------------ 第一卷,风之卷:往事如风 ------------ 引子(新添) 卷首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 引子 “我已经不记得季节,不记得时间,天亮了又黑,云聚了又散,这些都与我无关。这不是因为忧伤,而是源于一种茫然而汹涌的激情。它不知深浅,不见天日,它把寂静丢给我,却只留下两个苍白而坚忍的字:忍耐。母亲,您懂吗?” 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由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哦不,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他已经足够成熟,成熟到不会再像儿时一样扭在我的怀里倾诉自己的心事,成熟到会装出一副伪善敦厚的姿态来蒙骗他的父皇和母妃,成熟到为了权力连自己的同胞亲弟弟都可以牺牲。 只在这一刻,我发现,他竟然也是有些像陈友谅的,为何我以前不这么认为? 恍惚中,一滴泪盈在眼眶,他的面孔渐渐模糊,模糊到令我心碎。 我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触及他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渺远的脸庞,柔声道:“我儿,是你吗?” 他知道我眼神不好,急忙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诚恳道:“母亲,是孩儿。” “哦?你是谁?梓儿,还是榑儿?”我茫然道。 他蓦地跪在地上,傲然道:“我是榑儿,母亲您忘了,皇弟已经畏罪自尽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顿住。 是啊,我忘了,梓儿,已经不在了。梓儿,我的梓儿! 缓缓闭上双目,两行清泪滚滚流出,纵横在我的脸上。 泪纵横,犹记得小时候,教书先生说,那是老人特有的权利。唯有脸上布满了皱纹,泪水才能顺着纹理纵横交错。 怎么,如今我已经这么老了吗?春儿昨天不是还说,我望之三十如许…… “母亲,母亲!莫要哭了,太医说过,您有眼疾,再哭下去,这双眼恐怕更难痊愈了!” 我这一生的好年华,这一世所眷恋的人,都已经一去不复返,我还留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做什么?看这世界的沧桑,看这人心的丑陋吗? 我的泪水愈加汹涌,命运啊命运,你终究不放过我! “母亲,您睁开眼看看孩儿吧!”眼前这个人死死拉着我的衣袖,恳求道。 我霍然睁开眼,大殿上的琉璃灯炫芒流转,迅疾地犹如人世的种种贪嗔痴爱,无声无息地逆过我的双眼。 我漠然道:“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他愣了一下,转而笑道:“不错。”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身边的红木把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居然还笑得出。难道你不曾有一丝忏悔?” 他毫不退缩的迎上我的目光,倔强道:“我不后悔。我唯一遗憾的是,这个计划就要功亏一篑。母亲,您一定要帮我!” 我冷冷道:“你要我怎么帮你,帮你谋朝篡位?杀君弑父?” 他跪在地上一步一步靠近我,道:“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他是我的仇人!” “住嘴!” “母亲,您要看着您唯一的孩儿死在那个暴君手里吗?您忍心陈家的血脉就此断绝吗?”他继续说着,眼中闪着渴望的光芒。 我痛心的撇过头,缓缓道:“你把你这身光鲜亮丽的衣服脱了,去后厨拿了荆条绑在背后。我和你一起,亲自向皇上请罪,想来他……” 他绝望地站起来,指着我道:“您要让我自投罗网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站在我这一边?我已经跪了他二十年,忍了他二十年!你为什么还要我臣服于仇人的脚下?是不是,你已经习惯于虚浮的荣华,你已经爱上了他赐予你的恩宠!” 他疯狂的笑着,大喊道:“父亲,父亲,您看到了吗?看看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吧!” 我的亲生儿子,这是我的亲生儿子吗? 为什么如此恶毒肮脏的话语会被一个儿子用来横加在象征着伟大圣洁的母亲身上? 我颤抖着站起来,狠狠地掴了他一掌,这一掌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我半生的屈辱与悲痛。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青筋暴起,道:“你打我?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打过我,为了那个暴君,你竟然……” 我怒视于他,又掴了他一掌,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光芒,甚至还有一丝仇恨。 我恨声道:“刚才那一掌,是为你死去的弟弟而打。这一掌,则是为了你忍辱偷生二十载的母亲!” 他闻言,眼中的激愤稍稍平息了些,转而又道:“您为什么……” “为什么?”我狠狠盯着他,“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现在?你以为皇上和我一样都老眼昏花了吗?皇上征战沙场二十余载,其间遇到过多少九死一生的战局,多少虎视眈眈的敌人,他都能从容应对。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他看不出来吗?他只是纵容着你,盲目的纵容……” 我说着,还要再打,春儿赶忙上前,拦住我的手,诚惶诚恐道:“娘娘,别打了,仔细手疼啊。” “手疼?哪有心疼!你倒是个出息的,不声不响的,搞出这么个名堂。究竟是谁挑唆的你,谁教的你,为了争权夺利,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你……” 正说着,一口痰卡在喉口,引发我剧烈的咳嗽。 朱榑急忙爬过来,轻轻捶着我的背,缓声道:“孩儿,孩儿只是不想认贼作父一辈子……” 我气急地推开他的手,重重地喘着气,喃喃道:“认贼作父……这样善恶分明的字眼。榑儿,你可知道,这世间的事,远远不是旁人说的那样简单……” 他怒道:“我当然不知道,母亲又何时对我说过一二!” “我那是为你好,”我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我只想你简简单单的活着,没有包袱,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偏偏上天最会作弄人,也罢,因果相循,人莫为之,是我错了吗?” 他眼中也有一丝不忍,又道:“你不对我说,不代表宫中的其他人不会说。这个宫里,从来都少不了流言蜚语,你明白那种被人指指点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感受吗?” 我轻轻一晒,怅然道:“我明白吗?只怕这个宫里,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他惶恐地跪下,道:“母亲,对不起,孩儿……” 是我错了吗?我战战兢兢地瞒了二十年,就是怕有一天东窗事发,祸起萧墙。 可是结果呢? 我微微摇头,叹道:“也许,是我错了。早知今日,就该把过去种种都告诉你,兴许,能免了如今骨肉相残之祸。” 他仰头望着我,目光恳切,道:“请母亲告诉孩儿!” 我望着他,心底却是无尽的悲凉,曼声道:“好,好,好。早都该说了。只是,该从哪里说起呢……” 一阵冒失而乖张的风掀开了紧扣的窗棂,一室的灯火都随之整齐的摇曳,一个人的一生就在这一明一灭之间了。多少年前,我也曾为别人发过此番感慨,如今,却是要为自己。 一声清脆的鸟鸣骤然响起,香儿惊呼道:”娘娘,鸟儿飞走了!“ 那是高丽进贡的玲珑鸟,锁在宫室中的鸟。 元璋,你能锁住自由,锁住江山,锁住一个女人的一生,但你不知道吧?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锁不住的。 年华,锁不住的是似水的年华。 苍山上的姑娘呀,你为谁染了白霜?沧海已化作良田,街坊又做了汪洋。你要飞向何方? 我轻笑一声,转头望着窗外纷扬的雪。 那一年的歌声仿佛还悬在耳畔,可那曾经自由明媚的山河,都已变作了如今的宫阙万间。 我不禁泫然泪下,真好的雪啊,就像初见的那个晚上……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无雨亦无晴(上) (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无雨亦无晴。 大雪连天,狂风似剑。天地间犹如一个宏大而苍白的祭台,以风雪为刃,向苍生万物而祭。 “天垂雨露缀真经。上下无分同世听。 圣德祥云光普照。母心奥旨唤人醒。 忆宋代。建隆时。兴国兆。可先知。祯祥现。 见蓍龟。圣人出。亦可知。现麟瑞。生孔子。 ……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三灾厄 ,三灾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四煞厄 ,四煞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五行厄 ,五行厄难尽消除,消灾延寿保康宁。”⑴ 万里荒原上,一行身着同样的衣饰的人稳步前进,远远望去,犹如漂浮在白玉上的一条缎带,所行之处必有轻伶的诵吟萦绕辗转。 这徜徉于万里苍茫的诵吟声,便是如今人人耳熟能详的白莲教⑵的《玄娘圣母经》⑶。而今日,则是接引新圣母前往邢台县净土寺焚香接钵的日子。 队伍的最前方是四名接引女使,分立两排,着白衣。接引女使后,是两名身着孔雀翎琉璃石彩衣的老者——左、右大光明法王,他们手握黄铜法杖,口中低声唱着经文,目光如炬,法相*。再然后,便是我,白莲教的新圣母。 此刻,我头拢高鬟,披着如雪般素白的法衣,手捏莲心诀,端坐于白纱帐内,由四名净世童子高抬于皑皑苍穹之中,身后是清一色的青衣教众,他们躬身诵祷,无不虔诚,仿若我是高坐于天上的神女,在雪色连绵之际落入凡间。 白雪纷飞,犹若蛰伏于凡间的最睿智的精灵,它们跳跃着飞入我的帘帐,印入我额前的一点嫣红,似乎要揭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秘密。我用手拂去朱砂上的那一点晶莹,在心中轻叹:倘若我真是神,你们这般虔诚地信仰的神呵,此刻又怎会如此惴惴不安? 不是我忧思过重,而是此事的确蹊跷的很。 白莲教曾于全国盛行一时,后一度因反元言论而为大元皇帝所忌。然而,毕竟白莲教布众甚广,教中势力盘根错节,官府虽有所忌惮,却也只是防范,未曾颁布禁令。父亲年轻时曾屡次召集教众宣扬教义,惹怒了元惠宗,是故被举家流放至这冀南蛮荒之地。许多教中据点更因此被朝廷打压,元气大伤。 这几年来,父亲养精蓄锐,不欲与官府发生纠纷,而白莲教活动也多转为地下。韬光养晦,只怕是行至山穷水尽之处最好的办法。如今这个时候,大肆宣扬儿时相士对我的批言,又纠集教众推举我为新圣母,无非是将白莲教再度推到风口浪尖上,而这个结果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刘福通伯父而言都是极不乐见的。 到底是谁,在一夜之间将韩家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人究竟还知道多少? 我是无从揣测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整件事犹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棋至此时方揭开迷雾之一角,而我,不过是这盘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甚至是谁在掌控全局都不得而知。 女人,在乱世中,终究不过是一浮任人推搡的飘萍。 白雪飘零着眼前轻柔的纱宇,我伸出手,轻轻迎接帐外冰冷的飞落,想让那冰冷的雪一点一点的清晰我混浊的记忆,这圣洁纯白的雪呵,又怎能掩盖人世的种种黑暗与沧桑? 我出生于赵州栾城,北国旧忆,蹉跎如梦。 秀娘曾说,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就会有一颗流星划过黯然的夜空,那炫目的光彩寄寓着父母的恩爱与喜悦。只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我的出生却并不令人欣喜。 在蒙古人的统治下,汉民的生活日益艰辛,饶是我的父亲,在信众甚广的白莲教中享誉颇隆的韩山童,于各方压力之下,也希望能有一男丁承欢膝下,为家族教士分忧担力。在这种情形下,我母亲的怀孕,犹如冬日的骄阳般融化了族人眼中封存多年的寒冰。 我出生于清寒的冬日,像如今这般清寒的冬日。听秀娘说,那天夜里下着大雪,那是那一年立冬后的第一场雪,格外凄迷静美。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那晚的雪却并非什么好兆头,雨雪主阴,这意味这满族人殷殷期待的将是一个无用的女孩。我的出生并没有为这寒冷的冬色添上一缕暖阳,反而让自那之后的每个夜晚都披上厚重而苍白的丧衣。 “不错,正是丧衣。”我依然记得秀娘对我讲到这里时,那极力思索的表情,“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那些夜晚。”她后来这么解释道。我懂得,因为我的生日,便是我母亲的忌日。 那夜的雪飘逸而悠扬,迟迟不肯褪去,而产房里婴儿的啼声也姗姗未来。唯有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无力地回荡在整个韩府,那声音似母兽的利爪,撕裂黑夜的锦缎,似要撵走这死亡般苍白的雪色,来护住她腹中幼小的孩儿。 父亲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明明是寒冷的冬夜,他的额头却沁满了汗珠,他的手紧紧攥握成拳,时不时地向屋里张望,眼神里满是不安和愧疚。灯火愈是通明,便愈是显得其中人影幢幢,匆忙交错的人影在被寒风摇曳的烛光中犹如鬼魅般跳动在父亲脆弱的神经里。 沉寂已久的产房中忽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父亲周身一震,一拳打在门梁上,低呼道:“婉媜!”众人皆吓的大气不敢出,夜里的气氛紧张得像张满的弓弦,唯有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鼓入父亲刚刚挥下的宽大衣袖里,低低呜咽一声,仿佛是所有宣泄的唯一出口。 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推门欲长驱而入。众人皆惊住,要知道产房最是不详,父亲身为一家之主是万万不能进的,但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玉般的手盈盈拉着他的衣襟,白雪柔柔地扑上去,乍看下去晃得人的心神飘忽。 “谁敢拦我!”父亲难掩心中不耐之色,转身扬手,眼看一掌便要掴下,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童,产房不详,你不可以进。”一个柔婉而坚定的声音犹如一朵幽兰绽放在凄寒不祥的黑夜,这声音中蕴含的恰到好处的力量生生止住了父亲掌中的雷霆之势。 父亲看清了来人,仿佛被人抽去了心魂,脸上暴起的青筋也渐渐舒缓,猩红的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之态,他喃喃道:“怎么是你,今天雪这样大,我嘱咐过你不必来的。”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来人是如姨,我母亲的同胞亲妹妹,杨婉如。她娇柔的面庞此刻苍白的不见人色,一双含雾星眸里似有无尽的忧思,“姐姐怎样了?” “入夜便请了婆子来,到现在还……”父亲心痛不已地说,“我是婉媜的丈夫,怎能让她一个人在里面受苦。瞧着雪又大了,你的身子……还是快回去吧。” 天风卷来更密集的雪,窸窸窣窣地似要渗入世间的每个角落,那样的无孔不入压抑着每个人的神经,连如姨也禁不住微微战栗,她强自镇定心神,道:“不,我不走。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我也……”她说着以手掩面,眸子里闪动着晶莹而湿润的光华。 父亲闻言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错不怪你。都怪我,一时糊涂。”如姨娇躯微震,并不言语,只低头嘤嘤的哭。 寒风依旧喑哑着前行,似是偷偷绽放在谁心底的呐喊,院子里的老槐残叶伶仃,纷纷混了白雪飘落,四处冲撞着奔向天涯,空气里肃杀的意味更浓。 “啊——”屋内的叫声再度划破寂静的夜空,隐约还夹杂着稳婆丫鬟们的絮语。父亲更是悔痛交加,激动地抓住如姨的双手,近乎叫喊着:“你听你听!我怎能不进去,我怎能丢下她一人!我要进去,谁也别拦我!”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起来,低声恳求着神情激动的父亲。 “连我也不行吗?”祖母威严的声音如一记炸雷丢在乱作一团的韩府,也丢在父亲的心头。 众人皆安静下来,连父亲也不再狂躁,只觑着祖母的神色,道:“婉媜她,似乎很痛苦。” 祖母的声音似是安慰似是警告:“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当年我生你时也是如此。你不必过分心急,这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定是个能当大任的。至于里头,自有婆子姑子照应,门厅里也有一应教士在诵经祷告,你一个男人,只会碍手碍脚,能帮上什么忙?” “可是……” 父亲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如姨悄无声息地抽出了被父亲攥的生疼的双手,笑着说:“姐夫是要说,可不是呢,迟来的都是小子。姐夫放心,我这就进去看看,有我这个做妹妹的在身旁,姐姐并能安心!”她说完,便旋身欲走。 父亲一把拉住她,几乎不假思索:“产房不详!” 她回头,淡淡笑了笑,有飞雪侵入她光洁的鬓角,整个世间的白为她蒙上一层柔美的光晕,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宛若天人。她微微摇了摇头,樱唇轻启,声音轻柔的几不可闻:“若真有不祥,也该应在我身上,千万不要沾染你和姐姐分毫。”说罢,她淡蓝的裙摆便消失在父亲幽深的目光里。 注: ⑴由于《玄娘圣母经》已不可考,此段出自乾隆时期的《天上圣母经》,李代桃僵,还请见谅。 ⑵白莲教,是北宋至近代流传的民间宗教。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元、明、清三代在民间流行,农民军往往借白莲教的名义起义。 ⑶《玄娘圣母经》,白莲教代表经文之一。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无雨亦无晴(下) 之后的事情,如同一把混沌的命运之匙,开启了我晦暗的一生。 我的出生难免让所有人的期望落空。而母亲,终是于风华之年香消玉损,留我一人独享存世之艰辛。 唯一庆幸地是,在我出生那年,门前有玄鸟飞过,有位异人经此,大呼“天命玄鸟降明土,朱雀翔南紫微出!”父亲以为是天降异象,着实将我视若珍璃。 只是不过多久,父亲思念亡妻,终日戚戚,又怜如姨孤苦无依,就由祖母做主,将如姨娶作续弦。三个月后,如姨诞下一名男婴,名为韩林儿,合家皆乐。父亲料想朱雀火鸟便是此男婴,继而对其分外宠爱,更从此冷落了我。 幼年的记忆如同飘摇在雨中的烛火,凄风明灭,父亲对幼年丧母的我还未及怜惜,便将一门心思全放在紧随而来的幺弟身上。唯一让我聊以自 慰的,便是我素未谋面的母亲。 我常常拉着秀娘追问关于我母亲的种种。 秀娘是我奶娘,原是江浙人士,因老家发时疫,逃难到了北方,又与家人走散,孤身一人来到弈城,母亲看她老实敦厚,便留她做我的奶娘。 她的故事虽然悲惨却不稀奇,如今天灾人祸不断,难民也时而有之。她进府的那一天正是韩府中最悲喜交加的一天。她一个年轻妇人在这场生与死的洗礼中手足无措,唯独对那夜槐树下的情景记得分毫不差。 她总是感慨,“我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天还对我温言絮语的天仙般的人儿,就那样去了,仿佛不曾在这世上走上一遭。” 我每日每日地问她母亲长什么样,喜欢什么,说话是什么声音,身上是否像她这样总有着淡淡的幽香如此等等。 她也不烦,一遍遍地回答我,“你母亲像从画里走来的,长得和夫人很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感觉又不太像。你母亲应是喜欢海棠的,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侍弄一盘海棠花,她那时怀着你,还亲自摆弄这些花草,可见有多爱。老爷给你取名叫‘宛棠’只怕也是这个意思。” “那我像母亲吗?” “自是像的,小时候人人都说像极,如今棠儿渐渐长开了,倒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瞧这眼睛的神采,像是流星,连月光都比不过。我可没见过哪家女孩子有这样明亮的眼睛。” 秀娘一手将我带大,却不怎么会说北音,所以她很少开口,只是在独处时如此絮絮地对我说些家乡的陈年旧事。日子久了,我也耳濡目染学了一口吴侬调子,偶尔混着北腔说来,却总被父亲指作不伦不类,没有一点闺秀的样子。 闺秀样子?韩家既不是官宦世家,又不是书香门第,不过是一方豪强,教观之人,要闺秀样子做什么?我真是越来越不懂父亲,或者从未懂过。 父亲总是一脸威严,他不怎么与我亲近,却偶尔会远远的望着我,那久经风霜的眼睛里时常有一闪而过的怜惜。 而对于林儿,他更是严厉,望子成龙的他,自小对林儿管教甚严,诗书骑射样样精益求精,连我都不免感慨父亲对林儿的严苛。 只是,对如姨,似是个例外。父亲始终对如姨相近如宾,十几年来不但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呵护备至,日日形影相随。方圆百里人人都称赞二人伉俪情深。 果真伉俪情深吗?我是不知道的。 在秀娘日日反复的回忆中,我总觉得那夜娘死的蹊跷。 为何怀孕九个月的时候会突然早产?为何如姨甫一进门还不满三月就诞下林儿?为何那夜父亲和如姨会有如此奇怪的言语?关于我的这些疑问,莫说秀娘不知情,就是府里的其他人也都讳莫如深。 我虽得不到答案,但心里也猜了七八分,由此更加疏远如姨。甚至当着亲朋的面,也不曾喊她一声母亲。 父亲对此震怒非常,他重重掴了我一掌,怒道:“你若再对你母亲不敬,就不许再进这个门!” 我倔强地跑出府去,那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外面的世界广阔而陌生,而我犹如一只渺小孱弱的蒲公英散向岁月的无尽浪潮中。深深的无助感铺天而来,我忍住泪水,极力从脑海中汲取一切有关母亲的记忆,凭模糊的印象循着往年祭拜母亲时走的小路跑到母亲的墓前,默然静 坐了一天一夜。 这件事惊动了祖母,她差人来接我回府时,我已憔悴的力不可支。祖母一边怜惜地把我揽进怀里,一边呵斥着立一旁默不作声的父亲。我登时嚎啕大哭,强忍多年的泪水如洪水般汹涌地袭来,让祖母也有些招架不住。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我哽咽着向祖母吐露着我的种种疑问时,祖母那回荡在雕花大厅里略带怨怪的声音:“你母亲去的是可惜,可她性子也忒倔了点。女子妒忌最有失妇德,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子。你父亲虽急了点,却也是无心之失。她这样放不开,也怨不得旁人。”那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我茫然地止住了抽泣,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着她那混浊而凛冽的双眼,想从中寻出一缕慈爱的目光,终是无果而终。 我知道她素不喜我母亲,因为母亲的芳年早逝让父亲终日悔恨愧怍,以致身形消瘦。更何况,母亲诞下的并非她所期盼的男儿,而是我这么一个百无一用的女子。 整整十年,我敬她,爱她,把她当做神佛一样仰慕,日日承欢膝下,试图在她身上追寻所有有关母性光华的依恋和期盼,甚至刻意地去模仿她眼里那种坚毅而恒久的目光,以成为她那样的人。然而,那一刻,所有的梦都破碎了。 年幼的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为女人的悲哀,祖母再刚强,也不过是个女人,连女人都瞧不上的女人。 从那以后,我再不追问关于母亲之死的种种原因,也不再离经叛道,做些父亲认为有违闺秀风范之事,只是悄然蛰伏于韩府最寂静的一角,做一个清闲寡言的韩府大小姐。 众人皆说,小姐年岁渐长,性子也好了。就连如姨也笑道:“宛棠如今越发文气,终日只在院子里弄些花呀草呀的,就像姐姐年轻时一样。” 父亲也道:“这孩子收收性也好,小时候不知从哪听来些风言风语,总是处处针对你,连声娘都不肯叫,还到处惹祸端。现在到底是开窍了,性情是有些像婉媜,”他神色一黯,“只是这模样,却不大像了,婉媜的眉眼是极柔的,像初春暖阳下的雪,能把人化开了去。而棠儿,眉眼棱角分明,隐隐透出几分厉色,叫人瞧着心里不舒服。” 如姨只做不觉,笑的愈加明媚:“那是咱们的女儿有英气,她满月时,不是有一异士曾她说‘命主朱雀,贵不可言’?” 父亲最不喜族人论及此事,剑眉微蹙:“女孩子家要英气做什么?” 珠儿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正在专心修剪兰花旁的蔷薇,那蔷薇妖娆地向四周蔓延着,火红的花舌吞吐着最甜蜜的香气。蔷薇的生命力最是旺盛,几日不曾管它,竟疯长至斯。 枝剪在我手中轻巧地飞转着,直到我剪下最后一株多余的枝叶,方轻轻吐一口气,转身对珠儿说:“你看这蔷薇开的这样好,又最爱强出头,见了别的花开,总要分去一方土壤和阳光。可它再怎么争抢,也越不过这墙去,不用你急,自有人会剪下它不合时宜的枝叶。而兰花,”我又俯身向兰花边喷洒些许清水,“独居幽境,修身养性,香远益清,终有一日,它的香气要越过墙的那头,为世人所知晓。到那时,世人只会惊叹于空谷幽兰的绝世容颜,谁还会记得那一从野蔷薇。” 珠儿微微一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我手中接过枝剪,天水碧的衣袖稍稍滑落几分,露出一截玉笋般的手腕,一个状似梅花的疤痕赫然在目。 珠儿,是我的贴身侍婢,与其说是我的侍婢,不如说是与我朝夕相伴的姐妹。 和她的相遇也是一个机缘。八岁那年,我和林儿,爹,如姨一起去祭奠母亲,途中遇到伏在地上的她。那时她也只有七八岁,那样小的一个人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还是林儿先发现了她,林儿像看到什么珍宝似的蹦下车,笑呵呵地跑去,一行人只好停下。 我听下人说近日安徽突发时疫,死尸遍野,有大批难民跑来栾城避难,沿途也遇到不少,瞧这孩子衣衫褴褛,面有饥色,八成是其中掉了队的。我想起秀娘说母亲曾在难民中救了她,带她进府,不禁心下感念,便求父亲留下那孩子。 我极少向父亲要求什么,加上林儿十分喜欢她,父亲也就留下了她。后来问她叫什么,她幼时有口吃,只说“珠,珠……”,问她别的也只知是安徽人,因着时疫跟着来,家里还有哥哥姐姐想来都不在了,于是大家就叫她珠儿。父亲瞧她年岁小,人也伶俐,待她十分亲厚。 一次,父亲若有所思的说:“我记得你出生那年,你母亲也从难民中救下一个女人,是你‘秀娘’吧。果然是母女,连心思都是一样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七年年华也不过如水匆匆。似是一转眼的功夫,珠儿身量渐长,竟似要和我齐肩了。她微微欠身,我方看到她那光洁的鬓角,绽放了一朵纯白鲜美的玉兰,“小姐,老爷叫你去前厅,似是有要事,来了许多人。” 我隐约感到会是一件极大的事,要知爹从不会叫我去前厅见客,自是不敢怠慢。略整妆容便往前厅走去,方行三四步,又扭头笑道:“你鬓上的玉兰很好看,林儿在哪里折的?” 珠儿许是害羞,红着脸低下头,半天说不出话。我知她,一紧张口吃的毛病便又犯了,小女儿心思,谁没有呢?我也不再闹她,一敛神色去往前厅。 那一去,便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上) “小姐,喝点水吧!”耳畔,一个轻柔的声音把我从思索中拉回现实,来人正是珠儿,也如他们一般,穿着青色素衣,只简简单单挽了一个髻,兴许是天风太过凛冽,此刻她的脸上有点点红润,凄迷在风雪中,恰如一株凌寒的红梅。 我恍然意识到,珠儿已经十五了,端的出落成了美人儿胚子。微笑着接过水袋,我轻饮几口,长路颠簸,我也的确有些口渴。我望着白莽无尽的前路,问道:“还要多久?” “大约还有十里路,小姐不要心急,想来四五个时辰便可到达。”珠儿低首回答。 “不是我心急,而是今日总觉不妥。”我说。 “小姐莫要多想,您是圣母娘娘,有什么妖魔鬼怪也见了您也要乖乖伏法。”她轻声宽慰道。 我不禁展颜,笑道:“就你嘴里像抹了蜜一般,你且去吧,没什么事不要总过来,叫几位叔叔见了说咱们不识礼数。” “是!”她转身盈盈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雪依旧纷飞不止。队伍已行至山口,整条路上除了低低的诵经声外,再无其他的声响,而这番若有若无的浅唱愈发突显周围的寂静,一种近乎诡异、可怕的寂静。 似乎树也感到潜伏于黑夜深处的种种异动,簌簌地脱下红叶与白雪织就的冬衣。 不知是否是叶的轻吟太过突兀,林子里,一群还未及难渡的北雁从枝头掠起,高声叫嚷着,飞向天际。 我的手紧紧攥着宽大飘逸的衣袖,一种不祥的感觉顺着寒风丝丝渗入骨髓。衣袖里,是临走前的那个夜晚,爹给我的匕首,名叫凤舞,如雪的刀刃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凤鸣于九天,神色高贵而苍然,仿佛昭示着一个末路王朝的兴衰荣辱。他说:“若有不测,可以自保。”无论多么厌恶于他对娘的无情,我始终相信他的权谋。 “咻——”有阴寒的风急速濒近我的触觉。 我本能地向旁边躲,一支冷箭直直的钉在我坐下的红蒲 团上,蒲 团上的白莲被箭尖划破,盛开出纯白的棉絮混了雪向帐外飘去。我惊疑不已,爹不是说一切只是障眼之法? 未及我多想,又是几记飞箭,坐轿忽然向左剧烈摇动,我身体一滑便滚了下去。再看那几个净世童子,四个中已倒下了三个。 几乎是同时,有人惊呼:“保护圣母!保护圣母!” 身后尾随祝祷的教众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此刻已自顾不暇,谁又能顾得上我,这些声音很快因一群从黑暗中掠起的身影掩埋而被掩埋。 我刚滚至路边草丛,也顾不得飞雪落满了全身,挥出袖中的凤舞护在胸前,观望着眼前的形势。有三四个蒙面大汉马上发现了我,直奔我而来,我身旁的侍从已悉数倒毙,几名会武的又相隔甚远,我不禁感叹:吾命休矣,不知珠儿能否渡过此劫。 眼看他们一步一步逼近,离我仅剩三步之遥,我将心一横,闭上眼挥刀向前。 只听一声闷哼,我所等待的疼痛感并没有如预期般到来。 我好奇地睁开眼,一道寒光闪过,快若流星,那样迅捷的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眸。 等星光故去,一袭颀长的黑衣映入我的眸中,再看那几个蒙面人,已经倒地不起。这黑衣人头戴斗笠,斗笠上披着黑纱,重重叠叠的黑色浓重的让人看不清就里,他抓住我的手,说:“跑!”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魔力,让我心甘情愿地跟他走。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跟着他跑,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放在嘴边吹一记口哨,一匹俊逸的黑马踏尘而来。他一把把我拖上马,又立即跳上来,双脚用力一夹马股,马如离弦的箭般直冲向山谷中。 同时冲向山谷的还有身后那些人射来的火箭,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只是射向我们,还射向周围的地面。我正纳闷,他已加快了驱马的速度,黑马放蹄而奔,泼墨般地挥洒入苍茫之中。 他用手将我原本挺直的背死死按下,低呼道:“低头!” 我本能的低下头去,有温热的气息从耳后传来。 “轰——”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身后的地面迅速的炸裂开来。果然,最纯净的雪下总是掩藏着最危险的一切,他们竟埋了*!还好,黑马纵身一跃,已安然度过。身后的人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思,轻笑一声:“小心着点,这只是开始!” “你说什么?”我的问题很快湮没在一轮惊天动地的声响中。饶是在最骇人的梦中,我也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场面,两边山上的雪犹如魔鬼的庞大利爪纷纷向中间的山谷滚下来,似要将这被黑夜撕开的山谷重新合并在一起。冰雪一轮轮的袭击如浪潮般源源不尽,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身下的黑马仿佛知道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头,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向前飞驰。 在这样惊险迭起的时刻,我的身体不自觉的战栗,而身后的人却朗声笑道:“你不要怕,看,这一切多么奇妙,每一刻都是死亡和新生!这就是生命!为何要畏惧?“ 心底那份隐藏多年的倔强与不屈在一瞬间如洪水猛兽般倾巢而出,我大声喊道:“鬼才会怕!”这一声喊出,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地,让从天而降的雪愈加汹涌的袭来。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低声道:“嘘!”我撇开他的手,像在宣示我心中的骄傲一般。再看向这个世界,一层层冰雪巨浪被黑马闪电般的踏过身后,每一刻,都是生与死搏斗;每一刻,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和旧的结束;每一刻,都在亲吻生命最原始的恐惧与渴望。那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感悟,让我心中激情澎湃,仿佛我此刻正在经历的不是死亡,而是人世间最有意义的事。 其实,死亡,本就是人世间最有意义的事。 不知狂奔了多久,周围的异象才渐渐平复。山谷里仍然飘荡着丝丝柔柔的雪,不知是今夜的雪未停,还是方才山上遗留的点点崩落在祝贺我的重获新生。 回望四周,岁月平安静好,温柔的仿佛是一幅水墨泼就的丹青,胯下的黑马也放缓了脚步,那缓慢而轻柔的达达马蹄声奏响了山谷里最空灵的歌谣。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充斥于我的胸怀,就在这一刻,曾经压抑着我多年包袱痛苦都仿佛是无关痛痒的雪花,淡淡从心头拂落。 黑马似乎累极了,前脚忽的一瘫,倒卧在地,我和他淬不及防地被滚出好远。但我一点也不恼,飞奔着跑向刚刚站好的黑衣人,就像小时候打雪仗跌了跤,再站起来扑到秀娘怀里一样。 我紧紧拥着他,大声喊道:“我们活着!我们还活着!” 他许是没料到我的举动,愣了一下,过会儿才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咻的一下弹开,双颊红的发烫。未免尴尬,我只好抬头看着他,随口说道:“刚才,你没有受伤吧。” 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整个暗淡的山谷都亮堂了许多。 我疑心是今夜偷懒躲闲的星月又重现于夜空,点亮这幽暗的世界,却发现不是。因为他的眼睛已夺去了这世间所有的光华,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想来是方才逃亡时太过惊险,他的斗笠已然不见踪影。那斗笠下曾隐藏的淡褐色的瞳孔反射出幽深的光芒,眼里的神采仿佛深潭里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晕开,我无法过多地形容这双眼,因为它已经包含了我的所有惊骇。在他灿若星辰的瞳孔里竟有两个我!我极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以找出关于这双眼最贴切的形容,很快李远⑴的那句“初分隆準山河秀,再点重瞳日月明。”给了我准确的答复:重瞳!他竟然拥有一双重瞳! 他似乎预料到我的惊讶,用手轻轻掸去身上的浮雪,眉头微扬,道:“看够了吗?” 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正欲分辨,他又道:“别高兴的太早,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的雪崩已经封断了山谷的所有出口,你想活着出去还没那么简单。” 我惊讶的回望,发现周围果然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任何出处。方才太过高兴,我根本未及想到这层,但心里又隐隐不服:“难道你不想活着出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⑵人生短短数十载,恰如这朝生暮死的浮游,生与死不过一念之间,生之不易更甚于死之艰难,生亦何欢?何况此刻有美相伴,死亦何惧?”他笑得洒脱而邪异,仿佛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的邪异令我凛住心神,让自己恢复素日的冷静,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你果然很聪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冷静下来,实在让我刮目相看。”他说着,捋了捋鬓角一缕乱发,“难道你不好奇今日之变缘何而起?” 我紧追不舍:“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他并不回答我,只继续说下去:“栾城守将察罕帖木儿,你可知道?” 我扬眉:“自是知道,此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啦。此人之父苟贴儿曾官居浙东道宣慰副使,二十年前,在平定江浙叛军之时,玩忽职守,让叛军中的几个头目悉数逃窜,因而连降两级,被迁至赵州栾城。而察罕帖木儿自幼自视甚高,一直希望能在仕途上大展宏图,奈何因父辈之过,难以东山再起。除非……” 我微微思量着,接口道:“除非他能立下大功。但这与此事又有何干系,他为何要至我于死地?” “你可知为何一夜之间你会被推为白莲圣母?”他问道。 若我没有料错,必是有人在暗中使力,希望通过此法,落实白莲教聚众造反一说。只是单单凭这一点,是不足以落实罪名的。这也是我和父亲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只知他必有后招。心中这样想,我却并没有说出,此间牵连甚广,他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他见我并不言语,又说:“你不说话,想必心中有数。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何从不外传的批言会不胫而走?” “韩府必有内应。”我淡淡地说。 他斜睨着我的脸,说:“不错,而且此人既在韩府安插内应,必定早就知道你们韩家的不臣之心,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契机。如今,蓄势多年,一朝而发,只待将你们一网打尽!” 他的声音犹如利剑,让我心头一凛,我立道:“胡言乱语!韩家虽世代信奉白莲教,却只是吃经念佛,从未有不臣之心。你这般诬陷,真是居心叵测!” “果真如此吗?”他笑道:“那人可不这么想,二十年前,起兵叛乱的江浙乱党,就是你的祖父韩成鹰!对方早就摸清了你家的底细,今日之事,不过新仇旧恨一并算起。” 这个父亲极力隐瞒的秘密,竟被他一语揭破。我不禁讶然,道:“你对我韩家的污蔑我且不与你计较。倘若真如你所言,这个背后之人,即是察罕帖木儿。他苦心孤诣地导演出这出接引圣母的好戏,又怎会让它毁于一旦?”要知那人的目的无非是让白莲教众活跃于世人的眼球,经今日之事,岂非前功尽弃? “这便是他高明所在。若我没有猜错,你父亲收买了那批蒙面人佯装山贼强盗,虚张声势地扰乱接引仪式,以求自保。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批蒙面人早已被察罕帖木儿所买通,只等今日拿下你的命!若我刚才没看错,那些大汉使得刀是官府敕造。你想,如果教众看到此刀,会作何感想?” “果然周密!”我恨恨道,心中生起一股难言的燥热之气。若只是鸡鸣狗盗之徒滋事生扰,父亲可理所当然地推说天命可见,我乃不祥之人,不宜跻身圣母之位。可若是官府的人赶尽杀绝,必然激起群愤,教中不乏蠢蠢欲动之人,如此以来,后果不堪设想! 注:⑴李远,唐代诗人。 ⑵出自《诗经•国风•曹风》的《蜉蝣》一篇,大意为以蜉蝣叹人生,揭示生命之短暂。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就在我感慨之时,他忽而贴近,附在我耳边:“我是你命中注定之人。” 我正愕然于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他已远离我,淡然笑道:“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我脸微微发烫,燥热像溪水般沿着我周身的血液蔓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入心头。 “你脸红什么?方才不知谁抱的我那样紧。”他笑的愈发张狂,渐渐弥散在我的瞳孔里。 眼前的景象忽然渺远的难以触及,我摇摇晃晃的向前,抓住他的衣襟,喃喃道:“你是谁?” 他的神情瞬息一滞,转而似乎带些恼怒之色,依稀是说:“是谁给你下了迷情散?” 我听的不真切,愈发贴近他,道:“你说什么?”许是今日消耗太多体力,我双腿发软,就势歪到他怀里。 他用力托起我的脸,一双重瞳摄人心魄,他一字一字地说:“振作一点!你听清楚了,你饮了迷情散,我要你自己选择,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还是想活?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活着如此辛苦,不如去死,不如去死…… 我茫然地望着他冷漠的眼中跳跃的灿烂火焰,仿佛是一朵红莲盛开在白雪苍茫的夜,那红莲的中央坐卧这一名女子,她有着和我相似的容颜,笑靥如花,明眸顾盼,母亲!那是我的母亲吗? 胸口的闷热犹如一头蛰伏于体内已久的野兽,怒吼着吞吐出红莲般的欲望之火,那灼热的气息蔓藤一样纠结在喉头。我的心因着这难言的压抑变得脆弱而支离,几滴温热的泪水沁出眼眶。我忍不住紧紧抓住一对臂膀,以释放内心无穷的渴望。 “娘!”我将脑袋缩起来,低声呜咽着。 紧贴着的身躯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他大声喝道:“回答我!” 这一句犹如一记惊雷把我从迷梦的边缘生生拽回,脑中电光火石的飞转,我隐隐发现自己身处的险境,不,我不能死!决不能! 我挣扎着去凝聚每一丝涣散的目光,望着他:“活!” 吐出这一声,我感到极度疲惫,身体一点一滴地战栗着瘫软,倒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他将脸靠近我的发,温热的气息若远若近,他低声安慰着:“不要怕。”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陷入无边而空洞的巨大漩涡之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什么都看不清,脑袋不停的向外膨胀。像是身处于一个封闭的小屋里,周围是漆黑一片。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源源不断地热气浪潮般朝我涌来,一层层包裹着我,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让我愈发狂躁。 “出去!我要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敲打着墙壁,状若疯癫。我想逃却逃不出这可怕的囚笼,真的要死吗?我才十五岁,我还没有过过一天快活自在的的日子,我不甘心。 可是,命运犹如一张炽热的巨网,生生网住我的所有不甘和辛酸。 也好,我终是放弃了挣扎,颓然躺在原地,死吧,就这样平静地死吧,仿佛不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朦胧中,有许许多多熟悉的身影飘过,先是珠儿,她扶着鬓上的那朵白玉兰,流着泪说:“是我,是我!是我下的药,如果不这样,夫人就要把我撵出府,我舍不得少爷,我……我不能!” 果然是她!我从未防备过她,我待她亲如姐妹,她居然……我惊怒着要抓住她问个缘由,她惊恐地一旋身,便消失了。 我茫然的望着漆黑的一切,怒恨交加,一个极婉转动听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你不必怨恨她,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我猛然转身,立在我眼前的,正是如姨。 她温婉的面孔变得妖冶而狰狞:“我恨透了姐姐!恨透了你!所以我杀了她,我也恨不得你死,”她的脸忽又恢复往日的柔婉,娇笑着:“但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我恨的银牙欲碎,心中的火愈发浓重,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地听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消匿在黑暗深处。 巨大的火焰吞吐着我最后的心神,焚烧吧,焚烧吧,这盛大无尽的火,请焚烧我吧,何苦留我在世间独自痛苦! “孩子,你看这火,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却也能让万物破而后立,生生不息。你是朱雀神鸟!是火凤!必将浴火重生!”父亲威严的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温柔,仿佛此刻在烈火中挣扎的不是他有着血肉之躯的孩儿,而是一只焚火而生的雏凤。祖母立在他身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正在懵懂中,有冰冷的水一点点的从脚底向身上蔓延。 这样沁人心脾的凉让我有一瞬的舒爽,随后,冷热交迭的莫大的矛盾感便冲撞在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一边是刺骨冰冷的海水,一边是灼肌旱热的火焰。两方势力旗鼓相当,互相杀伐征讨,毫不退让,我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依稀有人在对我说:“不要怕。都会过去的。” 那样温暖的声音,让我瞬间泪流满面,是母亲吗?母亲! 不要离开我!我伸手抓向虚空,此时,胸中的热潮已渐渐退下,蚀骨的寒气却依旧萦绕在身体里。 我累极,倦极,再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睡吧,就让我安静地睡去,无论生死都好。 有人却不让我得逞,一双有力的手不停地晃着我,我极不情愿的睁开疲惫的双眼,满目的白雪莹然有光,刺得我瞳孔生疼。 极度的冰寒刺激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冷的说不出话来,眼神也有些模糊,但精神却已然彻底清醒。 我还活着。这是我醒来后得到的第一个结论。 身边的人察觉到我的清醒,对我说:“你听着,我们在山谷的西边,方才我把你丢进河水里,解了迷情散的药力。不料你寒毒入侵,这座山谷的东边有一处温泉,现在赶过去至少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你可能随时会死,但你必须活着!” 这是什么理论?人的生死又怎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管了,生死有命,我在雪夜里出生,又在雪夜里死去。质本洁中来,又往洁中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我微微笑着,战栗着缩成一团窝在他的怀里,通身失去知觉。直面死亡的这一刻,我反而感到宁静而欢喜。 他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在一片雪白中策马狂奔。 那样大雪纷飞的半个时辰,漫长地像人的一生。只是这无涯的一场生,又何时会是尽头? 眼前纷扬的白,苍白了我的双颊,苍白了我的记忆,生命亦是如此扑朔迷离。 恍惚中,有温热的水汽一点点漫上心头,让我周身说不上的舒适。我安逸的不愿睁开眼睛,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我的嘴边漾起一圈不易察觉的笑纹,沉沉的睡去。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三)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上) 再次醒来时,夕阳斜照,暮风摇曳。 这是一个狭窄而半敞的山洞。洞外,满目的清光柔雪,沉醉了我双眼,却警醒了我的神经。我有一瞬的茫然,随即坐起身来。 荒雪逃生,黑衣少年,迷情散,寒潭,温泉……之前的种种跑马奔原般急速掠过我的脑中,我无意抓紧身上干爽的袍子,脸蓦然红了。这竟是他的衣裳! 此地只有我与他,这袍子,这…… 我下意识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甫一回头,便看到他斜躺在不远处,正歪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既尴尬又羞恼,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心思,递给我一块干粮,开口说道:“你活着?” 我愣了一下,遂即答道:“我活着。”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说:“你为何不重新感受一下这个世界?” 他的话似有一种魔力,让我缓缓盍上双目。 我轻嗅着,四周荡漾着冰凌花混着泥土的芬芳。远处,似乎有冰雪消融,那潺潺的流水声,轻灵而跳跃,那是大自然赋予世界最美的乐章。只是人类往往忽视了这种自然的美,这种蕴藏在生命深处的搏动。一种奇妙的感觉弥漫在我的全身,让我身心说不出的愉悦。 “这是重生的喜悦。”他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 我蓦地睁开眼,望着他说:“怎么,你好像死过很多次?” 他笑道:“一次也没有。但每刻都在接近死亡。” 我咬着口中又硬又冷的食物,不禁皱了皱眉头:“你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他道:“你看这洁白的雪,在它下面埋葬了多少草木的生命。再听那融化的春水,在它的流动里有多少生命正在苏醒。每一粒种子,在冰破后的春日里发芽,夏日里生长,在秋天凋零,在冬天死亡。一岁一枯荣,从它开始生长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死亡。人也一样,从你生下来起,就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摇头说:“这样说未免过于消沉。” “你错了。这是因为注定要死,才要放开去死。”他的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我常常想,流星虽稍纵即逝,但它的光芒堪比日月;春花虽容易枯萎,但它的美丽惊艳于世。我们总归要死,那就痛痛快快的活。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为着享受这美丽,我只有不断地去突破死亡,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我被他的意气风发的语调所震撼,禁不住多看他两眼。 此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浓密的剑眉高耸于云端,重瞳之中,狐狸般狡黠的幽光忽明忽灭,面颊上几日不修边幅的须髯丝毫不能掩藏他的俊美,反而给他添了几丝桀骜不羁的狂气。 雄姿英发的面容上聚起淡淡地红晕,仿佛天边的红霞,这一点暴露了他的年少。这样骄阳般狂热的男子,其实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这样的年轻,又是怎样的经历,让他将生死看得这般透彻? 良久,我开口:“这话乍听似乎很矛盾,却也有几分道理。” 他脸上因激动而蒙起的红晕渐渐褪去,转而变成雪一般苍白的颜色。他淡淡一笑,说:“你不用怕,昨夜我并未碰你分毫。”他转眸瞥了一眼我身上的黑袍,“男女之礼不过是世俗的禁锢,在生命面前,根本无足轻重。我是这么想,料想你也不是一个红尘俗人。” 我不料他突然把话题转回,方知他这番话是为消解我的尴尬,心下不免感激。况且,他这么说,我反而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不卑不亢的回一声:“多谢!” 他笑意更浓,也更邪,狐狸般的眼眸流光四溢,说:“不必谢我,谢你自己。我是想要你,却也不屑于这种方式。” 我瞪大眼睛怒视于他,半晌道:“你可真是坦白。” 他轻笑一声,并不言语。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他道:“我已经说过。” 我轻哼一声:“你少油腔滑调。快说!” 他啧啧着轻叹:“真是厉害!我只是一个救你的人。” 我道:“害人的人未必真的是要害人;救人的人也未必真的是救人。你知道的实在太多,让我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要救我还是害我。” 他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道:“我舍命去救你。你却怀疑我在害你?” 我的神情有一瞬的松软,遂即答道:“像你这样的人,是天生的赌徒。赌徒只在乎筹码,怎会在乎命?何况,救人的人有许多种,有人只是单纯要救人,有人却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你绝不像是最单纯的那一种。” 他坐起身来,身子靠着石壁,问道:“我若是别有用心,大可什么都不说,那岂非更容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单纯地想救你?” 我一时语塞,答道:“凭一个女人的直觉。” “哈哈!”他突然轻狂地大笑,仿佛听到什么极可笑的事。 我不知他笑什么,正听的无名火起,他猛地靠近,我措手不及被他压在身下。他的臂膀坚实而有力,紧紧环着我的身体,根本不容我抗拒。我还在惊疑不定,他的唇已落下,霸道而深邃。片刻后,他的气息如一朵吐火的红莲荡漾在我的耳畔:“我只想验证一下你是否已算是一个女人。” 竟然有这样的无赖! 我又羞又怒,气恼的用力推他,他向后仰面而倒,倒地时隐约有一声闷哼。 我居然这样轻易地推到了他?连我都觉得奇怪,莫不是他又耍什么花样? 我疑惑着向前探着,夜已悄悄拾起裙裾,洞里的一切都晦暗难辨。我的手碰到他的衣襟,触手是湿腻的液体。我将手放到对光处,赫然是鲜红的颜色。 血!他在流血!他受了伤吗? 借着白雪的光芒,我慌乱地从他腰间拿出一支火折子,“咻”的划开,这才发现身后有一落铺好的木柴,遂即点燃。 光芒愈盛,我愈加心惊。 他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染透,紧紧贴在身上。而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眉头皱起层层峰峦。 我忙晃着他的手臂,叫道:“喂,你醒醒!醒醒!” 他依旧不动,脸颊苍白得毫无人色,我心中焦急,朝他的手臂上打了一拳:“混蛋!你别装死!” 谁知那手臂上也漫出血来,难道是我忽然神功附体?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三)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下) “咳……咳。”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睁开眼睛:“我活的好好的,装什么死。” 我白他一眼,道:“那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扶我起来。”那语气,就像我是他的丫鬟。 我念在他有伤病,不与他计较,扶他起身。 他深吸一口气,对我说道:“你听着,我背后中了一箭,我要你帮我把它拔下来。你,敢不敢?” 我仰起脸说:“你放心。我绝不会手软。” 他笑了,伴着几声轻咳:“好!先把我衣服脱下来。” 我踟蹰了片刻,他的笑声又传来:“怎么?” 我闻言,跪在他的背后,三下五除二地褪去他的上衣。 那样可怖的伤! 一枚断箭生生钉在他的背上,想来在马背上时他已经将箭尾折断。一日一夜的严寒和怠慢已让伤口向四周绽开,鲜红的血伴着浓液汨汨地流出。令我震撼的不仅是这个新生的箭伤,更是他的背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伤疤。一道道蜿蜒崎岖,像是野兽狰狞的头骨,又像是腐筋蚀骨的毒虫,那样的触目惊心,让我倒吸一口气,怪不得他有那般有关生与死的言论。 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迟疑,道:“怎么?你舍不得吗?不怕不怕,等下你好好补偿我就行。” 这个混蛋!伤成这样,还满嘴胡话!我轻拍他的背,喝道:“忍着点!有你疼的时候。” 我的手缓缓握住那半枚箭矢,微微颤抖着。再不愿被他耻笑,我松开手,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再度握紧它。然后,一咬牙猛地拔出,他的身体只震了一下,鲜血火山般喷出,溅了我一脸。我侧过身,把箭头丢到一边,轻轻拭去脸上的血污,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了。” 他俯身趴在地上,随手丢给我一个药瓶,说:“用它敷上。” 我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却也顺从接过瓶子一点一点敷上去,只是在不经意间加了些力道。 他牙间嘶嘶地响,叫道:“怎会有你这样不懂怜夫惜汉的女人!你知道这有多痛?” 痛?我料想他必定受的住,方才拔箭的时候,他都没有哼一声,此刻又在惺惺作态。 我轻巧地笑:“你既不是我的夫,也不是我的汉。我为何要怜惜你?”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大声疾呼,又举起左臂,“还有这里。” 我眉头微蹙,才发现他手臂上也有一处剑伤,好在伤口不深,于是随口问道:“我不记得那些人曾伤到你。” “你不记得吗,这是你给我的见面礼。”他说。 见面礼?我心下狐疑,忽然想起在谷口遇险时我的奋力一挥,略感尴尬,硬撑着说:“不记得了,你少诬赖我。”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从身上撕下两块布,分别包在他的臂上、背上。当触及到他的背时,我的手缓缓从那些崎岖的伤疤上划过,喃喃道:“这些从何而来?” 他转过身,忽然靠近我,我不料他还有力气,唬了一跳,一个不稳摔在地上。他伏在我身上,死死按住我的双手,滚烫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衣襟。 他又来这一套!我的呼吸因气愤而紊乱:“你干什么?” 他混浊的气息吞吐在我的脸上,神色暧昧地看着我,笑纹更深:“你真以为我是柳下惠⑴?” 我的胸口起伏不定,却并没有反抗,只是狠狠地盯着他。我知道,我的反抗对于他不过是以卵击石。 “你盯着我做什么?你听着,我已有过不少女人,如今我又有箭伤在身,不会一时兴起。你放心,我说过不碰你就绝不会碰你。”他玩味地看着我,“何况,你还小。” 此人说话真是露骨,我的脸微微发红,却神色镇定的说:“那请你起来。” 他不再看我,周身却像散了架般,软软地趴在我身上,脑袋歪到我的脖颈间。 有慵懒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累极了。让我在你身上睡一会,每次受伤,我都需要一个女人。” 我正要反对,他均匀的鼻息已轻轻响起。我用手推他,他却如千斤重石,让我动弹不得,我恨极,照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下,他依然岿然不动。 我丝毫不松口,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直到有腥甜的液体流入嘴里,他才伸手拂落我的脑袋。 “别闹!”那声音若用若无。 我厌烦地推开他的臂膀,才惊觉于他身上滚烫的热度。 “快起来,你在发热!”我对他说。 然而,我这一句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我又喊了他数次,他依旧岿然不动。 他万一死了怎么办?我有些惊慌,此人虽然放浪形骸,却好歹曾与我共度生死,又救过我一命。何况,他若死了,偌大一个山谷,就剩我只身一人,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是万万出不去的。 念及此,我极力从疲于奔命的身体里积聚力量,努力将他向旁边挪。良久,他的身体终于横翻过去。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开始翻他丢在地上的棉袍。蓦地银光一闪,我定睛一看,原是我的凤舞,他还想中饱私囊吗?我回头瞪他一眼,继续翻找,一个棕黑的小瓶从中滚落。 我打开瓶子嗅了嗅,一股草木的的清香扑面而来。果然,像他这样随时在刀口上舐血的人,身上一定有救命的灵药。 我扶起他,轻轻地将药灌入他口中,又帮他穿好衣衫,拖到篝火前。人事已尽,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此时,我的眼皮已垂如幕帘,抱着膝盖迷迷糊糊的睡去。 翌日清晨,他还未醒来,但烧已然退去。 我暗自松一口气,开始担忧目前的处境。回望他时,他的脸宁静而柔和,像是婴儿一般,难得,那样放浪不羁的人熟睡时居然会是这般温润。 靠人不如靠己,我的心中暗下决心,举步走向外面的世界。 虽是渐霜风凄紧,却晴光迤逦,两日的天朗气清让新雪都引作溪流向谷南蜿蜒。我循着雪水的流向极目望去,前方,一片沉郁的碧色淡入稀疏的柔雪中。 我正欲向前走,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我几乎疑心是那沉睡中的少年又在假寐,定睛一看,却是一匹俊逸的黑马。 黑马雀跃地行至我的身旁,用它的脑袋轻轻地蹭着我的脸,似是在为我的重生而欢呼。 我不料它待我如此亲昵,心里也十分欢喜,忍不住轻抚着它的脖颈上整齐的鬃毛,道:“小黑马,我不知你叫什么,叫你小黑好吗?” 它将头向旁边一撇,像是宣示自己的不情愿,我微笑着说:“小黑乖,带我去前面的树林好吗?” 它又旋身至洞口,我了然,道:“你主人还未睡醒,咱们去给他觅食去!” 小黑这才俯下身,半跪着,示意我上马。 我坐稳后,它旋光而行,我并非第一次领教它星驰电掣的速度,却仍然禁不住感叹它的惊鸿之姿。 我虽不通武功,但马术并没有拉下。父亲常说蒙古人是于马背上夺去了大宋的江山,我们汉人虽有不足,但知耻而后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所以,从小父亲就悉心教导我与林儿马术。林儿自是不喜骑射,我却素来最爱纵马驰骋的怡然自在与酣畅淋漓。故我深知千里马之可贵,而此马必定是马中龙凤,只是不知怎会落在那个人中臭虫的手里。 只是片刻工夫,小黑已行至青葱隐没之处。这里原是一片松林,这四季常青的君子,在风雪中身姿傲然,气节昭昭。 我跳下马,向林中走去,薄雾冥冥,萦绕其中。雪水从其中流过,也许尽头会有出口。 越往里走,越是幽深难辨,四顾无人亦无声,我不免迟疑。小黑似也不愿前行,蹭着我的衣袖止步不动。思虑片刻,我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与其受困于谷中等人救援,不若自寻出路,另辟蹊径。 又行至数里,密林深处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我大喜过望,扭头对小黑说:“这下我们有救了!” 小黑却不领情,只听它长嘶一声,转身奔入浓林之中。 我不得其解,低声喃喃:“马儿马儿,你怎么和你主人一样反复无常?” 不再管它,我刚走两步,一声惊天撼地的长吼直冲云霄。 我被这骤然响起的兽鸣激的寒毛倒竖,放眼望去,却并无异常。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踏雪之声,难道是小黑去而复返,我狐疑着转过身,几乎惊呼出来。 在我身后的,竟是一只目射精光,通体黑亮的大熊! 注:⑴柳下惠,春秋时人,相传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柳下惠宿于郭门,有一个没有住处的妇子来投宿,柳下惠恐她冻死,叫她坐在怀里,解开外衣把她 裹紧,同坐了一夜,并没发生非礼行为。于是柳下惠就被誉为“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四)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它离我不过十丈远,正朝我稳步走来。 不知为何,脑海中豁然浮现出黑衣少年的音笑:“为着享受这美丽,我只有不断地去突破死亡,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这就是生命!为何要畏惧?” 他既然能做到,我又为何做不到? 我强自镇定,手中紧紧攥住凤舞,立在松林中一动不动。 谷路被封,鸟兽稀存,想必这只熊正急于觅食。此刻我势单力薄,惹怒它无异于死路一条。一动不如一静,人毕竟高于兽类一等,你越是慌乱,它越是张狂,沉默往往会更有威慑力。 黑熊犹豫了片刻,复而警惕地向前逡巡,一点一点的靠近我。 我的心已提至喉口,恨不得能步若流星,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跑,不然必死无疑。 这两日来,异变迭起,九死一生,死亡于我已不是那么可怕,但求生的意识也更加坚定。 此刻,我已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豆大的汗珠一串串穿过我的面庞。 它似是觊觎我的实力,但又贪恋美食不肯离去,只在我周围左右徘徊,以求一击而中。 如此,我和这只庞然大物互相对峙着。少顷,我已渐感体力不支,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毕竟,这两日我透支了太多心力体力。 那黑熊登时瞧出了端倪,再不迟疑,仰天咆哮一声,纵身跃起,以雷霆之势朝我袭来。 我惊呼一声向右侧身,好在早有准备,堪堪是擦体躲过。 那黑熊一击不中,更是恼怒,目眦尽裂,獠牙森森。它毫不停歇,一双利爪直取我的胸前。 我大惊失色,右手横刀向前,只见雪光一闪,一声怒吼震耳欲聋。 凤舞,果然是一把罕世利器。 黑熊吃痛的捂着被我挥断半截熊掌,双眼红筋暴起。我知它已经彻底被激怒,当机立断,身形下缩,翻滚出去,头顶有木屑“簌簌”落下的声音。 当真是险象跌生,它伤我不得,转又扑来,我被它逼至两棵松树间的死角,退无可退。 难道天要亡我? 可我心里还有太多的疑惑和不甘,实不愿就这样死去。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一对黑漆漆的熊掌已直刺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啼声骤起,黑熊闻得声响,身形微滞。 我惊魂甫定,抬头却望见密林云深之处,那黑衣少年提剑疾驰而来。 “噌——” 剑已出鞘,直追熊背。 几乎是同时,黑熊似是受到巨大的创伤,呜咽一声俯身倒在我面前。 好精准的手法!我暗自惊叹。 他驱马向前,纵身跃下,奔至我身边。 “有没有受伤?”他问。 我摇了摇头,道:“皮外伤,不打紧。你怎么会来?” “我醒来时,你和黑曜俱已不见,还以为你偷了我的马溜之大吉。谁知黑曜去而复返,更引我至此处。幸亏我来的及时,这次,你又欠我一条命。” 原来这马名为黑曜,果然极通人性。我注目于他:“你放心,欠你的,我定会还你。”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转口问道:“刚才你怎么不跑?” 我淡淡回道:“幼时幺弟从西域购来一只獒犬,凶猛异常,动辄伤人,大家都不得靠近。我年幼无知,却也不怕它。它愈是气势汹汹,我便愈要厉它三分,谁知这畜生竟吃硬不吃软,愣是被我吓住,再不敢对我不敬。我想,百兽总有相通之处,情急之下,与其落荒而逃引得其乘胜追击,不如姑且一试这幼时之法。” 他眼中颇有赞许之色,点头道:“不错。驽兽之道,在于驽气。气盛则势凌,气衰则势竭。若不是如此,我也赶不及来救你。所以,救你的人实则是你自己。” 我略感惊讶,道:“难得。你这人倒也有是非分明之时。” 他俯身从熊背中拔出一把纯黑的长剑,翻看着那熊,啧啧称叹:“好家伙,想不到这无名山谷之中竟有这等猛兽。若不是你连日饥寒,力不可支,只怕也不容易对付。你虽被我杀死,能死在乌衣剑下,却也不算辱没了你。” 我轻笑一声,真是狂妄!转头目视于他,突然想起一事,缓缓道:“你骗了我。” 他仔细地擦着剑上的血污,淡然道:“哦?” 我冷哼一声,道:“你别再装疯卖傻,你虽狂放不羁,却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人。如今回想当日种种,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未免太过巧合。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救我,你必已部署好一切。”我遥指林深处的那一缕光亮,“你早就知道这个山谷还有一个出口对不对?” 他低着头,神色悠然的将乌衣归入剑鞘,道:“是又如何?” 我警惕地站起来,将凤舞对着他,道:“你若真想救我,大可以直接将我送回韩府,这般费心拖延,到底是谁派你来?” 他霍然抬头,一双重瞳直望进我心底:“聪明,可以帮一个人,也可以害一个人。做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不然会惹来杀身之祸。在我面前拔剑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我毫不退缩,回视于他,道:“我已死过几次,不怕再死一次!况且,你绝不会杀我。你背后的人要我活着回韩府,若我没猜错,那人就是察罕帖木儿。” 他反问道:“我若真是他派来的,又怎会一开始就告诉你他的来历?” 我幽幽道:“你我甫一见面,你就对我指出暗中唆使白莲教异变的幕后之人。一来,你在赌,赌你的开诚布公能赢得我的信任。二来,你想试探我,从我口中探出韩家对朝廷的态度。” 他眸中幽光辗转,道:“我若是你,想到这一层,就不会说出口。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人若不懂得冒险,就很难有所收获。这个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我观你相貌奇伟,谈吐不凡,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何必亡命江湖,助纣为虐?”我转口又道:“朝廷向来不重视汉人,若是无亲无故,则更难有出头之日。何况如今蒙古人天怒人怨,气数将竭。你是个有识之士,自然知道何处才是朗朗乾坤?” “果然虎父无犬女!”他直视于我,“却还是嫩了点,你不怕我现在就抓了你去官府,告诉他你爹狼子野心,意图谋反?” “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不会。”我坦然道。 他盯着我良久,突然朗声笑道:“你猜得不错。幕后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儿,前日之事,他旨在一箭双雕。其一,引得白莲教公愤。你爹如今羽翼未丰,自是不愿与朝廷起冲突。但教中不乏着意滋事之徒,再加上察罕帖木儿使人煽风点火,白莲教必起内讧。若有人按捺不住,一怒之下,揭竿而起,则正中下怀!其二,分裂你们韩家与青田刘家的关系。” 我恍有所悟,沉吟道:“所以察罕帖木儿派你来,将我困于山谷。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你我二人驱入山谷,若你我葬身雪海也罢。若我获救回府,孤男寡女相处数日,难免遭人侧目。” 他接口道:“你已许配给青田刘家的公子刘玢,只待你十五及笄之后完婚。今年,你已十五了吧?” 我心惊不已:“不错,再有一个月,刘玢就会来迎亲。” 他又道:“谁不知青田刘家,宋元两朝,世代人才辈出,仕途通坦。今世更有青田先生刘基美名远扬,号称卧龙在世,只是不知为何与你韩家相交颇深。一旦你俩家联姻……察罕帖木儿虽急于建功立业,却也不得不忌惮。” 我冷笑道:“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你既然愿意全盘托出,想必心中已另有打算。” 他皱眉道:“原本我为人所用,只为图个前程。只是,在我发现迷情散的时候,我已改了主意。”他目中似有愤愤之色,道:“我一向不屑这种卑劣之术,也绝不会为不信任我的人卖命。” 我心下怀疑,只摇头道:“想不到,一包迷情散,既害了我,又救了我。” 他淡淡的笑,犹若一汪春水:“也不全是。那天晚上,我不是不动心。只是你拼命推开我,哭的伤心至极,口中不停地呼唤母亲。”他神色转为黯然,“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你绝不像是轻易流泪的女子,那种压抑多年的伤痛,我懂得。从未有人,给我如此深的震撼。” 我不料他会说这些,那晚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再看他黯然神伤,确是真心触动的模样,其实,他的年岁也不大。 想到这些,我不禁柔声问道:“你母亲……” 他转又微笑,眼中却杀气骤起:“我母亲还活着,却生不如死。来日,我定要让伤我母亲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终是别人的家事,我实在不好过问,只得以沉默作答。 他不再言语,突然以指作哨,黑曜箭步而来。 我未及反应,他已将我扶上黑马,将一锭银子放入我手中,道:“你走吧,黑曜识途,会将你送回栾城,到时,你下马回城,黑曜自会回来找我。你进城之后,先去买一套干净衣裳换上,不要叫人怀疑。你可以说救你之人身中数箭而亡,而你体力不支,在途中耽搁数日。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样分辨。至于韩府人会否信你,再与我无关。” 我迟疑道:“那你呢?” 他该怎样与察罕帖木儿交代? 他洒脱一笑:“没人能奈我何!且顾好你自己。” 他说着,一拍马股,黑曜长嘶一声,惊尘而出。 我回头叫道:“你还未告诉,你是谁?” “谢风!”他的身影已背过去,如墨的衣襟淡入浓重的青松雪色一间。 “他日 你若有心,就上韩府来,我会向爹举荐你!” 说完,我不再回顾,快马加鞭向城内奔去,要知道,越快回去就越好自圆其说。 等我到达韩府时,已是日暮时分,未免引人注意,我特意绕到韩府后门。 此去前途莫测,种种诡变,更是难以分辨。我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韩府的大门。 “支呀”一声,朱漆大门只打开一条细缝,从里面探出一只脑袋,是家将阿东。 “小姐!”阿东惊呼一声,将门打开,对我说:“小姐快进来,我去回老爷。” 我向他点头示意,他转身奔去。瞧他如此警惕的神色,莫不是府中有什么变数? 抬起步履的那一刻,日前种种如春潮般漫涌心头,再回头,斜晖倾洒,宛如一梦。 只是,夕阳故去,人却在谁边? 我轻叹一声,不再迟疑,拾起裙裾,踏入幽深的府门。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五)深深小院箫声袅,默默幽窗人语轻(上) 方行至内院,却见父亲亲自相迎。 他疾步走来,紧紧握住我的手,道:“辛苦你了。” 我看他孤身一人,迟疑道:“如姨呢?” 父亲眼中有痛恶之色,恨恨道:“别提这个贱妇!” 我心中狐疑,只作不解。 父亲扶着我的手,边走边说这几日家中的变故。 原来失踪那日,父亲担忧不已。恰逢如姨在,她就说天冷胃寒,忧思过虑更是伤身,不如喝点酒暖暖身子。父亲自然无不应允。 说来也巧,家将阿北正好前来禀告搜索我的情况,说是山谷雪崩,援救不得,父亲一时气恼将酒杯掷在门外,撒了一地。 如姨劝抚了父亲半天,忽闻屋外一声女子的娇呼。二人都很奇怪,出门一看,发现珠儿正跪在地上掩面痛哭,一只獒犬在她身边抽搐着,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珠儿带着林儿的獒犬在院中遛圈。林儿最是刁钻,平日总爱喂它酒喝,久而久之,这狗闻见酒香就心驰神往。当它发现父亲屋外的那一滩酒渍时哪肯放过,当下直扑上去,谁知几口下肚,就一命呜呼。 父亲自然极为震怒,质问之下,如姨不免大惊失色,招出了实情。 “迷情散,这个贱妇,居然用这种下作的东西。”父亲痛心疾首,“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怪爹对你 娘不公。你可知道,贱妇当年就是用这污秽之物,让我误以为她是婉媜,才会酿成大错。谁知,她有了林儿后,还死性不改,日日将此物下到我的酒菜之中。这也罢了,今次,她居然还要害你。幸亏她一时手误,错将迷情散当成断肠散放入你的水袋中。不然,我定饶不了这贱妇!” 原来,那日她将断肠散放入我的水袋中,想要趁着兵荒马乱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我于死地,却不料有人偷龙转凤。我立即俯身,正色道:“父亲息怒,如姨终归是林儿的生母,千万不可因此伤了父子情分。” “我已经责令林儿带她迁去颍州别院,无事不得随意走动。”父亲恨恨道。 我沉默不语,嘴角却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婉如,你也有今天!母亲在天之灵,终得宽慰了。 我转而问道:“我见府门紧闭,可是又有什么事端?” 父亲笑道:“这几日我闭门谢客。一动不如一静,且让我们静观其变,让鼠辈自乱阵脚。 我恍有所悟,点头称是。 父亲拍了拍我的手,又道:“棠儿,你连日受惊不少,先去休息,明日再来书房见我。” 我迟疑道:“可是,女儿只怕外间之事犹如洪水猛兽,一刻也避缓不得。” 他微一摆手,道:“无妨,你且去休息。他若是猛兽,我们就是猎人。猎人对付猛兽,必先养精蓄锐,厚积薄发方能一击而中。” 我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还请您也好好休息。” 他微微颔首,缓步离去。 我退回到自己屋里,用过晚膳后,还不见珠儿,便对丫头兰儿道:“珠儿呢?” 兰儿见我面色凝重,不由怯怯,道:“在前院。” “叫她来!”我冷冷道。 “是!”兰儿不敢大意,急匆匆去了。 不一会,珠儿掀开帘子,神色淡然的走来,垂首道:“恭喜小姐平安得返!” 我轻轻摆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她挪步到香炉前,熟练地打点着,边忙活边说:“小姐心烦的时候,最爱点百合香,静心宜神,最好不过。” 我缓缓从椅子上站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许久,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她仰头,道:“小姐既然摒退左右,自然不打算问罪于我。” “你很聪明,可惜都用在了偏门左道上。”我走上前迫视着她,“你为察罕帖木儿卖命已经多久了?” 她轻笑一声,道:“这重要吗?” “不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韩府的叛徒,”我道,“这几年来,韩府对你并无亏待,我也自问待你亲如姐妹,你身为汉人,为何要串通胡虏,加害于我?” 她的神色不卑不亢,道:“小姐对我的好我铭记于心,一日不敢忘怀。此番若不是我掉包了夫人的毒药,小姐早已命归西天,又怎能在此质问于我。况且,小姐今日大仇得报,珠儿不敢贪功,只求恩怨相抵。” “恩怨相抵?”我冷冷道:“你若真要救我,就不该让我喝下那袋混有迷情散的水!” 她沉默半晌,抬头:“事已至此,我无话说可说!” 我伸手将案上的香炉打落,香炉登时七零八落,一股浓郁的香气喷涌而出。 “你已无话可说?从小到大,哪次我犯错被罚,不是你帮我受过?八岁那年,我打碎了如姨最爱的鹤鹿同春青釉花瓶,是你替我顶罪,生生挨了如姨一顿打。十岁那年,我一个人离家出走,是你在祖母的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她才派人来接我。十二岁那年,我得了痘症,府里人都将我视若瘟神,是你毫不避讳,日夜悉心侍疾才让我枯木回春。还有,太多太多……”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既然你要害我,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你看的比从小一起长大、风雨与共的情分还要重要!” 珠儿沉默地听完,面有不忍之色,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无法回头。错就错在,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带我回来。” “糊涂!”我一掌打在她脸上,手中震震酥麻,“你才十五岁,有什么不能回头的。你是汉人,怎能为鞑子卖命?” “救命之恩高于天,养育之情大过地。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能活着已是极大的奢望,国仇家恨离我都太过渺远。”她捂着脸上的红痕,恻恻道:“当年,我老家突发时疫,全村人都死光了,我又与哥哥走散。若不是察罕帖木儿大人,我早已饿死街头,哪还有今日。我哥哥一手把我从小带大,不知受了多少艰辛,这数年来,察罕帖木儿大人四处帮我打听哥哥的下落,如今哥哥也被他找到,提拔为近身护卫。如此大恩大德,我无法不报!我从来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敬你护你,希望能弥补一二。” 我倒退几步,扶住床栏,滚落的香炉汨汨地涌出馥郁的芬芳,那样浓密的香气恰如最深邃的伤痛不孔不入地蹿入我的每一个毛孔,经久不散。痛,又何止是痛?自从秀娘染了痘症与世长辞之后,我便把珠儿当做心中的至亲,唯一的依靠。可是上天,偏偏连这点残存的温暖都要夺去。 可我又能如何?杀了她?不,我做不到。 半晌,我黯然道:“走吧,韩府你已留不得了。” 珠儿伏在地上,冲我行了一个大礼,再抬头眼中已噙满泪水,她道:“这一拜谢小姐不杀之恩。” 她说罢,低头再拜,道:“这一拜,只求小姐日后不要告诉少爷我今日所犯的大错。” 我心中动容,摆手道:“我答应你,你走吧。” 她且喜且忧的站起来,无限悲凉地望了我一眼,幽幽说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疲倦的闭上双眼,道:“你说。”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五)深深小院箫声袅,默默幽窗人语轻(下) 她面有忧容,声音却婉转如黄莺,闹在我的心里悄悄绽放的春日。 说罢,她盈盈拜退。 望着她的身影消退在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中,我瘫坐在床上,我这一生唯一的朋友,瞒了我整整七年,骗了我七年,终于还是离我而去。 此生此世,又有谁可以相亲相爱、相护相知? 我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悲伤! 寒风悠悠将窗帘漫卷,一阵清丽的箫声随之而来,回旋婉转,影影绰绰。 我起身推窗,幽窗默默,小院深深。皓月中天,寒星遍野。 箫声远远传来,在黑夜中更加浓冽,一股凄凉萧索之意涌上心头。 不知是谁,于重重府门之外,以箫声作引,漫吟一首《有狐》⑴。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 之子无服。 箫声忽高忽低,忽轻忽响,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低到极处之际,蓦地*迭起,复而又低沉下去,那声音极低极细,似有说不出的愁绪惘然,道不尽的孤独悲伤。宛若一只在野的孤狐,孑然一身,没落飘零。“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是那吹箫的人也在怜惜我此刻孤独无依的痛苦吗?箫声如梦似幻,飘渺流离,是耶非耶?终归于湮没。 一曲终了,荡气回肠。我心之忧,不能奋飞。 忽然想起那个自称谢风的黑衣少年,那双桀骜如狐的重瞳里,是否也如我一般藏匿着如狐的孤独? 念及此,我才惊觉,我已经数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要想好好活着,是容不得你有丝毫喘息的,今夜,我必须养足精神,以应对来日种种变数。 置身床榻,又辗转反侧,良久,才于夜色迷蒙之中缓缓入睡。 睡至寒夜未央,我被一个没有由头的噩梦惊醒,长身而起,才知道终是一场无痕愁梦。 我轻轻拂落心头的悸动,双眸微转,竟对上一对泛着幽光狐狸眼睛。 那黑衣少年,不,谢风,此刻正斜卧于窗棂之上,托着腮端详着我。 “怎么是你?”我慌忙地拿外袍盖住自己。 “嘘——不要动。”他怅然道:“都说女孩子在睡梦中最美。我只想看看梦中的你是否亦如此?” 我又好气又好笑:“就为了这?你坐在那里多久了?” 他跳下窗来,一步一步地逼近我:“你走后,我就去找如烟。” 我茫然道:“如烟是谁?” “冀南第一名妓,国色天香,笑语如烟。她拥有足以令每个男人都魂牵梦绕的一切,卖艺不卖身,千金一掷尚难买得佳人一笑。” 果然是登徒浪子,我心中竟有些酸涩:“这与我何关?” 他已走到我面前,一双重瞳凝视着我:“我只是好奇,当她心甘情愿躺在我怀里的时候,为何我心里想到的却是你?” 我微感愕然,他已伏在我身上,在我的额头轻轻的印了一记吻。 他的唇柔软而温热,像春日里拂柳而来的风,轻柔地拂过我的心。 这次,我没有反抗,只是侧过头去,道:“你说完了?” 他面对着我,缓缓站好,道:“说完了。” 我不去看他,冷冷道:“说完就走吧。” 他沉默片晌,道:“我以后能不能再来找你。” 我垂首默默,心中柔肠百转。 他笑道:“你不说,即是默认了。” 我用力绞着被褥上一朵凌乱的荷花,暗下决心,回头直视着他:“韩府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他眉心一跳,深深凝望着我的双眼,眼里有莫名的伤痛。 我被他瞧他的心头一刺,越发不敢抬头相对。 我们只见过一面,即便曾经生死与共又如何?他不是曾说,他有过不少女人,他眼里的深情也不知给过多少女子,我又何必耿耿于怀。 何况,他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很好。”他凄笑一声,跳上窗棂,又转头问道:“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心虚,却终是松开被我揉成一团的被褥,抬头迎上他的眸子,道:“你是我不该想也不会想起的人。” 他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旋风般掠窗而出。 一切又宁静如常,只有窗纱被风吹动的呼呼声。仿佛方才并没有人来过,也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请小姐千万不要轻信那日救你之人。” 我默然坐立,珠儿的话反复在脑海中沉浮。 谢风谢风,你果然来去如风,恍然若梦。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沉醉于这场仓促袭来的梦幻中。也许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为我敲碎了高耸环绕于深闺多年的庭院围墙,让我第一次领悟到红砖绿瓦之外广阔自由的大千世界。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振翅而飞的鸟儿,再也不用理会命运于我的重重枷锁,而是跟随如风般的他展羽遨游。 只是,梦,总该有醒的时候。 注:⑴有狐,出自《诗经·国风·卫风》,大意为一只衣不蔽体的孤独狐狸在踽踽行走。意为灵魂高贵出众的人,完全可能因为种种不幸而落入窘困的境地,但窘困的境地掩不住他高贵灵魂的光芒。此处被我断章取义的拈来。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六)十生九死到官所,枯木寒鸦几夕阳(上) 翌日清晨。 在我走入书房之后,父亲已摒去左右,我见状,上前关好门窗。 父亲的手指在案几的残局上轻巧的摆弄,遂即扶正衣冠,步向一架屏风之后。 那屏风上绘着松下童子图,松枝之间幽光隐隐。 我会意,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这个密室时,是三日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密室中的放着八口沉沉的箱子,四箱金银,四箱珠宝。中间供着数十个林林总总的灵位。 最顶处竟赫然是“宋太祖赵匡胤之灵位”! 我依然记得那日父亲骄傲而悲凉的声音:“棠儿,我们本不姓韩,而是姓赵。我们祖先就是宋太祖赵匡胤!祥兴年间,大宋国破家亡,你曾祖父是宋末宗赵昺的叔伯,在崖山海战⑴时遭奸人出卖,随陆秀夫及赵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而死,”他说着,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道:“这是凤舞,本是一对匕首,还有一把龙吟,不知归处。你曾祖父临死前曾亲手把他们交给到你祖父手里,若不能报国仇家恨,来日,就以此剑自刎以谢家国。 “后来你祖父被护国将军张世杰,就是你刘福通刘伯伯的父亲,冒死带出宫外。等他年岁稍长后,就在江浙一带起兵造反,希望能恢复山河。可惜,那时叛徒李熊将载有起义义士名单的黑名册交给浙东道宣慰副使苟贴儿,这个黑名册,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一旦上报朝廷,后果不堪设想。你祖父为了抢回这个黑名册,带领义军冲锋陷阵,岂料苟贴儿设下埋伏,义军不幸中伏,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人,逃亡至武阳青田,而苟贴儿紧追不舍。 ”多亏了青田富甲刘濠,就是玢儿的祖父,设计搭救,不但让你祖父躲过一劫,更借着大火烧掉了黑名册,取了李熊的狗命。国仇家恨实难忘,你祖父休养几年之后,开始经营白莲教,在教中蓄养势力。到我这一代,其间万般艰难,几度风云,中途还被迁徙至冀南之地。好在,元朝如今内忧外患,气数将尽,光复宋家山河指日可待。林儿为独子,日后起事自然是要担大任的。我本无意让你牵连进来,奈何天意弄人,你是赵家长女,此去虽惊险万分,却义不容辞。我问你,你可愿意担当?” 荣耀!这个有关末路王朝的悲壮故事并没有让我感到哀戚唏嘘,在那一刻,我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里都注满了突如其来的荣耀!每一个平凡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不平凡的身世,以此来慰藉自己注定凡善可陈的苍白生命。而年幼的我,如愿与偿的得到这份沾着危险味道的甜蜜殊荣。曾经晦涩难明的人生轨迹瞬间被属于王族的朝阳照亮,活着不再是一种载满怨恨的苦苦支撑,而是上苍赋予我的充斥着生机的使命。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我心中所有爱与恨的载体的父亲,在这风云激荡的时刻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与他同舟共济,从未有过的重视让这份荣耀彰显了其所有应具的意义。 “我愿意!”这是我的选择,面对人生的沉与浮,做出的第一次选择,痛快而果决,毫不迟疑。 而今再看这间密室,八口大箱俱已不见,只余那数十个层层林立的灵位在烛光中明灭,凄凉沧桑之意更浓,那份荣耀却依旧不曾褪去。 “棠儿,跪下!”父亲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顺从的跪下,随着父亲俯身行跪拜之礼。 父亲仰面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山童携女宛棠跪拜。” 说罢,他点燃一柱香,躬身插在香案上,青烟袅袅,愁绪萦锁。我也照样做了。 礼毕,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父亲,况且兹事体大,便将这两日之事以实情相告,只隐了珠儿这一层。 他转身向我,低声絮语。 听罢,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午后,白莲教众人相约到官府,要求讨个说法,我是当事人,自然要跟父亲一起前往。 等我走到府衙,已是人声鼎沸。教众们聚集在门口个个面红耳赤,来势汹汹,几个衙吏见状,紧守府门,不放人进去,场面更加混乱不堪。见到此情此景,我与父亲不禁面面相觑,悄然隐没于众人中。 忽闻“支呀”一声,府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名戎装大汉,大约四五十年纪,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一双星目精光灼灼。这人便是察罕帖木儿,汉姓李,人称李察罕。 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清光冷冽的大刀,扬眉喝道:“官府重地,谁敢放肆!” 众人皆被他的一记厉喝所慑,登时静默无言。但是很快,嘈杂之声复起。 这时,一个青衣老者抚须上前,向后微一摆手,众人都不再嚷闹。那人正是教中长老杜遵道。 果然有人按耐不住了!父亲轻轻握住我的手,微微摇头,示意我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只听杜遵道皱眉道:“老朽今日与众教友前来,实非寻衅滋事,只是来向您讨个说法。想必日前白莲教山谷遇袭一事大人也略有耳闻吧。” 察罕帖木儿点头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十分难过。我已着令手下的人去调查此案,相信不日就会将贼人捉拿归案。” 杜遵道又道:“大人可知是何人所为?” 察罕帖木儿道:“杀人越货,想来山野荒林之中多有盗贼出没。” 杜遵道叹了口气,道:“看来大人还没有追查到那人。” 察罕帖木儿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杜遵道慢慢道:“老朽不才,碰巧在现场发现一物,想必是那盗贼所有。” 察罕帖木儿眼中霍然一亮,道:“既有证物,应当早早呈上。” 杜遵道向身边一名黑衣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遂即双手捧出一把长刀,递给察罕帖木儿。 这把刀并不稀奇,只能算是中品,但刀面上赫然铸着“官府敕造”四个大字。 察罕帖木儿脸色变了变,遂即喝道:“这群大胆贼人,不但杀人越货,还胆敢伪造官用兵器,你放心,我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杜遵道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只不知为何方圆百里内,这批人踪影全无。除非……” 此言一出,众人又开始骚动,人人眼中义愤填膺。 察罕帖木儿问道:“除非什么?” 杜遵道扬声道:“除非这些人就是官府派来……” 注:⑴崖山海战,又称崖门战役,是宋朝末年宋朝军队与元军的一次战役,这场战争标志着南宋的灭亡,中国方面对参与这场战争的人数有30万及50万两种说法,但据日本方面的记载,宋元双方投入军队50余万(其中宋方面20万,但20万人中包括了文臣及其眷属、宫廷人员、普通百姓,实际战斗力只有数万),最终宋军全军覆灭告终。此次战役即标志着宋朝的灭亡。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六)十生九死到官所,枯木寒鸦几夕阳(下) “不错,”我大步上前,不去理众人惊愕的目光,“除非这些人已被官府派来的人杀死。” 说罢,我朝着察罕帖木儿盈盈一拜,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察罕帖木儿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回以一笑,转身面对议论纷纷的众人,从腰间拿出一个令牌,答道:“众位请看,这是察罕大人的令牌。当日我遭遇盗贼袭击,多亏大人派来的一名剑客舍命搭救。该剑客未免贼人逃脱,将其尽数斩灭,只可惜他自己也身中数箭,最终不治身亡。我原不知恩人是谁,却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令牌,这才知道是大人的门下高就。当真是大义凛然,令人扼腕叹息。” 察罕帖木儿惋惜道:“保护百姓,是官府职责所在,他也是死得其所。” 我惊讶于此人转变之快,垂首不语。 杜遵道却沉吟道:“圣母既然安全得返,为何不早早现身,空叫众教 士担忧。” 我歉然道:“杜长老有所不知,小女子毕竟是弱智女流,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当日惊吓过度,回到府中后,已经力不可支,昏迷了整整两日,直到今日清晨才醒来。” 杜遵道不依不饶,又转向父亲,道:“既是如此,韩先生身为人父,为何不代为解释一番。” 父亲不紧不慢,道:“说来惭愧,小女自幼身子孱弱,甫一入府门就晕厥过去,我虽想知道个中缘由,奈何小女一度昏迷不醒,我也不得而知啊。” 杜遵道一挥衣袖,忿忿道:“那也不必数日来一直闭门谢客吧.” 父亲叹道:“说来是我怠慢了各位。拙荆自从棠儿出事后,就一直重病缠身,我日夜侍疾,心中烦忧不已。况且,棠儿又出事,众位既是来了,我也如大家一样一无所知。实在心力交瘁,不忍相见。”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父亲与如姨伉俪情深,父亲这么说,别人自然反驳不得。 一直默默立于一旁的盛文郁盛长老缓缓道:“韩兄辛苦了,如此说来,一场误会而已。我代白莲教众教士谢过大人!”说罢,躬身称谢。 察罕帖木儿忙扶起他,笑道:“何必客气,官民本是一家亲。” 杜遵道冷哼一声,退作一旁。 父亲行至众人前面,对着察罕帖木儿歉声道:“今日教众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察罕帖木儿直视着父亲,道:“自然。”又扭头注目于我,道:“你叫韩宛棠,很好。韩先生教养出的女儿果然不一般。” 我微微颔首,低头不语。 父亲将我护在身后,替我挡住他那灼人的目光,道:“大人若没什么事,我们便退下了。” 察罕帖木儿道:“请便。” 父亲遂执了我的手率领众人稳步离去,我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沁湿。 方才我偷偷向院中观望,发现里面竟空无一人。越是空旷,就越不寻常。再仔细看去,才惊觉于暗处的寒气森森,刀光剑影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刚才一旦有变,只怕一场杀戮在所难免。 “父亲为什么笃定他不会出手?”我低声问道。 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并未松开,淡淡道:“此人并非山野莽夫,他自幼熟读汉家经典,颇有见识,自然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谁先动手,谁就失了民心。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他一直在等。” 我又道:“他在等什么?” 父亲道:“契机。一个出师有名的契机。” 我略一思忖,道:“我懂了,您也在等这个契机。但先发制人,父亲不怕被他抢先一步。” “不怕,”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我已经等到了。” 我心中一震,良久,又道:“方才心怀叵测之人已露出马脚,您打算如何处置他。” “不急,”他叹了口气,道,“此人在教中势力庞大,享誉甚广,一时还动他不得。但他日,我自有安排。 我不便再问,再抬头,几只寒鸦带着日影飞过天际,于太清之上留下几抹破败的灰色,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 我永远相信父亲的权谋,就如同观众永远相信驯兽者能够以最妥帖的方法掌控最凶猛的野兽一样。只是,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的预知野兽习性,也许你以为驯兽者已喂饱了它,它却悄然把对方当做最鲜美的果腹之食,只待其不备时反咬一口。谁又会是谁的猎人呢?谋者就如同食蝇花,当他绽开自己最睿智的花蕾,以捕捉甜蜜的果实之时,恰恰会被躲在暗处的猎人毫不留情地豪夺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而这个道理,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渐渐明白。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七)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上) 至正十一年腊月二十八,元朝强征十五万汉民修筑黄河堤坝。 而这一天,正是我回府后的第二天。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当天晚上,他就星夜兼程,赶往安微与刘福通共谋大计。 临走时,他意气英发的脸上却隐有一丝哀戚。 他拉着我的手道:“是非成败,在此一举,十日之后,自见分晓。这些天,我要你坐镇府中,对外宣称我日夜侍疾,不见来客,一来有你在栾城,不会引起察罕帖木儿的怀疑;二来,一旦事情败露,”父亲的眸子里闪着难得一见的慈爱与不舍,“我已经吩咐了阿东,他自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对不起你 娘,过去的十几年,我也对不起你。原本想日后好好补偿于你,但我身上流的是赵宋后人的血,国仇家恨一日不敢忘,实在前途难测。” 我听得父亲这样说,酸涩难言。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怎能不爱他敬他。爱之深,恨之切,在生离死别面前,这么多年以来对父亲的怨怪已变得无足轻重。 我哽咽着说:“爹……” 这么多年,我从未如此亲昵的叫他一声“爹”,只是一味地对他毕恭毕敬。 父亲身躯微震,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道:“别哭,赵家的子孙流血不流泪。” “既然如此,为何爹不让我为您分忧。”我脱口而出。 落日苍凉,越发映衬出父亲苍白的脸色,他神情萧索,抚着我发髻上的青丝,道:“爹这一辈子,辛苦一生,却从未为自己活过一日。唯一庆幸的是,在我风华正茂之年遇到了你 娘,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只可惜……你不一样,你毕竟是个女子。你娘死后,我再不愿你卷入任何风波,所以但凡有人拿你幼时的批言做文章,我都厉声喝止。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嫁个好人家,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把什么皇室、江山都抛在脑后。千万不要像爹一样,终其一生都未得其所。玢儿是个好孩子,刘家也值得托付。你能平安喜乐,便是让爹免了后顾之忧。” 我心中不禁泛起涟漪,刘玢,算来再过一个月,我便要嫁作他人妇。 念及此,百味交杂,伤感之意更浓,我强忍了泪水道:“爹,你无须挂念,女儿定然不会让您担忧。待来日您事成凯旋之后,女儿再携夫君前去拜贺。” 父亲含笑点头,方跨上马,又对我说:“你那日说起的那个名为谢风的少年,听你所言,此人言辞闪烁,敌我难辨,颇不简单。日后再见,你定要万分小心。” 说罢,再不迟疑,率领家将,从韩府后门策马而去。 铁骑铮铮,西风瑟瑟,眼望着父亲的身影融化在天光暮色之中,我却莫名的忐忑不已,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父亲走后,府中更是寂寥。 冬夜凄寒,明月却皎皎,我斜倚在窗边,聆听那缠绕于月色中的箫声。 已经第四夜了,每夜子时同样的箫声就会从墙外飘来。 那是一首《汉广》⑴。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箫声曼曼,低回婉转时,虽凄婉飘零,却又不似小女儿的哀愁,更有一丝壮士悲叹之意。行至情动之处,又如高湍流水,千回百转,一咏三叹。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我轻抚着那枚从谢风那里偷来的令牌,心中暗叹:你明知我就要嫁于他人,又为何要与我纠缠不休? 再也按耐不住,几日的痴缠令我心中又怒又痛,我霍然起身,循着箫声而去。 路途百转,柔肠也百转,箫声却未断。 许是上天也为这苍茫凄楚的箫声所动,竟落起潇潇白雪来。 我茫然的抬头,白雪如被风吹转的柳絮,纷纷扬扬地飘洒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的心。 这骤然的清寒和着箫声,在不经意间冷却了我心中的无名怒火,空剩一腔凄惘缠绕萦锁。 那箫声更缓,更轻,却又更近,犹如落入我衣襟的飞雪。 我微感愕然,霍然回身,却见一黑衣少年倚在一株枯树上,手抚玉箫,面容清朗,神色却凝重。 那人不是谢风又是谁? 虽然早已猜到是他,然而真正相见这一刻,我心头依旧触动不已。 不,我不能见他! 心底这个声音强烈地回荡着,让我不得不慌忙的转过身,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两步,身后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便响起:“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着走。” 这一句犹如一个魔咒,生生止住了我的脚步。 往前是海阔天空,回头就是万劫不复。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又道。 我叹一口气,回头:“主人盛情相邀,我自是难却。” 既然是劫数,就该让我亲手了结了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我,我的人生。当我悉数获得了本应属于我的荣耀之后,多年的隐忍和温顺一朝化作对命运最任性的抗议。我固执地认为睿智的我能把握爱情的逆流,却从未想过在一个阅女无数的男人眼里,一个十五岁女孩的睿智只是一种骄傲而愚蠢的作茧自缚。 明明是飞蛾扑火,我却深执着义无反顾地莽撞,我甚至来不及想,这份莫名的感情来的是如此的迅疾而飘忽,飘忽到我根本不知道让我沉迷的是徜徉于诗书里的爱情还是一个挣脱命运的自由羽翼。我只想追寻属于我的那份真实,那份生存的意义。而谢风,就是我的真实,我的意义。 注:⑴出自《诗经》,意为有一位青年樵夫钟情一位美丽的姑娘,但那位姑娘却即将出嫁,所以始终难遂心愿,只有无尽的忧思像河水一样宽广。 ------------ (七)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下) 漫天飞雪起舞于他的黑色衣袍,骄傲而清冷的眉宇间漫出难以掩饰的欣喜。 他走上前拉起我的手快步行走于茫茫雪夜之中。 我心砰然,望着他清隽的眸子,道:“我们去哪?” “家。” “家?”我疑惑道,“你家是栾城的?” 他笑笑,道:“不,是你我的家。” 我一惊,甩开他的手,止步道:“你又胡言乱语。” 他亦停下,回头望着我,道:“家,不过是世人赋予的代称。在我心中,能消人愁苦,慰藉人心之处就是家;有知己朋友,结友忘机之处就是家。这几日,我瞧你日日憔悴,孤独悲伤,实在……” 我不等他说完,接口道:“我与你非亲非故,既非知己,也非朋友。” 他急道:“人生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⑵。何不把我当成一个忘机之友?” 我犹豫地望着他,他执起我的手,道:“阿棠,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说实话,对别的女人,我只有欲望。对你,却不同。你既然闻箫声来,相信你对我并非毫无情意。为何要禁锢自己的心?” 我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心中却颇为所动。阿棠,这样亲昵的称呼,从未有人这般唤过我。 饶是如此,我依旧力不从心地说道:“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更不该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何况,我已经……” 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我的唇上,然后不由我反抗,用力拽着我的手向前走。 我惊呼一声,叫道:“你放开,我生平最恨人逼我。” 他不理睬我,继续走着,直到把我拽进一间简小的木屋,他才松开我的手,道:“恨我,总比不理我要好的多。” 他说着把我推到一个椅子上,我这时才注意到屋内的一切。 这个木屋实在是简单的很,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床,一桌,两椅。桌子上更是干净,只有两个酒碗。唯一突兀的,就是铺满一地的酒坛子。 我叹一口气,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你何必如此?” 他执起一个酒坛,随意饮了一大口,道:“像你这样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一定不曾借酒消愁,又怎知酒消不了愁。” “谁说我不会喝酒?”我毕竟年轻气盛,脱口而出,说出后方觉后悔,然而为时已晚。 他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星眸更亮,又随手掷给我一个酒坛子,道:“你看门外的溪水都已结作了冰,我一剑下去就能将它砍断,水尚能断,愁又为何消不得?” 我望着碗口粗的酒坛子不禁皱了皱眉头,我虽然喝过酒,却毕竟只是幼时浅尝辄止的品饮,绝没有这等海量。但是,终究不愿被他耻笑,便端起酒坛勉强喝了一口。 这酒甚浊,自然也烈,辣的我险些呛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随口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神情却出奇的清醒,道:“水能断,愁可消,只因时过境迁。你我已经相遇,就像从栾城到邢台原本只有一条路,如今行至一半,又新修了一条更宽广之路,为何还要固守着原来的路?” 我道:“人总是害怕面对新的事物。年轻人,难免鼠目寸光,只能看到十丈之内的宽广。谁又能知道,这条新的路是否徒有其表,往后是否比旧路更为平坦。何况我已经答应了别人要从旧路走,岂能言而无信?” 他又拿起一坛酒,道:“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哪条路好走?至于那个‘别人’,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你能确定他让你走的是一条你想要的路?” 谢风啊谢风,你为何要步步紧逼,我叹了口气,道:“你醉了。” 他却笑了,眸里的光芒犹盛春晖:“但你却没醉。” 我无奈,遂粗饮了一口。 他望着我喝完,忽然神色黯然,叹道:“你相信缘分吗?” 我淡淡道:“也许。” 他端着酒坛,摇摇晃晃着站起来,说:“以前我不信,但现在我信。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⑶为谁?为你。从未有一个女孩子,让我如此念念不忘。” “为我?”我苦笑,大饮一口,辛辣的液体如穿喉的鸩酒,销魂断肠,“我有什么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你有什么好?我甚至痛恨这样的自己,居然会为一个女人痴迷如此!”他说着,突然用手指着我厉喝道:“你走!我不要再见你!” 我双颊发烫,心底蓦然一惊,起身向后连退数步,哀婉道:“你叫我走?” 他傲然昂首,双眼却通红,道:“你既本不愿来,我身为男儿,自不会强留你,更不会哀求于你,你走吧!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好!我走!”我头脑发胀,眼前天旋地转,摇晃着走到门口,竟有一滴泪充盈在眼眶。他为何迫我前来,又逼我离去?我扶着门框,他那样骄傲不群的一个男人,我对他如此绝情,岂不是伤透了他的自尊与痴心。而我,我如何狠得下心,难道这几日,我心底不是一样念着他? 终于,酒精驱散了我所有的理智,什么婚约,猜忌,通通都是过眼烟云。 我霍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他,坚定地说道:“不,我不走。” 注:⑵出自元代白朴的《沉醉东风•渔夫》,原句是“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忘机友,指相互不设机心、无所顾忌、毫无机巧算计之心的朋友。 ⑶诗出自黄景仁《绮怀》前四句,黄景仁年轻时曾同自己的表妹两情相悦,但故事却仅有一个温馨的开始和无言的结局。此诗正是咏叹这种时过境迁的悲伤之情。 ------------ (八)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上) 他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又黯然道:“你为何不走?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我走到他身旁,嫣然道:“只因我还未醉,还没试过酒是否真的能消人愁。” 他扶着我的肩,柔声道:“那你为何不试试?” 我闻言身躯微震,举酒而饮,已不知是何滋味,曼声道:“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⑴” 他将我揽入怀中,道:“我不是黄景仁,你也不是他表妹,不必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而伤悲。你不要怕,人生在世总该为自己而活,谁也不能干涉我们。” 你不要怕。犹记得相识之初,他也总这样低声宽慰我。 感念之际,越发愁绪缠绵,我叹道:“只可惜,人总不能太为自己,那样会负了他人。” 他纵声而笑,不屑道:“古时,楚汉争霸,胜者为谁?三国时,独占鳌头之人又是谁?” 我不知他何意,茫然地对上他的眸子,道:“自是刘邦和曹操。” 他又道:“你可知楚霸王何等威风,为何被市井出身的刘邦迫得个乌江自刎的惨烈下场?刘备孙权亦不是善与之辈,又为何悉数败在曹操手中?” 我回道:“从来胜负之事,自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轻点了下我的额头,道:“你说对了一半。天时地利不过是辅因,人和才是正主。楚霸王虽一世英雄,却碍于英雄的名头,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看似洒脱,实则憋屈的很。而刘邦则不同,他本就自贬身份,人人皆知他本是个无赖小民,所以无论怎样都无可厚非。我看项羽之所以会败,也是败在‘英雄’二字上。三国时,虽有刘备知人善用,孙权雄姿英发,但曹操一句‘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便已注定成败之数。” “此言差矣,”我摇头道,“英雄,不当以成败论。” 他笑道:“瞧你的样子,倒像是被夫子教成了迂腐不堪的老学究。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世英雄又如何,输了便是输了。只有赢的那个人,才能获得他想要的一切,才能过上真正自在的生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礼教之内,万事莫为。一世为人,为何总要被礼教所压迫。你是为你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世俗教义而活。让礼教条规为你所用,才是上上之人。” 我叹道:“我知道你在讽刺我,却偏偏拿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谁愿意为世俗所牵绊,为名利所驱使?只是,太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有能力去改变它,自然最好。若没有能力,就只能屈服忍受。毕竟你我,都不是那上上之人。” 他闻言脸色骤变,傲然之色盈于眼眶,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在此发誓,为你,今生今世必成为世间第一等人,若违此誓,愿乱箭穿心而死!” 我不料他如此激动,被唬了一跳,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后怕,醉意登时已醒了七八分,慌忙捂住他的嘴,道:“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这种事如何能拿来起誓。” 天下第一等人,只怕不是人事可为,他何必发此重誓! “无妨,”他摆手道:“男儿立于世,死并无足嗟叹,有存世之志才算没有枉活。” 他是如此胸怀大志之人,我心中不免宽慰,又学着他的样子豪饮几口,赞道:“谢风,果然不是寻常人。” 说罢我酒劲上头,如坠雾里,他及时扶着我,迟疑道:“我其实不叫谢风。我,我姓陈……” 我打断他,叫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你如何知道?”他一惊,神色警醒地问。 “你如此精明,又怎会告诉我真姓名?不过,你也无须告诉我,”我学着他素日的神气,道:“名字不过是个代称,世俗之物,管他作甚。你是你,我是我,这样不就够了?” 他听我如此说,神色一松,又道:“我原居湖北,世代以渔业为生计。说我姓谢也算不得骗你,我家原本姓谢,因我爹入赘陈门,故改姓陈。” 听他说这些,我恍然想起一事,遂问道:“那你母亲?” 他目露凶色道:“我爹终日郁郁不得志,一直对入赘一事耿耿于怀。我娘家道中落后,日日对我娘和我大打出手,我也就罢了,我娘竟生生被他打断了一双腿。我恨极了他,早起了杀心,但娘爱爹至深,我不忍她伤心,所以未曾动手,总有一日……” “你怎能对你爹起歹心?”我惊道,遂即记起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痕,恍有所悟,又叹道,“这些年也苦了你。” 他冷哼一声,道:“他向来嫌我不中用,所以从十三岁起,我就独自在外闯荡,这期间九死一生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总有一日我要功成名就的回去,到时再跟他算账。不瞒你说,我曾经还做过县吏呢。” 我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真看不出来!那你怎么又不做了?” 他无所谓道:“任谁都看得出蒙古人气数将尽,我只得自寻出路。与其将来做鞑子的挡箭牌,不如来日揭竿而起,驱除鞑虏,复我汉邦。” 我心念微动,脑中一热,便欲与他絮絮长谈,只是酒喝的太多,话也说不清楚,眼前更是模糊一片。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是片刻工夫,我隐约看到他一双重瞳愈发明亮,便指着他道:“你不老实,你根本没醉!” 他像是在笑,嘴里说着:“那我再自罚三大碗。” 我开心极了,拍手叫道:“好!好!好!” 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青丝,似是叹惋:“你还是个孩子。” 我浑噩地望着前方,一阵晕眩,他的音容也越发朦胧飘渺,仿佛天边一缕烟雾,转瞬便被风吹散。 注:⑴出自《绮怀》后四句。 ------------ (八)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下) 梦里,是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天风摇曳,日华流离。 一朵朵因风而舞的纯白,犹如情人的手,温柔地触摸我的青丝和肌肤。 我正因这宁静的美而欣喜不已,却见前方一个狐狸般狡黠而孤独的黑色身影正在踽踽独行,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唱着《有狐》。 我的心莫名的揪起来,跑向前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还有我。” 他蓦地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而冰冷的脸。 我惊地连退三步,叫道:“你是谁?” 那人狠狠地瞪着我,道:“我是刘玢。” 此声一出,我犹如坠入清寒刺骨的冰窟,惊愕地转过身,茫然的喊道:“那谢风呢?谢风在哪?谁是谢风?” 慌乱之中,有人牢牢握住我的手,道:“别怕,我在这。” 我登时睁开眼,一张清俊的面容映入眸中。日光逆在他背后,让我有一瞬的恍惚。 “你是谁?” “我,”他略微踟蹰,道:“你就叫我阿谅吧。” 阿亮,不是谢风!西风呼啸而来,冰冷的触觉刺痛了我酸软的身体,刺痛了我的神经,我遂即清醒过来,对,他昨日说过,他本姓陈,谢风只是个假名。 再看屋里,酒坛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我和他竟都躺在地上。我推开他的手,豁然起身。 他警觉的跟着站起来,道:“你要走?” 我背对着他,神色凄惘,望着桌子上的一支玉箫,道:“你的箫很好。” 他放松下来,问道:“箫声难道不好?” 我拿起箫,转身道:“自然也好。教我吹一首可好?” 他接过箫,旋身窗边,无尽萧索之音悠悠从唇下漫出。 他吹的正是《有狐》,窗外苍白的日光衬得他更孤独,更寂寞,也更悲伤。 一曲终了,我心恻恻,良久不言,辗转笑道:“珠玉在前,我这个劣徒可要献丑了。” 他微笑着把箫递给我,我轻启朱唇,五味翻转,凄迷的箫音随风而轻扬。我忍住泪水不去看他,是该了断的时候了。 箫声愈发哀婉曲折,黯然销魂,最终被曦光浅作三分,分分寸寸皆断人肠。 他从身后揽着我的腰,柔声道:“别哭。为什么要哭?” 我一声抽噎,此曲戛然而终。 他故作轻松,笑道:“还说自己是劣徒,原来你一直深藏不露。想来是要看我的笑话,真是狡猾!” 我破涕为笑,转身啐了他一口,心中却更是黯然,终是默默道:“我要走了。” 他神色一黯,道:“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略整了下仪容。 他犹豫再三,终是说出口:“我能不能去找你?” 我看着他,正色道:“不能!” “不能?”他眼中有痛色,转而厉声道:“好,你走吧!我绝不会再找你!” 我已走到门口,听到他这一句,不由暗自摇头,他真是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又何尝不是? 可我已经坠入这丝丝情网,周身被束,再也难以抽身了。 试问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想与心爱之人厮守到老,哪怕只是一个痴愿? 我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两个我,一个柔情如火,一个却冷若冰山。我叹了口气,嫣然道:“但我可以来找你,不是吗?” 他愣了一下,大笑道:“没错,没错。” 然而,片刻后,他眼中阴霾又起:“你会来吗?” “我会。”吐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再不敢多看他一眼,疾步向外走去。 我越走越快,想要逃开这如梦似幻的一切,最后竟忍不住奔跑起来。 忍了许久,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我扶着河边的一株枯树,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过一夜工夫,河水里的冰雪都已被日光融尽,昨夜的雪,昨夜的箫声,昨夜的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 “水,又流了。”我拭去泪水,望着眼前的湍湍流水,独自喃喃。 “施主要过河吗?”身后,一个文雅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望着渺茫的江水,想起他日日吹吟的《汉广》,不禁凄然道:“河水迅疾,河面浩渺。只怕难以为之。” “无妨,小僧可渡你一程。” 我讶然回头,才看清来人。这是一个身姿俊伟的和尚,衣带飘飞,素衣袅袅,如烟似雾,出尘脱俗。他身边跟着另一位灰衣和尚,只因其风姿太过,一时让人注意不到。 他说着,已挽起衣袖和裤腿,又道:“施主若不嫌弃,我可以抱着您过去。” 他一个出家人,怎能……怎能抱着我? 我一时有些愕然,但见他神色诚恳,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他一把抱起我,步入水中,他身旁的灰衣和尚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见他虽行至急湍之中,却健步如飞,翩若惊鸿。 只是片刻功夫,我们一行三人便行至对岸,他小心放下我。 他身边的灰衣僧人苦着脸瞅瞅我,又瞅瞅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耐不住,道:“师兄,你我是方外之人,怎能与姑娘有肌肤之亲。这……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我闻言,双颊辣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白衣僧人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衫,听到此语,笑着打了他一拳,道:“无嗔啊无嗔,我已经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呢?” 那无嗔听罢,恍然大悟,面露愧色,道:“多谢师兄教诲。是无嗔愚蒙了。” 白衣僧人淡然一笑,对我说道:“晨雾蒙蒙,长路漫漫,施主可踏雾缓缓而行。小僧先行一步了。” 说罢,与无嗔一同离去。 是啊,世俗之见,路途险阻,不过犹如眼前之迷雾,何必耿耿于怀,不忍抛却?若我胸怀坦荡,意志坚定,又有何妨? 眼看他二人身形渐远,我遥遥一拜,大声喊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随着一阵清朗的笑声,那二人的身影飘然隐入一片迷雾之中,恍若仙人。 ------------ (九)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上) 晨芒熹微,迷雾萦绕,我的心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澈过。 十丈红尘,三千弱水,都敌不过他一曲箫曼。 河水滔滔,长路无极,今次,却再也无法阻挡我。 我拾起裙裾,涉水而行,迎着日光,往回跑去。 我看到阿谅时,他正坐在门口擦拭他那把漆黑的乌衣,神情萧索。 旭日的清辉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脸上,一夜之间,原本干净的面孔已生出错乱不堪的胡渣。 他听得声响,警惕地握紧剑柄,抬头的那一刻,却险些让乌衣脱手而落。 “你怎么还没走?”日光落在他脸上,像是盛开了千朵万朵的桃花,而他眸中的欢喜却被寒风紧紧束缚着。 “我走过了。”我望着他,无限柔情都化作了洋洋暖意,道:“却又来了。我说过,我会来找你。” 他霍然起身,道:“我只是没想过,你真会来,而且,来的这样快。” 我走近他,捶了他一拳,嗔道:“傻子。” 他一愣,遂即笑起来,把我揽入怀中。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我是一朵不盈一握的丁香花。我心痛的闻着缠绕于他胸间的混浊的酒气,把头轻轻埋在他温热的胸膛里。 良久,他松开我,叹道:“你还是走吧?” 我心如针扎,道:“你不想我来吗?” 他为何又要我走?难道他已经放弃了我,放弃了这段情?难道…… 他摇首,黯然道:“你来了又如何?你总归还是要走,你我身份悬殊,你是府门小姐,我是无名小卒,根本不是一类人。你还小,一时忘不了我。但你总会长大的……” 我大惊失色,道:“是你百费周章地劝我抛却世俗陈见,追随自己的心。如今我做到了,你却又反过来说教我。是不是,你已经变了?” 他面泛红潮,激动地说:“不错。我变了!我时刻在变,总有一天会变得叫你再也认不得!” 我气急,道:“我何时认得过你?你一会是谢风?一会又是阿亮?我连你到底是谁都不知,所有人都劝我小心提防你,可我依旧,依旧……” 我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来,是啊,我这是为了什么?竟像着了魔一样要不顾一切地扑往他怀里,我到底是对是错? 他眼见我流泪,神色登时松软下来,轻轻替我拭去泪水,道:“你不懂。对我而言,你像雪,像天上的星。而我不过一记尘芥,满身泥污。你永远那么高不可攀,冷冷冰冰,我随时会被摔下来,万劫不复。我宁愿一走了之,宁愿坠于污泥之中,也不愿永远昂着头仰视着你。” 我愣住,零星而模糊的记忆瞬间潮水般涌出,是了,昨晚喝醉时,我对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甚至于我的身世。然而此刻,我早已无暇去管这些秘密该不该泄露,心里既是酸涩又是怜惜。 他说的不错,我从来都未真正尊重过他,为他考虑过任何。他毕竟是个男人,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 我抬起雾色朦胧的双眼,倾尽一生的温柔,幽幽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何况,我并不是那高高在上的明月。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再不会走。” “真的?”他似乎难以相信,眸子里却徒然一亮。 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轻笑一声,倒退两步,又转过身去,仰天大笑。 我正茫然,他已转过身来,一个箭步上前将我横身抱起,在漫天晨光中旋转着。 我被他转的头晕,嘴角却不由得漾起笑容,我缓缓闭上眼,那一瞬间,岁月静好,万千柔光似水,一道道融入我的心中。 这绝对是一次豪赌,可我偏像一个九死一生的赌徒,把青春推向案几,压上我的一切筹码,执迷不悟地走上偏锋断崖,无非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我从未想过,他究竟是谁,我又能跟他飞向哪去?我只是诗意地认为,我是长河落日,而他就是我的大漠孤烟。我们是命运的星盘里注定交织契合的最绚丽的光芒,就如同冬日清晨的阳光那样清晰而真实,而又热烈地势不可挡。 这就是爱,是自由,是我为我自己谱写的未来,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压抑了多年的不着边际的渴望瞬间归入最沉厚充实的现实中。哪怕,这种现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沉沦。 这一生,我从未这样开心过。这样宁静而恒远的快乐。犹如一场春日里最缥缈醉人的梦,似真似幻,若这是梦,我只愿就此长梦不复醒。 他似是累坏了,身子一歪,带着我一起摔在地上。 他赶忙拉着我横看竖看,关切道:“有没有摔着?” 他有意护着我,我又如何会摔着?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嗔道:“你是嫌我重吗?” “阿棠纤腰楚楚,身如飞燕,要在平日我抱着你走上几十里路眉头也未必皱一下。但近日酒喝得多,旧伤复发,所以难免力不从心。不信你看!”他说罢就作势要脱 衣裳。 我都忘了,他是有伤在身的。我既是羞恼又是惭愧,只扭了头不理他。 他笑着把我拉过来,道:“怕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见我依旧不理他,就笑着岔开了话题:“你且说说,你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低头扯着我的衣袖,道:“在河边,我遇到一位世外高僧,是他点醒了我。” “哦?”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趣,道:“那高僧什么样,只身一人吗?” “不,他身边还有一个灰衣和尚,仿佛叫做无嗔,”我疑心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认识他?” ------------ (九)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下) 他笑道:“我只是怕你长得太美,那只身一人的和尚,岂不被你勾了去。若是那和尚再长的俊些,只怕你也要跟着他走。那我可怎生是好?” 我亦笑:“你又胡言乱语。不过话说回来,那和尚当真清雅脱俗,宛如谪仙。” “连我亦不如吗?” 我回头,恰好迎上他深情凝望的眼光,时光于这一刻静止。 他似是动情,突然道:“阿棠,你听着,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 我心中纵有千年寒冰也为他此刻信誓旦旦的柔情所融化,何况我的心早已灼热如火。 他望着痴痴的我,缓缓俯身吻住我的双唇。我再没有拒绝,微微启齿,迎接他予我的甜蜜。他的吻温柔地像午夜的兰花,清芬悠扬,婉转轻柔,我却禁不住泪雨潇潇。 他顿住,对我说:“阿棠,别哭。我第一次见你,你哭的那样伤心,那样惨烈。生平见过不少女人哭,却不知为何,你每流一滴泪,我的心里就揪起一分。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我能得到你,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流一滴泪。没想到,我却惹出你这么多泪。” 我感动地说:“我的泪只为值得之人而流。直到今晨,我在心底还对你有些许怀疑,现如今,我已完全信了你。” 他闻言似乎颇有触动,密密麻麻的吻如暴雨般袭来,野蛮而霸道,再不似刚才那般轻婉,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反抗着。可我越反抗,他的力量就越大,他的气息就越是无孔不入。他的手悄然地滑入我的衣襟,冰冷的碰触让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也让我清醒许多。 “亮,阿亮,你别这样。” “阿棠,我想要你。”他深情的目光里又不容拒绝的坚定。 怎么办?拒绝他,还是接受他? 内心想法激烈的交战着,我的上身已裸露于外,一种莫名的害怕随着他火热的双手蔓藤般缠绕了一身。我泪水迸飞,忍不住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以遏制他疯狂的举动。 他被我咬的吃痛,停了手,蓦地长身而起,怜惜地为我拉好衣襟,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 我的脸早已映满了绯云朵朵,脑子里嗡嗡乱响,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仔细穿好衣裳,泪水依旧在落。 他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我,良久道:“我不该让你哭。只是,我怕我若不这样做,你又会跑掉。”他猛地拍一下脑袋,懊恼道:“我不会再这样对你,我会等,等你成为我的妻。如今,你及笄,我加冠,你我正值青春好年华,往后会是只属于我们的春花秋月。” 我这才止了眼泪,抬起头,欲言又止。 他神情动容,缓缓道:“你知道你这样子有多美?我见过不少美丽的女人,如烟也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可当她们脱了衣服倒在我怀里时,我就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像我娘一般高贵、美丽。直到我遇到了你,我从不信命,但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我之缘必是命中注定之事。” 怪不得,第一次我问他是谁,他说是我命中注定之人。 我沉默着听他说完,叹道:“我也从不信命。但若真有命理一说,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如你所言。” 他紧紧揽过我,生怕我跑了一样。 我思忖着,终于还是伏在他肩上说:“我要回去了。” 他的怀抱蓦然一松,怔怔道:“去哪?” “韩府。” 他放开我,冷冷道:“你还是要回去的。” “不,你错了,”我毫不退缩的迎着他冰冷的双眼,道:“家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他面色稍缓,道:“真的?” 我认真的点头,曼声唱道:“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 他叹道:“好,我信你。你要多久?” 我道:“五天,给我五天时间。待父亲的事了,我一定回来这里找你。” 他凝视着我道:“好,我等你。” 我站起来,将心中的悸动和身上的尘土一并拍落,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要走。” “你走吧。”他淡然道。 我转过身去,心里却有万般不舍,正欲前行,又听他道: “且慢!” 我霍然回身,他吹起一记响哨,一骑红尘荡漾在冬日的晨光中。 是黑曜!黑曜见了我,似也十分欢喜,亲昵地靠过来。阿亮郑重地将那只玉箫递到我手里,道:“这支箫名叫碧落,是我娘的家传之物。我身无长物,就先拿它作聘礼。天长路远,让黑曜送你一程吧。” 我点头,接过玉箫,蜻蜓点水地在他颊边印了一吻,遂即飞快地踏上黑曜,疾驰而出。 我怀揣着清凉而碧绿的玉箫,怀揣着甜蜜而草率的决定,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初尝爱情芬芳的少女一样。 坠落,或者飞翔,这是故事必然的结局。 与生俱来的骄傲让我情不自禁的幻想比翼双飞的逍遥自在,一路山光水色,天朗日清,美丽得宛若一梦。 只是,这样甜蜜迤逦的梦,也会有醒的那一天吗? ------------ (十)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偷偷从后门溜回府中,却正好与阿东打了个照面。 他神色急切,道:“小姐去了哪,缘何一夜不归?” 我心虚,嘴里却故作威严,道:“爹交代了我一些事情,我必有连夜去办。你就无须多问了。” 他眼中疑云繁布,终是碍于身份,没再说什么,毕竟主仆有别。 我遂从他身旁走过,忽然想起一事,道:“我爹临走前是怎么和你交代的?” 他毕恭毕敬地说:“主人说,无论成败,都于事发前一日晚上送小姐至青田刘家,到那自有人接应。” 我心底蓦然一震,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无论如何,爹起事前,我决不可离开城栾城,不然必定引人怀疑。 我点头,又道:“外间有什么动静,随时通报于我。” 他俯身道:“是。” 爹走后第三日,安微那边便传出消息,说是一位修坝的工人,在黄河河道中掘出一石人,背刻“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字样,更不知被谁编作了歌谣,一时间到处传唱,举国皆惊。各地百姓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听到这个消息我,我立即吩咐全府将预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以应不时之需。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到了傍晚,察罕帖木儿到府拜访,我只在门口迎了他。 他见我闭门不许其入,面露疑色,道:“韩小姐将府门紧锁,却是何待客之道?” 我捂着鼻子一脸厌恶地瞥了眼府里,道:“大人有所不知,如姨身染的恶疾竟是时疫,如今韩府内已经有好几人染病,人人自危,又怎能让大人以身涉嫌。” 察罕帖木儿皱眉道:“那令尊如何呢?” 我以手抚面,泫然欲泣,悲声道:“家父日夜陪伴如姨左右,也不幸染上了此症,所幸症状较轻,并无性命之忧。不过近日之内,只怕都不得见客了。” 他狐疑道:“当真如此,为何不早早上报。” “事发突然,我们也是这两日才弄清就里,何况近日是多事之秋,府衙之内公务繁忙,着实不敢去叨扰大人您。”我低声歉然道。 他听我言语毫不避讳,面色稍宽,却又道:“即是韩夫人身染恶疾,韩小姐身为其女为何不去侍疾?” 我眼中闪过痛恨之色,道:“她即是病死了也与我无关!” 说罢,我也觉失言,立马捂着嘴不再多言。我与如姨不合之事长久以来邻里都略有耳闻。 正说着,府门洞开,两个以布遮面的下人抬着一个担架从里面出来,担架上盖着一层白布。 我一惊,怒喝道:“不是说了让你们从后门走?惊扰了大人该如何是好?” 那两人经我一喝,才看到察罕帖木儿,吓得两腿直抖,连声告罪,转身欲向后走。 察罕帖木儿见状,忙道:“且慢,这是作甚?” 我欠身道:“大人有所不知,从昨夜到今日,府中接连病死了四五人。未免再有人染病,我已下令让他们将这些病死的下人拉到城外焚化。” “你倒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做得不错。”他看看我,又看看担架上的白布,转身对身旁的一名士兵使了个眼色。 那士兵见状,立刻上前,眼看就要将白布掀起来了。 我叫道:“万万不可!” 他眼中疑云窦起,道:“有何不可?” 我忙道:“大人尚不知此病之可怕,凡有接触者,皆易染病。大人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 那士兵听我这么说,手中迟疑。 却听察罕帖木儿说道:“无妨,我只想看看这病有何症状,万一城中再有感染,我也好防患于未然。” 那士兵听后,再不犹豫,一把把白布掀开,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见白布下的人面色铁青,满目疮痍,实在是惨不忍睹。 察罕帖木儿也不禁扭过头去,道:“也罢,就让他们从前门走吧,只是沿途要小心些,别传染了其他人。” “大人教训的是。”我恭声道。 “那我便告辞了。”说罢,他一刻也不停留地大步离去。 我俯身拜别,松了口气,面上溢出笑意。要知道,这两日我留在府中片刻不敢离去,就是要等他来。 带他走远后,我匆忙进府,对阿东道:“就是这两日,把银两分给每一个家丁,统统乔装成病人送出城外,但不要过于集中,更不要大摇大摆,招人侧目。” 阿东点头称是,又道:“我们总算瞒过察罕帖木儿那只老狐狸了。” 我摇头道:“未必。他只是一时抓不住把柄,如今也是拖得一时,算一时。” 他颔首,急忙前去张罗。 待他走后,我悄然从后门出去,走向那间木屋。 算来已有一日未见他,却总像隔了三月五月那样久。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便是如此吧。 我推门而入的那个瞬间,却发现屋里并没有人。 我怅然若失的走进去,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去了哪?”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茶水还温热,他应该刚走不久。连茶水都未来得及喝,他走的这么急,又是为什么? 正在思忖,却看到烛台下压了一张信笺,我欣喜的抽出来。 那鉴上写着:“余之亳州,实为不可推之要事。且宽心,三日后,必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谅亲笔。”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在心中默念数遍,像灌了蜜一般甜。 然而,他去亳州做什么?亳州,仿佛也在安徽。我心中不禁起了疑心。也许是我多虑了,他对我深情如许,我又怎能怀疑他? 他要去三日,整整三日,我都不能与他相见。 毕竟是年轻,转瞬之间,心中的思念便已压过了一切。 我从怀里拿出碧落,放在唇边,想浅奏一曲廖书思怀,然而情至深处,却是依依呀呀难为听。 我叹了口气,走到窗前,窗外星辉凄零,月亦苍白。 至此,我才惊觉,天色已晚,屋内也渐渐黑了。 我点燃一盏灯,灯下却只有我一人。 孤影寥落,夜色飘零。 忽然瞥见桌上还有未用完的纸墨,便执了笔,填了一首《长相思》⑴: “长相思,隔云天。 素月微星凄华年, 孤灯孤影照孤眠。 长起薄衫惊夜色, 捻尽烛花昏红颜。 仰首凝绪欲操弦, 低眉销梦弄绢帘。 何时共君醅炉饮, 醉卧红窗懒画闲。 此念思绵绵, 心事谁堪怜? 日长夜冷亳州远, 上穹下川皆离别。 长相思,渺如烟。” 我甚少写诗,更别提为别人写。此刻,为他,却一腔情意如绵绵流水,奔涌不息。 一曲谱罢,我捻灭了灯花,将它轻轻压在烛台下面。 三日,只消三日,我就能与他携手红尘,共赴天涯。 注:⑴出自《末末诗选》,嘿,开玩笑,这首诗是末末亲手写的,还能以假乱真吧! ------------ (十一)红泪笺成何处与?天涯渺渺路悠悠 两日后,府中的家丁已被我纷纷遣散。然而,这两日,未免太过于平静。 父亲总说,最波澜不惊的湖面里,往往蛰伏着最凶猛的异兽。父亲的话,总是很对,我每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此刻,我才更加忐忑不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姐,府中之事已处理的差不多了,小姐该随属下去往江南避祸。”阿东已不是第一次提醒我这句话。然而此刻他再度说来,却引得我眉心一跳。 我轻轻揉开高耸的眉头,道:“我自会走,但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他谦恭道:“小姐请讲。” 我正色道:“你立刻去查,察罕帖木儿现今在何处?” 他见我面色凛然,知道事态严重,低头倒了声“是”,便火速退出。 晚间,他面色惨白的回来,道:“属下已经查到,察罕帖木儿昨日因公差调往安徽颍州。 我闻言,心跳也漏了半拍,怎会这么巧,所有人都去了安微! 我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察罕帖木儿如何能得到消息? 难道是…… 不,不可能!我怔怔地坐在椅子里,心中翻江倒海。 阿东见我面色阴晴不定,迟疑道:“小姐,恕属下直言。只怕来事有变,小姐应立即随属下前往江南。” “阿东,你听着,”我平定心神,凛然站起来,道:“我要你立即起身,前往青田刘家,说我已死于时疫,婚约可除。” 阿东大惊失色,道:“这如何使得?” 我定定地看着他,厉声道:“我身为韩家子孙,如今韩家大难当头,前途未卜,我又怎能退缩?” “可是,可是主人吩咐过……”阿东迟疑道。 我面色稍稍缓和,温声道:“阿东,你进我府门中,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吧。” 他垂首,道:“二十年三个月零一天。” 我心中颇为动容,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 他抬头,目光灼灼,道:“主人对我恩同再造,这二十多年的每一天我都心怀感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里面也许是腥风血雨,也许是满目疮痍,阿东也不例外。关于他的故事,我不忍妄加揣测,柔声道:“这二十年辛苦了你。如今韩家大业将成,却横生枝节,成败与否,就看你的决定。” 他诧异地望着我,不明所以。 我心中微痛,道:“如今我必是要是安微一趟的,这一去我便再不是清白之身。若悔婚,有辱韩刘两家数十年的情谊;若结亲,劫数未定,则会牵连刘家,刘家毕竟是韩家的恩人。若你还当我是韩府小姐,请你务必相信我,按我说的去做。” 他似是被我的神情所慑,有一瞬的愕然。转而拜倒在地,面色铮铮道:“请属下代小姐去往安微。” 我摇头道:“不,这件事牵连繁复,个中细节,我不能与你详说,但此事必须由我亲自去做。” 他见我言辞坚定,不容易变,良久,只得痛声道:“属下遵命,定不负小姐所托。属下办完事后便立马赶往安徽与主人和小姐会合。小姐请好自珍重!” 说罢,他微一抱拳,双眼通红,转身疾跑而出。 至此,偌大的韩府,就剩我一人了。 我木然地环顾着四周,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恰如我现在的心。 再也忍不住,我踏上黑曜绝尘而出,阿亮,阿亮,你千万不要负我! 在我推开木屋大门的那一刻,一个素衣僧人缓缓转过身。 他白衣如雪,肤若瑶光,眼却似点漆,晕开在无边的夜色中。 “是你?”我失望地说。 这人竟是那日我在河边遇到的素衣僧人,只不知缘何他会在此处。 “正是小僧。”他双手合十,淡淡而笑,飘然如云,渺然如雾。 “你怎会在这里?”我狐疑道。 他依旧微笑,道:“寻隐者而不遇,却遇见姑娘你,可见一缘一劫,皆为定数。” “果然,你们是相识的。”我冷笑道,“你是谁?他又是谁?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小僧一尘,”他俯身,念了一句佛喏,又道:“谅乃小僧红尘至亲,我来此,是为帮他了结一缘,化去一劫。不料,他已先行一步。” 我冷冷地望着他:“我却不知,他还有你这么个亲人。我不懂你的缘与劫,你且告诉我,他去安微,究竟所为何事?” 他轻叹一声,眉若微云,萦绕翠峰,道:“谅怕我来寻他,故意找一偏僻处。如今知我前来,又不惜背义,遁往千里之外 。如今,只怕大错将铸,好在小僧遇到了你,也许还来得及。” 我不知他所指为何,但心中不祥之感更甚,便道:“你不必打哑谜,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谅自幼聪颖好学,志存高远,却事事过于急功近利,不愿低人一等。我只怕他已投靠了徐寿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殊不知,此利是祸非福。”他惋惜道。 徐寿辉,曾听爹说过,此人乃湖北蕲州雄踞一方的豪强,一直野心勃勃,近年来更在私底下招募了不少仁人志士,意图昭昭。 我蓦然后退,心如刀割,喃喃道:“是他把爹的计划告诉察罕帖木儿的是不是?他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骗我的……” 一尘望着桌上摇曳在烛火中的信笺,叹道:“这世上有多少痴男怨女坠入这执着之火,却不知,执着即是魔障。”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里火焰迸发,恨几乎要呕出血来。 长相思,渺如烟。 当日红烛之下一纸情笺,如今却要赋予谁? 我一把抓起那首长相思,一腔柔肠随着白纸寸寸碾断。 白纸潇潇,我神色漠然地借着烛火将点燃,奇怪的是,我的眼中,竟没有一滴泪。 记得他说:“如果我能得到你,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流一滴泪。” 话语犹在,情意已灭! 再也流不出泪,心念已绝,此情已死。 烛光飘零,蜡炬成灰,果真轻似梦,渺如烟。 一尘目光里尽是悲悯,我看着他轻笑一声,难道不可笑吗? 我与阿亮缘定是因他,缘灭却也因他,多么可笑! 缘起,缘灭,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一世恨! 然而,痴也好,恨也罢,我怎能让爹因我而遭遇不测?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道:“你刚才说还来得及,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他安抚地反握着我的手道:“立刻赶往颍上,告知你父事情有变,或许还来得及。” 我忽然松开他的手,连退数步道:“你是出家人,为何对红尘之事了如指掌?你既是阿亮至亲之人,为何又要违背他的心意?你如此不循常理,叫我如何相信于你?” 他面上波澜不惊,歉然道:“我之法名,原为无尘,然我心中却有一难舍之事,那便是亮。在家中时,我为谅之兄,自幼父亲偏爱我而厌弃于他,是故他最是怨怪我。凡我有所为之事,他必抢而为之;凡我到往之处,他必趋而避之。今次,因我与徐寿辉一向交好,他又想取而代之。日前,我与寿辉月下品茗,畅谈天下兴亡之道。寿辉一时高兴,说他近日招来之贤士,不但文武双全,英姿不凡,更为他出谋划策,以定天下大计。我细问之下,才知此人就是谅。若化不去谅之心结,我便永远只是一尘,难为无尘矣。至于红尘之事,我佛慈悲,眼看战事将起,苍生疾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深深望他一眼,道:“也罢,我暂且信你。事不宜迟,请大师带我去颍上解救我父。” 他颔首,西风骤起,白衣飘飞。 ------------ (十二)浮云随詟惊雷散,跃铁终逃劫火镕 (上) 天涯茫茫,长路漫漫,两匹飞骑,万里追风。 一路上,他骑白马,我骑黑马。他胯下的白马和他一样飘逸脱尘,丝毫不逊色于黑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亮要恨他,因为他实在太完美,太优秀,从外到内,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若是太完美,太优秀,岂非也太孤独? 可他似乎永远有着淡然的笑容,宁静的面庞,睿智从容的目光和悲悯苍生的胸怀。 而他越是淡然宁静,睿智从容,就越发让人嫉妒。而这些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的心,虚怀若谷,胸有沟壑,他能包容你的一切,却更让你无地自容。 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哥哥,只怕也要嫉妒的很。 一路上,流光曳梦,风吹山岚,良辰美景奈何天,却道断肠又是谁? 我与他披星戴月地疾驰了整整一夜,方到安徽境内。此刻,人困马亦乏,然而,我无法让自己停止,因为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刀子一下下地剜在我的心口。 沿途又听到不少风声,说是颍上有人起兵造反,那些人头蒙红头巾,向天下宣扬“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贫极江南,富夸塞北”的告文,又竖起“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战旗,号召天下仁人志士加入义军,驱除鞑虏,四海归心。 听到这些时,我与一尘面面相觑,终是晚了一步。 念及此,我已忧心如焚,更是快马加鞭。 暮色将至之时,我们已到达颍上城外。 远远望去,狼烟四起,旗靡辙乱。不知为何,连上天也变了颜色,阴云密布,一片肃杀之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眼前,却是满目的断壁残垣,破甲遗兵,尸横遍野。 一尘翻身下马,面露痛色,低声叹道:“阿弥陀佛,苍生何辜?” 我颤抖着从马上跃下,一步步走进百里血光之中,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我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如何经得起过这种场面!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何爹总是如此沉重而忧愁,这条复国之路,要用多少义士的白骨才能铺就?那高悬的战旗,又要用多少战士的鲜血来染红? 令人惨不忍睹的断肢截体到处都是,鲜血向河水一样淌满了大地,那样突兀而可怖的一切,见证了之前那场战役何其惨烈,也让我的心彻底冻结。 城墙上无兵,而里面杀声震天,想必城内并有一场恶战,也许爹就在里面。 还有林儿,我的弟弟,那个永远文文弱弱,毫无心机的白玉般的少年,他要如何面对这可怕的一切? “爹!”我突然低呼一声,往城中跑去。 一尘见我奔去,叫道:“不可!” 我不听他多言,凭着一腔悲愤向狂奔着。 “阿棠!” 我怔住,恍惚中,仿佛又是那个漫天飞雪的夜晚,一个狐狸般狡黠的俊朗少年轻声唤着我“阿棠”。 霹雳一声,暴雨骤然倾盆而下。 蓦然回首,依旧是一袭黑衣,那熟悉的面容有着深深的无措和怜悯, “阿棠,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似是关切似是担忧。 我茫然望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突然电光一闪,将他的面容清清楚楚的印在我面前,却说不出的阴森冰冷,触目惊心。 又一声凭空炸雷不期而至,我周身一震,如梦初醒,冲他喊道:“我爹呢?林儿呢?” 暴雨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阿棠,你爹他……已经阵亡了。” 惊雷又起,纷乱了他的声音,我叫道:“你说什么?” 他大声喊道:“你爹死了!刘福通正在南门接应韩林儿!你快跑吧,里面危险!” 死了!爹死了! 暴雨如注,在我看来,整个世界却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静,再没有什么光亮能注入我的眼睛,再没有什么声音能传入我的耳朵,也再没有什么人事能勾起我的心神。 若有,也只有恨!冰寒冷彻的恨,销肌损骨的恨! ------------ (十二)浮云随詟惊雷散,跃铁终逃劫火镕(下) 我睁大眼睛,冷冷望着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正欲分辨,我仰天狂笑,直到笑得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笑得心魂俱散,我才止住了笑声,一行清泪滚滚而下,瓢泼的大雨打湿了我的衣襟,我的发,和我的心。我已分不清,那些是泪,哪些是雨。 我指着他,恨恨道:“是你对不对?你是告诉了察罕帖木儿,他才会突然发兵让爹措手不及。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爹!” 他一脸惊痛,失声叫道:“阿棠!你怀疑我?” “怀疑?”我冷笑一声,泪水如链,“用得着怀疑吗?你不是去了亳州,怎么会在颍上?” “此事说来话长,我一时无法与你解释清楚。”他眼神闪躲。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不必骗我,你一直在为徐寿辉做事,你一得到消息,就立马告诉徐寿辉,又设计让察罕也知道。你与徐寿辉,就好站在这里,坐等渔翁之利。” 他脸色骤变,道:“你听谁说的?” 我将身一侧,此时一尘已行至我身侧,他双手合十,黑亮的眸子溢满了怜爱,低声道:“亮,早知今日,又何苦如此。” 阿谅见到是他,忽然大笑一声,愤愤道:“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他又转身向我,嘲讽道:“你可知他是谁?他便是徐寿辉座下第一上宾——彭莹玉!” 我神色不改,道:“一尘大师已悉数告知于我,昔日他虽与徐寿辉皆为知交,却并不计名利,只化名彭莹玉,也是为宽你之心。若非有这一层关系,我又怎会得知今日之事?说到大师,你为何不说他是你的亲哥哥呢?” 他目中火焰灼灼,道:“阿棠,我与你生死与共,缘定今生,你居然信他不信我?” 我毫不退让,道:“那好,我问你,你是否再为徐寿辉卖命,从一开始你深谷救我,就是为了加大我爹与察罕帖木儿的矛盾,好让你们见缝插针?” 他愣了一下,道:“是又如何?那时我并不认得你。” 我冷冷道:“山谷救援之后,徐寿辉一定叫你多多留意我,从我身上获取情报?” 他拉住我的手,道:“可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又道:“你到颍上是否因我告诉了你我爹要起兵一事?” 他神色慌乱,迟疑道:“是。” 我心中凄然,悲声道:“此事,你一定也告诉徐寿辉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我缓缓闭上眼,泪如泉涌,颤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他走近我,急道:“阿棠,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向后退开,蓦地抽出凤舞,对准了他,喊道:“你别过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再走进一步,我就杀了你!” 他一惊,愤恨地对一尘说:“你真是厉害!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一切都被你夺走,如今连阿棠也恨我入骨。” 一尘摇头叹道:“时至今日,你依旧执迷不悟。” 阿谅不再看他,神色淡然的走向我,一字一句地说:“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是利用你,我想功成名就,想飞黄腾达,只有利用你,打胜这一仗,我才能赢得徐寿辉的信任。我跟着你又如何,我爹就是吃了一辈子寄人篱下的亏,我焉能步他后尘?与其跟着你,投靠韩山童,从此受人脸色,低人一等,我宁愿自己去打拼,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一切!” 暴雨如针,痛亦如针般密密麻麻地扎进我心里,我紧握着凤舞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你骗我,从来到尾都是骗我。你说过,你定不负我。可笑,多么可笑!我居然信了你!”我激动地说。 他脸上青筋暴起,脱口而出:“好,好,好,我骗你!我陈友谅早就说过,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突然间,霹雳又响,震慑了我的心魂,我冷笑着唱道:“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真想不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天啊,你也要我挥剑断情吗?” 他神色似是痴了,那一双重瞳里说不出的萧瑟与寂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我,走向我的剑。 此刻,他在雨中全身都湿透了,他曾经是那样骄傲而不羁,只怕从未有过这般狼狈,这般消沉。 我心中有一瞬的松软,忍不住将凤舞往回收,遂即又被刻骨的仇恨所淹没。 “你不是恨透了我,为何不杀我?”他眼中透出惊喜之色。 我木然地望着他,恍然还是那一刻,他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我今日在此发誓,为你,今生今世必成为世间第一等人,若违此誓,愿乱箭穿心而死!” 誓言犹在,世事却变幻如斯! 我轻咬银牙,狠声道:“我不杀你,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着你乱箭穿心而死!” 他惊愤交加,我再不看他,转身跑进城内,心碎了,魂断了,但林儿还在,我不能抛下他一人面对我所犯下的错! 然而刚跑进城内,我就忍不住想要回头,他,他没有来追我? 方才,我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心中还有一丝怀疑,难道是我冤枉了他? 可是现在,我再不怀疑,他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假的就是假的,怎么也真不了。 傻,我真是傻!到了这一刻,居然还心存侥幸。韩宛棠,这冰寒肆虐的暴雨难道还无法警醒你的心吗? 劫数,终是我的劫数,但林儿,我一定不能让他深陷这无妄火劫。 再不迟疑,我苦笑一声,冲向血色缠绵的黑夜里。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十三)万境皆空心已死,沾泥落絮肯重飞 真正闯进城内,我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 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和着雷声雨声直冲云霄,震慑九天。 暴雨狂风不但没有浇灭连天的战火,反而让火光更盛,一时之间,教人分不清火光与血光。鲜血被雨水肆意地冲刷着,当真是红光遍野,血流成河。 前方不远处,五六个蒙古兵死死围住两个汉人。那两个汉人奋力厮杀,但终究寡不敌众,只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悲鸣,他们的口中喷出鲜血,其中一个右臂被一刀砍下,另一个却已身首异处。 恐惧如封喉的鸩酒,生生扼住我的呼吸与声音,让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然而容不得我有片刻喘息,下一刻,一把*直劈而来,在电闪雷鸣中闪着灼灼清光,甚是可怖。我想躲,却已来不及,刀已架在我脖子上。 “你是何人?”执刀的人冷冷道。 我眼光回瞟,只见那人一身蒙古戎装,脸上已沾满了血污、泥污,头发也湿透了,一双朗目里却迸出耀眼的寒光。 我心念微动,怯怯道:“民妇几日前回娘家归省,惊闻城中变故,我丈夫和孩子都在城中,请大人开开恩,让民妇去寻亲人吧!” 脖颈处寒意微减,他已收回了刀,淡淡道:“你先出城去,此刻城内还有余战未了,刀剑无眼,等再过一两个时辰,硝烟平息,你再来寻夫吧。” 余战未了?瞧他的语气,似乎此战胜败已定,那林儿他? 我心中愈发焦急,却只得垂首道:“是,是,是。” 说罢,我缓步退后。 “等下,城门不是这个方向。”那人喊道。 我不再管他,向前狂奔,只听身后有人喊道:“拿下她,拿下那个女人!” 决不能被他们抓住,我几乎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奔向南门,然后身后那个人的脚步声却来越近。 突然,一只大手按住我的肩胖,我绝望地转过身,本能地挥去凤舞。 凤舞虽是绝世利器,此刻由我这个文弱女子使出来却是半点威风也没有。眼看他就要抓住我了,一个碧色的身影晃到我眼前,从背后望去竟有几分熟悉。 “哥,放了她!”她恳求道。 声音一出,我不禁惊道:“珠儿?” 碧色的身影转过头来,像我点头示意,只见她发髻凌乱,神色却极其从容淡定,那人不是珠儿又是谁?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厉声道:“珠儿,你闪开!这女人来历不明。” 珠儿毫不退让地护住我,道:“她对我有恩,你不能伤她。” 那男子恨声道:“你别逼我动手。” 珠儿冷笑道:“你也别逼我,真动起手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难道你要叫那些蒙古人和你一起来对付你的亲妹子吗?” 我竟不知,珠儿是有身手的人。 那男子眸中一黯,默然思忖。 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珠儿急道:“哥哥,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保证,有我看着她,不会对大人有任何威胁!” 那男子遂将刀收回,叹道:“好,我且放过她。你快带她出去,别让她再出现在这里,不然只怕会连累你。” “多谢哥哥。”珠儿说完,拉着我向城外飞速掠去。 我眼见远离了那人,便松开珠儿的手,道:“我不走,林儿还生死未卜。” 珠儿闻言先是一惊,遂即安抚道:“你放心,刘福通已带上韩林儿及其母向武安逃去,这一役,元兵亦损失惨重,想必他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我闻言心下稍宽,却又立即揪起来,急道:“那我爹呢?我爹是不是已经……” 她神色黯然,道:“不知是谁向察罕大人告密,你爹一时无措,就……” 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陈友谅,是陈友谅害死了他! 不,若不是因为我酒后失言让他投靠我爹,陈友谅又怎能有机会? 是我,害死爹的人,竟是我! 我目光空洞的望向前方,喃喃道:“是我,是我……” 珠儿诧异地看着我,不知所以。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状若疯癫地大喊道:“是我!珠儿,是我!你知不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珠儿赶忙捂着我的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出去再说。” 我神色怔怔,任由她拉着我飞奔。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二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她拍拍身上的土,轻吐一口气,道:“应该安全了。” 我木然的瘫坐在地上,神色痴痴地反复说着:“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爹,是我……” 珠儿讶然地望着我,道:“小姐,你不要这样想。等下,你立刻赶往武安与林儿会合,这里不安全。” 我对她的话视若无睹,一脸茫然与无措。 她见状,又急又气,厉声喝道:“我从小就敬你佩服你,因为你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如今,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你站起来,你告诉我,是什么消磨了你意志?是什么蒙蔽了你的聪慧!韩宛棠,你醒醒!” 我闻言,周身巨震,我缘何会破落如斯? 情之一物,当真是害人不浅。 然而,我又能怨怪谁?珠儿警告过我,连爹也曾提点过我,我却依旧故我。 是我不够聪明吗?是我没有怀疑过吗? 明知是劫火,我依然奋不顾身的扑进去。 多少血与泪,痛于伤,都败于一个“痴”字。于一个女人而言,最悲哀之事,莫过于痴心错付。 我再也耐不住,失声痛哭,为何我会如此之傻,为何我的傻要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你这一生平安喜乐,便是消了爹的后顾之忧了。” 为什么,我期盼多年终于等来的亲情却又被我亲手葬送?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惊雷已逝,空留我如海水般无尽的泪水混入暴雨的帘幕中。一声声嚎啕诉尽我半生的悲痛,一阵阵抽搐掏尽我的心中的无助。 珠儿蹲下身来,怜悯的看着我,轻柔帮我把额前散落的青丝一缕缕抚平。 我一把抱住她,不住的抽噎,颤抖,她亦抱着我轻轻拍抚。 良久,她才松开我,道:“小姐,犯错不可怕,只有知错能改,人生才有转机。” 我淡漠地望着她,缓缓道:“我心已死。” 她一惊,还欲说什么,我摆了摆手,道:“你走吧。你如今为察罕帖木儿做事,不该与我有所牵扯,他日若再相见,你我亦是敌人。” 她愣了一下,遂即道:“不错。你要记得,你还有这么多敌人,所以你绝不能死。” “我绝不会忘。”我冷冷道。 她微微一笑,道:“那我便放心了,珠儿就此别过。” 说罢,她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雨中。 坠落,或者飞翔,这是故事必然的结局。 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是每一份爱情的缘起;覆水难收,却是每一份奢望的归墟。 这就是属于我的结局,与想象中的逍遥自在风马牛不相及。它来得太快,太猛烈,犹如眼前骤然而降的暴雨。连日来积攒的荣耀和骄傲被疯狂的雨点无情的*,转而变成另一种深入骨髓的耻辱和自卑。 这就是代表命运与人生的墙外世界献给我的第一份礼物。蘸血的假象甜蜜恰到好处的讽刺了我作为一个少女的所有幻想与幼稚,我终于明白,成熟与苍老都是一瞬间的事,用鲜血和仇恨浇注的一瞬间。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十四)义断情忘无处觅,三千刹海冷沉沉 一日后,黄昏,颍州城外。 骤雨初歇,芳草萋萋,落日的金辉一层层蒙在厚重的城墙上,说不出的的苍茫。 颍州城门上箭楼林立,兵甲森森,城墙两边钟鼓楼相对而立,巍峨冷峻,越发彰显出大战过后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唯一不协调的是,此刻城外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对着城门唏嘘惊叹,议论纷纷。 “呦,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日前发兵造反的韩山童。” “瞧,真是可怜,韩山童好歹也算是一世英豪,怎会落得个这般下场。” “这话你可别乱说,蒙古人故意把他挂在城头上让咱们这些汉人看,这分明就是杀一儆百呀!” “怕什么,哼,这些个蒙古鞑子,从来就没把咱们汉人当人看,说咱们是贱民,连名字都不许有,赋税徭役样样压的咱们喘不过气,我日夜祈着盼着只望有个人把鞑子撵出去,如今真有了,却被……” “嘘,你小点声,别让元兵听到了,这可是大罪,城头上那个就是前车之鉴。”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凤舞,头深深低垂,斗笠下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睛却直射城门,城门的顶端放下一根粗长的麻绳,麻绳上悬挂着一个人的尸体,远远地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衣衫上的斑斑血迹却触目惊心! 寒风瑟瑟,我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爹,英名一世,死后却要受这等屈辱! 我不自主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爹被元人作践至斯! 忽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低喝道:“不要轻举妄动!” 我心下一惊,回首望去,一袭白衣浸润了我的双眼. “是你?”我冷冷道。 来人正是一尘,这两日我思索良多,此人来去飘渺,身份复杂,目的难测,颇不简单。所以我心里对他多少有些顾忌和猜忌,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太多事情让我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他似乎对我冷漠的态度不以为奇,低声道:“元兵如此声势浩大地将令尊的遗体悬至此处,只怕就是为了等漏网之鱼。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何必以卵击石,自投罗网.不如去往武安,与韩林儿和刘福通会合,以谋万全之计。” 我神色黯然,凄楚道:“如今,我还有何脸面见家中亲人。但求以我之身,能护我父亲昔日尊严。” 他摇一摇头,叹道:“你如此前去,不过枉然送死而已。” “我已是心死之人,生死无异。死则死矣,但求无愧于心。”我决然的望着他,从他手中挣脱。 “你何必如此执惘!”他想要拉住我。 我一步一步后退,道:“我的事从来与你无关。” 突然,颈后一阵剧痛,我周身酸软,不省人事。 恍惚中,我仿佛闻到一股熟悉的酒气,难道出家人也饮酒吗?我昏昏沉沉地想要睁开眼睛,奈何眼皮犹如千斤重石,浑身又烫得厉害。 城门上那一幕犹如一口黄口大钟,一下下撞击着我早已崩溃瓦解的心。 挣扎无助之际,父亲的音容笑貌愈加历历在目,我心痛地无以复加,想喊又喊不出,只得一味地让眼泪汨汨地流。 “别怕,阿棠,我在这里。”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 睡梦中一个黑衣少年隔着重重帘幕缓缓走向我,却怎么也走不到我面前。 是谢风吗? 我踉跄着跑向前,将飘渺如烟的纱幕一层层掀开,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他霍然抬起头,一双凌厉而摄人魂魄的重瞳寒芒四射。 我吓地跌坐到地上,呆若木鸡。 难道我忘了吗,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知我怜我的少年,根本没有谢风,有的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这样温柔而渺远的声音,以后,只怕只能出现在梦中。 不,梦中也绝不会再有,不能再有了! 与其活在自欺欺人的美丽梦幻中,我宁愿独坠污泥而死! 我一把推开附在我腕上的温存,大喊道:“滚,滚开!” 周围蓦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曲清萧淡然漂漫于支离破碎的梦中。 那箫声如青烟袅袅,缓缓在我心中的荒漠中升起,一丝一缕,如泣如诉,扣人心肠;转而,又如碧海潮声,推着细沙寸寸碾来,清净宁然,褪去了我心中一重又一重的悸梦。 我如同置身浩淼苍然的大海之中,一叶扁舟任漂突,身后不知谁在轻声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⑴ 王子?王子又在何畔? “谢风谢风,清雅如风,飘然如风,自在如风。谢风只是一个梦,你的梦,陈友谅的梦,每个人心里都有的一个梦,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梦。 “你可以不顾一切,不假思索地跟谢风走,却不愿相信跟随陈友谅。我们总想成为风,自在的风,不畏世俗的风,没有束缚的风。可我们毕竟都是人,有贪婪欲念、有一重重一圈圈的禁锢和羁绊,谁也做不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风。 “谢风是你渴望成为的人,是陈友谅渴望成为的人,是千千万万的世人都渴望成为的人。可这世上没有谢风,有的只是陈友谅,活生生的陈友谅。告诉我,你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 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回荡着,我怔忡道:“我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 谢风还是陈友谅?我爱的是谁? 我爱的是一个摆脱世俗追寻自由的渴望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假如陈友谅不是谢风,我是否还会爱上他? “是谁?你是谁?” 我蓦然回首,海风凄零,海浪滔滔,义断情忘无处觅,三千刹海冷森森。 我轻叹一声,此时此景,无论是谢风还是陈友谅,又与我有何关系? 