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影空来 第一卷 ------------ 序曲 大东景炎十五年,夏。 巍峨的帝城里,最富丽庄严的莫过于皇宫,而皇宫里最醒目的莫过于最中心的八荒塔。八荒塔是一座高约十丈的八角高楼,是帝城最高的建筑,与它隔着数丈遥遥相对的是凌霄殿,这一塔一殿同为皇宫禁地,无诏无旨者,概不许入内。 可此刻夕阳绯艳,霞光满天,却有一道纤影于重重宫阙之上飞纵而过,只是其速度太快,那些侍卫偶有抬头者,目中也不过白光一闪。 那纤影眨间眼便到了凌霄殿前,因是禁地,大殿前后全无人息,侍卫们都是守在数丈之外。 借着满天霞光可看清,那道纤影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白衣,黑发垂肩,清眉俊目,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黑珍珠串着的半寸长的月形白玉饰,虽容色稚嫩,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远超她年龄的清逸气度。 白衣少女抬头看着上方的匾额,其上墨底朱笔题着“凌霄殿”三个隶书。她微微一笑,想就是此处了。 轻轻推开殿门,抬步入内,再轻轻合上门,然后举目望去,便见殿中正前方的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少女看着那些画像,脚下缓步移过去。 墙上共有九幅画像,画着八男一女,画里的人眉目栩栩,形神入微。少女的目光一眼便停在了唯一的那张女子画像上。画像上的女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白色朝服,长眉凤目,容光清艳,可那微抬的下颔显露出她高傲而倔强的xing格,且眉梢眼角间流溢着一种剑锋般的凌厉气势,令人见之即生出畏缩之心。 “原来她是这样的……”少女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喃喃着; 她这刻心绪略有激动,是以松懈了心神,等到她发觉另有来人却为时已晚,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她反射xing转身,殿门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少年。 黑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殿中有人,吃惊的定在那儿。 两人四目相对,依稀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却不知何时何地曾相遇。 面对如此突变,白衣少女先声夺人,摆正颜色喝问道:“你是何人?”并同时细细打量着黑衣少年。年约十五、六岁,修眉秀目,面如美玉,动静间透着一种渗骨的雍雅之态,可最奇异的却是他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白珍珠串着的墨玉月饰,除却颜色不同,简直与她额间的一模一样。 在白衣少女打量的同时,黑衣少年也惊异的打量着她,耳闻喝问,眸中流光一闪,温温雅雅一礼道:“我是大皇子的伴读,请问你是?” 白衣少女早有防备,于是下巴一扬,颇为傲慢的道:“本宫的名讳岂是你能问的!”她这刻不曾照镜子,否则她会发现自己此刻神态倒有三分肖似画像上的女子。 “哦,原来是公主。”黑衣少年是个心思复杂之人,此刻禁地相遇,虽存有疑惑,可看白衣少女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平常女子,且自己不想惊动宫中之人,所以并不细究其真假。 “此为禁地,你身为伴读,何以来此?”白衣少女再问。 “喔,我听大皇子说这殿中有开国君臣的画像,一时好奇便悄悄来看。”黑衣少年答得不紧不慢的,看到白衣少女眼中闪过亮光,他心中暗暗一笑,然后赶在白衣少女开口前又道,“公主既说此为禁地,何以也至此?” 白衣少女一愣,但瞬即摆足了娇蛮公主的姿态,“本宫也是好奇这殿中的画像,你要是敢去告密,本宫就叫皇兄砍了你的头!” “不敢。”黑衣少年微微垂首,然后又抬头看着少女道,“既然我们都是悄悄来看画像的,那我们就互守秘密如何?” 他说话时目光清湛,神色诚恳,可不知怎的,白衣少女瞅着他这模样便有伸爪去抓破那张写着谦谦君子的面皮的yu'wàng。当然,此时此刻,她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放低了声气道:“好吧,我们彼此保守秘密。” 黑衣少年得到应允,于是点头一笑,抬步走入殿中。眼光往墙上的画像望去,一幅一幅的看过去,待看到左边第二幅画像时目光一顿。那画上画着的男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黑色朝服,容颜之俊美远胜常人,此刻只是看着画像,便让人目有玉色霞烟之感,若看着真人,还不知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这位丰昭王当年被誉为大东第一美男,只看此画像便可知其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呢。”冷不防耳边传来白衣少女略带笑谑的轻语。 黑衣少年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史载其‘风姿特秀’,自然是容貌不凡。” 这一笑,如幽兰悄绽,隐隐似有暗香潜来,让白衣少女看得一呆,片刻反应过来,略有羞恼。她本是xing情洒脱之人,却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少年心底便奇异的生出戒备,可戒备之余似乎还有一种介乎欣赏与讨厌之间的感觉,所以看着少年笑得好看,便忍不住想打压,“你比他还差一点; 。” 不想黑衣少年却不介意,反道:“多谢公主夸赞。” 白衣少女又一愣。 “既然这位丰昭王是大东第一的美男,公主说我只差一点,那便可算第二了。但丰昭王早已作古,那我岂不是当世第一。”黑衣少年笑得温文尔雅。 白衣少女本是贬人,不想反成了夸人,一口气堵在胸口甚为不适,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很像一种她很不喜欢的动物,特别是那眉眼配上那样的笑,于是她鼻子一皱,嘴角一撇,“狐狸在笑。” 这回轮到黑衣少年fā'lèng了,想他自小到大,谁人不夸他如玉之谦美,如兰之风雅,何曾被贬为野畜过。 白衣少女见他fā'lèng,心口的气顺了,于是转过头继续看画像,一边看一边点评,“这人一身金光闪闪,忒俗气!哎呀,这人一张娃娃脸,看着比我还小……” 黑衣少年见她自顾看画去了,便也转过了头望向墙上的画像,只是目光一移,轻轻“咦”了一声。 白衣少女听得,不由侧目往黑衣少年看去,却见他盯着右侧最末一幅画像,奇怪道:“这人是谁?大东开国一帝七王,本是八位,何以却多了此人的画像?” 白衣少女从进来起便知多了一幅画,但她那时注意力全在那幅女子画像上,没甚在意那多出的一人,这会听了黑衣少年的话,再移目望向那幅画像,一望之下心头也生惊异。 墙上的九幅画像,当中之人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龙章朝服,气度威严,显见身份最为尊贵。而在其画像稍下方,左右分别并列四幅画像,其中七人头戴九旒冕冠身着衮服,唯有右边最末画像上的人却未着衮冕,只是一身常服,而且九幅画像中着衮冕的八人画的皆是正面,唯有此画中人是画着背影。 “这人是谁?为何背对天下?”白衣少女亦禁不住轻语道。 那画上的人看身形是一名男子,高高的山巅上,其宽袍乌发,迎风而立,只一个背影,可那种疏狂洒逸的气度几欲破画飞出,甚为慑人。而且,既然这人画像悬于凌霄殿,必是对江山有功者,那为何这人却要背对江山呢? “背对天下?”白衣少女无意的一句话却让黑衣少年心头一震。背对天下,是不愿面对天下?还是不能面对天下?他看着画像上的男子,眸中闪过明光,“这可是有意思了,原来凌霄殿中不止八人画像,只是这个要背对天下的人又是谁呢?”他仿佛自言自语,面上露出淡淡的别有深意的笑容。 白衣少女也甚是不解,“真奇怪,史书上明明说凌霄殿里悬挂开国帝将八人画像,并没有说九个人啊。” 两人对着那幅画像,一个疑惑,一个玩味。 目光再望向其余八幅画像,他们与此人同列其中,定然全都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永远不会回答。 “威烈帝,皇武王,宁睿王,丰昭王,白文王,华康王,风肃王,南翼王。”黑衣少年目光缓缓扫过画像上那些过往的英雄,心头生出激扬之情; 。然后目光定在最后一幅画像上,“八人为功勋盖世的开国帝将,金兰之谊更为后世景仰,却在他们八人的凌霄殿里挂上另一人的画像,其中因果绝不简单。” “这个人……我一定会弄明白他是谁的!”白衣少女目光定定望着画中男子。 “哦?”黑衣少年侧首看着少女微笑,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一种感觉,他与白衣少女还会再见的。“不如我们打个赌,看谁能将此中因果查得最为详尽清楚。” 白衣少女侧首看他,目光清亮,“好!不过输了的人要怎样?” “输了的人……”黑衣少年眸子微微一弯,看着目秀神清的少女,然后转头望向画像上的那些曾经的传奇人物,“输的人永不能背弃赢的人!” “嗯?”白衣少女对于这个赌注微有怔愣。 “你敢吗?”黑衣少年回眸看着少女,纯黑无瑕的瞳眸深深的看不到底,却隐隐带着蛊惑似的期待。 一瞬间,少女心头微动,于是伸掌,“有什么不敢的,一言为定!” “好!”黑衣少年伸手。 “啪!”两人击掌为信。 “明年的今日我们再于此相会,以定输赢。” 画像看完了,此行目的已达。 走出凌霄殿后,两人分头离去。当他们再次相逢时,彼此却又都心照不宣的“忘怀”此事。当然,那都是后话。 而在当年的当时――― 黑衣少年回去后,秘密的找出家族封存着的一些古远札记。 白衣少女回去后,找寻的则是自己的兄长:“写月哥哥,凌霄殿里为什么不止八人?那另外一人是谁?” 博学的月秀公子放下手中的书,目光望向远处长空,轻轻的微带叹息道:“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哥哥放心,我给你备了茶,还备了许多点心。”白衣少女献宝似的从身后提出竹篮,“我们就在这桃花树下说故事吧。” 兄长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妹妹,爱怜的点点她的鼻头,“好。” 春风拂过,桃花树下落英纷纷,仿佛下了一场粉色花雨,轻舞飞扬里,俊秀的少年与少女倚坐桃树,衬着雕楼玉宇,碧空流云,一切都美如图卷。 “三百多年前,布衣出身的东始修与其结义的七位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凭着己身才智武功征战乱世,最后一统天下,缔建了强大辽阔的大东帝国,那是史上奇迹般的壮丽功业。尔后身为长兄的东始修登基为帝,年号‘元鼎’,封赏其弟妹无数荣华,并八人同住于帝都皇宫,真正做到福祸与共,那是史上神话般的绮丽传奇……” 清幽如诗的嗓音娓娓道来,铺开一卷壮丽的山河图,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 上卷 ———何彼浓矣·唐棣之华 1 紫阳作者:风御九秋 灵异 1149337字 连载809万读者 上清悯世人疾苦,神谕无量山选才天下,传妙法以济世人,授大道再定乾坤! 2 我的26岁女房客作者:超级大坦克科比 都市 1098036字 连载 2273万读者 莫名被坑喜当爹,还面临被女房客扫地出门的危机,看他如何应对…… 3 女总裁的近身高手作者:伊秋枫 都市 882189字 连载 826万读者 绝品兵王段枫回归都市,再续强者传奇,成为měi'nu总裁的近身高手,开启旖旎美艳的人生; 4 万古神皇作者:残殇 玄幻 950666字 连载 436万读者 他从卑微中来,承继亘古不朽意志,拯救万古大道,冲破宿命轮回,成就无上神通! 5 三国之吕布天下作者:妖惑天下 历史 385666字 连载 78万读者 少年醉酒穿越成吕布,为生存,他拼了命地抢粮抢钱抢地盘,看他来场别样的三英战吕布! 6 鸿蒙主宰作者:仗剑修真 玄幻 1021941字 连载 106万读者 异世重生,拥有造化玉碟的秦朗一跃而起,打破废材传说,从此天堑宏图,成就万古至尊! 7 妙手圣医作者:高登 都市 955574字 连载 329万读者 不想死?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来换!金钱?měi'nu?荣华富贵?且看一代圣医玩转都市。 8 丹武作者:寒香寂寞 玄幻 894050字 连载 205万读者 重生为李家废材少年的他,要丹武并重,誓要改命逆天!剑斩星河,丹武苍穹! 9 阴阳手记作者:轩辕唐唐 惊悚 795547字 连载 100万读者 一本看似普通的阴阳术书,却隐藏着惊天秘密,当谜团解开,是顺应天意,还是逆天改命? 10 武破乾坤作者:忘情至尊 玄幻 734487字 连载 60万读者 少年意外穿越而来,拥有逆天天赋,手握一鼎一炉,铸就一段永世不朽的传说!; ------------ 一、人间龙凤1 大东元鼎三年四月。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而响亮的声音,文武百官依次踏出金殿。 三两结伴而行的,五六一群倾谈议论的,从东华门至西武门随处可见这些或老或壮或少的朝廷栋梁们,只不过当这些栋梁瞥见一抹白影时皆纷纷垂首退避。 那抹白影是大东的“凤影将军”风独影,此时的她正是二十二岁的韶华之龄,面如雪玉,长眉入鬓,凤目盈光,容色丰艳。未如百官盛服朝冠,一袭素白罗袍,广袖上以金线綉着繁复精致的凤羽,昂首踏步间衣袖飘举凤羽翩翩,倒真似是凤翅招展,那本是素洁雅淡的白衣反是变得极其华丽高贵。 沿途的官员、侍卫纷纷行礼,她亦只是微微点头便扬长而去,身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的人中有人轻声感叹一句:“风将军这气度呀堪比女王。” 闻者莫不颔首。 大步如飞的风独影自然没有听得这些话,当然即算是她听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皇宫里宫门如林,台阶遍布,她心里头这刻只是再一次地烦着为什么每次出入宫中一趟都要走这么长的路; “影。” 即要过宣直门时,一道柔淡的嗓音从斜后方不疾不徐的传来。 这世间会这般唤她的只有一人,虽则只是偶尔。未转身回首,只是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四哥。” 丰极一身墨色常服,悠然踱步行来,仿佛玉树徐迎,风神秀逸,沿途官员、侍卫无不注目之。 “去我府中。”他与她并肩而行。 “嗯。”她颔首。 两人出了宣直门,一队巡逻的侍卫迎面而来,见着两人,齐齐停步行礼:“见过太宰大人,风将军(凤影公主)。” 齐扎的声音中却有那么一道突兀的,然后白影一闪,紧接着侍卫首领身后第三个侍卫便飞出丈远。 “七妹。”丰极唤一声,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风独影扬着下巴睨着地上的侍卫,冷冷道:“本将什么地方像那种软绵绵胆怯怯的小白兔了?!” 跌在地上的侍卫一脸傻呆地看着风独影,完全反应不过来。 “将军,这小子新来的不懂事,还请将军饶了他这一回。”侍卫首领赶忙跪下请罪,身后众侍卫也一同求情。 “此乃小事,勿需如此,诸位都起来。”丰极向众侍卫摆手示意,然后不给风独影说话的机会,一把拖了她就走。 等两人走得远了,侍卫们才起身,然后首领“啪!”的一掌甩在那名还傻愣着的侍卫脑门上。“死小子!你不要命了!想害我们一起陪葬啊!” “大人,我……”那名侍卫委屈的看着首领,可怜被打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来的头一天我就告诫过你们,见到风将军一定要称‘将军’而非‘公主’!这都大半个月了,你竟还给我犯错!”首领怒气冲冲。 “大人,可陛下明明封她‘凤影公主’啊。”那名侍卫不解。 “你还有理了。”首领又一巴掌甩他脑门上,“风将军最厌恶别人叫她‘公主’了,你小子给我记牢了,否则下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侍卫垂首。 “你小子走运,刚才幸好有太宰大人在,否则你小子死定了!”首领再甩一掌。 “好了,大人,你就饶了他,他这次肯定长记xing了。”旁边的侍卫上前劝说,“况且他刚才受了风将军一脚,还不知受没受伤呢。” 首领本也就只是气这小子不长记xing,骂一通也就气消了,这会听人提起,忙问那侍卫,“可有受伤?” 那侍卫揉揉胸口,还是一脸迷糊状,“回大人,一点都不痛,没受伤; 。” “一点也不痛?”首领与众侍卫有些不信,“以风将军的武功,踢你一脚便可取你小命,你竟没一点事?” “真的没事。”侍卫拍着胸脯点头,表示无事。 “看来这小子走了狗屎运,风将军刚才脚下留情了。”一干侍卫不由都道。 而前边,丰极也在劝说着风独影,“七妹,不是每个公主都是‘绯霓公主’那样的。” “绯霓公主”乃是当年与他们共争天下的强敌“滔王”之妹,在“滔王”败亡后,其家眷作为俘虏收在军中,他们八人曾见过此公主,后来南片月便笑曰其为“白兔公主”,只因她遇人即怯,遇雷即惊,遇血即晕,遇风即倒。 “四哥,你别提‘绯霓’两字。”风独影素不喜如此怯弱无能之辈,所以闻言即皱眉头。她却不知女子柔怯可人更惹男儿怜爱,是以当年军中许多将领倾心“绯霓公主”,最后是宁静远的部将霍君行得公主首肯。两人一是英雄,一是美人,一如松柏,一如菟丝,成婚八载,fu'qi恩爱,生有两儿两女,十分美满。而风独影文通百家武敌万军,可纵横沙场谈笑杀敌,那等气概女中独一,又兼得风姿绝丽,倾慕她的男儿自然不少,却是无人敢娶,无人能匹。当然,她至今未嫁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丰极笑笑摇头,“好,不提。” 两人一路出了皇宫。 风独影是骑马来的,随行也就一名侍卫杜康,所以一出宫门,杜康便牵着马迎上来。 “去四哥府。”她吩咐一句。 杜康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递过白马的缰绳给她。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五官端正英俊,只是面容冷寂,气息内敛,似个影子般一点也不惹人注目。 那边丰府的马车过来了,丰极回首看着风独影,示意她与他同乘马车。 风独影却是飞身上马,道:“四哥,我先走一步。”言罢一挥马鞭,白马顿飞驰而去,杜康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丰极想唤也唤不住,只得摇摇头自行上了马车。 风独影一路飞奔,不过一刻工夫便到了丰府,府前的侍卫远远看得迎上前来。她下了马,将缰绳扔给杜康,便自顾往府里走去,杜康将马交给侍卫,跟在风独影身后。府里早有人去通报了大总管,所以风独影刚跨过前院门槛,大总管已飞速前来,见礼后将风独影领到了后府丰极的书房里。 待奉了茶水后,总管便退下了。 书房里,风独影饮过半杯茶后,唤了一声:“杜康。” 杜康听得召唤走了过去在风独影坐着的藤榻上靠最左边坐下,再从袖中取出块干净的白色绸巾铺在腿上。风独影身子平躺下,将头枕在绸巾上,打了个哈欠,不过片刻,便酣然入睡。而被她枕着的人一直静静地闭目端坐,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茶香袅袅。 一个时辰后,远处传来的喧嚣声令得杜康睁开双眼,他伸手扶起风独影; 风独影醒来,睁眼,一杯茶已递到面前,接过,饮下茶水,人便已彻底清醒,将茶杯递回杜康,问:“四哥回来了?” “嗯。”杜康点头,将空杯放回桌上,然后静静站立藤榻旁。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书房的门被侍女自两边推开了,屋外骄阳灿烂,丰极翩翩走入,仿佛携了一身日华,映得书房里光彩熠熠。 风独影目注丰极,道:“四哥,若哪一日边城告急定不能派你去救援。”说着移眸望着丰极身后跟着的侍卫石衍,问:“今日又收了多少诗文,听了多少曲歌?” 丰极容颜俊美无伦,又才华风仪无双,更兼得位高权重,却是至今未娶,可想而知,这帝都里有许多“家中有女初长成”的父母中意他,许多妙龄少女倾慕他。但无论是明着请人说亲保媒的,还是暗着诗文表意的,丰极皆一一婉拒。 可是如此绝伦的人物,即算是明言拒绝,又怎能阻得了那些怀春少女对他的ming'si暗想。所以这两年,帝都里有两三事的繁盛皆因丰极。 第一宗是凄婉哀艳的闺阁诗文蔚然成风。 丰极是个文武全才,他文章阔朗诗词雄秀,又精通棋画音律,后世评其为“东初第一才子”。因此,那些通识文墨的才女们,一为表自己的才情,二为搏心上人的青睐,纷纷将一腔恋慕倾于诗文之中。有的遣人送与丰极表达心意,有的则被家人或仆从传出闺阁,其中不乏佳句丽章,甚得文人雅士之赞赏。而但凡是得到大家赞赏认同的,有的人会想更胜一筹,还有的人则会仿效,这是人的天xing,亦是人的劣xing。 第二宗是帝都之人乐艺冠绝天下,数出国手。 以诗文表意何等高雅,却非人人精通文墨,而闺阁之中,多有习琴箫者,因此那些雅擅音律的女子,则以曲传情。只是请丰极来府中听曲,或是去丰极府中为他奏曲,这皆难行之事,于是便有了丰极出行时,沿路乐声飘飘之景。每每他一路走过,或高墙内,或阁楼上,总会飘出或缠绵或清雅的琴曲筝歌,甚至半路上还被人拦住请求留步片刻,听完一曲或留下评言几句。闻得佳曲之时,丰极自不吝啬赞言,而他的赞言只引得他人的争衡,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第三宗是“丹阳街”成为帝都最繁华热闹之地。 从丰府到皇宫,这一条街名曰“丹阳街”,是丰极几乎每日都必经之道,所以那些想一睹他丰仪的,想递送诗词与他的,想弹曲与他赏的,甚至某些小官小吏想求见他而不得入门的,都会来此等候。自然,这一条街的人流最多,街边店铺、酒楼、客栈的生意也十分兴隆。 “丰四郎容倾天下”是当时世人于他之赞言,甚至后世史官在为他写传时亦不吝笔墨留下一句: “风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轩轩如朝霞举。时人皆慕之。”[注○1] 而听得风独影那略带调笑的问话,石衍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属下不懂曲艺,只知这一路回来乐声未断,什么乐器的都有,属下此刻耳朵里还闹哄哄的。至于诗文……”他双手比划了一下,“属下收了这么多,方才总管看到说今晚又得多烧几根蜡烛了,大人不到亥时是看不完的; 。” 风独影闻言唇角微勾,“四哥,我听说古时有个美男竟生生被人看杀死了,幸而你非体弱之人,否则这日日遭人围看,夜夜秉烛读诗,一千条命也不够用的。” 对于风独影的取笑丰极只是淡淡一挑眉,道:“我听说你从宫中搬了出来。” 此话一出,风独影不笑了。 丰极在一张禅椅上坐下,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侍女上前为他除下发冠,一头墨发顿如流云迤逦垂地,光可鉴人。此刻的他,不比在朝官面前的端庄雅丽,却仿佛是白鹤翔飞万里后倚壁而立,另有一种散漫倦美之态。 “宫外的日子可舒服?”丰极接过另一名侍女奉上的香茶。 他刚从鼎城回来,八弟南片月便神神秘秘的跑来说要告诉他一个大消息,以为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谁知却是“七姐从宫里搬出来了”的消息。原本他们八人都住在皇宫里的,只是这两年,几兄弟先后大婚,便都陆陆续续地搬出了皇宫,各自在帝都里另行建府置家,只有七妹一人还留在宫里。 而“凤影将军”搬出皇宫,这在他人看来许是小事一件,但是以他们对大哥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了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对于丰极的问话,风独影抱臂于胸,抬着下巴,垂着眼睛,不发一言。那姿态倒似是等着人给她作解答。 看她那模样,丰极摇头,道:“宫里住得好好的,你干么也要搬出来?” 风独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他的那些女人太吵了。” 听着这样的答案,丰极顿然失笑:“大哥同意?” “我一人一剑,谁人可阻。”风独影下巴又抬高了点。 这样嚣张任xing得不可一世的话,让丰极忍不住抚额叹气:“你呀……难怪大哥生气!” 风独影听了,不由望向他,问:“四哥何时回的?昨夜宿在宫中?”今日早朝并未见他,显见是昨日便入宫了,否则焉知大哥生气。 “昨日申时回的。”丰极放下手答道,“先入宫向大哥禀报此番巡程,结果被大哥拉着陪他喝了半宿酒,以至今晨起晚了,没去早朝,难得大哥竟能起来去上朝。” “他去了也没理我。”风独影垂着眼帘,声音有些低,“大哥到现在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丰极听了微露讶色,然后抬手挥退侍女,又看了石衍一眼。 石衍会意,拉着杜康一同退下,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昨夜大哥虽拉着我喝了半宿酒,却是半宿闷酒,什么话都没说。”丰极转头看着风独影道。所以他也就知道“七妹搬出皇宫、大哥很生气”这两宗,却并不知两人竟是不通一言。以他们大哥对七妹的宠护来说,这种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风独影想想大哥闷头喝酒的模样也不由得叹口气,道:“大哥这回是真生我气了; 。你也知我向来讨厌早朝,可这一向我都几乎天天去上早朝了,可大哥他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丰极想想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两人却这般模样,肚里忍不住想笑,问道:“二哥呢?你和大哥这般僵着他就没说什么?” 风独影身子一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以手支颐,颇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道:“二哥只是把剑一指我,说‘回宫!’然后就再也不理这事了。” “果然是二哥的做派。”丰极不由微笑,又问,“三哥呢?他不是点子最多吗?” “三哥最可气。”风独影眉尖蹙了蹙,“他约我去他家喝酒,说告诉我好法子,结果他在我酒里下méng'hàn'yào,把我药晕了用被子一卷,再在被子外绑了枝荆条就把我往栖龙宫送,美其名曰让我‘负荆请罪’!” 丰极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结果呢?” “半路上给杜康截了,不然我的脸可丢大了。”风独影回想起那事不由磨牙,“下回三哥别有事给我抓着,不然有他好看!” 丰极想想那情景就觉好笑,问:“那其他兄弟呢,就没支出好招?” “五哥那老好人,他现在还在为是帮我还是帮大哥、我是回宫里住还是自己建府住左右为难着呢,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六哥那个大俗人,只说让我去找样大哥喜欢的东西送了去哄他,可这会我便是去天上找件宝贝呈上,大哥也是不屑一顾的。八弟则说让我去找大哥撒撒娇……呸!”风独影说到这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那小子平日装痴卖乖就得了,还想让我去撒娇,那我不如去跳河来得爽快!” “哈哈哈……”丰极听着这些兄弟的法子不由得一阵大笑。 “四哥,你别笑了。”风独影难得地露出苦恼之色,“这次大哥生气非同小可,以前他最多也就气我几个时辰,这回可都两个月了。” “你呀,谁叫你提着剑就冲出来。”丰极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幸好是向来最宠你的大哥,若换作二哥,估计他当场就折了你的剑,看你还敢不敢冲出宫去。” “还不是被他的那些女人惹急了。”风独影拧起眉头,“当初你们一个个搬出来时我也就想搬了,只是顾念着大哥一直没动,如今我也只想出来落个清静。” 丰极静静看一眼风独影,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大哥至今都未册立皇后,才有如此局面。” 风独影默然不语。 丰极见她不语,便也不再多言,转而问她:“你如今住哪?” “二哥他们全都不肯收留我,住客栈又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让杜康寻了处宅子赁下先住着。”风独影答道。 “他们都知道大哥不肯放你出来,自然是想逼你回宫去。”丰极起身踱至窗前开了扇窗子。 书房外种有一株海棠,此刻花蕾满枝,色如胭脂浸染,艳似晓天赤霞。; ------------ 一、人间龙凤2 一阵轻风拂过之际,丰极忽然开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 风独影闻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发,窗边的人仿佛画上遥遥的一侧墨色剪影,看不着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她回首阖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样不大方便。” 听到她的回答,丰极垂眸露出一丝淡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惆怅,重新开口,声音依是平静恬淡:“真的不想回宫了?” “不想。”风独影的声音亦平淡无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与大哥的僵局?” 丰极轻轻笑一声,依旧面向花园,“若要大哥理你还不容易。明日早朝时,你上书请调去最南边的掖城当守将。掖城与帝都两相比较,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到时该着急的便是大哥了。” 此言一出,风独影却未有应答,只是转头,看一眼丰极的背影,然后移眸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 过得片刻,丰极回身,道:“怎么?不喜欢以退为进之策?” “四哥。”风独影移回目光看着他,“其实你说的我亦曾想过。” “哦?”丰极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 风独影却是沉默了,转头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着那树明艳的海棠花; 身旁的丰极便只看得她一张侧面,线条优美,肌骨匀称,仿佛名家选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却神色间带有淡淡茫然。这种有些柔软的神态在她身上极是少有,也只有他们七个兄弟偶尔能得一见。 许久,风独影才轻声道:“四哥,若大哥准了呢?” “嗯?”丰极一怔。 风独影收回目光看着丰极,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叹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们八人是不是终有分离的一天。” 丰极心头一跳,定定看住风独影。 风独影起身走至窗边,明媚的阳光下海棠韶华正盛,她的声音轻浅却清晰明利:“四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了,可我们却不如以前自在快活。” 静默了片刻,丰极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却又放下,只是轻声唤一句:“七妹。”声音柔和,带着淡淡抚慰之意。 风独影手伸过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视良久,才道:“以前……无论是少时贫苦,还是这一路杀伐征战,我们八人就如同一个人,同欢喜同悲苦。我们八人甚至创下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同住于这历来只住皇室帝家的皇宫。就好比是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抚弄一下花朵,万般眷恋,却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这两年已不复往昔,我们成了八个人,就如同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着,虽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间隔有距离,已无牵系。 蓦然,一阵轻风拂过,窗台上的花瓣顿被吹起,有的飞高,有的飞远,有的飘飘zhui'luo,有的在窗棱上打个圈儿便不动了。 丰极与风独影看着被风吹乱的花瓣,同时心头一惊,然后丝丝凉意漫漫沁来。 “四哥,你说那阵将我们八人吹散的风何时会来?”风独影阖目轻叹。 丰极没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两言语便开解无忧,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目光追着那被风吹远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 一时,书房里静寂如渊,尽管窗外阳光明媚,棠花似火。 那刻,两人并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约而同。 他们八人俱为孤儿,相识于微,彼时年少,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妹),又得遇恩师玉言天,习了文武艺,承了英雄志,凭着满腔热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数年走过,他们终结争伐割据的乱世,坐拥江山,缔建王朝。 难得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经历了血腥与残酷,拥有了富贵与权势,可彼此相处相待,依如少时赤诚,这亦是他们八人最引以为自豪的。 苍茫山顶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们拥立大哥东始修为帝。 虽然,七人亦为人杰,丰极之才具,更为八人之最,可他们七人从未有过为帝之念,无关出身、才能、武艺、文采、谋略……他们记得当年苍茫山顶那刻的感觉,全无私欲,自然而然发乎于心的认为:他们八人打下了这江山,要有一个做皇帝,当然就是大哥; 。此念至今未变,七人皆同此心。 那一日,苍茫山顶,大哥亦未有推托,就那样应承了,就如同当年八人排年纪时说他最大,该当大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妹一般,应承得随xing自然,偏令弟妹心安。 虽定君臣名份,但他们八人相处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相亲相护,同进同退。 东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国号“东”,年号“元鼎”。 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来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 之所以他们兄弟成亲都如此之晚,缘于当年他们八人的誓言:大业未成,不立家室。 皇逖成亲后,接着老三宁静远、老五白意马、老六华荆台也相继娶妻,一时帝都沸腾欢庆,皇宫里也是热闹非凡。 他们八人是凭着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们还只拥有两三万兵马之时,却也是得了梁、陈、王、谢、凤五家的财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争雄之心,当年他们兵至胤城,梁家眼见难以抵挡,于是派人说和,愿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财富、将兵相助,条件则是要联姻。 是和?是攻? 他们八人商议,自然都认为“和”最有利,只是谁娶梁家之女? 那时兄弟们都年少,对于娶妻一事都不怎么上心,于是几个弟弟合谋,推年纪最大的东始修。东始修却不愿意,于是抓阄,结果抓着的却是最小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时才十岁呢,他是拖着七姐风独影一起抓的,纯粹为着好玩。 自然,抓阄未成。 没得法了,八人便去询问他们的恩师玉言天。 玉言天先是问了八人意见,七个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东始修。玉言天闻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们许久,最后颔首,并曰:“势不可分,心不可异。日后此类,亦同今日。” 师命之下,东始修无奈应承,并与弟弟们道:“好吧,我都娶了,只是你们要应我,日后娶妻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果然,尔后他们日益壮大,陈、王两家降了,谢、凤两家来投,条件无外乎联姻,亦都由东始修娶之。后来在那几年的征战里,亦有各方为着讨好送来的美姬,东始修也都收在身侧,所以至他登基,皇宫里已有妃嫔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四**室,以及侍候各宫各家各人的女史、宫人,宫里的女人甚多。 这些女子却不类他们八人,她们每人一条心,每人皆有所欲。 是以,那深广富丽的皇宫里,顿波澜起伏浪滔汹涌。 当年东始修娶梁、陈、王、谢、凤家之女时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称,登基后亦是一视同仁封为妃子,并未在其中册立一位皇后,虽说此举平衡了五家,但后位虚席的结果,便是众妃嫔间相互攀比,明争暗斗。 而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以今时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门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门闺秀,这些女子皆有计较,亦非寻常庸辈; 于是乎,宫里便分家分派,妃嫔与妃嫔、妯娌与妯娌、妃嫔与妯娌……许只是为一件恩赏、许只是为谁给谁脸色看了、许只是为今日谁的衣饰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许只是为谁的出身更为显赫、许只是为谁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论、许只是为谁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职、许只是为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她们互相妒忌、憎恶、争斗、算计,各有图谋,一时间皇宫里乌烟瘴气。 起初,兄弟间曾试着调解,却也只得表面一时的祥和,暗里并未能融合。最后,皇逖主动搬出皇宫,另行在帝都买宅建府,接着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亦仿效,如此皇宫里的狂风巨浪总算是平息一半。再来后,丰极与南片月不想夹在妃嫔之间,也相继搬出,到如今,风独影也搬出来了。 曾经,他们八人令得天下侧目的同住帝宫的绮丽传说,终在今日化作烟云。 而他们,虽以搬离皇宫的方式远离了宫里的争斗,可是朝堂上的争斗却是避无可避。 新朝初立,百官待举,在各方踌躇满志,皆以为自己会成为新朝的柱石之时,东始修在登基当日的一道圣旨便将各方的美梦击碎。 那是东始修的第一道圣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职。 丰极为太宰,百官之首,总领国政;皇逖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宁静远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务;白意马解廌府尹,掌刑罚政令;华荆台为大司农,掌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财政收支等事宜;风独影为帝城都统,统领禁卫北军,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为禁中都统,统领禁卫南军,掌皇宫的戍卫。 偌大一个王朝,当不止他们七人,官员数以千计,但地位最高最紧要的官职已为七人分踞。同时,七人皆拥有一等大将军封号;七人可携剑面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宫;还有当初的同住皇宫……已无须再细数其他封赏,只此几点便已可知皇帝对七人非比寻常的宠信。 站在高处的人,从来万众瞩目,亦是妒忌、攻击的目标。 一开始,以七将的功业授此封赏,倒无人非议,但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记了七将为王朝流过的血汗,他们也看不到七将为国事辛劳,他们只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只看得到七将的尊荣一身,只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据”,所以他们妒忌、不满。 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复,不用再为征战而苦恼,不用再为安危而害怕,他们如今要考虑的只是自身的权益。他们要谋划的是如何让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赢得圣心、赢得百官的拥护,如何让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如何让自己的家族更为昌盛,以及……太子该是哪一位。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王朝初兴的同时,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脚根,为着各自的目的,为着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觉或不自觉的相互结交、帮衬,其中又以梁、陈、王、谢、凤五家为最。五家之女皆为皇帝生有儿女,五家皆认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没,虽则封赏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职、皇帝的亲近与信任上,远不及七将。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这些年的经营,在朝中已是隐然成势。 五家手段不一,互为争斗,目的却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贵,那便就母以子贵; 。只有拥有自家血统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 本来以七将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拢,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们无法成功,七将只与皇帝同心。非友即敌!况且只要有七将盘踞朝堂,又怎会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所以,人才济济,看似和睦平静的朝堂,亦是暗潮汹涌。 他们七人,风光的站在高处,却是四面八方,冷箭时袭。 而自他们搬出皇宫后,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儿育女,再加政务繁忙,可说除却公事上外,私下里八人已少有相聚。他们如今虽彼此心底友爱未变,可亦不得不承认,所关心的、所亲近的人已越来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只是当初的八人。 待得时日更久,或许便是渐行渐远,情谊不再。 这是如此的悲哀,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无可奈何。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安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风独影轻轻的低语,“四哥,我们能守住昔年的约定吗?” 丰极胸口一窒,沉默许久,才以一种轻淡却坚定的语气道:“至今时今日,至来年他生,我们八人心意不变,又怎会分离。” 风独影听得,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就好像湖面荡开浅浅一道涟漪,转瞬即消。“世事变幻,从不以人之意志为主。” 丰极默然。 片刻,风独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时会娶妻?听说八弟已有了喜欢的人,或许就快成亲了,到时候……”她的话在这断了,只余下一声浅浅叹息。 那叹息里的惆怅不舍,丰极懂得,因为他知道,她最重视的便是八人的情谊,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渐行渐远…… “四哥陪着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这般应承着。 可风独影闻言却未有一丝欢喜之色,闭上眼,掩了满怀的涩苦。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的那一刹,两人已同时敛尽一身情绪。 “大人,将军,大总管来报,午膳已备好。” 石衍与杜康推门而入,正看得窗前两人回首转身,绯艳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并生玉树,姿容无双,风华相匹。 那一刻,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不由得都呆了呆。 “先用膳吧,用过午膳我领你去看我新种的一株牡丹。”丰极引着风独影往花厅走去。 “哦?什么样的牡丹?那‘苍碧兰’四哥可有种成?”风独影问。 “这世间有什么花是我种不成的。” “哈哈……”; ------------ 一、人间龙凤3 风独影在丰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黄昏时才离开。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街边的摊贩亦在收拾货摊,一日辛劳后,人们纷纷往家赶去,家里有婆娘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儿女在门前翘首等待,人来人往中,那些面孔上都溢着一份安宁平愉。 看着这番景象的风独影站在街上微微发怔; 朝堂上虽有明枪暗箭,朝堂下虽有烦忧难解,可是这些百姓终不再有战祸之危,不再受流离之苦,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终有一日这片曾经疮痍的土地上会迎来繁华盛世。 于是本来心绪低落的她,这刻不由心头一暖,微有欢喜与欣慰。一时不想回府了,想在这帝城里走走,看看这帝城的街道,看看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牵着马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一路走过,不时闻着饭香,匆匆脚步声里,还有父母呼唤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孩子们追闹着往家奔去的声音,邻里相互的招呼声,甚至哪家fu'qi吵架打骂孩子的声音……很是嘈啐,可就是这些汇成了一曲太平乐。 风独影边看边走,心情慢慢变得平静安然,随意的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郊外。 渐渐的,目中所见不再是热闹的街道,旷野之外渐显荒芜,人烟亦稀少,远处村庄里有些房屋破败不堪,路旁还有些残垣断壁向世人昭示着战祸留下的痕迹。 百年乱世让这片土地变得贫瘠,也在这土地上的人们心头刻下了伤痕,要这片土地再次变得繁荣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东立国三年,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风独影站在路边,随意望去。 绯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几堵高低不一的断墙,墙后有些人影与人声,依稀可见袅袅白气自断墙后升起,想来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于此落脚,将各人讨来的捡来的吃食凑一起煮了,将就一顿晚饭。 