箫声悄然而逝,我亦渐渐平复下来,对外间之事,却依旧懵懂不知。 这期间依稀有人在我嘴里灌下凉苦的液体,有时还有马车颠簸和野风呼啸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外间的残风冷雨丝毫侵染不到我,我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说不上的舒适,越发昏沉嗜睡。 注:⑴出自《越人歌》。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 (一)先教一雨净江山,便放千林春意还(上) 又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过了一生那样漫长,我才疲惫地睁开双眼,阳光入目的那一刹那有点点刺心的痛。 我茫然而起身,连日的昏迷让我的身子酸软而虚弱,我只得以手撑着床板挣扎着站起来。 周围的一切陌生而静雅,我警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带,还是我之前穿的那身男装,凤舞还在,身上的其他物件也都还在,只是,碧落却无影无踪。 我有一瞬的失神,遂即在心中默叹,也罢,情已逝,还留着它作甚。 只是,这是哪? 我粗饮了几杯桌上的清茶,推门而出,向外观望。 这原来是一个三层的高楼,一楼是大厅,往下望去,有几十套桌椅座位,熙熙攘攘,人声喧华,好不热闹。二楼似是隔间,白纱朱幔,廊雕栏刻,样样精美如画,从外面看就足以看出其不俗。三楼却人声寂寂,想来这是一间客栈,此处应是卧房了。如此气派豪华,当真少见。 究竟是谁把我带到此处?是那一尘吗?他一个出家人,怎会住这样华丽的屋子?这又是哪? “呦,公子您醒了?”我正垂首思忖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一个侍从装扮的少年人正端着一盆白雾腾腾的热水,热情地在不远处招呼着我。 我走向前,问道:“你可知道,是谁把我送到这里的?” 那侍者歪着脑袋一脸迷茫,道:“小的也不知道啊,只是老板吩咐了您是上宾,让好生照看着,不如这样,您先洗把脸,去楼下用些吃食,再问问我们老板吧。” 我想了想,也只得如此。 下楼之后,那掌柜的见了我亦是满脸堆笑,一个劲地嘘寒问暖,我心下愈发狐疑,不禁问道:“请问,是谁把我带来的?” 那掌柜的笑容僵了僵,又笑道:“公子,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我气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你怎会不知?难道我是凭空冒出来的?” 掌柜的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老板。雅香楼全国连号,咱们这里只是亳州的一个分号而已。不是我要蓄意隐瞒,而是前几日上头送您来时,特意交代了您是贵人的朋友,要一应好酒好菜伺候着,至于那贵人是谁,我也不得而知呀。” 前几日?我竟昏睡了这么些天,还到了亳州。我心惊,那爹他的遗体…… 掌柜的见我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又道:“对了,这封信说是要您一醒就给您的,瞧我这记性。” 我展开信,上面写道:“令尊尸身已埋至临安城外双义寺中,勿念。亳州乃刘福通势力之内,卿留此处,可保万全。” 临安是南宋故都,元军来犯时,宋室皇陵惨遭洗劫,可怜宋室皇帝一世尊贵,却无葬身之所。民间有两义士听闻后,将宋帝遗骨迁入临安城外一寺庙中,后人为赞其德行故称之为双义寺。 我双手微抖,几欲落泪,是谁把爹的尸骨再在此处?是那孤僧一尘吗? “公子,公子!” “嗯?”我懵然回声。 “我已备好了酒菜,公子先用些饭菜吧。”掌柜说道。 我淡淡点头,寻一偏僻处坐下,垂首带上斗笠,我虽女伴男装,毕竟还是有些脂粉气息的。 此刻,正直午时,日光暖暖地落了我满怀,整个大厅都闹腾腾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 我正蹙眉于桌上斑驳而落的日影,只听邻桌一布衣青年说道:“如今天下可不太平了,自韩山童颍州起义以来,各地豪据一方的好汉们都磨刀霍霍,跃跃欲试呢,蒙古人怕是气数已尽,汤和,不如咱们去参加红巾军,跟着刘福通一起打蒙古鞑子。” 我不禁斜睥了一眼,那人虽一身布衣,模样也不只是中上之姿,但额骨高且宽广,一双剑眉昂然如山岳,身体挺拔,颇有一股别样的豪迈气质,此刻谈笑激扬,眼中更是锋芒流转,英姿不凡。我心中讶然,此人说话竟毫不避讳,可见亳州之地,刘福通势力渗入之广。 他对面的书生打扮的玉面男子,低头思忖,良久道:“难说的紧,如今正是风头浪尖上,占尽先机者,未必是最后得利之人。” 那布衣青年来了兴致,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韩山童虽挑起义军之首,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只留下稚子韩林儿孤儿寡母。虽有刘福通在旁辅佐,但此时元军正要以儆效尤,刘福通自然首当其冲,而刘福通其人,是什么心思却也不一定哩。” 汤和摇首叹道:“说到以儆效尤,此次蒙古人当真是做绝了,竟要将韩山童的尸身悬挂于颍州城外三日。” 我闻言心中一刺,不觉怔怔盯着他,只盼他们继续说下去。 布衣青年也扼腕叹道:“是啊,可怜韩山童也是个人物!不过还好,听闻前两日深夜,有一义士独闯颍州城门,一人敌百,竟生生将韩老先生的尸身夺了回来。当真是条汉子!”他说罢,眼光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迅速垂下头,心中却想,究竟是谁救下我父的尸首。 “老先生,老先生,您没有预定是不能进来。”门口有个店小二跺着脚嚷嚷着,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一个粗布麻衣,面相古拙的老者径直走向我,朗声道:“谁说没有位置。这么大一张桌子只做了一个小子,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店小二紧追着进来,急道:“这,这……”边说着边偷偷觑着我的脸色。 我瞧这老先生鹤发苍苍,仙风道骨,双目精光灼灼,且又言语风趣,不禁莞尔,站起身来,亲自用衣袖拂去了他面前桌上的翻身,笑道:“无妨,先生请坐。” 那老先生得意地望了店小二一眼,遂即坐下。店小二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我见他坐下,却并不点菜,自己也吃的不好意思,便恭敬道:“先生若不嫌弃,我这有些粗茶淡饭,先生可略尝一些。” 在一旁的布衣少年,忽然道:“这么老神仙,晚辈这里亦有好酒,不妨饮上几口?” 那老者听了,并不答话,只毫不客气地动起了筷子,边吃边赞道:“嗯!好菜好菜,又得佳人相伴,当真快活似神仙。” 汤和见他不理自己的朋友,面色怏怏,正欲说话,那布衣青年按住他,亲自斟满一杯酒,缓步前来,谦声道:“老先生,请!” 老者这才端起酒杯,轻饮了一口,依旧不看他,眼中却光芒一闪,对着我道:“这个小子倒还算懂得些礼貌尊卑,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我微笑颔首,那布衣青年也不恼,抱拳道:“在下姓朱,名重八,老先生请慢用。” 说罢,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一)先教一雨净江山,便放千林春意还(下) 只听他接着道:“如今韩山童功败垂成,韩林儿遁往武安,刘福通豪据亳州,你说,他们会否再回来收复颍州?” 汤和摇头道:“韩山童发兵于颍州,又兵败于颍州,想来现下颍州戒备更加森严,何况敌众我寡,战资装备亦相去甚远,只怕将来刘福通想要收复颍州是难以为之。依我之见,不如先接韩林儿至亳州,稳固势力,先打通河南这条战线,再从长计议。” “这个小子也有几分见识,只可惜呀……”面前老者突然开口,眉头深皱。 汤和闻言,略感诧异,转身问道:“可惜什么?” 老者轻抚银须,笑道:“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颍州襟带长淮,东连三吴,南引荆汝,乃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淮南内屏,东南枢辖,是兵家必争之地。更何况,刘福通本就是颍州人,在颍州实力根深蒂固,白莲教徒布众甚广。子不闻,如今大街上处处流传着一句话,若论天下反元英豪者,莫若颍州之士也。若说战资装备难以比拟,何妨遥想当年,秦军虎狼之师,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焉又败于刘邦项楚手中?小子可知何为取胜之道?” 汤和身躯一震,恍有所悟,不觉起身上前,沉吟道:“夫战者,无民心莫以为之。不错,经此一役,颍州城百姓群情激奋,更对元兵恨之入骨。尤其是韩山童一事后,更有壮士夜闯将军府,以泄不平之气。何况,最险之地,往往最易取之。元人新胜,必定自恃城防坚固,料想刘福通绝不敢来犯,难免有所松懈。岂不知阳盛则阴衰,表面越是坚不可摧,其内则是不堪一击。战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天怒人怨之际,回兵折返,拿下颍州似也未尝不可。” 朱重八神色认真地听二人谈论,不住地点头,那老者见状,笑道:“小子,你点什么头?” 朱重八并不羞赧,直言道:“我心中虽也有些想法,奈何肚子里墨水着实不多,实在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听你二人讲来,言语精妙,句句珠玑,恰好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我听来也顿觉十分痛快。只是,心中尚有一疑问,依你们所言,此路虽好,确是剑走偏锋,若是目光短浅之人势必弃城而不顾。不知那刘福通,敢不敢走这条险招?” 老者又饮了一口酒,正才正视于他,道:“这酒虽浊,这个问题却甚好,我看,由面前这个小兄弟来解答最好不过。” 我不料他将机锋指向我,心内一凛,偏偏说到刘伯父时他询问于我,不知此人是有意还是无意。 再抬头,只见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我不觉尴尬,轻咳一声,缓缓道:“刘福通其人,亦是颇有见识之人,此番随韩山童起义,必定筹谋多时,无论胜负皆应有所准备。窃以为,不出多时,其必攻颍州。” 那老者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朱重八亦点头,深以为然。 我如何能不知呢,爹早已将成败之策都悉数安排妥当,想必刘伯父也是知晓的。 汤和却沉吟道:“若果真如此,刘福通亦将为一代英豪。如今正值乱世,天下英豪皆招兵买马,蠢蠢欲动,如今南有方国珍,北有刘福通,只不知老先生觉得谁更有胜算?” 我心中暗忖:方国珍,早些年曾在台州起义,但却一直动静不大,响应之人也少. 老者抚须悠悠道:“小子这样问,可是想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朱重八神色激动,言辞慷慨:“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而是一酬壮志之所。如今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欲替天行道。” 老者摇头叹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欲望之海一旦开启就永无尽处。功名利禄不过是浮云遮望眼,且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重八不卑不亢道:“天道总循环,如今正值战乱之年,以战止战才是天道。好男儿立于世,并不求功成名就,但总要有存世之志才不算枉活。” 我心底蓦然一惊,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记忆中同样的话陈友谅也曾说过。 老者却突然长身而起,笑道:“菜好酒好,老神仙我吃饱喝足要回去和周庄共弈了,几个小子不必相送。” 他说着,拍拍衣服作势要走,却不小心把酒壶打翻,酒水顺着桌子一滴滴流下。 汤和与朱重八一惊,忙道:“老先生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老者指了指酒壶,道:“上善若水,年轻人何不学学这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源远流长。先教一雨净江山,便放千林春意还。且静观其变吧,既存远志,又何必急于一时。朱重八?你这名字不好,瞧你这般急进,不如改作元璋如何?” 他说罢,转身阔步而行。 元璋,朱元璋,诛杀元贼的璋⑴。我不禁暗笑,这老先生果然有意思。 朱重八听的微怔,遂即叫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说不得,说不得!”伴着一阵笑声,那老者已飘然远去,只留有苍劲的歌声旋在耳畔:“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世界将一大变,黄天将死,苍生将生。” 说不得,说不得…… 我愕然一惊,记得父亲曾提过,我出生那年说出“天命玄鸟降明土,朱雀翔南紫微出”的那位异士也曾自称“说不得,说不得”。 怎会有这样巧的事?难道时隔十几年,我与他再度相遇?这条预言左右了我半生的命运,到底是心中不甘,强烈的愿望驱使我起身上前,追随那老者而去。 “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也走了?”身后响起朱重八的声音。 我回头大喊道:“两位兄弟对不住了,小弟先走一步!” 岂料我回身时心中急切以致用力过猛,恰好一阵风习来,吹起我斗笠上的黑色面纱,阳光瞬间倾入我的眸中,明媚昭华,晃得我微眯起双眼。 待我适应了阳光再度睁眼时,远处,朱重八正神情怔忡地望着我,我生怕追不上那老者,不再停留,飞步前行。 注:⑴璋,一种武器。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尘世荣枯真幻梦,涅槃生死是浮沤(上) 韶光映林樾,玉池系崔峨。 那位老者似乎有意刁难我,带着我七兜八转绕了一大圈,最后竟踏上这条九曲回环的山路。 一路上,松风浩浩,涧水潺潺。白云雾里,枯木寒岩。在我千辛万苦翻上这座高山之后,心中不禁纳闷,这老者年迈如斯,竟似比我还健步如飞,好几次差点让我跟丢了。 好在,经过万般曲折,我终于登上了峰顶,这一刻心底说不上的畅快愉悦。如今恰逢冬尽春生,山顶的湖水都解了冻,在夕辉下,波光潋滟,映的我心中也一片清凉宁静之意,就连过往的那些伤心之事都仿佛被搁在脚底的浮云之下。怪不得古往今来,那么多高人达士都隐于山水之间,原来山水亦能忘忧。 此山虽高险宽广,山顶却并不大,一眼便能望见那位老者的住处。我缓步走近,却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蹲坐在木屋门口,木屋面前是一片灰烬,他拿着一支树枝划来划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正纳闷,悄悄隐身一旁,但见那老者拿着一个布袋子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宽慰道:“小方,你看这是什么?” 小方听到声音,高兴地抬起来,从老者手里接过袋子,倒在手上,叫道:“草籽!” 那老者慈爱的笑道:“对啊,虽然你一时贪玩把咱家门口的树都烧毁了,但也没有关系。咱们把这门前的灰烬都清理干净,撒上草籽,今年的春风一吹,又是一眼新绿。” 小方的眼中有一瞬的惊喜,遂即又黯淡下来,道:“不好不好,山上风大,风一来,草籽都被刮跑了。” 老者抚摸着小方的头,道:“傻孩子,风能刮走的都是不能发芽的秕子。” “真的吗?”小方高兴地几乎又跳起来,这时几只鸟儿从空中飞过,他又指着鸟道:“不行不行,这里鸟儿太多,这些草籽还没发芽,就要被它们吃完了。” 老者抬头望了一眼,笑道:“那有什么关系,鸟儿总爱捡着大的吃,可那些大的草籽都是混进来的杂种,是长不得草的。” 小方闻言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山上经常下大雨,雨水会把草籽吹散的。” 老者拉着小方的手,指着溪水道:“那样不更好,这些草籽随着溪水向下流淌,走到哪里就绿到那里。到时候,整整一座山都长满了咱们小方种的草。” 小方听后,彻底笑开了花,开开心心地去整理屋前的废墟。 听到这里,我心中震撼难言,人活着不就像这草籽,风吹雨又淋,鸟食火又烧,虽是万般无奈,但若人人都能如这老者般达观,总会绿染大地,心随自然。 恍然忆起,前几日一直缠绕梦中的那个问题——“我究竟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我渴望如风般的洒脱自在,却正是这种渴望深深禁锢了我,若能如眼下这草籽一般,随风任水,归乎自然,岂不是真正的自在? “小姑娘,既来之,则安之。暮风清寒,夜露深重,何不出来说话。”那老者扬声道。 我闻言,只得摘去斗笠,盈盈上前。 那老者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叹道:“十五年不见,如今朱雀也已将展翅了。” 我听得“朱雀”二字,眼中霍然一亮,问道:“当年为我写下批言之人,果然是老先生您吗?” 他点头道:“正是老朽。” “老先生怎知我是昔年故人?”我诧异道。 他笑道:“一尘这孩子前几日又来扰我,无意间道出你的去处。也是天意,恰巧我近些年一直旅居此地,可见世间种种,皆为定数。” “一尘大师?”我愕然,“先生也认得此人?” 他淡然而笑,眼里的慈爱更浓,道:“老朽一生只收过三个徒弟,一尘便是我的二弟子。不过,一尘虽乃三人中悟性最高,也最得我心者,却一直有一执念。” 我讶然道:“一尘大师早已遁入空门,怎会有一执念?” 他轻叹道:“他的执念在于苍生,在于生死。他始终勘不破红尘劫难,总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殊不知如此一来恰是坠往红尘之中,推波助澜而已。也罢,天命如此。” 我亦喟叹,道:“生死之道,天地之理,放眼世间,又有几人能勘破?我不懂这些天道人道,更不信什么劫数命数。但我不得不说,您的那一句预言,确实改变了我一生。” “如何变得?”他问道。 我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怅然道:“若不是这一句话,我又怎会被推为白莲教圣女,又怎会遇到今生绝不该遇到之人,更因此断送我父的性命,令我悔恨终身,虽生犹死。” “听你口气,小小年纪,仿佛已看透生死,你不知,这生与死之间的学问远非你所能想象,”他瞅着我,半晌道:“跟我来。” 我茫然地跟着他向前,一直走到一处悬崖,才堪堪止步。 “你敢不敢跳下去?”老者突然道。 我俯身下望,浮云层层,山雾渺渺,前尘往事一点一滴印上心头。 母亲最爱的海棠花,父亲临走慈爱的面庞,珠儿碧色的衣襟,祖母病逝前眼中浑浊的泪,秀娘回乡时依恋不舍的眼眸,林儿小时候最爱穿的大红衣襟,黑衣少年雪中吹箫,乃至河边与一尘相遇。这一切的一切,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我的心中似有千千结,一结结缠绕成网,那网有着不可预知的魔力,生生网住我的一生。 “不能,我不能!”我突然叫道。 “不能?是不敢还是不能?”他逼问道。 “我不能,林儿幼小,需要人照顾。父亲遗志,也尚未完成。”我急忙道。 “你现在跳下去,你的林儿我帮你照顾,他要天下,我就帮他夺天下。你,敢不敢跳下去?”他毫不妥协。 我敢不敢跳下去?是啊,只要我跳下去,林儿就没有后顾之忧,这位老者必是兴国的举世英才,而父亲的复国大业也不再迷雾重重。 跳吧,只要我跳下去,我就能了无牵挂,也不再愧对父兄族人。 ------------ (二)尘世荣枯真幻梦,涅槃生死是浮沤(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脚底遮掩一切的云雾,一步一步向前挪着,所有混杂纷乱的记忆都渐渐清晰,一道一道光芒会聚成一张清俊桀骜的脸,我不忍再看,蓦地闭上眼,向后退一步,叹道:“我不能,我还有恨。” “尘世荣枯真幻梦,涅槃生死是浮沤。”他厉喝一声。 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猛然惊醒,为何时至今日,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依旧是那张面孔?恨又如何,我原以为他是飘扬于世间的清风,悠然于晴空的白云,引领我踏上盛载着自由与甜蜜的故土。然而,风云际会,带来的却是永无尽头的凄风苦雨,一朝肆虐便碾落红尘无数,朝朝暮暮又是何等的摧筋蚀骨! 如此苟延存活于世,生无颜于族人,死愧对先祖,终究是进退两难,何为生?何为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我转身注目于他,幽幽道:“那活着,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他叹道:“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二途,了无彼此。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你且去吧。” “去哪?”我茫然道。 他转身往回走,双手背于身后,道:“从哪来,往哪去。” 从哪来,往哪去。不错,我以自己的愚昧将父亲陷于掩藏于暗夜的猎人的陷阱,将乐天知命的林儿推向命运与皇族血脉布下的天罗地网。这是我必须供认不讳的滔天大罪,是我一切不安与苦难的源头。 当我误饮了那杯注满阴谋的爱情毒酒时,我就已经永无退路,此生此世,再不能做毫无意义的消亡和残喘。我可以死,可以活,但死要为赎罪而死,活也要为赎罪而活,这是我唯一的归途。 我紧追不舍,跑到他面前,径自跪在地上,垂首恳求道:“老先生,请收我为徒吧!” 他目射灵光,道:“缘何?” 我抬头,言辞恳恳:“如今,父亲遭奸人所害,尸骨未寒。祖宗基业百废待兴,林儿又年幼性痴,南北列强各个虎视眈眈。我虽身为女子无力承担,林儿自小不喜杀戮权利,又何辜被卷入这场腥风血雨?只叹我并无才学能力,不但不能为他排忧解难,还为他屡添烦恼。老先生有不世之才,求老先生,收我为徒吧!” 他扶我起来,叹道:“唉,我已为一尘点化过你,奈何时机未到。前缘早已注定,劫数势必难逃。我不会收你为徒,但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我失望而茫然地站起来,对上他睿智的双眼,道:“老先生既有所要求,阿棠必在所不辞。只是拜师一事还望先生三思!” 他指了指远处的小方,道:“我既然被你们知晓了去处,此地不宜久留矣。这孩子是我从山下捡来的流浪孩儿,却也是个可造之才。我一个孤寡老人,实在不能好好照顾他,年轻人,总得出去闯一闯,总不能跟着我老死深山。你帮我把他送到我大徒弟处,拜其为师。我这大徒弟乃三人中才学最广者,几乎无所不通,若有机缘,你有什么想学的只管请教他亦可。”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虽不免失望,却也无法拒绝,只得道:“如此也好。敢问老先生的大徒弟是谁,身在何处?” 他遥望着南方的一片微云,双目炯炯有神,一字一字道:“青田刘基。” 青田刘基!竟是他,刘玢的叔叔!我不禁觉得为难,然而,既然答应了老先生,就必须言出必行。不过,虽然我与刘玢有婚约,但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想必他已经不认得我,刘家人更不必说。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轻叹一声,道:“我答应您。” 老者遂眉开眼笑,乐呵呵地像个孩子,全然不复方才的超然神姿。他大声喊着:“小方,小方!快过来!” 那小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看到我在,一脸惊讶,问道:“这位姐姐是山里的仙子吗?长的真美!”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心里却越发觉得这孩子可亲。 老者拍了下的脑袋,假意喝道:“不要叫姐姐,没大没小,叫姑姑!” 小方被拍的吃痛,抱头叫道:“为什么?姐姐这样年轻。” “还说!”老者故意嗔道. 小方抱着头,告饶道:“姑姑!姑姑!” 我不禁莞尔,摸着他的头道:“小方想下山去吗?” 小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脱口而出:“想!”说罢,又偷偷觑着老者的神色。 老者脸色并无异样,只是道:“你跟着这位姑姑去吧,我让她给你找了个好师傅,以后你要跟着师傅好好学本事,知道吗?” 小方一听,这才知道这一去竟是要长久分离,不禁眼含热泪,道:“爷爷,爷爷你不要我了!我不走!你让我种了草,却不让我看,你自己偷偷躲着看,你不乖,你不乖!” 老者闻言,笑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道:“谁说我不让你看,等你过几年回来,这一座山都是你中的绿草,那才好看呢。爷爷没有不要你,若有缘,自会再去看你。” “真的?”小方止住了抽噎,迟疑地问道。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老者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道。 小方这才破涕为笑,一溜烟地跑回屋里收拾东西去了。 望着小方的身影,他叹了口气,道:“毕竟是个孩子。今夜你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你就带他下山去吧。” 我点头同意。 翌日清晨,我携了小方的手,一同拜别这深山里的老者,踏下这座穿云吐雾的青峦。 行至半山,整座山中都回荡着苍然渺远的歌声: “十五日已前,过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后,未来心不可得。 正当十五日,现在心不可得。 三心既不有,万象复明谁?” 我心中动容,老先生是在警示我什么吗?我转头问小方:“今日是几日?” “正月十五!”小方笑着道,“爷爷唱这首歌最好听,但平时总不大唱呢!” 我微微怔忡,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方孝孺!”他把玩着手里的青蔓,漫不经心的说。 “好名字!”我不禁叹道。 “爷爷起的!”他忽然神情恍惚的向回看,只见一片灰烟袅袅而升,“火,火!” 我讶然回望,那个木屋竟着起火来,此刻烟灰四散,火光映天,只不知那老先生如何了? 正在担忧时,小方大叫道:“爷爷,你又骗我!” “哈哈,小方啊小方,你好自为之吧!”山谷里回荡起一阵苍老而豪迈的笑声。 小方苦着脸,我心下却释然,原来这老者被我撞破了行踪,是故烧毁此处,另寻隐居之所。终归是我的过错,他如此年迈,却又要隐入青山更深处,又该何以为计呢? 老先生为点化我,先让我历经攀峰之艰难,再以草籽喻人生,以生死逼我弃恨,又以歌声作示,最后竟然不惜牺牲藏身之所,可谓良苦用心。 但我怎能甘心,我心中的血与泪,怎能就这样轻易地抚平? 我爹的尸骨还停在他乡,我的亲弟弟还在战壕中辗转,而我自己呢,又何尝不是在这乱世中飘零辗转? 女人生逢乱世,不过是政治赌桌上的一记筹码,战争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若生在百姓家,兴许不会有此悲叹;但一朝生在帝王家,就难逃此劫数。我破落至今,也皆因如此。 倘若这是命,我,韩宛棠对天立誓,我绝不认命! 我轻叹一声,拉紧小方的手,坚定地向前走下去,前路茫茫,道途险阻,但我永不会退缩。 ------------ (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上) 至正十一年二月初三⑴,刘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林儿等人在武安重新聚集义军,杀黑牛白马,誓告天地,折返故土,一举攻下颍州。随后,刘福通又率众击退前来镇压的元军,火速占领安徽、河南等地的许多城镇。 自此,浩浩荡荡的大起义在全国以破竹之势迅速爆发。 这段时间,我和小方取道河南、湖北,一路南下,等到达杭州之时,已过去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所见所闻,远超我过去十五年之所想所历,民生疾苦,处处怨声载道。 沿途遇到不少农民拿着铁锄钢刀,结伴而行投奔各地义军。我一时兴起,便混到他们当中,随着他们一起意气风发地高歌: “风从龙,云从虎, 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 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 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 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 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 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 不破黄龙誓不休。” 听说这是红巾军的军歌,如今大江南北到处都飘满了这样激情昂扬的歌声。此刻我纵声而唱,仿佛父亲也站在这万人之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念及此,我更觉此歌亲切,父亲,您看,您登高一呼,天下有多少仁人志士云集而响应!您在九泉之下也会略感欣慰吧。 正在感念之际,身旁一个腰挎双刀大汉见到我拉着小方与他们一起混迹江湖,引吭高歌,扭头奇道:“小兄弟,瞧你年岁不大,文文弱弱的,也要携着幼小来这世间闯荡吗?” 我注目于他,此人身高八尺,壮硕魁梧,眸子里激情洋溢,不觉胸口一阵昂扬之气,朗声道:“元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将诛之!莫说我是一弱冠少年,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义不容辞!” 那汉子击掌叹道:“说得好!小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我略微思忖,答道:“在下赵棠。” 他轻拍下我的肩膀,笑道:“敢情咱俩是一家人,我也姓赵,名普胜。” “果真,那可是有缘呢!”我又道:“我瞧这位大哥相貌堂堂,并不似山林间的农耕野夫,为何会千里迢迢去往南方抗元?” 他面中隐有哀戚之色,悲声道:“我叫赵普胜,原为安徽巢县的县吏。去年在老家娶了个媳妇,谁料新婚之夜,一个来席的蒙古人喝醉了酒,嚷嚷着要我娘子!我焉能不恼,可是官高一级压死人,他声称大元律法上写的清清楚楚,蒙古人有权享有汉人女子的新婚初夜。我自是愤不可当,说什么也不许,他借着酒劲调来县里的军队,以我父母亲人的性命相要挟,强要了我娘子。我娘子不堪屈辱,自缢而亡。我一怒之下,冲去衙门,杀光了那些狗贼,从此亡命天涯,逃到此处。” 饶是我身为女子,听到此情此景,也被激得热血沸腾,此刻又是悲叹又是愤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凄然道:“赵大哥你……” 他摆摆手,目光深邃:“我明白,你不必劝慰我。原本我只想自恃一身武艺才学,谋个功名,就此老死一生,现在看来功名不过尘与土。恰逢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好男儿就该如你般投身民族大业。千里迢迢又如何?我赵普胜虽不是岳飞文天祥那般的英雄豪杰,也要立志誓除鞑虏,元人不亡,天理何在!”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多少热血男儿胸怀此志,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生死未卜的反元之路,然而,纵使前方是血海迷途,也难以阻挡众志成城的民心。 小方一直插不上话,此刻听得愣住,突然叫道:“这位叔叔真像个大英雄!” 赵普胜听了十分高兴,爱怜地拍拍小方的脑袋。 我亦深深望着他,激动道:“赵大哥往南想必是要投靠方国珍。方国珍其人我并不了解,但他反元已久,建树不大,可见并非光复中华之才。我见你心怀雄志,又有为官之才,不妨重返家乡召集父老兄弟,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来日野火燎原之时自会有英雄与你惺惺相惜。到时,大哥你的夙愿可除矣!” 我这么说,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此良将,若往北投靠林儿总好过投靠方国珍。他毕竟是安徽人,若真是有识之士,将来队伍壮大之后刘伯父一定会注意到他,到时收为己用也在情理之中。 赵普胜听罢,深以为意,赞道:“你说的不错。想不到兄弟你小小年纪,却也颇有见识。赵棠,我记下了,将来无论生死成败,再相遇必要和你畅饮三大碗!” 他说罢朗声而笑,我望着他的笑声,心中却不免悲戚。 蒙古人对汉人苛捐劳役不断,更设下许多匪夷所思的法令:杀蒙古人偿命,杀回回人罚银八十两,杀汉人却只用罚交一头毛驴的价钱;汉人不能有姓名,只能以生辰为名,不能有武器,违者严刑处之;蒙古军官甚至享有汉人女子的新婚初夜权。在蒙古人的铁骑之下,汉人的生活举步维艰,天下哀鸿遍野。 我不禁喟叹,民心尽失,曾经纵横南北、叱咤风云百余年的大元王朝,当真是岌岌可危了。 世道艰难,旅途疲倦,好在身边有小方的逗乐解怀,有南北壮士的豪气赤胆,着实让我宽心不少。 沿途一直打听刘基的下落,我才知道他近几年一直在丹徒隐居,至正八年才重返人群,居于杭州。至正八年,正是台州起义军方国珍起事的那一年,刘基一度在朝为官,又隐居深山,偏偏在至正八年再度出世,难道他还要助纣为虐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迟疑,如果当真如此,此人实非世人所称道的举世良才,也绝非与我同道之人。 注:⑴史书上记载,刘福通攻取颍州的时间是四月初三,我又篡改历史,皆因第一卷那些发生在雪夜的初恋故事,剧情需要,剧情需要! ------------ (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下) 行至杭州,我与这些走南闯北奔赴义军的壮士一一惜别,绝心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绝世奇才刘伯温。 “赵小弟别忘了你我之约,若有空来安徽,定要往巢县来找我!”临走时,赵普胜冲我大喊道。 “一定一定!”我和小方摇摇望着他,不住地挥手。 这一路走来,能结识这样豪气干云的爽朗汉子,我心中也欢欣不已。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刘府中人声称刘基并不在杭州,而是游历四方去了。 江浙自古是富饶之地,杭州城更是富甲一方。城门于卯时启开后,商旅农民争相出入城门,我和小方却逆着闹哄哄的人群垂头丧气的走出来,与热闹繁华的杭州城愈发格格不入。 我坐在于杭州城外凉亭中休憩,心中更加茫然,他何故要游历四方? 只怕是担忧蒙古人于这内忧外患之际再次任用他,以镇压南北起义军。他即是那老者的得意高徒,想必胸中有数,蒙古王朝早已不复当年,又怎肯再接此烫手山芋?但他毕竟是满腹才学的不世之人,如何甘心一任隐于田园,做一个闲情野鹤。老者说,上善若水,他一定在等,等这个上善之人,所以他必须游历四方,以避眼前之祸。 只是,四处游历,我又要到哪里去寻呢? 我思索良久,不得其果,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是哪一日?” 小方想了想,答道:“二月十四。” “十五日已前,过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后,未来心不可得。 正当十五日,现在心不可的。 三心既不有,万象复明谁?” 许是我激起了小方的回忆,他闲暇无事,低声吟唱起这首歌,与老者沧桑的语调相比,他略带稚嫩的童音唱来另有一种清新无忧的悦耳。 我心念微动,既然过去心,未来心,现在心皆不可得,那就该从哪来,往哪去。 我霍然站起身,拉着小方笑道:“我知道咱们该去哪寻他了!” “去哪里?”小方一脸的兴奋。 “从哪来,往哪去!”我拉着一脸迷茫的小方快步向刘基的老家青田走去。青田刘基,自然要往青田去寻,原来那老者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机锋。 千山万水访君难,如此兜兜转转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和小方才于晨光熹微之时,抵达青田县。 一水绕城南,春风满渡头。往来人似鲫,终日不停舟。 青田,不愧是江南名县,浙南漓江,正值二月,青田渡头前,行人船只络绎不绝,一片欣欣向荣之意。 此地奇峰高峦连绵迭起,瓯江如一条玉带贯穿其间,当地百姓亦是民风淳朴,当真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只不知如此美景仙境养出的刘基,会是怎样一位名士! 我站在太鹤山下,仰观苍穹,不觉吟叹:“何处别寻仙境界,此山原是鹤家乡。” 小方闻言,手舞足蹈,拍手叫道:“这山里有仙鹤吗?” 我注目于在烟云间飘渺沉浮的青山,悠然道:“有没有仙鹤我不知,此山确有鹤鸣之士!” 说罢,我拉着小方的手,向山中走去。 此山并不太高,也不算巍峨,地势平缓,相比那日老者的故意刁难,攀爬起来要轻松的多。唯一让我一筹莫展的是,行至山中,明明前方的一处雾霭傍绕的高屋已经影影绰绰,身边却总有乱石松林挡我之行。 不知不觉,我们已在山中转了大半天,眼看暮色将至,依然寸步难行。 几番来回,我早已大汗淋漓,再看小方,亦是一脸愁苦。 我止步不前,定睛于身旁一方巨石之上,那上面坑洼不平,乍看下去竟像是阴阳两仪之象。我不禁叹道:“想来眼前这些乱石杂草实是大有学问。幼年时我曾听闻这世间有伏羲八卦之阵法,变幻莫测,兴许这之间有些关联,可惜我向来不通此术。” 小方听后,眉头皱得老高,煞有介事地跳到那方巨石上,眺望良久,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不是八卦阵。这可比八卦阵要复杂多啦!” 我闻言一惊,愕然地望着他。小方小小年纪,竟也懂得伏羲八卦阵这样玄奥的学问吗? 他被我瞧的不好意思,挠着头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是以前我若惹爷爷生气,爷爷就把我扔到那乱石堆里去,让我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我问他,他就说这是八卦阵。” 我奇道:“那你后来走出去了?” “那是自然!”他得意地拍拍胸脯,遂即又黯然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不行,这个好像和那个不一样。” 我心下了然,难怪老者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悟性,于是笑道:“你只管带着姑姑走便是!” 他应了一声,拉着我左转右折,迅速穿梭于奇石异林之中。 眼看高屋越来越近,我心中不免欢喜,小方却止了脚步,皱眉道:“不对不对,我,我走不下去了。” 我听他如是说,转了一下脑筋,对着那栋屋子高声唱到: “十五日已前,过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后,未来心不可得。 正当十五日,现在心不可的。 三心既不有,万象复明谁?” 但愿这首歌,能让刘基知道我们是从老者处来。 轻伶的歌声一圈圈的飘散,犹如盛开在初春山色中的涟漪,却终归于湮没,只余溪水淙淙流淌的声响。 我在心中默然轻叹一声,难道是我猜错了? 我虽然有些失望,却不忍让小方难过,转身看到身旁有一棵果树,上面挂满了红澄澄的果子,十分诱人,就摘下几个递给他,柔声道:“没关系的,先坐下休息一会,吃几个果子解解渴吧。” 他点头同意,又开心的吃起来,边吃还边笑道:“好甜!” 我看他这般可爱,不禁想起林儿幼时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言,面上却只是笑着随他一同咬着红果。 不觉暮色又至,瘴气湿重,头脑忽然混沌不清,眼前也蒙昧难辨,再看小方,已然倒在一旁。不好,莫非这果子有毒? 恍惚中,有清朗飘逸的歌声穿云入雾而来: “十五日已前,藏身处没踪迹。 十五日已后,没踪迹处莫藏身。 正当十五日,布袋头开,全身显露。 不怜鹅护雪,且喜葛入冰。” 山气日夕佳,云雾渺渺地像情人的手,伴着歌声悠然地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心中澄净宁然。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绽开淡淡的微笑,紧紧抓住小方的手。 刘基啊刘基,千回百转,终于让我寻到了你! ------------ (四)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上) 我的眼前渐渐黑了,我才发现漆黑和苍白是一样让人窒息的颜色,一样接近死亡的颜色。我努力去回想记忆里点点滴滴令我温存的时刻,努力去回想青山深处,绿水经行的生命律动。时光一幕幕地转换,色彩一层层地重叠,我的头脑越来越混沌,我只想拼命抓住一样东西,抓住我如水般迅速流逝的生命。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万般辛苦,我才挨至今日,怎能死在小小一枚果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的眼前渐渐清明,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晃动,我心想:“这难道是一尘大师吗?” 我想轻轻摇摇头,却发现头重得由不得我控制;我想伸出手把眼前这恼人的白挥走,却发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 可我还挣扎着伸出手,没有什么能阻挡自己,哪怕是死亡!而我伸出一半的手,却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牢牢地握住,坚定而有力。 我的眼中瞬间湿润了,这样熟悉的温暖相握,让我几乎疑心是他,那个让我痛苦难忘的黑衣少年。 “风,风!你是谅还是风?” 我诧异地向前望着,那一抹模糊的白逐渐清晰,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溢过我的脸庞,我只觉,这人周身都闪着微茫,犹如圣洁的使者,接引我通往光明。他嘴唇微动着,仿佛说些什么,我却一字也听不清,看不清,只觉得似有什么清甜的液体慢慢地灌入喉头,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屋里已空无一人。我缓缓挪下床,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些力气,禁不住舒展舒展筋骨,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露水香气。 “我竟还活着。”我微微笑着,走到床边,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阳光,就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我贪婪地任阳光丝丝沁入自己的皮肤,迎接着新生。 “却不知这家主人是谁?可是刘基?”我转过头来喃喃自语,并打量着这个屋子。此屋虽小而整洁,虽简而清雅,不过一塌,一桌,一椅,然墙上挂一副丹青,绘着莲花,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不媚不俗,更添主人之意趣。塌旁置一香炉,精小雅致,淡香渺远,好似画中荷花之气,不食烟火,却入人间。塌旁一帘纱曼,洁白飘渺,层层望去,一尘不染。 只是,小方呢?小方在哪? 我诧然回望,并不见他的身影,着急地向外走出去。 屋边有溪水自辟一条小径,顺流而下,潺潺而去。但见周围还有两三小屋与此屋鳞次栉比,相映成趣。屋外是一个池塘,塘边有一花圃,正是初春时节,百花待放,从其布置,又可见主人的巧思神技。 “此间主人必是风雅之士。”我心中默叹。 “姑娘既醒了,多走动走动也好。”身后一个声音徒然响起。我心中愕然,此人走到自己身后,竟然无声无息,而自己一点也没有发觉。更为愕然的是,姑娘,我不是身着男装?遂即了然,他既然为我治病,一定知道我是女儿之身。 淡然回头,我欠身俯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来人忙伸手虚扶我起身,笑道:“姑娘不怕认错了恩人吗?” 我笑而抬头,只见眼前之人背着一筐草药,身长八尺,年约三十左右,白衣翩翩,天质逸群,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直以为刘基是刘玢的叔叔,一定已经年过中旬,不料他竟然如此年轻。 我又闻他笑声朗朗,知其性情奇迈,不拘一格,亦笑道:“先生风神隽永,小女永志难忘,又怎会认错?” 他敛起笑声,温声道:“姑娘这么说可是折煞了我这个山野村夫。姑娘现在觉得好些了吗?身体可还有不适?”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道:“先生若是山野村夫,我这个筚路蓝缕之人便是无知丑妇。我如今身体康健,无何不妥,只是不知如我同来的那个小男孩现下如何?” “哈哈。”他大笑,眸里流光溢彩,山河也因之流转,他俯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引我入另一个小屋,道:“是我唐突了佳人,小孩子壮的像只小老虎,并没有什么毛病,就是贪睡的很,屋里请。” 我闻言,放下心来,含笑入屋,只见此屋摆设亦十分简单,一侧林林总总置着各种灶具,中间是一套红木桌椅,另一侧放着些酒菜杂物,却杂而不乱。只是,小方呢? 我惊道:“先生,孩子在哪?” 他笑道:“你不必着急,那小子此刻正呼呼大睡,你还是莫要扰他的好。姑娘一日没有吃过东西,何不先用些饭菜?” 我听他这么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迟疑的坐下。 那人便捋起袖子,操持起灶器,我一惊,起身说:“怎能让先生亲自下厨房!”说罢便要上前。 那人一把把我按回原处,说:“姑娘误食了毒果,又遇到山中瘴气,此刻大病出愈,身子羸弱,正应由我这个村夫来做一回厨夫。”边说边不紧不慢的操持起来。 我瞧得惊奇,又看出这人执意如此,也不做坚持,说:“没有想到先生这样的人也能屈居灶前。” 他已洗好了几块红萝卜,将菜放到案上,举起刀,说着:“不要总先生先生的叫我,在下刘基。” 刘基刘基,虽然我早已料到是你,但此刻见来依旧免不了感叹,当真是俊逸潇洒,清朗不凡。 我笑道:“久仰大名。” 刘基只是摇头笑笑,“我见姑娘品格不凡,举止有度,应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又怎会颠沛流离到此处。此刻又携了幼子踏歌而来,姑娘可是意有所指?”他挥刀而下,刀法极快,电光火影之间,萝卜已断成丝,每根竟似一般长短,根根细薄,鬼斧神工。 我仔细瞧着,说:“我年幼识浅,饶幸命遇贵人,略识几个字而已。时至今日,只是连年天灾人祸,无奈而已。至于那孩子,是一个山中老者托付给我,让我务必带他来寻你,拜你为师。” 他毕竟是刘家的人,我怎敢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锅里已溢出清香,刘基突然笑道:“老者?又是那说不得老头。老头子不但丢给我一个大麻烦,还拿《十五日歌》来考教我。也罢,即是老头子喜欢,这小子我就勉为其难留下吧,”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我一眼,“有些事,姑娘既然不便相告也无妨,只是若有难处在下并非不能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我心念一动,道:“先生可以叫我阿薇。” “可是‘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的薇?” “不,是‘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的薇。” 刘基眉心微动,面色却波澜不惊。 这是李白决意归隐而写的诗,前两句是“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是李白仰慕东晋谢安,向往其归隐之处,后两句“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却隐有出仕之意。此处我一语双关地说来,也是好奇江山将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 (四)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下) “承蒙先生不弃。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有些事我并不是不愿说,只是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又说,在他智光流转的眼眸中,我实在说不了太多谎话,不如真假相合,真亦假时假亦真。 “好一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莫以为这是天大的事,对我而言,不过是于路边遇到一只折翅的雏鸟,顺手帮它扶正断骨,然而道法自然,人莫为之,这只鸟能不能飞终还要看她自己。”他已做好了一道菜,面色不改,端放在我面前:“阿薇,好名字,请。” 我千里迢迢而来,怎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况且,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忽然起身欲跪下,眼光流转:“先生莫要赶我走,我身无长物,更无亲无故,天地之大,已没有我的去处,若先生不弃,请留我些时日,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刘基忙把我托起,定定地望着我,那眼神深若深潭,似能看透人心,他说:“阿薇,我观你面相不凡,隐有命主朱雀之相,将来必有大作为,怎能栖于我这陋室之中作一粗鄙之人。” 朱雀,又是朱雀! 我闻言,心中愈发不甘,立直了身子,毫不让步,道:“先生既然会看相,就应该知道先生命亦贵,绝非山野隐居之士。” 刘基不动,也不说话,良久,说道:“一道菜总是怠慢了客人,待我再备一道菜,阿薇,你先坐。” 我没有答话,只是依言坐下,有时候女孩子话太多并不会讨人喜欢,而适当的沉默往往更有力度。 只一会功夫,桌上摆满了菜肴,一应的农家菜肴,并无甚特别之粗。但只是观其色闻气味,就让人顿时食指大开,大巧若拙,大繁若简,最简单的东西才能显出真功夫。 他亦俯身坐下来,将碗筷递给我,叹道:“我并没有要赶你走,岩扉松径长寂寥,有佳人相伴,基亦求之不得。何况,你们二人能寻到这里,又差点破去我的十二天罡阵法,可见你我之缘不浅。” 我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奇道:“十二天罡阵法?我从未听过此阵。” 他悠然道:“你自然不会听说,这阵法是前几年我隐居丹徒时,闲来无事摆来玩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阵法,而是一幅天行星象图。” 他说着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飞快地点点画画,边画边说:“此图由二十八星宿、北斗、黄道十二宫相连而成,十二星宿又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你看,贯穿山中的这条溪流是‘赤道’,林中近屋处的石头便是‘北斗’。” 我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共有五组,每组七块,想必就是‘北斗七星’。” 他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不错,那一片绿意葱葱的松林就是‘二十八宿’,入阵处有一方巨石,你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上面有太极图案。” 我接口道:“不错,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伏羲八卦阵,是小方告诉我那不是。” 他眼中徒然一亮,道:“那是‘双鱼宫’。想不到那个孩童倒也十分聪慧,老头子果然眼光不错。正所谓‘天罡二十八,黄道十二宫’,便是此图了。” 他说罢,手指轻轻一点,桌上已草草绘出一张极其复杂壮观的星象图,看得我眼花缭乱,愈加佩服此人之博学。 我不禁咋舌,赞道:“先生学识超群,来日必将鹤鸣于九皋。” 他闻言,眼中似有黯然之色,挥袖拂去桌上的星辰,面色淡淡道:“区区黄道之术,何足挂齿。” 我觑着他的神色,不再多言,却见刘基一跃而起,从门外揪出一个小人儿来,假意嗔道:“小子不学好,偷听大人们讲话!” 我吓了一跳,却见小方护着脑袋委屈道:“我……我饿了,你的饭菜这么香,我,我……” 他说完,我和刘基相识一笑,这个小鬼,犯错时也如此讨人欢喜。 刘基展颜,笑道:“快进来吃吧,杵在门口做什么?” 小方闻言,一声欢呼地跑过来,扒了两口饭,仿佛才看到我,喜道:“咦?姑姑也在这儿。姑姑没事,我就放心啦!” 我苦笑,难道这一桌饭菜让他把我也忘了? 刘基听到,也不觉莞尔,道:“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成了他的姑姑吗?” 小方边吃边说:“是爷爷要我这么叫的,我要叫姐姐,爷爷说不能没大没小,乱了辈分。” 我忽然想起这一点,其实我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老者一定让他叫我姑姑,莫非是不愿刘基收我为徒? “哦?”刘基走过来,问道,“你爷爷是谁?” 他眼珠子转了转,脱口而出:“老头子!”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刘基亦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道:“小子,还说没偷听我们说话吗?” 小方连声告饶,那样子十分讨喜。 一时间,满屋笑声,其乐融融,仿佛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我这一生,何曾尝过这样亲如一家的滋味? 我正感叹,小方突然神情怔忡,道:“以前爹和娘在家里时,也总是这样子。爹总是骂我,娘最温柔,只是笑着不说话。” 我面有羞色,却也不免黯然,柔声道:“那你娘和你爹呢?” “死了。”他匆匆几口把碗里的饭菜吃完,又道:“有一年闹饥荒,他们都死了。” 我轻轻把他揽入怀里,柔声道:“不怕,小方,你还有姑姑;以后,你还会有先生。”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先生?” 我点点头,拉起他,道:“小方,快来跪拜你的师父!” 小方闻言,乖乖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说:“师傅在上,受徒儿方孝孺一拜。”说罢,低头叩首。 刘基忙拉他起来,道:“孝孺,快起来。以后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方拍拍身上的土,迟疑道:“我还不知道师父叫什么?” 我笑道:“这位是刘基先生。”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在心中默念几遍,又问道:“刘基师父,家里有姑姑吗?” 刘基笑道:“阿薇姑娘若愿意留下来,基自然不胜欣喜。” 我遂即起身,拍拍小方的肩膀,柔声道:“姑姑会陪着你。” 小方欢呼一声,笑道:“太好了,师父像爹,姑姑像娘。我叫您师父,我就该叫姑姑师娘。师父,您说对不对?” 我不料他说这些,脸一红,嗔道:“胡言乱语。” 谁知刘基却不以为忤,大笑道:“对是对,只怕你这位师娘不依。” 小方奇道:“为什么不依?” 刘基看我一眼,笑道:“阿薇如轻云蔽月,怎会看上我这糟老头子?” 他这么说,我头低的更深。 只听小方急道:“不不不,师父一点也不老,就像那……嗯,像那八仙里吕洞宾,除了一个秃头和尚外,我再没见过师父这么俊朗的人了!你和姑姑站在一起,那就是一对画里的神仙。” “秃头的和尚?听你所言,必是我那师弟一尘无疑。你这个孩子当真有福气,这世上的奇人竟都让你见了。可见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感叹道。 我抬头,恰好对上刘基溢满笑意的眼眸。我面上微微一红,心底却想起另一双眼,那双眼深若寒潭,刺痛我的心;这双眼却犹如一江春水,暖风拂面。 何必再想起那双眼,何必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去,韩宛棠已经死了,活着的是阿薇,是朱雀。但愿苍天,能助我重生,完成父亲遗志。 不,我的命,只在我自己手中,谁也不能左右我,哪怕是天,朱雀必将重生! ------------ (五)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上 不知不觉,已经在青田呆了大半年,如今正值七月流火,好在山间总有清泉凉风,日子倒也十分舒爽。 这大半年里,刘基白日里就教小方百家经典,晚上他往往独坐在荷花池边的松树下喝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喝酒,在我看来,那样静默而萧索的长醉像是与寂寥黑夜的一种无声的宣战。 他酒量很好,却也会醉。醉了以后,总是一个人对月舞剑。本来,他是要把剑法也教给小方的,奈何小方对此并无兴趣,只是整日深深埋头于书中,刘基总是笑谈:“这小子读书成痴,敢情是书虫转世!” 不得不说,他的剑姿甚美,随风而动,随雨而歇,飘逸潇洒,畅快淋漓,似高妙的武学宗法,又似白鹤起舞。若是夹杂了三许醉意,便愈加风神绝伦,渺然如仙。 我夜夜观他舞剑,偶尔也心驰神往地捡来树枝跟着舞,日子久了倒也似模似样。无形之中,这剑法似乎让我的身体比以往更加强健,步履也轻盈多了。以往上下山需要四五个时辰,如今来回只要两个时辰就足矣。闲暇时,他便教我一些归纳吐息之法,我日日跟着他做来,越发觉得神清气爽,半年以来我再没有生过一场病。 虽然偷师于他,但我决不愿让他看到我舞剑,只因他舞的太好,让我自惭形秽。 然而有一日,我于山中的荷花池里轻送一叶扁舟,旋身其上。 荷叶田田,清莲濯濯,凉风徐徐,明月皎皎。我不觉心旷神怡,便拈了一捧白荷,以花作剑,翩翩而舞。 我正如痴如醉之际,一曲箫曼不期而至。 箫声,厚载我半生悲伤的箫声,我有多久没听过这箫声了。 今夕明夕是何夕,那一袭黑衣原来从未从我心头褪去。 我微微怔住,眼含泪光,箫声戛然而止,一句漫吟远远传来:“晚凉风定却回船,望见新月在天边。放下荷花深深拜,翻身忙整翠花铀。” 我如梦初醒,一个旋身不稳跌坐在舟中,手中那一捧青莲顺着倾洒的月光飘落于暗影沉浮的碧池渺渺。 白衣翩飞如清风般无声地跃入舟中,他虚扶着我的双肩,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扭伤了脚?” 我抬头,对上他暖如骄阳的目光,不是他,不是他! 眼中的湿润迅速风干,神色却是黯然,我缓缓站起来,淡淡道:“没事。” 他竟也有瞬间的恍惚,那炽热的眼神仿佛越过我看到了另一层虚无的影子。他尴尬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亦是沉默。 我与他静默地并肩而立,蓦然之间,凄凉之意更浓,岁月寂静无声,偶有几声蛙鸣闹在伤心人的心头。 “你舞的不错。”他突然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那语调不像是赞叹,而像是一种怅惘的追忆。 我愕然地对上他的眸子,歉然道:“未经先生允许,我便偷师于您……” “无妨。”他躬下身子,小心翼翼从池中拾起那朵一落莲花,动作说不出的轻缓怜惜,仿佛那花儿是一个娇柔的少女。 我诧异于他眉间骤然升起的萧索,这才注意到他面色苍白的像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他又道:“是基唐突了,今日饮酒过多,偶然见到你舞剑,想起一个故人,便借着酒劲扰乱了你的情致。” 我这才注意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正混着他身上特有的芷兰芬芳,悄然缠绕着凄迷的夜色。 幽深的月光注入他同样幽深的眸子,明亮而皎洁,他修长俊逸的身姿与满池的纯白一同摇曳在夏夜的风中,却是一种令人心痛的优美。 那一瞬间,我恍若隔着重重山雾看到了隐藏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故事,一个潇洒男儿背后的细腻悲情。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世界,一个哀伤而苍白的世界。 他不经意间飘洒的忧伤深深地触动了封存于我自己心底的那份隐秘,我幽幽道:“没有,你的箫声很好,也很应景。” 他抬头,似是酒醒的缘故,先前那份伤感已悄然消匿,眸里的星光却更浓,他道:“你的剑法更好。真想不到,你倒是能无师自通,这套水问由你舞来,更具出尘飘逸之意。只是未免锋芒太过,告诉我,你为何要学剑?” 为何?难道让我永远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我不想再出现第二个陈友谅,我只想用我自己的手,守护我自己的命运和坚持。 我坦然的注目于他,道:“生逢乱世,我不过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孩儿。虽不愿害人,却难免为世情的利刃所波及,我只愿把自己磨成一把同样锋利的剑,以求自保。” 他仰头凝视着灿然于苍穹之上的星辰,那些明星纵横交错,遥遥望去犹如一只展翅的雏凤。连日来一直跟着刘基,我也粗略地看过一些有关星象的书,那些幽深的璀璨正是南方朱雀。 “宝剑锋自磨砺出,”他微笑着,遥指天边的另一丛更为明亮的繁星,叹道:“玄武与朱雀一朝相会,便是无妄劫灾,那将是世间最锋利的两把剑。” 我身形微颤,朱雀朱雀,他这么说,意欲何为?难道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玄武又是谁? 我茫然道:“先生的话玄奥高深,我并不懂。我以为,人的命运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与天上的星星又有什么关系?” 他淡然而笑,道:“你说这话的神情倒是像极了我昔年遇到的一个孩子。你还年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是天道,人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洞悉天道,顺应自然,而不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为事。” 我摇摇头,道:“我是年轻,可我也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只知道,人活着若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他略带怜惜的望着我,眼神里是久经世故的沧桑,他叹道:“以你的年纪,却终日操持着不合时宜的成熟与哀愁。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就会像这朵开过荼靡的白荷,当纯白的花瓣碾落之后,你终将痛惜于无法挽回的如水青春。” 我望着他手中的白荷,只这一瞬间它绽放着最决绝的凄美,下一刻,它的美丽将烟消云散,零落成泥碾作尘。但这并不是一朵花的终结,春华秋实,今日的消亡只为了来日的果报。正如我,我还有需要守护的人和事,那是我的罪责,我的使命。 ------------ (五)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下 我凄然一笑,不经意间这笑容里也带着同样的决绝,我道:“世情如霜,花儿本不愿老去,奈何西风要来摧残。美丽不过是弹指芳华,甜蜜的鸩酒,于我,这份美丽太过奢侈。花儿衰败了,却恰恰暴露出其内的莲蓬,那是它倾尽一生守护的瑰宝。美丽背后蕴藏的果实才是一朵花的真义。” 他眸里莹光微闪,道:“这么说,守护也是你这把剑的真义。” 我望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叹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用青春与生命来守护的,必不是寻常事物。如是这样,你且记住一句话,你手中的剑练至最高,也不过能以一敌百。要想成为万人敌,就要握紧你心中的剑。” 我欠身诚恳道:“请先生教我怎样握紧这心中的剑。” 他扶起我的肩膀,摇头轻叹:“我能教你的只能是你手中的这把剑。若想成为万人敌,就走出这座山门。如你所言,世情如霜,外面的每一道目光都是刀光剑影,每一次言谈与机遇都是最好的磨刀石,能让你无敌于天下的只能是一颗饱受世情的心。当你学会了忍耐与承受,你就会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剑,犹如天上的朱雀神鸟,终将一鸣惊于天下。” 我震撼的望着他,月光已为黑夜布下斑驳而寂静的阶梯,半晌后,我叹道:“先生是智者,知天道识世理,又为何甘做一只悠然田园的白鹤,而不是翱翔于更广阔的晴空?您若出世,只怕最锋利的剑光也要包容于您的羽翼之间。” 他淡淡笑着,悠然道:“老头子昔年曾窥天道,道出天下易变的预言。前日你踏尘而来,天尽头的星辰都逆了轨道,朱雀翔南,沉寂多年的紫微星已然初露锋芒。我以为你不是寻常人,曾偷偷卜了一卦。” 我被他说的心虚,试探道:“卦象如何?” “潜龙勿用。”他望着池边一棵苍劲的松树,眼神清淡的不见任何神情。我亦随着他望过去,那树流年坠于山间雾霭之中,已然是饱经风霜。但它的枝干依旧挺拔昂然,虽无参天之势,其古木之态,风姿绰约。 潜龙勿用,龙德而隐者也。这是说时机不到,有德望的人只能隐匿自己的才能。刘基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满怀期望地问卜,却卜到这一卦,岂不是一盆冷水照头泼下? 不知不觉,小舟已随波逐流,泊至岸边。他缓缓步上岸,又回过身来,伸出手来拉我。 我犹豫了一下,握紧他的手踏上岸边,忍不住道:“这卦象先生又作何解?” “不易乎世,不成于名。”他望着我洒脱的笑着,“我还是我,不必为世情改变自己的初衷,也不必为虚名来断送我的追求。‘勿用’不是不用,而是伺机而发,备而后用。记不记得我对你说的,当你学会了忍耐与承受,你就会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剑。” 我从心底折服于他的言论,叹道:“我明白了,欲成事者,必须学会潜藏隐忍,厚积薄发。” 他清然微笑,已轻轻松开握紧我的手,赞许地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如今世间战云迷乱,四星未现,紫微不出。你要学会做这水,水总是潜伏于最低处,却能承载万物;它最柔弱无骨,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却能颠覆万里九州。心如水月,百炼钢亦能化做绕指柔,这才是天下最锋利的剑。” 我不料他又将话题引向我,才知道他并不想多说自己。毕竟,他是一个才德不愿外漏的人。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偶尔会提点我一两句,再没有人像他这么对我谆谆教导。 望着一湖澄净的碧绿,我不禁垂首陷入沉思。不错,我要像水一样,学会忍耐与承受,忍耐冰寒的乱世,承受我应负的责任。 我蓦地抬起头,对刘基说:“多谢先生指点。过几天,我想出山一趟。” 他眉头微微耸动,面上却只微笑着调侃:“刚劝你不要急,你却要走。也罢,女大不中留。” 我脸上辣红,解释道:“并不是我要走,只是,马上就是我父亲的生辰,我想在他坟前烧一炷香。不瞒您说,在他生前,我从未好好孝敬过他,甚至曾犯过大错。我心中有愧,总是不敢面对他。今日经先生一番开解,我想无论对与错,罪与责,我都必须去承担面对,而不是逃避。” 他英眉舒展,笑道:“久居山中,许久不曾在外间走动了。携美同游,想必会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只是打算自己前往,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此刻微感窘迫,低声道:“先生,先生也要去吗?” 他朗声笑道:“怎么?阿薇果真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先生于我如师如友,是天底下我最敬佩的人,我怎么会……先生要去,咱们一同去便是。” 他微微一愣,复而笑道:“你如今剑锋未成,你我既然相识一场,我怎能放心让你一人独自出门闯荡。我愿意,孝孺也不会愿意。” 我感激地望着他,真切道:“多谢先生。” “别总先生先生的叫我,听着多生分。好像我真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他甩了甩袖子,宽大的白色衣袖夹着菊花酒的清芬拂面而过,让人禁不住在月色中沉醉。 我不好意思,不叫先生,叫什么,难道直呼其名?还是叫他的字伯温,他比我大一辈,我又怎好这样唤他。犹豫半晌我终是为难的叫不出口,只呆呆地立在原地。 刘基见状,纵声而笑,那笑声穿过暗夜的沉寂,在飘渺的山林中回荡。 我从未听过这般爽朗的笑声,这般掩藏了深深悲切的爽朗的笑声。我几乎错疑那个夜晚最初的时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神与落寞是我一厢情愿的妄加猜测。事实上,多年的潜藏与隐忍早就让他化作如水般温润又飘洒的流波,谁又会知道那澄明光洁的波痕下面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 有时候,经年的痛苦犹若水底招摇的水草,一面柔情地安抚你渐渐寂寥凉薄的心事,一面疯狂地痴缠着你不忍回顾的记忆。你既不忍割却,又不愿停步,只得将头探出水面,挥舞着双手伪装成迎风展露的白荷,哪怕这风的到来是为了舔舐你残存的青春念想。 他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爱笑的男子,却也是最悲哀的男子。 决绝的凄美,正是他展示给我的第一种生命之美。恍如杯盏里的菊酿再也回不了最初的柔嫩花瓣,我们也回不了最初的风华。 ------------ (六)野蔓有情萦枯骨,残雨何意落孤山 上 临安位于杭州路,与青田相隔不远,南倚凤凰山,西临西湖。宫城在城南端,斜倚凤凰山东麓,周长九里,城墙夯筑,分外巍峨厚重。 这次出山的,仅仅是我和刘基二人,小方并没有跟来,那是因为他这几日正痴迷于《春秋》里的缤纷世界。难得他如此好学,我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便不做勉强。 当我们到达临安的时候,天空中飘满了纷纷扬扬的小雨。 细细密密的雨不着痕迹地沾湿了旅人的青衫,也沾湿了眼前沧桑的老城。古老的高墙只是静默的矗立于风雨中,犹如一个久经风霜的老者,仅仅顺着细雨轻叹一声,枯荣的故事便已被他围在了前朝旧梦里。 此时正值午时,从城门口遥遥望去,里面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到底是历尽数朝风雨的大城市,国虽破,城犹兴。 只是,苍然的历史赋予了它与繁荣恰恰相反的萧索意味。我瞻仰着这座曾经昭示了赵氏王族所有荣耀与耻辱的古城,血液随着那些曾经的古老故事而悄然沸腾,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之意。一个城市如若没有它的灵魂,再繁荣,也只是一个浮华的躯壳。没有王族的朝阳照耀,余下的仅是凄雨傍绕的孤漠。 “我们先进城找一个歇脚处吧。”刘基的提醒让我从没落王朝的自怜自伤中迅速抽离。 我点点头,恍然发现他惯有的笑容中隐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而这份淡然的忧伤,在我告诉他父亲葬在临安时就已经初露端倪。 我无从想象古老的临安城与他深藏的故事究竟有何关联,但那忧伤越是淡然,就越让人觉得深入骨髓。 他仿佛极熟悉这座城市的一切,他带着我径直走向一座酒楼,名为杏雨楼。 坐在二楼窗边,望着轻灵的雨滴顺着屋檐滴滴旋落,我赞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地方真是雅致,名字也极好。” 他闻言似乎也颇有触动,轻叹一声,道:“年轻时,我曾应召任职江浙儒副提举,有一次因公来临安办差,就为这里的杏雨所沉醉。” 他说着,举目遥望着楼下深深浅浅的水洼,仿佛要从中寻找他已然远逝的青葱年华。 我瞧他不觉伤感的模样,只得假作愉快地开解道:“雨景虽美,但如今毕竟是夏日。你瞧,这里哪儿还有卖杏花的丽人呢!” “不错,”他黯然道:“哪里还有呢。”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神情愈发恍惚。我正踟蹰间,一声娇叱突兀地荡漾在整座酒楼。 “刘基,你也敢来临安城!” 我不禁蛾眉微蹙,诧异地望着刘基,他的脸色倒是淡然从容,仿佛楼下那人喊的并不是他的名字。 这时,一个蒙古装束的红衣女子气冲冲地奔上楼梯,她一眼就看见了刘基,扬起手中的赤色长鞭,直指他,喝道:“方才听巴根说看到你,我还不相信。原来真是你,你倒是有脸,还带着一个女人来。” 刘基摇头叹道:“阿茹娜,你还是这样的烈脾气。” 这次因为有刘基陪在身边,我没有再着男装,没想到又惹来麻烦。我诧然地望着那女子,一朵朵愤怒之花盛开在她娇俏的鹅蛋脸上,与她的一身红衣倒是映衬。 她快步走来,愤怒地瞪着我,转而霍然一惊,呆立在原地,喃喃道:“乌兰……” 那声音极细极轻,仿若窗外纷扬的雨落,却重重击在我的心头。 我询问地望向刘基,刘基淡然道:“这位是阿薇,是我的朋友。多年不见,既然来了,就一同坐下说话吧。” 阿茹娜不说话,神情复杂地走向我,那眼光似是利刃般一道道地剜着我的血肉之躯,好像要从我的身体里挖出另一个灵魂。 我实在不适宜她这灼人的目光,微微偏过头去,看向一边。 她突然在我面前站住,茫然自顾道:“不,不是。” “阿茹娜,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刘基脸上一贯的微笑已悄然隐匿。 她娇躯微震,转而看向他,苦涩地轻笑一声,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你来做什么?” 刘基迎着她的目光,答道:“我来见一见故人。” “故人?”她恨恨道:“我不知你口中的故人是谁,若是她,你没有资格见。若是我,更加没有见的必要。” 刘基叹息一声,却漫出沉重的意味,他道:“这么多年了,阿茹娜,你何必如此?“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尴尬至极,低头饮了一口清茶,不料这个细小的动作,在这样的时刻更显得突兀。 阿茹娜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道:“我何必如此?你又何必如此?真是可笑,你以为找这么一个女人,就能代替一切吗?” 我被口中的茶水生生呛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连咳几声,那模样想必狼狈至极。 “你误会了。”刘基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道:“我认识阿薇完全是一个巧合。此刻,和她在这里也是巧合。” “巧合?”她轻笑道,“你难道没有私心?” 刘基坦然地望着她,眸子里星辉四溢,一字一字道:“没有。” 阿茹娜闻言微微颤抖,面色黯然,刘基又道:“这么多年,我一直独居于山野。”我的心意不必向你证明,也不必向任何人证明。我知道,她知道,如此便足矣。” 她?她又是谁?我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皆是一样的肃穆悲伤,沉浸在同一件渺远而沉重的往事中。而我,只是被他们思索的眼眸排除在外的一粒尘埃。 ------------ (六)野蔓有情萦枯骨,残雨何意落孤山 下 阿茹娜无尽凄然地太息一声,道:“这么多年,你可是后悔了?” 刘基坚定地摇头,道:“九死而未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年没能带她走。八年的青春,我们已经错失了整整八年。你为何还要阻挡我见她?” 阿茹娜仰天闭目,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怆然道:“见她又如何?你已经永远失去她。她像春日里一朵最美的杏花,已为你绽放出所有,而你呢?你隐居八年又如何?难道这八年你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上天为何如此的不公平,活着的人永远逍遥快活,死去的人却痴心空付。” 听到这里,我惊愕难言,死去的人,莫非…… “你不懂。心若相知,无论生死,都永远同根共息,就像是两株生长在悬崖上的蔓藤,生死与共,风雨与共。就算其中一株消逝了芳华,另一株也会紧紧的攀援着她最后的温存与爱意,为她抵挡身后的每一缕炙热和严寒。直到他们一同枯萎,腐败,化作坠入深渊的一粒轻尘。只有这样,才能保留爱情最坚贞的灵魂。” 坠落,或者飞翔,这是故事必然的结局。我从未想过,原来坠落也可以如此绝美,如此荡气回肠。 我不禁抬头深深望着刘基,刘基的脸上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淡漠,我知道那才是最刻骨铭心的爱。只有超越了生死的爱,才能如此深刻地沁入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灵魂和每一次平凡的呼吸。 阿茹娜亦是一脸震撼,除此之外,她的眼中还多了一分哀戚,她幽幽道:“原来,原来你们想的竟是一样的。为什么她是如此的懂你,顾虑你,从生到死?” 刘基讶然,反问道:“她一定对你说过什么,对吗?” 阿茹娜凄然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整整八年,她的魂魄没有归处,她的尸骨冰寒于霜野,她已经为了你万劫不复。” 刘基突然抓住阿茹娜的皓腕,急切道:“告诉我,她在哪?” 半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刘基失控的表情。这个看似优雅而达观的男人永远操持着最成熟潇洒的笑容,而此刻,那种恰到好处的失控是一个男人心底潜伏已久的爱情之火,盛大而炙热地焚烧着每一个多情少女的渴望。 阿茹娜漠然的抽出自己的双手,道:“好,好,我让你见。也许,你早该去看看了!” 她转身走出,刘基紧随其后,只留我一人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料阿茹娜又扭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叫阿薇?你也来吧,来好好看清这个人!” 我愕然的站起身,刘基仿佛才记起我,向我歉然的点头示意,我只好跟着他们走。 一路上,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不言,在这种缅怀的时刻,说什么都会显得不合时宜。不知不觉,我们已步入凤凰山中。黄昏,隔一程烟雨去看山上的丛林,不过是一片繁华背后的孤寂。 我们顺着山径而上,周围是深邃幽静的世界,犹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心。众树依着自己的性情,或占据峰顶,或落籍于深林,彼此相安无事。我突然有些羡慕这些树,如果人活着也能像它们一般随性,那该多好。 眼前豁然开朗,崖风拍岸,卷来阵阵青蔓特有的洁净芬芳。 我不禁为眼前的景象而惊叹不已,在山雾漫散的崖边,有一条细茎的蔓藤,小心翼翼地匍匐着向另一株已然枯黄的老树缠绕爱抚。它通身挂满葱绿的叶子,以一种三跪九叩的姿态虔诚地深入枯树的每一寸肌理。 “你看到了吗?她就在这,就在这。一半散落崖底,一半埋骨于青葱。她说,她的一半已落入黄泉,永世不得归来,另一半却要留给红尘中的你。她要葬在凤凰山顶的菩提树下,孤独的时候就听一听老树的心经,寂寞的时候就吹一吹落崖风,就好像你们从前一样。你还记得落崖风吗?”阿茹娜用一种向往而凄清的语调说着。 “落崖风……”刘基爱怜的抚摸着痴缠于一体的老树和青蔓,喃喃道:“落崖风,是自由的声音。” 阿茹娜怆然道:“你看吧,这就是她。她死后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为了你,她背离了族人,背离了信仰。她多么傻!” “自由,乌兰,你生前我们做不到。你死后,却做到了,我真羡慕你。”刘基微微笑着,将脸贴近早已枯槁的不见原形的菩提树,两行泪无声地淌下。 菩提树已然老去,甚至死去,而那狂热的蔓藤却为它缠绕着每一份生命的火花,为它汲取着每一寸残存的意志。 我痴痴地望着这株悬崖边的连理树,这是一种对远逝灵魂的忠贞。青蔓在雨中固执地伸出它的每一寸柔情,拥抱着眼前早已枯萎的生命。就像是一首悼亡诗,十年生死两茫茫,它却不愿独留对方在寒冷的世间孤寂一生。 这是生与死的盟誓,这是真正的爱情,是永生永世的守护,不因坠落而消散,恰因坠落而飞翔。 落崖风,是自由的声音,是他们的爱情。我突然有些羡慕刘基,只因他有一个这样知他懂他,生死相陪的爱人,而我,有的只是一腔寥落的空叹。 得不到和已失去,究竟哪样是人间最痛之事? 我仰望着刘基眼中悲切的泪,那一瞬间,我发现这个男人强韧的躯体里掩藏的竟是如此柔软的心。 我不禁翛然泪下,百炼钢化做绕指柔,这个叫乌兰的女人做到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永永远远地留住了刘基的心。 ------------ (七)十年生死两茫茫,红尘何处话凄凉 上 阿茹娜漠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良久,她转向我,冷笑道:“你为什么哭?是你感动了,还是你怜惜他?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抹去盈在眼中的泪水,激动道:“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先生对她的感情,正如这野蔓一样庞大而痴狂?那是长相守,永相护。” “长相守,永相护?”她摇头道:“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珍惜,死后,还能护什么守什么?” 我以一种绝对否决的神情地对上她的双眼,她亦回望着我,恍惚而凄然:“像,真像。” “像什么?”我茫然地问。 “性情,眼光,神韵,都像,尤其是那种决绝的神气。”她叹口气,苦笑着,看不出悲喜,“你知道吗?你太像我姐姐,太像乌兰。” 我诧异地问:“乌兰是你姐姐?” 她深吸一口气,一脸神往地说:“人人都说,蔑里乞•乌兰和蔑里乞•阿茹娜,是蔑里乞家族最娇艳的两朵姐妹花。可如今,又成了什么样呢?” “蔑里乞?你们是宰相大人的亲族?”我更加惊讶,这可是当朝宰相脱脱的氏族。 “脱脱就是我与乌兰的父亲。”她解释道,“哦不,是也不是,曾经是,现在却不是了。” 她跌坐于地上,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幽幽道:“至正一年,我父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政变,终于将权倾朝野的旧相伯颜逼退相位,帮圣上铲除了心腹大患。那一年,我父亲也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不会晓得王朝里的政云交叠是多么可怕与阴郁!父亲登上相位之后,原先伯颜的旧党都对他虎视眈眈。他为了巩固新政权,决定革除伯颜的旧策,大兴科举之道,以从中筛选出背景清白容易掌控的汉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他的才华犹如翩舞的惊鸿,横空而降,飘然于父亲思贤若渴的眼中,这个人就是刘基。父亲得了刘基如获至宝,可惜刘基早年官路坎坷,已经无意于仕途,决心辞官归隐。至正三年,父亲重新任命刘基为江浙儒副提举,兼任行省考官,让他为自己选拔人才。刘基起初一直推辞,父亲就决定亲自去劝解。 “北方的大雁总是对江南的杏花烟雨有着莫名的向往。那一年,我和姐姐正值青春年少,都是少女心性,便求了父亲带我们一同前往南方。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春日里飘荡着窸窸窣窣的雨,满衫都沾染了杏花的味道。姐姐手捧着一把白嫩的杏花,立在江南的烟雨中,一个白衣青年款款而来,错把她当成卖花的丽人。 “就那样毫无征兆的一场邂逅,让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纠结在一起。他们相爱了,爱的那样痴狂,那样不顾一切。我日日看在眼里,却只觉得不安,父亲虽然重用汉人,但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与汉人有任何牵扯。 “姐姐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又怎会不知?可她完全疯了,她宁愿背弃自己的族人父兄,放弃蒙古人的荣耀与优越,也要和这个人浪迹天涯。” 相似的故事,不也曾发生在我的身上?女人一旦陷入爱情的漩涡,就是毅然赴死的蝴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最美的容颜卷落于层层清浅的波痕之间。 “后来怎样?”我不禁问道。 “后来,她发现这个让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就是父亲眼中的贤士刘基,刘基也发现她就是蒙古王座之下第一人的掌上明珠。结果显而易见,刘基并没有带她走,他选择留下来,留在仕途中。他还哄骗姐姐,他说浪迹天涯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的做法,真正爱她的人应该给她安稳的人生,所以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娶姐姐。 “可笑!多么可笑的谎言!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知道父亲的心意?可姐姐居然信了他,姐姐向父亲表明非君不嫁的心迹。父亲自然勃然大怒,立马给姐姐安排了一桩婚事,对方是蒙古王族,由圣上赐婚,又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可姐姐誓死不从,她一直拖延着,等着刘基来娶她的那一天。终于,大红花轿抬到了府门口,迎出的却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因为这件事,圣上盛怒非常,下令将姐姐逐出宗籍。父亲在朝中百废待兴,多少人眼瞅着要抓他的把柄,他向圣上立誓:蔑里乞•乌兰抗旨不尊,蔑视皇家威仪,愧为蔑里乞氏族人,今生今世不得立碑,不得停棺,永无葬身之地。 “第二年,父亲就一病不起,辞官下野。姐姐仿佛早就预知了这个结局,她死的那天,穿上大红的嫁衣,神态自若地要我把她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抛洒崖底,万劫不复,这是对父兄族人的忏悔;另一半深埋于崖岸的菩提树下,那是她与刘基定情的地方,是她永生永世的不悔。我只当她是说笑,谁知竟一语成谶!” 要有怎样的决绝,才能如此从容赴死,万劫不复?又是怎样的坚守,让她将生死都当作一株雨中凄零的崖边枯树? 乌兰如同一只从漠北远渡而来的雁儿,千山万水,离群索居,只为寻到江南烟雨里那个只属于她的杏花青年。他与她,只消一眼,就能辨认彼此终身的托付与归属。长相守,永相护,是一个女子用死亡铺就的自由之路。放眼世间,又有几人能拥有这样决绝的凄美? “乌兰,当真是世间奇女子。”我眼中云雾迷蒙,这泪已不知是为谁而流。 阿茹娜悲切地指着刘基:“你难道不觉得她死的可惜吗?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的罪过都是他惹来的吗?姐姐死了,他却好好的活着,这又凭什么?” 我摇头轻叹,道:“你看这蔓藤,这就是乌兰的心意,是刘基的心意。乌兰的身与魂、所有的信仰与虔诚都化作这滋养生命的土壤。你知道吗?她滋养的是刘基的意志,活着的意志。她是要先生好好活着,为了他的理想抱负而活。她懂他,从生到死都懂。他也懂她,所以他不会辜负她的心意。可是有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活则是永无止尽的悲痛。” ------------ (七)十年生死两茫茫,红尘何处话凄凉 下 刘基深邃默然的眼眶里流露出异样的神采,他似是欣慰似是感慨,怅然道:“乌兰,你听到了吗?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懂你,懂我。” 阿茹娜激动地向后退着,固执道:“不,不是,害死姐姐的人就是刘基,是他!” 我上前道:“你为何要这样执着?落崖风,那是自由的声音,那是乌兰一生的向往。她把一半的忏悔托付给落崖的自由,另一半则托付给了你。无论前尘如何,她已经了无遗憾的离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你替她照顾她未曾守望的族人。” “族人?”她苦笑一声,“你以为我还有族人吗?” 我诧异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难道当年雨巷执花的少女就只能有姐姐一人吗?”她凄苦地抚摸着鬓角的柔丝,细雨无声,已经润湿了她的发,她的心。 我恍然明白,原来她也是一个痴心人,最无辜悲凉的痴心人。乌兰有惊天动地的爱,有生死不休的青蔓,而她呢?她不过是悄然潜伏于崖边的一朵小花,不合时宜的开放,却无人欣赏她日日因风摧残的心碎。刘基与乌兰的相守相护,于她,不过是一曲凉薄的哀歌。 刘基身躯微颤,怜惜地望着她,叹道:“你这又何苦?” 阿茹娜火红的衣衫渐渐迷乱在凄凉的风雨中,她惨然而笑:“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不需要你可怜!我做我想做的事,又和你有何干系?” 她说着,掩面痛哭着回身奔跑而去。 她走了,那怆然的哀戚依旧耽溺于山林的浪潮之中,于她,生命是一场无妄的冤屈。 于我,难道不是?爱情是春日里的莺啼燕啭,窃听它的人,终究要付出青春和生命的代价。 刘基眼睁睁地望着她远去,那眼里幽深的悲伤与同情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我禁不住问道:“你问什么不向她解释?” 他淡淡道:“解释什么?” 我接口道:“解释你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和乌兰在一起,解释你之所以没有带走乌兰的原因。” 他注目于我,冷然道:“是解释给她听,还是解释给你听?” 我坦然道:“我相信先生的为人。” “那就不需要解释。该说的我早已说过,懂我的人自会明白。” 这是他特有而深藏的骄傲,一个男人的骄傲,只是岁月的风霜正无情的磨损着他曾经的棱角。他的豪迈,他的洒脱,他的隐忍,他的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骗子是他,受骗的人却也始终是他自己。 我怜惜道:“你的朋友一定不少,懂你的人却一定不多。”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懂我,”他爱怜地抚着那一丛连理,“有乌兰懂我,就足够了。” 人生若得一知己,死亦足。我轻叹一声,道:“先生与乌兰姐姐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我就不打扰先生了。明天天一亮,我就会去城外双义寺祭拜我父亲,午后我们在杏雨楼会合。” 我说完,转身欲走,却听他唤着:“阿薇。” “嗯?”我茫然地回了一声。 他歉然道:“对不起,原本是要陪你,却还是要让你孤身上路。” 我望着山间的渺渺烟雾,朝云暮还散,湿凉的雨承载着莫名的微妙情绪一滴滴沁入我心中。 我展颜,眸里却凝起悲凉的倔强,笑道:“这条路,本就要我自己走下去,谁也帮不了我,谁也护不了我。能守护我的人,只会是我自己。” 他神色复杂地听我说完,我冲他嫣然一笑,旋身步入重重雾霭之中。 当天晚上,我度过了半年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第一次,那个曾经痴缠于我脑海中不愿褪散的黑衣少年变得模糊而渺远,青涩而生疏。 我开始尝试着去深刻地检讨属于我自己的那份惨淡的情事。这种检讨让我坠入深深的不安与懊悔中,相似的开始,不同的悲剧。我是彻底的沉沦与坠落,而乌兰却是飞入云霄,赢却了刘基一生的牵挂。我开始揣测,为何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结局? 答案是刘基。 站在他身侧,我犹如一株蒙昧而稚嫩的小草,他一次次地为我做出关于生命的最生动的指引与感悟。 他就像一棵巍峨挺拔的大树,他的阳刚,他的气概,他的傲视群伦,他的久历风霜,和那份与云月比肩的孤高与睿智,无一不恰到好处地点燃我内心持久的仰慕。可那是最纯净简朴的仰慕,无关爱情,也无关风月。 但是如今,我再也无法否认,一个痴情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绝美气质是如此真实地令我着迷。可理智告诉我,那是一个绝对危险的漩涡,只因这份绝美只属于另一个女人。 在我看来,他所经历的爱情能让一个苍白的人生自此枝繁叶茂,而我,瞻仰着他的绿荫,开始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忧郁。他让我第一次看到爱情至真至美的模样,内心悄然封闭的奢望又蠢蠢欲动。他成功地激发了一个十五岁少女本该拥有的柔情与缱绻。我甚至开始羡慕那个叫做乌兰的悲情女子,假如此刻飘散于山崖的是我,我会否听到自由的风声,身侧会否有缠绵的蔓藤? 这种羡慕渐渐从忧郁转化为漫溢不止的孤单,我不愿做别人的影子,不愿臣服于别人良苦用心去经营的爱情棋局之中。这是我特有而深藏的骄傲,一个女人的骄傲。 夜色弥漫,没有明月,没有星光,有的只是黯淡虚无的蒙蒙烟雨,如同绽放在我心中的美丽哀愁。这就是我的路,再远再寂寞,也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 (八)江山有恨销人骨,风雨无情断客魂 上 双义寺中供奉着高高低低的宝塔,主持怀让大师说,那里住着最高德的灵魂。 连绵的细雨让眼前这些鳞次栉比的宝塔漫散出一种沉重萧索的意味。它们肩并着肩默立于干净清爽的青石台上,从其身上漫射而出的粼粼雨芒犹若智者高远的目光,俯瞰着江山的变易,人世的沧桑。 父亲伟岸的身姿正隐于宝塔之间,我面对着他同样伟岸的灵魂,越发觉出自己的渺小。 我俯身跪拜,点燃一柱清香,青烟袅袅,在神龛里漫出神圣的洁白,让外间无情的风雨丝毫侵染不到。 “爹,女儿不孝……”只这一句,我已泣不成声,不需要再说什么,天上的雨声已替我呼出了所有的愧疚与悲伤。 缅怀是一种无声的魂断,独在异乡为异客,于我,也于我的父亲。 漫长的悲伤与哭泣之后,我向父亲郑重地许下承诺:“爹,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将您的尸骨接至汴梁。” 汴梁是宋朝的原都,而临安只是躲避战祸不得已而设立的都城。 爹说过,赵宋人的根,是扎在汴梁的土壤里的,得到汴梁,才算真正光复了宋家江山。 如今,元人肆虐于汉人的土壤,那是赵宋王族无法抛却的江山旧恨。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我只得俯身拜别父亲。 临走之前,我问怀让大师:“大师可知道是谁将我父亲的尸骨送往寺中吗?” 怀让大师已年过耄耋,古拙的脸上漫出诚恳的神情:“恕老僧不便相告。” “为什么不便相告?”我急道。 “阿弥陀佛,”他唱喏道,“只因这是我与那位施主的约定。” 我无奈道:“大师,请您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怀让悲悯地望着我,道:“女檀越又何苦执着?那位施主既然不愿显露姓名,必有他的因由。因果往复,自循法理,人莫强求。” 我明白他决意不说,也不做强求,只是心底怅然之意更浓。 再次进城的时候,一袭嫣红的衣衫飘然旋入我的眼眸,那样血一般炽烈的红究竟燃烧着主人怎样悲切的心事? “我等你多时了。”那人就是阿茹娜。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她,道:“你等我?” “不错,”她淡然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我要走了,离开之前,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道:“你说。” 她缓缓道:“你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怎会?”我脱口而出,“先生是我最敬慕的人。” 她喟叹道:“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动了情,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刘基,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 “你不必说了,”我打断他,“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情意,而是因为我懂他。” “你懂他?”她摇头道:“如果你是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这样说,那我不得不佩服刘基,真是个蒙骗少女的高手。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像站在危崖边缘还沾沾自喜的野花,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至少能听到自由的风声,总比一株庭院深深里任人摆弄的花瓶要好的多。”我忍不住怅然道。 她娇躯一震,扬眉道:“你果真……”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道:“你放心,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与他只是云水之交,方才这番话只是有感而发。” 她将信将疑地说:“总之,你好自为之。” “你呢?你又要去哪?”我问道。 她抬头,目光飘渺而坚定:“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青春,整整八年的青春,我已经枉费了太多。” 我这才注意到她本应姣好的面容上显露的风霜,那是青春给予一个女人的最残忍的铭刻。 她从怀中拿出一条纯白的缎带,道:“这是姐姐临终前亲手绣的,如今,你交给他吧。” 她说罢,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接过缎带,上面绣着一对于青蔓间翩飞的蜻蜓,几个素雅娟秀的小楷赫然在目:“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我仔细地把它收在怀里。 烟雨朦胧,年华流离,这一对如花的姐妹,一个于人生最美的时刻香消玉损,另一个任凭风华苍老,痴念腐骨。 生与死,到底哪样才算做生命的永恒? 乌兰的生命结束在最美的那一刻,却也因此得到了永远不老的爱情。 透过这个女人的决绝,我忽然有些理解陈友谅。陈友谅对权利与荣华的渴望恰如一个女人对爱情的痴迷,它们同样炙烈而巍然。 “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 这是他的宣言,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确立了那个关于坠落的结局。 ------------ (八)江山有恨销人骨,风雨无情断客魂 下 杏花楼,同样的位置,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我依靠着回廊上的栏柱,迷惘地眺望着远方幽深的雨巷。昨日,刘基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以类似的神情弥漫出自己的心事。 穿过层层重叠的时光,我仿若看到一位手执杏花的黄衫少女,盈盈伫立在江南的烟雨中。她的神情是那样洁净无瑕,她的面庞是那样娇嫩美好,犹如绽开在每一个少女心中情窦初开的梦靥。 她在等,等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白衣少年。 我也在等,怀着前所未有的迫切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我多么害怕他不会来,害怕他的身与形都悉数化作了痴缠的蔓藤,就此永永远远地纠结于另一个与我无关的灵魂;害怕他的情与骨都抛洒于山间的落崖风声,从此生生世世聆听那令我求而不得的自由。 哪怕我明明知道,这种害怕是一种自私的执念。我固执地认为我懂他,懂得自由于他是一片更为飘洒灵动的旷野,而不是瞬息而逝的落崖风声。 可我真的懂吗? 细雨犹如最晶莹的线,一针一针地缝补着我心中的褴褛。 他会来吗?生与死,他会如何抉择? 我静默地窥听着起落于木质台阶上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幻想着那其中会有属于我的期待。 熟悉的芷兰芬芳远远的从身后飘来,轻灵的步调是我从心底漏掉的节拍。 我欣然回头,报以最矜持适宜的笑容:“你来了。” 他亦微笑,那样幽洁绝美:“让你久等了。” “不久,”我轻轻微笑,“来了就好,你大概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快坐下吃饭吧。” 他颔首坐下,面容依旧是往常的从容淡然,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他。但他这份不经修饰的淡然,却让我恍惚地发现有什么细微的变化正悄然注入他的血液。 其实,改变的,又何止是他? “你听说了吗?”邻桌的一个人轻声说着。 “什么?”另一个人答道。 “就是前几天,又有人起义啦。” “哦,我当你说什么呢,这事儿谁不知道呢,徐州的芝麻李李二,蕲州的徐寿辉,一个接着一个呢!” 徐寿辉的名字犹如一把利刃生生将我从小女儿的柔情似水中抽离,我不觉止住手中的筷子,垂首仔细聆听着。 “可不是呢,现在各地都是起义军呐,听说那徐寿辉一路往南打,据说已经打到苏州,指不定哪天就杀到咱们杭州路了。” “杀到了最好,把鞑子们都赶走。” “阿薇,你怎么了?”刘基轻声道。 “嗯?”我恍惚地看向他,“没什么,先生,您听到了吗?又要打仗了。” 我说着,遥望着沧桑在烟雨中的古城墙,回到半年前的颍州那惨烈的一幕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又叹道:“先生你说,徐寿辉会否打到杭州呢?” “能夺取苏杭之地,便夺取了天下最富饶之地。他既已攻至苏州,杭州不过是早晚的事。”他亦喟叹。 我问道:“苏杭如此重要,元兵怎会轻易地让他攻破?” 他眉心微动,道:“想必有良人相助。” 良人?难道是一尘大师? 刘基长身而起,凭栏远望,不觉曼声轻吟: “闻说苏州破,仓皇问故人。死生俱可悼,吾道一何屯。 北去应无路,南藩自此贫。凄凉转蓬客,泪尽江浙滨。” 我回望于他优美而成熟的侧脸,他悲怆的面容中弥漫出文人特有的悲悯苍生的情怀。 我的心中且喜且忧。忧的是战乱将起,芸芸众生又将何去何从;喜的是我从他的眼眸中窥探出一丝跃跃欲试的炙热光芒。我知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个好男儿都曾怀揣的宏图伟志,他也不例外。 我从心底渴望他能脱离那个几乎让他一蹶不振的悲情故事,从此投身于另一种只属于男人的明媚春光中。 他忽然回过头,目光炯炯,犹如燃烧于旷野之上的火焰,他道:“我们要尽快回青田。” 我茫然道:“为什么这么急?” 他的嘴角漫出神秘的笑纹,道:“山中将有贵客来访。” 望着他的笑容,我以为有关这个男人的爱情悲剧终于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全新而荣光的旅程。 后来我才明白,命运并没有就此罢手,这个悲剧的结束仅仅铺垫了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 (九)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上 清风徐徐,艳阳流华,我坐在松树下细细地剥着莲蓬,这本是一天中最为清闲的时刻,我的心中却无限烦忧。 回到青田之后,我开始担忧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刘玢。 徐寿辉打着红巾军的旗号,将战线一路向南推进,为此,刘基曾修书一封,让杭州的家人来青田暂避祸端。他的家人若是来了,我与刘玢的相见只怕会在所难免。 我终日忧心此事,犹豫再三还是无法告诉刘基我的真实身份,未免有些戚戚。刘基是何等聪明的人,我猜想他一定察觉到我的种种异样,但他却装作浑然不觉。 他一向是如此,你不愿意说的事,他绝不会多问一句。 我轻叹一声,自己问自己:“莲子莲子,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说,还是不说呢?” “说什么?” 我唬了一跳,手一松,莲子洒了一地,在日光的映衬下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碧玉。 等看清来人,我嗔道:“先生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就会捉弄我!” 刘基向来不拘什么虚礼,随意地坐在我身边,笑道:“我看你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剥莲子,以为你正入神,本不想打扰你。岂料你剥来剥去都是那一颗,实在忍不住,想看看咱们小师娘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窘的脸泛红霞,伸手把刚刚收好的莲子掷了他一身,道:“先生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小方随口胡说的话,您竟然记到现在!” 他也不躲,任那碧绿从他洁净的衣襟滚落,笑道:“我不过是逗你一笑,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个糟老头子置气。” 我扬起眉,道:“先生没听过吗?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都将我和小人绑在一起了,我还装什么大人。大人是您,您大量,我小气!” 我说罢,扭头不看他。他扯着我的衣袖,哀求道:“这位姑娘,方姑姑,阿薇妹妹,你别跟老生过不去呀!” 我哪里是真气他,他从未对我连着叫出这么多称呼,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回头照着他的肩头横打一拳。 无意间对上他如水般清澄的目光,我才惊觉眼下这番情景的暧昧。他温暖的体温,柔软的鼻息和那惯有的混着芷兰的酒香都不再与我隔空相对,而是丝丝缕缕地漫入我的每一寸肌理,。 我神情怔忡地望着他,他的眼角有一种不经意修饰的成熟,此刻那成熟晕开了桃花般绝美的昳丽。而他的表情似是痴了,长久的凝视之后,他缓缓靠近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写意。 我在他不容拒绝的逼近下默默垂下头,想从地上的碧绿中寻出一份女孩子应有的矜持。然而赫然在目的却是他那轻坠于腰间的纯白缎带,“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他果然日日将它佩在身边。 我如梦初醒,在属于他的温热贴近我脸颊的那一刹那霍然起身。 他愣在原地,亦是一副恍然惊醒的模样,他迅速站起来,歉然道:“阿薇,对不起,我……” 我心中骤然升起的温热又瞬间冷却下去,从他愧意的目光中我明白到,他只是借着我的躯壳看到了一个无关于我的渴望。 我神色淡然地打断他道:“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山中莺啼燕啭,那清脆的鸟声如同牧笛,催促着寂寥的行人。日光隔了重重山雾落在我肩头,依然存留着不易消退的燥热气息。 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他向前走,他突然一顿,我才发现他身后的影子上竟长满了孤寂的青苔。 我顺着他身体的朝向机械地望去,这才看到不远的池塘边上,正端坐着一位头戴蓑笠的渔夫。那渔夫背对着我们,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姿却极美,高昂挺拔,又写意悠远。只见他手执一枝竹竿,岿然不动,犹如栖息在岸边的一只白鹭。 山里从未有外人来访,更何况先生还在外间设有阵法。我诧异的疾步上前,与刘基并立,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刘基微微一笑,扬声道:“江湖风波恶,何以采薪人,无忧茹藜藿。⑴” 我看看自己,再看看刘基,我手拎一篮莲子,他肩驮一筐碧草,倒真像是采薪度日的樵夫山妇。 那渔夫闻言,忽然拉起长竿,一只游鱼跳跃在他的渔钩上,他轻巧地把鱼儿放入身边的筐中,优雅地转过身,摘下斗笠,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日光下流离。 “山中何所有,未若擢扁舟,得鱼即沽酒。”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耳畔,我几乎惊呼出来,那人,正是一尘大师。 刘基朗声笑道:“师弟,我已恭候你多时了。” 我心虚地垂下眸子,这下可好,他们师兄弟一见面,我还能怎么瞒呢! 谁知一尘一眼也没有看我,只是微笑着说:“多年不见,师兄还是一样多智,我没有什么见面礼,这鱼就赠与师兄佐酒!” 他说着,突然发力,拎起鱼筐向我们掷来,刘基随意的伸手一抓,那鱼筐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的手中,他乐道:“阿薇,今日有好菜吃了,和尚送的鱼,那滋味可不一般。” 我赶忙上前接过,二人相视而笑,并肩向山中高屋走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仔细瞧着一尘的神色,他似乎并不打算揭破我的身份,但我依然觉得别扭至极。 “是你?”一声童音响起,小方急匆匆地从屋边跑来,叫道:“你是那和尚?” 一尘笑着俯身,道:“正是小僧,小师侄,别来无恙啊?” 小方奇怪的看了一眼刘基,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师傅的徒弟?” “难道你是徒弟的师傅?”一尘朗声笑起来,我亦忍不住跟着笑。 刘基笑着摸摸小方的脑袋,道:“快来拜见你师叔。” 小方被众人笑的不好意思,却也恭恭敬敬地对着一尘行了个大礼,拜道:“师叔!” 一尘将他扶起,笑道:“出家人不拘这些虚礼,师兄,你怎么不让大家都进去,我还等着你的酒呢!” 刘基闻言,拉着一尘的手臂,边走边说:“你这个出家人,何止是不拘虚礼,简直是不拘虚规!” 注:⑴这两句出自刘基的诗《渔樵问答》,大意是说樵夫劝渔夫放弃打渔生涯,和他一起在山中采薪为生,而渔夫却认为樵夫的生活不如打渔好,劝樵夫弃山从渔,其实就是一种人各有志的喟叹。全文如下: 樵问渔,江湖风波恶,何以采薪人,无忧茹藜藿。 渔答樵,山中何所有,未若擢扁舟,得鱼即沽酒。 ------------ (九)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下 屋内,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桌上鱼香阵阵,酒意浓浓。 我始终缄默不言,实在是不想引起一尘的注意。 小方却突然道:“师父,您一向最爱读道家经典,怎么师叔却是佛门中人呢?” 我也不免好奇,那山中老者真是奇怪,同一个人教出的徒弟信奉的居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 刘基笑言:“一个人的智慧若达到顶峰,就能窥得天道,天道只有一个,由其衍生的变化却是无穷。你师祖就是这么一个超然物外的人,他认为世间所有学术的最高境界是融会相通的,就如同百川归海。他拥有汪洋般宽广的心胸,苍穹般挥洒的眼光,一切有为法,于他都不过是一个广堥无尽的‘一’字。可惜我与你师叔始终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依旧循着自己的喜好行走于世间,也许几十年后,我们也会殊路同归。” 小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觑着一尘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师叔一点也不像个和尚,我……我可没见过喝酒吃肉的和尚。” 一尘细细品饮杯中的酒酿,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兄的菊花酿,还是从前那般醉人的味道。” 刘基道:“你能破去我的阵法,这酒倒也当得。不过,可见你这和尚用心不专,不好好吃斋诵经,到学起黄道之术了。” 一尘谦道:“哪里会呢,还不是上次在丹徒拜访时偷师于你。说到你这阵法,当真是高妙,时隔久远,我已记不太清,我在松林中绕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好在此处山清水秀,恬淡宜人,倒也不虚此行。” 刘基将一块鲜美的鱼肉放入口中,微微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说:“恭维的话说过了,那就说说正题吧。” 他这话已说的十分露骨,可一尘脸上没有半分恼色,他泰然道:“自然。” 刘基轻饮一口酒,眸子更亮,沉吟道:“日前我听闻徐寿辉得一神僧入幕,那人自号彭和尚,运筹帷幄,一度令元兵溃不成军。我私下猜想那人是你,如今看来我也不算太笨。” 一尘笑道:“师兄向来先知于人,又怎会料错?” 刘基不置可否,又道:“你们一路向南征伐,直指杭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提前来找我。” 一尘接口道:“如你所愿。” 刘基望着他,目光如炬:“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而来?” 一尘微笑着说:“我来寻一个人。” 刘基停下筷箸,淡然道:“你又来劝我出山吗?” “非也,人各有志,师兄醉心山水,我又怎会强人所难?”一尘摇头,将目光牢牢锁向我,道:“我所寻之人正是这位姑娘。” 我猛然一震,抬头望着两人,一脸诧异。 刘基似也微感愕然,匆匆扫了我一眼,转而笑道:“难道师弟如今不但破了酒戒荤戒,连色戒也不保了吗?” 我怨怪地白了刘基一眼,一尘却笑道:“只怕我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刘基望着他,淡然道:“那又是为何?” 一尘的面色不卑不亢,他道:“恕我不能相告,我想这位姑娘也是这个意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又道:“姑娘,可否借一步与小僧单独详谈?” 我心念流转,究竟是什么事?莫不是……与亮有关?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有许多疑问等待他的解答,我探寻地看了一眼刘基,刘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我如获大赦,跟着一尘向外走。 然而,刚走至门口,刘基又扬声道:“一尘,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 一尘的身形在门前顿住,淡然回头,报以最平静温和的微笑:“师兄向来最擅此道,只不知卦象如何?” “需于泥,致寇至。”刘基目光如炬,燃起一种少有的威严。 这是需卦中的爻辞,意思是说,再向前一步就将深陷泥淖,危险重重。这是刘基对他的一种警告。 一尘又道:“那该作何解?” 刘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自我致寇,敬慎不败。师弟可要看清楚前方的路途,小心脚下的每一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不若回头,依旧是你的海阔天空。” 一尘轻笑一声,一脚踏出门槛,又回头问道:“现下,卦象又如何?” 刘基星眸微闭,无声的掐指轻算,那修昳的手指轻巧极了,如火焰般跳跃着睿智的光彩,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沉重的命运是如何归落于这手掌中轻灵的变幻。 片刻后,他抬头,用一种近乎沉痛的目光望着一尘清隽的面容,缓缓道:“需于血,出自穴。你已陷入无妄血灾,但若能顺以听之,灾亦能消。” 一尘毫不犹豫的将另一只脚踏出门外,问道:“师兄可否再卜一卦?” 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清淡超然的僧人身上,深藏着一股和陈友谅一脉相承的桀骜与不屈,而此刻这种傲然的倔强正逆着门外的日光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刘基霍然起身,沉声道:“不必了。你我到底是道不同。” 一尘摇头喟叹:“既然三年前师父都劝不了我,师兄又何必枉费心思。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的道在前方的淤泥血光之中,宁坠于污,以吾之身,还世之洁。倒是我有一句要相劝于你,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⑵” 刘基身躯微震,缓缓道:“不错,人各有志。我只送师弟两个字,知止。” “鸟飞止茂林,鱼游止深渊。所以知止者,不为物所牵。”一尘低声漫吟,意态洒逸,“师兄的诗我一直铭记于心,且不闻,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道途虽险,迷雾茫茫,却不能阻挡一个人飘然坚韧的心意。” 刘基用一种逼视的目光与一尘对峙着,一瞬之间,两人雪亮的眸子里皆是风起云涌。 方才,这看似轻松飘洒的几句,实则蕴含了无数刀光剑影,这是两个智者的交锋,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已分出几番胜负。 良久,刘基脸上忽而乌云尽散,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做勉强。阿薇,你留下,我交代你几句,劳烦师弟在院中等候。” 一尘微微颔首:“无妨。” 我看着他的身影飘然而出,又望向刘基,问道:“先生要说什么?” 刘基深深望着我,那智光流转的眼神仿若能洞悉我的所有,良久,他道:“并没有什么,药草我已经放在隔壁的竹篓里,还未来的及分,一会你记得去把它理一理,我……有些事情,你做的惯了,让我去做,还真是有些不应手。” 这样絮絮叨叨的琐事由他说来,却像是最柔软的刀刃轻轻地逼近我同样柔软的心,撩拨起些些细微的震颤,我触动不已,道:“先生放心,我会去。” 我向外走着,他轻声唤我:“阿薇……” 我回头,他犹豫半晌,又道:“没事,你去吧。” 我冲他盈盈而笑,转身走出。 注:⑵出自李白的诗,意思是说,人生须含光混世,不务虚名,太过清高,远离世俗未必是好事。 ------------ (十)薄情转是多情累,相思相望不相亲 上 一尘静立在一株松树下,一言不发,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那神情犹如一只云游的白鹤,身影里晕出一种一尘不染的孤洁,却又挥洒畅意,似与天地都融为一体。 他听得我的脚步声,又霍然转身,道:“韩姑娘近日过的可好?” “很好,”我注目于他,“你为什么要来寻我?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至于寻你,却是为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讶然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敛起笑容,神情也肃穆起来,缓缓道:“你可知道,现在滇南正流传着一句话:‘龙凤刃,天之匙。蕴玉玺,四海归。’” 我蓦然心惊,玉玺!莫不是指失踪多年的和氏璧?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得不警惕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他明亮的目光逡巡于我的面庞,问道:“你身上有一把稀世利器,叫做凤舞。不错吧?” 我知道瞒不过他,就坦然回望于他,道:“是又怎样?” 他释然一笑:“那就对了。这匕首本为一对,还有一把叫做龙吟。龙凤刃,指的就是它们。龙凤刃,天之匙,是说这两把匕首是打开天下江山的钥匙。蕴玉玺,四海归,‘天下江山’指的正是传国玉玺和氏璧。得到和氏璧,就等于得到了最名正言顺的正统之位,自然是江山一统,四海归心。” 我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惊,望着他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寻到我也没有用。你是徐寿辉的人,我不可能把凤舞交给你。” “难道你不想拿到和氏璧?为了韩林儿,为了赵宋王族?”他迫视于我。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冷冷道。 他笑道:“错。如果没有龙吟,你的凤舞根本毫无用处。而如果没有我,你根本找不到龙吟,更不会知道开启玉玺秘密的法门。” 我惊讶地看着他,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他神情自若的回道:“我说过,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摇头道:“我真想不通,你既已出家,为何还要淌这场红尘俗水。” “每个人都有他存立于世上的特殊意义,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就是我赋予自己的意义。当今天下,浓烟四起,元人无道,四分五裂之势已成定局。唯有寻一贤德之人,重整江山,以战止战,才能破而后立,令万物归宁,生生不息。”他明亮的黑色眸子在这番言论中肆意地流淌出令人不容置疑的光芒与坚定。 我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令山河都黯然失色的出尘僧人,开始怀疑出世与入世之间到底是否隔了传说中的山高水远。 然而,无论如何,他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极难对付的机智,这让我不得不防备,我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我把凤舞交给你,而你去拿回那玉玺。那结果呢?你一定会把玉玺交给徐寿辉,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那也不尽然,”他直视于我,“姑娘可以与小僧一同前往,我们公平竞争,若你能得到那玉玺,我一尘自愿就此别过徐寿辉,永不出世。” 我毫不妥协:“大师你有备而来,我则毫无招架之力,又怎能算做公平竞争?” 他坦然道:“你有所不知,要拿到这个玉玺,需要一个机缘。也许这个机缘在你,并不在我。我相信上苍的眼睛,倘若它选择了你,我绝无任何异议。” “我如何相信你?”我怀疑地望着他。 他回望于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姑娘若不信,小僧也无可奈何。但你不必急于做决定,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到时,请你务必给我一个答复,若你愿意随我前往,三日后我们就起程去云南;若你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我相信韩姑娘是聪明人,懂得何为最好的选择。” 我心中挣扎着,良久,才对上他的双眼,道:“三天之后,我自会给你答复。” 他眉头舒展,淡然而笑。 我想起一事,又问:“那日在颍州城外,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保持着优雅的笑容,道:“发生了何事并不重要。你已不再是从前的韩宛棠,那些关于韩宛棠的过去最好还是忘掉。知道的越多,牵挂就越多,人一旦有了牵挂,就像利刃蒙上了锈迹,再也回不了它曾经的锋利。你想成为一把钝的刀,还是一柄最锋利的剑?” 我闻言,颇有触动,扬眉道:“我不会再问。” 他亦释然,意味深长地望着渺然的山雾,喃喃道:“你终会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剑。” 两日后的夜晚,繁星璀璨,皓月当空。 我轻轻推开房门,月光顺势泻了满屋,刘基雪白的衣衫迷蒙在烛光与月光重叠的层层晕影中。他刚蘸了墨,正在一张铺展的宣纸上漫笔疾书。 我悄然走近他,帮他缓缓地研着墨,一股携有幽兰的酒气明灭在我的鼻息,我皱眉道:“先生喝了不少酒。大半夜的,这是要做什么呢?” 他疾驰的笔又是一番挥洒,蓦地顿住,回头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想和先生说说话。”我伸手执起桌上的宣纸,曼声而吟: “幽兰花,在空山,美人爱之不可见,裂素写置月窗间。幽兰花,何菲菲? 世方被佩薋菉葹,我欲纫之充佩祎。睘睘独立众所非,幽兰花,为谁好?露冷风清香自老。” 念到这里,我戛然而止,因为有一点墨迹晕开在那个“老”字的最后一笔上,犹如滴落的烛泪。我轻叹一声:“先生的诗总是这样好,却未免太过萧索。” 他拉开身旁的木凳,轻声道:“坐。” 我缓缓坐在他身旁,犹疑道:“先生……” 他打断我,以一种向往的语调叹道:“你见过空谷幽兰吗?她是那样高洁绝美,却又落寞无依。我欣赏她的美丽,疼惜她的孤独,日夜把她佩在身边,却发现这样一来,她独有的那份美竟悄然无踪了。” 我亦叹道:“幽兰的美,大概就在于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幽’字吧,一旦沾染了世人身上的尘埃,她的天然意态也将不复存在。” “你说的不错。”他看向我,又徐徐道:“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吧?” 我身躯微震,望着他道:“先生你都知道了?” 他摇头,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你也从未对我说过任何。” 我苦笑一声,道:“先生不是未卜先知吗,为何不为我卜上一卦?” “不必,”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不知是否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绽放着红晕,犹如傍晚的绯云,“有些卦卜的出,有些卦却不能。” 我摇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神情有些萧索,却冲着我淡然一笑,道:“你根本不必懂,也不会懂。” (作者有话说:话说,我最近两天一直在写属于一尘的第三卷,导致我晚上做梦竟然梦见一尘,我,我太敬业了!不要怪我不赶紧上传啊,因为第三卷有点悬疑色彩,前两卷中的许多支线剧情都会在第三卷中汇总,比较难处理。我会再将其润色完善一遍,力求没有破绽,再上传,这也是对各位读者大大的负责!感谢各位支持!) ------------ (十)薄情转是多情累,相思相望不相亲 下 我有些不服,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看来先生真是厌弃我至极,连声挽留的话都不说。” “我太明白你,你既然决意要走,我挽留又有何用?”他回道。 我扭头看到桌边的一杯酒,抓起来一仰而尽,热辣的酒气瞬间注满我全身的血液,我倔强地说:“是,您是智者,您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我说着又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还要再喝,他一把握着我的手,怜惜道:“女孩子家,喝什么酒?” 我感受着他手上滚烫的热度,冲他嫣然一笑,道:“谁说女孩子不能喝酒,我不但会喝酒,还醉过呢!” 我忽然想起那些被我封尘的往事,不觉道:“那滋味,真好。” 消愁的滋味,怎能不好? 他的手渐渐松开了,又道:“你想说什么?” 我啜饮着杯中酒,恍惚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来和你说说话。你,你真的什么都明白吗?” 刘基扶着我的肩膀,让我正对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道:“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突兀而尖锐的语气让我猝不及防,但激荡在胸中的酒气让我直视于他,道:“先生当然不明白。我并没有决定要走,如果你不愿我走,我……” 他却打断我,说:“我不会挽留你。” 他的直白径直将我丢进冰窟,我深吸一口气,一滴泪盈在眼眶,委屈道:“是,是,是,是我自作多情。” 他狠狠扳着我的双肩,那张原本温和的脸上荡漾起一种交叠着炙热和冷冽的矛盾,他激动地说:“你看着我,看清楚!看清你面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年华已逝的男人,他所有的激情和青春都已葬送于岁月的风沙。如今他还残存着一丝明亮的面容,再过十年,二十年,他将毫不停歇地老去。他曾经激昂的脸上将布满皱纹,他的牙齿会脱落,连带着他过去机辨的神采;他强健的身躯会变得佝偻而萎缩,甚至痨病缠身,他的思想与眼神也跟着混沌迷蒙。而十年之后,正是你最好的风华,你将绽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最美韵致,那是岁月赋予你我最多情而又无情一笔。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眼前的这个男人,一个比你大了整整十五载的男人!” 一阵冒失的夜风从窗前卷入,屋里的烛火齐刷刷的晃动,忽明忽灭之间,吞噬着一个人的青春。 苍老和明媚在烛光中反复转换,那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与我相隔甚远的残忍,此刻却透过刘基的眼眸直截了当的抛给我。 我因他莫名的激荡神情而不知所措,怯怯道:“我,我看清了。可我仰慕的正是你的苍老,你的成熟,你无所不包容的胸襟,经久不衰的才情与气韵,以及岁月遗留给一个成年男人的特有的悲怀。”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神色一黯,怔怔地看着我,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减,令我肩膀酸痛,我无助地向后缩着,以缓解这双手带给我的不适。 他的眸子又亮起来,悲笑道:“你说仰慕?你仰慕的不是我的成熟与苍老,而是一个男人死去经年的爱情,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他说着拉起茫然无措的我,翻开旁边桌上一本厚重的书,几张泛黄的信笺落入眼帘。 我颤抖着展开那些信笺: “嫁时双带绣骐驎,翠叶金花色 色新。宁教尘匣蒙蛛网,不肯将来别赠人。” “结得同心欲寄郎,还将双带剌鸳央。殷勤祝付西归燕,一纸书缄泪两行。” “合欢双带绣蜻蜓,一度看来一泪零。雪里芭蕉心长在,春来不改旧时青。” “莫言长夜便无明,莫道离鸾不合并。天上星辰能化石,黄河千岁也还清。” 合欢双带,那是他与乌兰爱情的笺证,如同江水与明星般,苍老而永恒,悠久而清澈。天上星辰能化石,黄河千岁也还清,曾几何时,正是这份坚贞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在不经意间沉迷痴狂,如今再看来,它却成了人生于我最曼妙的讽刺。我垂首躲避他灼热的目光,双手颤抖着,一页页轻灵的信笺载着与之不符的沉实飘然旋落。 “你在躲,你心怯,你恐惧。爱情是没有恐惧的!无论它面对是巍峨的高山,是险滩,劫火,还是地狱,它都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以及退却。而你,你了解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那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单纯美好,它是一种在灰烬里升起的华光,是一朵生长在悬崖上的花。它需要丝毫不能断绝的柔韧和坚贞,需要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勇气。你确定你拥有它吗,阿薇妹妹?” 我不懂他为何要这样歇斯底里地摧毁一个少女心底刚刚绽放美妙情事。我突然明白爱和炭原来是相同的字眼,它正燃起一场庞大而冷漠的火焰,毫不留情地焚烧着我偷偷掩藏的神秘幻想。而我,却无法将它冷却熄灭,只能任其把心烧焦。 “我不懂,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在您身上看到了关于爱情的最纯美的光华和另一种类似父亲的伟岸。那是一个少女与生俱来的热切追求,可我何曾奢望过什么?我只是一只贪恋温暖的孤雁,跋山涉水,终于攀到一棵安稳的枝干,却不小心触碰了只属于你们的幽兰。是,我错了,我不该玷污了你们的香气。” 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我重重的敲打着他的胸膛,想要用一种同样歇斯底里的暴力将他心中疯狂的火焰扑灭。 他愣了一下,疼惜地把我搂入怀中,紧紧攥着我闹腾的双臂,默然承受着我的捶打。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那是他第一次抱着我,他怅惘的话语漾在我的耳边,他的气息那么近,那么炙热,却带给我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 这是一种与半年前完全不同的冰冷,半年前,我的冰冷来自于一个男人的欺骗与利用,而此刻的冰冷却来源于一种对感情的绝对忠贞和诚实。我恍然明白,原来诚实有时比欺骗更令人心痛,因为在这种伟大的情操面前,你根本毫无愤怒反抗的理由。你只是道德的洪流中一只渺小的蝼蚁,面对那庞大的信仰,心甘情愿的选择溺死。 我委屈地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我知道,过了今晚,我青春时期所有关于爱情的梦想都将随着这最后的温存而彻底覆灭。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十一)恍然一梦酒初醒,人生最苦是别离 我终于明白成长的意味了,当我坐在明镜前,看到自己的眼角漫出不经意修饰的成熟与淡然。 曾几何时,一双类似的眼是那样的明媚优美,深深地吸引着我,当我真正拥有它,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心痛的明媚。 我拿起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垂落肩头的云发,那如墨晕染的风华反衬出我惨淡的青春。 青春是什么? 青春是一个短暂而痴妄的美梦,当醒来时,它早已没入天边飘渺无踪的烟雾。 恍惚中,镜中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模糊而渺远,像被生生隔离于另一个世界的梦幻。我沉默地将披散的青丝束在一起,高高地挽了一个属于男子的髻,镜中的人亦沉默地看着我。 我的动作并不熟练,实在太久未梳过髻了。我生疏的将那些乖张的发丝拢好,曾经的好日子就这样随着我的双手抹平于岁月光洁的鬓角。 “阿薇……”身后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淡然回头,绽放出今生最姣好的微笑,道:“你来了。” 我没有叫他先生,再也叫不出。 他缓缓走过来,神情是说不出的萧索,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你要走了吗?” 我依旧是笑,心却微痛,道:“不错。” 他张口还要说什么,我伸出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唇间:“你可千万不要挽留我,你还不明白我吗?我既然决定要走,你挽留也没有用。” 说罢,我站起来,心里竟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 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在衣袖中微微颤抖的手,道:“对不起,我昨晚喝的太多了。” 我怅然摇头,道:“人生难得一回醉,但千万不要醉的太深。一觉醒来,该醉的,不该醉的,总得一并清晰了才好。” 他拉着我的手却握的更紧,他望着我,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我回头望着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幽幽道:“那么,你是想让我回来,还是不想让我回来呢?” 他迟疑着,半晌说不出话。 “呵,你不必说。”我失望地撇过头去,望着门外的山清水秀,目光悠远,淡淡道:“你说过,你只是在路边遇到一只折翅的雏鸟,顺手帮它扶正断骨,然而道法自然,人莫为之,这只鸟能不能飞终究还要看她自己。如今,这只鸟,终于要飞了。” 我已经明白,原来,最美丽的飞翔是要用坠毁作引子,这正是他教会我的最生动的残忍。我脱去他手掌的禁锢,漠然地向前走着。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永远折断你的翅膀。” 他清冷的声音重重敲击在我的心头,我不觉顿住身形,喃喃道:“太晚了。” “不,不晚。”他接口道,“有些话,有些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有勇气去面对爱情的灰烬吗?” 我霍然回身,悲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接下来的话如行云流水,好像蕴藏已久的心事终于倾洒而出:“自从乌兰死后,我只觉山河寂寥,了无生趣。你数过夏夜里吹落的风声吗?你试过看着蜡烛一根根燃成灰烬吗?你看过天尽头的落日沉下又升起的光芒吗?我以为我余生都要就此度过,直到遇到你和小方。你们于冬尽冰融之际跋山涉水而来,恰如两朵最美的春花,让整座太鹤山都变得生机盎然。看到你,看到小方,我突然觉得每天都有许多事做,每天都充实悠然。习惯是一种可怕而又令人防不胜防的毒药,它能侵蚀一个人最顽强的意志,而你在我身边,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可你实在太像乌兰,不是容貌,而是性情。我看不透你,看不透自己,我无法知道自己落在你身上的炙烈目光究竟是属于你,还是属于一个年少时远逝的梦想。我一直回避着,可你却一步一步的逼着我去抉择。昨夜,我恍然发现,那条曾经泾渭分明的界限已然轰然倒塌,分崩离析。无论是你,还是乌兰,我都无法割舍。可是,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你并不了解。我们之间实在是隔了千山万水,我只恨不能早些遇到你,但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我再问你,你有勇气去面对爱情的灰烬吗?” 我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答道:“我有,但并不代表我会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你赋予我的骄傲。我是否应该感谢你的慷慨?感谢你把昨晚收回的东西再无私地重新给我?抱歉,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原本并不想把话说明白。刘基,究竟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 刘基的眉眼寞落而哀伤,夹杂着一丝让人无法拒绝的热烈,他取下身上的佩剑递给我,道:“你不要说,我也不要说。这把青冥剑你拿着防身,你走吧,但你一定要回来。我在山里等着你,等你归来之时,我们再交换彼此的秘密。记住,这是你我的约定。” 我接过他的剑,苦笑一声,道:“你真是狡猾,根本不给我留有余地。” 他催促着:“你快走吧,趁我反悔之前。” 我凄然而笑,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 太鹤山口,我遥望着凄迷于渺渺山雾中的郁郁葱葱,良久无言。 “姑姑,你要去哪?” “去一个我该去的地方。” “什么是你该去的地方?”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他应当肩负的责任,我是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责任是什么?” “责任……责任是死者的寄托,生者的期盼。它是枷锁,能牢牢困住你的一生;却也是一把钥匙,能为你开启自由。” “我不懂。为什么既是枷锁,又是自由?” “傻孩子,你不需要懂,你还小。它源于一种爱,对你要求自己去做的那件事的爱。正如你每天都要吃饭,那是因为你热爱生命,这就是一种责任。饥饿是令人痛苦的,它会牢牢锁住你的意志,可当你吃饱后,这种痛苦就会变成一种截然不同的快乐与享受。人生是杯苦酒,当你尽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品尝到蜂蜜般的香甜,而那曾经的苦,也就不那么苦了。” “我懂了,就像师父身上的缎带,师父说那是师娘留给他的,只要他戴上那个带子,就会很高兴,那是不是他的责任?” “……不错,那是他的责任。” “姑姑,你还会再回来看小方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姑姑,你要抛下我不管吗?” “你记住,成长,也是一种责任。而离别,则是成长的开始。等你长大了,姑姑一定回来看你。” “我记住了,离别虽然痛苦,但重逢的那一刻却能给人更博大久远的喜悦。姑姑,我和师父会等着你。” 本卷结束,下卷情节预报: 韩宛棠与一尘前往云南大理探寻玉玺的秘密,偶遇当地宗教故尤教的种种纷争。 就在这时,陈友谅又突然出现。 诡异的祭祀圣典,古老的民族信仰。 错综复杂的情感迷局,阴谋重重的宗教秘事。 究竟玉玺和故尤教有什么关系? 一尘能否实现自己的抱负? 韩宛棠又能否顺利拿到玉玺? 三人之间又当如何自处? 敬请关注第三卷:山之卷——一个关于信仰如山的故事。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第三卷,山之卷:苗疆秘事 ------------ (一)圣女明禾 卷首语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 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一)圣女明禾 “日月星辰哦, 高处的请下来, 低处的请上来, 请上神坛来, 祭天台上面, 搭有祭天坛, 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保佑我们好吃好在, 请解除魔邪祸崇, 请赐给吉祥昌盛……”⑴ 眼前,高高的火把将黑亮的夜连成一片光明的海洋。数百人绕着中间的祭坛围成一个圆环,他们机械的跪拜着,口中唱着带有奇异音韵的祭词。祭坛两边,有数十个吹芦笙打板凳的青年,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藏蓝布衣,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银饰,脸上刺着古老的图腾。他们的动作木然却虔诚,目光超越了众人的视线,牢牢地锁住祭坛上的人。 祭坛上,新砍伐的木竹编织成一个庞大的喇叭状神座,两男一女在其中正襟危坐,围成一个三角形。他们都穿着黑色苗装,坐在正前方的是一个女子,头顶纱帷,看不清面容,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卓然气质与风姿,弥散出一种说不出的圣洁。显然,她的地位是不一般的,她身着与众不同的宽大法袍,上面绣有一轮在枫树中若隐若现的明月。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壮实的公牛,却早已失去了一头牛该有的神气与蛮横。此刻,它的四肢被牢牢地拴在粗壮的木桩上,头被架在模样奇怪的祭台中。它挣扎着,低吼着,却丝毫没有用。多么傻的牛,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命运已经赐给了天神? 祭台旁边,有一个同样身穿黑袍的男子,闭目冥冥,口中念念有声。那男子容貌清俊,神情却威严神圣,只听他突然朗声道:“请圣女赐予神光!” 那名黑衣女子缓缓站起,伸出双手在头顶虚画了一个圈,又轻抚着牛的脑袋,奇怪的是,原本躁动不安的牛在她的抚摸下突然安静起来。 她似乎很满意,停顿了一下,飘渺的祝词从她的唇间飘出: “众神的魂引哦, 请赐予他们故尤的灵光, 此去要五万世才转, 六万劫才回, 日月星辰向西走, 沧澜江水往东流, 完了,说声上路吧……”⑵ 她的歌声像一个令符,直接判定了那头牛的死亡。只见那个黑衣男子手持一把银斧,猛击牛头,那牛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原本坐在身后的两名青年赶忙上前,将牛舌头拉出,用一块尖细的木锥贯穿其中。 “日月星辰,请慷慨您的光明! 故尤神啊,请指引吾民!” 一时间,火光通天,乐声震耳,众人都匍匐在地,低声呜咽。那些古老的祭词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让我的心神随之模糊迷蒙。 “咄!”身旁有个人冲着我一声厉喝,我犹如醍醐灌顶,猛然惊醒。 我诧异地望着身旁的一尘,问道:“刚才……” 一尘面色凝重,一瞬不瞬地盯着祭坛上的黑衣女子,缓缓道:“这是故尤教的巫术,能迷惑人心。圣女明禾,果然名不虚传。” 我抬眼望着祭坛上的女子,此刻她身姿绰约,臻首高昂,犹如高不可攀的月神。她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幔,直直地刺向我和一尘。 我与一尘对望一眼,心下都了然。 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我们于今日午后才来到滇南大理。玉玺的秘密究竟在何方?一尘说就在故尤教手中。 故尤教是苗人中流传已久的本土宗教,他们信奉故尤神(就是蚩尤),认为自己是故尤的后代。苗人原来在黔、湘一带生活,元世祖忽必烈入侵中原以后,将黔、滇等地合并成云南行省,当地的各个民族相互融合。大批苗人向滇南移居,其信仰故尤教也在无形中渗入当地宗教,与巫教渐渐相容。 只是在二十年前,当地巫教与故尤教发生火并,上一代的圣女也就是当今故尤教的教主蓝星,拉拢大理总管段隆,彻底压垮巫教。一时间,故尤教一人独大,在滇南信徒百万,成了各个民族的主要信仰。一尘说,前段日子,故尤教的教主曾向中原的故友修书一封,内容就是“龙凤刃,天之匙。蕴玉玺,四海归。”恰巧,这封信被徐寿辉的人半路截下。 我们来的凑巧,刚好赶上故尤教十三年一度的牯藏节。这是当地民众祭祖的日子,为时五天,今日是第一天。祭坛上的女子,就是现任圣女明禾,她身旁的黑袍男子是大巫师仲婴,身后那两名青年则是教中的旋光,凝光二使。 我和一尘远远的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这个盛大而繁琐的仪式的结束。 直到鸡鸣破晓,大巫师仲婴将一把刀递给跪立于坛边的一位诚惶诚恐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就是这头牛的主人,此刻,他的脸上是无限的荣光,只见他举起刀照着牛头猛砍下去,那牛的脑袋就滚落在一个侍者捧起的银盘中。 圣女明禾卓立于牛身前,向虔诚的众人缓缓将双手举起,抬至胸前。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随之响起,信徒们纷纷站起来,跳跃着,欢呼着,围着火把起舞高歌。 明禾在大巫师仲婴耳边交代了几句,避开众人,款款步下祭坛,径直向我们走来。 她向我们张开双臂,施了一个简洁的苗礼,温声道:“远道而来的中原朋友,欢迎你们。” 她的热情倒是让我很意外,我可没有忘掉她那诡异的歌声。 一尘倒是不以为奇,淡然笑道:“此番冒然前来,未曾告知。打扰了贵教的圣典,实在抱歉。” 黑纱里的明禾看不出表情,但那声音是极空灵的:“无妨,我们苗人不拘这些虚礼。只不知客人为何而来?” 一尘道:“圣女还记得无嗔师傅吧?” 明禾答道:“自然,去年他游历云南,曾来本教与我交流教义。无嗔大师佛法高深,深令我们折服。” 我奇道:“怎么贵教与佛门也有渊源吗?” 她闻言,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咱们云南大理向来是以佛立本。故尤教虽然是外来宗教,这些年已经与本地的佛教经义相容。其实,自然之道,万法如一。” 一尘一脸温和地笑容,附和道:“不错。能有这般高识,想来圣女道行匪浅。不然,又怎会难倒我那师弟无嗔?” 明禾饶有兴趣地说:“无嗔大师是你的师弟?当日大师曾说,他有一师兄法号一尘,早已窥得菩提心。真是荣幸之至,竟让我见到了你。” 一尘谦声道:“圣女谬赞。我若破不了你的劫灾,终不过是一个红尘俗人。” 明禾沉默着地看着他,又恢复了那种圣女特有的高高在上的清冷,良久,叹道:“想来无嗔大师都对你说了。” 一尘答道:“不错。” 我望着两人奇怪的模样,问道:“圣女也有劫灾吗?” 明禾面向我,幽幽道:“人生于世,就免不了种种劫难。我有一同胞姐妹,本是慧根极佳的女子,聪颖术法皆在我之上,若能投身故尤,必有一番作为。可惜她生性不羁,终日耽溺于犬马声色,自甘堕落,为世人所不齿。我虽身为圣女,却劝不了她分毫。数年来,我曾请过无数高僧仙道点化于她,她都执迷不悟。三年前,无嗔大师曾助我劝解她,可惜,她冥顽不灵……” 一尘接口道:“无嗔深以此事为憾,曾嘱咐我务必来帮助圣女。” 我疑惑道:“众生百相,各人皆有自己的活法。她若自甘如此,圣女又为何如此执着?” 明禾坦然道:“实不相瞒,这就是我作为圣女的一劫。教主曾说,若我能破去此劫,便能得享大道,继承她的衣钵了。而我如若做不到,她就不会见我。我对教主之位并无兴趣,但我已数年未见过教主了。” 她身为故尤教圣女,都已数年未见过教主,那玉玺的秘密我又如何得知呢? 我看了一眼一尘,又问道:“敢问贵教教主身在何处,她为何不见你呢?” 她叹道:“教主闭关修行已有十五年了,其间任何人都不见,除了大巫师仲婴。” 说曹操,曹操到,仲婴无声无息的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盒,温颜笑道:“这其中自有一些缘故。远来的客人,请接受本教的祭礼吧,这是故尤神的祝福。” 他说着,将木盒递给我们,一尘神态自若的接过,笑道:“巫师客气了。” 我匆匆瞥了一眼,是一块生牛肉,想来是从刚才的牛身上割下的。我寻思道:“你说缘故,又是什么缘故呢?” 仲婴轻叹一声,眼中露出悲悯的神情。褪去方才在祭坛上的那份神秘光环,此刻的他看起来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他缓缓道:“二十年前,故尤教与巫教火并。事隔五年后,人心浮动,教内亦发生内乱,一时间血流成河。人人都说,这是触犯了天神,教主接受天神指引,下令举行为时三天的血祭。那之后,她就元气大伤,只能闭关养身。而我能见到她,则是因为我是族内的巫师,需要时时为她调理身子。” 在这里,巫师也是医师。我又道:“血祭?那是什么?” 明禾亦看着他,等他说下去,他爱怜地回望了一眼明禾,良久道:“抱歉,这是教中秘事,不便相告。” 他望着明禾的那种眼神,令我心惊,那绝不是一个信徒或者巫师望着圣女该有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望着自己心爱女人的眼神。难道他…… 一尘道:“不,是我们冒昧了。圣女,敢问你那位姐妹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明禾隔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淡淡道:“苍山洱海明月心。她叫明月,住在十里外的苍山脚下。你们一路向南走,沿途略微打听下,就能找到她。” 明月,是我们破解玉玺秘密的第一步。因为只有找到明月,才有机会见到故尤教教主。更何况,即便教主蓝心不愿相告,若能顺利点化明月,就等于无形中与圣女明禾达成了交易。我们帮她登上教主之位,她帮我们获取玉玺的秘密。这是来这里之前我和一尘的计划。 只是,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神秘诡异的气息,让我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至于到底是哪里不简单,我也说不清楚。 注: ⑴⑵这两首祭祀歌都是我根据云南各少数民族的祭歌改编的。 至于故尤教基本上也算确有其事,因为苗民的原始宗教是信奉故尤神的,他们还信仰日月星三种神光。 而牯藏节也的确存在,至今仍在流行,本章中关于祭典内容的描写还算相对写实,如今的牯藏节基本上也是按这个路子走,但细节上我做了改动处理。 当然,本故事纯属虚构,钻了历史和民族风俗的空子,请大家不要深究。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妖女明月 “噢,苍山上的姑娘呀, 你来自何方? 你的双眸夺去了星光, 你的面庞明艳如月亮, 你的泪水洒为清晨的露珠, 你的叹息嘘成弥海的雾茫, 你的柔唇飘出了十里花香, 你的丰姿化作婀娜的波浪, 噢,这家的姑娘, 你是苍山上的香树花, 你是弥海里的金月亮, 谁也望的见, 谁也不能恋, 哪个小伙子不念想? 哪个小伙子不痴狂?”⑴ 我和一尘坐在弥海的一叶小舟上,那摇桨青年放声高歌,一脸明媚的笑容。 我不禁笑道:“真有这么迷人的姑娘?” 那个青年回头看着我,嘴咧开着,笑道:“两位是外地人吧?你们有所不知,她是咱们大理最美的一枝花。听说她住在苍山顶上,噢,她一定是天上的仙女,没有人能寻到她的芳踪。” 我又道:“既然没有人能寻到她,你又怎么知道她是最美的花呢?” “城里的男人都见过她,却没有人知道她打哪来,没有人知道她往哪去。每当月圆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苍山弥海的香树下,就像一朵月亮花,”他说着抬头看一眼,“噢,月亮又圆了。两位真是有福气,能够一睹她的芳容。” 一尘道:“这位姑娘是否唤作‘明月’?” 那青年一脸惊奇,转而懊恼道:“你瞧瞧,连一个和尚都要来寻她。您长的这样俊,只怕今晚最得她欢心,我,我又没机会啦。” 我含笑与一尘对视一眼,道:“这位明月倒真是稀奇,向来都是男人挑女人,她却能反着来。偏偏还有人趋之若鹜,一尘大师,就看你今晚能不能拔下头筹啦。” 他也不恼,笑言:“如此,自然甚好。” 那青年闻言更加沮丧,但嘴里却说道:“也罢也罢,能见一眼也是好的。那天仙似的姑娘,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我轻轻摇头,滇南也真是民风开化,男女情爱之事随口就能拈来。不过,也正是如此,才更显出当地百姓大胆淳朴,纯洁真挚。 江面上雾霭茫茫,波澜渺渺,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稀奇的是,弥海之中也有一个明晃晃的月亮沉浮于层层波浪之中。远处苍山飘渺如画,伴着摇桨青年的歌声,天光云影之间,当真是让人沉醉。 小船渐渐泊向水滨,我才发现岸边竟停满了船只,那青年费了好大一会的功夫才寻得一个缝隙,勉强泊了岸。即便如此,我们也是隔了老远跳上岸的。 一路向山中走着,也遇到不少慕名而来的当地百姓,渔夫,山民,富甲,甚至书生,各色各样的都有。我不禁啧啧惊叹,看来那船夫所言非虚,这个明月,实在太不一般了。 这山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闻了让人浑身软绵绵的,却说不上的舒适。我喃喃自语:“这是什么香?” 身旁一个衣着高雅的青年男子答道:“这是苍山的十里奇香树,其形似莲,但娇于莲;其色似杏,但媚于杏;其芳似桂,但香于桂。树高六丈,冶艳无双,放眼天下,只此一株。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我颔首,又观他容貌不凡,谈吐皆宜,知他不是来自寻常人家,便拉着一尘道:“不错,我们听闻明月姑娘艳冠群芳,所以慕名而来。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仪质彬彬,拱手为礼,道:“在下段功。” 一直默不作声的一尘突然道:“原来是段总管之子,久仰大名。” 那段功奇道:“这位大师认得家父吗?” 一尘微笑道:“曾有过一面之缘。” 段功容色不免有些踟蹰,犹豫道:“这位大师,日后若见到家父,千万不要提及此事。” 一尘笑道:“自然。想来我一个和尚,不是比你更怕?” 段功闻言,展颜而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师此去,也无可厚非呀!” 正说着,那股香气更浓,更近,前面人头耸动,一架高耸的竹楼挺立在前方,居高临下,傲视着它脚底的人们。 这竹楼是傍树而立,那树上开满了粉里带白的花儿,枝叶连绵,犹如天边的一抹微云。想必,这就是十里奇香树了。说来也奇,真的走到那香树下,香气反而不浓了。而是若隐若现,若近若远,犹如弥海里的月亮,看的见,摸不着,勾着你的心神。 诱惑,这就是诱惑的味道。这是我的生命中第一次对诱惑有了一个如此生动的具象,可当我见到明月之后,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诱惑。 朦胧的月,朦胧的雾,朦胧的香,朦胧的心。就在大家都心醉神迷之际,一阵空灵的铃声随风响起,我不觉向楼上看,那是竹楼门上挂着的一串护花铃。 门开了,山雾渺渺的,包绕着一个绯红的身影。这周围的一切都是极其清淡雅致的,可这道亮丽的红并没有让人觉得突兀,相反,它像一丛明艳的火苗,点亮了每一寸朦胧的光景。那些如诗如画的风光在她的顾盼生辉下都黯然失色。 她身穿的并不是传统的苗装,而是一袭嫣红的长衫,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与其身姿相贴合,随着步履而微微摆动,更显其婀娜。 此刻,她写意地斜靠在竹楼的栏杆上,露出半截皓腕,羊脂玉般的肌肤在鲜红衣衫的映衬下莹白如雪,虽只是淡扫蛾眉,但那眼波似桃花般娇媚,朱唇微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魂,风情万种,却又媚而不俗。 一瞬间,四周静极了,唯有叮叮当当的铃声随风摆动。 连我这个女人也不免为她的风韵而痴迷,但我毕竟是个女人,很快就清醒过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尘,只见他神情自若,面上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目光清明地望着那个女人。显然,他丝毫不为之所动,仿佛眼前的绝世丽人不过是一道淡入山水的风景。再看那段功,早已一副如痴如醉的怔忡模样。 我不禁感叹,一尘果然道行高深,不同常人。 那女子仿佛也意识到有人忽视了她这份本该被人瞩目的面容,春水般的眼光有意无意的瞟过来。 一尘坦然地跟她对视着,嘴角挂起一丝饶有兴趣的笑容。 良久,那女子突然转身走入屋里,门关上了,一时间下面乱作一团,人声嘈嘈。奇怪的是,有一阵寒芒从人群中直射而来,我敏感地回敬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身影。 也许是我感觉错了,我放下这桩心事,又向段功问道:“她怎么又走了?” 段功仿佛才醒悟过来,脸上是难掩的陶陶然地神态,他向往道:“这是她已经选定了共度良宵的男子,只不知是谁这般幸运?” 共度良宵?这女子真是风流,可眼前这些男人们都是一副欣然期待的模样,没有人觉得不堪。 我瞟了一眼淡然的一尘,笑道:“大师,你仿佛胜券在握?” 一尘笑而不言,只听“支呀”一声,门又开了,众人都屏住呼吸,翘首以待。 注:⑴必须标个注,我终于明白自创山歌有多烦恼了。上一章的祭词是改编,这可是自创啊自创。起名《苍山上的姑娘》。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三)色戒不戒 从里面走出却是一苗装老妇,她沧桑沙哑的声音与此刻的冶艳格格不入,只听她道:“树下那位大师,明月姑娘有请你和旁边的小兄弟进楼一叙。” 段功羡慕的看了一眼我们,道:“两位真是幸运,我从未听说过明月姑娘一次叫两名男子进楼的。” 我心中暗笑,嘴上却道:“我可是沾了大师的光。” 一尘一脸淡然,笑道:“想来明月姑娘瞧着出家人新鲜,想看看我这个和尚是否动了凡心。” “那么,你告诉我,你是否动了凡心?” 竹楼内,明月端着一杯酒冷不防地歪在一尘怀里,伸出一只手细腻地抚摸着他光洁明亮的面孔,柔声道。 她鲜红的身体像一把熊熊烈火,舔噬着一尘身上的每一寸洁白。那声音充满了诱惑,吐出这声音的柔唇更是娇艳欲滴。 眼前这情景实在太香艳,让我不忍观看,却又不得不警惕地探出双眼。 只见一尘依旧笑着,突然抓住她那只勾魂的玉腕,道:“施主觉得,何谓凡心?” 明月娇笑一声,啜饮一口酒,轻轻把酒杯掷到一边,斜倚在他怀里,臻首深埋于他的肩头,呵气如兰:“抱着我,我就告诉你。” 我担忧地望着一尘,一尘却毫不犹豫地揽起她的腰,将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目光如炬,道:“施主可以说了。” 明月微微笑着,酒精的作用让她有一股微醺的风骨,她痴痴道:“凡心就是,你此刻的感觉。” 她说着把双手绕到他脖颈上,犹如一个痴缠的蔓藤,她将香唇贴近一尘的耳朵,幽幽道:“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 一尘忽然朗声而笑,明月好奇的站直了身子望着他,只见一尘将手指放在她唇间,道:“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叫眼前这位公子知。” 我有些不好意思,双脸辣红地垂下首。 那明月却从他身上弹开,悠然地坐在旁边地椅子上,饶有兴趣的说:“大师道行匪浅,比那位无嗔要强得多。小女子佩服!” 我好奇地望着这两人,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只得道:“无嗔大师也曾进过这间竹楼吗?” 明月斜睥了我一样,悠然道:“我那妹子费尽心机请来的人,我总得给她个薄面。好在她不是月月都请人来,不然那岂不是无趣的很。” 我看到方才这幅光景,想起明禾说无嗔大师铩羽而归,难道他已经和这女子…… 明月仿佛洞悉了我眼中的担忧,轻轻伸手捋着自己的青丝,漫不经心地说:“这位小妹妹,我瞧你心神不宁,似已动了妄心。” 她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道:“你可知你动了什么妄心吗?” 我一面惊讶于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一面试探道:“姐姐说话总是如此高深,恕小妹愚蒙不知。” 她轻笑一声,缓缓道:“是好奇。你知道什么是好奇吗?好奇是一种无休止的欲望,是奔腾不息的火焰,它能吞噬一个人的心智,蒙昧他的双眼,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做出背叛自己的行为。好奇实在太危险,作为一个女人,千万不要把你的好奇轻易地表露给对方,那会让你玩火*。呵,好妹妹,我吓着你了吗?抱歉,我一向习惯于这么直白。噢,对,我应该满足你的好奇心,作为我的补偿。那个无嗔……我躺在他怀里,多么美好的时刻,他却一动不动的像尊石像,眼里嘴角都是一副厌弃的神气。我当我那妹子请来的是什么高人,原来竟迂腐至极!” 我警惕地对上她轻慢的目光,摇头道:“无嗔大师见色不乱,怎能说是迂腐?” 她微微笑着,瞟了一眼一尘,道:“是吗?那这位大师为何见色忘义呢?” 我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我也很好奇,到底一尘为什么会这样? 一尘优雅地坐下,缓缓道:“何谓色?抱歉,出家人的眼里万物皆一,并无分别。” “哦?”她笑道:“照你这么说,你认为我和你并无差别。也就是,我不是一个女人,你也不是一个男人。 她说着,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愈发媚态显露。 一尘微笑道:“正是如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祖如是说。在小僧看来,施主与我,与这位姑娘,与楼外那些人,与山间的草木鸟兽,与云中的风声水声都是一样的。我从心底热爱这世间所有的生命,而万物的生息,存在于每一寸空气里,每一丈光芒里。方才我抱着您,我只觉我是在怀抱着微风,阳光,流水,以及千千万万的生灵,包括你身体里的那只蛊。” 明月脸色微变,转而笑道:“大师高见。只是,说的一丈却不得行的一尺。你真的只是爱生灵这么简单吗?” 一尘探寻地看着她,她突然站起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一尘,道:“你看过自己的眼睛吗?漆黑的,明亮的,犹如夜里的一把火烛,它毫不掩饰地遗漏出你心底激情。啧啧,一个出家人的激情,那会是什么?来吧,让我好好看看!呵,欲望,赤 裸裸的,只属于男人的欲望,征服的欲望。您想要征服什么?是你面前这个女人,还是外面的万里山河?” 一尘静默地盯着她,眼里燎起无数战火,良久,忽然一笑,道:“施主果然有慧根,只可惜,诱 惑是您运用的最好也最不该用的道法。若能放下妄念,归入佛门,将来修为定在我之上。” 明月又坐进椅子里,温声道:“大师好定力,这世间能逃过我这双眼睛的男人可不多。你说放下就能归入佛门,大师已是佛门中人,想必已然放下?” “阿弥陀佛,”一尘道,“出家人无欲无求。” “是吗?”明月把玩着桌上的杯盏,道:“我不这么认为。何谓放下呢?大师你可曾得到过?得到过欲望,追求过激情,降服过诱 惑,体验过这世间的贪嗔痴爱?若没有,就谈不得放下。” 一尘神情微愣,喃喃道:“不错,从未拿起,就不能算是放下。” 我心下一惊,自我认识一尘以来,他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从未见过他失神的表情。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四)致命诱 惑 明月满意地看着他,一双妙目动人心魄,幽幽道:“你想尝试吗?你敢尝试吗?不要畏惧,不要退却,这是天神予我的指引,这是佛祖给你的试炼。” 她说着把一尘的手放在她的胸口,继续道:“你感受到了吗?这是一个女人的心跳,她为你而跳。你难道不觉得欣喜?难道不好奇这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一种只存在于男女之间的奇妙感情?” 一尘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丝毫不松懈。 她牢牢抓住一尘的手,又道:“瞧,你在发抖。你为什么抖?你害怕,你恐惧,你没有信心,你怕你变成一个登徒浪子,再也回不了原来的一尘。不,不,不,你错了。原来的一尘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他根本没有入过劫,又如何能得道?人不会生下来就无欲无求,顶多是清心寡欲。清心寡欲也是一种野心,一种用理智征服欲望的野心,只是这两股力量长期相持不下,势均力敌。此消彼长,你猜,现在在你心里,哪样消了?哪样长了?” 我眼看情形越来越不妙,急呼道:“大师!别中了她的诡计!” 明月瞥了我一眼,笑道:“小妹妹,你莫要着急,我是瞧着他有悟道的神慧,迂腐如无嗔者,我还不愿意与之纠缠呢。这是他的劫,谁也帮不了他。度过了,他就是一尊佛;度不过,那就万劫不复。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尘的手不再发抖,坦然地放在她温软的胸脯上,道:“说下去。” 明月舒适地一笑,道:“你知道吗?我们云南有一种花,叫做罂粟。它盛开时如火如荼,妖冶昳丽,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忍不住去采摘。可它的好处不只是美丽的躯壳,它对痛苦有一种神奇的功效。村里有人受了伤,只消服一点它的果子,就会痊愈。更奇妙的是,它还能让人飘飘欲仙。那滋味真让人心醉,于是更多的人把它带回家,无休止地品尝那飘入云端的美妙。” 一尘道:“结果呢?” 明月怅叹一声,仿佛无限惋惜,道:“结果,他们都死了。其实,罂粟也是一种毒药,会让人上瘾的毒药。他们再也离不开罂粟,他们不停的索求,不停的让它掏空自己的灵魂和生命气息,最终像一具干尸一样死去。所以,从小阿妈就对我说,罂粟是最美丽的花,却有着最歹毒的心肠,千万不要贪恋虚华的美丽和享受,那会让你销魂断肠。可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尝过跌落云端的滋味,又怎会懂得珍惜如水的人生年华。” 一尘轻笑一声,道:“所以你吃了罂粟的果子?” “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明月爱怜地摸了一下一尘的面颊,在触及的那一刹那她的媚眼却有一瞬间的凝固,但是很快,她又笑道:“你猜怎么着?你看看我,可有一丝半毫被毒药蚕食的模样吗?” 一尘摇头道:“你没有。你面色红润,皮肤光洁,健康的很。” 明月幽幽道:“你永远无法想象罂粟给予一个人的矛盾感觉。一面是地狱之门,一面是天神之路,痛苦与极乐的轮回,虚无与本我的颠覆。可当你战胜了它,你已入了涅槃。怎么样,得道的僧人,你还想点化我吗?” 一尘笑道:“如今倒像是你在点化我,不是吗?” “小女子可不敢。”明月柔情似水地望着他道:“知道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吗?可怕的火焰,它正熊熊燃烧着,势不可当,这次是真的,它代表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好奇心。你在好奇什么?我早就警告过你,好奇会让你的身体不自觉地做出背叛自己的行为。这位大师,你已经动了妄心,你要小心,那意味着焚灭,意味着万劫不复。” 一尘目光坚定而灼灼,他道:“若起精进者,是妄非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小僧怎敢动那妄心,只是不入劫,又如何度劫?不度劫,又如何得道?你看的不错,这是好奇。这位姑娘,你在诱 惑我,用你的心与魂,灵与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诱 惑源于一种渴望,征服的渴望。你是天生的征服者,你想用一种专属于女人的轻浮智慧和乖张索求,去征服一个游走在边缘的僧人。呵,这是你的好奇心,你想知道你能不能完成你肤浅的征服。难道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轻易地表露出自己的好奇心,终将玩火自 焚?” 明月丝毫不畏惧他的灼人目光,盈盈笑道:“瞧瞧,您方才不是说万物如一,怎么现下又用如此尖锐的字眼来在你我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是,我是轻浮而乖张的,大师您智慧超然,自然知道小女子的心意。我从来不怕玩火,相反,我最喜欢玩火,这火还未烧起来,你怎么知道焚的是我还是你?” “你为何不试试?”一尘突然道。 明月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又娇笑道:“自然甚好。” 她边笑边倒入一尘的怀里,神色却凄楚茫然,喃喃道:“也许,这才是点化我的唯一方法。” 红裙摇曳,碾落一地的芳华。 第一次,我在一尘的眼中看到一种只属于男人的炙热光芒,欲望的光芒,征服的光芒。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刘基为他卜的那三卦,这个僧人,噢不,这个男人,已经一步一步地深陷泥淖,他的灵魂正在被毒蛇般的诱 惑无情撕咬。 而我,只能是一个悲情的旁观者,我帮不了他,我被他们之间一触即发的汹涌激情毫不留情地革除在外。 世事的变化永远出人意表,这样毫无预兆地极端的逆转让我突然升起一种茫然而苍白的悲悯。悲悯谁?那些明明是飞蛾扑火还自以为是以身殉道的男男女 女,还是游走于青春的高墙之外早已失却了激情与渴望的自己? 我默然地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接下来会发生的情我似乎可以想象,但我永远无法判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哪怕是许多年以后,我也无法判定。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五)血祭之魇 溶溶明月,绻绻清风,方才人海茫茫,而今却已人去楼空。 一朵柔嫩的花以一种曼妙甚至倨傲的姿态悠悠的随风起舞,最终以一个做作的旋身,坠入我的发间。 我静默地趴在竹楼下的石桌上,烦恼地拂落头上的香花,它轻盈的翻舞着,犹如一只骄傲的蝴蝶,哪怕坠入泥土的那一瞬间也不忘记摆出一个胜利者的矫揉姿态。 我太息着,空灵的山,空灵的香,始终无法消散在我神经里四溢不止的沉重。 片刻后,我已无暇顾及屋内的种种,因为眼前的景象渐渐迷蒙,一丝香甜而又糜烂的气息悄悄渗入我的每一寸肌理。 “日月星神出来了, 吾民的魂魄使他们爱惜, 事情已到了尽头, 神啊,您知道吗? 血已流满您的祭台 神,你听不见不知道吗? 频繁的*声已经止住, 稍许,给您罪人的魂引 永世不转,万劫不复, 故尤神啊, 请平息您的愤怒, 从暗楼出去吧!” 恍惚中,眼前人头耸动,诡异的歌声悬在耳畔,我仓皇地向前走着,想挤过密集的人群探出前路。 “借过,借过!” 可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惶恐地匍匐跪拜,丝毫不理会我的叫喊。 终于,我挤到了最前方,但前方到底是什么? 庞大的祭坛上,一个匍匐在地的黑袍女子缓缓立起,她扬起脸,我却看不清她的面容,她是谁?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数十个人被推搡入祭坛下的一池清水中。他们的眼中满是不甘和仇恨,为首的一个白衣女子犹如咆哮的怒熊,不停的扭动着,嘶喊着,却没有人理会她。 台上那个黑袍女子伸出雪白的手臂,一只手持着雕刻复杂的苗刀,猛地划破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汨汨地流出。 她绕场一周,将血滴落在每一个被禁锢在池水中的人的头顶。那血,顺着他们的面庞刻板地滴下,犹如令人绝望的毒液。 黑袍女子站在祭台中央,也许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一个黑袍少年赶忙上前扶住她。 她不动声色地推开那少年的手,向着台下的众民抬起双手,血一滴滴混入清澄的池中,漫漫晕开。 “故尤神, 请接受吾民的祭礼! 请宽恕吾民!” “咚,咚,咚!” 又是三声鼓鸣,两个苗族大汉,分别抬着一个大麻袋走向池边,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耸动。 接着,麻袋被放平,只消轻轻一拉就会被打开,但那两个大汉的脸上升起些微犹豫。 “献祭!献祭!献祭!” 坛下的民众疯狂的呐喊着,两个大汉手一抖,麻袋应声而开,数百只细长的赤蛇奔涌而出,“嗖嗖”地滑入水中。 那些蛇起初犹疑着,似乎畏惧着什么,不敢接近池中的人们。信 众们的吼声更强更盛,蛇仿佛受到了鼓舞,如获大赦一般,欢快地奔向池中的众人。 “不——” 凄厉的叫喊响彻云霄,但很快被台下众人的欢呼声所掩埋。 鲜红的血液如墨水般迅速漫开,池水很快被染红,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渐渐掩盖了一切,包括池中那些苦苦挣扎的生命。 我惊愕地向后退着,退着,步伐错乱。身后,有一个人拉住我的手,我讶然回头,是一个小女孩,我喘着气看着她。 她稚嫩的脸上闪着妖异的光,缓缓道:“帮我!” 她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茫然道:“怎么帮?” 她伸出手指向祭坛上的黑袍女子,一字一句道:“杀了她!” 我麻木地望着前方,漆黑,浅灰,淡蓝,血红,橙黄,在眼前炫然转动,一时间天旋地转,头又疼又重。 蓦然之间,一丝清凉的气体荡漾在鼻间,我浑噩的身心也渐渐明晰。 悠悠转醒之后,触目的却是一种弥漫的黑色。我愕然地抬眼,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面前。 那竟是陈友谅! 此刻,我正倒在他怀里,双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肩膀。我猛然惊醒,“嗖”的弹开,却一个不稳差点跌倒。 他赶忙扶上我,我迅速地拂落他的手,一边看着身处的环境,一边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 还好,我还是在那座竹楼下面,只是刚才那一幕是怎么回事?是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又为什么让人觉得如此真实? 他微微愣了一下,随意的把手收回,道:“我奉元帅之命,前来协助彭军师。” 我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们的徐大帅不放心一尘大师,让你来盯梢。窝里反,好极了!” 他不卑不亢道:“并非如此,而是徐帅深知滇南故尤教之危险,不放心彭军师的安危,特派我来助其一臂之力,也好相互照应。” 我不屑地说:“是吗?一尘大师文武冠绝,似乎没有必要吧?” 他轻笑一声,道:“你知道你方才有多危险,只差一点你就掉入别人的陷阱中,可那一尘又在哪?他有没有来救你?”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道。 “你中了别人的幻术,”他沉吟道:“其实也不是幻术。只是这个人精通草木之道,她用一种花香迷住了你的神志,让你产生幻象。如果不是我及时赶来,你已经被她惑住心神,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来也不禁有些后怕,又道:“那你见到那个人了?” “没错,”他的眼里闪过担忧,道:“但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当时她正附在你耳边说着什么。想来是我惊动了她,等我走上前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疑惑道:“她?她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 陈友谅思忖道:“若我没有猜错,她应是竹楼上的明月姑娘。因为她也穿着红衣。” 我和他迅速地对视一眼,同声道:“不好!” 如果这一切是明月做的,那一尘他…… 我和陈友谅急忙爬上竹楼,刚要破门而入,门却自己开了。 一袭白袍莹然于目,那人正是一尘。 面对白昼逆来的光芒,他漠然地眯了下眼睛,缓步走出来。 我和陈友谅面面相觑,只因他此刻的神情。 此刻的他像一只离群的白鹭,原本优美怡然的姿态被其矛盾和索然的神情蚕食干净,一种漫无目的的杀气正毫无章法地表露无遗。 他睥了一眼陈友谅,道:“你来了?” 陈友谅只得答道:“不错,我来了。” 我向屋里探着,却听他又说道:“不用看,她已经走了。” 我心中一惊,道:“她走了,大师竟然不知道吗?” “呵,”他轻笑一声,道,“故尤教的幻术,果然高明。她,绝不是一般人。” 我犹疑道:“大师,你知道她到底是谁吗?” 一尘默然不语,目光飘往远方。 陈友谅看了我一眼,又道:“方才那个妖女给阿棠布下了幻境,阿棠,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微微失神,阿棠,这个称呼渺远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但是很快,在他焦灼的目光下,我不得不回过神来。 “一场祭祀,”我极力在脑海中汲取那个幻梦的片段,色彩一幕幕重叠,我不禁皱起眉头,“他们用活人做祭礼……血,一池的血……有一个黑袍女人,看不清面容……对了,还有一个小女孩,她,她叫我杀了那个女人!” 不愿再回忆,那个梦实在太可怕,我轻轻撇过头,避开他继续探寻的目光。 一尘眼中却精光一闪,道:“血祭,你说的是血祭。莫非是十五年前的那场血祭,可这一切又怎会出现在你的梦中?” 陈友谅若有所思,沉吟道:“我看到阿棠时,有一个红衣女人正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我猜,那个女人一定和这场血祭有很大关系。” 一尘目光深邃,缓缓道:“她不但和这个血祭有关系,还和故尤教十五年前内乱这段秘事有很大关系。她……” 他说着,忽然眉头深皱,捂着腹部,依靠着门扉,冷汗涔涔落下。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惊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一尘面露痛色,牙齿咯咯的响,想来他忍的十分痛苦。 陈友谅亦惊痛不已,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将其袖子捋开。那手臂上的血管赫然变成了黑紫色,此刻犹如毒蛇一样向上蔓延着。 陈友谅不觉向后退一步,木然无言,难以置信的摇着头。 我瞪着他,怒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话?” ------------ (六)绝情毒蛊 一尘挣扎着抓住门槛,木屑从他指尖潇潇落下,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无妨,我只是中了蛊。” “蛊?”我茫然的看向他。 陈友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沉声道:“蛊是苗人蓄养的毒虫,往往匿于无形,毒性甚烈,多无解救之法。无妨?你这个样子还说无妨?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也会被别人乱了心智。” “呵,”一尘似已渐渐平复,但豆大的汗珠依旧在落,脸色也更加苍白,他缓缓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陈友谅疑惑道:“你什么意思?你知道她要给你下蛊?” 一尘疼惜地望着陈友谅,道:“谅,你记住,如果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就要学会暴露自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招,叫做请君入瓮。” 我恍然惊悟道:“原来昨夜你并没有为她所惑。只是,你为何要这样做?万一这毒无解?” 他淡然笑道;“原本,这就是她的计谋。若我没有猜错,她不但和故尤教有很深的关系,也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只是这个目的实在太不一般,以她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完成。她在等,等一个机遇,碰巧,她等到了我。她便设下这一个局,而我们,要想知道玉玺的秘密,就必须通过这个女人。我若不故意中蛊,又怎能引出她的下文?” 陈友谅道:“你这代价也太大了!难道你不知道蛊毒有多可怕?“ 一尘摇头微笑,道:“蛊毒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颗骄傲的心。她是一个聪明女人,聪明的女人,难免都会有些骄傲,人一得意就会忘形。中蛊不中蛊,这之间有很大差别。我若中蛊,她自以为骗倒了我,她就会怠懈,就会露出马脚。原本敌在暗,我们在明。只有这样,才能反客为主,叫她摸不着咱们的心思。你放心,她不想让我死。我能感觉的到,她只是想以此来牵制我。若我没有猜错,不出多时,她还会再出现。” 他说着,身子蜷缩下去,不住的颤抖,竹门上留下几条长长的划痕。 我担忧不已,问道:“大师可知道这是什么蛊,有何解法?” “不知,”他摇头,又道,“她给我下蛊,想必是想让我回故尤教找圣女解蛊。我们不妨就将计就计,看看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我与陈友谅对望一眼,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赶回大理。” 一尘点了点头,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愈发惨无人色,但他眼里却漾着一丝笑意,属于胜者的笑意。 —————————————————————————————————————— 古老的神殿内,幽暗的神烛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忽明忽暗。 头顶有窸窸窣窣的星光漫无目的地洒落,犹如暗夜里孵出的神秘精灵。 我默然地望着大殿的顶端,那是一个奇怪的星图,在每一颗星辰相应的位置都有一个镂空的点,天上的星光就此见缝插针地窜入。 我正迷惘于这些光芒究竟昭示了这一古老的民族什么样的信仰,一声沉吟把我拉回冷酷的现实。 “他中的是绝情蛊。”圣女明禾依旧是黑袍黑纱,身影在微光中透出她特有的清冷气质。 一尘身体一震,并不言语。 我瞧着情形不妙,看了一眼陈友谅,他也神情奇怪,我只得问道:“这是什么蛊?要不要紧?” 明禾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蓦地站起来在大殿中焦急地踱来踱去,又坐下来,重新掀开一尘的手臂,在他的几个穴位上探查着。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一尘道:“不错,真的是它。你竟会……” 一尘苦笑一声,坦然道:“一切早有定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明禾垂首思忖,漫吟道:“真想不到,她竟如此狠毒。” 她又看向一脸焦急的我,解释道:“我们苗族早年民风闭塞,各个部落依着自己的寨子而居,是不能和外寨的人通婚的。但是,偶尔会有一些多情男女,不顾森严的寨规,投入爱河。寨中的巫王为了惩罚他们,就制出了一种蛊,名叫绝情蛊。由那个女子亲手下在她所爱的人身上,如果那个男人还爱着他,就会遭受噬心之痛。” 我惊疑地望了眼一尘,难道说,一尘已经爱上了明月? 一尘,明玉般无暇的一尘,此刻,似喜似悲,苍凉萧索。 陈友谅急问道:“可有解救之法?” 明禾摇头,道:“除非那个男人斩断情丝,否则绝无解救之法。” 陈友谅望着一尘,痛心道:“你居然动了凡心?” 一尘微笑着,原本生动清俊的面孔因痛苦而变得惨白。 我喃喃道:“真的没有办法吗?” 明禾踟蹰着,一言不发。 这时,大巫师仲婴走过来,递给一尘一把翠绿的枝叶,缓缓道:“这是宁心草。闻着它的气味,可以缓解疼痛。” 一尘应声接过,把它放在自己的鼻前,深吸一口气,眼中紧绷的痛楚似乎有了一丝纾解。 在斑斓的幽光下,仲婴的面孔犹如他的名字一样,漫出一种初生的纯净气息,他无限悲悯地望了一眼一尘,犹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陈友谅急道:“什么办法?” 一尘望着他焦急地目光,眼中也闪过一丝欣慰。 过去再怎么误解怨恨,说到底,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骨肉亲情会在权利的漩涡中轻易地分崩瓦解,也会生死关头无言地凝聚。 仲婴沉吟道:“在苗疆,有一种蛊,叫做蛊王。蛊王性最烈,毒性也最强,所有蛊虫见了它都要俯首臣服。如果能找到一只蛊王中在他身上,兴许可以解此蛊毒。” 我疑惑道:“蛊王?听你所言,必不是凡物。我们上哪去找这么一只蛊王?” 沉默的明禾缓缓站起,烛光里的她说不出的圣洁,她道:“蛊王,是苗人中德隆望尊之人才可以蓄养的圣物。愧为本教圣女,我身体里就有一只蛊王,不如让我……” 我和陈友谅闻言,齐刷刷地望向明禾。 仲婴扶住一尘的手微微一抖,转而面向她,嗔怪道:“胡闹。你不行!” 明禾不服道:“我为什么不行?” 仲婴无限复杂的望着她,轻叹一声,道:“你身为圣女,是本教未来之主,怎能将蛊王寄生给外人?” 明禾接口道:“为什么不可以?蛊王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蛊王,可以再养;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相信教主若知道此事,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仲婴摇头道:“岂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体内的蛊王蓄养时间过短,而一尘大师中的毒虫毒性甚烈,只怕已经经年累月。以你的蛊王,只怕不但无法压制它,反而会与它一起反噬其主。” 明禾闻言,颓然地坐进椅子里,歉然道:“那该如何是好?一尘大师是受我之累,才到如此困境。这让我于心何安?” 陈友谅悲声道:“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阿弥陀佛,”一尘叹道,“因果相报,在劫难逃。只怕这是我的劫数,怨不得旁人。” 仲婴眼光流离,良久,他迟疑道:“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不太容易。” 陈友谅眼中精光一闪,道:“烦请巫师相告,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仲婴面向明禾,沉吟道:“圣女忘了,如今教中还有一人身有蛊王,那只蛊王已经年过三旬,可降百虫。” 明禾诧异地望着仲婴,道:“你说教主?那万万不可,教主正在闭关修炼,这些年全靠一只蛊王续命。除去蛊王,就等于动了其根基,那教主她……” 仲婴疼爱地望着明禾,缓缓道:“这些年,教主的旧伤已经好多了。教主宅心仁厚,如果知道圣僧为了本教大义而遭人毒手,势必不会袖手旁观。明禾,这是你的心思,也就是教主的心思。她若知道你愿意舍身取义,必然也十分欢喜。” 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明禾的心肠,她娇躯微震,喃喃道:“果真吗?只不知教主是否愿意见我。” 仲婴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会的,会的。待我去禀明教主,再来告知你们。” 明禾道:“事不宜迟,三日后,就要开始送魂祭了。我们必须尽快了解此事。” 仲婴点头,迅速离开。 望着他宽大的黑袍扫落了层层光亮,我总觉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一般。 究竟是哪里呢? 我思索着,望向大殿顶上的星光,突然发现原来的星图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北方玄武众星的流荧正潜移默化地,向南方朱雀蔓延。 “朱雀玄武一朝相逢,便是无妄劫灾。” 刘基的话犹在耳畔,我的心猛然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七)兄弟情深 清晨,故尤殿外。 明媚的曦光和善地抛洒于殿外宽广的青石板上,十几个庙祝手中端着各种繁琐的物件,匆忙的来回跑着,他们正在准备三日后的祭奠。虽然琐事繁忙,但他们步履却轻盈,他们的身体似乎受到阳光的鼓舞,变得明亮而轻快;他们的目光炯炯,时而低头说笑着,那笑声清爽而渺远,犹如天边卷来的一阵惬意的风。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如此虔诚地、不辞辛苦的劳碌着? 不远处,一株枝叶连天的巨大枫树无比威严的矗立在广场的正中央,仿佛正向人们传达着某种神秘而古老的神谕。 光线透过它茂密的枝叶斑驳在光洁如玉的地面上,望着它泛着嫣红的叶子,我才恍然发现,如今已是初秋了。 太鹤山的杜鹃花都开了吧,那样火红明艳的花儿,开起来像躲去山间的绯云。 先生总说,那是云儿要出嫁了,故作羞赧的躲起来,想看看自己的情郎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云儿没有出嫁,我却离开了。先生他,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数着夜晚吹落的风声?会不会看着蜡烛一根根的燃尽?会不会静默地坐着,凝望夕阳落下又升起的光芒? 物是人非,我轻声叹息着,目光越发飘忽。 身旁有人随着我轻叹一声,一言不发的坐下。 我转过头去,那曾经皎洁明亮的狐狸眼睛,此刻黯然悲伤。无论我和他的恩怨如何,此刻,我们毕竟是站在同一战线上,我也不愿和他撕破脸皮。 更何况,一尘大师他…… 想起一尘,我不禁问道:“一尘大师怎样了?” 他眼中悲伤之意更浓,摇了摇头,道:“不太好,痛不欲生。阿棠,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我叹道:“谁曾想到,出尘脱俗的一尘,也会坠入情网。” 我说着,下意识的往一边挪了挪,又道:“说实话,就是到现在,我都不相信。” 陈友谅伤感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这一刻,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说话。” 我有些不忍,略带怜悯地望着他,道:“你说吧。” 他悲声道:“昨天晚上,他一直痛得用头撞墙,头都撞破了。多亏了明禾,给他服了安魂散,他才缓缓睡去。但明禾说,安魂散是用罂粟提炼的药物,经常服用是会上瘾的。我无言,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多少年了,从来都是他帮我照顾我,何曾让我担忧过一次?你知道吗?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我崇拜了他二十年,恨了他二十年,那一瞬间,却突然发现,他柔弱得像个孩子。我……” 我闻言也不免悲伤,柔声道:“一尘大师若知道你为他如此忧心,一定会宽慰不已。” 他神情萧索地望着远方,缓缓道:“我第一次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是他教会我写出自己的名字,是他帮我拉起第一张弓,是他告诉我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如果不是我,只怕他也未必会出家……” 我感慨道:“你们毕竟是兄弟。” “不,”他摇头道,“你不明白,他并不是我亲兄弟。” 我诧异地望着他,道:“那他……” 他苦笑一声,道:“关于他的身世,我也不知道,爹和娘都不肯说。我只知道,爹只要一看见他就会情绪失控,要么大喜,要么大悲。小时候他不知缘故,为了讨爹欢心,凡事都争第一,处处做到最好。很快,他的才德就文明乡邻,大家都叫他无瑕公子。谁又知道他完美无瑕的背后,付出过多少辛酸和汗水?可即便如此,爹还是不满足。爹看到他的成就,在邻里面前装作很高兴,一回家就开始疯狂的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和娘,但他从来不打哥。有一次,他大醉之下把娘的腿打断了。我气不过,就和哥大吵一架。哥跑去和爹理论,他们俩整整吵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刚巧从门口路过,就听到哥说什么‘拜谢义父养育之恩’。第二天,哥就剃度出家了。” 我唏嘘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目有怒色,道,“后来爹更加喜怒无常,我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再也没回过家。” 我摇首叹道:“你爹如此做,也怪不得你要怨恨你哥。只是我觉得,一尘大师,其实更可怜。他从小尽心尽力,只想报答你爹的恩情,到头来,你爹非但不领情,反而将他陷入不义之地。试想,一个人的母亲因自己而残废,亲弟因自己而流落街头,空有一身才学又得不到至亲之人的赏识,那该有多痛苦。” 陈友谅闻言,虎躯微震,星眸也有些湿润,他悲声道:“这一次,只要治好了他的伤。我一定要带他回家,好好和爹说清楚。” 我望着他道:“你不恨他了?” 他轻叹一声,道:“如何恨的起来?就在昨晚,我才明白,他也是人,一个会受伤会痛苦有弱点的普通人。” 我也感慨:“人无完人。一尘大师再完美,也总会有脆弱的时候。好在,经过这次的劫难,他终于化去你心中的戾气,也算一了他的夙愿。可见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正说着,屋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我和陈友谅迅速地对视一眼,急忙推门而入。 只见地上药碗倾洒,明禾正死死地抱住一尘,而一尘则状若疯癫,拼命地往墙上撞,那额头上鲜血淋漓。 我和陈友亮面面相觑,想来方才明禾正要喂一尘汤药,不料,他的蛊毒又发错了。 这时,仲婴也来了,看到屋内的情形,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他快步走向前,怒喝道:“圣女!” 我惊讶于他无端的愤怒情绪,这个大巫师仿佛和圣女明禾之间有着什么隐秘的情事。 然而,明禾毫不松手,她紧紧环着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某些生涩而神秘的歌谣。听到这些奇妙的字符,一尘渐渐安静下来,喘着气靠在明禾怀里。 明禾见他有所好转,正要起身,却见一尘突然又疯起来,死死拽着她身上的黑纱,她一惊之下没有躲过,面上那条黑纱飘然而落。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 (八)圣耶妖耶 那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皓质呈露,芳泽无加。眉目间隐然有一丝清冷高洁的气韵,如水的剪瞳因仓皇而柔波荡漾,更添楚楚动人的情态。 想来因着长期不见天日的缘故,此刻,她的脸竟苍白的毫无血色。 然而,真正让人惊异的并不是她绝美的容颜,而是这张脸竟然生的和明月一模一样! 一尘突然镇定下来,只是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神情复杂。 陈友谅道:“妖女,是你!那日我曾悄悄藏在人群中见过你,就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 明禾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转而镇定下来,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明月,但我的确和她长的一模一样。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我疑惑的看着她,的确,她虽然和明月长着同一张脸,但彼此之间的气质却差之千里。明月娇柔妩媚,万种风情;而她清冷绝尘,孤高圣洁。 也是,一个人又怎会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呢? 仲婴沉默地走上前,将滑落于地的面纱缓缓拾起,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天命如此,你又何必掩藏?从今以后,你就以真容示众吧。” 明禾娇躯微颤,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叹道:“你说的不错,该让别人知道的,别人总会知道,隐瞒又有什么用!” 陈友谅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正欲说什么,但见一尘深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摆了摆,于是转向仲婴道:“大巫师此番前来,想必已经见过教主,只不知你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仲婴仿佛有一瞬的失神,温润如玉的面孔变得萧然而阴暗。 “大巫师?”我犹疑地唤了他一声,他这样一个人的脸上实在不该出现这种神情。 这里的每个人都奇怪诡异,深不可测,让人探不明就里。 他应声而转,再面向我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和煦笑容,他道:“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陈友谅迷惑道:“怎么说?” 仲婴和善地笑道:“好消息是,教主已经同意见各位,也同意将蛊王植给一尘大师。” “那坏消息?”我问道。 他面色黯然,歉声道:“坏消息是,教主说,众位必须通过本教的地狱之路才会答应诸位的请求。” “地狱之路?那是什么?”我迟疑道。 光听这名字,就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 仲婴叹道:“地狱之路是本教圣女接任教主之位前必须通过的一条路。它其实是一种阵法,以教中种种秘术布阵,其意是扰乱对方的心神,暴露其心底深藏的恐惧以及罪恶。但凡意志不够坚定,或心存歹意者,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其中,有去无回。” 陈友谅不解道:“这是什么道理?哪有让本教的圣女来做这种危险之事的。你们的圣女只有一个,万一死了,你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仲婴摇头道:“并非如此,原本本教的圣女有三位,分别为星圣女,月圣女,日圣女。她们代表了我们苗族信仰的日月星三神,教主退位前,会从她们三人中挑选出一位得道大乘者继任教主的衣钵。而测验她们是否心无杂念、一心向教的办法就是这条地狱之路。它名为地狱之路,实则是教主对诸位圣女的一种试炼,以防止心怀不轨者继承大位,扰乱民心,颠覆圣教。只是十五年前,上一届的日圣女昭阳挑拨内乱,导致教中人士纷纷倒戈相向,一时间血流成河,伤亡惨重。教主未免争权夺位之事再次上演,便下令本届圣女只得一位。” 明禾神情复杂的望着仲婴,缓缓道:“不错。本届圣女只有我一人,可惜我根基浅薄,又生性愚笨,一直难以通得大道。教主数年不愿见我,想必也是为了激发我的潜质,助我早早接任教主之位。这么多年以来,我实在愧对教主的良苦用心,愧对故尤神的恩赐。” 我恍有所悟,道:“你说过你的劫数是你姐姐明月,因此你才长久以来一直遣人去点化她?” 她叹一口气,道:“哪里是点化她?实则是点化我自己。我深知自己道行短浅,若不除去这个心结贸然闯入地狱之路,只怕有负教主厚望。我死不足惜,但故尤教只余我这一名圣女,若我故去,只怕故尤教根基不稳。如是以来,我岂不是罪责滔天,我又有何脸面去跪谢故尤神的生养之恩?” 仲婴宠溺地望着她,道:“明禾,这些年教主闭关养病,本教全靠你一个人撑着,辛苦你了。” 明禾摇头,诚恳道:“不辛苦,我很高兴教主能信任我,我的子民也愿意归心于我。只可惜……也罢,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才好,这一次,我就和诸位一同前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仲婴眼中闪着悲意,歉然道:“可惜我身为布阵之人,却不能帮你分毫。” 明禾凄楚一笑,道:“不,这些年你已帮过我太多。该是我的,谁也帮不了我。这条路,终要我一个人走下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结局。婴,你比我更清楚这一切,不是吗?” 仲婴身躯微震,转而笑道:“不错。” 听着二人的言语,我也不禁伤感,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已能感觉到仲婴对明禾那份非比寻常的情意。偏偏身为大巫师的仲婴就是布阵之人,如果明禾没有通过这次试炼,香消玉损,那就等于仲婴间接地杀了她。 要亲手杀害自己心爱的人,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噬心之痛? 陈友谅却不为二人的悲伤所动,他冷然道:“即便如此,贵教主也不必拿此来为难外人吧?连深谙贵教术法教义的圣女都没有把握的事,要我们几人去,不是要我们送死?” 仲婴无奈道:“你有所不知,如果你们求的是旁的什么也就罢了,偏偏是蛊王。要知道蓄养一只蛊王要用一届教主毕生的精力,其间的万般艰难更是难以计数。教主在意的也并不是这些,而是蛊王生性毒烈,又有异能,若是贸然移植到一个不谙其道的人身上,恐怕对此人不利。更重要的是,如果生怀蛊王之人意志不坚,生性为恶,便很容易被蛊王反噬,坠入魔道。到时,若借助蛊王的力量为祸四方,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我惊悟道:“所以说贵教教主要此人接受此试炼,若能通过,才能安然驾驭蛊王;但若不能,也不至于就让那人去死啊!” 仲婴轻叹道:“只可惜这个阵法一旦发作就不能停止,因为它引发的是一个人的心魔。心魔一旦被激发出来,只有这个人本身能够控制住,旁人帮不了任何忙。” 这时一尘已经有所好转,他费力的依靠着墙壁,面上却微笑着,道:“地狱之路,这名字甚好。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诸位不必担心,小僧愿意勉力一试。” ------------ (九)地狱天堂 陈友谅急忙上前扶住一尘,道:“我随你去!” 一尘爱怜地望了他一眼,道:“何苦?我一人去便可,你去不过是枉担风险。” 陈友谅目光热切,紧紧握住他的手,坚定道:“一世兄弟,生死与共。” 一尘惨白的脸上竟泛起红润,他淡然一笑,反拍了拍陈友谅的手臂,温声道:“好,好。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做勉强。那便让咱们兄弟,一同到地狱闯一闯。” “还有我!”我接口道。 “不可!” “那怎么行!” 一尘和陈友谅纷纷反对,我快步上前,向一尘道:“你放心,我此去并不单是为了你。难道你忘了太鹤山上你我之约?” 一尘愣了一下,遂即笑道:“不错,韩姑娘此次前去,无可厚非。” 明禾惊讶道:“原来你竟是女子?” 我缓缓点头,陈友谅攥着我的手臂,喝道:“你疯了,你一个女人家,连把剑都拿不稳,逞什么英雄!你以为你腰上别一把剑就是武功盖世了?” “噌——噌。” 两道寒芒应声而起,瞬息之间,我和陈友谅已拆过两招,此刻执剑对峙。 望着他惊讶的眼神,我傲然道:“女人是天生的弱者,但她不会永远只是一个弱者。” 他松开我的手臂,突然笑了,道:“好,有胆你就来吧,到时千万不要拖我们的后腿,不然我可不会救你。” 我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将青冥归入剑鞘,道:“生死由命,我这条命只属于我死去的父亲,属于我活着的族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与慷慨。” 他闻言神色一黯,默默不语。 明禾望着我们三人,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就与诸位一同接受教主的试炼。” 说着,她又转向仲婴,冷然道:“大巫师,请你去准备一切吧。” 仲婴无限悲伤的望着她,目光犹疑,终于还是道:“好,但请三位务必谨记,一旦进入阵中,不可妄动任何欲念,不可携带任何药物助具。尤其是你,明禾,一入阵中,就不能使用任何术法,不然你更容易被迷惑心神。当然,剑可以。最后奉劝各位一句,放下心中痴念,固守灵台清明。一切皆是梦幻泡影,切记切记!” “好了仲婴,”明禾打断他,道:“你已经说的够多了。再说下去,你就要违背教规,忤逆故尤的神谕了。身为天神之女,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仲婴轻叹一声,道:“多谢圣女仁厚,未加责罚。前途迷蒙,还请圣女以及诸位今日好好休息,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你们进入阵中密道。” 一尘微笑道:“劳烦大巫师。” 我在心中默叹,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还能坦然微笑的人,恐怕也只有一尘了吧! 只不知一尘此计能否一举成功,但愿苍天助我! —————————————————————————————————————— 当天夜晚,故尤殿外枫树下。 凉风徐徐,明月皎洁,我默然伫立于树影婆娑中,良久无言。 日暮时分,一尘的蛊毒又发作了一次。这次,他忍得将自己的舌头都咬破了,却坚决不喝安魂散,一直到刚刚才缓缓睡去。他说,这世上没有人的意志不能战胜的痛苦,他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罂粟的诱 惑之中。 那我呢,我又该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谁? “你在看什么?”陈友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惘然道:“你瞧,这些纵横交错的影子多像人的一生?” 他亦注目于石板上随风微晃的树影,良久,叹道:“小时候曾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人的命运,就如这地上斑驳的树影,每一笔的风云际会,都源自于日月星辰的照耀。天空则是这世间最别具匠心的戏法师,它只需挪动几下繁星的布景,天下苍生的命运就都在这些光辉的影射之内了。” 他这么说,我突然想起刘基,心中一痛,转头凝视着他道:“你信吗?” 他报之一晒,笑道:“不信。人的命运只在自己手中,关天上的星星什么事!” 我怅然地望着他,不觉苦笑。 他反看着我,不解道:“你笑什么?” 我轻轻摇首,叹道:“我笑你我二人真是可笑,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却连说过的话都是一样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他微微一笑,又黯然道:“也许今生今世,只是在这一刻,你我才不会针锋相对。离开滇南,再见面……” 我接口道:“再见面,你我只能是一较高低的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错,”他突然朗声而笑,“这样也好,能有一个时刻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我陈友谅才不会贪逸恶劳,才能时刻保持警惕,才能时刻突破自己。” 我微微摇头,淡笑道:“你总是这样……” “嘘,你听,”他突然闭上眼睛,陶醉道,“那是什么声音?” 我闻言,仔细听着,欢快的管乐和鼓点伴着歌声穿越茫茫黑夜,远远地飘来。 我想起今晨那些忙碌的庙祝,不觉道:“圣女曾说祭典将持续五天,想来那是寨子里的人在庆祝。” 他蓦地睁开眼,拉起我的手,笑道:“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的往回抽。 他却握得更紧,诚恳道:“也许是最后一晚了,何不给生命留点美好的念想?” 我听后,不做坚持,任他拉着我向外走去。 ———————————————————————————————————————— 金桂飘香,寨子里围满了年轻的男女,明晃晃的灯笼高悬在竹楼上,那竹楼里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含羞带嗔的苗装女子。 “一盏明灯挂高台,凤凰飞去又飞来。凤凰飞去多连累,桂花好看路远来。” 竹楼下,一个青年男子对着那女子高声唱着。周围的男女都在一旁起哄,好不热闹。 我与陈友谅并肩坐在明快的篝火边,含笑望着欢喜的众人。据说,这是一个苗族小伙子在向他心仪的姑娘求亲。 那姑娘似喜非喜地向外探了一眼,冲着身边的一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个男人就搬着一个板凳放在篝火边。 “一根板凳四条边,双手抬到火笼边。有心有意坐板凳,无心无意蹲火边。”姑娘对着小伙子扬声唱道。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跑去抢那板凳。起初高歌的小伙子眼见情形不妙,对着众人横冲直撞,力图把那些捣乱的男人们清理出现场,场面十分滑稽。 我见状不禁“噗嗤”而笑,陈友谅扭过头来,微笑看着我,无声无息地握紧我的手。 我的笑声凝固了,亦默默望着他,心中百味交杂。 “大河涨水小河浑,不知小河不多深?丢个石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妹心。” 高昂的歌声再次在耳畔响起,我恍然回头望向场中,那个小伙子已经力挫“群雄”,正独占鳌头地霸着那个板凳,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得意姿态。 此刻,阁楼上的苗女已被众人推搡至楼梯口,但见她面上绯红,娇嗔不已。 良久,在众人的催促下,她朱唇轻启,云雀般的美妙歌声轻轻漫出:“月亮出来照高楼,高楼脚下桂花开。妹是桂花香千里,郎是蜜蜂万里来。” 此句一出,场中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大家把他们推到一起,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长相守,永相护,我一直求之不得的这一切,于他们,竟可以这么简单。 我始终微笑着旁观着眼前的幸福故事,一滴泪却悄无声息的充盈在眼中。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幸福的天堂。 只是这幸福却是别人的,此生此世,我于幸福,大概永远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吧? 陈友谅默然揽过我的肩膀,那熟悉的温暖并没有让我感到温存,取而代之的却是漫溢不止的悲凉。 今夕明夕复何夕…… 只是明日,明日又待如何? ------------ (十)喋血试炼 第二日一早,故尤殿内。 古老的故尤神像在熹微的阳光下泛起神圣的金芒,那些复杂的篆刻昭示着一个民族的沧桑与荣耀。 仲婴正立在神像前,低声吟诵着生涩难懂的文字。 半晌后,他转过身,微笑道:“我已在故尤神面前向各位祷告,相信故尤神会祝福你们!” 明禾双手交叉持于头顶,虔诚道:“神,请爱惜您的子民!” “支呀——” 故尤神像后,一扇厚重的大门应声而开,里面幽深难辨,隐隐有几盏油灯的微芒。 仲婴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他淡然道:“此间有七大劫难,一入此门,便永无回头之路。诸位,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陈友谅果断地说:“巫师不必多言,我们心意已决。” 仲婴点了点头,又悲悯地望着明禾,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请入地狱之门。” 我们几人互望一眼,毫不犹豫地踏入地狱之门。 门内是一条细长的通道,深远不见尽头,却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轰——” 我不由向后探去,身后的门已重重的关上,而仲婴也不见踪影。 陈友谅望着前方的路,叹道:“真看不出,这里哪里像地狱了?” 明禾但笑不语,一尘却说:“只怕,一切还未开始。” 正说着,通道中几盏幽暗的油灯忽然齐刷刷的灭去,光明瞬间被掠走,只有阵阵阴风在其中横行肆虐。 仲婴说过不能带任何助具,所以我们并没有拿火折,此刻周围漆黑难辨,伸手不见五指。 一阵异香远远地飘来,渺渺忽忽的萦绕在四周,让人脑子昏昏沉沉的。 不知谁喊了句:“屏住呼吸!” 我急忙屏气敛神,却依然有些摇摇欲坠,突然有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握住我,道:“这里幽深难辨,我们几人手拉着手,慢慢贴着石壁向前走,千万不要走散了!” 此刻我站在最左边,贴近石壁,右边的人都应声同意! 我们一步一步往前挪着,除了漆黑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不知不觉之间,有冰寒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通道,我微微皱了下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禾的声音传来,她道:“这大概就是第一劫吧,大家小心!” 我点头,却突然想起她是看不见的,不觉苦笑。 周围越来越冷,仿佛置身冰窟。身上单薄的秋衫已不足以抵御这彻骨的严寒,我禁不住微微颤抖,那只握着我的手却更加牢固,尽管它已然毫无温度。 “不要怕!”身边的人低声说,我知道那是陈友谅。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缓缓道:“想必这里最不会怕的人应是我。仲婴一定想不到,他所布下的冰寒之劫,我早已承受过了。” 陈友谅宽慰道:“那最好。” “只是一尘大师有蛊毒在身,他……”我忍不住道。 “无妨,这股寒气反而让我觉得冰凉舒爽,心口也不那么痛了……圣女,你怎么了?”一尘道。 “没……没事,咱们继续走吧。”明禾答道。 不知已走了多久,阴风更盛,寒气愈烈。我的全身都要冻僵了,大家都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阿棠,你还记得迷情散吧?”陈友谅突然说。 我气急,怒道:“这时候你说这个做什么?” “告诉我,中了迷情散是什么滋味?” 我忽然想起半年前的那个雪夜,那种炙热难忍的灼热痛苦,不禁道:“好像有一把火在烧,汹涌炽烈,就像来自地狱的火。” 明禾突然道:“对,大家不要去想现在的寒冷,就去想火,去寻找热的感觉。这只是幻术,不是真的!” 我闻言,感激地向陈友谅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他看不见。 一尘亦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大家不要自乱阵脚,堕往心魔。” 静静凝住心神,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并不是真的冷。刺骨而又真实的寒冷却一重又一重,丝毫不曾减退。 我几乎要绝望了,难道这不是幻觉? 实在太冷了,我颤抖着瘫软在地,手和脚已经冻的使不出一点力气。 陈友谅用力拥着我,将他身上残存的温热一点一点度到我的体内,他颤声道:“阿棠,坚持……坚持住!我们……我们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我……你忘了……你还没有杀我,还……还没有报仇?” 对,我不能死! 我紧紧抱住他的身体,贪婪地汲取每一分热量,忽然之间,我发现他身上其实温暖如常。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再颤抖,扬声对一尘道:“哥,这是幻术,这不是真的,我们的体温都是正常的,只是自己却感觉不到。” 然而,黑暗中却并没有人回答他,他焦急地想要站起来,却又似乎担忧我,迟迟不动。 说也奇怪,自从发现体温的秘密之后,我仿佛不那么冷了,我对他说:“我已经好多了,别管我,快看看大师怎么样了?” 他闻言松开我,我默然静 坐在地上,周围又陷于一种可怕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过了一会,他拉起我的手,急迫道:“阿棠,我哥和圣女都不见了。方才我往回找过,并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不敢走太远,你可以走动吗?” 我勉力站起来,道:“我没事的,我们快去找他们吧!” “好,我们沿着石壁向前走。”他说着拉起我的手缓缓向前移动。 不知不觉中,原先那彻骨的冰寒已经悄然无踪,相反,通道里温暖如春。 这让我舒适不已,然而这种舒适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越往里走,温度就越高。 原本攀附的墙壁犹如燃起的火焰,以燎原之势,将灼热蔓延至整个通道。 再也不敢碰触那墙壁,陈友谅苦笑道:“这下可好,你一语成谶,我们真的遇到地狱之火了。” 我亦无奈,气道:“你凭什么怪我,这还不是你引的我?” 他朗声笑道:“不错,是我引得你。怎么你怕了吗?” 我不屑道:“不就是火吗!儿时有位老者曾为我占卜,说我是天上的朱雀火鸟,浴火而生。这火遇到我还不乖乖降服?” 他身躯一震,转而道:“口气倒是不小,看看你等会怎么重生吧!” 说实话,被火烧的滋味,比之先前的冰寒刺骨,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一聊以自 慰的是,通过方才的冰劫,让我和陈友谅更加确定,我们深受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种幻觉。 可这幻觉实在是太真实,一把把从地狱盛开的活莲吞吐在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我口干舌燥,感觉浑身的衣物都要被烧焦了,却偏偏没有流一滴汗。 前面拐角处隐隐透过一丝光亮,久违的光明让身陷囹圄的我们重燃希望的火焰。 “你看呐,那里有亮光,也许那是出口!” 我安慰自己,也安慰着陈友谅,七劫才历其二,那又怎会真的是出口? 饶是如此,我们依旧忍着高热快步向前走,却在直面那光亮的时候彻底绝望了。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火海,熊熊燃烧着。 我轻笑一声,方才的酷热又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地狱之火啊! ------------ (十二)太虚幻境 眼前是片春意盎然的平野,水是绿的,草是绿的,远处的山与树木也是绿的,浓淡不一的绿色重重叠叠起来,说不出空灵悠远,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 我缓缓站起来,注目于眼前的一切,总觉得有什么异样,于是探寻地望向陈友谅。 他的目光也有一丝犹疑,片刻后,他突然狂啸一声。 那啸声无声无息地归入时空的漩涡中,我诧异地望着他,道:“这里……” 他面色凝重,沉吟道:“这里很古怪,你有没有发现,除了你跟我,再没有别的活物。而且,此处太过静谧,一丝声响都没有。” 我不安地望着这绿意盎然的一切,转而坦然道:“无论如何,这都不过是一个幻象。只要你我意志坚定,就一定能破除此劫。” “不错,”他拉住我的手,道,“走吧。” 我不满地将我的手往回抽,道:“你知道往哪走吗?” 他不容置疑的握紧我,摇头道:“不知,但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不妨四处走走,看看这究竟是什么鬼名堂。”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一脸惬意:“山清水秀,草长莺飞,若真能死在这里,倒也不算太亏。” 见他如此,我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草原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景象却纹丝不动,仿佛大地与天空也在跟我我们一起走。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只是这片草原实在是太大,太空旷,绵延数十里都是同样的风景。 这里就像一个无限蔓延的空间,永无止尽。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高悬其上。 我沮丧地坐在草地上,摩挲着手中的青冥剑,先生啊先生,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陈友谅趁我入神一把将剑夺走,啧啧称赞:“真是一把好剑!谁给你的?” “给我!”我怒道。 他把剑背于身后,轻笑道:“你懂什么是剑法吗?还学别人使剑。” 我不服道:“谁说我不懂!” 他饶有兴趣的说道:“那好,你说说,你会使什么招数?” 我一时语塞,我倒是从没问过刘基这些招式都叫什么名字,忽然我灵光一闪,指着月亮问:“你看月亮在那里对吧?” 陈友谅不知我想干什么,敷衍的看了一眼,道:“不错,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我轻笑一声,道:“武学之道就犹如天上的明月,剑法招式不过是你我的手指。手指可以指出明月的位置,却不能取而代之。更何况,你我有心有眼,谁又规定看月必须得通过手指?” 他闻言微愣,眼中星芒骤起,仿佛想起什么,忽然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迷惑地看着他,道:“你说。” 他目光热切,欣然道:“有两个孩子在泥潭里玩耍,一个孩子脸上满是泥泞,另一个孩子只是略微沾了点泥渍。你说,他们谁会去洗脸?” 我迟疑道:“自然是那个脏孩子。” 他摇头道:“你想,脏孩子其实看不见自己的脸脏,而干净孩子也看不到自己的干净。他们只能看到彼此,那个干净孩子一定会想,我的脸是不是也像脏孩子一样脏?” 我思忖道:“这么说,去洗脸的人会是那个干净孩子。” “错。”他又摇头。 我嗔道:“你到底故弄什么玄虚?” 他笑道:“两个在泥潭里玩耍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脏一个不脏呢?” 我恍然大悟,跳起来道:“我明白了,故弄玄虚是这个布阵之人,他在迷惑我们。” 陈友谅赞许地看了我一眼,道:“不错,他先让我们历尽前三种劫难,强加给我们一种观念,让我们觉得破阵必须有路可循,有法可依。只是,就像你说的明月与手指一样,要破这一劫,未必要用常规的办法。” 我接口道:“其实上一劫就已经不是什么普通的方法,若不是我们误打误撞,只怕也破不了。手指不是重点,明月才是一切的根本所在。其实,我们根本不必理会之前破阵的方法,也不必去在意什么路径,而是应该找出这一劫的根源。” 他笑道:“你说的不错,那么,你看出这一劫的根源了吗?” 我望着他,思索着说:“我们不妨找一找这一劫的特点。这里看似生机一片,实则变点生气也无。” 他接口道:“而且,这里广袤无垠,仿佛永无尽处。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是永无尽处的呢?” 我抬头望着天空,恍然道:“天空,天空有最宽广的胸襟,包罗万象,无限幽远。” 他又道:“天空之所以能包涵一切实物,恰恰是因为它空。” 我身躯一震,缓缓道:“空即是虚无,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是说……” 他轻轻盖住我的双眼,笑道:“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景象,只要我们抓住其中实实在在的部分,看清它的本源所在,它就不会攻自破。” 我微微一笑,闭目道:“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我和你,它的本源不过是一个阵法,仲婴刁难我们的雕虫小技。” 覆在我眼前的手缓缓离开,我睁开眼,陈友谅正笑意吟吟地望着我,那一片大草原已经不见了。 “恭喜二位。”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我转过来一看,竟是仲婴,而站在他身旁的却是已然失踪的一尘和明禾。 一尘和明禾含笑望着我们二人,道:“我们已等候多时了。” 仲婴微笑着说:“两位已顺利破去我的冰,火,欲,虚四劫,可喜可贺。” 我看他们二人安然无恙,亦微笑,道:“还请巫师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怪我方才出言不逊。” “怎会,”仲婴和善的说,“二位意志奇坚,对于你们,我这的确是雕虫小技而已。” 他说着,向前指着,道:“这是奈何桥,过了这座桥,还有一劫,却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请诸位务必小心。” 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幽深的洞府,晦暗殷红的水流横穿而过,一架小巧精致的石板桥赫然其上。河对岸,盛开着大片如火如荼的鲜花,那花妖冶无格,红艳得仿佛人的鲜血。 奈何桥,呵,此情此景,倒真是如同置身地狱一般。 陈友谅思忖道:“不是一共有七劫,怎么会只剩下一劫?” 仲婴道:“眼前这座桥,便包含了两劫。” 我皱眉道:“这样小小的桥……” 仲婴道:“时候不早了,请诸位上路吧。我会在路的尽头恭候各位大驾。” 他说着,便疾步走向一边的墙壁,那墙壁竟瞬间将他吞没。 ------------ (十三)孟婆之汤 我惊讶不已,望着众人。 明禾开口道:“妹妹无需惊讶,这只是通往圣殿的一个机关而已。不过,我们是不能走这条路的。” 我微微颔首,却见奈何桥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婆婆,在她面前有一口巨大的锅,此刻,她正有条不紊地搅拌着锅里滚烫的汤水。 我正奇怪,明禾快步上前,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老婆婆,眼中已噙满泪水。 “墨长老,是你吗?”明禾迟疑道。 那老婆婆缓缓抬起头,一脸枯槁的皱纹,她叹道:“十五年不见,圣女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明禾摇着头,难以置信的说:“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已经以为您已经……” “死了吗?”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无限悲凉道:“你错了,我如今不生不死,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 明禾痛声道:“这是教主对您的责罚吗?” “这是故尤神对我的责罚,”那位墨长老悲声道,“墨燃是圣教的罪人,还能留有一口气在这里接引新教主已是天神给我的恩赐。” 陈友谅上前一步,问道:“这位长老,只不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墨燃斜睥他一眼,沉声道:“年轻人,欲速则不达,急切只会让你失却应有的分寸。” 一尘双手合十,道:“抱歉,扰了老者与圣女叙旧。” 墨燃不觉正视一尘,通身一震,惊讶道:“是你……” 一尘微愣,不明所以,道:“我并未见过老者。” “老者?”墨燃自晒一声,喃喃道,“我已经这么老了吗?” 明禾诧异道:“墨长老,为何你会……” 墨燃凄然一笑,望着四周阴森的石壁,道:“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十五年,再美的女人也会芳华尽逝。” 一时间众人无言,唯有阵阵阴寒的风呼啸而过。 十五年,我不禁打量着这个阴恻恻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过十五年,那会是怎样一种非人的生活! 墨燃又注目于一尘,良久,叹息一声,道:“不,不是。如果他还在世,应该也老了吧。” 一尘神色复杂,问道:“敢问长老,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墨燃神色微痛,缓缓道,“他是一切罪孽的源头。” 明禾微微变色,握住墨燃的手,恳切道:“墨长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燃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一周,叹道:“真是巧,来的都是有缘人,看来蓝星是故意把你们引至我处。呵,想把这一切推给我吗?我偏不帮她这个忙。” 我们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她却从身边端起一个瓷碗,慢条斯理的盛起汤来。 我突然想起一个在民间流传甚广的传说,奈何桥,地狱,孟婆汤,难道这是孟婆汤? 她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缓缓道:“来来来,刚滚好的汤,你们谁把它喝了?” 陈友谅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汤?” 墨燃的嘴角漫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她道:“来自地狱的汤,怎么,你们不敢喝吗?” 一尘淡然一笑,缓步上前道:“烦请长老给晚辈一碗汤。” 墨燃望着他优美而苍白的面孔,眉头耸动,突然扬声道:“这碗汤,你们四人之中,只要由一人喝下就行。喝下这碗汤,一个时辰后六识俱灭,犹如一个活死人。你,还要喝吗?” 一尘微笑着接过汤碗,正要喝下,一道红光闪过,汤碗应声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那滚烫的汤汁流在地上,竟还不停地冒着气泡。 墨燃叹息道:“可惜了这碗汤。“ 一尘身躯微震,回头望着一脸惊惶的明禾,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明禾的脸犹如冬日的新雪,苍白的毫无血色,她眼波如水,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喝。” 这时墨燃已经又盛满一碗,高声道:“谁来喝?” 陈友谅好像一直注意着墨燃的一举一动,此刻他已悄无声息地挪到她旁边,闻言立马去夺汤碗。 其实所有人中,我离墨燃的距离最近,看到陈友谅去夺碗,我猛然一惊,伸手抓过碗一仰而尽。 望着所有人惊讶的表情,我释然一笑,喝下它后反而觉得坦然。 你相信吗?在那一刻,我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切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甚至于,我根本不知道这种本能缘何而起,源于爱吗?不不不,他是我的仇人! 陈友谅眼中惊痛交加,俊逸的面庞因激动而落满红霞,他抓住我的手,喝道:“你疯了?你不是巴不得我死,为什么要替我喝?你快吐出来!” 我望着他眼中秋水般深刻的悲痛,忽然有一丝莫名的快意,我笑道:“我是想让你死,但绝不是这么容易的死。” 说完这句话,我通身一软,身体变得麻木,失去知觉。 陈友谅一把抱住我行将倒地的身体,我像一个瓷娃娃一样任他拉拢着。 他的重瞳里漫射出彻骨的冰寒,他一手揽着我,一手揪住墨燃的衣襟,犹如一只咆哮的野兽:“告诉我,怎么解毒,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明禾见情形不对,立喝道:“不要对长老无礼!” 她说着瞥了我一眼,陈友谅会意,松开手,恳求道:“告诉我!” 墨燃轻轻将因拉扯而生起层层褶皱的衣衫拍抚平整,冷冷道:“你看到对面的花了吗?只要你把她抱到对面去,服下那种花的花茎,她就会安然无恙。” “那有何难?”陈友谅抱着我,疾步向对奈何桥上走去,却在踏上桥的那一刻顿住。 我亦看向前方,不免惊心,无数透明的流刃在桥上呼啸而过。 “年轻人,你不要急,你要过这座桥也不难,只要能忍受这万刃割骨之痛。只要你破了这一劫,桥上的流刃就会自己消失。” 一尘急切道:“万刃割骨,人不就死了?” 明禾仔细瞅着空中盘旋的流刃,沉吟道:“大师,这不是真的刀剑,这只是幻觉,是不会伤害到他们二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一尘道。 ------------ (十四)曼珠沙华 墨燃淡淡道:“只是,虽然不会受伤,那痛却是真的。而且不能用刀剑抵挡,否则这些流刃只会更加汹涌无尽。” 陈友谅霍然转身,道:“痛我不怕,只是阿棠怎么办?” 墨燃轻笑道:“自身难保,还要管她吗?你放心,她喝了我的孟婆汤,已经通身失去知觉,是不会感到痛的。” 陈友谅坦然一笑,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上奈何桥,身后一尘还在唤他,他却全然不理。 无数透明的利刃如狂风般呼啸而来,盘旋起舞于我们周围。它们看到陈友谅,就像饥饿的野兽看到了最新鲜可口的食物,前仆后继的奔涌而来。 一道道利刃从陈友谅的皮肤上横穿而过,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冷汗涔涔落下。 我惘然地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甘愿忍受这种痛苦? 难道他对我是真心的吗? 如果是真心的,当初他又为什么要利用我,害得我家破人亡! 猛烈的袭击一重又一重,仅仅几步的距离已耗费了半个多时辰。陈友谅突然身体一顿,整个人半跪在地上,但他还是不吭一声,咬着牙硬撑着。 外间的寒刃风暴般旋转,我心里的矛盾也如风暴般旋转。 那些被我封藏的陈旧回忆随着狂扑而来的刀刃的一幕幕的袭上心头。 我才明白,原来回忆就像被窖藏的酒,虽然常年的尘封让其灰尘仆仆,但开启的之后,当年的滋味非但不曾褪去,反而历久弥香。 终于还是于心不忍,我拼尽力气,从渐渐嘶哑的喉咙中发出两个苍白无力的字:“不要……” 他微微一笑,正了正身形,将我重新抱紧,柔声道:“我真喜欢现在的你,没有锋芒,没有仇恨,就像一个娃娃,那样安详,嗯……那样静美……咳……只属于我的娃娃。” 一滴泪充盈在眼眶,望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俊美面庞,我心如刀割,还想阻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再迟疑,狂吼一声,猛地跳起来向对岸飞奔,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旋风般轻盈的步履下的每一次颤抖。 很快,一种妖娆浓艳的红色海浪般包裹着我们,那样惨烈的红色,犹如滴在我心中的血。 他将我轻轻放在无垠的红色海洋中,喘了几口粗气,伸手拔下其中一朵,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样灿烂盛开的火红花朵,竟然没有叶子,只有根茎。 但是很快,他再也不顾其他,径直将花茎取下,放在嘴中咀嚼。 我震惊地望着他,傻子,万一这花有毒…… 他冲着我释然一笑,伸出手摩挲着我脸上的泪痕,无限温柔地俯下身,轻轻覆上我的唇。甜腻的滋味满溢于我的唇齿间,原来,那如血般妖艳诡异的花儿,滋味竟是这般甜美。 将所有花茎度入我嘴里之后,他颓然倒在我身旁,大口的喘着粗气,眉头紧锁,似是忍着很深的痛苦。 我还是不能动,泪水愈加汹涌,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 这时,明禾,一尘和墨燃已经度过彼岸,明禾轻轻托起我,让我斜倚在她怀中。我的眼光却始终游离在陈友谅的身上,还好一尘已经将他扶起。 墨燃默默注视着我们,忽然朗声大笑,那疯狂的笑声在这个幽深妖冶的地府中显得诡异而悲切。 她笑着,两行混浊的泪却滚滚而出,纵横在她愁纹密布的脸上,她指着我们冷冷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花?” 这时我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但依然虚弱无力,我迷惘地望着她,隐约觉得不祥。 她凄苦地笑道:“这花叫做曼珠沙华,通株剧毒。但是你们放心,我的孟婆汤与它相生相克,你们是不会死的。只不过,这种花,花开在忘川彼岸,夏生叶,秋开花,叶生不见花,花开不见叶,世世轮回,生生相错。服下它的人将会受到天神的诅咒,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那样尖锐冷酷的字眼犹如寒刃一般一寸一寸的剜着我的心,我颤抖着望着眼前开过荼糜的冶艳红花,那些蜿蜒的血色渗透我苍白而紧绷的神经。 为何听到这样可怕的诅咒,我会觉得心痛?我不是应该恨他…… 陈友谅面色惨白,怒喝道:“你休要胡说!” 墨燃神情凄楚,仿佛忆起什么痛苦的往事,她喃喃道:“二十年前,这里也曾有一对恋人服下这种花,自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明禾神情怔忡,喃喃道:“那对恋人是谁?” 墨燃无限悲悯地望着明禾,却并没有说下去。 一尘漫吟道:“阿弥陀佛,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往事已成归墟,生者何必强求。” 明禾清丽的面庞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不再言语。 陈友谅却不屑道:“天神是你们的神,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命运只在我自己手中,谁也不能左右!” 墨燃冷漠地望着他,道:“你毕竟是外族人,我可以不与你追究亵渎神灵之罪。如今你已身中曼珠沙华之毒,还要口出狂言,你不怕我不给你解药?” 此刻,我的手脚已可以运动,我惊愕地爬向陈友谅,问他:“你感觉如何?” 他微笑着摇头,但煞白的脸色已说明了一切,我蓦地回头对着墨燃说:“解药呢?解药给我!” 陈友谅紧紧握住我的手,强忍道:“阿棠,不必求她。我自己有分寸,我中毒不深,不过会有些许痛楚,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我急道:“陈友谅!” 他一把将我拽到他怀里,死死按住我,温声道:“你放心,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这小小花毒吗?” 我虚弱的身体拗不过他的力气,不觉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却见一尘走来,拉过陈友谅的手臂,探取他的脉息。 我挣扎着起身,望着一尘,良久,他沉声道:“你中毒较浅,对身体损害不大,只是这一阵子会疼痛难忍。你,你受得住吗?” 陈友谅目光炯炯,道:“哥,你时时受噬心之痛都能受得住,我这点痛又算什么?” 一尘欣慰的点头,转而面向墨燃道:“这一劫已破,敢问墨长老,下一步又待如何?” 墨燃有些失神,指着沿岸盛开的火花,缓缓道:“这条路叫做火照之路,是地狱里唯一的色彩与记忆,沿着这条路走向忘川的尽头,你们就能到达故尤教的圣殿。” 我和陈友谅相拥着,默然遥望着那无尽的花海,花叶相错,两个人的生命就这样被抛置两端。 命运,这就是命运! 它是这上苍赋予世人的画卷中最匠心独运的一笔,也是最苍凉无助,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再想起那一日的种种,前尘后事,原来一切早为定数。曼珠沙华,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呵,这盛开在地狱中的魔鬼之花,早已无声无息地扼住了我的命运。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十五)火照忘川 “你要学会忘记啊!” “忘记痛苦,忘记欢乐,放下心中一切执着杂念,才能穿越火照之路,到达忘川的尽头。” 墨燃的话依旧在脑海中回荡,回忆却如同老树的根,深深扎入生命的每一寸土壤,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不休。又如何能忘记,如何能放下呢? 我们一行四人,心事重重地行走于被命名为火照之路的花海之中。 曼珠沙华,这如火般热烈妖娆的花儿却通株剧毒,多么曼妙的讽刺! 人间的情爱之事,岂不正如这花儿一般? 炫美,热切,如火如荼,却又处处是危险,处处是伤痛。情之一物,令世间多少痴心男女悲痛一生,凄绝一生。 可这偏偏又是坠往轮回的地狱中唯一绽放的鲜妍,是饮下孟婆汤的人心中仅存的记忆。 难道说,人死之后唯有情爱之事难以忘怀? 是啊,生生世世两相错,死生轮回不负相见,这样决绝的悲情又如何能让人甘心!如何能让人忘怀! 我默然注目于脚边汨汨而流的河水,忘川,忘川的水是红的,火一般跳跃,血一般鲜妍。就像一个人的记忆,那样鲜明清晰,可你为何偏偏叫做忘川? 难道说,忘记要付出血的代价,忍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阿棠,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头,望着陈友谅,他的脸色已经有所好转,我叹道:“我在想墨燃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禾回顾四周,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火红花海,身侧是蜿蜒缱绻的忘川之水,没有幻象,没有迷香,她不觉道:“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陈友谅思忖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只管往前走,看看这条路究竟有什么古怪!” 他说着,紧紧拉过我的手,十指相扣。听闻这种牵手的方式叫做同心扣,同心相结,万年不离。 我心中百味陈杂,不敢看他。 一尘极目望去,眼含悲色,忽然漫吟道: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全由心造; 心外无法,满目玄黄,一切具足。 诸法如梦,本来无事,梦境本寂,非今始空; 梦作梦受,何损何益,迷之为,情忘即绝。” 情忘即绝,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情忘即绝呢?一时间,四人皆是沉默,各怀心事。 陈友谅似是想打破眼前的僵局,他突然道:“创立这个阵法的人当真是心思奇巧。一碗孟婆汤,一架奈何桥不知要难倒多少人。” 一尘也不觉叹吟:“不错,若想过河,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身受万刃割骨之痛,要么饮一碗孟婆汤通身失去知觉。可饮了孟婆汤,却又无法过桥。” 明禾接口道:“除非有人愿意帮助另一人,但这样一来其中一方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从前教中向来都是三名圣女,真不知她们该如何抉择。” 一尘欣慰地望了一眼陈友谅,叹道:“这就需要舍己为人的精神。三人中必有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度往彼岸,但若没有人舍,也就不会有人得。” 明禾亦是感慨不已,她幽幽道:“不错,喝下孟婆汤之前,谁也不会知道它是否有解药。过桥之时,谁又愿意舍身取义?若人人都为自己,不愿承受痛苦,那么谁也别想到达忘川的彼岸。” 我微微颤抖,不觉望向陈友谅,叹道:“你真是傻.” 陈友谅满不在乎的一笑,回道:“你不傻,谁让你喝下那碗汤的?” 我心虚地撇过头,断然道:“那不一样。” 陈友谅笑道:“有什么不一样?你心即我心。你若成了活死人,谁找我报仇,谁来鞭策我?就这么死了太可惜。” 我冷哼一声,气愤地瞪着他桀骜的脸,却骤然发现他原本光洁明亮的面孔上已冒出错乱的胡渣。 我不觉心中一痛,这番地狱之行,他忍受了太多痛苦,想必早已身心俱疲,此刻却还在若无其事的说笑。这个人,是铁打的吗? 不知不觉中,火照之路已渐渐走向尽头,前方是一座大殿,殿门敞开,阴风阵阵,隐约之间灯火摇曳。 难道这一劫如此便过了? 我有些怀疑地望着前方,踟蹰着向前走去,心跳却毫无缘由地蓦然加速。 大殿中间是一个空旷的祭坛,祭坛的正前方有一个大池潭,池潭与殿外的河水相通,池中的水赫然是鲜红的颜色,如血般鲜红的颜色! 我惊愕地向后退着,一边退一边向四周环顾,这里的一切和香树下的梦境竟如此的相似! 对,对,当初那些惶恐跪拜的信众就站在我这个位置。 忽然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池面上的血红波痕来回翻卷着,犹如一条条吞吐着毒信子的赤蛇。 “献祭!献祭!献祭!” 可怕疯狂的叫喊声如眼前的波涛般汹涌在耳畔,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 我捂住双耳,不停的摇头,不停的后退,想要避开这恐怖的一切,无论是梦幻还是真实。 一只手紧紧拽住我的肩膀,我惊愕地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明禾疑惑的看着我,道:“妹妹,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这张脸让我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妖异的小女孩,我猛地甩开她的手,扑到陈友谅怀里。 陈友谅疼惜的揽住我,温切相询:“阿棠,怎么了?”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安定不少,蓦地抬起头,指向眼前那一汪血池,颤声道:“血祭……血祭!那个梦,那个梦就是在这里!” 明禾通身一震,快步上前,急迫道:“你说什么?你怎会知道本教的血祭?” 我迷惘地对上她秋水般澄净的双眼,忽然有一瞬的恍惚,总觉的哪里不对劲,我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一尘拉过明禾,道:“那日在苍山竹楼,韩姑娘曾中了明月的幻术,想来是幻境中所见。” 这时,祭坛后方的巨大墙壁自中间向两边打开,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就是仲婴。那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如许,身穿一身古朴繁琐的黑袍,上面绣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图案。她身姿秀逸,风华绝代,面容艳丽无双,却又孤高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明禾怔忡的望着眼前骤然出现的这两个人,蓦地匍匐在地,呜咽道:“教主!”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教主蓝星,我忽然觉得头痛,轻轻扶着脑袋,这身黑袍为何那样熟悉? “故尤神, 请接受吾民的祭礼! 请宽恕吾民!” 幻境中的那一幕又袭上心头,梦里那个女人将双手举至胸前,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不就是眼前这种脸! (下节看点:火照尽头,迷雾一层层揭开,神秘宗教究竟隐藏了什么惊天阴谋,韩宛棠一行人究竟能否顺利突破险境,拿到玉玺?一尘的毒又如何解,情如何释?一切尽在下一章:阴谋败露。) ------------ (十六)阴谋败露 首先祝大家新春愉快,玉兔呈祥,阖家欢乐,幸福美满! ———————————————————————————————————————————————— 我惊愕地望着她,她跟这个梦到底有何关系? 难道说,眼前这个神圣绝美的一教之主就是梦境中冷酷残忍的刽子手吗? 只听她缓缓开口,叹道:“孩子,一路辛苦了。” “不苦。”明禾抬头,柔美的面庞上悬着点点泪水,犹如沾在花瓣上晶莹欲滴的朝露。 蓝星看看她,又看看我们,柔声道:“你们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这个池潭,是用数代教中罪人的血浇注而成的。明禾,成为教主的最后一步,就是跳入这个池中,洗去你作为人的种种罪孽。这就是让你忘记过去的一切,洗尘缘,去污秽,从此以后,一心向教,永侍神祗。” 我不觉皱眉,那些在河水中死命挣扎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眼前。教中罪人的鲜血,难道幻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明禾缓缓站起,立在池潭旁,眉头紧锁,迟疑着。那池水阴冷森凉,晦涩难辨,隐隐透着几分诡异不祥的气息。池中波光翻涌,犹如一个个狰狞的恶灵,疯狂地舔舐着明禾吹落于岸边的裙裾,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仲婴面色苍白,眼神复杂的看着明禾,欲言又止。 忽然,明禾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决绝的光芒,她闭上眼,向前踏了一步,眼看就要跌进去了。 “不可!”身旁的一尘猛然拉住她,喝道,“圣女看清脚下。” 众人向前探去,那池水里居然冒出无数妖娆可怖的赤蛇,我愈发心惊,蛇,那个梦里也有蛇! “明禾,不要犹疑,这些蛇是故尤神的使者。它可以辨别一个人的心,若你一心向教,自会安然无恙;若心怀恶念,就会万蛇噬咬而死。”蓝星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 陈友谅不禁道:“这些畜生怎能辨别人心?” 蓝星意味深长的笑道:“我们苗人信奉自然之道,一草一木,一虫一蚁皆有其灵性。蛇虽看似狡猾阴恻,辣毒绝狠,实则性最单纯,嫉恶如仇。人心险恶,诡变难测,有时反而比不上这蛇。” 明禾闻言愣在原地,仿佛透过这些在血波中翻涌的蛇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惊愕,悲伤,痛苦,彷徨,各种奇怪的神情在她的面上风云变幻。 “教主不必试验圣女了,以免枉担一条人命。”一尘突然扬声道。 明禾微愣,冷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尘微笑道:“圣女不懂吗?” 明禾仿佛想起什么,目光清冷,在他温润的面庞上来回逡巡,缓缓道:“你怎么不疼了?” 一尘的笑容犹如和煦的春风,他淡淡道:“我为何要疼?” 明禾警惕地看着他,迟疑道:“你中了绝情蛊,当然要受噬心之痛。” 一尘悲悯的望着她,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绝情蛊,不过是一种毒药罢了。” 明禾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边向后退一边摇首,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一尘向前跟进,道:“你的确很聪明,连我也想不到清绝圣洁的圣女明禾也能装出那样妩媚妖娆的风情。” “你说什么?”明禾瞪大杏目,怒视着他。 一尘面色不变,沉吟道:“那日你故意让我感觉到你身上的蛊毒,再趁我熟睡对我下了毒药,以此让我误认为我是被你下了蛊。等我毒发时来到故尤教,再由你亲自认定这是蛊毒发作。你料想我是出家人,如果知道自己因情所困必会有懈可机,所以骗我说这是绝情蛊毒,让我误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明月。你再利用我心中的悔恨和不甘,诱我和你一同前往大殿中的密道,助你通过试炼,见到教主蓝星。你如此费劲心机的接近教主,甚至还想诱骗其将蛊王接种给我,实在是用心叵测。” 明月摇头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尘牢牢地盯着她,突然叹道:“你把这两种性格揣摩的惟妙惟肖,天衣无缝,本是任谁也看不出来的。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你装不了,你身上的气味,是变不了的。” 仲婴闻言,脸色微变,正要上前说什么。 “你错了。”蓝星突然喝道。 此句一出,所有人,包括明禾都诧异的望着她,只听她痛惜道:“她没有装,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明禾就是明月,明月就是明禾。” 明禾颤抖的身躯猛地顿住,脸色煞白,一双杏目直视蓝星,诧异道:“你说什么?” 蓝星缓步走下石阶,叹息道:“有一种人,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这是由其头部受到损伤或是幼时受到极大刺激而引起的。偏偏这两样你都有,你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圣女,一到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妖娆风情的明月。只因在你五岁那年的一个月圆夜,你曾亲眼目睹了极其惨烈的一幕。” 明禾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头,嘶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是明月,明月又怎么会是我?” 一尘闻言也略感惊讶,他疑惑地望着蓝星。 蓝星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忽然身躯一震,眼里满是震惊,她喝问道:“你是谁?” 一尘愕然道:“小僧一尘。” 蓝星面色苍白,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灼人,愁眉紧锁。半晌,她的眉头渐渐舒展,目光却更加逼人:“年轻人,你不远万里跑到滇南,为的就是在我面前揭破明禾的阴谋吗?” 一尘不卑不亢,回视于她,淡然道:“有来有往,我帮教主铲除异己,再请教主帮我一个忙。这岂非很公平?” “不错,公平的很。”蓝星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忽然又道,“你方才说明禾给你下了毒药,为何你现在却没事了。” 一尘淡然一笑,瞥了一眼紧随蓝星的仲婴,意味深长道:“献礼自然要备满一双,才能足显小僧的诚意。多亏了大巫师,与我合演了这一出戏。” 蓝星闻言脸色微变,她霍然转身望向仲婴,迟疑道:“是你,你倒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仲婴登时跪地而拜,面上冷汗涔涔,仓皇道:“仲婴不敢,仲婴只是担心教主安危。” 蓝星面有深意地望着他,将他缓缓扶起,道:“大巫师多年恪尽职守,未曾有一丝差池,于圣教有大功,何必诚惶诚恐?” 仲婴迟疑着站起来,却见蓝星忽然伸出手,凌厉的一掌照头掴下。 ------------ (十七)骨肉相残 这一掌力劲十足,仲婴的头发瞬间被震得披散开来,如墨般的长发随风摆着,浮在他白玉般的面庞上,犹如在水中招摇的水草。 他捂着脸,顾不得擦去嘴角漫出的血迹,后退一步,惊愕地望着蓝星。 “仲婴有何过错,请教主明示!”他低头道。 蓝星冷笑一声,眼中杀气骤起,她指着身侧颓然倒地的明禾,气道:“你有何过错?她就是你的过错!她与你一同长大,稚子无辜,你又如何能忍心,日日对她下毒!” 神情痴惘的明禾通身一震,蓦然抬头,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她紧紧抓住蓝星的手臂,想来是太过急切的缘故,蓝星的衣袖“嘶”的裂开,露出一段雪白如藕的肌肤。 明禾并不松手,反而抓的更紧,她痛声道:“你说什么?” 蓝星顾不得断裂的衣袖,眼中又痛又怜,她叹息道:“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明禾痛苦地摇了摇头,悲声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蓝星抓住明禾的手,狠狠瞪着仲婴,道:“为什么?都是因为他!一直伪装起来蒙骗我们母女的人就是他啊!我一手养大的孩子!” 她们是母女!我与陈友谅,一尘面面相觑,要知道故尤教的圣女和教主,要将自己的一生祭献给故尤神,是绝不可以生儿育女的,蓝星又怎会…… 仲婴忽然纵声大笑,狂发随之乱舞,原本明润的面庞变得狰狞可怕,纯净的眼神里满是恨意,他悲声道:“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只可惜我功亏一篑。” 明禾怔怔地松开蓝星,转而抓住仲婴的衣襟道:“为什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仲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缓缓道:“为什么?明禾妹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你母亲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都是你亲眼所见的。” 明禾通声一震,回望着蓝星,摇头道:“你说什么?你说她是我母亲?不可能,我爹娘已经死了,我们的爹娘都死了。哥,你胡说什么!” 我诧异地望着他们,不觉道:“你们原来是兄妹?” 仲婴悲痛的闭上眼,道:“不错,我爹就是上一届的大巫师仲凡。我们一家原本和睦美满,无忧无虑,直到我七岁那天,当时还是星圣女的蓝星送来一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明禾。起初,我们彼此都相安无事,明禾一天天长大,爹眼中的忧虑却越来越深。在明禾五岁那年,日圣女昭阳忽然来到我家,与爹密谈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第二天……” 他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溢出,明禾默然道:“第二天,星圣女蓝星派人接我去神殿学习教义,我一时贪玩误了时辰,心里害怕,就让哥去神殿替我请罪。结果,不久,我看到蓝星领着数十个大汉闯进我家,那一天,满地的血,满屋的死人。如果不是娘把我藏在地窖里,我也难以幸免。” 仲婴恨声道:“她害死我全家还不够,又和月圣女墨燃勾结在一起,将日圣女昭阳,含光、流光左右使等等二十三人绑到这座血池里,举行为时三天的血祭。整整三天的血祭,那样暗无天日的三天!” 我不禁皱起眉头,道:“为什么要举行血祭?” 蓝星泰然道:“因为他们是圣教的罪人,是故尤神的叛徒!如果不是他们勾结巫教长老谋害老教主,掀起教中内乱,致使民心浮动,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你胡说!”仲婴瞪着她,狠狠道:“他们内讧,与我爹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我爹恪尽职守,一心为你,你连我爹都不放过!所谓叛乱之说,不过是你争权夺利的借口。叛徒是你,罪人也是你。明禾就是最好的证明,身为故尤神的圣女,你居然与人私通,生下明禾。你杀我全家,就是害怕爹将此事说出去,你要杀人灭口,巩固你的位置。” 明禾娇躯一震,望着仲婴,冷冷道:“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我是你的亲妹妹,你要我为爹娘报仇,你一直在骗我!” 仲婴眼中有愧色一闪而过,又道:“不错,我是骗你。你实在太善良,太聪明,我若不骗你,你根本不会顺从我的计划。饶是如此,你还不是一样不肯听我的?” 明禾摇头道:“所以你给我下毒?” 仲婴淡淡道:“罂粟,加一点迷幻草,它会让你产生幻觉,会让你人格分裂。” 明禾瘫倒在地上,默然道:“你好狠的心,你究竟想做什么?” 蓝星恨声道:“你日日在我身边服侍,每天都有机会杀我,又为何要害我的女儿?” 仲婴惨笑一声,道:“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你?我要让你尝尝骨肉相残的滋味,可惜,功败垂成!” 明禾木然地望着他,清丽的面庞看不出任何表情:“不,你已经得逞了。” 我们剩下的人都奇怪地望着她,只见她抬起自己的手臂,道:“方才我已经用教中秘法将她体内的蛊王偷偷种入我的体内。经过十五年前那一战,她的身体早就外强中干,没有蛊王帮她吸毒,她很快就会死,死的很惨。” “果真吗?哈哈哈……”仲婴疯狂的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明禾站起来,狠狠掴了仲婴一掌,眼神里满是愤恨。 仲婴的笑声戛然而止,震惊的望着她。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给我下药吗?你错了,大错特错!从你第一次给我下罂粟的果子,我就知道。” 仲婴通身一震,颤声道:“你一直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吃我下的药?” 明禾痛声道:“我不想揭破你,因为你是我哥哥,我知道你每天恨得很痛苦,如果这是你认为我不够狠绝而制定的计划,我愿意顺从你的意愿。可你知道罂粟有多可怕吗?我每天眼前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象,我简直要被它逼疯了!可我没有,它害得我越惨,我就越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的亲哥哥为什么为了报仇连自己的亲妹子都可以牺牲。你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奇怪,我开始怀疑你曾经给我灌输的一切,我发誓要好好活着,我要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后来,我终于克服了罂粟的诱惑,但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我每月月圆之时都扮作明月,让你以为我真的疯了。直到我遇到了一尘,直觉告诉我他对本教有所图谋,我知道这是一个契机。我和他联手布下这一局,看看你究竟要搞什么鬼。” 仲婴指着一尘道:“你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 (十八)前尘往事 明禾望了一眼一尘,道:“也许是在苍山,也许是在方才的阵法中。” 仲婴的目光在一尘的脸上来回逡巡,突然道:“你到底站在那一边?你如此苦心孤诣地参搅于本教的争端,又究竟是何来头?” 一尘不卑不亢道:“我只站在正义的那一边。圣女是聪明人,也是善良人,她虽然一直以为自己是仲家的子孙,却虔诚地信奉神祗,从没想过报仇。她甚至为了你甘心忍受药物的迷惑,只为消除你心中的执念。其实,圣女一直都很清楚,她的劫难是你,而不是明月。所以她才与我联手布下此局,为的就是引蛇出洞,诱你上钩。” 仲婴忽然笑道:“她是善良人?那她刚才为何要杀蓝星?说到底这母女俩都是一脉相承的狠毒,她不过是利用我,为了争夺教主之位!” 明禾痛惜道:“我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吗?不错,我原本并不想害教主,只想度化于你。可到了最后关头,我看到了教主眼中的杀意,我害怕你被她杀死,就偷偷将她体内的蛊王转寄到自己身上。在她与你之间,在信仰与亲情之间,我最终选择了你。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是她的女儿。” 蓝星却不禁面含微笑,欣慰道:“连我都被你骗过,你如此智计绝然,不愧是我的女儿。将来由你继承圣教之主,我也就放心了。” 明禾神情复杂地望着一脸淡然的蓝星,突然喝道:“你明明知道我要杀你的!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蓝星凄楚一笑,叹道:“我以为你早已被他蛊惑,如果这样能让你记起一切,让你放下心中的执念,我死又何如?我幽居多年,痛病缠身,早已生死无异。” 明禾指着仲婴,茫然道:“那仲婴呢?你早就知道仲婴心怀不轨对不对?你为何不杀了仲婴,还让他天天待在你身边?” 仲婴不屑一顾地轻笑一声,接口道:“她是为了彰显她的恩德仁厚,连罪人之子都可以提拔为本教的大巫师,多么宽宏大量,谁又能不信服于她!” 陈友谅摇头道:“斩草应除根,这个理由岂非太单薄?” 蓝星看了一眼陈友谅,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仲婴,我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你是仲家唯一的后人,是仲凡的儿子。仲凡死前让我留你一条性命,将你养育成人。” 仲婴激动道:“胡说,你杀了我全家,我爹怎会把我托付给你!” “你太小看人的信仰了,”蓝星目光深远,缓缓道:“它就像山,恢弘阔达,连绵不绝。而百姓就像是山里的草木鸟兽,他们离不开山,依附着山,永永远远。仲凡是圣教最虔诚的信徒,他知道圣教劫难已起,危在旦夕。他既不愿让昭阳那样的巫邪之人得逞,也不愿违背故尤神的意愿,帮助早已不洁的我。几番挣扎之下,他甘愿以身殉道。那天我到的时候,他率领全家自杀而亡,以保忠义,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 “不可能!”仲婴道,“明禾明明亲眼看见……” 蓝星接口道:“她看到的只是满地的尸体和一脸愤怒的我。她那时年纪小,本来就不太懂,只是受了很大惊吓。是你每日无休止地给她灌输,她才会认定我灭了仲家满门。” 仲婴惨然一笑,悲切道:“谁是谁非,到底谁是谁非?” 明禾痛心地看看仲婴,又看看蓝星,悲声道:“你当年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你不怕故尤神的诅咒吗?” 蓝星摇头道:“二十年前,巫教与故尤教火并,故尤教众人危在旦夕。幸而我得人相助,说服大理总管段隆,他帮我清扫巫教,稳固故尤教势力;我帮他从蒙古人手中夺回军权,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理之主。因此,老教主对我刮目相看,更任命我为代教主,一度授意要将教主之位传与我。当时,日圣女昭阳早已对教主之位心存觊觎。她自然心中不满,到处挑衅生事。十五年前,她不知怎地勾结上了巫教长老,密谋杀害了老教主。 “一时间教中风云突变,分为两股势力,我和月圣女墨燃,昭阳和含光、流光二使,双方势均力敌,而大巫师仲凡则中立观望,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二十年前那一战中,墨燃和大理总管段隆早已情根深种。在危急关头,她临阵退缩,想趁教中内乱与段隆私奔。我发现后,自是不允,便对她说想走只能通过地狱之路。其实,心中有男女情爱的人是永远无法通过地狱之路的。 “她失败了,犹疑之下竟倒戈相向,对昭阳说你的身世有问题。昭阳得知后就去威胁大巫师仲凡,逼他在教众面前说出你的身世之谜。你不懂,那种情形我不杀昭阳,死的就是我。我死不足惜,万一被她道出你的身世,你就要和我一起受刑。何况,故尤教万万不能交给通敌叛教之徒。” 仲婴痛声道:“所以你就逼得仲家十几口人自杀而亡?” 蓝星眼中亦有痛色,她叹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我若有一丝犹豫或软弱,教中便会大乱,到时死的就不止仲家十几口了。更何况,我根本没想让他死,只要他肯顺从我,他就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巫师。” 仲婴冷冷道:“这个理由真是冠冕堂皇,我爹又怎会和你同流合污!我只是想不通,堂堂圣女竟会跟人私通。那究竟会是什么人?他一个人的错,酿成了这样的无边祸端。” “是我。” 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从内殿中传出,蓝星身躯一震。 大家都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祭坛上的墙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稳步走出,古拙的面庞是无尽的悲凉与沧桑。 “师父!” “老先生!” “老头子!” 一尘、我、陈友谅三人应声而喊,那人竟是刘基与一尘的师父,亳州的山中老者 ------------ (十九)真相大白 老者原本风姿卓然的身影已然有些佝偻,曾经红润的面庞如今已写满了苍凉和萧索,他缓步走过来,看到一尘、我和陈友谅,叹道:“很好,今日当真是共济一堂了。” 一尘诧异的望着他,目中有不易察觉的痛色一闪而过,良久无言。 老者轻叹一声,走过蓝星三人面前,道:“你们口中的罪人就是我。” 蓝星无限凄凉地望着他,语气萧然:“你怎么出来了?没想到二十年后你我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 老者叹道:“这次若不是你以玉玺相要挟,我也不会前来。谁知一来,世事竟变幻如斯。”玉玺! 我和陈友谅迅速的对望一眼,难道说这位老者与玉玺也有关系? 明禾迷惘地注视着老者,喃喃道:“你就是……” 老者眼中满是愧色,道:“我就是你的生身父亲。” 明禾询问地望了蓝星一眼,蓝星缓缓点了点头。 我望着混乱的场面,不觉道:“老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者大有深意的看着我,叹道:“山童生养了一个好女儿,只可惜……” 这一句让我更加茫然,我问道:“原来您认识我爹?” 他轻轻一笑,却满目悲凉,他缓缓道:“自家兄弟,如何能不认识呢?” 我一惊,脱口而出:“您是……” 他望着我,道:“我就是你的伯父,山童的亲哥哥,韩山彦。” 我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道:“可父亲从未提起过您。” 他凄楚的笑着,道:“罪人又何必相提,想必他心中是怨恨我的。这些年也苦了山童,我见过林儿,那孩子和山童是一个脾气,生性纯良,与世无争。若不是当年我临阵退缩,山童也不会硬抗下复国大业。” 我疑惑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和蓝教主母女又有何关系?” 韩山彦抚须而叹,道:“当年,叛徒李熊将义军名册献给浙东道宣慰副使苟贴儿。那一年我三十岁,你祖父带领一帮义军追截名册,这其中也有我。我们一路杀到武阳,不料中了对方的埋伏,死伤过半。危机关头,我们兵分两路进行突围,以此分散追兵的注意,其中一路由我带领。我这一队人马一路向南逃,一直逃到滇南,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就剩下我一人。而我也力竭而倒,昏迷不醒。 “等我醒来,就发现原来是蓝星救了我。那时我身受重伤,几欲死去,多亏她悉心照料,我才能化险为夷。后来伤好一些了,我本来要走,恰巧当地故尤教和巫教发生火并。我偶然结识大理总管段隆,得知此人胸有大志,却一直怀才不遇,名为总管,实权则在蒙古人手中。我一时意动,便向他建议利用宗教政乱夺回兵权,以此与蒙古人分庭抗礼。他自然欣然应允,在他的帮助下,故尤教压垮了巫教,蓝星坐稳了代教主之位,而他自己也成了蒙古人不敢小觑的大理之主。 “如此一举三得,我本意是想拉拢段隆,以备将来光复宋氏山河之用。却不料与蓝星几番波折之后,日久生情。” 他说着悲喜交加地望了一眼蓝星,叹道:“这终究是一场孽缘。” 蓝星眼中薄雾迷蒙,开口道:“我并不后悔。” 仲婴接口道:“你手上沾满了鲜血,你难道没有忏悔过吗?” 蓝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厉声道:“我若不狠,我的血就会沾在别人手上。成王败寇,从来如此,怨不得旁人。” 韩山彦神情复杂地望着她,道:“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你就像一把剑,太锋利狠绝,让别人无法逼近。” 蓝星凄楚道:“所以你就离我而去,再也不回来看我和女儿一眼?” 韩山彦喃喃道:“你忘了,我也是一把剑,一把剑的枕边是容不得旁人的锋利的。” 泪水从蓝星的眼眶中滑出,她叹道:“也许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如果当年我不给你下清欢,事情也不会到了这种地步。” 陈友谅皱眉道:“清欢是什么?” 韩山彦目光悠远望着前方,道:“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只怕是人间最苦的滋味。” 蓝星深吸一口气,面向我们道:“清欢是一种蛊,中蛊的人必须清心寡欲,剔除一切烦恼心。只因这蛊虫是种在人的脑子里,如果用心过度,就会引起反噬,痛不欲生。” 韩山彦望着她道:“当年平定了云南之乱后,我愈加想回中原施展自己的抱负。你知道我心怀天下,又怕我一去不回,就趁我不备对我下了这蛊。这可怕的蛊,你知道它是怎样抹平一个热血男儿的意志吗?二十年来,我不敢见人,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个地方住,甚至日日夜夜居于深山老林与枯草风露为伴。” 蓝星激动道:“那你为何不回来找我,只要你来找我,我就会帮你把蛊毒除去。你宁愿凄苦一生,孤老一生,也不愿求我一次吗?” 韩山彦面有痛色,道:“你不是也不愿抛下圣女之位与我远走高飞?” 蓝星犹疑道:“那是因为,因为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们苗人女子怎能甘心做别人的妾婢!” 韩山彦叹道:“我说过,你我都太锋利,永远不懂得退步,容不得旁人的光芒。” 我诧异道:“您有妻子?后来呢?您去找他们了吗?” 韩山彦的目光忽然注视于一尘,温柔如水,他缓缓道:“你娘的腿伤好些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一尘此刻神情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他闻言微微一愣,不等他答话,陈友谅急切道:“你认识我娘?” 韩山彦眼中悲伤之意更浓,他道:“不错。小时候你最调皮,如今也一表人才了。陈敢的儿子果然是好样的。” 陈友谅更为惊讶,他道:“你怎知我爹叫做陈敢?” 韩山彦叹道:“陈敢是我韩山彦一辈子的好兄弟,只可惜,如今……唉,你可知道,你娘就是我的妻子。” “什么?”陈友谅诧异地望着他,又看了一眼一尘,迟疑道:“难道说我哥是你的儿子?” 韩山彦疼惜的望着一尘,缓缓道:“不错。” 此言一出,如同一记惊雷,让明禾与一尘都猛然一震,他们俩迅速地对视一眼,绝望如海洋般漫溢。 我亦心惊,难道他们已经…… ------------ (二十)人间惨剧 陈友谅道:“怪不得,小时候你总是偷偷来我家教哥学术武功。可那怎么可能?我娘又怎么会嫁给我爹?” 韩山彦叹了口气,闭目不言。 一尘神情愈发萧索,他凄然笑道:“义父一直爱慕着娘,只是过去碍于兄弟情面隐忍不发。后来爹随义军办事,九死一生,就把身怀六甲的娘托付给义父。谁知他那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娘生下我后,义父以为爹死了,便对娘殷勤更加,可娘丝毫不理会他。直到有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回家,把娘给……醒来后他悔恨交加,奈何生米已成熟饭。娘本要以死明志,谁料竟怀上了谅,为了谅的名声,娘只得嫁给义父。但自那夜之后,娘痛恨义父至极,决不让他碰自己一根指头。起初义父日夜忏悔,时间一长,他日渐消沉,更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失足而来的幼子身上。” 陈友谅恍然大悟,他痛恨道:“所以他一喝醉就打我?他痛恨我,痛恨那晚和娘发生的一切。每次他打我,娘都死命的拦住他,可他一喝醉酒,就鬼神不认。你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却从不打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一尘叹道:“因为义父心中有愧,他自觉对不起爹,对不起我。” 陈友谅看了眼韩山彦,不觉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吗?” 一尘摇头,道:“义父和娘一直什么都不肯说。直到你十三岁那年,我和他大吵一架,他才把一切都告诉我。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师父就是爹。” 韩山彦又道:“你从小就聪慧勤学,才德干练更是异于常人。我偷偷见了你一次,就忍不住要接近你。终于你拜我为师,我却不敢留在你身边,只因一靠近你,我就会头痛不止。” 一尘亦喟叹:“所以你一个月才来教导我一次。之后就无影无踪,让我遍寻不得。” 韩山彦目中似有欣慰,道:“可不管时隔多久,你每次都能找到我。你真像年轻时的我,那种锋芒和神采,和剑指天下的抱负。可你却偏偏出了家,你既然拥有入世之心,又怎么真正做那出世之人?那时我就隐约觉得不祥,因为你太执拗。” 一尘的眼中无限萧索,他道:“你明知我心意坚定,还于三年前劝我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二选其一,说什么两者兼顾只会弄巧成拙。我这般执拗岂非也是像你? 明禾沉默地听他们说完,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她神情奇怪地望着韩山彦,道:“你是我爹?” 韩山彦默然点头。 明禾又指了指一尘,道:“也是他爹?” 韩山彦仿佛隐隐觉察到什么,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明禾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尘面前,微笑着,那样优美凄绝,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过了这一刻,便将不复存在。 “哥哥!我们是兄妹啊,我们是兄妹啊!” 她说着拉住一尘的双臂,蓦地失声痛哭。 一尘身躯微震,仰天长叹,竟也有一滴泪悬在他的眼眶,他悲声道:“天意弄人!” 蓝星发现二人的异常,面如死灰,冲上前掀起明禾的衣袖,那雪白的玉藕洁净无瑕,她喃喃道:“守宫砂,守宫砂,你们二人究竟做了什么!” 明禾止住了哭声,冷冷地回望着所有的人,面色愈发苍白,她喃喃道:“做了什么?呵……” 她将目光锁在仲婴身上,冷笑道:“你现在一定很高兴,一切如你所怨,我不但亲手算计我的母亲,还和自己的亲哥哥乱了天伦。” 仲婴不忍道:“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怎会知道你会和他……” “你不知道?”明禾凄然笑道,“吃下那种迷幻药的明禾,就会变成放浪不羁的明月。明月会做出什么事情难道你不知吗?” 仲婴目光刺痛,迟疑道:“你已经……” 明禾摇了摇头,叹道:“不,我没有。我虽然假装成明月,但一直都是处子之身。每到月圆之夜,我就会对进竹楼的人下一种迷 药,让他们产生幻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一次……” 她说着望向一尘俊美的面孔,凄然道:“唯有那么一次,我人生中唯一任性的一次。他是如此聪明,热烈,而又深不可测。他一眼就看出我的阴谋,但我不服,我要征服这个男人,我不相信我会输。所以我把自己献给他,我要他沉沦。可是,他的眼睛那么优雅漂亮,像故尤神眼中的黑曜石,那炫目的光华只消一眼便能洞悉我的所有;他的风采犹如停栖于弥海河滨的白鹭,飞起又落下我的一切期盼与凝望;他的胸膛那么暖,那么宽广,犹如夕阳照耀下的巍峨山岳,包裹住我终年积攒的脆弱。沉沦,沉沦的是我还是他……” 她说着微微摇晃起来,眼看就要跌倒,一尘及时扶住她,却又突然松手。 明禾跌落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一尘,幽幽道:“你从来没有动心过,对不对?你只是在利用我,对不对?” 我闻言,心中凄楚,泪水潇潇而落。 人间惨剧!母女相残,兄妹乱 伦,眼前这幅情景岂不就是人世间最惨绝人寰的一幕? 一尘向后退着,神色茫然而痛楚,原本绝美明朗的容颜瞬间洗尽岁月的风沙,变得苍老而萧然。 韩山彦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蓦地老泪纵横,他仰天长啸:“上天要惩罚我韩山彦就惩罚我一人,为何要为难我的一双儿女!” 蓝星狠狠一掌掴在一尘脸上,一尘不躲不避,怔怔的立在原地,生生受住她的雷霆之击。 蓝星痛声道:“你……你!你居然和我的女儿……天神啊,是我的罪孽遭到报应了吗?” 她说着,一滩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韩山彦一惊,上前扶住她旋落的身体,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蓝星脸上止不住的泪水混着鲜血慢慢淌下,她望着韩山彦,悲声道:“多少年了,你终于又一次抱着我,只可惜,这将是最后一次。” 明禾急忙爬过来,揽起衣袖,道:“你不能死!我再将蛊王植给你!” 蓝星轻轻她的手臂,摇了摇头,目光悲切:“这样做只会让蛊王躁动,更加不易控制。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与罪责,这也许是天神给我惩罚。” 明禾摇头站起来,蓦地从怀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对准神情复杂的仲婴,一步一步的逼近。 ------------ (二十一)谁是谁非 仲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坦然的望着她,眼中却爱意深沉。 明禾冷漠的望着他的脸,道:“我要杀了你,我不用蛊,因为你不配。” “我知道。”仲婴微笑着,仿佛有清风拂过,撩起他面上的乱发,他的面容还是如从前般纯净温润,仿佛出生的孩儿。 只是他的心呢?是否一如往昔? 明禾皱眉道:“那你为何不躲?” 仲婴眼神里满是安详,他伸出手想要触及明禾清绝的脸颊,却被明禾侧头躲了过去。他失望的轻叹一声,缓缓道:“能死在心爱的人手里,也算一种安慰。” “爱人?既然是爱人为何又要百般利用与欺骗?我还记得小时候,你脸上永远是善良温和的笑容,寨子里有谁吃不饱穿不暖,你宁愿挨饿受冻,也要将自己的粮食衣物分给对方;就连路边的小兽受了伤,你都会停下来为其扶正断骨。你以前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可是如今呢!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要陷害!仇恨真是可怕的魔鬼,能让最洁净的心蒙上尘埃。”明禾惨然道。 仲婴闻言神色忽暗,欲言又止,最终萧然道:“我此一生,已无退路。” 明禾手中的匕首颤抖着,她痛恨地望了仲婴一眼,猛地向前刺去。 “别杀他!”蓝星虚弱的喊着。 明禾的剑已经划破仲婴的衣衫,鲜血汨汨流出,但好在,刺得不深,并不足以致命。 明禾皱着眉看向蓝星,蓝星却看着仲婴,沉声道:“我答应过仲凡不会杀你。这一生,我对不起仲凡太多,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的死能够平息你心中的愤怒和怨恨,我也了无遗憾。更何况,故尤教如今只得这一名圣女,凝光,旋光二使年幼识浅。如今天下战云又起,巫教又在蠢蠢欲动,若你故去,只怕将来异变迭生。” 仲婴不禁道:“你认为我还能留在故尤吗?我又如何与明禾相处?” 蓝星目光炯炯,盯着两人,威严道:“你们都记住!你们首先是故尤神膝下最虔诚的仆人,是圣教的圣女和大巫师,其次才是明禾和仲婴。若连这点恩怨都放不下,如何能做我天神的子民!” 明禾目光哀伤,她凄然道:“我早非冰清玉洁之身,又犯下有违纲常的大错,如何配做天神的女儿!” 蓝星的目光瞬息一黯,又道:“你看我不是一样残花败柳,却也稳坐了十五年的教主之位。你记住,所谓的教规不过是为了威慑人心,安定百姓。身为教主,你要做的不是自己虔诚,而是要让千千万万的子民相信你,相信天神。你要让他们认为信仰是百姓的期盼,是活着的希望,只有让民众的信仰如山一般牢靠稳固,延绵千载,圣教才能长盛不衰。” 明禾怔怔地向后退一步,匕首应声而落,明晃晃地朝我滚过来。 我被它晃的眼酸,俯身将它拾起,心底却蓦然一惊,这把匕首竟和我的凤舞是一个样式,只不过它的刀背上雕刻的是一条仰天长啸的苍龙。 莫非,这就是龙吟! 我不觉叫道:“这把匕首从何而来?” 韩山彦望着那匕首,叹道:“这就是龙吟。” 我接口道:“‘龙凤刃,天之匙;蕴玉玺,四海归’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山彦叹道:“龙吟与凤舞本是一对,我与你爹一人一把。故国蒙难之时,咱们的祖先将玉玺带出宫,放在一个秘制的匣子内。而这两把匕首的纹落就是打开匣子的钥匙。当年我想回中原,但是蓝星怕我一去不返,说什么也不同意。无奈之下,我就将龙吟交由她保管。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我实在不愿回云南。她不知怎地,获知了玉玺的秘密,就散播消息,以此激我回来。” 奄奄一息的蓝星悲笑道:“十五年前,昭阳对我下毒。这些年我一直病痛缠身,近日更觉大限已至。我若不这样,你又怎肯见我最后一面?” 韩山彦闻言,紧紧搂住蓝星,叹道:“我这一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兰息,更对不起我这一双孩儿。” 蓝星双眼迷离,依偎在他怀中,颤声道:“但我不后悔,哪怕天神降怒,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都不后悔。” 韩山彦泪水奔涌而出,哽咽道:“蓝星……” 蓝星的声息若渐若无,轻声唤道:“明禾,明禾……” 明禾急忙扑过来,定定地望着她,蓝星已气若游丝,她挣扎道:“唤我一声娘吧!” 明禾犹豫了许久,眼神复杂,终是叫不出,蓝星望着她不免觉得失望,轻叹一声,双手从韩山彦身上滑落。 “那玉玺呢?” 陈友谅急切地跑过去,抓住她缓缓垂落的双手,叫喊着,可她双眸紧闭,已然毫无生气。 明禾又惊又痛,抓住她的一只手扳搬开来看,只见那只手上竟布满了黑紫色的脉络。 明禾面色悲痛,委颓于地,喃喃道:“她知道如果将蛊王抽离身体,就会全身剧痛,容貌俱毁而死,所以她早就服了毒药。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早就料到我会来杀她?” 韩山彦悲声道:“蓝星,你是想让我记住你最美的容颜,对不对?” 蓝星没有回答他,也永远无法再回答他。 我犹记得那一天,我眼看着一个曾经鲜艳美好的生命如同枯叶一般随着命运的无情风沙而卷落,归入另一个世界的土壤中。她眼神里的不甘,悲伤,痛苦,遗憾,无一不深深震撼着我的内心世界。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何他人的故事会让我如此手足无措。现在我要教给你一个道理:人永远不是孤立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有时一些偶然的插曲往往会改变你对整个世界的认识,甚至决定着你的命运。 蓝星,一个铁腕的女人,她这一生究竟是对是错?她杀害了无数生灵,却也稳定了云南的政局,拯救了无数生灵。 自那以后,我开始怀疑我从小到大一直虔诚信奉的是与非,善与恶是否果真如圣人所说的泾渭分明。往后的事实证明,这世间的对与错,爱与恨,又哪里是一条浅薄的界限所能分的清的呢! ------------ (二十二)白鹭何方 曾经在云南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故尤教教主蓝星,最终在民众欢庆牯藏节的鼓乐中悄然离世,连带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秘密,玉玺的秘密。 当天晚上韩山彦抱着蓝星的尸首独自离开,他走时留下了一首同样意味深长的佛偈: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而第二天,就是送魂祭的日子,也是新教主明禾接任神位的日子。 明禾穿越重重匍匐的人群,神情疲惫的走下祭坛,径直向我。耳畔依旧是古老而神秘的歌声,眼前依旧是虔诚而惶恐的民众,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觉得一切的一切仿佛还和刚来这里时一模一样。然而,世事早已物换星移。 “还没找到他吗?”明禾眼中满是哀伤。 陈友谅摇了摇头,叹道:“没有。” 自昨夜种种变故之后,一尘就不知所踪,我们怕他想不开,就四处追寻,然而毫无他的身影。 他毕竟是一个人,那样骄傲孤洁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忍受命运之手横加给自己的这一身污秽? 我思忖道:“他为何不辞而别?我们已经动用了附近几个寨子里的所有苗民,依然遍寻不得。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又能到哪去?” 陈友谅担忧道:“他若不想被人寻到,就永远不会有人能找到他!” 明禾闻言,眼中升起一丝倔强和决绝,她突然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骗不了我的,别再躲了!” 我诧异的看向她,周围却并没有人回应她。 蓦地银光一闪,她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如雪的皓腕上,她喊道:“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 依然没有人回应她,她狡黠的一笑,却无限悲凉,鲜血无声无息的从她的腕间涌出。 我一惊,拉住她,叫道:“你疯了?” “我自有分寸。”她冲着我凄然一笑,对着自己的手腕又是一刀,血流的更深更广。 我震惊地想夺回她手中的匕首,她却再度扬起利刃。 “噌——”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从远处飞来,打落她手上的夺命之刃。 她被激的后退一步,身子已然歪斜,眼看就要倒下。 一个人疾驰而来,一个旋身将颓然的她横抱在自己怀中。 “你这是何苦?”那人正是一尘,他一开口,一股浓烈的酒气就飘荡在空中。他洁白的衣衫不再一尘不染,而是沾满了泥泞;他清隽的面庞也不再俊美无瑕,而是披露蒙尘,胡子拉杂。 这还是那个一尘吗? 明禾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明媚的面庞因失血过多而惨无人色,她微笑着婆娑着他面上的胡渣,缓缓道:“你又是何苦?” 一尘闭目不语,神色哀伤。 明禾微微笑着,温柔地说:“不管如何,我就要死了。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对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尘蓦地睁开眼,痛声道:“你不会死,我带你去找仲婴!” 明禾摇了摇头,叹道:“不必找他,一个人若一心向死,谁也防不了。” 一尘的眼中闪过悲色,他轻轻覆上明禾血流不止的皓腕,叹道:“你是一教之主,你不能这么任性,你不能……” 明禾捂住他的嘴,道:“你是我的哥哥,你也不能!” 一尘通身一震,喃喃道:“明禾妹妹……” 明禾又道:“你还没告诉我,真的还是假的?不许骗我,你知道,你骗不过我的!” 一尘将她深深搂在自己怀中,叹道:“沉沦,沉沦的又何止你一个……” 明禾嫣然一笑,附在他耳边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明月。你放心,我没事的。种了蛊王的人,每个月都要放一次血,以排解蛊王的毒素。我是骗你的,我不会死。” 一尘惊讶地松开她,明禾冲他眨了眨眼睛,又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会骗人?” “你一直都很会骗人。”一尘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哥!”陈友谅和明禾齐声叫住他。 一尘的身形顿住,却并没有回头。 明禾望了一眼陈友谅和我,对着一尘的背影说:“你听好了,我不许你死!不管你去天涯海角,只要你死在我前面,我就自受万蛇噬骨之刑!” 一尘身躯微震,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蕴含的悲切之意却深广如洋。然后,他又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高声唱着: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陈友谅默默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但他的眉眼里却是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怜悯。自此之后,他又将失去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一个真心相对的人。 明禾望着一尘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漫出一丝凄凉而萧索的微笑。 “一尘大师!”我轻声唤了一句,但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回头的。 可天地之大,他这只孤独的白鹭又将飘往哪去? ——————————————————————————————————————— 不久之后,在滇南的某个小镇里来了一位僧人。那僧人终日带领一帮当地恶霸,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百姓都恨他至极。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那些曾经为祸一方的恶霸们竟然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良民。嗜赌的自断手指,爱嫖的娶了贤妻,杀人越货的去官府自首,游手好闲的却打起了长工。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都曾经跟随过那个恶贯满盈的僧人。镇里的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僧人不一般,竟是个得道高僧!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个僧人用其一生的名誉和青春向世人证明:出世与入世之间不过是世人赋予的红尘界限,心怀万物,普度众生,才是修佛者的最高境界。 后来,当地的百姓竞相去拜访、叩谢,却看到那个僧人盘坐在自己简陋的居室内,大笑着叹了一句:“一尘,自此无尘矣!” 众人正不知所以,只听他又低声吟唱着: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一句一出,他便坐化涅槃,魂归西天了。 而那一天,正是故尤教教主明禾作古的日子。 许多年以后,苍山弥海间到处流传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说是美丽的月神下凡入人间,在苍山偶遇了一个俊俏的小伙子,二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奈何仙凡两隔,天神诅咒二人永世不得相恋。那小伙子一片痴心,就跪求天神将自己变做弥海上的一只白鹭,日日夜夜栖息在弥海的波浪上,亲吻着弥海里的金月亮。 于是,为了纪念他们之间的爱情,每到月圆之夜,弥海上的船夫们都会高声歌唱着这么一首歌谣: “噢,苍山上的白鹭呀, 你要飞向何方? 你怎么, 不去看那十里花香。 弥海里的金月亮。 难道你不念想? 难道你不痴狂? 噢,苍山上的姑娘呀, 你为谁染了白霜? 沧海已化作良田, 街坊又做了汪洋。 你要飞向何方?”⑴ 一尘,清逸孤洁的一尘,白衣白袜的一尘,白鹭般飘渺的一尘,自此隐入天边的微云中,无牵无挂,无尘无埃。 但我的故事却并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注:⑴咳咳,允许我小得瑟一下,本歌谣系杨末童鞋自创,与本卷第二章那首同出一辙。作的不好,还请见谅!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十三)悲欢离合 月华渐收,云淡霜天曙。 一夜无眠,我抬头仰望着拥有参天之势的古枫树,任旭日的微芒沁入自己的肌肤。也许这无微不至的阳光能赶走连日来的阴郁与哀伤。 自一尘和韩山彦走后,我和陈友谅则留下来继续探寻那个关于玉玺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又该从何下手呢? 我叹了口气,却听见身后有稳健的脚步声,不觉警惕起来,握剑转身。 来人正是陈友谅,他急切地拉住我的手,道:“快跟我来,有线索了!” 我眉头微皱,然而,不容我迟疑,他便拽着我向大殿里走。 一进故尤殿,阳光刚好从故尤神像眼里的黑曜石反射过来,刺得我双眸微痛。我不禁撇过头,斜睥着那尊巨大的神像,恍然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与一尘如此相像。 “阿棠妹妹!”圣女明禾见了我,不由走上前,亲切地拉住我的手。 我看向她,她的眼中溢满笑意,仿佛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是她已然忘却了,还是她藏得太深太痛? 我向她点头示意,再望向殿中,有一个黑袍老妇正立其内,那人不是墨燃是谁? 我微感愕然,向陈友谅问道:“你说有线索了,是什么意思?” 陈友谅狡黠地一笑,看向墨燃,道:“线索就是墨燃长老。” 墨燃望着我说:“不错。” 她说着捧出一个陈旧的木盒,虽然旧,却能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而成,而其雕刻之繁复精巧,端的是巧夺天工。在木匣子的正面,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其两侧各有一个扁平幽深的缺口。 难道这就是装有玉玺的木匣子? 我惊讶地望着她,道:“这是……” 她点了点头,缓缓道:“这就是那个存放玉玺的木匣子。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个物件。许多年前,赵宋王族举国覆灭,这个匣子由护国将军秘密护送出宫,为的就是让元人虽坐拥江山,却永远华而不实。他们带着匣子一路向南跑,其后是来势汹涌的追兵。终于,他们中的最后一人倒在了大理王府内。当年的大理王知道此事兹事体大,犹豫再三决定将玉玺藏下,以备日后元人征讨时自保之用。谁知自保没用上,却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辗转到了我手中。” 我疑惑不已,道:“如此贵重的东西,又怎会轻易被你拿去。” 她神色一黯,转而又傲然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陈友谅接口道:“阿棠,明禾教主,不如你们将龙凤刃拿出,看看是否与之吻合。 我点头,将凤舞拿出,交给明禾,明禾将龙吟凤舞按照木匣上的图位缓缓插入,我们的脸上都紧张得冒出了热汗。 “咯噔——” 似是有什么机簧被触动。我与他们对视一眼,急忙推动顶盖,那顶盖随着我的双手缓缓移动着,我不禁欣然而笑。 很快,顶盖被打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印赫然在目! 陈友谅惊喜之下,伸手要拿,明禾却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陈友谅不免面色阴郁地盯着她,她不卑不亢道:“我也算是半个赵家子孙。赵宋江山的宝物怎能落入你这个不相关的人手中?” 陈友谅展颜一笑,道:“明禾教主,你要玉玺又有何用?” 明禾淡然而笑,随手将玉玺递给我,道:“于我没用,于我妹妹的用处却极大。你不是喜欢我妹妹,想必是不会跟她抢的,对不对?” 我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陈友谅,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玺,将其翻起,上面刻着“既寿永昌”四个大字。 “自然。”陈友谅望着我说,幽深的重瞳里看不出表情。 望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这几日刚刚拉近的距离又一瞬间延绵千里。 夜晚,我默然躺在床榻上,想着白日里明禾对我说的话,心中忐忑难安。 难道说,生死与共的真情在权力面前就真的一文不值吗? 一阵清淡无痕的香风缓缓从鼻尖飘过,我遂即闭上双眸。 不一会,有一只温热的手轻握住我的手,良久,那手的主人轻叹一声。一个湿软的吻柔柔地落在我的唇上,我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接着,枕边有翻动的声音,我的心顿时掉入了冰窟。 那声音渐渐平息,远去,犹如弥漫在夜色的清香,我蓦然睁开双眼,一滴冰寒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过眼眶。 “我根本就没有找到玉玺,这个玉玺是假的。今天早上那个匣子,其实不用龙凤刃就可以推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想让你看清你身边的那个男人。陈友谅,绝对不可以相信!” “可那日在密道中,他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顾!” “那不一样,那是因为他不在乎命。一个男人可以把女人看的比命重要,但绝对可以把权利看的比女人更重要!” “我还是无法相信。” “徐寿辉已经兵临杭州城,久攻不下。此时若能得玉玺相助,就名正言顺,百姓归心,必会势如破竹。你信不信就看今晚,他若将玉玺偷走,一切就昭然若揭了。” 明禾的话犹如一根根细小的针,无孔不入地警醒着我的神经。 在权利和我之间,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 陈友谅,你终于还是负了我! 几日后,我辞别了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明禾,踏上了生命的另一段旅程。 “你看这枫树,它那样高昂,挺拔,雄姿英发,这就是我们苗人的信仰,它深深的扎根于泥土里,稳固而充满生机。这也是信仰与民众的关系。你也许不能明白,你们汉人是不会有信仰的。” “不,你看那万里山河,如今人人都信奉白莲教,相信弥勒降生,明王出世,世间将光明普照。你怎能说我们汉人没有信仰呢?” “那不一样。那是因为如今苍生疾苦,他们渴望拥有一个圣人来拯救他们。而真正的信仰则是无论贫富荣辱,你都由衷的去崇敬、信奉。就像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女人总是渴望寻找一个像大树一样稳固安定的男人,来作栖身之所,却不曾想过在脚下的土壤中生出自己的根,长出自己的躯干和枝芽,像男人那样茁壮生长!真正的信仰,不是你所依附、攀援以及求助的力量或存在,而是足以令你自力更生、不屈不挠的精神!那就像山一样巍峨、宽广、生生不息。等你懂得了信仰的力量,你也就掌握了天下民心。这是姐姐最后送给你的话。 坐在弥海的乌船上,望着广阔飘渺的苍山,我不禁低头思忖着明禾的话。 忽然,一只白鹭萧然地跃过波澜浩渺的湖面,我低声喃喃:“问世间多少、悲欢离合?” “哟,好大一条鱼啊!”对面船上的一位渔夫一把拉起鱼竿,将新钓的鱼归入旁边的竹筐中,高兴的叫嚷着。 他摩挲着渔钩,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道:“你看这渔钩,它承载着渔人生存的希望,而它的末尾勾起的是什么?是悲伤,一条鱼的悲伤。可是,当鱼的痛苦了结后,渔人又会因为收获而欣喜万分。 “这就是人生,无尽的悲欢,无尽的轮回。谁又能说上天苛责了你?要知道鱼儿在坦然赴死的那一刻,也曾尝到诱饵的香甜。 “放下吧,放下贪嗔痴,放下悲喜,入往极乐大道。” 我诧异地望着他,那斗笠下的漆黑眸子,竟是那样的熟悉,他会意地对我一笑,又拉下斗笠,漫吟道:“灵云一见不再见,红白枝枝不著花。叵耐钓鱼船上客,却来平地摝鱼虾。” 望着白雾茫茫的万里寒江,我终于释然而笑。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第四卷,地之卷:战争风云 ------------ (一)久别重逢 卷首语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 第一章 久别重逢 至正十一年九月,徐寿辉大胜威顺王宽撤不花,攻占了圻州和黄州。十月,其执传国玉玺,在水陆要塞圻水建都,自立为帝,国号“天完”。所谓“天完”者,即是在“大元”二字上各加一盖,以示其压倒大元王朝的决心。其设统军元帅府、中书省、枢密院以及吏、刻、礼、兵、刑、工六部,任命邹普胜为太师,倪文俊为领军元帅,陈友谅为元帅簿书椽。而曾经在天完政权中呼声最高的彭和尚彭莹玉却不知所踪,也有人说他在对元战争中不幸牺牲。 十二月,布王三王权等起兵邓州,称“北琐红军”;十二年正月,孟海马占领襄阳,称“南琐红军”;二月,郭子兴等起义于濠州。众多起义军中,仍以北方军刘福通韩林儿为主力,至此,反元农民大起义在大江南北以野火燎原之势蔓延,无虑千百计。 相应地,元以丞相脱脱离大都南下,总制诸路军马。察罕帖木儿等人亦纠结各方乡绅自组军队,镇压各地起义军。一年多来,处处战局迷乱,民生疾苦。 自从离开云南后,我既不敢面对刘基,也不敢面对林儿,便化身赵棠,独自在外闯荡漂泊。是年十月,徐寿辉率军占领了汉阳、武昌、安陆府、沔阳、中兴路等大部分地区,拥兵百万。 听闻江浙沦陷,我不由开始担心刘基和孝孺的安危,再也顾不得许多,便火速赶往青田。 ———————————————————————————————————————— 太鹤山下,青云高渺,日华迷离。 正值深秋,山里的杜鹃花都开了,艳灿灿的点缀着整座太鹤山。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山河却依旧。 我遥望着一片祥和宁然的太鹤山,心中百味陈杂。真不晓得这番见面又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否怪我一去就一年不归?真见了他,我又该怎么说?说我是他侄子的未婚妻吗? 然而,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才好,轻轻叹息一声,我又踏上了熟悉的青葱山路。 终于走到他的屋前,却发现原本平整的花圃里盛开了大朵大朵的红蔷薇,它们在阳光下浪花般摆动着,韵致翩然。 蔷薇,他为什么要种蔷薇?而十月份并不是蔷薇的花期,他又何以固执地让它们盛开如常? 花丛中,影影绰绰地有一个人,此刻,他正弓着腰修剪着蔷薇枝条。 我颤抖着向前走,他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说:“孝孺,我让你去山下卖草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先生,是我!”我轻启双唇,犹豫着说出口。 他闻言身形一顿,霍然转身,日光映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般绝代风华,只是却平添了些许岁月赋予他的沧桑意味。 他愣愣地看着我,遂即展颜而笑,温声道:“今晨我见北雁南飞,就心想那其中兴许有你这只雁儿。如今再看,可不是让我猜中了,回来了就好。” 一瞬间,我的眼中湿润了,我想也不想地扑到他怀里,哽咽着。 一年的漂泊生涯让我受了太多苦太多累,可我一直忍着撑着,直到这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孤独无助都倾洒而出。我是流浪的雁儿,他就是那颗最让我安心的大树,我的栖息之所。 他笑着轻拍我的背,柔声道:“好好的,哭什么呢!没事了没事了。” 我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望着他,他依然轻扶着我的双肩。他的掌心那样暖,悄然地安抚着我躁动的心;他颀长的身躯那样伟岸,犹如是大树最稳固的枝干,给予我渴望的安定与依靠;他的眼神清明而温和,直指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流露出无言的慰藉。 眼泪还在落,仿佛止不住般,要把这两年的委屈都一并落下。 他轻柔地拂去我脸上的泪痕,眼底有了疼惜之色,脸上却笑道:“莫要再哭了,虽说梨花带雨更动人些,可哭的太多脸都花了,就不美了。” 我破涕而笑,捶了他一拳,神色却黯然,自嘲道:“风尘仆仆,哪里还美呢!” 我这个年纪,本该是女儿家最好的如花岁月,却四处奔走于江湖,从未注意过保养修饰。只怕此刻已是面有菜色,容颜黯淡,犹如一朵衰败的黄花吧。 他轻轻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促狭鬼,你这一来,我满园的蔷薇都失却了颜色,你再顾影自怜,让它们如何自处。好好好,让我为你接风洗尘,省的你那双眼睛再如瓯江的源头般,汹涌不尽。我一个大男人可当真受不起。” 我不好意思,低声道:“先生!” 他不理我,拉着我的手向屋里走。 ———————————————————————————————————————— 屋内,他垂下头,将我的双脚放进温热的水中,那清泠的水珠从我疲惫的肌肤上滚落,说不出的舒适。 我的心中却很不安,踟蹰道:“先生,怎能做这些?” “一路走来,想必吃了不少苦。瞧这双脚上,长满了茧子和破口。女孩子家,不注意下,将来怎好嫁人?”他微笑着,犹如月光溶溶,流淌在我的心中。 那时候,人人都说,足是女人脸,女子生的一双妙足,才算是淑女佳人。 我嗔道:“先生又胡说,哪里又要嫁人了?” 他顺手拿起一块方巾,将我的脚寸寸抹干,我定定地望着他,心中满溢着感动。 他亦回望着我,目如温泉,一种微不可知的脉脉柔情正漾在我俩之间,时光仿佛定格在那一刻,再也迈不动向前的脚步。 忽然,他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我惊呼一声,奇怪地看着他。 他只是轻而缓地将我放在榻上,拉起棉被裹住我,柔声道:“阿薇,我知道你来日来身心俱疲,既然回来了,就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说罢,他转身欲走,我将手从棉被里伸出,紧紧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更趁出我之清冷。 他回过身来,冲我笑了笑,安慰地反拍了拍我的手背,目光沉静而温润,他道:“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遂即松开手,目送着他离开,谁知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轻声道:“只要你愿意。” 不知何时从窗外逆来一阵风,轻轻吹起他的衣带。那一条淡雅的白色仿佛还在在风中独自起舞,他的人却依然远去。 只要我愿意,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你是否又会愿意呢?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表明心迹 连日的长途跋涉、居无定所,让我的心神时刻如一张紧绷的弦。而回到太鹤山,却让这根弦莫名地松弛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小方、刘基日日呆在一起,分享这份乱世中难得的片刻安宁与幸福。 一尘的故事,我只是挑三拣四的说来,略过玉玺等等不提。只说他为情所困,却爱而不能,最终飘然而去。这件事也让刘基痛惜不少,但更多地是释怀,他说,破而后立,也许此番劫难真能造就一个传世之佛。 是啊,劫与功,福与祸,本就是相辅相成,谁又能说得清呢? 是夜,我坐在池边松树下,抬头仰望天空,有一个白影一闪而过,远远地飞入天际,仿佛那日在弥海湖上看到的一尘。而他,已然褪去了红尘禁锢,飞入远方更广阔的天空。 只是陈友谅呢?他如今如愿以偿地步步高升,成了徐寿辉身边的红人,想必此刻正志得意满吧。他,我早该看透了他。一个注定为权力而生,为权力而死的男人,是不允许身侧有任何儿女私情的羁绊的。 月色朦胧,晕开在渺然的云雾中,说不出的凄然。 秋夜深凉,我不禁裹紧了外衣,对着太清之上的那轮银盘,神色恍惚,不觉悠悠唱吟:“山之高,月初小。月初小,何皎皎。” 一个人缓缓转过我的肩膀,轻叹道:“我就在你身边,你却思念远方的人。难道你心中还有一直记挂的那个人吗?” 一股酒气袭来,我知道,来的人定是刘基。 我才发觉身边有别人的存在,又听他这般言语,不免周身一震,愕然回望,声音却有些颤抖:“哪个人?” “风,或是谅?”他望着我的眼神里又不易察觉的伤感和无奈。 我一惊,脱口而出:“我怎会忘不了他!” 说罢,我亦觉失言,紧张地垂首,低声道:“先生怎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刘基怜惜地望着我,道:“阿薇,我初次在山中遇到你,你一身风尘,卧在泥土中,却面含笑靥,手中紧紧拉住稚子。那样安详,宁静,高洁,正如池中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浊青莲而不妖。我几乎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误落凡尘。可你在病中,日日夜夜喊着那人的名字,你眼中绝望而冰冷的泪水让我明白,你也如我一般,不过是个伤心人而已。经年累月,我以为你已经放下那段前尘往事,谁知你此次归来,依旧会失神,我便知,你有心事。这是否就是你上次说的秘密?” 我闻言讶然,解释道:“我不过是触景伤怀,先生莫要多想。” 其实他说的也不尽然,我这几日失神最大的原因,还是刘玢这一层。不料他竟然误解了我,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心中藏有一段情事,甚至连陈友谅的名字都记得那样清。” 他轻叹一声,望着天上的明月,良久才道:“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我轻轻执着他的衣袖,道:“先生。” 他清然眺望远方,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感情,缓缓道:“汝心金石坚,我执冰雪洁。凝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这首《山之高》吟到此处,已极尽萧索之意。昔年张玉娘写下此曲皆因所爱之人英年早逝,从此生离死别,相见不得。 我知道他又想起旧日与乌兰的种种,叹道:“先生可是又想起乌兰姐姐了?” 他轻叹一声,那声音中夹杂着一缕丁香似的浅浅哀愁,悠悠道:“想又如何,有些遗憾,再也难以补救。” 我心里不觉难过,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他忽然转过身来,深深望着我:“你不必为我伤怀,斯人已逝,天命难违。我如今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自怨自艾,只为宽解你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们相知相爱却无法相守,我却是一腔真情夭折于他人的欺骗之中,又怎能算是天涯沦落人呢?只是,他能这样安慰我,我心里如何不感动,此刻早已眼泛春潮,动情道:“先生……” 他微微摇头,双眼深情如许,道:“不要叫我先生。我与你日夜相随,为何还与我如此生分?” 不是我刻意要与他生分,而是这份朦胧的感情被他猛然揭开之后,我反而不知该如何自处。更何况…… 我垂首默然,也许我与他之间真的是隔了山高水远。 他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道:“阿薇,那日我酒醉之言,你难道还不能原谅吗?” 我愣愣地望着他,后退一步,道:“先生,你吓着我了。” 他向前跟进,急道:“难道这几日来,你在山中过得不快活吗?” “我,我……” 我快活吗?想来这几日,我的确真心安逸于山水之间,他给予我的温情亦让我乐以忘忧。但为何,我却说不出口这“快活”二字? 我避开他的目光,道:“山中虽好,我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总喜欢四处去看看,访遍千山万水,做个天涯逍遥客。” 他神色微暗,又道:“我日夜瞧着你,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你眸子里的光芒也越来越清澈,你是真心喜爱这里的一切,你骗的了自己,却骗不了我。” 我叹一口气,幽幽道:“先生如高山流水,我不过是青泥滩里的一汪污水,我,我配不上先生。” 他有些失望,遂即道:“是我配不上你。你正值二八好年华,我已是三十而立,岁月终究不饶人。也罢,我只恨未能早些遇到你。” 我闻言,心中不忍,望着他,柔声道:“先生……” 他突然轻笑:“你为何还叫我先生?难道你我日夜相守的情谊当真比不过你的过往?” 刘基啊刘基,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又怎会知道我心中忧愁的究竟是何呢! 我抿着双唇,无声地看着挺拔于身前的老松,一瞬间,我的心仿佛也如那粗壮的树干一般坚定。 我仰首回望着他,幽幽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基,我……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身躯一震,似是无法相信,盯着我看了许久,仿佛要把我的所有心事都看穿。 我懵懂地对上他灿若星辰的眼光,他忽然一笑,一把搂过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他身上是那样舒适温暖,伴着阵阵山中幽芷的芬芳;他的心跳稳健而有力,隔着彼此单薄地衣衫透过来,却稍稍有些不易察觉的紊乱。朦胧的月色顺着他的身躯静静地淌入我的怀间,清凉而静美。 我轻吐一口气,安心地靠着他,不管明天如何,这一刻,请上天将这一刻的温暖赐给我。尝过太多人情冷暖,看过太多悲欢离合,我这只雁儿,真的累了,飞不动了。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三)酒后相许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眼前,一旋清雅的白飘然而舞,他眼含笑意,一手执剑,一手拎着酒壶,恍如挥剑醉歌的李太白在世。 小方亦站在一旁,随着他击节而唱,这些日子以来,小方已会背许多诗篇,连刘基也说小方可和他幼时比肩了。谁不知道青田先生刘基,八岁读书便能过目不忘,十三岁已读贯诸子百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刘基这么说小方,可见小方当真是聪颖。 我望着刘基醉意浓浓的俊脸,不禁嗔道:“你无事又喝这么多酒作甚!家里的饭菜谁来做呢?” 他停下望着我,笑道:“小方,你师娘不高兴了!她嫌弃咱们爷俩!” 小方赶紧跑过来,对着我横瞅竖瞅,我被他瞅的什么气都没有了,忍不住笑道:“臭小子,你看什么?” 小方猛的一拍手,跳着叫道:“没有没有!师娘还会笑呢!” 我越发不好意思,刘基闻言却朗声大笑,突然把剑掷到我脚旁三寸,高兴道:“小方,想不想看你师父师娘对弈一局?” 小方自然乐不可支,一个劲儿地说好。 所谓对弈,就是要比剑。刘基总说,剑道如同弈棋,一招一式都要预知对方下一步落子何方,以求抢占先机。是故,他把比剑称作对弈。我不料刘基突然这样说,想来真是喝得太多。我只能闲时自己比划两招,怎能和他这个醉剑仙比剑,那不是要贻笑大方。 我直摇头,推却道:“谁要跟你比,你喝醉了,我才不理你。” 刘基闻言,剑眉一挑,调侃道:“小方,你瞧,你师娘好没胆。” “才不是哩!”小方跳到我身边,拾起剑递给我。 我瞧着他殷切的目光,不忍拂他的意,加之心中升起一股倔强之气,便接过剑柄,缓缓步入阵中。管他呢,豁出去了,不就是比剑吗,他还能给我挂几道彩不成。 他随手折了一枝青绿,“嗖”的指向我,笑道:“看好了,今日叫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问诗剑法。” 水问?他日日月下轻舞的剑法原来叫做水问。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 不急我多想,他已一剑旋风般转动而来,当真如水转珠丸,永无停息之处。我一惊,手忙脚乱的挥剑抵挡,他微一皱眉,道:“平时也不见你舞的这般慌乱,行如水,动如风,心似月,可窥天道。你对我使出这一招试试。” 我犹疑着,学着他的身姿,将剑身旋转而刺。 他以一剑雷霆万钧之势直取轴心而来,喝道:“这一招的破法叫做‘夫岂可道,假体如愚。’” 他的意思是,迷惑于外部的变化之中终是愚不可及,不如寻找其变动之渊源,认识其相契之本性。 我恍然大悟,心念微动,迅疾地侧过身,按剑贴臂,磨着他的树枝横档过去,火花丝丝而响,我喊道:“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 要知,不管是地轴还是天枢,都是荒悠飘忽,空阔不尽,而没有停息之时的,唯有寻其根源,才可迎刃而解。我能有此觉悟,也是多亏了昔日故尤教中的虚劫。 他转头看我,笑道:“你这丫头还算有点悟性。” 我亦笑道:“先生真是刁钻,截《二十四诗品》作剑法,还以一记‘水问’李代桃僵。” “讨打,且记清这一剑,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说罢他又是一记横劈,这一剑更是神明般周流无滞,返归于空无寂寞,看似变幻莫测,实则上下几千年而始终如一。 我身向后仰,惊险地避过,但觉他在我膝盖轻点一下,我小腿一麻,眼看就要仰面到底,他一把搂过我的腰,轻旋半圈,我已站稳,他淡然笑道:“你这么向后躺过去,不是要把自己下盘都暴露给对方。亏得是我,要换了别人,你何来温香暖玉入怀这样的美事。” 我的脸蓦然嫣红一片,低声嗔道:“小方还在呢!” “哪里还在呢?”他轻笑道。 我诧然回头,果然,小方已不见踪迹。 “这个小鬼……”我还未说完,一个温暖柔软的触觉已印在我的唇上,丁香的清芬混着浓浓的酒气灌入我的身体,让我浑身都昏沉沉的。 他一手揽着我的腰缓缓坐下,一手轻捧着我的脸,眼中是无限的柔情犹若春水。这一次,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眸子犹如深潭,沉静而清澈的映出我的颜容,再不是旁人。 我为他的深情所动,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安静的承接着他的情意。 山风呜咽着我们彼此的宽大袖袍,让它们彼此交叠在一起,犹如一对缠绵不舍的情人。我与他又如何不是呢? 借着酒劲,他的吻由轻柔转为深邃,我忍不住轻轻推搡着他炽热的胸怀,以抵挡这疾风暴雨般的占有。他却毫不松怠,那样热切的深情许许,仿佛在印证他的年轻与风华。 是啊,他这样一个男儿,本就该拥有这样豪情万丈,天地任挥洒的爽朗与激情吧?只是,岁月与人世的挫折,抹平了他太多的梦想与追求。 我正意乱,他却已离开我的双唇,定定地望着我:“多少年了,我刘基都不再有今日这般快活。谢谢你,阿薇。” 我亦感慨,还想说什么,他用手指轻轻封住我唇,说道:“你不必说,我都明白。什么都不必说,就这么靠着我,听着风声水声,你只是一只快乐的鸟儿。” 我双眼湿润,轻轻靠在他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刘基啊刘基,为何你总明白我在想什么?你是否真的明白我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心里忧愁,却不知道我为何而忧愁。你以为是谅,是乌兰,却不知我还是你侄子的未婚妻! 我又该如何对你启齿呢,我又该如何就这么靠着你,听着风声水声,做一只快乐的鸟儿呢! 你就像历经人世沧桑的树,你懂得人情冷暖,你懂得怎么抚慰我的心,你让我温暖,安心。但是,我却无法永远依靠着你,为什么,上天要给我这份不该拥有的温暖。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一震,紧紧拥着我,甚至格得我骨肉生疼,仿佛过了今晚,就要生离死别一般。 我望着满天繁星,苍然苦笑,这一刻的温存,终究只属于这一刻。明天,明天又待如何?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四)横生枝节 转眼间,我回到青田已经两个多月,这些日子一来,我渐渐耽溺于这样静然相守的时光中。刘基虽怜惜我,却也从不做什么越裾的行为,仿佛隐约之间,我们心中都各怀心事,始终无法坦然而对。然而,年关将至,我只欢天喜地地忙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细枝末节。 这日一大早,我就下山去卖药草,顺便在村里子置办些年货来,再怎么说,也快要过年了。即便我和先生无所谓,小方毕竟是个孩子,总得让孩子感受些过节的气氛才好。 今年的冬天来的迟,山间的雨雪也一直姗姗未来,其实我也是怕雪的。受过两次彻骨的冰寒之后,我不但不耐寒,反而心里更惧怕,人心总是这样奇妙。 如今山间草木凋零,唯独那松柏四季常春,犹如他一般,无论岁月怎样沧桑变幻,他永远昂然地站在那里,让人安心而欢喜。 望着郁郁含翠的松林,我裹紧身上的风毛,一路向山上走去。 “先生!”我满心欢喜地推开房门,却瞬间愣住了。 屋里,刘基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和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攀谈。此刻我骤然前来,他惊地登时长身而起,遂即又很勉强地笑了笑:“回来了?” 这个孩子是谁?这个男人又是谁?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把手上拿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尴尬地回了句:“是。” 那年轻人见了我皱眉道:“这位是?” 刘基轻咳一声,干笑道:“这位是阿薇姑娘,我的一位故友。阿薇,你过来。” 我迟疑着走过去,刘基指着那个年轻人道:“这位是我的侄儿刘玢。” 刘玢! 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站不稳,真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 我勉自镇静,苦笑着向他道了声“好”,又奇怪地望着刘基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刘基大有深意地望着我,缓缓道:“这是我的长子,刘琏。琏儿,快叫姑姑!” 他的长子,他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还是长子,这……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不由向后退一步,双手按住身后的椅子,脸色发白,突然竟觉得有些可笑。 多少次想象与刘玢再相见,却从未想过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形! 刘琏嘟起小嘴,一脸的不情愿,他开口道:“不要,我又不认识她!” 我一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刘玢冷笑道:“我说叔叔怎么不愿下山与家人同住,连过年这样合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与家人同庆。原来是金屋藏娇,有‘佳人’相伴。” 刘基嗔怪道:“玢儿,休得无礼!” 刘玢一把抱过刘琏,又道:“我当然不如叔叔那般怜香惜玉,我看琏儿在这里也不合时宜!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罢还瞪了我一眼,此刻我心中委屈至极,偏偏他又向我投来那种目光,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狠狠地回视于他。谁料,他的眼中突然有一丝恍惚,难道他认出我了? 我急忙瞥向一边,解释道:“这位公子误会了,我是孝孺的姑姑,一年半前,将孝孺托付于先生。如今已有一年未见孝孺,又听闻浙江有变,日夜担忧,故前来探望。眼下就要过年,孝孺舍不得我,我便留下来陪他几日。” 话说到此处,已是心虚至极。可我又怎么会知道,他还有个孩子呢! 刘玢面色阴冷地看着我二人,道:“叔叔,我真替婶婶不值!” 言毕,他拂袖而去,我怔怔地望着刘基,忽然轻笑一声。人生啊,就是如此会开玩笑。 刘基默然取出两个茶杯,满上茶,复又坐下,道:“阿薇……” 我叹了口气,坐下,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基不动声色地把茶杯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我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他缓缓开了口,道:“阿薇,我不知道那一年多以来你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不愿见我。后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反而不敢告诉你,我怕你又一走了之。也罢,终是我作茧自缚,你看到了,我有儿子,我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完美,我……” 我轻轻拂落他的手,淡淡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先生既是有家室的人,何苦与我这么一个流落天涯的孤女纠缠不清。” 其实又何止是这个原因呢,还有刘玢,刘玢呐!如今再怎样,也无法隐瞒了吧! 刘基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早晚有一天会发现我的身世,那么刘玢……更何况,我还有国仇家恨未了,我又如何能拉他下水!最重要的是,他有儿子,势必有妻室,我夹在中间又算什么呢?原来这就是当日阿茹娜对我警告啊。 刘基接口道:“阿薇,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负了乌兰的一片痴情。四年前,我母亲病危,自知大限已至,她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为她添一个孙儿。我躲避深山数载,从未尽过一丝孝道,实在愧为人子。为了让她老人家心安,便娶了琏儿的母亲沁娴。未及,沁娴生下琏儿,本想我刘基一生,虽得不了心爱之人,能得享天伦,了此残生,也便罢了。谁知两年后,沁娴生下我的二子璟儿时难产而终。恰又适逢朝局动荡,我意志消沉,便再度隐于山间,不再出仕。想来我刘基,注定孤老一生,凡是我的女人都遭逢不测。” 我闻言,心中不忍,安慰道:“先生……” 他摆了摆手,继续说:“沁娴,终是我对不起她。也难怪玢儿会责怪于我,两个孩子自小就失去了母亲,我又弃之不顾,未尽父亲之责。但我想,若能有一人,为我疼爱这两个孩子,沁娴必定也会很高兴。” 他说罢,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似是期待似是探寻,我苦笑着垂下头。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可我又如何能应允,他若知道我是刘玢的未婚妻,又当如何? 他站起来,望着窗外在夕阳下影影绰绰的松林,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如今我说这些,你一定很难接受。跟我在一起,实在是委屈了你。” 落日的余晖层层晕染着他的白衣,没来由地漫出一股孤独凄清的滋味。 我望着他的背影,几欲说出我与刘玢的婚约之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宛棠啊韩宛棠,你为什么不敢说呢?你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他知道你是刘玢的未婚妻后,就会彻底放弃你吗? ------------ (五)紫微星现 腊月三十,正是隆冬时节,兴许是昨日的白雪濯尽了世间的污秽,今日万里无风,晴空如洗。 饶是无风,依旧寒气逼人,我不禁裹紧了外衫。连日的积雪,让天地间都蒙上一层柔软的白纱,眼前,是漫无涯际的白。而我,独自一人矗立在天地之间,孤独与天与地,皆是一般苍白的颜色。我讶然于此刻的景致,如此熟悉的苍白,让我心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两年年前的那个雪夜,唉,我又何必再想不相干的人。 如今,我应该想的人,是刘基,也只能是刘基了。 可是,自从那日横生枝节之后,我与他到底是生分了许多。一切还勉强照常如故,他再不提旁的,我也装作不知。我和他,都于无言中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话题。但到底是有什么潜在而深沉的东西改变了,我们都有意无意地疏远对方。 这样欲说还休的情致让我在心中苦苦挣扎,我突然想离开这里,只因我无法预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这已经或即将发生的一切。 仿佛上天也知道我的愁苦,极为应景地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而我与他,当真是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想到他,我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并没有他的身影,想必又是去了那里。 这几日,他总会去湖边松树下,观测星象,仿佛隐隐之中将要有什么变数。 我捧着手炉,踏入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天地间自此多了一串印记,犹如一块墨缓缓地晕开,与九天之上的星之轨迹遥相呼应。我回头望了一眼白雪簇拥的小屋,恍然觉得回首似梦,往前便一步踏入命运的洪荒。不,不能回头!人只有向前看,只能向前看。不知为何,今日总是心神不宁,我收回逸散的心绪,快步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两里,远处影影绰绰的铺开了树的阴影。那树下立着一个白衣人,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清淡地似要入了这冰雪挥就的画里。 望见那一袭淡然的身影,我的心也安定下来,朝他走去。 “你是越发精进了,你与我十丈之隔,我才发觉你。”他人未动,声先出。 我不禁含笑:“那是因为你入了神。”我款款向前,他回过身来,星光雪芒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白的光辉,让人无法直视,他看到我,俊逸的脸上泛出笑意,道:“天这样冷,何苦跑出来,你身子受不得寒。” 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一把将手炉塞到他手里,说:“你也知道天这样冷,又为何在这里一站便是一天呢。纵你是神功盖世、铜墙铁壁也经不得这样冻着!更何况……”我本欲说更何况今日是除夕,应该围坐桌前,吃一碗热乎乎的团圆饭,心中却想,除夕又如何,难道我还能邀他与我一起守岁不成?今晚,再怎么说,他也要回趟家吧,我终是要孤身一人的。脑海里电光千闪,想到此处难免黯然,便没有说出口。 他微微捧住手炉,也不推辞,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更何况什么?” 我被他瞅得发窘,并不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把头扭到一旁,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星光。它们似是受不住被这刺骨的寒冷,躲躲闪闪的发着抖,唯有中天之上,静默了多年的紫微星明亮得近乎虚无。那不切实的光芒晃得我微微发怔,荡起隐匿已久的记忆的涟漪,我幽幽转口:“你还没告诉我方才想什么如此出神?” “看!”他修长的臂膀直指星辰,睿智的光流转在他明亮的星眸中,“沉寂多年的紫微星终于出现了,当今天下乱世,总算有所依靠。” 紫微星,就是帝星。 我茫然地随着他的指向望去,叹道:“你和那位老先生一样,都爱钻些玄学,可我们这些庸人,实在是看不透。难道这颗星一出,天下苍生的命运就都要逆转了吗?” 他转过身笑道:“那也不尽然。” 然后,他又指向天际挥洒璀璨的苍穹,缓缓道:“四星现,紫微出。如今四星尚未入其轨,紫微方出,依旧是混沌不堪,变数无穷。只不过,相较于前几年,已经好过许多。” 我望着波澜壮阔的青天,北方玄武和东方白虎正如日中天,而南方朱雀和西方青龙却星群黯淡。居中的紫微星则稍稍偏向青龙与朱雀的方向。记得刘基常说,盛极则衰,衰极必返,难道眼前这两丛没落的星群正悄然孕育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 想起伯父曾说我是命主朱雀,我不禁道:“四星又是谁?如何才算入轨?” 他仰叹道:“白虎奔原,青龙浅野;朱雀翔南,玄武……呵,天机不可泄露。” 我别了他一眼,嗔道:“你还跟我卖关子呢!”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道:“总之,普天之下唯有紫微星才能让四星归位,天下太平。” 我叹了口气,道:“如今九州疮痍,四海翻腾,若真能太平,那也便好了。” 我说着,觑着他的神色,缓缓道:“现下群雄逐鹿,天下大势初露端倪。既然帝星现,四海归,先生才冠江南,难道不曾想过择一良木而栖?” 他皱了下眉头,转而兴趣盎然地看着我,道:“你也在江湖中奔走了一年又余,你且说说,你眼中的天下大势是什么?” 我略一思忖,开口道:“如今天下百姓反元之心高涨,载舟覆舟,想必大元已是强弩之末。但不得不说,朝廷中亦不乏文治武功之人,上有脱脱,下有察罕帖木儿,个个都是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之人。有他们在一天,反元义军就难以青天。而义军中,依我看,新起的南锁红军、北锁红军皆是草莽凑分子之人,不足为计。台州方国珍起义最早,却一直固守原地,听闻此人刻薄浅识,想来难成大业。南方红巾军……南方,徐寿辉自是一方名士,早年就结交各路侠义多才之人,如今更是手持玉玺,坐拥百万大军,只怕将来会是逐鹿中原的主力军。但军师彭莹玉故去后,徐寿辉仿若失却分寸,变得矫躁急进,可见其华而不实。而北方红巾军,自不必说,韩林儿之父开启先河,又是皇室后裔,各路英雄云集响应,俨然已是王者之师。” 我心底还是隐隐希望,刘基能够出山,为林儿,为赵宋江山谋全。所以我故意这样说,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另一方面也是试探刘基的心意。 他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却含蓄地笑着,摇头道:“北方红巾军虽然独占鳌头,但已然初显颓势。要知道,他们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少主年弱无识,全靠刘福通一路闯南攻北。即便刘福通无二心,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无功无德的韩林儿无法服众。” 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问题,此刻听他娓娓道来,我更觉沉重。 他又道:“你方才漏了一人。” 我恍然道:“你说濠州的郭子兴?此人我并不了解,听闻是一个豪爽好交的汉子。这人也有一聪明之处,就是远尊韩林儿为王,而不自立,这样既免去许多无谓的纷争觊觎,他日若有危难又可仰仗北方军。如此群王林立之际,还能沉下心来,不骄不躁,可见,此人也不得小觑。只是,与他一起起义的还有孙德崖等四人,五人皆是元帅,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只怕贻害无穷。听闻尊韩林儿为君之事,就令五人生了间隙,分成两派。” 他正欲接口,忽听山间响起一阵震耳的长啸。 他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 (六)君王之道 难道说郭子兴亲自来了吗?我正疑惑,却听山间有人高声喊着:“刘老先生,晚辈朱元璋,奉郭子兴郭大帅之命,特来向您拜年!还望刘老先生移步与晚辈楼下一叙!” 听那声音,是从高屋那边传来的。 我不禁皱眉,朱元璋,这名字好生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然而,不及我多想,刘基眉头却耸起层层叠叠的丘峦,我恍有所悟,忍不住发笑,道:“你竟已成了老先生了!” 他亦觉得好笑,随手拉上我的手,道:“走吧,去瞅瞅来者何人。” 说罢他低头思忖,另一只手掐指轻算着,喃喃道:“来的倒是巧。” 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通过手掌的接触丝丝缕缕的传来,驱散了我指尖的冰寒。他似乎也有所察觉,默不作声地将我的双手拉过他的怀间,藏在他宽大的白裘中。 如此一来,我微感愕然,反而挪不动步子。 他瞧着我岿然不动,又展颜,犹如三月里的和煦春风,驱散了腻在我身心不愿褪去的严寒,他柔声道:“这才下过雪,山间路滑,我拉着你走,放心些。” 我的脸瞬间犹如傍晚时天上肆意弥漫的霞光,红灿灿的,只垂首应了一声:“嗯。” 他总是那样无微不至,我只怕我会越来越依赖于他的关怀。 我和刘基相依着走到高屋里,那飘渺在山雾间的喊声缕缕不绝,那人未必不想上来,只怕是山中阵法奇特,他上不来而已。 我犹疑道:“先生不打算去看一看吗?” 他定睛望着我,笑道:“不急。” 说罢,他又向默立一旁的方孝孺招手,孝孺走过来,他便附在孝孺的耳边说了几句。孝孺听后,眼睛骨碌碌地直转,然后站好,说了声:“我知道了!”就转身出去了。 未几,就有隔空对喊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迷惑地看着刘基,道:“你们师徒俩又打什么哑谜?” 刘基悠闲地从烧的正暖的红泥小炉中满上一杯热酒,惬意地品了一口,道:“我给他出了道题,若能答出,我见见他也无妨;若答不出,那么此人不见也罢。” 我闻言,心中好奇,道:“你出了道什么题?不妨说出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他温颜笑道:“也好。假如有三个穷人,他们每天的饭就是一锅粥,你说该怎么分这锅粥才能保证他们每天吃的一样多?” 我略微思忖了下,不觉道:“先生这道题真是妙。” “哦?”刘基不由来了兴趣,问道,“何出此言呢?” 我悠悠道:“那人既是郭子兴手下,想必此番是慕名而来,这一出唱的是‘三顾频烦天下计’。而你出的这个题,蕴含的正是君王之道。这三个穷人就好比天下的臣子百姓,分粥,则是一种权力的分配。君王身处高位,如何能做到不偏不倚、物尽其用地分配自己的权力本就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你是想考教此人,是否通得此道吗?不过,他只是郭子兴的属下,当得起这一问吗?” 要知道,这可是君王之道啊! 刘基赞许地望了我一眼,道:“你说的不错,此人困于阵中多时,非但不骄不躁,反而礼仪有加。如此沉得住气,可见是个非常之人。况且,他于紫微星现之时恰巧来访;我倒想试探一下,他是否是天命之人。” 我心中一惊,天命之人,他若是天命之人,那林儿…… “阿薇,你且说说看,此题,你有何解法?”刘基突然又说,大有深意的望着我。 我迅速沉静下来,这个问题,当真不好说。如果是选其中一人来分,那人势必要给自己多分些,给别人少分些。如果三个人轮流分,一个人三天只能吃一顿饱饭,岂不是得不偿失,白白浪费了粮食。 我缓缓开口,迟疑道:“不如从其中择一品行高洁之人,主持分粥事宜。” 刘基摇摇头,道:“此法虽好,却不能长用。那品行高洁之人,刚开始也许还能秉公处理,但时日已久,他一人独大,难免会受阿谀奉承、谗上媚下之辈的蛊惑,给自己和巴结自己的人多分。如此一来,就会形成结党营私之势。” 我叹道:“你说的不错。那又当如何呢?” 这时,孝孺急忙跑进来,气喘吁吁道:“说……说出来了。” “哦?”刘基眉毛微扬,笑道:“说的什么?” 连我亦不觉回身,迫不及打地想要获知答案。 方孝孺定下心神,又道:“他说可以选一个人分粥,再选出一个人来监督分粥之人。” 刘基似是赞叹,却道:“此法也好,只是这选举之法却不好做。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掌权,总有一个无权无势,是要吃亏的。更何况,监督之人与分粥之人的权力对立,难免为自己多一些,一旦二者起了争执,只怕难以收场。到时等商量好分粥之法时,粥亦凉矣。” 我心中叹服,默然点头。 方孝孺迟疑道:“那,那个人还让不让他进来?” 刘基摇头道:“他既然答不出,当然不能进来。不过,他这个答案也不失为一个中策。我们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这次能答对,我就让他进来。” 方孝孺点了点头,又跨出门去。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先生真会捉弄人!” 他目光奇怪地望着我,缓缓开口:“你又叫我先生。” 我难为地垂下头,望着窗外默默不语,忽然想起一事,道:“天色渐晚,你不回家看看吗?” 他捉住我的手,温声道:“你无亲无故,我怎能留你孤身在此。孝孺虽与你亲厚,但毕竟还是孩子,只怕解不了你的心意。” “我……”我迎着他的眸子欲言又止。 他松开我的手,打断我,道:“我也给你一此机会。你也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我知道他是想岔开话题,只是,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垂首思索着,他刚才的意思是说这三个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没有权力在手,就必定会受到压迫,最终分得最少的粥。如果,让他们三人之间的权力相生相克,互相压制呢?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笑道:“有了!” ------------ (七)故人相见 这时方孝孺也踏进房门,一脸的欣喜,仿佛获知了什么好消息一般,他刚要开口,刘基却道:“你先别说,听听阿薇怎么说。” 我眼见二人目光殷殷地望着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缓缓道:“可以让这三个人轮流分粥,一人一天。但每天分粥的那个人,最后一个取粥。” 只有这样,那个分粥的人才不得不把粥分的一样多,因为他是只能挑剩下的那个人。 刘基欣赏地瞧着我,一直瞧得我脸颊绯红,才笑道:“阿薇兰心慧质,此法甚好。孝孺,轮到你说了,那人怎么讲?” 方孝孺的双眼瞪地如桂圆般,他诧异道:“那个人说的和姑姑说的一模一样。” 我也不免感到愕然,抬眼看着刘基,刘基似是很高兴,眼里溢出炫目的光辉,抚掌道:“好好好!孝孺,如今天寒地彻,哪有让客人在外受冻的道理?你快去引他出阵,将其请进屋里来吧。” 方孝孺听了,也十分欢喜,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我不禁叹道:“这孩子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这般喜欢他吗?” 刘基含笑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种魅力,让与之接触的人都忍不住喜欢他,亲近他。可见,此人却不一般。” 能有多不一般呢?我诧然地望着窗外,刘基却拉住我的手,迟疑道:“阿薇,你……你能否换成男装?”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意为何指。 他微笑着,目光却顽固而热烈,他道:“听我一次,好不好?” 我拗不过他这样的眼光,只好推开他的手,道:“好好好,你说什么我能说不好呢?” 他闻言,双眸瞬而柔似春水,笑容亦明媚如花,那一瞬间,我几乎错疑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 想到这里,我也不觉含笑,转身去了邻屋。 等我换好衣服,顺手端了些吃食果子,才进去。 只见屋内有一人卓然而立,背对着我,我越发觉得这身影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正手持一副丹青,与刘基谈天说地,不亦乐乎,听得声响,又霍然转身,眼中有难掩的惊愕一闪而过,遂即又泰然道:“原来是你!” 我望着他舜如剑芒的双眸,豪气万丈的神姿,恍然记起,他就是亳州雅香楼中的朱重八! 只是他怎会记得我的容颜,那日我不是带着面纱…… 来不及多想,我连忙把瓜果放下,拱手道:“原来是朱公子,。” 朱元璋面露喜色,朗声笑道:“是啊,真没想到,在这能见到你。只不知,你和刘先生是……” 我偷瞄了一下刘基,心念微动,轻咳道:“我是他的师弟,名为……名为赵棠。” 刘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二人,目光凉而稀薄,再看向朱元璋时眼中已带了深重的寒意,他道:“我竟不知两位原是旧相识。” 可不是要有寒意呢?那朱元璋的眼光分明如春水般,望着我的神情就像是望着一斛失而复得的明珠。 难道他,知道我是女人? 我一边疑惑着一边赶忙解释道:“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还未及深交。” 朱元璋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笑言:“虽是君子之交,却一见如故。昔日遍寻不得,如今再见真是恍如隔世。” 我面上干笑着,顺势瞟了一眼朱元璋手中的丹青。那是一副独钓寒江图,笔墨挥洒,浓淡相宜,旷达雄浑,人物高古,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想来这幅画大有来头,莫不是暗比刘基为愿者上钩的姜太公? 我看了一眼刘基,他神色如常,于是叹道:“这画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刘基亦赞道:“吴道子的真迹自然是好,想来朱公子也颇有雅趣,以此为礼,倒胜过万千铜臭。” 朱元璋谦虚道:“晚辈粗人一个,哪有什么雅趣,不过是投先生的雅好,揣着郭大帅的心意借花献佛而已。” 刘基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坛,眼神深邃莫测,淡淡道:“朱公子自是有备而来,知道我是个醉鬼,只是这样贵重的美酒只怕在下受之有愧。” 朱元璋恭敬道:“此酒名为鹤觞,是大帅命人根据北魏酿酒奇人刘白堕的秘方所酿,于六月酷暑之时,取每晨小池荷叶中珠露一大颗,作为底酿,再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年窖藏。此番开启,清香溢远,鹤觞,只为先生这样的鹤鸣之士。先生醉亦风流,宝剑配英雄,佳酿赠名士,是最应当不过。” 的确,方才甫一进屋,我就闻到酒味芳香,如今再看桌前有一装饰精美的酒坛,坛口已开,浮糟如蚁。这位朱元璋,当真是有心了。 谁知刘基似乎并不领情,他神态自若,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怠慢了贵客。” 朱元璋讶然道:“晚辈愚昧,不知先生何指?” 刘基倏地立定,双目闪闪生辉,冷然道:“朱公子少年英雄,我却没有宝剑相赠,实在是失礼的很。” 朱元璋哑然失笑,目光却熠熠,他坦然道:“那倒未必,最锋利的剑,今日我已见到两柄,只怕先生不舍相赠。” “哦?”刘基饶有兴趣地看着神采奕奕的朱元璋。 朱元璋拱手笑道:“先生才智高远,好比昔年的卧龙子房,自然是把不世出的利剑。曾有位高人对我讲,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刘基朗声而笑,眼中光芒骤涨,叹道:“这位高人倒真是把在下捧的不低呀,我不过是山间的无名采薪人,实在是惭愧的很。你且说说,另一把剑呢?” 朱元璋目光诚恳,缓缓道:“先生过谦,另一把剑正是您的这位师弟,朱雀神鸟,导夫先路!” 我猛然一震,迎上他炽热的目光,开口道:“朱公子何出此言?” 朱元璋但笑不语,只是目光殷切地望着泰然自若的刘基,刘基瞅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朱公子口中的那位高人,想必就是老头子了。” 我恍悟,是伯父吗?自从那日他飘然远去之后就再没听闻过他的行踪,难道说他又与朱元璋相逢,再度点化于他?若是如此,能让伯父那样的人看中,这个朱元璋当真是有过人之处。 我转而笑道:“朱公子说笑了,小弟无才无德,不过是于师兄余荫下的山间野人。朱雀是什么,在下无知。” 朱元璋不置可否,随意地说着:“我就说嘛,先生定不舍相赠。” 刘基望着我二人,目若寒冰,面上却仍是微笑,我知道他一定误会我与朱元璋相交已久。 唉,这下可如何是好! ------------ (八)天下大计 我看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大家坐下边吃边说不好吗,莫要辜负了佳酿,瞧着孝孺也饿了。” 我说着,给一直恭谨默立的孝孺使了个眼色,他脱口而出:“我不……我不饿才怪呢。” 刘基的脸色又恢复如常,平静的眼中无波亦无痕,他笑道:“是啊,朱公子请坐。” 朱元璋遂和颜悦色地坐下。 “朱公子的名字倒是有趣的很。” “你竟然真的改名为元璋了。” 我未免尴尬才开口,不料却与刘基异口同声,心中愈发懊恼,只好垂首不语。 刘基只是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却听朱元璋道:“自从那日听闻老先生的一番教诲,我就改名为元璋。一方面是立志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另一方面则是要深记老先生的教训,戒骄戒躁,时刻提醒自己。” 刘基忽而一笑,犹如千树万树的梨花飘然盛开,他道:“朱公子真是有心人。方才师弟未来时,公子就与我畅谈天下治世之道。我刘基向来直言,公子此番前来若是要劝我出山,就大可不必。”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滞留,却依旧诚恳道:“先生超越天地之外,不入名利之中。若果真不愿助大帅一臂之力,替天行道,我自然不会勉强。” 刘基若无其事地饮了口酒,说道:“你说替天行道,何为你的天道? 这一句剑芒森森,堪堪指向朱元璋,他却面色不改,侃侃而谈:“如今元朝,等级森严,贵贱两极,扰民废业,多兴土木,劳师远征,岢政苦役。使女子无所蚕织,男子不得耕耘,老无所依,少无所仗。放眼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荒草千里,百废待兴,饿殍遍野,万民困寒。如此蛮夷实在不是治世的仁君,天命我等替其诛之而后快!这便是我的天道。” 听到朱元璋这番激昂之语,我万分讶然,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日阿蒙,已成一朝才士了。 刘基眼中亦闪过些许惊赞的光芒,却又不动声色的掩了下去,接口道:“如你所言,如今天下大乱,谁又是治世之君?” 朱元璋坦言道:“谁是治世之君我不能妄下断论,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乱之后该是大治,与其弃天下万民而不顾,不若以一己之身,响应群雄,力挽这逆世狂澜。只有迅速了结眼前的战云纷飞,才能一往无前,给亿万百姓一片安身立命之所,许万物苍生一朝宁馨福祚之泽。” 他这一番言论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竟隐有领袖之风,怪不得伯父对他刮目相看。 刘基叹道:“朱公子这般卓识远见,我刘基不得不叹服!” 朱元璋闻言,却面泛红霞,笑道:“哪里是卓识呢?我自幼家境贫寒,只是昔年在寺庙中粗识了几个字。如今幸得大帅青睐,天道酬勤,我只好亡羊补牢,但愿为时未晚。至于这番咬文嚼字的话,则是因为自知文墨粗浅,怕污了先生的慧眼,只好附庸风雅,临时学来的。” “哈哈!”刘基忽然抚掌而笑,又端起酒杯向着朱元璋道,“朱公子是个爽快人,不拐弯抹角,甚得我意。来,干了这一杯!” “干!”朱元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爽朗地笑着,犹如穿云破雾的风声。 一杯过后,刘基星眸更亮,意味深长地说:“方才朱公子可是怪我弃天下万民而不顾。