这些断壁残垣,这些炊烟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饥饿、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间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离去,忽然听得有歌声传来: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 民莫不榖,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荗草。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注○2] 粗哑的嗓音唱着忧伤的歌,在残阳暮色里,更显沧桑悲凉。风独影脚下不由一顿,转身望向断墙那边。 歌声休止时,那忧伤郁气却萦绕不绝。 “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蓦然有一道男子嗓音传来,如古琴低吟,沉厚里带出怜悯之情。 “唉!”有人长叹一声,从那粗哑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这位公子,你看那边村庄,家家炊烟,家人满屋,而我亲人尽失,年已将老却无家可归,怎能不伤怀呢; 。” “哦?兄台的亲人?” “都死了。兵祸里我兄弟替我挡乱箭死了,饥荒里我婆娘把糠饼给我吃自己饿死了。”那粗哑的男音更显干涩。 “原来如此。”男子沉沉叹息,尔后却又道,“那大哥就更不应该忧怀了。” “嗯?这位……公子,此话何解?”男子问道。 “你的兄弟与妻子都为你而死,可见待你情义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xing命沉溺于忧伤之中,这岂不有负他们相救之情。”男子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怜惜与劝诫,“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为了回报你的兄弟与妻子,大哥更应屏弃忧伤,好好活下去才是。” 听得那句“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时,墙外的风独影一震,心神微恍。 墙内却是一片静寂,而后却响起数声冷诮的嗤笑。 “这位公子说的话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说得可真是轻巧!难道我们不想活得好?你这等衣食无忧的贵人哪里知我们的艰难!” “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好好活’的贵人们来的地方!” 断墙里数人阴阳怪气的答话,那冷诮的声音里无不饱含着愤怒与不屑。 “唉!”只听那粗哑男音再次响起,含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位公子,谁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饱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们就是些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如阴沟里的老鼠般,遭人唾弃,见者打骂,我们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里死在了路边也只能喂了野狗落得尸骨无存,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那人声音哽咽,想是再说不下去。而他的话亦勾动了许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这些年的遭遇,顿指天骂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战祸里惨死的亲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着日后无望的生活,两眼木呆的望着那口漆黑残破的瓦锅,不言不语。 他们这些人,吃了这顿,便不知下一顿,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还能看见日头升起。 听着断墙里那一片骂声哭声,风独影的思绪再一次飘向了往昔。当年她与七个兄弟何曾不也是过着如此日子,捡食他人丢弃的馊饭残羹,与鼠虫野兽争半片腐肉,为讨半个发霉的馒头而被泼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她蓦然扬声道:“虽是一无所有,却非无手无脚,与其整日自怜自怨,为何不凭己之力挣得衣食?” 断墙里的人,嚎哭着,痛骂着,忽然间听得这么响亮的一句话,顿都怔了怔,然后便又是一通斥骂破口而出。 “cāo他娘的!又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都是些个瞎了狗眼的东西来充他大爷的善人!” “外面的是当朝的凤影将军; 。” “滚你个奶奶的!” 怒骂声里,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显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过来,断墙里顿时鸦雀无声。 而墙外风独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她,不过这男子的声音亦有些耳熟。于是,她抬步往断墙里走去。 “凤……凤……影将军?” 墙里的流浪汉们一个个结结巴巴,只因这样的人物于他们来说太过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们还对她破口大骂,想至此,怎不叫他们惶恐慌乱。 正手足无措时,便见一道白影转过断墙进来,绯色的晚霞镀了她一身红光,衣袖上金色的凤羽在暮风里飘拂,仿佛从天而降的凤凰,周身华彩流溢,艳光慑人。 刹那间,断墙里哗啦啦跪倒一片。 “小人拜见将军!” 那些流浪人一个个匍匐于地。 风独影的目光却越过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着的男子。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颀长,高额挺鼻,容貌虽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却有一种远胜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气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鹤立鸡群之感。 “顾云渊?你怎会在此?”风独影微惊,反射xing的便想去按一按额头。 风独影唤出那男子名字时,其已端然一礼,虽则弯腰,却不给人以卑屈之态,如松柏迎风时微微的一点头。他抬头时,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间便溢出疏旷张扬之气,“也如将军这般,随意走着就到了此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尖微敛,但也未再多言。移过目光,扫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着的人,皆是衣衫褛褛,乱发污颜。 “都起身吧。” 地上跪着的众人微微抬头,却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见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发的自惭形秽,赶忙低下头来,再是不敢看了。 风独影看着那群人,静静的看着。 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断墙里一进静寂如渊。 片刻,风独影才出声:“百年战祸里,有无数人如同诸位这般,流离颠沛,本将亦在其中。”她的语气淡淡的,可地上众人闻言却是一震。“食不饱腹、衣不覆体、冷言斥骂、拳脚相加……那些滋味,本将都尝过。可本将也尝过扛百斤沙石换一个馒头的滋味。”她看着众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千帆过尽之后的平静,“那个馒头是干净的新鲜的,吃第一口没有味道,可细细嚼一下便有了甜味。” 地上众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她。 难道眼前这位高贵的将军,竟真如民间传说的那样,出身卑微,曾乞讨流浪,曾做苦力……曾历过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屈辱与悲苦? “本将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来换一个饱肚的馒头,你们为什么不可以?”风独影锐利的凤目扫过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xing命朝夕难保之乱世,而你们个个有手有脚,为什么就不能凭己之力去换取衣食?” 她的目光与诘问像刀一般锋利,仿佛能刮开那些人面上的污浊,令他们无地自容; “将……将军。”人群里有人瑟瑟抬首,“小人来到帝都后,曾想去米行里扛麻袋,却被伙计们乱棒打出……” 那人的话落,顿又有两人附合,亦都是曾想做工换食,却没人肯用不说,反遭了打骂。 风独影不为所动,看着那些人,“被拒了一次,可以再来一次;一个地方不行,换一个地方再来。这世上有世态炎凉,可亦有古道热肠,你们去寻十次、百次,本将不信天下会无一人肯用你们!倒是如你等这般畏缩不前,那活该饿死冻死!” 那话说得忒狠,却又如利剑直指那些人懦弱的本xing,顿许多人羞愧难当,垂首哑口。诚如她所说,他们中有的人多年流浪下来,已习惯了乞讨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少数的人曾想过做工换食,只是遭人唾弃打骂后,便再也不动此念,宁肯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活到死的那天,也再不要去丢人现眼,他们只在背后狠狠的诅咒那些打骂他们瞧不起他们的人不得好死,便是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没有那种尝试十次、百次的勇气,他们已对人世、人生绝望。 当这些人羞愧难当之际,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八十里外渭河修堤,正缺人工。” 众人微呆,然后蓦然明白过来,猛地抬头望着她,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却如木鸡般不能动不能言。他们这些被世人所遗弃的人,已在黑暗混沌里流浪太久,当头顶忽然间亮起一盏灯,忽然间有人呼唤他们,他们反而不敢置信,反而不知所措。 这一刻,他们胸膛里充斥着酸甜苦辣悲欢哀喜,可谓百味杂陈百感交集,以至喉咙里堵塞了,只能传出粗嗄急促激动的呼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去河里,洗干净头,洗干净脸,洗干净你们的身体,堂堂正正走出去,这天下谁敢嫌弃你们!”风独影清亮平静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力量,令地上众人不由自主的挺起腰杆,昂起头颅。眼中望入的是白衣皎洁的女子,沐着残艳的暮光,站在一片残垣之中,却是如此的高岸。“命是你们自己的,这一世是过得像只老鼠还是活得像个人,就看你们自己怎么个活法!” 她的话落下,断墙里有片刻的静寂,然后蓦的有人叩首,哽咽泣道:“拜谢将军大恩!小人没齿不忘将军今日之话!” 他的话仿佛点醒了众人。 “小人拜谢将军大恩!” “小人明日便出发去渭河,小人修堤换食!” “小人不要做老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 那群流浪人满怀感激的叩首而拜。 “都起身吧。”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听从风独影的命令,自地上站起身来; “这位大哥,听方才你唱的歌,想来是个读书人?”顾云渊忽然道,目光看着人群里那个身形瘦削背有些躬拱着的汉子。 闻言,风独影先看了一眼顾云渊,然后目光也望向那汉子。 “回禀这位大人。”那汉子眼见这位公子与凤影将军是相识的,想来定也是朝中的官员,于是面向顾云渊拱手作礼,虽是声音粗哑,但仪态却是添了份斯文,“小人父辈原是开书坊的,是以自小读了几本书。” “原来如此。”顾云渊笑笑,然后目光看向风独影。 风独影心头一动,想他倒是细心了,于是对那汉子道:“既然你是读过书的,看你的样子估计也背不动堤石,那便去做些记帐的事。”说着她抬手撕下一块衣袖,袖上一片金色凤羽,她递到汉子面前,“你带上此物,去找监河官王茴王大人,他看到自会作安置。” 那汉子想不到竟能有如此安排,猛地抬头看着风独影,眼中已是溢满泪珠,“扑嗵!”再次当头拜倒,“小人拜谢将军与大人的再生之恩,来生必衔草结环相报!” “起来吧。”风独影目光再扫向人群,“你们中若习有技艺者,到了渭河后便要报与监河官,他自会量才安置。” “小人明白!多谢将军提点!”众人再次跪谢大恩。 风独影抬步,无声的转身离开,等众人自地上起身,眼前已只那位曾劝说他们要好好活着的公子。 “天无绝人之路,望各位大哥珍重。”顾云渊冲那些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轻风拂过长空,扫去阴霾与抑郁,令人顿生碧空如洗之清朗。“告辞了。”他拱手作别,然后抬步离去。 身后,那群流浪人兀自沉浸在惊喜与激动中。 出得那一片断墙,顾云渊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头的风独影与杜康,“将军这就回城去?” 风独影懒懒的不想答话,伸手接过杜康递来的缰绳。 “好骏的马呢。”顾云渊看着那匹全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声,同时一步跨过,人便站到了马旁,伸手摸了摸马鬃,一派熟捻之态。而白马竟也歪头蹭了蹭他的手,显得极是亲近。 风独影见之长眉一拧,肚子里嗤了顾云渊一声: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它!眼睛却是瞪着白马:平日里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态,为何独对这顾云渊没有脾气?! 顾云渊的目光从白马身上移向风独影,面上笑意盈盈的,可在风独影看来,这笑是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立时头皮一麻,抬足便欲上马离开。“这马如此雄骏,驮两个人肯定没问题,将军就把我捎带上吧。”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入耳,于是风独影本来跨上马蹬的脚便挂在那不动了。 “从这里回城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只怕等我走到时城门已关了。”顾云渊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然后又摸了摸肚皮,“唉,可怜我还未用晚膳呢。” 风独影额角边的青筋跳了跳,瞬即飞身上马,“杜康,你带上他; 。”话还未落尽,手已甩下马鞭,白马顿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顾云渊目送白马驮远去,然后回头叹一口气问杜康:“你说她到底是讨厌我呢还是怕着我呢?” 杜康一脸漠然的沉默。 顾云渊看了看杜康牵着的马,颇为惋惜道:“杜康你要是不在就好了,风将军定会携我同乘一骑。” 沉默的杜康依旧沉默,只是将目光看了一眼顾云渊,考虑着是否要助他上马。不想顾云渊却是跨上马蹬一个翻身便已上了马背,那利索的身手倒完全不像他外表呈现出的文弱书生形象。 不过杜康可没心思去探究,抬掌拍在马臀上,于是马儿飞驰,他却是施展轻功,与马并排奔行。 马背上,顾云渊稳稳坐着,并不惊讶杜康的举动,他一边揽着缰绳,一边和杜康道:“杜康,这么些年你日日夜夜都跟随风将军左右,她那些善妒的兄弟何以不动你分毫呢?” 杜康沉默。 但顾云渊完全不以为意,又道:“唉,可怜我从未伴过她一日,更不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数年来却是被她的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冤枉啦。” 杜康继续沉默,只是鼻吼里终是忍不住微哼了一声:你顾大人做的那些事在她的兄弟眼中那是出格到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 “杜康,你说我已贬到八品文曹了,下回还有没有可能贬得更低?” …… “杜康,你这样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她怎受得了你?” …… ****** 第二日早朝,那招以退为进并未用上。 玉座之上,东始修见着殿下那一黑一白并肩而立的身影之时,已主动与她说话了。尽管只是一句“有这样不穿朝服就来上朝的么”,殿下六兄弟已齐齐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兄妹僵局总算是过去了。若是往日,对于这样的诘问,风独影大概也就随xing答一句“这样舒服”了事,而今日,在兄长好不容易肯理她的时刻,她也只得乖乖的“哦”了一声,未有多言。 早朝散了后,七人都收到了内侍的传话“陛下请将军去凌霄殿一趟”。 六兄弟应承了后都没有立刻就往凌霄殿去,而是不约而同的缓了缓。 比如皇逖经过明经殿前见几位皇侄在习武,于是顺手指点了几招;宁静远很不小心的在宫中“迷路”了,于是数位女史争先为他领路,一路上娇声软语走走看看好不惬意;丰极半道上折去御花园赏了赏牡丹花;白意马去琅孉阁寻了几本书;华荆台去国库里瞄了瞄那些光闪闪的宝物以滋养眼睛;南片月摸着肚皮到了御膳房,一脸愁苦地说“早膳没吃呢,好饿”,于是下一刻他坐在满桌珍肴前据案大嚼。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六兄弟又不约而同的到了凌霄殿; 推开殿门,宽广的大殿里安安静静的,铺着赤色软毯的地上,风独影头枕一人睡得正香。 看来已和好了。 六人微微一笑。 那被风独影枕着腿睡觉的人正是当朝皇帝东始修。虽是坐在地上,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着长袍,散着头发,像个不愁温饱而窝居在家的闲汉,只是周身一股凛然气势迫人眉睫,让人无法将之视为闲汉。他这会一手勾一缕风独影的长发把玩着,一手翻看着折子,见六人进来,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几堆折子,道:“一人一堆。” 铺着赤色软毯的地面上,除了摆有几张置着茶果点心美酒的矮几以及一些散乱的软垫外,便全是折子了。 “我就知道,被大哥叫来定没好事!”最先叫起来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尽管已二十一岁了,可因为长着一张圆圆可喜的娃娃脸,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像个少年。这刻他看着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娃娃脸皱成一张苦瓜脸,“为什么搬出了皇宫还要看这些东西?” 批阅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只能是皇帝做的,可他们的大哥显然是个异类,做什么事都要拖着他们兄弟一起。从当年他们八人同住皇宫时起,便日日被大哥拖着一块儿看折子,经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无人能偷懒。而他之所以那么想搬出皇宫,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只是没想到搬出了后,他们几兄弟也还是经常被叫来这凌霄殿。凌霄殿除却他们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嫔都不得入内,便是侍候的宫人、内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们被传到凌霄殿,人人只道他们八人正在“商议国事”,却无人知晓他们几兄弟是被压迫着cāo劳“皇帝的份内事”。 “你嚷什么,哪回被叫来凌霄殿能幸免的。”宁静远颇是认命的叹一口气,然后用他那双似乎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扫,赶紧了在一堆看起来份数要略少一点的折子前坐下,这种苦活,能少一点是一点。 宁静远坐下时,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见着慢了一步,又鉴于“三哥是仅次于四哥后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训之上,他只得另挑一堆坐下,口里却还是不忘嘟囔一句:“一点都没兄长的样子,都不会先让弟弟挑。” 宁静远只当没有听到,手一抖展开折子,那抖开的响声令南片月脑后汗毛竖起,于是不再说话,乖乖的捡起一本折子,眼睛却骨碌碌地窥着其他兄长,想看是否有机可乘。 那边皇逖、白意马并无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认真的批阅起来。 华荆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却不忘提醒东始修:“大哥,这可不是我份内之事,替你看完这些,那这月的俸禄得多加一百石。”他穿着一身金衣,发束金冠,臂套金环,以至他身形稍一动便有金光闪耀,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听了他的话东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宁静远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这一身的金光可是让御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 华荆台一听顿想起那些钉在身上的带刺的目光,不由指着丰极:“明明四哥腰上那块玉佩抵我十身行头都有余,可那些个御史为何就认定了我是贪官,时刻盯紧了我?” 宁静远摇头:“亏你一向自认精明,可这么简单的道理竟会想不明白; 。” “还请三哥指教。”华荆台甚是诚恳的拱手。 于是宁静远以一种悠长的声调叹息的语气向弟弟传道授业:“世人向来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 南片月很响亮地“噗哧!”一声,然后又装模作样的赶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与丰极间游移。 “噢!”华荆台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大度的挥了挥手,“那我只能服气了。” 而丰极却好似没听到这些话一样,他捡着折子随手翻一下,接着便放下,如此这般,片刻工夫便将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几个小堆,然后他将这几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几个兄弟跟前:“二哥,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这些是官员升迁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这些是请求减免赋税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学学。”于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干净了。 对于折子又有添加,皇逖只管看着批着,没什么反应;白意马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便作罢;宁静远抬眸看着弟弟,开口之前,却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视换你”那**luo的威胁,权衡过后,觉得比之数月的舟车劳顿,看几份折子要轻松得多,于是不语;华荆台则更简单了,直接道:“四哥,你种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这要求,在座之人无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丰极府上有,他要了去,定会拿去换出千金来。 “财奴。”南片月小声嘀咕。 “是财神将军!”华荆台头也不抬的更正。 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决定不与之辩论,而转头对丰极道: “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笑得极是温柔和煦。 南片月被这过分温柔的笑脸吓得心肝儿颤了颤,但还是不甘的问道:“那你怎么不帮二哥、三哥?” “弟弟有事,兄长服其劳。”丰极答得理所当然的。 “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两字。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很是坦然的重复前言。 南片月瞪目结舌。 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个两面派! 他还想大叫:真该叫天下人来看看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大东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颜无耻的欺压兄弟!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肚子里嚷叫。 他这会只是万般委屈的望向东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 “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东始修不紧不慢地翻着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们六人负责批完就行,至于谁看谁不看他是不管的。 “那为什么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着睡得香甜的风独影很是不平; 可东始修的回答却令他更加郁闷。 “妹妹才一个,自然要好好宠着。弟弟这么多,累死一个,还有好几个。” 说完了,东始修还抬手抚了抚风独影的发鬓,一幅慈爱兄长的模样。 “呜呜呜……”南片月顿掩脸悲泣,“我要割袍断义……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为什么没人疼我,呜呜呜……你们一个个就只会欺我年纪小打不过你们……呜呜呜……都没一个人关心我……” 殿中几人纹丝不动,如未有闻,只有白意马转头无奈地看着八弟,虽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张脸上肯定没有半滴眼泪,可还是忍不住说:“八弟,五哥帮你分担些。”面貌斯文的白意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xing格各异的八人中最为温厚的。 果然,南片月立马放下手,笑开了一张娃娃脸:“还是五哥最好了。”说着赶忙把面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马跟前搬,最后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懒洋洋的翻看着,打定主意等兄长们全批完了他才挥朱笔。 “小八,听说你看上了某酒坊卖酒的姑娘。”冷不防宁静远忽然道。 南片月闻言顿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三哥想干么?” 他那模样很像那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竖起了全身的毛,防备的看着周围的人。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 鉴于几位兄长的亲事,他认定了那些出身高贵的长相美丽的名门闺秀都是些不好相处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个平常女子为妻,而且还不要托媒人说亲,要自己去相。只是……在他刚对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时,他的几位兄长们便全都以“替八弟把关”的名目跑去围看,结果可想而知,这些故意显摆的大将军把那些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再也不与他往来,都言“不敢高攀”。所以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几位兄长给破坏了,只是……看来还是没瞒过耳目最灵的三哥。 “不干么。”宁静远闲闲道,“我就是想,你这泼皮耍赖的模样若给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还敢不敢嫁。” “哼哼,什么泼皮耍赖,我明明是乖巧可爱。”南片月的脸皮向来是八人中最厚的。 “啪!”他的话一完,头上便被华荆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实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别怪我。”这个弟弟明明都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却老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装嫩卖傻,脸皮厚得近乎无耻。 南片月嘴一瘪,又想来场哭闹,那边厢风独影翻了个身,于是东始修手一扬,一份折子贴在南片月嘴皮上。 “做事,睡觉。”他喝叱一声。 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风独影的后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几,闭着眼睛,貌似悠闲品茗的丰极,决定暂时见好就收,于是把手中折子朱笔一挥,抱头睡去了。 大殿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折子翻动声,朱笔沙沙声。; ------------ 一、人间龙凤4 一个时辰后,各人身前的折子都批完了,殿外亦响起了敲门声,然后内侍唤道:“启禀陛下,午膳已传来。” 一阵香味隐隐传来,本来睡得正酣的南片月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用膳啦。”快步跑到殿前打开门,果然门外摆着两条长案,案上满是热腾腾的佳肴。“六哥,来帮我。” 华荆台伸展了一下四肢,走过去帮南片月将两条长案抬了进来。 “凤凰儿,醒来。”那边厢东始修摇醒了风独影,又体贴地递过茶水给她醒神。 于是八人便席地围坐在长案前用膳,八个人便有八种形态。 酒菜并用十分之豪爽的是东始修;一口饭一口菜用得一丝不苛的是皇逖;连挟个菜也要显出从容不迫的是宁静远;吃相优美如一幅画的是丰极;禀承“食不语”细嚼慢咽的是白意马;不浪费一粒饭一滴汤又动作迅速仿佛风卷残云的是华荆台;只捡着自己喜欢的吃的是风独影;敞开肚皮满面笑容满嘴赞叹吃得最欢快的是南片月。 一顿饭,最快的用了半刻钟,最慢的用了半个时辰。 等到全部用完了,殿外侍者又送来了茶水。 撤去了长案,八人或坐或倚地品着茶。一轮茶水过后,宁静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东始修面前:“这是今晨收到的密报。” 东始修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一挑,然后递给皇逖;皇逖看过平静地传给丰极;丰极看了唇角勾起优美的弧度,递给了白意马;白意马看了双眉皱了皱,打算再仔细看看时华荆台手一伸抢了过去,等看清了,财神将军顿摆出了肉痛的模样,然后抛给风独影;风独影一边喝茶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便扔给了伸长着脖子的南片月;南片月捧着那张纸,从上看到下,从右看到左,一双圆圆的猫眼越来越亮,并欢声叫道:“蒙成与北海结亲; !北海的公主要嫁给蒙成的王!那我们去抢亲吧,把公主抢来了收在大哥的后宫里!” 他话音一落,脑袋上便挨了东始修一巴掌:“你争气一点也该说抢来当自己的老婆!” “才不要!”南片月立马跳了起来,“那种小兔子我才不养!” “你以为这种小兔子遍地皆是啊?”宁静远斜睨一眼弟弟,“你想养也没得养。” “其实……”白意马忽然开口,“五哥倒认为你娶个你口中小白兔样的公主也比你看上的那酒坊里的女子要让我们来得放心。”他乃七人中最具文人禀xing的,一向认为娶妻当娶贤,所以更希望弟弟娶个身家清白的女子。 南片月听得这话倒不跳脚了,而是很不屑地撇撇嘴:“五哥,这世间如绯霓公主那样纯洁简单得像只小白兔的公主没几个的,当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豪雄霸主家的公主可有不少头脑心机不输男儿的。况且……”他悄悄转头觑着对面的人,小声嘀咕,“还有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xing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的好不。” “啪!”的一声,紧接着便见南片月抚着额头“哎哟!”痛呼,同时一个茶杯盖“嗖!”的从他额前飞离,回到风独影的手中。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把玩着茶盖,凤目微眯,唇角微微勾起:“小八,你说什么?” “七姐,我说……我说我不要娶公主。”南片月瘪着嘴带着哭腔道,一边眼泪汪汪地揪着一旁白意马的衣袖,“五哥,我痛……呜呜呜……好痛啊……” 那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里盛满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要掉又不敢掉似的,好不可怜。于是一到弟妹跟前便心肠慈软的白意马顿忘了这个弟弟的年龄与本xing,赶忙伸手疼惜地揉着弟弟的额头:“不痛,揉揉就不痛了。小时就教过你了,偏你不听话老要去惹你七姐,你看看,又受教训了吧。” “呜呜呜……五哥,都没人疼我,老打我……” 南片月的委屈装得正有劲时,一直不出声的皇逖蓦然喝道:“都坐好!说正事!”他抬眸横扫一眼众弟妹,满面肃然:“若叫百官看着,你们有何面目统御天下?!” 他那一眼,利光如刀,顿令南片月的“呜呜”全都滑溜溜地咽回肚中。 而这刻,东始修一杯茶品完,于是也颔首附和:“是呢,先说正事,别老记着玩。看看你们,一个个坐没坐相的,哪像国之重臣,叫天下人看见了,哪敢放心将天下交于你们之手,必要兴兵反了。” 皇逖闻言锐利的目光刮了东始修一眼,那眼神不言自喻。 东始修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而其他几个弟妹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然后都赶紧了正襟危坐,就连懒散盘踞在长案上的风独影也直起了腰。 八人中最年长的是东始修,可是最有兄长威严并让弟妹们畏惧的却是二哥皇逖。 坐好后,白意马先开口发表意见:“大哥,蒙成与北海结了亲,于我朝来说非是喜事; 。” “狼狈为jiān,必有图谋。”宁静远闲闲道,“早前探子曾回报,北海秘密练有精兵十万,已在三月中悄悄地屯在离我朝最近的镐城、僰城、癸城。显而易见,北海这个时候嫁位公主去蒙成,乃为示好,一来出兵我朝之时蒙成不会偷袭北海,二来或是要与蒙成结成盟军,一起攻打我朝。” “那就打啊,我好久没打仗了,都闲得骨头要生锈了。”南片月一听顿叫嚷起来。 “那可不好,一兴兵必要钱粮,那不等于割我肉吗。”华荆台马上反对。想想国库里这两年经过他的努力越积越多的财物,若一打起仗来必要减少不少,他心头顿时“难分难舍”。 皇逖皱着眉头扫了他俩一眼,南片月缩了缩头。为免兄长利眸削来,华荆台赶忙转头看向丰极作询问状:“四哥你如何看?” “蒙成、北海觊觎我朝又不是一朝一日之事。”丰极淡然道,“只是而今他们借和亲结盟,合两国之力与我朝形成势均之势,这于我朝不利。”他抬手轻叩几案,和着那极有韵律的叩击声继续说道:“区区北海不成威胁,但蒙成兵强马壮,国人又勇猛善战,却是不容小觑。若他们联兵来犯,我们即算能阻之,必也要损兵折将。况且我朝刚立三年,根基未稳,国力尚弱,若经如此大战,则大伤元气,动摇国本。” “嗯。”听得他的分析,几人皆颔首认同。 东始修一手懒懒倚在几案上,侧首问一旁沉默的风独影:“七妹呢?” 风独影高踞几案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垂着晃悠悠的,听得东始修问话,她长眉一挑,道:“北海我领兵去平了就是,其他的你们的事。” “这我喜欢!七姐,我和你一块儿去!”南片月立马响应。 “八弟你不许去。”华荆台一听赶忙阻止,“你那散财童子的架式,每次出兵不知要糟踏我多少粮草辎重,还是七妹好,又打了胜仗又少耗钱粮。” “我不每次都给你劫回了许多敌方的辎重吗?”南片月不服气。 “可你糟踏的还是糟踏了,你若不糟踏了,那缴回的就更多了。”华荆台恨不得一毛不拔才好。 “六哥,你想要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你……”南片月正说得起劲,耳边却听得皇逖重重“哼!”了一声,脑中迅速警醒,赶紧收声,转头笑开一张乖巧讨好的脸看着皇逖道,“二哥,我一向最服你啦,还是你说了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啧!”华荆台不耻的嗤一声。 南片月悄悄瞥他一眼,嘴一歪,横掌做了个刀切状。哼,哥哥姐姐当然是可怕的,可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六哥。 东始修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问皇逖:“二弟你有何意见?” 皇逖扫了一眼兄弟妹,答得更是简单:“先破,后交,再收。” 他话一出,几人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 只东始修托着下巴沉吟着; 几人于是把目光齐齐望向皇逖。 皇逖接收到弟妹们的眼神,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然后看着东始修:“大哥,你心中所想,于现在时机不对。” 东始修沉默着,因为以他的禀xing,很不喜欢这种迂回的手法。 “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皇逖一见他那神色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赶忙提醒一句。 东始修看着皇逖,皇逖冷冷看着他,两人互不相让的对视了片刻后,东始修移开目光看向其他弟妹,想寻点支持。可惜…… 宁静远与丰极无视他的目光,自顾品茶。 “大哥,为君之人一言一行皆足以影响国本,所以必要三思而后行。”白意马只是温和的劝说。 “大哥,要不我们也与蒙成结亲吧,侄女们都太小,那就让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一来你又多位妃子侍候;二来两国结盟后双方和和气气不动干戈不损钱粮于国有利;三来又化解了当前危机;四来……也最重要的是———可顺便赚得蒙成公主丰厚的嫁妆啊!这可是一举数得,你何乐而不为呢?”华荆台面前,利益永远摆第一位。 “大哥,我站在你这一边,我们领兵一起去踩平了蒙成、北海!”南片月向来只管煽动,而不顾后果。 至于风独影么,她这刻正研究着她的衣袖,那绣着华丽凤羽的洁白衣袖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酱黄油渍。她看了片刻,抬首盯住南片月:“方才用膳时坐在我旁边的是六哥和小八。六哥是连不要钱的口水都舍不得漏一滴的,自然不会有要钱买的油溅出来,所以这油渍定是小八你刚才溅到的。” 呃?南片月愣愣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其他几人却是习以为常的抚了抚额头,保持沉默。 “小八你回头去找杜康,问清了布料的铺子、做衣裳的裁缝、以及刺绣的绣工,然后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至我府中。否则的话……”风独影抬手拍拍南片月的脑袋,眯起凤目,“那卖酒的姑娘我就送去蒙成和亲!” “……”南片月张口却吐不出话来。就因为他刚才说了那句“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xing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吗? 讨完了衣裳,风独影拨出了空闲,先转头看向皇逖责备一句:“二哥,你当年若肯当了皇帝,如今不知要省了我们多少麻烦。”说完了她再移目望向东始修,很是不耐烦的道:“大哥,你要固执又固执不过二哥,要说道理又说不过三哥、四哥,就少磨蹭了,爽快点下决定,否则我可出宫回府了。” 皇逖闻言只能瞪她一眼,表示对这等“大逆之言”的不悦。 而堂堂大东皇帝也只能认命的叹了口气:“若再过个五年或是三年就好了。” “两军交战,本就要攻其不备,又怎会等你养足了气力磨利了刀剑才开战。”宁静远慢条斯理的将信折好封好再收好。 “好吧,此事便如此定了。”东始修也不再坚持,然后目光扫向宁静远与丰极,不加思索的便道:“三弟,四弟,那‘破’与‘交’就交给你们了; 。” 宁静远与丰极未有推托,皆点头应承:“是。” “那今日便散了,余下的各做准备。”东始修交待一句便起身。谁做什么谁配合什么,勿须言明,八人默契足够。他走向风独影,笑得温柔:“凤凰儿,大哥送你回宫。” 风独影一甩袖径自出殿去:“我认得路。” 东始修能这么爽快的原谅了她提剑冲出宫去,风独影自也是做出了点让步,答应以后常回宫中住住。而东始修也另给她赐了将军府。 “我们兄妹许久都没说话了,大哥陪你聊聊么。”大东皇帝陛下追着妹妹走了。 “是你不肯和我说话,可不是我不和你说话。”风独影想起这两月的憋屈心里便不爽。 “那也是给你气的。”东始修想着两月的忍耐心里同样的不痛快。 “究其源头也不在我。” “好好好,是大哥不好行了吧。” …… 眼见两人渐说渐远,殿中几人亦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丰极出了宫门,往凤影宫的方向遥望一眼,只望见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立了会,目送那两道身影隐入重重宫阙。收回目光之际,却在移首的一瞬瞅见长廊后的树荫里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的隐没,他微微一顿,却并未出声,亦未前去搜寻,而是回身,抬首仰望宫前的匾额,“凌霄殿”三个朱漆大字气势磅礴。 “怎么?”最后出来的宁静远见丰极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但愿这凌霄殿不是一个错误。”丰极语气怅然隐晦。 宁静远一怔,然后与他一同仰首看着匾额,许久,他语气坚定:“这是大哥的心意,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唯一,我们绝不能辜负!” 丰极未语,只是颔首。是的,这一份心意之珍贵,无可比拟,前不曾有,后亦不会来,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珍而重之,又才会如此陷入两难之境,可是……他们不想亦不能辜负! “走吧。”宁静远抬步跟上远去的兄弟。 “嗯。” 两人离去。 身后凌霄殿的宫门由守宫的侍卫轻轻合上,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门缝悄悄射入,就如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注○1]参考《世新语说?容止》 [注○2]《诗经?小弁》(大意:那些鸦儿多快乐呀,群飞归巢多悠闲。人们的生活都美好,我却独忧愁。何事得罪于老天,我的罪过是什么呢?心里忧伤啊,又能如何?大道平平坦坦,青草丰荗两路边。我心里烦忧啊,就如棍子心上捣。闭眼躺着长声叹,忧思使我颜容衰。内心忧伤啊,烦闷心头发涨。); ------------ 二、云渊攀凤1 半月后,蒙成与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了帝都。 蒙成与北海同为大东北方邻国,蒙成在大东的正北,北海在大东的东北,两国以白龙山为界,蒙成在西,北海在东; 。三国彼此间都谈不上和睦邻友,年年边地皆有战事,只是都是些小摩擦,不曾大动干戈。 大东地大物博,乃三国中最大国,只是前遭百年dong'luàn,新朝又才立三年,百废待举,是以暂只能算是一个贫弱的大国。 蒙成以国土来算仅大东的三分之一,但其国内沃野千里最适耕种,更有辽阔的蒙成草原孕育肥美的牛羊及强壮的战马,又兼民风彪悍,一直是强国劲敌。 北海国土又比蒙成小,仅约大东半个州大小,它西边是蒙成,南边是大东,而北与东边却是滨临浩瀚的大海―――北海,它之国名亦由此而来。其境内多山地,又气候寒冷,一年中有大半时日为白雪所覆,本是个贫瘠的小国,但这一代的北海之君自继位以来奋发图强,一边鼓励国民开山辟田大兴耕种,一边又以北海之中产出的鲜美海鱼及海中珍珠、珊瑚等等珍稀之物销往他国以累财富,历二十年精治,如今亦是国富民强。 蒙成与北海对于大东这一块广袤、肥美的鲜肉一直虎视眈眈。当年中原dong'luàn之际,蒙成即趁机出兵,侵战了纳谷关及周边六百里土地,只是在东始修平定了北方诸雄后,即派皇逖出兵纳谷关,斩五将,收五城,终是将蒙成赶出关去,收回所有土地。也因此,蒙成一向十分忌恨大东,总欲伺机反扑。而北海则因国土的狭小贫瘠,更是觑觎着大东的大好河山。 因此,在这等情况下,蒙成、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大东后,群臣皆惊。 那一日的朝议中,东始修就此事征询百官意见。 百官意见纷纷,但说来说去可总结为三种:一是在蒙成与北海中选一位结盟或结亲,以杜孤势;二是先发制人,北伐北海,再攻蒙成;三则是既不结盟亦不北伐,只屯兵边城以防万一。 但这三种意见都受到不同意见的朝臣的反驳。 反对结盟的曰“堂堂天朝大国,岂能媚下和盟”,反对北伐的曰“蒙成、北海结亲必是共同进退,而我朝初立,国势尚弱,岂能两面拒敌”,反对不结盟只屯兵的则曰“此举过于保守畏缩,反受制于人”。 朝议从大清早一直议到大中午,三方各有各的理,舌战不休,最后还是皇帝开了金口,才让闹哄哄的金殿安静下来。 东始修先曰“天下初定,贵在太平”,又道“邻国有喜,自当相贺,此为礼仪”,再来即言“堂堂天朝大国更应胸怀宽广气量恢宏”,因此他决定派宁静远出使蒙成,一来贺蒙成王与北海公主大婚,二来以示我朝和睦之意。 皇帝玉言一出,主张结盟的顿是理直气壮,大加赞言“陛下圣明”,于是此事便如此定下。 四月二十六日午时,东始修在庆华宫赐宴,百官同殿,为宁静远及随行官员饯行。 未时宁静远出宫,携着贵重的贺礼,领着众随行官员起程前往蒙成。而皇逖、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几人却是一直送出城外。 目送宁静远的队伍远去后,华荆台对身旁的兄、弟、妹道:“我们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去喝一杯吧。” “好呀。”南片月立刻欢喜应承。 皇逖、丰极、白意马也点头同意; “不如就去那家‘柳谢酒坊’吧。”风独影则提议道。 南片月顿涨红了一张娃娃脸,结结巴巴的道:“七……七姐……你……你想干么?”那酒坊正是他中意的那女子家开的。 “我听帝都里人说那儿的酒特别香,引得南将军日日前往,所以我就想去瞧瞧到底怎么个香法。”风独影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华荆台立时会意:“好,我们就去那儿。”转过身看着皇逖、丰极、白意马,“二哥,四哥,五哥,我们走。” 因有丰极同行,为免路上又遭围睹,于是六人一同上了白意马的马车,前往“柳谢酒坊”去,半途中风独影想起今日又得去宫中住了,便与杜康先回府一趟安排些事,一会儿喝完了酒便直接回宫,让他们先行。 马车行了一刻钟便到了一座酒楼前。 “到了。”南片月先跳下了马车。 余下四人鱼贯走下马车,便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从楼里迎了出来。 那女子不高不矮,身段苗条,白皙的面孔上嵌着一双盈盈妙目,容色虽无十分,却是清淡如菊,让人瞅着便格外的舒心怡目。 想着这女子很有可能成为八弟妹,于是四个做哥哥的都目光炯炯的打量着。 在八道或威严或评估的目光下,那女子神态落落大方,目光先落在南片月身上,眼神交会之际眸中漾起一丝欢喜,然后转向皇逖、丰极、白意马、华荆台盈盈施礼:“几位里面请。”