非也非也,良禽择木而栖,依我之见,投靠郭子兴,倒不如投靠你。” 我一惊,他这么说不是挑唆朱元璋与郭子兴的关系吗?不,刘基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只怕他是在试探朱元璋。 朱元璋听后,不愠不恼,只是目光赤诚,言辞慷慨道:“实不相瞒,郭大帅待我恩同再造,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于他。先生若不愿相助也罢,烦请先生为大帅拨开战云,讲一讲眼下之路。” 刘基目露赞许之色,手指微动,我知道他又在卜卦了,只听他缓缓道:“履霜坚冰至。” 这是坤卦中的爻辞,意思是说做人要见微知变,踩到霜就要想到坚冰将至,从而做好抗寒的准备,以备万全。他又意欲何指,难道说四帅相争又要横生枝节吗? 朱元璋恍然道:“先生是说,门庭有变吗?” 刘基的目光深邃而悠远,犹如天边一朵隐入星辉的微云,他道:“一山二虎,已经是岌岌可危了。更何况一城五帅,只怕此刻已危在旦夕。” 朱元璋霍然而起,惊道:“不错,九月份,脱脱攻陷徐州,斩杀义军首领芝麻李,因芝麻李的部下彭大与郭公交好,他便与同僚赵均用逃至濠州投靠大帅。原本濠州城内五帅就有分裂之势,如此一来,孙德崖便与其他三帅一派,处处针对郭大帅。此番前来请先生出山,也是未雨绸缪。先生即说政局险恶,看来,我得速回濠州。” “不急,”刘基含笑摆手,又道,“如今回去,局势未定,未必能一举而冲破重围。” 朱元璋不解道:“等局势已定,郭大帅只怕性命堪虞!” 刘基目光清然地望着他,道:“我问你,郭大帅其人如何?待朋友知交又如何?” 朱元璋眼中流露出江河般深广的钦佩与敬慕,他缓缓道:“大帅豪气干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朋友更是侠肝义胆,两肋插刀。” 刘基展颜道:“这就是了,郭大帅既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怕绝不愿与孙德崖等人撕破脸皮。可你不愿不代表别人不愿,如果不把他逼上绝路,又怎会绝处逢生呢?” 朱元璋低头忖道:“你是说,让大帅他彻底对孙德崖等人死心,就此孤军自立?” 我暗自点头,没错,只有让孙德崖认为郭子兴身边无将时,才会发起政变。而郭子兴既是顾念旧情的人,也只有在亲眼目睹往日兄弟倒戈相向之时,才会狠下决心。 刘基颔首,道:“不错,所以你急不得缓不得,一定要在最适宜的时间出现。” 朱元璋疑惑道:“如何是最适宜的时间?” “正月初七,”刘基道,“这一天是人庆节,是皇帝宴请群臣的日子。” 朱元璋接口道:“也是大帅拟定的百士宴之日。” 他恍然大悟,抱拳道:“多谢先生指点。” 说罢,他的眼光却瞟到我身上,瞅得我浑身不自在。 刘基显然注意道这一点,只说:“天寒路冷,我令师弟送你下山,朱公子可在青田暂避几日,师弟,你就送他一送吧。” 我没好气地瞪了刘基一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 (九)雪夜客魂 夜色深寒,雪后的青山如一块玉琢的屏障,连绵于无边的暗夜中,熠熠生辉。 我执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踏着厚重的积雪,领着朱元璋出阵。 “等一下。”良久,朱元璋突然开口。 我回头,愕然地望着他,他洒脱地一笑,道:“雪深路滑,难以行走,不若我走在前面,你踏着我的脚印走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已疾步到我面前一尺远的地方,不太近也不太远,宽阔的肩膀刚好帮我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寒风。 我感念他这份不应有细心,迟疑着说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女扮男装?” 朱元璋突然顿住,伸手拉我,我定睛一看,前方的石子上结了寒冰,想来他是怕我滑到吧。 我没有顾及他的援助,而是轻巧的跳过去,安然落地。 他随意的将手伸回,面上并无尴尬之色,泰然道:“自我第一次见你,就惊为天人。姑娘颜若舜华,确不是一袭男装能遮掩的住的。” 我莞尔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倒是个直肠子。” “直言直语,总比花言巧语要受用的多。我朱元璋一向不喜欢绕来绕去,想什么就说什么。”他又转过身去,在错乱的枯枝中摸索着向前走。 我伸长手臂,替他打着光,心里却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总是不妥,便缓缓道:“你以前叫重八,为什么呢?是因为你是八月初八生的吗?” 蒙古人当权下的普通汉人,多以生日为名,是不准擅自起名的。 他笑笑,道:“那倒不是,是因为我生于十八日,又在亲族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才叫重八。” 我笑道:“这么说你有许多兄弟姐妹喽?” 他默不作声的“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我心中无限向往,我自幼只得林儿这一个兄弟,从未想过一大家子兄弟姐妹该有多热闹。想到这里,我不禁来了兴致,问道:“那他们现在都做什么呢,这么多手足,一定各行各业的都有吧?” “死了。”他淡淡的说了一句,身形却顿住,健硕高昂的背影漫出冰雪般的寒冷与苍白。 “都死了?”我讶然道。 “嗯,独我一人。”他复又向前走,速度也快了些,夜色深沉,心也沉重。 我沉默地紧跟着他,感受着他心底的沉痛,良久,才开口宽慰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我爹娘都不在了。我能理解你。” 他回头,刀削似的脸在白雪映照的黑夜里愈发苍凉,眼中却清澈无波,他定定地望着我,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阿棠。”我脱口而出,这个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无法拒绝,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世引起了我的共鸣吧。 他眼皮一跳,眸子里却迷雾萦绕,迟疑道:“这是真名吗?” “噗,”我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原来公子早就把我的小心思都看透哩。只可惜,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是真名,阿棠,你记住了。” “阿棠……”他默念几声,遂即笑道:“我记住了,再不会忘。那日与姑娘错别,就深以为憾,不料缘分由天,你我又再度相逢。” 他这话已说的大有情意,我却是不能相信也没必要相信的。一见钟情?我从不相信这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情韵,更何况我心中有我自己的牵挂。 我保持着含蓄的笑容,悠然道:“有幸结识公子这样的兄长,也是阿棠的福分。” 他微微一愣,洒然道:“我不知姑娘为何会隐居于此,但我知道,凤凰非梧桐而不栖。不是寻常燕,何入山林间?” “公子,”我不想与他做无谓的纠缠,便指着前方,道,“出口就在前方,恕小妹不能远送了。” 他淡然而笑,道:“天冷路难行,自然不能让阿棠跟着我受累。但请阿棠不要再叫我公子,叫我重八便好。” 我不置可否,淡淡道:“公子志在千里,我只是一无为村妇,想必相见无期,公子请。” 他的嘴角挂起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转身阔步而去,方行至阵口,他又霍然转身,眼神中竟闪现出一丝王者的霸气,他道:“从明日起,我每天都会上山来找你。记住,叫我重八,如今天下,再没有几人能叫我重八。” 我被他目中的威严所慑,愣了一下,目中也有了恼色,我冷然道:“请自便。” 说罢,便转身疾步离去。这个朱元璋,他以为他是谁?突然从天而降,我就必须要和他有瓜葛了吗? 越想越气,等我回屋里时脸色已不大好看,我一眼也不瞧刘基,气鼓鼓的坐下。 刘基觑着我的神色,笑道:“那位朱公子惹住你了?” 我冗自趴在桌子上,剔着烛台上的灯花,一时间,屋内忽明忽暗的。 “阿……赵棠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刘基凑到我身边,笑道。 我望着明媚跳跃的火烛,淡淡道:“刘伯温,你什么意思?” 他眯着眼笑,歪倒在座椅中,开口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我别了他一眼,气极反笑,道:“师兄当真是大方之家。” 他不看我,眼光深沉,端起酒杯仰首而尽,我才骤然发觉他脸上竟晕起点点绯红的桃花。他的酒量一向是极好的,可见这坛鹤觞酒性之烈,醉人之深。 有人曾说,酒不能醉人,醉人的总是人心。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摇晃着站起来,扶着床上的流苏,注目着窗外的冰雪,那一瞬间,他的眼光竟也萧然若雪。 我默默地望着他,心痛难忍,难道说他发现了什么?难道说他打算放弃我了? 静谧的夜空悄无声息,唯有灯花碾落时的声音,“嘶嘶”地犹如舔舐在人心口处的蛇信子。 良久,他清隽的面容上绽放出意味深长的笑靥,慨声而唱: “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 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 长道人生能几何?” 那歌声空洞而苍茫,仿佛这山间寂静冰寒的夜色,几番婉转,几许豁达,一记悲怆,万年孤独。 ------------ (十)凤求凰曲 清晨,旭日自山东缓缓升起,姣好嫣红得犹如一位含羞带嗔的姑娘。 难得正月初三的时节也能一片晴光潋滟,山上的积雪竟有开化的迹象。我于是携了竹筒,去采集松枝上新滚落的雪水。 我正小心翼翼地抖落松雪,却听山间有一人慨声高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结为鸳鸯……” 一连好几天了,这样的歌声都会从山间穿云破雾而来。我心惊之下,差点把竹筒抖落,这个朱元璋,居然日日临山而唱,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 “阿薇。”我正愤慨,身后却有人轻声唤我,我愕然回头,白衣翩翩飞入我的眼眸。 我脸颊发烫,却淡淡道:“先生何事?” 刘基大有深意地望着我,开口道:“你觉得那人如何?” “谁?”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他叹了口气,目越重峦,道:“濠州来的朱公子。” 我气道:“他为人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 刘基不答我,只盯着山间的过雪青松,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说:“阿薇,你不是寻常人,对不对?” 我眼皮蓦然一跳,接口道:“先生说笑了。” 刘基转向我,目光深沉,缓缓道:“打从师父叫你来投奔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后来兵荒马乱之际,一尘又来寻你,我更加肯定你身份非凡。如今师父又意会朱元璋来访,我就算再傻,也隐约能猜出你的身份。赵棠,赵宋江山的海棠花,是不该盛开在深谷中的。” 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但此刻它真的出现时,我依旧觉得天旋地转,我颓然道:“你都知道了?” “也许,”他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你可知朱元璋为何会钟情于你?” 我摇头,心中却想,莫不是他也知晓了我的身份? 刘基叹道:“若我没有猜错,他必是师父选中的天命之人。师父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不知,但他显然知道你是谁,并且明说暗指地透漏给了朱元璋。朱元璋此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一举双得。这曲凤求凰,倒也真是应景,韩林儿年幼无识,谁娶了你,就等于收拢了北方的半壁江山。” 我沉默不语,伯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知道林儿难当大任,就要寻一有识之士取而代之? 刘基定定地望着我,道:“你还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 我凄然而笑,缓缓道:“你猜的不错,我就是韩山童的女儿,原本该死在两年前的战乱中的韩宛棠,也是你侄子刘玢的未婚妻。而你的师父正是我的伯父,韩山彦。” 他的目光冷寂下来,面上有难掩的痛色,叹道:“我早该想到,这就是你一直不愿启齿的秘密,但我却总告诉自己这是杞人忧天。” 我不忍道:“基……” “基,”他喃喃自语,“你终于不叫我先生了,可惜……” 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踟蹰道:“可惜什么?你要放弃我了对不对?” 刘基不敢看我,只是缓缓道:“去吧,那是师父给你找的归宿,于你,于赵宋江山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惊道:“你说什么!” 他目似柔光,神却哀戚,缓缓道:“赵宋幼主既无兼济天下之德,能有一德才出众之人与你结合,先助赵宋王族打下江山,稳住山河。他日 你诞下麟儿,天下就依旧是你们赵家的。这是师父的良苦用心,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心如刀绞,开口道:“我明白,但我的人生不需要别人来左右。我不会嫁给朱元璋。” 他面上有喜色一闪而过,转而又黯然道:“你放得下心中的包袱?” “放不下。”我轻叹一声,望着山间飘渺的云烟,这朦朦胧胧的烟雾,就像我眼下的路途一般迷蒙不清。 他忽然笑道:“不然你打算如何,以你一介女子之躯,剑指天下吗?” 我回头凝视与他,道:“有何不可?” 他愕然地望着我,遂即叹道:“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战争,不是你月下舞剑的闲情逸致,而是马革裹尸还!” 我心中对命运的不屈和逆反心理瞬间上升至峰顶,我慨然道:“我知道,但我没有退路,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要么作为一个女人,用婚姻为亲族网住贤才;要么作为一个男人,用血肉为祖先收复山河。我虽是一个女人,但女人不只是政治的工具,她一样可以像男人一样驰骋疆场,拼打天下。不是我妄自菲薄,也许我的能力的确不值一提,但我不怕,因为我有我的信仰,那就是我的国仇家恨,我的荣辱使命。有人曾对我说,信仰是让自己长出粗壮的树干,是生生不息山河一样宽广的力量,而不是攀援依附于别人的枝繁叶茂。我只有这一辈子,我会为我心中的信仰而活,再不愿当任何人的棋子。” 他疼惜的望着我,目光犹如三月的春风,他的手缓缓伸过来,本欲抚摸我被寒露沁湿的发髻,却在触手的那一瞬间顿住,他怅然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是一把最锋利的剑。” 我极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忽而悲声笑道:“是啊,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从一开始,伯父叫我来找你,就为我安排好了这条路。可是你呢,你甘愿只做一竿顺水推舟的船橹吗?” 他默然将手收回,叹道:“你我之间,若不揭开这层纸,也许能清澈如水,明皎如月。可一旦揭开了,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是隔了千重万重。” 我怔怔地后退一步,幽幽道:“是啊,是啊。世俗不容你我,情理灭去相思。一重又一重,隔去人生多少梦,却也终是痴人说梦。” 可不是痴人说梦吗?他有他的家庭,我有我的恩仇,他于我实是长辈,我又曾是刘玢的未婚妻。再往前一层,他还有乌兰,有沁娴,我亦有陈友谅,有林儿。我们且避且逃,终究还要面对这一切,只因他是正人君子,不能侮小,更不能违背师命;而我呢,我是坠于灰烬的金枝玉叶,不得不抛却自我,重整山河。山高水远,前重万重,我终于明白是何等的落寞萧凉。 他神色凄楚,低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 我痛心地望着他,冷然道:“你是高山流水,我却不是天上的明月。” 说罢,我拂袖而去,极目向前,已是疮痍漫天,山河翩翩空寂寥,又如何能慰藉我的寸寸肝肠! ------------ (十一)何去何从 我默然地坐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任刺骨的冰寒顺着我潮湿的衣衫丝丝沁入。 冷静,我现在必须冷静,唯有这样才能让我冷静下来。 我该怪刘基吗?不该,我知道他有他的顾忌,年龄和两个孩子是岁月赋予他的最骄傲的自卑,他不想拖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如果不是上次他酒后将一切都说开,只怕我与他的情意永远只会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便如此,这份感情也一直是如履冰霜,韩宛棠啊韩宛棠,你究竟奢求什么呢! 我鼻间酸涩,泪水已盈在眼眶,不可以哭,不可以哭!我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那份蛮拧的痛楚,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算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肩膀,嘴唇都被咬破,舍吧,舍吧!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又如何能让他难堪? 思想如两根无限延伸的绳子,悄悄的缠绕着,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我正挣扎着,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侧头一看,是一件男人的风裘。 那人挨着我坐下,开口道:“阿棠姑娘,为何坐在雪地里?女孩子家身体弱,别得了风寒。” 我把身上的风裘褪下来还给他,冷笑道:“女孩子又如何?女孩子就该高床暖枕,乖乖地受你朱公子庇佑吗?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样能做。” 他也不做坚持,顺手将风裘抱在怀里,道:“阿棠,你想说什么,你只管说,一句也别拉下。你知道我朱元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什么话都受住。但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等你说完,务必听我说几句。” 我狠狠瞪着他,道:“好,既然朱公子这么洒脱,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知道你受了谁的指点,那人又为什么选择了你,也不知道你朱元璋打的什么主意,究竟有什么企图,但你若想娶我为妻,绝对不可能。我这条命是赵宋江山的,是百万红巾军的,我自会以命来抵,但我不会做任何人争夺天下的棋子。” 他面色不变,淡淡道:“说完了?” 我望着远方,冷冷道:“我的话不多。” 他扳过我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的话也不多,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光复赵宋山河?” 我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眸子,道:“想,但我不愿假别人之力,更不愿做某些人的垫脚石。” 他目光熠熠地盯着我道:“你要知道为今之计,唯有顺应潮流,众志成城才能开创先河,重振华夏雄风。个人英雄是成不了大事的。” “所以呢?”我回道,“所以我就要嫁给你?老头子看重你,不代表我看重你。” 他泰然笑道:“你不必嫁给我,你只需要与我并肩作战。咱们都是在蒙古人的铁骑下忍辱偷生的汉人,你的国仇就是我的国仇,你的家恨就是我的家恨。不怕与你直说,我如今虽起于蓬蒿,却的确有意于江山,只是我中意的并不是皇帝的宝座,而是将蒙古人赶出汉人的土地,让九州一统、汉邦再复。你的可贵在于,你有皇室血统,一个能让人一呼百应的血统,它就像白莲教教义一样能让成千上万的汉人奋不顾身。你要善于利用这一点,就必须找一个寄托。生逢乱世,儿女私情都是小事,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娶有妻子,但大义在前,私情于后。” 尽管他说的是事实,我还是轻笑一声,道:“你的话也不少。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利用我的身份作文章?我跟着你,你就可以顺水推舟,不是吗?” 他朗声笑道:“来日流水长,男儿当自强,若非英雄汉,休想配红妆。若阿棠姑娘看不上我,我自然不会勉强你丝毫。” 我不屑道:“天下英雄好汉这么多,你有什么把握让我只取你这一瓢?” 他目光灼灼似火,坦然道:“时势造英雄,遥想当年宋家山河之主亦如我朱元璋一般起于蓬蒿陋野,却终究封侯拜相,甚至成就千古霸业。我相信棠姑娘的眼光。” 我看向远方,又道:“千古霸业……我与其跟着你,不如跟着我弟弟,不是吗?” 他答道:“如果你愿意跟着你弟弟,你就不会隐居深山了。” 我直直地望着他,他亦毫不退缩的望着我,一时间风云翻涌,水火流离。 良久,他突然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携手,驰骋天下?” 我丝毫不松懈地望着他,道:“如何携手?如何驰骋?你若能发誓永远效忠韩林儿,尊其为君主,我就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他清流般的目光微滞,遂即泰然道:“我可以发誓,只要阿棠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就尊其为君,永不觊觎。” 这厮真是狡猾,明知我不愿嫁给他还这么说。 我报之以晒,道:“这么说来,咱们还是答不成共识。你说过你有妻子,我不想夺人所爱,也不愿屈于人下;更何况你现在不过是郭子兴手下的一员大将,北有刘福通韩林儿,南有徐寿辉方国珍,你凭什么证明自己能跻身而出?仅仅是眼光吗?” 他接口道:“我们不妨给彼此一个时间,这段时间,我依然远尊令弟为主,而你则伴我左右。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立你为正室。你若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开。” 我望着他,笑道:“你如此势在必得,究竟要娶的是我,还是我的身份?” 他坦然道:“两者兼有。” 我又道:“我客居刘基之屋,孤男寡女共处多时,难道你都不在乎?” 他摇头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心乱如麻,霍然起身,道:“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正要走,却听他在我身后说:“刘先生虽好,却到底与你不相配,你是凤凰,终将翔于青霄。情与义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阿棠,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舍什么该得。” 我顿住身形,没有回答他,径自向前走去,走,我又该走向哪去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选择其一呢,为什么情义不能两全呢? 不,我要去问刘基,问他是否愿意为我出世,驰骋天下;是否愿意为我不顾叔侄情分,违背天伦。 只要他愿意,我就会抛却所有,死心塌地的和他厮守一生,再不相离。 ------------ (十二)诀别之曲 我伫立在门外,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却听到门内弦音微调,琴声顿时潺潺若水,淌入人的心中。 那琴声舒而不迫,深沉定着,几弦清商嘤嘤,犹若枝头鸣翠的青鸟,又如山间缓缓而归的花涧,将人带离喧嚣尘世,独往那岑寂的空山幽林。情至高 潮,缓流进作高湍,如同一首饯别诗,思怀渺邈,弦音枯涩的几许惆怅为这份刻意的沉着平添了一分凄清之感。琴声愈行愈高,愈演愈急,忽如万顷汪洋,在碧风下波澜壮阔,眼看那滔天巨浪即将拍岸而至,此曲却戛然而止。 他为什么要弹这首曲子,这琴音一步步地推进,将人心底的期望递增,却在攀至顶峰之时大河前横,路断了,人的满心期待也都落了空。这该是一种极其悲凉痛怆的情绪吧,可他偏偏以一种舒缓的曲调信手谈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难道说,他都不在乎吗? “进来吧。”屋里传出这么一句话。 听到他唤我,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怔怔地推门而入。 他背对着我,白衣淡然在由薄转浓的曦光中,脊背直而挺,看不出什么微妙的情绪。 我静静走到他身边,低声漫吟道: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他转身望向我,微笑不语,我叹道:“先生这一曲《沉着》,弦随意动,心曲相融,犹若天音。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先生可是别有所指?” 他依旧笑着看我,仿佛听不出我话语里的讽刺意味,只是道:“不过是闲时打发时光罢了。山穷水尽处,柳暗花却明。人生不就是这样,许多事情,你以为是一种结束,而它却恰恰是另一种新的开始。” 我心中一痛,道:“先生的话越来越深奥了。只是这份开始就注定要焚灭两个人的路,为什么新的一切不能同时属于这两个人的?” 他深邃的眼眸看不出神情,嘴上淡淡道:“因为人跟人不同,就像你,你说你喜欢外面的明媚山河,想要四处去闯一闯做一个人间逍遥客;而我,只想独居深山,与林木为伴,与鸟兽作偶,归心自然。所以,即便是山门被人打开了,最适合走出去的那个人也只是你,不是我。” 是吗?真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会一连好几天不眠不休的观测星象来谋算天下大势?为什么与人指点江山之时,你的眸子里会溢满星辉?我分明在你的身、你的眼、你的言谈、你的心中看到了太多太多只属于热血男儿的深切渴望,你又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残酷冰冷的沉着生生将它铐住?你在躲什么,你在等什么呢? “是吗?先生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我先出去了。” 种种疑问和不认同占据了我的心,我却一句也说不出,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去求他,不顾一切地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做不到,我又凭什么这么做呢!我既不是他最爱的人,也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我只不过是他身边时时作陪的空有一副令人无暇遐想的皮囊的小丫头。我凭什么呢! 我逃也似地跑出那间小屋,我终是没有勇气。 伏在自己的床头,我忽然想起朱元璋说我是个聪明人,不,我一点也不聪明,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挽回不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会软弱会自卑会愚蠢的女人而已。 可我又不只是一个女人,我还是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罪人,家族的罪人,我有什么资格耽溺于儿女私情之中呢? 算了吧,放手吧,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一张乱麻,只有快刀才能斩了它呀! 夜,很深,深沉的像一块化不开的墨迹,却又执拗蛮横地铺在天地之间。 人心中的哀愁,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轻轻敲开刘基的房门,他并没有睡,而是静坐于桌前,品饮着那坛令人心神俱醉的鹤觞。 他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遂即温和的笑谈:“阿薇,还是……阿棠?坐吧,我猜想你睡不好会来找我,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坐进椅子里,无奈的笑道:“可不是吗,我记得去年也是这样,我临走的前一晚怎么都睡不着,就来找你。我以为你会挽留我,结果你没有,所以我走了。”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滞了一下,笑道:“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 我冲着他嫣然一笑,幽幽道:“是啊,就比如说这一次,我并没有打算让你来挽留我。” 他有些僵硬地笑了笑,缓缓道:“如你所愿。” 我叹了口气,意兴索然地把玩着桌子上的杯盏,却在心中暗下决心,我极力保持着姣好的笑容,油然道:“先生还没有听过我唱歌吧,我为先生歌一曲如何?” “哦?”他眉头一挑,抚掌道,“当然好了,佳人之曲天上有,人间难能几回闻呐。” 我站起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刘基,见他含笑饮下,方开口唱道: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倦且枕书卧,梦中仍觉愁。 父仇仍未已,父恩不知酬;恩仇两不了,思之意幽幽。 引吭伸两翩,大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少年但远游。 远游不知处,荡志隘八荒;间我今朝去,吉凶两何如?” 我并不善于歌喉,然而这首诀别曲却句句诉尽我的愁肠,道出我的不甘与无奈,故而听来既忧思重重,又慷慨激昂。 曲终人伤,这就是我,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就是我的命,上苍的手赋予我的最真实无辜的宿命。 他听的怔住,桃花般明媚的眼波中满是轻柔的怜惜,却微启着唇说不出话来。 是时候了,我端起酒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酒洒地,大声道:“先生,我韩宛棠愿与先生结拜为兄妹,从此祸福相倚,苦乐同担!” ------------ (十三)剑舞情殇 (这是我这一卷中最喜欢的一章,写的时候很伤心,无言的伤痛,无奈的错过,恰巧竟然轮到情人节发出来,单身的人来看一看吧!) 他颀长的身影在灯火中寂然的跳跃着,他的面色是一种极力克制住的震惊,他急忙跪在我面前,微微扶住我的肩膀,眼神复杂而哀痛。 我忍住汹涌在眼眶的泪水,倔强地与他对视着,良久,他放声大笑,笑声悲切而惘然。他径自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缓缓道:“我刘基愿与韩宛棠结拜为兄妹,从此祸福相倚,苦乐同担!” 酒水蜿蜒在地上,在月光的映衬下犹若两条明晃晃的小蛇,舔噬着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咧开上下颤抖的嘴唇,惨然的笑着,唤道:“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说罢, 我便俯身,一滴悬而未决的泪从眼中迸出,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与酒水混在一起,竟还冒出渺然如梦的白雾。 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那种不经意间的力度让我骨肉酸痛,他扶起我,语气不知为何:“棠妹请起!” 感受着指尖深深嵌在掌肉中的痛楚,我稳住心神,抬头而笑,无限温柔欣喜。但我知道,那笑容就像风中零落的花儿,还没开到最美的季节,就已经碾落成尘土,随命运的水波翛然而逝。 正如,他此刻的笑容。 我开口道:“真好,你我总算是同辈了。能有个您这样的哥哥,真是妹子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只可惜,我即将远走天涯,不能再照顾陪伴哥哥。” 他眼中的痛色一闪而过,笑意冰寒,缓缓道:“不能照顾你的人是我,棠妹。” 我坚决的摇头,真诚道:“不,相识以来,你教会了我太多,给了我太多温暖和爱护。你就像……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如今你真的成了我的哥哥,我好高兴。” 不管嘴上怎么说,我的心还是剧烈的抽搐了一下,他呢,他会怎么想?他会痛吗? 他眼里的明媚犹如被冰封的花朵,冰冷而孑然,他苦笑道:“能有你这么个妹妹,基也不甚欢喜。” 我缓缓地吸着气,以平复自己激荡的心神,嫣然笑道:“那这个结局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垂首沉默不语,烛光幽幽,在他的脸上蒙上一层黄昏的颜色,衬得他的侧脸愈加清隽优美。却不知怎的,眼前的一切弥散出一种类似梦幻的迷蒙,让我瞧得不真切,是因为泪水重叠了烛光吗? 良久,他开口道:“你跟我来。” 他说着起身,提剑出门,我吸了吸鼻子,跟着他去。 天光窸窸窣窣地从松林的缝隙中流泻下来,犹如山间野灵的眼睛,躲在不可知的暗处悄悄地打量着我们。 他卓立于林中,优美的身姿在天光雪影之间翩然若飞,那种苍白幽弱的微芒更衬得他面色如雪。 他默然注目于林中的某一棵松树,我知道,在那棵树下,我曾经拨弄过清如许的莲子,也曾经和他依偎而卧,共听风声水声,无忧如莺。 但那些,都只是曾经了。 半晌,他执起剑,回身而舞。剑剑细密如针,丝丝缕缕的穿补着夜色影蔽下人心的褴褛。 我凝神望着他,心中酸涩的像咬了一口刚结出的青杏,他这么做,是要把他的剑法都教给我。 他还是关心我的,在乎我的,可他为什么丝毫都不挽留我呢! 他的白衣在旋身下如巨浪翻涌、大风浩荡,过往的松枝都随之摧折。萧萧落叶漫天而下,沾满了雪白如练的世间。 我心中动容,往日的情事如同纷纷而落的松叶,就此溺亡于记忆的湖泊中。 我随手折了松枝,转入他身旁,剑指其眉。 他停下,望着我,爽朗而笑,一切仿佛又回到最初,他还是那个性情奇迈的潇洒男子,背着一筐草药与我言笑晏晏。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眼角匿藏的深刻伤痛出卖了他流露而出的豁达。相识的这一年多,我给他带来的究竟是欢乐还是悲伤,也许,我的离开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结局。 我沉住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猛然将剑刺出。他信手相格,我随意而刺,二人且进且退,自然写意地如同山间两缕淡然的风声,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这一记悲慨尽情地挥洒于我二人的剑下,每一剑都是铭记,每一剑都是忘却,毫无缘由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忘,又为什么要念念不忘。我只觉得剑法无声,却道尽了我们所有的心事,让我酣畅淋漓,胸怀舒坦。 树的呼喊,叶的叹息,星月的泪水,鸟兽的低泣都由远及近地推进我的六识。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大自然的一仰一息都与我的血肉经脉息息相连,整个世界都以各种神奇的感官清晰的进入我生命的视野中。 诀别的剑舞,让我洞悉了最高深的武学奥秘,那就是心剑相通。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以《二十四诗品》作剑法,因为每一品都是一种人生境界,大道相通,而剑法的境界也是与人的心境相通的。 这是他早就教导我的道理,我却一直不懂,时至今日,我恍然明白了。做到心剑合一,也就做到了归乎自然,唯有洞悉自然,顺应自然,你才能在万千生灵的呼吸中把握住自己的存在。 顺应自然,却并不是要一味地随着自己的心意,悲伤时就制止悲伤,而是悲伤时尽情的舒展出悲伤。 木叶萧萧,落满他与我的衣襟,我们停下交缠的双剑和交缠的情意,相视而笑,心事如细密的松针一样悄然滑落。 这是我无疾而终的另一段感情,朦胧的,清然的,犹如一杯苦茶,仅仅浅尝辄止,却已然凉于昨夜的风霜。我和他是不为世俗所容的,我能怪谁?怪只怪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这究竟是爱,还是一种隶属于花季少女的单纯的依恋和憧憬? 我不知道,至少那时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又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犹如鸟儿终身依傍的大树被砍柴莽汉的巨斧轰然砍倒一般,失落而空寂。 但是,正如明禾所说,女人如果没有树可以依靠,就要学会自己长成一株参天大树,自己扎根发芽,开枝散叶,于脚下的土地中汲取自己的生息,于头顶的天空中寻觅自己的旅程。 我要走了,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寻找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 (十四)一别天涯 门前过雪的松树在晨光下安然苏醒,我贪恋地望着它,想要把这片松林都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我会记得在行至水穷时,曾经有一个木屋收容过我的疲惫与辛酸,有一片松林陪着我坐看云卷云舒的悠然,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他…… 不去想他了,小方昨日奉刘基之命,下山去拜访刘基的故友宋濂,如果他回来发现我不在了,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我叹了口气,越过连绵的松色,遥望那株曾经属于我的枝桠。如今我就要流浪天涯,可这株树却忙着抽枝散芽,与山间朦胧成形的春意缔结新约,连它都忘了与我道别。 正如他,他也没有来送我。 我闭上眼,贪恋着山间的清凉气息,这样平静美好的一切,从此,再也不属于我了。 再睁开眼,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遥立在松林的尽头,我探望着,那是朱元璋。我深吸一口气,背起行囊稳步向前走去。 “我会好好照顾你,只要你愿意。” “什么都不必说,就这么靠着我,听着风声水声,你只是一只快乐的鸟儿。” “你看着我,看清楚!看清你面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年华已逝的男人,他所有的激情和青春都已葬送于岁月的风沙。如今他还残存着一丝明亮的面容,再过十年,二十年,他将毫不停歇地老去。他曾经激昂的脸上将布满皱纹,他的牙齿会脱落,连带着他过去机辨的神采;他强健的身躯会变得佝偻而萎缩,甚至痨病缠身,他的思想与眼神也跟着混沌迷蒙。而十年之后,正是你最好的风华,你将绽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最美韵致,那是岁月赋予你我最多情而又无情一笔。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眼前的这个男人,一个比你大了整整十五载的男人!” “爱情是没有恐惧的!无论它面对是巍峨的高山,是险滩,劫火,还是地狱,它都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以及退却。而你,你了解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那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单纯美好,它是一种在灰烬里升起的华光,是一朵生长在悬崖上的花。它需要丝毫不能断绝的柔韧和坚贞,需要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勇气。你确定你拥有它吗,阿薇妹妹?” 每向前一步,往日的种种都逆流入心中,声声句句催人泪下,又如促人前行的青鸟啼音,让我不觉中加快脚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基,我……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当我在薄雾冥冥中看到朱元璋清晰明朗的面容时,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句。 我冲他淡然的笑着,下意识地回首,屋前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勇气,我没有,你也没有。 朱元璋握住我的手,欣然道:“阿棠,你决定了?” 我回头,漠然地抽回自己的手,道:“我决定与你一路前行,作为你的伙伴,你的盟友,却绝不是情人、亦或是妻子。” 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瞅着我的一身男装,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走吧,前路茫茫,你我再不是孤身一人。” 他说着转身阔步而行,我疾步上前,与他并肩,开口道:“我要你把我编入你的军队,你可以向郭大帅说我是刘基的师弟。当然,事实也与此相差无几,我和刘基是结拜兄妹,他已将所学对我倾囊相授,想来这么说也不为过。” “自然,”他的虎躯略微一震,转而油然道,“原来阿棠想要效仿南朝的花木兰,做个巾帼英雄。” 我轻笑一声,道:“我既然决定跟朱公子走,就一定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你。当然你一定会想,如果没有身份这层保障,我又怎么能帮得了你呢?我不公开身份,也是想看看你是否如老头子和大哥所说的一般实力超然,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战场如商场,交易要公平,你说对不对?” 他侧脸看着我,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道:“当然要公平。阿棠这么做无可厚非,只是重八恳求你不要再朱公子朱公子地唤我,可以吗?” 他居然自称重八,要知道这个名字是上不得台面的,他这么说,是想拉近与我的距离吧。 我莞尔笑道:“好,那我就叫你元璋好了。” 他道:“如此也好,总比公子来公子去叫的亲切些。唉,但愿你的试验期不要永无止尽才好。” 我一时语塞,犹疑着开口道:“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强大到雄踞一方,令徐寿辉之辈都忌惮不已,我自然不得不嫁给你。” 他喜道:“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我的约定喽?” 我讶然道:“什么约定?”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笑道:“婚约呀。” 我面如丹红的朝霞,嗔道:“胡说,谁要跟你缔结婚约?” 他朗声而笑,道:“阿棠别气,我只是见你眉头不展,面有愁容,逗你一乐罢啦。” 我感激地看着他,轻咳一声,道:“现下朝廷的兵马在北方牵制着我弟弟的军队,南方徐寿辉一人独大,将来必是一个劲敌。徐寿辉此人早早称帝,野心不小,我与他有着血海深仇,若有朝一日,你真能击垮他的南方军,我嫁与你又何妨?只是我有个条件,正如你所保证的那样,你要尊我弟弟为君。” 他收起玩笑的面容,沉声道:“这一刻我突然痛恨自己要因为天下大义而接近你,我多希望阿棠你是真心想跟着我,而不是为了别的目的委曲求全。” 我心中动容,悠然道:“优秀的人就如沙砾中的珍珠,总是夺尽世间光华的。元璋若有信心,不妨做那最令人瞩目的强者,我欣赏强者,他能引无数英雄佳人尽折腰。” 他喜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但我不会为你立任何誓言,因为事实自会说明一切。我知道,你会明白我。” 我望着他从容不迫的目光,忽然觉得这没有誓言的誓言反而比任何山盟海誓更一诺九鼎,他这个人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总是让人不自觉的去相信他,顺从他。 我灿然而笑,犹若山里烂漫盛开的花儿。 “哈,”他望着我,高兴地笑喝一声,纵声高歌着: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 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 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陋巷单瓢亦乐哉。 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我含笑望着他,心却黯然,不是我怀疑刘伯父,而是如今他权倾半壁江山,林儿犹如傀儡。这事天下皆知,若不赶紧扶持一人与他相持,平衡北方红巾军的势力,只怕林儿早晚要地位不保。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大伯选中的人,我虽愚昧,也看出他不同寻常。我这个做姐姐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爹,女儿这步棋走的是对是错呢? ------------ (十五)惨无人道 我们一路向北,行至徐州时,座下的马匹已经颓然倒地,再无半分力气。无奈之下,我们只有下马步行,看看前方可有驿站供马。他如此着急大概也是因为担忧郭子兴的安危吧。 我们此行并没有避开前不久刚被元兵占领的徐州城,一来是由此路往北更快些,二来是想看看徐州城的现况,以揣测一下弃城投靠郭子兴的彭大以及赵均用究竟是何目的。 徐州城外的平野上布满了人畜的尸体,辙乱旗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这一片荒凉的土地犹如冷寂的鬼域,鸟兽四散。 我曾到处走南闯北,这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然而令人发指的是,这些尸体中竟然还有许多老幼妇孺。我和朱元璋面面相觑,不知是哪方军队竟然残忍至斯,当真是禽兽不如。 我眼含热泪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却如冰霜,他不动声色的握住我的手,给予我无言的安慰。我扭头看向他,他的眼中亦满是悲愤之意。 不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军队的行进声,想来此处余战连连,他拉着我的手快步走着:“走吧,这里不安全!” 我们沉默的奔走在荒原中,尽量避开前方的行军,过了一会,天色渐晚,我坐在一方青石上稍作歇息。天长路远,我不觉疲渴难忍,但却不想声张,也没心情说什么。 朱元璋看着我,像是思索着什么,良久,他开口道:“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家水源,取点水来,你坐在这里不要走远。” 我点点头,他方走两步,又转头道:“我看这附近硝烟四起,也许前方有军队。现在世道不*稳,你自己要小心,我会速去速回。” 我笑道:“你放心,我自会小心,你也要注意安全。” 他听我关心他,眼含笑意,疾步而去。 我疲惫地靠着石头后的枯树上,我虽在外流浪一年,却也受不了这样疲于奔命的赶路方法,而他却全无倦容,这朱元璋的身子是铁打的吗? 望着星星点点向四处流窜的浓烟战火,这枯木焦土上抛洒了多少年轻生命的鲜血呢! 我叹着气,却隐隐听到不远处有人声,我按住腰间的剑,向前探了两步。一个女子凄厉的叫喊伴着两声男人的狞笑从旁边的密林中传来,我几乎立马就想到了那会是什么事。 悲愤之意在胸中激荡,救人如救火,我必须去,我望了一眼朱元璋离去的方向,一咬牙拔剑进去密林。 “哈,这妞真辣,我就喜欢这样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巾勃尔,你已经独占四个啦,这个就留给我们吧。” “别急呀,等我玩完,这小妞惹得老子一身火,她不得帮我泻了?” “就你那蛮劲,你玩完,这妞就别想活啦,我们还有的玩吗?” “去去去,别扫了老子的兴致。” 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我的眼中恨的要呕出血来。眼前的情景实在不堪入目,三个元兵正趴在一个通身*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下流着鲜血,痛苦的连嘶喊都变得微不可闻。 我俯身捡起一个棱角尖锐的石子,瞄准骑在女人身上那人的太阳穴,猛地发力掷出,那人一声痛呼,倒在一旁。 旁边的两人元兵大惊失色,操着大刀跳起来,怒吼道:“谁?” 我恨得咬牙切齿,握着剑疾驰而出,径直冲向那两个人。也许两人被我势如惊雷的气势赫住了,愣在原地,我想也不想,将剑刺进其中一人的胸膛。 混浊而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我恍然意识到,我竟然杀人了。 我呆立在原地,怔怔的看着眼前那个元兵瞪大不可置信的双眼,缓缓向后倒去。他身旁的元兵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喝道:“娘的,你竟敢杀朝廷士兵!” 我被他一喝,下意识地将剑抽出,神情依旧迷蒙,他却已经一刀直击我的面门。我反手抵挡,却节节败退,已不复方才之势。 冷不防,背后有一个人抱住我,我大惊失色,眼前的这个士兵趁机挥刀前来。我缩身避过,但却没能逃过身后那人的魔爪,身形一滞,刀刃堪堪从我衣襟上划过。 “嘶——”的一声,我的衣衫破开,冷风飕飕地灌入,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恶魔贪婪的目光下。 “这竟然是个娘们,哈,巾勃尔……”眼前那人猥琐地冲我身后使了个眼色,我大觉不妙,身后的人却狠狠抱住我的肩膀。 我极力收住心神,握紧手中摇摇欲坠的青冥,艰难地向前挥剑,那剑刚好砍在伸来的魔爪上。 “啊!”那人一声痛苦,滚在地上打滚,他的一只手竟被我砍了下来。 身后的人显然是气急,一手夺去我的剑,将我狠狠摔到地上。 他嘴里骂喝着我听不懂的话,俯身压下来,我忍着剧痛,冲着他的手臂狠咬了一口,他吃痛的大叫,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我被打的头晕眼花,正欲反抗,侧头却看见那个被我一刀刺死的士兵,正死不瞑目地瞪着我。 我惊愕的停住手,身上的人趁机逼近我,我只是木然地望着躺在我身边的死人,浑然不觉自己的险境。 他阴笑一声,正欲撕开我的衣襟,却身形一顿,倒在一旁。 “阿棠,你有没有事?”一个温暖宽阔的肩膀紧紧搂住我。 我茫然的看着朱元璋,两行热泪涌出,怔怔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用力把我拥进怀里,安慰道:“我知道,别怕。是他们该死,你杀的对。” 我颤抖着,不解道:“对吗?可我们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们和我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轻声叹息,温声道:“可惜他们不会像你这么想,这就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身躯一震,突然推开他,奔到不住发抖抽搐的女孩面前,探在她的鼻前,而她的鼻息已经微弱的如同扫不动落叶的风声。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惊恐的看着远方,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显然是吓的呆了。 我抱住她,急切道:“你不能死,不能死。你要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然而,她的手掌却渐渐的松了,眼睛仍然睁着,气息却全无,委颓在我怀中。 我茫然的看着她,又看看朱元璋,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 朱元璋脱下身上的风裘,裹在我破烂的衣衫上,伤感道:“咱们把她葬了吧。” 我无暇顾及自己衣着的不整,只是怔怔地跪在地上,忽然失声痛哭,一种深刻的无力感犹如利剑般贯穿我的身心,我哭喊道:“我救不了她,我终是救不了她!” ------------ (十六)荒野惊魂 他把我搂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我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脊背,痛声道:“可你帮她报了仇,不是吗?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众生蒙难,暗无天日,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能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个受辱而死,我们必须反抗,将那些嗜血的恶魔赶出我们的土壤,重建我们自己的家园!” 我离开他的怀抱,热泪盈眶地看着他,道:“你说的对,我不会再害怕、颤抖,我们要让那些恶魔血债血偿!” 他刚毅的面容竟也有一丝动容,眼眶微红,只是坚定的看着我,扶着我的双手向我传递着无声而温暖的力量。 战争,就像上古时期最嗜杀残忍的魔兽饕餮,它以万千生灵的骨肉为食,以蓄流成河的人血为饮,生生吞噬着这世间最鲜妍美好的一切。它以一种绝对残酷无情的方式与我还略显稚嫩的青葱年华不期而遇,我突然发现那些我曾经臆想的责任和使命都不如眼前这一刻的景象更加鲜活生动的刺痛我的心。也许是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心要终我一生,阻止这一切,让所有的战争杀戮都远离我生存的这片土壤。 雨雪霏霏,我和朱元璋并肩立着,望着眼前这座匆匆堆砌的土丘,心中悲伤不已。 默哀过后,他开口道:“这附近的人家都逃窜向四方,方圆百里渺无人迹。我寻找了半天,才遇到一个企图在死人身上偷东西的小乞丐。他告诉我,脱脱攻徐州时久攻不下,好不容易将其攻克,便下令屠城。历时七天,全城百姓,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脱脱真是一个狠辣无匹的人,昔年乌兰姐姐为情自尽之时,他居然连父女之情都不顾,让她抛尸荒野;如今又视人命如草芥,苍生何辜啊! 我转身望着他,愤怒道:“屠城?我早就听闻昔年蒙古人还在草原上时就大兴此道,只是如今这里是汉人的土壤,他这样做不怕民心浮动吗?” 朱元璋极目远方,面色冷漠狠冷,缓缓道:“他这是以儆效尤,丞相脱脱惯有雷霆之风,他是想告诫全天下的义军,凡是不肯缴械投降的就是这个下场。” “物极必反,”我漠然道,“他这样极端的做法,终会让他自食恶果。” —————————————————————————————————————— 夜晚,未免惹来官兵注意,我们不敢生火,只是瑟瑟地靠在枯树上休憩。 也许真是累了,我很快就进入梦乡。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是一片密林。我摸索着走进林中,仿佛是今日白天看到的那片树林,依然有凄厉的叫喊和男人的狞笑声传来,只是那声音更凄惨更恐怖。 我走着走着,看到那相似的一幕,仍旧是热血上涌,拔剑杀向那个男人。那男人直直地仰面倒下,血溅当场,但眼睛却瞪的如铜铃般。 我颤抖着丢下剑,走上前想要拂落他不肯落下的眼皮,他却直勾勾的盯着我。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竟是暗褐色的,拥有两个瞳孔。重瞳,是重瞳吗?我吓得转过头去。 不不,他不是死了,怎么还会有眼瞳? 我好奇地回头望过去,却发现那竟赫然是陈友谅的脸! 我,我杀了陈友谅! “阿棠!”一把急切的喊声灌入我混沌的脑中,我遂即清醒,映入眼帘的却是朱元璋。 原来是个梦,我长嘘一口气,才发现身上都被冷汗沁湿了。 他关切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轻轻推开他架在我肩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个水袋,道:“喝点水,安安神吧。” 我接过水袋喝了一口水,好奇道:“你怎么还不睡?” 他微笑答道:“这一片时有元兵巡视,我不放心,有一个人醒着总是安全些。” 我望着他坚毅的眸子,不禁道:“你连日辛苦奔走,一点都不累吗?”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靠着树干,道:“军人嘛,这点苦累不算什么。” 是啊,这就是一个铁血军人应有的样子吧,我与之相比差得还远着呢,我赞道:“我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哦?”他笑道,“为什么?” 我无限向往又无限悲伤地说:“抛头颅,洒热血,只为心中之梦,苍生之苦。我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但今日看到的一切足以让我由衷地想为这个无道的世间做点什么。你懂吗?” 朱元璋略带担忧地看着我,迟疑道:“我懂,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你看到了,这就是战场,冷酷无情,到处是残忍的杀戮,人命如蚁。妇人之仁是无法存活在这种人间炼狱中的,阿棠,你还愿意与我共赴战场吗?”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神情复杂地望着它们,道:“我的双手已经沾染了鲜血,洗不掉褪不去。我不愿意杀人,但如果杀这一个人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我宁愿杀了他,哪怕我夜夜噩梦缠身,死后会下地狱。” 他握住我的手,眼光温热,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个男人是元兵中的百夫长,一般人是对付不了的,你就那么冲过去,正如羊入虎口。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跑去救那名女子。像你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下地狱?” 我如何不知他是百夫长,那人的襟带帽饰分明与人不同,但在那种时刻,我根本想不了别的。 我哀伤道:“但我终究是杀了人,其实汉人也好,蒙古人也罢,都各有各的宿命。他不杀汉人,上头就会治罪于他,至于他所做的兽行,皆因军队之中风气如此,谁又能独善其身呢?答应我,如果你去攻城略地,不要掠夺百姓一针一线,不要再让这样的惨事发生。” 他握着我的手更紧,点头道:“你放心,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严加整顿军纪。我不但要答应你这个,我还会答应你,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再不让你做一个噩梦,受半点惊吓。” 我摇了摇头,不动声色的手抽回,淡淡道:“谢谢你元璋。” 他冲我安然而笑,低声道:“睡吧。” 我不再说话,安静地伏在冰凉湿软的土地上,柔嫩的月光正安抚着惊魂的羁旅之客。 明天,盛载希望的朝阳依旧会从天边升起,但这片土地上曾经欢颜笑语的人们都已化作了浮尸遍野,他们再也醒不来,再也没有希望。 那活着的人呢? 活着的人们,能否在乱世中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生命之光,能否醒于一个太平温暖的人间? 月光,如此柔美的月光,犹若一个罗衣翩翩的温柔少女,抚慰着每个浪迹天涯的人。我不求它能更为柔和地怀抱苍生,也不祈求这世间能无风无浪、无灾无难,我只祈求这脆弱的光明能燃起人心底的希望,有多大的灾难,就有多大的心力去支撑。 ------------ (十七)鸿门夜宴 正月初七傍晚,濠州城外。 我和朱元璋稍作改装,混在进城赶集地乡农里,漫步进入城内。 入城后,我才发现濠州城内热闹非凡,主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布满了各种店铺小摊,商旅宾客往来如云。只是今日的气氛却隐隐有些异常,城内外都聚集着大量士兵,城口过关检查也十分严格,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望了朱元璋一眼,悄声道:“看来我大哥料的不错。” 朱元璋在脸上粘了两撇胡子,穿着一身儒袍,看起来像个道学先生。他留心看着那些城门上指挥左右的某个将领,低声道:“城楼上那人是赵均用的人,赵均用和彭大本来就有嫌隙,徐州城破就与二人配合不善有关。前日里他与孙德崖等人交好,在背后撺掇了不少闲言碎语。百士宴即将开始,他居然还在城楼指挥军民,只怕来者不善。” 他说着,看向我道:“我想他们可能已有所行动。” 我问道:“你想如何?现在告诉郭公也许还来得及,但只怕这样无凭无据,他未必会信你。” 他目光深远,叹道:“我知道,但我必须保证大帅万全。为今之计,只有求援兵,我去找彭大发兵。只是这样一来,大帅那边的情况就不好控制。” 我望向他道:“不如交给我。由我混进孙德崖府中,参加百士宴,到时再随机应变与你联系。” 他摇头道:“不妥,今晚孙府内一场火并在所难免,你一个女孩不安全。” 我认真地望着他道:“我说过,要与你共赴沙场,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又怎么行呢?还是你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好,你去吧,但只要静观其变等我的人马来,切记不要轻举妄动。你见过汤和,今晚他应该会去,有什么问题你要及时与他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他抬头望天,暮色渐至,远处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不绝如缕。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遁入浓密的夜色中。 望着他的背影,我正了正衣冠,一路打听着,缓步走向孙府。 孙府门前的街市上人潮如泳,水泄不通,鞭炮声震耳欲聋,有一行身披彩衣的人,敲锣打鼓,舞着灯龙喜贺新春佳节,喝彩叫好声一片。 节日的气氛浓郁,表演也十分精彩,我却没有心情欣赏。 孙府外立着两行垂首迎客的仆人,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些人深垂的眼眸里藏匿着野兽般嗜杀的寒意。 门前正立着一位衣着较为光鲜的中年人,但见他笑容可掬,点头弓腰,想来是孙府的管家之类。此刻,他正盘点着入府之人的请柬。 我不禁皱起眉头,看来入府需要请柬,我上哪去弄张请柬呢? 我正在思索,却听门口处有人大骂道:“奶奶的,我叫你拿来的年礼呢?”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垂首惶恐道:“冯爷,您定制的贺礼刚刚做好,我已经嘱咐荣祥记的人务必送来啦。” 那人听了,气急的喝道:“嘱咐?你就不知道去取来吗?想让老子空手进去赴宴,这个人你丢的起我可丢不起!” “这……这,是!小的马上派人去取!” 荣祥记,因其糕点做的好而驰名国内。我灵机一动,疾奔荣祥记而去。 到店里时,老板正指点一个伙计搬运一个一尺宽的盒子。 我疾步上前,厉声道:“老板,我们冯爷给孙大帅备的礼准备好了吗?那边可是着急等着呢!” 那老板听得手一抖,歉声道:“马上就要送去啦。瞧这怎么好意思让冯爷亲自派人来!” 我摆手道:“废话少说,既然准备好了就拿来吧,爷在那边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唯唯诺诺道:“是是是!” 然后他向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就把大盒子递给我,我接住后转身就朝孙府赶,一定要赶在那位冯爷的人来之前进府。 到孙府门口,我低头道:“爷,小的是荣祥记的伙计,您的礼到了。” 他不耐地道:“你们的生意是怎么做的,这么慢!快把贺礼递过来吧!” 我犹疑道:“爷,这盒子重,老板特意交待了让小的帮您搬进去。” “行行行,你快点吧!”他看也不看我,转身步入孙府。 我暗自长吁一口气,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踏入府中。 谁知刚要进入内庭,就被两个魁梧壮硕的大汉拦住,我连忙低头道:“小的是帮冯爷搬运年礼的,劳烦两位让小的进去。” 那两个大汉冷冰冰的说:“不必了,礼物放下,自有人会帮你搬进去。军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可是……”我还欲分辨,却抬眼看到二人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将盒子递给他们,躬身退走。 我低着头走了几步,约摸着他们看不见了,就迅速闪向背光下树影阴暗处,想要探探孙府的蹊跷之处。 经我四处查探,发觉孙府虽名为宴客,实则戒备森严,杀机四伏。敢情,他唱的是一出鸿门宴。我正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身侧两丈远的树下有人声,便凝神屏气,认真地听取。 “来了吗?” “来了。” “很好,待如烟姑娘唱完曲,咱们就行动。” “要死要活?” “主上说了,要生擒。” “属下明白,这就吩咐下去。” 人声渐渐消失了,我暗自思忖,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想办法混进内堂才好。 “什么人?”身后一个声音徒然响起。 我心下骇然,勉自稳住心神,回头恭声道:“小的是府里新来的家丁,院落复杂,小的不慎迷了路。” 那人身着与方才那两名大汉相同的青布衫,想来也是这府里的家丁,他打量着我的衣着,疑惑道:“真的吗?” 我知道瞒不过,面上越发恭谨,点头如捣米,手中却暗捏指诀,趁其迟疑的瞬间疾击其颈后。 他毫无防备,无声无息地倒下。我暗自松一口气,将其拖向角落的阴暗处,取下他的外衣换在自己身上。刚要起身走,又回头在他腰间摸索,找到一块令牌,塞到自己的怀里。 我整了整衣装,稳步向内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果然畅通无阻。 内堂之中,欢声笑语,灯火通明。 “你杵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来奉菜!”身旁一个人低喝道。 “是!”我低头接过饭菜,走进堂中,将菜摆在桌子上,静立在一旁。 ------------ (十八)一曲菱歌 我悄悄窥视着宴会里的人,场内分为两席,一席位于东侧,看穿着打扮应是地位尊崇之人,一席位于西侧,这一席人数居多,皆着清一色的红巾军军装。整个会场带上在一旁侍立的婢仆大约有一百来号人。 坐在东边最首左位的人锦衣华服,大概四五十年纪,长相威武,但其脸颊上横贯一道长疤,无端地让人生出一份畏惧。只见他双眼炯炯有神,环目一扫,转而向右拱手,露出与他的面相绝不相称的温和笑容,道:“郭公此次亲来赴宴,令寒舍蓬荜生辉。” 坐于他右侧的那人,戎装战靴,中等身材,与其年龄相仿,神采奕奕,国字脸,短髯须,朗目高鼻,颇有霸气。他闻言大笑道:“咱们兄弟还客气啥。” 遥听他们对谈可以推知,左边的应是主家孙德崖,右边的就是郭公郭子兴。 在他们身侧各有一行人,有男有女,瞧其装束应是军中将领家眷。 郭公座侧,一个身着嫩黄襦衫的女子盈盈立起,娇笑道:“孙伯父的面子真是比天还大,听闻如烟姑娘乃冀南第一名伎,连天子相邀都不得,您却能将其请至府中。这一来,又不知要引来天下多少英雄好汉侧目呢!” 我瞄向那名女子,只见她年方二十左右,腰挎长鞭,姿容俏丽,举止大方,眉目间英气朗朗,肤色不同于寻常女儿的嫩白,而是偏于一种健康的麦褐色,叫人瞧了说不出的舒服。 她这番话一出,众人亦随声附和,孙德崖也不禁面露慰色,笑道:“是如烟姑娘识大体,知道咱们濠州将士们是造福于民的天命之师。只可惜难得的盛宴,元璋却不在。” 那女子掩嘴笑道:“幸亏夫君不在,不然被他瞧了那丽人,哪还会将奴家看在眼里呢!” 众人一听皆乐,先前严肃的气氛立时被打破,郭公皱眉嗔道:“英儿,这么大的人了,说话也没个规矩。” 那女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显然不在乎这些繁文虚礼。 我在心中暗忖,原来这女人就是朱元璋的原配夫人马惠英,看起来英姿飒爽,倒是与他挺相配。只不知,她若知道自己的夫君为了前途而要娶别人为妻,又会作何感想。 此刻菜肴已上大半,酒过三巡,正是酒筵气氛最高涨之时。 在精心装饰过的华丽大厅里,两行乐师肃然坐立于会场的一侧,忽地拉弦吹管,音韵并奏,乐声悠扬,余音绕梁。 十六个装扮成花仙模样的妙龄少女,踩着轻盈妙曼的舞步两两对立合成拱形。忽然,一阵急促的鼓点奏起,舞姬们的腰肢依次向后仰去,犹如第次而开的白牡丹。 在场的宾客大多是经年在外行军打仗的粗人,此刻见到这么多娇俏鲜妍的美女,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正当所有人都如痴如醉之际,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递开的花瓣款款步入场中,白衣翩飞宛若游云,每向前一步那些柔婉娇媚的舞姬就如落花般旋身转出门外,场面说不出的唯美幻雅。 而她就像一从飘渺流离的天边云烟,无端落入喧嚣的凡间,令在场的所有凡夫俗子都为之倾倒。 那一瞬间,我忽然在她身上同时看到了明月和明禾的影子,前者风情万种,神秘摄魂;后者清然淡雅,冷然如仙。偏偏这两种韵致她都拥有。 她头上随意地挽着一个不知名的松散发髻,如墨的漆发半垂于胸前,飘飘渺渺地更衬出她婀娜玲珑的身形。她只浅浅地施了些胭脂,肌肤却洁白光亮似玉,眉目亦婉约如画。她虽盈盈浅笑,面容却无嗔无喜,清冷美艳而不可方物。 如烟,果然是个淡雅如烟,飘渺如烟的女子。 记忆中,连陈友谅也曾经因她的美色才情而痴迷过。 只见她俯身盈盈一拜,也不言语,算是向座上诸将见过礼了。 忽而,鼓乐皆止,唯留一缕渺茫凄婉的箫音缠绵耳畔,她清冷的眼波竟也脉脉如秋水,唇边的笑纹亦溢出凄幽的意韵。 但听她芳唇轻启,婉转而歌: “醉留连,赏春妍,一曲清歌酒十千。说与琵琶红袖客,好将心事曲中传。” 她甫一开口,绮丽慵美的唱腔便艳惊全场,众人皆屏气无声,凝神听取。 我差点就忘了此行的目的,还好我是女子,这番才情美色于我并无太大吸引力,我只偷偷扫视着席内有何异样。果然一个身姿挺拔精健的仆人趁机端着酒壶,低眉敛目地向郭公走去,他的手正悄然暗向腰间。 正当此时,如烟顿了顿,以手抚发,媚态万千,一时众人都为之心醉,她又开口唱道: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像是静心计算过一样,唱到此句,那神秘仆人刚好将酒端至郭公面前,郭公自然欣然饮之,那仆人眼中却寒芒微闪。 我心叫不好,几欲上前,却犹记得树下那人说是要生擒,我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等郭公彻底明白孙德崖等人的狼子野心才行。但万一不是生擒? 歌声又起,我目光有些焦急地在场内逡巡,并不见汤和的身影。 “小妓携桃叶,新声蹋柳枝。 妆成剪烛后,醉起拂衫时。 绣履娇行缓,花筵笑上迟。 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 …… 春惜芳华好,秋怜颜色衰。 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 曲罢那能别,情多不自持。 缠头无别物,一首断肠诗。” 如烟唱罢,向着诸座点头示意,默默退作一旁,余音袅袅,幽咽伤怀。 众人还回味于方才那一曲的绕梁韵味中,然佳人却已飘然远逝。 “好好好!”郭公回过神来,立起身来,抚掌而笑,赞道,“如烟小姐此曲犹若天籁。” 众人皆高声附和,孙德崖座侧一名劲装青年起身拱手道:“郭世博既然有兴致,不若让敬实再做一首剑舞助兴如何?”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十九)项庄舞剑 我暗自揣度,原来这人就是孙德崖之子孙敬实,听朱元璋说,此人剑技高超,全军之中鲜有敌手。 郭子兴欣然道:“孙贤侄剑法卓绝,自然是甚好。” 那青年抱拳道:“那晚辈就斗胆献丑啦!” 他说罢阔步流星的步入大堂中央,霍地抽取腰间长剑,立好起剑式,剑光森寒,在通明的灯火下耀眼如星辰,一看便知这是把绝世好剑。 郭子兴拍手赞道:“好剑!” 马惠英却秀眉深皱,想是瞧出了些不妥。我到此刻,更加肯定孙德崖要起事。刚才进府之时人人皆要卸剑去刀,就连我也不得不放起青冥,只是悄悄藏了凤舞在袖中,而孙敬实却能堂而皇之的持剑进场。 只见孙敬实剑眉抖擞,目光如炬,身若蛟龙,剑似游云,边舞边喝唱道: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在座的多是征战沙场的战士,连年生死流离,听其唱至此处,蓬勃英豪之气灌满众人胸中,一时间,满堂喝彩,连郭子兴等人亦连连颔首称赞。 忽然,孙敬实将剑尖一抖,澎湃的剑气变顺着剑势倾泻而出,郭公身旁一尺处的烛台轰然倒塌。 马惠英警惕地站起来,握鞭挡在郭子兴身侧,郭子兴面上亦有恼色,但只是怒视前方,并不言语。 所有人脸色皆变,孙德崖却一脸泰然。孙敬实此举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场上瞬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略有所感,孙敬实则若无其事的旋剑继唱道: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 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 这番唱来,已不复方才歌舞之兴,而是句句激昂慨阔,莫与之争;招招凌厉狠绝,锋芒毕露。最令人惊心的是,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有意无意地刺向郭公。 这下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我正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却见马惠英跳起来,娇叱道:“敬实哥一人舞剑岂不寂寞,不若让妹子陪你过过场,也向在座的诸位讨个彩头。” 她说罢,手向腰间一抹,卷曲的长鞭向上扬起,瞬间变得笔直。 孙敬实眼中寒芒阵阵,嘴上却笑道:“妹子小心了,刀剑无眼!” 他说着虎步生风,剑身迅移,迫近马惠英的身侧。马惠英玉腕一抖,鞭势如虹,“啪”地一声,鞭曲成数圈蛇蔓般缠向孙敬实的剑身。孙敬实剑若惊风,“咻”的撤开,攻向她的右侧空门,而马惠英的鞭子则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转着弯地追过来打在他的剑身上。一时间,二人恰似龙争虎斗,相持不下。 看来这马惠英的鞭上功夫并不差,她既与朱元璋为夫妻,想必也认为孙德崖对郭公有所图谋,此番前来近身而坐,只怕也是为保郭公万全。只是,既然孙德崖与郭公共事多时,自然会想到这一点,不会没有后招。 我忽然想起先前献酒的仆人,眼皮没来由的一跳,不觉望向郭公身侧,那人还立在那,而且手已偷偷伸向袖中。莫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的刺客实则是那个人,眼前这一切都只是障眼法? 我暗叫不好,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中恶斗的瞬间,端着酒壶疾步走向郭公身侧。 郭公身边的那人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迫近,再不迟疑,袖中匕首及时挥出。郭公虽然未料到身侧有虎相伴,但毕竟是会家子,正要侧身避过,但却意外的瘫倒在地上。糟了,先前的那杯酒一定有古怪。 马惠英听得声响,急切地想来帮忙,却被孙敬实缠住,无法抽身。场中诸将有些是郭子兴的手下,见状不免接连跳出,欲伸出援手,不料在场的众仆人个个都从袖间抽出匕首,起身阻挡。众将士的刀剑早被退去,赤手空拳终不敌利剑宝刀,纷纷败倒。 那行刺的仆人见时机成熟,举剑向郭公刺去,我再不迟疑,从袖中抽取匕首飞身上前,直击那人背后空门。 他大概以为我是孙府的人所以没有防备,此刻被我一剑刺中,鲜血迸飞。但那人既被派来行刺郭公,显然身手不凡,他一步不迟,忍痛继续逼近郭公。 元璋迟迟未来,万一郭子兴被孙府的人控制在手,接下来的一切就不好办了,我又怎能让他得手! 我一咬牙,踏桌弹步,接着桌脚的力量,撞向他硬朗的虎躯。他本就身中一剑,受此重击难免不堪受敌,与我一同滚倒在地。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应该是意识到若不铲去我这个绊脚石,他就很难得手,他狠狠地望着我,目光阴诡,执剑向我砍来。 形式冷峻,不容迟疑,我当机反手回剑,心中默念:不能输,不能输,我得刘基真传,一定不会输给他! 他的剑气凌厉冰寒,虽未得近我身,却刺得人肌肤生痛。按理说,我的剑技身法皆不如他,但他毕竟意不在我,只想速战速决,难免心不在焉,加上身负剑伤,招式已不如方才刺向郭子兴时的狠绝。为今之计,与之纠缠下去绝对没有半点好处,时间拖得越久,我就颓势愈显,唯有寻个契机一击必中,了结了他才行! 我瞧出其中端倪,愈加不敢怠懈,将匕首递于左手,全神倾力撞向他的剑。他显然想不到我会自投罗网,眼中竟也闪过一丝钦佩,我却暗自叫苦,壮士断腕实乃无奈之举。唯有以我之身挡住这雷霆之击,才能趁剑入血肉的空当置他于死地。 登时,血肉分离的痛苦无比清晰的从我的右胸扩散开来,我来不及呼痛,当机立断,左手将匕首直插他的脖颈之下。 他情急之下,反手一掌打向我,但重击之后毕竟力尽势颓。我闷哼一声,一口血吐出。他却已瞳孔扩散,神色狰狞地向后仰倒。 这相当于一次赌博,幸而时间刚好分秒不差,要是稍晚一刻,他就会反应过来再度发难于我。 未及多想,我忍着剧痛将其颈后的凤舞抽出,疾步走到郭子兴面前,将其扶起,低声道:“快跟我走。” 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点点头,艰难地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孙德崖一直在众家仆的保护圈中,此刻见到异变突起,大喝道:“快,拦住他们!”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十)勇救郭公 郭子兴闻言,虎躯一震,目射精光,一脸的愤恨之情。我心中略感宽慰,知道他终于彻底看清了孙德崖的真面目。 然而现下实在无暇顾及别的,眼前数名彪形大汉冲我们疾步而来,我将郭公护在身后,心急如焚,朱元璋,你怎么还不来! 这时,堂外忽然喊杀声阵阵,火光冲天,两队身着戎装的兵士远远地朝内堂冲杀而来。 朱元璋终于来了! 堂内众人不免慌乱,孙德崖看清后,却泰然自若,喝道:“速速拿下郭子兴!” “是!” 众家将急速朝我等袭来,千钧一发之际,马惠英一个利鞭落地,几个先头小兵中鞭而倒,削去了来人的攻势。而她也因此分心,不慎被孙敬实割破了手臂。 她愤恨地一咬牙,继而扬鞭打向孙敬实。 我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孙府的人马前仆后继地朝我们涌来,我身中剑伤,郭公又浑身无力,当真是杀机四伏。 正在此时,随着几声痛呼,领头杀来的几人应声倒下,他们的背上分别插着一支羽箭。我定睛望去,只见门口伫立着一个蓝巾劲服的男人,此刻他一手持弓,一手持箭,目光凝重,姿容英武,宛若后羿在世。忽而三箭并发,流星般疾驰而来,又有三人痛呼倒下。 而朱元璋亦在此时领着一堆人破门而入,会场中苦苦支撑的郭府人瞬间压力骤减。 朱元璋对着门口的蓝袍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便领着几人冲过来替我们解围,而朱元璋则执剑刺向步步逼杀马惠英的孙敬实。 我心中忽觉黯然,男人总是说得好听,关键时刻不还是要护着自己的爱妻? 好在这蓝袍男子实在英武非凡,他几个箭步上前,左射右砍,便削去了大部分的攻势,走向我们身边。 他急忙扶住郭子兴,歉声道:“大帅,属下来迟了。” 郭子兴欣慰地看着他,沉声道:“不迟,方才险境多亏这位公子搭救,徐达,你们带了多少人马来?” 徐达冲我拱手相谢,转而目光微滞,低声道,“若不是元璋力荐,彭大也不愿趟蹚这趟浑水,他只给了我们五十人加上咱们自家家将一共一百余人。赵均用已四处调兵封锁城门,我们火烧孙府后堂,以虚张声势,想来他会从派兵赶来支援,我们也好借此空挡,突出重围破城而出。汤和已备好车马在城门外接应。” 郭子兴面色沉重,道:“既是如此,需速速撤走。以免与赵均用的援兵正面相碰。” 徐达点头称“是”,转身杀向两边,我们且进且退,一条血路就此杀出。 等冲出内堂时,朱元璋亦击杀了孙敬实,带着马惠英赶来会和,他目光关切地望着我。 我不便多说,以眼神告诉他我没事,实则心跳急速,伤口痛如刀绞,胸前那一掌想必伤及内腑,冷汗涔涔顺着衣襟滑落。 他冲着我们,低喝一声:“走!” 四人便在众将的簇拥下艰难地向外拼杀,孙府内多处起火,火势如云般蔓延,却无人救火,只是喊杀震震,伏尸处处。 忽见前方又杀出一队兵马,我们不禁面面相觑,都知道是赵均用的人来了。 朱元璋定了定神,道:“徐达,英妹,你们带人护送郭公和这位公子从后门出,我来断后,引开他们。” 马惠英抓住他的肩膀,急道:“不行,那样危险,我留下来!” 朱元璋褪下她的手,目光坚毅地不容置疑,他道:“英妹,听我的,大义为重!” 马惠英一咬牙,不做坚持,目含热泪的望着他,蓦地扶着郭子兴转身,与徐达一起疾步离开。 朱元璋见我呆立不动,喝道:“阿棠,你快走!” 我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动,一股生猛的气劲从胸中逆流而上,我口吐鲜血,身软欲倒,他急忙扶住我,徐达望了眼不远处的援兵,朝着我们遥问道:“怎么办?” 朱元璋看着我,眼中犹豫挣扎,我拼着力气站直身子,冲徐达喊道:“别管我,你们快走!” 徐达迟疑了一下,喊杀声又起,他再不顾其他,拉着郭公向后门奔跑。 不及我与朱元璋多说,他拉住我的手疾步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一部分追兵便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 自处已是孙府的外围,但形势更是险恶,想来那孙德崖已在府内外布下重兵,以防止漏网之鱼。星月之下,血光冲天,树影之内,你追我逐。 我们左闪右避,怎么也杀不出围追阻截的众人,只顺势砍翻了追来的十几人。他为免我受伤,多次替我挡剑,亦挂了不少彩,身形已不复方才的轻逸。 他护着我一边前后砍杀,一边逃向孙府别院,行至此时,围追的人已不是那么多了。我们又放倒了四五人后,遁入一片幽暗的树林中。 我拉着他的衣襟悄声道:“方才进府时我已经四处察探过,这座园林中有一座假山依水而座,眼看是逃不出去了,不妨去那里暂避,等今夜风头过去再设法溜出孙府。” 他立即道:“快带我去!” 我点头,带着他偷偷移向假山,远处火光通明,此地却幽暗晦涩,俨然是被众人遗忘的一角。 我们跳入山石中勘探,发现密林隐隐下两方巨石与石下池水的交界处有一个宽深皆四五尺的空穴。空穴地势稍高,池中的水漫流不入,穴上又有石木遮挡,除非别人将树木砍断,凑在巨石下,否则休想发现这个藏身之处。 我们想也不想,跳进穴中。穴中窄小,我们只得相依而卧,紧紧贴在一起,连彼此急速的心跳声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暧昧,我们却大气也不敢出,头顶上时时有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弱下去,周围又静谧幽然。 他的肩膀抵在我的右胸口,压得我伤处痛楚难忍,我忍不住哼了一声,他立马捂住我的嘴。我心中肃然,只听头顶上衣袂破空之声又起,一把浑厚的男声响起:“情况如何?”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十一)困兽之斗 另一人答道:“郭子兴已携众从后院突围而出,听闻城门失守,现下只怕已与其部下会和。” 可以从声音听出问话的是孙德崖,他又道:“可有漏网之鱼?” “据说当时,郭子兴的女婿朱元璋携着一队人马混淆视听,从前院突围,那些人大多被咱们砍杀,却独不见朱元璋的身影。噢,对了,还有今日在宴上救护郭子兴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另一人沉吟道:“可恨的小子,竟使出调虎离山之计骗我来孙府增援,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如今我与郭子兴撕破脸皮,却让他逃脱了,来日再见又该如何是好?” 听这语气,这人应是赵均用,孙德崖答道:“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事已至此,就没有回头之路。跑就跑吧,离了濠州,看他能跑到哪去!朱元璋,他也一定跑不远。给我搜,务必把这小子给我找出来,抓不到郭子兴,我就用他来祭旗!” “是!” 头顶的人声渐渐散去了,我一时气闷,口里“呜呜”的叫着,他急忙松开手。穴里空气不畅,我又负伤气息不稳,经他这么一整,难免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我不觉唇齿发白,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他见状,想也不想地将脸凑过来,我本能地拒绝,却无力抵抗,眼睁睁地看着他对上我的唇,将一口气度给我。 我唇间的寒意骤减,缓过气后,我轻轻将他推开,虚弱道:“看来郭公等人已经相对安全了,我们怎么办?” 他的眼睛,鼻子都离我的面庞不及两寸,我不好意思地将眼光瞥向一边。 他礼貌地向后退了一点,略带担忧的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啊?”我疑惑道。 他疼惜地将手覆上我的胸前,检查着我的伤势,我犹如触电般,通身颤抖,想向后退却无处可退,只得瞪大双眼望着他。 他摇头道:“阿棠你别误会,我只想看看你的伤要不要紧。这一剑势道凌厉,贯穿胸腑,你怎么都一声不吭?” 我看着胸前还在默默流淌的血,缓慢地将手抬起来握住他的手,想将其移开,却没有力气,我无奈道:“说出来也没有用,你放心,伤不致命,我自有分寸。” 话虽这么说,我的身子却颓然无力地向一边倒,他松开手将我揽入怀中,温声道:“不管怎么说,你先坚持一下,就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吧。等今晚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带你出去。” 我不想再反对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反对什么,只闭上眼睛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低声喃喃:“今晚,我又杀了不少人……” 我说着,仿佛又看到宴会上那个刺客死时狰狞痛楚的面容。 一滴泪默默地涌出,方才那么痛我也不允许自己哭一声,可现下的我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朱元璋没有说话,轻轻拥紧我,想把身上的热度都传到我越来越冷的身躯中。 幽静的院落中悄无声息,唯有滴滴清泠的水流声默然奏响,说不出的宁和悦耳。 我轻声叹息着,意识渐渐模糊,累了,困了,就睡吧。 “还找不到人吗?” 我正睡意朦胧之际,忽闻头顶又响起孙德崖的声音,登时警醒地睁开双眼。 熹微的晨光透过上方木石的空隙落在我的身上,也让穴中的一切清亮许多,朱元璋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属下……属下无能,料想朱元璋已经侥幸逃脱!” “混账,门墙都有人守着,怎么会让他跑了?他一定还在府中,快去搜!” 伴着他的厉喝,木屑潇潇地落入我们藏身的空穴中,我骇然地望着朱元璋。他离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近,只需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这里的玄机。 “是,属下这就去彻查全府!” 数十人操着迅疾的脚步声离去,但直觉告诉我头顶上还有人,莫不是那孙德崖还没走? 朱元璋眼中寒芒闪过,他悄然松开我,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坐好。 我心中明白,孙府既然戒备森严,我们只怕是插翅难逃,唯一的法子就是擒贼先擒王,寻机制服孙德崖,以此要挟众人,才有可能安然离开。 而眼下,他若孤身一人,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机。但他若不是一个人,只怕我们俩亦在劫难逃。更何况,若不能立即制服他,令孙府人马赶来增援,我们依旧危机四伏,总之,这是个孤注一掷的办法。 我将手探向腰间,把凤舞递给他,向他点了点头。 却听“咦”的一声,头顶窸窣的光明瞬间被遮掩,糟了,他定是发现了这个空穴! 朱元璋再不迟疑,“嗖”地从穴中掠出,我胆战心惊地听着头顶短促惊险的打斗声。大概只有一两招,便没了声息,到底是谁先得手? 朱元璋,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阿棠,快出来!” 我听出是朱元璋,喜不自禁,原本伤痛的身躯也瞬时有了些力气,勉力从穴中爬出。 我微微抬手挡住刺眼的旭日,只见朱元璋手持凤舞,抵在孙德崖的颈间。 孙德崖虎目睁的如铜铃般,怒气冲冲道:“你想怎样?” 朱元璋将我拉在身后,不紧不慢道:“孙大帅如此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晚辈想如何?” 孙德崖冷哼一声,道:“你若想以我作胁,逃出府去,那是不可能的。” 我和朱元璋迅速地对视一眼,诧然地望着他,只听他吹起一记响哨,墙头上瞬时蹿出四五十个拉弓背箭的人。他们看到孙德崖被人挟持,皆是全神戒备,按箭在弦。 我环视一周,整个孙府四面都有弓箭手,即便是朱元璋拿孙德崖在胸前抵挡,身后也顾及不到,眼下的情景当真是四面楚歌。 孙德崖冷笑道:“怎样?不要再做困兽之斗了,你若乖乖缴械投降,我也许可以考虑收你为帐下。为我效命,总比为郭子兴枉死要好的多吧?” 若是束手就擒,以这厮的阴险狡诈,必会立即杀了我们。 朱元璋望着我,我与他的眼光中皆是绝望悲凉之意,我心有不甘地注目着墙上的伏兵。 不能再拖下去,若是等赵均用闻讯赶来,只怕就算真杀了孙德崖他也再所不辞。孙德崖一死,其他三帅平庸无争,整个濠州城内他就一人独大。 该怎么办呢! (弱弱的建了一个群,群号:139942270 欢迎各位读者大大) ------------ (二十二)逃出生天 我脑中蓦地灵机一动,为今之计,唯有这个办法了。 我泰然步到朱元璋身后以替他挡住流矢,朗声道:“墙上的朋友听好了,你们若有所举动,先杀的是我,再死的就是你们大帅!” 朱元璋的身躯豁然一震,他低喝道:“快回来,你不要命了!” 我压低声音道:“横竖都是死,不若破釜沉舟。” 说着,我又扬声对孙德崖道:“孙大帅,我们命贱,死不足惜。但您可要为自己惜生啊!” 他不傻,自然知道眼下的形势拖下去对双方都有害无利,一旦赵均用赶来,他也要暗自捏一把汗。 孙德崖犹疑片刻,反问道:“你们想怎样?” 朱元璋将凤舞紧贴在他脖间跳动的血管上,扬眉道:“那要看足下有多大诚意了。” 孙德崖略微思忖后,喝道:“撤!” 墙上的弓箭手听言,皆瞬息消失无踪,我在心中暗忖,这个孙德崖真是训兵有素,不容小觑。 朱元璋迫道:“孙大帅,麻烦您送我们出府!” 任孙德崖千不想万不愿,此刻也不得不在我与朱元璋的夹拥下一步步挪向孙府门口。 到了门口,已有百余人持剑相对,朱元璋皱眉道:“孙大帅,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孙德崖冲那些人摆了摆手,他们只好纷纷向两侧退开,给我们让出一条路来。 刚走到府门口,孙德崖立即赔笑道:“贤侄说过,只要送到门口。” 朱元璋手中的匕首却逼得孙德崖更紧,他笑道:“大帅当我们是傻子吗?送君千里才足显诚意,晚辈不敢要求太多,总要大帅将晚辈送往城外扎营处才好。” 孙德崖冷哼一声,朱元璋看了一眼前路,又道:“天长路远,孙大帅想要走着过去吗?” 孙德崖压住眼中迸发的火焰,对身旁一个个惶恐的属下说道:“备马。” 片刻后,两匹健壮的马被牵过来,我忍住身上的痛,独自跨上一匹马,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露出一点颓势。 朱元璋并未立即上马,他对孙德崖说道:“大帅,烦请您让这些人全部退回,将府门紧闭。” “大帅!”立在门口的孙府总管终于沉不住气似是提醒的脱口叫道。 孙德崖的目中寒芒阵阵,迟疑道:“他们退回府中后,你若要杀我该怎么办?” 朱元璋道:“大帅不明白郭公的为人吗?我若杀了你,他老人家一定会怪罪于我。” 孙德崖眯着眼,眼光流转,半晌后摆手道:“全都退回去!” 孙府的人见状,虽各个都面色不好,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悉数退回府中,将府门关紧。 朱元璋一手取下腰带将孙德崖双手后绑,抬至马背上,又纵身跃上,让孙德崖坐在他身后。这样一来,孙府之人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叫道:“快出城!” 我点头,双腿一夹马股,马如飞箭射出。 到城门口时,大门紧闭,城墙上却兵甲森森,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我们都希望赵均用已闻询赶往孙府。 然而事与愿违,城门正中间十分突兀的现出一道颀长的人影。 我和朱元璋对望一眼,心中了然,这人大概就是赵均用。 我们当下并驾齐驱,放缓马的速度,看来硬冲不行,只得智取了。 眼看越行越近,我才第一次看清赵均用,只见他一身戎装,背插双斧,气势如虹,通身散漫出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 朱元璋拱手叫道:“赵先生,请放我二人通行!” 赵均用本来脸色凝重,却突然张口笑道:“你小子真是异想天开,我已经和郭子兴闹翻,怎能再放你回去?” 朱元璋从容不迫地答道:“此言差矣,赵先生自然知道,如今郭公有惊无险,已在城外扎营安寨,随时可归来夺城。赵先生是明白人,应该明白刚刚攻下徐州城的脱脱之所以不趁胜追击就是顾及濠州城防坚固。时至今日,城中人再做无畏的内讧只会引来虎狼般的元兵趁虚而入,到时你我两败俱伤,元兵恰好坐收渔翁之利。” 赵均用也不免面露愁容,他彼时才在脱脱手下吃了败仗,自然是见识过脱脱的雷厉之风的。 他犹疑道:“饶是如此也不行。即便元兵将来攻城,现下内讧之事已至此步,无可挽回。郭公与我已经撕破脸皮,难不成放你回去他还会与我重修旧好吗?” 我闻言心中暗喜,他这么说,可见已经心意动摇了。要知道,他刚逃离徐州来投靠濠州诸将,手下部将亲信所剩无几,仅仅空余往日威名,并不得人心,自然要在城中步步为营。这一点,彭大就比他高明许多,一番坐山观虎斗,既平衡了各方势力,又占尽渔翁之利。 朱元璋接口道:“先生明鉴,彭大对此事虽不闻不问却暗中偏帮郭公,而眼下四帅之首的孙德崖在我手中,谁强谁弱立竿见影。先生虽占据濠州城,但手下众部派系复杂未必归心于你。郭公为人豪爽仗义,凡事总以大义为先,先生此时示好,于将来总是有益无害。若是破罐子破摔,只怕才是无回头之路。更何况,我和这位兄弟只是郭公手下的小卒,实在不足挂齿,放我们走,对您威胁阻碍都不大。” 孙德崖虽心中不满,却一言不发,我暗笑,此刻他当然是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无论赵均用放不放我们出城,情形都对孙德崖极为不利。 赵均用垂首思忖,面上阴晴不定,片刻后,他忽而客气道:“贤侄说的这是哪里话,贤侄是郭公的乘龙快婿,此番又立下大功,只怕将是郭公眼前的第一红人。不若由我亲自送贤侄出城,待贤侄见到郭公后,务必替我告诉郭公,昨夜之事是我赵均用一时糊涂,已备下酒席等着向郭公谢罪哩!” 这人首鼠两端,真应到巴蜀演一出变脸。孙德崖听到此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气冲冲,却碍于受制于人的情形只得憋住隐忍不发。 朱元璋抱拳喜道:“多谢先生!晚辈自然不会忘了先生今日之恩。” 赵均用侧身摆手,城墙上有人高喊:“放行!” “轰”的一声,城门洞开。 我与朱元璋欣然对望,又生怕这个小人反悔,再不迟疑,驱马疾驰而出。 ------------ (二十三)起死回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撑到城外郭子兴的营地的,我只记得目送孙德崖离开后,我便血气上涌,一股刺针般的痛楚像毒蛇一样从胸口处向全身攀爬。 我从那匹马上跌落在地,映目的明亮日光变得冰寒如雪,周围的一切似被一块巨大的黑幕缓缓盖上。 有男人的衣袖映入我隔了重重白雾的眼中,我吃力地抬眼看着,发现那上面竟蜿蜒着鲜红的血。那是谁的血?他的,还是我的? 头痛的昏昏欲睡,胸口的痛楚却似被野兽的利爪贯穿般愈加清晰,我伸出手死命地绞住紧紧贴在我脸上的衣襟。眼前的一切都看的不真切了,似乎还有一个黄衫女子面色惨白的同谁说着什么。 然后,一个强有力的肩膀将我横抱起来,忽然间,巨大的痛楚滔天巨浪般吞噬着我。山河旋转,天地颠倒,渐渐蒙昧的世界唯留给我一声深情而痛惜的“阿棠”。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在心里默默呐喊着。 接下来是一个深远错乱的梦境,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梦里的人儿亦是走马观花似的来回现在我眼前。父亲,母亲,祖母,林儿,秀娘,珠儿,韩府,小时候见过的场景和人尤其深刻而清晰。忽然胸口一阵万箭钻心的巨痛,刺骨的冰冷和凉寒的湿腻在我身上迅速蔓延,犹若冬日里经久不消的寒霜。眼前所有的情景都于电闪雷鸣中的消失殆尽,唯留一张俊美而又阴冷的脸庞,可怕的是他通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箭矢,整个人犹如一只狼狈的刺猬。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眼中寒意深沉,他淡漠地说着:“乱箭穿心,这就是乱箭穿心!” 陈友谅,他是陈友谅! 乱箭穿心的明明是他,可为何我的心却疼得如同刀割般?我蓦然睁开眼,昏暗的灯光斑斓在头顶简陋的帷幔上,犹如一幅光影晕成的山水画。 终归是醒了,我长吁一口气,警惕地来回打量着周围,才发现这是一个军帐,有一个女子正伏在在我的榻边酣睡。 我极为费劲地侧了侧身子,冰锥般清冷锋利的疼痛感从胸口处袭来,我忍不住吃痛的呻/吟了一声。 趴在我身侧的女子敏感的抬起来头来,喜道:“你终于醒了!” 我这才看清,这个女子就是朱元璋的夫人,马惠英。 她说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身侧的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一边一勺一勺地将药汁喂给我,一边温声道:“姑娘,你受了伤,肺脏更着了剑气,来,喝点药吧。” 我吞咽着苦涩的药汁,不觉将黛眉紧锁,她已经知道我是女子了,不知道朱元璋是怎么跟她解释的,还有,朱元璋又去了哪儿呢? 她见我喝完了药,便拿起帕子耐心地帮我擦了擦脸上溢出的药汁,柔声道:“我是郭公的义女马惠英,此番蒙难,多谢姑娘舍己为人,救下我的义父。还有重八哥,多亏了你他才能顺利脱险。姑娘实乃惠英的恩人。” 我望着她诚恳的目光,勉强忍着身上钻骨的疼痛微笑摇头道:“不必言谢,若不是我负伤在身拖累了元璋,他也许早就脱离险境了。对了,他……” 马惠英秀眉微颦,接口道:“姑娘放心,重八哥只受了些轻伤,并不碍事的。” 我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人呢?还有,现在濠州城是什么情况?” 她秀眉微颦,目有焦虑地答道:“濠州城如今危机重重,据探子回报,前日脱脱向孙德崖下了招降书,要他于三日内交出彭大赵均用弃城投降,否则脱脱就会发兵来犯。这几天,重八哥一直在打探元军的虚实,毕竟,我们除了濠州,无路可退。” 元军会趁火打劫,这是意料中的事,只不过,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我疑惑道:“我在这里躺了几天了?” 她答道:“总有三四日了吧。” 我点点头,又问道:“既然元兵意在濠州城,我们已经从城中撤离,为何不另取城池作为新的根据地呢?” 她面有忧容,正欲开口,却见一人掀帘进来,接口道:“这正是我去外地打探的原因,脱脱派中书右丞贾鲁从徐州北上,逼近濠州,附近几个乡镇皆被元兵控制。如今濠州城四面楚歌,危机四伏,只怕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夺路而出。” 来人正是朱元璋,只见他风尘仆仆,面有倦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显然是刚刚赶路归来。 马惠英站起来,熟稔地褪下他肩上的披风挂在一旁,担忧道:“你回禀过义父了吗,他怎么说?” 朱元璋抓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皱眉道:“我已经见过郭公,他还没有开口,但我猜想他的意思是回城。濠州城那边,赵均用曾修书一封,请郭公回城共谋大计。” 我捂着胸口,挣扎着坐起来,不觉道:“这么说来,我们辛辛苦苦逃出来,却还得再回去。” 朱元璋凝神不语,面上越发愁云萦锁,他叹了口气走向我,马惠英知趣地退到一边,我见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他径直坐在我身边,替我拢好被子,忧切道:“我看你面色不好,是今日才醒来的吗?可叹现下局面混乱,不能为你寻来医术更高明的大夫,你务必要忍一忍。” 马惠英见状,端起药碗道:“药也凉了,我拿去热一热,你们先聊着。” 朱元璋回头,目光温柔地冲她点了点头,她便旋身出去了。 他们这样一来我总觉得别扭,好像我跟朱元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我脸上也烫烫的,尴尬地开口道:“我并不碍事,只是濠州城中那帮人,各个阴险狡诈、狼子野心,我只怕此去恰如羊入虎口。” “这你不用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的情形自保最重要,元兵派来两万大军压境,立下死状要夺取濠州城。虽说脱脱给孙德崖遣了招降书,但经上次一事后城中众多郭公的老部下都对孙德崖存有诸多不满,而赵均用也在压制着孙德崖,只怕他就是想降也降不了。我们去年才刚刚起事,根基未稳,手底下的兵也不多,现在还不是另起炉灶的时候。为今之计,唯有联合濠州城旧部,与元军背水一战,争取在这场战争中树立威信,保存实力,才能立长远之计。” 他说着,轻轻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他的手顿在空中,遂即轻笑一声看着我,似是在征求我的同意。 ------------ (二十四)坦露心声 被他这么一看,我反而乖乖顺从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去信任。 他又凑过来,凝眉道:“烧退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目前条件艰苦,没有什么好的去疤药,伤口处的可能会落下疤痕。” 我猜想我现下的脸色一定红彤彤的犹如刚开满的秋杜鹃,只因剑伤是在右胸肺脏处,那个地方男女之间实在不好启齿。 我微微侧过头去,答道:“没什么,表象声色不过是皮下白骨而已。” 他适时地收回手,微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你毕竟是女儿家,以后……。” 我倔强地抬起头,迫视着他道:“以后不好嫁人吗?那么从今天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对我而言,我的婚姻只为我的家族,相信将来娶我的人目的也只会因为是我的家族。”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而坦然道:“好,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这么顺从,我反而觉得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我抬眼望着他,迟疑道:“你是怎么跟郭公和马姐姐说的?” 他答道:“郭公那里,我只说你是刘基的师弟,此番特地前来相助。而英妹,我对她说了实话。” 我感到很意外,问道:“实话是什么?” 他笑道:“实话是你是一个女儿之身,当然这个不用说英妹也会知道,因为这些天都是她在给你换药。” 还好他没有说旁的,我松了口气,漫不经心道:“就这些?” 他摇头,眼里溢出狡黠的光彩,我甚少见到他这种目光,不禁看得心慌。 他道:“我还说,我想要娶你,也需要娶你。” “你……”我气急的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只是动一动胸口就痛如针扎,我疼的闭上眼靠在床栏上,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急忙扶住我肩胖,略带嗔怪地说道:“身上有伤就不要乱动,算算时日伤口应该刚结好痂,再动只怕又要裂开了。” 我蓦然睁开眼,问道:“你怎能这样跟马姐姐说呢?你不怕她吃醋吗?你是他的丈夫啊,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自己的丈夫对自己说要娶另一个女人,该有多痛你知道吗?” 他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目光深沉,意味深长地说道:“英妹是个好女人,她会明白我的。” 我白了他一眼,气道:“男人都是一样冷酷无情,为了权利荣誉,根本不会顾念往日情分。” 我说着,忽然想起陈友谅,更觉悲凉。然而真正悲凉不是男人的无情,而是女人的顺从。 他闻言又坐下来,认真地望着我道:“我不会,英妹是我的糠糟之妻,我永远不会弃她不顾。” 我急问道:“那你为什么?” 他淡淡的笑着,坚毅的眼眸深寒若水,他道:“正是因为我尊重她,我才不能骗她。更何况,你也并不愿意嫁给我不是吗?” 我皱眉道:“我越来越不懂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明知道……” 我说着瞅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顿了顿道:“你明知道我不愿嫁给你,还把我留在你身边,如果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又对你有什么用处呢?” 他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温存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皮肤,我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的目光炙热而坚定,他开口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不愿意任人摆布,做一个身不由己的布娃娃。当日百士宴中若不是你出手相救,郭公早已命丧黄泉。事实证明,你的价值在于你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你家族赐予你的虚无光环。我会证明给你看,你嫁给我并不等于对命运的屈服,而是你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途径。我把你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为了困住你,而是为了给你翅膀,让你飞得更高更远。” 让我飞的更高更远?我的价值? 是啊,这辈子,从未有人这么说过我,他们更多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工具。谁又曾真正倚仗我,在乎过那份属于我的表象之下自身的价值?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在成功杀死刺客救下郭公的那一刻,我胸中荡逸着的激情与兴奋如同海潮般汹涌磅礴。那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有人让我放手去做一件事,而我却没有辜负这个人的信任。 我犹豫着垂首后退,他却进一步抓紧我的手,热切而又诚恳地说道:“相信我,我们之间恰如一场赌局,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双赢。” 对,韩宛棠,你忘了你此行的目的了吗?你不能再退却了。 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道:“好!这一局,我跟你赌。但我要先看你能不能打赢濠州这一仗。” 他紧绷的面容有了一瞬的松弛,手中的力量也减弱,深邃的眼中精光闪闪,透出一股慑人心魂的霸气。他缓缓道:“我的人生,早已注定只许赢不许输。” 我为他偶然流露出的王者之气所震慑,面上却尽量故作冷漠地说:“但愿天遂你愿。” 他微笑拍拍我的手背,温声道:“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再过几天,又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大战,只怕你会吃不消。” 他说完,含笑望了我一眼,目如温泉,我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能否,帮我弄个东西来?” 他道:“什么?” 我将唇附上他的耳朵,低语几句,他身上带着汗味的男人气息便悄无声息地透入我的呼吸里。我才惊觉我们的距离太近,红着脸退开。 他略带诧异地望着我,我冲他嫣然笑着,他随即点头,转身急匆匆的走出帐外。 我知道大战在即,他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个年轻男人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不会褪色的激情和精力去处理各种纷杂错乱的局面,更重要的是他还拥有一颗自信却又绝不自傲的心。也许伯父的选择是对的,只是现在他还羽翼未丰,一切都言之过早。 目送他离开,我静默地靠在床榻上,闭目思索着。 我的价值、我的梦想与人生,真的会和这个男人绑在一起吗? ------------ (二十五)大战在即 又过了两日,我的身子稍微好些了,便随着郭子兴的军队在赵均用等人的迎接下浩浩荡荡地进入濠州城。 这两日里,郭子兴曾来看过我一次,更多时候他是在自己的军帐中召开各种繁琐的军事会议。据说贾鲁的兵已驻扎在钟离,钟离与濠州不过相去二十里,大战在即,谁能不愁呢? 漫天星斗,月华斜照。 我坐在郭府的厢房内,遥望着天际的星辰,忽然想起辞别刘基时他对我说的话:“蝶幸芳菲,花恋春阳。若要相见,须问参商⑴。” 刘基啊刘基,何须问天呢,你只需屈屈手指,人间万事便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你的意思是说,天命如此,我们逃不过,对不对? 不知是谁的泪水,映着星光无声无息地滑落,坠入飘摇的灯花中,发出突兀的“嘶嘶”声,仿佛是蕴藏在人心底的嘶喊。 是我的泪吗? 我摸着桌上轻巧精致的铜制面具,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笑纹。这个面具上雕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火鸟,勾描精细,栩栩如生。 这就是我让朱元璋给我找的东西。一个面具,足以掩盖我作为女子的所有软弱与娇柔。火离为凤,朱雀将飞,从此以后,我就是刘基的师弟朱雀先生赵棠,是郭子兴帐下的新幕僚。 天命玄鸟降明土,朱雀翔南紫微出。我要用向世人证明我真正的价值,而这份价值绝不仅仅是那个虚无的前朝皇族的身份。 “阿棠,我可以进来吗?”门外有人轻轻扣门,听那娇柔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马惠英。 自我回城后,赵均用就派来城内最好的军医来给我治病,当然,这几日若没有她的悉心照料我的伤也不能好的这么快。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是尴尬而又特殊的,但她对我的坦诚和照顾让我由衷的把她当做自己的朋友,甚至还生出一份亲昵的感情来。 我迅速把面具戴在脸上,粗着嗓子朗声道:“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看到我的样子先是唬了一跳,遂即笑道:“阿棠,这里又没别人,你戴上这个吓唬姐姐呢?” 我摘下面具,掩嘴笑道:“姐姐走南闯北什么阵势没见过,会怕我这只小鬼吗?” 她目光温柔如水,却装作没好气地样子,道:“你这只小鬼就不要奉承我啦,快随我去见义父。” “郭公?”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她,道,“可是有什么事?” 她收起玩笑,面色沉重道:“贾鲁的军队已经驻扎在城外,对孙德崖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天亮之前若是他不交出赵均用和彭大,弃兵投降,他们就会开始攻城。等下在议事厅会召开一次军事会议,义父的意思是让你也去。” 我不禁皱起眉头,看来战争一触即发。他之所以叫我去,大概是因为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吧。 我点点头,将面具戴好,正了正衣冠,随她一同前往议事厅。 我和马惠英悄无声息地闪入议事厅,但依然引起沉默忧思的众人的注意,我放眼望去,厅里的人大多都见过,分别是彭大、赵均用,五帅郭子兴、孙德崖、鲁世应、俞承恩、潘玄瑞,以及朱元璋、徐达等人,其他的我就不认识了。 此次会议应是由郭子兴主持,我在众人的注视下稳步走向郭子兴身侧,他从容不迫地向我点头示意,让我坐在他下坐左侧第四个位置,恰与朱元璋相对。 我好奇地望向孙德崖,他面色沉静,却已不复昔日孙府筵席中的威风凛凛。而他的身旁并不见孙敬实,看来孙敬实既是非死亦重伤不愈,他的儿子惨伤在我们手中,心中难免痛恨不甘,只怕这场会议难遂人愿。 郭子兴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开口道:“刚接到探子回报,元兵已驻扎在钟离、怀远、灵璧,对濠州城形成包抄之势,更在咱们城门口叫嚣着要咱们交出彭大帅和赵先生。” 众人听言,皆是哗然变色。彭大和赵均用拱了拱手,感激和悲痛之色溢于言表,孙德崖冷笑着扫视众人,其他三帅则是各个面色阴晴不定。 赵均用早与郭子兴生了嫌隙,又气愤赵均用放走朱元璋和我一事,不免悻悻道:“那该如何?元兵此番派来精兵两万。而我们刚刚起事不到一年,招募的兵将统共不过八千,又都是训练不足的新兵或彭赵二兄手下的残将。我们与元军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又当如何应战?” 坐在他身侧的鲁世应忍不住低声道:“早说不要接徐州来的烫手山芋,你们偏不听。若不是如此,元兵又怎么这么快就打来?” 赵均用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了,却又不好发作,正在踟蹰着怎么接口,却见徐达站起来,直言道:“情况也许不至于那么糟。” 一直沉默不言的彭大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何以见得?” 徐达不紧不慢道:“濠州东连淮安路,西接汝宁路,堪称集庆之肩背,中原之腰膂,战略地位重要非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相信脱脱攻打徐州时,就已经做好攻打濠州的准备。脱脱一向手段雷厉,重要战役更是亲力亲为,此番为何会只派一个属下来攻打如此重要的濠州?” 郭子兴赞许的点了点头,眼光若有若无地朝朱元璋瞅来,我忽然意识到,所谓的会议大概是郭子兴与彭大商量好的一出戏,演给那些心中动摇首鼠两端的人看。 朱元璋遂即道:“前日接到消息,说是泰州的盐贩张士诚携十八勇士率众起兵攻下泰州,兵至万余。高邮知府李齐前去招降,起初张士诚接受,但部下将令不从,互相攻杀。张士诚再次起义,破兴化,驻兵德胜湖,继而攻破高邮,杀掉知府李齐,自立为诚王。属下猜想,脱脱也许是去镇压张士诚。” 赵均用眯起双眼,沉吟道:“高邮占据要冲,隔绝南北,濠州与之相比都相差甚远,若真被张士诚攻占,必是大元的心腹之患。如此以来,脱脱极有可能临时改变计划,前往高邮。” 孙德崖冷笑道:“也许如此,不过话说回来,郭公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我见郭子兴面有愠色,暗叹孙德崖真是老奸巨猾,在这种时候不谈论军机,却故意抓住细枝末节的事情针锋相对,实在居心叵测。 我走上前,有意无意地瞥向孙德崖,淡然道:“消息灵通的只怕不只是郭公一人吧。我一直都很好奇,怎么濠州成刚起内乱,脱脱就大军压境。大家说说看,这脱脱的消息是不是比我们要灵通的很?” 孙德崖蓦地站起来,双目寒芒森森,重重一拳打在桌案上,怒道:“世上之事就是无巧不成书,你是何人?又为何戴着面具?如此故弄玄虚,莫非你是元军派来的细作?” 注:⑴参商,参与商都是星辰的名字,它们是天上彼出此没的两颗星辰,就如同曼珠沙华的花叶不相见一样,古人常常用参商比喻亲友隔绝,难以相见。 ------------ (二十六)谁是细作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不已,一道道寒芒向我刺来。 这人竟然贼喊捉贼,我冷哼一声,不卑不亢地答道:“不怕孙大帅笑话,鄙人天生长的太过秀气,像个姑娘家,我父母曾说这样的面容难以威慑敌人属下,实在不适合行军打仗。所以我就效仿古时兰陵王⑴,以面具遮脸。至于我是谁,你大可以问元璋。” 朱元璋面向众人,提高声音,字字铿锵有力道:“不错,属下曾于除夕时奉郭公之命前往青田太鹤山拜访刘基先生,恰逢这位先生在场。刘基先生避世不出,却将其举荐于我。” 郭子兴亦赔笑道:“我也可以作证,这位是青田先生刘基的师弟,刚刚入我帐下的才士,人称朱雀先生。算来,日前内讧一事也是多亏了这位先生帮助,我们才不至于自乱阵脚。” 孙德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冷冷道:“我从未听说过刘基有一个名号为朱雀的师弟,更不知他帮过我们什么忙。” 我耸耸肩,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微笑道:“鄙人无才无名,自然不入大帅的法眼,大帅几番质疑,是怀疑郭公和朱大哥所言为虚吗?” 孙德崖迅速瞥了一眼郭子兴和朱元璋,仿佛有所忆及,将信将疑地瞅着我,道:“郭公的话自然是一掷千金,值得任何人相信的。” 现在不宜与孙德崖闹的太僵,我指着自己的脸笑道:“若是因这个劳什玩意而使孙大帅误会,但请您坐下,务必听小弟说几句。” 我给足了他面子,他自然顺水推舟下这个台阶,他冗自坐下,不耐道:“说什么?” 众人遂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泰然道:“如今兵临城下,谁的消息更灵通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分析一下敌我的胜负优劣之处。” 其实揪出通敌叛军的细作不是不重要,而是不适宜在这种场合中做。现在城中将领各个心怀鬼胎,立即指出细作只会使人心浮动。至于这个细作是不是孙德崖我不敢确定,但必定是熟知濠州城种种事端的高级将领。濠州刚起内讧,再公开抓内贼,会白白损失实力,抓细作的事只能私底下不动声色的做。 朱元璋赞许地望着我,又面向众人,沉声道:“濠州城‘河流密布,湖泊星罗’,淮水、濠水恰如护城河般将濠州围得严严实实,且河水一多,空旷的平地就少,他们两万军士不好扎营,势必要将兵力分散至钟离、怀远、灵璧等地;而濠州城南又有万岁山,城东有盛家山,西则有马鞍山、镆铘山、栏杆山,西南有石膏山,西北有曹山。如此众山环阻,百川带绕,实乃天然屏障,易守不易攻。” 我望着众人垂首思忖的神情,徐徐道:“正是如此。元兵之所以迟迟不敢来犯就是忌惮濠州之难攻。而他之所以来攻却又是寻了我们人心不合的空隙,我们若再不齐心一致、众志成城,只怕坚城亦成纸城。” 这一下大家都面有红色,似乎有所思悟,唯独孙德崖依旧是那般冷漠神情。 彭大拍案叹道:“不错啊,说来惭愧,若不是老夫,也不会引来这般虎狼之师,给尊位蒙难。” 他说着,竟虎目通红,泫然欲泣,郭子兴忙道:“彭大帅千万不要这么讲,在座的义士们都很钦佩您当年跟随芝麻李李大帅征战沙场的英姿,有我们在一日,定不会让元兵碰得你们分毫。” 他说着,站起来环视一周,傲然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场下的数十名低级将领异口同声的喝道,声震如雷,也震得其他四帅不得不点头称是。 郭子兴满意地点头,胸有成竹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咱们就派人登上城门回绝了元人的无礼之求。大家没有异议吧?” “没有!” 郭子兴卓立于众人面前,拍案慨然道:“那就从今夜起做好全面应战准备。” 我眼含笑意地望着朱元璋,但听朱元璋亦目光温热地回望着我。 —————————————————————————————————————————————— 散会后,我与朱元璋漫步在回廊下,不知何时空中飘起雪花。 我伸出手承接着冰寒的飞落,它却像朵开败花般在我掌心枯萎,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意兴索然的滋味,便皱眉道:“你还有心情散步,你难道不急吗?” 他摇头道:“急什么?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好,如今最该做的就是将身心调整至最佳状态。” 他说着仰首遥望漫天的雪光,微笑道:“雪中漫步就不错。” 我轻耸香肩,正欲说话,忽然看到回廊尽头处隐隐有人影蹿动,便向朱元璋注目示意,他却一副好整以暇、泰然自若的模样,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冲我眨眨眼睛,两唇轻动做成细微的嘴形,我立刻会意,提高声音问道:“今天这么重要的会议怎么没有看到汤和?他人去了哪里?” 他大有深意地望着我,目光闪闪道:“濠州虽易守难攻的,但并非无法攻克。其一,元兵势重,脱脱做事的风格一向是不成功便成仁,此番他志在必得,势必做好了久攻的准备。你可知道,一旦打起持久战,最重要的什么?” 我迟疑道:“兵书上常说‘粮草先行’,莫非是粮草?” 他油然道:“不错,正是粮草。如果后方供给不足,濠州终会成为一座弹尽粮绝的死城。汤和要做的事情,就是打通一条粮草战线。” 我疑惑道:“可是元兵三面围城,他如何能向城内运粮呢?” 他若无其事地替我拂落发间沾染的白雪,笑道:“怎么不能?濠州城下有一个密道,大概是昔年宋朝人抗击元兵所挖,那条密道通往城外群山连绵处。山头多,就易于掩蔽,那地方也刚好是元兵无法驻兵之处。” 我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事刚才为什么没有人提起,难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吗?”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他们并不知,只因……” 注:⑴兰陵王,名高长恭(公元541年- 573年),又名高孝瓘,骁勇善战。他前后因各项战功被封为巨鹿郡、长乐郡、乐平郡、高阳郡等郡公。据说因为面相太柔美不足威赫敌人,每每打仗都要戴上狰狞的面具。 ------------ (二十七)内鬼现身 他说着凑近我的耳边,我装作恍然大悟地样子,探寻道:“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他眼含笑意,面上却故作紧张地向四周探望了一会,犹疑道:“好吧,但你可要替我保密。” 我点点头,他便带着我在郭府的回廊中急速穿梭,我始终默不作声,却暗中留意着身后。 如果不是在山间生活经年后练就的一双灵敏的耳朵,只怕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听出身后那隐于重重夜色中的衣袂破空的风声。那声音若有若无,几不可闻,却一直与忽快忽慢的我们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不觉按住腰间的青冥,身后那个人定是个绝顶高手。 小小一座濠州城,如今也风起云涌,卧虎藏龙。 终于,朱元璋伟岸的身姿停在一间房屋前,他泰然回首道:“就是这里了。” 我闻言立即拔剑跳起,直指身后的一从矮松,果然,矮松后面蹿出一个仓皇的碧影。 “他”的身影迅疾如电,连我也望尘莫及,但朱元璋却已然卓立前方阻住“他”的去路。 透过那高挑绰约的背影,我才觉出这人竟是个女子,而且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朱元璋原本沉静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震惊。 这女人究竟是谁? 只听她娇叱一声,长剑出鞘,冲朱元璋迎头劈去。 雪光映照,剑芒森寒,她手底招招狠辣,身姿更快若惊鸿。快,狠,准,在我和朱元璋的前后夹击下,她也毫无败势。最令人惊讶的是快,她的剑实在是太快,以至于我连她的面容也看不清。 朱元璋手中虽无兵器,却一直进退有据,况且有我在她身后包抄堵截,争斗一久,她就必定插翅难飞。 然而,在朱元璋就要拿下她时,她却玉腕轻扬,呛鼻的青烟遂即弥漫在我们中间。 我皱眉屏息正要追击,她已经一个旋身躲过,飞鸟般冲天而起,连续三个翻腾,跳向郭府的高墙。 眼看她就要侥幸逃脱,三支羽箭惊鸣而至,直抵她的所有落脚处,她娇躯微震,无奈之下只得轻盈的落回地面。 只见她回剑入鞘也不再反抗,自然写意的动作在风雪中愈发潇洒优雅。她握剑的手清秀白皙,柔弱无骨,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双看似该去弹琴的手竟然如此狠辣毒绝。 我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她那清雅与妩媚共生的姿容我一世都忘不了,她就是那日在孙府献歌的名伎如烟。 “果然是你!” 徐达不知何时从暗处走来,目光满是痛恨,紧握弓弦的粗壮手臂微微颤抖着。 如烟随意地拢了拢激斗中垂落的如云秀发,清越娇柔的声音遂即从她唇齿间吐出:“不错,我没有想到你会在暗中跟着我。” 我心底一震,这声音好生熟悉,要知道上次她虽然在筵席中献歌,却并没有开口说话,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可我见她统共不过两面,又怎会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呢? 徐达一步步逼近她,怒道:“每次城中出事,你就会出现,但我却私心里认为是我多虑,不曾真正怀疑过你。可是这次,你做的实在太明显。为什么从不轻易献唱的你会为孙德崖这种人破例?为什么你一出现郭公就险遭毒手?为什么你刚一走,消息就传到元贼那里?又为什么郭公一回城你便又回来找我?” 她如花的玉容错落在飞雪中,显得愈发凄迷深沉,她叹道:“因为,我就是细作。” 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诧异万分,我求助地望向朱元璋,他亦是神色黯然,压低声音道:“如烟和徐达是旧相识。” 我恍然明白,瞧他们二人眼下的情景,所谓旧相识,大概就是旧情人的意思吧。 徐达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原本白皙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变形,一双朗目似能喷出火来。 他霍然拔剑,指向如烟道:“现在你最好束手就擒。” 如烟淡然而笑,俏脸寒霜,冷得像缤纷的雪花。她耸肩道:“我已经束手就擒,徐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徐达目光悲痛地注视着她,仰天而叹,爱与恨便随着漫天银丝交织起来。 我忽然想起至正十一年的我,那时我也如眼前的徐达一般,被人欺骗利用。不同的是,我大错已酿,他却还有挽回的机会。 朱元璋的目光逡巡在这两人身上,沉声道:“徐达,此事应该交由郭公处理。” 徐达闻言一震,脱口而出:“不可以!” 如烟的秀眸中异芒涟涟,深深望进徐达的眼中,她轻柔浅笑道:“你不恨我吗?” 徐达目光木然,不去瞧她一眼,只恳切地望向朱元璋,开口道:“重八,你我是自小的兄弟,若你信任我,就将这件事请交给我。” 朱元璋无奈道:“事关紧急,你也看到了,她刚才已经听到粮草的机密。此女生性狡诈,我怕你为情所困身不由己,终会让她逃脱。到时候军机泄露,可不是你我能担当的起的。” 我走上前诧异道:“难道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为引她出来而已。” 朱元璋摇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假话总要掺了真话才能让她这样聪明的女人相信。” 我叹道:“你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徐达却坚持道:“不管怎样,请将她交给我。” 我和朱元璋相对而望,均感愕然,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出有什么不对。 等我发现时,已有三道银光以雷霆之势混着风雪向我们直射而来,我低呼一声以剑相格,一枚银锥子直愣愣地钉在地面上。从其入地的深度,便可看出发暗器之人的劲道与狠厉。 等我们三人惊险避过之后,如烟已经幽灵般立于墙头,她露出整齐雪白的贝齿极为甜美的笑道:“多谢朱公子透露军机。奴家瞧着你们为我而争论不休,真是替你们着急,不如奴家这就告辞,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说罢,别转娇躯,寒风送雪,也送走了她凄迷曼妙的身姿。 我大惊失色,提气欲追,却被朱元璋拦下,朱元璋的嘴角漫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淡然道:“不必追了,她已经中计。” ------------ (二十八)连环妙计 正在我迟疑之际,却发现徐达原本通红的眼眶又恢复常色,激动的面容也沉静如水,他望着如烟远去的背影,叹道:“但愿如此。” 我忽然觉出不对,朝着朱元璋喝问道:“你们俩个打什么哑谜?” 朱元璋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道:“这就叫做计中计。我们早就料到她是奸细,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利用她奸细这层身份。” 我望着他的笑容,道:“你是说……” 朱元璋回望着我道:“粮草的确是一大难题,却已然在孙德崖撵我们出城的时候由汤和解决了。你可知道,赵均用表面上和孙德崖一伙,实则和彭大仍是同枝共息。孙府摆下鸿门宴后,我去找彭大交涉,告诉他军中有奸细,如此一来元兵必会攻城。彭大便找赵均用商议,赵均用当时就已经动摇,所以才会任凭城门大开地赶回孙府。这实则是一场交易,我让他保住郭公的命,他命我出城尽快备齐粮草。” 我接口道:“原来你表面让敌人抓住濠州城缺粮的弱点,实则早已暗度陈仓,借着濠州内讧将粮草大摇大摆地运进城中。而经此一事,贾鲁定会以为城内缺粮,又将心不合,难免会掉以轻心,低估咱们的实力。” 他颔首道:“不错,看轻敌人和看高自己一样会自取灭亡。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他势必会派大量兵马驻扎在山头颇多的城南,以阻截所谓的粮草。这样一来,他攻城的兵力就会分散。” 我又问道:“那汤和呢?他又去了哪?” 朱元璋的笑容愈发神秘莫测,他道:“汤和自然有他的妙处,我们要做的是以做小的牺牲抵御贾鲁的攻击,而汤和要做的则是让贾鲁的军队从内部垮掉。” 原来他还有后招,一计接一计,错综交环。关于汤和,我虽然还有疑问,但见他言语间有所保留,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道:“那如烟呢?人家都是欲擒故纵,你们却是欲纵故擒。” 徐达俊朗的面容上漫出冷酷的笑意:“她接近我,就是为了套取情报,但上次她一孙府一事她已经行迹暴露。她知道自己会引起我们的怀疑所以从那以后就自动消失。但她没想到郭公居然能化险为夷,甚至还被再度接入城中,也许她是被迫的也许是她自己要赌一把,她又来找我。我便将计就计,装作对她一往情深,让她放心大胆的探听所谓的机密。但她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定想到我们会怀疑她,刚才先抓住她,再演这出深情如许的戏给她,也是要让她对重八说的话深信不疑。” 我方才还为他的痴情枉负而伤感,谁知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不知是不是风雪太过于冰冷的缘故,寒意从心底向四肢蔓延。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淡淡道:“原来如此,两位真是高明。我有点累,就回房睡了。” 朱元璋虽然看不出我藏在面具下的苍白脸色,但他灼人的双眸却透过我的眼睛直望进我心底。他转头对徐达道:“你去安排一下明日的事,然后就早点休息吧,我送她回房。” 徐达点头瞟了我一眼,便转身漫入无边的夜雪中。 我望着朱元璋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原本呼之欲出的“不必”二个字忽然卡在喉口,再也吐不出。 我叹息着转过身,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着,步履缓慢而沉重。 他沉默地跟在我身边,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我望着天上那洁白纯净的冰凌花,忽然再也忍不住,停住前行的步伐,转身看向他道:“你并不信任我。” 他的嘴角漫出苦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报以一种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心底竟隐隐觉得可笑,原本我和他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根本不必谈什么信任。 他却无声无息伸出手摘下我的面具,我本能地向后躲着,不悦道:“你做什么?” 他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里的面具,淡然笑道:“我只想看看面具下的阿棠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有愤怒、失望甚至伤心?” 我为之气结,冷笑道:“这重要吗?”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望着我,缓缓道:“重要,这至少让我明白,阿棠是真的在乎我。” 我是畏寒的,所以一到冬季就会手足冰冷,此刻他手心湿润温暖的气息绕在我的指尖,说不出的舒适。 但心呢? 我别过头,想把手抽出来,他的手却攥的更紧,目光也更炙热。 我气道:“你不要自作多情,在我看来信任是一种尊重,我只是渴望得到朋友最起码的尊重而已。” 他凄然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你的朋友?”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反问道:“不然呢?” 他轻笑一声,松开了我被他攥的生疼的手,柔声道:“朋友也不错,已好过萍水相逢许多。阿棠,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有自己的苦衷。也请你谅解你这个可怜的朋友,如果我是三军统帅,我一定不会隐瞒你丝毫。” 我拿过他手中的面具,怅然道:“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战在即,你就早些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来日的一切。” 我说着,转身欲走,一片飞雪悄悄来到我的眼前。它缱绻着娇柔的身体,犹若出生的婴孩,那晶莹闪烁的光泽像是一双注视着我的眼睛。要是人,能如这雪一般纯净无垢,不必猜来猜去该多好? 我不禁伸出手去迎接它,它便娇怯地依偎在我掌心,与我的呼吸融为一体。 “啊!”我忍不住低呼一声,因为身后有个坚实的臂膀突然毫无预见地紧紧将我环住。 他将脸凑在我的颊边轻蹭着,那些短小的胡渣划过脸颊是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他唇间滚烫的热气吞吐在我的耳边,犹若绚艳的红莲花舌,他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女人。” 我心惊之下,想要回头推开他,却被他死死压住,他继续说道:“阿棠,请相信我。我会给你一片全新的天地,真正属于你的天地。这是我唯一能给你承诺。” 他说完,在我的耳垂上印下一吻,缓缓松开了我。 他当我是什么?他想要我就必须得给吗? 明明是极冷的天气,我却觉得燥热难当,我羞的转过身,冲着他扬起手掌就要打下去。 ------------ (二十九)七月围城 然而这一掌却始终没有落下,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我与之闹僵并无半点好处。 更何况,任我怎样迫视于他,他都用一种清澈不见底的精湛目光坦然地望着我,这让我心底的恼怒都瞬间失却寄托的枝桠。 他眉目中的绵绵情意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将委顿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深深望了他一眼,想要越过那似浅还深的眼波看透他内心所想,却终是无果而终。 深夜里万籁俱静,唯余风吹白雪的簌簌轻声。 这个人,终究是深不可测。他表面的深情如许很可能只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最终目的不过是让我更好地为他服务。正如,徐达对如烟那样。 也罢,他是真心或是假意又与我何关,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达成了相互利用的协定。况且,我早已心有所属。我和他,只能用一种最理性的方式相处。 再不想与之纠缠,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清然柔雪中,重重树枝交杂纷错,雪影与树影的重叠使得周遭的景象愈发朦胧,我耐住因寒冷而颤抖的身姿无意向树影中瞟了一眼,却发现一抹淡黄色的衣角若隐若现。 莫不是马惠英? 刚才那一幕若让她看见她又该做何想法?她毕竟是个女人,再怎么贤惠也会心中不快吧。 念及此,我神色黯然地加快了脚步。 —————————————————————————————————————————————— 第二日一早,雄浑嘹亮的号角声伴着漫天的鹅毛大雪吹响在城内的每一个角落,惨烈持久的濠州之围自此拉开了序幕。 因前一晚与朱元璋合力擒拿如烟,我胸口还未痊愈的旧伤又隐隐作痛。他便嘱咐了我不必参与战事,好好在郭府中养病。 我也不做坚持,从私心的角度来说,我的确没有必要为他们拼命。 这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一直持续了整整六个月多,暗无天日的六个月里濠州城内外到处烟火缭乱,死伤不以数计。五帅中的鲁、潘二帅在应战中不幸中矢身亡,城内的七千人马缩减为四五千。相较之下元兵的损失比我们更为惨烈,原本两万精兵只余不足一万人。 濠州当真是座攻守兼备的坚城。 而在过往的几个月里,贾鲁一直派兵驻留在城南的山头以防止我们从所谓的密道偷运粮食。时日一长,他发觉城南并没有任何异常,正才知道自己中计,加上其连月来损失惨重,便气急败坏地将军队撤离城南支援主力军队。 即便如此城中的情况并不容乐观,粮草贮存的再多也经不起半年多的消耗。城内的供给最多只能再坚持一个月。 朱元璋面对这等困境却显得从容不迫,他洒然道:“其实那时情急之下我们并没有够得太多粮草,顶多只能维持大半年的供给,若元兵一直围下去,我们势必要再另谋他法。上次我对如烟说的密道一事其实是实话,等到贾鲁认定这是假的,彻底放松城南的警戒时,我们恰好可从密道中偷运粮草。算算时日,他从城南撤兵的日子刚好和我推算的相差无几。” 我哑然失笑道:“好一个连环妙计,这才是真正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只是这样一直守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旦南边脱脱对张士诚的围剿停止,我们就要遭殃。” 他油然道:“你说的不错,所以接下来就要轮到汤和大显身手。” 这大半年以来一直不见汤和的身影,他又到哪去了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但笑不语,目光愈发神秘莫测。 数日后,探子回报,城外元兵突发疫病,大批将士卧床不起。 在此期间,徐达曾趁乱连夜率兵出城,直冲对方军帐,斩杀了八百人。但他并不恋战,而是速战速回。其实徐达带去的是城中仅余的一千身体健全犹有实力的轻骑兵。要知道我们这方早已兵困马乏,弹尽粮绝,自保尚有困难,更别提将对方一网打尽。 徐达之所以强作英武孤军深入不过是趁元兵忙着治病的空档给其造成一种错觉,让贾鲁认为我军实力尚存,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好乘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从城南向城内运进粮草。 这下,元兵自然大乱阵脚,更匪夷所思的是,一直在阵前指挥众将攻城的贾鲁忽然消失无踪。 又过了几日,元兵军帐中的疫病得到控制,又开始向城中发起新一轮的猛烈进攻。 重新得到补给的濠州众将士也军心大振,奋力抵御着敌人凶猛的攻城。 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攻击并没有持续几日,元兵帐中就传出贾鲁病发身亡的急讯。军中无将,彪悍勇猛的士兵们瞬间变成了一盘散沙,在朱元璋的几番冲击下几乎溃不成军。 原来这七个月里,汤和一直化身军医潜伏在元兵营帐中,那场疫病也是拜他所赐。元兵中的老军医在行军的路上突然发病死亡,所以只好在临近的乡镇中找来几个郎中充当军医,这其中就有汤和。他知道自己无法接近贾鲁,又故意制造出疫病,再及时拿出治疗的秘方,让贾鲁对其信赖有加。恰逢贾鲁也患病,看其这七个月来不但安分守己还对全军颇有功劳,就命他近侍身侧。 这样一来,汤和发现贾鲁原来就患有顽疾,一到夏日就会发作。他便假借治病之名,在药中加入令贾鲁病痛加深的草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贾鲁。 擒贼先擒王,很快,朝廷方面就下令撤军,为其七个月的濠州之围终于得解。 苦战之时,总让人觉得风雨如晦,暗无天日;而战后的天空,却晴光迤逦,万里无云,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城内的众人都洋溢在一种大战告捷的兴奋和欢喜中,而城中的这几个将领的笑颜下却各怀鬼胎。 外敌赶走了,内讧只怕仍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我和朱元璋的第一场赌局还没有结束,只因濠州之难并未解开,接下来,又会是一场更为惊险的没有硝烟的暗战。 ------------ (三十)另谋生路 危机刚解,彭大和赵均用就迫不及待地自立为王,彭大改名为彭早住,自称称鲁淮王,赵君用称水义王,二人权力皆在郭子兴、孙德崖之上。 开始濠州城众将还能恭敬以对,时日一长难免会心怀不满,犹以郭孙二将为甚。 至正十四年五月,彭早住、赵均用屯兵盱眙,攻下泗州。这样一来二人势力更强,在城内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我也略觉不耐。 一日傍晚,我在一株怀抱寰宇的樟树下旋风练剑,急剑如瀑,却怎么也挥不去刚才马惠英去我说的话。 下午,她与我静然漫步于回廊上,她忧心于眼下的局势,却忽然开口道:“妹妹,你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不将自己托于良人?难道要熬成老姑娘不成?” 五月的热风丝丝从心头划过,我面色绯红地低头浅笑道:“姐姐笑话我呢,我不过才十八,姐姐你不也是二十几岁才嫁给元璋的吗?何况,哪里又有什么良人呢?” 她却不依不饶起来,望着我甜甜地笑着:“说起他来,我瞧着你与重八哥几番生死与共,更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你若有意,不如就与我做真正地姐妹如何?” 我哑然失笑,苍白的颊边升起两朵更为娇艳的红云,还好这令人难堪的景象藏匿在面具之下,她是看不到的。我轻声嗔道:“姐姐说笑了,哪有将自己的夫君推向别人的道理?” 她无可不可的淡淡笑着,柔声道:“正因为他是我的夫君,只要是他想要的,我都会尽量帮助他。他欢喜,我便欢喜。” 我一面为其的深情所动,一面大感头痛,将脸别向一边道:“濠州城内风云变幻,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她俏脸冷白,干立在原处,却也没有再逼迫我,而是盈盈笑道:“我自然不会强求妹妹,但请妹妹好好考虑,重八哥绝对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好男儿。方才义父嘱咐我去办点事,我就不叨扰妹妹了。” 说罢,她别转娇躯,向回廊的尽头走去。 念及此,一式“缜密”却被我舞的漏洞百出,我不觉心浮气躁,旋身换招,改作“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这一式的要点在于低回往复、曲折环绕的内在变化,如蜿蜒向远的静水深流,又如翱宇翔风的大鹏展翅,因宜适变,绵绵不断。此情此景,舞这出倒真是得心应手。 “好剑法!”身后有男人特有的磁性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闻声收剑默立,心中却惊讶,有人来了我竟然都不知道,真是越来越粗心大意。 朱元璋的星目深注于我,道:“怎么今日有兴致练剑呢?” 我大有深意地望着他道:“玉不琢不成器,刀不磨不锋利。在城中憋闷的久了,纵是一个大活人也要生出锈味来。” 他淡然笑道:“阿棠是在怪我按兵不动吗?” 彼时朱元璋因护城有功已被升为镇抚,加之是郭子兴的女婿,郭子兴也有儿子,但他们多为平庸无能之辈,所以军中都暗传朱元璋会是郭子兴的接班人,他的地位已不可与往日同语。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朱公子一向自有主张,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呢?” 他径直走近我,在离我不到半尺的距离处蓦然停下,笑道:“我也不想按兵不动,只是苦于时机未到。去年内讧的事给我和郭公一个教训,那就是必须要拥有自己的领地。但军中士兵大多是乡野村民,适逢濠州苦战后,皆疲倦厌战。此时更要休养生息,不能急于攻城略地。” 我一面颦眉于他有意无意的靠近,一面道:“我知道,但眼下彭赵二人起事,军心又动,岂不是一个大好的时机?” 他洒然而笑,将手伸向我停在半空中,狡黠道:“所以我来找你哩。阿棠愿不愿与我携手,一齐领略万里山河的奥妙?” “道不自器,与之圆方”,我在心中默念着“委曲”的奥义,遂即款款轻扶着他的手掌,甜甜浅笑道:“有何不可?只是为何元璋你不叫上马姐姐?” 他笑容瞬时灿若桃花,他欣然道:“英妹留在濠州另有要事。阿棠终于不叫我公子哩?” 我若无其事地淡淡“哦”了一声,面上却微红,岔开话题道:“只不知元璋准备去哪里?” 他拉住我的手,神秘莫测地问道:“你猜猜?” 我垂首思忖道:“不是定远,就是钟离。” “哦?”他眼中异采涟涟,兴趣盎然地问道,“何出此言呢?” 我油然道:“钟离是你的家乡,定远则是郭公的家乡,攻打这两个城镇都会轻车熟路。且二者都离濠州较近,兵马调动、粮草供给都相对容易的多。” 朱元璋蛮有兴趣地听着,含笑道:“我从未想过阿棠竟然这么关心我,连我老家在哪里都打听好啦。” “你这人不但是直肠子,竟还是个厚脸皮!”我侧首微嗔,又转移话题道,“你还未告诉阿棠,我究竟猜的对不对哩?” 他眼中的春意更浓,笑道:“基本算是对的。我打算南略定远,但最终目的却不是定远,而是滁州。滁州堪称中原与集庆的咽喉,紧扼长江南岸,同时控制着水陆两大要道,可南可北,可战可守。且滁州富饶,又是集庆以北最大的粮仓所在,无论在经济上或军事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恍然明悟,他既心怀异志,却善于隐忍,一种难言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绝非他看起来的那般温和善与。有了这层感悟后,我更要防着他,我开口道:“郭公怎么说?我们无权无势,现在发兵攻城不会引起那些人的侧目吗?” 他沉吟道:“经历数变,郭公早想离开濠州,自立门户,自然是无不应允。但这次南略定远不宜声张,我只带二十四名高手即可。” “二十四名?”我讶然道,“仅仅二十四人如何能攻下定远?” ------------ (三十一)前缘早定 他悠然笑道:“你有所不知,此行目的不在力敌,而在智取。英妹告诉我,郭公有意兼并定远张家堡驴牌寨的三千多兵马。我与驴牌寨的大龙头张汉是老相识,此人是个江湖草莽,并无心大业,我们若诱之以利想必他会同意归降。” “那你为何要带上我?”我疑惑道。 他握紧我的手,双目闪亮道:“这既是你我的赌局,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如何给你双赢。我向你保证,等攻下滁州之后,我会让郭公势力范围内的红巾军都臣服于韩林儿之下。等到那时,你再不会无颜见你的亲弟弟,再不会有家不能回。” 我身躯微颤,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动容道:“原来你都知道。” 他遥望着太清上的玉盘,缓缓道:“忘记告诉你,我才是刘基真正的小师弟。”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道:“你是……” 月光朦胧下,映得他的笑容也十分好看,他望着我道:“在太鹤山之前,你已经见过我两次。” 我惊呼道:“无嗔,你竟是无嗔!” 是了,之前在亳州雅香楼见他时,他头上戴着冠帽,但是,那时他和伯父明明是不认识的,伯父还问他叫什么呢。 我接着摇头道:“不对不对,在雅香楼时你和伯父根本不相识啊。还有,我大哥似乎也不认识你。” 我大哥,当然指的就是刘基。 他无奈道:“那是因为师父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第一次你见到我,是二师兄带我去见徐寿辉。我不喜徐寿辉的为人,也不想荫蔽在师兄的羽翼下,所以准备南下另谋出路,恰好二师兄与我同路便送我一程。第二次见你,我已经还俗,从二师兄那里得知师父的去处,便前去问询,谁知又遇到你。至于大师兄,我入师门时大师兄就已经开始隐居,我从未见过他。但大师兄是何等聪明的人,我只与他略谈几句,他便已猜出我的来历。” 怪不得刘基如此笃定伯父挑选他担当大任,原来他就是伯父的三徒弟啊。我心中震撼难言,喃喃道:“那你为何从不向世人说出自己就是刘基的师弟?那样一来,你就不必再一度屈于人下了。” 他坦然笑道:“师门有令,我们三师兄的师承和关系都不可向外人告知。更何况,刘基和彭莹玉的名望也不是空手起高楼,而是靠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打拼来的。我比他们晚几年,但我自信,将来并不比他们差。” 我不禁愕然道:“你又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 他面色尴尬,眼中更流出一丝伤感之意,轻叹道:“我只是想跟自己打个赌,赌你终有一天会记得我。” 我面露绯色,歉然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你早就……” 他忽然流露出一种甚为少见的顽皮姿态,笑着接口道:“我早就打定你的主意哩。看,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你虽然两次与我擦肩而过,这次却再也逃不掉啦。” 我垂首轻嗔道:“什么逃不逃,等你拿下滁州再说也不迟。” 他握住我的肩膀,大喜道:“这么说你同意啦?” 我窘迫地将头垂的更深,轻声叹道:“你若果真是为我着想,我自然是感激你的。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他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意兴盎然道:“怎会?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我朱元璋将会是你最好的归宿。你就看着我如何打下滁州吧。” 我不动声色地抬头望向天空,刘基和陈友谅的面容先后在面前交叠。他们两个,一个让我仰慕依恋,一个让我又爱又恨,却都与我无缘。 明月清然,繁星棋布,郭府红墙上的砖瓦,在星光的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蒙昧的幻梦感觉。 也许此生我注定无法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若朱元璋真能做到他所说的,我就算嫁与他又何妨呢? —————————————————————————————————————————————— 两日后,定远城。 定远东接滁州,西邻淮南,南依合肥,北连蚌埠,有“境连八邑,衢通九省”之誉。若要取下滁州,就必须先得定远。它名为元军管辖,实则在驴牌寨张汉的势力之下。只是张汉一直与朝廷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关系,双方各取所需,互利共生。 朱元璋从他麾下的八百亲兵中挑选出徐达、汤和、花云等二十四人装扮成南方来的商队,先混进定远城安顿下来,再前往城南张家堡驴牌寨。 这次我与朱元璋扮作夫妻,他的那些手下除了徐达外大都未见过我的真容,并不晓得我是谁。他便向众人解释说我是他旧日结识的女剑客。 软轿内,我娴静而随意的坐着,微闭双眸,入城的时候已是亥时,我不禁有些倦怠。过了半晌后,总觉得面上有丝丝令人不自在的灼热,我霍然睁开眼,才发现朱元璋的眸子恰似一泓春水,流淌出的绵绵情意正顺着彼此的目光注入我的眼眸。 车厢较为宽敞,但仍然抵不过眼下肆意流窜的暧昧意味。 我轻扭腰肢,别过脸,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他看到我明眸开启,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我忍不住莞尔道:“你总盯着我作什么?” 他伸个懒腰,舒服地靠在身后的软靠上,似是认真似是调侃道:“想来这是我今生第二次见到阿棠的女子装束,第一次只是在赵州河畔惊鸿一瞥,这次竟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红着脸轻啐了他一口,好笑道:“你这家伙,人家原以为你是个一本正经的主,原来竟将你看错哩。” 他洒然笑道:“再正经的男人都有不正经的时候,何况是美色当前。” 我没好气地瞅着他,幽幽道:“男人都一样,看到淑女佳人嘴里就像抹了蜜一般。”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笑道:“快与我说说,阿棠怎会这般了解男人呢?” 我瞪大双眸假意怒视着他,嗔道:“朱大公子可否离我远些呢?” 谁知他不退反进,抓住我的肩膀轻晃着,故作凶悍地回瞪道:“阿棠小姐可否不要叫我朱大公子呢?” 真想不到他这样的铁血汉子也会露出如此天真嬉笑的一面。 望着他状似孩童的模样,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告饶道:“元璋,人家认错还不行吗?” 他哑然失笑,凑在我的耳边轻声道:“阿棠放心,我只会对你一人不正经。” 酥热的气息注入我的耳中,撩拨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正窘得眉头大皱,想要推开他。 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道:“公子,到了。” ------------ (三十二)龙头张汉 “知道了。” 朱元璋闻言沉声应着,悄无声息地松开紧锢着我的双手,曾在他面上短暂存在顽皮神色的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其惯有的成熟与严肃。 他回头大有深意地望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知趣地搭上他的手,随着他款款步下车轿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将脸扭转到旁人视线不可及的角度,满意地冲我眨眨眼睛。 眼前是一座高墙环筑的寨堡,一丛丛明亮的火把固定在寨子四围的墙面上,照的原本浓黑的夜都昼如白日,加上寨子后面群山环绕,山影巍峨,看来颇有气势。 这就是坐拥整整三千兵马、连朝廷都要忌惮几分的皖东第一大寨——张家堡驴牌寨。 朱元璋伟岸颀长的身姿正昂然立在高阔的寨门外,他冲身边的一名壮汉问道:“通报过了?” “已经通报过了,公子。”那汉子垂首诺诺道。 “轰——” 寨门应声而开,一个铁塔般健壮高伟的大汉从中阔步走出,在他身侧有两人高举火把,将眼前的众人映清清楚楚。 那大汉手挎金马大刀,脚蹬虎皮高靴,面上布满浓密的髯须,一双虎目里精光四射。其他人的容貌和装扮皆各有特色,但最吸引人眼眸的还是轻倚在他肩头的一位粉袍赤足、如娇似媚的妙龄美女,那美女正睁着水灵灵的妙目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想来眼前这人就是大龙头张汉无疑,只不知这女子是谁,兴许是他的姬妾。 张汉环视着我们这一行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朱元璋身上,笑呵呵道:“多年不见,重八小弟如今也发达啦。” 朱元璋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弟哪里比得上张大哥醒握江山,醉握佳人的艳福无边呢?” 他这样一来,人人都看得出二人关系亲厚。 张汉听得很是受用,热情地抓住朱元璋的手臂道:“来来来,咱们兄弟多年不见,先进去痛饮三大杯!” 朱元璋自是无不应允,笑着随他,并回首对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便跟着他们鱼贯而入。 酒过三巡。 大堂内,张汉颇有威严的坐在特质的龙座上,目光朝我扫来,笑问道:“这位就是郭公的千金马小姐吗?” 我略觉尴尬,朱元璋抢先一步答道:“这位是我旧日结交的女剑客,现下风声紧,我们只好扮作夫妻商队混进城。而在下的内人则在濠州另有要事未能前来,还望张大哥见谅!” 张汉笑着摆手道:“不是啥子大事!重八小弟说吧,此番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元璋见他开门见山,神色复杂地望了眼一直陪侍在张汉身边的那个俏丽美女,张汉立即会意,扭头对那女子说:“柔柔,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不嘛,柔柔想和您在一起。”那柔柔痴缠地挽着张汉粗壮的手臂,将俏生生的粉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小女孩般地撒娇耍痴。 我不禁黛眉轻皱,这样柔媚入骨的娇憨神态,只怕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见了都要告饶投降吧。 张汉安抚地拍了拍柔柔发上未挽的青丝,柔声道:“听话。” 柔柔这才依依不舍地从他身上离开,嘟着粉嫩的樱唇顺从地退下。 朱元璋望着柔柔的身影消失,才开口道:“现下义军四起,朝廷无道,不知张大哥今后有何打算?” 应是醉酒的缘故,张汉老脸黑红,他迟疑道:“重八小弟可以别有所指?” 朱元璋闻言,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直言道:“我知道大哥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汉子,我就不兜弯了。这次深夜造访,实是奉郭公之命与大哥你结为盟友。” 张汉眉心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哦?我在定远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寄人篱下、枉担忤逆的风险?” 朱元璋慨声道:“张大哥是有胆有识的人,自然知道依附朝廷早已非长远之计。更何况,若是大哥愿意率众归入郭公麾下,定远城还会归大哥你管,只是名义上的差别而已。” 他说着,压低声音道:“朝廷能给你的,我和郭公一样会给你,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张汉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眉头深皱,良久,他叹道:“其实我早就不想瞧着那群蒙古狗子的嘴脸,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又怕咱这座下的三千好兄弟没能有个像样的去处。” 朱元璋喜道:“这么说来,大哥是有意啦?” 张汉点头,缓缓道:“你我兄弟一场,咱就直话直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张家堡依旧是我的,我的兄弟仍在我手下。” 朱元璋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张汉借着酒劲拍案道:“好!今日夜色已深,我的那些弟兄们都睡下了。明日午时,兄弟你再来我府上细谈。” 朱元璋欣然道:“就这么定了!” 在回城内客栈的路上,朱元璋一言不发地静坐在轿中,眉头皱起层层峰峦,似在思索些什么。 我瞅着他面上本不该有的愁容,犹疑道:“元璋在担忧什么?” 他目射前方,缓缓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靠着身后的软垫,点头道:“这件事好像太容易了些?” “不错,”他回头望着我,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笑着宽慰他道:“兴许是咱们多虑了呢!别多想啦,你不是曾说张汉这个人是个豪气爽朗的江湖汉子?元璋看人一向准的很,想来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耍什么阴谋手段的。更何况,他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是不是?” 朱元璋的眉头舒展开来,冲着我笑意盈盈道:“阿棠越来越懂得关心人哩!有你这句话,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我今晚也能安安稳稳的酣睡一宿。” 我避开他春意盎然的眼眸,垂首轻啐道:“朱大公子你才是越来越不正经!” 他并不介意我的嬉笑怒骂,而是一笑泯之,眉宇间的愁色却不曾少却半分。 我掀开轿子上的帘幕,零星的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夜空,仿佛是苍穹的眼睛,我隐约发现居中的那枚紫微星光芒似乎又亮了几分。 明明是好兆头,却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 (三十三)定远奇人 第二天正午,我和朱元璋一干人等静立在寨门口,等待大龙头张汉的通传。 白日里的驴牌寨在苍山的簇拥下别有一番威严厚重的感觉,然而我们却无暇去欣赏。 烈日当头,夏天的热风总吹的人心里腻腻的,我试探地问向朱元璋:“都已经一个时辰了, 张汉为什么还不让咱们进去?” 朱元璋面色沉重,目光阴冷,双手无声无息地攥起拳头,他淡淡道:“再等等看。” 又过了一个时辰,我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胸背上,身后的一些人也都露出不耐之色。 “支呀——” 寨门开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仆人走出来,冷冷道:“诸位不用等了,大龙头方才交代属下说身体不适,恕不能见客!请回吧!” “你……”徐达忍不住跳上前想要跟其理论,却被朱元璋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只好忍气吞声地望着那人。 那人理也不理我们,径自退回寨中,关上了寨门。 徐达愤恨道:“这小人居然出尔反尔!亏得他还有脸自称兄弟!” 朱元璋面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粗壮榕树上,顿时漫天翠绿的叶子旋舞着飘落。 我甚少见到他动怒的神情,担忧地望着他,皱眉道:“元璋……” 朱元璋摆摆手,怒色渐消,面色又沉静如水,缓缓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另有原因。” 我不解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转身吩咐手下,道:“先回城,打探一下张汉身边那些人的背景,再另作打算。” “是!”众人应声道。 ———————————————————————————————————————————— 午后,朱元璋带来的手下皆领命去打探张汉的虚实,我则与朱元璋在定远城中闲逛。 定远是皖东地区人口最密集、占地最广的县城,地位仅此于滁州,欠得仅是条扼守集庆水陆要道的长江。城内有三个市集,犹以南门市集最为繁华兴旺,各种店铺档口鳞次栉比、立满大街小巷。 朱元璋浏目四方、兴趣盎然。我低头问道:“你还有心情逛集市?” 他意味深长地回问道:“你知道为何城中的南市最为繁华吗?” 我遥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驴牌寨,思忖道:“大概是大龙头张汉治理有方,带动了这一代的发展。” “不错,”他点头,缓缓道,“我想这也是朝廷对他占据为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但朝廷绝对不会将全部的治理权交给他,他们之间一定有微妙的交易关系。” 我颔首道:“所以你认为寨中必有朝廷的人?” 他面露愁色,坦然道:“不错,所以我派徐达他们去打探。若非如此,我们尚有希望再跟他交涉;若果真如此,我们只得兵戎相见。” 我正欲答话,忽闻身边一人高声道:“行地无疆,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我们二人对望一眼,讶然回头,一个方寸大的小小桌铺上,端坐着一位面相古拙的儒袍中年。只见他闭目冥冥,一手拉着白幡,幡上写有“通天晓地”几个俊逸飘洒的大字,一手拿着羽扇悠闲自然的摇着。 朱元璋好奇地走上前,问道:“这位先生言下何意?” 那算命先生蓦然睁开眼,双目间射出与其破旧的衣衫绝不相称的璀璨精光,刺得我和朱元璋愈发愕然。 他转而若无其事地瞥了我们一眼,开口道:“小小一座定远城,竟然凤隐龙藏。” 我惊讶地望着朱元璋,他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先生,恭谨道:“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颔首道:“鄙人定远李善长。” 朱元璋拱手道:“李先生既是通天晓地之人,可否为在下卜上一卦?” 李善长淡淡道:“卜什么?” 朱元璋遥指不远处的驴牌寨,双目闪闪,并不言语。 李善长放下手中的羽扇,转动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半晌后,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乃不吉之兆。” 不知怎地,那副神情竟让我想起了刘基,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朱元璋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善长轻轻手指扣着桌子,悠然道:“我是个算命的,拿人钱财方能替人消灾。” 朱元璋迟疑片刻,笑着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正要搁到那人面前,我一把拦住,对着朱元璋低声道:“坤为顺,此爻已至坤之上位,顺转逆,盛极则反,阴极阳来,呈刚于外,是大不吉。他的意思是说,硬碰硬,会引起不必要的损害。要想打赢眼前这一局,只有想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善长的眼中顿时异彩涟涟,略带讶然地打量着我,大有深意地笑道:“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且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应学学那定远县丞的干女儿,那小丫头虽什么都不懂,却嫁给了驴牌寨的大龙头,享尽清福呢!” 我和朱元璋皆是一震,原来如此,原来昨日见到的美女柔柔就是朝廷的人。想来我们走后,那柔柔一定在张汉耳旁吹了不少枕边风。 朱元璋不动声色将手中的银子放在桌案上,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善长又执起羽扇轻轻摇着,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听闻西域曾有两个国家交战,久争不下。你猜怎么着?最后攻城方竟赠给守城方一座两层楼高的木质巨马,守城人乐呵呵的将马接进城中。到了夜晚,木马里却走出数千士兵,数年不破的坚城一夜之间便易了主。” 朱元璋露出深思的神情,恰巧他带来的二十四将之一的花云从远处走来。 花云对着朱元璋压低声道:“公子,我们发现张汉和朝廷的确有联系。张汉寨子内每年用的军粮就是朝廷供给的,张汉作为受惠方要替朝廷维持定远的治安,必要时甚至要联合起来抵御外敌。原本每月月初是双方接头的日子,但闻这个月朝廷还未运粮给他,想来咱们来找他的事情已然暴露,朝廷方面正在拿军粮相威胁,他才会……” 朱元璋微微扬手,双眸中智光流转,他沉声道:“立刻打听好双方接头的具体时间和暗号,再准备几辆架子车和布袋子,让徐达、汤和在客栈等我。咱们就给他演一出布袋计!” 花云应声迅速地离去,朱元璋对着李善长油然道:“多谢先生,他日先生若有意,就不妨去濠州找我朱元璋。在下现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公子走好。”李善长抚须悠悠道,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朱元璋面上已愁云尽散,眼含笑意地拉起我的手往回走,又恢复其自信满满的模样。 ------------ (三十四)巧降贼寇 在得知张汉与元贼的关系后,我和朱元璋连夜乘软轿离开定远,前往城南二十里处的五里坡,扎营休息。 第二天酉时,朱元璋命徐达派出十个胆大心细的会家子藏在布袋中,由乔装打扮成运粮人的徐达亲自押送至距寨门一里远处,诱使张汉亲来接应。 夜幕悄然降临,皓月清然,群星璀璨。 我坐立在篝火旁,望着气定神闲的朱元璋,他此刻正在全神贯注地烤着两只新打的野兔,仿佛今晚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我又看了眼在一旁傍火而坐的几名大汉,忍不住道:“元璋你是效仿李老先生所说的木马计,将兄弟们装在布袋里以出其不意地俘获张汉,威逼其归降吧。但汤和呢,他和另外几个兄弟又去了哪里?” 朱元璋这才抬头望着我,哑然失笑:“阿棠终于忍不住问我啦!” 望着他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我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快说吧!” 朱元璋的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他兴致盎然地望着我,道:“阿棠以为呢?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其实刚才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摇首坦然道:“实话说,这次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朱元璋将烤肉放在自己的鼻前,深深嗅了一口,赞道,“闻起来挺香。” 他说着,将手里的烤肉递给我,油然道:“尝尝看,我朱大公子亲手烤的野味可是天下一绝!” 我接过烤肉,放在唇边轻咬一口,果然是外焦里嫩,十分美味,不觉赞道:“好吃!” 他满意地望着我的神情,欣然道:“知道为什么好吃吗?因为火候刚刚好。你想知道也可以,但是现在时机未到,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我不满地别了他一眼,道:“你这家伙,居然还跟我卖关子呢!”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继续烤着他的野兔。 这时,我忽然觉出附近有人声,警觉地霍然而起,将手按在剑上。 远方密林隐隐处,有十几个大汉推搡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阔步朝我们走来。 我凝眸望去,那正是徐达一干人等,我看向朱元璋,喜道:“得手了!” 朱元璋依旧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一直到徐达将张汉绑至他面前,他才淡淡开口道:“搜搜看,他身上有没有令牌之类的信物。” 徐达遂即在他身上摸了一下,搜出一个物件,道:“元璋,这是他的令牌。” 朱元璋瞟了一眼,对着徐达说道:“你拿着这个令牌火速回寨里,说大龙头已经同意招降郭公,命他们速速起程,列队跟进。” 徐达握紧手中的令牌,点头道:“好。” 他说罢,便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张汉怒道:“朱重八,你小子竟然算计我?” 朱元璋仿佛此刻才看到张汉一般,他皱眉道:“怎能让张大龙头受此委屈?花云,快给大龙头松绑。” 花云迟疑片刻,终是走上前解开了张汉周身的束缚,张汉显然是有些意想不到,他冷笑道:“朱重八,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以为把我的兄弟们骗来我就会归降?等他们来后,我们人多势众,你只有区区二十四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哩!” 朱元璋气定神闲地将手中鲜美多汁的野兔肉塞到张汉手中,从容道:“大龙头说的没错,不如先尝尝小弟为你准备的野味。” 张汉正在迟疑,朱元璋忽然定睛注目于他,缓缓道:“大龙头为何还执迷不悟?实话告诉你,我已命汤和派人守在你的寨边,只要你的人马一出发,他就会一把火将你的老巢烧干烧尽。你以为你还有退路吗?” 我恍有所悟,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这寨里若被烧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大龙头你在证明自己归顺义军的决心呢!真想知道朝廷会怎么想,定远县丞会怎么想。大龙头你大可以将我们杀了再拐回去,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对你心存芥蒂吧。更何况,你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已不复存在,他们便不再惧怕于你,到时候……啧啧,简直无法想象!” 张汉瞪大铜铃般的巨目,惊疑不已,对着朱元璋恨声道:“你……好狠!” 朱元璋温和一笑,笑中却藏着绵绵寒意,他道:“我给过大龙头机会的。原本咱们彼此可以和和气气的相处,也不至于到这一步。不过还好,如今我们又是自己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是吗?” 他说着,再度将手中的野味递向张汉,眼中寒芒骤涨,弥漫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张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在这时,几匹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我们皆翘首回望。 为首的正是汤和,他跨马而下,径直奔向我们。只见他虽一身灰炭,却满面春风,他笑道:“得手了!” 朱元璋扭头道:“做的干净吗?” 汤和点头道:“元璋放心,保证妥当。对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斜睥着张汉道:“这是从那个叫做柔柔的姑娘身上搜到的。” 我接过来闻了闻,疑惑道:“这是什么?” 汤和精通医术,自然是知道的,他皱眉道:“猗情香,这个东西除了能让人动情外,闻得久了,还算损伤人的心智。” 张汉闻言虎躯一震,难以置信的抢过瓶子在鼻前嗅了嗅,瞬间面如死灰。 朱元璋仔细瞧着,适时问道:“你将那柔柔姑娘怎样了?” 汤和拍拍身上的灰尘,洒然道:“放了。我告诉她张大龙头已决定归降郭公,特命我来焚寨明志,顾念她往日侍奉之殷勤,就既往不咎放她一条生路。想必,她正在她那义父身边吹着枕旁风呢!” 这下,朱元璋的笑容越发信心倍增,而那份慑人的气势却悄然隐匿无踪,他和善地说道:“大龙头意下如何呢?” 张汉纵是再气愤,眼下也木已成舟,再也无可挽回了。他只好接过朱元璋手中的野味张开嘴横咬一口,遂抱拳道:“张汉愿意归于郭公帐下!” 朱元璋如释重负地望着我,仿佛在说:“阿棠你看到了,咱们的赌局我已经赢去一半!” 我被他瞧得心虚,尴尬地冲他笑笑,但不得不说,这件事让我由衷地佩服他的手腕智谋。 朱元璋,不愧是我伯父的弟子,刘基和一尘的师弟! ------------ (三十五)多面公子 没过多久,徐达便领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与我们会合,而朱元璋却在此时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转回定远,攻城! 毫无防备的定远城,在三千自家人马的从天而降下不攻自破,令人意外的是定远县令居然也率众前来归降。一夜之间,朱元璋只凭借二十四人不费一兵一卒就攻克了整座定远城,方圆百里都大为震动。 没过两日,他又在张汉的帮助下,恩威并施,兼并了豁鼻山秦把头的义兵八百余人。如此一来,整个皖东都传遍了“朱元璋”这个响亮的名字。 十几天后,我和朱元璋伏在横涧山的某块青石上,隔着婆娑的树影遥望山谷里绵延数里的军营。 