她显然是知道几人身份的,但神态语气既不太过热情,亦不刻意冷淡,梨窝微露,如午后清风,带来恰到好处的舒适。 四位哥哥互看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微微点头。 “谢茱,楼上还有雅间吗?有的话给我们来一间。”南片月问那女子。 “自然是有的,请几位随我来。”谢茱笑答,并前头领路。 那刻还不到午时,是以店中客人不过三五个爱酒的老主顾,并未对五人多加注意。五人跟着谢茱静静穿过大堂,上了二楼,然后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 “谢茱,好喝的酒,好吃的菜,你拿捏着份量上来。”南片月刚一坐定便又道。 “好的。”谢茱一边答应一边快手快脚地拉开窗闩,将窗门推到合适的位置,既不让对面窥得雅间里面情况,又可通风透气明光洒入。 后边早有伶俐的伙计提着茶水上来。 “几位请稍坐,酒菜片刻就来。”谢茱为几人斟上茶水后带上门离去。 等脚步声远了,白意马笑着道:“这姑娘倒像个宜家宜室的。” “嗯。”皇逖点头。 “这姑娘形容大方眼神明正,不错; 。”丰极亦表同意。 “而且开酒楼的,会做生意,八弟跟了她,饿不死。”华荆台考虑得最为周到。 本来在心上人面前一直摆出从容神色的南片月顿又涨红了一张娃娃脸:“六哥,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跟了她?” “唉呀!”华荆台拍了一下脑门一副猛然想起来的模样,侧首看着南片月,“小八,六哥都忘了你是个大男人了。唉,你一向就会哭闹撒娇像个孩子,若你与她成亲,那可不就是你跟了她,她带着你嘛。” “你……你……”南片月嘴一瘪,习惯xing地望向白意马求助,可立刻又想起了华荆台方才的话,一时哭不得闹不得,顿时僵在那了。 偏华荆台还不放过他,又道:“小八,这姑娘六哥看着是不错的,只不过你得给六哥说清了,到底是你嫁给她还是她嫁给你啊?若是你嫁她,那六哥得找她家父母要聘礼去。若是她嫁你,那我们几个兄长就得备好聘礼了。” “当然是我娶她!”南片月拍桌而起,昂首挺胸,扬眉怒目,大张威势,“我堂堂大将,难道还娶不起一个女子不成!” “啧啧!”华荆台斜着眼睛看他,“八弟你这会倒是想起你是堂堂大将军了,平日里又哭又闹的时候怎么想不起你都二十出头的人了。” 南片月语塞。 “哈哈哈哈……” 皇逖、丰极、白意马顿都冲着幼弟善意的哄笑着。 于是南片月撑不住,眉毛塌下,眼皮放下,照旧嘴一瘪,摆出泫然之态:“二哥四哥五哥六哥你们都欺负我!哼,等着,下辈子我做了老大,一定把你们一个个都欺负回来!” 白意马好笑地摇着头:“八弟,你都要娶媳妇了,以后可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要稳重懂事才是。”说完冲华荆台道:“好了,六弟你就少刺他两句,这是酒楼,可不比家中。” 听了白意马的话,南片月脸红红的,睁着圆圆的眼睛,似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般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地抓着白意马的衣袖问道:“五哥,你是说你也中意谢茱是么?” “是啊。”白意马揉揉南片月脑袋,“五哥本来想着酒坊里出来的女子定不安份,可今日一看,这谢姑娘端庄大方,你若能娶了她……”他说到这微微一顿,目光望向几个兄弟,然后带着隐约的叹息道,“八弟若是娶了这位谢姑娘,日子定是过得平顺安宁,几个做哥哥的都要羡慕你了。” “嘿嘿……我的眼光可比你们好!”听得兄长的话,南片月一双圆眼笑眯成一道细细的缝儿。 “等八弟娶了妻,就只剩四弟你了。”皇逖目光望向丰极,隐隐带着劝诫,“四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选个好女子成了亲的好。” “也是。”白意马轻轻叹息,“这么多年了……四哥,你也该娶亲了。” 丰极垂眸静静看着茶杯里碧绿的茶水,面上淡淡一抹笑,“怎会只我一个了,不是还有七妹么。”; ------------ 二、云渊攀凤2 他的话顿令房中一静。 皇逖眉锋一紧,将杯中茶当酒一般仰首一口灌下,白意马、华荆台亦不约而同端茶就饮,便是南片月也微微敛了敛眉头。 一时,房中陷入沉默中。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然后谢茱领着伙计端着酒菜鱼贯而入,顿时酒香菜香盈鼻。 “好香。”华荆台吸了吸鼻子。 “这酒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劲头应该是足了。”谢茱将酒菜摆上,“这些菜算不得珍肴,但都是小店里拿手的,甚得老客的喜欢。” 华荆台率先挟起一筷子“玉麟香腰”,入口即赞:“嫩; !香!” 谢茱闻言微笑,一双梨窝里盛满欢喜,又一一替几人斟上酒,斟到南片月时,悄悄看过去,两人相视一笑。几个兄长看得,不约而同的笑笑。 “几位慢用,有事唤一声就是。”斟完酒,谢茱又退下。 “我们先干一杯。”华荆台举杯。 于是几兄弟同举杯,再仰首一口干尽,然后都赞一声“好酒!” “八弟,你打算何时成亲?”白意马放下杯时问道。 南片月挠了挠头:“谢茱说春日里桃花开的时候最美,所以啊我就想,要是可以就明年春吧。” “嗯,不错。”白意马点头,“你若是认定了这家姑娘,那便早给大哥说了。如今你成亲总不能草草了事,得早做准备。” 南片月一听,顿横目扫视几位兄长:“你们可别像前几次那样,又来坏我好事。” 几个兄长听了不由都是哈哈一笑。 “八弟放心,这次不会。”丰极开口,眼中尽是笑意,“谢姑娘不同于你先前看中的人,八弟大可安心,只等着明年春做新郎就是。” 听了丰极的话,南片月眉开眼笑:“四哥说的话我信。” “诶,说到亲事我倒想起来了。”华荆台忽然道,“三哥这回出使蒙成,若是那蒙成王也说要联姻结盟,你们说三哥会不会答应?” 几人停杯,揣摩了一下宁静远的心思。 然后南片月率先道:“三哥呀……若有那种省心省力好处多多的事,他向来都乐意应承的。只不过侄女们都太小,那只能是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了。”说完了抢先挟起一只鸡腿放在自家碗里。 白意马却道:“据我所知,这代的蒙成王正值壮年,儿子有七个,最大的十四岁,女儿却只一个,才七岁,而他的姐姐妹妹们也都已嫁人生子,所以联姻一事应该不大可能。” “老五,你忘了我们还有位公主。”华荆台赶在南片月下筷前挟过了另一只鸡腿。 南片月看着被华荆台挟走的鸡腿不甘心地皱了皱鼻子,退而求其次的挟起一只鸡翅,一边道:“是呢,七姐也是公主,按年岁来说,配那蒙成王倒也合适。” 听得他的话,一直沉默着的皇逖抿下一口酒,道:“他不敢。” 南片月一口咬下鸡腿,然后一边嚼一边道:“三哥……嗯……敢不敢先不说,你们说若真有这事……嗯……七姐会是啥反应?” 几兄弟不由同时在脑中想像了一下风独影可能的反应,不约而同都是一笑。 然后华荆台颇是感慨地道:“说到七妹的亲事,我就想起了顾云渊。” 他话音一落,南片月来劲了,鸡腿也不吃了,直叫道:“哎呀,那个顾大胆啊; !我都佩服他啊!一次又一次的向大哥请婚,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大哥训斥贬官,那小子却一点畏缩也没有,那胆儿够壮骨头也够硬!唉,其实我更想叫他顾疯子!” 几兄弟想到顾云渊,顿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提起这个人,还真不知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说他愚蠢透顶,又或者像八弟说的,根本就是个癫狂的疯子。 元鼎元年,东始修颁布求贤令,一时天下才俊云集帝都,顾云渊便是那个时候自青州到来。当年金殿一番策论,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皆赞此人有经国之才。 东始修先封他做一个六品兰台史,结果不到半年时间,他便编修出兰台史令曾言需五年才能编完的《丹台雅集》,于是破格升他四品少司以示嘉勉。那时候多少人羡慕着他,想他日后必是平步青云。只是东始修封他四品少司的话刚一落下,这顾云渊便开口向皇帝请降“凤影公主”。可想而知,这一大胆请求不但让六兄弟不豫,更是惹来了东始修的勃然大怒,不答应不说,当场便将刚升至四品少司的顾云渊降到了七品廷监。 换作一个人,大抵要哭丧着一张脸了,可这顾云渊却是毫不在意,反是冲风独影道:“下官向陛下请婚那是介于长兄如父,其实只要将军首肯,下官今日此刻,就可与将军拜了天地成了fu'qi。”结果,震惊之下的风独影未及反应,震怒之下的东始修已大声喝令侍卫把他给赶了出去。 不想,这顾云渊一到解廌府就连破疑案,不但百姓呼其为青天,便是白意马也大加赞赏,亲自为他请功。东始修当初降他的官,只不过因为这小子竟敢窥视他最宝贝的妹妹,对顾云渊的才干还是很赏识的,于是同意白意马的奏请,进顾云渊五品郎官。 你看这降了的官职好不容易升上来了,别个人还不是诚惶诚恐的跪谢隆恩。偏这顾云渊啊,皇帝封官的金口刚一合上,他便再一次请降“凤影公主”。这次……东始修直接远远的把他发送回老家青州做个小小的琥城七品府尹。 从天子脚下发配到边远小城,这对任何一位朝臣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因为这意味着一生的仕途便就此断送了。顾云渊却是毫无沮丧之色,眼见着要哄他出殿的侍卫已近前来,他还不忘冲风独影喊一声‘虽陛下不同意,可将军若有意,何不随下官私奔琥城去也’。风独影自然是充耳不闻,可玉座上的东始修却是气得脸都绿了,而殿中诸臣无不是背身掩笑,便是其余六兄弟也是无奈叹气。听闻顾云渊离开帝都时,没一个人送行,就背着个包袱,骑了匹瘦马,单身赴任去了。 也不知该说顾云渊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他到任不过两月,琥城便连降暴雨,导致澜河决堤。他抗洪、救灾、安民,事事妥当,等洪灾过后,又领民修堤、导水,不但解了琥城往后的洪灾之忧,更是在江边垦出了数百亩良田。可想而知,琥城的百姓是如何的爱戴这位父母官的,城里的士子、乡绅更是联名上奏朝廷为顾云渊请恩。折子一层层上报,一直送到了太宰丰极手中,想着这人连番受挫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政绩出色,实为难得。于是也就将折子递给了东始修,顺带也赞赏了一句“良才也”。 东始修不是昏君,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所以将顾云渊唤到帝都,照旧进他四品少司,只是……这顾云渊啊照旧又请降“凤影公主”,于是乎……这回东始修已经懒得为他大动肝火了,挥挥手把他贬到禁卫北军去做八品文曹。 四万禁卫北军的最高统帅是一等大将军风独影,自然……这八品文曹也就是风独影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官; 。满朝的人都明白,皇帝此举不外乎告知顾云渊:“凤影公主”就是天上的凤凰,而他不过地上的há'má,两人之间有天壤之别,就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攀凤了。 对于皇帝这样严苛的处置,顾云渊反而是满脸欢容,当殿拜谢皇帝大恩,然后便冲风独影道:“将军,从此下官可日日陪伴将军也。” 这话一落,不止玉座上的东始修气绿了脸,其余六兄弟也是气红了眼。于是,等顾云渊到了禁卫北军营,六兄弟常借公务之便去走一遭,时不时刁难一番,可这顾云渊却是应付得从从容容,把北军营里的文案事宜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不时带点东西送到风独影帐中。今日是周家铺子里做的灌汤包子;明日是李家铺子里雕的憨态可拘的木偶娃娃;后日是西街刘婶子做的胭脂……虽然这些东西最后都落得个被杜康处理的下场,可顾云渊屡败屡战,没有一丝罢休的意思。 “如今北军的同僚们一说起他都是竖拇指,看来这顾大胆不久又要升官了,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要请降‘凤影公主’呢?”华荆台两眼放光。看来他倒是很乐意见那样的一幕,毕竟这顾云渊数次惹得他们的皇帝大哥跳脚震怒却又没有杀他,连降又连升,算得上是个奇人了。 “诶,你们说这顾大胆这样一次次请婚,到底是因为什么?真是喜欢七姐吗?我乍一点也看不出来?”南片月却道。 “顾云渊喜不喜欢七妹,你看看他望着七妹的眼神便知道了。”白意马伸手拍了拍弟弟脑袋,顺便替他擦去脸颊上沾着的肉屑。 南片月摸了摸额头:“我可还真没注意过什么眼神,这朝上朝下的男人看着七姐的眼神不都差不多么,又敬又怕的。” “顾云渊是不一样的。”白意马拎起筷子挟向一碟“琵琶虾”。 “所以……”冷不防皇逖开口,“若顾云渊他敢再次请婚,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白意马挟菜的动作顿住了,南片月口里的鸡腿掉下了,华荆台一口酒呛得他咳出眼泪,丰极握杯的手一抖,杯中顿涟漪不止。 几人同时呆呆看着皇逖,见他不似玩笑模样,南片月首先叫嚷起来:“二哥,你说真的假的?你愿意那个顾疯子娶七姐?” 华荆台也同时叫道:“二哥,每次你一开口总要吓我们一大跳。” 皇逖眉头都不抬一下的道:“我说的话自然是真的。” 皇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所以几兄弟都明白他是认真的了,于是南片月的眼睛鼓得圆圆的:“那顾疯子哪里配得上我家七姐!” “他哪里配不上了?”皇逖反问他。 “他没一样比得上七姐。”南片月噘嘴道。他非常不乐意,他的七姐是天上的凤凰,这世上没一个男人能匹配!最好一辈子留在家里,由他们七兄弟陪着就这样一辈子相亲相爱的过下去! “那顾云渊除了胆大一点,其他的还真没一样及得上我们七妹的。”华荆台也道,“要是把七妹嫁给他……”他脑中想象了一下妹妹从此以后和那顾云渊相亲相爱夫唱妇随生儿育女的情景,然后头摇得像拔浪鼓似的,“我也不乐意!”哼; !他的妹妹虽然有时候强悍了一点凶了一点,但那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怎能被其他臭男人染指了! 皇逖剑眉一敛:“虽然那顾云渊地位及不上我等,相貌及不上四弟,论武艺畴略也及不上七妹,但是他对七妹之心却是常人难及。”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丰极,继续道:“这世上没几个明知会触怒皇帝还敢不怕死的向皇帝请婚的,只凭他的胆量与气度,便已世间少有,更何况他还有满腹才华,若得妹婿若此,我等夫复何求。” 闻言,南片月、华荆台没了声了。 皇逖说的是实话,这顾云渊只凭他那一份无畏从容的气度与数年如一的心志便足胜世间诸多男儿。 “顾云渊这个人,说老实话我挺欣赏他的。”一直没发表意见的白意马忽然道,“只是啊……只要想想他要娶我们的七妹,我这心里呀……就觉得他忽然间面目可憎起来。” “哈哈哈……” 华荆台与南片月同时大笑起来,他们可不也是这样的心思。 “五弟你也说这等任xing话。”皇逖颇是无奈的看着兄弟中本是最让他省心的弟弟。 白意马苦笑着揉揉眉心,对着自家兄弟自是可以毫无顾忌,“七妹可以说是我们兄弟一手带大的,一想到她要嫁到别人家,这心里头就是不舒服。” “诶,老五你也别难过。”华荆台灌了一口酒,“先不说我们同不同意,首先大哥就不会同意。” 皇逖拎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道:“大哥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误她姻缘。七妹再了得,她也是个女儿家,总是要嫁人成家的。” “可是……”白意马目光望向丰极,见他垂着眸不发一言,心底不由得惋叹难抑。“二哥,这事你还是细细思量了再行不迟,否则大哥那里只会适得其反。” “咚!”酒杯重重搁在桌上,皇逖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你们想七妹蹉跎到哪年哪月?” 几人见皇逖面上隐露怒容,不由都愣住。 “我们八人虽非血脉,但结义的那一日起,我们便已是兄弟、兄妹,这么多年过来,我们早已胜似亲生。可即算如此,我们也没法陪着七妹一辈子,她终会与另一个人相伴相守。”他目光缓缓看着几个弟弟,“我们疼爱七妹,又怎忍她孤独终生?有好儿郎倾慕她,愿守护她,我们自应乐见其成。所以……大哥他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留她一辈子误她一辈子!” 话音落时,他的目光落在丰极身上,丰极如有感知,抬眸。 两人目光相对,一个锋锐如剑,一个深沉如潭,互不退缩,各有坚持,只是所为的都是同一个人。 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怔怔看着两人,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因为……风独影的婚事,一直是他们兄弟心头的一块心病,提不得,亦放不下,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如今,二哥终是要打破这份平静吗?可是,一个顾云渊能行吗?即算他人才难得心志坚定,可大哥的数次贬压便已表明态度,更何况…… 三人心头沉甸甸的,既想认同皇逖的做法,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许久,丰极轻轻启口:“七妹不会同意的。”那声音平稳,可在皇逖的目光下,就如同艳阳下的薄冰,如此的不堪一击。 “没试过怎会知道她同不同意?”皇逖的声音冷峻坚定。 丰极唇动了一下,却又是沉默。他看着皇逖,兄长的目光利得仿佛能剖开他的心,胸膛里一阵阵凉意透来。 房中一时静得可怕。 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你望我,我望我,互使眼色。 最后,还是南片月打破沉默,冲着皇逖道:“二哥,七姐……”他的话刚开头,门吱嘎一声推开了。 “唤我干么?”风独影大步跨入,身后杜康替他们把门重新关上。 南片月愣了愣,然后冲着风独影笑道:“七姐,方才我们说,要是三哥与蒙成王达成和约,要把你嫁给那蒙成王做王后,你乐意不乐意?” 风独影眼角瞟一眼南片月,唇角弯起一个不屑的弧度:“做王后没兴趣,若是做蒙成王那还可将就。” “哈哈哈……” 五兄弟闻言同时放声大笑,这一笑解了房中僵局,亦扫了胸中烦闷。 “果然如此,不愧是七姐。”南片月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珠。 “七妹,你看这‘芙蓉鲫鱼’我们都没动,专给你留着呢。”华荆台将鱼往风独影面前送。 “这女儿红很香,来,五哥给你倒一杯。”白意马斟了杯酒递给她。 “七姐,我给你留了一只鸡翅。”南片月将碟中最后一只鸡翅挟了给她。 嗯?风独影挑起眉头,看着忽然间殷勤起来的兄长与弟弟,又瞅见了对面皇逖、丰极柔和爱惜的目光,心头顿起疑云:“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 南片月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天真无辜的道:“七姐,你怎可质疑我们对你的一片友爱之心呢?” “是啊是啊,七妹你也太多心了,难道我们做哥哥的不能对自家妹子好不成?”华荆台亦打着哈哈笑道。 “就是,来,喝酒。”白意马端起酒杯送到她手边。 几兄弟怎能说:因为刚才提到了你要嫁人,所以我们心中都生出了不舍之情。 风独影狐疑地再看他们一眼,然后也就放弃了,举杯示意干。 于是,喝酒吃菜。 因许久不曾相聚,是以六人心头都十分欢快,聊着些朝中家中的趣事乐事,彼此间抢菜灌酒,一直喝到日头西落才散。; ------------ 二、云渊攀凤3 六人结了帐出酒楼,迎面正碰上了数人打门前经过,彼此一照面,皆是怔了怔。 “好巧呀,竟在这里遇到几位大人。”那几人中为首的一人率先招呼行礼,他身后跟着的人亦纷纷向六人行礼。 “是有些巧,梁大人。”丰极微笑回礼,皇逖、白意马亦冲几人颔首作礼,身后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却只是淡淡扫一眼便作罢。 那为首的人年约四旬,白面微须身材微胖,看起来和蔼可亲,正是当朝五大家族之一梁氏家族的梁铎,亦即梁妃的长兄,在朝中任职太常。 “几位大人这是?”梁铎目光故作疑惑的打量着几人。 “我们兄弟好久不聚,难得今日碰上,便在此喝了几杯。”丰极目光扫向梁铎身后的人,亦作疑惑状,“梁大人你们这又是?” “哦,朱大人新作一篇斌文得大儒秦老先生赞誉,我们几人正打算去‘聆风阁’喝上几杯为他庆贺一下。”梁铎回首看向身后一瘦高男子道。 “那真要恭喜朱大人了,秦老先生难得夸人,可想而知朱大人此斌定是绝世佳作。”白意马闻言不由冲那瘦高的朱大人道。 “哪里,白大人谬赞了。”朱大人赶忙抱拳作礼。 “哈……几位大人可真是雅兴不浅呀,这吟诗作赋的雅事还真不是我等粗人做得来的。”华荆台不冷不热的插了一句。 “华大人此言岂不令我等惭愧。”梁铎笑得甚是和蔼,“几位大人日理万机,哪得空闲做此闲事。”抬头打量着身前的酒楼,又道:“这酒坊看着普通,可有六位大人至此便不啻是诀议军国大事之金殿,几位大人说是不是呀?”他边说边回头望向身后跟随的诸人,面上笑容可掬,可目光闪烁言词隐晦,显得别有深意。 “哈哈……梁大人此话有理,六位大人所在之地岂同寻常。”众人皆呵呵附和。 皇逖、丰极、白意闻得此言,皆不着痕迹的眉头微敛。 “梁大人这话倒有意思。”风独影忽然开口,似笑非笑看着梁铎,“这酒坊因我六人在此可比金殿,却不知聆风阁里有梁大人与诸位大人又可比之何处?是朝秦楼还是暮楚馆呢?” 一句话,顿让梁铎面上的笑挂不住,脸胀得通红,眼睛如蛇般盯紧了风独影,却又发作不得。而他身后几人却是面孔红了又青,青了又白,颇有几分畏色。 一旁的华荆台与南片月抿紧了嘴窃笑,甚是快意。 “本将还得回宫,就不耽搁几位品赋听曲了。”风独影一招手,“杜康我们走。”说罢她转身即走,杜康自是如影随行。 “诶,七妹(七姐)你等等我。”华荆台、南片月赶紧追去了。 “告辞。” 丰极、皇逖、白意马有礼道别后跟上弟妹的步伐。 身后,梁铎的目光变得阴沉; “梁大人……”有人试探着轻唤一声。 “几位大人,我们也走。”梁铎一转身便换回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我特意嘱咐弄了几坛好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哦……好。”几人呵呵附和,一道往聆风阁去了。 而那边,一走出了这条街,华荆台便是嗤声不断:“他们小聚那是雅兴,我们饮酒便是谋国!你们说说,这世上理也没这么个偏法吧?” 皇逖、丰极、白意马沉默着。 “唉,我这会开始想念三哥了。”南片月则望向城门方向摆出思念模样,“对付这等小人,还是三哥最在行。” “二哥,就因为这些人,所以我们便要疏远吗?”风独影却看住皇逖。 最先搬出宫的是皇逖,率先减少兄弟间相聚的亦是他,原因他们七人心知肚明,自也不曾怪责,只是想想却甚是不甘。 皇逖看着弟妹,面色平静,淡淡道:“七妹,我们活在这世间,而这世间并不止我们八人。” 风独影唇抿紧,想说什么,可瞥见兄长冷峻的面孔上那双温柔疑视自己的瞳眸,终是忍了。转身昂首,大步而去,“杜康,我们走。” 杜康向几人行礼后几步跟上风独影,身后几兄弟沉默的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片刻,皇逖收回目光:“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 “是呢,明日还得早朝。”华荆台喃喃道。 于是兄弟几人各自告辞回府。 那时刻,宁静远的马车已离开帝都数十里,他倚在车窗边,看着暮色里匆匆掠过的景色,思索着此行的目的。 ****** 风独影回到皇宫,经过景辰殿前时,远远便瞅见一行人迎面行来。 “七姑!” 还未看清是何人时,一声欢快的呼唤响起,然后一个小身影飞快的奔来,到身前时一把抱住了风独影的腰。那是一个七、八岁男孩,锦衣珠冠,玉白的面孔上嵌着乌黑的眉眼,十分惹人喜爱。 “天珵。”风独影停步,拉开腰间的小手时顺势牵住。 “七姑,你今日是住在宫中吗?”当朝的五皇子———东天珵仰头殷切地望着风独影。 “嗯。”风独影点头。 前头一年约二十六、七的女子领着数名侍从娉婷行来,隔着丈远时冲风独影微笑颔首以示招呼,然后停步,含笑看着东天珵粘着风独影不停发问。 “七姑,我今天可以去你宫里玩吗?” “七姑,你今天教我练剑吗?” “七姑,我今天还要默书,你陪我吗?” “七姑,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宫玩?” “七姑,你宫外的住处也带我去住住呀; 。” …… 小小人儿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纵是风独影也舍不得不于理会,只得无奈的按按眉心:“你既然还要默书,又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要先去看父皇,回头再默书,母亲答应我了的。”东天珵抓着风独影的手不放。 风独影抬眸看了一眼对面婉丽秀雅的女子,亦即东天珵的生母———凤妃。 “七姑,既然你今日住宫中,那我去你宫里玩好不好?”东天珵扯着风独影满是期盼的问道。 “好了,珵儿你就别再烦你七姑了。”凤妃移步前来,牵过东天珵,“你七姑都被你烦得头痛了。” 东天珵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七姑,你烦我吗?父皇是不是也因为烦我所以不来看我啊?” 风独影眉一敛,望着凤妃。 “这孩子大半月没见到他父皇了,这不吵着要见,可陛下忙于政务哪里得空,所以便带他来这边走走,若碰巧遇上了陛下,也就算他见着了。”凤妃淡笑解释,这样的话说来,未有窘迫未有郁色,清清淡淡的一派从容之色。 若说东始修的众多妃嫔中有让风独影另眼相看的,便只这凤妃一人了。倒并非她无为不争,而是此女甚知分寸,一言一行总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风独影垂眸看一眼东天珵,那小脸上满是黯色。他还太小,不能如他的母亲那样从容面对父亲的冷落,也不能如他母亲那样以淡然来掩饰自己对父亲的想念。 “你父皇这会估计还在忙着,不如七姑教你练剑如何?”她对东天珵道。 果然,一听此言,东天珵两眼放光,面露喜色:“好啊好啊!七姑。”他一把拉住风独影的手,一边转头望向凤妃,“母亲,我和七姑去练剑,明晨再默书可好?” 凤妃抬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道:“你保证明晨一定默书,而且要认真练剑,不能惹七姑生气,我便答应你。” “嗯,我保证。”东天珵郑重点头应承。 凤妃替东天珵理了理头上的束发珠冠,然后抬眸看着风独影道:“那便麻烦将军了。” 风独影淡淡点头,牵起东天珵往凤影宫去:“若是练剑晚了,天珵今日就睡在我宫里。” 凤妃心头一动,冲着风独影离去的背影垂首一礼:“多谢七妹。”她知道,但凡风独影回宫的日子,东始修无论多忙都会去看望妹妹的,今日自也不会例外,那住在那儿的东天珵自然就能见到许久不曾见到的父皇。 风独影摆摆手,未曾回头; 到了凤影宫,刚踏进门,东天珵的肚子便咕噜叫起来,原来先前为着见他父皇,一直忍着不肯用晚膳。风独影弹了弹他的额头,有些好笑又好气地叫人传膳。 虽则先前耍了赖皮手段不肯用膳,但这会再饿,东天珵也不肯失了仪态,小小的身子挺直坐着,因胳膊短,所以让侍从先将菜挟到近前的碗碟中,然后再自己动手,一口饭一口菜地细嚼慢咽,一点也不挑食。 等用过膳,休息了会儿,东天珵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如同向太傅行礼般向风独影一礼,道:“七姑,教我练剑吧。” 其实风独影说是教他练剑本不过借口,此刻见他那小小面孔上一派认真模样,暗想这孩子倒是言出必行。于是叫杜康寻了把短剑出来给东天珵用,领他到空旷的庭院里,然后演练了一套简单的剑招。 东天珵举着短剑,跟着她的动作一招一式的老实练着,等到他记住了后,风独影便停了招式在一旁看着。 小胳膊小腿使来,自然看不出什么威力,但东天珵一遍又一遍的练,既没嫌枯燥,也没有一丝偷懒的意向,那等端正认真的姿态一点都不像个八岁孩童,让风独影面露微笑之余,亦不由轻轻叹息。凤妃倒是教养出了个好儿子,可平常人家里的孩子又岂是这般模样。 练了一个时辰收剑,天已全黑了,宫里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了香汤,侍候两人沐浴。 等洗沐后出来,漆黑的天幕已挂起银色月轮。 风独影披着还有些湿的长发,就坐在廊下擦拭随身宝剑,东天珵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擦着方才风独影给他的短剑。 东始修踏入凤影宫时,便看到廊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由得有些恍惚。 那刻虽是漆夜,但天幕上有明月,廊前挂着宫灯,所以庭院里的光线便是朦朦的一种灰白,不甚明亮,却也不黯淡。 廊下的横栏上,风独影倚柱而坐,手中绢布细细擦拭着长剑,宽大的雪袍,长长的乌发,在夜风里微微飘动,昏黄的灯光洒落在她冷淡的眉眼,显得宁谧慵懒,可手中长剑折射出银月冰冷的光辉,又显出冷峻森严。那仿佛是一卷古画,画着远古战神大战之后片刻宁静的休憩,在那卷古画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在战神的脚旁,衣貌形态,如出一辙。 这样的景象,落在当朝皇帝眼中,是如此安宁静好。 东始修来凤影宫时从不许侍从高声传呼,所以此刻,院中侍候着的几名侍从见着陛下到来,亦只是无声的屈膝行礼。东始修挥挥手,便都静静退下。 轻悄移步,慢慢近前,怕惊动了那画卷里的人。 只是再轻的脚步,于耳目灵动的人来说,与咚咚大响并无差别。 风独影抬首,见到他来倒也没惊讶,只淡淡唤一声:“大哥。”依旧坐着,手下擦剑的动作并未停止。 倒是东天珵听得这声惊了惊,一抬头便见着许多天没见到父皇,赶忙放下剑,起身恭敬的行礼:“孩儿拜见父皇; 。” 东始修冲东天珵摆了摆手示意起身,然后问风独影:“天珵怎么在你这?” 风独影没有抬头,目光注视着雪亮的剑身,一下一下轻柔的擦拭着:“我回宫时正碰上他,想着好久没教他练剑了便带他过来。这不刚好练完,大哥来了正好,天珵还应承了她母亲今晚要默书,你呆会顺道把他送回凤妃宫中。” 东天珵听得风独影的话顿有些惊讶,想反驳说七姑你答应了我今晚住在你宫里的,但一瞬间脑中忽闪现母亲灯下等待的身影,于是咽下了冲到嗓子眼的话,沉默的垂首。 而东始修听了这番话并没什么反应,几步走到廊前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揉了揉有些僵的脖子,道:“天珵,过来给父皇捶捶背。” 东天珵愣了下,紧接着便满心欢喜的应道:“是,父皇。”走到东始修身边,举起两个拳头,不轻不重的给父亲捶起背来。 一时庭中又静下来,东天珵认真的给父皇捶背,风独影安静地擦拭宝剑,而东始修目光静静地平视着,似乎看着风独影,又似乎落在远远的夜色里。 许久,风独影收剑入鞘,将剑抛给一旁的杜康,抬目看了看东始修的神色,她站起身来:“大哥,你有话要与我说?” 东始修没有答话,而是沉吟着,似乎在想如何开口,过得片刻后,他才显得漫不经心地道:“昨日与二弟商议了一下兵马之事,完了后他忽然对我说,你年纪不小了,我们做哥哥的该为你的终身大事好好考虑了。”他说着边抬眸看着风独影,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想法。 可风独影听了,面上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 东始修等了片刻,然后又很是平淡地道:“二弟还说你早过了成亲的年纪,我这大哥若真为你好,就该替你找个好男儿做夫婿。” 风独影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她的目光移开了,片刻才淡淡道:“二哥他是有了妻儿日子过得舒坦,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如他一般才叫快活。” 东始修目光定在她身上。 风独影仰首望向夜空:“大哥,你不用为这些小事cāo心,我早说过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她的声音平淡静然,如同不起波澜的潭水,“这世间男儿于我,可兄弟,可朋友,可敌人,此外再无其他。” 最后一语落下时,东始修心头一震,一时间却是分不清是何感觉,似乎一松,又似乎一紧,然后便是沉沉的如巨石压胸。 良久后,他注目月下耀如凤凰的女子,平静地道:“这世间少有男儿配得上我的凤凰儿。” 风独影没有说话,目光一直望着夜空上的星子,许是因为星子太过明亮,令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微微闭目。 那晚,东始修在凤影宫里呆得不久,戌时便离去,同行的自然有东天珵。 那晚,风独影在庭院中矗立中霄,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夜空,茕茕孑立,神容静谧。; ------------ 二、云渊攀凤4 此后,朝内朝外一直很平静,一日日过去,转眼便到了五月十二日。 这日是南片月的生辰,不过是散生,所以谢绝了那些知情同僚的美意,只在府中摆了桌酒席,就请了兄姐一起吃喝一顿,东始修也换了便服悄悄来了; 席间,白意马道:“今日是蒙成王与北海公主大喜之日,又是八弟生辰,看来今天这日子是个大吉日。” 提了这话头,南片月顿停杯,道:“今日独缺了三哥,这会估计正在那蒙成王的喜宴上喝得开怀,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哼!等他回来了,我得找他要份厚礼。” “也许三哥会带回一名蒙成的美人给你做寿礼。”风独影戏谑道。 “那留给三哥自己得了,美人我有谢茱就可以了。”南片月说得甚是直白。 “哈哈哈……看不出八弟还是个痴情种子。”东始修大笑。 南片月目光扫了几位兄长一眼,道:“咱们兄弟几个,也就三哥有些fēng'liu罢了。” 他这话若叫别人听着,定是不敢苛同,虽则皇逖、白意马、华荆台皆只一位妻室,但娶妻之前身边侍妾也是有一两名的,何况东始修的妃嫔有十多位,几兄弟怎么着也称不上独情专一,只是这话落在在座几人耳中,一时却都思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眼见兄弟都沉默下来,丰极于是举杯,道:“那我们便为三哥干一杯,看他这趟从蒙成回来是不是又会给我们带回一位三嫂。” “嗯,有理。”白意马也举杯。 “可不,三哥向以fēng'liu自赏,倒说不定真会带回个蒙成国的三嫂呢。”华荆台也欣然附和。 风独影也举起杯,却道:“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女人为何喜欢三哥那样的。” “女rén'dà多xing喜甜食,你三哥巧舌如簧,甜言密语信手拈来。”皇逖的话永远是一针见血。 “哈哈……到时三哥府里又要热闹起来了。”南片月则是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成份。 “干!”几人碰杯。 那时刻,千里之外的宁静远确实是在蒙成王的喜宴上,只不过并不似他的兄长弟妹猜想的那样轻松快活。 蒙成的王都这一日十分热闹,百姓都在为国王的大喜而欢庆,蒙成的王宫里则更是热闹非凡,处处都是飘荡着酒香笑语。 作为强盛的蒙成王国的王的大喜日,各国都派使臣前来庆贺,那蒙成王又想借此在诸国使臣面前显摆一下,于是将王宫里重新装饰一翻,处处粉金饰银奢侈华丽,又在王宫最大的宫殿里摆下了百桌华宴,款待各国使臣。 喜宴上,使臣们纷纷起身向蒙成王敬酒庆贺,宁静远自也不能例外,轮到他向蒙成王敬酒时,那蒙成王却道:“宁大人,寡人听说贵国的‘凤影公主’有天人之姿,更兼得一身绝伦的武艺,实为当世第一的佳人,却是至今未曾婚配,闻其原因是说贵国的那些男儿都不喜这等处处比他们强的女子,不知是否属实?” “呃?”宁静远摆出一幅惊愕不知所措的模样; 蒙成王坐在王座上,目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接着道:“宁大人,既然贵国的男儿如此小心眼,那不如把你们的‘凤影公主’嫁到我蒙成来做寡人的王妃如何?我们蒙成男儿最是敬佩这等巾帼英雄,公主若来蒙成必是如鱼得水,胜在贵国孤影自怜。” 那刻,宁静远的脑中瞬间闪过风独影嫁过来后架空蒙成王一手掌控蒙成国最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蒙成纳入大东版图的美好计划,这等省心省力的好事令得他几乎想当场点头应允,只是同一刻,他又觉得脊背上凉嗖嗖的,仿佛他的那六个兄弟全都站在身后以雪刀似的目光刮着他。于是他只能心头遗憾的叹一口气,面上却是绽出和煦的笑容,上前彬彬有礼地对蒙成王道:“本使先代七妹谢过大王的美意。” “哦?”蒙成王眯了眯眼睛,“怎么?宁大人不乐意?” “非也。”宁静远赶紧摇头,“若能与大王结亲,别说是本使,便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也是十分乐意的。只是……”他微微一顿,似有些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蒙成王果然发问。 “只是我家七妹xing子太过彪悍。”宁静远颇有些踟躇,似乎家丑不好意思外扬。 蒙成王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我们蒙成女子可不似贵国的女子讲究温柔贞静,我们蒙成男儿爱的就是那泼辣野xing的女子。” “非也……非也。”宁静远又连连摇头,看着蒙成王,似乎有口难言,畏首畏尾的,一张白净的面孔也憋得红红的,实在是符合蒙成王心中大东迂腐孱弱的文人形象。 “宁大人,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吗,这吞吞吐吐的真让寡人气闷。”蒙成王瞄着宁静远道。 这位大东使臣一到蒙成他即派人盯着,想看看能与大东皇帝结成兄弟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位宁使臣一到王都即携着贵重礼物,像只苍蝇似地到处巴结蒙成的亲贵们,经那些与他结交的臣子们回报,此人不过浮夸之徒,且喜酒hǎo'sè,来了不过五日,便已三次偷偷避人耳目的去勾栏里寻花问柳。想想大东皇帝竟视这样的人为兄弟,封其gāo'guān厚爵信任有加,以此类推,这大东的官员大概也没几个能用的,看来与北海结盟是对的,只待约定的时日一到,便可发兵南下,问鼎中原。 宁静远拧着眉头,甚有些愁苦地道:“其实……我家七妹曾订过一门亲事,对方长得高大英武又出身名门,实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与我七妹相配,也算是天赐良缘。谁知,我七妹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这男儿虽未有妻室,但少时起房中便收有一名婢妾,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没想到我七妹却冲到男方家中,先是把那名婢妾的脸划花了,然后又挖了双目斩了双手断了双足,再扒光了衣裳鞭打游街,打到半死又以麻袋装了沉到井里活活淹死。只说她只一个夫婿,那她的夫婿便也只得她一个妻子,否则皆如此类。” 这番话说完,殿中便是一静,那蒙成王只觉得面上凉嗖嗖的。 而若给帝都里南片月府中饮酒的七人听得,估计风独影会当胸就给宁静远一脚,把他踢飞数里远;东始修会狠削他一顿后关凌霄殿里批一月折子;皇逖会直接给他一拳打破他那张嘴皮子;丰极会很优雅一笑,然后不出半日,宁府里的那些破事便会满帝都传唱;白意马会锁紧了眉头瞪他,至少半月不与他说话;华荆台会撬光了宁府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南片月会时时刻刻跟着他,逢人便指着他说三哥是小人; 总之一句话,宁静远这话若在帝都里说,绝对会很惨很惨,谁叫他没事造谣呢。 可是那话他是在千里之外的蒙成王宫当着蒙成王、蒙成百官及各国使臣说的。而那时,宁静远看看殿中诸人的反应,心里还毫无愧疚地嘀咕着:七妹啊,你就牺牲小小名声助三哥一臂之力,况且这也算是一劳永逸,往后别说蒙成,便是其他诸国估计也没有一个敢向大东“凤影公主”求亲的,如此一来省却你远嫁他乡之忧,诸位兄弟也要感谢我才是。 确实,那刻殿中上至蒙成王,下至蒙成百官、各国使臣,听了这番话后第一个念头生出:这公主岂止个xing彪悍,简直是手段毒辣,可千万不要嫁到我国来;第二个念头冒出:这大东君臣看来皆是无能之辈,如此丑事,竟当着各国使臣讲出,此位宁使臣也算得是猪头猪脑,那位派来如此使臣的大东皇帝足见昏愚。 然后宁静远在殿中诸人心思纷纷之时,又摆出诌媚的姿态道:“大王,本使倒是听闻北海国的长公主美艳非凡举世无双,如今公主嫁到蒙成,与大王正是英雄美人相匹,当世佳话啊。” 听了这话,蒙成王面上神色僵了僵。 原来当初他也是听闻了北海国长公主的美貌,所以在北海说要结盟时便指名道姓地要长公主的,谁知那北海王却只同意出嫁二公主。当然了,这位二公主刚才他是悄悄看过了,那也是千中挑一的大美人,只是心里总是痒痒的想那美名远扬的长公主会如何呢?你看看连大东人都有闻名呢,真不知是何等的美貌呢。于是乎,越想心头那疙瘩越大。 而宁静远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敬完蒙成王的酒后,目光不经意扫向对面的王弟纳尔图,然后举杯走了过去。 那日,大东帝都南将军府里是融融一片的欢乐。 那日,蒙成国的王宫里是喜庆热闹的一片欢乐。 夜里,当蒙成王拥着美丽的新王妃共入锦帐时,zhāo'dài各国使臣居住的西屏馆里,宁静远从一个尺来长的看起来甚是贵重的镂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开时问身旁的侍卫:“赵空,你看这东西旧不旧?” “旧。”赵空看着那仿佛尘封了十来年的物件。 宁静远眯眸微笑,如同一只搂鸡在怀的红毛狐狸,“那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真。”赵空翻眼望着屋顶。暗想,出自你宁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 宁静远满意的点头,将那东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带来了没?” “带来了。”赵空再答。 于是,那晚的子时,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开了纳尔图府的侧门。 ****** 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北海出兵南下,三路进发,直逼大东边境; 二十五日,急报自边城传到了帝都, 帝都里,万事俱备只等此报的东始修振剑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议事。 群臣对于北海来犯,自然分成了主和与主战的两派。 主和的一来认为立国不久,国力尚弱,不宜兴兵;二来认为蒙成与北海新近才结了亲,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显见是宁大人出使蒙成失败了,蒙成必是与北海达成密约,若我朝与北海开战,其必然乘机攻袭我朝,到时两面受敌,我朝险矣。因此,莫若舍些财帛,以求休战。 主战的则认为未战求和,天朝颜面何存,且有一便有二,这等示弱舍财的先例决不可开;况且北海区区弹丸之国竟敢妄图窥视我天朝大国,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气,自是应该重兵压境,打他个落花流水,以彰显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 两派各持己见,东始修不与表态,是以当日未有定论。 二十八日,又有急报传入帝都:蒙成发生内乱,王弟纳尔图举兵谋反。 至于纳尔图举兵的原因,则很简单:王兄夺了本该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遗诏为证,王位本是要传给他的。 先代蒙成王儿子有七个,只是夭折了两个,成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三个,最后留下的只此代蒙成王与纳尔图。此代蒙成王为长子,是侧妃生的,纳尔图为第三子,却是王后生的。当年两人为着王位那也是互相较劲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两个儿子中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到最后死的时候都没说个准数。结果,先代蒙成wáng'gāng一闭目,长子便集结了国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为强的带了一万精兵围住了王宫,于是乎很顺利地登上了宝座。如今,纳尔图忽然从先王的某个老侍臣手中得到遗诏,自然就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按照蒙成王与北海王的秘密约定,五月三十ri'běn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只能专心平息国内叛乱,哪里还能腾出手脚出兵大东。 那时候,宁静远一行已在归国途中,离帝都还有两日路程。 二十九日,东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议事,等群臣到齐了,他一把将丰极推了进去,自己拍拍手,很是潇洒的去了凌霄殿。 一个时辰后,丰极率先启门而出,身后群臣相拥,个个满脸敬服。 这世间,有一种力量叫“美”,而这种“美”又兼得了绝伦的才具之时则更为强大,而当这种“美”还拥有了正义与正气之时则是所向披麾。 在元鼎年间,有一句话广为流传:这世上没有人能违背“大东第一人”丰极丰太宰的意愿。 “大东第一人”的称号不是给站在大东最高位置的皇帝东始修,也不是给那个武功盖世无双的“血焰将军”皇逖,而是那个有着“大东第一美男”之称的丰极。 五月三十日,东始修下诏,御驾亲征北海,“凤影将军”风独影随驾,其不在期间,太宰丰极总领朝政,太律皇逖协之。 那日未时,宁静远一行回到帝都; 晚间,兄长弟妹在“柳谢酒坊”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华荆台问他:“三哥,那蒙成的内乱是你搞的鬼吧?” 宁静远正气凛然的道:“我区区书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只有精兵数万的纳尔图王才能担此重任。” 白意马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便为我们解除了蒙成之忧。” “哪里哪里。”宁静远摆出谦虚模样,“我也只不过是顺手推波助澜罢了。” 几个兄弟听了他这话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推波助澜?这“推波助澜”里不知藏了多少阴毒的诡计。 而南片月看着兄长那虚伪的模样更是寒毛直竖:“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可不。”连风独影都感慨起来,“若哪一日我们几个对立,那我宁愿与武功第一的二哥开战,也不要与三哥你为敌。” “说什么傻话呢。”宁静远左手抚了抚妹妹的长发,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面上一派兄长的慈爱之色,“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与你们为敌。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宁愿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让你们为难啊。” 听了他这话,风独影是斜着眼睛满脸怀疑的瞅着他,南片月则抓着他的手一脸欢喜害羞的模样道:“三哥真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啊。” “说起来……”丰极笑容可掬地看着宁静远,“其实我们也可学学那北海嫁位公主过去,到时岂止解了当前之忧,还可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将蒙成纳入掌中。” “是呢。”宁静远很顺当地点头,“我当时还真想答应了把七妹……”话到这断了,只因身侧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砰!砰!” 一左一右两个拳头同时送到,力道都是恶狠狠的。 于是乎,第二日早朝时,群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近日又为王朝立下大功的宁静远宁大人,见他两个眼眶都乌青的,不由都关怀备至的问候原因。 宁大人摸摸眼眶,然后一脸无怨无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远,忧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难以成眠。这皆小事,多谢诸位大人的关心。” 哦……众臣闻悉,无不心怀敬重地看着他:“宁大人原来是因为日夜忧虑家国大事才至此,真可谓国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 “哪里哪里。”宁静远诚恳又谦逊地向众臣致谢。 远远瞅着的南片月直觉得牙根发酸,对身旁的华荆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 华荆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会知道了。”; ------------ 二、云渊攀凤5 六月初一,黄昏时,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杜康禀报风独影时,她犹疑了片刻,才道:“请他过来。” 杜康去了,过得会儿,便领着顾云渊到来。 那时正是黄昏薄暮,绯艳的霞光满天地流泻,将院中的绿树红花衬得格外明媚,于是梧桐树下的那一袭白衣便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皎洁。 听得脚步声近前,风独影并未起身迎客,依旧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一卷书搁在腰间,眼眸静静望着天际。 顾云渊到了后也不言语,只是凝眸含笑看着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赏一幅名画,而不是面对着一位官阶数倍高于他的大将军。 许久,风独影的视线自天边移回,转头望来,眸中绮霞映染,如琉璃宝石,华光流溢,璀璨慑人,目光对视的刹那顾云渊心头一悸,瞬间脑中空白一片。 “你来何事?”风独影坐起身。眼见杜康已将竹榻上摊着的书归置一旁,她手一抛便将手中的书抛至那垒起的书堆上。 顾云渊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有仆人奉上热茶,然后随杜康静静退下。 “自将军搬出宫,下官还未曾来府上拜访,今日得闲,便来看望将军; 。”他闲闲笑道。 风独影闻言淡淡睨他一眼,“现在看过了,本将很好,顾大人就请回吧。” “唉!”顾云渊顿长叹掩面,摆出伤情的模样,“下官才来这么片刻,将军便要赶人,亏得下官这么多年对将军都是情真意厚,却连顿饭都讨不到,将军可真是无情啦。” 风独影眉头跳了跳,扬声道:“杜康,送客!” “诶,别!”眼见真要遭驱逐了,顾云渊赶忙摆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将军的。” 于是风独影摆手挥退闻声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说!” “咳咳。”顾云渊清了爽子,又端正了仪容,才道:“将军,为何将下官的名字从随军官员名单中划掉了?” 他这话问出,风独影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眼眸亦转向别处。 “将军难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顾云渊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没一会便又故态复萌。 听了这话,风独影倒是转回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为如何?” 倒想不到她会这样问,顾云渊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东的臣子,自是赞同的。” “哦?”风独影凤目里眸光一闪,看着他再问,“理由呢?” “当日太宰大人于景辰殿里劝说诸位大臣时便曰‘强敌环视,何谈休生养息;征讨北海,则敲山震虎以慑诸国’。”顾云渊顺口出丰极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话。”风独影下巴微抬。 顾云渊抬眸,眼中光芒一闪,便又淡化于无。 风独影心中一动,不由看着他,确切的说,看着他的眼睛。人的心里闪过什么心思,他的眼睛都会有所流露。而顾云渊虽然容貌不甚出色,却有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于其下的双目便显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纤尘的清洌。 过得片刻,顾云渊终还是答了,答得言简意赅:“杀虎自不能待其雄壮凶猛时。” “哦?”听得此句,风独影挑眉,凤目中隐约一抹赞赏。 “下官回答了将军,将军却还未回答下官呢。”顾云渊一瞬间神色便又恢复随xing的轻狂。 风独影敛了敛眉,才道:“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必要去那刀剑如林的战场。” 顾云渊顿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为了相伴将军左右。” 对于他的这些调笑,风独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着顾云渊。这几年来,这人朝上朝下引人侧目,她却一直看不透这人。世人入朝,要么是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要么是贪求富贵嗜好权势,而眼前这个人却全然不是; 。若是为了富贵权势,他不会数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时今日还只是个八品文曹;若是为了国家百姓,他便更不该言行无忌,以至屡遭贬斥而屈就一身才华;若真是为了她……她摇头屏弃脑中所想。 这个人,他入朝来,难道功名利禄无一所求? “顾云渊,你有经国济世之才,本是该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属,你为何不将一身才华施于家国百姓?” 这一语,实出意料之外,以至顾云渊在闻言的刹那心头巨震,直愣愣的看着风独影。 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已令满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赞赏,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羡慕……而风独影,无论他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漠然无视,仿佛世间并没有一个顾云渊。却不曾想到,她对他还有这样的期待―――国之辅宰。 那刻,顾云渊心头升起复杂的感觉,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 而风独影自竹榻上站起来,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树下立定,仰首看着满树火红的榴花,许久,才淡淡的隐带叹息道:“顾云渊,这石榴花开得虽艳,可若来一场狂风暴雨,必是满地残红,不但艳光不复,来日更不会有果实。” 这样的双关语,顾云渊自然听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树下,红花衬映,霞光镀染,那袭白衣在暮风之下绚烂胜锦。于是,他忍不住长长叹息:“将军与下官这一番话语,是因为关心下官,还是想要为朝庭留一个人才?将军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为书生不宜战场,还是因下官痴缠将军?” 他的话问出了,风独影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苍穹,那姿态随意却又遥远。 顾云渊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涩苦之情,以至一贯潇洒轻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后以一种自嘲的语气道:“承蒙将军看得起,认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随军出征北海了。” 风独影闻言,回首侧目。 “太宰者,帝之辅也,领百官,治天下,济苍生。”顾云渊放开手,面容已复端静,眼神亦悠长深远,“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将归入我朝,而作为将来要治理它的国之宰辅,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亲身经历,知其地貌,知其民风,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溃,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话说完,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异光。 “再说,下官虽是跟随北伐大军,但并不去前线战场,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剑弓马非我之长。”顾云渊侧首挑眉,又是一派fēng'liu之态,“如果将军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将军太过在意下官了,竟是……”说到这他顿了顿,而对面风独影已斜目望来,可他笑笑,颇是不怕死的道,“将军是舍不得下官有一丝危险啊。” 果然,他话一落,风独影凤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剑光,利得能将人斩成几段,可顾云渊坦然对之,无惧无畏,一派潇洒从容。 显然风独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过榴花,越过院墙,远远的落去。 顾云渊看着她,无言的笑了笑; 院中静默了那么片刻后,风独影才开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谢将军成全。”顾云渊眉开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与将军出死相随了。” 又来了。风独影无奈抬手按了按眉心,“军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为之。”然后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远处的树荫下走出。“方才你已听到,去将顾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转过身,移步竹榻前,依旧一手按在额头,一手端起茶杯。 顾云渊看到了,可他不动,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闻顾云渊告辞,风独影终于再次移眸看向他,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让你这般头痛吗?” 幽幽低沉的声音,不同前刻的轻狂调笑,清洌的眸子这刻因为蕴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不由心弦一颤,刹那怔然。 “这么些年,难道我只是让你头痛?”顾云渊苦笑着叹息。 风独影听着,冷冽平静的凤目里终是波光一闪,“顾云渊,不要将心思放在本将身上。” 顾云渊闭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头。 这是数年来第一次,风独影没有对他的心思漠然视之,亦是数年来第一次回应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顾云渊,世间好女子多如繁花。”风独影放下茶杯,侧首,目光轻飘飘的望向那一树石榴花,“你只要抬头望去,自然能寻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视的。” 顾云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看着满树火红明艳的榴花,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你。” 风独影闻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树下,不曾言语,可那纤长的背影自然而然流泻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这般……”顾云渊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带出回忆之色,“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往前去,那姿态高贵如云端凤凰,令道之两旁的所有人……无论是官是民,在见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可我那时却舍不得低头,我望着你,那一瞬间心头生出的念想竟是想与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样跟随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同行。” 风独影的背影纹丝不动。 顾云渊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自顾低声道来:“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 。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听着身后的话语,风独影心头如被什么重重磕了一下。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回身,目光望入一双坚若磐石净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间心神恍荡。 这个人,在屡遭贬斥屡受委屈之后,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时,却依能如此坦然立于她面前,依旧不亢不卑地表达他的心意,数年如一日。蓦地心头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难禁,当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对着顾云渊微微一笑,轻松的轻淡的不带一丝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渐渐隐去的晚霞,璀璨慑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残艳余韵却更是荡人心魄。 “顾云渊,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只是……我此生已无此荣幸。”她的声音不再似从高空传来般的遥远,而是如耳边的轻轻细语。 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可看着她唇边那朵若初雪般静寒空华的笑容,顾云渊心头如冬夜般冷寂,“为何?” 风独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却在指尖碰着花瓣之际收回了手,吸一口气,然后声音和着呼出的气息而出,如同一声低长的叹息。“顾云渊,你看我今日无限风光,可你不知过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过的。”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不知我这双手上有过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岁之前便与我相识。”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凤目里已重蕴冰雪,“顾云渊,你我离得太远。” 顾云渊一震,还未及开口,风独影已抬手阻止他:“你这样的人,该取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后生儿育女,然后一展抱负,做个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我言尽于此。” 话音落下,她不等顾云渊回应,已是转身绝然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满庭芳华的院子瞬即空寂,顾云渊静静矗立,片刻才轻轻叹息:“那些过往,我未及参与,又怎会在意。你和我是从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开始,虽则远,但我自会一步一步走近,终有一日会站到你的面前。” 那句话,要告之的人已然走远,可他对着空旷的院子脉脉诉说,她听不到不要紧,只要他能做到便好。 收敛起心思,打点起精神,他从竹椅上站起,转过身准备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身形顿住。 前边的槐树下,丰极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已站立多久。 院子里的两人,一个容貌普通,不过八品文曹,居于官阶之末;一个容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 可是那刻,两个男人隔着数丈之距,遥遥相对。 一个目光深沉,雍容雅丽如玉树;一个目光坦然,颀长雅正如碧松,从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悬殊的两人,竟隐有旗鼓相当之气势。 对视许久,两人彼此微微颔首,然后一个入内,一个出府。 擦肩而过之际,一阵暮风拂过,六月里,却是凛冽如刀。; ------------ 三、天下何限1 元鼎三年六月初四。 北征大军起程之日,百官于帝都北门外送行。 城门之前,大军静立,铠甲灿目,一眼望去,那威武雄壮的气势令人屏息。而半空中,旌旗飞扬,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迎风招展的苍龙旗与白凤旗。赤色旗帜上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盘踞云间,那是乱世中威震群雄的东始修的苍龙旗。黑色旗帜上一只白凤展翅翱翔云空,则是曾令诸英闻风丧胆的风独影的白凤旗。 万军之前,两骑矗立,赤甲黑马的是当朝皇帝东始修,白马银甲的是“凤影将军”风独影; 。当百官行完礼后,东始修一抬手,大军齐喝,刹时声若雷鸣,气震天地。 喝声未止,风独影马鞭一扬,顿如箭驰去,银甲在朝阳下闪着灼目的光芒,綉着华丽凤羽的白色披风被风吹拂着在半空飘扬,仿佛是真的凤凰展翅,绚烂至极。而在她的身后,千军万马如奔流浩荡跟随,那等雄豪壮观,令群臣百姓震叹惊艳:风将军实不负“凤凰”之名也。 “七妹果然最喜的还是出征。”目送大军之前遥遥领先的一骑,宁静远轻轻感叹。 “这一点上,大哥与七妹是一致的。”白意马则道。 “呵……”宁静远轻笑一声,点头。 “所以大哥才抛下我们兄弟几个,只带上七姐。”南片月嘀咕着。 “八弟你就死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给你机会再出战的。”华荆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哼,别忘了大哥才是皇帝,他的话才算数。”南片月不服气。 “咱们走着瞧,看谁的话算数。”华荆台不以为然。 眼见这两人又要斗上嘴了,皇逖目光一扫,顿各自收声。 宁静远看着不觉好笑,目光掠过一旁的丰极,见他依旧望着大军远处的方向,不知怎的心头便有些恻然。 等到大军消失不见影儿,送行的朝臣百姓纷纷散去,六兄弟自也是打算回府。 华荆台正想提议去宁静远府中打劫一顿的,话没来得及说,宁静远却已望着皇逖道:“二哥,我们一道走走如何?” 听了这话,华荆台赶紧道:“三哥你与二哥顺道买些好酒回,我与四哥、五哥、八弟先去你府中等你们啊。”说罢冲着丰极、白意马、南片月使眼色,三人会意,都附和道:“二哥、三哥,我们先行一步了。” 于是四兄弟打马先去了宁府,赶在宁静远回府前一窥有否藏着蒙成měi'nu。 等人潮都散了,兄弟也走远了,皇逖问:“三弟是有事要与我说?” 宁静远点点头,目光一扫,然后指着数十丈外的一处山坡道:“二哥,我们去那边如何?” 皇逖点头。 骑马到了山坡上,立于高处,竟还可看得远处半空中扬起的滚滚尘土,显见是大军所过之处。两人下马,遥遥望着远处,半晌后,皇逖开口:“三弟要与我说什么?” 宁静远收回目光,“听说二哥有意让顾云渊做我们的妹婿?” 皇逖点头:“我是有说过这样的话。” 宁静远摇头:“二哥,不可。” “为何?”皇逖目光一闪。 宁静远目光眺望远处片刻,才道:“二哥,我知道你是疼爱七妹所以才如此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唉,其实就这一个妹子,我们兄弟几个又有谁不是疼她入骨。但是……此事却是万万不可为。” 皇逖目光一凝,不语。 “二哥,你我皆知七妹何至今日依旧未嫁。”宁静远望着远处半空中飞舞的尘土,心头便也似灰扑扑的蒙着一层,“若你真要把七妹嫁给顾云渊,先不说大哥与四弟的反应,便是七妹那里也不会答应的。” 皇逖默然片刻,才有些气愤又有些怜惜的道:“就因他二人,才至七妹蹉跎年华,有时我真想给他们一人一巴掌。” 宁静远闻言苦笑:“二哥,若真是一巴掌可解决的事,我们兄弟何至于为难至今。要知道今时今日,一个天下至尊,一个执国太宰,皆是牵一发而举国动,一个不小心便可酿成覆国大祸。” “唉。”皇逖难得的叹一口气,亦是满脸怅然,“我还真不知到了今日,他们三人到底谁错,又是谁错得更多。” “谁也没错。”宁静远也叹气,“只是……四弟那事事求全的xing子,可谓成也它,败也它,才有了今日进退不得之境。” “也不能怪四弟。”皇逖摇摇头,“当年之事,换作你我亦只能如此,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 宁静远顿了片刻,抬手抚了抚身旁的骏马,才道:“这些年,你我兄弟皆娶妻生子,唯四弟孑然一身,想来那亦是缘由。” 皇逖没有出声,又沉默了片刻,才转头看向他:“你我便只能如此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个弟弟一直是最聪明的,永远有层出不穷的奇谋异策。 被皇逖那隐含期望的目光一看,宁静远无奈摇头:“二哥,若有法子,我何必等到今天。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可以用计谋用手段解决,但唯一不可改变的便是人之心意,那取决于人之本心。所以……二哥,无论是你为了四弟,还是真的中意顾云渊,那念头都得打消。”他看着皇逖,神色难得地严肃认真,“谋国者不分君子小人,但治国需得君子直臣。顾云渊是君子,是人才,万不可将他卷入其中,那只会毁了他。” “我知道。”皇逖点头,“只是啊……” 后面的话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宁静远自是明白,他轻轻叹一口气,惆怅无比:“我们只能希望,过些年,他们各自都淡了心思,那时自然就无所顾忌了。”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又或者就这样过下去,至少我们八人是在一起的,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变。 对于他的话,皇逖静了许久后,才道一句:“世事变幻莫测。” 那一日,两人皆默认了维持现状不变,可日后所发生的却也应验了皇逖那句“世事变幻莫测”。 ****** 而在遥远的北方,大东皇帝率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消息一传到北海王都,顿引起了上上下下的惊慌。 本来北海王踌躇满志。二十年余年的经营已国富民强,又与蒙成结成盟约,正想着挥军南下大展鸿愿,即算是不能问鼎中原,至少也可瓜分大东半壁江山,这既会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千秋功业,亦是为着北海王朝的千秋万代;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刚有了动作,那蒙成竟发生了内乱,不但定好的联兵之举未能成约,而且大东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更可怕的是他的主动出兵给了大东征讨北海的大义名份。 如今,北海大军三路进攻大东边城大垅、郢城、宥城,可三城之兵力、粮草竟是出乎意料外的充足,攻城数日,一城也未能拿下,反是己方折了不少兵马,由此看来,南下之事定是早早泄密,让大东人有了准备,而正在这等进退不得的时刻,偏偏又传来了大东大军北伐的消息……正是出师未捷势先消! 而朝中闻得消息,顿时一片慌乱,人人自危,大部分臣子皆上表奏请大王赶紧休兵求和,只有少数臣子表示愿拼死力抗。 北海王坐在朝堂上,漠然的听着殿下大臣们的议论纷纷,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北海今日虽是比过往要富强,但是无论国土、财力、人口皆不能与比它大了十数倍的大东相比。但是强敌在侧,又如何能安心?只有趁其力弱之时一举击溃,才能有自身的百年安好。因此他才定下与蒙成结盟之策,若能合两国之力,必能击溃大东铁骑,吞下大东沃土,只可惜……万事俱备之时,那股东风———蒙成大军———竟不能赴约!如今,北海势单力薄,以弹丸之地的十余万兵马,去抗衡大东的身经百战的二十万精锐铁骑,其胜负……不敢猜想。更何况……这次领兵的不但有大东的皇帝东始修,还有那个令敌闻风丧胆的“噬血凤凰”风独影! 唉!北海王心里无声的重重叹气,沮丧、懊恼、愤慨、无奈等等滋味交夹一起,如一块烙铁在心头翻来滚去。可作为一国之君,他亦不能如朝臣所请般,向大东屈膝求和,那样北海将永世屈服于大东之下,那样他一国之主的颜面何存,他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地下的祖先,他又如何面对国中百姓后世子孙! 权衡良久,北海王下旨,命三路大军退兵,回守镐城、僰城、癸城,必要将强敌阻于国门之外。一自是期望退兵后,大东皇帝眼见边境无事,或也能退兵回朝;二是坚守三城,令得大东久攻不下,那时候与之议和,自比如今求和要来得有颜面,手中亦握住了讲和的条件。 王命传下,北海的三路大军便都停止进攻大东边城,退回了本国的镐城、僰城、癸城。 镐城、僰城、癸城乃北海接壤大东的三座边城,三城的兵马分别为四万,三城彼此相距不远,形天然犄角之势,可互为支援,是以这三城亦可视作为一座拥有雄兵十二万、粮草充足的坚固城池。守这三城的三路大军的将领分别是镐城北弈赫、僰城北弈业、癸城伏桓。其中伏桓是北海卓有战功的名将,而北弈赫、北弈业兄弟则是北海国的三王子、六王子,在国内也是素有能名。此次南下出兵,北海王任伏桓为主帅,派两个儿子为左右副帅,也是存着历练儿子、考察其才之心,以备选立王储。 六月十二日,大东大军抵宥城,当夜休整。 十三日晨,风独影率十万大军先行起程,往北海进发,东始修依停驻宥城。 十三日酉时,大军抵奚山坡,此处距东边镐城五里,距西边僰城七里,直往前走距癸城十里。风独影命大军在此扎营。 闻得东军已至的消息,镐、僰、癸三城三将严阵以待。 十四日,东军却并未有进攻之举,北弈赫、北弈业、伏桓三人分别得探子回报:东军的主将风独影于营前摆下擂台,让众将兵比武,胜者当她的副将; 。那一日,东军大营里只闻得阵阵喝彩之声。 十五日,东军依旧没有攻城,探子回报北海三城主将:东军在为选出先锋摆酒庆贺。那一日,东军大营里只闻得酒香阵阵。 十六日,东军大营一片安静,还是未有攻城之举。 尽管如此,镐城、僰城、癸城里的北弈赫、北弈业、伏桓警惕如昔,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同样的,他们也没有出城攻袭东军之举。北海王的旨意是“守”,坚守城门,不让东人踏入一步。这同时也是国中大部分臣将的意愿,将东人拒于国门外,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双方言和。因此,主将伏桓下达的命令即是: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但凡一城受袭,两城即救。 十七日,卯时。 天暗人困的黎明时分,东军四万铁骑忽悄悄的迅速地奔袭镐城。 得探子报讯,僰城北弈业、癸城伏桓瞬即分别派遣二万兵马增援镐城。 于是,当四万东军一到镐城外,等候已久的北弈赫便领兵出战,再加上随后赶到北弈业、伏桓增援的四万兵马,兵力悬殊之下,双方激战不到半个时辰,东军即败逃。北军未有追击。 此一战虽小,却是打败了闻名天下的“凤影将军”风独影麾下的将兵,顿令北军上下颇为振奋,倒是三位主将并未如众人般为初战告捷而喜形于色。 镐城里北弈赫只是不屑的笑笑,暗道:那不过是东人的佯败,目的是想引我追击再暗设伏军袭击我罢,小王才不上当。 僰城里的北弈业亦为自己的英明推断而自得:风独影明明有十万之众,却只出兵四万,显然是为着试探我军的情况,这么点小伎俩小王岂会看不出的。哼哼,这风独影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么。 癸城里的伏桓却寻思:威名远播的“凤影将军”便只这么一点能耐? 而紧接着,风独影的举动更是令得不屑的更不屑,自得的更加自得,寻思的更是不解。 十八日辰时,东军四万兵马攻击癸城。 自然,伏桓领兵出城迎战,镐城、僰城里的北弈赫、北弈业兄弟得信亦即派兵增援,半个时辰后,东军败逃。 一时间,三城北军纷纷讥笑:所谓神勇盖世的大东铁骑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堪我北海精兵一击。诸将领更是认为这“凤影将军”的威名想来是夸大了,只从这几日她这等人人皆是一看即知的行动来看,实没什么名将之才,不过是庸昧之辈罢了。 因此,到了十九日,探子回报东军大营卯时有动静时,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北弈业、北弈赫兄弟只是嗤笑一声:这风独影又想攻城了?这回她攻哪呢?她要攻便攻呗,小王等着她。便是癸城里伏桓闻得消息,亦只是命令将兵做好防守或增援的准备。 卯时一刻,探子回报东军往僰城去了。 镐城里北弈赫得知,打着哈欠想:反正伏桓也会派兵增援,东军定又会无功而返,这来来回回的奔波着实也辛苦……于是,他又躺回了被窝,只是派属下一名副将去点两万兵马,辰时出发增援僰城,走走过场吧; 而僰城里北弈业闻说东军来袭,想着东军要来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于是懒洋洋起身着衣,又吩咐传唤将士于虎啸堂听令。 那一日,旭日自东方升起,金红的朝阳照耀大地,青山绿树,红花赤霞,显得一切都生机勃勃的。 在那明媚的朝色里,一道黄尘横贯半空,滚滚奔来,遮天蔽日。 那是铁骑疾速奔驰扬起的尘土。 所以,当北弈业不紧不慢地洗漱过,正准备用早膳之时,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地奔来:“殿下,不好啦,东军……东军来了!” “砰咚!” 碗自北弈业手中滑落,汤汁瞬间浸湿桌布。他抬头看着那气喘吁吁的士兵:“你说什么?什么东军来了?他们怎么可有这么快?”不过两刻,他们怎么会就到了? 士兵还来不及回答,虎啸堂里的诸将也闻报赶到:“殿下!东军已到城下了!” 当北弈业领着众将急奔至城楼时,只见灿阳之下那于半空中迎风飞扬的白凤旗! “是……是凤……凤影骑!”有人惊呼。 “殿下……这……这是风独影亲自到了!”有人骇叫。 城楼之下遍布银甲耀目的铁骑,银盔之顶皆缀红缨,丝丝缕缕飘扬风中,放目而去,如鲜艳的红绸在飞展,再看却似那滔滔不绝的血河! 那是凤影将军所向披麾的“凤影骑”! 那是破城无阻歼敌无数的“白凤凰”! “这……”城楼之上,饶是见惯阵仗的北弈业此刻也被城下“凤影骑”的杀气所迫而面色苍白。 “殿下……”身旁副将见其脸色不由担心。 这才是大东铁骑真正的速度吗?迅若奔雷,顷刻即到! 这才是大东铁骑真正的气势吗?势若渊岳,杀意浸肤! 北弈业呆呆望着城楼下。 “殿下,殿下!”副将连声呼唤。 “嗯。”北弈业回过神来,看着副将,“快!再派人往镐城、癸城传迅,请他们速派援兵!” “是!” 北弈业转头,看看身旁的诸将,竟是一个个面色惨淡神色慌张。 还未战,竟已战意全消! 回转身,目光移向城楼下那遍地的银白嫣红,明明数万人于此,却鸦雀无声,可那气势却仿佛白浪赤洪翻滚而来,那等雄姿是百倍胜于己方; “传令,全城将士坚守不出!” “是……是!” 朝阳越升越高。 一刻过去。 两刻过去。 三刻过去。 ……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也过去了。 城楼上,那拉弓的手已酸痛,那举刀的臂已酸麻,那准备好的滚木雷石搁满城楼,那滚烫的热油亦已冷去……可是,城楼下的东军没有一点动静,依旧矗立如渊,依旧盔甲如银,依旧刀枪雪亮,就是没有一丝进攻之举。 怎么回事?三哥与伏将军的援兵为何现在还未到? 城楼上北弈业在想。 这东军为何不攻城? 僰城里所有的将士都在想。 他们疑惑于城楼下纹丝不动的数万东军,他们忐忑于援兵为何这么久都不曾到。 “嗒嗒嗒嗒……” 蓦地,远远的有蹄声传来,然后越来越近,放目远望,已见半空中滚滚尘烟。 一时间,城楼上的北军将士无不心喜,这定是援兵到了! “嗒嗒嗒嗒……” 蹄声越发近了,然后便看到铁骑如云而来,旌旗飘展于半空,顷刻间便到了跟前,待看清了,城楼上的北弈业及诸将士顿如坠冰窖。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北弈业等还未及回神,那震天的吼声已破空传来,如惊雷乍落,震得僰城所有将士心魂都散了。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万骑奔来,吼声阵阵,如雷鸣,如洪啸,僰城里一片惊慌。 当尘土止歇,飞骑收足,城楼之上居高而望的北弈业等人已可清晰看到,对面刚至的将兵衣甲染血,刀剑见红,显见是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而当东军阵前高高挂起一颗头颅时,北弈业眼前一黑,顿一阵晕眩。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那吼声震天动地,只把城楼上的人惊得魂飞魄散! 诸人看清———那颗头颅赫然是三王子北弈赫! 镐城破了? 镐城竟已被东军攻下了?; 可是,风独影不是在这里吗?那为何镐城会破?伏将军呢?癸城又怎样了?为何援兵不至? 而在僰城上上下下一片慌乱之时,城楼下蓦然鼓声大震。 “咚!咚!咚!咚!咚!咚……” 北弈业醒转神,便闻战鼓齐鸣,然后便见东军阵前,一骑上前,白马银甲,长剑如虹。 “攻城!” 清亮冷利的喝声落下,长剑在空中划下雪亮的弧线。 霎时便见银甲如潮,汹涌奔来。 大东铁骑终于发动攻城。 早已锐气耗尽心慌神乱的北军,哪里抵挡得了养精蓄锐的大东铁骑。 金戈铁马中,厮杀震天! 血雨腥风里,哀嚎恸天! …… 《东书?列侯?凤王传》记: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凤王一日取镐、僰两城。 两城的攻取,无数大东士兵liu'xuè,无数北海士兵陈尸,但落到史家笔下,不过寥寥几字。 在僰城攻破,北弈业被生擒时,他依旧不明白,何以他就这样败了,他的兄长北弈赫守着的镐城又是怎么破的,伏桓将军为何不来救? 他自不会知道,当风独影领着“凤影骑”围住僰城之时,当镐城的两万援兵驰出城后,她麾下副将晏瑕叔便领五万大军攻取镐城,而北弈赫还在睡梦之中。 镐城被攻个措手不及,顷刻间便易了主。而两万援兵出城不久即遭伏击,尽歼于蝥谷。至于伏桓,当他准备领兵相救僰城之时,便见城外尘土飞扬,五万大东铁骑将癸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惊震之下,只见城外赤色苍龙旗于风中张扬。那是大东皇帝东始修亲至!那一瞬间,他已知镐城、僰城不妙,当即下令,死守癸城不出。 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天空碧蓝如洗,骄阳华灿如金。 那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不曾为镐城的尸丘而惊,亦不曾为僰城的厮杀而怯。 只是日夕cāo练少有征战的北军如何是纵横沙场杀敌无数的凤影骑的对手。 王室养尊处优的王子北弈赫、北弈业如何是九岁即在刀剑血火中淬炼的风独影的对手。 更何况,身经百战的大东铁骑在兵力上也远胜北军。 所以,镐城破了,僰城亦收了。 夕阳斜下时,凤影将军的白凤旗已飘在僰城城楼上。; ------------ 三、天下何限2 在僰城攻破之时,癸城城楼上,伏桓眺望对面。 如血的残阳之下,五万大东铁骑静若山岳,然后一骑缓缓驰出,即算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亦可清晰感受到那人张扬至极的气势,漫不经心的抬眸扫一眼城楼,仿有雷电疾射,癸城城楼上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便是伏桓亦不禁抓紧了腰间的宝刀,一瞬间汗流浃背。 那人一眼间的气势似可将天地扭转! 那便是大东王朝的开国皇帝东始修吗?! 伏桓紧紧盯着那一骑,想看看那个终结乱世开创新朝号称不世英雄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神骏非凡的骊龙马上,那人布衣散发,剑眉若飞,与其说是盘踞金殿的帝王不若说更似是纵横江湖的大侠,顾盼之间是张扬着豪放霸气。 对面的东始修亦眺望癸城,见城楼将士挺拔,刀戈齐整,自有一种肃严之气,不由赞一句:“这伏桓还不错。”随即又吩咐:“离城百丈扎营。” “是。”众将领命下去。 待营帐扎好,东始修入营休息时,问他的侍卫龙荼:“风将军今夜在哪里歇息?” 龙荼答道:“风将军在僰城。” “哦。”东始修点点头,没吭声了。 那时刻,僰城城外东军营前,北弈业一个踉跄,被人推进了主帅营帐。 等他站稳了,抬头便看着正对帐门的一方书案,一名年轻男子正伏案疾书,听到声响,那男子抬头向他望来,目光平静淡然,然后转头将目光调向一侧。 北弈业顺着男子的目光望去,便见一旁的木榻上斜倚着一名白衣女子,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一卷舆图,乌黑的长发如一泓墨泉泻下,挡了她的面容,只看得一双纤长的素手在翻动膝上的舆图,手腕转动间带起衣袖拂动,便有华光潋滟,凤羽翩翩。 那一刻,不需看清女子的面容,亦勿需人言明,他自是知道了这人的身份———大东的“凤影将军”风独影。 “将军,北海的六殿下请到了。”安静的帐中,年轻男子开口,那声音平和低沉,甚至对他这俘虏亦做到了“客气”,毕竟一个阶下囚何谈“请”字。 白衣女子抬首,目光移来; 那一霎,仿佛千万颗明珠同时绽放光芒,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有那么片刻后,北弈业才看清了榻上那个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后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凤凰”为名,她何以爱着白衣银甲。 九天之凤,何其耀目,可她只一双眼睛,便熠熠慑人,如日之明灿,兼月之冷华,而这世间,亦只有那最素净的银白,才衬她那周身流溢的艳光炫色。 “白凤凰”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亦是眼前这个女子,令他城破将亡,令他数万兵马一日尽殁! 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目光,却能如此的平淡散漫。 瞬间,胸膛里燃起一股愤恨。 押了他过来是想折辱他吗?还是想看他涕下求饶?他堂堂北海国的王子,岂会做寡廉鲜耻之辈。 “成王败寇。小王今日败在你手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妄想小王屈服求饶!”北弈业冲着风独影喊道,是一口标准的大东话。北海与东、蒙相邻,常有往来,是以民间多有通晓两国语言的,他们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说能写两国的文字。 听了北弈业的话,风独影倒也不惊奇,只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阶下囚,我还需你屈服么。” 北弈业语塞,只觉那笑似乎是在讥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恼怒,恨声道:“你也别妄想扣着我来威胁父王和伏将军。” “呵呵……”风独影轻笑出声,“本将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来胁迫,这等事本将不屑做。” 听了这话,北弈业更是羞窘难堪,“那……那你抓了我想干么?”三哥已亡,僰城破时,诸将大多战死或被斩首,却只有他被留了xing命。 风独影目光打量着北海国这位年轻的王子,心想他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 而被她这样注目着,北弈业只恨不得能有个什么遮挡一下,不想如此狼狈的暴露于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让他形容扫地尊严再无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觉异常复杂,面前这个人是敌人,是仇人,可是……这个仇人……偏有如此惊艳的容色,偏有如此慑人的气势,衬得他有如尘埃。更可恶的是,这个人明明与他年纪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面前有若丸卵,不堪一击! 于是,他时而愤恨瞪视,时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人囚徒,命悬一线。 打量了片刻,风独影蓦然开口:“如你所说‘成王败寇’,若是你领兵踏平了我大东,那今日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只不过,尔等无能,击破北海国门、踏平北海疆土的将是我大东铁骑。所以……尔等国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话,说得漫不经心,可那双凤目里自有一种狷傲嚣张,让人不能平常视之。 北海弈心头一震,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风独影收回目光,手一挥,“推出去,斩; 。” 语气淡淡的,连神色亦未有丝毫变化,可这无情之语不啻九天垂落之惊雷,直震得北弈业心神涣散。 呆呆看着她,那张面容上没有冷绝之气,可他就知道,她并非戏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业要死在这里了! 那一刹,死亡的恐惧袭卷心头,不由得全身一颤,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着她,牙关死死咬着唇。 他不能开口求饶!他是北海国的王子,他不能没有志气! 帐外守着的士兵并不给他过多的恐惧时间,一左一右进来,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帐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几滴水迹。 许是汗,许是泪。 只是,自始至终,并没有惊叫与痛哭。 帐帘垂下。 心底默叹一声,顾云渊回头,望向木榻上神色静然的女将军。 即算是敌人,可那人贵为北海国的王子,是那样年轻的一个生命,就这样斩了,她没有一丝犹豫与惋惜。 似乎感觉到了顾云渊的目光,风独影移眸向他看来。 “只是要斩他,又何必有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军之情况,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时,便让他与他的将士死在一块。 “因为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风独影的目光还落在帐门口,似乎那里还有那个北海王子的背影。 “哦?”顾云渊唇边浅笑别有深意,“将军难道是好奇这北海国的王子的长相?其实论到容貌,这世间无人能及丰太宰。” 风独影回首横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帐门,“这人虽是个娇生惯养的王子,但大敌当前并未逃走,尽管年轻怕死,可为阶下囚时亦不曾恸哭求饶,可见是个有志介之人。如此看来,生养他的北海王确如民间所说那样,是个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 “原来如此。”顾云渊垂下眼帘掩了眸光。 风独影移开膝上的舆图,道:“对于这样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杀了他便是对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帐帘欣动,杜康走入。 “虽则我早有命令,但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sāo扰百姓、抢夺财物、yin掠女子者,无论尊卑,斩立决!” “是。”杜康领命离去; “顾云渊。”风独影转身看向他,“镐、僰两城皆发一道命令:两城百姓,无论是官是民,无论老少男女,凡举事bào'dong者,立斩无赦!” 语气依旧是轻轻淡淡的,可一语之下,许就是血流成河尸横满城……而她要做到今日这样杀人取命毫不犹疑,不知要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静淡然。 顾云渊一时怔忡,竟未能立即应承。 “顾大人。”风独影那清淡而略带冷澈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云渊回神,离座躬身,“下官领命。”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道:“顾云渊,你说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么从现在起,你便该好好看着,好好想想了。” 顾云渊闻言抬头,笑容写意fēng'liu,“多谢将军提醒。” 风独影移步往帐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重新伏案疾书的顾云渊,“初战告捷的消息已传回帝都,想来四哥派来接管的人很快便会到,在他们到之前……”她语调微微一顿,顾云渊不由抬首,便见她凤目里浮起浅浅淡淡的波光,“顾云渊,在四哥派的人到来之前,让我看看你的治国之能。” 刹那,顾云渊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顿时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胸膛涌出,顷刻间便流遍全身。 “顾云渊,本将拭目以待呢。”风独影扬眉一笑,然后掀帘出帐。 帐帘落下后,帐中一片静寂,许久后才响起顾云渊的喃喃自语,“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闲闲淡淡的语气里,自有一种凛然自信的气势。 ****** 往后几日平静度过。 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东军营帐。 掀开帐帘,里面左边一张床,右边一张榻,正前方一张书案,一张椅子,简单得近乎简陋,完全不似一个帝王拥有的营帐。 此刻营帐里,一个横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数份折子,一个斜卧在榻上,脸上蒙着一本书,兄妹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将军,皆毫无形象可言。 “杜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要饿死我吗?”风独影嘀咕着。 “龙荼去搬坛酒也去了这么久。”东始修哼着,“回头罚他俩的俸碌。” 黄昏薄暮,正是炊烟袅袅时,杜康在热火朝天的伙房里挑着他家将军会吃的菜肴,龙荼则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坛子里挑着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苏”,并不知营帐里躺着的两人在抱怨他们太慢了。 百无聊赖之际,风独影问:“大哥,这癸城你围了几天了,什么时候攻城?” “等东西到了,等天公作美。”东始修懒懒答道。 “喔,打算怎么取下癸城?”风独影一边问却一边想,若是换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绝对优势下,他们定是“围而不攻”以达“不战而屈人兵”,或许三哥还会使使离间计,四哥则派人劝降,他们俩人,三哥是喜欢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制胜,至于大哥嘛…… 果然,东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将,打败了他,便等于击垮了北海所有将领的心防; 。”他拔开脸上的折子,坐起身来,“况且,此刻不只蒙成看着我们,周边觊觎的诸国都在看着,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点取巧之策,正面进攻,让其彻底崩溃,让诸国看看我大东铁骑不可抵挡之威猛,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风独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过给书遮挡了。她又问:“四哥的信有收到没?” 闻言东始修哼了一声,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风独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与六哥的信,于是声音里便带出了笑意:“大哥,他们没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义给你写信,那已是很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我还没开战,他们就来了劝诫,想当年玉师都不曾这样管着我呢。”