若要南取滁州,就必须过横涧山。 他转身轻靠着身后的石头,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惬意道:“ 这个缪大亨真是贼滑,竟将兵驻守在这险恶难攻的山中!” 我和一同他靠在石头上,以手遮挡头顶的骄阳,笑道:“瞧你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你定是早想好了办法不是吗?其实我很奇怪,当初濠州之围时,缪大亨可是随着元军杀了咱们不少兄弟,你居然一直沉得住气,不去动他?” 他微闭地双眸霍然睁开,目光闪闪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手中有七万余众,而我们即便是加上濠州郭公的军队也不过一万多人,盲目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支起身子上下瞅着他看,调侃道:“哦?咱们朱大公子不是最擅长以少胜多,不善而屈人之兵吗?” “哈!”朱元璋笑道,“阿棠竟也开起我的玩笑哩!实话告诉你,今趟我仍要以少胜多。只不过,多费些功夫罢啦。” 他说着瞟了一眼山谷,军营外一个守营的士兵正偷偷打着哈。 朱元璋笑着沉吟道:“缪大亨一定早就想到我会来攻打他,所以连日来高度警戒,防守坚固。不过,他见我一直毫无动静,便以为我暂时不敢动他,这两天的军防明显松弛多了。一连十几日草木皆兵的高度戒备早让他的那些士兵们吃不消。而我们的人马好整以暇,到时自然占了上风。” 我顺手摘下石旁的芦苇刮在他脸上,摇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还有后招。快坦白招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喽!” 他一把抓住我作怪的手,认真地叹道:“阿棠越来越了解我啦,这是否就叫做天作之合呢!” 我早已习惯他开的这种玩笑,用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脑袋,嗔道:“讨打!” 他忽然伸手将我拉入他怀中,我被他的猛然大力拽的一个不稳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窘迫之余脸颊飞红。 他凑近我道:“你可知道你这样有多诱人?千万不要诱惑我,否则我恨不得此刻就为你奉上滁州城!” 我还想挣扎,他的力量却犹若千钧,我泄气地求饶道:“你弄痛人家啦!” 他紧紧箍住我,玩味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让你自取灭亡?这些天我风餐露宿的都是为了谁?棠小姐你就行行好,赏给元璋一个香怀,全当是鼓舞士气、犒慰军心!” 我无奈地笑道:“说你是太岁真不为过。十几日内拿下四千兵马都不够,还想兼并人家的七万兵众,你呀,简直就像是一个十足的爆发户!” 他抱着我坐起来,神采奕奕地望着我道:“我这个爆发户为了棠小姐你,还不得不进一步爆发下去。等着看吧,滁州攻下之后,我就为你献上集庆!” 集庆,就是古城金陵,襟江带河,民生安泰,自古以来都是水陆要冲、经济发达的大城镇,也是打通整个江南的咽喉所在。他的野心,果然越来越大了! 我身躯微颤,目光瞬间冷下去,讶然道:“原来你的目标竟是集庆。那集庆之后又是什么呢?你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 他拉住我意欲挣脱地双臂,深情如许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在身边吗?我就是要对你毫无保留,让你明白我对你所许下的承诺都是掷地有声、不会更改的。你要相信我,无论我打下多大的天地,都会遵韩林儿为帝。” 我心中复杂难言,幽幽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将我的手按至他的胸口,认真道:“假如相信你的眼睛,相信你的心,你也就相信了我。你心,即我心。” 我茫然地望着他,感受着他胸前稳健有力的生命律动,自己的心跳竟也徒然加速,我歉然道:“对不起,我……” 他阻住我欲言的双唇,温声道:“什么都不必说。你听我说,其实要攻下横涧山并不难。横涧山的东南方大都是低矮平缓的丘陵,易于骑兵作战。我们人精马壮,他们必输无疑。” 我知道他是转移话题,便顺着他道:“马?我们哪来那么多匹战马呢?” 他的嘴角又泛起高深莫测的笑容,他道:“你不知道吧?英妹的父亲马公就是天下第一牧场飞云牧场的场主,马公故去后,英妹就女承父业,继任场主一位。这次她留在濠州,就是要帮我训练出一批精壮的战马。” 原来马惠英背后还有这层身份,怪不得朱元璋要娶她,要知道行军作战中马的作用举足轻重。娶了她,就等于免去将近一半的军队开销,更何况她还有郭公这个大后台。 我咂舌道:“元璋真是思虑深远,早在濠州时你就已经部署好一切,这一路走来更是步步为营。” 他的眼中星辉四溢,胸有成竹地道:“我早说过,我只能赢,不能输。” 他说着,又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而你呐,你只需记住要相信我就好。我可不想每次大战过后都向你重复一遍自己的诺言。” 不是不动容,我伏在他肩头,温声道:“好,我答应你,这次不会再问你。” 他扶起我,哑然失笑道:“这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自己的衣襟,忍住笑点点头。 他摇头轻叹,突发奇想道:“不如这样好啦。这次我派阿棠做大前锋,与我一同上阵杀敌如何?” 我顿感新奇,开口道:“有何不可呢?” 他站起来似模似样地抚掌唱道:“就让咱们夫妻俩,杀的元贼片甲难还!” 我一时忍俊不禁,“噗嗤”笑出来,朱元璋啊朱元璋,嬉笑是你,冷静是你,柔情是你,铁血是你,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呢? ------------ 第五卷,火之卷:凤舞九天 ------------ (一)战争游戏 当天晚上,马惠英就遣人将三千匹战马偷偷运到定远,彼时我们已经悄然驻扎于横涧山南面二十里处。 我好奇地问朱元璋:“马姐姐为何不亲自来?” 朱元璋望着苍穹上破云而出的明月,意味深长地说:“濠州城内局势混乱,这种时候,英妹不宜离开郭公左右。而且……” “而且什么?” 篝火跳跃着映在朱元璋脸上,就像春天里开出的明媚花蕊。他将头低垂,注视着面前的火焰,淡淡笑道:“没什么。” 我知道,每次他默然注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代表他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往往这种时候,他的心事并不愿与人分享,除非他已想出解决之法。 我不便相问,抬起头注目于漫天的星辉,眼皮却徒然一跳,南方朱雀光芒骤涨,几乎耀然于整个恢弘的寰宇。 大战将生,大乱将起,空气中孵化出一种莫名的焦灼气息。 朱雀……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怀间的朱雀面具,隐隐还能探出上面精细的纹理,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 朱雀神鸟,导夫先路…… ———————————————————————————————————————————— 夜,漆黑无边的夜。 “朱雀神鸟,导夫先路!” 一声高亢激昂的啸声划破寂静的横涧山阙。 瞬间,数万丛明晃晃的火把整齐划一地在山的南面燃起,映得黑夜犹如白昼。 鼓声如雷,山河变色。 南面的山坡上,两个人并肩而立,数千头扎红巾、身披铠甲、脚跨飞骑的勇士尾随其后,高声呐喊着: “朱雀神鸟,导夫先路!” “朱雀神鸟,导夫先路!” …… 我不禁侧目望着身旁的朱元璋,只见他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紧握缰绳,双目静若寒潭,气定神闲地望着火光映衬下乱作一团的山谷中的军队。 这夜,我们算准缪大亨平日的作息规律,趁其枕前酣睡之际,攻击不备,突然发兵。 不是不忐忑,虽然目睹过数次大战,但真正上马杀敌始终是不一样的。我能否胜任先锋这个角色?朱元璋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会安然无恙? 他是一个不爱赌的人,若非有万全之计,绝不会贸然行动。 想至此,我不再犹豫,打马向前,一边向前冲一边扬剑高呼着:“杀!” 两千精骑兵随着我向山谷中俯冲而下,犹如足以令天地变色的迅猛飞瀑! 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四肢百骸中所有的能量都急速地运转着,躯体内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充盈至最顶峰,豪情万丈,热血沸腾!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喊杀声此起彼伏,撼动整座山阙。 当我亲自置身于战争的漩涡中,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战争! 长矛手,弓箭手,如龙般挥舞的彩色战旗,如雷般猛起的磅礴鼓声,成千上万的骑兵,密如蝗云的飞箭。 壮观,巍峨!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数百名兵卒举着厚重的盾牌为我挡住往来飞驰的箭矢,我便在他们的掩护下率身后领骑兵向前进攻。 敌营,匆忙从军帐中爬出来的士兵满脸惊惶和震惊,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还来不及踏上战马就被射杀于自己的牙帐上。 谁的战马倒下了?谁的长矛刺透了谁的胸膛?谁的箭矢穿过谁的喉咙?谁的热血抛洒在火球翻滚的斑斓大地上? 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战争,多么残酷! 那些健康、挺拔的热血少年一个个前仆后继地丧生于此。无论你是谁,是英雄或者无名小卒,都无法摆脱自己在战争中的那份苍然和渺小。 除了…… 他! 我回头望着俯瞰山峦的朱元璋,他依旧从容不迫地注视着自己的军队向前挺近,犹如注视着漠漠远山。 此刻的他,高不可攀、威严伟岸,仿佛从天而降的光明神,傲视着世间的苍生万物。 他凭什么这么泰然自若? 我正踟蹰之间,北方忽然响起喊杀声,远远望去,四面都竖起明亮的火把,一队彪悍的红巾军踏尘而来。瞅着他们的旗帜,应该是花云的手下。 花云是朱元璋手下的一名悍将,此人最擅长突击,遇神杀神、遇佛*,对朱元璋的命令,绝不会有半分迟疑。 缪大亨的军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身后竟然会有这么一队魔鬼般的修罗骑兵,很快,他们就溃不成军。 忽然之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朱元璋要我做前锋是饵,为的吸引缪大亨的注意力,真正的主力实则是花云! 望着朱元璋犹若神祗的冷峻面颊上徐徐绽放出一丛淡若樱花的笑容,我终于明白他能够如此气定神闲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布局精巧的游戏,战争游戏!他已居高临下地撒下天罗地网,只等对手自投罗网后来收获那份属于他的胜利喜悦。 战鼓声又响,前方士兵高声通报,缪大亨率众弃械投降。朱元璋轻轻扬手,数千人随着他策马俯冲而下。 如浪似潮般的尘土激荡在漫山遍野,眼看着他一步步地向我疾驰而来,眼看着他眼中悄然升起的得意神色,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犹如一场戏谑而不真实的梦幻。 我麻木地看着他驱至缪大亨面前,神情慷慨地与他交谈,又将缪大亨等众人交至徐达手中。炽热而又强烈的愤怒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者我激杀过后残存的理智,他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居然利用我! 他终于交代完所有事宜,他离我越来越近,他的笑容越来越清晰。等他跳下飞马,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时,我却径自翻身落在地上,凌厉的一掌便落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原本乱嘈嘈的山谷中霎时间鸦雀无声,全军数万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他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煞白,面上青筋暴起,眼中喷射出慑人心魂的愤怒之火,整个犹若雷神在世。 望着他极力克制的震怒表情,我不禁也有些后怕,暗自握紧自己的拳心,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喊道:“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你利用我!” ------------ (二)致命一箭 利用,大概是我终其一生都最最痛恨的字眼,可它偏偏像跗骨之蛆一般死死黏住不放。 “闭嘴!” 他怒视着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攥得我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抖。认识他以来,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然而此刻,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拼命地想要甩开他的手,怒喊道:“不要!你就是这样让我信任你的吗?从头到尾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不过是想利用‘朱雀降世’的传言威慑军心,你是想利用我……” 他一边拽着我,一边对徐达喊道:“徐达,朱雀从未上过战场,被吓坏了,你快把他带下去!”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朱元璋,扭着躲到他身后不肯离开,忽然,一阵阴寒的风直嗖嗖地冲我背后袭来。 直觉告诉我,是有人在放暗箭!目标当然是朱元璋,却不想我突然挡住其射程。 然而,根本来不及躲了,我只能瞪大眼睛望着朱元璋,真不甘心,我的人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旋身掩住我,和一起重重地扑倒在地上,接连向外滚出好几丈,每一个侧身都有一支利箭擦臂钉落在地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我清清楚楚地听到箭矢入肉的钝鸣声,中箭的不是我,是他!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到此地步居然会直转急下,一窝蜂地朝这边涌来。 朱元璋紧紧握住我,低声道:“把我背上的箭拔下来,快!” 我惊惶地望着他,忽然不知所措,眼看着人群离我们越来越近。 “快啊!” 朱元璋握住我的手更紧,疼得我浑身颤抖,我登时清醒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背上的箭矢拔掉,丢到一旁的灌木丛中。 “朱将军可有大碍?”下一刻,缪大亨等人已经走到我们面前。 我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势扶住他的后背缓缓站起,湿腻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汨汨流出。 朱元璋站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拍落身上的灰尘,淡淡笑道:“还好我闪的及时,虚惊一场。刚才是什么人?又是谁指使的?” 缪大亨一边疑惑地打量着我们,一边诚惶诚恐道:“那放箭的贼人我已命人乱刀砍死,想来是军中某个不懂事的小子吧。这一切都是老夫的疏忽,请朱将军责罚!” 这时,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提到我们面前,我不忍地侧过头去,忽然发现朱元璋的面色竟惨白如纸。我当机立断地将身子侧了侧,为他挡下周围的火把。 朱元璋目中寒芒四射,沉声道:“错不怪缪先生,既然现在没事,我就不予追究了。但是,若有下一次,我定要以军法处置。” “是,是,是!”缪大亨点头如捣米,趁他低头的空挡,我及时向徐达使了个眼色。 徐达先是虎躯微震,遂即会意,冲着缪大亨冷冷道:“先生既然决定归降,今夜还有许多细节问题有待商酌,请先生随我来。” 缪大亨迟疑着偷瞄朱元璋一眼,便悻悻地随着徐达向人堆里走去。 刚才的暗箭,很可能是缪大亨使人放的,以求趁全军不备之时发出最后一击。一旦朱元璋中箭的消息传出去,我方群龙无首,势必大乱;而他方恰好可借此士气大增,趁机反击。 可以说,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极有可能决定一场大战的发生。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朱元璋伟岸的身躯开始不住地颤抖,我瞬间热泪盈眶,及时扶住他,低声问道:“你有没有事?” 他费力地推开我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说着,他边强作稳健地向战火渐熄的军营中步去,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明明是他利用我没错,可他为何又要为我挡箭呢? 难道是我错了? 不管怎样,我毕竟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刚才怎能如此冲动! 我懊恼地跺了跺脚,追上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身侧不停翻滚的浓烟犹若来自远古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夜里的最后一丝清明。 我和他折身进入徐达为他匆匆准备的营帐中,汤和已经皱着眉头候在其内。 我见状,立刻摒退左右,抓住汤和道:“快救救元璋!” 汤和重重地点头,扶着朱元璋坐在榻上,褪去他的衣衫查看。 军中只有汤和、徐达知道我是女子,但此刻我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只焦急地瞅着他们二人。 朱元璋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冷冷道:“你急什么,我还死不了!” 我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得巴巴地望着汤和,汤和一面熟稔地为他上着药,一边沉声道:“没有伤到要害,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好不了。待会要去点缪大亨的兵,你怎么办?” “去,不然能怎么办?”朱元璋咬着牙不哼一声,面上却冷汗直流,健硕的胸膛微微震颤着,烛光打在他身上,更显出他特有的气概和威严。 我不觉垂下头去,反对道:“你这样怎么去,万一被缪大亨识破……”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道:“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我顿时哑口无言,看向汤和,汤和则满脸的愁云惨淡,眼光不停地在我和朱元璋身上打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被他瞅得心里发慌,越发不知所措。 这时,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朱元璋觉出气氛不对,探究地看向汤和,一双朗目瞬间清明,他大声对汤和说:“我朱元璋今日能降服缪大亨这员大将,心中不甚欢喜!汤和,想来大半月没吃过荤了,你去给我找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来!” 汤和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高声应道:“好!但点兵之事……” 朱元璋朗声道:“这档子破事儿你跟徐达做就成,老子可没心情!” 汤和边向外退边说:“好,我这就去。” 听着二人如此露骨的对答,我也顾不得脸颊上骤然升起的绯云朵朵,脱口而出道:“姑娘,哪来的姑娘?” 朱元璋以一种与其轻浮的言语截然相反的沉静目光送着汤和出帐,才斜睥着我,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姑娘?” ------------ (三)利用关系 “我?”我瞪大眼睛望着他,虽然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脸却已燃烧得像红透半边天的云朵。 朱元璋疲惫地趴在软榻上,眉头皱得快成了极旋的水涡,他连眼睛都懒得抬,只随口道:“你过来。” 我清清嗓子,干咳道:“你不是说不让我碰你吗?” 他忽然睁开那双蕴含无数刀光剑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终是心虚,乖乖地跪坐到他塌边。 他遂即侧过头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眼神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句狠狠道:“你记住,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以后,绝不要在我的敌人面前否决我!” 明明是他不对在先,怎么反而怪起我来? 我被他唬得心头一跳,本想反驳他,却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在烛火下愈发晶莹透亮,我知道他正在忍受钻心的痛楚,这种痛我也忍受过。 我忽然心软,只好低眉垂首,咬着牙不言语。 谁知他的语气却徒然松软下来,犹若三月里最明媚温柔的东风:“刚才吓到你了吧?是你说过,让我把你当成一名战士、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女人。我之所以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只是想告诫我的战士,她刚才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一万余将士的性命很可能会因此而白白牺牲!” 我心中动容,抬头望着他冰霜尽逝的刚毅面庞,定定道:“既然如此,我自愿受军法处置!” 朱元璋伸手摘下我脸上的面具,深潭似的眼眸里竟也泛起涟漪——面具下的我,倔强的昂着头,冗自咬着唇,满脸清冷的泪痕。 他叹了口气,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哪里会真罚你?要罚,我也舍不得。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不告诉你真相。可是你知道吗?将有令,士从之,这是铁铸的军规!你不是让我对你一视同仁?” 我终于忍不住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激动道:“是,没错!这都是我的错!可不可以麻烦你朱大公子下次利用欺骗我之前不要再三恳求我相信你?那样我会觉得你很虚伪!” 我说着愈发觉得自己委屈,用袖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气呼呼地看向一边。 他拿我没办法,只得笑吟吟地伸手拉住我说:“阿棠别哭,这么大的人啦,还哭鼻子,羞不羞?” 他为何总是把原则性问题说的像天边一缕清淡渺然的风? 我用力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不要碰我。” 谁知,他却不受力,被我推地向后翻过去,牙间“嘶嘶”地委顿在塌上,眉头皱的如横涧山的山脉。 情急之下,我竟然忘记自己手底是有功夫的人,我连忙爬上软榻,将他扶起来,他背上的白色绷带上又渗出丝丝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深吸一口气,歉然道:“疼吗?” 他眼含笑意地望着我,苍白的面颊上竟也燃起点点桃花般的红晕,他摇头道:“不疼,逗你的!” 我指着他那令人心颤的伤口说道:“都出血了,这也算逗我?” 他无所谓地摆手道:“这算什么?您瞅瞅我都被您害成这样啦,棠小姐的气总该消了吧?” 我望着他背上燃起红梅点点殷红的白布,皱眉道:“你别动,我再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他闻言,坐直了身子,微笑望着我,眼里的春意似能融化腊月的寒霜。 我并不看他,迅速移到他身后,麻利地除却他身上纠缠不休的纱布,端起一旁汤和调好的药膏,悉心地替他上着药。 望着他脊背间那个狰狞可怖的箭伤,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雪夜的山洞中。 曾有一个人,也这样为我而受伤,为我而痛苦。 可是如今呢,那袭黑衣的枕侧又有哪个佳人相伴?我又在谁的身畔? 物是人非! 犹记得明禾说的那句话,男人可以把女人看的比命重要,但绝对可以把权利看的比女人更重要! 心寒若冰,我麻木地凑到他的背上,将重新系好的白布咬断。白布断了,情能否断呢? “阿棠的手法这么娴熟,是不是还有别人享用过?”朱元璋把我拉到他面前,调侃道。 我别了他一眼,大声道:“是,没错,还不止一个人呢!但这和你朱大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无奈地看着我,温声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摇头,淡淡道:“不气,我和你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 我说着俯身下塌,他却拉住我,缓缓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吗?” 我顿住,没有说话,只牢牢地盯住榻边这丛忽明忽暗的灯火。 他望着渐渐燃尽的残烛,轻声叹息着,一股萧然的意味便顺着那渺然的烛烟弥散入每一缕呼吸间。 “因为我不够自信,我把握不住你。我怕我告诉你后,你会认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反而不会再相信我。” 他这样一个千军万马前依然谈笑风生的人,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吗? 不是不动容,但心底的疑惑更重。 我霍然回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徐徐道:“我们之间不就该是那样?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简单明了,何必再掺杂别的虚情假意?” 他迫视着我,道:“这么多天以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还认为我对你都是虚情假意?” 我悄然松开他的手,淡淡道:“重要吗?” 他不说话,只毫不松懈地望着我,仿佛他的眼光一转,我就要溜走一样。 我郑重地躬下身子,恭谨道:“朱将军,我今日以下犯上,险乱军心。我自愿受罚,还请将军成全!”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忽然轻蔑地笑了声,眼里竟泛起邪佞的光芒,他一字一句道:“你真的愿意受罚吗?” 丝丝燥热的风卷着帐帘吹进来,吹的我心里腻腻的,浑身不自在。 但我依然强压住心中的不适,头也不抬,坚持道:“愿意!” 他扶起我,略带讥讽地笑着,凑近我的鼻子,状似慷慨地说:“好!我就成全你!从今天起,你就在我帐下侍寝吧!” ——————————————————————————————————————————————————————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段时间特别忙,只能设置自动更新,章节内可能有个别错字错句也来不及校对。等到三月底我会统一校对一下,希望各位读者见谅!) ------------ (四)侍寝生涯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元璋,他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笑道:“你反悔了?” 我当然明白,这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计谋,至少这两日他都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此刻他竟以如此戏谑的语气说出来,就好像我真的要…… 罢了,祸是我闯出来的,就让我来扛吧! 我只不悲不喜地淡淡说了句:“没有。你说怎样就怎样。” “哈,”他似是觉得好笑,把我拉到他身边,眼若秋水,别有深意地说,“真的?” 我讥讽地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反正你也不能……” 他嘴角笑纹更深,目光也更深远:“我身上的伤不算什么,你心里的病才是重点。” 我直直地望进他幽深的眼眸,坦然道:“别忘了你的承诺,等你拿下滁州……” 我没能说完,因为他的气息已经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的覆盖下来! 烛影昏黄,帐影飘摇,光和影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一层层的重叠,头顶更是天旋地转。 我本意是要推开他的,但他的肩膀像山峦般厚重坚实、岿然不动,况且他还有伤在身…… 我闭上眼睛,认命似的任他的唇霸道地肆虐,但他要是敢做别的,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然而,那份无孔不入的灼热气息却戛然而止,他停下来,手指上厚重的茧轻轻摩挲在我的眼角眉梢,想来是发现那里干燥光滑地没有泪水,才放心的笑了笑。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非要流泪呢,难道他还当我是一个娇羞婉转任他欺辱的小丫头吗? 我一脸不快地别过头去,身上的衣襟却早已被我揉得皱作一团,纠缠恼人的好像横涧山脉的纹理。 他扳着我的肩膀,逼我迫视着他,似是叹息似是欣喜:“认识你这么久,我一直都顺着你忍着你,从不敢对你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我向你讨一个吻不算过分吧?” 我哑口无言地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似是连脸红都忘记了。 他紧挨着我的肩膀坐着,将我的脑袋按在他沁着丝丝汗水的胸膛里,那毛刺刺的布渣刮得我脸上痒痒的。 他的虎躯在微微颤抖,他的心跳在以某种羞人的速度砰然加速,而他的声音却一如他的人般浑厚有力:“你放心,攻打滁州最大的屏障就是横涧山,如今横涧山七万人马已经归于我的帐下,南进滁州不过是探囊取物。滁州,我不但要打下滁州,还要打下集庆。” 他说着,将我推开他的怀抱,令我直视着他坦荡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在此之前,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情愿的事。等打下集庆之后,我会亲自向韩林儿送上聘礼,娶你为妻。” “我……”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仍然忍不住想反对。这一切太被动了,好像根本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他封住我欲言的朱唇,俯身将烛台吹灭,黑暗是子夜落下的最神秘的芙蓉帐,悄然而轻柔地裹住榻上的男女,我从未想过黑色也可以是一种如此暧昧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榻上,拿起一张薄毯子向上直盖到我的脖颈,柔声道:“睡吧,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他说完,侧身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 塌并不大,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躺在上面,难免要紧挨着彼此。他身上有伤,不能躺下睡,只能趴着睡。可他却选择侧身睡,是在顾及我的感受吗? 即便如此,我们仍必不了肌肤相触,他灼热的肌肤烫的我浑身不自在,我只得盯着星光斜照的帐顶发呆。 这一路上,我亲眼瞧着他势如破竹,亲眼瞧着他非凡的权谋和胆识,如果为林儿能收拢住他,自然是如虎添翼。更何况,眼下北方红巾军内刘福通渐渐功高盖主,难保哪日他会倒戈相向,此时若能有人与之分庭抗礼,平衡彼此的势力,林儿的位置才能做得更稳。而这个人选,无论是韩山彦、基还是我自己,都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我枕畔的这个朱元璋呐! 我该怎么办呢?真的就嫁给他…… 可我对他,不是爱,不是爱啊! “阿棠,你睡了吗?”静默的夜里,忽然响起他近似叹息的声音。 我没有答话,闭着眼假寐,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对你不够坦白。你不了解,这是我的心病。我跟大师兄、二师兄始终是不一样的,这些年来,我是怎样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我不能赌,因为我根本输不起。” 我轻咬下唇,坚持着不说话,心却像泡了水的胖大海,变得充盈而柔软,是啊,他甚至,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他沉默了半晌,又缓缓道:“从没有谁敢那样打过我,何况还是一个女人,还是在千军万马前。也怪我,你不是个鲁莽的人,当时一定是吓坏了吧?你杀个人都能夜夜噩梦,更别提一下子见到那么多死人。战争,究竟适不适合你,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紧闭着双眸,可依然能觉出自己的睫毛在微微的颤抖,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呢? 从帐外卷来的夜风无限缱绻的吹袭着我的额发,我茫然地僵卧在窄小的榻上,直到六识随着漏更的风声混沌、模糊…… 再次醒来时,略带燥热的阳光已经溢满我的胸怀,我睡眼迷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意识到…… 手臂边的半边塌上空空如也,柔软的被褥上还依稀残存着男人身上的温热。 朱元璋呢? 我拎着毯子的一角,霍然坐起来。 “醒了?” 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牙帐的尽头处有一个屏风。 日光透过雪白的帐布窸窸窣窣地落进来,在屏风上隐隐绰绰地映出一个男人充满阳刚气息的身影,我这才注意到有几件衣服正松散地搭在屏风上。 “哗哗”的水声轻伶地奏响着,无端地驱走酷暑里的闷热气息,唯留几丝清凉的韵致。 他竟然在洗澡! ------------ (五)何谓战士 我迅速背过身,红云已烧到了耳根子,迟疑道:“你,你在做什么!” 他的笑声夹杂着清灵灵的水声,没来由地漫出一丝爽朗:“洗澡啊。” 我又好气又好笑,急道:“你在哪里洗不行,偏偏在这里!” 隐隐约约地,身后有衣衫摩擦的“簌簌”声音,他的语气似是比我更无奈,缓缓道:“这是我的营帐,我不在这里洗,到哪洗?” 我一时语塞,低声咕哝着:“你就不晓得男女有别吗?” 说话间,他已行至我的身侧,调侃道:“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来呢?这里的天气过于闷热,伤口不及时清洗就会因汗渍而化脓恶化,午后我会钦点两万兵马,明天一早就要攻打滁州,决不能让这伤拖累。你就稍微体谅一下你的朱大公子吧!” “明日?”我霍然回身,才发现他并没有披上外衣,依旧光着膀子,便皱着眉顿了顿,又道,“为什么这样急?” 他饮了口放在案上的茶水,安然地坐在榻上,道:“兵贵神速。” 我望着他道:“可你的伤……” 他挑起眉头,冲我招手道:“有阿棠的妙手回春,这点伤算什么?” 我知道他是让我给他上药,便识趣地端起药膏跪在他背后,冲着那依然时不时地冒出些血珠子的伤口,边抹边道:“别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是人,不是神!没有好身子,打下多少江山也带不回地里去。” “是,属下谨遵棠小姐教诲,”他先是轻声笑着,转而又敛色道:“等下你和我一起去点兵吧!” 我停下手里的活,皱眉道:“你不是交给了徐达、汤和?” 他摇头道:“有些事情必须亲力亲为,我是他们的主帅,哪有大战在即,主帅却龟缩不见的道理?” 我重新忙活起来,叹了口气,道:“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呢?” 他默然不语,似是在思索,半晌道:“还是朱雀先生吧。昨晚那样做实在是无可奈何,我需要充足的休息,决不能因缪大亨这样的人而浪费精力。但我并不想让将士们认为他们的主帅是一个贪图享乐的无能之辈。”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白布缠好,替他穿上军装。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眼神却有些飘忽,我还以为他又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他却忽然叹道:“阿棠现在的样子,岂不正如我的妻子一般?” 我蓦然脸色烧红,轻声嗔道:“你的奴婢还差不多!” 他用手掌的边缘轻轻滑过我的脸颊,笑意吟吟地望着我,我垂首躲避着他的目光。 帐外,练兵的号角声已然吹响。 ———————————————————————————————————————————— 横涧山阙,峰连穹宇,地远八极。 午后,两万由徐达、汤和等精选而出的铁甲兵士昂首挺立在耀眼的阳光下。 朱元璋和一干主将顶着似火的骄阳站在高台上,神情肃然地望着沙场上密密麻麻的兵卒。 夏季的日头毒,连风都是焦灼的,腻在人心里,总是无端端地撩拨起烦躁的冲动。我抬眼望着令人绝望的太阳,又望了望面前那些虽汗流浃背却依然岿然不动的兵士们,几度想开口问朱元璋,却顾及他昨夜的教训而没敢启齿。 其实,说起来朱元璋也一直随军站着,他身负箭伤,却依然毫无异色,岂不是比眼下的这些兵士更辛苦?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有人忍不住在暴晒中晕倒,朱元璋眉头跳动,微一扬手,立马有两个侍从抬着那人下去。 朱元璋终于步上前方,缓缓开口:“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暴晒于烈日下吗?” 台下的众人纷纷怯怯私语起来,却没有一人开口回答。 “忍受!您要让我们学会忍受!”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士兵突然抬起手臂叫喊道。 朱元璋目含笑意,饶有兴趣的问道:“为什么要忍受?” 那人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因为我们是战士!” 朱元璋进一步问道:“那你告诉我,何为战士?” 那个士兵一时语塞,却苦着脸答不出来。 朱元璋又面向众人,大声喝问道:“谁能告诉我,何为战士?” 一时间,场下鸦雀无声。 在这样一个动乱年代,人人都身不由己,参军打仗大都是走投无路、迫于无奈之举,谁又为会悉心考究战士是什么?只要跟着军队,有粮吃,有暖炕,幸运的话升职多领些军饷,已经算是一种奢侈了吧? 半晌后,朱元璋的目中闪着灼灼精光,环扫着眼前的众人,慨声道:“我们的家园上盖满了蒙古人的华屋美宅,我们的果腹之食喂饱了蒙古人的驽马牲畜,我们的女人哀嚎在蒙古人的营帐之中,而我们的心呢?我们的心又在哪!我不管你们过去为谁效力,从这一刻起,我要你们记住,你们首先是一个汉人,其次是一个战士!作为一个汉人,你要拥有自己的心,有心才算活着的人,而不是趴下的狗!那么何谓战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乃战士之本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战士之胸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乃战士之胆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乃战士之情怀;能百能千而不厌不倦,乃战士之追求!这就是战士,你们懂吗?” “懂!” 慷慨激昂地话语犹如瀚海巨澜般波涌在整座横涧山上,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精神振奋。场下,原本蝼蚁般麻木渺小的众人仿佛瞬间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一双双眼眸中闪着渴望的光芒,一张张面庞上涨满激情的红润。 朱元璋遥指着南方,大声喊道:“明天,我就要带领你们南下滁州,从元贼手中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壤,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雷鸣般的喊声整齐划一地响在偌大的山谷里,甚至激荡起层层烟尘。 “拿出咱们汉人的决心来!拿出咱们战士的胆魄来!”朱元璋不依不饶道。 “有!” “有!” “有!” …… 战士们受到这样的鼓舞后,情绪士气皆高涨至峰顶,一声声惊天动地的接近咆哮的“有”字响彻云霄,也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第一次,我听到了一个民族崛起的声音,那样悦耳、动听,令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生,为之死! 那是顽强不屈的中华民族,崛起的声音! ------------ (六)魑魅歌声 傍晚,滁州城北皇甫山。 一路的晴光艳好,顺畅无阻,但行至此山中,忽然迷雾氤氲,混沌不清。 我站在高地上极目望去,依稀还能透过重重雾霭看到滁州城里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眼前的一切倒让我想起当年初次到太鹤山时的情景,明明只有十几里的距离,却千回百转都近不了身,可谓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朱元璋那英挺的剑眉早已皱成了迷雾中山峦,他环视着山中的一切。 两边是高耸巍峨的崖壁,仿佛是盘古的巨斧劈开的一样,崖壁中间鬼斧神工地隔出一条蜿蜒曲长的大路。只是这条路,该不该走?这座山到处透着古怪,一旦敌人有埋伏,这样一条路无异于死路。 汤和走上前,迟疑道:“元璋,该不该走?” 朱元璋凝眸思忖道:“你之前派去滁州的探子怎么说?” 汤和回答道:“探子说,滁州守将空虚,攻之甚易。不过,滁州官员日前得知咱们南进横涧山的消息,曾向中顺大夫察罕帖木儿求助,但察罕的兵在北方牵制刘福通部众,并没有来。他虽没有派兵来,却派来一个高人前往滁州助阵。” 听到察罕帖木儿的名字,我登时眸子雪亮,不假思索地对朱元璋说:“察罕这个人颇不简单,我爹就在他手下吃过亏。” 朱元璋点头赞同,略带诧异道:“我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滁州,按理说滁州城不该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我压低声音道:“你怀疑有内鬼?” 他眸子里异芒涟涟,似在踟蹰眼前这个困境,正欲开口,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山间的光明瞬间自天上的云缝被吸走。夏日的燥热感突然消匿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测测的寒凉。 一缕灵诡飘渺的歌声从云深不知处幽幽地传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那歌声如泣如诉,哀婉凄凉,就像是一个女子在悲叹自己新作人妇便夫妻分别,各在天一涯。原本哀伤的曲调却因此刻诡异幽暗的场景而变了韵致,犹如来自地狱幽灵的曲调,令人心底发怵。 尤其是,在场的大多是妻离子散,常年在外的军人,听闻这首曲子难免伤心落寞,神情怔忡。 就在此时,黑色的烟雾从山崖的缝隙中蹿向路中间,张开鬼魅般的怀抱,死死拥住山崖间的众人,歌声更凄厉、悲怆,一声声地慑着人的魂魄。 一时间,人生嘈杂,大家都议论纷纷。 朱元璋当机立断道:“徐达,擂鼓,竖旗!命全军肃静,违者军*处,格杀勿论!” 谁知却听不到徐达回应的声音,朱元璋沉静如水的面容也闪过一丝极难见到的慌乱,他回首四顾,并不见徐达身影。 我见状抓住的手,道:“不要慌,这想必是哪位高人布下的阵法,眼下大雾弥漫,徐达就在不远处也不一定。” 他郑重地点头,我却分明从他的手心觉出点点细密的汗,是伤口又裂开了吧。 他遂即跑到先行军前,焦急地从神情痴惘的士兵中夺过鼓槌,亲自擂鼓,顿时间,鼓点如雷声般奏响在迷蒙的山间。 众人为这突如其来的鼓声所震慑,猛然惊醒,神情愈加慌乱。 朱元璋停下打鼓,厉喝道:“全军肃静,火速向山南跟进,怠慢迟疑者军法处置!” 彼时,我和汤和一干人等已将军旗高高竖起,将士们的精神也为之一震,屏声敛色地急速向南边行进。 跨下马蹄达达,我的眉头却皱得更深,徐达呢?他去了哪? 说起来,自从他午后说要留作队尾督军后,仿佛就不曾见过他的身影。难道说,他是内鬼? 可怎么可能!他和朱元璋可是自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啊。 然而,来不及我多想。前方忽然有人一声凄厉的高呼。 我和朱元璋迅速地对望一眼,他立即命身边的一名士兵上前查看。 没过多久,那小兵踉跄着折转回来,已是满头大汗,他诚惶诚恐道:“将军,前方……前方有一个石碑,石碑旁边有一个死人。” 朱元璋沉声道:“那死人是谁?” 那小兵垂首,断断续续道:“是……是方才说去方便的小……小张。” 我心中愕然,是谁在故弄玄虚? 他正说着忽然抬起头大叫一声:“啊!白……白幡!” “胡闹!白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如此放肆!”看到那人的无状,我不禁有些焦急地厉喝道。 那小兵赶忙匍匐在地,浑身哆嗦着说:“小人……小人看到那碑上有字,写着……写着:白纸幡摇黑气生,魑魅清音透虚盈。从来凡心与凡体,入阵魂销魄亦倾!” 他话音刚落,就响起奇异的铃铛声,那铃声细细密密得几不可闻,却又如眼前的黑雾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这时,军队中也掀起一阵哗然之声,人人都抬起头满脸愕然的望着什么,我也不觉向举目望去。 只见,山崖上,无数坠着铃铛的白幡正旋身而落,犹如黑夜里行踪飘忽的幽灵。歌声再度响起,却比原先更凄厉、更慑人。 “鬼……鬼啊!” 先前探路的那名士兵蜷缩成一团大声喊着,朱元璋当机立断,一剑割破了他喉咙,大喝道:“大家不必慌乱,这不过是小人的雕虫小技,立即举盾前行!妖言惑众者格杀勿论!” 诡异的歌声和铃声不绝如缕,白幡轻盈盈的向下坠着,庞大的军队在这种阴森可怕的情景中向前移动,却已不复方才的英武和速度。 我被眼前这一连串的杀戮吓了一跳,望着朱元璋在黑雾中若隐若现的面孔,我竟忽然觉得有些狰狞可怖。 他抓住我的手,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我,眼里有火苗燃烧,他匆匆道:“你别怕,咱们要速速离开这里!” 我点头,身后又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我不觉扭头失声道:“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 (七)落魂无魄 军中又小声嘈杂起来,甚至有人抱怨要原路折返,不愿意再去攻城。 朱元璋见状,神色愈发凝重,这已经不是杀一儆百能解决的问题了,军心已被那诡异的歌声和场景所深深迷惑。 从来凡心与凡体,入阵魂销魄亦倾! 难道说,眼前的这如同鬼域般的一切真能让人落魂无魄吗? 虚渺灵异的歌声越来越近,漫天的白幡鬼爪般向脚下的众生扑射而来,众人惊呼着散开,那白幡竟冗自燃起淡蓝的火焰!眼前的场景愈发离奇诡变,犹若一场让人永无醒时的噩梦。 忽然之间,一阵轻伶如泉、浩然如仙的琴声“铮铮”地在空气中流窜。每一个琴音都似一把利剑,生生扼住魑魅的歌喉! 琴音节节攀高,歌声句句奇渺,歌声与琴音交错进行,空气里肆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双方像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却又久争不下,那是正气与鬼魅的杀伐征讨! 听至此,我愁云惨淡的眉梢也有了一丝喜色,讶然道:“有人在帮咱们破阵!” 朱元璋眼中星光闪闪,即刻招来汤和附耳轻言,汤和听后,驱马至队列中,领着大家一起唱着红巾军军歌。 “云从龙,风从虎, 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 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 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 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 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 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 不破黄龙誓不休。” 到底是人多胆壮,也到底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起初大家还颤颤巍巍的歌不成调,渐渐地,竟也声如洪钟。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士兵们愈唱愈兴奋,个个满面涨红,仿佛在这生死一线的虚浮空间中抓住自己生命的最高信仰。 少年们的呐喊声,青年们的高歌声,一声声交织在一起,最终竟压过了那漫溢不止的诡异女声! 不知道是谁大喝一声,一阵急促的鼓点如巫神的祭礼般奏响在山间,穿云破雾,直上云霄。那是万千热血男儿向天而发的怒吼,那是这世间最阳刚蓬勃之所在!它足以压倒一切魑魅魍魉、奸邪污佞! 我猛抽马股,却不小心抽到自己的腿上,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的心是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淋漓,畅快淋漓的又何止是我一人? 谁也不再去管紧擦着自己肩臂落下的白幡灰烬,众人肩并着肩,在这种激动的情绪中昂首举盾,向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这样群情慷慨的行进持续了多久,眼前忽然乌云尽散,豁然开朗。 一条清灵灵的河水顺着东西方向漫流,青草依依,燕舞莺鸣,周遭的一切仿佛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美丽可爱得宛若一梦。 河边榕树下,一位青衣儒者按弦而卧,意态悠闲,口中依依呀呀的唱着: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那人正是定远奇人李善长! 我满目惊喜地望向朱元璋,他的虎目中亦是星辉四射,凝固许久的唇边也徐徐绽放出洒然的笑容,如获至宝。 在朱元璋的喝令下,我们强行压制住重见天日的澎湃激动,踏过面前浅浅的河流。 浪花渐马蹄,清风啸林越。 李善长的琴声在一阵急转回拨下戛然而止,如有佳语,大河横前,想必正是眼前此景。 就在我们翻身下马的那一刹那,李善长缓缓立起,冲我们微笑示意,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上却风尘仆仆。 我欣喜地望了一眼朱元璋,盈盈走上前,蹲下身子擦却他鞋面上的泥泞,抬头笑道:“先生一路风尘,真是辛苦了。” 李善长也不推辞,泰然自若的接受我这样郑重的大礼,只盯着我的朱雀面具瞅了半晌,忽然笑道:“我当是谁呢?选来是凤凰变作了火鸟!” 我不料他只看了一眼就吐出此语,只好微笑着讨教道:“先生是高人,竟能探出那阵法的古怪,令我等深服。只不知这诡变的阵法究竟为何?” 李善长抚须道:“此乃殷商时流传下来的落魂古阵,又被擅长音律者加以改进而成。一入阵中,无论鬼神仙凡,均将心神被慑、六识俱散而亡。要破阵也不难,只因设阵之人是以旁门左道作阵中,威力大减,吾善养浩然之正气,邪魅自然不攻自破。若是真正的落魂阵,只怕你我都要命丧其中啦。” 我点头感慨,朱元璋走上前,叹道:“今日多蒙先生相救!” 李善长摇首道:“非也,非也!古琴是饵,鱼儿上不上钩,终还要看那个钓鱼的人。” 朱元璋欣然道:“先生过谦!对了,您怎会在此?” 李善长又摇起手中的羽扇,悠然道:“我是个算命的,偶尔也会为自己卜上一卦。我算出滁州城外有贵人蒙难,若我能侥幸消了此灾,定能发一笔大财!” 朱元璋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油然道:“先生等若助我攻下滁州,若先生不弃,可否入我帐中。一旦进城,我军的所有军需财务,尽在先生手中。” 李善长停下摇羽,道:“替人消灾,拿人钱财,岂非天经地义?” 朱元璋目中星光闪闪,饶有兴趣道:“方才先生弹唱汉高祖的《大风歌》,可是亦有所指?” 李善长油然问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问将军,乱世未定,何为一统之道?” 听到此处,我也不觉皱起眉头,还好有面具遮挡住我的惊讶。 这个问题问得毫不避讳,似是在探求朱元璋的野心。要知道,无论朱元璋功劳有多大,在名义上他还是郭子兴的手下,他又怎能越过郭公而直接跟李善长探讨一统之道呢?这可是大不敬! 何况,就算朱元璋有心取郭子兴之位而代之,那这句话亦该由他向什么人请教,而不应反被别人来考较质问。 谁知,朱元璋更妙,又将这个问题推给李善长,他笑道:“一统之道在下并不甚懂,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如今元廷垂亡,群雄并起,四海撼动,九州皆乱,天下何时才有平定安稳的一天?” ------------ (八)又见芳踪 李善长似是赞许地望了眼朱元璋,侃侃而谈道:“大风歌,乃汉高祖意气风发之作。遥想当年,暴秦无道,战乱四起。高祖虽一介布衣,却踌躇满志、胸怀若谷,其招贤纳士,知人善用,关心民生,爱护百姓,从不妄杀一人,从不掠夺一钱,不出五年,就完成了一统大业。听闻将军出身濠州,濠州与高祖故居沛地相去不远,山也豪迈,水也浩然。何不效仿高祖之为,厚德载物,以仁治民,如此一来,天下平定之日不远矣。” 朱元璋目射星芒,拍着李善长的肩膀,大有深意的说:“可惜我与高祖相比,总欠了一个萧何。先生如有意,就做我的萧何吧!” 李善长洒然一笑,缓缓道:“萧相实不敢当,能入将军帐下却又何乐而不为呢!” 朱元璋大喜过望,亲切地拉住李善长的手,对着身后的两万士兵说道:“那便请先生与我等一同攻入徐州!” 士兵们听言,皆摇旗呐喊,威武昂扬,其声高抵凌霄,波撼江河,场面蔚为壮观! 其下攻城,才知道滁州城根本没有多少兵马,在朱元璋浩荡大军的接连冲击之下,当晚就被攻克。 城头上,五彩旌旗迎风招展,少年郎儿擂鼓鸣金,这是朱元璋攻下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也是他南进集庆最重要的一步棋。 此刻,我和朱元璋立在城墙上,俯瞰着滁州城下的壮丽山河,这是何等得英雄快意! 然而在他的脸上,方才攻城时令山河也为之失色的豪情万丈一如退潮般消匿,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忧虑的冷静若霜。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关切道:“还没找到徐达吗?” 他摇头,覆在墙头上的手悄无声息的抓紧,疑惑道:“他一向是个严守军纪的人,怎会临阵独行?” 徐达对于朱元璋,不仅仅是左膀右臂,更是从小的玩伴、此生最信任之人。但徐达的突然消失,令人不得不怀疑他与此番行军路线泄露之事的关系匪浅。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正在踟蹰间,忽见前方一人一骑荡江阔尘而来,我不觉叫道:“徐达!那是徐达!” 朱元璋的面上亦是难掩的激动,他喝令道:“开城门!” 等徐达奔近之时,我才愕然发觉在他的背后竟还有一个晕厥的女子,来不及多想,朱元璋已经急匆匆地踏下城墙。 我急忙跟下去,但见徐达抱着那女子翻身下马,俯身跪地,大声道:“末将有罪,请将军责罚!” 我隐约觉得那女子身形熟悉,却看不见其面容,不知道是谁。此事十分古怪,徐达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又怎会无端端地为了一个女子而延误军机? 朱元璋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来人,带他到我府中。” 说完,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回首指着那名女子道:“还有她!” 然后他便就头也不回地向徐州路府衙走去。两个士兵随即领命,扭着他的臂膀,拉起那名女子。那女子似乎不堪受力,娇吟一声,手臂上的雪白肌肤被拉扯出一段,显露出几瓣嫣红。 我心中蓦然一跳,那个梅花状的疤痕,莫不是珠儿! 念及此,我急忙追赶上去。 —————————————————————————————————————————————— 大堂内,只有我和朱元璋、徐达以及那名女子四人。 女子依旧昏睡不醒,墨染的秀发瀑布般往流泻,衬着她在烛光下明艳无匹的粉面愈加苍白如雪,那令人心动魂失的容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分明是如烟!可为什么她手臂上会有这样的疤痕? 对了,如烟旧日挂牌的歌馆不正是在赵州城中,还有,她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熟悉。难道说,珠儿就是如烟,如烟就是珠儿?那这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又当作何解释? “徐达,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我沉思之时,朱元璋已扶起跪地不起的徐达,温颜道。 徐达神情复杂地瞥了眼如烟,叹道:“昨夜,她来找我,说是要……说是要再续前缘。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自然拒绝,她便恨恨地说‘你会后悔的’。我隐隐觉得不祥,直到今日过皇甫山听到她的歌声时,才知道她果然有所行动。于是我便……” 朱元璋有些气愤地说:“于是你便自己跑去找她?你难道就不懂得先告知于我吗?如此自作主张,你充的什么英雄好汉!” 徐达愧疚地垂头,低声道:“元璋,我……末将有罪。” 朱元璋轻声叹气,望着如烟道:“这些也就算了,她怎么能够找到你?又怎会知道我们的行军路线?” 徐达解释道:“是因为一只鸽子。昔年我和她曾经蓄养过一只灵鸽,无论双方到哪,都可以互通音信。” 我不禁道:“上次你和她已经决裂,为什么还留着那只鸽子?” 难道说,他对如烟真的留有情意? 徐达的神情萧索而无奈,他叹道:“我已经把它杀了。” 朱元璋又道:“那她呢?” 徐达目光幽幽,道:“我找到她后,她正在布阵的最关键时刻,恰巧有人破阵。她看到我后,不得不与我对峙,刚好山间歌声浩然如鸿,阵心便大乱。而她则心力损耗过多,晕厥过去。” 朱元璋定定地望着他,道:“我是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徐达抬眼恳切地望向朱元璋,道:“元璋,请救她一命吧!” “什么?”朱元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道,“你不知道她是朝廷的人吗?” 徐达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灼人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我知道,她就是察罕帖木儿的义女。正因为于此,我我们才应该救下她。从这次察罕派她孤身来滁州助阵便可看出,她一定知道元军的许多重大军事机密。” 朱元璋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是想从她嘴里获取机密吗?这个办法固然好,这个理由也恰当。但你有没有想过,察罕若真的重视她,就不会派她孤身犯险,来滁州这个势必要沦陷的城镇。原本杀不杀她并不重要,但我只问你一句,你让我救她,为的究竟是什么?” “我……”徐达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见状,毫不犹豫地抽剑刺向如烟,道:“既然你答不出,我就替你了结了这个祸水!” ------------ (九)红颜祸水 “不可!” 我与徐达异口同声地喝止,朱元璋不怒反笑,冲着我道:“你横插一脚做什么?” 我收敛心神,正容道:“元璋不可,徐达说的有道理。这个女子既然三番五次地参与元军的重大战役,可见她这个人不简单。物尽其用,这是你经常说的啊,既然她已落到我们手中,何不试着从她身上获取些情报?” 徐达略带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朱元璋将剑丢在地上,道:“我根本没想要杀她,我是想救你呀徐达!” 徐达面色怔忡,迟疑道:“救我?” 朱元璋道:“我只是稍微试探一下,你便紧张成这样,你是不是对她动了情?” 徐达垂首,并不言语,但虎目里弥散出的伤感深刻得恰似一江秋水。 朱元璋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似是宽慰似是警告:“这女人是朝廷的人,与我们势不两立,她的居心不良你我都有目共睹,你一日对她有情,她便会有机可乘。你要清楚你自己的位置,红颜祸水,千万不要为了儿女私情而自乱阵脚,坏了男儿大业!” 红颜祸水,儿女私情。我诧异地抬头望着朱元璋略有薄怒的冷峻面容,原来他是这样想的。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他短暂而飘忽的柔情,他信誓旦旦的诺言,都不过是为了他心中的男儿大业吧? 所谓爱情,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儿女私情,是成就大业的绊脚石。他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能在乱世中给予他最大帮助的贤内助,正如马惠英,正如……我。 徐达虎躯微震,登时跪倒,颇为动容地望着朱元璋,道:“末将,听凭将军处置。” 朱元璋郑重地扶起他,欣然道:“你能放得下,最好不过。这个女人我把她交给你,该怎么做全看你自己。” 徐达目含不舍地望着闭目冥冥的如烟,缓缓道:“我明白。” 我心中一震,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徐达杀了她吗? 朱元璋背过身处,静默的站着,良久,他又转身指着徐达道:“这次的事情我不予追究,我还会通报全军说你破阵有功。但若有下次,定不能恕!” 徐达俯身拜谢,朱元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叹了口气,甩袖而出。 我见他出去,忙问徐达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徐达双目通红,以手作拳,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艰难地道:“杀了她。” 我愕然地望着他,道:“你真要杀了她?” 我这么一问,他原本坚毅的目光中竟也有了一丝迟疑,就在这时,一把清越好听的女子声音在身侧幽幽响起:“男子汉大丈夫,你要杀就杀,为何吞吞吐吐?” 我惊骇难止地回头,只见原本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如烟此刻正手托香腮,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们,水波般明媚的眼眸中闪射出动人的灵光。 我和徐达不禁面面相觑,瞠目以对,难道她方才是在假寐? 我不觉按剑在手,提高警惕,毕竟,无论她是珠儿还是如烟,都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单凭她一人布阵便能阻挡千军万马就足以令天下皆惊! 徐达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沉声道:“你居然是装的?既然你没有受伤,为何跟我进城,难道你不知这无异于送死?” 她轻轻旋动自己那山川起伏的曼妙体态,正坐在榻上,静若止水地徐徐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徐达警觉地斜挡在我面前,望着她道:“这么说,你还想混进城来作乱?” 我感念于徐达这个细微的动作,沉吟道:“她不会这么傻,城里都是咱们的人,而她的身份又早已被揭破。” 她的秀眸明亮起来,抿嘴笑道:“棠小姐果然更聪明些,我不过是想跟自己打个赌。看看徐郎终会待我如何?” 她怎会叫我棠小姐,莫非她真的是珠儿?可是这张脸…… 徐达忽然一笑,不知是何滋味,目光深沉道:“那你看到了?” 如烟微耸香肩,意态轻松地说道:“看到了,也听到了,徐郎竟要杀了奴家。啧啧……” 徐达双目寒光烁闪,徐徐道:“莫怪我无情,你我正邪势不两立,更何况你三番五次地想要利用我……” 如烟不等他说完,深深的凝视徐达,轻柔的道:“我利用你,还是你利用我?要杀便杀,讲那么多理由作甚,莫不是你舍不得?” “锵——” 宝剑出鞘,直指如烟的粉颈。 我忽然觉出不对,扯住徐达的衣袖道:“别杀她!她是真的受伤了,不然以她的能耐,早就破窗而出,哪有功夫与咱们废话。此刻她一心求死,是在用激将法,她怕咱们威迫她吐露军密。” 徐达闻言,缓缓撤下寒气森森的剑锋,眼眸中竟流露出一丝庆幸的神态。 如烟幽灵般飘然立起,冷冷地望着我们,叹道:“不杀我,要待我如何呢?” 这下我也无言以对,以她的性格,真的可能不成功便成仁。但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呐喊:绝不能让她死。因为直觉告诉我,她就是珠儿! 徐达突然迅疾地冲上前,从如烟的玉腕中夺过一支金钗,沉声道:“我没有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如烟浑身一颤,仰脸朝向徐达,神色幽怨:“你方才说过要杀我。” 徐达喝问道:“你有那么多机会自杀,为什么要选在这一刻?” 如烟仰起美绝人寰的玉容,无限哀婉地说:“我说过,我想赌一把,看你究竟会不会真的杀了我。赌局已然结束,我……” 徐达靠近她,嘴角忽然漫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悠然道:“赌局没有结束,只因我已经改变主意。” 我隐隐觉得不祥,只因朱元璋的那句红颜祸水,莫非这又是如烟的计谋? 就在此时,如烟那摄魂夺魄的秀眸忽然闪起奇异的寒芒,玉腕自袖中清流般滑出,以迅雷之势抹向腰间,银光自其掌心抖出。 “小心!” 我登时清醒过来,一个箭步跳上前去,她根本就没有受伤!但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十)生死格杀 “叮!“ 紧接着是一连串剑刃交击的清鸣, 迅疾得犹若打在芭蕉叶上的急促雨点。 如烟手底的快、狠、准,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此番她的动作似乎更快,厚积而薄发,只待这致命的一击。 好在徐达也不是吃素的,他似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幕般,堪堪侧身躲过,眼中的伤痛之色海潮般漫涌而出,他叹道:“赌局这才算结束,你果然想要伺机杀我!” 我脑中万千念头电光火石的转动,终于明白如烟的动机。 她是想借徐达来接近朱元璋,要知道朱元璋一向厚待徐达,并不想让徐达贻误军机的事情传到军中,故而只会单独接见他。以如烟的能耐,她自然自信能趁机一举刺杀朱元璋,却不料我也在场。三人联手,她胜算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因此,她只好沉住气等待时机,然而时机稍纵即逝,眼看朱元璋是杀不了了,能杀掉徐达这枚虎将也未尝不可。 当真是机关算尽! 雪白的银光在如烟的手底如蛇般急剧闪打,我这才看出原来如烟使得竟是一把软剑。这一招应该是她压箱底的刺杀绝技! 徐达再不迟疑,挥剑与如烟正面交锋,每刺一剑,剑随人转,绽放出闪着蓝芒的剑花,直指如烟的要害。招招拼命,凌厉毒绝,我知道他这是要让如烟应接不暇,以令我有机可乘,寻机将其扑杀。 我见状,毫不犹疑地拔出青冥向如烟刺出,徐达在她直狠的刺杀下一个旋身,我便和他形成前后包抄之势。 这样从两方而来的狠辣袭击,若是换了别的人,早就难以招架、身首异处了。 只是若论狠辣,谁又狠的过如烟呢?她死死钉住徐达,急速刺出了十几剑,每一剑都刺在徐达振起的剑花的花心处,精准无匹。 我自其后相缠,奈何她的剑时而重如千钧,时而轻软若练,尤其是那剑尖,竟似长了眼睛一般,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过弯来拍点自两方袭来的重击。 最可怕的是,如烟每趟击中我的剑,都有一道像至寒至毒的气劲顺着剑气逼入我的肌肤,使我应付起来极为吃力。 我不觉从心底冒出一丝冷汗,徐达擅长骑射,并不擅长近身肉搏,我的实战经验又少之又少,合我二人之力,竟不能将其击退。若是此时喊救兵,也许能有所转机,但如此一来,朱元璋必不会留她。她若真是珠儿,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奇怪的是,我不喊人,徐达也不喊人,如烟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她冷若寒霜的面容上竟也绽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就在我们咬牙硬撑之时,朱元璋的声音却既不应景地在门外响起——“阿棠,你在吗?” 如烟闻言,以左手玉指点散了我的剑劲,右手一剑封挡了徐达的脚攻,急向门口冲,难道她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借此空档杀了朱元璋? 我心下骇然,大喝道:“珠儿!” 如烟娇躯微颤,竟奇迹似的改变了转向,徐达见状,向前急刺一剑,如烟却反掌向我打来。 我始料未及,疾步后退,但她的掌风已至,徐达情急之下毫不犹豫以剑身直追她的脊背。她躬身躲过,却似是被剑气所伤,樱唇轻启喷出了一口鲜血,却仍滑鱼般游走在两方刀刃之间,向上腾身升起,旋势不止,撞破头顶的绿瓦,隐没于破口之外。 门外院落里遂即传来几声急促的惊呼声。 我和徐达为她最后一击的气劲所冲撞,一个直撞到窗棂上滚落在地,一个飞坐在桌子上、桌子因不受力而四分五裂。 我则是那个坐桌子的,实则现在已经坐在了铺满木屑的石板地上,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酸痛。 徐达还欲旋身去追,我向他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别追!” 此刻,我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如烟就是珠儿。 徐达眼中闪过焦虑的光芒,遂又颓坐回地上,我们二人神情复杂地互望着彼此。其实,不管刚才的厮杀多么惨烈,我们都想放她一条生路,但愿她不要辜负我和她的良苦用心。 就在此时,朱元璋已破门而入,他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骇然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喘着气说道:“她是刺客,想要刺杀你不成。便要杀徐达,方才见计划败露,已经逃脱了。” 他询问地望了眼徐达,徐达已经勉强站好,他点头称是,歉然道:“都是我的疏忽。” 朱元璋皱起眉头,径直向我走来,目光炙热,轻扶着我问道:“没事吧?” 我有些心虚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垂首道:“没事。” 朱元璋进一步问道:“既然知道她是刺客,为什么不叫人来援助呢?” 我毫不瞬目地迎上他的眼光,泰然道:“她突然出手,我们根本来不及呼救。还好你及时该来,把她惊跑。” 其实我也知道这样难以自圆其说,毕竟珠儿要杀的人是元璋,他既然来了,哪有不杀且退的道理? 谁知朱元璋并没有深究,他只是瞥了一眼徐达,沉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收拾一下,过两日与我一同回趟濠州。” 说完,他便拉住我的手离开。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惶恐,一路上,他极为罕见地言语,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甚至能从彼此的手心中觉出细细密密的热汗。 直到,他把我拽到一间屋里,“啪”的一声把门甩上。 我才意识他的脸色难看得紧,他动怒了。他也是手底有功夫的人,站在门外的那一刻未必不会有所察觉,他到底看出了多少端倪呢? 我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轻声道:“元璋,怎么了?” 朱元璋的目光依旧沉静弱水,眼角却微微抽动,似是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荡,他耐着性子说:“这是你第二次在我的对手面前否决我,我希望不要有下一次。” 我神情惘然地迎上他的眸子,瞪大双眸。 他的面色愈发冷峻,淡淡道:“我一直在门口,不曾离去。” 我的心剧烈的抽动了一下,极力按捺住这份突兀的惊骇,缓缓道:“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 (十一)滁州夜话 朱元璋浓眉紧锁,不动声色的拉过我的手臂,我这才发现自己衣衫竟已被剑划破,甚至透出细微的血痕。 肌肤被他手上厚重的茧轻轻划过,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那样凌厉的剑法…… 他从怀间拿出一瓶药,眉宇间已略有薄怒:“现在知道痛了?” 我咬着牙不哼一声,闭目吁出一口气,缓缓道:“还好,受得住。” 他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悉心地将药涂在我的伤口处,扳着脸道:“你究竟对我有多少隐瞒,我不想追问过多。但也请你,多少配合我些。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妖女的伎俩吗?我之所以不想揭破,就是让要徐达自己迈出这一步,斩断心里这个结。你倒好,总跟我唱反调。” 我睁开双目,却不敢作声,乖乖让他给我上着药,足足等他训斥到无话可说,我才眨眨眼睛道:“朱大公子气消啦?” 他眉云依旧不展,随手将药瓶扔到桌子上,默然静坐。 瓶子在桌上骨碌碌地打着转,最终颓废而委屈地窝在桌角,销声匿迹。 良久,他才叹道:“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心中动容,嘴上却调侃道:“您瞧您多威风呀?动不动就训人家,从前像个君子,如今却像个山大王。小女子哪敢惹您朱大公子呢?” 他这才愁云尽散,眼芒流转,一把抓住我的手,戏谑道:“你说我像个山大王?” 我被他抓得生疼,齿缝里发出“嘶嘶”声,他方觉出我是有伤在身的,立即松了手。 我一边捂着自己的手,一边横他一眼,苦恼地蹙起黛眉道:“可不是吗?每天凶巴巴的,又霸道,又……” 本想说他不讲理,却又发现他仿佛句句在理,我不觉一时语塞,他眼若春波,接口道:“又什么?” 我毫不客气地坐入靠窗的太师椅,别转腰肢,将螓首靠往椅背,闷声道:“没什么。” 他把我扳过来,似是叹惋似是深情,缓缓道:“爱之深,责之切。我是太想把你放在身边,所以才会忍不住苛责你。” 按我原来的个性,一定会想这人怎么就脸不红心不跳呢?可此刻,我望着他幽深的眸子,反而把这话生生僵回身体里,玩笑也换作三分认真:“你……你真这么想娶我为妻?” 他眉角飞扬,慨然道:“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我十分希望,在我此生的戎马生涯中,也能有一个阴丽华常伴左右。” 我心内动摇,迎上他熠熠生辉的双眸,叹道:“你已经有一个阴丽华了。”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不动声色地探手握着我的手腕,轻声道:“我要的是你这个。” 我侧过脸,岔开话题道:“你说过两日要回濠州?” 他知我不想深谈,不也做勉强,点头道:“不错。眼下濠州时局动荡,于情于理,我都要把郭公接到滁州。” 我淡淡“哦”了一声,垂首望着灯火下的桌椅,目光无意间聚焦在那个斜躺着的药瓶上,恍然想起他的箭伤。经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真不知又成什么样了。 我抬起头,蹙起秀眉地望着他,迟疑不语。 他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也软下来,柔声道:“怎么了?” 我用神注视他半响,犹豫道:“你的伤……怎样了?” 朱元璋退到床沿坐下,轻松地将外袍褪掉,意态悠闲道:“你看看不就知道啦?” 对于他状似无赖的模样,我只别他一眼,却也顺从地跟过去,深红的血迹已渗透了他背上的白布。我料想不妥,急忙帮他褪下白布,只见那刚刚有所好转的箭伤已然绽开,血肉模糊。这种情形下,假如方才珠儿不顾一切地刺杀朱元璋,兴许真的会得手。 想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后怕,微嗔道:“你都不疼吗?伤成这样,还要马不停蹄的到处跑!”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此刻停了,下一刻倒下的就会是我。户枢不蠹,我不能停。” 我登时沉默,因为心已肃默。 他轻柔地握住我缠布的手腕,温声道:“听闻朝廷在高邮的战役愈演愈烈。若我没有猜错,刘福通极有可能趁此形势再度发起猛攻,甚至占地为王。刘福通毕竟只是辅政之将,韩林儿才是正主。你若跟着韩林儿,至少也该有半个公主的待遇。你这样跟着我,会不会举得很辛苦?” 我叹息着在他肩侧坐下,感慨道:“你明白的,我根本不配当这个公主。” 他转过身,柔声道:“怎么会?你为了自己的家族,不惜委屈自己留在我身边,你是当之无愧的公主。” 我不料他开门见山的把话说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声问道:“你不会怪我……” 他洒然而笑,回问道:“那你会怪我吗?” 是啊,我们之间,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应该是一种双赢的关系。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我们各取所需,只是这份“需”里,会否有一丝丝不属于权力与利用的真情? 我仰起臻首,一字一句道:“有你的明天,才有我的明天。” 他眉角飞扬,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攻下集庆,让你风风光光地与韩林儿相认。” 还能说什么呢,只此一句,就算没有情意,亦会是我此生无以为报的感激。 —————————————————————————————————————————— 两日后,朱元璋将滁州城托于李善长暂时代为管理,汤和从旁辅佐,花云留城驻守,并趁此时机整顿军务,理财练兵。 徐达奉朱元璋之命先行前往濠州通报喜讯,以安郭公之心。而我和朱元璋则带着十几人随后,迎郭公及马惠英众部南下。 濠州城内,黑云密布,城楼上兵甲肃肃,空气愈发窒闷。 我不禁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守兵在,你看那是谁的人?” 朱元璋眉头紧锁,沉吟道:“是郭公的人,莫非这几日濠州城内又有什么变数?” 我为之一松,开解道:“不管什么变数,上面既然是郭公的人,那说明吃亏的不是咱们,对吧?” 他面色冷沉,思忖道:“但我却不想濠州继续乱下去。濠州与滁州休戚相关,它若再这样乱下去,难保不会再度引来虎狼之师。” 我点头道:“不管怎样,先进郭府吧。” 就在此时,我的心中突然生出警兆。 “朱元璋,看你这回往哪跑!” ------------ (十二)危机四伏 我们愕然回首,只见孙敬实领着二十余人气势汹汹地立在我们面前。孙敬实曾险些丧命于朱元璋手下,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显然是来者不善。 我拔剑护住朱元璋,指向孙敬实,身后的十几名家将亦齐刷刷地指剑向他。 孙敬实的脸上却毫无畏惧,他喝道:“小子,我等你很久了,自徐达昨日回城,我们就埋伏在这里,你以为你还能逃脱吗?” 我心下骇然,再望向四周,果然那些小贩路人手底都瞬时银光毕现。人群缓缓向我们靠近,且都露出悲愤之色,大战一触即发。 朱元璋一反常态地劝解道:“敬实兄何必如此?濠州大乱于你于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只有我知道他看似稳健的手臂此刻正在微微颤抖,他的箭伤又复发了!如果此刻开战,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孙敬实恨声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你老子劫走我父,我就只好拿他的女婿作交换。 我与朱元璋迅速对视一眼,看来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郭子兴一时按捺不住,与孙德崖发生冲突,并绑走了他,以泄旧日之恨。 目前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与他们奋力一拼,兴许能打赢,但朱元璋负伤在身,万一有个闪失? 谁知,朱元璋低声对我说:“你速速回郭府告之郭公,如今皖东战局微妙,应以大局为重,切勿逞一时之快。” 我讶然地抓住他的衣袖,他却轻轻拂落我的手,泰然自若地上前一步说道:“我想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敬实兄若真有此意,在下愿意同你走一趟,但愿如此一来,事情便能解决。只是请你放过我的这些兄弟。” 孙敬实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你我要带走,你的那些人同样一个都走不了!” 此言一出,我方全员戒备,几欲挥剑上前。 朱元璋微一扬手,气定神闲道:“敬实兄所图的不过是孙大帅安然而返,如果今日非要和我等硬拼,只怕我这些手下会不听我的劝阻,非要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等事情闹大会有什么后果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孙敬实沉着脸,阴寒的目光冷冷扫过我们,半晌后开口道:“带走朱元璋。” 我向着朱元璋脱口而出道:“不可!” 朱元璋略带安慰地望着我,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切记我对你说的话。快带着兄弟们走,小心他反悔。” 我咬着牙缓缓点头,他便洒然地拍了拍身子,跟入孙敬实的队列中,末了还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登时沉静下来,对身侧愤愤不平的众人道:“咱们速速回府!” ———————————————————————————————————————————— “什么?孙敬实这臭小子竟敢在我眼皮底下绑走元璋,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不是让你们去城门迎接!” 郭子兴立在厅堂中央,大怒着喝问脚下跪了一地的将士。 一个领头的将士颤声道:“我们本来要去,孙……孙公子说您吩咐要去城门换班,所以就……” 马惠英听到这里,秀眉微蹙,沉声道:“你们明知咱们与孙家不合,怎么还不提高警惕?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郭公?定是那厮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吧。” 那些将士愈发诚惶诚恐,磕头如捣米地重复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郭子兴一掌拍落桌上的瓷瓶,骂道:“混账东西!通通给我出去领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犯下这样的大错仅仅罚五十军棍吗? 我忧心如焚,上前道:“郭公息怒,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尽快救回元璋啊!他……他有重伤在身,我怕孙敬实会虐待他。” 马惠英闻言,娇躯微颤,俏脸瞬间雪白,她焦急道:“你说重八哥有重伤在身?怎么受的伤?严不严重?怎么他在信中都只字不提?” 我一时语塞,更觉心虚歉疚,只得宽慰道:“想来是元璋不愿姐姐担忧吧。原本有汤和在,伤势已经好些了。可是元璋日日行军,一刻不曾倦怠,就此贻误了伤,方才我瞧着似是再度复发。” 马惠英怔怔地向后退了一步,遂即上前拉住郭子兴的袖口,梨花带雨道:“义父,您务必要救回元璋啊!” 郭子兴浓眉紧锁,绷着脸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将孙德崖抓到手,怎能轻易放过他?” 马惠英一愣,跌坐进旁边的木椅中。我没料到郭子兴居然选择弃朱元璋而不顾,当下上前道:“郭公,这件事您要详加考虑呀!元兵对濠州的窥伺之心,路人皆知,上次的濠州之围就是一个例子。元璋临走前说,若是濠州大乱,必然又起战事,到时候吃亏的只会是咱们。还请您以大局为重,勿要逞一时之快!” 谁知郭子兴面上的怒气更甚,他冷冷道:“好个朱元璋,竟敢教训起我来了!他是不是仗着自己这两年招来些许兵马,就自诩劳苦功高,不将老夫放在眼里呢?他说这话,是想告诉我,我郭子兴没了他就寸步难行吧!” 马惠英大惊失色,拉住郭子兴,恳切道:“义父,元璋向来对您忠心耿耿,这些年大家都有目共睹啊!” 郭子兴甩袖道:“好了,这件事容后再议吧!” 我心已经冷却一半,连郭子兴这样侠胆豪情的人也会担心功高盖主,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这种时候在为朱元璋求情无异于添油加醋,我冷然地拉住还欲再言语的马惠英,眼看着郭子兴大步流星的离开。 马惠英颓然地坐进椅子里,两行绝望的清泪自脸颊上缓缓滑过。 我心中不忍,扶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姐姐别急,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迷惘而哀伤的望着我,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厉芒,霍然而起道:“义父不救元璋,我就自己去!我就不信孙府的那些人,能挨过我的回马鞭!” 我急忙抓住她的手,劝慰道:“姐姐切勿意气用事!孙府人多势众,光一个孙敬实就……” 她轻轻拨开我的手,凄然一笑道:“妹妹到底是外人,不必枉担风险、参合此事。但我是重八哥的妻子,怎能眼睁睁地他受苦蒙难?生也为他,死也为他,我心意已决。” 听她这么说,我不免感动于她的款款深情,反而觉得释然,坚定地说:“若姐姐一定要去,我就和你一起去。我们两人杀进去,胜算总会大些。” 她皱起黛眉,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 ------------ (十三)肝胆相照 “你们谁也不用去,我去!”我和马惠英愕然回首,却见到徐达遥立在厅堂门口,夕阳透过他挺拔伟岸的身姿,在地板上拖出一条狭长而萧然的影子。 我率先反应过来,诧异道:“你去做什么?” 徐达稳步走来,微笑道:“做交换。孙敬实不过是想要个人质来替换孙德崖,元璋身体不适,呆在孙敬实那里朝不保夕。不如由我替元璋做人质。” 马惠英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重八哥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而且,义父连重八哥都不顾,更何况是你呢?” 我亦皱起黛眉,回望于他,他泰然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把元璋换回来。” 望着我们不解的目光,他压低声音道:“说到底,郭公不过是顾忌元璋这两年的军功,才迟迟按兵不动。也正因为他顾忌,假如元璋此刻在他身边,他更要凡事都让元璋三分。所以说元璋去做人质,只怕有去无回;而我去做人质,元璋据理力争之下,郭公反倒有希望拿孙德崖换回我。” 我依旧愁眉紧锁,缓缓开口:“可万一不成呢?你又该怎么办?” 马惠英附和道:“不错。不如我们联手杀进孙府,以咱们三人之力,未必救不回元璋。” 徐达摇头叹道:“倘若你们真的这么做,就白白辜负了元璋的良苦用心。他千方百计的想要避免濠州之乱,你们却要因他而血洗孙府,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马惠英失望地靠在桌脚上,喃喃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该如何是好?” 我颇为感慨地望着徐达,徐徐道:“你果然是他的好兄弟。他的确曾再三对我强调濠州安稳的重要性,可这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徐达目中闪现出一丝忧色,肃然道:“大局为重。咱们才刚刚起步,一步都输不起。势必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回最多的利益。我若出事,顶多是军少了一位行军打仗的将领。元璋如果出事,整个军队都要颠覆!” 我心中动容,万分钦佩的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忽然从中读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是因为上次刺杀的事情而心中有愧,所以才会这样做吧! 我一时大为意动,慨然道:“徐将军打算怎么做?我随时听你调遣!” 马惠英一呆,拉住我的衣袖道:“阿棠……” 徐达眼中终于有了笑意,他感激地望着我,道:“今夜需调来二百人马,在孙府外摇旗呐喊,再由我去换人。” 我赞同的点头,又注目于马惠英,道:“姐姐,二百人马不多,但这里能调动的人马的人就只有你了!” 马惠英秀眸流转在我们二人身上,半晌,终于咬牙道:“好,一切就听徐达的。” ———————————————————————————————————————————— 是夜,孙府墙外,二百人高高举起火把,将暗不可知的夜色照耀的亮如白昼。 嘹亮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惊起数只在槐树上休憩的麻雀,火光洞天,人声鼎沸,猛一看上去当真是声势浩大。 然而,只有我们心底知道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今晚马惠英并不在场,只因这些人马都是从郭公帐下私自调来的,她要留在郭公身畔以防万一。 府门洞开后,孙敬实在几名家丁的簇拥下,阴沉着脸走出来,环目一扫,喝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达走上前,从容不迫道:“换人。” 孙敬实瞥着徐达的俊脸,冷冷道:“我爹呢?你们不把我爹带来,休想换人!” 徐达淡然而笑,道:“孙公子误会了。我所说的换人是指用我换元璋,以我来做你们的人质。” 孙敬实忽然冷笑道:“可笑!朱元璋是郭子兴的女婿,你不过是个将军,你当我是傻子不会算账吗?” 徐达不温不恼,淡淡笑道:“孙公子非但不傻,反而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至亲至疏的道理。” 孙敬实脸色数变,不怒反笑:“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达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郭公并不打算用令尊与元璋交换,这其中的缘故,聪明如孙公子者,难道真的不懂吗?” 孙敬实当下默然,将信将疑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保证你比朱元璋的价值更大?” 徐达意态悠闲的摇首道:“我自然不比元璋。但时过境迁,郭公既然对元璋心存芥蒂,元璋自然会加紧巩固自己的势力。在下不才,虽不至于有多高能耐,却也算是元璋的左膀右臂。更何况经此一事,他必会更加重视我的忠心。人在逆境中,忠心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不比我多言吧?” 孙敬实听到此处,面色也缓和下来,道:“徐兄弟似乎的也有道理,却多少让人难以信服。” 我忍不住加言道:“元璋是反对濠州内战的,他此行的目的也是接郭公回滁州。一旦我们离开濠州,濠州城就是你们孙家的囊中之物。但如果你不放走元璋,以郭公自己的心思,他未必会放弃濠州。利益权衡之下,孰轻孰重,还请孙公子仔细端详!” 孙敬实不由得瞥了我一眼,遂即垂首深思,片刻后,他开口道:“好,就依你们所言。来人呐,把徐达绑进府中!” “慢着!”徐达喝道,“我们还没有见到元璋。” 孙敬实冷哼道:“你们带这么多人来,谁知这其中是否有诈?” 我环顾左右,不卑不亢道:“孙公子既然知道我们带来的人多,就应该有所觉悟。如果孙公子坚持不先放元璋出来,我们势必会不顾一切地攻进去,到时两败俱伤,看吃亏的是谁!” “你!”孙敬实目光森寒地瞪着我,终于还是隐忍不发,向后扬手:“带朱元璋出来!” 我心口一松,暗自吁一口气。 未及,朱元璋便被带出来,只见他虽双手被缚,面无血色,又为两个家丁所推搡着,却依然昂然挺立,威武不凡。 一种难言的欣喜似温泉般热热地淌在心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朱元璋在我心中亦是如此重要。 徐达微笑着走过去,行至朱元璋身旁时,侧过头,大有深意地望着欲言又止的朱元璋道:“兄弟,别拒绝。知我莫若你,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朱元璋重重地点头,双目通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孙敬实遂将他推进我们这里。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想除却他周身蛇蔓般繁琐的束缚,不经意中看到点点血迹,心中一刺,鼻头竟也有些酸涩。这样一来,反而手忙脚乱起来,那些绕人的绳子怎么也解不开,一滴泪不争气地打在粗糙的绳子上。 朱元璋顾不得我,目光炙热地望着徐达,一字一句对孙敬实说道:“三日后,请带着徐达来郭府换走令尊。这三日若是徐达身上少一根寒毛,我定让令尊加倍偿还!” ------------ (十四)患难真情 (十四)患难真情 徐达俊朗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凝成一抹令人心痛的明亮,他遥遥向着我们洒然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我终于解开那些恼人的绳索,紧紧握住朱元璋长袍下不住颤抖的手,焦急地冲身后喊道:“备轿!” 四名大汉忙抬着一顶早已准备好的轿子立到我们身侧,朱元璋最后望了徐达一眼,头也不回地随我上轿,喝令道:“回府!” 在轿中,我再顾不得许多,一边揭下他身上鲜血淋漓的长衫查探伤势,一边尽量平静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郭府的形势悉数告知。 他默然听了许久,将我的肩膀扳过来正对着他,怜惜地摩挲着我的脸颊,似是欣喜似是动情道:“阿棠竟为我流泪,这是否是第一次呢?” 我没好气地别他一眼,怒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呢?” 他将我拉入他怀里,叹息道:“听到了,也猜想到了。但这些都不重要,患难见真情,今趟我总算明白谁真谁假,谁又是真的在乎我关心我。” 我脸颊飞红,挣扎着推开他,迟疑道:“还有马姐姐,这次若没有她,我们根本叫不来这么多人。” 他目光悠远,缓缓道:“难为她了。” 我转而注目于他,柔声道:“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他微笑着摇头,唇却苍白,我轻轻拉起他的袖子,却看到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我倒吸一口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强忍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道:“你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 他无限温柔地替我捋了捋额边的乱发,轻声道:“这点伤,没什么的。” 然而下一刻,他便倒在我怀里。 认识他这么久,他就像一个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巨人,铁血、阳刚、沉静、傲然。 而此刻的他,刚毅的脸颊煞白如纸,健壮的虎躯伤痕累累,冷静的双眸紧紧相阖,细长的睫毛却在山岳般的眉头下微微颤动着,犹若一个柔弱纯净的婴孩。 他终于倒下了,倒在我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忍不住紧紧环抱着他,泪如泉涌。 —————————————————————————————————————————— 朱元璋昏迷了整整三天,一连三天,都是马惠英在床前悉心照料,寸步不离。 而我,心有余却力不足。人家夫妻俩相濡以沫,我横插一脚又算什么呢?我只得夜夜在佛前祈祷他能快些醒来,三日之期将至,而徐达,还在孙敬实手中。 然而,事实却让我不得不再一次折服于朱元璋的谋略。就像精心计算过一样,他醒于第三日的午后,而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郭公放了孙德崖。 朱元璋的生命似乎是永不停息的,他丝毫不顾连续昏迷三天的虚弱身体,连夜处理了孙德崖徐达一事。 第二天一早,朱元璋就没有一丝迟疑地、携着郭子兴马惠英等人返回滁州城。 郭子兴之所以愿意随朱元璋去滁州,皆因朱元璋非但对之前的事情只字未提,并且愿意将自己手下训练有素三万精兵拱手相赠。这样一来,郭子兴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与朱元璋冰释前嫌,而那些下属将领们则更加信服于朱元璋。 这让我想起昔年的汉高祖刘邦,那时他不也是恭恭敬敬地对项羽等人俯首称臣吗? 这期间,郭子兴也提议要自称为王,却被朱元璋极力阻止,朱元璋甚至恳求他遥奉北方红巾军首领韩林儿而君,奇怪的是,郭子兴居然也听其劝告,一切照做了。 朱元璋以其行动履行着他的诺言,但这是否真的只是为了我? 当然,所有的一切都在朱元璋的掌握之中,孙德崖被安然释放,徐达也毫发无损的被换回,濠州城又恢复其太平稳定,滁州城也蒸蒸日上。 除了…… 今日难得清闲,我随朱元璋及汤和漫步于滁州城的街市中。 朱元璋漫不经心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滁州城情况如何?” 汤和油然道:“在李先生的治理下,滁州自是百姓归心、欣欣向荣。即便明日脱脱来犯,我们也有信心抵挡一阵子。” 我闻言颇感兴趣,问道:“哦?咱们现下的兵力如何呢?” 汤和答道:“滁州城内分有六大将,即徐达、花云、周德兴、郭英、耿再成再加上一个我,各管辖两千人马,总兵力约为两万人。” 我疑惑道:“当日攻下滁州时,咱们的兵力可是三万有余呢!” 汤和欣然道:“这便是李先生的高明之处。原先咱们的军队中看起来人多,其实都是乌合之众,不但蛇龙混杂,还不易分配装备马匹。李先生接掌总权后,遣散游手好闲的懒散之徒,又从有意效忠我军的士兵中挑选出精锐者,严加训练,以组成我滁州红巾军的主力兵团。再由咱们这六人分管,一边帮助当地百姓恢复民生,一边操兵练马、修筑防御工事。” 朱元璋赞许地点了点头,皱眉道:“耿再成是何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汤和答道:“元璋还记得吗?当日在横涧山中,只有一个人敢回答你的问题。” 朱元璋恍有所悟道:“这人就是耿再成吗?” 汤和点头道:“不错。他在攻打滁州时就异常勇武,立下不少战功。在城中练兵时又项项军中第一,假以时日,定是个不可多的人才。至少,是个悍将。” 我叹道:“当日攻入城中时,我见当地百姓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而今却怎会变了一个模样似地?” 汤和有些犹疑道:“这是李先生的另一项举措。他将原来滁州府衙的银两悉数散出,还富于民,又下令免去滁州的各种赋税,组织军民一起屯兵建田,以解决粮食问题。” 这样一来,库房里的钱一定用的七七八八了。 汤和见我们皆默然不语,又续道:“这段时间内,有不少四方贤士慕名而来投靠咱们。李先生还从中选出贤德之人,分管户部、工部、吏部、兵部,将城中百姓的衣食住行、城防和军队的运作管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城中所有人,无论军民,都上下齐心。” 朱元璋忽然笑道:“实话实说,咱们的库房里是否所剩无几?” 汤和以手挠头,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要问李先生。你不是将所有的钱都交给他保管了吗?” 朱元璋重重拍了下汤和的肩膀,似是欣慰似是感慨,叹道:“好小子!真没想到滁州城竟也被打理的颇有规模。钱财不算什么,没有了,可以想办法再赚来。关键是民心,民心如水,覆水难收啊。” 汤和不禁微笑着抬头,正欲说什么,忽听大街上一阵狂乱的马蹄声。 ------------ (十五)波澜又起 只见城门口冲入一人一骑,马踏惊尘,众人纷纷退闪躲避。 城墙上早已全神戒备、百弓齐拉,守城的将士见状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那人身穿戎装、头戴红头巾,胯下骏马冲势不减,人却慌里慌张从马上跳下来,径直扑倒在朱元璋面前,再抬头满面风尘已化作滚滚热泪,他痛声道:“朱将军!求求您救救我家主公吧!” 此言一出,我和朱元璋不禁面面相觑,朱元璋扬手示意墙上的众士,兵刃皆收。 我正感慨于这些士兵的纪律之严明,朱元璋已走上前扶起那人道:“你家主公是谁?发生了何事?你且不要惊慌,慢慢讲来。” 那人挥袖抹去一脸血污,勉自镇定道:“我家主公就是孙德崖孙大帅,元军南进,攻打大帅的六合城。大帅无力抵挡,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唇亡齿寒,还请朱将军相助啊!” 我心中骇然,他说的不错,六合城与滁州襟带相连,若是六合城破,下一个遭殃的势必就是滁州。但孙德崖和郭子兴几番过节,只怕不是说出兵就出兵的。 朱元璋闻言先是一震,遂即肃容道:“这件事情我会立即向郭公禀报,你先跟汤和去说明详细情况。” 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拽住朱元璋的裤脚道:“将军!将军,你一定要派兵救我们主公啊!” 汤和犹豫道:“元璋,这……” 朱元璋当机立断道:“此事不容迟疑,你放心,我一定会力劝郭公发兵。” ————————————————————————————————————————————— 府堂中,马惠英正闲适地倚在太师椅上,皱着秀眉吞咽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郭子兴则在一旁笑呵呵地叮嘱着她什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怎能不其乐融融呢?马惠英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这可是朱元璋的第一个儿子,郭子兴的第一个孙子。当然,这也是马惠英一直以来并不随军而行的真正原因。 马惠英听得声响,慵懒地抬起眼,一见是我们二人,喜上眉梢,笑道:“你们巡视完了,情况如何?” 郭子兴的面上溢满难得的慈爱,亦笑着回望我们。 朱元璋轻咳一声,道:“都好,李先生将滁州城治理的井井有条,欣欣向荣,并无什么不妥,只是……” 郭子兴似是瞧出什么不妥,面色也凝重起来,试探道:“只是什么?” 朱元璋所幸正色而立,直言道:“方才孙德崖的亲兵赶来滁州,说六合城遭遇围攻,央求咱们派兵援助。” 郭子兴登时变色,拍案而起,怒喝道:“岂有此理!这个孙老儿好大的脸面?我救谁都不会去救他!” 他说着,一阵猛咳,抓住身旁的扶手不住颤抖。 我眼见情形不好,急忙上前,拍拍郭子兴的背,温声道:“您老人家先别动怒,仔细自己的身子,若犯起病来,旁的不说,马姐姐总是要担心的。” 自从他濠州遇刺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更落下病痨,时常咳嗽。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日日相处,不免亲厚。加之我于他有救命之恩,又与元璋关系非比寻常,他已然将我当做半个女儿。 他温颜拍了拍我的手背,又示意惊慌不已的马惠英不必多言,抬眼望着元璋,沉声道:“你该不是想要劝我发兵救那个小人吧?” 朱元璋拱手,目色诚恳道:“元璋不敢!但我以为,此兵不得不发。” 郭子兴颤抖着指着朱元璋,为之气结:“你……” 朱元璋走近一步,不卑不亢道:“这不是在救孙德崖,而是在救我们自己啊!” 郭子兴通身微震,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淡淡道:“说下去。” 朱元璋开口道:“六合与滁州的关系,可谓是休戚相关。巢倾则卵破,这才是元璋一直担心的。还望您老人家三思!” 郭子兴推开我的手,沉默着坐进太师椅中,夕阳的余晖波澜般推搡于他久经岁月风沙的面庞上,竟有了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良久,他沉声道:“我只给你一万兵马。” 朱元璋喜不自禁,拜以军礼郑重道:“多谢大帅。” 他说完,立刻领命而去。这就是他的生命,流水不腐,永不停息。 郭子兴轻叹一声,那叹息遥远而萧索,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我老了,剩下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 我有些怔忡地望着他略带悲伤的神情,忽然在他脸上读出了父亲的味道,不觉道:“您不老,您是抗击鞑虏的民族英雄!英雄是不朽的、满载荣光的,他将被万世传唱、千古流芳!” 他偏过头,和蔼地冲我微笑,我这才发现他铁一般刚毅的面庞已刻满青春不再的印记。 他轻抚着我的发丝,柔声道:“孩子,你看这日出日落,哪里是永昼?哪里又是永夜?再看那潮起潮落,推翻了谁家王朝,又捧起哪位英雄的王图霸业?” 他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喃喃道:“哪里有金雕玉琢的杯盏,盛起永恒不朽的荣光?” 我不觉愣住,马惠英挺着肚子款款而来,目光柔和得似一弯春水,自从她怀孕后,原来的英姿飒爽都褪作属于母性的柔软细腻。 她像一个小女孩般,温顺地趴在郭子兴的双膝上,柔声道:“义父,在女儿心中,您就是永远的英雄!” 郭子兴嘴角微微上扬,举起酒杯一仰而尽,轻声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英雄,英雄……” 顺着他苍然而幽深的眸子,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蛰伏的不甘,对青春已逝的不甘。那一瞬间,我恍然读懂了他所有的心事,他之所以猜忌朱元璋,并不是因为他怕朱元璋不忠,而是因为他老了。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理想的门在抵抗着岁月,却挡不住这倾泻一地的夕阳。那曾经斑斓辉煌的英雄年少,只会是一个老者无尽的寂寞与不甘。可是再不甘,你也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大浪淘沙般的铁血规律。 也许有一天,朱元璋也会老,我也会老,你也会老,到那时,黄袍加身的尊贵、剑指天下的荣光与飘然远逝的青春相比,都不是浮生一梦罢了! ------------ (十六)上兵伐谋 正午时分,初冬薄雾里的寒日在兵甲的反射下竟也十分耀眼。 六合城外,数十万元兵如潮水般漫涌而来,我们的人马混在其中却恰如水滴融入汪洋般微不足道。 熟悉的喊杀声、擂鼓声、鸟兽的惊鸣声在盛大而辉煌的日光中此起彼伏,乍看下去,与当年的濠州之战如出一辙。事实上,这次的围城更惨烈、更可怕。 朱元璋肃立在城墙上,只留给我一个漠然的背影。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知道此刻他的眉头是否蹙如山岳,只看到他坚硬的黑甲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宽大的战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野而目不瞬,这是一个战士应有的胆魄。 我走上前,望着脚下苦苦挣扎于生与死的众人,忧心道:“这样下去,势必难以为继。” 朱元璋的身躯依旧岿然不动,他淡淡道:“阿棠有什么好建议?” 这次脱脱下令围城,派出了数十万大军,而我军只有区区几万人,任凭我搜刮肚肠,又能有什么好建议,只觉得心急如焚。但他这般泰然自若,又让我忍不住怀疑他定有良策。 我试探道:“上兵伐谋,朱大公子可是深谙以弱胜强之术的个中高手,定然有所谋略吧。” 他霍然回头,一双虎目里流转日光般耀人的光辉:“上兵伐谋,这可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看到他胸有成竹的神情,我终于在心中长吁一口气,问道:“这么说,你当真有办法?” 他笑道:“办法不是没有。” 我好奇地望着他的笑容,道:“既然有,为何不早早说出来?” “知道我为什么要救孙德崖吗?”他压低声音,目光也愈发深不可测。 我心念百转,犹疑道:“正如你所说,六合与滁州唇亡齿寒。” 他摇头,蹙眉叹息道:“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钱。” 我恍然大悟,拍额道:“原来如此。你想借元军的手彻底灭了孙德崖的势力,再用让他用钱来保他的命。” 不错,这的确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滁州以仁治民,然而天灾人祸,流民不断,赈济司大开其门,我们早已是寅吃卯粮。孙德崖则是个出了名的老财主,他能一直在濠州占得要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濠州城的军饷粮草都由他包办。这次元军围六合,他也曾向濠州的彭大、赵均用发出求救信,奈何二人竟然坐视不管。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底下脸面来求郭子兴。朱元璋按兵不动,是在等,等孙德崖被元军打得走投无路时,再用钱粮做要挟帮其渡过难关。 朱元璋神采奕奕地点头道:“不错。战争有时也是一种交易。” 我有些不忍地望着城下殊死搏斗的将士们,感慨道:“这笔交易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朱元璋扶住我的肩膀,缓缓道:“我早说过,战场上是不允许有妇人之仁的。你的仁慈只会助长敌人的残忍。” 我又何尝不知,可道理任谁都懂,做起来却远非语言的力度能够企及。 正当此时,远处一个小兵飞奔而来,边跑边喊道:“报——” 朱元璋立刻全身戒备,沉声道:“起来说话。” 那小兵顾不得抹去额头上淋漓的汗水,大声道:“孙将军战死了!” 我心底一震,不假思索道:“哪个孙将军?” 他忙道:“孙敬实孙将军!” 朱元璋闻言,容色愈加肃穆,眼里却隐有笑意,他缓缓道:“知道了。立刻通知孙德崖孙大帅,说我有一计献上。” 那小兵诧异地望着朱元璋,遂即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应声而去。 朱元璋,他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人生的战场上,他似乎永远是个胜者。 我仰望着朱元璋嘴角渐渐漫开的笑容,却忽然发觉他变得陌生、模糊,甚至……遥不可及。 ———————————————————————————————————————— 当天晚上,孙德崖提升朱元璋为三军最高统帅,未作为统帅的朱元璋,先命在城外苦战的将士悉数撤回城中,接着却下达了一条匪夷所思、甚至啼笑皆非的命令。最无可奈何的是,这个命令正是由我来执行。 “他奶奶的,哪里来的野男人,竟敢打咱们六合!给你十个胆子看你行不行!” “就是,丢心落肺的孬种,以为咱们娘几个是好惹的吗!”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那份贼样!” …… 城墙上,数千名女子挺直了胸脯对着城外的元军跺脚拍手、高声叫骂着,句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从没见过这般阵势的元军一时看呆了,彼此大眼瞪小眼,茫然不知所措,竟没有人敢上前攻城。 亮如明灯的火把下,没有比我更清楚地她们状似彪悍的言行下,脸色是怎样的苍白如雪,娇躯是如何颤抖如柳。 这便是我的任务。 城下面,朱元璋派来的小兵对我使了个暗号,我立即会意,对身旁的女人们道:“好了不要骂了,大家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离我最近的女子怯生生道:“走哪去?” 我瞧着她惊恐的模样,忍不住柔声安慰道:“出城。”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惊疑道:“我们可以出城吗?” 我报以最温婉的笑容,道:“当然可以。” 她慌忙地回头指着城下黑压压的元兵,叫道:“可是他们……” 我紧紧拉回她的手,目光坚定地说:“相信我,相信你们的统帅。他是这世上无往不胜的战神,他说可以,你们就可以。” 她瞬间泪如泉涌,重重地点头,边跟着我往外走,边颤声道:“那我的丈夫呢?” 我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前走着,胸中却似如烈火燃烧,一种难言的激动荡漾在我的每一滴血液里,我大声道:“朱将军说了,六合全城,无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会少,一个都死不了!请大家相信我,擦掉眼泪,排好队伍,跟我大大方方地出城去!” “支呀——” 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洞开,黑夜里静谧极力,人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我也扮作城中的妇人,深吸一口气,咬牙跳上载满物资的骡车,扬手甩鞭,率先驱车出城。 元璋啊元璋,计划成功与否,就看此一举了! ------------ (十七)妙计突围 城外,庞大的元军如浓黑的浪潮向夜色更深处蔓延,我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感受着那份粗粝格入骨肉的痛楚,以让自己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元兵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们这群看似逃难的妇女,竟然一个个都按兵不动,眼睁睁地任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他们身边驱车前行。 这个“队伍”由三部分组成,最前端是城中的妇女,赶着牲畜、驮着物资;中间是城中的男子,老少都有;最末尾的则是佯装成百姓的军队。 乍看下去,我们像是遇到了不明军队袭击的良民,再加上先前元兵为城楼上的叫骂声所迷惑,行了数里后,竟然没有一个兵卒来追击。 但那元兵毕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发现不对,派兵追赶。而我们早已如脱缰的野马般朝着滁州奔去,这一路皆有李善长安排下的人来接应,那个令汤和赞赏有加的悍将耿再成则自请殿后。谁都知道,这种殿后无异于羊入虎口,但他却信心满满,这一点令朱元璋刮目相看。 只是退回滁州,无异于将元兵都引至滁州,元璋又该如何应对呢? 谁知,刚退回滁州城,马惠英便哭喊着跑出来,叫道:“义父不见了!他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那时,我和朱元璋正在城门口,紧锣密鼓地安排大家进城,忽然听到这句话,都是通身一震,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马惠英面上泪痕点点,摇头道:“我不知道,自从你们走后,义父就不在府中,起初我以为他去城中散步,谁知间隔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回来。我命人查探他的房间,这才发现他的战甲、坐骑、宝剑通通都不见了。我私下里猜想,他会不会跟着你们一起去了六合。原想捎信给你们,但六合被围的水泄不通,根本音信难收。好在你们回来了,义父是否和你们在一起呢?” 我心下大惊,脱口道:“没有啊。” 再看下朱元璋,他也一脸的骇然,他似是尽量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对汤和道:“快去看看,队伍中有没有郭公?” 汤和知道事态严重,急忙领命挨个在其中搜查,没过多久,他面如土灰地走过来,沉声道:“已搜遍全军,并不见郭公身影。” 我登时愣住,颓然靠在身后的墙面上,忽然想起什么,向着朱元璋惊问道:“会不会,郭公在耿再成的人里?” 汤和说过,郭子兴身患痨病,根本不宜再行军打仗,他怎能…… 马惠英瞅着我的神情,面色也严峻起来,她抓住我的手急切道:“耿再成人呢?” 我无言以对,偷偷瞥向朱元璋,他眉心微跳,轻轻扶住马惠英的肩膀,柔声安慰道:“英妹,你怀有身孕,不适合呆在这里。” 马惠英摇头道:“不行,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恰巧此时,一个先头兵疾驰而来,跳下马跪地道:“将军,属下是耿将军的部下,我军已将元军诱至城北山谷,请将军下令出兵夹击。” 朱元璋闻言,先是一喜,接着迅速敛去神色,对马惠英道:“这次的事是我疏忽了,你相信我,我一定把郭公安然无恙的带回来。为了咱们的孩子,乖乖跟汤和回去,听话。” 他说着又转向对汤和说道:“汤和,快扶英妹回府里去吧。” 汤和二话不说,扶住马惠英的手臂,向城中走,马惠英却一直回头欲言又止,杏眼里溢满了泪水。 朱元璋不再看她,翻身跨上一匹骏马,我抓住他欲扬的马鞭,颤声道:“你要去哪?” 朱元璋的目光牢牢锁住浓重的夜色,道:“救郭公!” “带上我!”我言辞恳切地望着他。 他手头一松,摇头道:“别胡闹,这不是说着玩的。” 我转而紧紧攥着他略染血迹的战袍,认真道:“郭公也算是我的半个爹,当年我爹被元军残杀时我没能相救,而今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他眉头紧锁,迟疑道:“你……” 我不由分说,跳上战马,冲着他大声道:“朱元璋,你我约定要共赴沙场、携手天下!” 他听后,一记利鞭甩向马股,扬眉道:“好!中军听令,列阵前进!” 骏马长嘶,一队戎装人马星驰电掣般驶入战火连绵的黑夜中。 ———————————————————————————————————————— 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俯瞰着脚下被冲杀得溃不成军的元军。 这也是朱元璋的计谋之一,早在来六合之前他就与李善长部署好一切。由他设计将元军引入山谷中,埋伏在谷里的人马就会在徐达的带领下从山坡上俯冲而下,杀个元军措手不及。滁州的守军则趁机出城入谷,与先前断后的耿再成部对元军前后夹击。 只是对方的人马实在是太多,一时之间,竟也奈何不了他。 朱元璋面沉如水地注视着燎原的战火,喝问身边的探兵:“找到郭公了吗?” 那兵卒俯身低拜,惶恐道:“还……还没有。” 我心事重重地探望着远方,忽然发现西南角火光颇盛,不觉叫道:“元璋,你看那里!” 朱元璋蹙眉相望,疑惑道:“奇怪!谁会来援助我们呢?” 要知道,西南角铁旗高树,是敌军将帅指挥战场的位置,可以说是这次战役的心脏所在。 我驱马向前两步探望,失声道:“我观对方旗号的挥动,似是有意在扩大乱势,如此一来,对我们解围获胜大有裨益,会不会是……郭公?” 朱元璋虎目深注,登时神色一凛,猛夹马股,遥指西南角厉声道:“跟我走!” 当下,所有人都摇旗呐喊,跟着驰下山坡,投入以西南角为主要攻击目标的全面决战中。 真正冲进阵仗中,我才发现此处战局之惊险惨烈。那是因为这里是将帅所在,几乎网罗了敌方的全部精英。 金鼓鸣天,血光漫野。 眼前无数惨不忍睹的断肢残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飞马的铁骑踏着尸体碾作的血泥向四方腾跃着。战士们早已杀红了眼睛,一个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犹如自地狱而来的修罗神。 可是郭公呢?他又在哪里? 正在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磁石般将我们的目光吸引过去。 ------------ (十八)英雄气短 不远处,几十个人正围攻着一个全副戎装的矮壮汉子。那汉子已身中数刀,却依然傲立不倒,一边狂舞长矛挥去不断砍来的大刀,一边放声高歌:“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杀局中,敌军的帅旗轰然倒塌,我方士兵见状,皆摇旗呐喊,声势震天。 我失声叫道:“是郭公!” “看天下,尽胡虏, 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郭子兴双目是血一般鲜艳的红,他剧烈的咳嗽了一声,一口同样鲜艳的血喷涌而出。 朱元璋脸色翛变,毫不迟疑地领着众人操剑闯进阵中。 面对数十人的疯狂夹击,郭子兴的脸上不但毫无痛色,反而弥漫着一种痛快难言的慨阔:“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此句一出,又有三四个元兵被放倒。我强忍住汹涌在眼眶的泪水,鬼神不顾地冲向郭子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我不能,不能再让他死在我面前!不能! 铁马金戈曾经是荣耀的象征,而今却是前进的重重羁绊,我们奋力砍杀着,所有阻碍都不是阻碍,所有阻碍都必须死,必须死! 终于杀到他身前,他的血肉之躯却已贯穿了无数恶魔的利刃,我失声痛哭,狂扑过去,朱元璋则率领着十几人在我们身边做掩护。 郭子兴看到我时,眼中有欣慰的喜色一闪而过,转而颓然跪倒在地,口中却依旧狂笑着:“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誓不休……” 再也忍不住,我一把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泣不成声道:“您有没有怎样?振作点!我马上带您回滁州,姐姐还在家里等着您呢!” 郭子兴的目光好似温泉,断断续续道:“打……打赢了吗?” 我泪如泉涌,重重地点头:“赢了!咱们赢了!您是英雄,您一刀就砍杀了敌军的主帅。” 郭子兴的嘴角漫出欣慰地笑纹,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感觉,忙呼喊道:“您要坚持住!您不能倒下!” 然而,死神之手却已经缓缓阖上了他明亮的双眸,也阖上了他这一世的荣光。 郭子兴死了,死于一种不安,对衰老的不安,对闲适生活的不安。他是一个时代的英雄,注定在战场上满载荣光,也注定在战场上了结一生。这是他赋予自己的人生,也是他对无情岁月最激烈的抗争。 只是岁月,永远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个英雄的丰功伟绩而效劳。 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到底有多少人在世事的浪涛中祭出自己的勇敢和生命?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否定一个人对于荣耀的近乎傲然的多情,因为英雄,永生不老,永垂不朽。 我禁不住仰天闭目,泪水潇潇,再睁眼,已是刻骨的恨意与杀意。 我跳起来挥拳击倒两人后,抢了一把长刀到手,倚在朱元璋身侧,面无表情地说:“郭公死了。” 朱元璋虎躯微震,难以置信地望了眼郭子兴,再回头,双目已被恨意浇注,他嘶声喊道:“杀!” 一瞬间,满目全是火把,喊杀连天。 山谷变成人间的杀戮地狱,浓烈的硝烟彻底遮盖住含雾的星夜。 ———————————————————————————————————————————— 战后的滁州城外,兵甲遍野,一片狼藉。 然而,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犹如满弓般的紧张气息丝毫没有从众人的心头退却,因为探子回报,一路新的元军正马不停蹄地赶来支援。 我无声的握紧自己颤抖发麻的双手,扭头问朱元璋道:“刚才你为什么不为郭公报仇?” 朱元璋闭目冥冥,满脸的疲惫之色,他不缓不急道:“刚才探子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我感受着从他身体里隐隐流泻出的不耐,气道:“朱元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对得起郭公?对得起马姐姐吗?” 他霍然睁开眼,抓起面上温热的帕子甩在地上,怒视着我道:“如果杀了那些俘虏,全城的百姓都活不了!你清醒清醒吧!” 我被他喝的愣住,呆立在原地,泪水汨汨流出。 他见我黯然神伤的模样,面色稍缓,扶着我的肩膀,柔声道:“对不起,阿棠。我不该这么吼你,但我也很累,真的很累。这件事,英妹还不知道,她怀有身孕,真不知该如何对她启齿……” 他说着,一声叹息如秋叶般从我耳畔旋落,我不觉心软,垂首低声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实在是……” 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注视着他炙热的双眸,温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但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咱们要打起精神来,为了全城的百姓,把这最后一场戏演好。” 我无限哀伤地望着他,抽泣着说:“一次又一次。这场戏,会不会……会不会永无止尽?” 他坚定的摇头,一字一句道:“我向你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远处火把如龙般绚丽在凄然的夜色里,那绚丽的火光,又能否升起人心底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元军兵临城下。 朱元璋则指派李善长带领全城父老,携着美酒佳肴,赶着昨夜缴获的马匹装备,连带着数千俘虏,悉数奉还于元军。 不仅如此,李善长还对元军说:“现在天下不太平,兵贼难分,但城中都是良民,起兵反抗的原因全是为了防御盗贼。昨夜的天色已黑,百姓们又懵懂无知,错把将军们当作反贼,所谓的战斗全是误会。只要大人们愿意垂怜滁州城内这些无辜的百姓,我们就愿意为军队供给粮草马匹。” 元军的将领看到百姓们不但将掠夺的马匹装备悉数送还,甚至还愿意供给军需,加之昨夜那些人的确穿着百姓的衣服,他竟然信以为真,当时就下令撤军。 自此,历经数变的滁州城,终于化险为夷。 元军撤走后,全城百姓欢呼声犹如雷动,而我和朱元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切,又该怎样对身怀六甲的马惠英解释呢! ------------ (十九)达定天下 腊月,滁州城,大雪漫天。 我紧跟着马惠英身后,穿过茫茫的飞雪,穿过一重重的白纱。 脚步沉重,心也沉重,却在望见马惠英坚毅不屈的面孔时,所有沉重都瞬间化作某种不知名的柔软。 众人随着马惠英俯身拜跪,雪白的菱花犹如身不由己的蝴蝶儿,被世事的风波卷入漫天飞雪的中。 礼成,十几杯酒摆在一起,我望了眼神色肃穆的朱元璋,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指,看着自己血一滴滴的融入每一杯酒中。其他人,则重复着我的行为。 一个身穿素衣的小丫头,托着盘子将酒杯送到众人面前,我们端起酒杯,相视一眼,齐声道: “今天,我朱元璋。” “马惠英。” “韩宛棠。” “徐达。” “汤和。” “李善长。” “花云。” “耿再成。” “张汉。” “冯国用。” “冯胜。” “……” “在此对天立誓,终我一生,效命于光明王,驱除鞑虏,达定天下!” “驱除鞑虏,达定天下!” “驱除鞑虏,达定天下!” 身后,无数红巾军战士高声呐喊着,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他们除去了象征着自己所有荣耀和向往的红头巾,转而在头上蒙起白布,那是一种默哀,对英雄的默哀,对民族的默哀。 而如今,这种默哀爆发出足以撼动九州的力量,伴随着这种力量,“驱除鞑虏,达定天下”终将会响彻每一寸属于汉人的土壤! 这一年,由于元廷内部倾轧,正在高邮与张士诚激战的脱脱被削兵权,左迁至云南,后竟被人毒死,而其政敌哈麻则继任丞相一职。元军失去统帅,不战自溃,百万大军四散,义军形势急剧回转。 与此同时,刘福通借着高邮战后的有利形势,再次掀起大规模的起义战争,并将韩林儿迎至亳州,立其为帝,以林儿母杨婉如为皇太后,以龙凤为国号。林儿号称宋徽宗九世孙,故国号称宋,以号召汉民“复宋”;因为坊间曾传有“明王出世”的预言,所以世人皆称韩林儿为小明王,以预示黑暗就要过去,光明即将到来。 韩林儿命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罗文素、刘福通为平章,福通弟刘六为知枢密院事。不久,杜遵道专权,被刘福通杀死,福通自任丞相,加封太保。 郭子兴病逝后,郭公部下全部红巾军都宣布归顺于小明王韩林儿。韩林儿便任命郭子兴的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妻弟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当然,郭天叙和张天佑不过是临时从老家接回来任命以安民心,事实上,只有朱元璋是名副其实的众将之首。 紧接着,朱元璋派徐达用计攻下了和州,只要南略太平,集庆就遥遥在握了。 ———————————————————————————————————————————— 至正十六年(龙凤二年),三月,和州军营。 我饭后无事,便一个在军营外闲逛,晚风徐徐,吹起两岸婆娑的柳影,也吹起我纷杂的心事。 林儿称帝了,元璋如约奉他为君,那我呢?我是否应该嫁给元璋,还是,回一趟亳州? 心念百转之际,我忽然发觉前方树影参差之下隐隐有人的身影,难道是细作? 我当下提高警惕,提剑向前探去。 再往前走,却听到阵阵女子的轻吟和男人的喘息声,徐州城外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又浮上心头。大胆小人,竟敢在军营外与人私通吗? “锵——” 蓦地银光一闪,两个正在你侬我侬的男女衣衫不整的坐起来,惊恐地望着我的剑尖。 我眉头深皱,将头撇向一边,注目于散落在地上的戎装,这是我军的军装。 我瞬间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怒喝道:“你是谁的部下,竟敢罔顾军规在军营中行这苟且之事?” 自从朱元璋打下和州后,往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军队越来越壮大。军队中渐渐军纪散漫,不乏奸淫掳掠之事。然而四周豪强虎视眈眈,军队里又百废待兴,元璋根本无暇顾及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情。 那男人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惶恐地拜倒在地,颤声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还请朱雀将军饶命!” 我心有不耐道:“你胆子确实不小,奸掳妇女的事也做得出。你去刑慎司令一百军棍,记着,当着全军的面受刑。我要让你们都记住,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男人吓得满脸冷汗,却也只得为首诺诺。女人却哭叫着抓住我的裤脚,求情道:“将军不要,求您放过东哥,放过我的丈夫吧。” 我愕然回首,惊疑道:“他是你的丈夫?” 男人急忙拉扯女人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女人却浑然不顾,粉面已白如死灰,不住的点头道:“是啊,他是奴家的丈夫。” 我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泪水涟涟,悲声道:“奴家本与东哥在城内居住,一家子其乐融融。忽然有一天,一群军官说是军营里缺伙夫,硬是把奴家绑了去。东哥担心我,只好撇下幼儿到军中做了马夫。饶是如此,我们白日里相见却不敢相认。我们便算了,只可怜我那苦弱无依的幼儿,没有娘,又没有爹……” 我瞧着她的模样,不忍道:“竟有这等事?为何不禀明元帅?” 男人扶着女人的肩膀,叹息道:“元帅军务繁忙,又怎会操心小民的这点小事。更何况,军营里这种事屡见不鲜,只怕他平日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管也管不来吧。” 他说的不错,元璋未必不知道,只是毕竟不能感同身受。 心中这样想,我嘴里却说:“你们不要胡乱猜测。元帅一定会帮你们,但你们要告诉我你那孩子在哪?” 两人面面相觑,小心而疑惑地望着我,咬着唇一言不发。我心下动容,这对夫妻难道还以为我要害他们的孩子吗?可见他们平日里被欺辱的程度。 我轻叹一声,郑重其事道:“只要你们相信我,我不但免了你们今日的罪,还会让你们一家团聚。” 女人的目光徒然一亮,急忙凑过来,道:“我相信你,我们的孩子……” 我敛目定神,耐心地倾听着,心中已然有了一计。 ------------ (二十)巧助怨偶 三月的春风温柔地犹若情人的手,吹的柳絮儿漫天飞,吹的姑娘们心儿醉。 “卖糖葫芦喽,又酸又甜的糖葫芦!”热闹的街市上,一个小贩举着一大把糖葫芦高声叫嚷着。 我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脚下却似生了蔓藤般再也挪转不动。 记忆中,我和林儿常常偷偷跑出家到街上买糖葫芦吃。然而每次过了嘴瘾,回到家却要挨父亲一顿痛骂。 如今呢,父亲不在了,林儿又远在濠州。记忆,犹若寂寞而空洞的海藻,招摇缠绕着一个人已然逝去的纯真年华。 世事的逆流啊,你究竟打翻过多少春华少女的兰舟? “阿棠,怎么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将我从深重的回忆中拉回来。 我知道,那是朱元璋。 回首嫣然,我淡淡笑道:“没什么,和州的百姓似乎过得很安稳呢!” 他亦微笑,顺着我方才的目光望去,眼窝里泄出比春光更明媚的亮彩:“你想吃糖葫芦?我给你买。” 他说着便要去,我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别!” 他回头,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道:“怎么啦?” 我红着脸垂首道:“这么大的人了,多傻气。” 他像长辈一样拍拍我的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道:“乖,哥哥去给你买,咱们一人一个,傻什么呢?” “喂!”我还欲反对,他却已经阔步而去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溢满了灿烂的春晖,说到底,他对我也算不差的。 “呜呜……”就在此时,稚嫩的哭声传入我的耳中,我讶然回首,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垂髫童子正坐在我身旁的石阶上抹眼泪。 我好奇地走过去,弯腰问道:“小弟弟,为什么哭呢?” 他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抽泣着说:“娘不让我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谁欺负了你,大哥哥为你做主。”这时,朱元璋已走过来,径直挨着那小男孩坐下,将手里的一支糖葫芦递给他,另一支递给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 那孩子破涕为笑,如获至宝地吃起糖葫芦,边吃边道:“真的?” 朱元璋笑靥若春风,爽朗地应道:“当然,在和州,还没有你大哥哥办不到的事呢。” 我亦安慰他道:“是啊,快告诉咱们吧。” 孩子犹豫了片刻,仰面悲伤道:“我娘被送到军营中,我爹只好去军营中养马。他们是夫妻,却不敢相认,只得自称兄妹,而我……我日日看不到他们,我想我爹,想我娘。” 他说着又断断续续的抽泣起来,我心中黯然,偷瞥着朱元璋的脸色。却见他面有寒霜,目含愧色,定定道:“你放心,大哥哥向你保证,明天你娘就能回家,你爹也会和你娘团聚。” 孩子惊喜地跳起来,叫道:“真的吗?” 我的嘴角不禁漫出一丝苦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哥从来不会骗人的,你快些回家乖乖等着你娘亲吧。” “嗯!谢谢哥哥姐姐!”孩子兴奋地点头,一蹦一笑地往回跑着,犹若枝头欢蹦的黄莺。 望着他雀跃远去的背影,我面有忧色地注目于朱元璋,缓缓道:“有夫之妇怎么会在军营呢?这样做不是滋扰民生吗?” 他目光幽深,略有歉然地说:“这几月只忙着战事,部队军纪上有所疏忽。扰民滋事,恰如自毁长城,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处理好。” 听着他信誓旦旦的言语,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他不是不知道军纪涣散,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会失去民心。但军队中派系混杂,很多事情犹若密布丛生的杂草,让人剪不断、理还乱。 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朱元璋自小就失去亲人,所以格外疼惜那些漂泊在外,无依无靠的孤儿,早在滁州时他就收养了二十几个孩子作为义子。如果不让他亲眼目睹这个孩子的孤苦无依,他只怕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彻底整顿军纪。 当天,朱元璋就下令严查此事。傍晚时分,更是召集众将,重申军队纪律,下令将军中的有夫之妇通通归还,城中那些拆散的鸳鸯终于得以一家团聚。 这件事情之后,朱元璋的名声大震,方圆百里都赞他仁义爱民,德行无双。也是这件事,令朱元璋下定决心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严把军纪,以民为先。 —————————————————————————————————————————— 岁月静好,和州的日子却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安逸,有个关键问题一直困扰着元璋,那就是:粮草。 和州的土地贫瘠,根本无法完成粮草的供应,若想攻打其他城池,势必拖长战线,战线一场,粮草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这夜,我和马惠英在屋内闲话家常。 她已经怀孕九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产,原本瘦削的脸颊也变得丰润,此刻斜倚在云丝锦铺就的榻上,眉里眼里都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姐姐来瞧瞧,这些都是当地百姓奉上的好东西,说是对孕妇大有裨益呢。”我坐在一旁,向她指着桌上林林总总的补品,含笑道。 经上次的事后,百姓都对朱元璋拥护有加,得知朱夫人身怀六甲,自然纷纷献上补品贺礼。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能凑出这么些东西也实属不易。 马惠英轻叹一声,半推半就道:“百姓们手中并没有多少余财,照例说我是不该收这些东西的。但我也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我只收这一次,下不为例呢。” 烛火艳灿,映得她原本略深的肤色也嫣然若桃花,棱角分明的轮廓则蒙上一层极为柔和隽美的光晕,那是作为一个母亲所独有的美丽。我有些痴痴地望着她,心中却想,我娘当年生我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明媚好看呢。 “堂堂元帅夫人还耍小性子呢?”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侧开身子,立在一旁。 朱元璋身形微滞留,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遂即挨着马惠英坐下,执着她的手温言道:“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吗?我白日里事头颇多,也陪不了你太多。” 马惠英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哪会呢?有妹妹陪着我,我自在的很。倒是你,我有孕在身不能常伴你身侧,你也应该……” 她说着,温柔的眼光却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逡巡,我蓦地辣红了双颊,拍额叫道:“我刚想起来,李先生今晚约我下棋呢!你们先聊,你们先聊。” ------------ (二十一)明修栈道 我顾不得去看朱元璋的神色,只一溜烟地逃出来,先是庆幸自己“突出重围”,却又不觉间边走边叹,这一叹便叹到了河岸边。 残星稀疏,夜幕寂寥,只余杨柳的柔嫩枝条,细腻的招摇着不该招摇的柔情。而那柳枝的错落里,则时而传来三两不合时宜的虫鸣。 我于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抱膝而卧,眺望着隔了茫茫白雾的混沌夜空,一种没来由的孤独席天卷地般漫向全身。多久了,有多久没有细细品味这种孤独的感觉了? 河畔,曾经发生过多少足以令我回味一生的事啊! 当年,我在河畔偶遇一尘和曾是无嗔的朱元璋,又是在河畔下定决心跟随陈友谅,从此误了青葱年华。也是在河畔,我与刘基,相依相偎,相知相惜,共听风声水声,恬淡如莺。 几年过去了,一尘杳无踪迹,陈友谅另赴前程,刘基则退隐山间,空余我日日伴着这位本不属于我的“良人”。 临水绸缪,怅然而叹,不知何时,泪水已婆娑了往事。 “阿棠,你怎么跑到这里,让我好找。”身旁有人紧挨着我的肩膀坐下,略带怨怪的说。 我心下一惊,迅速抹去眼泪,回头强笑道:“我看今天星光灿烂,正好赏……赏星。” “赏星?”朱元璋疑惑地仰望空无的夜空,遂即好笑道,“今夜的星光,倒还是真是灿烂呀。” 我尴尬地推开他,投降道:“好啦好啦。你怎么不陪着马姐姐,跑出来做什么?” 朱元璋随意地耸肩,无奈道:“英妹说倦了,让我不要扰她休息。倒是你,你不去约了李先生下棋,怎么又跑来这里赏……赏星?” 我干咳一声,望向别处,道:“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哎!” 不由我反对,他已将我拉入怀间,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一时之间,我竟忘记矜持。 朱元璋目若朗风,喟然道:“我怎么瞧着你眉间隐有愁色,谁惹你不开心啦?” 我轻捶他的肩膀,他却温柔地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我登时面如霞云,低声喃喃:“朱大公子,求求你别欺负我行吗?” “啊?”朱元璋剑眉一挑,眸中盛开出火热的莲花,“我有欺负你吗?难道是我惹得你不开心?” 我侧目规避者他灼人的目光,悄声道:“不是你,是谁?” 朱元璋俯身用胡渣蹭着我的脸,柔声道:“有吗?我这是怜惜你。好啦,我不闹你,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被他磨得周身痒痒的,心却像被人掏空了一般,翛然坐立,轻咳道:“哪件事?” 朱元璋任由着我挣脱他的怀抱,哑然失笑道:“阿棠,事到如今,还要跟我打哑谜吗?” 我垂首踟蹰,轻咬着丹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他轻叹一声后,话锋却转:“前日,我听闻亳州有一富商购去江南粮户手中的大部分粮草,这对咱们大大不利。” 我蓦然抬头,惊疑道:“亳州?你怀疑是林儿吗?” 朱元璋淡淡摇头,笃定道:“不会,我曾向圣上上书求粮,并谈及粮草买卖一事。上月的供粮便是他托人给咱们运来的,他和咱们坐在一条船上,不会没有顾虑。” 我略微思忖,缓缓道:“你怀疑是有人故意挑唆?” 朱元璋洒然一笑,点头道:“不错。这人定不会是朝廷的人,他的目的在于垄断粮食市场,让咱们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攻打采石,与元军硬碰硬,两败俱伤。殊不知,我早就想好解决粮草问题的一劳永逸之策,而到南方采购粮草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我心下骇然,脱口而出道:“你真要攻打采石?” 要知道,采石和太平都是江南最大的粮仓所在,只与和州一江之隔,但是我军苦于没有战舰水师,所以一直以来,只能望洋兴叹。 朱元璋扬眉微笑,施施然道:“我不但要打采石,还要打下太平,然后一鼓作气,取下集庆!” 望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却不禁担忧道:“我明白你是想转移元军的视线,故意拿粮草作引子,令元军认为你短期内不会攻打采石,恰如当年拿下缪大亨一样,施的是攻其不备之计。然而,我军不善于水上作战,也没有装备精良的军舰,又当如何渡江呢?” 朱元璋满不在乎地笑着,眉目间的英豪之气更甚:“还记得咱们攻下和州时前来投靠的常遇春吧。” 我愕然地点头,追忆道:“记得,但我却觉此人过于狂妄,总是自称能‘十万之军横行天下’。” 朱元璋摇头,神采奕奕道:“这次你错了,他倒还是有些能耐的。他得知和州的困境,竟然悄悄说服了他的好友俞廷玉父子前来投靠。那俞氏父子在巢湖一带颇有势力,尤其善于水战,这次,他们二人更要带着手下的水师前来助我。” 我皱眉道:“若是真的这样自然甚好,只是他们可靠吗?还有巢湖至和州千里迢迢,又能否顺利到来?” 朱元璋目光深沉道:“这俞廷玉的父亲曾官至郡王,却因元廷内部的宗室斗争而倍受牵连,险些身陷囹圄,这才自占巢湖,联军反元。这次他要来助我,也不是没有条件。眼下,他正困于庐阳妖党左君弼的围攻中。” 我了然道:“他是要你去救他。” “不错。”朱元璋笑道,“这笔交易只赚不赔,有了俞氏父子的水师,咱们红巾军走南闯北都不再是问题啦。” 我心念微动,注目于他道:“朱大公子有话直说,是不是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啦?” 朱元璋轻点我的额头,啧啧道:“阿棠越来越聪明哩。明日一早我就会率部亲抵庐州替俞氏父子解围,到时还要请你替我做足这明修栈道的表面功夫,以混淆视听。就怕……就怕你不愿意。” 我忽然有所顿悟,似懂非懂道:“你且说说,怎么个明修栈道法呢?” 朱元璋的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凑在我耳边,细细低语,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肌肤间。 近岸而来的河风,则细腻地吹拂着我们彼此错落的心事,和一些不为人知的悸动。 ------------ (二十二)姐弟相认 我曾在无数个蒙昧不堪的夜晚,梦到和林儿相见的景象,而当我真正踏上亳州的这一刻,心中却忐忑不已。 他是否长高了,成熟了?他长得更像爹,还是像如姨呢?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快活不快活?他又有没有想念过我,想念过他这个懦弱失败的姐姐? 近乡情更怯,想着想着,泪水已充盈在眼眶。 “朱雀先生,皇上已派人在码头候着了。”花云低声催促着忽然止步不前的我。 这次我来亳州,目的有两样,其一是借朱元璋的名头来调查粮草采买一事,以混淆视听甚至探出幕后指使之人;其二则是朱元璋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与林儿姐弟相认,也好促进他和林儿的关系,待他一举攻下集庆之时向世间辟谣。所以,今次我来亳州势必要轻装简从,只带了花云和几个好手。 不管朱元璋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能像今天这样堂堂正正地返回亳州,始终离不开他这些年的倾力相助。 望着往来如鲫的亳州码头,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定住心神道:“咱们走。” 自林儿称帝后,便暂将亳州府衙修葺改造成大宋宫殿,虽草草修建,其中的一砖一瓦,却已初见皇家气派。 主殿架空在一湖清泉之上,殿身由白玉瓷石环雕,四周雕镂阑槛,凌波浩淼,分外怡美。我知道,这是仿造宋氏故都——汴梁的龙庭。 七月流火的天气,风都夹带着丝丝腻人的燥热,然而殿内却十分清爽凉快。 待侍官通报之后,我深吸一口气,领着花云稳步踏入殿中。 “末将奉元帅朱元璋之命特来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来不及看清殿内那抹遥远而模糊的颀长身影,我立即俯身跪下,心中激动难言。 来之前给林儿的书帛中只提及要遣使送礼,并没有说这个使者是谁,也没说礼是什么。而这几年来,元璋尊重我的意思,对于我在他军中一事对林儿更是只字未提。真不知道林儿乍见我后,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不认得我…… 想到这里,胸口没来由地一慌,却见前方有朱色长袍狭风而至,长袍的主人虚扶起我,温声道:“久闻朱雀先生之名,今日得以相见,朕亦不甚欢喜。先生何须多礼,快请起!” 林儿的声音竟是这样温文好听,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忍住泪霍然抬头,却看到一张神同呆滞的俊脸。 这就是我的弟弟吗?那眉毛,好似襟云带月的青峦;那眼睛,恰如星辰落入锦绣江山;那僵在面上的笑靥呵,又是谁家的清流打湿了洁净的白帆。他就是我的弟弟啊,我的弟弟竟如此俊美,俊美得令人心碎。只因那曾经灵动飘逸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世雾霭,迷蒙到哀伤的雾霭。 望着他震惊的神色,我眼含热泪的轻轻点头。不能太重,只能轻轻,我怕再垂首的瞬间,泪水就会不争气的滑落。 他虚扶我的双手悄无声息的抓紧,同时迅速瞥向惊立一旁的刘福通,然后勉自镇定地引我入座,稳步走向殿中自己的位置。 我既是喟叹又是怜惜,林儿曾经是个多么不谙世事的白玉少年啊,如今也晓得避人耳目,事事留心了。 再开口,那和善的声音已夹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们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不少客套虚无的话语。 两柱香后,林儿的眉头紧锁,突然开口道:“今天就谈到这里,请朱雀先生留步入内殿一叙。” 我罔顾大宋众臣的茫然和诧异,点头应允,又回头交代了花云几句,便随着林儿快步走入内殿。 一入内殿,林儿便屏退左右,双目灼灼的望着我,我顿觉双腿都变作了柔嫩不堪的花枝,软软地竟欲倒下。就在此时,他整个人扑在我身上,与我紧紧环抱。 温热的触感不停的落下肩头,我亦禁不住失声而泣。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隔断了多少山高水远,多少人世辛酸,我又怎能不伤心,怎能不落泪? 我们彼此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感受着彼此心间的沉痛和喜悦,用无尽的泪水诉尽衷肠。 良久良久,他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我,凤眼通红道:“姐姐,真的是姐姐!朕做梦也想不到朱元璋送我大礼竟然是姐姐!” 他这一句瞬间击垮我刚刚镇定的心神,我泫然欲泣道:“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已不再抽泣,摇头道:“不晚。朕不知道这几年姐姐在外面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只要姐姐愿意回来,有朕在的地方,就永远是你家。” 此时我才发现刘福通正快步往这边走来,我一面暗赞于他的反应之快,一面收住眼泪,整衣敛容,转向刘福通道:“刘伯伯,棠儿来迟了!” 刘福通虎目微红,满面的震惊早已褪作悲喜交加的神色,俯身颤声道:“老臣参见公主!” 我急忙虚扶他道:“使不得!棠儿既无德无能,又无封无号,实在受不得您的大礼!” 刘福通也不再推辞,只是拍着我的肩膀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不知棠儿怎会和朱帅在一起呢?” 我偷瞄了一眼林儿,遂即轻摇臻首,言辞真挚道:“这些年多亏您不辞辛劳、撑住这大宋的江山,棠儿心中有愧,本无脸见您。幸有元璋在,一路向南,披荆斩棘,为咱们大宋收复这些许山河,我才胆敢与您和林儿相见呐!” 刘福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面上却笑逐颜开:“原来棠儿长大了,有了夫君?” 我面颊绯红,故作羞赧道:“还没有,只是已有婚约。” “哦?”刘福通兴致盎然的望着我道,“此人可是朱帅?” 我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看向林儿道:“他日元璋为咱们收复集庆,我就嫁与他为妻。” 刘福通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和蔼笑容,转向林儿拊掌叹道:“这可真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啊。朱元璋这个人,我曾有一面之缘,是个能当大任的举世之才,与咱们棠儿倒也算相配。” 林儿湖水般深沉的眼眸里看不出神色,只附和道:“是啊,朱帅骁勇善战、颇有智谋,最重要的是为人仁义无双、忠君护主,姐姐嫁与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心中一痛,却佯作欣喜地与二人侃侃而谈,将彼此近几年的况遇都附耳相诉。 ------------ (二十三)人心易变 深夜,林儿亲自送我出宫,我望着他异乎沉静的面颊,禁不住道:“不管怎么说,我所经历之事定不及皇上的万分之一,您……这些年过得还好?” 林儿洒然而笑,那笑容里却蕴育着不知名的伤感:“还好,也只是还好。怎么,姐姐觉得朕不好吗?” 我登时心痛难忍,忧心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前那个活泼明朗的少年不见了……” 他霍然回首,凤眼深深地注目于我,道:“从前的姐姐不也不见了吗?” 我一时语塞,委屈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吗?我……” 林儿忽然重重一拳打在身旁的树干上,树叶潇潇而落,正如这些年来萦绕不去的沉重回忆。 他默然望着石板面上重重叠叠的落叶,悲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朕这些年时如何过来的吗?盛文郁你知道吧?往日他与刘福通明争暗斗,动辄就要取朕的性命。朕能活到今日,全是当年忍受种种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佞将们周旋而来的。朕那时要是流露出一点点愤怒和不平,非但是朕,连母后也难保安然。朕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是受尽各方势力排挤监视的傀儡。多少次,朕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母后便用刀子在朕的肩上刺一个‘忍’字,如果没有那时的痛定思痛,朕又怎会变成这样?从前的朕,不屑于拥有这样的一切,但朕再也不会是从前的朕!” 我震撼难言的望着林儿,这是我的弟弟吗?那个温文尔雅,纯真可爱的弟弟…… 心痛得像被细小的刀子一刃刃地剜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忍着泪水道:“皇上还有姐姐,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独自承担这一切。我引来朱元璋,就是要与刘福通抗衡,好稳住皇上的位置啊!” 林儿报之一哂,不置可否的淡淡道:“朱元璋……不过是另一个刘福通罢了。” 难道说,他怀疑我回来是为了取而代之? 我瞠目以对,言辞恳恳道:“林儿,你有母亲,可是我没有。请你相信我,你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咱们韩家,留在宫里的只有你我两个人,能够相依相靠的也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我是来帮助你的!你不觉得你需要帮助吗?于内,刘福通独掌大权,朝野上下人心若蛊;于外,元廷虎视眈眈,妖兵割据地方。复国之路任重而道远,我……” 韩林儿双眸中黯星闪烁,最终拂袖道:“姐姐长途跋涉,也累了,明日再来宫中吧,也好见见母后。” 宽大的袖袍吞噬着呜咽的夏夜风声,也吞噬着我汪洋般漫涌不止的心痛和哀伤。 “皇上也早些休息吧。”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我转身而走,顿觉天旋地转,茫然而又悲凉。我的亲弟弟啊,到底是怎样的往事,让你连自己的姐姐也如此戒备! 方出宫门,却见花云已候立于门口,我调整心情,正容走过去,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花云边为我领路,边压低声道:“我从南方粮户得知是亳州鑫源银号支付的定金,入夜后一个兄弟进鑫源银号翻帐,发现日期数目都吻合的只有一家。” 我问道:“哪一家?” 花云略顿一下,接口道:“亳州雅香楼。” 这下听得我眉头大皱,又是雅香楼,这个雅香楼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我转头注目于他,吩咐道:“今晚,咱们就住雅香楼。” 花云点头应道:“先生放心,我已经将事情办妥了,这就领您去。” 我暗叹花云虽为武将却心细如发,不觉道:“你做得很好。” ———————————————————————————————————————————————————————— 第二日一早,我就进宫去朝见大宋皇太后,我的姨母——杨婉如。 阳光旋转在殿顶的琉璃瓦上,炫芒晶莹,说不出的厚重威严。朝云万里,红彤彤地宛如山间的杜鹃花,又如女子新妆后的羞赧容颜。 早霞不出门,看来近日风雨将至。 我已换作女儿装束,为显皇家威仪,特意选了紫红色绣着白牡丹的霞罗,下罩玫瑰色散花裙,腰间系上软烟罗,朝仙髻上只斜插一支罗玉金凤钗,清减而不失庄重。毕竟我虽为皇女,却并没有封号,且战乱颠沛之时,不宜过于华丽隆重,稍作修饰以示尊重即可。 一个白衣侍女领着我穿梭于满园花香中,如此千回百转后,方见前方绿意深浓处,影影绰绰的立着几个宫装女子。 “雁霜寒透,正护月云轻。 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 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丝竹悦耳,有轻灵婉转的歌声越过纷杂的枝桠远远的传来,这首曲子小时候曾听家里的老人唱过许多次。那时候岁月静好,家山犹在,而如今,世事早已生出诸多变幻。 此刻再听词曲,我忽感物是人非,愁肠百结,不觉边向前走着边随着曲子轻轻哼唱: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 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 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 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密集的绿意渐渐开阔,一个珠冠凤裳的华服贵妇正托着臻首斜倚在贵妃榻上,面有愁容。在她身侧是四个身披白衣的随侍宫女,正对着的是一个面容娇好若星月的妙龄女子,那歌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的。 贵妇眼也不抬,疲倦地摆手示意道:“退下吧,唱的不对,不是这个味儿。” 那浅唱低音的女子闻言呆住,垂首撒痴道:“太后!” 但见太后丝毫不理会她,她只好悻悻地离开,临走之前从我身旁经过,还略作讶然地望了我一眼。 领路的侍女正要上前通报,我轻轻摇头,亲自走上前屈膝道:“参见太后。” 太后不耐道:“怎么又来了一个?哀家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淡淡笑道:“太后您仔细瞧瞧,是我。” 太后娇躯微颤,霍然抬头,诧异道:“是你!” 我仰起脸注目于她依旧风华无双的容颜,心中滋味更是难以言说,一字一句道:“是我,棠儿回来了。” 虽然早已面有倦容,太后依然迅速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的打量着我,突然笑道:“哀家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棠儿呢!来来来,快坐到哀家身侧来。” 她说着,向身旁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遂即将我虚扶起来,迎至榻边软座。 我正惊讶于她乍见我后的镇定自若,忽见众人忽然神情肃然,俯身下跪,齐声道:“参见皇上!” ------------ (二十四)凤鸣九皋 我立即站起来,正要屈膝,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托起我:“皇姐不必多礼。”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却见韩林儿身后疾步走出一名侍者,拉开黄绸书锦,朗声念道:“韩氏宛棠,先帝秀毓,提躬秉德,往者征战四方,达定山河,于大宋之社稷功不可没,特敕封其为镇国长公主,晋锡号曰达定,以金册金宝,统六宫而摄职,监皖浙之民生,顾命安邦,便宜行事。钦此!” 我茫然而震惊地跪下,承接着我的亲弟弟赐予我的第一份殊荣。 镇国长公主,这份殊荣足以令我青云而起,也足以令我万劫不复! 忽然狂风乍起,满园娇艳的夏花因风而舞,却步伐错乱,零落无姿,正如此刻的我。 韩林儿把我推向这风口浪尖之上,究竟是真的相信我,还只是一种变相的试探? 不容我置疑,那名侍者催促道:“公主殿下,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呀,还不快快接旨?” 我恍然如梦,伸出双手稳稳攥住那张象征着我皇族身份与半生荣耀的黄锦,一字一句道:“谢主隆恩。” “皇姐请起!”韩林儿朝我伸出手,面上的笑意仿佛徜徉的春波,而杨婉如面色微怔,星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寒芒,又很快变作一脸悦色。 我扶住他的手,缓缓站起,压低声音道:“丞相大人知道吗?” 韩林儿大有深意地望了眼杨婉如,淡淡道:“他马上就会知道。”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令我敏锐地嗅出宋廷中复杂的君臣关系,不觉皱紧眉头。 韩林儿又宽慰道:“皇姐上次说与朱帅已有婚约,朕本欲一并降旨赐婚,但前方战事吃紧,唯恐照应不周。所以过些时日朕再命人遣旨可好?” 我眼皮徒然一跳,只怕他在意的不是前方战事吃紧,而是另有其他。他封我为镇国长公主,一方面是要抬高朱元璋、威慑刘福通;另一方面则是要让我谨记自己的身份,位高人险,恰巧为他分去朝野上下横加给他的重重压力。而他之所以不下旨赐婚,正是为防止朱元璋借机坐大,变成第二个刘福通。 说到底,他还是防着我了。 作为帝女的荣耀背后,却是一步难于一步的艰险。 风越来越大,我心底的寒潭也阴风而涟漪,但我却不得不操持着最适宜的微笑,答道:“当然最好,我虽为女子,却也深记西汉骠骑将军的那句‘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天下一日不定,我就一日不会出嫁。” 韩林儿剑眉微耸,眼波一转,笑道:“皇姐说笑了,朕怎舍得让皇姐熬成老姑娘?等来日择一好时机,朕一定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我不置可否地笑道:“多谢皇上。说到嫁娶,皇上方才命我统六宫而摄职,怎不见皇上的后妃在?” 韩林儿面色微滞,眼神飘忽,淡淡道:“正如你所言,天下未定,朕并无暇顾及此事。” 杨婉如趁机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龙凤呈祥方能国运昌隆,恰逢公主在此,不如替哀家劝一劝皇上。” 我大觉此事似有隐情,正欲开口,韩林儿却道:“皇姐不必劝我,朕心中有数,今日朕在宫中设有晚宴,专为皇姐接风。你与母后话过家常后,可在熏风殿休息片刻,朕另有公务要处理,晚间咱们再见。” 我不便多留,屈膝道:“恭送皇上。” ———————————————————————————————————————————— 白日已悄然退隐云间,狂风大作,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咸湿的味道。 熏风殿侧殿内,殿顶琉璃瓦在灯火的辉映下射出耀眼的光芒,犹如方才骤然而来的荣耀般虚幻、令人惶恐不安。 我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缓缓放下墨瀑般的长发,深深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谁的眼波似烂漫妖冶的蔷薇,只消一转,风情便蔓延在浮华的镜像中。 躲在云后的日光越来越消弭,在风轮的转动中忽明忽暗,隐晦得犹如人心的动荡。 “公主,奴婢奉皇上之命来伺候公主梳妆。”有清越恭谨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我蓦然惊醒,眼光依旧在铜镜上辗转,镜面很大,大到可以看到屋内的大部分景象。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模样清秀的宫女躬身拜倒在我身侧,我盯着镜中的她,缓缓道:“起吧,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春儿。”宫女应声立起身子,手指游鱼般轻巧地穿梭于我的发丝之间,结成一个个庄重而又繁复的髻鬟。 我对镜中愈发端庄的自己感到很不适应,不觉轻云绕眉,叹道:“春,希望、生机、千娇百媚。好名字,单是听了就让人觉得欢喜。” 春儿含笑垂首,轻声道:“多谢公主夸奖,皇上吩咐了日后便由奴婢来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您只好不嫌春儿粗手笨脚就好。” 我依旧微笑,抚在发髻上的玉腕却不觉抖了一下,触手的冰凉让我明白发髻不再代表着一个女子的柔婉,而是权利横加的珠翠。 林儿这是什么意思?要派个人来监视我吗? 霹雳一声,惊雷骤起,天地间奏起狂暴的雨点,是哪个天神在宣告自己的愤怒?亦或是哪个仙女在旁若无人的失声恸哭? 我闭目聆听着这令人心碎的雨声,更觉恍惚如梦。 “公主,公主!”春儿在耳畔轻轻唤着我,那声音柔柔的,犹若慵懒的猫儿。是谁曾对我讲过,猫是这世上最伪善凶险的动物,只因它刻意的乖巧背后往往耽溺着其主人盲目的信任。 我霍然睁开眼,转目于春儿,她低眉道:“公主请起身,让春儿为您更衣。” 望着她麻利地为我穿戴着一件又一件繁琐的正装,我却觉得自己像被人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我忽然念起一件事,装作若无其事道:“春儿,今日太后在园中命女子唱曲儿,却又是怎么回事?” 春儿的手顿了一下,遂即展颜笑道:“皇上喜好听曲儿,太后便命人寻来喜好音韵之女,为其解忧舒怀。” 喜好听曲儿?记忆中林儿从未有过这等嗜好。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只得将此事暂时搁下。 彼时,春儿已为我装扮完毕,我移步到窗前,窗外骤雨连珠,渐渐昏黑的宫阙间皆蒙上一层白茫茫的雾霭。 我低声喃喃道:“雨下的这样大,今晚还要设宴吗?” (圣女、公主、王妃、皇妃,历经波折咱悲剧的女主终于晋升到公主了!撒花!欢庆! 公主来了,王妃还会远吗?) ------------ (二十五)夜宴荣极 暮渐深重之时,韩林儿依旧在熏风殿设下筵席。 宫中无后妃,女眷中只有太后、我和几个诰命夫人,剩下的则都是权臣武将。本来,这个所谓的接风宴也是接给他们看的。 太后杨婉如身着正红色牡丹朝凤吉服,厚重的浓妆完全遮掩了她原本清丽飘渺的面容,空余一个庄重华丽的躯壳。几个显然是精心打扮的命妇簇拥在她身旁窃窃私语,似是恭谨似是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镇国长公主。 我是本宴的主角,自然也盛装出席,光是“镇国”这两个重之又重的字眼,就必须尽显皇家威仪与国之风范。 迤逦在地的瑶红色金纹凤尾裙,与铺满一室的海棠花交相辉映,好似一段美轮美奂的锦绣。黛眉如画,星眸如醉,丹唇如芍,皓齿如贝,如此华服丽妆之下,谁又能看出我那苍白如雪的落寞心事? 韩林儿坐在大殿正位,神情高远而孤寞,他缓缓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大概讲明我是如何受命隐匿民间,招贤纳士,开辟疆土,大功于宋。 接着,众臣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他强加于我的种种功绩和荣耀,歌功颂德的言语不绝如缕,我只含笑应着。 韩林儿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扬手示意筵席开始。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影暗叠,丝竹齐鸣犹如仙乐,美姬旋舞宛若飘蝶。 而宫灯却似错落的星辰,摇曳在凄厉的雨夜中,仿佛时刻提醒着人们眼前的美景不过是飘摇而浮华的铺陈。 越过重重梦幻般的瑰丽剪影,一双冰寒沉静的眸子利箭般刺入我的心中,丞相刘福通把酒寂然,面色微红,眼光却依旧幽深明亮。 我趁着众人皆醉,不动声色地偏向韩林儿,低声道:“皇上,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林儿侧首淡笑,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徐徐道:“朕是替皇姐达成心愿。” 我心中一震,霍然回首,“我不懂皇上的意思?” 韩林儿随意地执起一杯酒,轻声道:“皇姐自小就争强好胜,近年来另起炉灶,征伐四方,不就是想要有朝一日得到今日这般地位吗?” 心寒若雪,我顿时失声道:“什么?” 韩林儿啜饮杯中酒,想是酒劲太过,他弯月似的眉毛缩在一起,淡淡道:“怎么,这还不够?如今朕也只能给这么多,若是皇姐想要取而代之,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枉我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安危,他居然这般疑我! 我极力去平息气得发抖的朱唇,悄无声息的将手移至他的掌心,缓缓道:“皇上,您感觉到这温度了吗?这是一个可怜的姐姐因愤怒和委屈而沸腾的血液!您记住,我们是血脉相承的骨肉至亲呐!您这是在将您忠诚而仅存的亲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韩林儿的手心干燥而微凉,几不可知的颤抖了下,他回头迫视着我道:“如果你不是另有目的,又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毁掉和刘玢的婚约,数年不回宋廷,跟着朱元璋四处征讨?” 他炙热的目光深深望进我的瞳孔深处,我不闪也不避地看着他,坦然道:“为你,也为我自己。” 他转过头去,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地说:“不管如何,朕也不稀罕这个位置。如果有一天,朕能守护心中所爱,让给你又如何?” 我哑然失笑,断然摇头道:“皇上,这玩笑开大了!您是大宋的皇上,永永远远都是!” 他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里的杯盏,喃喃道:“是吗?” 我紧咬下唇,毫不瞬目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皇上放心,我发誓,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的位置。” 他将酒杯轻轻搁置,似笑非笑的望着远方。 我悲悯而痛心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珠玉锦簇的男子,他是我的亲弟弟,曾经那么单纯简单一个少年,如今竟也懂得试探人心、恩威并施了吗? 而他试探的那个人却是他的亲姐姐啊! 正当此时,刘福通端着酒杯款款而立,面向韩林儿和我恭谨道:“老臣得知皇上醉心歌舞,特邀来佳人献歌一曲,也好为公主助兴!” 韩林儿剑眉上挑,眼眸微闪,似是欢喜道:“丞相有心了!” 我一凛神色,漫不经心道:“自然甚好。” 刘福通一对眼神深邃莫测,退居一旁,径自拍手示意。 彼时,琴音初调,泉水般流泻满室,方才热闹的熏风殿顿时寂静无声。 八名碧衣女子踏着舞步旋入场中,宽广的衣袖翩然若铺洒天际的云霞,柔软的腰肢俯仰似岸堤娇嫩的弱柳。忽闻琴音翠若琳琅,云袖隔空掷出,漫天嫣红的花雨便自舞姬们的水袖中散出,更映得此间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花影晕迭下,一个面垂轻纱、未着翠羽的白衣女子翩然而至,在满堂碧绿的簇拥下宛若凌波仙子,清雅高洁而不可方物。 只见她目光幽幽地盯着韩林儿,轻启朱唇: “雁霜寒透,正护月云轻。 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 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她的嗓音未加以任何技巧的粉饰,却流露出一种自然乃至于放任而又凄幽难明的别致韵味,配合其动人的眉目,更令人没来由的觉出一丝清绮的情意来。 此刻,她忽然顿住,无限凄然地遥望着韩林儿,剪水秋瞳中漫涌出凄清的暗波,似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有幽婉的笛声曼扬而起,清越如舟底流波、烟云出岫,我恍然回顾,但见韩林儿不知何时已站起,横笛而吹,那痴惘而又夹杂着丝丝惊喜的目光一点点地在那歌女身上汇聚。 女子将柳眉弯作云间的新月,韩林儿漫步走向那女子,笛声再转,内敛而极致的深情透过轻伶如水的音符缓缓绽放,犹若洁白鲜美的荷花。 琴声袅袅,似琼华落英;笛音幽幽,若潮声碧落;歌喉幽咽,似飞云入泉。 我惊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忽觉神息一滞,拥有这般颠倒众生的歌喉的人,还能有谁呢? ------------ (二十六)政云诡谲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 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 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 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歌声渐弱,笛音倏歇,一时间大殿中再也无人说的出话来。 直到韩林儿伸手扶起那盈盈举眸的歌女,众人才忍不住拊掌轻叹。 但见韩林儿徐徐褪下她面上的柔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轻声赞道:“这世间,唯有你能唱出此曲的韵致。” 风雨间飘摇的殿堂瞬间明亮如昼,只因歌女绝世无匹的清丽容颜。 歌女丝毫不理睬他人惊羡的目光,只是眼波脉脉,垂首嫣然:“也唯有皇上的笛声方能不负伯牙。” 我按捺住心底的不安,举目望向刘福通,他的眼角正悄然绽放出得意的花枝。刘福通啊刘福通,你只当这是美色惑主,却不知这是在引狼入室! 这歌女不是旁人,正是幽灵般神秘诡谲的如烟。 再转眼,韩林儿已轻轻握住如烟的玉腕,悄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的面颊便盛开出朵朵绯丽的桃花。 韩林儿拉着她漫步到我身旁,遥向众人道:“朕有些倦了,众卿自可歌舞佐酒为乐。” 他说罢,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徐徐道:“劳烦皇姐留在此间为朕照应一二。” 韩林儿眼眸中的深意令我迷惑,他究竟是早已洞悉所有、将计就计,还是果真钟情于此女、喜不自禁? 然而此刻,我只得垂首应道:“恭送皇上。” 如烟并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乖巧地倚在韩林儿身侧,随着他缓缓走出熏风殿,那腰间淡雅的轻纱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池摇曳的白荷。 整个过程中,太后杨婉如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注视这一切,仿佛方才的这幕早就注定要发生一般。 如今这个时候,如烟,哦不,珠儿却来横插一脚,林儿又态度不明,刘福通暗怀鬼胎,杨婉如放任自若,宋廷的凄风苦雨只怕会来得更凶猛。 可是,林儿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抬眼望着光霁华秾的大殿,新一轮的乐曲再度奏起。喧哗的雨声丝毫不能消退众人狂欢的热情,歌声醉,舞步醉,美人醉,谋臣醉。 