东始修嘟嚷着。 “那是因为玉师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着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风独影取下脸上的书,转头笑看东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与八弟是一样的。” 尽管她说得很委婉,尽管她顾全兄长的颜面没有把那句“你与八弟一样,出门就要闯祸破财,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过你是大哥,他不敢给你下禁足令罢了”说出来,但东始修已甚感面上无光,瞪着风独影:“你也向着他们,枉费大gē'téng你。” “哈哈……”风独影大笑,“大哥,若他们没道理,你也就不是这般滋味了。” 被她给说中心思,东始修恼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浅笑,最后反是自己没了脾气,苦笑了一声,然后叹气道:“想当年我们赤贫如洗时,只以为当皇帝当将军一呼百应威风八面,可今日当上了才知,一国在肩,累不堪言。” 风独影没做声,只是自榻上起身盘膝坐着。 东始修望着帐顶,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战,速战速决!” “四哥亦是这意思。”风独影点点头。 东始修将搁在床上的一张矮几拖了过来,准备放置一会儿两侍卫端来的酒菜,一边信口问道:“镐、僰两城安置如何?” 闻言,风独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顾云渊确是良才。” “哦?”东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衡量她话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经验,开头总是要流些无辜之血的,只不过这回,有这顾云渊,看来可以平平静静的等到四哥遣来的官员接收了。”风独影语气里很有些赞赏的意味。 “喔。”东始修依旧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目光盯着自家七妹,只要那张脸上有一丝喜欢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要把这顾云渊永远的留在这北海国任职了。“他做了些什么?” “两城文官,愿意继续留任者,许其原职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缴武器革职为民,但不动其田地家财; 。”风独影道,“‘无煽动,zé'min事定’这本是四哥信中所说,倒不想顾云渊先行一步。他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为当前稳定民心之良策。”她说完,瞥见东始修的神色,不由摇头叹道:“大哥,顾云渊是良臣。” “哼!那小子贼心不死。”东始修冷哼一声,“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这话说得很是任xing,只不过此刻面对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诞的任xing也就不会广传天下。 “大哥。”风独影唤一声,又沉默了,只是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顿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来我常想起玉师的话。”沉默了片刻,风独影忽然开口。 “什么话?”东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就是当年玉师单独与我说,你却偷听了的。”风独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间浸湿了衣襟床席,可东始修顾不得这些,猛地抬头去看风独影。 “大哥,那话你本就不信,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风独影低垂着头,肩后的墨发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声音传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忘,所以我以玉师赐我的字为名,时时提醒自己。” “凤凰儿……”东始修轻轻唤一句。 “大哥。”风独影低低的声音仿似沉沉幽谷里传来,“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视我最亲,可是……大哥,我……我……”她连续两个“我”却依旧是没能完整说出,而这世上,能让“纵千军万马亦往矣”的凤影将军畏缩的不过一二。“大哥,我不愿玉师之言终成讖语。”她抬头,一双凤目如无底之潭,眸光苍凉如夜雪。 “凤凰儿……”东始修心头大震,他的凤凰儿从来骄傲不屈,何曾见过她如此神色。 那样的神色却也只一刹那,风独影站起身,立于帐中,修长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种百摧不折的凛然气度。她微微弯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云淡风清,却带了秋之冷瑟。“大哥,听说北海国的长公主有倾国之色,想来那样的美人,四哥总该是欢喜的吧。” “你……凤凰儿,你……”东始修看着风独影,心头惊震过甚,一时竟是无以成语。 风独影抬步,却又顿住,回头看着东始修,眸中一点光亮如夜空明灯,迎风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们八人有过很多的心愿,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过是我们八人同心同德,福祸与共,永不分离。”话音落下,亦掀帘而去。 帐外,暮色苍苍,夕阳缈艳,怔怔看着那道纤影渐走渐远,东始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头兵荒马乱一片。 这些年,许是无心,许是有意,终成今日困局。 心动,劫来。; ------------ 三、天下何限3 六月二十四日。 这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骄阳如炽。 午时,“咚!咚!咚!” 震耳鼓鸣惊破了癸城外数日来的安静。 当癸城守将伏桓率众人赶到城楼时,便见对面东军已列阵以待,盔甲如银,红缨似火,气势滔天,城楼上诸将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东军终于要攻城了?! “将军,东军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们的援兵还没到。”有将领忧心忡忡。请求援兵的信早就发出了,可几天过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并没有答话,他只是握紧刀柄,然后沉声吩咐:“叶将军守东门,秦都尉守西门,李将军守北门。” “是。”众将领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门。对面的东军人数远在他们之上,而援兵……他们哪里还能有援兵,北海倾国而出的本打算一扫东朝的最精锐的十二万大军便在这里,如今镐、僰被破,八万已去,只余癸城这四万人马。这是最后的希望,他愿以死相拼,只求守住国门,只是……当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壮的东军阵前,便止不住身体里的一阵阵凉意。 或许在蒙成内乱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当他们的大王于王宫大殿前放下豪言壮语要征服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国之祸。 他此刻在此,不过尽人臣之本份,却无力回天。 “为将者,马革裹尸,壮哉!”伏桓喃喃一语。 身后诸将听得,面面相觑,皆满怀黯淡; “咚!咚!咚……” “呜!呜!呜……” 鼓声隆隆,号角长鸣。 东军发动攻势,北军严阵以待。 这一战,尽管东始修说了要正面强攻,但他亦清楚,已无退路挟破釜沉舟之决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样,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会损失惨重。 因此,当癸城里的北军长弓如满月,刀剑出鞘若霜雪,滚木擂石堆满城头时,对面的东军却并没马上冲过来,而是阵前推出了数百床强弩。 “不好!快!盾甲!”伏桓一声大喝。 同时,东军阵前一声冷喝“放箭!”,刹时铁箭飞射,纷纷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楼。城楼上的北军躲避不及,顿一阵“啊呀!”惨叫,血花溅起,死伤大片。 “盾甲!”幸存的将士大叫。 “放箭!”数百床强弩再次射出密集铁箭,城楼上的北军又倒下一片。 很快,城楼竖起了坚硬的盾甲,北军一个个都躲在铁墙之后。而在射出第一批弩箭之时,东军早已抬着云梯在铁箭的掩护下冲向了城前,此刻见北军全身都躲入盾甲之后,东军立即将云梯架上了城楼,如银蚁般迅速爬上城墙。 城楼上有士兵窥得墙下动静,顿大叫:“快!撤甲!东军攻上来了!” 北军赶忙撤去凯甲,举起滚木、擂石掷向云梯上的东军,又或挥舞着刀剑劈向爬上城楼的敌人。 眼见两军短兵相接,北军依仗地利,将爬上的东军纷纷砍落,正在此刻,东军阵前忽推出一排人高的铜镜。那刻午时,正是骄阳最炙之时,万丈金芒自高空洒落,投射在铜镜之上,那一面镜墙顿折射出明烈的强光,刺得城楼上的北军眼睛发痛,视线模糊,纷纷扭头背身躲避强光,又或是抬手捂目揉眼,哪里还看得见爬上的东军。 “快!”东军趁此机会,迅速爬上了城楼,等到北军反应过来时,面前已满是银甲霍霍的东军,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浴血厮杀。 城下的铜镜亦在那时撤下了,阵前令旗挥下,大批东军推着撞车冲向了城门。 而冲上了城楼的东军杀倒敌人后,即冲进了闸楼,放下了吊桥。 咔!咔!咔! 滑轮滚动,吊桥缓缓放下。 “守住闸楼!”伏桓一声大喝,飞身冲进了闸楼,手起刀落,将放桥的东军士兵砍倒,随即踢过一柄刀卡住滑轮。 于是,吊桥放下一半时卡在了半空,推着撞车已冲到了护城河前的东军顿只能望河止步。 “让开!”一声清喝响起。 刹时东军如潮水分割,露出中间一条空道,一骑如银箭驰过,瞬间便冲到了护城河前,然后便见马背上那人腾空飞跃,金灿的凤羽在空中飘舞,铺开一道华幕,在万军惊艳之际,削铁如泥的凤痕剑出鞘,顿时剑光如银虹贯天,“叮; !叮!”两声,索链断裂,吊桥“砰!”地落下,击起丈高的黄尘,却不能掩半空那道丽影。 那是九天之凤,那是飞天之舞! 也在那刻,东军阵前,东始修抬高臂膀,目望癸城。 “儿郎们,与朕取下癸城。”那语气很是平常,那声音亦不高昂,可当那手轻轻挥下,自有君临天下之王者气势。 “是!”万军齐喝,震天动地。 撞车迅速推过吊桥,“砰!砰!砰!砰!”传来城门撞击的巨响,不一会儿,“轰隆!”一声,城门撞破,铁骑顿如潮涌,攻入癸城。 一场血战展开! “不许逃!不许退!杀!” 眼见城门破开,可城楼上伏桓依旧稳若铁塔,手起刀落,必是头颅滚地,那等悍勇,顿令那些慌乱的北军士兵定了心神,一个个勇气大增,挥刀杀去,很快的,爬上城楼的东军士兵竟被砍倒半数,城墙被染成殷红,更有一道道血流顺着墙壁蜿蜒而下。 护城河前的风独影仰望城楼一眼,然后再次腾空跃起,半途中足尖在城墙上一点,身形便飞至城楼,人未落下,凤痕剑已挥出,刹时便是数名北军倒下,而她的目的并不是这些北海士兵,身形再次跃起,直往伏桓飞去。 “叮!”眼见剑光袭来,伏桓赶忙举刀一档,剑光散去之际,只瞥见一双冰亮如星凛烈如焰的眼睛。 “本将风独影。”那声音清如凤鸣,在这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入耳。 “本将北海伏桓。”伏桓朗声大喝。 刹时,长剑如虹,长刀若雪,刀鸣剑啸,声震四野! 那时刻,在东军的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一人独立,遥望城楼之上。 看那人,飞跃半空。 看那人,剑光炽烈如日。 看那人,挥手间便劈裂了锋利长刀! 看那人,一剑便了结悍勇的北海大将! …… “这就是可让万军倾倒拜服的‘白凤凰’!”顾云渊掩上双目,却掩不去目中印下的那道耀目身影。 帝都里,七兄弟身边的凤影将军,收敛了一身的光芒与锐气,不过是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这黄沙滚滚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她才是展开双翅翱翔九天的凤凰,有炫美之姿仪,有五彩之华光,有灼射天地无与伦比之气焰。 可是……这样的女子,在那一片华耀的光芒之后,往往掩着累累伤痕; 眼见伏桓毙命,癸城内的北海士兵顿溃不成军,东军却更加勇猛势不可挡,北门、西门的李、秦二将闻得消息,哪里还顾得守城之命,令着麾下数百残兵逃命去了,东门的叶将军则是直接投降了。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记: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军攻破癸城,守将伏桓毙于凤影将军剑下。 数百年后,号为“剑笔”的著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论大东百战》中点评大东征北海这三城之战时,分析了北海惨败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同盟蒙成的联兵,而后又率先出兵给了大东大义名份;而后是兵力不敌,大东之兵力足胜北海八万有余;再次则是应对大东来势汹汹的北伐策略失当,其一味采取守势,失了锐气,又将十二万大军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万大军于一城与大东相抗,定不至败得如此之快;最后则是统帅不敌,伏桓虽在北海被称为名将,但北海内有二十余年的安定,外亦不过与东、蒙一些小摩擦,纵观伏桓一生所历,远不能与自乱世腥风血雨中走来的东始修与风独影相比。 亦因这一战,后世评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实”,唯一对得起他名将称号的是他的死亡,死在名将中名将的“凤王”风独影剑下,后世之人认为这于他,是一项殊荣。没有人知道,当年,当长剑划破咽喉,当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脑中闪过的念头只是: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杀人如折花,了无畏色。 带着一丝无解的悲悯,伏桓于癸城城楼下的黄尘里闭上了双眼。 而伏桓的败亡,对于北海的打击却几乎是致命的。 ****** 夕阳如同高贵华美的舞者,在无伦的盛舞之后挽着华艳的彩衣,翩然投入西天的怀抱,然后弦月如同骄傲矜持的仙子,披着银纱羽衣,挥洒着清辉冷光,冉冉自天边而来。 大战之后的癸城,触目所及,是横陈的尸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鲜血。 战士们在收拾着战场,捡起那些折断的刀剑,拾起那些无主的断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与敌人……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做着一切,癸城上空笼罩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 风独影静立城楼,默默望着这一切,淡月疏星里,她的身影显得挺拔却孤峭,仿佛凤凰独立高崖。 尽管攻城取得大胜,只是心里,却难有一丝胜者的自豪与欢喜。 犹记当年第一次血染断剑,玉师问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剑,从此还于闺阁,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时看着前方持剑而立的兄长,道我要与兄长同行。玉师叹息,问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着染血的剑走向兄长。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个杀人者! 无论她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业,无论日后史书给她多高的评价,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衅,她的手上沾满着洗不净的鲜血,她的剑上缠绕着无数亡魂,这一生,杀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随行。 她愿意身犯杀孽,她愿意死入炼狱。 她并不悔当初的选择,更不悔一生所为; 只是……何时才是尽头? 这有如地狱的战场,这些悲惨死去的战士,这鲜血染红的大地……这一切何时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乱世,尔后可有百年太平相报? 她默立城楼,眺望远方,一缕疲倦袭上心头,胸口重山相压,脑中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蓦然一缕清亮的笛音飘来,淡淡的却在这沉默死寂的战场上分外清晰,一时所有人无不惊异。 笛音轻淡缠绵,仿佛是微雨天降,飘飘扬扬洒落战场,朦朦胧胧里带出一丝微冷的忧伤,就好似是上苍在替这些沉默着的战士在哭泣,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和着这雨线似的笛音缓缓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转,变得轻隽飘逸,仿佛是微风拂过,吹开了迷蒙雨雾,吹去了忧愁悲伤,清清泠泠的,让人瞬间xing空心明;尔后笛音又一转,却是变得轻柔清谧,仿佛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的抚慰着这些疲倦的孩子,闻者如被母亲拥于怀中,那般的温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无不沉醉于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闻之渐渐神情柔和,疲惫者闻之渐渐神色安祥,悲怆者闻之渐渐神态淡宁……便是坚毅如风独影亦为笛曲所憾,心驰神往,耳闻笛音渐趋轻淡,已知笛曲欲终,不由循声环视。 极目望去,城外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绰绰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动,几乎是未加思索便飞身而起,往山岗飞去,一路笛音袅袅,就如同摇篮曲最后的尾音,淡淡的自梦中远去。 飞至山岗下时,笛曲恰恰终止。 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岗上立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皎洁如玉的月轮悬于其身后墨绸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于月中,天青色的衣袂于夜风中飞扬,朗澈如碧汉,虽因距离远看不清面貌,可风神卓然,俨若天人。 山岗上的人看到了飞身而来的风独影,顿转身离去。 “站住!”风独影再次腾空跃起,径往山岗上飞去。 山岗上的人闻声回首,莹莹月华勾勒出半张侧容,遥遥望去,那眉眼弧线依稀相识,飞纵中的风独影瞟得,顿心神震荡,真气一散,身形便往下坠去,她赶忙收敛神思,借着下坠之势飞落树梢,然后再次提气跃起。 “嘎!”一声清亮的鸟鸣响起,然后一只玄色大雕自夜空飞掠而来,瞬间便至山岗。 “站住!”风独影再次出声,可山岗上的人却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顿,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飞起。 等到风独影跃至山岗上,玄雕已驮着那人飞上半空。 她立在山岗上,气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飞过长空,飞过明月,渐飞渐远,终是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这人是谁?为何在此吹笛? 只闻方才笛音,倒好似独为癸城吹奏,只为安抚着大战后疲惫麻木的战士与逝去的英魂; 这人是偶尔路过?还是…… 想起方才瞥见的那一眼,虽则模糊,那眉目却仿佛在哪里看过。这世间,笛曲能吹得如此动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丰极,可四哥远在帝都,而且他又怎会避而不见? 山岗上,风独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灿,心头怅然失落。 ****** 攻破癸城后,东军稍作休整,于六月二十七日分两路起程。一路由风独影领兵,向东而行,一路由东始修领兵,向西进发,两路大军采分兵夹击之势,继续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风独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东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风独影攻破壇城。 七月八日,东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风独影抵颧城,守将开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东始修抵夽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守将早已率众逃亡。 …… 于是大东两路大军挟浩然不可抵挡之势向北海进发,而北海之守将,要么城破殉城,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举城投降,大东铁骑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内,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风独影与东始修两路大军会于玹城,以合围之势围住了北海的王都。 “射出箭书:大军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战,望北海王慎重。”东始修高踞马上遥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随军的侍中徐史打马上前,“而今我朝胜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御驾亲征至此,何行箭书,当派使臣携诏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锦仗之仪接书,才显陛下之圣君风范,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国之气魄。” 东始修闻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龙荼即捧笔上前,他接过笔,顺手从披风上撕下一块,就以龙荼的背为案,挥笔而下,便是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写好了,提着迎风一展,右手再伸,龙荼即奉上了弓箭,拉开长弓时,他转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万铁骑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气魄还需彰显?灭国在即,难道北海王还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无需那些花架子排场,朕只要北海王在降与战之中选一个就是!”话音落下,弓弦作响,长箭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飞而去。 眼见铁箭呼啸而过,如一道银电划破长空,万千将士齐齐举起刀枪: “威!威!威!” 那喝声在天地间荡起隆隆回响,仿能撼天动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当日,东军扎营于玹城百丈外。; ------------ 三、天下何限4 夜沉如墨,星月如银。 风独影掀起帐帘,走出营帐,遥望对面夜色里的玹城。 只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将结束,很快便可班师回朝。 思及帝都里的人和事,心头沉了沉。 对面的玹城里,有那位艳冠当世的北海长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样的jué'sè美人,配四哥正当。想到这,心头刺痛,不由深深吸气,耳边听得齐扎的脚步声,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点,人便到了帐顶。盘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见一弯弦月如勾,皎洁的银辉洒下,在这大军驻扎之地,即算是炎夏里亦显出几分凛冽。 静坐良久,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视。 那是一块圆形玉佩,却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与墨玉分别成半环形置于玉佩的左右两边,中间嵌一块椭圆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无缝,仿如天然。玉佩外围以一层银皮包裹,玉头上串着一根银链,指尖勾着链子,玉佩便垂坠而下,抬臂,玉佩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淡淡柔和莹润的光泽,穿过玉佩,遥望夜空上高悬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 记得那夜,他独自前来,两人石榴花树下相对而坐,共品一壶佳酿。那时的月色亦如今夜,沁凉的晚风时时拂过,吹落榴花飞下,坠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艳红,衬着他白玉似的容颜,便成幽艳绮绝的画图。 银链坠着的玉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带起淡淡清光,让人忍不住去触摸,可手伸到时,却无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喃喃一声轻叹,将玉佩收入怀中,蓦地如有所感,转头,便见旁边帐顶上坐着东始修,那姿态仿佛他已在许久。[注○1] “大哥。”风独影一惊。 东始修却没有答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 “大哥,你怎么在这?”风独影收敛神思站起身来。 东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层纸浮在面上,“凤凰儿,数丈内飞花落叶之声都瞒不过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 “想一些事出了神罢。”风独影淡淡道。 东始修倒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了,微微怔了怔,想着她方才拎着玉佩照月的神情,道:“在宫中时,曾听一位宫女唱过一首曲子。” “嗯?”风独影挑眉,不解兄长怎么这时说这个。 “相送涝涝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目注风独影缓缓念道。[注○2] 风独影身一震,心头隐约有些慌乱。 “好一句‘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却又移开目光,转头望向玹城方向,“或许,即算北海那位长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会中意。” 风独影顿时呆住,看着东始修,欲语却无言。 东始修起身跃至风独影所在帐顶上,拉她重新坐下。 “凤凰儿。”他抬臂,厚实的手掌穿过那黑瀑似的长发落在风独影颈后,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我有时候想,当年或许是做错了。不该无论去哪无论干什么都带着你,结果你跟着我们一起习文习武,一起骑马射箭,一起杀人打天下……让你走的路与平常的女子不一样。也许,当年应该将你养在闺阁里,习些诗文乐艺,学着刺绣烹饪,长成一个像绯霓公主那样的娇娇女孩儿,然后为你选一个伟岸的男子,与他成亲相守,与他生儿育女,那样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 闻言,风独影讶然看着东始修,“大哥为何这样说?” 东始修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她,朦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显得蒙昧难测。 “大哥,那怎会是你的错,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走的路。”风独影道,自颈后扯下东始修的手,然后就将兄长宽大厚实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觉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许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拥有的,但我也拥有了许多平常女子无法企及的; 。” 东始修目光自风独影的脸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只手看外形甚为美观,如同大多闺阁千金那样白皙纤长,可是握着就能感觉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软,也不会刺绣拈花,而是遒劲有力,能碎石成沫执剑杀敌。 “凤凰儿,若我这个做兄长的称职,你今日便该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儿女床前哼唱童谣。而不是在这里,在这甲胄重围里攻城杀敌。” “大哥,你是不是还记着二哥的话?”风独影眉头皱了皱,“你说的那些是很好,但并不一定是我要的,也并不一定适合我。” 东始修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抬首望着夜空出神,许久后,他才以一种无比低沉而怅然的语气道:“凤凰儿,大哥有想过让你与寻常女子那样,嫁个夫婿,生一堆儿女。可是……”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让风独影都感觉到疼痛,尽管如此,她并未抽离手,亦未有吭声。 “凤凰儿,这一路走来你已不是个寻常女子,你是天下侧目的‘白凤凰’,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你还是我大东王朝的公主,那些愿与你婚配的男儿,许是喜欢你的地位权势,许是喜欢你的美貌姿容……”他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紧了,骨节突起发白,可见用力之重,而风独影却依旧不曾抽动分毫,“也许……他们中也有喜欢你本人的,可是他们喜欢的也不过是风光明丽的你,并不曾真正了解你。嫁给这些人,与他们朝夕相处,等他们看到你杀伐决断更胜须眉,看到你于血雨尸山之前面不改色,那时对你必是畏惧重于喜欢,转而躲避疏远。若是这样,大哥如何能放手,又如何能放心。” “大哥,世间叶公好龙者众多,我自然知道。”听了兄长的这番话,风独影并不惊讶,“大哥说的我都知道,我也了解大哥你的苦心,我们兄妹之间无需有这样的解释。”她低头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兄长的手掌,自小到大,兄长就是这样紧紧牵着她一路走来,无论何时何种境地,他都不曾放松分毫。她抬起左手覆在兄长的手,施力,紧紧握住,“大哥,我说过,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就是你,我视你如父如兄。” 东始修一震,移眸看着她,眼中有一刹悲凄,却快如闪电,而那刻,风独影低头并未看得。他抬起左手,落在风独影的头顶,顺着左鬓一路抚下,抚过耳际,然后停在下颌,手掌微微施力,轻轻抬起那张脸,目光缓缓自那光洁饱满的额头滑过,端详着那端丽而略带凌厉的眉眼…… 如父如兄啊……他当然知道,她跟他最亲,她视他最重,可最亲最重也只是如父如兄,永远不会是其他。“呵呵……”轻轻笑着,拉近她,闭上眼,下颔搁在她的头顶,“凤凰儿,我的傻凤凰儿……”他笑着,却满怀凄凉悲怆。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是在……当年她孤军身陷重重敌围生死难测之时? 那样的胆颤魂惊是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 是在……当年她一剑劈开了莺燕满楼的飞翎楼时? 那样惊震愤怒的目光如同明剑,一直钉在心头无法拔出。 是在……当年新婚之夜,那个刚换过少女的裙裾与发式的孩子,她扭过脑袋望着别处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却偏偏两手紧张的捏住腰带,以一种很不屑的语气冲他说道“大哥娶了老婆后我就不是最亲的人了吧”时; 那时如何回答的都忘了,可却记得那刻心中蓦然涌来的心疼与心酸。 还是在……当年年幼,他自他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她便已注定? “凤凰儿。”威震天下的雄主眼中有浮光若水,但被他轻轻阖目掩去,他的声音那样的低沉温柔,仿佛他不是大东的皇帝,而只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凤凰儿,大哥知道你的心思。” 风独影蓦地抬首看住他,眼中有着惊遽。 东始修顿住,看着那双眼睛,忽觉得唇舌干涩,启口艰难。 良久,风独影却开口了:“大哥,二哥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当日宫中就已说清楚了。” “不,凤凰儿……”东始修摇头。 可风独影却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人活一世,或许总有些懊悔之事。但到今时今日,我没有可悔恨的,也没有要重新来过的,我倒是很庆幸当年是这样与你们一起走过,所以我们八人才会有这样的情义。到今日这般地步,我们还能如初,古往今来亦为罕见。” 对上风独影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那样清澈坚定没有丝毫迷惑。东始修心底沉沉叹息,手掌眷恋地在她的脸颊摩挲一下,然后落下,握住她的肩,“凤凰儿,大哥想要你幸福,你不悔今日模样,可大哥已久不见你有欢颜。只要能令你开怀,便是让你与……”他胸口一缩,气闷难当,那后半句便卡在了喉间。 “大哥你……” 东始修蓦地拥她入怀,双臂紧紧扣着,目光穿透夜色,落向那遥遥的深广无垠的虚空。“凤凰儿,大哥已是皇帝,这天下还有什么是皇帝做不成的。大哥只有问清了,才能答应。” “大哥……”风独影倏然心惊。 “不要再说,凤凰儿。”大东最伟大尊贵的皇帝埋首在妹妹的发间,声音仿佛自百丈深渊发出,那样的闷沉模糊,“等回到帝都……再说。” 风独影抬起的手放下了,然后静静的抱住兄长。 回到帝都……问清…… 他要问谁?难道…… 心跳蓦然加剧,然后又慢慢平复。 大哥,岂止是帝王,这世间有许多的事便是神亦无能为力的。 那yi'yè,话至此结束。 夜深时,两人回到各自的营帐,却是彻夜未眠。 而那夜,彻夜难眠的又岂止他们,玹城里更多的无法入眠之人。 [注○1]《南朝乐府?神弦歌?白石郎曲》 [注○2]《南朝乐府?吴声歌曲?华山畿》; ------------ 四、风雷怒.鱼龙惨1 玹城王宫。 月斜辉淡,所有的人都就寝安歇,王宫上下已一片沉静,却有一道身影提一盏宫灯穿行于长廊,来到西边神殿,黑压压的王宫里,只这里的门窗透出一点灯火。 推开殿门,偌大的殿堂里只两侧各燃着一支烛火,大殿正前方的神案上排列着许多的牌位,配着昏沉暗淡的烛火,令得殿堂弥漫一股阴森之气。北海的王此刻正低垂头,跪于神案前。 “父王。”一声轻唤仿若莺啼。 北海王并没有回首,依旧垂首跪着,只道:“这么晚了,璇玑你来做什么?” “父王既知晚了,便该回宫歇息。”北海的长公主北璇玑移步入殿,将装着硕大夜明珠的宫灯挂在灯架上,顿时殿中光线转明,亦将灯架下那张丽容照得纤毫毕见:眉淡如烟,唇绛如朱,满头青丝半梳扇髻半垂肩后,鬓旁插一对点翠金凤步摇,绯红的玛瑙流苏垂在耳畔,更映得面若桃花,肌若新雪,一袭紫红罗衣拖曳于地,衬着她秾纤合度的身躯,当真是浮翠流丹,般般入画。 北海王直起腰,抬头望向神案上的牌位,长长叹息:“亡国在即,寡人如何能够安眠。” “父王。”北璇玑矮身去搀扶地上跪着的父亲。 北海王却并未起身,只是转个身在pu'tuán上坐下,目光依旧望着神案。“寡人在向先祖们请罪,因寡人之错,才铸成今日亡国之祸。”一语毕,已是语声哽咽。 北璇玑挨着父亲坐下,这刻离得近,才发现父亲竟是老了许多,本不过五旬出头一向身强体健精神矍铄的父亲,此刻却是从眼底里透出疲惫与衰老,鬓旁更是添上如霜白发。父亲年少即位,二十余载辛劳勤政,从来都是神采奕奕,可这不过是短短一月,便让他额头眼角纹如刀刻。“父王,切莫过于自责,北海二十余载的兴盛亦是您之功劳。” “哈哈……”北海王惨淡一笑,“这就是所谓成也寡人,败也寡人。” “父王……” “璇玑,寡人是明君吗?”北海王移目看着女儿。 “自然是。”北璇玑想也不想答道,“数百年来,北海一直是贫瘠的边垂小国,可近二十年来,北海有着从未有过的兴盛富饶,令得蒙成、大东这样的强国也为之侧目,这足以证明父王是百年一遇的明君。” “是啊,北海在寡人的治理下日趋强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渐安乐,国中臣民皆赞扬寡人爱戴寡人; 。”北海王望向殿门外,看着夜空上的繁星,仿佛是望见了昔日的繁华锦绣升平盛世。“可是……”下一刻,他满目黯淡,透着深深的怅然悔痛,“这盛世亦是寡人亲手毁了,毁在寡人的狂妄与愚昧之下!寡人悔啊!恨啊!寡人……”他双手抱头然后一下一下狠狠捶头,似恨不能捶开脑袋捶去眼前这悲惨的局面,“寡人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打大东?寡人为何要与那背信弃诺的蒙成结盟?寡人是何等的愚蠢才铸成今日之大错啊!” “父王!父王!”北璇玑赶忙拉住父亲捶头的双手,“父王,您住手!您快住手!” “铸成今日大祸,寡人悔啊!”北海王抱头嘶吼。将兵尽殁,大军围城,眼见亡国只在顷刻间,已令得这位曾被谕为明君的一国之主仪态尽失心智尽丧。 “父王!事已至此,悔之无用,莫若图谋后事!”北璇玑厉声道。 抱头的北海王呆了呆,然后放开脑袋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吃惊女儿如此严峻的语气。“璇玑……” “父王。”北璇玑神色一缓,语气变得柔和,“您是一国之主,岂能沉溺于悔恨之中而置满城臣民之生死于不顾。”她扶北海王在羊皮垫子上坐好,“父王,东人已射来箭书,称三日内不攻城,叫我们是降是战作个选择。父王您要早作打算。” 许是女儿的镇定安抚了父亲,北海王定了定心神,慢慢恢复了清醒。 一时殿中沉静。 许久,北海王看着女儿:“今日收到箭书之时,寡人便召集群臣商议,主降主战者各有说法。璇玑,你一向聪明有主意,你倒是说说看。” “父王。”北璇玑却是摇头,“您才是一国之君,不能为他人左右。女儿只是问清父王的决定。降,与父共荣辱;战,与父共生死。” “璇玑。”北海王轻轻叹息,看着女儿,若有所憾,“若你是个男儿就好了,只不过……”他转而又笑了,“有女若此,夫复何求。” “父王。”北璇玑依偎着父亲。 北海王抬手抚着女儿的头,这刻,他又是那个贤明慈爱的北海之王。“璇玑,便是为着你,寡人亦不能让你罹此大祸。” 北璇玑抬首,“父王是决定降吗?” “城中有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北海王轻轻叹息,“寡人可战死殉国,但寡人已带给他们亡国之祸,再不能叫他们受此兵刀之灾。 北璇玑点头,“城中不过两万兵马,即算拼死一战亦不可能守得住,不过是断送更多xing命。倒不如直接降了,免去百姓之苦。” “是啊。”北海王苦笑,“他日史书必记下寡人这亡国之罪名。” “父王切莫说如此丧气之话。”北璇玑站起身来,“北海今日不敌东人,岂就会永远不敌!”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请列位祖先地下看着,我北氏他日必然归来,洗刷耻辱重修宗庙!” “璇玑你……”北海王心头一震; “父王,为着这满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们北氏岂能就此认输认命!”北璇玑扶起父亲,绝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过为他日之复国所必走的一步。” “璇玑,你心中是否有何计议?”北海王惊异地看着女儿。 “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璇玑看着父亲,“东人给了我们三日时限,今日才过第一天。所以,女儿请命父王,这降国之事由女儿来做,东人未曾见过父王,请父王借假死带上一千精兵及忠心的臣将,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图他日复国。” “不可,万万不可!”北海王立即否决。 “父王!”北璇玑急唤。 “璇玑。”北海王看着爱女,一脸的爱惜,“当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舍得让你做此等事。” “父王。”北璇玑扶起羊皮垫子上坐着的父亲,矗立殿中,面对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儿受您养育深恩,自当回报;又生为北氏王族,自当护北海百姓。今日不过屈膝于敌,有何做得做不得的。” “璇玑,寡人的好孩儿。”北海王抚着女儿,心头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乱与不安早已消失无踪。他放开女儿扶持的手,走至殿门前,望着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北璇玑见此,当下再道:“父王,您就应允了女儿吧。” 北海王未语。 许久,才听他道:“璇玑,你说得对,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与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时自宫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还如此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你十二弟虽小却禀xing聪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 “父王……”北璇玑闻言不由心焦。 “寡人已经老了。”北海王却打断女儿的话,回身牵过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树影婆娑。“璇玑,你看天上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带着你十二弟走。” “不。”北璇玑拒绝的声音干脆利落,还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璇玑……”北海王诧异于女儿今日反常的强硬。 “父王,女儿虽为公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深宫弱质女流,而十二弟才九岁。”北璇玑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来那臣大欺主之事岂是少有?此刻国破家亡之际,最是人心易变之时,而这逃亡路上,必是艰险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异变,以我们孤女幼儿,如何镇得住那些悍臣勇将?” “这……”北海王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女儿之言诚然有理,国难当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儿一直深居宫中,岂懂驾驭臣下,而十二儿年纪尚幼,更不可能成为依靠,兵荒马乱之中那些臣将若然造反,儿女们如何能收服之?! “女儿深知父王疼爱女儿之心,但此举风险甚重,若女儿与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费父王心机,更何谈复国大计!”北璇玑的声音苍凉沉重,她望着父亲,明眸含泪,“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驾驭那些臣将,您才能教导十二弟成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顺的号召臣民雪耻复国; 。” 北海王心头震荡,凝视着女儿,悲切地道:“璇玑,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脑中一念闪过,顿道:“那你与寡人一道离去吧。” 北璇玑轻轻摇头,难止叹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战死,余下几个弟妹皆未成人,您与十二弟走后,王室何人去献降国之书?何人来为满城百姓作主?女儿身为北海长公主,自当承此重任。” “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爱的女儿去承担亡国之罪,“这大祸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舍下你去承担。” 北璇玑知道父亲是担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头一时感动又悲伤,只是此刻却非感伤之时,所以她再次劝道:“父王,自东人攻占我国以来,还不曾有闻屠城暴事,也不曾有过大肆残杀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儿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过是一个女子,东人反不会防范,更不会无故杀害。” 北海王知女儿说的是事实,也有道理,但是……望着女儿美丽的面容,他心头忧切难止。这亡国公主掳为敌王妃嫔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若女儿真要以身侍敌,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 “父王。”北璇玑自然懂得父亲的忧虑,她只是轻轻一笑,明眸便成一弯月牙,妩媚惑人。“若大东皇帝要收女儿入宫,那岂不正好。” 北海王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女儿。 北璇玑却又瞬即正容敛笑,“父王,若是女儿与十二弟离去,您必死无疑;可若是您与十二弟离去,那女儿还有活命之机,还能等待父王复国之时接女儿回朝。”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父王,孰轻孰重,您自应分明。” 北海王沉默。 他当然知道女儿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为君数十载,岂有不能“分明”的,只是……他揽过女儿,轻轻的抚着她的发鬓,细细的看着她娇美的面庞。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心头肉,要他抛下她,那便是比割肉更痛苦比剔骨更艰难的事! “父王,国难当头,有许多的将士已为我北海献出生命,女儿区区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朝我北氏重新归来,女儿便是以身侍敌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璇玑抱住父亲,伏在父亲的肩头,轻轻的却语意坚决地道:“请父王答应女儿。” “璇玑……”北海王胸中激荡不已,以至哽咽难语。 “父王,为着我北氏,为着我北海,请您答应女儿。”北璇玑的声音依旧清醒明智。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在那轻轻的风叶声中,响起了北海王沉重而无奈的声音:“寡人应承你。可你也要应承寡人,一定等着寡人回来接你。” “……好。”北璇玑阖目伏在父亲的怀中。 生离之际,诺重如山,却不知风摧石裂,瞬成沙丘。; ------------ 四、风雷怒.鱼龙惨2 八月九日,风和日丽。 正午时分,有士兵来报,说玹城里有动静。 那刻,东始修与风独影刚用完午膳,闻报便一齐出帐,远望玹城,果见城楼上竖起白幡,隐隐绰绰许些白衣人登上城楼。 “看来是要降了。”东始修道,“只不过这白幡有些蹊跷。” “嗯。”风独影点头,“大哥,若北海降的条件是要保留其国号,只作属国称臣纳贡,你答应吗?” “怎么可能!”东始修眉锋扬起,“当初他敢有狼子野心犯我大东,就该有胆量承担今日亡国之罪。再不然在其与蒙成结盟之际亦存与我朝和睦相处之心,那便不会有今日的兵戈相见。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龙荼、杜康这刻牵过了他们的坐骑来。 “走,我们便去看看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东始修翻身上马。 “嗯; 。”风独影亦跃上马背。 两人纵驰而去,身后龙荼、杜康及数百护卫铁骑相随,扬起滚滚尘烟,一直奔到离着玹城五丈之距,东始修、风独影才勒马止步,高踞骏马,眺望城楼。 城楼的人早已见得,此刻立时有人喊话:“来的可是大东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抬了抬手,于是龙荼上前一步,扬声作答:“正是。” 城楼上静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传话声:“我北海长公主有话要与大东的皇帝陛下说。” 闻言,龙荼望向东始修。 东始修却是望向风独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与朕说话,反是这个美名远扬的公主?”他复又转头对龙荼道,“也罢,听听这公主要说什么。” 龙荼点头,然后扬声冲城楼上道:“陛下请公主说话。” 话音落下,城楼上又静了片刻,然后便见人影移动,似乎是让开了路,一道苗条的白色纤影越众而出,俏生生立于城楼前。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不染半点脂粉,亦未有半点修饰,浑身缟素,却仿如一枝绽于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洁之中自有芳姿丽韵。 是以,不但城下数百铁骑齐齐惊艳,便是东始修与风独影亦觉眼前一亮。 “大哥,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传诵。”风独影望着城楼上的丽人微作感慨。 东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楼上的人,然后又看了看身旁的风独影,道:“这公主美是美,但还是朕的凤凰儿更好看。” 他这话声音虽低,但周围一圈将士却是听得了,于是皆忍不住悄悄窥一眼风独影,再看看城楼上的北海公主,心底里暗自将她们作着对比。 风独影却如若未闻,转动着手中马鞭,抬头望着城楼上的美人,道:“这位公主敢这种时刻站出来,敢要求与大哥当面说话,想来是极有胆略之人,倒不可小觑。” 城楼上,北璇玑遥望对面营帐连绵如云,数万铁骑列阵,旌旗摇曳,刀剑光寒,那等凛冽的气势即算隔得这么远亦可感受,心头不由得有些惊颤。低头,便可望见城下矗立的数百骑,最前方有两骑格外醒目,想来定是那大东的皇帝东始修与凤影将军风独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为那人周身流溢的锐气所惊,再看一眼便诧异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为身经百战不死的女将必是一个体形粗健貌若罗刹的人,不想竟是这般的丰神端丽修长亭匀。目光转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间的犹疑,这真是大东的皇帝陛下?那人在这战场之上,只穿着一身松散的洗得发白的褐色旧袍,头发亦只是以布巾束着,除了腰间悬着的宝剑,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皇家的富贵气派。可下一刻,看那人从容坐在万军之前,一派渊停岳峙,她便肯定了,这确是大东的皇帝,那位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霸主东始修。 “皇帝陛下。”她于城前微微躬身,“我乃北海王之女北璇玑。” 城下东始修淡淡一笑,“哦,原来是璇玑公主。” “皇帝陛下。”北璇玑直起身,目注东始修,“您御驾逼临城下,我父王暴病崩逝,遗旨命我等降国; 。今璇玑谨遵父王遗旨,代表北海王室、代表北海国向陛下递上降书。但在此之前,璇玑望陛下能答应一事。” 闻言,东始修玩味的笑了笑。危在旦夕,这公主却还出言暗指是他逼死了北海王,呵呵……有胆量。只是……北海王暴病崩逝?他转头看向风独影,见她也是眉头微敛。 “不知公主有何事需朕答应?”他没让龙荼答话,亲自扬声道。 “陛下。”北璇玑声音朗澈,神情端肃,“我北海愿降大东,但希望陛下能善待我北氏子孙以及北海臣民,入城之后,不得杀一臣一民。若陛下能答应,璇玑立刻打开城门迎接陛下;若陛下不能答应,那我玹城上上下下必拼死一战!” 果然如此。东始修笑笑,对于北璇玑的要求未有惊奇,亦未有犹疑,只道:“朕答应。”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但城楼上北海诸臣将放下了心,便是北璇玑也松了一口气,但她却再道:“请陛下对着陛下的士兵、对着玹城的数十万百姓承诺。” 听了这话,东始修倒不急着答应,而是转头跟风独影嘀咕:“呵,这北海公主倒是有意思,难道还怕朕说话不算数吗?凤凰儿,大哥是那样的人吗?” 风独影白了他一眼,“你对别人那是说话算数,对我们兄弟几个说话不算数的多着呢。” “呃?”东始修噎住。 “陛下,注意场合。”一旁的龙荼赶忙悄声插一句。 “反正又不是为难之事,你就喊一句罢。”风独影倒也不甚在意。 “好罢。”东始修调转头,蕴气于声,朗朗道:“朕今日许诺,若得北海降国,朕必视其臣民为朕之子民,亦厚待北氏子孙,决不妄杀一人。”那声音浑厚雄迈,不但城外万军闻之,便是玹城内的百姓亦清晰入耳。 “好,陛下既能承诺,璇玑亦不悔言。”北璇玑招手,即有四名侍从上前。那四人一人手捧一盒,她启开第一人手中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物,高高擎于手中,“此为我北海国玺。” 城上城下之人莫不移目视之。 那是一块约莫两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顶部雕有雄鹰,鹰眼以黑宝石镶嵌,敛翅傲视,十分的威仪有神,玉之底部刻有“天授北海”四字。 “今日北海降国,璇玑摔国玺于此,请陛下观北海诚心。”言毕,双手猛然向地上掼去,刹那间玉块飞溅,一国之玺顿成碎石! 此举不但城上北海众人震惊,便是城下东始修与风独影亦怔住,实未料想到北海公主竟会当众摔碎国玺。 而北璇玑不等众人回神,又道:“陛下,这是我北海的降书、舆图与户簿。”她抬手示意三名捧盒的侍从上前展示于众,“今献于陛下,自此北海不在,唯有大东。”言罢,立即扬声道:“开城门,迎接陛下入城。” “是!” 于是,城门“咔咔”打开。 “公主此举只怕不平常; 。”风独影悄声道。 “嗯。”东始修点头。国玺、降书、舆图、户簿本是要白衣出降之刻献上,而公主此番举动却不知透着何意? 不待他们细想,北璇玑再次出声:“陛下,请您信守承诺,厚待我北海百姓。” “自然。”东始修看一眼城楼上的北璇玑,然后移目望向城门,那里北海的将士皆放下兵器跪倒于地。北海终是收入掌中!他朗然一笑,抬臂挥手,“听令,两万大军随朕入城,余者驻守城外!” “是!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雷鸣似的喝声在玹城上空荡起阵阵回响。 喝声休止之刻,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尖叫“公主!”,声音太过凄厉,引得城下之人纷纷抬头,便见一道白影自城楼上飞坠而下,仿佛是一片白羽,那么的轻盈,又仿佛孤鸿撞地,那么的决绝。 “公主!”城上北海臣民悲唤。 “啊呀!”城下万军惊愕。 也在那一刹,千军万马望见他们的陛下自马背上飞身掠起,半空中双臂一伸,便接住了那一片盈落的白羽,然后再旋身飞落马背,怀中稳稳抱着北海公主。 “呼!”城楼上惊魂未定的众人稍稍缓一口气。 “喝!”城下的将兵则赞叹他们的陛下好功夫。 东始修看着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惨白,明明纤弱之躯,可这堂堂北海国,在这危难之际,却是这个女子挺身而出,摔国玺,讨承诺,上降书,般般妥当后,一跳殉国。如此烈xing,倒着实让他刮目相看,只可惜她生在北海。于是,他忍不住道:“公主敢承降书,却不敢受降国之罪么?” 北璇玑本是存着必死之心,此刻自高空zhui'luo的晕眩间醒转,听得耳边这低沉的话语,霍然抬眸直射,那样冰冷仇恨的目光,便是东始修亦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时刻,城楼上众人回神,纷纷呼唤公主,而风独影亦提醒东始修:“大哥,该入城了。”她目光盯向城门,那里的北海将士已伸长颈脖,显然刚才之事已令他们心怀忐忑,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要生变故。而皇帝不入城,其他人又岂敢先于他一步。 “公主安然。”东始修冲城楼上喊道,然后招来一名都尉,将北璇玑放下,“安置好公主。”言罢,他调转马头,一挥手,“入城!” “是!”万军齐喝。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在如雷的恭喝声中,东始修与风独影并骑缓步入城,身后大军相随。 前方,是拜倒于地的北海臣将,再远处,有青山连绵大道无垠屋宇重重,那是北海的王城,此刻已敞开大门,迎接它新的主人。 ****** 元鼎三年八月九日,这一日于北海来说,是最为悲惨痛苦的一日,因为这是它的亡国日;于大东来说,却是激动欢喜的一日,因为他们的陛下已征服了北海,他们的王朝从今以后更为广袤辽阔; 。但这一日,在史书上仅记一句:北海长主上降表,帝入玹城,北海亡。 很多的人和事,很多的悲与欢,都不曾记于史册,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作为凤影将军的从属,顾云渊得与风独影同行。 来到北海王宫,便见宫内一片素白,一路走过,沿途有跪地恭迎的,有痛哭哀嚎的,有惶然逃窜的……那富丽堂皇的王宫在白幡飘飘之下,是如此的惨淡凄凉。 当停步王宫偏殿前,望着殿中停着的灵柩以及一殿哀泣的人,顾云渊终忍不住长长叹息,竟是不忍目睹。 前边风独影听得,回首看他一眼,然后道:“若北海与蒙成联兵南下,那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那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情绪起伏。 “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顾云渊喃喃念着这句,再环视这满城的悲恸,顿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直贯眉心,禁不住便是身形一颤。 风独影却不曾再理会他,移目掠过殿中灵柩,思量片刻,招手。 杜康立时上前。 “北海王死得太巧了,你领人搜寻王宫,看有何密室或密道否。”她低声吩咐。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回头,却发现顾云渊兀自呆立原地,面上神情极是复杂,似乎不忍,又似乎悲怜,更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一丝惧惮。她不由微怔,就她对顾云渊的了解,他绝不是如此心软胆怯之人,那何以会有如此神情? 这般想着时,她不由转身回走,脚步声惊醒了顾云渊,他闭了闭眼,收敛起心神,对风独影道:“这些……下官也帮不上什么忙,下官还是先回营中去。”说完,他便转身疾步离去,仿佛是不愿在这王都里多停片刻。 风独影望着他的背影,眉尖微蹙,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步往王宫正殿走去。 王宫正殿里,此刻高高台阶之上的王座上盘踞着大东的皇帝,那偌大的殿堂里只他一个,却并不显得空旷静寥,他一人之气势便已填满整座大殿。 风独影到时,听见东始修正吩着徐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宫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间之史、诗、书、典一律征收焚毁!” 徐史闻言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 “嗯?”东始修目光扫过,威若苍龙雄视。 徐史道:“陛下,这些史、诗、书、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著,亦是惠及后世之作,岂能就此焚毁殆尽!” 东始修嗤笑了一声,道:“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宫亦有珍藏,自会随朕一起运回帝都,藏于‘琅孉阁’内。但是民间决不可存。”他话音一顿,负手身后,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势; 。“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国,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后只有我大东的臣民,其自然要说我大东之话,写我大东之字,学我大东之文化!” 仿佛被这种气势所慑,徐史心头巨跳,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顿俯首跪地:“陛下圣明!是臣愚钝,竟未能领会圣意。” “明白了就起来。”东始修转过身,看着台阶上的玉座,虽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却仿佛垂临。 “是。”徐史起身,抬头看着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说。”东始修道。 “陛下的圣意臣明白了,但是……”徐史斟酌言语,“北海方经亡国,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书焚烧,只怕会引反心,反生bào'luàn。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缓个三五年,待民心稳定后再潜移默化之,如此则既不惹民怨亦不动干戈便成也。” “哈……你们这些书生就是好讲什么仁义之道。”东始修摇头冷笑。 徐史垂首默然。 “等个三年五载?可真是迂腐至极!“东始修收笑后斥道,“这就好比,你身上长了颗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liu'xuè,要每日一济汤药的清肝养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后这毒瘤是消了肿去了脓,却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热毒寒邪入侵便瞬间复发要了你的小命!” 徐史一震,抬头呆呆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却并没看他,转过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三五年后……哼!这片土地上说着北海话习着北海字有着北海风俗文化的人缓过了气来……那时候,他们可不会以东人自居,反是报仇复国心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史若明白这话,便该知道,你此刻的仁心只会为我大东留下长远的连绵不断的祸根!” 徐史被东始修一番话说说得心头大骇,竟是呆然无语。 “dong'luàn之中民心惶然,但dong'luàn之际亦是施展大刀阔斧之机。”东始修回头看着徐史,“朕给你三月时间,至于是雷厉风行,还是和风细雨,那则是你的事。” 徐史此刻心头早已透亮,顿垂首领命“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东始修点头,“去吧。” “是。”徐史躬身退下。 东始修转头看见殿外站着的风独影,不由展颜一笑,“凤凰儿来多久了,也不叫一声。” “大哥事完了?”风独影跨入殿中。 “不过就是受降书,要不了多少时间。”东始修挥挥手,“早知道有这么些琐事,便该把老四一块儿带来。” 对于他的叨咕,风独影习以为常,问道:“大哥以为这北海今后谁来治理最好?” “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怀柔亦可铁血之人。”东始修道。 听了这话,风独影不由笑了笑; 东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么,道:“我们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我可舍不得把他派来这里,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总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来这里,那可真是一年难见一面了。” 说话间,杜康来了,见殿前有些走动的侍从、宫人,他便至风独影身边悄悄耳语几句,风独影闻之眉头一皱。 东始修见之,问:“怎么?” 风独影近前一步,悄声与他说了几句,东始修亦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大哥,我去处理,否则必是后患无穷。” “嗯。”东始修点头,“此事你全权处理便是。” “那我去了。”风独影转身随杜康离去。 ****** 转过重重宫门,来到王宫最北处的一座宫殿前,这宫殿破旧残败,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宠之辈。 风独影踏过门槛,走到庭中,隔着一席草帘,隐约可见前方堂中一道苗条的身影跪伏在地。本来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将风独影,你可提你的条件。” “原来是风将军,妾身放心了。”堂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她的大东话显然不太标准,听起来有些怪异。 “你有何要求?”风独影面色冷然。 “帝都一处全新的宅子,金叶十万枚。”那尖细的女声道。 “本将允你。”风独影没有一点犹疑。 “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来,“将军真是爽快。” “把你知道的说给本将听。”风独影没有理会她的笑。 “咯咯咯……将军应承了妾身,妾身自然会说。”堂中女子依旧吃吃笑着。 “说。”风独影言简意赅。 “将军所料不差,大王确实未死,死的不过是一个老内侍,大王已于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宫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声音里含着刻骨的怨毒。 风独影眉一锁,“密道在何处?” “王宫西边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 风独影立时转身离去,似不愿在这破败的宫殿里多呆片刻。 “妾身多谢将军了,以后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访将军吗?像将军这样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钦慕……”身后那女子的声音却依旧传来。 风独影径自离去。 跨出殿门,走出数步远,她蓦然停步,回身望着那草木落落蜘网遍布的宫殿,片刻,启口:“若有一日,当本将落泊之时,杜康你是否会如此?” 如影子一般跟着的杜康却依旧只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没有回答,亦没有表情; “本将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不需要报仇,本将答应过他的。”风独影看着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将自会一剑了断,那时你便自由了。” 杜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站着。 风独影显然也并不要他的回应,“去,你领百人自密道出发,出到城后即发信知会本将方向。” 杜康一躬身,去了。 风独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冰凉。片刻,她亦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自玹城东北方向传来了杜康的信号。 那时,风独影已点齐了一千精锐骑兵,正整装待发。 “大哥,我去了。”风独影翻身上马。 “嗯,自己小心点,早些回来。”东始修嘱咐一句。 “出发!” 风独影一声号令,刹时千骑飞驰,若疾风闪电,眨眼之间,便已远去百丈。 而玹城外的营帐里,顾云渊一整日都呆坐在帐中,显得心神恍惚,直到暮色转浓,有士兵送来晚膳,并点亮烛火,他才是醒神。一看天色,问道:“将军可回来了?” “听说是有人逃了,将军领着人往东北追敌去了。”士兵答道。 顾云渊闻言心头一跳,“可知是什么人逃了?” 士兵摇头。 顾云渊挥挥手示意士兵退下,看着桌上摆着的晚膳,却是毫无食欲,反是胸膛里透着阵阵凉意,也不知是何原因。 能惊动风独影领兵去追,那逃走的必不是一般的人,难道是?他蓦地起身,找过地图摊在案上,指尖寻着北海,然后一路往上,指尖顿住。这里的尽头是大海,那些人既然往这个方向逃,定是想乘船出海,必早有准备。以风独影的个xing,无论敌人逃至天涯海角,她必然是追击到底,不将敌众歼灭,她誓不罢休。 可是……这大海之上,风云莫测,她不曾出过海,更不熟海战,只怕…… 想至此,顿时一阵心惊肉跳,竟是坐立不安起来。 走出营帐,外面天光朦胧,远处的玹城亦亮起了灯火,只是寥寥的显得无比黯淡。 这一路而来,已看尽征战杀伐之残酷,也懂国破人亡之悲凉,更知大东帝将之威烈……该看的该知的该懂的,都已历过。 而她……是他的劫?还是他的命?; ------------ 四、风雷怒.鱼龙惨3 八月十一日,正午。 当北海王一行在路边用过干粮,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时,忽然一名士兵指着远处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黄尘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忙移目往士兵指处看去,有的更是跃上高树,果见后边有一股黄尘,虽是离得远,可有经验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只怕不要一个时辰就要追上了。 “大王,不好!是东人追来了!”北海左都侯云舜跳下高树,扶起北海王直奔马车,“我们快快上路!” 一行人立时上马车的上马车,骑马的跳上马背,顾不得地上那些没收拾的东西,慌忙择路奔逃而去。 马车里,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这刻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起来,“父王,我好困了,再歇息一会儿好吗?” 喘息未定的北海王闻之心头一酸,竟是答不出话来。 堂堂一国之主,不但国破民丧,更是bèi'po逃亡,已是悲惨至极,此际再听得幼子无心呓语,更叫他情何以堪; 。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惫不堪形容狼狈,可他们只敢饿了时稍作歇息,其余时刻无不是拼命赶路,本以为如此速度,即算东人入城后发现了也决计追不上的,可谁想到东人竟是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自不知,风独影与一千铁骑皆是备有三匹骏马,从出玹城起便马不停息的奔行,马累了即换乘一匹,吃喝皆在马背之上,更而且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其骑术之精其御马之速,又岂是坐在马车里的北海王可相比的。 因此,北海王一行不过奔了半个时辰,身后便已可听得铁蹄踏震大地发出的轰鸣之声,半空之中更是黄尘滚滚,那等气势直吓得一些胆小的北海士兵两腿发软,有的仓惶的叫道“追兵来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的却是掉过马头择道逃命去了! 马车里,北海王遥望后方尘烟,再看随行将兵之惊慌举措,满怀悲怆。 “大王!”一直守护在马车旁的云舜一把将车帘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视线,“只管往前奔去!我们已快至北海边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 马车里北海王听得此话,顿精神一振,又掀起车帘对云舜道:“云左都侯,将那车中之物抛下。”他抬手指向紧跟身后的一辆马车。 疾驰之中,云舜回头一望,然后顿悟:“臣明白了。”随即,他缓下马速,吆喝那辆马车的车夫将车赶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飞奔而过后,他与那辆马车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见后方银甲闪耀,蹄声如雷。 云舜蓦地从马背上跃上了马车,自车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开箱锁,然后扛起大箱走至车后,打开箱盖倾泻而下,刹时无数的金银珍宝纷落道中,艳阳之下,珠光玉芒灿耀夺目。 “走!”云舜跃回坐骑,追着北海王而去。 可当他追上前头北海王时,身后却不曾蹄声有止,依旧是紧追不舍。而北海王于马车中遥望后方那疾驰而来的敌人,望见那如银洪奔泻的铁骑,心头绝望如灰。 那满地的珠宝,那些士兵竟可视若无睹践踏而过! “如此雄兵,怪道无敌!”北海王长叹一声,拔剑在手,“天要亡寡人,寡人亦不愿死于东人之手!” “大王!”云舜一声大喝,勒住奔马,“请快走!臣来挡住东人!” “云左都侯!”蓦地身旁响起大喝,“请快护大王离去,东人由本将来挡!”喝声止时,一道马鞭甩在了云舜的马臀上,顿时马儿一声嘶鸣,驮着他往前奔去。 云舜回首,便见一人仿若大山,横刀立马于大道。 “高家儿郎们,随本将御敌!”一声狮吼响遏云天。 “高将军!”云舜唤一声,然后咬牙纵马而去,赶上北海王的马车,遥望前方,已闻隐隐海浪之声,不由大喜过望,“大王!前方便到海边了!只要我们一出海,东人决计追不上了!” 几经惊吓的北海王此刻面色惨白,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快!”云舜亲自跃上马车驱马奔驰。 数十丈之后,风独影领兵追到,见前方路中一员猛将领一众士兵横刀挡道,她不曾有片刻犹疑,只是长剑一挥:“杀!” “是!” 千骑如银潮,迅猛奔去,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断肢横飞,便有血色翻飞凄呼厉吼。 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躺下了百余具北海士兵的尸首。 “追!”风独影只是冷然扬起带血的长剑,眉间煞气慑人。 可她身旁的将士无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着他们的将军。 这个被敌人惊恐地称为“噬血凤凰”的人,是领着他们杀敌破城所向披麾赢得胜利与功勋的无敌英将! “是!” 甩去长剑上的血渍,抹去脸上的血污,悍勇的将士再次扬鞭追敌。 只是,当他们追到海边时,便见两艘大船正升帆而去。 “给他们逃了!”骏马踏着海水,有人扼腕叹息。 “将军,我们还追吗?”有人望着只隔着十来丈却无法触及的大船问向风独影。 风独影目光自大船调回海岸,扫视一圈,见远处隐约有一个渔村,当即吩咐道:“柳都尉,你领人去前方渔村寻大点的渔船,再找一些经验老道的舵手与船工。记住,不许刀剑出鞘,可许诺重金!” “是!”柳都尉领命去了。 风独影高踞马背,眺望着北海王远去的大船,身旁杜康忽然低声道:“将军不曾有过海战。” 闻声,风独影侧首睨他一眼,没有做声,沉吟片刻,然后转身望向身后高踞马背没有一丝晃动的士兵,道:“懂水xing者出列!” 片刻,约五百名士兵列于最前。 “无后顾之忧者出列!”风独影再道。 这一回,五百士兵却无一人退出,齐齐吼道:“水中火里我们皆追随将军!” 风独影神色依旧,抬臂一挥:“歇息,进食。” “是!”五百士兵下马。 “退后五丈,歇息进食。”风独影再下令。 “是!”余下的五百士兵驱马后退。 眼见士兵皆听命休整,而风独影却依旧高踞马上,面向大海,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北海王的船已越远越小。 “将军……”杜康再次开口。 “本将知道; 。”风独影不待他说完便打断,“杜康,你我皆受乱世之痛,便更加清楚,绝不能留下祸根!” 杜康默默看她一眼,然后不再吭声。 两刻过后,柳都尉领人回来了。 “将军,村子里没有大船,只寻得了四艘稍大的渔船,每船可载近百人,还有愿随我们出海的渔民十二人,属下皆许他们每人百枚金叶。” 风独影简言只点点头,道:“立刻出海!” “是!”柳都尉立即去安排人手登船。 风独影随即对杜康道:“你留下,统领余下的士兵,并传迅与陛下。” 杜康迟疑了一下,但在风独影的目光下还是默然垂首领命。 一刻后,风独影与柳都尉领四百名士兵分别登上四艘渔船,升起船帆,驶出北海。 “众兵听令:本将要船行最快的速度!” “是!” 凤影将军威下,渔民与士兵齐力划桨,于是四艘渔船皆如箭一般飞掠海面。 那日,风力甚强,帆鼓浪涌,船行极快。 只是行了一个时辰后,海上的风越发的大了,吹得人衣裳猎猎作响,那拂在身上的风力令人觉得仿佛只要提脚张臂便可随风飞起。几名渔民望了望天,皆面露忧色,也在那一刻,最前方的渔船上传来士兵的欢呼:“将军!追到了!已可望见前方逃船!” 众将兵皆远目望之,果见前方两艘大船。 “快!”风独影只有简短的一个字。 “是!”众士兵大力划桨。 而有一名老渔民,望了望船头那唯一的女子,心生畏惧,于是转身扯过柳都尉到一旁,低声道:“这位将军,看这天色风雨欲来,我们不能再追下去了,得快点回岸上去。” “啥?”柳都尉虎目一瞪,想这老头在说笑呢,敌人就在眼前哪有放过的道理。 “将军,老头是在这海里泡了一生了,不会骗你。只看这天色,恐怕不久暴雨就要来了。”老渔民忧心忡忡的望着头顶上的天空。 柳都尉也望了望天空,道:“天色不挺好的吗?”日头老大的,就是上边云朵有些厚,比上午似乎云要多了点。 “唉!将军,你不在这海里讨生你不知这海上风雨的可怕!”老渔民急了,直抓紧了柳都尉的手臂道:“平常的风雨还好,可只要是暴风雨来了,甭管你有多老的经验,你的船再大再好,那也是船翻人亡只有顷刻!” 柳都尉的手臂被老渔民抓得生痛,再看他脸上一脸的焦灼急切,实不像谎话,忙道:“大叔你先别急,我与将军说说。” “好好好; 。”老渔民连连点头,放开了柳都尉,忍不住目光悄悄窥一眼船头前矗立的背影,转过身走开,却忍不住嘀咕一声,“咋有女娃娃当将军的?瞧着这模样,比你这将军都要吓人。”他一辈子就是海里捕渔为生,没见过啥官呀兵的,但凡穿甲拎刀的在他眼中都是将军。 柳都尉走至船头,将方才老渔民的话与风独影说了。 风独影眉锋一锁,然后移目看了一眼其他船上的渔民,果见也有几人正望着天空交谈,皆面有忧色。她不由抬头望一眼天空,也只不过这么个把时辰,天便不复出海之时的晴朗,云层愈厚,天色亦沉,显然那渔民的话不假。只是北海王已在眼前,岂有放过之理,若让其逃脱,只怕日后便得更多的人命与鲜血为代价!她微作沉吟,然后道:“半个时辰。” 柳都尉一听却是明白了,忙应道:“是!”他飞身跃上船桅,朗声大喝:“儿朗们,将军有令,半个时辰内歼敌回岸!” “是!” 应声如雷,船行如箭。 五十丈。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眼见是越来越接近了,前方北海王的船上蓦地一声大喝“射!”,顿时铁箭如雨,纷纷射来。 “避箭!”风独影长剑出鞘,剑气如虹,刹那间划起一堵剑墙,护住了三丈以内的士兵。同时,船上士兵得命,有些矮身躲过,有的提浆扫落,也有的被铁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 “射箭!不要让他们靠近!”对面的船上又是一声大喝,于是又一阵箭雨袭来。 “柳都尉!船为一线!随本将之后!”风独影下令。 “是!” 柳都尉挥下手令,于是片刻间,四艘渔船便排成了一线,以风独影的船在最前方,就仿佛是一面盾牌,挡住了后方的三艘船不受敌箭袭击,同时也就成为了箭跺,承受了所有射来的敌箭。 “划船!” 风独影不惧箭雨一声令下,同时抬手抄起挂在船头的船锚,手臂一挥,长长的船锚甩起,顿将数丈之内的敌箭全扫于海中,顿震得对面船的箭手们一呆。而同时,风独影所在的渔船飞速前行,眨眼间便离北海王的大船只不过数丈之远,她瞅准了左旁大船上一人被数名士兵环护,想这定是北海王了,于是挥臂一甩,船锚瞬间如黑蟒飞过海面,“咚!”的一声嵌入对面大船船身,将北海王的船牵住了。 那时海风狂吹,海面上波浪滔涌,被船锚牵住了两船不断随着海浪的涌动起伏着,倒真似了那句话:一根绳上拴着的蚱蜢。 而对面船上的云舜眼见东人已追到眼前,立时指挥士兵去砍断连着船锚的铁链,又命士兵做好近身搏斗准备。但风独影却并未立刻命令士兵发动攻击,那吹得人站立不稳的海风以及那翻涌着的海浪已令她生出危机之感。她不知这海上的天气竟是说变就变,还变得如此的快,眼前已没有时间彻底歼灭对面两艘大船上的敌人了,她必要速战速决,带着她的士兵回岸上去; 。所以她目光盯紧了大船上那被数名士兵围着的人,只要斩杀了北海王,便等于斩断了祸根,这些北海的将兵即算留得xing命亦不成大患。 打定了主意,她自船头纵身跃起,一掠数丈,直往对面船飞去,人还在半空,长剑已挥出,刹时一道剑光灿如雪虹,挟着撕空裂海之势,从天贯下,直劈向那被众士兵包围着的北海王。 那一剑之光华瞬即映亮了风吼浪翻的阴沉大海,大船之上的人为剑势所慑,竟是不能动弹,只左都侯云舜猛地大喝一声“休伤我王!”,飞身扬刀迎向了半空中的银光。眨眼间,只闻“叮!”的一声脆响,便见半截刀身飞落海中,云舜自半空“砰!”的跌落甲板,伴随而下的是那未能阻住的剑气,犹自若闪电般划空而过,甲板上“哎呀!”几声惨叫,数名士兵倒地不起。 “左都候!左都侯!”大船上数名北海士兵上前扶起云舜。 在士兵的搀扶下,云舜挣扎着起身,胸前巨痛令得他垂首,便见右胸一道长长血印汩汩渗着鲜血。那一剑不但折了他的宝刀,竟是连铠甲都划破了,直接伤及身体!好厉害的剑法!好深厚的功力! “凤影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抬首望向那自半空盈落铁链的白影,银甲白裳,神容冷然,那便是世无其二的“白凤凰”! 海风不断狂吹,海浪不断翻涌,两船在风浪中摇晃,可铁链上的那人却是稳立如山,黑发似流瀑飘扬脑后,绣着金色凤羽的披风在风中翻飞,仿佛是海中龙女,高贵华美,于这阴沉肃杀的海上唯一的亮色。 风独影调息过后,再次抬臂扬剑,云舜蓦地转头冲着后边的大船大声喊道:“快走!”只有他知道,那艘船上才有着真正的北海王与十二殿下。他吼完了即再次提着断刀迎向了武艺绝伦的凤影将军。也在那一刻,一个巨浪打来,船随浪涌,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却是船锚受海浪所引,自大船上脱开,船身上留下了数尺大的一个大洞口,海水刹时滚滚涌入。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风独影还立在铁链之上,眼见船锚脱开,当下吸一口真气,身如轻羽,随着船锚自海面上划过,再甩向半空。 “快跳船!去那艘船!”云舜冲船上的士兵大声叫道。 “将军!”渔船上的将士也冲着半空大声叫喊,无不是胆颤心惊,就怕他们的将军会被甩向那茫茫海中。而风独影却在半空中身形翻转,伸手揪住了船锚,再顺势一导,卸了冲势,人便随着船锚轻飘飘落回渔船,那姿态仿佛是荡了一回秋千般的轻松从容。 众士兵还未从惊震中回神,便听得一声大喝“不好!”,然后便见对面那艘破了洞的大船慢慢倾斜,显见是入了水,要沉入海中去了,可这时刻偏风高浪急,那船被大浪涌着在海中打了个急转,然后便朝最前方的那艘渔船倒去,那长长粗壮的船桅就仿佛是从天倒下的天柱,直冲渔船砸来! 彼时,风独影刚落在渔船上,迎面便见船桅凌空砸来,若给砸中渔船,那这一船的人必湮没海中。电光火石间,她无暇细想,迅速的再次飞身而起,气运双臂,半空中截住了重逾千斤的船桅,“去!”一声清喝,抱住船桅猛往一旁大海掼去,只闻“砰!”的一声,船桅砸在海面,溅起数丈高的浪花,而她却因连翻飞空运气,此刻终是真气用竭,被船桅带着砸入海中,瞬间淹于浪花之中,不见人影。 “将军; !将军!将军!” 渔船上的将士这刻几乎是魂飞魄散,伸长着脖子望向大海,只见浪花散去,海水一翻,船桅浮开,风独影浮出海面,一滩血色在海水里染开。 “不好!将军受伤了!快救将军!” 众人连呼,有懂水xing的立马便解下盔甲准备跳入海中救人。 浮出海面的风独影想要游回船上,可风浪过大,反被海浪推得离船越来越远,眼见船上士兵要跳海来救,立时大喝一声:“不许下船!”“船”字还未落尽,一道大浪打来,顿将她淹入海中。 “将军!将军!将军!” 船上将士见着心急如焚,可他们不能违抗风独影的命令。 不一会儿,远处海面上风独影再次浮起,将士们看得,立马抛下绳索,想将她拉近,可海中狂风只吹得那些绳索在海上胡乱飘荡,落不到风独影身旁。 “将军,抓住!将军,快抓住啊!” 将士们一次又一次的抛下绳索,可绳索只在半空上飞荡,怎么也不肯落在海面上。 海浪里,风独影一次又一次的游近,可她游近一尺,风浪一翻便将她推开数丈,饶是她神功盖世,在这徒劳无功的反反复复里,此刻亦已筋疲力尽。又一个大浪劈头盖脸打下,头上剧痛难当,神智隐隐有些昏沉,想来方才所受的伤定然不轻。 待浪头过去,她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游出海面,海天已阴暗如夜,狂风肆虐,大浪滔涌,已是人力不可挽也。 非亡于敌手,乃天要覆灭她! “柳都尉!即刻掉船回岸,禀报陛下,此为本将遗命!”凝取最后的功力下达最后的命令。她可以死,但她的战士不可亡! 听得命令,渔船上的柳都尉及众将士无不是心恸神悲:“将军!将军!” 有许些士兵眼见已至绝境,猛地甩下盔甲,便要不顾xing命安危去救风独影,正在此刻,蓦然有人惊异的指着前方叫道:“快看!” 于是有些士兵抬首,这一看便看得目瞪口呆。 漫天黑云,狂风怒吼,海浪翻涌,远远的却有四条数米长的灰色巨鱼拉着一艘船御风破浪而来,其速如飞,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众将士虽是身临修罗战场亦面不改色,可眼前如此异象却是平生未见,一时皆是魂惊神呆。 巨鱼拉着的船上,船头立着一道修长的天青身影,衣袂在海风里猎猎翻飞,可其人无惧风浪卓然而立,那等气度风范,仿佛是统御大海的海神出行。 海浪里,无力游动的风独影看得这一幕,已是涣散的神智模糊的想,这大约是死前的幻影吧?可勾魂的为何不是黑白无常,而是如此尊贵凛然如神袛? “天啦!这难道真是海中之神不成?”有士兵忍不住喃喃惊叫; 这话一落,便有士兵冲着那艘船的方向跪下,大声叫喊:“如果真是海神,请神灵救救我们的将军!” 这名士兵的话显然是提醒了众人,于是渔船上的所有将士无不跪下,向船上之人拜倒祈求:“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将士们急切的吼声冲破狂啸的海风巨浪,直震九宵,直入那天青身影耳中。 他目光扫去,便看到了海浪里有如白羽飘浮却随时有淹没之危的风独影,再移目环视,海面上还飘浮着许些士兵的尸首,显见这里方才有过激烈的战斗。 他轻叹一声,“去把她驮过来。” 风嘶浪吼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拉船的巨鱼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吩咐,最右边的巨鱼头一伏,便潜入海中,片刻后等它再次浮出海面时,宽厚的背脊上驮着昏死过去的风独影,然后尾部一摆,巨大的身躯破开风浪,游回那艘船前。 “那是海豚!”见多识广的老渔民这刻终于认出了那拉船的巨鱼,“那人竟然可以驱使海豚,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海神?”老渔民少年时曾听老人们说过,海中有一种尖嘴的看起来便很和善的巨鱼叫海豚,非常的聪明,会为海中迷路的渔船引路,也曾救过落海的渔民,可他出入海中几十年,也只是偶尔曾在海里远远憋见过跃海嬉戏的海豚,并不曾近距离接触过,而此时此刻竟然真的看到了为人拉船并且救人的海豚,怎不叫他激动。 渔船上的将士们却分辨不出巨鱼是什么,只是眼见将军得救,不由得全都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环顾,北海王的船沉了一艘,另一艘已趁机逃去,只远远瞅见风浪里一点影儿,但这会无人有心思追敌,只记挂着对面船上的将军。 “把船划过去,把将军接回来!”柳都尉下令。 “将军,我们得马上回岸!”同时,那随军出海的渔民皆冲柳都尉叫道。 “将军,此刻风浪这般大,我们根本就靠不过去!”老渔民这刻也回过神来,忙冲着柳都尉喊道,又抬手指着天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得赶快回去,稍加担搁,我们就都得沉在这海里了!” 柳都尉抬头望着天际,此刻已是乌云密布,天阴沉得仿佛马上就要倾覆而下,他再不知海xing,也知渔民所说不假,可是……目光望向远处的那艘巨鱼拉着迅速远去的船,将军还在那里啊,他们怎能丢下将军,他们又如何回报陛下! “将军既然已被海神所救,定然不会有事,等我们避过暴风雨后再找不迟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老渔民急得面红耳赤,“将军,我们虽是为着赏钱舍命出海,可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还请将军可怜可怜我们,要都葬身鱼腹了,我们那一家子也活不成了!” 柳都尉回身看着船上的士兵,再望望那艘风浪中远去的船,脑中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好!我们回去!” 渔民们松一口气,“快!快转舵!” 四艘渔船掉转船头往回而去,海面很快便只有肆掠的海风大浪在彼此追逐。; ------------ 四、风雷怒.鱼龙惨4 八月十三日,戌时。 玹城外的帝帐里,东始修正一边听着徐史的禀报,一边想着凤凰儿追击北王都几天了,日前收到杜康传书说追出海去了,这会也不知追到了没。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龙荼忽奔了进来:“陛下,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 靠在椅背上的东始修顿时坐直了,“传!”同时眉头一皱,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难道凤凰儿没回来? 帐门掀起,一人急急走了进来。 东始修目光一扫,便神色一变。这人他认得,是凤凰儿麾下颇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手中抱着头盔,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一派狼狈凄惶的形容。 “臣拜见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礼; “起来。”东始修眉头不自觉的锁起,“风将军呢?” “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未能将将军安然带回。”柳都尉将头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话听得东始修心惊肉跳,暗中握紧了双拳,“怎么回事?”难道凤凰儿打了败仗?这是不可能的事! “臣与将军一路追击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边,那北海王备了船逃走,于是将军与臣等征得渔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变,海中交战之时风狂浪涌,将军击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时船桅直冲我们的船砸了过来,将军为救船上将士不慎受伤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将军,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顿悔痛难禁,哽咽难语。 “可是什么?”东始修猛地站起身来。 只一句,却若泰山压顶,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觉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万担,动弹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么也靠不过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颤着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无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么!告诉朕,后来怎样?!”东始修暴喝一声。 柳都尉被那一声暴喝直吓得身子一抖,赶忙道:“万幸那时有海神降临,救起了将军。” 顿时,帐中几颗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轻轻放回了原处。 东始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龙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徐史不自觉的放开了揪着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头,见陛下神色微缓,当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见将军获救,那时暴风雨将至,便只得命众将士先回岸上。” 闻言,刚刚松一口气的东始修顿面色一冷,“你就这样扔下了凤凰儿不管了?!” 那声音冷若严霜,挟着刺骨割肤的寒意,直冻得帐中三人心颤魂抖。 闻得斥责,柳都尉心头悔痛难当,“臣未能带回将军,臣有罪!” “砰!”东始修一掌拍在掌上,书案顿从中斩断,案上之物纷纷落地,一直站在书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风扫得连连后退,而那冷峻的声音如从齿缝间逼出,夹着雷霆之威滔tiān'nu火,“你就这样滚回来了?!” “臣……”柳都尉被吓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后,本想去找寻那艘船,可杜侍卫说他领人去找,让臣先回报陛下。” “杜康为何在岸上?”东始修又是厉喝一声。以杜康的身手,若随在凤凰儿身边,许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将军的命令。”柳都尉颤着声答道。 “混帐!”东始修抬脚一踢,顿将半截书案踢起,直冲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龙荼赶忙飞身截住书案。 “大胆; !”东始修赤目怒视龙荼。 “属下知罪。”龙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这家伙该死!他竟敢扔下朕的凤凰儿!他该死!”东始修如视仇人般恨恨瞪着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该诛!臣愿以死谢罪!”柳都尉叩首于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见下一刻这柳都尉便要给斩下,赶忙出声打断了东始修的话,“陛下,柳都尉无罪!请陛下明察!” “你说什么?!”东始修瞪着顾云渊,胸口急促起伏,显见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旧直言道:“陛下,当时情况危急,柳都尉此举是为救渔船上数百将士,其有功无罪!” “大胆徐史!”东始修的声音已冷如九阴之冰,“你以为朕不会斩了你吗?” “陛下要斩臣,也请容臣把话说完。”