霓裳羽衣空望眼,笙歌燕舞但愁眠。 醉却江山几万里,谁顾风雨侵宫檐。 —————————————————————————————————————————— 夜深宴散,骤雨初歇。 我洗尽铅华,褪去一身华丽繁复的衣衫,只披着素色的长袍,茫然地伫立在熏风殿。这边政云诡谲,却不知花云在雅香楼调查得是否顺利。 湿腻的夜风瑟瑟地鼓起我宽大的衣袖,却也因此更衬出我内心的空洞虚无。 遥望着湿漉漉的殿外石板,心中萧索之意更浓,我转身对春儿说:“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必跟来了。” 春儿倒是出奇地乖巧顺从,只轻声应了声“是”,便躬身退立一旁。 我不再管她,一个人在树影婆娑的园林间漫无目的地散步遣怀。 一片沾呈雨露的翠叶自我眸前旋然而落,我不禁黯然轻叹,这一世的沉浮飘零,我又将只影向谁去? 忽然,有衣衫破空的风声悬在耳畔,我顿觉异常,立即隐身于树影中,屏气敛声。 没过一会,眼前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我心中骇然,只因这两个人竟是杨婉如和刘福通! “你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刘福通面有不平之色,沉声道。 杨婉如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低声道:“通哥,你别生气,林儿那孩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自小就跟宛棠要好,只是顾念姐弟之情罢了。” 我眉头深皱,杨婉如与刘福通的言行举止似乎越过了君臣之礼,过于亲昵了些。 刘福通轻甩衣袖,侧过身,不耐道:“我明里暗里瞧着皇上年岁渐长,这心眼也长了不少!究竟如何,你的儿子你最清楚!” 杨婉如俏脸数变,却泫然欲泣道:“通哥,你自小看着林儿长大,今日的事千万别往心里去。实在不行,我去与他说,让他……” 她居然不自称“哀家”…… 刘福通接口道:“让他怎样?诏书既然下了,还能收回成命吗?” 杨婉如忽然口风一转,淡淡道:“反正通哥也自作主张,将那女人献给了皇上不是吗?” 刘福通霍然回首,正欲说话,却眉峰微挑,警觉道:“什么人?” 我虽然自觉并没有做出什么声响,但此地已不宜久留,便迅速飞身折返。 回到熏风殿中,我依旧诧异不已,杨婉如为何和刘福通如此亲昵? 杨婉如曾在日间频繁甄选善于歌喉的女子,此次珠儿得宠又是经刘福通举荐,难道说,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道理说并不应该,好歹韩林儿是杨婉如的亲生儿子,她又怎能偏帮外人呢! ————————————————————————————————————————————— 第二日,花云进宫觐见,彼时我已是镇国长公主的身份,他惊异之余,不免愈加恭谨。 我端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样?可是查出什么了?” 花云犹豫地瞅了眼静立在我身侧的春儿,迟疑不语。 春儿倒极有眼色,低低拜首,恭声道:“公主南下的行装还未整理妥当,奴婢这就去置办。” 她说着躬身欲退,我扬声道:“不必,我向来一切从简,没什么好收拾的,你留下就是。” 这种时刻,更不该避嫌,否则林儿只会更加疑心我。何况,如果能让林儿知道眼下宋廷劲敌环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花云见状,遂即答道:“几经周转,才查出这座雅香楼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和尚,只可惜那和尚已多年未露过面,每逢有事只是以信物相托。” 这么说,这个和尚就是那化名彭莹玉的高僧一尘,其实我也早已料到会是他。当日我在颍州蒙难,醒来后人就在雅香楼,而醒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恰恰就是一尘。只是经历滇南之变后,一尘早已不问世事,遁世销迹。 那么现在主使的背后之人一定是陈友谅无疑了。 想到这里,心中徒然升起一阵渺然若烟的悸动。陈友谅啊陈友谅,我和你当真是一语成谶,几番辗转,终究还是要纠缠在一起,这是否就叫做命中注定呢? ------------ (二十七)怒江风波 我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几案上,侧首思忖道:“此事先放下,元璋那边情况如何?” 花云目光灼灼,面有喜色:“朱帅已经将俞廷玉父子迎回和州,五万水师势如破甲,连克采石、太平,直逼集庆!” 这大概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了,我也不禁喜上眉梢,站起来道:“果真如此?” 花云眼光明媚,点头道:“不止如此呢!大军行至太平之时,夫人诞下一名男婴,人人皆说这是天下太平的祥瑞之兆啊。朱帅喜不自禁,还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刻石曰:‘到此山者,不患无嗣’。” 我一面因马惠英初为人母而欣喜,一面担忧韩林儿听到这番言语的反应,便及时打断他道:“这是好事。我们明天就立即返程与元璋会和。” 花云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到我凝固的神色,立即转了语气,低声道:“属下遵命,这就去准备!” 他说罢,便衣带生风,火速从大殿中退出。 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春儿,她垂首默立,静静地为我打着羽扇,依旧是淡然恭谨的模样,见我在端详她,手中微滞,神情也肃穆起来。 我意味深长地淡淡道:“春儿,皇上既然将你赐给我,今后许多事就要多听多看,谨言而慎行。” 春儿花容失色,登时跪在地上,惶恐道:“春儿明白,公主才是春儿的主子。” 我转身对着她,一双水瞳中异彩连连,正色厉声道:“你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只有皇上这一个主人,懂吗?” 春儿神色一凛,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徐徐道:“奴婢懂了。” —————————————————————————————————————————— 临走时,我曾求见韩林儿,珠儿的事、杨婉如和刘福通的事,一桩连着一件,事事都在风头浪尖上,让人不得不防范。 然而韩林儿自那日夜宴后就与珠儿呆在自己的寝宫中,足不出户,任何人都不见,连一日三餐都要由宫人送到门口。 我站在殿外的日头中整整等了一天,他方遣人递来一纸诏书和一封密函,密函上写着:“若朱元璋拿下集庆,则宣诏。” 这点更让我迷惑,他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呢? 时不我与,按照计划,我必须在朱元璋攻下集庆时与其会和,到时再向天下亮明我的身份,以示大宋君臣相和,既而安稳民心。 更何况,直觉告诉我,今日的韩林儿再不是昔年的懵懂少年,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早已拥有洞悉一切的智慧。最终,我只好携着诏书和密函黯然离去。 离开亳州后,我不想声张,依旧是轻装简从,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春儿。我们沿着长江乘船南下,一路青山万重,风光迤逦,恬静的几乎让人忘却战云的纷扰。 船只到达氵筮水时,缓缓流弯,转入直道,江面突然收窄,水流也变得急促。 暮色深浓,天地间昏暗难明,天风狂曳,颇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我和花云立在船身望台上,凝视前方。 花云担忧道:“此处河段十分危险,如今正是汛期,咱们要尽快渡船过去。” 我点头示意,水手们立即将风帆张展满尽,逆着江风,往附近近岸处迅疾驰驶,船头到处,波痕四散。 入夜后,天地间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巨浪滔天,风雨如晦,连船上高高的灯柱也不能照清前行的方向。 风伯的怒气丝毫不能平息,他正冲着江中的这艘小船疯狂地咆哮着,人的身子就像一片不受力的飘叶,随着风劲东摇西晃,身不由己的来回打着转。我本来就有些晕船,凄风苦雨之下,那种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感觉,更加难以形容。顿时,我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但碍于眼下的形势,只是苦苦支撑着。 这时,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桅杆倒了!” 我和春儿急忙从船舱中奔出,暴雨登时打湿了衣襟,天地间昏茫茫的,乍看下去犹如末世降临。 正愕然间,船身倾侧,春儿及时扶住我的手,却见甲板上的桅杆已经从中间横裂开来,一半孤零零的矗立在原地,另一半则被风浪卷入怒吼的江水中。 没了桅杆,船身就会失去平衡,眼下的形势更加严峻。 站在甲板上奋力指挥众人的花云冲我喊道:“公主快回去,这里危险。” 话音刚落,大风又起,山崖般的巨浪从四方八面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众人像提线木偶般被巨力甩到一旁,浪头高低不齐,相互加叠,在暗无星月的疾风暴雨中,瞬间将原本坚固稳妥的船只摧残得体无完肤。 江水又迅速从甲板上流泻出去,船上惨叫连连,失去支撑的我身子后仰,被迫与春儿分开,撞破围栏,向船的外围滚去,翻落在甲板上。 船依旧向一边倾斜,巨浪之下,我立足不稳,只得紧紧抓住一根栏杆,而甲板上竟已积了三寸深的水。 又听一人喊道:“舱底破洞了!” 大浪乘势向船身间漫涌,"喀喇"一声巨响,破烂不堪的风帆和高挺的灯柱一齐在狂风中断折,霎时间,江面和船上,皆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黑暗之中。 在众人慌乱的呼叫声中,隐隐还能听到花云的喊声:“保护公主!保护公主!” 下一刻,天地间便充斥着振耳欲聋的浪涛声,那些呼救声在自然的狂暴中愈发渺小无依,每个人都只能无助地等待巨浪的下一次进攻。 因船舱进水,一堵堵墙壁般的浪水直接倾泻在甲板土,整艘船四面八方全是江水,腾云驾雾般周旋于遮天掩月的浪涛之中。 江水犹如上古时期的饕餮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我迎面袭来。面对大自然最狂野的袭击,我不过是蝼蚁般渺小的存在,来不及躲,也根本无处可躲,紧抱在怀的栏杆被狂风连根拔起,我则被巨浪重重地打向身后的船壁,背骨顿时撕裂般的疼痛。 千钧一发之刻,我拼尽所有的意识试图对眼下的情形作出最冷静判断:此船已毁。 想到这一点,我冲着船中不辨身份的众人大喊道:“大家各自跳江逃命吧,活下来的就到汉阳会和!” 再不犹豫,我抓住那一节残破的栏杆向疯狂咆哮的怒江中投去。 ------------ (二十八)劫后重逢 我紧紧抱着木质的栏杆在狂狼中翻滚着,暴雨依旧肆虐地打在我的身上脸上,眼前混沌一片,人也渐渐筋疲力尽。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渐平息,天水交接处也泛起朦胧的光明。四顾无人,我被依旧漫涌不止的波涛推搡至不知名的方向,浑身酸痛,手脚皆麻木无力,这时候,如果能看到堤岸该有多好! 彼岸遥遥无期,不远处,却有巨影幢幢。 我睁大因雨水而蒙昧的双眼,定睛望去,才看清高桅布帆张满下,一艘巨大的战舰正向着这边乘风破浪而来。 浓雾暝瞑,视野难辨,遥遥地我看不清此刻那船舰上竖着的是谁人的旗帜,却隐隐能探出它并不是朝廷的幡旗。 这在此时,我忽然发觉身侧不远处,江水都在打着旋绕着某个点急速流转,那个点似乎蕴含着某种神秘而不可知的强大吸力,将周围的木块、落叶等等物件悉数吞噬,而我自己也正身不由己地朝着它滑去。 我恍然意识到,这是江水里的漩涡,曾听秀娘说过,夏天的江面上总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漩涡,每年都有一些在江边玩耍的孩子因之而溺水身亡。 念及此,我混沌的思维瞬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也陷入一种极端的冷静中,再向前一点,我就要万劫不复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来不及考虑舰上的人是谁,冲着那艘巨舰大声疾呼,眼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应该是听到我的呼喊,船舰上猛地蹿出一艘快艇,稳稳地立在时有风波的江水中,在浪涛中飞驰般朝着我斜斜滑行过来。 水中的漩涡不断地向周围扩散,甚至已经悄然挪至我的身前,恶魔的手正无情地朝我抓来,想要将我拖入那无底深渊。 正当我行将坠亡之时,快艇愈行愈近,终于在接近我的那一刹那,我被一双粗壮有力的臂膀猛地拽至艇中。 我委颓在狭小的艇舱中,俯着身子猛烈地咳嗽着,将不慎进入肺腑的江水吐出。 艇身却没有停止,它一头撞进暗涌如潮的漩涡里,眼看就要翻侧,船尾却忽然下沉,船首高高翘起,迅速恢复平衡,以毫厘之差堪堪从漩涡的边缘横掠而过,并改变方向重新向大船飞驰。 所有的动作都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完成的,伶俐而纯熟,一看操纵之人就知道是擅长驽船的好手。 钦佩感激之余,我按住惊魂甫定的胸脯,仔细望着操艇的人,风浪之下,只见其高昂挺拔的身姿,却不辨面容。 直到小艇驰至大船身侧,大船甲板上撂下绳索时,他才回头向我伸出手。 此时天还蒙蒙亮,在船舰灯炷的映照下,视野豁然开朗,也将眼前这个人的面容映的异常清楚。 他竟然就是当年我寻访刘基时所结识的赵普胜! 那是我额发散乱不见容貌,赵普胜听闻船上有人催促,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只是不假思索地揽上我的腰肢,抓住绳子向船上升去。 终于安全落在甲板上时,我惊喜地冲他道:“赵大哥!竟然是你!” 赵普胜⑴略带疑惑地注目于我,我一把将面上帖服的头发捋开,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赵普胜看清我后,神情亦是难掩的欢喜,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高兴道:“没想到咱们又见面啦,老天有眼,方才我差点就放弃去救你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一面感慨一面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甲板上分立着数十个身着兵甲、头蒙红巾的士兵,只不知是哪方的红巾军,这里地处湖北,难道是徐寿辉的部下? 想到这里,我不觉疑惑道:“赵大哥怎会在这里?那日一别后,你参加了红巾军吗?” 赵普胜拉起我向船舱内走着,答道:“不错,后来我投靠了天完,现在在陈友谅手下做水路总兵。昨日突发洪水,我便出船在附近巡视,看看情况如何。对了,你又怎会在此?” 我顿觉不妙,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投靠了陈友谅,看来我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赵普胜说着侧过身,看向一边,并递给我一件干爽的衣袍。 我这才发觉自己衣衫皆湿,女子的玲珑身段已尽显无遗,不雅之余,更觉尴尬,便红着脸道:“这些年我四处游历,却不料昨日竟遇上洪涝,险些遇害,亏得赵大哥相助我才能化险为夷。” 恰在此时,有洪亮的号角声从甲板上传来。 赵普胜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别这么说,你先换上衣服吧,我……我出去看看,兴许是来了什么人。” 望着他带门而出,我紧紧攥住手中的衣物,心念百转,我必须赶紧找个理由离开这里才好,如果遇到陈友谅就大事不妙了! 想到陈友谅,听闻他近年来连克襄阳、中兴、武昌、汉阳等地,为天完政权立了大功,更升为左将军。也不知他近来如何?是否依旧是那般桀骜不羁、意气风发呢? “赵……赵姑娘你换好衣服了吗?”半晌后,赵普胜略带迟疑的浑厚声音在舱门外响起。 我这才惊觉于自己的庸人自扰,迅速剔除脑海中所有关于陈友谅的影像,扬声相应。 “那我就进来了。”赵普胜说着推门而入,不知何时,旭日已经破云而出,那绚丽清绮的光芒随着舱门倾泻满室,刺得我双眸一阵恍惚。 我转头凝望着赵普胜,却在日光迷离中,渐渐探出令一个修逸高挺、身披铠甲的男人,那人清俊而英武的面庞在光辉的流转下,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宛若一梦。 是我出现幻觉了吗?刚刚想到陈友谅,就幻生出他的模样,我真是无药可救。 然而,剑眉下,潭水般深沉清冷的重瞳里异彩涟涟,同时,有迅疾而炙热的光芒无比清晰地射入我懵懂的双眸。 我神息一滞,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步,以在身后的矮桌上寻找支撑,这不是幻觉,他竟然真的是陈友谅! 下一刻,他已脸色数变,开口呼喊道:“阿棠,怎么是你?” 注:⑴本文中大将赵普胜,由《大唐雄风》作者赵客缦胡缨倾情出演,鼓掌鼓掌! ------------ (二十九)爱恨交缠 我暗自苦笑,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我和陈友谅的缘分竟是怎么也躲不过。只不知这份缘究竟是姻缘还是孽缘。 我扬起头,正视着他道:“不错,是我。” 陈友谅迅速踏进船舱,拉住我的手道:“方才老赵说他在江中救下一位故人,央我收留。我却怎么也不想到,这个故人会是你。你怎么会遇到洪水,可有受伤?” 他的眉目优美极了,灼热的关切似火莲般绽开其中,愈发炫洁如狐,令我应接不暇。 然而,我却只觉心头微痛,我可忘不了当年在云南时他是怎样利用我!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向后连退几步,淡淡道:“我没事,我很好。” 赵普胜疑惑地打量着我们二人,道:“原来你们认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们先聊着,我还要上望台巡视。” “哎!”我还欲叫住赵普胜,他却已然脚下生风,踏门而出了。 陈友谅不动声色地合上舱门,目似温泉地望着我,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被他瞧得心慌,不住向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哎,我为什么要怕他,所幸抬眼直视着他幽深而灼人的眼眸。 不愿示弱,我扬起娥眉,浅浅甜笑,他眸中热度更盛,眼看就要接近我时,我却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我虽手底有功夫,但这一日的颠簸已耗尽了我的气力,所以这掌虽气势凌厉,实则并不含什么真劲。 陈友谅丝毫不闪避,生生受了这脆生生的一巴掌,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依旧迫视着我,只是这目光已夹杂了几丝怒气。 “这是你欠我的。”我悄然握住发麻的手心,毫不退让地仰视着他,心中觉得痛快至极。 陈友谅不言不语,原本俊美的左颊上微微泛红,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他眼中流泻出来,我忽然发现他曾经的不羁与狂傲都换做属于男人的成熟,然而那谜一样的眼神却依旧。 他英眉微耸,笑意渐浓,无声无息地握住我火辣的手掌,我还欲说话,却被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唇给生生堵住。 我口中“嘤咛”,扭身欲逃,他的双手却紧紧禁锢着我,眼眸里是不容拒绝的火热。 我挣脱不得,只好发狠地咬住他的下唇,任温热而腥甜的液体糜烂在彼此的嘴角,他亦丝毫不松手。 良久良久,直吻得我喘不过气来,陈友谅才缓缓松开我,意味深长道:“我对不住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般,这简短有力的一句话,令我胸口一窒,愁肠百结。 然而,我和他之间的种种恩怨,只消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吗? 我再度扬手,却偶然望见他那清澈见底的眸子,蓦地鼻间酸涩,心头更是风起云涌,手掌也颓然而落。 我目含泪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嗓音低哑:“我恨你!我恨你!” 这一句吐出后,我忽然惊觉,这世间,无论是刘基还是朱元璋都远远无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因为无论是面对刘基还是朱元璋我都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绝不会失控。 而陈友谅,他的眼神令我发慌,他的言语令我软弱,他的柔情令我贪恋,他的权谋却令我心寒。 我恨他!真的恨他!恨他一夜之间摧毁了我作为一个少女的所有情感寄托,恨他让我痴,让我狂! 可我又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这一世,究竟是爱是恨,竟是再也说不清了! “恨吧,”陈友谅目光深沉,回视于我,柔声道,“但恨过之后,可否原谅我?” 瞬息,满室寂静无声,窸窣的日光斑驳在潮湿的船板上,疏离的江风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各个缝隙间涌入。 陈友谅静默地伫立着,等待我的抉择,沉默或是呼喊,仇恨或是原谅。 心被紧紧地揪成一团,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般,他的鬓发,他的眉眼,他的唇齿,他的肩膀以及怀抱无一不深藏着我的眷恋。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要妥协,却忽然忆起爹死后被挂在颍州城门的那一幕,呼之欲出的话语立即凝结成寒冰。 原谅?他曾经对我做出的种种我如何能原谅!更何况,今非昔比,我已是大宋的镇国长公主,而他则是天完的左将军,我们永永远远只能是势不两立,而不是相濡以沫。 为何从一开始,他就如此霸道,不给我任何回旋的余地?这一次,我再也不要受制于他,再也不要被他利用欺骗! 我攥紧自己的手掌,直到指甲都嵌入掌肉之中,才咬唇直视于他,缓缓道:“不能。” 他负手沉默,隔着窗棂望向远方,神情深漠,淡淡道:“明日船舰抵达汉阳后,你自可离开。”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门开了又关,带起阵阵呜咽的江风。 我颓坐进椅子里,臻首轻靠椅背,浑身不住地颤抖,泪水迸飞。 结束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今生的爱,今生的恨…… —————————————————————————————————————————————— 当晚,身心的疲惫令我眼如帘幕,一宿酣睡,却又在半夜被一个记不清内容的噩梦惊醒。 我神情恍惚地坐在床榻上,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却是一片湿漉漉的泪痕。 闭目长叹,我抹去满面的悲切,还来不及难道,却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诏书! 诏书不见了! 虽然可以笃定换衣服时并没有见到诏书,我仍然慌忙地拉出白日里褪下的长衫翻找着,几经波折,却终是无果而终。 我面上愈发愁云惨淡,忧心如焚地坐回床板上,默默去思索今日的种种。 离开亳州之前,我已经将诏书缝在自己的衣襟里,诏是上好的锦缎,墨是遇水不化的姑苏墨,犹记得在江中沉浮时,诏书还在怀间完好无损。 甲板上应该也没有,否则那么空阔、又有重兵把守的地方,任谁也不会忽视那份黄橙橙的突兀。 那么,它到底去了哪里呢? 此事乃宋廷机密、事关重大,更何况天完军极有可能参与离间大宋君臣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 冷汗涔涔落下,无数景象在脑海中交叠,我极力地试图从记忆中拼凑出一些蛛丝马迹。 忽然,我一拍大腿,双目闪亮,自语喃喃道:“一定是在小艇上!” ------------ (三十)非常交易 宜早不宜迟,我立即探出属于我的船舱,却发觉甲板上重兵环立。如此贸然冲出去必定行不通,看来还要另寻他法。 就在此时,身侧的一扇门间传来细微的对话声,那其中竟有陈友谅的声音。 听出是他,我一面提高警觉,一面附耳倾听。这么晚了,他还在和谁交谈呢? “有劳先生深夜造访,如今局势紧张,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话的是陈友谅。 另一人说:“无妨无妨,这是机密,亦是走私生意,其中诸多难处,小民都明白。单看将军为了此番交易还特地开出战舰以巡视作掩护,已足令小民受宠若惊。” 我暗自思忖,原来巡视洪灾只是幌子,与走私商贩偷做交易才是天完军的真正目的。既然是走私,又是军队购买,他们究竟在交易什么呢? “这是在下的诚意,但不知先生的诚意如何?”却听陈友谅问道。 商贩叹道:“此次与以往不同。一是最近朝廷把关严、风声紧,向疆内运货实在不容易;二是这次的货当真非比寻常,是真正空前绝后的好东西,所以……”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货如何?”陈友谅的声音十分低沉。 商贩低笑道:“左将军放心,这批从西域新进的神威大炮,火力威猛,有以一敌千之效,包管九州之内任君驰骋。” 我微蹙蛾眉,神威大炮是什么东西,竟能够以一敌千,纵横天下? 不管是什么,这对宋廷绝无好处,想到这里,我听得更加认真。 片刻后,陈友谅沉吟道:“在下不知先生究竟带回了多少存货,若我定下货单,先生还会将此物销给他家吗?” 商贩保证道:“将军放心,干咱们这行的讲的就是“信誉”两个字。咱们素有往来,将军自然明白小民的为商之道。” 陈友谅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谈下具体细节。” 我还想继续听,却遥遥听到甲板上传来口哨声,想来是守夜的士兵要换岗了。 事有轻重缓急,权衡之下,我还是决定趁着兵卒换岗的空当放下绳索,急速掠向大船下的小艇。 这一路倒还顺利,然而,狭小的船艇上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诏书的影子! 诏书究竟到了哪去呢? 我黛眉紧锁,正在思忖间,却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声,当下扑倒在艇间灯光找不到的阴影处。还好我身形消瘦,不至于露出马脚。 只听船上有人“咦”了一声,我心都提到了嗓子口,那人定然是发觉绳索被人放下来,隐约之间,仿佛还有陈友谅的声音。 看来是刚才那商贩与陈友谅交易完毕,要乘艇离开。也许他根本就是乘艇而来的,那诏书…… 眼看是躲不过了,我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跳起来,远远盯着船上的人。 此刻战舰上已寒光森森,众兵簇拥下,遥遥的还能看到陈友谅、赵普胜和一个商旅打扮的中年人。 陈友谅看到我先是一惊,遂即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昂首仰视着他,违心道:“留在你身边,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恶心。” 陈友谅的目中似能喷出火来,他面色阴冷,吩咐左右道:“把她拉上来!” 此言一出,立即有两个兵卒沿着绳索下来,我并不准备走,根本不会驾艇怎么走得了? 我故意反抗道:“你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士兵犹豫地看着陈友谅,陈友谅目光深沉,淡淡道:“不必管她。” 我只象征性的扭了几下,便被两个士兵架上了甲板,望着陈友谅火光蔓延的双眸,我虽心底发怵,却依旧怒视于他,不言不语。 陈友谅一眼都不看我,只对身旁的商贩说道:“先生请!” 那个商贩疑惑地望着我们,抱礼道:“将军不必远送!” 陈友谅点点头,吩咐侍从送那个商贩下艇后,又将我拽进他的船舱内。 在他的大力之下,我踉跄着撞向床板,回头死死瞪着他,心中却想:不知道诏书是否在他这里。 陈友谅走向我,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语声冰冷:“我已经答应让你明日离开,你何苦……” 我打断他,轻挑蛾眉,淡淡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陈友谅沉了脸,捏着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我偏偏要叫你恶心,每时每刻都恶心!” 心里的滋味就像咬了一口未熟的青杏般,酸涩苦楚,我试图别过脸脱离他的禁锢,他的吻却已密密地落在我的唇、双颊、颈间…… 我通身颤抖,却不做反抗,眼中噙着泪水,轻轻道:“我恨你。” 陈友谅顿住,他撑起身子注视着我,神色冷峻,徐徐道:“我知道。” 他上身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滑落,露出健壮完美的古铜色肌肤。我忽然坐起来死死咬住他的左肩,将今生的爱与恨都倾注于这两行不深不浅的牙印中。 假如今生注定无法在一起,能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记总是好的。 泪水混着血水一并蔓延在陈友谅的肩头,他一动不动的承受着我的袭击,蓦地轻笑道:“你还是这么爱咬人。” 我松开双唇,抬头仰视着他清冷而明亮的面庞,语声嘶哑:“我恨你!” “我知道。”陈友谅的呼吸骤然急促,手臂一带,巍如山岳的胸怀紧紧扣住我,轻柔的吻贴在我散落的发丝上,像是等待,像是挽留,又像是邀请。 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假如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我一定是幸福而欣喜的。 可惜不是,他薄削的唇一路向下,承载着我所有的寄望与失落,愉悦与悲伤。 我不敢碰触他的肌肤,不能承接他的情意,只因那会是无生无往的沉沦。 感受着他胸膛强有力的搏动,我强迫自己在他的耳边低语,字字清晰:“我恨你!” 陈友谅霍然长身而起,转身大步走至窗前,不再看我,宽阔的脊背还在颤抖,清亮的汗珠还在挥洒。 “你走吧!”清寒的声音自他唇间吐出。 我拉好衣襟,随手将如瀑的墨发挽起,仿佛心中散落的悸动也都随之而收拢。 陈友谅依旧背对着我,纹丝不动,我最后望了他一眼,咬着牙夺门而出。 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眼了! (他和她终于相见了,却……哎哎哎,放心,还会再见的!) ------------ (三十一)蓦然回首 在士兵们惊愕戒备的目光中,他深沉的声音再度传来:“让她走!” 方才并未在他身上搜到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不随身携带。 难道说,诏书并不在他手上,而是落入江水中?也罢,天意如此。 我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赵普胜驱艇将我送至汉阳,面色沉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揪着自己的衣襟,佯作漫不经心道:“赵大哥可是有话要说?” 赵普胜凝望着波澜壮阔的江水,叹息道:“我也算是过来人,你明明对他有情,为何还要离开?” 这话芒刺般细细地扎下来,引得我心中隐隐作痛,我怅然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我与他今生无缘,早断早了。” 赵普胜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道:“我老赵纵横一生,也就左将军这一个真兄弟,我不希望他抱憾终生。” 他会报憾终生吗? 往日种种跑马奔原般掠上心头,集庆于朱元璋志在必得,而我,亦将如约嫁给他。 我深深注目于赵普胜,淡淡道:“路是他自己选的,在走第一步的时候,他就该料到如今的结局。” 我说着拔出赵普胜腰间的长刀,断然割下自己的一绺青丝,递于他,坚决道:“赵大哥,你不必劝我,烦请告诉他: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与他缘尽于此。” 斩断情丝,既是要斩断尘缘,只是这份缘真能就此抛下吗? 赵普胜神情复杂的接过发丝,叹道:“如你所愿,姑娘珍重!” 江水浩渺,江风婆娑,却载不动人间许多愁! —————————————————————————————————————————— 汉阳是南北相接的水路枢纽,亦是繁荣的贸易中心,码头林立,商贾如云。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傍晚,街市间华灯初上,满街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群,我浏目四方,这个陌生城市的热闹并没有勾起我太多新奇与兴趣,相反更衬出我的落寞与孤独。 两天了,都没有见到花云他们的身影,也怪当时情况紧急并没有说清楚会面的具体地点,即使到了汉阳,依旧见不到面。 我现在最担忧的还是他们的安全,但愿他们都能平安渡过当日的洪灾。事从权宜,今晚再找不到人,我就必须启程赶往集庆。 正在思考间,我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推搡至一个露天的高台边缘,台上置着刺绣桌裙的八仙桌,案上有鲜美缤纷的时令瓜果等贡品,还有一副飘渺如仙的女子画像,而我身旁则是一群手执花灯笑盈盈的男女,鞭炮声不绝如缕,青烟渺渺弥漫,我恍然意识到,今日竟是七巧节。 烟火漫天,星汉灿烂,欢歌笑语,佳偶相逢,而我,却与此情此景如此格格不入。 高台下的女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怀揣着满心美好的愿望向着九天之上的织女星虔诚跪拜。 礼毕后,似有大户人家请来乐师歌姬站在高台上表演助兴,伶音婉转,曼妙欢欣的乐声笼在袅袅青烟之中,予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欢声鼎沸,我却忽然生出乐极生悲的感觉,我轻叹一声,正欲离开,却见一团锦绣遥遥朝我抛来。 我下意识的伸手接住,是一个绣花球,正在愕然之间,头顶有人高呼:“恭喜这位姑娘乞得巧,巧女定会保佑你遇得良人!” 良人…… 我脑中嗡嗡直响,茫然地望着周围满目艳羡的年轻女子,不觉苦笑,所谓良人,于我不过是一段生命的奢侈吧。 随手将绣球交给身边的一个女子,我怅然转身。 蓦然回首之间,却在灯火阑珊之处寻到一个高挺俊逸的白影,而那人正目含柔光地盯着我看。 纵有满市华灯如昼,纵有满街少年如玉,也无法掩盖其鹤立鸡群般出众的明亮面庞。 那样熟悉、优美、堪比星月的面容,直消一眼,我便能认出。 刘基,那人竟然会是刘基! 刹那之间,所有的嬉闹笑语黯然失色,一种令我欲哭还笑的滋味铺天盖地的涌入心泉。 在我最落寞孤独的时刻,他又一次出现了。 心旌摇曳之下,我艰难地想要挤过重重人墙,却寸步难行,我无奈地冲他苦笑。 远远地,刘基的明眸如新雪般鲜洁,面容却沧然若海,他将手指向街旁的小巷,我含泪点头。 那一瞬间,虽人流似潮,天地却仿佛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好不容易行至街边小巷,刘基已静立于墙影幽深之处,饶是如此,他的周身依旧散发出鲜亮夺目的光芒。 我想也不想一头撞进他怀里,泣不成声,我的无助我的悲恸都以奔流不尽的泪水挥洒而出。 刘基反手轻抚我的秀发,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就是我的大哥哥,父兄般伟岸的存在。 良久良久,我缓缓离开他松软的怀抱,他温柔地为拭去面上的清泪。 再抬眼,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痴痴地立在那,唤道:“大哥……” 刘基身躯微震,笑容却温和:“见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渐渐平定自己激动的心情,惊讶道:“你怎会出山?” 刘基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却深沉炙热,淡淡道:“前几日朱雀星忽然大曜,实乃不祥之兆。我担心你,所以跟来看看。” 我心中讶然,道:“你见过元璋了?” 刘基点头道:“不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你遇洪水之事。” 我心底蓦然一松,叹道:“这么说花云他们必定安然无恙。” 刘基轻点我的额头,略带薄责道:“自顾不暇,还念着他人的安危。” 这份亲昵让我顿时双颊彤彤,这才注意要他洁白的衣衫上风尘仆仆、清朗的面庞上也倦容尽显,想来他是连夜赶来,不知寻了多少地方才在此处偶遇到我。 念及此,我垂首道:“你是专程来找我吗?我一定让你操了不少心。” 刘基洒然而笑:“过去都无须再提,你没事我就放心啦。花云他们还在四处寻你,等下与他们会和后就跟我回集庆吧,朱帅都急疯了。” 虽是料想之内,我依旧诧异道:“元璋已经攻克集庆?” ------------ (三十二)风云激荡 夜风清然,柔柔地拂起刘基的衣带,他点头道:“不错。” 我心底微痛,他攻下集庆之日,即是我与他履行婚约之时。 我怅然地望着远处欢歌笑语的青年们,低声道:“他若真关心我,为何不亲自来?” 刘基目光幽深,瘦削的脸颊隐有忧戚:“集庆局势复杂,要想稳定战果,朱帅一刻也不能松弛,这几日他正率徐达等人攻取镇江、金坛、丹阳等地。” 我略带愕然的注目于他眉目中浅浅的伤怀,恍然明悟到:他一定是误会我的不快是因为元璋未能亲自前来。 念及此,我坦然地望着他,含笑道:“大哥不用解释,阿棠自然知道轻重缓急。旁的不说,马姐姐刚刚生产完,元璋尚且弃她不顾,可见军情之紧急。这件事先放下,大哥,你这次出山是否还要回去呢?” 刘基神色复杂地听我说完,轻叹一声,缓缓道:“我怎能忍心他屡次让你蒙难?” 他的眼神深痛而炙热,我不禁垂首道:“阿棠不知大哥何意。” 刘基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你懂的。我已经错失太多,余生,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天下大治、人祸相离,直到你嫁人、生子、喜乐无忧。” 我抬眼望着他喜忧参半的眼眸,最细腻深沉的感动无比轻柔地敲击着我的心,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基笑着擦去不知何时挂在我眼角的泪珠,呢喃道:“傻丫头,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妹妹嘛。” 泪水瞬间迷蒙双眼,我欲语哽咽,只拉着他的衣襟重重地点头。 ———————————————————————————————————————————— 再次见到朱元璋,是三日后的清晨,集庆。 旭日东升,映得眼前高阔的府门愈发辉煌而气派。 我默然观望着府顶的匾额,“应天府”这三个字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刘基说,朱元璋攻下集庆后,就改“集庆”为“应天府”,设天兴建康翼大元帅府,以徐达为统军总兵,李善长为左右司郎中。 朱元璋高冠儒袍,广袖翩然地疾步踏出府门,我且喜且忧的驻足相望,半月不见,他已隐隐添了些变化,那是——王者的风范。 变化的又何止是他呢? 见到我后,朱元璋身形微滞,遂即扑上前紧紧拥住我,曾经温热的怀抱却让我徒然觉得空荡荡的。 他凑到我耳边,哑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独自去承担风险。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余光瞟到萧然后退一步的刘基,我轻轻挣脱朱元璋的怀抱,郑重道:“朱元璋接旨——” 朱元璋闻声神色一凛,垂首半跪于地。 我遂即朗声道:“传皇上口谕,擢升朱元璋为枢密院同佥,兼江南中书省平章,加封吴国公,由镇国长公主监军辅政。” “谢主隆恩!”朱元璋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感情,但我明显看到他和刘基的身躯都微不可知的抖动了一下。 我暗自冷笑,林儿啊林儿,你就是要将我推入不义之地。 事实上,我还隐去了一层未说,就是婚约之事。 诏书中,林儿将我许配给朱元璋为妻,用情和权两样绳索将其深深禁锢。然而,这几日的变故却让我隐约对这桩婚姻产生了抵触情绪,我甚至侥幸的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一年后,天完王庭中,元帅倪文俊密谋杀害徐寿辉取而代之,失败后逃亡黄州,为陈友谅所击杀。陈友谅遂即借机并其部众,自称平章,掌握天完实权。没过多久,天完军为夺取与海外通商的重要贸易中心——扬州,而和朱元璋部争夺狭路相逢。对阵中,对方更使出全军闻所未闻的火器——神威大炮,威力无匹,令朱元璋方面节节败退,甚至趁机一路向北直打到应天。 顷刻间,应天府重将,乱作一团。 火上浇油的是,与此同时,察罕帖木儿领兵大败刘福通,宋廷上下风云激荡,韩林儿更遣人密令我说服朱元璋派军支援。 应天自顾不暇的情况之下,我又如何能说服朱元璋出兵呢! 春儿日日从宋廷那里接来密函给我,无非是严加催促,令我愈加愁眉不展。 最近一次,密函上甚至写到:不惜一切代价。 忧心如焚之际,刘基却突然从天而降。去年他将我送至应天后,家中就传来噩耗,说是老夫人因病故去。自认半生不孝的刘基决定为她守孝三年,如今他却不顾孝期不敬,风尘仆仆赶来相助,着实让我感动。 夜里,朱元璋在居室内摆上酒菜,邀我与刘基共饮。 马惠英自去年产后就伤寒,就落下病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病发,所以今天并没有出席。 在这样危机四伏之时,朱元璋仍能抽空摆出这么一桌酒席,可见他对刘基的重视,也足以说明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 侍从们上齐酒菜就悉数退去,一时间,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顿觉尴尬。 时光细细地如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滑落。 朱元璋首先开口:“师兄今后有何打算?” 刘基正端着酒杯细细品饮,闻言瞟了我一眼,淡淡道:“眼看至亲安危难保,我刘基又怎能隔岸观火?” 这话已隐含了怒气,暗指朱元璋对我保护不周,我紧张地说:“大哥你……” 刘基洒然而笑,目光灼灼地迫视于朱元璋,缓缓道:“师弟又有何打算呢?” 朱元璋面色不改,目光也更深幽,他拱手道:“自然是为大宋效力,收复山河,何况如今有公主监军,势必事半功倍。不过,师兄言下之意,是否决定留在应天助我等共度难关?” 刘基一瞬不瞬地盯着朱元璋,道:“我也许会留在应天,但在此之前,我想请教师弟一个问题。” 朱元璋双目闪闪,道:“师兄请将。” 刘基的眼光愈加深邃,徐徐道:“何为为君之道?” 我闻言大惊,将手伸在桌底轻轻拉扯刘基的衣袖,示意他不要问这种尖锐的问题。 刘基却全然不顾,悠哉悠哉地饮着酒等待着,朱元璋剑眉紧锁,揣度道:“师兄问的这个问题请恕元璋不能也无法回答,只因我从未想过这一层。” ------------ (三十三)唇枪舌剑 刘基双眸中星芒暴涨,淡淡道:“是吗?南方张士诚刚设下‘隆平府’,自称周王,师弟便设下‘应天府’与之齐肩。我方才想起‘应天府’内,有统军、左右司马、将军各一人,从事郎中二人,督军二人,狱典、礼工各四人,录事二人、水、仓、骑、士、兵五曹参军各两人,参事十人,如此官阶分明,文武双收,已不像是一个军府,更像是……” 他竟然能将朱元璋的军府机密打听的如数家珍,我目瞪口呆之余,厉声打断道:“大哥!” 刘基含笑望着我,我支支吾吾道:“这个玉笋很好吃,你尝尝。” 刘基若无其事地操起筷子夹了片玉笋放在齿间,意味深长道:“果然好吃,可惜滋味过于幽涩难辨,让食者欲知其理而不能。正如君臣之道,君臣一心不相疑,方能开创纪元,共谋大业。师弟以为如何?” 朱元璋哑然失笑,却不温不恼道:“师兄果然令人叹服!眼下群雄割鹿,应天之地更是西南有元军,东南有张士诚,西面陈友谅,四面环敌。而今,陈友谅来犯,势如千钧,祸福难料。这时谈为君之道,是否言之过早。”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他果然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只是这话已经说得极为隐晦了。 刘基不置可否地笑笑,转向我道:“阿棠,你怎么想?” 我手头一松,差点将筷箸掉落,我是大宋公主,人却在朱元璋身边,其实不过是来日韩林儿和朱元璋相争的筹码。他这么一问不是将我陷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尴尬境地吗? 烛火无声地跳跃着,满室的明亮都陷入一种迷蒙的光芒中。 我沉下心,气定神闲地注目于刘基,缓缓道:“这里就咱们三人,大哥究竟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必拿元璋试刀,我受得住。” 刘基刀锋般地目光在我与朱元璋二人的脸上迅速地流转,开口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师弟既然心存远志,我不妨给你个建议:切勿学方国珍保疆固土,要趁刘福通兴师北伐之际拉大战线,开疆辟土。方国珍之流不足为惧,张士诚对元廷首鼠两端、大业未谋,唯有陈友谅势力最强,却名不正言不顺。要想在夹缝中求得生机,就必须突破陈友谅这一关。” 朱元璋苦笑道:“师兄说的有理,只是如今我军节节败退,狼狈至极。如何能突破这一关呢?军中有谋士建议弃城南遁,保存实力,之后再挥师折返。师兄觉得这条路行得通吗?” 刘基轻笑一声,冷然道:“这样的谋士,真当斩立决!” 我和朱元璋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又道:“他们还未看清形势,就盲目定下退缩之计,实在愚蠢至极。其一,陈友谅连打几回胜仗,正春风得意,骄兵必败,这是他的弱点;其二,陈友谅杀主代之,落人口实,军心必然难定。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者,乃是人和,然而陈友谅人和尽失。若能从此处着手,避过此劫,乃至反败为胜都未可知!” 朱元璋拍额道:“师兄说的极是!近日败仗吃得太多,让我输得晕头转向,经你一说,我仿若茅塞顿开。只是说到人和,我军屡战屡败,早已士气全无,师兄可有什么锦囊妙计扭转乾坤?” 我的眼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离,踟蹰之下,终于说道:“我有一计。” 刘基眼含嗔怪,示意我不要说话,朱元璋则目光殷切的看向我,道:“说出来听听。” 我避过刘基的目光,对着朱元璋道:“元璋你忘了我的身份吗?我是先朝皇室后裔,又是当今的大宋长公主,若由我亲自率兵上战场,必能鼓舞士气,威慑敌人。” 刘基目有薄怒,立即嗔道:“胡闹!公主千金之躯,何等尊贵,怎能亲上战场?你可知道那神威大炮有多可怕?” 我毫不妥协地望着他,装作漫不经心道:“无妨,离开青田后,我与元璋历经百战,早已不是当年胆怯柔弱的小姑娘了。” 刘基听我这么说,炙热的目光瞬息冷寂下来,面色也略带愧疚。 朱元璋拉住我,道:“师兄说的对,上次让你去亳州犯险,我已追悔莫及。这次说什么也不行。” 朱元璋不傻,恐怕他早就想到这一计,只是不好说出口而已。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朱元璋,断然摇头道:“说什么也要行。但你要当着师兄的面,答应我解围之后立即派兵援助刘福通。” 刘基断声反对道:“万万不可。师弟若有意兼济天下,就要趁此时机脱离小明王,自立门户。否则时日一长,难免要背负和陈友谅一样的罪名,那是大大的不利。” 朱元璋脸色忽变,担忧地望了我一眼,还未开口,我就惊愕地望向刘基,激动道:“大哥这话究竟置我于何地呢!恕我听不下去。” 刘基目光赤诚地回望于我,道:“阿棠,你还不明白吗?韩林儿封你为镇国长公主,等于将你推入最危险的漩涡,一旦东窗事发,第一个受害的就是你!大哥这是在保护你,元璋比宋廷更有这个能力一统天下,许你余生幸福。” 我不依不饶道:“不管如何,这始终是以后的事,请不要逼我。” 我转向神情复杂的朱元璋,握住他的手道:“元璋,求你,答应我这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这次后,我就嫁给你。” 朱元璋双眸闪闪,终是无奈地将手一摊,向刘基苦笑道:“我答应过阿棠,会永远尊韩林儿为主,绝对……绝对不会更改。” 刘基霍然而起,无比痛惜地注目于我和朱元璋,拂袖道:“竖子,何必奉林儿为主!” 我死死拽住刘基的衣袖,啜泣道:“大哥,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骨肉之情怎能割舍?他对我不义,我却不能对其不仁!请成全我吧,我知道仅仅靠公主的名号是不足以扭转全局的。你别生我的气,应天还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刘基终是不忍,闭目长叹,反手拍抚我的手背:“也罢,就再由你胡闹一次。最后一次。” ------------ (三十四)帐暖情燃 子夜,我抱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月光隔着树影斑驳下来,星辰都各安其所,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绽放出或隐晦、或炙烈的光芒。 原本各在天一涯的朱雀和玄武不知何时已悄然连成一线,那璀璨而森寒的亮度几乎让人错疑这是两把相互征伐的绝世利剑。剑芒之后,竟隐隐透有阴恻凶戾的血光。 朱雀玄武一朝相逢,便是无妄劫灾。 我是朱雀,那玄武究竟是谁?难道说……是他? 数年来一直困在心底的疑惑瞬间豁然开朗,我蓦然心惊,深刻厚重的不祥感在心头漫涌不止。假如星星只是星星,而并不代表人的命运,那该有多好! 过了不知多久,我忽觉坐下冷硬的石板已换做温暖的触觉,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竟然躺在床上。想来是这几日心力交瘁,方才居然靠着门扉睡着了。 隔着床帏望去,朱元璋正坐在桌案前,对着一张地图沉思,时而凝眉,时而轻叹。 我悄悄坐起来走过去,他却已经发现我醒来,笑道:“累吗?” 我摇摇头,问道:“春儿呢?” 朱元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淡淡道:“我让她休息去了,这小丫头日夜操心不少,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他这话大有嘲讽之意,看来他知道春儿是林儿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我望着桌上斑斓的烛泪,叹道:“那你呢?你不累吗?” 朱元璋将我拥入怀中,轻声道:“累,但一想到你就要嫁给我,也就不那么累了。” 我心底一痛,抬头仰视着他,歉然道:“不会怪我吗?我以此做要挟。” 朱元璋托起我的手在唇边一吻,摇首道:“不会。说也奇怪,今夜我只觉得没来由的心慌。仿佛明日你一去,我就……。” 我茫然地对上他情意绵绵的眼眸,诧异道:“就什么?” 朱元璋目光幽深,叹息道:“就会永远失去你。不然,明日你不要去了好不好?” 我轻点他的额头,嗔道:“傻哥哥,切莫胡说啦。” 朱元璋抓住我的手,胸膛起伏,眼神也蓦然炙热起来,他认真地望着我:“我想……可不可以?” 从他灼热的目光中,我依稀明白他的意思,双脸辣红,低眉轻点臻首。 早晚都要如此,也许今晚的顺从会让明天的他更有信心赢得胜利,也会使我们二人之间的约定多一层筹码。 “谢谢你。”朱元璋呼吸急促,我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 朱元璋身形一顿,声音也变得喑哑:“对不起,我等得太久。” “我知道。”我微微闭上双眼,浑身颤抖,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他抱起我,走向大床,一路上是深深浅浅的吻和小心翼翼的轻抚,华衫尽落,芙蓉帐合。 “你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 朱元璋蹭在我耳垂上,低声喃喃,转而是更为迅疾的暴风疾雨。 窗户未关,庭院里有轻灵的水声叮咚作响,桌案上有烛花燃落的“嘶嘶”声,二者悄无声息地交融在一起,正如……。 水样的柔情缱绻,火样的痴念狂热,都尽在其中。 天还未亮,帐外便有清脆恼人的号角声,前一刻还将头深埋在我肩胛的朱元璋霍然而起,低语咒骂了一句,遂即迅速地披上衣服,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抱歉道:“等我。” 眼见他拔剑阔步而出,我木然坐立,默默感受着身体里那份撕裂的痛楚。 我的洞房花烛竟然是在剑拔弩张的大战前夕,这大概就是生于乱世的我与他,所独一无二的癫狂吧。 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夫君、我唯一的良人。 过了片刻,朱元璋推门而入,我已径自穿好贴身的衣衫,他一言不发的替我披上外袍、铠甲,目光冷峻。 我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朱元璋将我垂落的青丝挽起,淡淡道:“陈友谅在西面发起突袭,死伤甚重。” 我走到窗前,望着阴暗无光的沉闷天空,扭头道:“大哥说过今日会有暴雨,这将使他的大炮威力骤减。我想,这一刻并不会太远。” 他吻了吻我的手,道:“不错,现在你从北面悄悄撤出,待雨落之时绕到敌军尾部突围。我和师兄去西面应战!” 我拉住他厚实的臂膀,脱口而出道:“那样危险!” 朱元璋轻拍我的手背,含笑道:“听话,事不宜迟,我先去了,常遇春已在北山的营地中等着你,一切按计行事,你自己要小心!” 他说完,急匆匆地踏出门,我叫住他:“元璋!” 在院中晦涩幽暗的烛光下,他蓦然回首,双目闪闪地望着我。 我踮起脚尖,低声道:“小心。” 朱元璋眼中露出微喜,冲我淡然一笑,转身走远。 —————————————————————————————————————————— 惊雷撼天,鼓鸣动地。 经历几番殊死搏斗,朱元璋部在炮火的袭击下伤亡惨重,而我军却只能躲在暗处按兵不动。 刘基和朱元璋究竟能否坚持下来?风雨又何时会来? 我忧心如焚地等待着雨神的慷慨布施,几欲按捺不住,率军出击。但我深深明白一时的冲动只会搅乱大局,所以仍旧沉默地握剑等待。 终于,磅礴的大雨焦灼着战场上每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陈友谅的三发神威大炮亦不得不在雨水的浇注下丢却其方才的神气。 常遇春望着不远处酣战的人群,双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心痒难耐道:“他奶奶的,老子一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我知道他这是说给我听,我侧头递给他一封信笺,神色肃穆地望着他,道:“待会交战时,你假意将这个丢到主帅的战马前,能做到吧?” 主帅之身虽然难以接近,但这厮最善猛攻,也许他真能做到。 “当然。”常遇春疑惑地接过,下意识地想拆开看个究竟。 我制止他道:“不用看了。上面写着:我军已击败察罕部,特移师应天,前来支援,朱帅切莫惊慌!——刘福通。” 众人闻言皆喜出望外,常遇春双眼闪烁,迟疑道:“真的?” 我淡然一笑,冲他眨眼睛道:“当然是假的。” ------------ (三十五)血海迷途 大家泄气之余,常遇春却明白过来,他目中异芒流转,道:“公主是想佯装成宋廷援军,与朱帅前后夹击,诱使敌军知难而退吗?” 没想到这人虽狂放鲁莽,却还是有些智慧的,怪不得朱元璋如此器重他。 我赞许地望着他,点头道:“不错。但你切记孤军深入实在是无奈之举,不可恋战,要点到为止,速去速回。” 常遇春不好意思的咧嘴憨笑,拍拍胸脯道:“放心,包在我老常身上!” 我不再看他,转向众人道:“今日一战,事关应天的生死存亡。无论祸福,本宫俱与你们同在。” 战士们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到我的鼓舞,皆大声回应:“公主威武!公主威武!” 我目射精光,高举宝剑,扫向众人道:“宋军威武!皇上威武!” “宋军威武!” “皇上威武!” 战鼓擂起,与万千热血男儿的呼吼交织在一起,奏出天地间最恢弘壮伟的战歌! “兄弟们,冲吧!”再不迟疑,我双腿猛夹马股领着飞蝗般向敌阵中冲去。 伴着急促的寒雨,一万骑兵风暴般呼啸而来,卷起泥沙滚滚。短兵交接之下,雨水混着血水漫涌在混沌不堪的大地上,一时间血海飘零,尸积如山。 常遇春果然勇猛无匹,他的身躯犹如铁箭般激射入敌军内部,直抵主帅的坐骑,任挡着如潮,依旧一往无前。 之所以派常遇春去,一是看中他的勇猛,二是他日前才从镇江调兵回来,陈友谅部并未见过这个人。 奋力拼杀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回首遥望着远处帅旗前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陈友谅,终有一天,我和你要倒戈相向! 过了许久,常遇春还没有归队,我不禁忧心如焚。 就在此时,兵卒来报:“公主,南边忽然来了一队骑兵,数量庞大,死死咬住咱们的侧翼不放。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听得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作响,按原计划我要与朱元璋会合,但如今这么做无非是将敌军引入军阵中,令刚刚所有好转的我军再度崩溃。 进退无据之际,前方敌军又黑压压地围了上来,四面楚歌之下,我来不及多想,转向身后猛攻的大军,高声道:“兄弟们随我走!” 马踏雨尘,狼烟滚滚,两千战士们呼啸着随我朝向与应天相反的方向奔去。 身后是群追不舍的兵团,望着一个个激情洋溢的面庞,我胸中一痛,犹如坠入可怕的噩梦中。 下一刻,四周全是敌人狰狞可怖的脸容,在火把光照耀下,刀、剑、戟密密麻麻地涌上来,整个军队已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那一瞬间,大家都明白我领着他们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迟疑。相反,每个人都满面激愤,怀揣着舍生取义的心愿一次又一次地冲向血海迷途之中。 “公主威武!” “宋军威武!” “皇上威武!” 高亢嘹亮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而身侧那些拼命护住我的士兵们却真的拼却了生命。 在我左方的兵卒忽然痛叫一声,坠马滚落,而那马也颓然倒地。原来战马和他俱已多处受伤,却终是为我捱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心如刀绞,失去理智般挥剑横砍直劈,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着,渴望能借此带领大家杀出一条血路。 眼看敌军箭矢如蝗地朝我袭来,眼看曾经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我狠下决心,跳出来大呼道:“敌将是谁?有种的就出来跟我一决生死!” 大概是认定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敌军的猛攻瞬息停滞,一个身着黑甲的男子策马而出,不屑道:“本将张定先,你一介弱智女流,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还是快快投降吧!” “废话少说,看剑吧!” 我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纵马直冲,剑锋径直刺向他的心窝。 眼下这种情形,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也许元璋马上就会派兵来救我。 “当!” 情急之下,他回剑抵挡,我被他硬震回来,疲战之下手腕吃痛无力,剑身险些从手中脱落。然而对方的长枪已经朝我右侧攻来,我迅疾地避过,肩胛上仍是挂上一条深长见骨的伤口。 再想举剑,却发现创伤之下,我的手臂酸麻难当,只好俯身低头,长枪以毫厘之差从我头顶隔划过,而我亦跃马滚落。 在地上翻滚数圈后,对方的枪头丝毫不停息地扫向我。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我拼命凝聚身体里的每一寸力量,重新握住剑,急速攻向他的马股,骏马长嘶一声,倒地不起。 张定先惊怒交加的跳下马,提枪朝我劈来,长枪在马上威力最大,却不适合近战肉搏。 我轻笑一声,按着马背借力腾身半空,直刺向他的头顶死穴。 雷电交加,雨幕之中,我剑锋稍偏,只深深没入他的肩膀,这一击之后,我气力尽退,连拔剑亦不能。 张定先痛呼一声,反手一掌打向我,我千斤坠般地飞倒在地,按住窒闷的胸口吐出一滩鲜血。 敌军见状,剑光齐闪,眼看就要冲上来。张定先扬手制止,一把抽出肩上的剑扔到地上,目有怒色的走向我。 我随手从地上捡来一只长矛,猛地发力掷向他,又趁他侧身躲避之时,流星般撞向他的胸膛,在我的袖中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然而我却忘记自己肩上的伤痛,眼看就要成功,张定先一手劈向我的右肩,一手直拍我的面门。 我用尽全力,匕首却仅仅进入两寸,而我的人则被重重抛出,后脑撞到一方坚硬的巨石上。 蓦地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都朦胧昏沉,隐约看到张定先正疾步朝我走来。 我不禁生出一种油尽灯枯的悲凉滋味。 雨水浇注着血污满布的世界,我忽然觉得累了。 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地累了。 倘若能就此死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张定先的长枪为何还未刺进我的心窝呢? 黑幕渐渐向四周扩散,我痛得通身失去知觉,眼皮沉重如帘幕,仿佛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喝。 究竟是谁呢?那声音如此熟悉…… 像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召唤。是死神吗?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记不起来,我的世界变成盘古开天前的混沌一片。 仰面重重地倒下,明天,再也没有明天! ———————————————————————————————————————— (本卷终,下卷情节提示: 韩婉棠战后重生,却失去记忆,成为了帅府夫人。 战云诡谲,迷雾重重,阴谋杀伐从未停止。 帅府中人人各怀鬼胎,真真假假,迷失自我的她将如何辨识纷乱的记忆? 在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下, 她又能否找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突破重围? 请关注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 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 (一)迷失自我 眼前,碧绿的纱帐徒然地晃来晃去,犹如迷失了路途的孤魂野鬼。 我迷蒙地微睁着双眼,头痛欲裂,身上更是麻木酸痛没有半分力气。我这是在哪? 本想从脑海中汲取些许相关的记忆,却发现记忆竟变成了驴皮胶般黏糊糊的一团,这种模糊与茫然让我倍感恐惧。 我紧紧攥住床沿霍然而起,冷汗涔涔落下,与此同时,有人握住我的皓腕,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榻边正跪卧着一个黑袍男子。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拥有着玉石般完美侧脸的男人,他正俯身沉睡着,五官是一种精雕细琢的隽美,偏偏那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忧郁而疲惫的气质,让人的心底没来由的一痛。 这个男人是谁? 混浊的思维给不了我任何有用的讯息,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沉静的面容猛地抽动,修长的睫毛瞬间洞开,晶亮的重瞳里异彩涟涟。 他抓得我更紧,甚至一把拥住我,颤声道:“阿棠,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阿棠……”我低声喃喃,实在无法接受这个骤然加诸在我身上的陌生名字。我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右肩上湿漉漉的,浸入的某个裂口正隐隐发痛。 他在哭吗? 他缓缓松开我,几滴泪珠挂在他春阳般华美的眼角,谜一般的动人心魄。 我皱着眉头,虚弱地问他:“这位公子,请问你是谁?” 他虎躯微震,目光深痛,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试探道:“我是陈友谅,我是阿谅啊!” “阿谅。”我默念着这个遥远而生涩的名字,缓缓摇头,“抱歉,我不认得你。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友谅猛然立起,转身踱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缓慢地摇着头,难以置信地注目于我,良久才开口道:“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 对啊,我是谁? 脑袋沉重地像被灌满了铅铁,我痛苦地摇首道:“我不知道。” 陈友谅蓦地坐到我身前,抓住我的双肩,眸里是秋水般深刻的忧伤与眷恋,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妻子。” 望着他笼着浓浓烟雾的双眼,我脑中嗡然作响。我是他的妻子?那为何我会不记得呢? 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头愈发疼了,就像随时会炸裂开,我轻轻扶着自己我头骨,豆大的冷汗不断的滑落,银牙都要被咬碎。、 “又疼了吗?别动。”他英眉紧锁,轻轻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安稳地躺在榻上,然后转头传唤。 登时,十几个大夫、侍女端着瓶瓶罐罐鱼贯而入,问诊,配方,端药,递茶,满屋子都绕着我转起来。 我睁大双眼,不安望着满眼的人,只觉更加心烦意乱。 大夫对着陈友谅恭声道:“这位姑……” 陈友谅双目闪闪,面有愠色,提醒道:“是夫人。” “是是是,夫人,”那位大夫点头如捣米,谦卑道,“从夫人的脉象上看,应是无碍大安了。只是方才听元帅所言,夫人似乎得了离魂症。” 陈友谅沉吟道:“离魂症……” 大夫瞟了我一眼,垂首道:“不错,得此症状之人,会记不得以前的事。” 我震惊而茫然地躺着,苍白而空洞的无助感在心中潮水般疯狂地漫涌。 两个侍女走上前将我扶起来,刚端起药碗,陈友谅却说:“给我吧。” 他侧身坐在床边,轻柔地扶起我,让我靠住他的肩膀,对着满屋默立的人众人道:“都下去。” 陌生而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我,我不自觉地向后缩着,嘶声道:“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陈友谅身影一顿,低头凝视着我,眉眼里全是深浓的疼惜和爱意:“乖,听话。先把药喝了。” 我坚决地摇头,惊恐地望着他,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与此同时,头也痛起来,我缩成一团,抱着头思索着。 陈友谅慢慢靠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拒绝,也许是因为身后根本无路可退。 “你看,又疼了吧?”他端起药碗,舀起一匙药汁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地吹着,然后送到我唇侧,目光温和而专注,“乖乖把药喝了,就不疼了。” 我戒备地垂下眼眸,紧闭着唇齿不说话,心底却有了一丝犹豫。 陈友谅桃花般秀昳的眼眸中多了一丝不容拒绝的紧迫,他认真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病了,要按时吃药病才会好。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吗?” 不错,我必须知道自己是谁,我必须尽快好起来。因为在我脑海中,总觉得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还未来得及做。 我抬眼望着他,他趁机将药匙送入我口中,我终是顺从的喝下去。 陈友谅喜上眉梢,极为耐心地喂我喝药,直到瓷碗已见了底,他才心满意足扶着我躺下。 我犹豫着拉住他的广袖,探寻地望向他,欲言又止。 陈友谅将被角都掖好,轻抚着我散落满肩的柔丝,柔声道:“阿棠,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但你大病初愈,需要好好休息。等你醒来,我一定知无不言。好吗?” 我点点头,顿觉眼皮重却千钧,便沉沉睡去。 —————————————————————————————————————————— 再次醒来时,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孩缓缓扶起我,柔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夫人?”我不解地望着她,缓缓道,“你叫我夫人?” 那女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点头道:“对呀,你是帅府的女主人,是元帅夫人呢。” 我疑惑地打量着她,她脸圆圆的,约摸十三四岁年纪,看起来天真憨厚,并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再努力追寻依旧是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泄气道:“可我……我根本不知道帅府是哪里,元帅又是谁。我……我……” 女孩拿着汗巾擦拭着我的脸,关切道:“元帅就是陈友谅陈大帅,天完王庭的第一人呀,您昨日见过他的。夫人您病了,就不要想太多啦。” 原来那个男人是个元帅,他就是我的夫君吗?那天完又是什么? 想了想,我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看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冲我盈盈而笑,声音甜甜的:“奴婢鸢儿。” 我有些僵硬地微笑着,又问道:“以前就是你服侍我吗?” 鸢儿摇头,笑着说:“不是,奴婢是今年才进的帅府。” 我目中异彩涟涟,试探道:“那以前服侍我的人去哪里了呢?” 鸢儿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她垂首揉着自己的衣角,迟疑道:“奴婢……奴婢也……。”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熟悉又陌生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我的心头蓦然一紧。 ------------ (二)帅府夫人 陈友谅疾步走过来,侧头对鸢儿道:“把药给我,你先下去吧。” 鸢儿点点头,关切地望了我一眼,便垂首退出。 看着门被轻轻地带上,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陈友谅,他笑盈盈地望着我,说:“先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安定下来,拿过药碗,一仰而尽,也顾不得嘴里苦涩难当的滋味,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可以说了。” 陈友谅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拿起汗巾拭去我嘴角残余的药汁,叹息道:“傻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强。” 他亲昵的语气触动着我紧绷的心弦,我愣愣地望着他道:“以前?以前我是什么样?我究竟是谁?” 陈友谅俯身在我额前点吻,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直到双颊艳若绯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否决他过于亲密的行为。 “以前,你就是这样……呆呆的、傻傻的、又倔强得吓人,”他的嘴角绽放出新月般的优美弧度,“当然,首先,你是我的妻。”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他是这样的,发似挥洒的黑墨、眉如英挺的利剑、目若幽深的秋水、唇……唇是诗意般温软的绵柳。 这个水墨画般写意的男人,就是我的夫君吗? 四目交接,彼此相顾而失神。 陈友谅首先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接着道:“你看到了,我是个统领百万兵马的元帅,连年征战四方。半个月前,我攻打应天,敌军趁机将你掳走。等我救你出来时,你已经深受重伤,不醒人事。我心痛自责之余,就遣散了所有照顾你的婢仆,都是他们的玩忽职守,才酿成今日的恶果。” 他说着,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语声却更喑哑:“我差点就永远失去你。” 一股醉人的男人气息萦绕在我的鼻前,我感受他胸膛间春水般温暖的热度,不觉心旌摇曳,竟然无端端地落下眼泪。 陈友谅缓缓松开我,伸手替我拭泪:“傻丫头,别哭。” 我抬眼望着他同样挂满泪痕的脸颊,忽然觉得他春华般的容颜变成了枯枝横绕的冷寂苍穹,凄凉而惹人心疼。 “你也别哭,”我学着他的样子,生疏地擦去他的泪水,小心翼翼道,“那之前呢?” 陈友谅的脸颊随着我指尖的触碰而微微颤抖,目中柔情更甚,他意味深长地说:“原谅我并不想告诉你,大夫说如果你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记起这一切,对你的病更好。若是强加给你太多记忆,只会使你的病情恶化。可否答应我,不要问太多,咱们一起试着度过这个难关?” 望着他诚恳的目光,我的心像塌入软绵绵的花浪中,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只恳求道:“我答应你。但你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爹娘在哪?我的亲人又在哪?” 陈友谅的双眸明亮而微痛,他一字一句道:“你记住,我就是你的全部。” ————————————————————————————————————————————— 接下来几天,陈友谅似乎很忙,并不能日日陪在我身边,却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看我,亲眼看到我把药喝干净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 等我的病稍好些了,他就命鸢儿陪着我在院中走走。 这是一个单独的院落,两出两进,并不大,却很明亮精致。前院东西侧分别有听雨轩、留风阁,院子里遍植梧桐,树叶宽阔且繁多,如云般荫在院子的顶上,是个夏日避暑的妙处。粗壮的树干有着参天之势,仿佛一个个威武昂扬的士兵在等待着将帅的检阅,真不愧是将门的府邸。只是现在已是初秋,吸风饮露的苍翠叶子隐隐镶上一层艳阳般亮彩的金边,却又呈现出另一种柔情缱绻的韵致。正如,陈友谅这个人一般。 前院与后院中间隔了一道拱门,进门后一眼就能看到映雪堂,也就是我现在的居处。映雪堂和听雨轩、留风阁回廊相接,廊上蔓着淡紫色的藤萝,远远望去,幽雅而幻美。后院比较僻静,庭院里种有几株阔大高挺的西府海棠,树上结满了红澄澄的果子,隐在葱绿的叶子中愈发鲜亮可人。海棠,是因为我的名字叫做“阿棠”吗? 算起来,陈友谅已经有三天未曾来看我了。我一向对他冷冰冰的,他不来,我也不问,但心底却偶尔会想:他究竟去了哪里? 也许是因为……习惯吧。毕竟他是我失去记忆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倒是有一个自称赵普胜的将军来探望过我,说是我和陈友谅的故友,我却很少与他说话。 这一日,赵普胜又来看我,我静静地坐在一架秋千上,鸢儿在我背后轻悠悠地摇着。 他自顾自地说着:“阿谅这几日有军务在身,南方又有战事,所以不能来陪你。但他特意交代了我来看看你。” 我不答话,只隔着墙壁遥望前院的斑驳树影,面上却在不知不觉间愁云满布。 是吗?那他临走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噢,对了。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眉头皱得那么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却赌气地将头埋在被子里,不愿看他一眼。 赵普胜见我闷闷不乐,抓耳挠腮,踟蹰道:“阿棠你别不开心。这样吧,我给你舞套刀法充个乐子看。” 他刚取下背后的双刀,看到我依旧不言不语,猛地拍额道:“我都忘记了,哪有女孩子家爱看打打杀杀的。阿棠,我是大老粗,你可别介意啊。” 我却星眸突亮,侧头望着他,淡淡道:“我爱看。” 说完我也觉得奇怪,我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怎会爱看人舞刀弄枪呢? 然而,不等我说完,他已经面露欣然,虎步生风地舞起来,口中还高声念唱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唱到最后一句,他刀芒暴涨,幻出千万点刀光,廊上的藤萝花蕊纷纷飘落,随着他的刀光向天地间散去,刚柔相济之间,完美得令我拍手嗟叹。 我忽然兴趣盎然,跳下秋千,脱口而出道:“你就是那‘赵客缦胡缨’!” ------------ (三)迷雾重重 赵普胜停下双刀,回头诧异地望着我,吞吞吐吐道:“你……你记起来了?” 我愣在原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脱口说出这句话,只茫然地摇摇头。 赵普胜双眸中异彩涟涟,喟叹道:“没关系。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你喜欢这刀法吗?”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的走上前,伸手轻抚那雪白的刀锋,这种尖锐寒凉的触感令我觉得莫名的熟悉,我喃喃道:“我可以试试吗?” 赵普胜犹豫了片刻,将其中一把递给我,我接过刀,随手翻腕打出一个起式。 鸢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惊喜地拍手,我受到鼓舞,蓄势而发,刀却在旋刺的瞬间脱掌而落,趴在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芒。 我失落地捂着微微作痛的右肩,怔怔地望着那刀,忽然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地抽离了我的身体。 鸢儿赶忙奔过来扶住我,担忧道:“夫人,没事吧?” 我默默摇头,望着神色复杂的赵普胜,疑惑道:“赵大哥,你告诉我,我真的是陈友谅的妻子,帅府的夫人吗?” 赵普胜侧过脸,盯着一旁簇绿的海棠,道:“你当然是。傻丫头,不要胡思乱想,阿谅知道了会伤心的。” 我不依不饶地死死盯住他,指着前院紧闭的朱漆大门,叫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把我锁在这里,不让别人进来,也不让我出去?我每日留心看着,这墙里墙外极少有人声,这里根本不是帅府对不对?这到底是哪?我是谁?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我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失声而泣,我真的要崩溃了! 一个人活着若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能确定,那将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啊! 鸢儿和赵普胜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情绪失控,鸢儿紧张地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脊背,柔声安慰道:“夫人,夫人别哭!你只是病了!” 我甩开她的手,大声道:“我没有病?这里的人才有病!你们像看管犯人一样监禁着我,你们通通都有病!” 赵普胜疾步上前,牢牢抓住我的手,满目通红地说:“阿棠,你误会了!阿谅这么做是怕你受惊。你大病初愈,又忘记一切每日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更何况,上次的事给我们一个教训,就是越少有人知道你在哪越好。位高人险,阿谅身居帅位,外头有多少虎视眈眈、意图昭昭的人你知道吗?一旦你再次落入他们手中,阿谅会伤心死的!” 我怔怔地望着言辞恳切的他,缓缓道:“真的吗?” 赵普胜松开我的手,重重的点头,眼中竟也有泪花溢出。 我忽觉脑袋又混又重,颓然地倒在地上,掩面痛哭,赵普胜和鸢儿一时招架不住,只得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哭。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分不清了…… ———————————————————————————————————————————— 秋夜里寒露深凉,风吹透窗棂,却携有稻酒的醇香。 我并没有深睡,而是躲在被褥里默默饮泣,“支呀”一声,门开了。 我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珠,敏感地坐起来悄悄掀开床帘的一角。隔着薄纱做的幔,我看到一个魁梧而模糊的身影正疾步朝我走来。 我的心跳蓦然加速,却迅速地松手放下床帘缩进被子里,继续装睡。 酒香更浓,顺着掀起的床帘溢进来,明灭在我的鼻息,我背对着那股香味的来源,紧张地攥着被单。 我知道,他一定是陈友谅。 陈友谅坐在我的身侧,轻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良久后,他又俯下身来。 我霍然睁开眼睛,坐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着,面庞却比帐外的玉纱灯还要明亮。 这就是他穿戎装的样子啊,刀削般的脸在柔和的月光下愈发英挺、冷峻而又威风凛凛,而他通身散发出灼人的男子气概,更令我无法将目光移却半寸。 是否曾有许多多情的少女,像我一样怔然地注视过他呢? 陈友谅笑眯眯地望着我渐渐痴惘的双眸,不掩揶揄:“傻丫头,看够了吗?” 刹那间,我脸上飘满了火烧云,甚至直烧到耳根深处,我背过身,气道:“你才傻,通身笨重的像只套着铁甲的呆头鹅!” 陈友谅朗声而笑,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脸庞上,我才发觉他的脸颊光滑像绸缎一般,唯有下颌那丛毛茸茸的短须扎手又碍眼。 他又吻了吻我的手背,轻柔道:“阿棠,你看看我,我刚从战场中撤出,就赶了整整三天的路,只为看你乖不乖。你就这么凶巴巴地对我吗?” 是啊,他清隽的眸子里明明布满血丝,他光洁的面庞上明明生出不修边幅的杂髯,他厚重的铁甲上明明浮着一层薄薄的轻尘。 我心底的柔软被悄无声息的撩拨着,却故意瞪眼道:“我又不是布娃娃,要你来看乖不乖吗?” 陈友谅哑然失笑,就势拥我入怀,似是叹惋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娃娃,只属于我的娃娃。” 我想揪住他的衣襟以拂落自己心底耽溺的渴望,却发现他身上的厚甲森寒,这下子,连带着那股清雅的酒香也变得分外恼人,我狠狠推开他,不满道:“你骗人,你刚刚还跟人喝过酒。” 陈友谅拉着我的手,解释道:“官场应酬,在所难免,我一回城就被众将簇拥着去酒筵,即便千般不愿,还是要过过场面的。但我保重,我在那里只呆了半柱香不到,就披星戴月的赶来看你了,你看,我的盔甲上还有露水呢。” 他说完,还将身子凑向我,似是要让我验明正身,我羞恼地捶打他:“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我讨厌你!”说着说着竟不争气地落下两行清泪。 “嘴硬心软的小东西!”陈友谅含笑拂去我面上犹湿的泪痕,眼中却溢出爱怜,“我不在,你会不会很孤单呢?老赵说你最近不高兴,抱歉,我不能常常陪着你。我向你赔不是,你别哭了好吗?” “谁哭了!”我扭过头去,轻咬丹唇,泪水却愈发汹涌。 陈友谅用手掌蹭着我的脸,悠悠道:“傻丫头,为何不问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望着墙面上烛光投射出的高伟剪影,口不应心道:“我为什么要问?” 陈友谅扳过我的肩头,眉目深沉:“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我心念微动,不错,这里的人都奇奇怪怪的,我要想知道自己是谁,就必须将身边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 ------------ (四)君若相惜 我抬头仰视着他泛着淡淡光华的面庞,踟蹰道:“你是怎样的人?” 陈友谅的表情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他轻点我的鼻尖:“傻丫头!” 我正迷惑,他把我从床上抱起,踢开房门阔步走入院中,他身上坚硬的铠甲格的我脸颊生疼。 下一刻,双脚软绵绵的踏在地上,却听到他说:“别总天天闷在屋子里,多出来走动走动,病才好的快。” 我迷惑地望着他,心底仿佛有个地方被挖空,多少柔情似水、炽念如火也填不满。 陈友谅忽然抱住我,仍是极轻柔的,仿佛我是个吹弹可破的瓷娃娃,他的语气一如他的怀抱般温柔、溢满怜惜:“阿棠,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轻咬下唇,使上力气想要推开他,他却重得像座铁塔。 陈友谅垂首凝视着我:“告诉我,你在怕什么?我是你的夫君,你最亲最爱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 月光下为他原本刚毅的面孔绘上了最柔和隽美的线条,青烟薄雾袅袅如纱,无限缱绻地环绕着他的胄甲。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温柔珍视无处不悄然地触动着我空无而敏感的心,这样好的男子,会骗我吗? 心底的防线彻底被击垮,我紧紧攥住他的襟袖,泣不成声:“我害怕!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知道!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满目都是虚无的幻景,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抓不住真实的感触。我真的好害怕,我甚至在想,我是活着的吗?我是一个空壳,我……我一无所有……” 我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地抽泣,身子不住的颤抖,陈友谅深吸一口气,紧紧揽住我的肩头,颤声道:“你还有我,还有我。” “我还有你?”我抬头望着月光下天神一般英武的他,喃喃地说。 “对,你还有我,”陈友谅的手滑过我的脸颊,掌上有薄薄的茧,磨得我面上痒痒的,“阿棠,答应我,什么都别去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待明日的骄阳破云而出之时,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不知所措地注视着他,却发自内心的点头,只因在这个令我手足无措的世界里,他就是我的夫君、我的唯一…… 陈友谅的眉头舒展,笑容比天上的新月还鲜亮,比夜里的樱花还轻柔。 ———————————————————————————————————————————— 那夜,陈友谅没有离开,他命人在我房内搬来一张卧榻,夜里就独自睡在那儿。 隔着重重纱帐轻嗅着他身上独有的属于男人的混浊气息,我那颗高悬在空中的心徒然稳落下来,湿湿软软地包裹在轻云做的被褥里。 甚至,我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就是我过去最大的心愿。即便,我已记不得那些过去。 君若相惜,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明天,我会拥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夜无眠,却再没有流泪。 清晨早早的醒来,我悄悄地掀起罗幔,偷偷瞟着那张疏离了日光的俊脸,迷惘却安心。 他只松松垮垮的套了件宽广怀风的黑袍,更衬出他雪亮的肌肤,虽然,那厚实的手臂上纵横着几道狭长的疤痕,犹如骄傲的虫子。 粘带泥土与寒露的盔甲和长剑还直翘翘的耸立在一旁,那是他刚刚欲血沙场的证明。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望着他疲惫而满足的面庞,我蹑手蹑脚地起身穿戴,踏下床榻。 与其同时,他那长长的睫毛耸动着,为我洞开了一双黑亮若幽潭的眸子,嘴角亦不自觉地向上勾起。 我冲着他甜甜的笑着,脸上绽开梨花般干净的笑涡,一切自然、温暖而美丽。 陈友谅霍然坐起,拍拍手,鸢儿和另一个丫头莺儿便端着盆盆罐罐的进来,为我们洗漱。 稍后,陈友谅从鸢儿手中接过药碗,凝视着目光躲闪的我,耐心道:“乖,喝了它,喝了病就好啦。” 我摇头,目光坚决:“我的病已经好了,这比胆汁还涩口的劳什子我才不喝!” “不行,”陈友谅忽然板起脸来,眉头缩在一起的活像个刻板的老夫子,“大夫说了你血虚,要多补补。听话!喝了它我就带你出府玩。” 我心底动摇,却依旧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玩,你也管不着我。” “谁说我管不了你?”陈友谅面有薄怒,目光却明亮,“你是我的妻,我这辈子管定你了!” 他说着将药汁倒入自己嘴里,我正纳闷,他的唇便重重地印上来。 若不是唇齿里夹杂了苦药的恼人汁液,我定会以为他正在引领我踏入莺穿柳带、桃燃锦江的春光艳华中。 可是鸢儿和莺儿的盈盈浅笑,却不合时宜地提醒着我那份不该失却的羞恼。 我慌乱地推打着他铁甲般的胸膛,窘得泪珠儿都迸出来了,他的吻却更深邃,缠绵,仿佛要激发出我心底的每一缕痴惘与眷恋才会善罢甘休。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天光都旋转了,陈友谅才缓缓松开我,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眸子里闪着狐狸般狡黠的光:“怎么样?” “苦。”我蹙眉轻咳着,脸皱的像个松了皮的大苦瓜。 陈友谅朗声而笑,指着空壳见底的药碗道:“傻丫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啊?”我茫然地抬起头,却在他幽深的目光里读出某种令我畏惧又欢沁的悸动。 陈友谅笑吟吟地拍拍我的头顶,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让我没来由的恼怒,拂开他的手不去看他,真当我是个孩子吗? 他却不依不饶起来,嘴角勾起浅薄的坏笑,凑在我耳边道:“你真不懂吗?” “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府?”我随手抓起绢布擦去溅出嘴角的药汁,心底却莫名地回味起方才的甜蜜。 陈友谅目若温泉,拉起我的手,点头道:“没错,我正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直觉告诉我,那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仰视着他道:“什么人?” 陈友谅的目光飘向远方,变得忧郁而:“我娘,不,是我们的娘。她一直想见见你。” ------------ (五)两情缱绻 清泠的溪流潺潺,嫩黄的野菊点点,映山的枫树彤彤,婉啭的鸟啼嘤嘤。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外面的鲜亮世界,我像只欢畅的小鹿,在陈友谅的指引下徜徉于初秋迷离的日光。 他含笑扣住我的十指,在漫野的秋草间缓缓而行,鲜灵的笑声如清流般翠生生地漾在我们周围。世界静极了,就连秋蝉都躲在枝桠里酣睡,不忍聒噪了我的欢沁。 草浪因着我的到来而欢欣地打着滚,我拉着他跳着、跑着,几乎错疑自己仍是豆蔻之年。 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深深注目于陈友谅,蹙眉认真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他爱怜地为我捋起一绺松落的柔丝,眉目里的光彩犹胜过山间的红枫,语气却不掩揶揄:“我不介意养一个傻姑娘。” 我故作凶相,操起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口中叫嚷道:“你才傻!傻男人!傻狐狸!” “我是傻,傻到跟着你这个疯丫头满山乱跑。”陈友谅一点也不恼,甚至孩童似的一边躲避着我的袭击,一边冲我不备呵我的痒,最终我们体力不支双双倒在草地上。 我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夹杂着丝丝草木香甜的洁净空气,胸口还在不停地起伏。聆听着他细碎稳健的呼吸,感受着他那比秋光更醉人的气息,我轻声喃喃道:“夫君。” 我也不知自己怎会吐出这么两个字,然而,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写意如拂面的清风。 我猜想此刻我的脸庞一定娇艳地似院子里红润的海棠果,想到此处,我愈发不敢睁开眼睛。 紧贴在我肩侧的身躯徒然巨震,陈友谅抓住我的肩膀颤声道:“你叫我什么?” “夫君……”发觉他的慌乱,我狡黠而满足地笑了。 他遂即将唇印在我的梨涡、面颊、睫毛上,额头,轻柔地好似那风中自在飞的蝴蝶儿。 “你不怕我了?”最后,他轻啄着我的耳垂,柔声道。 我感受着面上这痒酥酥的触觉,依旧紧闭双眸,心却像饮了酣香的米酒,甜甜地醉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诉说:这就是我所朝思暮想的一切。在眼前这个虚幻而陌生的世界中,独独这种感觉如奔腾的河川般热切而又真实。这让我无比坚信,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是我最无法分割的生命,我的唯一,以及我的……全部。” “阿棠,睁开眼睛看看我。”陈友谅的声音有些喑哑。 似有什么湿凉的东西滴在脸上,我蓦地打开眸子,他正侧支手臂深情款款地俯视着我,那双狐狸眼睛里清光涟涟。 我心中动容,轻轻抬手触摸他犹带泪痕的双颊,那上面,昨夜还不修边幅的茸草已平整干净,光洁得犹如一面水做的明镜,而我羞涩的眷恋则在其中一览无余。 我冲他眨眨眼睛,轻笑道:“还是这样好看,像只被拔了毛的傻狐狸。” 陈友谅眸子里清流般的光泽瞬息换作熊熊烈火,我安静的承接着他幽深绵长的亲吻,仿佛这是上苍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那一刻我这么想。许多年以后,我依旧这么想,能够成为他的妻子,能够拥抱他的爱恋,就是我永生永世的福祚。 日渐西收,陈友谅轻轻摇醒安睡在他臂弯的我,柔声道:“阿棠,天色不早了,随我去见娘吧。” 我霍然睁开眼,日华已经透过林越碎了满襟,陈友谅不知从哪里牵过一匹俊逸的黑马。 马儿仿若见到经年的老友,雀跃地蹭着我,似在等待着什么。 我轻抚它黑亮的鬃毛,哑然失笑,抬眼望向陈友谅道:“它认得我?” 陈友谅伸臂将我带上马背,接着自己也跳上来,一拍马股道:“你是它的女主人,它当然认得你。” 马步穿云,蹄声惊风,我欢喜的倚在陈友谅的怀里,连马儿都认得我,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他的妻子。 黑马绕着一条幽深地羊肠山路慢慢跑着,清净凉爽的天风逆着双颊拂过,舒洁着我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毛孔。 穿过茂密的丛林后,几间橼旧的木屋傍水而座,荫蔽于青青翠竹之间。 我随着陈友谅跳下马,这才看到屋门口有块小而旧的匾额,匾上的镂刻已褪作灰青的颜色,暮光斜斜地打上去,这才看清是“宁心观”三个娟秀的大字。 我转向陈友谅,踟蹰道:“娘……娘就在这里吗?” 陈友谅默默点头,执起我的手正准备叩门,我却扯住他的袖袍驻足道:“等一下!” 他回首探寻地看着我,我慌乱地理着自己松散的发丝和揉皱的衣衫,在看向他时,他已笑得明媚如花。 我红着脸低嗔道:“不许笑!” 陈友谅忍着笑容,叩开了古旧的门扉。这是一座小小的庭院,仅有两间小小的禅房和厨房、柴屋,却都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里,翠华匝地,绿草如茵,院中有株高大伟岸的菩提树,宽阔繁复的翠绿叶子交织在一起,清幽而隽永。 树下有一套石质桌椅,一个身披青布道服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择着青葱的菜叶,那股孤洁悠远的意态,犹如渺然山水之间的白鹭,却令我觉得莫名的熟悉。 我正怔然,陈友谅轻声唤道:“娘,谅儿来看你了。” 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计,蓦然回首,彼时光线有些暗了,却无法掩住她面庞上柔和洁美的光华。她大约四十如许,或许更年轻些。她的柳眉细细的,她的水瞳柔柔的,她的贝齿清清的,而她的容颜却如秋月般淡雅、新雪般洁白、幽兰般静婉,那袭宽松的道袍穿在她身上,青莲亦不足以描摹其自然的风骨,以及那抹恬静入画的清绮诗意 我一时竟看得目眩神迷,她并不十分艳丽,亦不是什么绝色,却通身散发出一股令人沉醉的独特气质,犹若一杯雪露对出的清茶,逸人芬芳,沁人心脾。 陈友谅曾说过,他的娘亲闺名为陈兰息,今日一见,果然如空谷幽兰般,这母子当真是一脉相承的隽美。 陈兰息面向我们,盈盈笑道:“我正念着你,你便来了。这位姑娘是?” 这声音温婉似甘甜的泉水,却激起我内心的涟漪,她不是陈友谅的娘亲,又怎会……怎会不认得我? ------------ (六)空谷佳人 疑云窦起,我极力压抑住心底的震惊探寻地望向陈友谅,他却镇定自若,拉着我走到陈兰息面前,欣然道:“娘,这位是我的夫人,叫宛棠。您一心向道,久居山中不问世事,我一直没机会带她来见你。” 原来是这样,我将信将疑地看向陈兰息,对着她俯身见礼,轻声道:“娘。” 陈兰息恬淡的面容愈发皎洁,她含笑扶起我打量道:“不必多礼,谅儿能娶到你这样水灵的姑娘,当真是三生休来的福分。” 我羞涩地低一低头,想松开陈友谅的手,他却握的更紧,但听他笑道:“谅儿也这么想,所以马不停蹄地带她来看您。” 陈兰息缓缓站起来,搌手四顾道:“我久居陋室,未曾准备什么多余的吃食,倒是怠慢远客了。” 陈友谅疾步上前,扶住她柔声道:“什么客不客?我和阿棠都是娘最亲的亲人,娘平日里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陈兰息踮起脚,轻抚陈友谅的脸颊,慈爱道:“我平时偏食素斋,粗茶淡饭的就怕你们吃不惯。” 她的身子有些摇晃,仔细看去才看出她的右脚似乎立足不稳,有些坡,我心生怜惜,急忙摇头道:“不会不会,在我和夫君眼里,锦衣玉食亦不如慈母手中线、娘亲碗里糠。” 陈兰息欣慰地点点头,轻轻推却陈友谅的手,温颜道:“娘去做些吃食,山长水远的,你先带棠儿进屋里休息吧。” 陈友谅犹豫片刻,但见陈兰息坚持的目光,遂即点头同意。 陈兰息俯身抱起竹筐里的青菜,拖着缓慢地步子,一拐一拐地走向灶间。 望着她的背影,我不禁感慨:这样一个恬静幽然的绝代佳人,却生有坡足,当真是令人扼腕叹息。上苍是何其残忍,生生将最完美的衣衫撕毁给你看! 陈友谅沉默地握紧我的手,领我踏入西面的一间禅房,禅房的布置很简单,几乎可以用四面白壁来形容。唯独南边墙上挂着一幅浓淡皆宜、栩栩如生的丹青。画上绘得是一位倚梅吹箫的白衫女子,那女子容颜清婉隽秀,眉头微耸,似颦非颦,十指纤纤轻按碧箫。虽只是画,但红梅艳灿,白衣孤洁,再配女子以逼真生动的神情,总让人觉得箫音啭啭,萦于耳畔。画的右侧有一行洒逸小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彦提笔。” 我有些拘谨地坐在榻上,本想问问陈兰息脚伤的原因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指着那画道:“画上的女子是娘吗?” 陈友谅亦看着画,微笑点头。 我油然道:“这画灵动溢美,一颦一笑都绘得栩栩如生,只有画者情动魂牵才能绘到这等地步。想来这作画这人是极熟识娘的,是你画的吗?” 陈友谅淡然摇头,悠悠道:“并不是我。” 我顿时疑惑,遂又霍然明悟,欣然道:“那应是爹画的了。” 陈友谅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的摸摸我的脸颊,意味深长道:“这幅画是娘深爱之人所画。” 我听得不明所以,正欲细问,陈兰息已经端着两盘菜向屋内走,我赶忙上前接过,又将她扶在座位上,陈友谅都跑去灶间端取余下的菜肴。 待三人坐定后,淡淡的饭香飘然入鼻,我向往道:“娘做的饭菜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开。” 陈兰息的眉目间有点欢喜的神色,她轻拍着我的手,温声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脸上蓦然红彤彤的,我冲着她甜甜浅笑,陈友谅则欣喜地望着我们。 陈兰息的笑容却渐渐消散了,她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若是梓儿能回来,孩子们也都到齐了。” 陈友谅的神色也不免黯然,却依旧柔声安慰道:“相信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看您的。” 我听得愈发糊涂,但隐隐可以觉出这个“梓儿”是陈友谅的哥哥,但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呢? 陈兰息的面上徐徐绽出温和的笑容:“无妨,我一个人在山里住的惯了,反而不想终日被人打扰。今日你们走后,也不必常来。” 我疑惑地看向陈友谅,他明亮的眸子迅速暗了下去,口中却仍道:“谅儿知道。” 晚饭过后,陈兰息将一支通体晶翠的玉箫塞入我手中,笑意盈盈道:“这是咱们家的传家之物,名为碧落,只传给家中长媳。五年前,谅儿将它交给我保管,我真怕他再也不向我要回。今日你来,我方能放下这颗心,这个物件从此就交由你保管了。” 我紧紧握住触手微寒的玉箫,只觉得似握住了我今生的幸福所在,我娇羞地瞅了眼陈友谅,低低地点了点头。 酉时,我和陈友谅拜别了陈兰息,共骑一匹黑马向山下跑去,我的心也似着撒欢的黑马般畅快。本以为这样就回家了,他却于火树莹燃前勒住马儿不住奔跃的前蹄。 夜色掩在红彤彤的枫林中,凝练而深远。星光则烂漫如花,绕着幽洁的明月满团锦簇。宁静的山林里中只有马蹄声声,偶有不知名的兽鸟在黑夜里探出会发光的眼睛,似是隐匿山间的神秘精灵。 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拥入怀中,他的温柔将我拥入怀中。 我仰头任清灵灵的山风吹去脸颊烫出的云朵,心潮却推得更深、更近。 “阿棠。”陈友谅的声音近得不能再近,灼热的呼吸都并入我的寸寸肌理。 我迷惘地抬起头,却看不到他深埋在我脖颈间的面容,只轻应了一声:“嗯。” “夫人,”他的手停滞在我随风翩飞的衣带上,胸膛不住地起伏,“我可以……” “什么?”我紧张地抓住自己险些散开的衣服,轻轻将他推开稍许。 陈友谅迷离的双眸渐渐明晰,却夹杂着一丝隐忍决绝的味道,他一声不吭地帮我系好衣带后,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长道:“你知道该怎样做我的夫人吗?” 我慌乱地摇头,更因自己的无知而手足无措,他一定是生我气了。可是我…… 陈友谅用他那双比夜色更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心慌意乱的我,良久,拉起我轻叹道:“走吧,咱们回家。” ———————————————————————————————————————————— 晨光如秋水般潋滟,桐树的叶子凑着堆呆愣愣地坐了满地,我踏上金黄的毯子。天风摇曳着,藤萝的柔嫩花瓣都闹哄哄地扑往我怀里。 我轻轻掸落这些淡紫色的依偎,想要顺势挣脱忧愁做得茧,却在一泓清泉中看到自己的黛眉都凝成了惨淡的云霜。他已经三天没来找我了,究竟为什么呢? 是不是,上次我做错了什么? 我懊恼地踢着院子里的石子,鸢儿抱着我的云锦披风,小心翼翼地跟着我。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黑曜的嘶鸣,欣然回首,它正靠在院门外踱来踱去,时不时地还瞟上我一眼。 我有些失望,只有一匹马,并没有他的身影。 然而,下一刻,我眼珠微转,在脑中迸出一个大胆而热切的念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对鸢儿说:“鸢儿,我的血玉镯子找不到了,你让大家都出来帮我一同找找。” “血玉镯子?”鸢儿睁大眼睛诧异道,“是上次元帅特意从南疆带来的吗?” 我目色沉痛地点点头,一脸的焦急之色,她听了登时色变,垂首诺诺道:“这东西丢了,元帅定要发怒的。我立刻叫大家一起找。” 望着所有人低头苦苦搜寻的样子,我悄无声息地挪向前院的大门,嘴角漫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四顾无人注意,我再不犹豫,对着黑曜吹起口哨,黑曜乐呵呵地奔过来,我按马而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离弦地箭般冲出庭院。 黑曜既然能识途跑来找我,必然认得他的去处。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流光曳梦,轻云襟风,黑曜踏过金灿灿的田野、浅浅叮咚的溪流,又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最终停到一幢高伟巍峨的大宅前。 宅府门上挂着一个气势如虹的金匾——“都元帅府”,两个雕刻精美的石狮子傲立在左右。 我皱着眉头望着匾额,门口的两个身着黑甲的侍卫铁青着脸朝我走来:“军府重地,闲人止步。” 我牵过黑曜,问道:“这里是陈友谅的府邸吗?” 那两个侍卫愣了一下,淡淡答道:“不错。” 我轻笑一声,傲然道:“我是陈友谅的夫人,你让我进去找他。” 那两个侍卫登时面面相觑,下一刻,竟然相顾哈哈大笑起来。 我恼怒极了,喝问道:“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个侍卫满面的不耐,推搡着我道:“去去去,随便一个女人都敢自称元帅夫人吗?再来胡说我就把你抓起来!” 心口犹如被千斤顶压着,痛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帅府的人竟不认得我,我不是他的夫人吗?难道他在骗我?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他,牵过黑曜道:“这是元帅的马,对不对?” 那个侍卫定睛瞧去,眼里也泛起疑云,遂即又笑道:“你这个野女人定是偷了元帅的马来邀功的吧,把马给我,你走吧!” “你……”我瞪着眼,气的说不出话来,那侍卫已走上前夺马。 我死死抱住黑曜不放,心如乱麻,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大胆,都给我住手。” ------------ (七)至亲至疏 侍卫诚惶诚恐地跪下,低头见礼:“赵将军!”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又回到一无所知的状态,赵普胜焦急地踱到我面前:“阿棠,你怎么来了?”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淡淡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赵普胜目光慌乱,摇头道:“阿棠,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打断他,嘶喊道:“是不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夫人?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哪有帅府的夫人会住在那么偏僻的院落呢?你们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又是谁?我是谁啊!” 赵普胜抓住我肆意挥舞的手臂,柔声道:“阿棠,阿棠!你镇定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你是阿谅的夫人没错,但你们……你们大婚前一天你就被人掳走,所以并没有人认得你。至于把你安置别院的原因,我上次已经告诉你了。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误解了阿谅的一番苦心!” 我蓦地安静下来,将信将疑地注视着他,冷冷道:“真的吗?我不想再躲起来了,这是我家,我要进府,你不会拦着我吧?” 赵普胜缓缓松开我的手臂,迟疑片刻,遂即笑道:“当然不会。你们两个,快进去通知府里的人:夫人回来了!” 两个侍卫慌忙地站起来,略带迷茫地看了我们一眼,接着迅速拉开府门,跳进去。 心底有太多疑惑,我不顾赵普胜的呼唤,紧跟着他们进门,府里仿佛要准备什么筵席,到处挂满了大红灯笼,几十个仆人端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在宽阔的院落间匆匆行走,见到我这么个不速之客皆是满脸惊愕,随之又都毕恭毕敬地俯身见礼:“夫人好!” 我略带迟疑地回头看向赵普胜,他则操着最和善的笑容回看着我。我也不管满院行礼的众人,横冲直撞地向右边的偏院大步走去,赵普胜则神情紧张地跟着我。 还没踏入院门,就听到悦耳的丝竹声,以及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我想也不想地冲进去, 院东的一片花团锦簇的空地上,有一身着嫩粉柔绢纱裙的女子正翩翩起舞,犹若游戏花丛的蝴蝶儿,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旁边则立着两个衣料华贵不同于旁人的女眷,其中一个着瑶红双绣云锦赏,配以青缎掐花襦裙,眉目娟秀,粉面含春;另一个披着天蓝色银丝玉蕊罩衫,清清淡淡的,十分雅致。 这两名女子见到破门而入的我皆是目瞪口呆,连带那名跳舞的女子也停下了急旋的舞步,我的喉咙都有些干涩了,哑着声音问道:“你们是谁?” 三人向后探着,脸上依旧是迷茫的神情,却也不情不愿地齐齐躬身见礼:“夫人好。” 那名红衫女子首先反应过来,她笑盈盈地说:“妾身叫倚梅,跳舞的是舞阳,旁边这位妹妹则是碧簪,咱们几个姐妹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您莫要见怪。” 有失远迎?说的仿佛她是一家之主,我则是个客人,我霍然回头逼问一脸僵硬笑容的赵普胜:“她们是谁?怎么会在府中?” 赵普胜目光迟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倚梅则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妾身们都是在元帅房里侍候的。” (八)愁肠百结 心似千丝万缕的绵柳,被突然逆来的天风缠绕成千千结网,生生罩住我的每一缕心痛,令我挣脱不得。 我咬碎银牙,冲着眼前这三名女子厉声道:“我不喜欢你们!你们都走!都走!” 那三名女子闻言吓得腿脚瘫软,噙着泪水委屈地望着我,我一时心软,她们也是落英残梦般的女子,可恨却又可怜。 但可怜的又何止是她们?我扭过头不再看她们,转身拨开那些围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家丁,哭着跑出帅府。 这就是我今生的唯一吗? 我却不是他的唯一啊!他有姬妾,居然还是三个!不,也许还有更多!他总不来找我,是不是留恋于她们的风情呢? 我不知道黑曜是怎样将我驮回映雪堂的,我只记得我一回去,就罔顾众人喜极而泣的惊呼和赵普胜穷追不舍的解释将房门紧闭。 我静默地坐在屋子里一天一夜,冰冷的寒意像细密的小针,绵绵不断地刺扎着我柔软脆弱的心肠。 赵普胜耐心呆了许久后,似是有事离开了。而鸢儿则一直在门口劝慰着:“夫人,您别生气!元帅毕竟是元帅,位高权重,谁家没有几个姬妾呢?何况别的朝臣向元帅献礼,元帅不收便要得罪了小人!您要相信,元帅心里只有您一个人,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养在府中的摆设罢了。” 我抹去眼角汹涌不尽的泪珠儿,蓦地站起来,打开房门,神色麻木道:“鸢儿,这世上,可有什么东西能够解忧消愁吗?” 鸢儿呆愣了片刻,立即点头道:“有,有!奴婢这就给您拿!” 酒,真是个好东西。 能消愁,怎么不是好东西? 我望着醉得不醒人事的鸢儿,淡淡笑着,泪水却珍珠断线般不住地滑落。 可为什么,我还是会流泪,我的心还是会痛如刀割?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起酒壶,将这最后一口炙热甜辣的液体灌入喉头,想要驱走这周身刺骨的冰寒。 夜风将门扉吹开,一点一滴地吹散我的迷乱。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犹若一场甜蜜而奢侈的梦幻,只是再美的梦,也总有醒来的时刻。而醒的那一刻,世间却独我一人,独我一人! 我踉跄着跑入院里,挥舞着双臂哭喊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天旋地转,我捂着酸痛欲裂的头,歪歪地倒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归入一个冰寒似铁的怀抱。 我双眼迷蒙,下意识地要推开那人,却发现触手都是僵硬的铁甲,霍然睁眼,那张令我又爱又恨的面容尽收眼底。 我流着泪轻抚着他明亮的面孔,痴痴道:“我又梦见你了吗?傻狐狸,你为何总是这样好看?你的剑眉耸起了令我心驰的峰峦,你的眸子里耽溺了我多少期盼?你的薄唇……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不要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华的梦幻,那会让我更孤独更心寒!你……你走吧!” 然而那人的怀抱却更紧更深,他将我横抱起来,阔步走入屋内,又轻柔地把我放在榻上。鸢儿被骤然惊醒,没有多言,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烛影晕开黑夜里最昳丽的水墨,我轻摇昏沉的臻首,颤抖着双手去碰触他褪去了厚甲的胸膛,想要确定眼前的美不胜收是否是一种真实。 那层薄薄的锦缎不足以隔绝他的炙热,以及那健硕的肌理。他蓦地攥住我的双手,眼神里的灼热令我霍然清醒,这……这不是梦!他就是陈友谅! 我慌乱地推搡着他,甚至拿枕头砸他,嘶喊道:“你出去!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陈友谅却得寸进尺,轻巧地抓住软枕坏笑道:“是谁整日梦到我却说不愿见我呢?嗯……傻丫头,怎么喝这么多酒?” “不要你管,你走!你别碰我我!”他的肩膀已经漫到我胸口了,我索性一口咬下去,雪白的锦缎都被我咬出了破口。 陈友谅徒然发怒,剥落我的脑袋,连带着我肩上松散的披风。他甚至罔顾我的反抗,猛摇着我的双肩,怒吼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懂吗?懂吗!” 他从未对我如此野蛮、凶悍,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这个夫君本就是个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的勇猛的男子啊。我惊惶地似只被猛兽盯上的小鹿,想逃却无处可逃,急切之下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望着他目色里火焰山般炫丽的怒火,我反而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哭喊道:“你不是有那么多温香软玉吗?我是不懂!她们懂!你去找她们啊!你走!你走……”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唇已经狠狠地攥住我喑哑的哭泣,他是那样疯狂、暴虐,整个犹如一把寒光出鞘的利剑,肆意地屠杀着我内心最隐匿的情怀。 我躁动的身子渐渐软了,酒精的作用令我提不起一丝力气。身上的衣衫被他一层层地挑开,冰冷的触觉令我如坠寒窖,双眼似成了江河的源头,泪水总也止不住。 “别哭了!”陈友谅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低喝道。 在他的呵斥下,我哭得更汹涌,他的眼光瞬间凝固,长身而起,拿起佩剑就要出门。 我无助地抓起棉被挡住泄露的春光,眼睁睁地看着他夺门而出。他走了,真的走了…… 我慌乱而愤怒地嘶喊道:“我是你的女人,你随时可以占有我!但绝不是这样屈辱的占有!绝不是!” 转瞬间,陈友谅却又折身回返,奔过来将通身颤抖的我拉入怀间,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别怕,我……” 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让我注视着他光亮的褐色眸子,诚恳道:“我知道你恼我,那些女人都是以前……总之,我已经把她们都撵出府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唯一。相信我,阿棠,我……” 我昏乱的目光渐渐明晰,看着他幽兰般洁净的脸颊,似有细细的琴弦轻柔地撩拨着我的心。 忽然觉得自己疯狂而痴惘,可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亲人,只有他啊! 哪怕这是迷途而不知返的愚蠢,我也不管不顾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谅,让我做你的女人吧!” ------------ (八)夜色缠绵 月光已为秋夜布下迤逦的罗帷,陈友谅眸里的莹光却比夜色更撩人。 他神息微滞,爱怜地捧起我的青发亲吻着,哑声道:“你会的。” 昏红的烛火沿着飘飞的纱帐燃烧着,直燃尽他秋水般动人的瞳子里,寸寸微芒将他的容颜染作海棠的玉蕊,令我目眩神迷。我彷徨而羞赧地垂下头,他的唇齿一如紫藤萝的柔瓣,轻缓地坠往我微颤的胴体。 “不要哭,”陈友谅停下来,亲吻着我上下摆动的睫毛,轻轻道,“做我的女人有这么委屈吗?” 我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勇敢地抬起头,仰视着他近乎完美的面庞报以甜甜的浅笑:“我不哭。” 陈友谅俯身沉醉在我的笑涡中,目光却清澈如凝冽的山泉,仿佛这是神圣*的仪式。我伸出双手解开他身上残余的桎梏,触手是一汪明媚的春水。我失神于那令人惊叹的分分寸寸,又怜惜于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我就像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眸子,在幽光明灭的黑暗中瞻仰着那高不可测的天神,骑着青云做的飞马缓缓地驰往广寒的月宫。 没错,他是我的神,否则怎会拥有这玉石般完美的躯体,怎会给我山岳般沉稳的依靠;可他又是我的男人,神没有这般怵目惊心的伤痕,神不会引领凡间的女子随他一同飞往圣洁的天堂。 他轻抚着我的腰间,哑然失笑道:“这是胎记吗?” 我下意识地看下去,那是一个新月般的红印,我困惑地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俯身亲吻着那个小小的月牙,抬起眸子注视着我,重瞳中投射出狡黠的光亮:“我的夫人原是月神呢!” 我羞涩地浅笑,无怨无悔地向他打开自己最幽深的秘密,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秋草迷蒙的山间,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我变成了撒欢的脱缰野马,他则是穿林打叶的落落风声,我逆着他的吹拂欢沁地踏过幽洁的浅溪、浓香的稻田、荼靡的花海、绯瑶的枫林,最终无比安详地卧倒在如茵的青青绿草间。任迟来的月光把我的心事流泻入来日的春泉…… 金炉麝袅袅,拥香衾,欢心称。 缠绵过后,双足纠绕,发丝交结,陈友谅的手轻撩着我铺满胸怀的黑发,好似调皮的鱼梭子,穿梭于夏日起伏的海浪。 我醉意深浓,幸福而欢畅地靠着他的臂膀,在他如水的温存中战栗着舞蹈。 “谅……”我轻声呢喃。 “疼吗?”陈友谅忽然坐起来,全神贯注地俯视着我,我迷惘而坚决的摇头。 他的目光有瞬息的凝滞,似是一个我读不懂的谜语,接着,他霍然掀开绵软的衾被,盯着某处呆立在那里。 我“呀”地一声跳起来,攀上他坚阔的肩,咬啮着那上面由我酿造的齿痕,轻轻笑道:“怎么啦?” 陈友谅沉默无语,晶亮的汗珠挂在他的脸上犹若雪作的露水,清绮而幽洁。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香的床铺上皱起雪白无暇的波痕,恰如他此刻深锁的眉头。 我讶然而不解地想:难道非要在上面缀上点点红梅才算迤逦的雪国吗? 再下一刻,他的目光更炙热,清风亦变作疾雨,攻城略地般将懵懂的我埋葬…… 岁月青葱,十里红荷,都融化在瑞脑香消的梦华中。 ——————————————————————————————————————————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枕边微皱的地方空空如也,唯有淡淡的男人气息。 我皱着眉头支起酸痛的身体,手臂上还有点点淤青,昨夜的他…… 昨夜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疯狂? 直觉告诉我,那并不是甜蜜的延伸、而是另一种无端端的愤怒。他在恼什么呢?是我让他失望了吗? 一定有什么隐秘而令他生气的事情发生了,虽然我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气郁难舒,我却不想拉下脸去找他,只是忧愁地在回廊上散步,任开到衰败的残花划过双颊,滚落我同样衰败的心事。 鸢儿见我苦大仇深的模样,亦不禁替我忧心如焚:“夫人,你和元帅究竟是怎么了?那天夜里,不还是……好好的?” 我望着头顶酥柔的秋阳,懒懒的说:“我不知道,他……他盯着床上的素锦看,然后就……就这样了?” 鸢儿水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猛地拍额叫道:“我知道了!” 我欣喜地抓住她的手臂,急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鸢儿明亮的眼眸却瞬息暗了下去,揉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不会不会。您已经是夫人,又怎么会……是奴婢瞎想啦。” 我不依不饶地扯着她的襟袖,央求道:“好鸢儿,不管是什么先说出来听听。兴许……兴许有用呢!” 鸢儿笑盈盈地,摇头道:“方才我想起从前村子里的老婆婆说,女人在洞房夜里床上要铺一段白锦,若是第二日早上那白锦上落了红,就会夫妻恩爱一辈子;若是那白锦上干干净净的,可是要出大事的。夫人和元帅又不是新婚夫妇,又怎么会在意这个呢?” 心似被细韧的丝线拉扯着,格生生的疼,我心虚道:“出什么大事?” 鸢儿斜着脑袋似是在思索,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吐了吐舌头道:“浸猪笼呗!” “猪笼?”我迷茫地注视着她,不解道,“什么叫浸猪笼,又什么要浸猪笼?” 鸢儿似是很兴奋,说得绘声绘色:“听婆婆说,村里若是谁家的女人做了不贞不洁之事,就会被装进猪笼丢到江里去呢!” 我面色渐渐沉冷下去,陈友谅曾说我在还没有过门之时就被人掳走,既然如此,我必定还没和他入过洞房,那白锦又怎么会是新雪一般干净?难道说,我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还是那掳走我的人夺走了我的清白? 天啊,我竟是个不贞不洁的女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颓然地靠在回廊上,心里像住着千山暮雪,冰寒彻骨。 鸢儿瞧出不对,不由慌了神,忙扶住我惶恐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我亦抿唇不语,只觉气血上涌,在胸口翻涌不止,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没有,你说的很对,亦很好。” 两行清泪却溪水般流下,逆入我强作欢欣的笑涡。 事实无比真实地证明了我的猜测,因为接连三天,他都没有再来看我。 我整日坐在秋千上静数风声,沉默不语,我还能奢求什么呢?像我这样的女子,他没有把我浸猪笼已经是作为一个男人莫大的宽容了。 赵普胜偶尔会来看看我,我亦不知说什么好,时光仿佛又倒流入我刚刚失忆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生命早已攥满了刻骨的铭记。 “阿棠,我知道你整日一个人闷的晃,我带宁凝来给你作伴。”赵普胜拉着一个身穿鹅黄襦衫的女子遥遥地向我招手。 宁凝,是他的妻子,一个黄莺般娇俏的女子。若说她的特点,就是笑,她爱笑,笑起来一双新月般皎洁的眸子凑在一起,让人忍不住跟着她欢欣。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不悲不喜地进行下去,直到有一天…… “阿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宁凝提着两坛酒,侧着头笑嘻嘻地说。 我好奇地接过她手里的珍宝,笑容也有些促狭了:“有酒就应该早点来!” 夜深,我与宁凝促膝月下,她春花般的面目有了一丝浅淡的愁容。我不禁怀疑,她这样终日欢笑的人,也会有忧愁吗? 我端着酒坛,凝眉饮了一小口,愁未能消,心中的悲伤却更甚。 宁凝则执起酒坛子仰口灌下,我瞧她喝得这样急,连忙拦住,柔声道:“阿凝,慢慢喝,你会醉的。” 她的星眸更亮,闪着狡黠的光彩,她笑道:“我会醉吗?我们苗女,从小就是在酒罐子里长大的,喝多少酒都不会醉!” 我听得惊奇,不禁道:“阿凝,原来你是苗人呀。我听闻苗族寨子里铁规森严,是不能和外族人通婚的。你又是怎么嫁给赵大哥的呢?” 宁凝歪着臻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奇道:“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脱口而出,好像我曾经到过那里一样。” 宁凝眸子里的星光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下,遂即笑道:“我和那老赵……哎,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我迷惑地看着她,却见她目光渐渐飘往远方,神情黯然道:“我是个私生女,见光死,从小被人藏着掖着。我爹是那一代颇有权势的人家,而我娘……我娘则丢下我不管,我爹怕事情暴露,影响他的声誉,就把我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那人是卖风裘的,养了许许多多的兔子。小时候,我没有伙伴,兔子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原有的兔子都不见了,但每天又会运来新的。我十分好奇,就在晚上躲在他的窗前看,结果……你听过兔子的叫声吗?凄厉的、惊恐的、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眼看着他把那些兔子的皮生生剥下来,我这才明白原来风裘是要这么做的!我好害怕,就偷偷把兔子都放走,可它们却贪恋于笼中的美食,怎么也不肯离开。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就像那兔子,任由命运的屠戮,却无动于衷的受死。所以,所以我跑了,离开滇南,来到中原。” ------------ (九)戏说衷肠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安抚她不住颤抖的娇躯,轻声道:“后来呢?” 她转向我微笑,继续道:“后来……后来我遇到一个模样俊俏的男人,与他一见钟情,并就此定了亲事。却不料新婚之夜,闯进来一批凶神恶煞的蒙古人。他们竟然要夺走我的清白,可恨我那夫君,竟然对我不管不问,卑躬屈膝地退出房门,任那群人百般作践我。我含羞欲死,老赵却出现了,他操起两把大刀,把那群鞑子杀得干干净净,他还告诉我,要勇敢地活下来,身子虽脏了,心却是干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身子虽脏了,心却是干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陈友谅会否也这样想呢? 我无限悲凉地凝望着她,只觉自己和她同病相怜,心中怜惜之意更甚,不由道:“那你的夫君呢?” 宁凝的目光愈发深邃,探不出任何情感,她幽幽道:“那天,我从屋里狂奔出来,看到瑟缩在地上的他,只觉羞愤难当!我不恨那些蒙古人,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嫁给这样的男人!所以我想也不想地抽出老赵的长刀,刺进了他的心窝。” 我听得毛骨悚然,讶然道:“你杀了他?” 宁凝神色激动,字字清晰道:“对!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她说着,瑟缩成一团,抱头痛哭,像只受惊的小鹿,惹人心怜。 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见到她哭,这个苦命的女人,永远将最绚丽的笑靥绽放给别人,心底又流淌着多少辛酸的泪水呢? 我不动声色地拥住她,想到自己可能也遭受过同样的灾难,越发悲痛欲绝,泪水亦随之滚落。 哭累了,人醉了,心也碎了,宁凝的眸子却亮极了,好比苍穹之上最绚丽的北极星。 她的芙蓉面粉上又绽放出比莲花更优美的笑容:“原本我自暴自弃,日日把自己扔到酒坊里,甘愿做那陪酒的下作女人。是老赵锲而不舍地跟着我、陪伴我、保护我,甚至……娶了我。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以及今生今世都不曾奢望过的幸福。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宁凝说着,那清绮的笑容上却晕开了醉人的露珠,我拍着她的手背,歆羡道:“你真幸运!” 宁凝坚决地摇头,她缓缓道:“不,你错了!幸运和不幸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谎言。女人的幸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的。如果我当初没有逃出滇南,如果我没有在新婚之夜杀死那薄情汉,如果我……你知道吗?老赵之所以会救我,就是因为他也曾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被蒙古人糟蹋。他救我是因为愧疚,照顾我是因为赎罪,娶我则是因为怜惜。如果我没有努力地拉拢他遥远的心,今日又怎会成为他真正的妻?” 我有些懵懂地望着醉意朦胧的宁凝,不觉心旌摇曳,幸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那我的幸福呢? 我又该怎样去争取呢? 宁凝笑吟吟地瞅着我,忽然凑近了附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些夜风带不走的秘密。 我诧异地望着她,迷惘道:“这样行吗?” 宁凝的目光愈发狡黠,她重重地点头:“难道你要束手待毙吗?” 明月被格挡在糊得严严实实的窗外,偶有几丝清淡的光线见缝插针地漏进来,在地板上汇成星星点点的光斑。 窗内,白布上,月光皎洁得如一汪春溪,枫林彤彤,小人儿细语。 我执着皮影,忧伤道:“瞧这明月光好似眼儿媚,瞧这杨柳风吹得心儿醉,瞧这马蹄声催得泪儿坠,远道不顾返的夫君啊,可是你正在往家儿归?” 宁凝佯作粗声粗气地说:“我本堂堂男子汉,折戟沉沙卫江山。可恨胡儿掳新妇,自此夫妻难相见。看那幽幽枫林黄,谁家姑娘在凝望?那眉毛,好似襟云带月的青峦;那眼睛,恰如星辰落入锦绣山川;那僵在面上的笑靥呵,又是谁家的清流打湿了洁净的白帆。” 皮影上,两个小人儿相互走近。鸢儿和莺儿坐在门口,以手托腮,痴痴的凝望着白布上的皮影戏。 我眉头微蹙,轻声提醒道:“这位公子,若你只是涉水的过客,请停下你错乱的步伐。难道你不曾看到,面前这倾轧交错的枝桠?” 宁凝顿下手中的皮影,讶然道:“这位姑娘,你的容颜如开落的莲花,纷乱我归家的步伐。不要怪我忧心如焚,只因你太像我阔别多年的夫人。” 心头猛然抽痛,我手中微滞,宁凝碰碰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闭上双眸,继续道:“哪个神仙在发疯?为我布下相思梦。看这剑眉萦绕青烟迷乱,看这秋瞳燃亮夜色阑珊,看这薄唇勾起鲜花缠绵,看这容颜黯然星汉灿烂。你……” 屋子里突然静得出奇,两行清泪缓缓汨出,我哽咽道:“你走吧,原谅我不能耽溺于错误的期盼,沉醉于虚华的梦幻。湔裙梦断续应难,一晌贪欢,只会令我更孤独更心寒。” “离家五年边疆冷,回首功名一梦中。夜来霜侵泪零落,新愁常续旧愁生。灾祸远,战事终,我穿过寒江千里,青山万重,只为此刻与你醉人的重逢。相信我,这不是春帷里虚华的飘梦,亦不是烛影下耽溺的朦胧,铁甲如霜、燃情似火即为不可罔顾的佐证。”不知怎地,宁凝地声音似乎变得更低沉、更忧郁,也更像……他。 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梦? 我霍然睁开眼,却有粗厚的手掌覆住我迷离的双眸,我一动也不敢动,只颤声道:“若你真是我夫君,请不要惑溺于这虚假的笑靥,花一样的面庞里藏着蛇一样的心,你魂牵梦绕的夫人早已失却往日的贞洁。愤怒在你眼里射出轻蔑的火,看那林带芳歇,看那残风呼耶,看那千里相思共明月,是圆是缺皆离别!” 我猜想那白布上的皮影定如我一般僵硬,泪水愈涌愈烈,我通身颤抖着,连带着那险被禁锢的长长睫毛。 我鼓起勇气道:“但若你是天上的神仙,你得给我牢牢听着:你可以让耸入微云的高塔埋葬我的坠落,让“嘶”吐妖莲的毒蛇在我的被衾间匍匐出没;你也可以把我囚禁在堆满陈尸烂骨的昏暗墓穴里,任阴寒诡恻的风隐匿了最后的火;你甚至可以将我丢入咆哮的怒海风波,来惩罚我不可原谅的过错。你可以夺走我的一切,哪怕是此世飘零的生命,只要还以作为妻子的纯洁无瑕,我都会永生不悔地去做。” 对方的声音已嘶哑而震颤,盘旋在耳畔,似是承诺,似是依偎:“你这红巾翠袖,莫叫英雄洒泪。林花谢却荼靡,明月一片如水。烛花飘摇堪落,劳燕怎会分飞?来年再见,依旧春光明媚,草长莺飞。忘记昔日的磨难,忘记今夜的离别。我心坚如石,卿是冰雪洁。” 眼前的帘幕缓缓松开,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面庞明灭在微弱的烛光中,屋里再没有旁人,甚至连门都被人带上了。 手中的皮影松垮垮地落在地上,我怔怔地望着陈友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陈友谅双目通红,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那动作轻缓地似是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语气更是柔情缱绻:“阿棠,对不起。” 我甚至惊愕地忘记了哭泣,只是茫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地想,这是否真是梦里贪欢? “对不起。” 有热气吞吐在我的耳畔,激得我猛然战栗,我不敢抬头看他,怯怯地将臻首藏在他的颈窝,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别离开我,好吗?” 陈友谅捧起我的脸,重瞳里明波似啸,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永远也不会。” 我惊喜地泪水都夺眶而出了,勇敢地踮起脚尖亲吻他,他以最深刻最原始的眷恋回应我的热情。 金帐深垂,月儿沉醉,人儿却醉得更深、更浓。 这必将是个毕生难忘的夜晚,只因我再也不能和他分离,一刻也不能! 那夜,我梦见院里的梧桐都穿起铠甲,拿着弓箭射向我的映雪堂;我梦见陈友谅挡在我身前,蜿蜒的血流了我满身满脸。我猛然惊醒,想要抱住他温软的身躯,他却已经穿好里衣,拿起盔甲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自背后温存地揽上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他干笑道:“原本想偷偷溜掉,却被你这个机灵鬼发现啦!” 我松开痴缠在他背上的手,不满道:“你休想得逞!” 陈友谅转过身来,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饶有兴趣道:“什么啊?” 我也顾不得自己玉面飞红,毫不退缩地盯着他,抗议道:“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的来,又一声不吭地走!你为何从不告诉我你的行踪?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呢?我是你的夫人,我不是你的……” 陈友谅俯身攥住我争吵不休的唇舌,胸膛起伏如丘岳,我才发现自己是近乎*的,熹微的晨光蹿下跳动而乖张的火苗,落了我们满身。 他将我抱起,轻放在榻上,我伸手抓住床帏,啃咬着他的肩怀。 他却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温软,拉起被衾替我盖上,目光迷离,柔声道:“听话,别闹我,今日有要事。” 我不依不饶地抓住他滑落了一半的锦衣,试问道:“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昨晚做了噩梦,我梦到你……总之,是个不好的梦。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我害怕。或者你带上我,无论多危险,我都不会在意,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陈友谅轻吻我的额头,眸里闪着明亮的光:“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今日事成之后,无论生或死,我都永远将你带在身侧!” —————————————————————————————————————————————— (我写这一章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因为未来一个月会很忙,所以最近一直在赶着写存稿。时间一赶,质量也许会下跌,但这一章,我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来描绘,对于业余时间相当紧凑的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了! 但我个人最喜欢这一章,大概是因为我以前是写诗的吧,我比较偏爱诗一般的语言,懂得人自会明白。不少人说我写的这本书读起来像大明宫词,你们都答对了。我特别喜欢大明宫词那种华丽唯美的文风,所以为本文定下了同样的基调。原先我还担心自己的文笔不够好,写不出那种感觉,现在看到大家一致这么认为,我小小的心真是暗自窃喜。当然,也许快节奏的网文并不适合这种细腻的描摹,但我写这本书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写出我心中最完美的故事,然后分享给大家看。所以成绩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音!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人。另,大家放心,这点题外话不会多收费的。) ------------ (十)灯市遇袭 整整一天,我都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那个怵目惊心的梦,也许是因为这短暂却久远的分别。 鸢儿和莺儿忙前忙后的,张罗着众人在院子里挂满大大小小的红灯笼。灯笼上是镶描着金边的富贵牡丹图案,灯芯恰巧点在牡丹的花心,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竟比一般的灯芯都要亮堂许多。那明亮的光芒透着薄薄的红纱向夜色里渗出,映得满室都是暧昧的红色,只是这原本喜庆的红,此刻瞧来却妖艳的紧,没来由地令我心烦意乱。 我怅然地注视着满目的红霞,恍然意识到,原来今日是中秋佳节。原本月圆人圆的日子,我们却分别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眼前,是厚重冰凉的红木门,纵使院里芳草夹树,梧桐巍峨,亦失却了几分落英缤纷的柔情缱绻,只属于情人间的柔情缱绻。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红灯明灿,散去了黑夜里浓郁的寂寥,却散不开我心中的寂寥。 君问归期未有期,陈友谅又一次离开我,他甚至未曾告诉我何时再来。为什么他不去试着相信我?我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勇敢地站在他身侧面对所有疾风暴雨! 夜里有萤火虫无声地飞舞,小小的微光在红灿的灯光下愈发渺弱,似乎随时会泯灭,一如人心底的情爱。 我这边正愁容满面,宁凝却叩门而来,她提着一壶浓甜的桂花酿,笑盈盈地对我说:“阿棠,在想什么呢?” 我转身向她,接过酒壶,却没喝,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壶发呆,过了片刻突然问道:“阿凝,你怎么一个人?今日不是中秋节,赵大哥呢?” 宁凝轻耸香肩,不置可否道:“还不是跟着你那夫君,忙公务去啦。” 我喜孜孜地执起她的手,好奇道:“你知道他们整日都忙些什么吗?” 宁凝眼光发亮,神秘莫测地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道:“不告诉你!” 我羞恼地推开她,伸长了手臂去呵她的痒,她乐得“咯咯”直笑,连声告饶。 直到我停下手中的袭击,宁凝才神秘兮兮地说:“你想不想去逛灯市?” 我瞅了两眼院子里忙活的婢仆,将双手一摊,无奈道:“你觉得我可以吗?” 宁凝拉起我的手,笑得比鲜花更灵灿:“你当然可以,你又不是犯人!随我走吧,男人们宴客不顾家,咱们女人也得去找些乐子才好呢!” 我顿觉新鲜,点点头任她拉着我走,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人阻拦我,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踏出了府门。 是陈友谅已经完完全全接纳了我才会这样做吗? 我这样想着,心头像被灌了蜜水一样清甜,顿时将所有的隐忧都抛诸脑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街市上都挂满了明亮的灯笼,小到米铺、当铺、油铺、水果铺,大到银号、客栈、酒楼,各个都张灯结彩,节日的气氛甚浓。长街上,有十几人舞着一条条长长的火龙,约摸七十多米,龙身由坚韧的珍珠草扎成,上面插满长寿香,所到之处,青云缭绕。火龙周围簇拥着一群执着灯笼的孩童,那灯笼样式繁多,有鱼鳞灯、蛋壳灯、稻草灯、鸟兽花树灯等等。也有几个姑娘悄悄的顺着江水的波浪推下一种叫做“一点红”的花灯,以祈求自己能遇到水月一样纯洁明亮的良人。 当然,这其中最幻美的还要数孔明灯。 我双手合十,望着天上缓缓升起的孔明灯,在心中默念:“一愿郎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阿棠!”有低沉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来。 诧异之余,我蓦然回首,却见长街火龙的对面,有一个身影伟岸的朱衣男子正翘首盯着我看。瞧他的样子,似是万分焦急,恨不得穿云破月地飞过来,奈何街上人潮拥挤,火龙贯布,他怎也无法挪动步子。 在一旁闭目许愿的宁凝蓦地睁开双眸,拉住不由自主向前方探身的我道:“阿棠,你怎么了?” 我伸出手臂指向对面拥挤的人群,叫道:“阿凝你快看!那边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他一定认识我!” 宁凝向前探着,目光却渐渐冷寂下去,她拽着我往相反的方向走,边走边说:“他一定是认错了。这里人太多,咱们去别的地方吧!” 我疑惑地推开她的手,坚定的摇头:“我不走,最起码应该去看一看,也许他真的认识我。” 宁凝面色大变,还想拉住我,我已经转身向街对面挤去,身后是宁凝的呼唤:“阿棠!阿棠,你别乱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指引我,令我义无反顾地与宁凝背道而驰。 对面那个朱衣男子他口中还在不停的唤着我的名字,远远地听不清他说什么,从其嘴形就能看出是叫我不要离开。 我正要向前看个究竟,那男子却突然眉头深皱,转身消匿于灯火阑珊处。再回头,宁凝也不见踪影。 我顿感焦虑,愣愣地立在长街中央,任过往的行人肆意推搡着我。就在此时,我忽然生出不祥的感觉,接着两个身材健硕的男人顺着人潮架着我往路边阴暗处走。我口中大喊“宁凝”的名字,但那声音飘在喧嚣的灯市中,犹如一滴水汇入汪洋般不起眼;我慌乱地敲打身边凶神恶煞的歹人,想要挣脱他们的禁锢,却被挤得毫无招架之力。 谅,你在哪儿!快来救我! 我在心底默默地呼唤,急的泪水都似断了翅的蝴蝶儿,只能无助的翩飞。 没过多久,我一个踉跄被狠狠推入雕花披纱的马车中,径直跌进陌生男人的怀中。我惊怒交加地跳起来,那人却死死拽住我的手。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挣脱他的双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借着从车窗外逆入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他大约三四十岁,面容清瘦,眉似刀鞘,眼眸里冷光似雪。 他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目光阴沉,像是饿狼在窥伺丛林里的猎物。片刻后,他冷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难怪陈友谅把你藏的这么好,就是性子未免辣了些,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竟然认识陈友谅,那他将我掳来是否跟陈友谅有关系呢?陈友谅将我藏得那么深,他又怎会知道我在灯市? 我一边警惕地向后退着,一边低喝道:“你是何人?” “你居然不知道?枉你还是天完的臣民,”他笑得更轻蔑,眸子忽然发亮,“不要妄想从车门逃跑,门口坐着四个武艺高绝的铁卫,朕就不信你一个弱女子能突破重围。” 他居然自称朕!那他是…… 冰冷的触觉瞬间从脚底窜至脑门,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向前探身,捏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记住,朕是天完王朝的皇帝,徐寿辉。” 徐寿辉,天完皇帝,这些偶尔曾听鸢儿提起过,但我从未留心过太多。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马车行得这样快,看来已经远离街市,不知要驰往哪片不知名的阴暗中。 心惊之余,我愤恨地打落他的手,冷冷道:“请皇上自重!元帅忠心为国,日夜操劳,您这样将我掳来,只怕有伤君臣感情!” 他是天完皇帝,陈友谅是天完元帅,他又为什么要掳走我?莫非,徐寿辉怕陈友谅功高盖主、想借此来弹压他吗? 徐寿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我将他的手掌拂落,只是冷哼一声,不屑道:“君臣感情?他既然敢策乱逼宫,朕抓走他的女人又如何?” 我恍然明悟,怪不得陈友谅今日公务如此繁忙,怪不得他要把我藏起来,原来他是想谋逆叛国、取而代之!徐寿辉抓走我是想威胁陈友谅吗? 我的心剧烈的抽动着,面容却佯作淡泊的湖泊,浅浅而笑:“皇上当真是失算了,元帅向来不在乎女人,又怎会为我而放弃心中所想?” 不管他会不会放弃权利来救我,我都绝对不能将他陷入危难之地。我已经失去了冰雪般坚贞的身子,就让我操着一颗冰雪般坚贞的心吧! 我说着缓缓靠近徐寿辉,他凝视着我的笑容,有片刻失神,我趁机急速拔下头顶的发簪刺向他。 徐寿辉面有病容又寸步不离坐塌,定是因为他受了什么伤,或是别的难言之隐。我这一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徐寿辉睁大愤怒的眸子,侧身躲避,却依旧被我划破了手臂,连我也不免惊讶于自己手法的精准。惊慌之下,他身上藏青色的披风骤然滑落,露出其胸膛上慑人的剑伤。 我毫不迟疑,再度挥起发簪,却在成功的前一刻,发觉自己颈后有劲风袭来,我想回头已来不及。 随着颈后剧痛,黑色的浪潮扑面而来,直至淹没了我眼前的世界。 ------------ (十一)月夜受辱 我是被马车的颠簸声惊醒的,触目的是耀眼的晨光,我刚想伸手遮挡,却发现自己四肢被缚,连口中都被塞上布条。马车内只有我一人,并不见徐寿辉。我口中“呜呜”的叫着,也没有人搭理我。 马车不知道在哪里飞驰,左右剧烈的摇晃着,我只能无助地撞向左右车壁。我极力忍着因疼痛而噙在眼眶的泪珠,默默告诉自己:我是陈友谅的女人。我必须坚强,也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勇敢地站在他身侧面对所有疾风暴雨! 这个可怕的时光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我被一个身形彪悍的大汉蒙上双眼,抱下马车。 接着,我就这样被无情的黑暗禁锢着,任寒冷和饥饿一点点吞噬着我残余的意志。但我打定主意要撑下去,倘若徐寿辉用我向陈友谅发难,我会毫不犹豫地赴死。只不过,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死前再看陈友谅一眼。哪怕一眼,就足够! 身体渐渐僵硬麻木,喉口干裂的像存着一把旺火,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拼命地汲取每一缕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不要坠往昏沉的睡眠。 稳健的跫音潮声般推进,我被人架起来,推往不知名的去处。停下来后,我听到那熟悉的冷漠声音:“把她松开。” 有人解开我眼上的黑布和四肢的禁锢,我无暇顾及眼前刺眼的微弱光明,周身松垮垮地几欲倒下。 不能,我不能屈服! 我咬紧贝齿,吃力地扶住身侧的桌椅站好,眯起眼睛看向徐寿辉。 徐寿辉望着我苍白如纸的面庞,皱了下眉头,遂即冷笑道:“很好,脾气够倔!不愧是元帅的女人。” 我侧过脸不去看他,他却狠狠捏着我的下巴将我揪过来,身心俱疲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踉跄着撞向床沿。 徐寿辉一个箭步走近我,冷声道:“在朕面前,最好收起你的倔脾气!” 我傲然回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森寒的目光,淡淡道:“皇上把我带来这里,想要说什么?” 徐寿辉轻轻将我扶起,动作是出人意料的温柔,他触向我惨白而颤抖的双颊,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为了那个叛国佞臣变成这般模样?不如乖乖听从朕的安排,朕定会让你成为那人上之人,享尽富贵荣华。” 我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你不必浪费唇舌,我决计不会与你合作。在我心中,陈友谅就是富贵荣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徐寿辉朗声大笑起来,他站起来颤抖着指向我,声音阴恻恻地:“你根本就不了解他这个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从他十五岁起,朕就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栽培提点,他陈友谅能有今日的荣耀,全是朕给的!可他呢?他羽翼渐丰,就露出狐狸尾巴,居然不顾往日恩情,倒戈相向!如此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也值得你为他深情如许吗?” 我听得心惊肉跳,骤然发觉他眸子的痛心竟是如此真实。我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缓缓道:“成王败寇从来如此!何必问英雄小人?” 徐寿辉忽然揪起我的头发,让我仰视着他,愤恨道:“成王败寇?哼!陈友谅这个竖子!杀朕亲信、乱朕部众,将朕从汉阳逼走,这个仇朕不得不报!拿你来报如何?” 我惊怒之余侧身欲逃,他却一把将我抱起来丢到床榻上,我抱住摔得生痛的双臂,心里都要渗出血来。被人夺走清白,这是我心底最惧怕最深痛的一幕啊! 我狠狠一掌掴在徐寿辉同样苍白的脸上,他满眼震怒地俯视着我,那声音令我不寒而栗:“敢打朕两次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徐寿辉说完,重重打了我一巴掌,我顾不得辣痛的脸颊,因为他恶魔般的手掌已撕裂了我的外衣。 我死命地推开他,羞愤地叫喊:“他若是卑鄙小人,你就是无耻懦夫!堂堂七尺男儿居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从他手中夺回兵权!亏你还是自称仁义之师的天完之主,简直是个龌龊的魔鬼!” 徐寿辉的动作有了瞬息的凝滞,眼中的凌厉之色却更甚,我趁机迅速地逃向案几,那上面有只白亮的瓷碗。 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宁死不从! 我顾不得衣襟滑落、露出肩上玉藕般的肌肤,抓起瓷碗凌厉地叩向桌角。 “啪——” 雪白的瓷片已横在我的脖颈间,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徐寿辉,厉声道:“皇上若再上前一步,就会输掉所有筹码。皇上雄图大略,何必逞一时之快而得不偿失!” “你敢威胁朕!”徐寿辉的眼眸渐渐收紧,目中杀机大盛,想要抓住我的肩膀。 “我说的出,就做的到。”我仰起头决绝地注视着他,手中发力,颈间一阵冰凉的刺痛,鲜红的血便汨流而出。 徐寿辉眸子里的杀机悄然隐退,目光却依旧阴冷,他拍手道:“来人,把她带上车。” 语毕,立马有两个士兵走过来想要抓住我,我执着瓷片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弛,牢牢盯着徐寿辉看。徐寿辉摆手道:“让她自己走,你们跟着就行。” 我缓缓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软得像随风飘摇的柳枝,刚强撑着走至门口,又听徐寿辉道:“慢着。” 难道他要反悔? 我心头一紧,他的声音却已不复方才的狠厉:“给她清水和食物,牢牢看着她。我可不想这个筹码还未出手,就这么白白死了。” 我心弦微颤,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看到昨晚唤我名字的那个朱衣男子正迎面走来。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故意蛊惑我,让我与宁凝走散,坠往魔窟! 我罔顾他错愕震惊的目光,只于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随着身侧的士兵离开。 —————————————————————————————————————————— 马车穿山涉水,走了整整一夜,却于晨光熹微之时猛然停在一个山坳里。 夹在两个面色铁青的士兵中间,我只面无表情地坐着,耳朵却在留心听着车外的情况。 “为什么停下来?”徐寿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将士答道:“回皇上,山口有巨石阻挡。” 徐寿辉焦急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搬!” “是!你们……还有你们……跟我来!”那个将士转而喝向其他士兵。 我心中纳闷,总觉得蹊跷,山口怎会突然有巨石阻挡? 将士们搬了一会,我车前的门帘却被人掀开,稳坐身旁的士兵“咻”地拔出佩剑,待看轻来人后又垂首收回去,恭声道:“朱公子好!” 眼前这个朱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害我至斯的灯市里的男人。 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恨声道:“果然是一丘之貉。” 朱公子也不看我,提着两个水袋递给那两个士兵,笑吟吟道:“不必多礼。天长路远的,渴了吧,喝点水。” 那两个士兵不疑有他,边道谢边接过水袋呼呼地往嘴里倒。我隐隐觉得不对劲,低垂的眼眸瞧瞧探向身侧的士兵,却见他们双目渐渐迷离,竟然侧身歪倒。 我惊讶地张开嘴,那朱公子冲我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想跑的话,就听我的。” 不错,这是唯一的机会了。纵然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却也比跟着徐寿辉束手待毙的好。 脑中电光火石的一转,我沉默地点点头,他冲我满意的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没来由的信任。 却听外头喊了一声:“再过来几个人,加把劲!马上就好啦!” 朱公子正了正衣冠,迅速地退出马车,接着一记马鞭,车子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往山上跑去。 马车不断加速,直冲向浓密的阴暗处,连绵的山丘和着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道不断起伏的曲线。 一路上天完兵穷追不舍,但那朱公子似乎虽这片的地形十分熟络,加上其先发制人,左折右转之下,已经将身后的人甩开十几里。在此过程中,车里那两个昏睡不醒的士兵也被相继丢了出去。 当我们跑进一个山谷,背后又有一阵号角之声。 只听那朱公子大喝一声:“坐稳了!” 我下意识的掀开马车上的布帘,眼看着它拐进一个高耸的峰顶,冷飕飕的山风吹开了车帘扑面而来,我不禁拉紧衣襟定睛朝前方看去,那竟是个悬崖! 我还来不及惊呼,那朱公子已经抱着我扑落在地上。 拉车的骏马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片刻不停地奔入脚底浮云缭绕的万丈悬崖。 我们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他又迅速跳起来拉着我的手在山路上狂奔。一直跑到万籁俱静、只余我们“呼呼”的喘气声,我才惊魂甫定的停下来。 面前是一个杳无人迹的山谷,远远的还能听到追兵的铁蹄声。也就是说,这里并不算十分安全。 我正悄然打量着周围的形势,那朱公子却蓦地转过身将我紧紧拥入怀间,口中道:“阿棠,是你吗?真是你!我一直以为你死了!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 (十二)至死不渝 我吓了一跳,猛然推开他,摇头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次你虽然救了我,但我被擒却也是你害的。我们从此相互抵过,谁也不欠谁。” 我说完,转身欲走,朱公子却一把将我拽回,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反抗他。 他将我箍在胸前,错愕地盯着我愤怒的双眸,痛声道:“你不认识我?你怎能不认识我!” 我拼尽残余地力气踢打着他威猛如虎的身躯,却在抬头迎上他眸子的一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因为那双眸子里蕴藏的深刻悲意恰似残阳如血、秋水如练,令我蓦然心软。 我垂下头,低声道:“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我说过我不认识你,请公子自重,不要欺辱我。” “欺辱?”朱公子面色铁青,忽然抓紧我的双肩道:“阿棠,你到底怎么了?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会欺辱你!” 我震惊而茫然地望着他,失声道:“你胡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蓦地,胸怀一阵冰冷,我领口的衣襟已经被扯开,朱元璋的手无知何时游离到我的左肩,我双颊辣红,反抗道:“你……你别碰我!” 朱公子长有粗茧的手掌缓缓在我肩上摩挲,我惊恐地盯着他,却发现他眸光清明,没有一丝灼热,不觉局促起来。 朱公子却将手抽回,摇首道:“你的确是阿棠,你左肩上的伤疤就是证据。你忘了吗?那是在濠州我们一起救下郭公时留下的。” 我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肩膀,后退一步道:“你胡说!你……你明明碰过之后才知道的。” 朱公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缓缓道:“你腰间有一个月牙形的红色胎记,是也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我手足无措地不停后退,这样私密的部位,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 心似被冰锥狠狠刺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原来是他!原来夺走我清白的那个人竟是他!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忽然走过来扛起我的身体。 我紧咬下唇,目光冷冷地扫过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徐徐吐出:“无耻!我宁可死,也不要你再夺走我的贞洁!” 朱公子的面色瞬间惨白,这白中又缓缓开出冶丽的梅花,他把我放在地上,手中的力道却加紧,如铁钳般扣住我的身体,俯身死死攥住我的唇齿。我通身没有半分力气,恨意却愈加冰寒,我不能,绝不能再做出任何对不起陈友谅的事! 他猛然离开我,用手擦却唇上的鲜血,惊怒交加地看着我。 我颓然倒在地上,背过身去,冷冷道:“无耻。” 朱公子眼中的怒火渐消,坐下来从背后环住我,趴在我的耳畔柔声道:“阿棠,你怎么能忘了我?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是我的女人,你懂不懂!”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轻笑一声,扭过头一字一句道:“我是陈友谅的女人,生生世世都是!” 朱公子面色铁青,似是被当头掴了一掌,冷冷看向我,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话来。 我被他瞧得如坠冰窟,身子下意识的向旁边缩。 “好,我就成全你!”朱公子忽然咬住我的耳垂,恨声道。 我忍住耳上凌厉的痛意,任由他绑住我双手,轻蔑地笑道:“我不会怕你。身子脏了,心是干净的,才是最重要的。” 朱公子身躯一僵,扳过我肩膀,让我正对着他,神情复杂地说:“你真是……可笑!” 我啐他一口,恨声道:“你才可笑!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柔弱不堪、逆来顺受的我,我绝不会再屈服!” 朱公子目光森寒,哑然失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带你去见你朝思暮想的陈友谅,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惊讶地抬头对上他冷峻的眸子,抿着丹唇不说话。 把我从徐寿辉手中救出来,再带回去,这个朱公子,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不能让他得逞!我惊呼着反抗,却根本力不从心。 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匹膘壮的赤马,他将我放上去,又径自跳上来,那语气似是威吓:“你可以叫得再大声点,把徐寿辉的人都叫来。” 我轻咬贝齿,不再呼叫,胯下的赤马开始在山间飞掠,迅疾犹若傍晚烧透的烟云。 飞云掠雾之间,马蹄的节拍愈发沉闷,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听不出语气:“我说过,我会带你去见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我心中大凛,几乎脱口而出:“我不去。” 朱公子奇道:“怎么?难道你不想见他?” 我冷冷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竟然敢蹚入天完兵变这滩浑水,就决计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你带我去见陈友谅,不晓得又想怎么害我们!” 朱公子缓缓贴近我,燥人的热气扑朔在我生疼的耳畔,语气却徒然软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我侧头避开他蓄意的接近,冷冷道:“你会相信一个绑着你的人吗?” 下一刻,他已经松开了我双手上的腰带,他解释道:“我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无谓的事。相信我,我并不打算伤害你。” 我怔住,遂即又轻蔑地笑道:“你觉得我可能相信你吗?你和徐寿辉分明是一伙人,不,也许你有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想故意迷惑我,让我成为你分裂二人的工具吗?哼,不要痴心妄想了,我绝不会相信你。” 朱公子一手猛地扬鞭打马,另一手却抓住我的肩膀,怒气冲冲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跟陈友谅在一起吗?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都决计一言不发。听到这话,我却忍不住冷哼一声,心中暗自道:你自然不会懂,我和他的感情,根本不需要语言,而是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令我心神震颤:“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和你在一起整整三年,你只在他那里呆了三个月,就把我忘了吗?” 什么?他居然将我劫持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陈友谅又是怎样过来的呢?三年过后,我重新回到陈友谅身边,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嫌弃和厌恶。 想到此处,我胸中恨意更浓,终于耐不住叫道:“假如你真的掳走了我整整三年,那么,我好庆幸自己能够忘记你,忘记那段不堪的记忆。” 朱公子闻言虎躯微颤,转而箍禁我的腰肢,一字一句道:“你记住,我叫朱元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许再忘记!” 我纵声大笑,笑得泪水都呛住了呼吸,傲然道:“你记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的生命中都只会有一个陈友谅!” “你……”朱元璋鼻尖上有滴晶莹的汗,他一低头,汗水落到我的颈窝里,痒痒得令我浑身不安,他嘶哑着声音道,“你会后悔的。” 后悔? 从我爱上陈友谅的那一刻起,此生就再没有后悔。 树木和山峦都在我的眼中迅速倒退,犹若温存的往昔。 谅,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为难! —————————————————————————————————————————————— 汉阳城外十里亭,斜阳凄凄,野草凋零。 亭子里,徐寿辉闭目而坐,身旁还绑着一个被蒙上双眼的女子,远远望去,身形容貌竟与我十分相肖。 亭外战着一圈拔刀警立的士兵,那都是徐寿辉的亲信。十丈外,则有铁甲森森的重兵布下军阵,阵中,衮金龙旗随着猎猎风声而飘扬飞舞,那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 此刻,陈友谅站在汉阳城的城楼上,我焦急地探着身子,却苦于彼此遥远的距离怎样也看不清。朱元璋将我拽回草丛中,低声道:“这样就迫不及待了?” 我侧头别了他一眼,努力平复自己的波澜四起的心,垂头思索着:徐寿辉既然已失去了我这个交易的筹码,为什么还敢来?难道是靠他身边那个女子做冒牌货吗?这手段未免拙劣了些。再者,朱元璋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金鼓擂动,号角齐鸣,陈友谅扬起手中一物,高声喝道:“全军听令,见玉玺如见君王,斩杀徐贼者擢升三级!生擒徐贼者封万户侯!” 玉玺,我偷偷瞟了朱元璋一眼,心中讶然,难道说他是为了玉玺? 阵列前进,靴声震天,数万铁戟齐齐对准前方,朝十里亭的方向推进。 徐寿辉霍然睁开双眼,猛地站起来大喝道:“汉王妃在此,谁敢造次!” 这一声犹如雷鸣,重重击在众人心头,一时间,全军哗然,没人再敢踏进一步。 我惊奇道:“汉王妃是谁?” 朱元璋眸光比那寒铁更深冷,他似笑非笑道:“你。” 难道说陈友谅已经自立为王? 我讶然回望于他,不解道:“即便是我,徐寿辉也犯不着为此孤军深入。万一……万一陈友谅爱江山不爱美人,他岂不是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朱元璋轻蔑地笑着:“怎么?你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我干咳一声,低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朱元璋的目光飘向城楼,淡淡道:“徐寿辉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毫无退路。倒不如回过头拼死一搏,兴许能有意外之喜。” 我担忧地望向陈友谅,朱元璋凑近我道:“怎么?真的怕他要江山不要你?” 我扭头好笑地盯着他,不屑道:“我只是怕他被你这等奸佞小人所蒙骗,白白失却了江山。” “你……”朱元璋怒火急喷的目光翛然飞往远方,喃喃道,“他来了。” ------------ (十三)惊魂对峙 上 我极力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向城楼上望去,果然已不见陈友谅的身影。接着,阵中传来一记威严而又熟悉的怒喝:“放下王妃!否则一切休谈!” 徐寿辉执起刀子抵在假王妃的脖颈上,在众将的簇拥中好整以暇地朝陈友谅走去,然后于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高声道:“交出兵符和玉玺、退出汉阳城三十里,朕就把你的王妃还给你!” 我紧张地死死揪住自己的袖口,朱元璋已经适时捂住我的嘴,令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千万不要相信他!千万不要! 陈友谅面色铁青,目寒似雪,半晌朗声笑道:“你当真以为我陈友谅是惑溺于女色之徒吗?列阵,前进!” 我的心似被细密的丝线缠绕成一团,紧紧绷着,朱元璋嘲讽道:“看来你在他心中亦不过如此?” 我愤怒地盯着他,死死咬住他的手,他不得不松开手,我淡淡道:“既然是交易,哪有不谈条件就成功的道理?不施压又怎能谈条件?我的男人当然不会如你这般愚蠢、自以为是!” 朱元璋面目阴沉下来,猛然扬起手,我昂起面庞骄傲地迎上他的眸子。他眸里的寒光却突然消散,甚至转为莫名的怜惜,他柔声道:“阿棠,你怎会变成这样?” 不知为何,在他温润如水的目光下,我心里的坚石蓦然松软了,我扭头躲避着他的目光,随意道:“我以前是什么样,你又怎会了解?” “我当然了解,只因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现在爱的人正是你从前恨的人,你现在恨的人却是你从前爱的人呀!”朱元璋深深注视着我。 我听得心惊肉跳,喝止道:“你胡说!你表面上帮徐寿辉,其实不过是挑拨离间,想让两人倒戈相向,颠覆天完王朝。你到底是什么人?简直是居心叵测!” 朱元璋耸耸肩,不置可否,却听徐寿辉暴喝道:“谁再向前一步,我就拿汉王妃祭旗!” 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戛然而止,再见陈友谅向后扬手,目射精光,一字一句道:“玉玺可以给你,若是再得寸进尺,咱们就玉石俱焚!” 交出玉玺就等于放弃九五之位,陈友谅真的愿意为了我,放弃他的梦想吗? 徐寿辉面色数变,转而冷笑道:“我要你当着全军将士发誓,永世不得生谋逆之心,否则万箭穿心而死!” 万箭穿心…… 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蚯蚓在爬,又痒又痛,我失神地抱住自己的头,冷汗涔涔落下。眼前这一幕为何如此熟悉? 朱元璋神情讶异地扶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目光却黯然下来:“他救你了!” “你……”陈友谅目似烈火,徐寿辉霍然将刀横在假王妃的玉颈上,陈友谅急声道:“我陈友谅对天发誓!永世不得生谋逆之心,否则万箭穿心而死!放了王妃!” 那不是真的我!那不是我! 泪水涌在眼眶中,我想要喊叫,却被朱元璋死死掩住口,我转向他,恨意如刀。 “你先把玉玺给我,我自会将王妃交给你!”徐寿辉将假王妃交给身旁的侍卫,喊道。 陈友谅犹豫片刻,向身边的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捧着一个精雕细刻的匣子,往这边走来。 与此同时,所谓的王妃也在侍卫的挟制下向陈友谅部靠近,我顿觉喉口干的发涩,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眼看这士兵一步步近了,朱元璋禁锢着我的双手竟也不自觉的加了力道,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只将目光牢牢地锁向场中。 “轰——” 在假王妃与玉玺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装有玉玺的盒子突然火芒爆涨,蹿出无数火苗,炸成一朵巨大的火莲花。爆炸声震耳欲聋,焦黑的烟雾环绕不散,这下真的是玉石俱焚了! 震耳欲聋的声响过后,全军哗然,立即拔剑出戟,严阵以待,这场无畏的大战一触即发。 陈友谅和徐寿辉面面相觑,各自的眼眸中皆喷射出慑人心魂的怒火。 惊魂甫定后,我死死盯住朱元璋,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搞的鬼!我绝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 忽然,左手畔有丝丝灼热感,我警惕地瞥下去,却见一丛跳动的火苗正悄无声息的燃烧着,想来是从刚才的爆炸中蹿出来的。 我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凑近火苗,恰巧东边袭来凛冽的天风,火顺着我的衣袖向上蔓延,我咬紧银牙,忍住皮肉烧焦的剧痛。 无论是成是败,这都是唯一的机会了! ------------ (十三)惊魂对峙 下 手臂上灼烫的惊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强撑片刻后,眼前渐渐发黑发暗。我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来,朱元璋猛地回头看向我,慌忙地松开掩住我口鼻的手掌,又惊又怒想要拍灭我身上肆意不止的火。 我冷笑着瞥了他一眼,登时跳起来向着陈友谅疯狂地挥舞自己火龙盘踞的双臂,嘶声喊道:“谅!我在这里!我是阿棠,我才是真的阿棠!” 朱元璋想将我扑倒,已经来不及了,火势已在四围的秋草中猛烈地燎起,方圆几里都看得见,所以陈友谅他们一定也看得见。 黑色的骏马犹如铺洒的墨迹,晕开天地的清明,风驰电掣般朝我急冲而来,那匹马的身后则是千千万万的黑甲士兵。 右臂上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陈友谅的面容,但我知道,他看到我了! 朱元璋依旧趴在草丛中,目光又怜又痛,怒喝道:“你这个疯女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冲着他凄然一笑,忍痛道:“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知道这附近必有你的接应。再不走,我保管让你跟我一起死!” 朱元璋眺望了眼奔涌而来的兵马,咬牙道:“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他是你的仇人!我才是你的亲人!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嘶声道:“你走吧!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朱元璋最后望了我一眼,便蛇一样从焦臭的野草间迅速地匍匐而出。 我仰起头,漫天的血光、火光涌入我的眼中,通身焦灼得失去知觉。 此刻的我,正如置身于地狱的三味火海中渴望转世重生的孤魂野鬼,等待着净瓶玉露的救赎。 蓦地,冰凉的液体扑往我的全身,却惊醒了我的痛觉,我疼得瑟瑟发抖。 这种时候,连昏倒都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可我偏偏是如此清醒,每个毛孔里都燃起焦灼的热浪,舔舐着我同样焦灼的脆弱。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明亮面庞,可他褐色的眸子里已溢出了宝石般晶莹的泪珠。 