徐史仰首直视大东王朝的至尊。 “好!你说,朕倒要看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东西!”东始修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风将军既然被救,则xing命无忧,只需寻访必可迎回,又或将军回岸后自会与陛下会合,陛下勿须动怒伤怀。”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当机立断,乃为智也;今日此时又敢坦然承罪,乃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该罚,该赏!” “你!”东始修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liu'xuè千里。为君者,当禀仁慈之心,布德泽天下,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训朕!”这刻,东始修斩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语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于地。 刹时,帐中一静。 就仿佛是有甘霖浇息了大火,有清风吹过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东至尊瞬间褪去了怒火狂色,气息慢慢平缓,目光渐渐清明,而帐中那压着的千斤万担笼着的森严寒气亦似被无形的手拂去了,一时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那刻,龙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谢,当然,他并未如此,只是趁机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确无大错。而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受伤的风将军,不如由属下亲自去寻找?” 东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地上的徐史,片刻后,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寻找,另派人与杜康联系,看他有否消息。” “是。”龙荼领命出帐。 东始修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已恢复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东皇帝; 。“柳都尉,徐卿说得对,你有功无罪,等回帝都后,朕必lun'gong行赏。” “臣……臣谢陛下隆恩!”柳都尉哽声叩首。 而冷静下来的东始修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陈述,当下发问:“柳都尉,你方才说风将军为何人所救?” “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东始修一愣,疑窦顿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点头,“那日将军zhui'luo海中,因风浪过猛,将军爱惜士兵xing命,不许我等下船救她,而我们抛下的绳索都被大风吹跑,将军虽是武功盖世,可风浪里亦是徒劳无力,怎么也游不过来。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几条数米长的巨鱼拉着一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站着一名男子,风神绝世,雍容威严,他指挥着巨鱼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将军。” 说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满脸敬畏之情,“陛下,当时狂风大浪,我等乘坐的船只在风浪里颠簸,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可那艘船于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无惧风浪,如高山般矗立船头,其镇定从容的风范岂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风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鱼才听他的命令。”说到这,他匍匐叩首于地,“陛下,将军是得到神明恩顾的人,她一定没事,神明一定会把将军送还我们的。” 听得柳都尉一番讲述,东始修满心惊异,难道那时真是海神临世?否则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瞬即收敛心神,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巨鱼又拉着船走了,把将军也带走了,我等怎么喊也没有应答,而那刻随船的渔民道暴风雨即要来临,我们必须赶快回岸,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臣万般无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着头道。 这一回,东始修没有动怒,只是微微颔首,“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东始修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着他走出帐外,东始修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玉师啊玉师,你如今又在哪里呢?”轻轻叹息一声,甚是惆怅。 又过得片刻,龙荼回来,“陛下,属下挑了百名精干侍卫,已命他们出发了。” “嗯。”东始修揉揉鬓角,刚才一场怒火仿佛烧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惫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风将军者重赏千金,安然送回风将军者朕许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是。”龙荼先将帐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帐门前又停步,回首看着椅中那个眉头紧锁心神不宁的男人,忍不住劝解道:“陛下,风将军定会安然归来的,您勿须忧心。” 东始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是抬手挥了挥。 龙荼掀帘而出; 帐中一时沉寂,然后只闻得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语当日玉师亦曾数次提到,叫他引为诫言,只是每每关及凤凰儿时,他总是失控失态,若给玉师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玉师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话也总能管着朕。东始修倦倦的抚着额头。自登位以来,玉师即抛了他们,已是许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与师母云游至何处了,小师弟许已长成大人,却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之日否。 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玉师,想着当年,想着几兄弟,想着受伤的风独影,想着那救风独影的奇异男子……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龙荼的声音:“陛下,璇玑公主求见。” 他怔了怔,暗想这么晚了,公主来干么?“时辰晚了,请公主明日再来。” 帐外静了下,然后传来细细言语声,接着龙荼再次传话:“陛下,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东始修剑眉一皱,道:“让公主进来。” 片刻,帐门掀起,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顿令昏暗的营帐里陡生艳光。 “这么晚了公主来所为何事?”东始修抬首看着帐中盈立的北璇玑,即使他见惯美人,看着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赞一句世间少有。此刻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着一袭柔滑似水的浅绿罗衣,从头至脚无一丝脂粉金玉,却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让人看着怡目怡神。 北璇玑环顾帐中一眼,然后盈盈一笑:“璇玑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东始修挑眉,“朕有何忧?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玑笑靥如花,轻盈移步,如扶风踏花飘至东始修身前,“陛下眉锋紧锁,自是忧结于心。璇玑虽不知陛下何忧,只是……”她缓缓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东始修双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难道璇玑当不得您的解忧花吗?” 东始修一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这么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晓?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玑,“得公主如此青睐,朕岂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玑一笑倚入他怀中。 ******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东始修征北海凯旋。 自此,北海之滨不再有北海国,北海之名只存于历史之卷,这千里江山从此以后便是大东的北州。 北海国非亡于庸主暴君,而是亡于一位明君之手,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后世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感叹:这北海王治国是能手,但显然非将帅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huo'guo'yāng'min也。而后世评北海之所以灭亡,非是无雄兵,实是缺良将也。但也有人评道,当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胜过伏桓的名将,但在大东铁骑面前亦只能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大东有威烈帝及七大将。当年乱世之中雄主名将何其之多,却都一一败于他们八人之手,纵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 五、风采妙.凝冰玉1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一张侧脸,那眉眼间的弧线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一声呓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她的梦。只是手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想,这肯定是梦,可是这样就很好了,就仿佛当年,她一推开门,便见他坐在窗前,她看着的便是他的侧影,静谧如画。 迷迷糊糊里,头上剧痛袭来,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谁呢?”随着轻语落下的是一只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优美无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轻轻叹息一声,“你这样的女子竟也会流泪吗?”抬手撑开窗门,清风送入,吹去室中闷热,吹起床榻中人的发丝,如墨绸般铺满枕间,衬着一张失血过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厉,平添三分羸弱。 “大东朝的凤影将军……”那只优美的手温柔的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幼时艰辛,少时征战,你这一生大约一直是活在战斗里,不曾有过休憩。”温柔的声音里有着叹息与怜惜,“那么……在这里,你不是凤影将军,也没有朝臣将士相扰,你就做风独影,于此休憩几日吧。” 昏睡里的人眉间微蹙,那只手伸过去温柔的抚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海风吹拂着海浪,奏起阵阵涛歌。 这样的日子里,在北海玹城,北璇玑正对镜理妆,唇边衔着一抹柔柔淡笑,铜镜里却映着一双冰冷的眼睛;风影将军的营帐里,东始修静静坐着,身旁龙荼正向他禀报;在帝都,丰极几兄弟正在景辰殿处理政务;而在这东溟海边,只有出海捕鱼的渔民与屋前补网的渔妇。 等夕阳西下,晚霞映红海天,一艘艘渔船在嘹亮的渔歌里归来,岸上的渔妇纷纷欢喜的迎向那些安然归来的汉子; 尔后炊烟袅袅,暮色苍苍,灯火渐亮。 待到月明灯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过。 风独影睁眼的第一瞬便闻得笛音,如此的清扬悠远,让她一时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中闻得笛音所以醒来。坐起身,便觉得头脑沉重,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头顶上缠着布巾,一时间忆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这是哪里?她移目环视一圈,只见屋中十分的简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张方桌,两张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声依旧悠扬传来,在这静夜显得格外的空灵,仿佛天地之间万物俱消万簌俱寂只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动,忙下床,拉开门,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里仿与天接边的大海,头顶上一轮皓月仿如一面白色的玉盘悬挂高空,洒下清辉万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昼。沁凉的晚风徐徐拂过,带起浪声滔滔,和着那清朗无尘的笛音,便如一曲无忧的天簌,涤心宁神。 循着笛声望去,远处海边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横笛于唇,发丝轻舞衣袂飞扬,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尘。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风独影几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样貌,饶是见惯丰极容貌的风独影亦不由呆立当场,暗想这人难道真是海中的精灵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俊美得近乎神灵的男子,衣色天青,发如墨绸,周身若笼流光华韵,却有着无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还差一点点便可飞升的修仙人,犹带着尘世温暖的烟火之气,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虚无飘渺超凡绝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风独影也忘却身外,只是怔立海边,看那人悠然吹笛,听那天音涤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笛曲终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对于风独影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冲着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听吧?”一笑一语间自有一种随xing洒脱,如清风拂过,令这幽月静海顿然变得轻松明朗。 可风独影却又是一呆,盯着那人脸上因为笑而露出的两个深深酒窝,只觉得上天造物端是神奇,明明前一刻还让人屏息惊艳,下一刻不但一扫那无邪极致的美丽,还一下子收了那人的年纪,本来看他有二十二、三岁,可他一笑,顿变成了十二、三岁。 看惯丰极多年了,无论他笑与不笑,都是那样的完美,所以这刻她忍不住喃喃道:“你还是别笑了,多糟踏这张脸啊。” 那人显然未曾料到风独影有此语,顿时笑脸一僵,愣了片刻,才有些无奈的叹气:“唉,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么。” 风独影一说完便清醒过来了,只是话已出口没法收回,正不自在间,听得这声略显低沉的叹息,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只是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至于笛音……她看着那人的衣袍与身形,心头一动,“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挑眉,然后颔首,“是我; 。” 原来吹笛的人是这样的。得到回答,风独影心头暗暗的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她却是没有细思。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见着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转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但极其浅淡显然是不想再露出酒窝,却温柔如此刻的夜风,“你的伤吹不得风,还是进屋的好。” 风独影闻言,却没有动,只是抬眸扫了扫四周,然后将目光落在前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涌动间便层层波光闪烁,仿佛是一片无垠的银色光海。这样的海天月色,她还不曾见过,却是别有风味,一时看得心旷神怡。 “这里是东溟海边的渔村。”那人一边答着一边跳下礁石。 从他落地的声音风独影可听出,虽是身手矫健但显然并无内力轻功,大约只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 “原来已经到了东溟海。”她喃喃一句。 东溟海位于大东的东部,虽是与北海相连,但已不在北海之境,这么说来她倒是阴错阳差的从海上回到大东了。那些跟随她出海的将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伤落海的消息,还不知怎生的着急,只怕还会迁怒于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笼。 在风独影沉思时,那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尽管此时一身旧旧的灰布渔妇装,头上更是缠着土色的布巾,模样刻薄一点可以说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这样沉默站着便有一种高崖凌渊的气势,只是他看着却无由的生出叹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样了?”风独影再次问他。 “应该没事。”他据实答道,“那日你受伤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风浪太大没法接近。后来我虽救起了你,但暴风雨即要来临,风浪里多停留一会便多一分危险,所以只好先回岸,远远的曾见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来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们都安然回岸,又看着自己获救,自然大哥他们也就不会忧心了,风独影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她神色一敛,“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后道:“在下是一名游子,姓易,家中行三,唤我易三即可。” 这样的回答模糊且带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风独影看住他,目光如剑般明亮锐利,似能剖开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并未在她的目光下有丝毫闪躲,而是坦然与她对视,神情间自有一种无畏的随意。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然后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颔首,“我姓风,排行第七,你唤我风七就是。” 易三闻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风七姑娘,今夜虽是月色不错,但你的伤若吹风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让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说着手一摆做出恭请的姿态,笑意盈盈里自有潇洒不拘的风度; 许是那人的笑让人心神舒畅,风独影唇角微弯,亦勾一抹淡笑,“多谢。”只是这一笑却引得脑袋作痛,先前为笛曲所迷,而后又专注于谈话,倒是忘了头上的伤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风独影跟在他身后,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问他:“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 “《解忧曲》。”易三答道。[注○1] “解忧曲……”风独影默默念一声,“倒是曲如其名,我从不曾听过这般美妙得可一扫人间忧愁的笛曲,仿佛是……”她说到这忽然顿住,只因想起了另一个擅于吹笛的人。 “仿佛什么?”易三回头看她一眼。 “仿佛是……”风独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绸似的广袤夜空,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你吹的笛曲,就仿佛是云霄之上天池里的水和着轻风缓缓飘落。” 易三闻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风独影会是这么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颜淡笑,“得风七姑娘如此夸赞,倒不枉我为姑娘吹笛一宵。” 这话里略带调笑之意,风独影不由一怔。这么多年来,敢在她凤影将军面前调笑的似乎只有那个胆大包天的顾云渊。 默默想着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 夜色里一座老旧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里传来两道平缓的气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进到屋里,易三点亮了灯,风独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处是间堂屋,左右各有一间房,左边那间房就是她睡过的,而那两道平缓的气息却是自堂屋的后边传出。 易三点了灯后便轻步走到堂屋后边,掀了帘子进去,不一会儿出来,手中端着一碗饭一碗鱼,摆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yi'yè都没吃东西也该饿了,这是幺婶特意热在锅里的,就担心你醒来饿着了。” 那碗鱼是以指长的小鱼过一遍油,然后再细火煮汤,最是鲜嫩甘美。 风独影此刻闻着香,倒真觉得饿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来。 不一会儿吃完了,易三提过一壶茶水,倒了两碗,“这个渔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隶属沛城境内。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与幺婶两人。那日风雨里船到了这里,幸得幺叔与幺婶收留我们。” “喔。”放下碗筷的风独影点点头,这一点头便觉得头脑又重又晕,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一样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撑住脑袋。 易三见着,道:“你头上被砸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liu'xuè很多,这几天肯定会常有头痛头晕之感,至少也得将养一、两日等伤口结了疤才好些。不过还算幸运,只差半寸便到太阳xué了,否则焉有xing命在。” “嗯。”风独影闭着眼等晕眩过去。 易三看她那样,起身走至堂屋后边,片刻便端着一碗药回来,道:“你喝完了这碗药后再去歇息; 。” 那药是才从罐子里倒出来的,色泽褐黑,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苦香。风独影面无表情的看着,没有动。 易三看她一眼,将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热喝了。” “不过小伤,过两日就好了。”风独影将药碗推远一点,竭力忍住以手捂鼻的冲动。 易三挑眉,“难道堂堂凤影将军怕喝药?” 闻言,风独影顿下巴一抬,睨着他道:“你用不着激将法,本将不是怕,本将是讨厌喝药!” “哦?”易三眸光一转,然后云淡风轻的道,“今日烈阳当空,海幺叔出海劳作一天,捕有半筐鱼,然后背着步行数里,到了镇上换回你眼前这剂药。” 风独影沉默。 易三只是将药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冲她微微一笑,似乎说:我不会强压着你喝的。 半晌,风将军低头,如临大敌般看着药碗,然后双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随即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却压住茶碗,“茶水解药xing。” 风独影极力压住喉间呕吐的yu'wàng,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这个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样东西到风独影嘴里。 风独影不妨他这招,被塞个正着,顿时嘴里一股浓浓的酸味弥漫开,直酸得她两颊打颤,眼眶里都冒出泪意。 “这酸竹子是幺婶为她家怀孕的侄媳晒的,我想着你喝药后估计也得点东西压苦味。”易三的声音温柔如水,可不知为何风独影听着就觉得这声音里藏着笑意,所以她捂住嘴巴,狠狠的瞪着他:谁稀罕你这酸东西了!只可惜此刻她眉头拧成一团,凤目里蒙着一层水气,大大折了凤影将军的气势,只博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酒窝深深,“这药你还得喝几日,喝惯了就不怕苦了。” “本将不喝!”风独影使劲咽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幺叔捕了鱼换的药,幺婶守着火熬个多时辰的。”易三闲闲淡淡抛下一句。 “……” 可怜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风将军,此刻看着对面的人,竟是束手无策。 这没法下达命令,也不能一剑解决。 最后风将军起身,丢下一句:“头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后又冒出一碗海幺叔一日劳作换来的药汤。 身后易三微笑的看着她,直到帘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静静站立一会儿,也转身回屋歇息。 yi'yè无话,安然过去。; ------------ 五、风采妙.凝冰玉2 第二日早上风独影醒来,觉得头也不再痛了,精神也爽了,走出了房便见着了屋子的两位主人。 海幺叔约莫五十来岁,一张脸被海风吹成了黝黑的干桔皮,但声音宏亮身板结实,显得精神奕奕的。而他的妻子幺婶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眉目慈善,圆圆的脸上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笑。 “姑娘可算醒了,头上的伤痛不痛?”见风独影起来,幺婶一脸喜笑的招呼。 “不怎么痛了。”风独影摸摸头,然后冲海家夫妇抱拳道,“海中遇难幸得大叔大婶收留,这分恩情风七记下,日后定当图报。” “唉哟,这算啥恩情的,谁出门在外不会有个不便的,只要姑娘与公子不嫌弃,尽管住着就是。”幺婶赶忙摆手,又一推幺叔,“老伴你去灶房里把饭菜端出来,我给姑娘打水去。” 海幺叔憨实的笑笑,便转身去了灶房,这时对面房睡着的易三也起床了,幺婶很快打来水,让两人洗漱。 洗漱后,四人坐上方桌用饭。一盆炖得浓香扑鼻的鸡,一碗煎得外黄里嫩的鱼,一碗豆腐,一碗青菜。风独影看着,不由眉尖微蹙。 幺婶瞅见,忙道:“可是不合姑娘胃口?姑娘想吃啥,告诉婶子,回头叫老头子去镇上买。” 那日风雨里易三抱着风独影上门,只道海中遇难,请求收留几日。海家夫妇见他怀中的风独影一身的血,又穿着铠甲,手中还紧握着长剑,换作常人定是惊惧交加,不敢收留。可海家夫妇长居海边,日对这辽阔的大海,养成了一副豁达胸襟,又年已半百,早是历尽人世沧桑,所以看着形容狼狈的两人,什么多话也没问,赶忙请进了屋,烧水、送药、做饭,zhāo'dài得十分的周到热情。 等到将易三与风独影收拾出来,看着两人出众的仪容,夫妇俩惊异之余也知其定然出身不凡,所以这顿早膳已是做得极为丰盛了,就是担心两人吃不惯这简餐陋食。 风独影却摇头,道:“一餐吃饱就可,大叔大婶不必如此破费; 。”她出身寒微,知道平常百姓家日子的艰难,而桌上这一顿大约是倾这个家的所有了。 海家夫妇本当她是不满意饭食,没想到她会有这番话,微微惊愣过后,倒是对这姑娘打自心底生出喜爱。 “这鸡是自家养的,鱼是海是捞的,豆腐去镇上用鱼换的,青菜也自家地里摘的,都没花钱,所以姑娘尽管吃。”海幺叔笑着道。 “老头子说的是。”幺婶连连点头,“姑娘既是不嫌弃,那就多吃点,你受了伤,更是要补一补。”说着将一只肥大的鸡腿挟到风独影碗中。 “多谢大叔大婶。”风独影接过了鸡腿,抬头之际正撞上对面易三的目光,不由得微怔。那双眼睛里有着笑意与赞赏,还有着一份令人费解的温柔。 只是易三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拾起碗筷,含笑招呼:“吃饭。” 一顿饭,四人都吃得很香。 早饭过后,幺婶果然是又端来了一碗药,风独影看一眼易三,易三很温和的笑笑。无奈,她只得再次屏息饮下,不过她饮药前先倒了一碗开水在旁,药碗一放赶忙端起开水漱口,喝得太急被呛住了,由不得咳起来。 “姑娘慢点喝。”幺婶看着不由上前替她拍背,“真是个急xing子,喝口水也会呛着。” 旁边易三看着,摇头叹息而笑。 风独影又喝了几口才止了咳,背上拍着的厚实手掌让她颇不习惯,不着痕迹的避开,然后顺手将碗放在幺婶手中,“多谢大婶。” “不谢,不谢。”幺婶接过了碗,“大姑娘中午想吃什么?老头子昨日打的鱼卖完了,可还有些螃蟹,中午就吃蟹如何?” “行。”风独影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出屋外。 屋子外,海幺叔正将渔船推出海面,看得她出来,冲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皱纹层层,如同一朵瘦菊铺展,朴实又温暖,于是风独影由不得回他一笑。 目送海幺叔驾着船远去,她绕着木屋随意走了几圈,便在屋檐前坐下。戎马多年,她从没如此清闲过,呆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这陌生的大海,颇有些无所适从。 易三出来,看她无聊的坐在阶前发呆,站了片刻,便道:“我要去镇上,你跟我一块去吧。” 风独影抬眸疑惑的看着他。 易三不等她回答,跟屋里的幺婶招呼一声,便抬步前去,“走吧。” 风独影想想与其无所事事的坐在这,不如出去走走也好,便跟在易三身后。 两人走在路上,一开始是易三走在前,风独影跟在后,可走了一段后,就变成了风独影在前,易三在后。 看着风独影扬头挺胸,身形笔直,阔步前行,那姿态不是去闲逛,而是去赴朝会。 “不用走这么快; 。”易三伸手拉住她。 风独影被他一拉,不由停步。 “去镇上不过几里路,用不上半个时辰便到了。”易三似乎知道风独影不喜欢别人的碰触,很快便放开了手,指向道路两旁,“反正我们只是闲逛,那沿途看看风景也不错。” 路的两旁长着不少野菊,黄的、白的点缀于丛丛野草之间,草地上放养着几头牛羊,不时哞咩几声,稍远一点的农田里长着荗盛的庄稼,有几名汉子赤着胳膊挥着锄头在地里干活,再远一点,那些草庐木屋前有女人咯咯逗弄鸡鸭……清晨的阳光洒落于屋野花树之间,一派明朗和丽,到处都显得生机勃勃。 这样的风光,风独影自然是看到过,却不曾真正看入眼,此刻跟着易三的脚步,慢慢的走着,慢慢的看着,风和日丽之下,倒是真的觉得放松舒服。 “唉呀,不好!”冷不妨易三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快步便往左旁数丈远的一株高树跑去。 风独影移目望去,便见那株高树的杈丫间筑着一个鸟巢,巢里三只嫩黄的小鸟喳喳啼鸣,而在鸟巢的外面一条灰褐色的长蛇正把脑袋伸向巢里的幼鸟。 “滚开!” 易三一边跑去一边喝叱,同时弯腰捡起石子扔向树上的长蛇,只可惜离得太远,手法又不准,那石子都穿树而过,并不曾惊动长蛇。眼见着长蛇张开了大口,易三心头一紧,顿是飞快的奔到树下,一拳击在树干上,想摇动高树惊走长蛇。 “沙沙沙!”大树晃动了一下,然后长蛇从空zhui'luo,那刻易三正抬头关切的望向树上,于是长蛇几乎是挨着他的鼻尖擦过,吓得他猛然后跳。等缓过神,按下砰砰的心跳低头看去,长蛇在地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蛇身七寸处贯穿着一个指尖大小的血洞。 他转头往风独影望去,正见她拍了拍手,显然方才千均一发之际是她投石射蛇。抬头望上树杈间,鸟巢里的小鸟儿似乎也知道躲过了一劫,齐齐喳鸣,仿佛向他致谢。 “没事了。”易三冲着小鸟们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回到大路上,对风独影道:“姑娘好功夫。” 风独影却理也没理他,抬步便走,就像只骄傲的凤凰,目不斜视的昂首前行。 身后易三摇头笑笑,然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约莫走了一里的样子,易三忽然又道:“我闻到桂花的香味了。”他说着站定,并伸手拉住风独影的衣袖。 为免幺婶的旧衣裳扯破,风独影只好停步。 易三左右望了望,然后扯着她的衣袖便往右边的林地走去,风独影只能无奈的任他牵着走。一路走过,桂香越发的浓郁,走出数十米,果然见一株桂树夹在一片柏木林里,千层翠叶里点缀着星黄万点,十分的醒目。 “正好摘些回去泡茶喝。”易三入开风独影的衣袖,悠然走向桂树,并自袖中取出个小布袋,伸手便摘起桂花来。 风独影站着不动,看着前方摘着桂花的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既然要去镇上那就该直往镇上去,要喝桂花茶去买不就是了。 “你也过来帮忙。”易三忽然转身冲她招手,“自己摘的桂花泡出茶来,喝着格外的香。” 风独影鼻孔里嗤了一声,然后抬头望天。她又不是三岁小儿,会被这种话哄住。 易三眼见她不动,便又道:“你这会住在幺叔幺婶家,身无分文,等于是白吃白喝,所以至少摘点桂花回去泡杯茶给他们喝,以回报他们的收留大恩。”说到这,他眸光一转,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有手有却的人都该凭己之力换取衣食才是,焉有不劳而获之理。” 闻言,风独影愣住,呆呆看着易三。“凭己之力换取衣食”不久前她才是说过,倒想不到今日换成了别人来说她。 过来帮我摘桂花吧。”易三微笑依旧。 默立了片刻,风独影终是不情不愿的移步过去,尽管她从来都不曾欣赏过那些摘花闻香、簪花添容的女子。 “把这些huáng'sè的花摘下,不要摘叶子,也不要折了枝干。”易三一边摘一边教她。 本将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都不知道。风将军肚子里又是冷哼了一声。 尽管这是凤影将军第一次摘桂花,但她摘桂花的动作却是相当的好看。只见她目光一扫,指尖随即划过,便有一撮桂花夹在指间,左掌一伸便接在掌心,再指尖划过,又一撮桂花在手……如此反复,随着左掌上的桂花从小撮慢慢变成小堆,本来不甘的心情也散了,觉得这摘桂花也不错,还可以练习“拂尘指”,而且置身于这沁人脾肺的袅袅桂香里,让人心神安宁又轻快。是以到最后反是比易三摘得更快更多,因为无论是步伐移动还是手指的敏捷,易三都比不上她,而且那些长在高处的花她只需轻轻一跃便掬于掌心。 等到易三喊“够了”时,她瞅瞅自己衣襟里兜着的一大堆桂花,再看看易三布袋还不满三分之一,风将军下巴一扬,道:“回头泡了茶,你只一杯,余者皆是我与大叔大婶的。” 易三看着她那模样不由得发笑,道:“这些桂花若泡了茶足够喝上一月了,所以用不着这么多,你摘的那堆回头叫幺婶做桂花糕吃。” 风将军看看兜着的桂花,想做成桂花糕也不错,只是再一想,泡茶既然不需要很多,那干么要她来摘?难道她被耍了? 她这么想着时,易三已将她兜着的桂花全装进布袋里,然后顺手从桂树上摘下一枝插在风独影乌黑的发髻上,“这就当是你帮忙摘桂花的谢礼。”那一枝碧叶相对,中间夹着三朵桂花,素淡无华,倒衬风独影此刻朴实的装扮。 风独影怔愣着,而易三不等她回神,牵起她的衣袖便走,“走了,我们去镇上。” 被牵着走在大路上时,风独影才回神,抬手碰了碰髻上的桂花,犹疑了片刻,终是未有取下。 于是,凤影将军也做了一回摘花、簪花的女子,闻着幽幽清香,竟是怎么也找不着一点讨厌的感觉。 ****** 六村镇不大,其实说白了就是海家村、穆家村、胡家村、王家村、张家村、甄家村这六姓六村组成的小镇; 。镇上自然是有些店铺的,街道上也摆了些小摊,也有些村人们过往,看着还算热闹,但自然不能与帝都的繁华相比,所以风独影走在这镇上也没啥新奇的感觉。 “你怎么又走这么快了。”不知不觉中风独影又是昂首阔步前行了,易三干脆牵住她的衣袖不放,“你跟着我走。” 于是乎,这一路易三便没放开过袖子,风独影只得放缓了脚步跟着,两人本就形容出众,这一走在街上还不招得满街的人注目。可易三落落大方,完全不在意,风独影更是无视那些目光,偶尔凤目扫过,那些与之目光相撞的只觉寒光沁肌,无由的生出惧意,赶忙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而一个上午,风独影被易三拉着做了许多她从没做过、本来也绝不会做的事。 路过臭豆腐摊时,易三要了两串,一串递给风独影,然后就牵着她在大街上边走边吃;路过首饰摊时,他一个大男人却在那里左挑右捡,还选了几样在她头上比划,最后挑了支雕着凤凰的桃木簪插在她头上;看到了有说书人,他拉着她蹲在路边听了两个章回,人家说书人说时他就在她耳边悄悄说另一版;看到了绸铺店,他又拉着她进去说她也该做件衣裳了,不能老穿幺婶的,一定要她选了颜色才肯走;碰到一群小孩在玩陀螺,他竟然也拉着她要加入,这一回倍感丢脸的风将军强行拉着易公子走了…… 直等到饿了,易三又拉她在路边的一个小面馆里用膳,一人一大碗面条,吃得风独影差一点撑着。吃完了面条,两人又喝了一碗面馆提供的粗茶,歇息片刻,结了帐,正要离开时,忽然听得一阵哭喊声传来。 “唉呀!你这夭寿的李麻子!烫坏了我的绣屏啊!后天甄家就成亲了!这可怎么办啊!”女子的哭喊声引得街上许多人围观。 “走,去看看。” 风独影本往另一条街抬去的脚步被易三一扯衣袖,便只能收回。风将军默默叹口气,反正一上午被他拉着做的事多着去了,不差这一宗凑热闹了。 “我绣了整整一月啊,眼睛都要瞎了才绣出这绣屏!李麻子你炉子这一倒,便全毁了!老天爷啊,我可怜的春妞儿啊,这可怎么办啊!老天爷,你太欺我们孤儿寡母了!老天爷啊……”人群中一名妇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喊着。 “胡顺嫂,我真不是故意了!”旁边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年轻小伙想上前扶她,却被她甩手挣开。 “你不是故意的,可我的绣屏怎么办啊?你毁了我的绣屏,我的春妞儿就得赔得甄家了!你这天杀的!我可怎么办啊?老天爷啊!我的春妞儿才六岁啊!我可要怎么活啊!”妇人捶地大哭,脸上涕泪纵横,十分可怜。 围着人群多是叹息,还有的上前劝说,可妇人坐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是悲嚎着。 两人看着都不明前因,于是易三问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大婶,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婶回头一看,见一双男女并肩而立,仿若瑶台璧玉,顿时眼前一亮,忙向两人细道详情。 原来地上嚎哭的妇人村人都称胡顺嫂,是个苦命人,自小父母双亡,养在叔家,受尽婶娘打骂,好不容易长到十四岁,被婶娘以五银叶买给了胡顺做媳妇; 。好在胡顺是个老实人,在镇东头的大户甄家做花匠,挣着的工钱虽不多可也能养家糊口,而后又生了个女儿春妞儿,一家和和乐乐的。可这舒心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三年前胡顺得了痨病,一家重担便落在胡顺嫂一个妇人身上,起早摸黑的劳作,可本就是清贫之家,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一家吃喝,又哪来余钱治病吃药的,只好上甄家借,看在胡顺曾做过工的份上,甄家肯了,前前后后借了三十银叶,可最后还是没能把人留住,半年前死了。 胡顺嫂掏空了家底买了棺材葬了男人,可欠着甄家的钱还没还,于是求甄家宽限,甄家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宽限了半年。只是三十银叶于小康人家来说都是数年的收入,更何况胡顺嫂一个女人,她又上哪挣这三十银叶去,自然是依旧还不上,甄家便要拉她的春妞儿抵债,胡顺死后胡顺嫂就留这么一块肉,要了去就等于要她的命。邻里给她出主意,去求甄家老夫人。 甄老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眼见着胡顺嫂哭得可怜,又曾听胡顺说过自家媳妇绣工好,便给匹绸布,让胡顺嫂绣一幅花好月圆的绣屏,给长孙成亲用,就当是抵了欠债。于是胡顺嫂日绣夜绣,辛苦了一个月终是绣好了,正要送去甄家,大街上却与匆匆赶回家的烧饼担李麻子撞上了,绣布没拿稳掉地上,偏李麻子也没担稳担子,炉子落地上,炭火贱出,落在绣布上,便烧了好大两个洞,这绣屏算是毁了。 听了前因后果,再看地上哭得如丧考妣的胡顺嫂,两人都沉默了。风独影正想着要不要去街上找个富人摸个三十银叶来帮这胡顺嫂时,却见易三走了过去,蹲下身温和的对地上的胡顺嫂道:“大嫂,莫哭,我有法子帮你。” 一听这话,胡顺嫂抬头,泪眼模糊的看着一个仿如天神的男子,顿吃惊得止了哭声。 易三捡起地上的绣布,见白色的绸布上方绣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方一簇红色牡丹娇艳如霞,绣工确实相当精致,只可惜牡丹花上两个硕大的黑洞,生生毁了这花好月圆图。他将绣布递给胡顺嫂,“大嫂,你先回去,明日的辰时你到这里来,我送你一件完好的绣屏。” 听着这话,胡顺嫂顿时呆了,便是周围人群亦是惊愕不已。要知这绣屏胡顺嫂绣了一个月才绣成,便是再绣一件也不可能一日内完成,所以都奇怪这位公子有什么法子可还胡顺嫂一件完好的绣屏。 “大嫂,相信我,明天我会给你一件一模一样的绣屏。”易三微笑道。 那张俊美的脸上绽出微笑时,就仿佛神袛给于的承诺,奇异的安抚了胡顺嫂,于是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来,大嫂起身。”易三扶起胡顺嫂,然后目光看向人群,“麻烦哪位乡邻送大嫂回家去。” “胡顺嫂,婶子送你回去。”一时便有个妇人上前扶住胡顺嫂,一边走去一边劝说着,“有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绣屏已毁了你哭也哭不回,倒不如先信了这位公子的话。回头婶子也找乡邻想想法子,总不能让春妞儿给甄家拉去的。” 眼见那胡顺嫂走了,人群便也散了。 “你要如何给人家一幅一模一样的绣屏?”风独影满是稀奇的看着易三。 易三回头,目光打量了她一眼,含笑不语。转身,牵着她去买了些丝线,又租了个大的绣架,便与她一道回了海家村。; ------------ 五、风采妙.凝冰玉3 回到海幺叔家后,易三唤来海幺叔与幺婶帮忙,先请幺婶将买给风独影做衣裳的白绸框在绣架上,然后请幺叔寻来了两根长木,以绳索将绣架绑住,接着搬到屋外将撑着绣架的长木牢牢钉在地里,于是绣架便竖起了米高,他又去搬了一张桌子,上面置着针线与画笔,还有一碗兑得极淡的朱砂水。 忙完了后海幺叔与幺婶继续干活去了,而易三将针与线递给风独影:“帮忙穿个针吧。” 风独影疑惑的接过,暗想他难道要亲自绣花?穿针这事风将军虽是头回做,可凭她的眼力与手法,自然是轻而易举。 穿完了,易三却又递回到她手中。 风独影莫名其妙,凤目斜睨着易三,道:“你难道是想要我来绣?那不怕告诉你,本姑娘长到现在,十八般武器件件拿过,就不曾拿过一次针线。” 不想易三闻言,却颇有同感的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姑娘武艺绝伦,所以才求助于你的。” 风独影眉头一挑,“你想求我干么?你要是想帮那位大嫂,我多的是法子。” 易三又点点头,目中含着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法子多,可也不外乎三个。一是自掏腰包给她三十银叶还债;二是勒令甄家再次宽限或是直接销债;三是从甄家或街上顺手牵羊个三十银叶给胡顺嫂。” 身为风将军,当然是选择其一,但此刻不是将军的风独影依照她的脾xing很可能选其二、其三,所以被说穿了她也只是下巴一扬,道:“难道不行?” “当然不行。”易三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首先你我此刻都无三十银叶,肯定是没法自掏腰包的;如果以武力或其他方式胁迫甄家答应了,可你我不可能一直留于此地,而甄家是本地大族,你认为以后胡顺嫂的日子能好过?至于顺手牵羊,六家镇的人都知道胡顺嫂家穷,忽然间有了三十银叶还债,那丢了钱的能不知道原因?况且那些人的钱也许也是有着急用的,你忍心取?” 于是乎,下巴本来抬得高高的风将军听完后,不由得扭过脸看向另一边。 易三看着她那姿态,不由得摇头轻笑,眸中隐隐流露出温柔宠溺之色,只可惜风独影此刻背着身看不到。“甄家从借债到催债都讲了信用,胡顺嫂也得要讲信用才是。” 风独影听着,便哼了一声:“要绣牡丹屏,你要么去求幺婶,要么你自己绣,求我是没用了,我可不会绣花!” 易三又是一笑,也不再争论。他走到桌旁,拾起画笔,点了一下朱砂水,移步至绣架前,略一沉吟,然后伸臂在绸布上方轻轻一划,洁白的绸布上便出现一道淡红的弧线。画完了,他回头对风独影道:“方才我已见识过姑娘的暗器功夫了,所以姑娘能否试试,以手中的针穿过这处,然后针自这处穿回到将军手中?”按他的说法,也就是针自弧线之下穿过,然后自弧线之上穿回。 风独影看了看一丈外的绣架,“这有何难。”话落时,手一扬,银针飞出,引着钱穿透绸布,她指尖再一勾,穿飞而去的银针便掉头回飞,自那端穿透绸布再回到风独影手中; 易三上前细看,银针所穿位置就是他方才所指的地方,分毫不差,不由望向风独影赞道:“好眼力,好手法。”