我颤抖着伸出左手想为他拭泪,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半分力气,只好退一步努力地摆出嘴形:“别哭!” “傻丫头!疯女人!”陈友谅一把将我横抱起来,霎时间,天与地也旋作一体,渐渐混沌、黑蒙…… 几番睡了又醒,痛意也愈发深刻,眼睛却始终睁不开。 依稀能闻到古怪的草药香气,以及陈友谅身上的特有的不佩芳兰的男人气息。 我还活着,他还在我身旁。 这么说来,他和徐寿辉的纷争已经安然解决,我在心底长吁一口气。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只因在风云激荡之际,我终于能牢牢握紧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王爷!王爷!王妃在笑呢!”那是鸢儿的声音,原本清甜的嗓子已经沙哑不堪。 “大夫,你快来看看她,是不是好转了?”陈友谅低沉的声音颤抖着,犹若散在风中的蒲公英。 有人探取我的脉息,又轻抚我的额头,良久后,他轻叹道:“回禀王爷。王妃的灼伤并不严重,但王妃正在发热,如果烧不退,恐有性命之忧。” “啪——”有瓷碗摔落的清脆声传入耳中。 陈友谅的声音是异常地震怒:“混账东西!既然灼伤不严重,又为何会发热?定是你医术不精,在此敷衍于我!” 大夫诚惶诚恐地说:“王爷明鉴啊!王妃是因连日来遭受不少虐待,又受惊过度,才会体虚至此!” “虐待?”陈友谅扑到我身前,握住我还算勉强完好无损的左手,愤恨道,“无论那人对你做了什么,日后,我定要让他加倍奉还!” 他转而又呵斥道:“王妃若有任何闪失,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小人必定尽心竭力!” 接着是一屋子人惊惶的唯唯诺诺,嘈嘈在我耳畔,令我脑中晕眩之意更浓。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又有人说道:“王爷,王妃还没有醒来吗?” 我听得出,这是宁凝的声音。 陈友谅的语气疲惫又忧心:“并没有。” 宁凝抽泣道:“是宁凝有负王爷所托,未能保护好王妃。” “罢了,”陈友谅的声音也有些喑哑,“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没跟阿棠交待清楚,她那日也不会误打误撞闯进帅府,被徐寿辉的人跟梢。” 赵普胜忧心道:“事情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宁凝故意在中秋宴前将王妃带离映雪堂,进入人群密集的灯市,就是以防万一。按理说,他们绝无可能将阿棠绑走。还有,那日在汉阳城外,王妃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草堆中?我怀疑这件事的背后另有人在操控着。” 接着是长久的寂静,宁凝突然道:“这一切都是宁凝的错。王爷若是怀疑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请王爷千万不要迁怒于赵将军!” 赵普胜急道:“宁凝绝对不会做出背叛王爷的事,还请王爷明鉴。” 陈友谅的声音冷冰冰地:“赵将军这是哪里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只希望不要再出现第二次!” 我听得心惊肉跳,难道说,陈友谅怀疑赵普胜夫妇吗?那可就正中朱元璋的下怀了! 我想睁开眼,告诉他们真相,奈何眼皮如帘幕、喉咙似被火把堵住,全身上下又烫的厉害,最终又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十四)摄政王妃 上 不知与针扎般得热痛对抗了多久,我终于睁开眼睛。烛火暝瞑,映着面前罗幔,那些飘忽的色彩似是庭院里细嫩的紫藤萝花。不,不对,这不是我夜夜安寝的地方。 晚风轻拂,帷幔飘摇间现出一个男人的优美侧影。陈友谅坐在帐外两尺远的地方,高冠华袍,双手无声无息地婆娑着一把暗夜般漆黑的剑,神情孤独而忧郁。 他在想什么?他在愁什么? 为何他眸子里的星光一如他手中的乌剑般,寒光毕现? 我的右手臂上缠满了膏药、白布,凝固在肌肤上俨然成了石头般坚硬的累赘,一动也动不了。 我想喊他,喉口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得缓缓攥住手边的床帏,不断地摇着。 与此同时,陈友谅冰冷的目光警醒地转动,却在瞥向我的按一刻化作了一汪春水,他坐在我身边,轻抚我的额头,怜惜道:“终于醒了。” 那手掌冰凉而舒适,驱散了我身体上的酷热。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话也说不出,头也点不下去。这些天经历太多噩梦、太多痛苦,我都没有哭一次,此刻我只想抱住他痛哭一场,可我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那场火,究竟毁去了什么呢? 陈友谅目光温存,缓缓道:“你病着,就不要说话了。我知道你很难受,等你烧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泪水哗哗地流着,我却努力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对于体无完肤的我,真不知这样的笑是丑是美。 陈友谅回给我一个温和的微笑,犹若绽放在秋夜里的白梅,那样幽绝。 药香缭绕下,随风摇摆的床帏愈发朦胧了,似是泪水穿作的珠帘。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我才看清,那帷帐上绣着的不是紫藤萝的花瓣,而是两条翻云覆雨的朱色蟠龙。 他终于还是称王了吗?我默默地想。 陈友谅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脸上,欲言又止,最终握住我的左手,一字一句道:“阿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再不要这般牺牲自己。你是我的女人,你要完全信任我,信任我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你。我是一个男人,我不需要自己的女人为我而牺牲。你懂吗?” 我微笑着冲他眨眨眼睛,泪水便顺势流下来,直溺在我的笑涡里。我这才发觉,脸上并没有涩痛的感觉,也就是说,我有幸保留了这张脸的完整。 “哭吧,”陈友谅眸子里的光柔和得像清泠的溪水,褪去我身心的燥热,“哭泪了就睡一会。我会陪着你。” 他在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轻声道:“出了汗,就会好的。” 我微微摇头,因为身上实在太热。 他似乎没看见,只是缓缓理着我满头的三千烦恼丝,我恍然惊觉那头发似乎少了些,心中微痛。但见他动作轻柔得好似微风,神情也怜爱至极,终是在心底默叹一声,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全身的肌肤上都像是被人贴上了炭火,痛得喘不过气来。明明浑身滚烫得厉害,我却又觉得冷,每一寸肌肤里都透着蚀骨的寒意,激得我瑟瑟发抖。在这期间,我仿佛听到鸢儿的哭声,我脑子里嗡嗡直响,又昏又痛。 床帏上的蟠龙似是活过来了,吐着滚热的火球,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我眯着眼睛,轻轻呻/吟,想把身上的覆盖物都揭开,却被一只渗着凉意的手掌抓住。 我迷蒙地抬起头,恍惚中又看到一个男人光裸的胸膛,我惊恐地嘶喊出声:“走开!走开!我只是陈友谅的女人,永永远远都是!” 那男人的身形顿住,动作却更轻柔,他低声唤着我:“阿棠,阿棠。是我,你振作点!” 阿棠…… 这声音好熟悉,是陈友谅吗? 我泪水迸飞,想伸开手臂抱紧他,身体却像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怎么也动弹不得。我痛得哼出声来,呼吸也急促,只好不住地摇头。 他将手指伸进我的衣领,将那些恼人的负荷通通除去,我抖得更厉害。迷迷糊糊中,我像是躺在冰凉的水中,清灵灵的波浪舒缓地抚弄着我灼热而又痛楚的肌肤,舒服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和弟弟在花园里的池塘里玩耍,烈日当头,水波却凉意沁人。 奇怪,我怎么会有弟弟?还有小时候的事情…… 脑子是面糊般混沌的一团,我什么也想不通,只是任那清凉的水环抱着,又昏沉沉的睡去。 ------------ (十四)摄政王妃 下 喉头的焦灼令我从沉睡中惊醒,我连眼睛都懒得睁,只虚弱道:“水,水……” 紧紧环着我的水波悄悄褪去,我才发觉那是一双男人的手臂,我讶然的睁开眼睛,发现天都要亮了,四周都白蒙蒙的如坠雾中。 残存的烛影在晨光中愈发飘忽,陈友谅来不及披上衣服,满脸倦容地匆匆踏下床。 我双目迷离的望着他光亮的脊背,片刻后,清甜的液体已灌入我的喉头。我急切地抓住那份舒爽的源头,却在吞咽中呛得直咳嗽,这一咳,五脏六腑都疼的颤抖。 陈友谅托起我,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安慰道:“慢点喝,慢点喝!” 我也顾不得喝了,悲喜交加地仰视着他渐渐明晰的容颜,一头扑在他怀里,嘤嘤地哭泣。 陈友谅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右臂上的伤,自左面轻拥着我,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接着,我就被他抱起,缓缓放在床榻上,他的味道便无孔不入地渗入我的呼吸…… 再次醒来,身上的燥热已如退潮般消匿,首先入眼的是帷帐顶上的龙纹,仔细看清才发现,这只是一只吞云吐雾的蛟龙。 左臂处动人的温存让我禁不住歪过头一探究竟,眼神定一定,却见陈友谅斜躺在我身边,身上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他双眸紧闭,眉峰却高高蹙起,那份乖觉的神情犹如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让人忍不住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过半张半合的纱帐,点点落在他玉石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他脸上的疲惫之色也因之而被我一览无余。 我有些心疼地望着他,轻叹一口气,他的双眸却霍然睁开,眼神中闪着警惕的光。 看到是我醒来,陈友谅眸子里光华尽去,不由分说地抚上我的额头,谢天谢地道:“烧终于退了。” 虽然右臂上烧热的痛楚依旧势头不减,我仍是冲他挤出一个相对甜美的笑容,眨着眼道:“我饿了。” “你等着。”陈友谅用宜喜宜悲的微笑回报我,登时坐起来,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踏下床阔步走向门外,吩咐了几句后,又靠在我身边,悉心地帮我穿好衣服。 陈友谅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就像在呵护一件珍宝,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眼前渐渐雾气朦胧。 “王爷,王妃,早膳已经呈上来了。”鸢儿躬着身子走进来,将盘子放置在榻边的桌子上。 陈友谅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好,执起筷箸一口一口地喂给我。 我安心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哪里有这么矜贵?” “别说话,”陈友谅冗自将饭菜送到我的唇齿间,嗔道,“现在王府中第一矜贵的就是你,我不允许你再受一点伤害。” 我含笑注视着他,用心去感受此刻的温存,恍惚间忆起一事,迟疑道:“那天,我……” “怎么了?”陈友谅停住手。 “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他是你的仇人!我才是你的亲人!我会回来找你的!” 朱元璋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犹如招摇的蛇信子,舔舐着我呼之欲出的话,我到底该不该对陈友谅坦白? 陈友谅见我欲言又止,按住我的肩头,淡淡道:“都过去了,不想提就不必提了。” 我轻叹一声,略微思量道:“那天我晕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鸢儿称我王妃?” “实话告诉你,原本我打算在中秋宴上生擒徐寿辉,谁知这厮老奸巨猾,竟然让他逃脱了。他更以你为要挟,迫我在军阵前立下毒誓。如今玉玺已毁,我再自立为王已经名不正言不顺,只好退一步让他再当几天皇帝。”陈友谅的眸子瞬间冷寂。 原来,徐寿辉说的都是真的,陈友谅是真的要策反…… 我抿着发白的唇,迟疑道:“那你现在是?” 陈友谅将手中的瓷碗放在案上,淡淡道:“天完摄政王,汉王。” “摄政王?”我暗自拿捏着这三个字,探寻道,“也就是说,天完的实权全是在你手中?” 陈友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阿棠生病后,好奇心也渐长了。” 我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怅惋道:“我是长了,也不得不长。经历这么多事让我明白,想要做你的女人就绝对不能像一张白纸那么简单。我只有真正了解你,才能真正站在你身侧,面对所有暴风疾雨。” 陈友谅亲吻我的额发,颇有触动:“阿棠,你……” 我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眼神愈发坚定:“不要说不行,不可以,除非你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陈友谅眸光发亮,展颜而笑:“怎会?你是我陈友谅独一无二的王妃,从此天下,就将是你我的天下!” ------------ (十五)言笑晏晏 上 转眼已到了寒冬腊月,朔风凛冽,片片吹拂着院落里残破的木叶。 任外间朱颜凋尽,寝殿中却静潭般寂寂无声。月白色的罗纱重重深垂,花色麒麟纹铜炉内燃着淡淡的百和香,飘柔的青烟袅袅婷婷地绕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宛若梦幻。 我静坐在铜镜前,神情恍惚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铅华不施,素面朝天,鹅黄银线浣纱寝衣恰似冬雪后的云华,青丝散地犹如墨缎。百合香……为什么这香气如此熟悉? 我正怔然,余光却瞟到镜中流泻出一道男人的完美侧影,不觉面露浅笑。 陈友谅只松垮垮的披着件素白的缎衣,胸前紧实的肌肤随意地袒露着,神色专注地执起犀角白玉梳慢慢梳起我这三千烦恼丝。 我握住他游鱼般穿梭于我发间的手,看着铜镜中双颊略显丰润的自己,愁恼道:“两个月过去了,头发没长太多,人倒是胖了不少。我如今是无盐丑妇,王爷却还要拿着梳子取笑我吗?” 陈友谅的笑容有些促狭,他俯首轻靠在我的颈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大夫说了这几个月你要好好养身子,你莫要招惹我。” 他的气息热而酥,柔柔地扑在我的肌肤上,激起细腻的颤动,我顺势靠在他怀里,闭眸道:“我哪有招惹你?” 陈友谅不置可否,只撩起我的发丝,放在手心亲吻着,眸子里溢出桃花般的昳丽:“前日老赵攻下池州,又立战功,恰好宁凝怀有身孕,我打算在明日举办一场酒宴,算是为老赵接风。阿棠,到时你又有得忙了。” 我霍然睁开眼,注视着他欣然道:“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自然要隆之又重的。你放心,我这个管家婆一定会不辱使命。” 陈友谅洒然而笑,眼眸里闪着春风般腻人的暧昧,凑近我耳边道:“我想要的喜事不止是这个。” 我蓦然双颊微红,愣愣地脱口而出:“那还要什么?” 陈友谅将手放在我的小腹上缓缓婆娑着,坏笑道:“这个。” 我羞得将臻首低垂,藏匿在他广如山岳的胸怀间,轻声咕哝道:“你不是说……大夫说……不能……” “是不能,”陈友谅目色复杂,将我轻轻推开稍许,指着案上的一盆仙人拜柳,语气略含薄怒,“所以以后再让我发现你把药倒掉,看我怎么整治你吧。” “你能怎么整治我呢?”虽然心虚,我却只是嘟嘟嘴,满不在乎道:“那药苦得能把人的肠子扭三圈,我不想喝。” 陈友谅挪到我的正前方,肃容正色,逼视着我道:“你喝不喝?” 我惊魂不定似地拍拍自己的胸脯,笑容却愈发狡黠:“好凶好凶!只可惜本王妃不吃你这一套。” 陈友谅眯起眼,双手放在唇边呵着,一副雄狮盯上猎物的表情:“那可别怪本王辣手摧花!” 要知道我最怕痒,这两个月来他都是用这招来逼我就范,乖乖喝下那苦不堪言的补药。 我惊吓着跳起来,躲在柱子后面怯怯道:“我喝我喝!” 似是觉察到机不可失,陈友谅立即拍手扬声道:“奉药!” 重重纱帷之外,犹如泥胎木偶般垂首直立的侍从应声端进来一碗药,我看了眼陈友谅那不容置疑的神情,无奈地接过药碗一仰而尽,苦涩的滋味令我眉头紧锁。 我瞪着陈友谅,咂舌道:“这样的药究竟有什么用?我的烧伤明明已经好得大半了。” “当然有用,”陈友联的星眸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意味深长道,“用处可大了。” 我恍有所悟,窘迫得满面红霞,嘀咕道:“那要喝多久呢?” 陈友谅扬起剑眉,刮刮我的鼻子,笑得幸灾乐祸:“直到有效为止。” “你杀了我吧!”我睁圆双眼,大叫道。 陈友谅朗声而笑,这笑声似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腻人,我气鼓鼓地瞥向一边。 端药的侍从见了,怯生生道:“王妃,奴婢准备了蜜水,喝下去可以冲散药的苦味,就不会如此难过了。” 我将信将疑地望向她,问道:“真的吗?” 那侍从点点头,将蜜水递给我,我这才发现她是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姑娘。 蜜水清甜润喉,喝下去后果然能消解那恼人的苦药味,我不禁眉头舒展。 陈友谅瞧着我的反应,也来了兴趣,他油然道:“这主意甚好,你倒是个机灵的丫头,叫什么名字?瞧着面生的很。” 那侍从抬起头,却径直望向我,恭谨道:“奴婢春儿,是上个月才进王府的。” “春儿,”我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不由道,“不知怎地,我瞧着她挺投缘的。” 陈友谅扶着我的肩道:“即是你喜欢,那以后就让她在你身边侍候吧。” 我含笑点头,春儿自是一应欢喜。 ------------ (十五)言笑晏晏 下 第二日,汉王府门前,仪仗威严,车辇煊煊。 内侍依次高声唱喏:“瑞州平章张定边到——,大将军赵普胜到——” 我和陈友谅立在门口,亲自相迎,陈友谅高冠束发,外间套了件藕青色蟠龙覆海纹纱衫,里头是月白色的缎绸中衣,冠带上的金镶玉在灯火下愈发熠熠生辉,仿佛在昭示着他此刻的荣耀与权力。 如此盛宴,我自然也要盛装出席,头梳如意高寰,斜斜簪上三支蝴蝶穿花白玉朱羽钗,身穿蔷薇粉水银线合欢锦裙,长长地裙摆迤逦在地,恰似铺开满路的蔷薇。即便是如今身为汉王妃,我也甚少穿得这样艳丽隆重,连陈友谅也不禁喟叹:“阿棠可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事实上,之所以这样隆而重之,是因为今晚作为傀儡皇帝的徐寿辉也要出席,男人对于权力的较量永远是不死不休的。 我这边刚扶下软轿中的宁凝,那边侍从就高唱:“皇上驾到——” 想起徐寿辉之前对我做的种种,我通身一颤,神色微凛,牵过宁凝的手,默默立在陈友谅身侧,垂首屈膝见礼,身子却僵直。 面前华丽的辇车上,缓缓走出一个人,徐寿辉金冠玉带,紫绶龙袍,面色却比两个月前更苍白瘦削,众人见了齐齐附身见礼。 陈友谅沉住面色,走上前稳稳扶住徐寿辉的手,淡淡笑道:“皇上舟车劳顿,又在病中,原本这等筵席不参加也罢。” 徐寿辉英眉一挑,徐徐道:“赵将军与国有功,今日双喜临门,朕身为天完之主,岂有不来犒慰的道理?” 他故意将“天完之主”这四个字念的重之又重,完了又将刀锋似的眼光生生剜在我的脸上,语气却是耐人寻味:“王妃的病似是大好了,瞧着人也更艳妩了些。” 陈友谅横身挡在我和他之间,正欲说话,未免节外生枝,我终是垂眸道:“有劳皇上费心。皇上舟车劳顿,妾身已备下酒筵,还请皇上与诸位大臣一同移步殿中,让我和王爷为各位接风洗尘。” 徐寿辉望向我的眼光愈发飘忽,口中念道:“王妃盛意难却。” 待徐寿辉率先步入府宅内,我和陈友谅对望一眼,心中更觉烦恼。 酒筵上,华灯燃起,厅内是筵开两席,并列于厅堂南端。 不管怎么说,徐寿辉在名义上仍是一朝之主,他肃容端坐在正位,左侧是我和陈友谅、赵普胜,右侧则是平章张定先、太尉邹普胜等人。 另一席是较次级的官员和幕僚,其中大多数人我都不太没有见过。 在这华丽大厅东侧处,十多位乐师模样的男女肃坐恭候,是礼乐班子。 加上侍候的婢仆,全厅虽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数人都是严守安静,纵席间有人谈笑,也小心翼翼,有种官式应酬的味儿。 今日的宴席是为赵普胜而设,他自然成了众多朝臣极力奉承的对象,宁凝只安静怡然地坐在他身边,粉嫩的面颊已溢出珠光般圆润的明媚。赵普胜虽为武将,又是出了名的气性如钢,却对宁凝极为疼惜爱护。不明就里的人戏称他是“畏妻如虎”,我却明白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 如今,南方战事吃紧,若论勇猛军中第一人当属赵普胜无疑,听闻过两日赵普胜又要率军攻打太平。也因此,席间陈友谅和徐寿辉纷纷对赵普胜夫妇慰切有加。 如此言笑晏晏,酒至半酣,歌舞升平,水袖飘飞,莺燕环梁,满目琳琅。非但我看得应接不暇,连赵普胜和陈友谅也连连拍手笑叹。 酒色熏人,我轻抚额头,总觉得胃里有些不适,在一旁随侍的鸢儿瞧出我面色惨白,低声道:“王妃,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抿唇摇头,恰逢陈友谅探寻的目光,只好对他勉强笑笑,示意他不必多心。 这时,细烟婷婷,鼓乐又起,有一身着云水轻绢留仙裙的女子翩然而出,裙摆上由细碎的天蓝晶石穿起银丝掐花,由发髻长长垂落的水晶流苏在极旋的舞步中飞扬,飘摇在灯火里,犹如繁星绕云般炫目清逸。每一次舞动间,云袖飞洒,曼成芳香的罗云,悠悠地飘过人的眼眸,在人的心间盛开出一朵朵曼妙水仙。 舞乐忽然急促,恰如雨打芭蕉;舞步更急,好似流风穿月。 我捂住自己的腹部,不适的感觉更深重,面颊上渗出涔涔冷汗,但看宾客们一个个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场中的舞蹈,只好咬牙硬挺。 忽然,丝竹皆止,众人痴醉。女子下身后仰,水袖直直地向陈友谅抛出,晶莹闪烁的流苏面饰分落两颊,露出她精致绝美的面颊。 我神息一滞,隐隐觉得不祥,徐寿辉执酒向陈友谅笑道:“汉王觉得此女如何?” ------------ (十六)喜忧难料 上 陈友谅玉面微愣,眼眸却沉静如水,他淡淡道:“人间绝色。” “卿怜,”徐寿辉含笑冲场中的舞女招手,“到朕这里来。” 那名唤卿怜的女子颔首低眉,仪态万方的移步到徐寿辉身侧,徐寿辉笑问道:“汉王如此喜欢你,朕将你许配给他如何?” 卿怜面泛飞霞,垂首扭捏着不说话,一副小女儿情态,更显其妩媚娇柔之姿。 我脑袋嗡嗡作响,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身下的檀木椅子,无助地看向陈友谅。 陈友谅面色铁青,方要开口,却听徐寿辉道:“汉王,莫要以为卿怜是寻常舞姬,她原姓沈,父辈曾官至尚书,又是朕的义女,自幼养在身边,诗书礼仪样样精俱,配你也绰绰有余。” 我极力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扭痛,心痛之意却难以抑制。 陈友谅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皇上,本王有王妃足矣!” “王妃虽好,到底出身不明,又膝下无子,堂堂天完摄政王,怎能耽溺于一人?”徐寿辉步步紧逼。 众人的红红绿绿的衣衫在琉璃玉纱灯的光芒下绚丽至耀眼,云纹青炉里的熏香腻腻的缠绕在鼻间,恶心的气涌瞬间直窜头顶,我再也忍不住俯身“哇”地一声吐出来。 “王妃,王妃!”鸢儿连忙跪下,轻拍着我不住颤抖的背脊,原本其乐融融的宴席顷刻间乱作一团。 “叫大夫!快叫大夫!”不知谁在高声怒喊。 早不该,晚不该,偏偏这个时候吐出来,这让宴中的群臣怎么想? 我呕吐着,连带着泪水一齐迸出眼眶,心中委屈的滋味更甚。 恍惚中,有人将我横抱起来,眼前人影攒动,珠帘飘朔。 我知道那是陈友谅,口中不住咳嗽着,低声道:“别抱着我,脏。” “傻丫头,”陈友谅无所顾忌地送我至内室,将我放在贵妃榻上,担忧道,“还很难受吗?” 我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推着他摇头道:“快出去,外面一应宾客都在等着,非要他们看笑话吗?” 陈友谅牢牢牵住我的手,面含薄怒:“让他们等着!” 这时大夫已匆匆赶过来,搭了我的手细细诊味,那眉头一耸一耸的,瞧得人心慌。 良久,陈友谅耐不住道:“到底怎样了?” 大夫面含喜色,俯身跪地道:“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 我呆愣愣地靠着床榻,那滋味就像是被人按进水中,又终于仰起头吸进几口新鲜空气一样。 陈友谅入鬓的剑眉扬的更高,他恍惚片刻,喜不自禁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人行医数十年,不会有错。王妃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那大夫恭谨道。 三个月…… 我脸色煞白,心底不禁犯怵,三个月,这孩子可能是陈友谅的,也可能是那个人的…… 陈友谅嘴角抽动,眼光阴翳如雨前的密云,这时徐寿辉、赵普胜等已挑帘进来,恰巧听到这一句,皆是一愣。 赵普胜率先反应过来,他欢喜道:“恭喜王爷将添麟儿!” 徐寿辉面上阴晴不定,转而含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汉王当真有福气。” 陈友谅目光温存,拍拍我的手背算是安抚,转身向徐寿辉等人,意味深长道:“托皇上吉言。” “如此三喜临门,可见今日是个好日子,朕真想为你再添一喜。”徐寿辉的目光乍暖还寒,字字似冰锥般刺进我的心窝。 我抿着丹唇不想言语,腹中却绞痛不止。徐寿辉如此步步紧逼硬要把沈卿怜送到陈友谅的床榻,无非是想在陈友谅的身边安插眼线,以此牵制陈友谅。 “皇上的盛意本王心领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今有三喜临门已经是福极,”陈友谅目光炙烈地盯着徐寿辉,嘴角却笑纹漾起,“阿棠困倦,还请诸位先回席间,本王稍后便去。” 徐寿辉也不做勉强,只瞥了我一眼,率着众人离开。 眼看着他们离开,我身体愈发颤抖,湿腻的液体顺着腿根一点点流出,我望着陈友谅,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他的面色却沉静如水,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大夫留在殿中,为我诊脉后,在帘外与陈友谅细语,我紧紧攥住榻上的云锦,呼吸都似被人扼住。 忍了片刻,我冲他们喊道:“谅,不要避着我,有什么就直说吧。” 陈友谅叹口气,掀起帘帷走进来握住我的手,肃容道:“阿棠,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背上衣襟都被冷汗沁湿,心痛随着腹痛一起绞着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我深吸一口气道:“孩子会保不住吗?” ------------ (十六)喜忧难料 下 陈友谅脸上的笑容寸寸消隐,他眼含忧色,却沉默不语,握着我的温热手心也有丝丝湿滑。香烟氤氲,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得向跪坐帘边的大夫探望。 大夫欲言又止地看看我,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才启口道:“王妃身子孱弱,又屡受重创,并不适合受孕。这胎来的不是时候,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对您的身体会更好些;如果想要这个孩子,也并非不可能,只要小心照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可能以后再想受孕就难上加难了。” 我双手蜷握,睫毛枯蝶般扑朔着,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心内千百念头却都扭作一团。 陈友谅痛惜的望了我一眼,转而深深注目于大夫,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峻:“什么叫应该?你听着,王妃这一胎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懂吗?” 大夫吓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点头如捣米,连连称“是”。 陈友谅面色稍缓,转向我嘱咐道:“阿棠,你先休息。酒筵上事头繁多,我不得不去应对,等我回来。” 他执起我的手亲吻了下,又交代鸢儿和春儿留下为我沐浴换衣,自己又到筵席上应酬去了。 ———————————————————————————————————————————— 玫瑰色的纱帷悠悠地飘荡着,有熟悉的百合香萦绕在身心,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我静静躺在浴桶中,紧闭双眸,任温热的水冲刷掉我今日的疲惫和辛酸。 怀孕三个月,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如果是陈友谅的固然好,但如果不是…… 我缓缓扶上自己的小腹,泪水汨汨流淌在铅华尽去的面颊上,这个孩子究竟该不该要呢! 我是想要孩子,可我想要一个健健康康、无忧无虑的孩子。若他活下来后,身份遭到质疑、亦或者身体并不健全,我又该怎么办? 有湿软的棉巾擦拭着我的肩胛,我摇头道:“鸢儿,我自己来吧。” 鸢儿没有说话,一个轻柔的吻却落在我的耳畔,连带着浓浓的酒气,像是溺死在酒坛里的玫瑰花瓣。 是他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微微向后靠着,却不知说什么好。 陈友谅抱起我,走向床帏,我瑟缩着赤/裸的身子深埋在他的怀间,心跳蓦然加速。 虽是寒冬腊月,却因着我向来怕冷,陈友谅命人在殿中烧了四五炉银炭,整个寝殿温暖如春。 饶是如此,周身的水珠淋漓在身上依旧是一种冰灵灵的凉滑,我禁不住抖动起来。 陈友谅将我放在床塌上,耐心地为我擦干身子,我捉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明亮的面颊上已绽满桃花朵朵,我一时愣住。 陈友谅垂首,久久注视于我,忽然将我紧紧搂在怀里,那份强劲的力度令我骨骼生痛。 “阿棠,”他的嗓音沙哑而颤抖,夹带着一分酒醉后的失真,“我们有孩子了。” 我含泪吻着他宽厚的肩,心中不知是喜是忧,终是咬咬牙说出口,“谅,这孩子……” 陈友谅将手指抵在我的唇间,目光炽烈如火,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孩子,也只能是我的孩子。” 望着他幽深的重瞳,心底的坚堡瞬间崩塌,我蓦地攀上他的肩膀,啜泣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反正他……他也未必能活下去。将来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陈友谅扳着我肩膀,一字一句道:“别胡说,作为汉王,我需要这个孩子;作为你的男人,我更需要这个孩子。” 我一时无措,茫然地对上他的眸子,怯怯道:“你不介意吗?万一……” 陈友谅将我揽进怀里,深情道:“不是说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孩子生下来后,我会许给他我能给的一切。从今以后这个王府里你我只是彼此的唯一。” 感动之余,我紧紧拥着他,泪如泉涌:“谅,有你,今生死亦足矣!” 陈友谅赶忙捂住我的嘴,眼含怒色,嗔怪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 我破涕为笑,拉着他蹿进云纹被衾中,无限依恋地靠着他的肩膀。 不知是春儿还是鸢儿将纱灯熄灭,零星的星辉透过重重罗帷落在陈友谅的胸前,勾成比月光更皎洁的晕影。 那香里似有安神的料材,心中虽犹抑难抒,我却迷迷蒙蒙地提不起精神想些什么。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拥抱渐渐远了、空了,我惊讶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帘幕。 帘外,响起断断续续的箫声来,若隐若现的箫音没有一定的调子,却处处透着一种广漠的孤独。 我望着罗帷外他执箫的落寞侧影,忽觉心痛,他毕竟还是介意的,这样的事,谁又能不介意呢? ------------ (十七)昭然若揭 渐渐地,箫音由若断欲续化为纠缠不休的云烟,转柔转细,充盈于彼此每一次轻微呼吸中,偏有来自无限远方的缥缈难测。明亮匀称的音符伴着夜风以一种极度内敛的缓缓绽放,我微睁双眸,仿佛看到一只红狐狸在某个神秘孤独的天地间踽踽独行,那种苍茫的触感勾起人深藏的痛苦与欢乐,涌起不堪回首的伤情。 蓦地,箫音倏歇。 我抬头轻声唤他:“阿谅……” 陈友谅挑起床帘,轻轻道:“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从未听过你吹箫,却觉得熟悉得好似上辈子的召唤,让我忍不住想要抓住那份流水般易逝的感觉。” 我说着,伸手抚上他的眉梢:“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哪样子?”陈友谅闭上眸子,那些难以言道的情绪也一并收敛到眼皮底下。 “蹙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笑了,贴着他的手臂轻声道。 陈友谅轻搂着我的肩,声音清淡而幽远:“小时候,我出身不好,我还有个哥哥,这些你大概都忘记了。原谅我总是不想对你提起以前。这么说吧,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和你本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后来你家出了事,唉,说过不提过去的……” 在这个时代,家世和地位往往最直接地左右着一个人的命运。陈友谅出身低微,所以每一步都爬得异常辛苦,即便功高盖主、权倾朝野,也不得不顺应朝臣儒士奉徐寿辉为君。 我点点头,喟叹道:“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我拥有你,你拥有我,这一刻我已经知足。” 陈友谅将我搂得更紧,脸颊贴着我的头发:“还有一件事,徐寿辉执意要将沈卿怜留在王府,你知道我,绝不会碰她分毫。但你若不喜欢,我就推脱掉。” 心如针扎,我抿唇片刻,叹气道:“你不能拒绝他,因为你想要更深更高的权利,就必须先顺从他。阿谅,不管怎样,我信你。况且我现在身怀六甲,而你是个男人,更是个王者,即便你真的纳她为侧妃,我也……” “傻丫头,我说过,你才是我的唯一,”陈友谅点点我的脑袋,意味深长道,“所以我想有个孩子,一个能继承我所有理想和荣耀的孩子。这个孩子不会再因为身份而寸步难行,他一生下来就会是摄政王的嫡子,他会有更深远更广阔的天空。而且我知道,你也想要这个孩子。当然,我绝不会勉强你,一切还都看你,你若是想要这个孩子,就每天乖乖喝药;如果不想,我也不会介意,反正来日方长,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吐出一口气,将头深埋在怀里:“但愿天遂你我之愿。” 陈友谅沉默,良久将我身上的罗衾盖好,起身道:“睡吧。” 我阖上眼,却在他走出帐外时悄悄打量着他,烬了三更的灯花又被燃起,他垂首伏案,翻看着繁复的军报或是地图。 烛火丛丛跳动在他的背影上,他顿住,翻起,又顿住,如此反反复复的,愈发寂寞而萧然。 我疼惜地注视着他,我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无论今后如何,我都要坚强勇敢地站在他身侧,再不让他蹙眉,再不让他为我而忧心。 —————————————————————————————————————————————— 陈友谅日日忙于公务战事,并不能时常陪伴我左右,但只要他人在汉阳,就会呆在我的寝宫中。 这些日子,我有孕不宜外出,便闲来无事从下人口中了解了当下全国的战局。这才知道,如今元朝已是强弩之末,义军三足鼎立,天下隐有三分之势。其中最强的,就是陈友谅的天完军和韩林儿的宋军,而韩林儿的宋军中又以吴国公朱元璋势头最劲。而陈友谅的军队也频频与之交火,自我孕后,赵普胜又前往前线由池州攻打太平,两个月后朱元璋战败,太平沦陷。 恰逢大都地动,人心浮动,地动乃“龙翻”之兆。所谓“龙翻”,就隐隐有天下易主的意思,陈友谅于是在这时将我的孕事昭告汉阳百姓,极力渲染福祚之象。 为了安稳民心,鼓舞士气,我决定上净土寺祈福,祈求“弥勒降世,普度众生”。这也是陈友谅的意思,我现在正怀着孩子,倘若生下的是个男婴,他便是所谓的“在世弥勒”。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初春柳枝新发,傍水长街上全是熙熙攘攘的百姓,有汉阳本地人,也有从附近城镇赶来的。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坐在华贵的车辇上,身上披着云天水漾纱衣,里面是绣有白莲华缎。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洒钱币,绸缎,并令教士们沿途诵经为天下苍生祈求福祉。 那些屠戮生灵的战争遥远地像夏商时期的故事,人们只是欢喜于眼前天完王妃的恩赐,笑脸洋溢着离散背后的艰辛幸福。 这一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让我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我不觉抚上自己的小腹,因着这个孩子,我不再是刚失忆时那个惶恐无知的女孩子,而是与汉阳、与天完血脉相连的一份子。 原来的我,好像一浮无根的飘萍,而孩子却是最饱满的种子,拉住我在坚实安全的土壤上,破苗而出,生长成参天大树。最后,我们都会盛开出生命中最绚丽的花朵,为自己所挚爱的这片土地,为所有善良的灵魂飘洒出真挚的芳香。 沈卿怜被留在了汉王府,陈友谅给她一应最好的一切,却独独从不踏进她的别苑半步。偌大的王府里,只余我这么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妻室,也有坊间传言,说我专宠惑主。对于这些,我只笑笑并不制止,流言止于智者,蜚语向来小人。 鸢儿曾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沈卿怜在背后传了我不少风言风语,我在心中暗叹,她也是个不幸的女子。生于乱世,红颜飘零如花,落花虽有意,流水却往往无情。任你风华绝代,任你显赫非常,一旦攀上男人们的权利之争,就只有旋入政治的风波中不能自己。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溺死其中,但好在,我的身畔有陈友谅,有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我已比她幸运太多。都是女人,何必为难彼此? 有一日,陈友谅离汉阳巡视,我坐在蔷薇花架下,凝望着天边疏淡的云朵,出神地想着:我的记忆也恰如这抹云华般飘渺失真,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我能拥有记忆,也就能知道腹中的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肉了。 但如果他真是那个“朱元璋”的孩子,我又该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忽觉有件轻软的狐裘披风搭上肩头,我侧头,是春儿。 这丫头虽进府时日不长,却极为贴心,简直堪比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还未说出口,她便会及时奉上来。 春儿俯身恭声道:“王妃,这天气乍暖还寒的,您性畏寒,又怀有身孕,还是快些回屋里去吧。” 我搭上她的手,缓缓走入寝殿中,清淡恬静的百合香萦绕在身侧,让人心底说不出的舒心。 我不觉道:“百合香也是你点的吗?你来之前,鸢儿就从不会点这香。” “是奴婢点的,”春儿的眸子里忽然异彩涟涟,她诚恳道,“这香味道淡雅,静心怡人,奴婢私下以为淡泊如王妃者,必定喜爱这香。” 我听得触动,转向她奇道:“你进府不过两三个月,为什么对我的习惯如此了解呢?” 春儿仰起头,神色复杂地望向我,欲言又止。 瞧着她的模样,我越发好奇,示意左右退下,对着她道:“想说什么就说,不碍事的。” 春儿抿着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蓦地凑近我的耳边,轻声道:“王妃还记得朱公子吗?” “朱公子,”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问道,“哪个朱公子?” 春儿神色有些急迫,她目光殷殷地望着我道:“王妃,您当真全忘记了?他可是您的夫君呐!” 难道她说的是朱元璋?这个可恶的男人,居然派了探子在我身边! 我脸色煞白,气急地指着她道:“你休得胡说,枉我对你亲睐有加,你居然费尽心机地挑拨我和王爷的关系。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奸细,又有什么图谋?” 我说着,就要喊人,春儿吓了一跳,蓦然跪在地上,脱口而出:“奴婢之所以对王妃如此了解,皆因奴婢本就是王妃身边的丫鬟。王妃若是不信,奴婢现在就可以将您所有的习惯嗜好倒背如流。”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心中翻江倒海,她趁机进言道:“王妃,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您根本不是什么天完王妃,您是大宋的镇国长公主,是吴国公未过门的妻子啊!” 我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道:“你……你休想凭着这些捏造的虚假之事来诓骗我!你再胡说下去,我就将你交到刑慎司手中。” 春儿不依不饶地抓紧我的裙摆,目光焦虑:“王妃,奴婢今日既然说了,就不怕一死。死则死矣,但求王妃不要执迷不悟、为虎作伥,与贼人相伴呐!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家人?汉王又从来不提起?奴婢相信您眼明心慧,必定有所察觉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 (十八)酒筵血光 裙摆上银线绣成的莲蕊在半明半寐的曦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幽幽地晃入我的眼中,往日种种疑端像开了线的丝绸般,在我眼前寸寸分崩离析。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眸子,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在最初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我相信陈友谅就是我毕生所眷恋的那个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尽管我失去了属于曾经的那段回忆,但我依旧笃定我现在做的事是绝对正确的,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本就是没道理的事。爱情就像从心里开出的鲜美花朵,我早已忘记了是谁种下了它,什么时候种下了它,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是谁在浇灌它,给它阳光和洁净的呼吸。” 春儿眼眸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她摇头道:“即便您不顾念吴国公这一层,您也要顾念皇上啊!他可是您的亲弟弟!即便您不顾念皇上,也要顾念您自己!您可曾想过若汉王真的是一心为您的良人,为何不敢告诉您过去的种种?还有,您受烧伤时,大夫日夜侍疾,汉王又怎会不知道您怀有身孕?可他偏偏要在宴请文武百官的让大家都知道,您难道没有觉出他是故意的吗?那日宴会上放在您身侧的菜式都是一应的孕妇忌口之物啊。他需要你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流得是赵宋皇族的血。他要娶你,可他要娶的不只是你,还有你背后这层身份,一旦东窗事发,他就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地坐拥南北两军,一统天下。但他使出这一招欲擒故纵,他让您愧疚,让您更加依赖他,他一直再骗您,您却心甘情愿被他欺骗吗?” “够了!别说了!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我重重一掌掴在她脸上,自我失忆后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不觉气血上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叫人却叫不出。 春儿急忙爬起来,抚着我的脊背,帮我顺着气,声音轻柔:“王妃,您别动怒,别动怒。奴婢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吴国公日夜等着您回去,大宋的子民日夜等着您回去,奴婢实在不忍心看您被奸人蒙骗。您不知道一切时,这份坚持是痴情,是忠贞;您知道了这一切还这么做,就是执惘,是愚蠢。奴婢斗胆进言,死不足惜,但请您务必要听到心里去。如今天完军与北方军在西面交战,双方针锋相对是早晚的事,奴婢实不愿见到王妃将来陷入两难之地。” 我渐渐缓过气来,神情复杂地望着春儿,缓缓道:“我不杀你,也不会将你交给陈友谅。但从今日起,你半步不得离开汉王府,如果让我发现你与外人互通书信,我绝不会轻饶于你。” “多谢王妃相信春儿!”春儿惊喜地跪在地上,眼神清澈而真挚。 我定定地注视着她,想从她的面上分辨出方才那番话的真假,可惜,我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心里乱极了,甚至有些痛恨春儿此刻的繁复冗杂的倾吐,本能地拒绝着她所诉说的一切。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根本就不懂!过去对于我太过于虚幻、飘渺,就像指尖滑落的沙子,一旦错过,就再也抓不住了,而陈友谅…… 我不能没有陈友谅,他是我的真实,我的期盼,我的现在、未来以及全部存在的意义。 人为什么非要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过去,而不是紧紧握住已经拥有的真实呢? 我摆摆手,摇头道:“我答应过陈友谅,忘记过去,和他重新开始。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但你除非死了,否则永远别想离开汉王府。” 我说完,侧首不再看她,鲛绡团纱的落地幔帘将微凉的春风隔挡在了外头,只余柔和的清盈似珠的荧光柔和闪烁,飘飘悠悠地,迷蒙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觉得不真切。 春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她不是个简单的丫头,至少背后有人指点她。这个背后之人,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想知道。她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为着这个可能,也为着给我肚子里的孩儿积福,我不忍杀她,但也绝不允许她再做出任何对陈友谅不利的事。 也许我错了,但我…… 人生一世,短短数十载,痴一次又如何? 我只想简简单单地,与所爱之人长相守,永相护,这样小小的奢侈,我实在不愿抛却。 —————————————————————————————————————————————— 又是两月后,宁凝即将临盆,池州却传来急报,说是朱元璋遣徐达等人突袭赵普胜的栅江大营。陈友谅仿佛早有预料,他面上并无半分恼色,反而愈发泰然自若,至少在我面前是如此。 我越来越读不懂他眸子里深藏的谜语,倒是宁凝整日笑容渐少。 一日向晚,王府设下家宴,请宁凝来,毕竟赵普胜犹在前线,这么做也是安抚她的心思,安抚赵普胜的心思。 因是家宴,并未铺张,只有我和陈友谅、宁凝在席,当然,还有沈卿怜。 有孕后身形难免有些臃肿,我也就不是很在意装束,只挽了个飞云髻,稀稀疏疏地插着几支米珠晶花,身上罩着云纹黛青长衣,与陈友谅坐在一起,和他们说笑。 沈卿怜也并未怎么打扮,琵琶襟的百合绿叶衣裙,衬得她肌肤更白皙,人也更萧索。她只是自顾自地斟饮,时而望一眼陈友谅,那幽幽的眼神刺的人浑身上下不自在。 宁凝始终操持着恬静的笑容,眉头却现出愁苦的纹理,身形也消瘦。满桌的菜肴不见她动过些许,我瞧着不忍,便问道:“阿凝可是吃不惯吗?” 宁凝的水瞳中含着似有非有地笑意,头上的双枝玉蕊簪花微微颤动,清清淡淡道:“还好,最近胃口不济而已。” 鸢儿机灵,夹起清淡爽口的白玉藕粉糕,放在青瓷碟子中,劝慰道:“这是小厨房做的糕点,平日里王妃也极爱吃的。夫人多少吃一些,也好让肚子里的孩子白白胖胖的。” 这话说的讨喜,宁凝嫣然一笑,夹起筷子咬了一口,玉葱般的手指却徒然顿住。 我暗觉不妙,诧异地望着她,只见她原本红润如霞的双颊渐渐发青发黑,樱唇中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我骇了一跳,登时站起来看向陈友谅,脑子似被人打了结,朦朦胧胧的一片空白。 几个近侍急忙上前扶住宁凝,陈友谅面色铁青,顾不得许多礼仪,抱起她走向内殿,边走边冲左右怒吼道:“快传大夫!快!” 赵普胜还在前线,经我遭劫一事,早就有些意图昭昭的人想要挑拨离间。而今天他的夫人在王府出事,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宁凝似是极力忍着什么痛苦,脸都扭曲了,说不出半句话,双手只是牢牢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仓促跟上去,走了两步,总觉得有什么灼人的目光刺在我脊背上,我下意识地回过头。 目光的尽头,鸢儿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吓得脸都白了,明亮高立的烛火下,远远坐在一旁的沈卿怜的嘴角漾起一丝寂寞而失望的笑纹。 我恍然意识到什么不对,难道这些事情跟她有关? 来不及想什么,一声凄厉的嘶喊针刺般警醒着我纷乱地神经,我急奔进内殿。 宁凝躺在贵妃榻上,闭眸抿唇,冷汗直流,嫩黄的长衫已被鲜红的血色侵染。唇亡齿寒,我倒吸一口冷气,奔上去紧紧抓住她的手,嘶哑道:“坚持住!阿凝,你会没事的!” 立马有两个侍从走过来,拉起我,口中惶恐道:“王妃,王妃!您不能呆在这里,产房不详!产房不详!” 我坚决地摇头,执意要留下来,最后陈友谅面含薄怒地将我直直拽出去,我哭着捶打着陈友谅的手臂:“赵大哥不在,就让我陪着她吧!” 陈友谅攥住我不断挥舞的双臂,怒喝道:“阿棠,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我蓦然愣住,看向自己的小腹,颤声道:“我害怕,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那糕点本是要给我吃的。如果不是她误食了,现在躺在那就是我。” 陈友谅紧紧拥着我,声音中满是怜惜道:“别怕,会没事的。有我在,谁也别想害你们母子分毫!” 片刻后,大夫赶来,说是糕点里藏有鹤顶红,幸而宁凝食欲不振,只咬了一小口。但就是这一小口,也足以引起胎动,下身既落了红,不久后,内殿里就有人惊呼:“羊水破了!” 屋内偶有几声嘶哑的“*”,稳婆端着清水进去,出来的却是一盆盆血水,那鲜亮的颜色醒目得令人心痛。 我看得心惊肉跳,扶着自己的额头以尽力保持镇定。一抹白白绿绿的颜色在我的眼皮底下旋动,我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沈卿怜,双手蜷握成拳。 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丝毫不介意我刀锋似的锐利目光,人命关天,她怎能毫不在乎? ------------ (十九)情深转薄 上 我抓住陈友谅的手,急切道:“阿谅,这件事,必须查清楚,事实很明显,有人要害咱们的孩子。宁凝是替咱们遭了罪啊!” 陈友谅反握住我的手,手心湿热而坚定,他吩咐王府所有侍从家将通通到场,神情肃穆的呵斥道:“王妃有孕,是天完之福,百姓之福。从今日起,本王再不离开王妃半步,如果有人在背地里捣鬼,要耍手段,使阴谋,就是与本王作对。本王十三岁出来打天下,这其间多少刀光剑影、阴谋阳谋,还未曾遇过胜手。你若是有这个自信,尽管试试看,只要让我发现,一定让你九族之内,挫骨扬灰!” 我感觉到他握住我的手开始颤抖,蓦地眼眶一热,极力忍住不让泪水落出来。 人群中有一个女子匍匐着出来,啜泣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这一切都是奴婢的疏忽!奴婢在厨房煨火时,沈姑娘曾进来要血燕吃,我当时没有注意……” “春儿……”我望着那张仓皇的小脸,低声喃喃,怎么会是春儿?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陈友谅松开我的手,揪住沈卿怜的衣襟,怒喝道:“本王从不打女人,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你?” 沈卿怜嫩白的双颊升起淡淡红晕,更显娇艳,她淡淡一笑,似是思索道:“九族之内,挫骨扬灰,这其中是否也包括王爷您的骨肉呢?” 她这话什么意思?她又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 我心底冰凉,霍然抬起头望着她,陈友谅抓紧她的手已然松开稍许,他声音沙哑:“你想说什么?” 沈卿怜垂下秋水般哀伤的眸子,轻轻揉着自己的小腹,叹道:“妾身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眼前发黑,蓦地后退一步,扶住臻首忍不住冷笑,乱了,全都乱了。 还记得他说:“阿棠,以后这天下就是你我的天下。” “从今以后这个王府里你我只是彼此的唯一。” 不是不能接受他有别的女人,而是无法接受他这种信誓旦旦的欺骗! 泪水断线珍珠般肆意地挥洒,我头痛欲裂,腹中也冷不防地袭来一阵绞痛。忽然觉得漫无止尽的暗色将我重重包围,我什么也不想争了,都说人定胜天,可你争得过天吗? 我看到陈友谅抱起我时悔恨交加的目光,看到沈卿怜被人一群侍卫架走时嘲弄的微笑,看到脚下众人惊慌失措的面庞,最后又听到一声沙哑的嘶喊,然后,沦陷…… 世界在我面前一点点塌陷,而我真成了溺死在权力的水涡中的落红,飘零,飘零,再也没有可以攀援的根苗。 ————————————————————————————————————————————— 明灯恍惚,轻纱飘离,我悠悠转醒,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还好,那个代表着我所有残存希望的生命律动依旧健在。 再看向别处时,陈友谅已握住我的手,神情是从未有过疲倦和伤痛,他俯身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脸颊,泪水大滴大滴地顺着肌肤滚入我的衣襟。 “宁凝怎样了?”我侧过脸,淡淡道。 陈友谅仰起头,深深注视着我,眼中的忧色深似汪洋:“大人还好,孩子却保不住了。” 我睁大空洞的双眼,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地盯着头顶的蟠龙云绣,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这段感情的真实性。 时光静谧地从指尖溜走,那份隐匿而略显麻木的心痛却不曾消退,眼泪反复在眼中充盈、风干、再充盈,愣是不愿意让它流出来,泄露了我深藏的脆弱。 陈友谅吻住我的睫毛,声音有些颤抖:“你听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说一次。我的确临幸过沈卿怜,但那时她给我下了药,我并不想……我已经命她喝下打胎药,谁知她违背我的意思。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就杀了她。” “别杀她,”我终于开口,语气却冰寒,“留下她,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再给他们名分,说到底那也是你的妻与子。” 陈友谅面上青筋绷起,他狠狠抓住床杆,一字一句道:“你不信我是不是?” 我抿唇不语,眼光也不曾移却半分,他霍然而起,转身欲走。 刚大步流星的走了几步,他又回身折返,目光炙热而深邃:“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信不信我?” 他用“本王”,而不是“我”,是他故意要与我疏远来突显自己绝对至上的地位和权力吗?是他要以天完摄政王的名义在向我下达妥协的命令吗? 我冷笑出声,声音轻得仿佛是湖上一缕淡漠的风,再也吹不起半点涟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隐隐约约的,我发现它就要醒了,我害怕我在梦里甜蜜的死去,又害怕醒来后冰冷的活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生或死?快乐或痛苦?” 陈友谅静默地立在我身畔,良久,他缓缓道:“你可以快乐的生,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愿意吗?” ------------ (十九)情深转薄 下 我怔怔地望向他,他眸子里的伤痛和期待比任何时候都清洌、让人心疼,我蓦地攀上他的双臂,哑声道:“我愿意,我愿意!” 他紧紧拥住我,那样深刻的力道仿佛生怕一松手我就会离去一般,我伏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我好害怕!我怕这一切都是假,都是虚华的梦幻;我怕明天一觉醒来,又会有我意想不到的打击;可我更怕失去你,我怕我此刻一松手,就再也握不到你……” 陈友谅的身躯轻微的颤抖着,他深呼吸了几次,一字一句道:“那就不要醒,也不要松手,不然我一定会丢下你。” 泪水浸湿了他的长衫,染成玉兰花般幽然的水晕,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不要醒,也不会松手,无论过去怎样,未来怎样,我只有你,只有你。” 湿凉的液体蹭着我的耳朵滑过,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为我而流泪,他是在乎我的。我不想要过去了,那些可怕的过去,我永远也不要再记起来。 ————————————————————————————————————————————— 这件事后,沈卿怜被幽禁在别苑,春儿在我的袒护下只被杖责三十,打发到下等房,生命无忧。 而宁凝再没有笑过,失去孩子的宁凝,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儿,在日渐明媚的春风中枯萎、凋零。 前线战事正吃紧,不知道谁给赵普胜送去消息,他竟然不顾池州的战事,星夜赶回汉阳。 陈友谅对此面上虽依旧波澜不惊,实则大为震怒,我还记得那日他去赵府慰问回来后,一脸倦容地躺在我身侧。 他身上湿湿凉凉的,还散着淡淡的沐浴后的清芬,我贪恋地揽着他的手臂,语气却担忧:“他怎么样了?” 陈友谅睁开眼,仰视着床顶繁复的纹饰,语气听不出感情:“大醉,醉的不知就里,不辨东西。他满嘴胡话,哭哭笑笑的,不像个将军样子……他,他大概是怨恨我吧,怨我没能照顾好宁凝,怨我没有处置沈卿怜。” 我将脸贴在他润泽如玉的胸膛上,轻叹道:“这也怨不得他,他是极在乎宁凝的,喝醉了,难免说些胡话。” 陈友谅以手作梳,耐着性子梳理着我深垂胸前的青丝,声音却蕴着薄怒:“都说酒后吐真言,他是否是真的呢?你可知道,他居然说他想辞官归隐,带着宁凝离开!” 我仰起脸,深深注视着他,宽慰道:“别想那么多,他只是伤心过度。” 陈友谅摸摸我的脸,不再说话,我知道,他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必定头疼的紧,便替他窝好被角。 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我闭上双眸,脑子里不断涌出那夜与宁凝醉酒的情景,那时我还羡慕她的好运气。转眼间,世事已变幻如斯,说到底这件事,也有我很大责任。如果不是春儿、如果不是沈卿怜,又怎会…… 我在心底长叹一声,但愿上天不要再折磨这对苦命的鸳鸯。 睡意正朦胧,却忽然听到帘外有声响,我警觉地睁开眼,陈友谅已握剑坐起来:“谁?” “汉王,前线急报!”粗噶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应是他的亲随康信之。 陈友谅眸子里睡意顿去,迅速披上衣服走出帘帷,默不作声地看着一纸薄书。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背影,赵普胜只回来一天,一天前线就发生急变。春儿投诚、宁凝流产、赵普胜回汉阳,如今看来,这一连串的事仿佛是早就预谋好的。 我不敢多想,背后那只操控的手却已经呼之欲出。 “明日一早,命朝臣来王府议事,记得早一个时辰叫来赵普胜。”略作吩咐后,陈友谅挑帘进来,挨着我躺下。 我碰碰他,低声问道:“怎么了?池州出事了吗?” “朱元璋已攻下池州。”陈友谅淡淡回了一句。 赵普胜离开,池州失陷,这不明摆着说明赵普胜怠误军机,无视君令。 我听得心惊,他的云淡风轻更令我不解,只睁大了双眸望着他胸前的一道长疤,轻轻婆娑着,渐渐出神。 陈友谅捉住我的手,解释道:“我想了想,池州本不足为虑,朱元璋无非是想离间我与老赵君臣之谊,他既然给我下了套,我就不妨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是怎么个将计就计之法呢? 我正想问,他却将被衾拉过我的头顶,轻声道:“睡吧,什么都别想。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 (二十)恶毒诅咒 上 池州兵败后,陈友谅当着众臣的面厉声呵斥赵普胜一番,并褥夺其所有蕃封,但兵权依旧交予他。 而宁凝的身子则一天不如一天,她终日郁郁寡欢,拒绝朝见,拒绝宾客,窝在自己的府邸中。 战事从未中断,政局也绝无休止,好在那燎原的火烧不到汉阳,好在陈友谅一直在身侧护着我。而我呢,肚子越来越沉重,大夫说极有可能是男胎,陈友谅欢喜至极,便带着我去净土寺祈福。 夏日的寺庙外,清风迢遥,十里白荷,硕大的碧绿叶子托起水灵灵的皎洁花瓣,散着滴翠翠的清凉。陈友谅扶着我,自净土寺祈福出来,远远地奔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着我们大声诅咒:“陈友谅,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杀人无数,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我听得心惊,一手护着自己的小腹,一手抓紧陈友谅微凉的手心。 陈友谅轻轻揽着我,低声安慰道:“她是前太师倪文俊的妻子,让她喊吧,我的确杀人无数,却从不怕报应。” 倪文俊,曾在几年前图谋杀害徐寿辉篡位未果,之后投奔旧部陈友谅。当时还是左将军的陈友谅设下鸿门宴将其斩杀献给徐寿辉,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陈友谅才能兼并倪文俊的旧部,扩充自己的实力,最终平步青云,走到这个位置。 几个侍卫架住那个女人,想将她拽走,她扭头注视着我的肚子,眼里发出恶毒的刀光:“陈友谅!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断子绝孙!” 我倒吸一口冷气,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陈友谅稳稳扶住我,声音冰冷而森寒:“把她带下去,割了她的舌头!” 那女人仰头大笑,笑声惨烈而疯狂,一路叫骂着被人拖走。 我心有余悸地看向陈友谅,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别杀她,给孩子积点福吧。” 陈友谅点点头,目色却是冰封似的冷峻,他字字掷地有声:“我陈友谅不信天,不信命,更不信什么诅咒。我会让她活着,亲眼看着我成为天下第一等人,亲眼看着咱们子孙满堂,千秋万代!” ————————————————————————————————————————————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已有些浮肿,却还是坚持让鸢儿带我到院中走走。 夕阳又转小楼西,重重叠叠的园林被幽亮的绢红宫灯悄然点亮,烛火摇曳,将灰蒙的天都缩进小小的宫室中,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走到惜春堂,我驻足凝望,这里就是沈卿怜住的地方。那天的事查清楚的结果是,有一日沈卿怜在院中哭泣,陈友谅恰巧路过安慰了几句,她便央着陈友谅陪她饮酒。谁知一杯下肚后,就酿出这么个孩子。 这件事究竟属实与否,我不知道,也不想再追究了。 我也是女人,再怨,再恨,孩子总是无辜的。 至于酒宴上的毒,她从头到尾既没有承认过,也没有否认过。这不禁让我有些怀疑,难道说,她是无辜的? 算算时日,她也怀孕四五个月了,终日被禁锢在这方寸大的土地里,也不知道胎象好不好。 我扭头吩咐鸢儿:“记得每日都来惜春堂看看,缺什么少什么都要及时送进去,千万别委屈了她。” 鸢儿嘟着嘴,满不在乎道:“王妃,她那样害你,你又何必……” “胡说,”我及时打断她,严肃道,“别忘了,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位小王爷。” 鸢儿立即肃起容色,诚惶诚恐地俯首噤声。 ———————————————————————————————————————————— 夜晚,焚香醺暖,陈友谅伏在案上看着堆积如山的军报密信,我斜倚在紫檀床上绣着一件小衣服,床帘上的串串明珠在温良的烛火下闪着柔和的光线,令我生出几分慵怠之意。 正睡意朦胧间,有人敲门,陈友谅起身放下我面前的床帏,命那人进来。 那人说话的声音极轻,仿佛生怕我被吵醒,但我终究还是听到了:“前线急报,赵将军攻下龙兴,说此城名好,是祥瑞之兆,命属下……命属下……” “说下去。”陈友谅的语气淡淡的,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阴翳的寒冷。 “是,”那人吸了口气,接着道,“赵将军命属下前来汉阳请封。” “啪——”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桌案上,我蓦地坐起来,隔着帷帐看向陈友谅。 陈友谅转身背手,心不在焉地踱了两步,又猛地回过头来,“咻”的一声拔出佩剑指着跪地惶恐的士兵道:“他倒是越来越有胆识!居然学会居功自傲了!” 寒光出鞘,混着烛火燃进我的眼眸,我捂住双唇,好让自己不至于惊呼出来,赵普胜又怎会是这样的人呢? ------------ (二十)恶毒诅咒 下 士兵面含惧色,去不敢闪躲,只是迟疑地望向陈友谅,怯怯道:“那,是否加封?” “封,为什么不封?”陈友谅将长剑摔在地上,冷笑道,“你顷刻起程,去龙兴传我口令,敕封大将军赵普胜为龙兴平章,赐佳酿三千,犒赏全军将士。” 士兵连声称“是”,立即站起身子离开内殿,慌乱中还打翻了一根灯柱。灯火扑灭在磨得光滑如玉的地板上,只留一根圆柱骨碌碌地呜咽着。 “慢——”陈友谅忽然叫住士兵,意味深长道,“将赵将军说得话原封不动地传给皇上,毕竟他才是天完之主。” 那士兵迟疑片刻,遂即领命告退。 我掀开帘子,轻声唤着:“阿谅。” 听到我的呼唤,陈友谅起伏的前胸渐渐平复,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温声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看到他修昳的眉头又蹙成了峰峦,我心头微痛,轻轻抚上他的眉间,柔声道:“你别生气,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陈友谅闭上那双火光四射的明眸,深深呼吸,然后睁开眼微笑道:“没事,眼下这些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里,但愿真是个男孩。” 他手掌上的薄茧,轻轻磨着我肿胀的肚皮,我羞涩地垂下头,刚想倚入他怀里,腹中却猛然剧痛起来。 冷汗瞬间沁湿了胸膛,我大口呼吸着,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指甲都嵌进他的肉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却又真实的无以复加。 陈友谅脸色急变,他抱紧我冲着门外大吼道:“快叫稳婆来!” 很快,一群女人围住我,一个四五十岁看不清模样的婆子牢牢抓住我手,鼓励道:“王妃,王妃要坚持住!”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上又痛又麻,忍不住哭出声来。人人都面色凝重、目光忧忡,尤其是鸢儿,她那双水润的大眼已肿作核桃般大小,直觉告诉我,我极有可能失去这个孩子。 不行,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谁说人不能胜天?我偏偏要和天争一争!哪怕是死,我也要留下这个孩子! 坚持,坚持!撕心裂肺的痛楚不能摧毁我的意志,我用近乎疯狂的嘶喊来表明我的决心。恍惚中,陈友谅闯进来,冲开众人,将脸贴在我汗湿的发上,低声说着什么。 我一句也听不清,具具人影在我眼前放大、缩小、再放大,我拼命从脑海中汲取残存的意志,拼命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这个世界,以驱走那份可怕的陷落感。 最终,我侧过头注视着双目通红的陈友谅,只觉精疲力尽,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的容颜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清晰,而又隽美。 上天对我终是不薄的,我能拥有这样一个比天神还要令人心醉的夫君,此生已经足够了。 我冲他凄然一笑,虚弱道:“保住孩子……” 接着,我好像睡着了,在迷蒙的世界里,我听得阵阵嘹亮悦耳的啼声。我通身都轻飘飘的,好似一浮漫无边际的柔嫩云彩,随着一只“啾啾”歌唱的云雀飞向落霞映满的苍穹。 飞着飞着,我自己也变成了那云雀,洁白的翅膀从肩侧伸展而出,我快活极了,旋着身子在万里洁净中翱翔。 脚下,黑曜欢呼着跳跃起来,在青草茵茵中追着我,我不管不顾,只想冲进更深更远的云雾中,与那最明亮的光芒融为一体。 忽然间,云朵都凑在一起,变成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启开唇齿,温柔地呼唤着我:“棠儿,来吧,来到爹这里。” 我刚想开口,明艳的天光寸寸熄灭,入目的是漆黑的夜空。我茫然地遥望着天边一团宝剑般璀璨森寒的星群,正在思索那是什么,自个儿却变成了一只喷火的凤凰,直直地冲向那把剑。 “朱雀玄武一朝相逢,就是无妄劫灾……” 有低沉悲悯的声音响在耳后,好似琴筝奏出的仙曲,却又泄露出锋利凛冽的杀机。 冶艳明灿的光辉在两点相触的一瞬间迅速膨胀,烟花般绽放在整个天空,我又幻化为人形,断线风筝般跌落云霄,急速下坠。 而那丛利剑般的星群却自此湮灭于无痕,我骇得大叫一声,霍然睁开双眼。 男人的手蕴含了不易察觉的稳健力度,轻柔的握住我湿腻的手心。我轻轻摇头,渐渐分辨出自己体内那份空虚的感知和眼前舜华明媚的宫室。 一双莹然有光的俊秀深瞳深深注视着我,只在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在那里面,藏着两个我,过去的,和现在的。 那些被时光倾吞的回忆顷刻间呼之欲出,我却本能的拒绝着,身子不住的颤抖。 “阿棠,阿棠。”男人声声唤着我,嗓音嘶哑而温柔,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似浅似深的畏惧。 在重要关头,陈友谅将我生生拉了回来,朦胧的记忆再度分崩离析,我又回到那个一无所知的我,只属于他的我。 ------------ (二十一)初为人母 (二十一)初为人母 意识渐渐清楚,仿佛从绵软虚浮的云间跳下,踏上坚实稳妥的土地,我侧脸望着他,虚弱地唤着:“阿谅。” 陈友谅愣了片刻,我才发现他眸子里明媚的春晖都化作飘着落红的酥软流水,他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似喜似悲地应着我:“阿棠,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勉强微笑,身子酸软的像是他人的皮囊,周围静谧的空间却令我蓦然觉得惶恐不安,我焦急道:“宝宝呢?” 陈友谅帮我把额边的乱发捋好,动作轻柔地好似我是个那个新出生的婴孩:“宝宝好好的,是个男孩,却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别想孩子了,你要是累了,就多睡一会。” “我不睡,”我固执地摇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揪着他的袖口,“我好像已经睡得太久,让我看看宝宝吧,他应该在母亲的臂弯里度过新生的。” 陈友谅踟蹰片刻,扭头遥遥望向门口,吩咐道:“鸢儿,叫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我目光殷殷地眺望着门口,不一会,我听到轻缓的脚步声,一个白净和善的妇人裹着一个小人儿走向床边,跪下。 陈友谅将我轻轻扶起,靠在他的肩头,我睁大眼睛张望着,心跳蓦然加速。 这就是我的孩子,他闭着眸子睡着,小嘴还呷呷的响,仿佛梦到什么极甜蜜幸福的事。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是丑乎乎皱巴巴的一团肉,在我眼里,他的面庞却比天上的星月都明亮可人。 我傻笑着,伸出手想触摸他柔嫩的脸颊,却又忧心扰了他的好梦,于是手就顿在半空中。眼泪却不听话了,滴滴滚落,我幸福得几乎忘记了呼吸,抬起双眸欣喜地注视着陈友谅。 陈友谅低头吻了吻我的沾染露水的睫毛,轻声道:“宝宝看够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的身子仿佛化作了绵软的柳条,贪恋地依偎着他的臂弯,抓住他胸前的薄衫道:“不够,怎么都不够。” “听话,你想要宝宝有个身子孱弱的母亲吗?”陈友谅似是温柔似是威严地注目于我,看得我的心也软了。 是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怎样得虚弱不堪,至少喂奶怕是不行了。这可不成,我一定要亲自抚养我的孩子。 我将脸颊贴上他微微发热的胸膛,眸子却始终锁在宝宝身上:“好,我休息,我一定好好休息。” 我说着打量起奶娘,她看起来娟秀洁净,倒是让人挺放心,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妃的话,奴婢温娘。”那妇人垂下眸子低声回答。 我点点头:“倒是挺温良恭顺,我身子不好,这些日子宝宝就多靠你了。你是宝宝的奶娘,我希望你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他,爱护他,我会记住你这份情的,我想宝宝也会!” “王妃放心,”温娘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目光也多了几分慈爱,“奴婢会好好照顾世子,还请王妃务必养好身子。” 我抬了抬手臂,还想抱抱他,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于是作罢,有些遗憾的望着他:“宝宝对不起,娘不能亲自照顾你。等娘身子好些了,再不让你离开娘半步。” 陈友谅紧紧拥着我,明眸中也含了朦胧的雾色,他哑声对温娘道:“先抱孩子下去吧。” 温娘将臻首深垂,低声唱了一声“喏”,便恭谨的退出。 我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底某块肉像被人生生剜下来似的,没来由的疼。 我还想探出身子再看一眼,陈友谅却俯身吹熄了灯烛,他将我放好,沉默地躺在我身边。 我揽上他的手臂,有些怨怪地舐咬着他的寝衣:“咱们的孩子这么好,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陈友谅侧过脸吻吻我的脸颊,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你昏迷了多久?” 我茫然的摇头,昏迷吗?这不重要,反正我已经醒过来了,反正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足够了。 “整整十四天,”陈友谅深深呼吸,嗓音也在颤抖,“这孩子差点要了你的命。” 十四天…… 我脑袋嗡嗡地,下意识地触摸他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长满了胡渣子,我有些心疼的缩进他怀里:“对不起,这十四天我好吃好睡,害你担惊受怕,还要独自一人照看宝宝。” “你这……”陈友谅揽得我更紧,叹息道,“傻丫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太想要这个孩子,也太需要这个孩子,以至于忽视了他给你带来的危险。我居然让你去选择冒险,这种决定是否很愚蠢?因为我突然发现比起这个孩子,我更离不开你。从我十三岁起,就不曾在身心上依赖过任何一个人,本以为要就此孤独一生,结果上天给了我这个奢侈的机会。我不知道这种奢侈是对是错,我是一把剑,我有自私锋芒和狠毒的一面,我怕伤了你,也怕伤了我自己。事实是我的确伤了你,更差点失去你。我突然有些憎恨这个孩子,只因他是我自私的最好证明。” 我沉默,在心底低低叹息,他终于还是间接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但这样也好,至少在这一刻,他完全地向我打开了自己。原本还有些怨忿和嗔怪,如今却都化为乌有。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什么合适的劝慰,我深吸一口气,抱住他的肩头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孤独,也没有绝对的锋利。如果你是一把剑,就让我做你的剑鞘吧。” 陈友谅似是颇有触动,通身一颤,半晌没有说话,之后无声无息地将罗衾覆好,柔声道:“睡吧,都过去了。” 我是真的疲惫极了,便闭上双眸环着他不再说话,想着宝宝那瘦瘦小小的可爱样子,不觉甜甜浅笑,缓缓睡去…… ————————————————————————————————————————————— 陈友谅给孩子取名“善”,古语说“善人国之主也”,有人说这是意图昭昭,陈友谅却笑谈:“我这一生杀戮太多,是个大恶的罪人,然而活在乱世却必当如此;善儿不同,善者德之建也,他将是治世之人。” 自宁凝流产以后,他日夜伴在我身侧,难免怠误了战事。西面朱元璋部与天完军纷争不断,东面元军又牵制着陈友谅的部分兵马,而赵普胜却出人意料的恃功跋扈起来,这令陈友谅不得不忧心。最关键的是,徐寿辉听说赵普胜攻下龙兴后,竟说“龙兴乃之兴龙地也”,甚至提出要迁都龙兴。只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趁机拉拢赵普胜,据龙兴而分天下。 情势变得异常严峻,陈友谅不得不抛下产后虚脱的我,迅速前往江州大营部署一切。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也有人说是因为赵普胜这几个月功高盖主,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陈友谅才会如此。但我始终不信,我不信赵普胜会是这样的人。 离别的那个晚上,也是徐寿辉提出要迁都龙兴的那一天,陈友谅拥着我的肩头坐卧,一双幽深的重瞳却飘往远方。 我注视着他,发现他的眼中血丝如织,目光却凝重而阴诡,犹如一把寒光出鞘的宝剑。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悟:他的温情只是某个时刻属于某个人的奢侈,在他心底却潜伏着一种叫做猜忌的猛兽,一如古往今来众多剑指天下的帝王。 这种发现令我忧怖、彷徨、甚至心慌意乱,直觉告诉我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正漫无目的地从他紧锁的浓眉中肆溢而出。 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蹙眉,想替他展平那份碍眼的忧愁和隐怒,他却反握住我的手,盯着我良久,才叹气道:“阿棠,对不起,我必须去江州。” 我知道他会走,但他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依旧觉得胸口发闷。毕竟,孩子还未足月,而我也在病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他离开,一刻也不想。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家,渴望温暖和陪伴的女人。战争就代表着艰辛、孤独、无止无尽的担忧,以及所有阴晦的一切,而这些都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爱的人是王侯将相,而非普通百姓。 我抿着丹唇,想努力说出两句鼓励的话,却什么也吐不出。 陈友谅深深注目于我,那眼神里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令我禁不住侧首,眼泪却在不经意间潸然滑落。 他担忧地扯扯我的衣裳,我连忙拿袖子拭去泪水,回头对他嫣然而笑:“早些回来,我希望善儿第一个会说的字是‘爹’。” 陈友谅坚毅优美的脸颊微微颤动,伸手抚上我的双颊,目光深沉,掌心却温湿。 噢,那湿润的竟是我的泪。 我错愕的看向他,什么时候起,我已泪流满面? 这多余而恼人的泪水,再一次将我渺小的懦弱和怨怪表露无遗。 陈友谅将我紧紧按在胸前,声音是无奈和悲凉:“嫁给我这样的人,就势必难享琴瑟在御的幸福。但我不能停,你知道吗?多少人在我身后虎视眈眈,我根本没有退路,也没有人允许我有退路。一旦我停下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希望我做曹孟德,还是楚霸王?” 楚霸王,与虞姬相拥而死,我怎能让他做楚霸王! 我霍然抬起头,目光坚毅而勇敢,一字一句道:“我等你回来。” ------------ (二十二)东窗事发 这一年,刘福通部各军大举进攻,展开浩浩荡荡的北伐。五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韩林儿至汴梁,建为都城。汴梁曾是宋朝都城,宋军入主汴梁,总算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复宋”。紧接着,刘福通北进大同、上都、辽阳,甚至一度迫近元都大都,烧宫殿、破元防,纵横数千里,打了就走,并不留人防守,兵贵神速。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心中不免触动,如果宋军实力雄厚,为何不趁机收复北方诸城,而是流水账般破敌便退?难道说,宋廷内部另有什么难言的危机? 当然,我之所以开始留心这些,还是因为春儿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尽管没有记忆,也不愿去回忆,但这种身份一旦强加在自己身上,总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探知那个所谓的“弟弟”——韩林儿的命运。 刘福通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后,义军无不受到鼓舞,天下亦为之振奋。朱元璋领导的吴兵乘机响应刘福通,继续攻取浙东各地,并以康茂才为营田使,办理屯田,又宁赵开郡学,聘宋濂等讲学。这期间,朱元璋部和张士诚部两军交接,发生了不少冲突。 对于朱元璋,我心底是极抵触的,大概是因为心虚,亦或是另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比如说,至今我也想不通当日自己为何要放走朱元璋。 有南北红巾军牵制元兵的主力部队,朱元璋又与张士诚酣战,陈友谅便趁此良机率军南下,连克瑞州、邵武、吉安、抚州、建昌、赣州、汀州、信州、衢州等路,取得重大胜利。有陈友谅亲征,赵普胜的军力渐渐被分刮,兵权也大不如从前,而陈友谅征战这三个月,对徐寿辉迁都的提议也不闻不问。 时间一长,徐寿辉终于按捺不住,修书一封到江州大营,决定亲自去找陈友谅商议。 一时间,战事风云激荡,庙堂、权贵、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潮汹涌。 这些日子我基本不能下床,只是一味的吃药养病,偏偏善儿这孩子身子也弱,便一直由温娘带着。 这期间,沈卿怜也诞下一子,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我下令解除她的禁足,吃穿用度一应与我相同。 ———————————————————————————————————————————— 十月,金桂已开至荼靡,娇柔的花瓣打着旋落在被秋风吹开的窗棂上,飘来阵阵甜蜜的寒息。那种又冰又暖的滋味,一如窖藏在人心底的思念,香浓的化不开,却又缥缈的抓不住。 彼时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正伏在桌案上涂墨,风一来,纸便像离了魂的蝴蝶儿,轻悠悠地飞起来。 鸢儿瞧了我一眼,便轻手轻脚地去关窗户,我挑眉看着,懒懒道:“别关,我瞧着这风挺好,开着吧。” 鸢儿遥遥头,俯身拈起跌落在地上的纸墨,似模似样的念起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我冲着鸢儿“嘘”了一声,侧首望着摇篮里酣睡的善儿,方才他的小脚踢了下身上的福锦,口中还“呀呀”的叫了一声,似是做了什么乖张的梦。 这孩子,也是命苦,从生下来时就瘦瘦小小的,也不爱哭,柔弱得像片不堪风的秋叶。 看巧,他仿佛知道我在端详他,就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瞅着我,白皙的肌肤被破窗而入的阳光挑染得红润而恬静,那模样让人心疼又心怜。 我含笑抱起孩子,秀眸却蒙雾,心中更是刺痛,善儿三个月了,他却还不回来看看我们母子。 鸢儿噤声立在一旁,挂在帐边的金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下意识的回头,陈友谅的亲随康信之正立在门外探头探脑。 “进来吧。”我垂首拢了拢孩子襁褓,好让从远方携带的风沙侵染不到他的柔嫩。 康信之跪立在地上,双手呈上一封信笺,轻声道:“前几日汉王与朱元璋部徐达交战,大破徐达于安庆!” 我笑而不语,颤着手接过家书,心中又苦又甜,对于我而言,胜负皆不重要,平安最好。 “王妃,汉王说了些什么?”鸢儿好奇地望着我,又不敢向前探身。 关山梦回,寸寸河川流淌的皆是离恨水;薄笺漫开,点点笔墨晕出的都是相思意。 我淡淡微笑,泪水却流出:“王爷立善儿为世子,又给小王子起了名字,叫陈理。汉王决意在江州设宴庆功,犒赏三军。” 说完,我悄然折起书信,在信的右下角,染着这么几个字“朝堂将变,卿自保重”,短短八个字,已蕴含了一切。 我还未来得及去思索这其中的缘由,善儿便“哇哇”地啼哭起来。 他哭得我揪心,什么思绪都乱了,我心疼地拍着他:“宝宝,别哭,是饿了吗?” 鸢儿见状,立即道:“奴婢去叫温娘来。” 我点点头,康信之退作一旁,欲言又止。 温娘急匆匆地跑过来,爱怜地接过善儿,背着康信之开始喂奶。善儿像找到了所有幸福的源头,贪婪地吮吸着香甜的乳汁,温娘轻抚着他头顶的乳毛,黑亮的瞳孔慈爱而忧郁。 我默默注视着温娘,她脸上涂了红霞般灿烂的胭脂,娇艳的朱唇映着她更加光彩照人,颊边铅华没能掩住的苍白却显露出幸福的疲惫。也许,她并没有特意打扮自己,只是那种母性特有的光辉足以点亮任何一个平凡女人的美丽。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遗憾,如果善儿眼里稚嫩的贪恋能投射在我这个母亲身上那该多好! 眼看着善儿哭声渐至,我从温娘手中抱过善儿,悠悠地哄着,善儿看见我,小脸上绽放出甜甜的笑容,露出两颗稚嫩的乳齿。 我欣然地吻吻他的额头,他则出神的盯着远方某处,忽然又大哭起来,哭声凄厉,仿佛在承受着什么隐秘的痛苦。 我被他骇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地望向温娘和鸢儿,三个女人想尽办法哄他,他的哭声却越来越响亮,脸也憋得通红。 仿佛被人扼住了呼吸,我蜷住拳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吩咐鸢儿:“快叫大夫来。” 大夫很快赶来,见到善儿的那一刻却目光凝重,我深吸一口气,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想是中了毒。”大夫低声诺诺,眸子垂的更深。 我的五脏六腑都阵阵扭痛:“什么毒?” 大夫发现善儿竟口吐白沫、身上也现出青斑,他惊惶地跪在地上迟疑道:“王妃,世子的病,小人从未见过。病总要对症下药,小人……小人只能尽力而为,用药缓和病痛,但恐怕难以根治。” “混账,”我随手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他,颤声道,“什么叫做尽力而为?什么叫做难以根治?治不好善儿,你别想活着出去!” 大夫低着头连声称是,也不顾不得堵住额上被我砸出的血窟窿,仔细察探善儿的病征,并差人配药。 片刻后,他满目忧愁地回答道:“世子中的毒小人真的不清楚,但好在中毒不深,时日也尚浅,暂时还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如果就此拖下去,就难以保障了。” 我目光阴冷地扫视一周:“去查,看世子是怎么中毒的!” 鸢儿俯身领命,带着众人翻查整座寝殿,而善儿的哭声高亢而冗长,似是毫无止尽般,令我愈加心神不宁,只得焦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 “王妃,”鸢儿走上前,满头大汗地说,“已经查过,这几日世子接触的衣料、香料等等都没有问题。” “都没有问题……”我低声喃喃,若是中毒,总要与那毒物有接触才行,否则又怎会无缘无故中毒呢? 虽说病从口入,可是善儿年龄小,除了乳汁外根本不能进食。对了,难道说…… 这乳汁有问题! 我霍然转身,死死盯着温娘,温娘手中的汤药徒然打翻,她惊惶的跪下。 “鸢儿,”我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温娘,口中说着,“取盆清水来,洗掉她脸上的胭脂。” 鸢儿不明所以,但并不敢耽误,只好唯唯诺诺,急忙端来一盆清水,逼着惊慌不已的温娘把脸洗干净。 温娘抬起头,脸上挂满清灵灵的水珠,我这才看清她的面色竟然惨白如纸,而那原本娇艳欲滴的红唇却变成了一种病态的紫黑色。 我努力让自己沉住气,万分心痛地望着她:“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温娘满脸恐惧地看向我,泪水迸飞,抽泣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看不得她这柔弱委屈地样子,将头扭向一边,冷冷道:“非要我逼你吗?”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温娘俯身磕头,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目光却闪躲,“奴婢原是皇上送给汉王的侍婢,前几个月汉王将妾婢都遣送出王府,奴婢才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但那孩子命薄,还未足月就去了,奴婢……奴婢……” 心弦巨颤,我虚弱地靠向墙壁,扶首道:“说下去……” ------------ (二十三)神秘老人 秋风飒飒地涌进来,满室的纱帷齐刷刷地飘飞纠缠,混着日光交错在温娘的脸上,看起来是那样的不真切。 温娘咬咬牙,仰头注视着我:“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妃您。如果不是汉王专宠王妃,我又怎会被赶走,我的孩儿又怎会胎死腹中?我心怀怨忿,特意向汉王求情让我留在你身边当个奶娘,汉王早就忘记曾经临幸于我,所以根本未加防备。我便趁机服食了毒药,我的孩子既然保不住,你的孩子也别想活!” 善儿的哭声更厉,仿佛细小的刀刃在剜着我心中的柔软,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无辜的呀! 我一把抓住温娘的手腕,怒火深注于她慌乱的眼眸,正欲说话,那个大夫却摇头道:“你撒谎!你一个下人,如何能弄来这样稀有的毒药?何况,能够使自己日食毒药却并没有毒发,这药的分量则需要拿捏精确。如果没有人指导你,你又怎么会懂得这种玄奥的道理?” “不,不是!”温娘激动地望着我,热泪翻涌,“没有人指使我,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都是我!” 我向后退一步,不,不可能,倘若事实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看向善儿的目光又怎会如此爱怜而慈善。记得谁曾说过,一个人的眼睛是无法诉说出谎言的。 哭声枭叫般回荡在屋子里,我不顾众人的惊呼,蓦地跪下来,抓住温娘的双臂道:“温娘,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我只求求你,告诉我,善儿中的什么毒,解药又是什么?这孩子一出生就由你带着,我看得出来,你也很疼他爱他,你不能害他呀!” 温娘坚定地摇摇头,卧在地上失声痛哭,猛地又通身痉挛起来,咳出一口黑血。 我瞧着不妙,急忙晃着她叫道:“求你,快告诉我!快救救善儿!你有什么为难之处我都可以帮你!求你!” 温娘的身子不受力的委颓下去,她艰难地张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最后无限凄婉地望向啼哭不止善儿,缓缓阖上了眼眸。 大夫慌忙上前,查探她的脉息和口舌,接着失望道:“她在牙里塞了毒药,方才那一瞬,服毒自杀了。” 我呆愣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任由鸢儿将我拖起来。 她死了,怎么办,我的善儿怎么办? 康信之面对眼前的突变,也骇得不清,他担忧道:“王妃,属下必须立即启程赶往江州,世子的事……是否要让属下通知汉王?” “先别说,”我脱口而出,他那边政局更是诡谲,我又怎能让他为此分心,“世子只是中毒,未必有性命之忧,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康信之惶恐道:“这……这恐怕汉王知道了必会怪罪下来。” 我略微思忖后,对他道:“信之,我恐怕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你在王爷身边要提醒他多加小心。至于世子,三日后世子的病若还没有好转,我自会托人修书给王爷。” “是,属下遵命,”康信之跪地拜礼后,又仰头望着我,踟蹰道,“王妃可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我侧头看了一眼善儿,他服下药后,哭声渐止,粉雕玉琢的面上红彤彤的,眼角还挂着几串清如露水的泪珠,我忍住心中澎湃的酸痛,转向康信之道:“告诉王爷:‘家中安好,勿念’。” 康信之顿了一下,遂即点头,站起来火速去了。 善儿轻轻哭咳了一声,细致、洁白如海贝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我紧张地抱着他,将脸贴在他吹弹可破的脑袋上。他拿小脚胡乱踢着我,不重却惹人心疼,我抿着唇,泪水夺眶而出。 ———————————————————————————————————————————— 温娘死后,我命人将她偷偷葬了,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她也是受害者。在她背后,一定有人操纵着一切。那人会是谁呢? 温娘曾经说过,她是徐寿辉送给陈友谅的侍婢,难道那背后之人是徐寿辉? 可如果是徐寿辉,她既然不惜用性命去保护那个人,又怎会一开始就说出自己是徐寿辉的人呢? 这件事情,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我实在是想不通。 除非,有人想要挑拨离间,加速徐寿辉和陈友谅的内讧。 至于那人是谁,我想不出,也不敢想,我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善儿的病。 一连两天,善儿的病都没有好转,夜里常常失声哭泣。没了温娘,他便失去了母乳,而自从温娘的事情后,我再也不敢让别人给善儿哺乳。偏偏我的身子又弱,奶水不足,根本不足以供给他的需要。 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直到有一天,一位青衣老先生登门拜访,说是能治好善儿的病。 那老先生目若寒星,眉似漆刷,高瘦潇洒,通身弥漫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出尘之气,却又慈善和蔼,让人忍不住与之亲近。 我亲自出府相迎,还不及说什么客套话,他便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入内室。他见到一味痴哭的善儿,先是“咦”了一声,然后面泛红光,眼中也露出几分兴奋的神采。 “还好,脉相未竭。”不容我多说,他迅速从腰间掏出一块沉甸甸的白布铺开,一套二十四支银光闪闪的长针赫然在目。 他凝神静气,双手拈起银针在灯上灵巧地翻淬,片刻后,他转向善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却直盯着我。 我瞧得心慌意乱,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制止他。 他见我默不作声,突然指尖发力,七根寸许长的细针闪电般迅速刺出,无比精准地刺在善儿的头项天柱、承灵、络却、脑空、风池、完骨、头维七大穴,针入盈寸,只露出森寒的针尾,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几乎是同时,有人惊呼:“这些都是死穴!” 善儿“哇”地一声哭喊起来,嘴角涌出黑紫色、粘稠的血液。 我数次深呼吸后,依旧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怒视着那位老先生:“你做什么!” 他则一脸坦荡地继续施法,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整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 王府里的大夫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通通说不出话来,只听那老先生气定神闲地说:“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等下我再写份药单,你们照单抓药,一日两贴,三日后,这小家伙必会药到病除。” 我将信将疑地看向其他人,他们均诧异地点头,示意他说的没错。 高悬多日的心终于稳当当的落下,泪水却再度充盈在眼眶,我转而感激道:“阿棠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阿棠,”他手中的活计未停,眉头却深锁,目光更是深沉,“难得,你还记得自己叫做阿棠。” 我心下骇然,疑惑地看向他若有所思地面庞:“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猛拍善儿的脑袋,只听“哇——”的一声疾哭,七支银针齐刷刷的飞出,相继滚入他的白布中。 我瞧得瞠目结舌,他收起白布,转过身淡淡道:“孩子已经没事了。” 我奔向善儿的摇篮,看着他哭声渐弱,缓缓转入睡眠,瞬间泪眼朦胧。我哑声道:“多谢老先生。” “不必谢我,”他定定地看着我,炙热而深沉,“孩子的病好了,你的病却还没好。” 我讶然回首,茫然地回视于他:“本宫的病?” 他点点头,抚着胡须叹息道:“你得了离魂症不是吗?” 心神牵动,他怎么会知道我得了离魂症?又为什么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难道说,他认得我?还是,他也是什么人派来害我们母子的? 想到这里,我警惕地抬起双眸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如果你愿意,”他深深望着我,眼里竟有一丝悲悯的意味,“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不是不心动,但,直觉告诉我,那将是一个异常危险的决定。 更何况,我已经答应陈友谅,要忘记过去,与他重新开始。 哎,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本能地畏惧那些虚无缥缈的往事了?莫非春儿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我? 我踟蹰地看向善儿,他脸上因病痛的晕起的红光还未消退,更显其娇弱可人。我蓦地下定决心,冲他摇摇头:“老先生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但本宫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我仰脸示意鸢儿,她会意地进里屋端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俯首恭谨地递给老先生,我笑道:“还请老先生务必收下。” 他挑开盒子,金灿灿的光芒耀满他古拙的面颊,却像是一种亵渎,这个发现令我蓦然觉得心虚。 他淡淡一笑,吊起一只眼睛觑着我,似是在想一件极遥远的事,继而洒脱地抱起盒子转身阔步而出,我长长嘘一口气。 苍劲豪迈的歌声却又从他清瘦的背影中漫出:“白虎奔原,青龙腾野;朱雀启战,玄武逆世。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世界将一大变,黄天将死,苍生将生。” 朱雀,玄武…… 记得那个梦里,我仿佛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我的头突然昏胀起来,身子更是鬼使神差追出去:“老先生,等一等!” ------------ (二十四)末世预言 夕阳下,老先生的身子蓦然顿住,他回转过身,眼神炯炯,好似山间的清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我轻咳一声,试探道:“方才您唱的那段词,是什么意思?” 他指指天,笑了,眼里漫射出豹子似的神采:“天机。” 我望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我忍不住走上前,问道:“老先生不似一般人,此番驾临寒舍当真只是为小儿治病这么简单吗?” 老先生眯着眼睛,仔细觑着我:“老夫是受人之托,来点化你的。” 点化?难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要来收我回天庭吗?不不不,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我轻笑出声,摇头道:“本宫不懂您的意思。” 老先生负手背立,朝向茫茫黄昏,语气却徒然萧凉起来:“正值天下大乱,身为星主却不在其位,苍生悲哉!” “星主?”他越说越玄奥,我追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天下一统需要齐聚五星,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紫微,”他说着转身注视着我,眼中精光攒射,“王妃命主朱雀,是启战之星呀。” 我呆愣片刻,摒退左右后,嗤之以鼻:“战事早已开启,又和我这么个深闺妇人有什么关系?老先生虽是小儿的救命恩人,但却不要危言耸听。” “战争已启,却是开启于你之手。这些,你都忘记了。”老先生苦笑着抬头望向天空,昼夜交叠的天空下,零落的日晖和朦胧的星光同在,这是一种迷蒙虚幻的华美。 是我开启的战争?我仿佛听到什么最荒诞不羁的笑话,然而笑容到了嘴边却怎么也笑不出了,只因他古拙的脸上那不容置喙的神色令我心神皆凛。 难道说,我失去的那段关于过去的记忆,当真如他所言的玄妙? 老先生说着,眉头深锁,手指旋疾地掐算着,无数智慧的火苗在那厚实的掌中流窜着:“天下大乱,紫微才是君王之星,然而,紫微帝星要借助朱雀启战,收服白虎、青龙二位将相,平乱玄武灭世之灾。距离玄武灭世还有四年,唯有你,朱雀神鸟,才能化解灭世危机,助紫微统一天下。这是上天赋予你的使命,这是星辰落下的启示,当然,你拥有选择拒绝的权利。”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依你所言,紫微是谁?玄武灭世又是什么道理?” 他淡然而笑,摇头道:“如果你愿意接受自己的使命,我便会告诉你一切。如果你选择拒绝,我宁愿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脑子里乱极了,努力说服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江湖术士,他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某个不为人知的龌龊阴谋。但他的眸子明亮似星,蕴含着令人俯仰皆叹的睿智之光;他的神情又萧然若雪,比海洋还深广的悲悯情怀飘漫而出。 眼前的一切令我迟疑,我凝视着他,半晌道:“本宫凭什么相信你是言之凿凿,而非信口雌黄?你至少要告诉我,谁是紫微帝星。” 他回视于我,笑容里透着神秘:“我只能说,诛元者璋。” 诛元者璋,诛元者璋,朱元璋…… 这不就是说,诛灭元朝统一天下的那个人正是朱元璋! 我哑然失笑:“老先生这话未免言之过早,家夫囊括半壁江山、攻势如竹,那人却不过是宋室的马前一卒,我自认为家夫的乌衣剑并不比那块璋差去许多。” “一时成败不能决定千古之业,”听我说到‘宋室’,他眉心微跳,捋须道,“汉王可算是在世枭雄,却刚愎自用、冷诡多疑,频频在天完内部制造动乱,军心尽失;如今又听信谗言,自断臂膀,实在愚不可及!” 我听得心惊,急道:“自断臂膀,谁说家夫有做过这样的事呢?” 他侧脸望向别处,目射精光,语气更是意味深长:“鸟尽弓藏,廉颇老矣,自古都是将相的块垒啊!” 正当此时,莺儿从远处疾步走来,雪青色的裙带在夕阳的余晖下飞扬,迷乱了我的眼眸。 我蹙眉思忖,今日午后,我命莺儿去赵府探望宁凝,瞧她面色焦急,难道赵府发生什么事情了? 莺儿好奇地打量了眼老先生,见我示意‘无妨’,便垂首道:“回王妃,赵夫人的病似是不大好。奴婢奉王妃之命,入室探望,夫人却一直推脱不见。奴婢觉得奇怪,便说王妃甚为关切,一定要奴婢亲眼瞧瞧。她们拗不过我,就说夫人面上得了病斑,只让奴婢隔着帘子和夫人说说话,夫人的声音沙哑喑涩,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看来是病的不轻呢!” 我心中大凛,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做的很好,”我转向老先生道:“老先生,可否暂住府上一日,本宫有事要去赵府,待本宫回王府,再向老先生请教。” 他两手负后.油然道:“王妃自可去。” 我正色敛容,转向众人道:“莺儿随本宫去赵府,鸢儿留在府中照看世子。” ————————————————————————————————————————————— 赵府静得不合常理,正好应是守卫换岗的时间,刚才还听到的号令,为何府内却人丁稀微,仿佛一下子全消失掉似地? 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苍穹下的重重楼院、鳞鳞绿瓦,温柔地反映着金黄的月色,空气里弥漫着疏离的冰凉气息。 我不顾几个婢仆惊慌失措的表情,径直走进宁凝的寝室,进门即因满室不见天日的昏暗气味而深深蹙眉。 窗子被封的严严的,月光星光通通照不进来,唯留一盏红绢纱灯,在层层深垂的帷帐中沉浮,映得眼前的世界愈发扑朔迷离。这到让我想起那日和宁凝一起演皮影戏的情景,只是世事变幻,一切早已不复当时。 我长叹一声,走进宁凝的床幔,立刻有丫鬟搬来一张椅子,我顺势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夫人得了什么病?现在又如何?” “奴婢秋兰,”那丫鬟头垂得更深,低声嗫喏道,“我家夫人得了……得了天花。” “天花?”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疾呼道,“得了这样的病,为何不上报王府?” “这……这奴婢……”秋兰捏着自己的衣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中不耐,转向床上柔声道:“阿凝,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我看你府里的丫鬟也不得力,不如住进王府来吧,我来照顾你。” 听着里面悄无声息,半晌后,我又问道:“阿凝,阿凝!你睡了吗?你再不理我,我就进去看你了。” “王……王妃,”床帏里传来公鸭般沙哑难辨的嗓音,“王妃不能进来,天花这病最容易传给小孩子。王妃还是快走吧。” 我听了神色肃然,莺儿也大着胆子拽着我的衣袖示意我离得远些,不错,这种病若是传给善儿就不妙了。 不过,我却不信。 我站起来,环视四方,目光凛冽,赵府的仆人见状都霍然跪地俯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是天花而已,何必如此紧张?”心中的疑惑更重,我蓦地挑帘探向床里,只见一个人牢牢裹在被子里,不露头首,身子却在瑟瑟发抖。 我伸手要揭开被子,却被秋兰死死拉住:“王妃使不得!王妃使不得呀!您总要为小世子想想,这样的病是污秽,旁人万万沾不得的!” 我不依不饶,只管甩开她的手,一把将被子掀开,躲在里面的人根本不是宁凝! 床上的人,连滚带爬地匍匐到低声,哭哭啼啼地告饶道:“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心迅速冷却,我指着她怒喝道:“你是谁?赵夫人又在哪里?” 她不停地拜首,抽泣道:“奴婢……奴婢秋菊。夫人她……夫人她半个月前就被汉王接去安庆了。” “什么?”我向后猛退一步,接宁凝去安庆做什么?半月前正是赵普胜在安庆与徐达部交战之时,难道说,陈友谅到底是疑心赵普胜,要用宁凝做威胁吗? 我努力沉下心神,一字一句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还要佯装成这副模样来糊弄我?难道这也是汉王交代的?” 秋兰秋菊齐齐磕头,惶恐道:“汉王吩咐了奴婢们莫要节外生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夫人的去向,奴婢们不敢违抗汉王的命令呀!” 这事做得如此慎重隐蔽,看来我猜的八/九不离十。回想起来,前一段,赵普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战必派人来向陈友谅邀功,出言无状,居功自傲。 鸟尽弓藏,廉颇老矣,看来,真应了老先生说的那句话,陈友谅是要拿他开刀。 可是,谅,我的谅,那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朋友啊!你怎么能对他赶尽杀绝? 不,我不信,我怎么也不相信! “王妃,王妃,”莺儿低声唤着我,“我们该怎么办?” 我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伤痛而决绝:“先回王府。” ------------ (二十五)痛彻心扉 上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老先生也已经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张意味深长的字条:“顺天则宁心。” 顺天则宁心,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乱如麻,推开雕花大门,进入内室看着熟睡的善儿,那小小的脸庞上映着病态的红霞,红唇中时不时地传来两声细微的“嘤咛”,瞧着令人心疼。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重重的幔帐随着乍暖还寒的夜风而微微浮动,夹杂着清淡的药香,却不知是一种什么味道,让人徒然觉得沉重而窒闷。 “王妃,”鸢儿执灯走进寝殿中,将那丛温存的光明轻置在几案上,柔声道,“奴婢查过了,皇上决意明日启程前往江州大营赴宴犒劳众将士。” “赴宴?犒劳?”我轻嗤一声,望着明媚的灯火怅然道,“只怕还是为了迁都一事而喋喋不休。他一心想翻身再起,与汉王斗法,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鸢儿拿起一件披风盖在我肩上,不解道:“黄雀又是谁呢?” 黄雀…… 我神情恍惚,蓦地站起来执起桌上的纱灯,对鸢儿道:“你在这里照顾善儿,我去院中走走。” 鸢儿虽疑惑,却也低声应答。 王府里是一色的红墙琉璃瓦,偏偏行至尽处时总有寒鸦悄然而立,那灰茫茫的翅膀扑朔着,影在暗夜里透出深刻的不祥。 我挑着灯笼走过青石板路,穿过这清冷的富贵角落,长裙掠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西侧角门悄悄打开,几朵嫣红的枫叶迫不及待随风飘摇过来,有几片瓣落到了我的碧罗纱衣上,平白无故地柔和了眼前这苍然的夜色。 这里便是下等房了。 我示意轮班的岗卫都离开,拎起裙摆,径自踏进院里,一个粗布碎花短袄的女孩子正在满头大汗地捣衣。 这么晚了,还要浣衣吗?我心底有些不忍,朝她唤道:“春儿。” 春儿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在黑夜里愈发明亮,她迅速地站起来,双手在身上胡乱抹了抹,声音却有些颤抖:“王妃安。” “不必多礼,”我走近她,拾起她渐渐粗糙的双手,目光多了一丝探寻,语气却软了下来,“在这里过得辛苦吗?” 春儿的手抖了一下,臻首深垂:“承蒙王妃惦记,奴婢不苦。” 我拉着她的手走向一株枫树下,淡淡道:“我有件事要问你。” 春儿受宠若惊地望着我,怯声道:“春儿必知无不言。” 我深深呼吸,注视着她:“你是否还在与朱元璋联络?” 春儿敛却秀眸,手心发出湿腻的凉汗,嗫嚅着不出声。 “怎么?”我的语气中加了一丝玩味,“做的时候什么都敢,说起来却畏首畏尾起来了?” 春儿蓦地抽出自己的手,惶恐地跪在地上,低呼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闭上双眸,但觉疲惫极了:“说吧,温娘和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儿迟疑着瞥向我,咬咬牙冲我磕了个头,摇首道:“恕奴婢不能说。” 我霍然睁开双眸,扶起她,定定地望着:“你千方百计来到汉王府,无非就是要令我确信自己是大宋公主而非天完王妃。既然怀揣着这样危险的目的,你就要做好豪赌的准备,如果你所说的故事能够打动我,你的任务就能顺利完成;如果不能,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不妨赌一把,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我骤然凌厉的目光令春儿无所适从,她不自觉地向后略退一步,又直起身子看向我:“温娘是汉王曾经的侍婢没错,也的确曾为汉王育有一子,可惜中途夭折。她病困之下,蒙吴国公相救,决定以身报恩,混进汉王府来当内应,目的是借世子毒发,分裂陈友谅和徐寿辉的关系。” 我痛心不已,怒极反笑:“你们好毒的心肠,那可是我亲生的孩儿!如果我真是你们的人,你们又怎会这样对我?” “敢问世子现下如何?是否还有生命之虞呢?”春儿不答反问。 我看向别处,沉默不言。 “吴国公又怎会害您?他早就安排妥当,如果我没有猜错,今日必有高人造访,治愈了世子的病症。”春儿长叹一声,继续道,“吴国公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如果因此令您心怀怨愤,请将怒气都撒在奴婢身上吧。” 朱元璋,他凭什么笃定陈友谅会知道这一切,我明明下令封锁消息了。 除非…… 我眉心直跳,凝眸道:“康信之也是你们的人?” ------------ (二十五)痛彻心扉 下 春儿神情紧张起来,她目光诚恳而透着几分哀求之意:“王妃,如今奴婢已经和盘托出,请王妃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令吴国公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不可能,”我拂袖冷笑道,“我不会让你们害汉王的!” 说完这句,我大步离开,春儿急急地追上来,扯住我的衣袖,哭诉道:“王妃不可!王妃不可呀!” 我用力推开她,径自向外走,心里却空洞洞的,麻木而萧然。 “王妃!王妃!陈友谅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付出!他连赵普胜这样的好将军都杀,根本就是个浅薄无情的屠夫!”春儿跌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来,紧追不舍地低呼。 什么!赵普胜死了? 我瞬间驻足在原地,如遭雷轰,茫然地盯着浓淡疏离的夜色,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春儿趁机拉住我,我霍然转身深注于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赵大哥他怎么了?” 春儿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垂眸低声道:“安庆之战,明着是陈友谅与吴国公打,实际上是陈友谅布下的陷阱。他借着会师之名,将赵普胜引到安庆的山坳里,趁其不备一举砍下他的头颅,从此天完众将中,再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彻骨的寒气从头顶蹿至脚底,他居然,他居然杀了赵普胜! “阿棠你别不开心。这样吧,我给你舞套刀法充个乐子看。” “阿棠,我知道你整日一个人闷的晃,我带宁凝来给你作伴。” “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以及今生今世都不曾奢望过的幸福。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那个头戴胡缨帽、高唱《侠客行》的铁血汉子已然逝去,再也不会意气风发地舞起双刀只为博我一笑;再也不会拉起宁凝的手驻足于我面前,踟蹰着要替我解闷。 而那个贮存在我生命里的关于幸运和幸福的恋想,亦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愣愣地注视着春儿,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和陈友谅是多少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陈友谅绝对不会这么做!绝不会!” 春儿紧紧握住我的手,字字如千钧,猛烈地敲击在我的心头:“王妃,你别傻了。如果你记起一切,就会明白陈友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连你都下得去手,何况是赵普胜。” 如果说,春儿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就是大宋的公主,吴国公朱元璋的妻子。而夜夜睡在我身侧的陈友谅、我今生唯一的依靠,却从一开始都是在欺骗我。 那些醉人心脾的温存、那些甘之如饴的情话,所有所有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通通都是一个布局精巧的骗局。 那我呢?我是谁?我活在这里的这一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这一切实在太可怕! 我双唇哆嗦着,蓦地捂住自己的双耳,嘶哑道:“我不想再听,你走,你走!” 春儿却寸步不移,她大着胆子扯着我的手臂,焦急道:“王妃,不,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做一个任人欺骗利用的假王妃吗?” “我不信,”我抬起雪亮的眼眸,直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话,无凭无据,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春儿进言道:“我也许会欺骗你,那你的记忆总不会欺骗你吧。” 我后退一步,忽然想起老先生说可以治好我的离魂症,我抿唇不语,心底剧烈的挣扎着。 春儿不容我有片刻地喘息:“公主,请您细细思量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难道您就不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吗?难道您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吗?你只是一株浮水的飘萍,在浩茫的波痕间需要一个栖身依靠,恰巧又攀上陈友谅这只浮木,便以为那是你的所有。但那只是一时的依恋,孤苦无依时的依恋,你总要走到坚实的土地上才能生根发芽,长出属于自己的枝叶。千万别让这种依恋蒙蔽了你原本睿智的双眼,那会毁了你!” 我攒紧双拳,缓缓转向春儿,语气冰冷而不知味:“我会想,你这般拼命说服我,当真只是为了大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不该对家国有这样深执的感情。” 春儿咬着发白的双唇,声音坚定而平淡:“王妃大概已经不记得花云花将军了吧,当日咱们遇到洪水,命悬一线,多亏花将军照拂,我才能活至今日。春儿命贱,此生从未得谁怜惜,为了花将军,春儿做什么都再所不辞。” 我摇头苦笑,泪水却流出,溺入我嘴角那两颗矛盾的笑涡,痴心人,又是一个痴心人。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究竟是要做一个失去自我、徒有痴情的空心木偶,还是做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真正的人呢? 指甲一寸寸嵌进掌肉中,我感受着这份密麻的刺痛,冷冷一笑:“顺天则宁心。” ------------ (二十六)重拾记忆 第二日一早,我借口入山寺进香,命鸢儿备上马车,沿着上次陈友谅带我走的山路,缓缓驶向宁心观。 顺天则宁心,若我没有猜错,老先生正是暗示我去宁心观寻他。只是他为什么会在宁心观,他与陈友谅的母亲陈兰息又有什么关系? 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皎洁的清溪从西南境蜒而来,流往东北,两岸长满枫树,际此秋盛之时,枫叶部分转红,红黄绿互相辉映,造成丰富灼目的绚丽层次。彼时红日初升,沐着清晨温胸的阳光,马车渡过河溪,穿过枫林时,满山红叶,层林如染,阵阵秋风吹来,百鸟和鸣,清新之气沁人心脾。 曾经,这里是我最魂牵梦绕之所在,如今再次走入这山里,心境却已然差了十万八千里。 山路十八弯,马车蜿蜒许久,才缓缓停下,我扶着春儿的手,款款从车中走出,每一步都犹如千钧。 这次未免节外生枝,我只带了春儿随行,其他人一概留在王府中,照顾世子。 伴着淙淙的流水,我轻踏满铺枫叶的碎石小径,心神也为之升华,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个美梦中不住深进,每跨前一步,离开冷酷无情、充满斗争仇杀的现实世界愈远。 然而,谁又能说这条出尘小路的尽头不是另一种残酷呢? 隐隐有的箫声破云穿林而来,箫音回转,不住往下消沉,带出一个像噩梦般无法醒转过来沉沦黑暗的天地,领人进入泪尽神伤的失落深渊。 箫音忽又若断若续,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无法控制,仿似只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仅余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挣扎的悲歌。 我蓦然驻足,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我,去寻觅记忆深处那份被谎言掩埋的清明。 箫音欲绝处,几记清越的弦音颤起,古琴的醉伶便飘然在天地间。琴箫合鸣,一如阴山雁鸣,一如巫峡猿啼,苍凉悲越的余韵冲霄而起,填满人的灵魂深处。 乐声能追魂慑魄的力量把我对自身的控制完全冲溃,际此旭日清幽的时刻,潜藏的哀思愁绪像山洪般被引发,千万种既无奈又不可逆转的悲伤狂涌心头,情泪夺眶而出。 我茫然地向前走着,林路弯弯曲曲,忽然豁然开朗。 宁心观内,府门洞开,屋前高伟浓密的菩提树下,坐着一男一女,在漫天红霞的映衬下宛若出世谪仙。 女的素服道冠,端坐在石凳上,手执竹箫,面容如幽兰般婉洁,目光似秋水般清洌,这女子正是陈兰息。 男的身穿白布儒袍,剑眉美髯,看其发鬓花白,似是已经年过五旬,但他的容貌却是一种囊括了沧海桑田的俊美,任人怎样也无法相信他的苍老。此刻,他双手抚着一架七弦古琴,身形写意而自然,神情更是淡泊飘渺。这男人又是谁呢? 二人见了我和春儿,竟是目不斜视,头也不抬,完全沉浸在妙不可言、一往而深的合奏中。 此情此景,倒叫我忆起那天在陈兰息的屋子里间到的那幅画,难道说,眼前这男人就是那作画之人、陈友谅的爹? 蓦地,箫音轻旋,琴声再转,透出飘逸自在的韵味,比对刚才,就像浸溺终生者忽然大彻大悟,看破世情,晋入宁柔纯净的境界。 我正在品念,秋风卷着菩提树略微发黄的叶子翛然而落,沾在颤动不已的古琴上,清弦微铮,箫音却渐渐淡了,这曲子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消匿,归入浅浅逆来的天风。 我猛然回过神来,再看春儿依旧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神恍惚,桃花般的双颊挂满清亮的泪珠。 “王妃可是做了决定?”那男子放下古琴,抬头注视着我,目光深邃而明亮。 这样苍劲的声音,这样智光流冽的深眸,不正是那位老先生吗?可是他如今的模样,却比昨日年轻了不下二十年! 我诧异地回望着他:“你是……” “正是老夫,”他立起长衫,见我满脸不解,又淡淡而笑,“皮囊不外乎身外之物,何必耿耿于怀?” 是了,他一定是怕别人认出自己,所以乔装改扮成那副苍老的模样。 我转向陈兰息,毕竟陈友谅是她儿子,而我却…… 我面颊微红,踟蹰道:“娘,我……” 这一开口,忽然发现自己开口发出的声音竟比平日要低沉嘶哑,自个儿心里也是微微一惊,遂定了下神。 “你不必说,”陈兰息收起竹箫,笑容温婉,神情却落寞,“山彦都告诉我了。也罢,谁曾想到,谅儿和你,终究是孽缘一场。” 我心底砰砰直跳,连她也这么说,难道陈友谅真是在骗我? 陈兰息长叹一声,又道:“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好好治病,我这位……这位朋友医术高绝,自然能治好你的离魂症。” 尽管春儿已经说动了我,此番见到陈兰息,我仍是有那么一丝心虚,我垂下头,眸子却探向她:“夫人你不介意吗?” 不知为何,我已转口唤她“夫人”,而非“娘”,想到这点,我愈发无所适从。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陈兰息面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远孤漠的神情,“我早已是方外之人,你和谅儿的事,我本不应插手。这一切还要看你们自己,你们若当真情比金坚,自然不会受任何外物的影响。” 我抬头注视着她,忽然下定主意:“昨夜我认真想过,真情不应该是盲目混沌、没有自我的付出。但时至今日,我根本无法辨别我和他的情意究竟是一种被动地由他强行灌输的观念,还是发自内心而产生的感识。所以,我想确认这份感情的真实性,确认它是否会受外物的影响,哪怕这外物是危险而又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说着,转向那个男人道:“老……先生,请为我渡针。” ————————————————————————————————————————————— 禅房内,陈兰息静坐在蒲团上,手执拂尘,隔着轻薄的幕帘,遥遥望着我们,眼神里道出说不清的意味。 白亮的墙面上,那副佳人吹箫的画已然不见踪影,春儿侍立在一旁,端着一个扁平宽大的漆木盘子,盘子里置着林林总总的药枕、金针等器具。 我盘坐在青布木床上,眼看着面前这个神秘男人拈起金针,在红烛前啐着火,忍不住开口道:“在你开始之前,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烛火迢遥,映得男人的面容愈发模糊,我才发觉他褪去伪装的容颜竟让我觉得分外熟悉。他手中不停,凝起黑亮的眸子,嗓音低沉:“你说。” 我抿着唇,迟疑片刻,看向他道:“你究竟是谁?又和家夫……陈友谅,有何关系呢?” 男人微笑,将金针移向我的脑后,语气很是耐人寻味:“一切尽在这枚针中。” 手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握紧,我深吸一口气,妥协道:“好,我不会再多问,你开始吧。” “唔。”还未及我准备好,第一针便刺进头部某个不知名穴位,激得我浑身巨颤,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我眉头深皱,紧咬银牙,接着,又有十几根金针齐齐没入我的身体,剧痛过后,原本郁结的气脉却为之而舒畅,混沌的六识也清明不少。 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不断的涌出,有人用汗巾轻轻擦拭着我的汗水,我转眸望去,正是春儿。 感觉到身后的人不再动针,我长长地嘘一口气,心神清爽,但并没有记起什么所谓的过去。 我正怀疑,头顶正中的位置猛地被拍入一针,瞬间,头上的几枚金针竟似自己长了脚一般,四处游走,转换着彼此的位置。 我通身剧痛,四肢渐渐麻木,眼前也昏沉发黑,极端的恐惧犹如黑色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轰然间将我淹没。 下一刻,我便置身于一个风雨如晦的空间,往事随着翻涌的巨浪,一幕幕地朝我涌来。我傻愣着,睁大茫然无措的双眸,看着那些记忆的水汽萤火虫般飘舞在我的身侧。 无数张我的脸被经年的岁月丝线穿织起来,绣成浩瀚诡丽的锦缎,那些国仇家恨、战争杀戮,那些儿女情长、少年旧识,那些爱的、恨得、念的、怨的,通通疯狂地钻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惊恐想要用尖叫来疏泄自己的隐恨和痛苦,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某物死死扼住一般,竟然什么也喊不住。 双手拼命地挥打着那双无形中操控着我的手,我却在恍惚中看见陈友谅的脸,是他! 忽然间,所有冗杂厚重的记忆都变得无比明晰、清楚,我终于理清了事实的思绪,泪水却狂涌而出。 这一切都是他!从一开始就是他! 他三番五次地利用我,害死我爹,设计夺走玉玺,妄图制造宋廷内讧,如今更颠倒黑白、欺骗我整整一年! 就连我如今的离魂症,也是拜他所赐! 彻骨的恨意冰锥般刺进我的每一寸肌理,撕心裂肺的痛令我警醒而癫狂。 陈友谅,我定要叫你生不如死! ———————————————————————————————————————————————————————— (本卷终,下卷剧情:女主恢复记忆后与朱元璋想认,开始伺机报复陈友谅,新一轮的较量即将开始…… ------------ 第七卷,雷之卷:美人江山 ------------ (一)命运难逃 上 约摸两个时辰后,我缓缓转醒,入目的是一位白发落肩,容貌却清俊的中年男子。 阳光温柔地透过窗纸铺洒进来,黄昏依旧是醉人的黄昏,山风却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凄迷。 我轻扶着自己的额头,恍然明白,眼前这人就是韩山彦,也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理当拥有这般令人歆羡的容颜。 他身旁还站着春儿和陈兰息,春儿见我醒来,面露喜色,端起药碗扶起我,柔声道:“公主,喝下这碗药,头就不痛了。” 我怔怔地注视着药碗,不动亦无语,半晌后,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很好,没有咸湿而卑微的泪。我抓起药碗一仰而尽,任那苦涩在唇齿间沉浮。 拭去唇边的药渍,我满意地笑笑,心底却在滴血。 春儿略带担忧地看着我,张开嘴欲言又止,原本到嘴边的话却又噎了回去。 “棠儿,你觉得如何?”有轻柔的女人声音缓缓入耳,好似明月为远山布下的笛声。 我抬眸注视着陈兰息,陈兰息,原来她就是韩山彦的原配夫人,那个苦命的女子。既然韩山彦在此,想必我与陈友谅那段错综复杂的纠葛她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我很好,”我推开春儿相扶的手,攒聚力气自己站起来,转向韩山彦跪下,“伯父,棠儿愧对……” 韩山彦的双手稳健而有力,在我的双腿还未及地的时候,扶住我:“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有权力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任何选择。重要的是,你是否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的心?”我微愣,遂即自嘲式的笑笑,“有心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是一步步毫无反击之力地被人推入更深更牢的禁锢。不如没有心,没有心,我才能狠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棠儿,”韩山彦摇首轻叹,“我治好你的病,并不是为了让你走回原先那条仇恨的老路,而是……” “无所谓了,”我垂首理理身上的衣衫,再抬头,眸子里已射出雪亮的光芒,“身为帝女,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就再没有回头之路。” 韩山彦似是受到什么触动,身躯微震,良久,他才道:“你打算去哪?” 我攥住自己的袖口,淡淡道:“当然是留在王府。” 春儿上前扶住我,诧异道:“公主?你真的恢复记忆了吗?” “当然。”我轻轻一笑,酸涩的滋味在喉头翻滚。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王府,不如跟我回吴国公的军营去吧。”春儿拉着我道。 吴国公,朱元璋,他如果真想让我回去,早就会设法将我带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派人卧底在我身边,一步步地让我觉醒呢? 这世上绝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夜夜睡在他人的枕侧。他这么做,只怕大有深意。 男人,这世上可有一个男人是值得托付或信任的吗? 任凭心已冷如寒霜,我依旧微笑着看向春儿,余光却瞥了眼陈兰息:“不回王府去哪呢?别忘了,世子还在王府里。” “可是……”春儿还想说什么,眼珠子转了转,终是垂下眸子,沉住气什么都没有说。 陈兰息蹙起秀眉,拐着脚走向我:“棠儿,你究竟……” 我看着她纯澈如泉的双眸,将头偏向一侧,目光也有些闪躲,岔开话题道:“伯父,为何不替夫人治好脚伤。” “这……”韩山彦神色无奈,注视着陈兰息的双眼也有了几丝怜惜和隐痛。 陈兰息可有可无的笑笑,指着窗外的一株慵懒歪斜的瘦梅,淡淡道:“梅的姿态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正是因其天然意兴之态,一旦有人刻意去扶正它那错乱的枝桠,它便失去原来的味道了。这双足,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我人生之路的一部分。何必去在意它呢?何必对过去耿耿于怀?已经成形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没有必要刻意去抹去,也没有必要刻意去铭记。此刻的安之若素,才是最值得品味和珍惜的。” 我不是听不出她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然而安之若素,我又如何能安之若素! 我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夫人放心,我会和他好好过日子。” ------------ (一)命运难逃 下 幽静的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声,菩提树下的人影却更幽静。 我静默地伫立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陈兰息与世无争的恬静面容,她是否会怀疑我呢?无论她如何不问世事,总不会不顾念自己的儿子吧?毕竟,这是骨肉相连的亲情,假如我要算计陈友谅,她会不会出言告之呢? 忽然,吹来一阵柔柔的风,院子里的树叶齐齐在风中摇曳,传出“沙沙”的声音,好似夕阳渲染的波涛。 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高挺男子,光线逆着他的背影斜斜的落在地上,勾勒成优美而苍劲的线条。单看其背影,你绝对想不到,这已经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 且不论他鹤立鸡群的血统、才华和姿容,只是看他教出的那三个徒弟就足以见其卓尔不凡:一个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旷世奇才,一个一手奠定了天完王朝最初的基业,另一个则以布衣之身起于蓬蒿、逐鹿半壁江山。 如果不是昔年那场变故,只怕今日剑指天下、黄袍加身的人会是他吧! 然而,古来帝王皆寂寞,谁说荣登宝座就是一种人人都向往的幸福?至少,现在的他,绝不会这么想。 我皱起黛眉,迟疑道:“伯父,你怎会和夫人在一起?” 韩山彦侧过身,淡淡道:“既然来了汉阳,自然要看看她。” 我抬眸注视着他酷似一尘的面容,忽然觉得恍惚:“你……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韩山彦伸手捏起一片旋落于风中的飘叶,声音也飘了起来:“你问吧。” 我望着他写意的举止,开口道:“兰息,蓝星,她们……” “兰息,蓝星,这两个名字本来就十分肖像,若是神志不清时念出来,岂非一模一样?”韩山彦笑了,他轻轻松开手指,那枚秋叶便挣脱了他的温存,悠悠地落下。 我心弦颤动,恍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韩山彦收起笑容,怅叹道:“当年我高热不退,口中念着兰息的名字,蓝星却错听成自己的名字,以为我心心念念的人是她,所以竟将自己委身于我,就此酿成大错。” 真是造化弄人,原来事情早已一环扣一环,一尘、明禾、陈友谅和我都不都不去品尝那个错误酿造而出的果实。 嗟叹之余,我又问道:“那陈敢先生呢?” 韩山彦眉头深锁,语气也萧索起来:“两年前就过世了,夜夜酗酒,五脏六腑早被蚕食干净了,能活到那个岁数已属奇迹。” 原来陈敢已经作古,怪不得来到汉阳之后都未曾听陈友谅提起过他。想起陈敢和蓝星,我不禁担忧道:“你以后要去哪里呢?那清欢的毒……” 韩山彦洒然一笑,“这些年我遍访名医,博览群书,早已将清欢的毒解去。事实上,毒的是心,而不是蛊。人中了蛊并不可怕,心受了蛊惑,那才可怕。人不能永远选择逃避,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才好。” 我一时沉默无语,原来,他是无法面对,他这样的人,也有无法面对的时候吗? 片刻后,他道:“你是否会怪伯父无情,屡次推你入那无边的苦海?” “不会,”我轻摇臻首,语气也夹杂了一丝无奈之意,“事实上,每次你都给我机会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怪不了任何人。” “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拔朱元璋吗?”他突然道。 我想了想,知道他定然别有一番言论,遂即摇摇头。 他侃侃而谈道:“这两年我研习墨者言论,更为它的‘兼爱’之论所触动。国家之所以动乱,就是因为人人为己,而不能相亲相爱。而人人不能相亲相爱的根本原因,则是因为蒙古人统治下的国家阶级分明,彼此的利益不平等,自然纷乱四起。复国之路,不应只是为了复国,而是为了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害,兼爱才能达国。无论是谁得到天下,兼爱百姓,仁义兴师才是最重要的。朱元璋,这小子虽然出身寒微,但正是因为这个‘寒微’,才更懂得顾及百姓的利益,更能明白这‘兼爱兴国’之理。而陈友谅,却多少带些戾气,当个枭雄尚可,到底不是治世的英主。” 韩山彦虽然放弃了江山,但他却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左右着万万黎民的命运。如今天下的几股强劲势力,又有哪一股不是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别人浴血沙场、拼个你死我活,他却如悠哉的棋手,运筹帷幄之间便摆好棋局,决定了苍生之主。 在这盘棋局里,我是所谓的“朱雀”,那旁的人呢? 我思忖着,探寻道:“我无法达到您的高度,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为天下做点事的。之前您和刘基都常常提起四星兴国的预言,我敢问一句,玄武灭世,这玄武可是指陈友谅?” “不错。”他注视着我,眼神复杂。 “看来一切都是天命。”我长叹一声,叹息中却写满不甘。 命运,我逃了你一辈子,终于还是回到原点。 ------------ (二)美人计深 上 我踏上马车,懒懒地靠着绵软的垫子,闭目暝瞑,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夕晖透着纱窗射来光怪陆离的晕影,车子不知行了多久,猛然停住。 我睁开眼,春儿大有深意地看向我:“公主,前方有个茶楼,天干物燥的,要不要进去吃口茶呢?” 我掀起帘子瞟了眼外面,摇头道:“我闯入赵普胜府邸的事情陈友谅不会不知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路必定有陈友谅的人在监视我。” 春儿急了,她拉着我道:“陈友谅的人我们已经甩开了。故人就在茶楼中等着您,您何必惧怕陈友谅呢,咱们直接跟他走,不就行了?” “他……”我的嘴角漫出一丝苦笑,“只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春儿还欲说些什么,我扶住她的手叹道:“也罢,该来的总要来。走吧,咱们去见见他。” 走到茶楼内,就有人热情地打招呼:“这位夫人,可有订桌?” 迎客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短衣襦裤,满身油腻,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装束上看出他是个茶楼里的小伙计。 但除了衣着装束外,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是个小伙计,他提着茶壶的手稳如方石,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种本不属于小伙计的沉稳镇定。 “二楼江山。”春儿瞟了我一眼,对小伙计沉声道。 “得嘞!”那小伙计应声,笑得意味深长,伸手引我们上楼。 门关上了,小伙计却并没有走,走的是春儿。 今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那破碎的微芒从窗外照进屋里,照在眼前这人的面容上。 这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冷酷而坚决,但他的眼睛里却透出与这张脸截然相反的温存。这看起来绝对是另一个人的眼睛——朱元璋。 这样的黄昏,他为什么会忽然跑到这种地方? 他本该在安庆、在应天指挥各路兵马,他本该有许多事情要做,又为何会赶到这里来? 会不会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朱元璋随手扔掉搭在肩上的白色汗巾,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不错,你的确回来了,而且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我伏在他的肩头,目光复杂。 朱元璋的双手在说话间加了力道,将我拥的更紧:“现在你总算明白,谁是你的亲人,谁是你的仇人了吧?” 我微闭双眸,却止不住睫毛的不断颤抖:“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明白。” 朱元璋沉默,良久后,怀抱渐渐松了:“不管怎么说,你明白就好。” 我冲他笑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当年那场战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扶着我坐下,目光飘往远方:“当年,陈友谅仿佛早就料到你会从北面出现,故意在沿途设下埋伏,将你生擒。好在他的主力军被冲散,应天总算是安然无恙。但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谁知你竟然被这贼人掳走!” “大哥呢?他现在怎样?”我不禁有些焦急。 朱元璋身躯微顿,转而安慰道:“那日后他就回家守孝。放心,他听说你在汉王府,已经修书说下个月就回应天筹谋。” 我注视着他,眼中已泪光点点:“对不起元璋,这一年我……” 朱元璋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神恳切:“什么都别说,阿棠,跟我走吧。” 我垂首打量着他的装扮,他如果真的想让我跟他走,为何又要掩饰成这副模样呢? 心底长长叹息一声,我抬眸忧心道:“善儿怎么办?”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眉头大皱:“那你想怎么办?” 我侧头,看向墙壁,一字一句道:“我留下,直到陈友谅死。” “嘭——” 茶杯被猛然置在案几上,茶水四溅。 朱元璋双目通红,迫问道:“阿棠,你变心了,爱上他了,是不是?” 我转过头深深注目于他,想要看清他眼底的深渊:“不,你错了。我恨他,恨不得他死。所以我才要留下来,让他一败涂地。” 朱元璋垂下眸子,语气徒然阴暗起来:“人都说,由爱故生恨。” 我轻笑一声,这笑声更像是自我嘲弄:“你不要多想。徐寿辉已经动身前往江州,陈友谅早已绸缪多时,徐寿辉这么做无异于羊入虎口。若我没有猜错,陈友谅此刻已经在江州城外设下埋伏,只等徐寿辉入城时将他一举拿下,从此陈友谅势力更甚于从前,挟天子以令诸侯亦不成问题。前几日我听他提起过,他下一步的计划就是趁着刘福通北伐,联合张士诚夹击应天府,刘福通自顾不暇,未必会救你。” ------------ (二)美人计深 下 朱元璋直勾勾地盯着我:“所以呢?你认为你留在他身边就能救得了应天吗?” 我毫不瞬目的回视于他:“陈友谅的兵力权谋你我有目共睹,兵强者,攻其将;兵弱者,伐其情。我们兵弱,只能从‘情’上下手。陈友谅当日在汉阳城外当着三军的面发下重誓:永无觊觎帝位。他如今违背诺言,势必会引起部下的不满和天完内部的纷争。再加上……加上他前几日暗杀赵普胜将军,已经激起群愤。这两条,自然都是你埋下的妙笔。但他毕竟在天完内部掌控实权多年,单凭这些还是难以将其击垮。所以我……”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纤长有力的手指在茶杯上反复摩挲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觑着他的神色,徐徐道:“如果我此时跟你走了,一则会引起他的警惕,激起他的愤怒;二则,名义上我已经是他的妻子,如此一来你便会落下‘夺*女’的恶名,两军交战,理亏者往往军心难稳。若是他就此将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借着‘夺妻’之由发起猛攻,只怕你也难以招架。所以,不如将计就计,给我时间,我定会让天完闹得鸡犬不宁。” 朱元璋霍然抬起头:“时间?这时间是多长?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永远?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无法……” 我目光坚决:“我说过,等他死了,我就会跟你走。如果你想我回去,就将他击垮,让他国破人亡!” 朱元璋咬牙道:“夺妻之恨,假以时日,我定叫他以命来偿。” 心底蓦然凉寒如冰,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引出一个套子,让我往里面跳。也是,牺牲我一人,可以成就他的江山,何乐而不为呢?美人没有了,可以再寻来,江山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抿唇不语,半晌才露出一个相对甜美的微笑:“我听说,你又有了几个孩子,恭喜你。” 朱元璋的目光有些闪躲,语气却不容置喙:“你知道的,南征北战中,姻亲往往是拉拢贤才最简便也最直接的方法。” 我笑得更灿烂,想必那开至荼靡的杜鹃花也不过如此:“若非英雄汉,休想配红妆。这是当日你对我说的,短短几年,你已经不止是个英雄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元璋,你的路会很远,远到我都望不到尽头。” 朱元璋用力扳住我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更希望,这条路上,有你与我并肩。” 我转眸于窗外,天灰蒙蒙的,云淡星稀,不知何时夜色已然降临。 我的笑容一寸寸黯淡下去:“天色不早了,我必须尽快回王府,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我说完,轻轻挣脱他的双手,转身欲走。 “阿棠!”我顿住,背后传来他踟蹰的声音,“有什么消息,春儿自有办法与我联络。” 我转过身点点头,又扭头走了两步,朱元璋又打断我道:“康信之,他是我的人。” 朱元璋,你果然有胆魄,愿意相信我。 “江山,”我转身笑道,“这家茶楼也全都是你的亲信吧。” “如今小明王独宠如妃,你知道如妃吧,这个女人,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细作。她让我明白,两军交战时,情报网和细作是多么的重要!假如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建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来收集各方情报。” 小明王,林儿…… 是啊,你当然有胆魄,林儿就是你笃定我心在宋廷的最大筹码。 细作,从今以后,我将会是你最大的细作。 我心头刺痛,神情也肃穆起来:“我明白,安全起见,以后咱们还是尽量少见面的好。” —————————————————————————————————————————————— 回到马车上,春儿终于忍不住了,她轻声问道:“公主,你为什么……” “面对实力强大、阴诡明智的敌人,从其外部与之正面交锋,往往很难有所斩获。唯有设法消磨他的意志,削弱他的体质,令他的部下兵众怨声载道,使他的势力从内部开始瓦解,才能一举而攻之,”我睁开眸子,牢牢盯向春儿,继续道,“知道三十六计里什么计百试百灵吗?” 春儿始终垂着眸子,踟蹰着并不言语。 我轻蔑的笑笑,笑她,也笑自己,口中却缓缓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有冒失的风掀开车帘,冲进原本沉闷的马车,透过车窗上那骤然掀起的空洞,我眯着眼看向外面的世界。 一面是流光曳梦,一面是风吹山岚。 夹在其中的我,却是无数幻美中的浑噩色彩,路还很长,人生还很远,我总要走下去。 为了恨,也为了爱! ------------ (三)枕边风云 三日后,徐寿辉抵达江州,善儿痊愈,而我依旧在汉王府中做着王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傍晚,康信之奉陈友谅之命接我和善儿、理儿去江州,说是朝堂有变。 朝堂有变,能有什么变呢?无非是他陈友谅在江州大营外设下重伏,生擒徐寿辉,并将其软禁,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已。 纵然他曾对徐寿辉发过毒誓绝不觊觎帝位,然而狡猾如陈友谅者,必然不会将这样的誓言放在心上。就像……当年他对待我一样。 只是他这样言而无信,难免会激起天完内部官员的愤慨。一些或愚忠于徐寿辉、或另有野心的人,势必明里暗里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曾经的都城汉阳城只怕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江州,是陈友谅的老巢,也是天完主力军队的集结地。在这个连年战乱的世界,有兵权才是王道。只有将亲友都安置在江州——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他才能免却后顾之忧。 我略想了想,决定带着沈卿怜一起去,毕竟她是小王子的母亲,又是徐寿辉的干女儿,将她独自留在汉阳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 重逢的那一刻,我发现院子里开满了秋海棠,繁华似锦,簇拥在一起,像极了映满苍穹的红霞。 恰巧天上也绽开了海棠般昳丽的霞光,这样妖冶的红色,仿佛是天空滴着血的心事。 我微笑着,任由陈友谅拉住我的手,坦然地穿过众人针刺般的目光,渐渐地,这笑容竟也有了几丝轻浮的味道。 自从赵普胜死后,朝堂上、军帐中到处散布着谣言,说赵普胜与我关系匪浅、私交甚深,陈友谅心生妒忌,便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 关系匪浅、私交甚深,这八个字里又有多少名堂我已经不想深究,反正,这则谣言的作用就是:我成了祸水,红颜祸水。 似乎这样还不够,没过多久,又有人传言说徐寿辉昔年掳走我时曾污我清白,至今还垂涎于我的美色。 如此一来,我就真成了天完王朝众人嫉恨诅咒的对象。 我不在乎,祸水,我就是要当这个祸水,就是要让你们恨我!你们有多恨我,才会有多恨陈友谅! 至于陈友谅,我会好好地对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好。 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恨,就能有多隐忍。 ———————————————————————————————————————————— 夜已经深了,脆弱的星光飘洒下来,映着院中开至荼靡的杏树,破碎的东风飘零了那些旋落的白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太阳落下了,明日依旧会升起;林花败谢了,来年的春日里依旧会吞吐芬芳。 只是,填下这阙词的人、观花的人,又为何会如此落寞哀伤? 我听说,多情的人都是容易触景生情、临渊嗟叹的。 多情人总是忘不了以诗抒怀,并借此掩饰自己心底的脆弱和无依。 他们呢?他们是否也是那多情的人? 他们的生命是否如这落红般脆弱无依? 那么,我呢? “公主。”春儿低头随我侍弄着花草,趁机将一张字条递给我。 “要叫我王妃,”我拈起字条,轻轻弹开,“小明王宠信珠妃,夜夜笙歌,不理朝政。” 小明王,林儿…… 这些日子以来,我和朱元璋一直有互通消息,我将这边的状况告诉他,他带来的却总是林儿的消息。我不知这到底是一种善意的关怀,还是一种警示? “是,公主。”春儿的声音恭谨,她抬起眸子,眼神却有些慌乱,正要冲着我身后行礼,行至一半,却顿住。 我心底“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字条握紧,掌心突然发力,字条便被寸寸碾成粉末。自从我恢复记忆,就一直偷偷练着归纳吐息和剑法,想要将荒废经年的武功重新拾起。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盘根深种的仇恨更能促进一个人的进步,所以我的武功已然更甚于从前。 处理好手中这个“罪证”,我装作若无其事,指着火云般吞吐的玫瑰,轻叹道:“你看那盛开如火的玫瑰,多像一句装在妆奁里的毒誓!” “胡说些什么呢?”陈友谅的声音从背后飘来,这话本十分严肃,他的语气却很温柔。 “玫瑰的外表虽然鲜丽,却带着扎人的小刺,可不是毒吗?”我并不回头,微笑着向前走,“这不,才几个月,你就嫌我的话不中听了。” 我径直走到莲花池边,悠然地坐在一方青石上,伸出皓腕轻拂着碧色的水波,好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冲刷干净。 陈友谅从背后环抱住我,下巴轻轻蹭着我的颈项,语气暧昧:“阿棠,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难道不想我吗?” 我低啐他一口,红着脸嗔怪道:“大夫说过,一年之内都不能……” 陈友谅僵住不动,片刻后抱起我,向屋内走,一路上都是深深浅浅的吻:“那你告诉我,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我伏在他的胸口,认真聆听着他过于稳健的心跳,他并没有真的动情。我恍惚道:“十个月了吧。” “坏孩子,怎么记得这样清楚?”他低笑一声,用脚踢开雕花大门,稳步走向床榻。 陈友谅将我轻轻放在榻上,最后在我额心印上一吻:“那就听大夫的。” 我坐起来,倚在床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也许……也许差一两个月,不碍事儿的。” 陈友谅摇头笑道:“这么久都等了,还耐不住这一两个月吗?” 我点点头,臻首垂的更深,他背对着我,褪下身上黑青色的外衫。我习惯性地凑上前,熟赧地帮他宽衣解带,直到只剩一件里衣时,他捉住我的手:“今晚在你这里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要北上了。” 我顿住,若有所思的解下自己的外衣,拿起他的衣服一并挂在床外的衣架上,俯身吹熄了桌子上的玉罩纱灯,静默地躺在他身边。 闭上双眸,我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这几个月陈友谅一直紧锣密鼓地操练军演,仿佛在酝酿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思忖间,我睁开眼,靠在他的臂弯,漫不经心道:“北上做什么呢?” “处理一些军务。”陈友谅随口答着,顺势揽住我肩头。 我轻轻“哦”了一声,腻在他怀里,心里却寻思:不知道他要北上去哪儿,天完军的北面就是朱元璋的军队,陈友谅要北上,可是决定正式对朱元璋展开进攻了吗? “这次我要攻打滁州,”沉默良久后,陈友谅突然开口,“届时,我会带上徐寿辉一起去。” 滁州!竟然是滁州! 我大惊,抬起头看向他道:“为什么要带上徐寿辉?” “他要御驾亲征,那我就成全他,”陈友谅语气淡淡,不动声色地拥紧我,“我还打算让你随军,你知道,最近朝臣对你颇有微词,我怕……” 我无声的冷笑,却抱住他的胸怀,柔声道:“我不想再提那些事,有你明白我就好。” 陈友谅虎躯微震,像是受到什么触动,拥着我的手亦加了些不易察觉的力量。 黑暗中,犹豫半晌,我又开口道:“只是我担心,滁州是朱元璋的老巢,你这样贸然前去,会不会吃亏?” “放心,我领着三十万大军过去,十座滁州亦能踏平,”陈友谅说得意气风发,眸子里却寒光森森,“更何况此番前往重在突击,朱小儿如今正坐镇应天,绝不会想到我会孤军深入,打进滁州城。” 三十万大军!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的心沉下去,这件事,我必须尽快想办法告诉朱元璋。 “除非……”我正在打算着,陈友谅又开口道。 我下意识地反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有内应,”陈友谅淡淡一笑,转口道,“不提这件事了。你身边那个丫头春儿,可是前一段犯了事被关起来的那个丫头吗?怎么如今又被你日日带在身边?”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想将身子偏离他,以掩饰自己蓦然加速的心跳。 他却不容置喙地紧紧揽住我,我心下大凛,极力稳住心神,微笑道:“怎么办呢?这丫头似乎总比别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在我身边很是得力呢。所以我私心里想着,当日她也是无心之失,小惩大诫一番也就罢了。况且,这一下子身边没有她,我反而觉得不习惯……” “哦?”陈友谅哂笑一声,重瞳里的寒光透过黑夜肆无忌惮地漫散而出,“原先我以为她不过是别人多些细心,如今看来她倒是个顶聪明的丫头。能让咱们的王妃都离不开,可见其不简单。” 我抬头注视着他,正容道:“你如果怀疑,大可任意处置她,我绝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那倒不必,”陈友谅可有可无地笑着,淡淡道,“只不过,女人万万不可太聪明,聪明女人的心底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野心。你以后,防着她点。” 实在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我温顺地攀上他的肩膀,浅浅舐咬着他的肌肤:“我明白。” 陈友谅通身一震,紧实的胸膛突然变得滚烫,他翻身压住我,在黑暗里,用他的唇寻找我的唇,狂乱而温柔。 我心中怦怦直跳,转瞬间,他的舌尖已寻觅到那醉人的所在,他随手扯开我单薄的里衣,用那微凉的手掌,紧紧握住我身体里脆弱而柔软的战栗。 我猛地仰起脸,抿着唇死死盯住床顶,以避免那羞人的嗓音泄露了我亦真亦假的情意。 我这边正心猿意马,他却已然停止了动作,他好整以暇地支起身子,深深注目于我,狭长的眸子里有说不清的光芒在闪烁。那眼神,就像是老鹰在审视自己爪下的猎物。 我喉头耸动,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脖颈,明亮的眸子愈发迷蒙:“阿谅。” 陈友谅的神色瞬间软了,他稳稳抓住我的手臂,侧身躺在我肩侧,双颊已经嫣红。他命令道:“睡觉。” 我依偎在他怀里,阖上双眸,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满是湿腻的冷汗。 —————————————————————————————————————————————— 作者有话说:呜呜~~~~~~让我哭个够吧,这张甭提多纠结了。我卡文卡了将近一个星期,终于来灵感了,一口气写了一下午,结果……结果关闭时忘记保存了。最变态的是,在我找回文件时操作失误,那个打好的文档是彻底没有了。于是乎,我又苦大仇深地重新码了一次,一边码一边咒骂着,就在这种悲惨的基调下完成了这一章。唉唉唉! ------------ (四)军营刺杀 清晨梳妆的时候,我坐在铜镜前,转身对春儿道:“我自己来吧。” 春儿点头,将犀角梳递在我手中,双手相接的那一刹那,我迅速地在她掌心划了个“滁”字。 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将手收回,静默而恭谨地立侍于一旁。 我注视着铜镜里温柔凝望于我的清俊面容,微微一笑,执起梳子开始编发,边做边道:“春儿,我和王爷要出趟远门,你留在江州好好照看世子,鸢儿跟我去就行了。” 春儿温顺地垂下头,顺道敛去眸子的光华,毫无异议道:“是。” 转瞬间,一个简单的飞云髻已经盘好,我正在寻思将手中这支嵌着白玉的珠钗插在哪里好,陈友谅已走上前,随手将其插进斜角,他握住我的手道:“这样就很好,时候不早了,走吧。” 我点点头,随着他站起来,俯身亲了亲善儿的小脸,喃喃道:“宝宝,娘也不想离开你,娘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善儿睡得正香,自然不会回答我,但他的小脚却轻轻踢了我一下,仿佛是种回应。 陈友谅好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女人家就是麻烦。” “怎么?”我扬起脸,不满道:“你又嫌我麻烦了吗?” 他大笑,拉住我的手,向外阔步走着,出门前意味深长地瞟了春儿一眼。 刚走出来,沈卿怜已抱着陈理盈盈立在门口,她一身素淡的襦衫碧云裙,声音清幽:“王爷,卿怜带着理儿来送您一程。” 陈友谅的笑容僵住,瞟了我一眼后,伸手从沈卿怜怀里抱过陈理。陈理憨憨地笑着,不时拿小手扯扯陈友谅的袖子,模样十分可爱。 陈友谅瞧着喜欢,抱着哄了两下,沈卿怜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叫奶娘将小王子接走。陈友谅注视着她,目光温和,语气则意味深长:“我们该走了,这里就交给你。” “妾身一定不负王爷所托。”沈卿怜屈膝拜礼,垂眸相送,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仪和矜持。 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和我都一样,只是男人争权夺利的工具,政治风云中的筹码而已。 我操着复杂的笑容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跟陈友谅并肩而去。 ———————————————————————————————————————————— 我们一路随军而行,不知踏过多少迤逦的山川。 然而走得越远,我的眉头却皱的更深,只因我发现,这条路根本就不是去滁州的路。 夜晚,我们在中途扎营休息,我静坐在军帐外的篝火旁,陈友谅和徐寿辉等人正在里面如火如荼地讨论着进攻路线。 四月的月光是那样憔悴,月光下的野花却更憔悴。 我掐掉一朵蔫掉的花儿,心底猜想着:陈友谅明明说是要去滁州,为什么军队却往采石的方向去呢?而且沿途故意拖延,仿佛在等待什么一样。难道说,他是骗我的?可他为什么骗我?我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的,这几个月,我一直慎之又慎,他没道理怀疑我呀。 也许是我多想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故意兜着弯子走,好让朱元璋的军队察觉不到。 想到朱元璋,也不知道春儿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又能不能顺利地将消息传达给朱元璋。 柔软的草地已被寒凉的露水所润湿,从什么时候起,夜色更加深沉。 注视着眼前在风中飘摇的烛火,我忽然觉得疲倦而孤独,人也有些松懈了。就在这松懈的一瞬间,身后传来破空的风声,迅疾而精准,直击我脊背上的命脉。 我霍然清醒,身子一缩,翻掌滚向旁边,堪堪避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只听“笃、笃、笃”几声急促的响声,十几点寒星已暴雨般钉在草地里。 我刚稳住身形,立刻既看到森寒闪烁的刀光。 “妖女!”伴随着一声大喝,快刀闪电般劈下,砍向我的腰,似乎想要将我一刀劈成两截。 我深吸一口气,身子斜贴着刀光冲上去,刀刃划破了我的衣衫,贴着肌肤向里刺入,激起寒凉的触感。 “嘭——” 我反手一抬,刀被斜斜地抛出,落在篝火里,火光四溅。 与此同时,执刀的人一个踉跄跌往草地上。这人是一名戎装大汉,想来是天完军的某个部下,他惊愕之余,大声啐骂道:“你居然会功夫,果然是妖女!” 说罢,他便挥着拳头再度冲上来,我仔细听着帐中的动静,皱着眉正在犹豫要不要还手,“咻”的一声,一柄乌黑的利剑流星般从我耳畔迅速擦过,直贯那人的胸膛。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到陈友谅、徐寿辉和张定边等人都掀帐而出,掷剑的正是陈友谅。 陈友谅快步走至我身旁,稳稳扶住我有些颤抖的身子。 那人仰面倒下,鲜妍的血色晕开他的衣衫,他目眦尽裂,口中还愤恨道:“佞臣、妖女,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陈友谅握住我的手力道突然加紧,格的我骨肉生疼,我忍住不做声,他则沉声道:“拖下去,五马分尸!” 此话一出,立马有几个士兵领命,拖住那人的尸首离开。我扭头不忍再瞧,深深呼吸着,思索着现在的状况。 “汉王未免操之过急了些,”徐寿辉走上前,眯着眼睛道,“为何不问问他是谁派来的?” 我装作惊慌不已的样子,躲在陈友谅身后,偷偷瞄着徐寿辉的脸色。 陈友谅转眸冷笑:“皇上不必担心,无论是谁,够胆的就让他来,看看是本王的命硬,还是他的命硬。” “我只怕王妃的命不如汉王那般硬呢!”徐寿辉笑意深沉,向前走了一步。 忽然,他“咦”了一声,俯身从草地中拈起一根寒芒闪烁的银针,嗟叹道:“这人的手法当真是差劲,十几发的暴雨针没有一发打中的。” 我紧张起来,手心沁满汗珠,再看向陈友谅时,发现他泛着褐色的重瞳中闪现出银针般的寒芒。 我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看向徐寿辉,毫不客气道:“怎么?皇上很希望臣妾被打中吗?” “这怎么会?”徐寿辉笑了,炙热地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都看透,“朕可比汉王更心疼你。” “你……皇上言重了!”我脸色微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眼睛瞅向别处恨恨地道。 陈友谅脸色一沉,似乎要发怒,可最终只是嘴角抿了抿,斜睨着徐寿辉道:“拙荆受了惊吓,需要休息,恕本王概不奉陪了。” —————————————————————————————————————— 军帐内,我注视着桌子上那些被烛光洗得发亮的银针,顿觉如寒芒在背。 陈友谅是不是在怀疑什么,不然,为何要将这些银针摆在我面前呢? 还有军营重地,怎会发生刺杀这样的事?我在江州那么久,都没有人来杀我,偏偏一出门,就出了事。这未免太巧合了些吧? 难道说,这是一种试探? 想到这里,我执起犀角梳,缓慢而仔细地梳着洒满肩头的乌丝,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以好好缕清自己同样纷乱的思路。 忽然,耳畔有热气扑朔,陈友谅轻轻拥住我,探问道:“有没有受伤?” 我顺势小鹿般缩在他怀里,摇摇头:“幸亏你们来的及时,不然我就惨了。” 陈友谅环着我的腰肢,嗓音沙哑,夹带着一丝歉意:“是我疏忽了。” 我咬着牙关,反复呼吸,问道:“那人是谁?” 陈友谅蓦然愣住,低笑一声,淡淡道:“赵普胜的旧部。” 听到赵普胜,我心中愈发刺痛,眸子不觉含了星雾,陈友谅停顿片刻,又迟疑道:“其实老赵他……” 我忍住泪水,转头冲他嫣然一笑,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柔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陈友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点头,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手,疑惑道:“方才,你是怎么躲过那些银针的?” 他果真在怀疑我了。 我垂下头,慌张起来,像是手足无措的孩子:“我……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侧身翻过去了。阿谅,是不是我以前懂功夫呢?” “嗯,会一些防身的,”陈友谅低声沉吟,眸色渐渐转深,他从桌子上端起一个瓷碗,温声道,“什么都别想了,喝完参汤压压惊。” 我犹豫了下,抬头探向他深潭般的眸子,接过瓷碗,将参汤仰头喝下。 不久,我就感到周身像是散了架般,软软地瘫入陈友谅的怀里,我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襟,想问个究竟,却发现自己疲惫的说不出话来。 “睡吧,你太累了。”陈友谅凑近我,雪亮而忧郁的眸子令我感到不适,我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可那声音却似有魔力般,令我愈发昏昏欲睡。 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我缓缓阖上眼睛,黑暗中,狐狸一般闪亮的眼睛却始终在我眼前浮动。 仿佛有阴冷的风刮过,那是一种透到心脏的冰凉! 这种冰凉刺激了我混沌的六识,我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和眼前这慑人的黑暗作出最后的反抗与斗争。 “睡吧……睡吧……”有人低声在我耳畔反复地轻吐,我终于发起挣扎,释放自己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黑暗,就此扼住了我的呼吸。 ------------ (五)请君入瓮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而不是军营大帐的硬塌。被子上略带着梅雨季节特有的湿潮霉味,这里绝不是滁州,滁州并不多雨。这是哪里?那天陈友谅究竟给我喝了什么竟让我一睡不起? 想到这里,我猛地起身,不知是因为头晕,还是别的什么,我总觉得地面在晃动,四肢更似春日里新抽的绵软枝条,不堪受力地倒下去。 我定下心神,吸气聚力,勉强坐起来,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简小而又雅致的房间,房中每一个物件都十分考究。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扶着床缓缓站起来,走向窗子。天空黑压压的,仿佛近黄昏,缠绵的雨色令世界都笼罩于一种深广乃至凄凉的薄雾中,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出浩瀚起伏的波涛。 这竟然是一艘巨舰!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我神情紧张起来,却没有马上回头,悄然在掌心攒聚真力。 耳后有碟碗相撞的叮叮声,熟悉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是鸢儿,我放下心,徐徐松开手掌,转身。 “王妃,”鸢儿见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饭菜,行礼道,“您醒了?” 我摆摆手,扶着头问道:“这里是哪?我怎么会睡得这么久?” 鸢儿垂眸,递给我盥具,柔声道:“船已行到采石,您可能是太累了,所以睡得久些。春困秋乏嘛,王爷吩咐奴婢不必叫醒您,让您多休息会儿。” 采石!不是要到滁州,怎么会来了采石?采石与太平襟带相连,莫不是…… 我眉心直跳,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地端起瓷具,盥洗后,我漫不经心地问着:“王爷呢?” 鸢儿觑着我的脸色,大大的水瞳闪动着光泽,缓缓道:“汉王正领军攻打太平,想必很快就会回来。” 心随着窗外不断打落的雨声、直沉水底,我心神不宁地握紧桌子上的茶杯,太平,糟了,谁会想到陈友谅突袭的竟是太平! 那陈友谅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要攻打滁州,难道他早已经怀疑我,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圈套让我跳吗? 我霍然站起来,推开窗子,大雨瞬时侵入船舱内,湿凉的水滴扑到我脸上。江水迅疾,混着雨水不断向上冒着,明显正在涨潮。太平是江中低矮的小城,这样高伟的巨舰,在涨潮时行到太平,只怕船身会与城墙持平,到时候士兵们蜂拥而至,登城攻城简直易如反掌。 但不知太平城里的守将是谁,又有多少人马在,此刻我突然开始希望春儿并没能将消息传递给朱元璋。 正在忧心,甲板上吹起嘹亮的号角声,鸢儿神色一凛,俯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我拉住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着,边走边说:“我亲自去。” “王妃!王妃!”鸢儿轻唤了我两声,转身拿了把伞疾步追上我。 这艘战舰气势恢宏,甲板上楼起五层,高达十四丈,又有两舰在左右两侧护航,每舰可容纳八九百名战士。 此刻,士兵们不顾寒冷的风雨,整齐列队,神情肃穆地朝向南方,好像在迎接什么。我极目望去,隔着重重江雾,依旧能看到前方黑影幢幢的五艘巨舰,巨舰旁还密密麻麻的散落着不少小型战艇,规模浩大而巍峨。五艘巨舰中,有一艘明显个头比旁的更高些,舰上插着一面迎风招展的五彩大旗,“天完”二字在风雨中洗练。 两方的号角声交相辉映,我喃喃问向望台上举目眺望年轻军官:“发生什么事了?” “启禀王妃,汉王得胜了,正兴师而返,接您前往太平!”军官单膝跪地,恭谨道。 我沉默无语,牢牢盯住渐行渐近的军舰,心底冷得发毛。 陈友谅颀长俊伟的身影无比清晰的跃入我的眼眸,他的眼神冷若寒潭,面容却难掩凯旋归来的兴奋。那种自信和傲然更加刺痛我,只因在他身旁,正绑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花云。 花云,镇守太平的竟然是花云! “陈友谅,你这狡猾的贼人!你现在屈辱于我,日后我家主公必定会为我报仇,将你碎尸万段、万箭射死!”眼看两舰即将交接,花云突然大喝一声,挣开绳索,反手抄起身旁一名士兵的大刀,纵身跃起,猛虎般扑向陈友谅。 我神息皆滞,忽然觉得恐惧,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眼前这一幕,没有人敢妄动,也没有人敢出声。 这实在是个很惊人的变化,而且快得令人预料不及。 陈友谅仿佛也没有准备来应付这种变化,他一直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嘴角却泛起冷酷而又不屑的笑意。 花云扑过来的时候,陈友谅的身子突然下滑,游鱼般穿过慑人的刀影翻到花云身后,蓦地寒光一闪,他的手已拔出自己的佩剑乌衣。 花云一刀未中,反身又是凛冽的一刀,陈友谅眼中寒芒骤涨,他冷哼一声:“自不量力。” 说话间,陈友谅的左手鬼爪般向前探去,精准的捉住花云执刀的手腕,向外一翻。 “嘭——”,大刀应声而落。 长刀脱手,花云依旧毫不瞬目,双拳出击,迅疾如虹,穿梭于寒星般的闪烁的乌衣中,甚至更快于寒星。 我禁不住深吸一口气,这已经算是花云的致命一击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致命一击。 然而,陈友谅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乌衣在腕中灵巧的翻转,转瞬间就封去他的所有去路。但陈友谅却不用乌衣刺进他的血肉一分一毫,只是密不透风的粘在他周身,仿佛沾上他的血是对乌衣的一种亵渎。 陈友谅居然这样自负,又不让周围的人帮手,这说明他对付起花云确是游刃有余。看清楚出二人的实力悬殊后,我的心渐渐沉下去。 紧接着陈友谅右脚踢向花云的膝盖,花云狂呼一声,双腿跪下,冷汗顺着雨水滑落。此生,他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然而,他这样刚烈勇猛的汉子,只怕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屈辱的活着的。 “恶贼!你不得好死!”花云被迫匍匐在地上,口中的怒骂声却不断。 “万箭射死吗?很多人这样诅咒过我,可惜他们都死了,”陈友谅眼中炽云环绕,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转而气定神闲地将乌衣归入剑鞘,随口吩咐道,“将他绑在桅杆上,万箭射死!” 我蓦然后退,倒吸一口冷气,接着陈友谅已经踏入这边的战舰,众兵凝神屏气,拉弓在弦。 我忍住泪水,猛然侧过头去,不敢再看,陈友谅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扳过我的头,目光阴诡地看着花云。 “吴国公会为我报仇的!吴国公会为报仇的!恶贼!”被牢牢绑在桅杆中央的花云,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怒火在密集的江雨间吞吐。 “咻、咻、咻——”无数利箭飞蝗般直射向花云的血肉之躯上,我再也无法不颤抖,双眼空洞地望着已然被射成刺猬的花云。 “看清了吗?这就是忤逆我的下场。”陈友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冰冷,若近若远,像是说给众人听,又像是说给我听。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胃在不住地收缩痉挛,身子也软了,陈友谅稳稳扶住我,声音寒凉:“怎么?王妃有什么不适吗?” 我努力睁大双眼,好让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然后一头攮进陈友谅怀里:“我害怕,我从没有……从没有见过这般场面。” “王妃受惊了,”陈友谅摸摸我的头发,拉上我的手向船舱里走去,船已缓缓开向太平与徐寿辉接应。 昏暗的船舱隔离了外间的凄风苦雨,静谧得过分,却没有点燃一盏灯,但那双慑人心魂的狐狸眼睛里正迸发出比星月更明亮的光芒。 陈友谅将我按进紫檀木的椅子里,接着坐在我旁边亲自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吗?太平守军居然只有数千人,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你既然是突击,他们自然没有防备。”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捏成了拳,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哦?”陈友谅俊眉上挑,递给我一杯茶水,“我还猜想是朱元璋以为我要攻打滁州,将兵力都调往滁州去了呢!看来是我多想了。” 我接过茶杯,却发现他用力箍着那杯子,根本不想让我拿走,我索性抬眼注视着他,不卑不亢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如此阴郁多疑!你先是杀了赵普胜,现在居然连我也怀疑!” 陈友谅眼中怒火中烧,上好的白瓷茶杯瞬间被捏碎,无数苍白的粉末潇潇落下:“那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想要背叛我。” “你居然这样想我,你……”我将心一横,抓起桌子上破碎的瓷片横在自己脖子上,绝望地看向他。 陈友谅大惊失色,他霍然而起,怒喝道:“你放下瓷片!” “如果死能证明我的忠诚,驱散你的怀疑,我必然欣然往之,”我凄然一笑,目光忧伤而纯良,“只可怜我那年幼的善儿,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我说着阖上眸子,眼看那尖利的瓷片就要抹上我雪白的肌肤。千钧一发之际,“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向我的手腕,瓷片脱手而落,我整个人也落入陈友谅的怀抱中。 我睁开眼,陈友谅紧张的捉住我的手,语气温柔而略带责怪:“傻丫头,我只不过随便问你两句,跟我较深什么真!” 我牢牢注视着他,眸子里升满水雾:“你还怀疑我吗?” 陈友谅紧紧拥住我,在我的耳鬓厮磨着:“不会,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下次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只要你相信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伐在他肩头,柔声喃喃,嘴角却泛起冷笑。 看来,他也只是怀疑我而已,并没有确认是我的做的。 ------------ (六)借刀杀人 第二日黄昏,陈友谅在太平设下庆功宴,名义上徐寿辉仍是皇帝,所以对外他仍是东道主的身份。 酒筵摆在水阁中,四面的荷塘一碧如洗,九曲回环的桥栏却是鲜红的,鲜红的好似人血。 五月份的天气倒也还清爽,为免妨碍观景,侍从们收起湘妃竹帘,鹅黄色的珍珠罗被勾在四围的金钩上,只余一层薄如蝉翼的雪白纱帷松垮垮地垂落于亭台楼阁之间,清新而雅致。 凉风徐徐,送来怡人的荷叶清香,那些含苞欲放、嫩白如玉的花蕊在重重碧绿间摇曳,好似婉转而舞的凌波仙子。 烟笼寒水月笼沙,天渐渐暗了,彼时华灯初上,明灿灿的灯火朦胧在江雾中,晕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柔美。 我静静的坐着,领略着这种江南权贵人家特有的附庸风雅,心里却腻烦的紧。 徐寿辉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闪烁,左右各拥一位巧笑嫣然的妙龄少女,一双炙热的眸子却时不时地瞟向我,愁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只得懒懒地斜眼望向场中。 阁楼中央有一位千娇百媚的歌女正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这歌女的技巧远不如当日的如烟,但胜在真挚出尘。这歌声荡漾在这些利欲熏心的权臣大将的耳畔,恰似那满池摇曳的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年少无知之时,我也曾将这首歌唱与某人听,却终于落得个事与愿违的结局。 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神伤,陈友谅回首注视着我,明眸灿烂,他拍手叫来一个手托玉盘的侍从,执起盘上的酒杯道:“王妃,这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菊花酿,味道香醇清淡,你尝尝。” 菊花酿,记忆中,刘基最爱调制这种清雅的花酒,我心中酸涩,鬼使神差的端起酒杯品饮起来。 酒过三巡,我忽然觉得手脚酸软,头晕脑胀,想想大概是酒劲上来了,陈友谅看到我摇摇欲坠的模样,皱眉道:“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勉强站起来对着徐寿辉道:“臣妾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陈友谅向旁边传唤着:“鸢儿,扶王妃下去休息。” “是。”鸢儿急忙上前一步扶住我,我脚下虚软,险些跌倒地上,心中不免生了几丝狐疑。 徐寿辉意兴盎然,端起酒杯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说得便是王妃这样的美人儿吧?朕当真是羡慕汉王的艳福,不知王妃可有姊妹?” 我只想快些离开,便回眸淡淡而笑,随口道:“皇上真会说笑,臣妾可是天下无双、只此一瓢。” “哈哈哈!”我低声催促着鸢儿带我走,耳后传来徐寿辉那恼人的笑声。 回到屋里后,鸢儿服侍着我躺下,就起身说要替我端一碗醒酒汤。 我闭目冥冥,左等右等也不见鸢儿回来,心中更加奇怪,便勉强凝出几分心神,想要坐起来,忽然发现自己通身皆无半点力气。 惊愕之余,我霍然清醒,就算是酒醉,也不至于醉到这种地步,难道说…… 我正惊疑不已,“哐当”一声,门开了,我只当是陈友谅回来了,谁知定睛一看,入室的竟赫然是徐寿辉! 只见他使劲关上门,踉跄着向屋子走着,目光暧昧而促狭,牢牢锁住我。 我大惊失色,拿起罗衾盖住自己:“你干什么!皇上喝醉了,快快出去吧,待会被汉王看见就不太好了!” 徐寿辉慢悠悠地走上前,嘴里打了个酒嗝,顿了顿道:“他不会来了。” 我咬紧牙关,低声道:“你……你什么意思?” 徐寿辉的双眸更亮,笑得阴险:“你是不是觉得浑身使不上力气?” 我不住向后缩着,悄悄试着运气,发现通身气劲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凝聚,慌乱之下,我急忙道:“臣妾酒喝得多,自然使不上力气。” “是吗?”徐寿辉坐在床沿上,缓缓凑近我,语气也多了几丝玩味,“十几根透骨钉都能轻松躲过的高手,实在不像是个不胜酒力的柔弱女子。不过也不怪你,那酒……确实不是寻常的酒,酒里面混了软骨散,任你一身功夫,却通通都使不出来。这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呢?” 菊花酿,一定是那杯菊花酿。 只是,那是陈友谅亲自递给我的,难道说,他是故意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别过脸,无力可施的无助感带给我莫大的恐慌:“你别过来,过来我就喊人了!” “这里丝竹鼎盛,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这点微末的声音,”徐寿辉蓦地捉住我的手,将脸磨在我的耳畔,“但你要是真想喊,就喊吧,朕喜欢听。” 我双颊通红,心底的厌恶更重,唾骂道:“你……下流!放开我!” 徐寿辉紧紧扳住我不断扭动的肩膀,目色变得深邃:“别再挣扎了,没有人会救你的,你已经被陈友谅那小子卖了,你懂不懂?是他告诉我,这个时候要了你,你必无力反抗。” 我通身一震,不,不可能,陈友谅再怀疑我,也不可能这样对我。他毕竟是个男人,那样自负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他人? 我疑心更重,下意识的瞟向窗外,发现烛光晕迭下,朦朦胧胧的影出一个清淡的身形。 我抿着唇,忽然掩口娇笑,明眸好似春水,流淌在徐寿辉那醉意深沉的脸颊上。 徐寿辉却顿住,目光闪烁,诧异道:“你怎么还笑得出?” “我高兴,当然笑得出,”我斜倚着冰凉的墙面,努力拖延时间,让自己运气,“我不但要笑,还要放声大笑。” “哦?”徐寿辉捏起我的下巴,眼里的醉意更浓,“你这女人变脸变得真快,你被陈友谅出卖,怎么还会高兴?” 我顺势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我早就厌倦了他,他有什么好,还不如跟着你。” 徐寿辉饶有兴趣地注视我,问道:“他年轻气盛,朕却已过不惑之岁,他又怎么就不如朕呢?” 我不屑地笑了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窗外,大声道:“他这个人,出身卑微,又阴险自负,哪里比得上你!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徐寿辉的眼圈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是吗?” 我轻轻推搡着他渐渐压下的胸膛,发觉自己已经稍微有些力气了,便低声啐道:“你……你别急嘛!” “欲拒还迎吗?”徐寿辉猛地捉住我的手,俯身吻在我的脖子上,嗓音沙哑,“朕已经等不及了!” 我浑身微颤,忍住心底的恶心,冷冷地盯住窗纱,忽然嘴角上扬,转眸看向身上的男人,稳稳一口咬在他劲后的血脉上。 以前在山上住的时候,我曾观察过野兽扑杀猎物,这个位置,正是最为致命的所在。 “唔……”徐寿辉呻/吟一声,不疑有他,我拼命积聚力量,蓦地牙关收紧,粗壮的血管瞬间破裂,鲜血喷泉般涌射而出。 徐寿辉使劲推开我,捶打我,我都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咬住不松口。 他大口吸气、呼气,手脚上渐渐没了力气,颓然倒下,那双眼睛却死鱼般盯着前方。 我的唇随之而冰冷,上下不住的战栗着,满口都是腥甜的鲜血,杀人的恐惧已生生扼住我的呼吸。 忽然之间,一群人冲进来,拉开了死死压在我身上、渐渐冰冷的徐寿辉。 依稀有人喊着:“来人,保护王妃!” 我麻木地盯着房顶,陈友谅破门而入,抓住衣衫不整的我道:“这……发生了何事?” 那个抢先闯进来的士兵道:“皇上酒后乱性,误闯王妃寝室,昏灯之下,王妃以为皇上是入室的贼人,竟失手将其杀害!” 陈友谅的目光阴晴不定,抓住我的手掌不断用力:“此事关系重大,纵使你我夫妻一场,我也无法包庇你。但念在你是无心之失,我会恳求朝臣对你从轻发落。” “来人!”他说着,转向众人字字郑重道,“你们全都下去,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立即对外宣告:皇上驾崩!” “是!”屋子里的人领命退去,整齐而毫不慌乱,似乎眼前骤然发生的事情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冲击。 周围蓦地静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看着我,”陈友谅捏着我的脸转向他,目光阴冷,“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吗?” 我索性阖上双眸,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必然一直都怀疑着我,刚才那一出,既是对我的试探又是借刀杀人。 陈友谅给我下的药,药力其实并不太深,如果功夫达到某种程度,是可以恢复一定体力的。他这么做,是想试探我是否藏着武功,要知道,假如我真的失忆,是断断不可能晓得这恢复体力的法门的。 而陈友谅不知跟徐寿辉说了什么,诱使他进入我的房间。接着陈友谅带人潜藏在房门口,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冲进来将徐寿辉当作贼人乱刀砍死。 如果他直接杀了徐寿辉,他便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必定引来朝中内讧,如今徐寿辉这样的死因虽然很可笑,却刚好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他为了争权夺利,居然这般机关算计,甚至用这样下作的方式来利用我。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可怕狠毒的男人! “陈——友——谅!”忽然,胸前一凉,感觉到他掀开我的衣襟,我霍然睁开眼,目似寒刀,嘶声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 (七)暴虐的爱 “只有恨的时候才会看看我吗?我本来还有几分内疚,以为自己错疑了你,如今看来,倒是我一厢情愿了,”陈友谅伸手抹去我嘴角的鲜血,放在自己的眼前,挑眉道,“我真是低估了你,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杀人。” 我缩起颤抖的身子,一边扯过被衾盖住自己,一边冷笑道:“你应该多谢我,帮你除去了这个绊脚石。” 陈友谅深深地看着我,脆弱的灯火还在一旁扑朔:“王妃,我警告过你许多次,也给过你许多次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别怪我无情,我最痛恨别人背叛。” “背叛吗?哈哈……”我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俯身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当真扰了这静谧的夜,最后竟笑弯了腰、眼角也迸出了泪花,“你有资格对我说背叛吗?陈友谅,你简直是恬不知耻,是谁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利用我?” 陈友谅攥住我双肩摇晃着,神情激动:“我欺骗你什么了?我利用你什么了?你又何曾相信过我,给过我一丝一毫解释的机会?” 他的力气那样强势,我根本无力反抗,于是嗤之以鼻:“那么你呢?你又做过什么值得我相信的事?非要我一一列举吗?我爹是怎么死的?玉玺是被谁偷走的?赵大哥是被谁害死的?我又是被谁害得失忆、打成重伤、还日日认贼作夫、反过来伤害自己的亲族?再说今天,是谁把我推到那个恶人怀中?陈友谅,陈友谅!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解释给我听啊!你说啊!说啊!我倒要听听,这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你还能怎么扭曲!” 陈友谅缓缓松开我,眼神凛冽而深痛:“如果你不相信我,根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无视他眼中的隐痛,轻蔑地笑了:“是你根本就无法解释!” “所以你就在背后算计我吗?”陈友谅抬起我的下巴,目光如炬,“说,这些日子以来你是怎么跟那个奸夫互通消息的?嗯? 我气愤至极,脱口而出道:“他不是什么奸夫,他才是我真正的……” 不,我不能以此来激怒陈友谅,善儿还在他手里,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陈友谅的指尖徒然发力,捏紧我的下巴:“真正的什么?嗯?你说呀?” 我闭上眸子,轻哼道:“你管不着。” 陈友谅甩开我,我一个踉跄倒在床上,还未及反应,又听见他说:“好,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能从这里走出去,以后你爱跟谁走跟谁走,我绝对不拦你!” 我蓦然回首,冷冷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这样走的了吗?” 陈友谅的嘴角扬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杀人都可以,走两步就那么难吗?” 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不会走,我不会抛下善儿。” “那你就留下来吧,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将会一无所有。”陈友谅的声音是那么冷酷,好似魔鬼的爪子,一点一点的把我撕碎。 忽然一阵风透过窗缝窜起来,熄灭了那盏飘摇的烛火,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我目光空洞的望着不见天日的前方,喃喃道:“在你这里,我曾经拥有过什么吗?” 陈友谅浑身一震,蓦地大笑起来:“很好,从明天起,善儿不会再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母亲!” 怒恨交加,我回头死死盯住他,大喊道:“陈友谅,你不是人!你是个凶残暴虐的魔鬼!” “没错,我就是个魔鬼!”月光浸润了眼前的黑暗,将陈友谅有些扭曲的俊美面容无比清晰的印在我眼前。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恶狠狠压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粗鲁地拉起我的睡裙下摆,再一把将它撕了个粉碎! 我慌了,我刚刚才受过别人的侮辱,身上还留着徐寿辉的血啊! 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激动地怒喊:“你……你放开我!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滚开!” “怎么?”陈友谅停下来,深深注视着我,鬓角的发丝垂在我苍白的脸颊上,他轻挑地笑起来,“你这身子朱元璋可以碰、徐寿辉可以碰,我陈友谅就碰不了呢?” 我登时怒不可竭,咒骂道:“你混蛋!”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混蛋!”说话间,陈友谅抽出了腰带,绑住我的双手,系在床柱上。 我轻轻挣动了下,发现系的很紧,丝毫动弹不得,才知道他是真的发怒了。我深吸一口气,冷笑:“怎么?王爷不行了?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吗?我看徐寿辉就比你强,至少他不会……” “不许说话。”陈友谅捂住我的嘴,就这样侵入,没有任何前兆,狠狠地刺穿了我! 痛和恨深深刺激着我散落的神经,我想喊却喊不出,在他的手掌的覆盖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死死盯住他森寒的双眼,在黑暗里无助地沉浮。 陈友谅的手掌越压越紧,动作也越来越强悍凌厉,我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双重痛苦利剑般横贯于我的身体。虚弱的呼吸已不能供给生命的需求,我悲从中来,闭上眼睛决定放弃,算了,死吧,就这样死吧。 “想死?”陈友谅的身体顿住,他抽开手,俯身吻住我,为我度了一口气,他是那么用力,像要把我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幽暗静谧的房间里,不时传来牙齿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和那经久不散的死亡气息缠绕在一起,奏成一曲可怕而诡异的沉沦。 我无力地任他作为,苟延残喘,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但我发誓,今日的屈辱,我定会让他加倍偿还! 终于,他离开了我红肿的唇,疯狂的欲/望犹如暴雨般疾打在我的身上,身和心都像被人一点一点的抽干,只留下比夜色更深浓的恨意。 “我不如他们吗?不如吗?” “你到底和多少人这般抵死缠绵过呢?啊?” 这是一场男人和女人的角逐,这是一场无关快乐的狂欢,情与色、爱与恨共同织成残虐的幻梦,在深沉的黑暗中变得光怪陆离。 夜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沙沙,被看似温柔的月光下暴虐地按在墙上,张牙舞爪地爬满了窗纱。 我凝望着窗外狰狞的树影,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疯了,或者这才是他的本色,而我,我绝不会认输!绝不会屈服! 忍受着他那即将攀上峰顶的癫狂,我的嘴角漫出冰冷的笑意:“我真替陈夫人悲哀。” 陈友谅蓦然停下来,脸色惨白的像被人砍了一刀,他嗓音喑哑:“你说什么?” “生出你这样的畜生,难道不悲哀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骇人的双目。 “你——”陈友谅反手一掌打在我脸上,浑身都在颤抖,“你会后悔的。” 说完这句话,他解下我手上的禁锢,神情复杂地抚摸着我润红的脸颊,然后起身披上衣服,毫不回头地大步向外走去。 “嘭——”门关上了。 我倒在床上,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麻痛,怔怔地看着墙壁,喃喃道:“我会后悔的……我会后悔的……” 身上那揪心的痛苦已经抽离,那心里的痛呢? 往事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地在眼前转换着,幸福的、悲伤的、憧憬的、绝望的,通通都沉没在黑夜无情的浪潮中。 突然间,我抱住揉乱的被子,将头埋在枕头里失声痛哭,每一句破碎的哭诉都掩埋在密不透风的绵软里。 死气森森的房间里,不时透出两句夜风的呜咽,蒙昧的星光点点投射在床上,好似徐寿辉临死前的眼光。 我霍然坐起来,抹去泪水狠狠瞪着空洞的黑暗:“你叫吧!叫吧!是我杀了你没错!你难道不知道吗?活着是种痛苦,死了才是解脱。” 死了才是解脱。 可有的时候,你偏偏不能死,纵使生不如死。 ————————————————————————————————————————————— 第二天,陈友谅带领天完众人草草安葬了徐寿辉,有人进言要他继承大统,他则自称无才无德,笑而不受。 接连三日内,群臣的上表如雪花片般飞向陈友谅的中军牙帐。陈友谅推脱不下,只好率众在采石矶附近的五通庙里自称皇帝,建国号曰“汉”,改元大义,以邹普胜为太师,张必先为丞相,张定边为太尉兼知枢密院事。 为了弥补护主不周的过失,也为了平息朝中的风言风语,陈友谅废去我的王妃之位,将徐寿辉的义女沈卿怜和长子陈善、次子陈理一同接至采石。并在大典上立沈卿怜为皇后,陈善为太子,陈理为武昌王。 典礼办的草率,群臣立在江边,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不合时宜的暴雨,狼狈之际,康信之进言道:“主上可兴风作雨,正为真龙天子也!”陈友谅大喜,自此更加器重康信之。 西南方向,一直为徐寿辉攻打巴蜀的天完将领明玉珍,听闻陈友谅称帝后大为不满,当下派军扼守夔州,宣布与陈友谅断绝关系,并扬言说:“妆能为帝,我岂不能帝耶!”随后,他在蜀中重庆设立徐寿辉的太庙,下令春秋奉祀,公然与陈友谅分庭抗礼。 自此,群雄刮分天下之势,愈演愈烈。 ------------ (八)醉生梦死 江州,夜渐昏沉,阁楼里的灯火是那样柔弱,好似开谢的花儿。 我举起春儿递来的象牙梳,怔怔地凝望着面前的云纹仙瑞花镜。镜子里渐渐现出一张白皙如玉、淡雅如莲的面容,只是那双柳叶黛眉似蹙非蹙,而含雾的星眸别有一番抱病的忧郁缠绕萦索。 镜中人,美则美矣,却过于苍白倦怠、落寞憔悴。 我默然地将梳子搁置在青玉案上,春儿抱着羊脂白瓷瓶走进来,笑道:“小姐,我瞧着楼下的白牡丹开得正艳,便叫鸢儿去折了几支,待会儿插在瓶子里。你看好不好?” 自从徐寿辉死后,陈友谅自立为帝,他便将我逐出府邸,偷偷安置在江州的一座小阁楼上。他并不限制我的出行,但这阁楼四周却到处都藏着他的眼睛。 而我,再不是什么王妃,也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禁脔,所以鸢儿和春儿就改口唤我“小姐”。 春儿说着,将瓶子轻轻放在案上,我皱了皱眉,摇头道:“你只见到它开得那样好,却不知道这美丽背后又是怎样的脆弱。就让它好好开着吧,何必加速它的凋落呢?” 人为何总是这样自私?因为留恋它的美丽,就这样无视它的生死。 难道说,美丽也是一种罪过? 说话间,鸢儿已经抱着三株露珠闪烁的白牡丹笑吟吟地走进来,她不知我们在说什么,只是喜孜孜地将它插在瓶颈中:“小姐,你看这牡丹开得多么美,就像您一样。” 就像我一样吗? 我嗤笑一声,抬眸道:“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一句赞美,它已经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鸢儿哑口无言,春儿则注视着暗吐幽芳的白牡丹,忽然道:“春儿却不这样想,花开过荼靡,就是凋亡。与其让它在红尘中破碎成泥,不如保留下它此刻的芬芳。至少这样,它的美丽还有人欣赏、有人心疼,也只有这样,它才会活的更有价值。” 我微微怔住,忽然想起多年前陈友谅的那番豪言壮语:“流星虽稍纵即逝,但它的光芒堪比日月;春花虽容易枯萎,但它的美丽惊艳于世。我们总归要死,那就痛痛快快的活。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为着享受这美丽,我只有不断地去突破死亡,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生当绚如夏花,死当静若秋叶。 这是他的宣誓,但他所追求的美丽,又埋葬了多少人的欢乐? 屋里熏香依旧,却多了股牡丹的清香。 “小姐,什么都别想了,”春儿站在我身后,为我挽起泼墨般的长发,开始替我梳妆打扮,“您不是还要出门吗?” 我回过神来,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眉被描成细长的翠羽,朱唇轻启,吻上那玫瑰色的醉人胭脂。最后,嫣红的朱笔轻点于额头,一朵镶红的白牡丹便摇曳出万种风情。 曾经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瞬间变得鲜活而娇艳,充满了动人心魄的魅惑。 注视着远方灯火辉煌的酒楼,我嫣然一笑,夜,靡乱而绝望的夜,又开始了。 —————————————————————————————————————————————— 白纱在暗夜里招摇,水波在碧绿间沉浮。 金碧辉煌的酒楼里,一群人聚在一起饮酒高歌,细语欢声,场面旖旎。 觥筹交错之间,随处可见那些锦衣华服的弱冠少年,他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红艳的身影,嬉笑道:“棠姑娘,你的酒量真好!” 我扬起鲜红如血的衣袖,有些茫然道:“是吗?我究竟喝了多少杯呢?” 立刻有个少年郎儿端着酒樽凑近我:“甭管喝了多少杯,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你,这杯你怎么也得赏脸喝了吧。” 我粉面含笑,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里的春光更浓艳。 登时满堂喝彩,众人都拍手起哄道:“好!好!” 又有个少年冲进来,遥遥向我举杯:“棠姑娘,还有我的,还有我的!你不能不理我!” 我深深注视着他,若有所思的问:“你是我的朋友吗?” 他愣住,想了想后,大声道:“当然是!” 我笑了,端起酒又是一杯,声音渐渐慵懒:“噢。朋友的酒,我怎会不喝?” 身边的人都竖起大拇指,奉承的话多得如过江之鲫:“棠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 “棠姑娘,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海量的女孩子!” “棠姑娘,再喝一杯吧!” 我嘻嘻笑着,拿起酒杯还要喝,手臂却被人紧紧攥住,我皱眉回首道:“你做什么?”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面前的人,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通明的灯光映得他那身洁白如羽的素袍与周围旖旎的风景愈发格格不入。他抬起头眉眼,目光真挚而严肃,那张年轻的脸更是生的俊美非凡。 “你是谁?”我轻轻搭上他的肩,挑眉道,“生的真是俊呢。” 他蓦然后退一步,憋红了脸道:“姑娘,请自重。” “呵呵,自重?”我松开他冷笑一声,淡淡道,“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请坐下来喝杯酒;如果不是,就请你离开,不要管我的闲事。” 他犹豫片刻,细致的脸庞略显清瘦和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眸中是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清明,他不卑不亢道:“我是你的朋友。” 我瞧着好笑,端起酒杯道:“那你为什么不喝酒?” 他皱了皱眉头,突然十分洒脱接过酒樽仰头喝完,冲着众人喝道:“你们还有谁要敬酒?” 他说着,逐一从男人们手中抽出酒杯,一口口喝完,直到那明亮的眸子都蒙上了一层雾霭。 不知怎地,没有人敢答话,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这个突兀而出尘的少年。 他将最后一杯酒倒置,没有一滴液体落下,他双颊通红的喝问:“还有谁?” 众人茫然的看着这个疯狂而偏执的人,纷纷放下酒,悻悻的离开。 霎时间,原本哄闹的大厅变得静穆起来,楼外东风叮咛,吹来一股意兴萧索的滋味。 “你……真是扫兴。”我倚在雕花檀木椅子上,好笑道,“人都走光了,谁陪我喝酒呢?” 他走过来,扶住我,语气认真:“姑娘,你醉了。” 我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门外漆黑而深浓的夜色,渐渐有些失神:“醉了……我倒希望我醉了。”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无论身边有多少欢歌笑语,无论此夜有多么醉生梦死,都远远无法驱散心底的孤独和疲惫。 我像是被这个世界孤立了,隔离了,至此,天上地下,黄泉碧落,都不再有人陪伴。 他静默的立在我身旁,并不言语,我回头看向他,嫣然而笑,笑纹深处却浸着难言苦涩。 他的神情有些怔然,我则轻轻推开他,木然地向门外走。 黑夜渐渐吞噬了我的身影,身后有清淡如风的声音传来:“姑娘,棠姑娘,你要去哪?” 酒楼门口是一座精巧的石桥,桥下的荷花开得正茂,风从碧色的叶子里吹出,带来莲叶特有的清韵香气。 “回去。”我吸着这凉而深的清芬,蓦然停在原地,没有回头。 “夜深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身后的声音渐渐近了,他拉住我的手。 我并没有拒绝,只是摇摇头,柔声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担忧地看着我,眉眼里漫散出清逸而又忧郁的诗意,终于,他松开我的手,一言不发。 我对他温柔的笑,然后缓缓踏下石桥,轻声呢喃着,走入黑暗的深处、命运的深处。 夜风清凉,将我失意的歌声慢慢推向身后:“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棠姑娘,在下陶凯。”他在后面轻声叫喊,语气里透着倔强和炙热的渴望。 陶凯,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 注视着窗外那一盏盏华灯随着星光一齐寂灭在这飘摇的夜色里,我懒懒地靠在浴桶中,不知何时泪已淌下。 “哐——” 伴着浓郁而呛鼻的酒气,门开了,一个狭长而又歪斜的身影投射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我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的抓紧木桶的边缘,心跳蓦然加速。 “说,你去了哪里?”陈友谅随手将黛青色的外袍抛到一旁,摇摇晃晃的走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意态悠闲的站起来,从屏风上拿起睡袍套在身上,仔细穿好后,回头妩媚地瞟了陈友谅一眼,轻笑道:“你管得着吗?” 陈友谅径直走向我,重瞳里是慑人的火焰,我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两步,他则一把抓起我,用力抱起来。 “你放下我!”我怒视着他,挣扎着,眼神里溢满不屑,“用这种方式,我只会认为你是懦夫。” “你再说一遍!”陈友谅的脚步顿住,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似要将我穿透。 我心中微凛,仰起头狠狠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懦夫!” 他突然重重地吻下来,那种深沉的禁锢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子里去。我怒极,心底的不屈骤然爆发,扬手一掌打在他的脸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哇……”孩子的哭声突兀的响在寂静而疯狂的夜里,我登时怔住,向门口探去。 “小姐!”鸢儿抱着啼哭不止的善儿,惊愕的看向我们。 陈友谅动作轻缓慢地将我放在椅子里,那醉意深浓的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蓦地,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我被他瞧得心里发毛,挺直了身子,冷冷问道:“你带善儿来做什么?” ------------ (九)少年公子 陈友谅纵声大笑,笑得张狂而可怕,忽然快步将善儿抱过来,伸长了双臂,将善儿悬空于眼前跳跃的烛灯上。 “不要!”我惊恐地看向他,失声尖叫,“你疯了!他是你儿子!” 陈友谅的目光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他松开一只手,冷冷道:“他是我的儿子?他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哇……娘娘……娘娘抱抱。”善儿哭得更汹涌,那尖锐的啼叫如利剑般绞住我的心窝。 我登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目光哀伤而恳切:“求求你,不要……” “皇上三思啊!他是您的太子啊!”鸢儿被这骤然发生的一切吓坏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白皙的额头都渗出血来。 春儿听到声响后急匆匆地跑进来,她趁着陈友谅不注意,猛地扑向那盏火灯,滚落的烈火疯狂地舔舐着她的衣衫。 我蓦地捂住嘴,春儿来不及惊叫,痛得在地上反复打滚,好将身上的火扑灭。 陈友谅冷哼一声,将善儿丢到鸢儿怀里,狠狠扬起我的下巴道:“你现在知道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斗得过我。” 孩子,是我永远的软肋。 我冷漠地盯住他尖锐的双眸,忽然心痛得无法呼吸,我抹掉眼角的泪水,失神道:“你羞辱完了,可以走了。” 陈友谅轻蔑的笑,接着用力甩开我,从鸢儿手中拽走善儿,头也不回的阔步走去。 “娘娘……我要娘娘!”善儿在陈友谅的怀中不住地挣扎着,小小的手儿拼命地冲我挥舞着。 我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鸢儿无措的摇着头,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春儿捂着自己烫伤的双臂,抓住鸢儿道:“不是怎样的?” 鸢儿看向我们,早已泪流满面:“刚才,皇上抱着太子来,明明说要接小姐回宫团聚。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回宫团聚?”我愣住,忽然凄然一笑,冰凉的泪水无声的淌下,绝望而悲凉。 陈友谅,为什么你给我带来的总是伤害!无休无止的伤害! 我恨你,恨你!永远恨你! ———————————————————————————————————————————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眉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夜色已笼罩大地,谁的歌声正在甜得发腻的芳香里缠绵。空气里飘满鲜花和烈酒的味道,它们一起被一种孤独的欲/望点燃,在无边的黑暗里以燎原之势凶猛地燃烧着。 酒楼内外是嬉闹的人群,他们一个个都鲜衣怒马,仪表堂堂,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欢乐,那么满足,也那么年轻。也是,像他们这种衣食无忧、前途光明的将门子弟,本就有足够的理由比别人更快乐。 然而,今夜的快乐却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然拥有或必将继承的那份财富、权利以及荣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被唤作“棠姑娘”的红衣女人。 她是那样热烈、妖娆而又忧郁,她有时离你很近,有时又离你很远,她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是天上的仙子,又好像是来自地狱的魑魅。当然,唯有喝酒的时候,她才会骤然出现,并且毫无顾忌地将任何男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她是谁呢?”有人问。 “一个伤心人,一个寻欢作乐的伤心人罢了。”我缓缓踏上青石桥,穿过一个锦衣青年的身边时,淡淡的说,然后,那句清浅的话便乘着偏走的西风归去。 五天后,我又一次踏进这间酒楼,吵闹的大厅蓦地安静下来。 纵有满室少年如玉,我也无法不注意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月牙白的长袍,连鬓角都修饰得一丝不苟的清俊少年。 那个叫做陶凯的、既固执又莫名其妙的大男孩。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居然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想了想,缓缓走向他,长长的红色披风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陶凯始终注视着我,眼神专注而又耐人寻味,仿佛周遭再没有其他可以入目的风景。等我走到他身边,他文雅地拉开木椅:“棠姑娘,你来了。” 我顺势坐下,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陶凯深深凝望着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我不经意间避开他那锁定的目光,饶有兴趣道:“为什么?” 陶凯倒了一杯茶,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柔软的叶子漂浮在茶杯里,溢出出尘的恬淡香气:“因为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等,直到你来为止。” 这样的话语由一个年轻英俊、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说出来,本该是很动人的。 可我却无动于衷,这种想法很可怕,为什么我会不在乎呢? 是不是因为,心麻木了,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没有接,垂下眸子微笑道:“我只喝酒,不喝茶。” 陶凯的手定格在半空中,没有收回,也没有勉强,只是倔强而诚挚的看着我。 我忽然发觉他那白玉般无暇的纯净面容,竟和当年的林儿十分酷肖,也在那一瞬间,我心软了,鬼使神差地端起茶杯品饮:“下不为例。” 林儿,多年不见,你过得好不好呢? “你有十九了吧。”我见他头上无冠,突然开口道。 陶凯愣了一下,诚实地点头道:“不错。” 我掩嘴娇笑,随口说道:“叫我姐姐吧,你还是个小公子呢。” 陶凯面容微怔,随后绽放出相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似天上皎洁的明月:“姐姐。”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深深的触动,我忽然笑不出了,相反竟然鼻头微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我迅速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再度展颜而笑,头也不回走入闹哄哄的人群中。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狂酒不过遣怀,声色皆是犬马,我大笑着、一杯又一杯,旋转于无数寻欢作乐的人中间,自始至终,陶凯都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幽暗的一角,神色黯然地盯着我。 对他,我始终是有一丝警惕和不解的。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夜夜笙歌,就是要败坏自己的名声,趁机拉拢或离间新汉政权的君臣关系。然后,我会回到陈友谅身边,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英名尽毁、人心向背。 这座小小的酒楼,几乎聚集了汉王朝所有要员的子弟,唯独他,这个名唤陶凯的少年,是来路不明的。 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闯入我精心设计的这盘棋局中呢? 也许,他只是和眼前这些狂妄轻浮的少年一样,禁不起女子的美色魅惑而已。 可是,他的眼神非但清澈无欲,仿佛还泛着浅浅的哀愁,一点也不像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 一夜的狂欢过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入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和往常一样。 身后有人遥遥地跟着我,我蹙眉驻足,轻轻道:“为什么要跟着我?” 陶凯也停住,他淡淡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霍然回首,挑眉道:“哦?哪里不一样呢?” 陶凯走近我,目光幽亮:“你的眼神里满是痛苦和哀伤,还有深深的疲倦,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勾起你的兴趣和热情。而他们,不过是一群不谙世事、幼稚无知的浪荡少年而已。” 我沉默,渐渐笑了:“是吗?那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 陶凯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不,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与众不同,才会趋之若鹜地追求着你。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人总是对忧郁和出离有着莫名的眷恋和向往。” “也就是说,他们爱上了我的忧伤,”我笑得更妩媚,“那你呢?” 陶凯垂了垂动人的眼帘,却遮不住眸子里清澈潋滟的光华:“我只是想了解你。” 我收敛了笑容,紧绷着脸,故作严肃道:“原来是好奇,有人曾对我说,好奇是一种无休止的欲望,是奔腾不息的火焰,它能吞噬一个人的心智,蒙昧他的双眼,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做出背叛自己的行为。好奇实在太危险,陶公子,千万不要把你的好奇轻易地表露给对方,那会让你玩火*。” 说完,我转身离开,却被一只有力而又白皙的手紧紧拉住,少年人独有的清淡气息扑鼻而来。 我紧抿下唇,盯着他的手臂道:“别再跟着我了。” 陶凯蓦地松开我的衣袖,白净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红晕,却依旧认认真真道:“姐姐,我能感觉的到你心底的恐惧,你需要人保护。” “我需要人保护?”我弯腰笑起来,指着他道,“谁来保护?你吗?” 陶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愣住,片刻后,后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转身道:“走吧,离我远些,才是对我、对你自己最好的保护。” 陶凯不再勉强,但他的声音却从背后飘来:“姐姐,我还能再见你吗?” 这声“姐姐”,令我徒然眼眶微湿,我径直往前黑暗里走,淡淡道,“如果我有空,你有空,为什么不能呢?” 夜色如歌,晕开在多情人的眼眸里,却是一种无情的伤痛。 不要问,穿林的风是否解得叶的风情。 风,本就是人生中抓不到,留不住的奢侈。 身后再没有任何声响,空留下醉生梦死后那份寂静而深刻的孤独。 ------------ (十)醉不成欢 细雨连绵了数日,潮气毒蛇般蜿蜒在湿滑的青石路路上,在道路两旁的绵柳在雨水的洗荡下愈发清冷、寂寥。 烟雨蒙蒙,打湿了素净的莲花,透明而饱满的雨水聚集在荷叶的中央,盈盈欲落。 原来,雨中的白莲竟然美得如此动人心魄。 我静默地站立在雨中,痴痴地望着那一池摇曳的莲花,它的美,正是因为它那面对风雨无情的侵袭却始终昂扬挺拔的身姿,以及那份孤芳自赏的高洁。 那么人呢? 人伫立在风雨中时,又能否向这莲花一样坚强勇敢? 思索间,头顶上的雨蓦然停了,我下意识地抬头,一把素淡的油纸伞铺开在方寸大的天空中。 “是你?”我淡淡道。 陶凯瘦削的脸颊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唇道:“小心伤寒。” 我笑了笑,正要答话,却听到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登时警惕的立起身来。 两个玉带高帽的中年人领着一群士兵气急败坏地往这边赶,见到我后,为首的那人更是暴跳如雷,他大喝道:“妖女!原来竟是你!你害死了赵将军、老皇帝还不罢手,还想害死我家小儿吗?” 我悠悠地望过去,领头的两人,一个是左将军傅友德,一个是平章丁普郎。 陶凯身躯微震,却仍是不由分说地挡在我身前。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我心头一热,侧身微笑着走向他们:“敢问二位大人,何事如此生气呢?” “若不是你百般魅惑引诱,我家俊儿又怎会终日彻夜不归、留在这肮脏之地,进而得了恶疾?”丁普郎指着我的鼻子,凶神恶煞道。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思忖道:“俊儿?这名字听着好熟……哦!我想起来了!莫不是那名唤‘丁俊’的少年?那位公子酒量可真差,偏偏气量又极小,明明不能喝,每次却都抢着喝。瞧瞧,终于还是病了。” “你这妖女!”丁普郎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扬手就要打下来,却被陶凯伸手拦下。 丁普郎瞪圆双目,怒道:“你是何人?” 陶凯不卑不亢道:“三国时有女名曰貂蝉,她迷惑董卓、吕布二人,致使天下大乱,人人皆称之为妖女。后来,有人将貂蝉送给名将关羽,关羽却连正眼都不曾瞧一下,又将其原物奉还。所以说,若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为美色所动;只怕有些人本身就心术不正,才会沉迷于声色。这世上本无妖女之说,怪只怪棠姑娘生得太美,难道说,美丽也是一种罪过吗?” 丁普郎显然没预料到陶凯会说这番话,一时间又羞又气。 我心底黯然,扭头看向陶凯,冷笑道:“陶凯你松手,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 陶凯迟疑着松开手,傅友德拍拍丁普郎的肩膀,深深凝望着我:“夫人,太子也有一岁了吧。” 想起善儿,我收敛起笑容:“傅老有话直说。” 傅友德意味深长地说:“听闻太子足月后曾患过一次大病,令夫人身心憔悴。我儿名焕,自幼便体弱多病,如今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岁,这期间磕磕碰碰,不知经历过多少劫难风雨。老夫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只愿他能平安喜乐度一生,也因此对他骄纵了些。可怜天下父母心,相信您比我更明白。老夫言尽于此,但愿夫人为了太子的前程,好自为之吧!” 我通身一震,抬眸缓缓笑道:“傅老慢走。” 傅友德最后望了我一眼,拉住喋骂不休的丁普郎,带着人速速离开。 我注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不知是悲是喜,只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掘出一个洞,洞里充斥着填不满的空虚。 良久,我突然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陶凯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我哑然失笑:“我的身份。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陶凯正对着我:“那重要吗?” “不重要。”我微微一笑,明眸扑朔,“我想喝酒了,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 夜已深,雨未停。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我拎着酒壶,歪歪斜斜的跳着舞,边舞边唱:“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陶凯皱起眉头,棱角分明的脸颊仿佛也蒙上一层奶白色的雾霭:“姐姐,你醉了。” “怎么?我唱得不好听吗?那……换一首,换一首。”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立在原地思索,接着失魂落魄地坐进椅子里,“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睛望,往事己成空,还如一梦中。” 恨到尽头,是什么? 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比死更可怕的疲惫。 我睁大无神的双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前大雾迷蒙,竟是什么也看不清。我焦急地抹抹眼睛,还是看不清,恍惚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是湿的。 我哭了吗? “姐姐。”陶凯担忧地望着我,轻声唤着。 姐姐,是林儿在叫我吗? 对了,除了恨,我还有歉疚,还有太多太多的枷锁和使命。 可我真的伤及,倦极,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就要我醉一次,好不好?哪怕只是这一次…… “林儿,林儿……”我蓦然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姐姐好累,真得好累。你明白吗林儿?姐姐都是为了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是我毁了你啊!都怪我……” 被我抱住的人身躯微震,他不断地拍抚着我的脊背,嗓音变得沙哑:“姐姐,没事了。” “林儿。”我泪如雨下,低声哽咽着,在这个家一样温暖而又舒心的怀抱里,我眼前愈加模糊,头也昏沉欲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看来,我是真的醉了呢? 我微睁着眸子,咧开嘴笑,咸湿的泪水便淌入口中,带来苦涩难言的感触。 有人扶了我一把,我伸手抚上那张遥远而飘摇的清俊面容,痴痴呢喃:“阿谅……” “姐姐,我是陶凯。”那张脸的主人声音加了些力度,却依旧轻柔。 “陶凯?”我认真拿捏着这两个字,轻笑着摇头,“陶凯是谁?我认识吗?” 对方的脸颊离我更近,显得更加清冷而执着:“姐姐,你忘记我了吗?” 我凝眸深深注视着他,隐隐约约间竟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我迟疑道:“你是陶凯,你……” “九年前,你还是白莲教的圣女,赵州的那场暴风雪,你还记得吗?” ------------ (十一)北国往事 “姐姐,我是陶凯。”那张脸的主人声音加了些力度,却依旧轻柔。 “陶凯?”我认真拿捏着这两个字,轻笑着摇头,“陶凯是谁?我认识吗?” 对方的脸颊离我更近,显得更加清冷而执着:“姐姐,你忘记我了吗?” 我凝眸深深注视着他,隐隐约约间竟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我迟疑道:“你是陶凯,你……” “九年前,你还是白莲教的圣女,赵州的那场暴风雪,你还记得吗?” 九年前的暴风雪,那是当年山谷遇袭之前的事了吧。 他居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的酒意登时清醒了三分,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盯视着他。 陶凯径自端起酒杯,饮了口酒后,目光飘向远方:“九年前雪灾里的那对江南来的小兄妹,你都忘记了吗?” 江南来的小兄妹……江南来的小兄妹…… 我蹙眉深望着桌子上闪烁的烛火,记忆也随之而明灭。 那年的初冬,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的飘落,模糊了混沌的世间。 数十个因雪灾而受阻的难民聚集在赵州城外十里坡的破庙里,寒风疯狂地涌进黑暗的屋子里,无情地吞噬着这个不大的空间里硕果仅存的温暖。 我有些不忍地摇摇头,命下人将还勉强温热的食物分发给饥寒交迫的众人,口中道:“我是下届的白莲圣女,奉本教明王之命度尔等之难。” 原本困顿的人们听了,委颓的身子立马来了力气,饿狼般扑向食物。 “不用抢!不用抢!人人都有!” 我皱着眉头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发现透风的墙角处,两个小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他们全身都冻僵了,脸上手上都长满了猩红的恶疮,甚至挪不动身子来争取属于自己的那一点食物。 我亲自领了食物,走向他们,想伸手拨开男孩和女孩,好将食物递给他们。但男孩紧紧拥着女孩,怎样都不松手,我凑上去柔声道:“别怕,姐姐是来帮你们的。” 男孩转眸看向我,一时间竟愣住,缓缓放开了手,女孩却颓然倒下。她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探取女孩的鼻息,这一下手也抖起来。 男孩怔怔地注视着一切,仿佛也察觉到异常,他猛地扑向那女孩,失声痛哭道:“妹妹!妹妹!” 然而女孩并没有回答他,死人是无法开口说话的。 我长叹一声,褪下身上的纯白风裘,盖在女孩子的身上,转身对身后的家丁说:“帮他把妹妹葬了吧。” 后来,我将这个男孩带回府里养病,这才知道他原是临海人,和亲戚一同来北方探亲,谁知亲没有探到,却在途径赵州时遇到了几十年一度的大风雪。他们兄妹二人和家里的长辈走散,正孤立无援时,便遇到了我。 等他的稍病好些后,他坚持要将妹妹的尸骨带回家,我给了他一些盘缠干粮,并叮嘱他日后要勤学自勉。 没想到,九年过去了,我居然在这里、这种情形下又遇到他…… “后来我又去赵州找你,才知道韩家已经不在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姐姐,你都记起来了吗?”陶凯忽然握住我的手,眼中有炙热的光芒在闪烁,原本冷峻的面容也有了一丝暖色。 我怔怔地回望着他,挪开他偏厚的手掌,摇头道:“陶公子,你认错人了。” 无论他是谁,都是绝对不该知道我的身份的。 陶凯的神色有些错愕,他低声喃喃道:“不。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我缓缓举起酒杯,凝望着杯中清洌的液体,缓缓道:“这世上相像的人有许多,更何况,你说的那人是圣女;而我,呵……” 我说着一口饮尽杯中酒,目光迷离:“我是个妖女。” 陶凯也缓缓举起酒杯,却目光复杂地望着我,他浅浅饮了一口酒道:“我们还是喝酒吧,来,喝酒……” 我突然停住,星眸发亮的注视着他,他笑了:“你为什么还不喝?” “我已经让了你太多杯。”我眯了眼,幽幽道。 “你怕醉?”陶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我笑了,摇头:“我怕我醉了,你却没醉。” 陶凯微愣,转而叹口气轻声道:“我想你已经醉了,不然怎么会哭。” 我把玩着酒杯,满不在乎地笑笑:“可我又清醒了不是吗?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时候,耍酒疯的人未必是真的喝醉了,她只是想借酒消愁,想发泄。因为酒鬼无论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都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陶凯的明眸更亮:“这么说你很少醉。” 我微笑道:“很少有人能把我灌醉。” 陶凯抬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为什么?因为你酒量好?” 我笑得更灿烂,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是其一,其二呢,通常情况下,灌我喝酒的人,总是比我先喝醉。不过,这次却不一样,我碰上个不喝酒只说话的主儿。” 陶凯一怔,按住酒壶,十分温柔地说:“那我陪你喝。” 夏夜的凉风沙沙地响,远远地透过窗缝蹿入,送来楼外池塘里白荷的怡人清香。这花香和酒香勾结在一起,是一种缠绵悱恻的醉人。 漆黑的夜晚,都浸在醉生梦死的酒香里。 醉生梦死的不仅仅是酒,还有人,喝酒的人。 我不再说话,不再哭,不再闹,只是趴在桌子上静静的发呆,安静地像樽玉石雕像。 陶凯长叹一声,语气更轻也更怅然:“姐姐,这次你是真的醉了。” 我苦涩地笑笑,泪水悄然滑落:“现在你懂了吧,真正喝醉的人,只剩下疲惫,钉入骨髓的疲惫。” 说完这句话,我便疲惫地阖上双眸。 迷迷蒙蒙间,有人无限温柔眷恋地唤着我:“棠儿。” 棠儿……棠儿…… 窗外的雨声叮叮咚咚地,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 当初,又是怎样的一场无痕愁梦? ------------ (十二)小楼一夜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单却温暖床上,一张陌生的床上。 床幔是淡绿色的轻纱,随着风飘飘摇摇的摆动,透着清凉的气息,好似荷花淀里的水波。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看向自己的身子,还好,我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连鞋袜都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只是胸前多了层薄薄的毯子。 再回头,看向四周,我才看出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简陋的不过一桌、一床、一椅,和当年陈友谅的那间一样。 而那个名唤陶凯的少年,则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小憩,此刻他听到动静,敏感地抬起头。 我迅速站起来,整着自己的衣襟,冷着脸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陶凯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道:“你喝醉了,所以我……” “你糊涂!”我顿住,瞪着眼睛叫道,“你……你会惹祸上身的!” 不知怎地,这句话显得声音特别大,连我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陶凯微愣,遂即站起来,目光坚定而热烈:“我不怕,姐姐,究竟是谁让你如此害怕?” 我避而不答,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道:“我该走了。你立马离开江州,有多远走多远。” 陶凯摇头,眼神里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不走。” 我一字一句道:“你必须走。” 陶凯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但那执着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好,我不管你。你不走,我走,”我心底微痛,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走到门框时,又加了一句,“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没有尽头,仿佛定要将这世间的污秽都清洗干净才会善罢甘休。 只是这世间的污秽,早已无孔不入地渗入大地,你又如何能冲刷干净? 我皱了皱眉头,闯进漂泊的雨中,我必须尽快回去,尽快。 如果让陈友谅知道我一夜未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阁楼,鸢儿和春儿都没有出来接我,屋里静得出奇,更静得诡异。 我走到屏风后面,想换下身上这件淋湿的衣服,却被人拦腰抱起来,我惊呼一声,浓烈的酒气喷入鼻中。 陈友谅俊脸在我眼前骤然放大,但他眼里喷射出的怒火却令我心惊肉跳。 我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主动伸出双手揽上他的脖子,轻笑道:“怎么,咱们日理万机的皇上有空来看我呢?” 陈友谅缓缓将我放在榻上,捉住我的手,目光深邃而忧郁:“九年前的今天,我为你,被人砍了整整二十四刀,而你却跑去和别的男人鬼混。” 他说着,手中徒然发力,紧紧箍着我,格得我手腕一阵剧痛。 二十四刀? 我咬牙忍住,不禁有些疑惑了:“你胡说些什么?九年前的今天,你是徐寿辉跟前的红人,我则隐居在深山里,你我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噢,对。不是今天,只是那天也下着雨,”陈友谅松开我的手,独自喃喃,忽然又恶狠狠地盯着我,“贱人,你说……你晚上去了哪里?” 我紧抿双唇,下定决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挑了眉,轻蔑地看着他。 陈友谅攥住我的肩膀,正要发怒,楼下却有人通报:“皇上!紧急军报!” “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陈友谅登时酒意全无,霍然而起,眼神里发出慑人的光彩,转身大步向楼下走去。 等他走后,鸢儿和春儿才敢走进来,她们焦急地扶起我,什么也不多问,只是低声安慰着,为我换下湿透了的衣衫。 之后,我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星眸却发亮,无论感情上如何混乱,面对政治和军事,他依旧清醒得异乎常人。 紧急军报,又是什么呢?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风将未关好的木窗吹得啪啪作响,院子里的树叶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树影幢幢。 ————————————————————————————————————————————— 好几日,雨都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连绵不断的落雨更给这无边的夜,增添了几许神秘与凄清…… 鸢儿痴痴地盯着窗外纷乱的树影,摇头道:“小姐,他又来了。” “他”,指的是陶凯。 陶凯并没有走,而且,他非但没有走,更不知怎地寻到了我的住处。 一连五日,每晚亥时,他准时在楼下站着,风雨无阻。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缓缓道:“不必管他,他站累了,自然就走了。” 鸢儿有些犹豫,终于开口道:“小姐,你从不带人回来的。那天晚上你是和他呆在一起吗?” 她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是我酒醉后向他告知了自己的住处。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看来,酒后失言当真是真理。 春儿却担忧道:“小姐,他再这么站下去,万一那个人回来时看到怎么办?” 我眼皮微跳,睁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我对着春儿道:“再过一个时辰,他若还没走,你就下去将他赶走。该怎么说,你明白的。” 春儿点点头,继续为我打着扇子。 清爽的凉风悠悠地飘进来,我也不禁有了一丝困意,不觉浅浅睡去。 睡意朦胧间,仿佛有人娇呼一声:“啊!” 接着我被鸢儿摇醒,她吓得面如土灰,抓住我的手臂指向窗外:“小姐!你快看!” 鸢儿不是一个没有轻重的丫头,更不会无端端地吵醒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吓成这样? 我揉揉眼睛,疑惑地瞟了她一眼,忽然发觉春儿正呆呆地立在窗边,浑身都在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连春儿这么稳重的人,也失去了分寸呢! 我心中大凛,站起来走到窗口,定眸望去,蓦地心跳加速,呼吸也为之一滞。 楼下那棵挺拔茂密的榕树下,已没有了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清雅少年。 但那树上,正吊着一个人,一个像狗一样被吊起来的人。他垂下头,看不清脸,也没有挣扎,只是那洁白的衣衫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而醒目。 那是,陶凯吗? 他不会是……死了吧? 暗影重叠的树下,还立着一个纯黑的身影,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忽略的身影。 他的容貌本是那样俊美,此刻看来,却比地狱里的修罗更恐怖狰狞十倍。 那是陈友谅,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微笑,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呆愣在原地,心都快要跳脱胸膛,接着疯狂地冲下楼梯。 ------------ (十三)丧心病狂 暗影重叠的树下,还立着一个纯黑的身影,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忽略的身影。 他的容貌本是那样俊美,此刻看来,却比地狱里的修罗更恐怖狰狞十倍。 那是陈友谅,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微笑,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呆愣在原地,心都快要跳脱胸膛,接着疯狂地冲下楼梯。 夜已经很深了,大雨还在落,顺着那人的衣襟,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地上渐渐地聚成一滩血水。 我不禁驻足,忽然失去了仰头去看的勇气,我害怕入目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怎么?心痛了?舍不得了?”陈友谅踉跄着走向我,一双褐色的眸子却是刀锋般的锐利。 我向后退步,侧脸将目光偏向一边,摇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了一件宝贝,一件你很喜欢的宝贝,想将它买下来送给你,”陈友谅已经走到我面前,他伸出手婆娑着我的头发,语气温柔得好似春风,“你知道,我向来对你很大方。” 清亮的雨水已经将他手中的鲜血冲刷干净,但他指尖的血腥味却是那样刺鼻。 我心底突突直跳,下意识地躲开他:“什么东西?” 陈友谅笑了,脸上的醉意尽消,他拽住我的手掌,将一层薄薄地、还温热的物件塞进去,嗓音很奇特:“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忐忑不已地垂下眸子,之后通身巨颤,惊叫一声,将手中的物件远远地抛出去。 那竟然是一张脸皮,陶凯的脸皮! 深刻的恐惧令我不自觉地蹲下身子,胃里剧烈地痉挛。我用手撑在地面上不住地呕吐、呕吐、再呕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为止。 陶凯有什么错? 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想要报恩的孩子,一个傻到想要保护我的孩子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蓦地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向头顶的树枝,一个虚弱而又沉重的身子便落入我的怀中。感觉到他还在呻/吟,我还是有一丝不敢相信,颤抖着伸出双手,扶起他的头,而那张原本清俊的脸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样,早已血肉模糊。 心底痛地像被无数细小的针尖狠狠地刺入,我瞬间泪流满面,用力将陶凯抱在怀中。 陶凯,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没能保护好你。 自始至终,陈友谅一直冷漠地看着我,看到这里,他突然道:“怎么?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挺喜欢这张脸,就把它剜下来送给你,以后你就能天天看到它了。” 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失声尖叫:“陈友谅,你简直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陈友谅愣住,眸子里有痛色一闪而过,接着他扶着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指向我道,“说的好,说的好!” 那一瞬间,我死死盯住他怀里的乌衣,我恨得几乎就要跳起来,拔剑杀了他。 只要我再冲动一点,只要他再笑一声,我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我没有。 陈友谅突然倒下了,他倒在地上,倒在风雨里,痛哭着,像个失去大树的鸟儿,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好像这辈子,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地哭过。 我刺出的剑尖刚好停顿在他的喉口,只划出一丝浅浅的血痕,而他,居然都没有反抗。尽管,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这是不是因为他太伤心、太疲惫、也醉得太深? 可是,他就算再伤心、再疲惫、醉得再深,也无法掩盖他此刻令人发指的罪行。 我漠然地看着他哭,心中是千般万般的绞痛,“咣当”一声,乌衣落在地上。 鸢儿和春儿早已奔过来,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她们瞠目结舌。 “小姐!小姐!皇上的身上好烫,像是在发热!”鸢儿俯在陈友谅身边,忽然叫道。 春儿的眸子里寒光一闪,神色复杂地看向我,手悄悄地摸向在地上翻滚的乌衣。 我瞧着情形不对,立即叫道:“鸢儿,快扶皇上进屋里。” “可是……”鸢儿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我怀里的陶凯,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扶起陈友谅向阁楼里面拖。 春儿眼见鸢儿将陈友谅拖进去,跺跺脚,气急败坏道:“小姐,为何不趁机杀了他?” 我深深呼吸,环视一圈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附近有多少他的人?就算没有他的人,单凭你的能力,又会是他的对手?” 春儿不服道:“可是他病了,而那些人离的又远,即便杀了他以后我也难逃一死,那又怎样?我这条命是花将军给的,能用我的命替他报仇,我死不足惜。” “你太小瞧陈友谅了,他这个人,从小到大经过多少九死一生的事?小小热病根本不会将他击垮。你这样贸然出手,只会是以卵击石,”我拉过她的手,深深凝望于她,“春儿,我知道你恨他,但我绝对有理由比你更恨他。” 春儿的眼眶红了,里面雾气朦胧,她吸吸鼻子哽咽道:“那现在怎么办?” 我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陶凯,咬牙道:“我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带着陶凯去找我伯父,他一定有办法治好陶凯。完了以后,你们就去找朱元璋,不要再回来。” 春儿大惊,她握紧我的手道:“不行!春儿怎能将小姐独自留在那魔鬼身边?小姐,不如和春儿一起走吧,和那个人在一起,简直是与虎谋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听我的话,春儿,”我眸光闪亮,正容道,“我必须留下来,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春儿只是一味地摇头,我厉喝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春儿不敢。”春儿垂下头,眸子里噙满泪水。 我摸摸她的头发,将陶凯交给她,怅然道:“要以大局为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同等重要。最近我从那些纨绔子弟口中套出不少话,陈友谅要攻打应天是势在必行了,元璋见你回去,就会明白应天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所以你,片刻都不能耽搁,趁着他现在神志不清,你赶紧走吧。” “小姐……”春儿抱住陶凯,喃喃道。 我跑到路中央,捡起那张刷白的人皮,抿着唇塞给春儿:“带上这个,说不定有用。” 然后,我凑到陶凯耳边,柔声道:“答应姐姐,好好活着。” 陶凯原本昏迷的身子微不可知的颤动了下,口中发出轻轻的呻/吟,我偏过头,泪水混着雨水哗哗地打落。 “走吧,走吧。”我最后对春儿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径直走进凄迷在风雨中的阁楼。 ------------ (十四)真情流露(上) 窗外,雨声连着雨声;窗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扭头对鸢儿道:“你下去吧,这里由我来照顾就好。” 鸢儿好像很犹豫,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向我:“您不会?” “我不会什么?”我扶住陈友谅的肩膀,冷笑道,“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我儿子的父亲,不是吗?” 鸢儿垂下头,低声道了声“是”,便徐徐退下了。 望着陈友谅烫得发红的脸颊,我的手指紧了紧,鬼使神差地伸向他的脖颈,身子却在颤抖。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我的手指稍微再用些力,就能杀了他。 杀了他,真的要杀了他吗? “阿棠……”陈友谅忽然哼出生来,眼眸依旧阖着,我吓了一跳,立马收回手指,转作托扶的姿势。 我将他放在床上,正准备去拿毛巾,他却拉住我的手,呢喃道:“我没打算这么做,是他说,只要我能好好待你,他就愿意做任何事。” 我顿住,泪眼朦胧,陶凯,你真傻,就算要报恩,也不必如此啊! 陈友谅霍然睁开迷离的醉眼,声音却阴狠:“我本来准备杀了他,看到他时,我却忽然想,他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你,让你三番五次地去找他。想来想去,他也不过是脸长得俊俏些。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对他说,你能毁了你这张脸吗?” 我喘着气,几乎呼吸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可以想象。 陈友谅侧着眼睛看向我,昏暗的眸子里有清泉在潋滟:“他拿着我的剑,毫不犹豫地挥向自己的脸,连眼睛不带眨一下的,我真是佩服他的勇气。” 我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指甲都嵌进他的肉里,却张开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止不住地哭泣。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男子,愿意为我放弃一切,可是陶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陈友谅,没有离开赵州,会不会此生遇到的良人就是你呢?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如今的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我今生的爱、今生的恨都已经倾囊而出了。 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陈友谅原本舒缓的容色僵住了,无端的愤怒犹如窗外的大雨般肆虐:“可是我嫉妒,他凭什么这么不顾一切地为你付出?他凭什么?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我以外,谁也没有资格为你付出,谁也没有!”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臂,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心里彻底地麻木了,悲哀、绝望、无穷无尽地缠绕着我。 “于是我把他吊起来,我想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哈哈……我是不是疯了?”陈友谅笑得邪逆,笑得张狂,就像许多年前我初次见他时一样。 那时候我根本无从想象,那样朝阳般明媚、清风般潇洒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不是会更美好些?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实总是残酷的。 我忽然笑了,笑得泪水都止不住:“你的确疯了,你早就疯了。” “不错,我早就疯了……我早就疯了……”陈友谅阖上那双泛起红丝的眸子,徐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滑落了下来。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是黑云笼罩似的阴霾。 我忽然觉得倦了,倦得没有力气再爱、也没有力气再恨,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漠然转身。 “阿棠,别走!爹不要我,娘也不喜欢我,哥走了,你也要走吗?别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只有你了。”陈友谅忽然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心弦微颤,强压着心底的伤痛,耐着性子看向他,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我才发现他的脸好烫,似要把我的手指都烧灭。 只在这一刻,陈友谅的眼神清澈地像山间的野泉,没有欲/望、没有权力、没有阴谋,有的只是刻骨的孤独和无助。 我鼻尖酸涩,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嗓音沙哑:“别说话,你病了。” 他果然不再说话了,却缩在我怀里一个劲儿地哆嗦,身上明明烫得灼人,他却像被丢进冰窟窿一般。 我转眼看向榻边的木桶,那里有春儿温好的热汤,于是收住泪水,褪去他的衣衫,扶着他走近浴桶中。 桶中水汽缭绕,陈友谅那紧皱在一起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他舒适地闭上眼,任我拿着毛巾为他擦洗。 他这样自负的男人也会拉下脸来向我解释,也会有孩童般无助的时刻吗? 是不是因为他真的醉了、痛了,所以心中忏悔了? 他的身上依旧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只是,比以前更多些、也更狰狞些。我明明该恨他入骨的,为何又会心软? 我叹口气,再也擦不下去,泪水“砰砰”地滴在水面上,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 陈友谅忽然温柔道:“记得你以前曾经问过我,这些是怎么来的。” 我定了定神,服侍他穿上衣服,躺在床上,然后顺着他的语气道:“那这些是怎么来的呢?” 陈友谅依旧闭着眼睛,伸手在身上如数家珍地比划着,用很轻的声音叙述道:“这条疤,是我小时候跑到武馆里偷看人家练武,被教官逮住,一拳抡到花瓶上,被瓷片割伤的;这条疤,是我十四岁时佯装官兵,在大路上强收过路费,被人发现后拿刀砍的;头上这条疤嘛,我看上了花巷里的红牌阿九,那时候年轻气盛,跟人打架争风头,结果被城里的霸王用砖头砸了好几个大坑。” 我沉默着听他说完,抹了抹脸颊,全是冰凉的泪水。 陈友谅缓缓睁开眼了,他柔柔地微笑着,我仿佛看到了秋日夜晚里最亮最优美的明星。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到我要尽量凑近他才能隐隐约约听得到:“胸前这三条长疤,则是九年前为你落下的,那时候,你爹……” “为我?”我的心跳蓦然漏却半拍,后面的话愣是没有听清楚,我抓住他的肩膀焦急道,“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再说一遍。” ------------ (十五)真情流露(下) 陈友谅缓缓睁开眼了,他柔柔地微笑着,我仿佛看到了秋日夜晚里最亮最优美的明星。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到我要尽量凑近他才能隐隐约约听得到:“胸前这三条长疤,则是九年前为你落下的,那时候,你爹……” “为我?”我的心跳蓦然漏却半拍,后面的话愣是没有听清楚,我抓住他的肩膀焦急道,“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再说一遍。” 陈友谅的笑容僵在脸上,满目的悲伤好似窗外倾覆的大雨,在这个略显寂寥的房间里蔓延不止:“算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只解释一遍,今生今世,只解释这一遍。” 我有些急了,我是真的没听清楚,刚想再问,却发现他已经闭上眼,呼吸也渐渐舒缓、绵长。 他睡着了,我静坐在床沿,将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令我心里发酸。 香炉里,百合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散开,弥漫,一如深藏于人心底的曼妙情事。 ———————————————————————————————————————————— 第二天醒来时,我已躺在床榻,身上还盖着薄被,而陈友谅却不知所踪。 他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仿佛不曾来过一样。然后,昨夜的种种又让我不得不铭记。 我叹了口气,刚坐起来,身后就有人端着盥洗用具递给我,我只当是鸢儿,便随手接过。 “春儿去了哪里?”等我洗漱完后,陈友谅的声音利剑般刺入我的耳膜。 我神息微滞,转而淡淡笑道:“昨天晚上那个陶凯,是春儿的情郎,你把人家整得半死不活,春儿自然要带他去医治。” 陈友谅捏起我的下巴转向他,目光灼灼:“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垂下眸子,幽幽道:“烧退了吗?” 陈友谅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一句,他微愣着松开我的脸,叹息道:“那不重要。” 我嫣然一笑,将手背覆在他的额头上,发现那烫度已然消失,不禁笑道:“怎么烧退了,火气还是这么大呢?” 陈友谅握住我的手,面色忽明忽暗,慑人的重瞳却直看向我心底,仿佛要把我看穿似的。 我紧抿丹唇,不躲不避地睁大眼睛回视于他,像是挑战、像是嘲弄。 蓦地,陈友谅忽然笑起来:“知道为何会对你情有独钟?因为只有你,才敢这么看着我。” 情有独钟?亏他还说得出这般温软的话语,难道他忘记自己是怎样伤害我的吗? “是吗?”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声音中夹杂着浅浅的妩媚,“怎么?咱们那千娇百媚的沈皇后不得君心吗?” “我只想要你。”陈友谅轻轻扶住我的肩膀,喉头耸动,声音也喑哑了。 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缓缓靠近他,朱唇附在他的耳畔撕磨着,呼吸如兰轻吐入他的神息。 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手也不自觉的环上我的腰肢,我柔声道:“我却不想要你。” 说完,我一个轻巧的旋身,跳至窗口,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怒不可竭的姿态。 陈友谅的面色沉下去,他一步步逼近我道:“你怎么想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你是属于我的一个物件,一具我贪恋的身体,必须随时随地满足我,仅此而已。” 我抓住窗棂一跃而上,整个身子有一半都悬在半空中了,我看了眼楼下那棵榕树,心中一痛,扭头决绝道:“你最好离我远些,不然我就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陈友谅顿在原地,遂即冷笑道:“你还想骗我吗?阿棠功夫这般好,区区两层高的小楼想必是摔不死你的。” “你……”我气极,还想说什么,他一个箭步上来,揽住我的腰将我从窗口处拉走。 对上他怒火中烧的深隽眸子,我幽幽问道:“怎么?终究还是舍不得我死吗?不用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也不用对我威逼利诱……” 我说着伸出纤指抵抵他的胸膛,抬眸道:“这些统统都对我不管用,我对这里太了解了。你倒不如直说,你利用我究竟是想要什么,为的又是什么?说不定说出来,我反而会心甘情愿的满足你。哦,对了,差点忘记了,我现在已经落在你手中,根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吧,咱们大汉的皇上可是随时能剐了我呢!” “哈,”陈友谅却笑了,笑得多了一丝嘲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想折磨我对不对?” 我偏过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是遥遥注视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雨。 陈友谅笑得更甚,也更悲凉,他用力抱住我,目光悲切:“阿棠,你我一定要这样互相伤害才算痛快吗?” 我咬紧牙关,忍住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用手婆娑着他俊美的面颊,徐徐道:“伤害?是谁伤害谁呢?有些痛,一辈子也无法愈合;有些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 “我之所以那么对你,都是因为我太在乎你。”陈友谅俯身吻向我眼中的泪珠,动作温柔,气息温柔,仿佛是最虔诚的膜拜,竟叫我一时无法拒绝。 原来我也是如此得贪恋他的身体,明明恨得入骨,明明心隔天涯,为何又会在两身相接的瞬间,这般不争气地被他吸引? 暗花的软纱犹如莲瓣委落下来,我深吸一口气,不愿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然而,他伸向我里衣的手却蓦然顿住,他从中取出一个冰凉的物件,怔怔地望着我,双眸炙热而情意绵绵,俊逸的脸颊却变得苍白了,仿佛被人狠狠砍了一刀一样。 看着他手中莹然有光的碧落箫,我眸色一黯,转而冷笑道:“这叫知耻而后勇。” 陈友谅脸色发青,他的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将我按进他的怀中,那力道似要把我揉入他的身体里一样:“我只说最后一次,从开始到现在,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泪水瞬间打湿了眼前紧贴着的衣襟,我侧耳听着雨水穿林的沙沙声,幽幽道:“真心?你有心吗?” 陈友谅松开我,一寸寸黯淡下去,我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样,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按住我的脑袋放在他的胸口,轻声道:“你不妨听听看。” ------------ (十六)柔情似剑 泪水瞬间打湿了眼前紧贴着的衣襟,我侧耳听着雨水穿林的沙沙声,幽幽道:“真心?你有心吗?” 陈友谅松开我,一寸寸黯淡下去,我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样,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按住我的脑袋放在他的胸口,轻声道:“你不妨听听看。” 在触及他心跳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仓皇无措,所有坚持和仇恨都变得幼稚可笑,仿佛只有耳畔这稳健而又温暖的跳动才是真实存在的。 我怕了,害怕这种软弱的思想渐渐占据自己的心,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他死死按住。 “十五岁那年,我杀了第一个人,对方是朝廷悬赏多年的江洋大盗,着实勇猛于常人,临死前将长矛刺进我的心窝,就是你现在躺着的位置,”陈友谅的声音不徐不疾,从头顶传来,胸腔里还夹着“嗡嗡”的回声,让人无法不动容,“还好我命大,活了下来,也因此,拿到五百两赏金,给自己捐了个小官做。只是活是活下来了,这颗心却一日不如一日。每年一入夏,它就疼得厉害,这种疼痛不但挥之不去,甚至还会影响我的行为,我变得越来越暴虐,仿佛只有这样那痛楚才会得到短暂的舒缓。” 窗外,雨声渐渐微弱,有一搭没一搭得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那声音晕开在早晨的雾色里,清淡得仿佛人心底吁出的叹息。 陈友谅说着缓缓松开我,我抬起头刚要说话,却被他抵住欲启的双唇:“这期间我遍访名医,都不得治愈。就连那神通广大的说不得老头,也寻不出医治之法,说我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这还是养在富贵人家的活法。你那伯父看不上我,皆因我身上这病,他说大乱之后该是大治,治世者是绝对不允许短命的,九州要实现统一,至少也得十年。四十岁,掐指算一算,仿佛还有八九年的样子。可我偏偏想要赌一把,我不信命,更不信天。人生太短,我想做的却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去成全自己的那份奢侈。” 我竟不知,他有这样的往事。也是,像他这样九死一生的赌徒,过去半生经历杀局无数,又怎会不落下什么病根呢? 只是,他为何要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告知于我?他难道不怕我出卖他吗?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瞬间波光粼粼,我拨开他的手指,喃喃道:“奢侈?” 陈友谅垂下头深深注视于我,眼神中是深刻的悲哀与不甘:“奢侈就是你。人生三次,与你擦肩而过。只因我自知命不久矣,不想让儿女私情牵绊住自己一生的追求,也根本无暇去经营一段奢侈的感情。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阿棠,我不能输,因为我没有时间输。你懂吗?” 最看不惯他这般义正言辞的模样,仿佛别人的痛、别人的梦都是毫无相关的,只有他的理想追求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我狠狠瞪着他,大声道:“那你为何非要剑走偏锋,拿命去赌?” “好男儿志当远大,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陈友谅的眸子灿若星辰,意气风发的语气却徒然温软下来,“更何况,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成为这世间第一等人。” 我的心似被柔软的海风轻拂着,潮湿而悲凉,我有些不忍:“这话由你说来倒是恰当,听闻西楚霸王也生有重瞳。我却不喜欢他,人杰又如何,鬼雄又怎样?到头来一样是输,一样是一无所有而已。” 陈友谅接口道:“但他至少没有枉活,他的生命虽短,却像流星般绚烂,足够后人百世铭记。” 我凝眸道:“那虞姬呢?虞姬就活该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英雄梦而红残梦断吗?” 陈友谅微微一笑,那深沉的目光却似飘往不知名的旷野:“女人如花,你是愿意永远盛开在最娇艳的时刻,还是一寸寸地衰老颓败、变得丑陋不堪?” 我心底黯然,他所谓得娇艳就是抛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壤、从此孤身伴着他。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若选择对我坦诚相对、带着我和他一起开拓天地,我尚能做一个以夫为天的好妻子。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从爹死时就错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含泪注视着他:“美丽无罪,只是这种绽放又为何非要践踏在别人的血肉之上?你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想要争夺更多的权力。” 陈友谅握紧我的双手,目光炯炯好似两把明媚招摇的烈火:“只有握住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拥有至高无上的自由,也才敢握住眼前这份奢侈。” 瞧着他那狂热认真的模样,我仿佛又回到九年前的那个山间雪谷,相似的言论,不同的情景。 玄武灭世,恐怕这世间也只有他这般不羁的男子才能说出此番言论,也才够资格被人定下玄武灭世的惊天命格。 而作为朱雀的我,是命运的星盘上唯一能够阻挡他的那把利剑,是他命里难逃的克星。无论经过多少年、发生多少事,两星都会再度相逢,纠缠在一起。 朱雀玄武一朝相逢,便是无妄劫灾。 原来命运真的是早已注定的,任你穷尽其能,却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我凄然而笑,这笑容里满是讽刺:“握住又如何?一生戎马,半世算计,当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便只剩下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了。” 陈友谅却不以为忤,他定定地看着我:“我这一生是否会孤独,却还都要看你。” 我目光闪躲地避开他,茫然道:“看我?” 陈友谅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吐气温热而缱绻:“阿棠,跟我回去吧。咱们把从前的事都忘记了重新开始,好吗?” 我怔怔地望向他,心头一阵恍惚,忽然想起多年前刘基对我说的那番话:百炼钢化做绕指柔,才是天下最锋利的剑。 为何我一定要是那把与之对抗的利剑,而不是收却他所有锋芒的剑鞘呢? 对,我要阻止他,融化他的戾气,但却是用绕指的柔情,而不是百炼成钢的愁恨。 我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的点头。 ------------ (十七)宠辱皆惊(上) 两日后,陈友谅以侧妃之礼迎我回宫,这件事对我最大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可以和善儿团聚。 回宫那日,恰逢陈友谅与众将商议军政要事,所以出迎的是沈卿怜。 所谓的宫,其实不过是匆匆而建的府邸,相对于寻常官衙王府更隆重些罢了。 车辇停在寒白玉雕镂的青石路面上,两侧皆是队列整齐的侍卫和女使,我扶住鸢儿的手,走出车架,抬眼望着眼前*而又幻梦般的世界。 朱红色的宫门高大而巍峨,缓缓打开后,一身正红吉服的沈卿怜便映入眼帘,在她周围还有几位姿容妍丽的宫装女子,她们皆是躬身垂眸,神色或倨傲或谦卑,想来是陈友谅新纳的姬妾。 一阵天风曳来,拂落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失落,沈卿怜上前一步笑道:“姐姐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里皇上可是对你朝思暮想的,这下本宫就放心了,天遂人愿。” 天遂人愿吗?呵,我和他的愿暂且不提,只怕第一个不遂的就是你的愿吧。 那红色在日光下明艳的刺眼,令我禁不住微微侧目,我淡淡道:“您说什么也是咱们大汉的皇后,臣妾怎敢自称姐姐?” “规矩是做给外人看得,如今男人们都不在,只余咱们姐妹两个,自然要更加亲近些。”沈卿怜执起我的手,目光和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的谦和有礼。 “这么说来,臣妾却之不恭,”我抬头向四处张望着,喃喃道,“怎不见两位皇子?” 沈卿怜身侧的女婢开口道:“今日风大,皇子年幼,都在殿间呢。不如各位娘娘们先入了殿中再叙旧,以免着了风寒。” 我定睛看着,原来是莺儿,正说着,大风呼呼地涌来,众位靓妆丽人的衣袖都被鼓起,场面有些狼狈。 我笑着点点头,遂即和沈卿怜并肩步向宫门,踏入门槛时,我幽幽道:“世事真是无常,但它无论怎样轮回反复,总要回到它的原点,皇后以为如何?” 沈卿怜的面色微僵,努力摆出与之年龄不符的庄重姿态,意味深长道:“本宫只知道,真凤变不成麻雀,假凤也做不了真凰。这如姐姐你,虽然落魄一时,却终究还是回来了,可见你是那有福之人。” 她这番话里有话,是想警告我她才是真的凤凰吗? 只可惜,我对这个凤凰之位丝毫不在乎。 说话间已经走到内殿,善儿瞧见我,挣脱了奶娘的怀抱,小小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奔向我,口中含糊道:“娘娘,娘娘!” 谁知道,他还没走两步,就坐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我心中酸楚,跑上前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泪水如断线的明珠般涌出:“善儿乖,娘回来了,娘再也不会离开善儿。” 沈卿怜在旁边轻咳一声,淡淡道:“这些日子太子由本宫带着终是不妥,如今姐姐既然回来了,我便向皇上请旨,让姐姐亲自抚养孩子好了。只怕这孩子跟着我习惯了,这一下子离开难免有些不适应。” 我心头一紧,抱起善儿回眸注视着她:“劳皇后费心。臣妾和善儿骨肉相连,自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那自然最好不过。”沈卿怜正说着,那边陈理却跟着善儿哭起来,她连忙从奶娘手中抱过陈理,“哦哦”地哄起来。 我看向尚在襁褓里的陈理,嫣然笑道:“多日不见,二皇子长得愈发可爱了。这倒是个有福气的,子凭母贵,比善儿强。” 沈卿怜微愣,凛了神色道:“善儿好歹是太子,理儿怎能与之相比呢?” 我走近她,漫不经心道:“听闻陇蜀王明玉珍在蜀中设下庙堂拜祭老皇帝徐寿辉呢。” 沈卿怜扭头道:“姐姐为何要提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呢?” “风马牛不相及吗?”我含笑注视着她,声音却低了些,“我还听闻那明玉珍是皇后的表哥,他甚是喜爱咱们的二皇子,称其有先皇遗风,偏偏还引来不少老将谋臣趋之若鹜地附和。啧啧,这么小一个孩子,就能瞅出遗风来,皇后猜猜看,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沈卿怜娇躯微震,她静心修饰的芙蓉面也有些发白了,但却依旧尽力保持着娴雅平静的姿态。 也难怪她会紧张,那明玉珍是明摆着要和陈友谅对着干,拿这二皇子做文章,想要里通外和废了陈善,立陈理而太子,进而借机击杀陈友谅,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尝尝那坐享江山的美妙滋味。 我转过身,摸摸善儿的发顶,见他哭声渐止,便好没兴趣道:“皇后不必忧心,兴许是我听错了吧。” 沈卿怜迅速回过神来,接口道:“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本宫何须担忧呢?只不知是何人在造谣,竟都传入姐姐的耳中了。” 我回眸淡淡一笑,若无其事道:“谁人造谣不重要,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瞧这势头,指不定皇上那边也已经听说了呢。咱们皇上疑心重,这莫须有的罪名枉担的人着实也不少,皇后若是要平安,就要想办法堵住外面那些嘴。臣妾言尽于此,舟车劳顿,这便自行告退了。” 我说罢罗袖轻挥,转身去了。 夜晚,深殿内,龙凤红烛寂静无声地*,那些火红的明烛燃尽了夜的寂寞,也燃尽了陈友谅的柔情。 我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充满残酷杀伐的战场,回到无休止的争斗和算计之中,又或者说,我根本从未离开过。 金帐开合之间,自然别有一番绮旎香艳的风光。 陈友谅咬住我的手指,目光里多了丝温柔的戏谑,这种温柔让我禁不住沉沦,但指尖的痛感却无比真实地警醒着我。 我颦眉缩手,他却伸出布有薄茧的大掌,包覆着我的手,紧紧不放。 “盈盈不堪一握,说得便是你吧?”陈友谅注视着彼此的手良久,突然笑了,侧身躺下。 “我这双手当真不堪一握吗?却不知是谁还蠢得用它来杀人?”我娇笑一声,阖上双眸。 “噢?是为夫错了,这双手不但不柔弱,还彪悍得很。此生,我简直没见过比你更彪悍的女子了。”陈友谅吻了吻我的睫毛,迫得我忍不住睁开眼。 我忍不住道:“我既然如此彪悍,你为何要粘住我不放?” “你是我的梦。”他眨眨眼睛,眸子里笑意翩然,我忽然发觉他离我好近,甚至能看到自己投射在那双重瞳里的影子。 ------------ (十七)宠辱皆惊(下) 我深深呼吸,陈友谅却吻上我的唇,轻柔而缓慢,好似飘入波痕里的花瓣,不深不浅,缱绻而绵长,无关情/欲,无关索求,仅仅是一种情人间最最甜蜜的玩耍。 心像被浸透了暖洋洋的柔情,激得我全身都似被夜风吹拂得飘了起来,我凭借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挣脱他。 陈友谅果真松开了我,他深深注目于我,似是叹息似是欢畅:“你知道吗?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一个值得他一生去奋斗追求的梦,哪怕他一生都追不到。” 我垂下眸子,不想与他对视:“你已经追到了,不是吗?” 陈友谅摇摇头,笑容里带了丝飘摇的苦涩:“我追到了你,却也毁了你。” 我心中一痛,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终于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 陈友谅婆娑着我嫣红的脸颊,淡淡道:“有梦去追固然是好,但若太容易到手,便会显得一文不值,这是男人的通病。因为梦的价值不在于梦本身,而是追梦的过程中所得到的财富,若太简单,就会一无所获。别怪我狠,我只是怕自己软弱,哪怕是一丁点的软弱都能让我毁于一旦,只有对自己狠一点,我才能走得更长远。” 我伸手抹去眼眶的泪水,苦笑道:“毁于一旦的是我,不是你。” 陈友谅紧闭双眸,将我拉入他光裸而又坚实的怀中,叹息道:“不,不会了。你也报复过我了,人生苦短,活在当下才是真,过去得就让它过去吧。” 报复过他?那陶凯的帐又当怎么算?到头来输的不还是我吗? 不,这样的报复怎能算做结束呢! 感受着他那炙热和温和交织的柔情,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抿了抿唇,禁不住抬高了声音道:“你真以为我们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吗?” “阿棠,”陈友谅的声音轻轻的,有些哑,那语气竟似风烛残年的老者在耳畔轻叹,“只要你想,我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陈友谅说着,扶住我微微颤抖的双肩,让我注视着他那醉人的眼眸,轻轻笑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恍然又回到最初,那雪夜的木屋里,他犹如暗夜里的精灵,浑身散发出谜一样令人耽溺的气质。当年,这是这种眼神,这种声音,令我不管不顾地跟着他去飞翔,哪怕是为了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人也不复当年。 现在的我,早已被现实和命运重重网住,挣脱不得,哪里又会拥有那些少年人特有的魄力去放弃一切、为他粉身碎骨呢? 我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提醒道:“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不是想不想就能解决的。” 陈友谅的声音低低的,恍若天风吹起细沙:“只要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就可以。” 我终于仰起头,认真地望着那双静若深潭的眼波,良久,才轻声道:“那么你呢?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吗?” “看,你心底还是想和我在一起的。”陈友谅的笑容像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那样绝美。 “我……”我一时语塞,脸却烧红。 “给我时间,”陈友谅用手指挑开我额上汗湿的一缕青丝,“等我处理好眼前的战事,自然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你在逃避,”我有些不耐,抓住他的手道,“如果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就该相信我,与我坦诚相待。” 陈友谅没有说话,只是轻笑,忽然眨下眼睛,一滴稀有的泪水落下:“你还在算计我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蓦地转过身,捂着自己的唇猛烈地哽咽起来,心窝里、骨头里都是碎裂般的痛楚。 他看出来了,是的,他看出来了。 可为什么我不去掩饰呢? 难道说,我已经失去了报仇的决心、被他亦真亦假的柔情所融化了吗? 不,不是,是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算计,不想再纠缠。 天下兴亡又与我何关呢? 我不是英雄,不是霸主,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无所依靠的弱女子而已啊。 我忍住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终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一味地颤抖,咬紧发白的下唇。 陈友谅从背后环住我,喟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是太倔,明明是女人,却偏要做出男人的样子。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如果你早点放手,把自己交给我,又何至于这个结局?” 我破涕为笑,笑得却凄怆:“若我早点放手,把自己交给你,只怕你反而会更加厌倦我。” “你说得也有理。可见,一缘一劫,皆为定数。”陈友谅苦笑道。 我微感诧异,泪水更汹涌:“真是难得,你也相信定数了?” 陈友谅遥遥头,轻轻咬住我的耳垂道:“我已经决定了,三日后和朱元璋决战于应天。若赢了,就继续赌下去;若输了……” 我止住眼泪,霍然回首,讶道:“决战?三日后?你疯了吗?如今朝野震荡、军心不稳,强敌环伺、小人觊觎,这么做不就等于孤注一掷吗?” 陈友谅哑然失笑,抚掌道:“看来,比起朱元璋,你更关心我嘛。” 原来他都知道,也是,这事只要稍微打听下,谁能不知道呢? 我瞧着他得意而悠哉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陈友谅的眸色却转暗,他将我的双手放在他被夜风吹得微凉的身躯上,紧紧握住:“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我抬眸注视着他,目光凝重:“可是你……” 陈友谅拉着我躺下,嘴角漾起笑纹,像漾开在清风里的睡莲:“嘘,别说话,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没有睡着,陈友谅安静的躺在我肩侧,那面容恬静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的视线投到半掩的罗帷间,夜风远远地飘进来,金线红纱的帐子便随风飘浮,一开一合之间,露出几柱盛满烛泪的雕龙烛台。 龙凤红烛,听说是新婚之夜才会点燃的吉祥物,若能一夜要燃到天明,那夫妻俩就会白头偕老,永结良缘。 这是他给我准备的惊喜,他说从未给我举行过什么婚典,只好用这些民间的玩意来弥补。 我和他,究竟该怎么办? 我是要继续出卖他、帮助朱元璋,还是……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如何能下得去手! 爹,你教教女儿,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 (十八)慈母狠心(上) 正想着,颈后扑朔起温热的气息,陈友谅的吻顺着肩线渐渐向下蔓延,我眯起眼蓦地回头攀上他的肩膀。 陈友谅却不让我得逞,他捉住我的手,调侃道:“不再恨我?” 我忍住心酸,咬上他粗壮的手臂,满意地欣赏着他眉眼间的隐痛,避重就轻道:“一生哪怕只有这一回,也无遗憾了。” 陈友谅轻轻撩开缠绕在我耳畔的发丝,皱眉愠怒道:“什么叫一生只有这么一回?” 我眸色渐黯,却掩嘴轻巧地笑:“我还不想当寡妇。” “你这……”陈友谅眼里的醉意更深,他似是说不下去,细蜜轻柔的吻便花瓣般落入我的胸怀。 眼前,天边悄悄泛起了鱼肚白,红烛已经快要烧到尽头了,我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它能坚持到最后。 然而,帐边的金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陈友谅不理,吻了吻我微湿的眼角,手臂揽得更紧。 但那恼人的响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响得更急促,陈友谅霍然而起,随手操起佩剑,大喝道:“何事?” 殿外有人低呼,听声音像是康信之:“回主子,二皇子……二皇子出事了!” 陈友谅眉头紧锁,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凝重,我轻声道:“快去看看吧。” 他点点头,迅速穿上衣服,正要走,我想了想,总觉得不妥,拉住他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陈友谅犹豫了片刻,淡淡道:“也好。” 临走的时候,他虎步生风地仗剑而行,长长的披风无意间扑在烛台上,那些风中的残烛便“乒乒乓乓”倒了一地,尽数熄灭。 我跟在他身后,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梦初醒。 夜,就像一朵开过荼靡的鲜花,在破晓的晨光中渐渐枯萎。 皇后宫是凌驾于波光潋滟的湖面上的,那湖里植满了娇艳的红荷,清灵灵的水波流窜在翠绿欲滴的硕大叶子下,悄无声息地交汇成暗涌。夜风过时,清凉的水汽便鼓入宫室间,使整座宫殿都溢满花香和舒爽的凉意。 凌波而上,这倒也当景,想来她沈卿怜也是凭借这一曲凌波博得今时今日之位的。 只是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孩提的恸哭声,陈友谅的神色愈发凝重忧虑,我瞧着不忍,悄悄握住他广袖下冰凉的手指。 他拉住我大步向前走,边走边问于康信之:“信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信之躬着身子,怯怯道:“回……回皇上,二皇子的右手绞在风轮里……” 风轮,大约是战舰上的某个零件,只是,怎会在二皇子手中? 听到“风轮”二字,陈友谅眉头紧皱,他愠怒道:“好好的,怎么会绞到风轮里?这风轮又从何而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踏入殿中,小孩子的哭声不绝如缕,声声嚎啕,惹人心疼。 沈卿怜蓦地跪在地上,苍白的脸颊上梨花带雨:“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昨日工匠将改造好的风轮呈上来,想问问是否都换在战舰上,恰巧皇上去与众将议事,我便将它留下来想等你回来再呈上。但皇上一回来便去了姐姐那里,我寻思着天明再说。谁知理儿不知怎地翻出这么个东西来,还叫它绞掉了手指……” 她说着再也说不下去,掩面痛哭起来,陈友谅瞧着这情景,就是再气也撒不出来,他转而看向挣扎在榻上的小陈理。 那陈理的小脸哭得通红,原本晶莹圆润的右手掌上缠满了白布,地上还扔着个沾满鲜血的风轮,几个大夫则跪在一旁不住地发抖。 陈友谅沉了脸道:“理儿的伤势如何?” 其中一位大夫低声道:“右手三只指头齐齐砍掉,二皇子的右手,怕是……怕是要废了。” 沈卿怜闻言,娇躯一颤,哭得更凶,抱住陈理泣不成声。 “谁把这东西给二皇子的?”陈友谅指着地上的凶器,勃然大怒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见二皇子很喜欢这玩意,就……就……”莺儿突然扑倒在地,惶恐地哭诉道。 居然是莺儿,怎会这样巧?我眼皮一跳,心中不禁有了计较。 陈友谅的目光忽然阴郁起来,声音也更加冷沉:“你倒是挺会自作主张,如此军密之物,岂容你这等宫婢随意索取?” 莺儿登时骇得面如死灰,俯下身来点头如捣米:“皇上饶命!奴婢并不知……” “拖下去仔细盘问!”陈友谅的面色有些不耐,他将手握成拳头,脸上却有机不可见的细汗渗出,像是极力在忍着些什么。 我瞧着他的脸色略觉诧异,难道说,他的心病又犯了吗?看来,他并没有骗我。 莺儿似是还不死心,她忽然对着沈卿怜喊道:“求皇后网开一面,奴婢是无心之失啊!” 沈卿怜渐渐止住了哭声,面色森寒,她沉声道:“你是不是无心之失本宫不知道,刑慎司自有定论。” 紧接着,两名侍卫匆匆走进莺儿,架起她就往殿外走,莺儿吓得惊慌失措,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看,口中不住地大声嚷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我不禁侧过头欲言又止,依陈友谅那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么一盘问,只怕莺儿非死即残。但我绝不能帮她说话,现在情况很显然,沈卿怜想利用她勾起陈友谅对我的怀疑。 “等等,”陈友谅冷冷瞧着渐行渐远的莺儿,突然又缓缓道,“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莺儿吓得脸色煞白,她垂下头眸子却瞟向我,低声道:“奴婢……奴婢以前是伺候棠妃的。” 沈卿怜缓缓站起来,一手拉住陈友谅的袖口,一手掩泪道:“既然她是姐姐的人还请皇上从轻发落,臣妾相信姐姐。” 陈友谅面上的怒色稍缓,他转向我缓缓道:“既是你的人,不如……” “定要重重责罚才对,”我深深看向莺儿,心底溢出一丝冷笑,转而对陈友谅道,“军密之物岂是寻常人能碰得的?这丫头必然有鬼,依臣妾看,不但要罚,还要好好查问一番,看看她究竟有何图谋,幕后又是否有什么指示之人。” 陈友谅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迟疑道:“你……” 我郑重俯首,恭言道:“皇上不必顾及臣妾,她哪里算是臣妾的人呢?臣妾昔日在府中的婢女都是皇上亲自挑的,臣妾也俱不认识。” 陈友谅的面色有些难堪,他轻咳一声淡淡道:“阿棠如此知礼,自然再好不过。” 停驻不前的侍卫见他这么说,便不由分说地拽着莺儿离开宫室中。 我垂首不言,却忽觉寒芒在背,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发现沈卿怜正远远地注视着我,那眼神里溢满了哀痛、憎恨和彻骨的寒意。 远方,夜的浓雾缓缓散去,曦光悄无声息的破云而出。 ------------ (十八)慈母狠心(下) 第二天,莺儿在刑讯下供出是宠姬兰氏承宠而不孕、暗中妒忌,指使她残害二皇子。 虽然这供词漏洞百出,但陈友谅却不再继续追查,而是将莺儿杖毙,又砍了兰氏的右手逐出江州。只是可怜那无辜的陈理,不足一岁便失去了手指、成为废人,也从此失去了争权夺利的资本。 不过,谁说这不是另一种福分呢?至少如此一来,他就再也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也不会成为任何人争斗的筹码,此生便平平安安永无纷争了。 当日,陈友谅忙着备战,我则前去探望意外伤残的小皇子陈理。 到底是闰五月,风都显得格外闷热而沉重,好在皇后宫悬于水上,倒也是个避暑的妙处。 碧色如洗的屋檐在波光和日光的交相辉映下反射出水灵灵的润泽来,映得堂下薄纱轻衣的众人都愈发妙曼温柔。 我执着象牙柄的小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俯身探向熟睡中的陈理,那吹弹可破的柔嫩脸蛋上还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瞧着他的样子难免觉得揪心,愈是揪心便愈是不得不感慨于沈卿怜的狠厉。从前在王府中时,也瞧不出她有这般果决,想到这里,我扬起眉,禁不住叹道:“皇后,好一招壮士断腕,臣妾很是佩服。” 沈卿怜不以为忤,情不自禁地婆娑起陈理的小脸,目光有些忧伤,语气却是淡淡地听不出悲喜:“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废只右手总比身首异处要好得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到这点,本宫还要多谢姐姐提醒。” “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妾也是个母亲,”我顺手帮陈理扇着风,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动听,“何况皇后这一招一石二鸟,不但保住二皇子半生幸福,还除去了宠姬兰氏,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沈卿怜的手顿住,她冷笑一声,淡淡道:“这也是那兰氏心怀叵测,咎由自取。” 我眉目一转,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只是你这连消带打的手段未免拙劣了些,皇上英名,只怕不会为你所动。” 沈卿怜扬起高傲的嘴角,眉眼里颇有一丝破釜沉舟的残酷意味:“我义父曾经告诉我,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往往是最脆弱的,尤其是对于那些最亲近的人。而怀疑就像瘟疫,它会无端而又疯狂的蔓延,甚至根本无须陈仓暗度,明目张胆地点到为止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皇上生性多疑,这还是姐姐告诉我的,不是吗?” 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而她所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只是大战在即,陈友谅没工夫周旋在这件事情上。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思忖间,我转身定定地望着她,莞尔笑道:“皇后当真好算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心最后巢倾而卵覆。” 沈卿怜眉心跳动,反唇相讥道:“是吗?那么姐姐呢?本宫真不明白姐姐潜伏于皇上身侧到底有何居心,我现下虽动不了你,但朝臣绝不会放过你。皇上是做大事的人,总有一天,他会识破你的真面目。” 我嘴角的笑纹更深,却不觉升起一丝嘲讽的意味:“我的真面目?只怕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沈卿怜听得有些怔然,打断我道:“本宫乏了,姐姐自便吧。” 我悠然地耸耸肩,扶着鸢儿的手一言不发地穿梭于满目堂皇的宫室,盛夏的风吹拂过衣服,总有一种粘腻沉滞的感觉挥之不去,一如心底的腻烦。 晚霞在夕阳的映衬下愈发绚烂夺目,重重叠叠的色彩在头顶飞速变幻着,犹若一场瑰丽而神秘的魔幻。 我停下脚步,抬头仰视着天空,恍然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呢?” 鸢儿被我问得一愣,她随着我望向天空,转了转眼珠,轻声道:“大概只有变化吧。” 我盯视着她,缓缓露出皎洁而苦涩的笑容:“不,是争斗。” —————————————————————————————————————— 夜色浓黑阴郁,殿中的玉纱灯一盏盏熄灭,死气沉沉的空气里孵化出大战将起的紧迫感。偶有一丝风穿堂而过,给深广阴沉的大殿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活力和纾解。 我帮陈友谅宽着衣,手势微顿,不觉溢出一句苍凉的叹息。 陈友谅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怎么了?” 我顺势将脸贴在他的脊背,抱住他的肩膀,犹豫道:“你会怀疑我吗?” 陈友谅转身向我,目光灼灼:“那么你呢?你相信我吗?” 我对上他那双清洌的眸子,一时语塞:“我……” 陈友谅的神色里是难掩的失望,他苦笑一声,抽出我头顶的发簪,黑瀑般的秀发便垂落了满怀。 “别说,”我抿了抿唇,伸手抵在他唇间,下定决心道,“我给你时间,也请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弄清楚一件事,一件对你、对我都很重要的事。等这件事了了,我就会死心塌地。”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是因为实在无法说出口。 死心塌地的爱,或者死心塌地的恨。 如果爱情对你是奢侈,就让我来替你成全它、断送它,解去所有后顾之忧。 陈友谅注视着我,深潭般眸子里似有微风拂过,映得满室都是波光潋滟。 “我可以问你是什么事吗?” “你可以别问我是什么事吗?” 难得的默契令我忍不住发笑,只是这笑容却有些酸涩,我用手指抚上他的眉眼:“臭狐狸,你不是爱赌吗?那就跟我赌一把吧。放我走,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去调查一件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回来找你。”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从前的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从来未及认真想过爹爹遇害的细节,只是偏执地一口咬定陈友谅就是幕后凶手。 现在仔细想一想,杨婉如和刘福通关系匪浅,那些昔年往事远非我当日想象地那般简单。所以我决定亲自去调查出爹遇害的真相。 如果当真是陈友谅的错,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我会陪着他,陪他飞翔,陪他坠毁,无怨无悔地爱一次,任这份生命中的奢侈将我埋葬。 “无论结果如何?”陈友谅勾起我颈间的一缕发丝,轻笑道,“还有不同的结果吗?那再次见面时,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永远跟着我?” ------------ (十九)夜色撩人 我侧目避开他灼人的眼光,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要去哪?你难道不怕我去通风报信?” 陈友谅执起我的手,气定神闲地走向床榻:“怕什么,我这次是光明正大的和朱元璋正面战役,又不是突袭,他想必已经得到风声,正夜夜难寐呢。” 我就着床沿坐下,心底微酸,抬眸认真地看向他:“好,既然如此,也省却了许多麻烦,我只问你一句,你……你放不放我走?” 陈友谅轻抚着我的脸颊,淡淡而笑:“我从未禁止过你离开,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自由的,没有人能锁住你。” 我愣住,没错,从来都是我自己不愿意走,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下来。 原来洞若观火的人竟一直是他,而我,则是那坠于烈火中的飞蛾,自以为是以身殉道,却不知这是一种痴惘的执着。 这次离开,所有谜底就将揭开,这一世究竟该爱还是该恨,也终将有个痛快的了断。只是这份难测的未来,却让我的心难以抑制地黯然下来。 “谅……”我终于有些耐不住,亲吻着他微凉的唇瓣,泪水却打湿了自己颤抖的唇,“请你好好活下来,等着我。” 陈友谅放声而笑,紧紧环住我的肩膀:“放心,我还等着你给我做寡妇呢。” 我依偎在他怀里,那忧伤的面容犹如一支带雨的白色山茶花:“记住,无论是生是死,你这辈子,只能了结在我手中。” “就说你是个彪悍的妇人!”陈友谅点点我的脑袋,嗓音却夹带了一丝苦涩的沙哑。 我破涕为笑,仰脸深深注目于他,忽然道:“碧落在枕下,再给我吹一曲吧,就像当年一样,我想听。” 陈友谅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佯作若无其事道:“等你回来我再吹给你。” 我握住他的手,目光深沉而认真:“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所以格外了解缺乏母爱对孩子而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绝不会让善儿遭遇和我同样的事情,所以……”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三个月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一定会回来。” “三个月?”陈友谅喃喃道。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有些犹豫。 陈友谅忽然甩开我的手,嘲讽道,“三个月不长,却也绝不算短,三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急了,张口问道:“你还是不信我?” 陈友谅侧目不语,眉头紧锁,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健壮的身躯却有些颤抖。 我恍然记起他的病,拉着他坐在我身侧:“阿谅,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不需要任何欺骗和隐瞒。三个月的确不短,但我已经在那个人的身边呆了整整五年,依旧……依旧抵不过与你最初相识的那几日光阴。爱情不是朝朝暮暮,而是……” 陈友谅笑了又笑,似是不能相信,他有些激动地抓住我的双肩,眉里眼里都是喜色:“你说爱情?你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我是不是?” 我被他抖得头晕,心中更是百味陈杂,索性张大眼睛与他对视:“怎么?自信如你,也会这般相问吗?” 陈友谅扬起英眉,摇首道:“不,这不能混为一谈。我自然知道你心底怎么想,我只是怕你一辈子都不愿面对自己的心。” “我不是不愿意面对,而是……”而是国仇家恨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忽觉黯然神伤,终是没把这句话说完。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许多事情,我还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不会解释,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信不信由你而已,”陈友谅将我揽进怀中,叹息道,“不管你要去查证什么,我都忽然觉得你这次回来后便再也不会离开我,因为事实终胜于巧辩。” 我轻抿丹唇,犹豫片刻,终是没将康信之是内应的事情透露给他。留一些余地总是好的,万一那件事并非如我想的那样,我将康信之报出来,岂不是满盘皆输? 想了想,我将枕下的碧落抽出来,递给他:“吹一首吧,许久没听过了。” 陈友谅迟疑着将玉箫接过,轻轻抚摸箫身,怅然道:“别说你许久没听过,我也有一阵子没吹过这东西。想听什么?” “《有狐》,”我不假思索地说。 陈友谅微愣,遂即将玉箫放在唇边,我打断他道:“等等,鸢儿!鸢儿!” 鸢儿从帐外匆匆走进来,一脸迷惑地看向我们:“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太子抱来,”我看了眼陈友谅,微笑道,“我想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不一会,鸢儿将善儿抱来递给我,小家伙是个夜猫子,此时不但没有睡,反而精神极了,缠着我的脖子要抱抱。 我爱怜的抱住他,不经意间眼角落下一滴泪珠,于是吸吸鼻子对陈友谅道:“给咱们善儿听听吧。” 陈友谅满目温存地注视着我们母子,眸子如一江春水般温暖,箫音则似夜里缓落的花瓣,随着逆来的酥风悠然而起。 “善儿,这是当年你父皇吹给娘亲的曲子呢。”我趴在善儿耳畔低声倾诉,心底的甜蜜和酸楚反复交叠,我从未发现,原来那孤独落寞的《有狐》也能吹出这般暖人心怀的滋味来。 善儿睁大乌黑的眼珠好奇地聆听着,渐渐,呼吸变得平缓,沉醉于香甜的梦中。 我无限温柔地轻拍着他小小软软的身子,却心痛难当,善儿啊善儿,为娘是否该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呢?如果陈友谅当真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势必要用他的命来报仇的,而后我也绝不会再回到朱元璋那里,你又该怎么办呢?如果陈友谅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就会与他生死相伴,而你却有可能是朱元璋的血脉,假如有天陈友谅和他兵戎相见,他又会否顾念于你? 想着想着,泪水悄然从我的双颊滑落,滴在善儿的懵懂的脸庞上,惹得他一阵轻声嘤咛。 再抬头,陈友谅已经止了箫声,他悄声对鸢儿道:“太子睡了,把他抱下去吧。” 我怔怔地望着鸢儿拜礼领命而去,心中怅然若失,不知何时,陈友谅已经走到我肩侧。 芙蓉帐落,暖情香燃,我抬起水滟滟的双眸,他那明亮优美的面容在幽暗的月光下愈加完美而深刻,这让我突然有些心慌。 他一言不发地除去身上多余的禁锢,压抑多年的情意终于如暴风骤雨般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此刻,他是浩瀚广堥天空,是绵延无尽的大地,是普度众生神明,给予我最原始而又神圣的指引。而我便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无限虔诚地向他祭献我最初也最真实的所有。 今夜的他无疑是疯狂的,就像一把锋利的犁,耕耘在柔软而又润泽的春土上,毫不停息,毫不退步。今夜的我又何尝不是? 柔软的身体,如同水中的嫩藤,不停缠绕眼前这棵盼望多年的大树,而我的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飘向他黄土地一般结实的身躯,落叶归根,彼此竟是这般地契合无痕。 “谅。”我轻声呢喃,却像细沙归入天风般无痕,只碾起寸寸飘渺的波动。 “你记住,这次,我让你走,但只有这么一次,你若回来,就永远别想离开。”他伏在我耳畔细语,算是回答,但那语气充满着不容置喙的霸气和若隐若现的忧心。 离开吗?不,我不会的,此生惹上你,就注定要一起生,一起死。哪怕是因为爱,哪怕是因为恨! 我黯然而笑,伸手攀上他的脖子,感受他那颗奔腾跳动的心,鲜花般娇艳的面上却有了一丝清减的惆怅。 疯狂蔓延的烈火就像春日里流畅的暖意与旖旎,催开了我的身子里朵朵艳灿动人的绮色桃花,令我禁不住闭上双眸。 也在此时,彼此的情韵一寸寸地软化,绽放,盛开,那一瞬间,眼前的黑暗中落下漫天花雨。 ------------ (二十)真相大白(结局)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黑曜离开了陈友谅,直奔临安双义寺。 寺外,是两队头扎头巾的依仗军队,在日光下挺拔威严,我认得,那是大宋红巾军的队伍。 今日,是父亲的生辰,林儿他也来了吗? “来者何人速速退下!”正在思忖间,一声厉喝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回首望去,喊话的是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我拉起马缰斜睨他一眼:“大宋达定公主。” “公主?”刘福通闻言走近来,雪白的风鬓也在风中颤抖,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我,转而向身边人呵斥,“还不快参见镇国长公主?” “参见……”众军将闻言,立即俯身欲跪。 我摆摆手,制止了他们:“刘相,我不想声张,皇上是否在此?” 刘福通眯着眼,点点头:“不错。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所谓何事?” “我自然有我的主张,”我跳下马,深深注目于他,“相信刘相不会过多干涉。” 刘福通冷笑一声,以手捋须:“自然,公主要见皇上,是否该由宫人通报一声。” “不必,我自己静静的去就好。” 我无视他人惊讶的表情,径直踏进双义寺的大门,穿堂而入。 “父皇,儿子替母赎过,还望您原谅母亲。” 还未踏进内殿,就没来由地听见这么一句,我的心突突直跳,忍不住凑近了去。 “当年颖州一役,向察罕帖木儿通风报信的人,正是母后。前些日子汴梁遭围,母后为护孩儿周全,不幸中流失而薨。临死前,她讲当年的真相告诉孩儿。请您千万不要责怪母后,她也是一时糊涂,如果不是失宠含恨,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父皇,若是孩儿将您的仙躯同母后葬在一起,您不会怪罪孩儿吧?”正殿里空无一人,只有韩林儿略含啜泣的声音在回荡。 我的心被紧紧的揪住,连呼吸都停滞起来,颖州父亲战败被杀,通风报信的竟然不是陈友谅而是杨婉如! 十年了,将近十年的时光,我用来去恨一个根本就不该去恨的人,为什么命运会这般捉弄我! “皇上……”我踉跄着走进去,眼前一片模糊。 韩林儿蓦然转身,冷峻的面容有片刻的惊慌,随即沉静下来:“皇姐为何突然折返?” 我不管不顾地走近他,伸出双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一滴泪缓缓滑落:“皇上害的姐姐好苦!” 韩林儿玉容微怔,微微侧了头:“皇姐这话什么意思,朕不懂。” “皇上不懂吗?”我淡淡一笑,却凄然无比,“皇上真的不懂吗?你既然知道这一切,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又舍得让你的亲姐姐去敌人那里做卧底?就为了你这一身黄袍吗!” “放肆!”韩林儿一掌掴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扶着脸,跌倒在一旁,忽然笑了,扭头注视着他:“很好,我一生辛苦为你,你却一生都在算计我。可你总得告诉我一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为父皇将这个位置交给了朕,就为朕是天下之主、真龙天子。”韩林儿面上青筋暴起,他指着我大声呵斥。 “是吗?”我摇晃着站起来,眼神似刀,“我一直很疑惑一件事,为什么杨婉如和刘相交情匪浅?为什么刘相如此野心勃勃之人却几次忠心护你?除非……” “你在说下去就是忤逆!”韩林儿快步走上前,声音提得更高。 “除非你根本就是刘相的私生子!”我再也顾忌不得,向后一退避开了他,嘶声喊着。 韩林儿顿住,脸色铁青,忽然绽出一丝冷酷诡异的笑:“皇姐不要逼朕。” “究竟是谁在逼谁?”我毫不瞬目地盯视着他。 韩林儿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微笑着说:“皇姐,若你肯回来帮我……” “助纣为虐吗?”我冷笑一声。 “你别怪我无情,”韩林儿的声音突然阴冷下来,“来人,将这个刺客拿下!” “刺客?”我的心顿时寒如冰雪,紧接着,无数兵卒提剑破门而入,眼看是走不了了,我反而觉得是种解脱。 再也不看他一眼,我木然地向后退一步,被身边的士兵架走。 被幽禁的日子就此开始,上锁的铁门铁窗,暗无天日的空间,这些都不足以抹平我心底的痛。 大约一个月后,韩林儿来看过我一次,他隔着窗子说:“吴国公在应天大败陈友谅,陈友谅丢兵弃甲,逃亡老巢江州去了。朕已特封朱元璋为吴王,等他彻底缴清陈友谅的余党,我就将你送给他。到时候,该怎么做,你自然明白。” 明白,我怎么不明白? 无非就是想让我在朱元璋身边做内应,以随时巩固他的皇权。 只是陈友谅如此信誓旦旦,又怎会轻易大败而还? 对了,康信之,一定是康信之! 天,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告诉他,康信之是朱元璋派来的内应呢! 又过了几日,韩林儿大笑着告诉我:“你可知道陈友谅有多可笑?他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却枉死自己老婆。” 我心下一惊,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林儿道:“那陈贼出征前和妻子约定,如果胜还就举红旗归,败军就举黑旗归。谁知道陈友谅多日连吃败仗,好不容易胜了一局,居然和自己妻子开起来玩笑。他故意举着黑棋回城,陈夫人倒是个气性刚烈的女子,见到丈夫败阵而归,竟然悬梁自尽了。刘基都说,陈友谅与内,真凤假龙也,你说可笑不可笑?” 沈卿怜,这么一个绝妙无双的女子,居然也为了他而香消玉损。 往日里见她,还多少带着些恨和无奈,今日再回想起来,我只觉得悲凉。 她沈卿怜也可为了陈友谅去死?为何我韩宛棠就要坐在这里束手待缚? 从那天起,我开始计划着逃跑,奈何韩林儿的人看的紧,我总是没有机会。 一日夜里,我忽然听到屋檐上叮当作响,便惊醒地坐起来,向上面瞧去。 屋顶破了个大洞,一个黑影“咻”地窜下来,他一把除去脸上的蒙面:“阿棠,是我,老赵!” 我惊得跳下床,抓住他的双肩仔细瞧量:“赵大哥!真的是你!你没有死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汉王交代我救你出去,咱们先快点离开这里吧。”赵普胜拉住我的手臂一个纵身提气,旋上屋顶。 路上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陈友谅并没有杀赵普胜,而是偷偷藏下他的兵马以做奇兵。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错怪了陈友谅! 我们一路南下,抵达鄱阳湖,才知道鄱阳湖上战云密布,陈友谅和朱元璋之争已到了生死一搏的致命关头。 此刻,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我与陈友谅,死生俱同在! —————————————————————————————————— 等真正到达鄱阳湖时,湖面上旌旗摇曳,战火纷飞。 而那些旗帜俨然都是朱元璋的徽旗,也就是说,陈友谅败了! “抓住陈友谅!”蓦地,朱元璋的声音从烟火缭绕的湖面上传来。 我的心骤然冷下去,极力挣脱掉赵普胜的束缚,发疯似德跳进湖里,拼命地向陈友谅的战舰上游。 箭矢飞蝗般密密麻麻地射进周围的手里,我费力地避开,终于势头缓了缓,我才好不容易扒上战艇,然而,眼前的一切却让我惊呆了! 只见陈友谅直挺挺地站立在甲板上,目光如炬,面沉如霜,仿佛是不倒的战神。只是,他的胸膛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十几支长箭,无一不向外渗着鲜红的血。 “陈友谅,我诅咒你终有一天,会乱箭穿心而死!” 昔年的诅咒还在耳畔,我神情慌乱地扑上去抱住他,只觉得如梦似幻。 陈友谅回过头望着我,目光温柔似水:“你回来了,我还是等到了你。” “啊!”我脑中忽然“轰”了一声,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被陈友谅带到地上,挣扎着坐起来,抱住他。 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衬得那张无风微波的脸庞更加苍白。 我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痛,浑身血液都呼啸起来,五脏六肺像受了挤压,拼命想吐,头一阵阵发晕,四肢也冰冷到麻木……我紧紧地抱着陈友谅,撕心裂肺地尖叫,仿佛不这样,就无法压制住内心剧烈的悲恸! 我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低低地呜咽,痛到极致,喉间已然发不出声音。陈友谅半睁开眼,最后一次望着她,那般不舍,那般眷恋,直到眼神开始涣散,直到我的脸开始模糊…… “阿棠,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他气若游丝地说。 “陈友谅你这个傻子!”我紧紧抱住他,低下头贴着他的脸。 “若我做了楚霸王,你会否做虞姬?”陈友谅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阿棠,我不要你做虞姬,你原谅我……” “是,是!我原谅你,你不要死!”我嘶哑得说不出话来,全是大声吼出来的,但那声音又卡着,喉咙很痛很痛,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这一点点的声音…… “谢谢……”陈友谅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微微一笑,在我的怀里死去,便是来世,也会记得这样的温暖。 没有人再说话,我喘着气,只是紧紧地抱着陈友谅。 天地间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野风低低的呜咽声。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无论她如何用力抱紧他,都是枉然。 “陈友谅,你记住,我和你,若非生离,不做死别!”这句话说完,我猛地操起地上垂落的箭矢,朝着自己的胸口当心一擢,生猛地疼痛铺天盖地而来。 “阿棠!”远处,仿佛有人惊呼。 “你若是楚霸王,我怎么忍心你一人地下长眠,我会随你而去,随你去天涯,随你去海角,我是你的虞姬,永永远远,只属于你的……” 眼前渐渐黑了,我再没有半分力气去说什么,斜斜地倒在他身上。 我这一生,直到死的这一刻,才终于体会到相爱的幸福与快乐,即便是死,也足了! —————————————————————————————————————— 不知过了多久,当刺目的阳光再次夺入我眼眶时,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死。 “阿棠,别动。”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茫然地去分辨,对,这是刘基的声音。 刘基,怎么会是刘基! 我讶然地转过头,正巧碰上刘基关切地双眸,颤声道:“你救了我?” 刘基点点头,满面胡子邋遢,神情萧索,我大力推开他,嘶声哭喊着:“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一起死?” “因为你怀孕了!”刘基快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神情肃穆,“怀孕三个月,是他的孩子,你想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通身一震,呆愣在原地,我,怀孕了…… 我居然怀孕了! 我该怎么办?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不,不对,我怎么可能生下来,朱元璋一定会杀了他的。”我摇头。 刘基握住我的手更加用力:“吴王的手下错手杀了汉太子陈善,他知道,那孩子极有可能是他与你的骨血,心里对你愧疚万分。他已经决定,只要你愿意,就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刘基又说:“棠儿,稚子无辜啊。活着才有希望!” 我转眸看向他,喃喃道:“稚子无辜……” 八个月后,我产下一对双生男婴,朱元璋为孩子取名朱榑、朱梓,当真视若己出,十分疼爱。 而我,也已产后大出血之名央刘基推脱,说我再也不能行房中之事。 龙凤十二年五月,张士诚灭亡在即,朱元璋发表《平周檄》,虽然仍用“皇帝圣旨”和龙凤年号,但公开宣布了对白莲教红巾军的背叛。于是,小明王韩林儿的存在不仅于他无助,而且成为他建国称帝的严重障碍。 十二月,在徐达、常遇春包围平江,东吴灭在旦夕的时期,朱元璋遣大将廖永忠迎接小明王自滁州来应天,在瓜洲渡江时,暗中将船凿穿,韩林儿沉江溺死。从此,朱元璋不再用龙凤年号,宋政权也最终结束。 在南征北伐不断取得胜利的情况下,至正二十八正月,四十岁的朱元璋告祀天地,于应天南郊登基,建国号大明,改元洪武,以应天为南京,封马氏为皇后,我为达定妃。 我知道,斗争还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 本文终于结了,末末最近真的很忙很忙,因为要考研,哎,很无奈的事情,而且考虑到本文很扑街,所以就提前结了本文。 也许这个结尾并不是很尽人意,但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抱歉各位读者,日后有空我会再好好修改修改的! ------------ 外传 ------------ 本书的写作初衷(读者必看) 决定写这本书,完全是一时脑热,但酝酿这本书却用了我足足一年的时间。 第一卷就像一个引子,而第二卷的开始才真正掀开了这段历史故事的序幕。 我不喜欢架空,因为在我看来,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这其中可歌可泣的历史传奇犹如恒河沙数,每一桩每一件都远比后人的想象要厚重博远的多。 何况,无论作者的想象力多么天马行空,写作始终源于生活,也归于生活。 正因此,我才决定写历史,写元末明初这段飘满了血雨腥风的故事。也许一些人会劝我,你毕竟是一个女的,这段历史中包含了太多军事、政治、民族大义等男性化的元素,一个女人写起来总是难以得心应手,不如退一步扬长避短,只是写宫闱秘事、官宦仕女的单纯女言。 扬长避短,是一种为人的智慧,但它只是中策。下策是弃长取短,所以我虽喜欢在历史的锦缎上大刀阔斧、穿针引线,却不会忽略描摹男女之间细腻感情的精细女工。在我看来,真正的上策,则是取长补短。为什么要避短而不是补短呢? 男人可以写的,女人一样可以写,只是写法不同,侧重点也不同。所以,我选择以女性的角度来诠释这段历史,试想,在乱世中,面对江山易改,群雄逐鹿,一个女人又该如何自处? 于是,韩宛棠这个角色就这样诞生了。韩宛棠是我杜撰的名字,在历史上她的名字不可考,她故事也只是一笔带过,讳莫如深。然而,她的封号“达定”二字却让人浮想联翩。后妃不以姓氏为封号的,她是明史中第一人,达定意为何?从明史中的细枝末节可以得出,她原是陈友谅的妻子,却在陈友谅兵败时被朱元璋纳入后宫。朱元璋曾在开国告文上说:“我征战数十载,从不掠取百姓一针一线,更不曾夺**女,但今次大败陈友谅,我必要夺其妻已泄我之恨。” 真的只是泄恨这么简单吗?其实不然,“达定”二字,已初现端倪。达定天下,是朱元璋一生所求,而陈友谅则是他铁马生涯中最大的阻碍。力挫汉王,夺妻为妃,不正是印证了他达定天下的宏图伟愿。他要向世人证明,朱元璋是无所不能的,是天下之主,是万物之载,普天之下,凡他想要的,终会得到,哪怕是万里神州,哪怕是一世枭雄陈友谅的妻子。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韩宛棠,象征着他的一个梦,一个一统天下的梦,一个傲视苍生的梦。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希望这个梦只是一个胜利者苍白的宣告;作为一个历史的旁观者,我会觉得,即便朱元璋想泄恨,想证明自己,也不必以这种方式。他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可见这个女人确有不寻常之处。 到底哪里不寻常呢?美貌智慧是不用说的,若她只是一个无知丑妇,陈友谅姬妾众多,朱元璋也未必会只取这一瓢。由此可见,此女必是一绝世女子。而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处寻觅,那么,如何完善还原这个人物的一生就要靠作者的想象力了。 想象可以天马行空,但绝不能是无稽之谈。因为任何作品都该是源于生活,归于生活的。我之所以创作这个人物,是源于我这一年以来对人生、对自由的深刻思考。为什么会这么说?人的年龄越大,就越觉得人生时有羁绊和不如意之事,也就越发茫然和力不从心。我们生活在文明发达的社会,依旧有这么苦恼和禁锢,那么生活在古代的乱世、又在异族人压迫下的女子又该有怎样的无奈与悲哀呢? 韩宛棠无疑是其中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她有着高贵的血统,优越的家世,美丽的外表,聪颖的品性,但她同时也背负着国仇家恨,背负着一重重的枷锁和无奈。 我说过,第一卷就像一个引子,它交代了韩宛棠性格成熟下来的整个历程,也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础与发展趋势。从一开始,她在韩府的深宅大院里就深深感到作为女子的不公,而幼年时母亲的离奇早逝更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这个开端,源于一个电影《沉默的羔羊》。电影中的女主角幼年是一个孤儿,被寄养在远房亲戚的牧场里。每天晚上她都会听到羔羊被屠杀时凄厉的哀嚎,这声音让她害怕,让她想到她自己,她正像这些羔羊一样被命运的刽子手无情的屠杀,却毫无反击之力。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偷偷把羊圈打开,想把它们都放出去,那是那些羊都没有动,没有一个敢出去,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她终于明白,这些羊早已适应了羊圈里的一切,早已放弃了反抗,顺天应命。于是,她跑了,从此走向一条自强求变的路,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些沉默的羔羊。 韩宛棠也一样,她害怕自己像她母亲一样成为利益斗争的牺牲品,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渴望改变这一切,渴望冲破重重枷锁,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渴望左右着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性格开始转变,变得倔强而隐忍,温柔而坚强。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这种渴望难以付诸行动,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变成了沉默的羔羊。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谢风的黑衣少年的出现,完全打破了这一切,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从未见过那样洒脱不羁的人,他就像风一样自由,像阳光一样激情,完全不理会红尘羁绊、世俗桎梏。他的出现,犹如一道曙光照进了她的生命,让她看到,原来人可以这样活。她盼望这个人能帮助她打开那个困住她的羊圈,让她逃出生天。终于,她逃了出来,投入谢风的怀抱,却发现,原来谢风并不是风一样自由的谢风,而是同她一样被命运困住的陈友谅;原来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是自由的故土,而是一个更大更残酷的樊笼。 那一瞬间,她茫然、困惑,甚至绝望。她开始重新思考生命,思考人生,思考存活的意义,伴随着这种思考,第二卷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展开。究竟她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能否看透人生的意义,我以后会慢慢讲来。 说到陈友谅,我必须要仔细讲解一下这个人物,这个人物是我用将近一年的时间来思考、揣摩的人。陈友谅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类似人格分裂。他一方面渴望自由,一方面又觉得自由只能由权利来获得,所以用深深为自由的愿望所禁锢,终身都不得自由。当然,这也和他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有一个男性朋友曾告诉我,每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一个模仿和崇拜的对象,而这个对象多是自己的父亲。陈友谅的可悲在于,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好对象。他的父亲暴虐、无德、冷漠,让他的童年充满了哭喊与伤痕。 唯一庆幸的是,他有一个哥哥,一个近乎完美的哥哥,长兄如父,他从小就崇拜这个哥哥,渴望成为哥哥那样的人。但随着岁月的变更,随着他慢慢长大,他逐渐发现在一个人的影子下生存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于是,他开始追寻自己,追寻一条自己的路,虽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意无意的在模仿那个人。 有一次,他化身谢风,遇到了自己的至爱,却又不敢爱不能爱。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谢风和陈友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更不知道他所爱的那个人爱的是哪个自己,这是他一生的悲哀。从此以后,他开始变得和他父亲一样,暴虐、多疑、冷漠。他抛却了所有关于谢风的梦,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陈友谅,成为历史上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 陈友谅这个人物是我在看电影《搏击俱乐部》时受到启发而构想的,《搏击俱乐部》是一部黑色电影。它以一种极端偏激的手法,用暴力和血腥告诉人们活在金钱、利欲的枷锁里是一种人性的缺失。电影里的男主角长期压抑于高节奏的都市中,渐渐开始性格分裂,深刻的无助和挣扎激发出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无所顾忌、放浪不羁的泰勒。泰勒的出现,像神一样引导了一个又一个在都市的水泥森林中苦苦挣扎的人,让他们突破自己,放弃自己,在不断地死亡中获得自由与新生。然而,随着事件一步一步升级,所有的一切再也不由他的控制,他终于意识到,泰勒不是神,而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渴望挣脱命运枷锁,通往自由的自己。 《搏击俱乐部》像一个*,点燃了我所有关于陈友谅的想象。然而,我说过,故事源于生活,真正让我赋予陈友谅最真实丰富的性格的还是我身边的真实经历。原本,我并不认为这世上存在泰勒这样矛盾的人,直到我真的遇到了,我才发现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泰勒,但人人都成不了泰勒。 我也不例外,我的内心也蛰伏这样一个关于泰勒的渴望,也曾经被人点燃过。然而,火光过后,我才明白,泰勒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个梦给我的人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和冲击。它让我不再盲目苍白的活着,而是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正是因为这个梦,才有了陈友谅,有了韩宛棠,有了一尘大师,有了这部书里一个个鲜活的倾注了我所有情感的角色。 关于一尘,他的存在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每个人都渴望去成为另一些人,却不知道你所渴望的人也有着同你一样的烦恼和痛苦,就连我后文中所讲的山间老者也不例外。他能知兴替、窥天道,超然物外,却依旧有放不下的事,否则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出山点化世人,又收下这几个徒弟,让他们了结乱世,一统江山。 有瑕疵才有完美,正是有这些世外高人一同卷入战争风云,才能体现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才能揭示出战乱浊世时的黑暗与天道不仁。这是我写这本书,所想表述的另一层意思。 最后作为一个女人,我不得不浓墨重彩的去描摹挣扎在乱世风云中的那一段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毕竟,死亡和爱情,是永恒的主题。 所以我以韩宛棠为主线,写她的一生,如何爱而不得,恨而不能。写一个女人,如何在乱世中飘零辗转,以其柔软的肩膀担起半壁江山,力挽狂澜。为什么她能有这样的力量?为了爱,为了恨。 这绝不是一本单纯的言情小说,但归为言情也绝不为过,毕竟我是以女性视角,以爱情为主线来布局全局。 我只希望以这本书,告诉千千万万的读者我所感悟到人生和我所揣摩的历史真相。若有人能够产生共鸣,从中获益,余愿足矣。 ------------ 离恨天——陈友谅(上) (一)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两个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地的酒。 当然,还有两个人,两个躺在地上的人。 窗外是纷扬冰冷的雪,窗内是坚硬冰冷的地面,但陈友谅的心却是热的,火一般的灼热。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都在燃烧,这种热度让他惊喜,让他迷惘,让他患得患失。 他斜躺在地上,用手托着脑袋,认认真真的望着眼前的这张脸,肤如凝脂,眉如翠羽,点绛唇,醉梨涡。 这一辈子,他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任何女人,爱过任何女人,此刻,他突然很想认真地看一次,甚至认真的爱一次。 这是否就叫爱情? “我为什么会选择她?”他喃喃道。 “她聪明,却不攻于心计;她温柔,却又倔强坚强;她美丽,却从不妄自菲薄;她有着大家闺秀的教养,却没有府门小姐的脾气;她家世虽好,却到底中落,既不为官也不为儒,我与她相配,也未必算是高攀。这样的女人,岂非是我一直都在等待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像是盛了一汪春水,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却在接近的那一刹那突然顿住。 “不,她毕竟是韩山童的女儿,我毕竟利用过她,她会否原谅我?” “我若娶了她,她一定要我投靠韩山童,我这一生又要寄人篱下,若我执意要自己打拼,她会跟我还是跟她爹?” “万一,我这一生功不成名不就,她会否从此小瞧了我?” “我差点忘了,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怎会背信弃义,跟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天涯浪子走?” 他此生从未这般犹豫过,挣扎过,他霍然站起来,径直向外走,边走边摇头:“我陈友谅何时为儿女私情羁绊过?不,我不能,我决不能被一个女人困住。” 然而,刚走到门外,却听到她痴痴地念着:“谢风,谢风……” 他忍不住回头,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别怕,我在这里。” 他叹一口气,心里却苦涩,谢风,没错,他从来不是谢风,他毕竟不是谢风! (二) 她走了,她说她还会来,她真会来吗? 陈友谅坐在门口,轻轻抚摸着他手中的乌衣。 晨光一点点落下,映的乌衣寒光闪闪,他的星眸也寒光闪闪。 她若会来,又为何走的这样急,这样匆忙?她在怕什么,她在躲什么? 他想着,心中愈加烦乱,将手中剑狠狠掷到树干上,喝道:“枉我陈友谅自忖聪明,竟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把握不住,焉能剑指天下?” 他越想越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觉心中一股狂躁的热流荡漾在胸间,愈发气愤! “为一个女人,你值得吗?”他仰天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包括他自己。 他突然觉得坐立不安,他站起来,在地上踱来踱去,良久,终于一把抽出嵌入树干中的剑,冷冷道:“我要得到她,我必须得到她,无论用什么方法!这世上,没有我陈友谅得不到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又端坐在门口,轻轻擦拭他的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在等,他只给自己一天的时间,他已决心,从现在等到明日此时。若她不来,此生,就再也不会见她。 晨光熹微,却将她飞舞的裙椐旋至他的眼底,他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知道,他赌赢了,而且,再不会输。 (三) “我不杀你,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着你乱箭穿心而死!” 陈友谅怔怔地伫立在风雨中,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他突然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 无论是谁看到他这样哭,都会忍不住觉得心碎,怜惜。 他记得上一次哭,是他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时。那时他又倦又累,又饿又困,他身上却只有十文钱,还是早晨从父亲的靴子里偷偷拿出来的。正当他绝望无助的时候,他看到一袭如雪的白衣,他就像失群的雁儿看到大树一般,一头栽到白衣人的怀里,大声嚎哭,哭的那样痛,那样惨。那时候,他只觉得那一袭白衣里有说不出的温暖,道不明的安定。小时候,每一次他犯错挨打,都是这一袭白衣给他怀抱,给他安慰,给他无尽的爱。 如今,那一袭白衣依然在他面前,依然轻轻揽过他,就像以前一样。 从什么时候起,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从他一点一点长大,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起。 从他父亲看他的眼光里充满厌恶,看他哥哥的眼光里却充满赞许起。 从他的第一个女人在睡梦中躺在他怀里,却念着他哥哥的名字起。 从所有乡邻亲友对他一脸漠然,对他的哥哥一脸崇敬起。 从他终于摆脱他哥哥的影子,投靠徐寿辉后,却发现这个人已化名彭莹玉成了徐寿辉的至交好友起。 为什么他这一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这个人的影子! 哪怕是他化身谢风,寻到那个他此生至爱的女子,却仍然因他而曲终人散。 风再狂,狂不过他的泪;雨再冷,冷不过他的心。 他一把推开面前这个人,大喝道:“是你,是你,是你!” 一尘眼中悲痛难言,叹道:“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赶紧去追那个姑娘还来得及。她此刻只身进去,十分危险。” 陈友谅抹去脸上的泪水,怒道:“她危险,又与我何干!她那么恨我,我救了她好让她来杀我吗?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早就称赞徐寿辉此人雄韬伟略,是治世之才,所以你才与他结交,成为他的入幕之宾。为什么不告诉她,为徐寿辉定下反元之计的人,就是你!” 一尘拂袖道:“此事事关天下大义,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何况,她在意之人是你,又不是我,难道你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她?你幼年时,师父曾说,你将命丧朱雀手中,我只想帮你化去此劫。” 陈友谅叫道:“你少装圣人!不错,我是骗她,一直在骗她,但我对她是真心的。你想帮我化去此劫?如今可好,你听到了,她诅咒我,她诅咒我乱箭穿心而死!” 一尘叹道:“你若不在此,她又怎会见到你,落实你的所作所为。可见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陈友谅周身一震,冷笑道:“你以为我缘何在此?我听闻韩山童兵败被俘,我便设法通知刘福通火速赶来救援,谁知终究晚了一步,他已经被元人杀死。更想不到,我刚要离开,就看到你们。” 一尘道:“设法通知刘福通援助只怕也是徐寿辉的计谋,他自然不想让北方红巾军彻底一败涂地,有北方军牵制元军,他才好一展身手。” 陈友谅狠狠盯着他,突然笑道:“不错不错,我差点忘了,你是徐寿辉的大军师,他的哪条计策不是你在旁谋划的?” “执迷不悟,”一尘嗔道,“我只是告诫他不易过早发兵,待韩山童起事后再从长计议。我并不知韩山童何时起事,更没有叫他设计使察罕帖木儿知道,击杀韩山童。” “哼,”陈友谅眸中寒光闪闪,道:“你以为如何?是我说的吗?不错,我是曾向徐寿辉建议激化察罕帖木儿与韩山童的矛盾。但向察罕帖木儿告密一事,我若说不是我,你可信我?” 一尘摇头道:“我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你与那位姑娘命有冲煞,是决计不能在一起的。我且问你,她若跟你走,你真会娶她?他日你若与韩山童兵戎相见,你会否顾忌她?还是你会放下心中的杀戮,随她远遁天涯?亮,我是你兄,再了解你不过,莫说是你,即便是那位姑娘,也是个极有气性的人。此情不能留,早早断去,于你于她,都有好处。” 陈友谅微愣,心中暗想:“不错,我会否真的娶她?来日兵戎相见,又会否顾忌她?我能否放下心中的志望,随她远遁天涯?她呢,她又会否放下一切跟我走? 惊雷又至,重重敲击他的心,他如梦初醒,悲声道:“你既已出家,又为何要管我的事?” 一尘低声轻叹,道:“你生有重瞳,实乃不祥之兆。你是我亲弟弟,我焉能弃你于不顾?” 陈友谅闻言,心底的冰封仿佛都被化去了,不免戚戚,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切道:“救她,快去救她!我不能,但是你能!” 望着一尘飞跃而去,陈友谅痴痴地立在风雨中,喃喃道:“此情当断,此情当断……” ------------ 离恨天——陈友谅(下) (四) 整整三天了,陈友谅哪也没有去,哪也不想去。 整整三天了,她不断的挣扎,哭喊,她浑身烫的厉害,却不住的发抖,仿佛陷入什么可怕的噩梦中。 这三天,他一直看着她,抱着她,护着她,牢牢抓住她的手,希望能抚平她心中的痛与伤。 望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泪水,他心里眼里都是无尽的怜惜和爱意。 但等她醒来,这些怜惜和爱意都不会再存在,连同他这个人都不会再存在。 因为她是韩山童的女儿,因为他是徐寿辉的手下。 就算她不是韩山童的女儿,他也不是徐寿辉的手下,他们也不能在一起,因为她爱的不是他,不是陈友谅,是谢风,如风般自由洒脱的谢风。 但她毕竟是韩山童的女儿,他毕竟是徐寿辉的手下,他也不是谢风,而是陈友谅,被红尘枷锁牢牢禁锢的陈友谅。 他一直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很冷静,一直也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偶尔有那么一次,他也会忘记,会失神。 比如刚才,她突然推开他的手,大喊到:“滚,滚开!” 陈友谅踉跄着后退,悲笑一声,拿起碧落,轻抚箫音。他只愿他的箫声能安慰她疮痍满布的心,能让她那逃离可怕的噩梦。 果然,她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嘴里却喃喃道:“谢风,风……” 他凝望着她宁静而苍白的脸,心里莫名的悲伤。 他化身谢风,又为什么化身谢风? 在记忆中,有一个白衣飘飞,面朗如玉的人,永远是那么清逸潇洒,飘然如风。 他渴望成为这个人,他渴望拥有这个人的一切,这个人的容貌,这个人的才学,这个人的德行,这个人的名望,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如风般自由的心。 于是,他化身谢风,刻意地去模仿他,模仿他的语言,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思想,模仿他的一切。 终于,他用“谢风”这个身份,赢得了他最想要的女人。但他真的赢了吗?赢得是他,还是谢风? 他终是逃不出那个人的影子,永远也逃不出! 他该恨的,从小到大,所有他渴望的一切,那个人都与影随行。 他是恨,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那个人如此执著地要斩断他的情丝时,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那个看起来如风般写意自由的人,居然也有放不下的执念,居然也有红尘桎梏。 怎么能不可笑?他用了将近二十年,去仰慕去崇拜去嫉妒的人,居然也和他一样被牢牢地关在樊笼里。 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不恨了。再也恨不起来,他只觉得可怜,一世为人,便永远难得自由。 “谢风谢风,清雅如风,飘然如风,自在如风。谢风只是一个梦,你的梦,陈友谅的梦,每个人心里都有的一个梦,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梦。 “你可以不顾一切,不假思索地跟谢风走,却不愿相信跟随陈友谅。我们总想成为风,自在的风,不畏世俗的风,没有束缚的风。可我们毕竟都是人,有贪婪欲念,有一重重一圈圈的禁锢和羁绊,谁也做不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风。 “谢风是你渴望成为的人,是陈友谅渴望成为的人,是千千万万的世人都渴望成为的人。可这世上没有谢风,有的只是陈友谅,活生生的陈友谅。告诉我,你爱的是谢风还是陈友谅?” 他一句一句的问着她,也问着自己,他知道她回答不了,因为她正在昏迷。 那么他自己回答得了吗? 他飞快地收起碧落,逃命似地狂奔出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害怕知道答案。 接下来三天,他已帮她安排好了一切,他把她送到亳州,那是刘福通的势力范围之内。他甚至独闯颍州城救下他父亲的遗体,又跑到遥远的南宋故都临安,把她父亲的尸身安放在双义寺中。从此,她再不会有后顾之忧。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结局很完美,甚至忍不住要大笑三声,但他笑不出。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的血太多,还是他心里流的泪太冷? 再接下来三天,他把自己扔在酒肆里,拼命地喝酒,不顾一切地喝酒,仿佛他此生从未这般痛快的喝过酒。 太阳升起又落下,夜黑了又亮,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想喝酒,他想知道,酒是不是真的能消人愁。 愁没有消,他却醉了,生平第一次真正的醉,烂醉如泥,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可他依旧在不停地喝,因为愁还未消,情还未断。 直到他身上再没有一分钱,被掌柜地丢到大街上,阳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他才微微眯起双眼。 他满面胡渣,蓬头垢面,双眼通红,连站都站不稳,只怕连街上的乞丐也没有他这样落魄。而他身旁已经围满了人,各个都唏嘘不已,惊叹不已,但却并没有一个人敢唾弃他。 因为他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至今还记得元兵的大刀撞进他的血肉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此刻他的伤口都化了浓,伴着淤血流满了一身,又一滴一滴淌在地上,更加触目惊心。若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像他这样流落街头、浑身是伤,又烂醉如泥的人,最好不要去招惹,而是有多远避多远。 何况,毕竟,无论多么落魄,他还是陈友谅。 狐狸般狡黠,孤独,隐忍,而又狠毒的陈友谅。 第十天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找了两个温柔美丽又很会伺候人的女人帮他修理了脸上多余的胡子,清洗了身上所有的伤口,又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踏上一匹骏逸的黑马,火速赶往徐寿辉的府宅。 到徐府时,刚到亥时,徐寿辉已经睡下了,他一向是个很有规律的人,甚少睡的这样早。是什么让他变得安逸? 徐寿辉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他刚才正梦到他站在大都的城墙上,黎民百姓都匍匐于地,高呼着“万岁”。 天太黑,梦太美,让他不愿去看清眼前这个和黑夜般深沉却如白昼般突兀的少年,他茫然而略带薄怒地责问:“你是谁?” 陈友谅紧紧握着手中的乌衣,眸中闪着骄傲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说:“陈,友,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