然后他又指着白绸道,“那姑娘能否以方才的方式将这道朱线穿满?” 风独影不答话,只是手腕一挥,银针刹时飞出,又瞬即回飞,那速度直如闪电般,易三不由瞪大了眼睛,可最后他却是根本看不清楚,只觉眼前银光闪烁,灼得他眼花瞭乱,直待风独影停手,银光没入她的掌中,易三才觉眼前重复清明,往绸布看去,那一道画笔画下的朱色弧线已被密密紧紧的金黄丝线覆盖,而且没有一针超过了弧线之外。 易三微笑,没有说话,只是在绸布上再画下一道弧线,再次让风独影飞针引线。如此这般,易三画下一道又一道或直或弯的线条,风独影则一次又一次飞针……到了月上中天,银辉泻地时,那些线条已组成了金黄的圆月与红艳的牡丹,铺在洁白如雪的绸缎上,随着海风轻拂而动,就仿似牡丹随风轻舞。 “这……”风独影手握银针,呆呆看着绸布,不敢相信眼前这美丽的圆月与牡丹竟是出自自己之手。 “从此以后,姑娘十八般武艺之外应再加一样绣花针了。”易三满意的搁下画笔,走至风独影身旁,与她并看那月夜下娇艳颤动的牡丹绣屏。 风独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银针依旧夹在指尖,她猛然烫手般抛开银针,然后转头看住易三,“你若敢叫人知晓这是我绣的,定斩了你!”风将军认为,若叫她的部下知道她堂堂大将军竟然绣花,那真是颜面无存了! “唉呀!这是姑娘绣的吗?绣得可真是好!” 风将军的话才一落下,屋内海幺叔与幺婶出来,幺婶一见绣布顿惊叫出声,然后喜盈盈的看着风独影,“姑娘原来有这么一手好绣工啊,真是看不出来。” 风独影顿僵在当场。 “哈哈哈哈……”易三仰首大笑。 风独影不动声色的抬足,然后重重落在易三的脚上。“咝!”顿让他痛得止了笑声,而幺叔与幺婶正兀自欣赏着美丽的绣屏。“再笑,割了你的舌头!”风将军狠狠放话。 易三的笑声是收了,可面上的笑容却未敛,看着她,眸中波光盈盈,仿佛溢满柔情。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风独影不由一震,只觉得全身都被束住了似的,极是不自在,于是瞅着易三,云淡风轻的道:“你酒窝出来了。”自从那晚她说过那话后,易三笑时一直是微笑、浅笑、淡笑……总之以不露出那对破坏他形象的酒窝为准,这刻他情不自禁终是大笑出声,唇边自然是又显露出深深两个酒窝,顿叫风独影抓了个正着。 于是乎,易三公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收回去了。 风独影见他收了笑,才是满意了,转过身回木屋去。可回到房中,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依是不敢置信,这双手从来只拿刀剑,今日竟然拿了绣花针! 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风将军狠狠的甩了甩手,似乎想把方才飞针绣花的事给甩干净。; ------------ 五、风采妙.凝冰玉4 第二日大清早,易三又拖着风独影去镇上送绣屏。 胡顺嫂果是早早等着,一见那完整无瑕的绣屏,激动的向两人跪地磕头:“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旁边的李麻子万万没想到两人竟然真的给了胡顺嫂一块一模一样的绣屏,亦是感激万分,不由分说便从他的烧饼担里拿出几个烧饼塞两人手中,一个劲的说:“恩人,快吃!恩人,快吃!” 旁边几位乡邻也纷纷向两人致谢,感谢两人帮了胡顺嫂。 风独影从来都是为人所敬畏的,如同今日这般被这些朴实热情的乡邻围着表示感激还是第一次,颇有些手足无措,可看胡顺嫂那愁苦的眉头展开,露出欢喜的笑容时,那崩着的身体不由得放松,心头也生出欢快来。 离了众人后,易三继续拉着风独影在镇上闲逛,发现街上有许多在卖花灯,两人一想才知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 逛到申时要回去了,易三又拉着风独影去绸铺店重买了白绸要给她做衣裳,付钱时,风独影瞟见易三荷包鼓鼓的,里面金光闪烁,不由得顿主。一枚金叶等于一百枚银叶,他明明有钱,却不给胡顺嫂,看其为人也不似吝啬寡情之辈,那是为何? 风独影百思不得其解,一路都抱着疑团,回到海家村时正是霞光满天的时候,橙红的霞光里,蓦然一个声音跳入脑中。 “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刹那间,她心跳如鼓。 那是顾云渊曾经说过的话,可是……竟与易三今日所为不谋而合。 竟然……竟然会这般巧? 风独影看着海天霞色,再侧首看一眼旁边神情自若仿佛无牵无挂无忧无愁的易三,心头一片茫然。 ****** 用过晚膳后,风独影又坐在屋前发呆。 其实她头上的伤结了疤便无大碍,其实在第二天她便应该离开回帝都去,而她却在这海边停留。她知道兄长他们肯定在担心,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一点也没有迫切回帝都的想法。 而这两天,呆在这海家村,倒也还算轻松舒服,只是心里老觉有点不对劲; “给你看一样东西。”正怔神间,身旁传来易三的声音。 她移首。 易三在她身旁坐下,手中端着一个半尺方圆的白瓷海碗,碗里盛着水,水中泡着一枚比鸡蛋要大一圈、壳呈淡青色的蛋。 看着海碗里泡着的蛋,风独影已懒得去奇怪并疑惑,反正怪人做怪事。 “给你拿着。”易三将蛋从水中取出放在风独影手中。 触手,有些微烫。 “这是一枚活蛋,就是上次在海里捡回的,一直养在温水里。”易三将手中瓷碗放下,“你内力深厚,所以拿着时要让你手掌的热度与蛋壳的等同。” 风独影听了这话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催动内力让掌心发热,“这里面什么?鱼?乌龟?鸟?” 易三微笑摇头。 “总不会是条龙吧?”风独影抬眸睨着他。 “等会就知道了。”易三神秘的笑笑。 “嗯?”风独影不解,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掌心的蛋震动了一下,不由吓了一跳,可去看时它却又不动了,她瞪目看着易三,“这里面真有一只什么东西?” 易三依旧笑而不语,只是伸手拿起风独影另一只手覆在蛋上,“你要这样两只手捂着它,不要放开。” 风独影皱眉,“我可不想拿,把它放回水里就是。”说着她便伸手,想去拿那只海碗。 可易三手一伸,海碗一翻,水全部倒在了屋前的地里,“唉呀,这可得重新烧水才行,委屈姑娘多捧下,我去烧水就来。”说着他捡起海碗,起身进屋去了。 身后,风将军扭着脑袋瞪他,目光绝对的锋利如剑,可惜没能刺穿易公子的背,易公子又没看到,所以杀伤力为零。 回头看着自己的手,几次欲扔了,可手却一直没动,就这样捧着,也不知道是过了一刻还是两刻,风将军手腕都有些酸时,掌心忽然又传来震动,接着有“咚咚”声响,虽则轻微,但凭风将军的耳力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正奇怪时,蓦地传来“咔嚓”声,然后掌心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刹那间,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的凤影将军蓦然“啊!”的一声大叫,那惊恐的声音不但把易三引来了,便是海幺叔与幺婶都惊动了。 “姑娘,怎么啦?”幺叔幺婶关怀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一张脸都白了,交合着的手一动也不敢动,满脸惊惧看着易三,“快!里面有东西!” “别怕。”易三走近,微笑着安抚风独影,“我来。” 他伸手轻轻拉开风独影捂在上方的手,顿时露出掌心里的蛋,此刻蛋已破了一个洞,里面一只湿漉漉的脑袋伸出,刹那风独影浑身一阵激淋,完全是不加思索的,手猛然一缩,顿时那蛋壳包着的小东西便往地上掉去,幸好易三眼明手快,赶忙接住了; “可怜的小东西,才一出世就被你娘抛弃了呀。”易三柔柔道,一手捧着,一手剥开蛋壳,帮助里面的小东西出来。 是一只雏鸟,长着稀疏羽毛的身子粘乎乎的,风独影只看了一眼便马上纵身往大海方向掠去,其迅若雷电的速度,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姑娘,这有什么好怕的。”幺婶不由奇怪的唤一声。 易三抬目,看着那飞奔而去的身影,目光深幽。 风独影奔到海边,忙伸双手在海水里来回甩动,然后又使劲的搓洗着,似乎要搓去方才的湿漉粘乎。 搓着搓着,她猛然醒悟哪里不对劲了。 她―――大东朝的凤影将军!从小到大,从来我行我素,兄长们对她亦是百依百顺,从来不会要求她做什么,更不会qiáng'po她做什么。而这人,他没有qiáng'po她,可他每每一句话便让她不知不觉中顺从了,从来没有想过的、从来也不会做的,可他都轻描淡写间让她做了。 就仿佛……她被他给管束住了! 怎么可能这样?! 那个人,她自信一掌就可让他赶赴阎罗殿,可是……她却不能。她风独影竟然对一个没有武功的、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毫无办法?! 这种茫然不解束手无措的感觉,简直是比百万大军更来得恐怖,更令她惊悚! “你不该怕才是。”身后传来易三的声音。 她一震,深深吸气,收敛心神。然后站起来,转过身,面上已再看不出丝毫端倪。 易三双手捧着雏鸟,看着她,目光清澈却又深邃,“这只雏鸟是诞生于你的手中。” 风独影闻言一呆,抬起自己的双手,垂眸看着。 这双杀人如麻、沾满血腥的手,竟然也能有生命生于其上? 她抬头,茫然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人生的道路上自然是该有目标,自然也该是勇往直前,但是偶尔也应该放慢脚步,让自己休息片刻,赏一赏道两旁的风景,看一看其他的人事物,听一听路上其他的脚步声,思索一下这一路的得与失,这样……” 易三捧着雏鸟望向大海,神情如天神高贵温柔。 “你才会知道下一步如何走。人生的路那么长,开始的第一步是正确的,可走到中途时路上的风景不同,路上的人事物也不同,也许该换另一种走法。” 那清清淡淡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鸣响于风独影耳边。 [注○1]《解忧曲》桐华命名; ------------ 六、月潮如诉1 第二日早晨,风独影一觉醒来,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很特别但听着又很愉快的声间,惊奇之下不由马上起身。 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风拂面,令人精神顿爽。 海边沙滩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渔船,偶尔也抬首望向海面,远处的海面上…… 风独影一眼望去,顿心神一震。 宽广辽阔的大海上,一条灰色巨鱼驮着易三浮于海面,另有三条巨鱼围着易三游玩着,时而飞跃半空,时而潜入海中,时而分头游开,时而首尾相连……在海上游出各种动作,摆出各种姿态,而驮着易三的巨鱼一会儿凸起背脊将他托至半空,一会儿又驮着他转着圈儿的游,伴着巨鱼发出的愉悦叫声……就仿佛是它们在为易三歌唱欢舞。 那时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绯红。而海天一色里,人鱼嬉闹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旷世难求的画图,却是难以分辨这画的到底是天上还是海中。 风独影一生历过无数奇人奇景,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小鬼就爱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湿了。” 易三欢畅的笑语洒落海面,随着巨鱼的浮动在海上时飞时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绯光里飘展,那一抹湛蓝竟是压过了满天满海的霞云,于这绝世画图上横空抹下清光逸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风独影看着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 “这大鱼姑娘还没见过吧?”海幺叔见她出来便停下手中活,与她同看海中奇观,“听老辈的说,这鱼跟人一样聪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来便听着它们的叫声,老头子正奇怪它们怎么会游到海边来时,易公子便出来了,似乎这些海豚是专门来找他的。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事。” 风独影没有吭声,脑中却划过那夜癸外城大雕驮着他飞越长空的画面,还有大海里巨鱼拉着船飞游而至,狂风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临……当夜当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这人鱼相戏图,便有些触目惊心之感。 “老头子,叫公子和姑娘回来吃饭啰!”远远的传来幺婶的叫唤声。 “好嘞!”海幺叔扬声答应,然后冲着大海呼唤,“易公子,吃饭啰!” “好嘞!”海面上传来回应。 于是海中跃腾着的人和鱼都停止了嬉闹,而后便见海豚们驮着易三将他缓缓送回海岸边,然后放他下来; “你们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块儿玩。”易三冲海豚们挥挥手。 四条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们的头,发出响亮的鸣叫,仿佛回应易三的话,然后再一摆尾,游回大海深处。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身往岸边走来,衣发尽湿,本该形容狼狈,可眉目疏朗,步态豪迈,自有一种落拓大方的气度,看到风独影时笑道:“诶,都忘了。方才应该让你也和小鬼们打个招呼,毕竟它们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风独影看着那张沾着水珠映着朝霞的面孔,“你能驱使鸟兽?” 易三脚下一顿,挑起一边眉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它们不过看我顺眼,喜欢与我亲近罢了。要知道除了神仙,这世间是无人有本事能驱使鸟兽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头一皱,却闻得身旁海幺叔的轻轻叹息,心头一动,蓦然明了。 这样的异能,若叫天下知晓,寻常人必是视为妖祸,不是百般po'hài必是惊惧躲避,而某些贪婪之辈则会想将此异能据为己有,必生出千百种毒计来收拢或囚禁。 特异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 “姑娘,回去吃饭了。”海幺叔见她站着不动招呼道。 “嗯。”风独影应声,抬步回去,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面。 那里已一片平静,朝阳洒落,浮光跃金,依旧是美如画图,可方才那欢快的鱼歌鱼舞却仿如幻梦,消逝无痕。 ****** 用早膳时,幺婶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去城里,城里今晚会有中秋灯会,可是热闹好看了。 原来今日fu'qi俩要去城里与侄儿一起过节。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个兄弟,但战乱年头里三个年幼时便饿死了,只余他与一个大哥长大成人,但大哥成亲不久即遭兵祸死了,嫂子生下遗腹子后血崩也死了。两fu'qi没儿没女,把侄子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侄子长大后颇是出息,上城里米铺做伙计,不出几年便自己开了家饭馆,对叔婶也很是孝顺,要接两老去城里住,但两老不习惯,还是在村里住着舒服,于是侄儿便常托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给叔婶,逢年过节更是把叔婶接去城里一起过。 风独影与易三自然是摇头婉谢了。 “镇上也有花灯,虽没城里的多,但也是挺热闹的。”幺婶见两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婶,你们只管去就是,我与风姑娘都还没在海边赏过中秋节的月亮,所以要留在这里赏月。”易三笑道。 于是早膳过后,fu'qi两人收拾了几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带给侄子的海味后,又嘱咐了两人几句,便上路了。这儿离沛城有两个时辰的路,fu'qi两人今日住在侄儿家,待明日再回。 等两人走了,风独影坐在屋前檐下,眺望着远处,神色平静里带出茫然之色; 。易三则是找来了纸、笔以及米汤,在桌前画画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静过去。 到了傍晚,两人用过晚膳,便各搬了张椅子坐在屋前,看着夕阳慢慢落下,看晚霞将大海与天空映染成浓重的绯色。 “这样的景色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太过壮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无底的黑夜。”易三望着天边炽艳的晚霞轻轻叹息。 风独影转头看了他一眼,有瞬间的恍神。只因暮色里,那人周身流溢的华彩,竟是胜过了天边的霞光艳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着,不知四哥看到他会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怜天涯飘零人。”易三忽然轻声念道。 风独影听得,心中一动,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却摇摇头,声音里隐约带出些黯然:“我是被赶出家门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回得去的。” 风独影闻言微愣,侧目看他。想他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何种事而被驱逐出家呢?虽是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 易三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远处,目光惆怅又怀念。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两人一直坐着,看那最后一点绯色沉入西天,然后夜幕如穹笼盖,一轮淡淡的圆月自天边缓缓升起,几颗疏星慢慢闪亮。 静静坐着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节,虽只我们两人,也要有个过节的样子。”说罢他转身回屋。 风独影自椅上缓缓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节又曰团圆节,只是今年他们八人是没法团聚了,大哥还在北海,她此刻身在东溟,而帝都里的几个兄弟,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在宫中与百官同聚,还是六人一起饮酒赏月,又或者各自回府与妻儿团聚?若是各自回家过节,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来时,天已全黑了,风独影静静矗立仰首遥望夜空,那本是一个寂寞的姿态,可她眉目间却透着一种静谧安宁。 易三看得会儿,道:“来帮下忙。” 风独影回神,转头便见易三两手各提一盏花灯,夜色里一团晕红的灯光绕着他,衬着他面上淡淡的微笑,一种贴人心肺的温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她走了过去。 “既然不去城里镇上赏灯,那总要应个景的。”易三伸直了两手,“来帮忙把灯挂上。” 风独影接了花灯,只是轻轻一跃便将灯挂在了屋檐下,落地后走到屋前仰头看去,亦不由得暗赞易三好手艺。 两盏都是莲花灯,碧色的荷叶上托着洁白的花瓣,洁白的花瓣里裹着一团桔红的灯火,灯光跳动便如同花蕊盈摆,一左一右挂着木屋前,在夜色里仿佛莲花盛开,绽放光华。; ------------ 六、月潮如诉2 不一会儿,易三又提了一个竹篮出来,“我们去赏月吧。”说完了便朝海边走去。 风独影看着他的背ying'piàn刻,然后抬步跟上,两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静静面对大海。 天边圆月越来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圆盘,皎洁明亮,投下的清辉,有如薄薄轻盈的银纱,洒落海面,随着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风中舞动着她的纱衣,曼妙无伦。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易三轻声吟道,目光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幽幽叹息一声,“只是我们此刻看着的美景,并不是人人可与共享的。”[注○1] “世事本如此。”风独影眉色冷淡,“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亦不过是人之**。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离了便是分离了,又怎可能看着同样的景色,又怎能有着同样的心思。” [注○2] 听着这样的话语,易三不由转过头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饱满的额头,有如画一样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丽的唇瓣,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只是……那斜飞入鬓的长眉眉尾尖细,那双长长凤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间蕴着一种宝剑般的锋利锐气,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语端坐时自有一种凛然威势; 。这些于一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来说,那自是相得益彰,可于一个韶华正当的妙龄女子,在如此安宁静好的月夜,依旧如此面容神态,不由让易三叹气之余亦生怜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出存于心间许久的疑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风独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际,却懂了他的意思。虽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晓她是谁的。 所以他在问,她一个纤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剑沾染血孽?即算在当初乱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贵了吗,又何必征战北海千里追敌? 她转头目望大海,静默片刻,道:“最初只是为了活着,后来么……”微微一顿,然后依旧是淡淡的道,“想让幺叔幺婶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鱼,日落收帆归家。” 那话,简单得近乎平淡,可易三听了却由不得为之动容,看着月华之下布衣粗裳亦华容丰艳的女子,忍不住再次发问:“一生亦如此?” 他这些年所接触过的女子,无论是出身高贵的还是出身贫寒的,最渴望的不过是觅得如意郎君,一生过得和美安宁,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恶扬善的侠女,最终也会放下刀剑,与夫婿相守,有儿女绕膝。千古以来,女子所求的莫不过如此! 风独影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无垠的夜海,目光渺远而又清明,半晌后她的声音轻轻传出,如同夜风划开海潮:“走到今时今日,于这王朝、于这天下百姓,已承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手中的剑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头涌起淡淡的钦佩。纵观历朝历代,最为推崇的便是那些缔建功业之后不恋荣华权势而退隐山野的名臣良将。“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鸟尽弓藏亦不悔?” 这一回风独影却笑了,那张充满凌厉锐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清淡得如晨风拂晓的微笑,让那张脸瞬若晚莲临风,自有写意风华。 “你所说的,于我们八人永不会出现。”她侧首看一眼易三,凤目里清光流丽,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广无垠之上流动着皓洁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说到底那不过凡夫为求得善终。从我拿起剑的那一天起,我便记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于兵’此言。我一生铸下杀戮无数,我便不求无疾善终。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静,“即算真有鸟尽弓藏之时,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无语,只是看着她,眼神极是复杂,半晌后,才轻轻叹息:“‘定天下者,必有大爱于天下’诚非虚言。” “哦?”风独影侧首。 易三莞尔颔首。 于是,风独影亦云淡风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lun'gong过。壮怀意气,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后伸臂提过一旁搁着的竹篮,从篮子里取出一壶两杯,斟满了递一杯到风独影面前,“来,我们为这月圆人好干杯!” 风独影接过,两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饮尽; “桂花茶。”风独影饮完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这可是你亲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风独影看着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后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这个人无疑与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个兄弟外,她再未有亲近之人,更没有所谓的闺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这个人却让她毫无戒心,与之相处亦是倍感轻松,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并不抗拒。 因为她知道,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尔后自是各奔东西。 易三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碟腊鱼、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两碗豆花,一一摆在礁石上,那姿态好似他摆着的是千金难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这个中秋节可算……嗯,等等,还差一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悦耳,这个中秋节可算yuán'mǎn了。” 话落时他横笛于唇,刹时笛音轻飞,如自月中洒落的清光,盈盈随风飘舞,又若海中翻飞的浪花,绵绵随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开,清音绕耳,暗香浸骨。 风独影听着笛曲,眼眸怔怔望着对面的人,玉面无瑕,清姿妙绝,一时不由神思动荡。 这笛曲她听过,便是那夜的《解忧曲》。 她这一生遇到过许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数,可在她的眼中与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并无区别。而她独独对眼前的他没有戒心,与他相处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会因他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说一些从未和人说过的话……是否因为这一曲无尘的笛音?或者因为他有一双清澈无欲的眼睛?还是因为海中危难时他若天神降临救下她?又或者因为他知道她是谁……可他不在意不畏惧? 脑中纷纷扰扰,却是理不清,于是她移开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广袤无垠的墨色里,闪耀着皓月清辉明星寒芒,似在触手可及之处,却又遥遥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个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际却瞥见风独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面容恬淡,目光专注,仿佛她望着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着某个人,那样执着静谧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头生出一点奇异的情绪,于是忍不住道:“你在想着谁?” 这一问,让风独影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望着他,凤目里淡淡一点讶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这夜空有何奇特之处,可是让她收敛所有的锋芒,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你望着那里时想着谁?” 风独影自然不会回答。 于是,易三心头那一点奇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你想着的人……”他话音微微一顿,显得有些犹疑,但终还是说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欢的人?” 风独影听着并未动怒或是尴尬,只是将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后轻轻的几不可闻的道:“这夜空,与他有些相似。” “喔; 。”易三点了点头,心里却再没了追问那人是谁的念头。 两人静静的坐了会儿,都不开口,都只是望着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总能勾起人许许多多的思绪,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多愁善感,特别是那些远离家门的人。 所以看着看着,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觉中,一段往事就那样脱口而出:“以前,我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她与我一般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的长辈亲友亦一直说,到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成亲,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长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里也一直视她为妻。可是,等到我们长大了后……”他忽地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她却跟长辈们说,她喜欢我二哥,她只愿嫁给我二哥。” 风独影眉头一动,侧首看他。 “我当时知道了后,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伤心,只觉得心里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问我跟你一块儿长大,你日日与我一起玩耍,我有什么好东西被你抢了也从没抢回过,你在林子里挖的土坑害好几个伙伴们摔断了门牙的事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对你可算好的了,怎么就没喜欢我反是喜欢二哥了?”易三说到这里依旧是笑着,只是面上有着淡淡的无奈,口中更是长长叹息一声,“可她的那个理由……却是不知道的更好。” 风独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说了什么话让他到现在都这样耿耿于怀?想着想着,目光看着月华下那张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脸,脑中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话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顿时僵住。 蒙……中了?!风独影吃惊,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大海。 她转过头不久,背后便传来易三幽幽的声音:“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听了这话,风独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笑声清畅,随风入九霄,随风落大海,欢快明亮,闻者心悦。 这刻,若叫认识她的人见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个兄弟见着也要惊愕一番。只因凤影将军会淡笑、冷笑、嗤笑、讥笑……却从不曾笑得如此畅快明朗。 但此时此刻,无垠的夜空、满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见证了凤影将军前所未有的欢笑,还有…… 一个默默注视着她,心底微微叹息的男人。 等到风独影收声止笑时,才醒起这刻的放纵,心头微窘,为了掩饰,她便问道:“那后来呢?” 易三移开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长辈们找来二哥问话,知他们两情相悦,便应允了她与二哥的婚事。” 风独影听着,想起他说过是被赶出家门的,于是脱口道:“你总不至是因为心里不服,大闹了他们的婚礼才被赶出家门吧?” “哈哈哈哈……”易三听得这话不由得大笑摇头,然后目光落回风独影身上,“若换成了你是不是就这样做了?我告诉你,这事想来好玩,做起来却没意思; 。因为强求一个不欢喜你的人最后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风独影听得这话却呆了呆,藏了许多年的心事蓦然涌上胸口,顿敛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闷了闷,然后移开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驱逐出门的。”他说到这,面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的叹了口气,“若这一生一世都不许回去,那么我便只能做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声音变得低沉,最后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侧首伏在膝上,眉目间隐隐流溢出伤感之情。 他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风独影历经乱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所以并不惊奇亦不追问,这世上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隐痛。而自遇这人以来,这人一直是无忧无虑又似乎无所不能的,而她所向无敌的凤影将军却是多次落了下风,这刻看他终于眉笼郁色神情忧伤,本该吐一口气才是,可心头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过,只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长发披泻而下,月华之下流淌着幽幽银蓝之光,似一段光河闪烁。风独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伸出手去,触手的瞬间,只觉掌下的长发柔滑如丝,竟是舍不得放开。 等到易三惊讶的抬首之时,风独影才醒悟,立时耳根处发烫,但她强作镇定,就连眉毛丝都没动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只是冷然沉着的风将军伸着手如同抚慰宠物一般的摸着他的头,于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头怎能随便摸呢。” 这一句话顿令风将军从指尖到面孔都烫得冒烟,可风将军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能被这么件小事给难住了,所以她从容收手,道:“你生成这样,可以不当男人的。” 这话戳中了易公子的死xué,顿令他掩面转头,“唉!唉!唉!你们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连连叹息,然后抬头冲着天边明月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到最后,放长了音调反复吟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着吟着,想起少年情怀的失落,思及家人绝情的驱赶,念及这么些年,虽是走遍河山,揽有美景良辰,也醉酒尽欢畅笑天地……却不曾求得知己半个,一路走来只是形单影只,亦无可归之处,顿生出满怀的失落寂寥之情。[注○3] 听着他吟哦之声越来越慢,音调里慢慢凝结郁情,风独影不由得心头酸软,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侧面的弧线优美如画,可风独影触目之际如遭雷击,全身剧震,瞬即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颤声喝道:“你是谁?” 那一下,五指发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风独影的手指,并移过脸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静,“放手!” 风独影一惊,然后回神,指下放松,可并没有放开易三的下巴,扳过了他的脸,伸出左手在他脸上摸索着,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肤光洁温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张假的面皮,于是再次转过他的脸,目光在他的侧面巡视,那眉目间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来不是我做梦,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只及开口,目光与风独影相遇,顿心神一震; 那个一身锐气高不可攀的凤影将军,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梦似醒,仿佛是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人,那样复杂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目光相对,彼此不言不语,神情各异。 片刻,风独影移开眼眸,将目光转向大海。 一时海边静悄悄的,只有海风拂起海浪声。 许久,易三看风独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样,想起她方才激动的神色奇怪的言语,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方才看着谁?” 话音落时,一阵潮水涌至,拍打着海岸,激起数尺高的浪滔,然后哗啦啦的落下,水珠溅起,飞落礁石,那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记忆里那冰寒的剑光,顿令得风独影浑身一抖,几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双肩,但长年征战累下的镇定让她依旧端坐如山。静静望着大海,半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启口,声音有些暗哑:“你侧着脸时,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哦?”易三心中一动,“像谁?” 风独影望着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无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易三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觉得奇怪,只道:“你有六个兄长,我像哪一个?是不是像你那个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戏谑,却没能令风独影破颜一笑,她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复杂难辩,“不是,是像我的亲哥哥。” “嗯?”这一下易三吃惊了,“你有亲哥哥?”这可是从没听说过,天下间都知道他们八个俱是孤儿,是在少时相遇,尔后义结金兰的。 风独影的目光又移开了,沉默的望着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易三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将茶杯斟满,递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适合倾怀诉衷了。” 风独影转头看着他。 月华似水,玉人无伦,唇边一抹淡笑,净若初雪,朗若青空,耳边潮声悠悠,如歌如诉。 此情此景,怦然心动。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过了茶杯,依旧回首望着大海,静静的啜着茶。凉了的茶水微有些涩苦,只是一脉桂香却在鼻尖盈绕,吸入心肺之时,那翻涌着的心绪亦随着这一股清凉而慢慢归于平静。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实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只因当初与他分开之时我还是个婴儿。”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东溟海边,有人将一段沉封的往事,和着幽幽笛曲,诉与沁凉的海风。; ------------ 六、月潮如诉3 “你也知道,在大东之前是历经了七十多年的乱世。中原大地,割据纷争,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张大王的子民,天下战争频仍dong'luàn不安,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那时候饿殍满野枯骨千里。” 笛声“的的”清鸣,仿如颔首。 风独影的目光穿过无垠大海,遥遥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过一次惨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远扬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声蓦然一场,显得高亢激动,仿佛惊震难以置信。 当年乱世之中,攻下城的胜利之军屡有屠城之举,但那多是遭到强硬抵抗后的报复行为,进城之时会tu'shā抢掠个一两日,却只有当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华的浦城成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复元气。 高亢的笛声里,风独影目光微冷,道:“当年杨温踞守浦城,王铎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yin掠,无所不为。”提起当年惨剧,尽管过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满脸愤恨,“大哥的亲人全部惨遭杀害,只他一人躲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他十岁。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后来的那几日里,大哥东躲西窜,想逃出城去,然后有一日他为避屠城士兵而躲进了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婴儿喝血,见大哥闯了进来,赶忙抱起婴儿就要躲,可外面却传来了追兵的声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无处可藏。” 笛声忽然变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险境,焦灼不安。 风独影的面上却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婴儿往大哥怀中一放,道我去引开他们,请你护好我的妹妹,若我活着我就来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养大以报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后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们果然追着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机抱着婴儿逃走。” 笛声倏然一缓,似乎高悬的心终于放下,然后轻轻浅浅的,如同询问。 风独影侧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轻轻点头,“那个引开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亲哥哥,那个婴儿就是我。”这一刻,那双明利的凤目里眸光清亮柔和,如蕴着一潭漪漪碧水,“我的亲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便以血养我、以命护我。” 因那话语里的温柔,笛声变得清亮明快,庆幸着她的脱险,又赞赏着那个少年。 只是风独影柔亮的目光却在下一刻转黯,“尔后大哥抱着我逃出荒宅,傍暮时悄悄回去一趟,并没有见到我哥哥,后来大哥连续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着,却一直没有等到我哥哥,于是便认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诺带着我逃出了浦城; 。” 笛声微微一顿,然后变得低沉,如同长长叹息,幽幽吹奏着,在夜风潮声里,显得那样的轻浅,却又那样的清晰,如同呢喃细语,温柔的带出抚慰。 风独影静静听着,许久,她移眸看向易三,“这事已过去许多年,每每想来,虽有憾痛,但亦心慰,因为我的两位大哥都有情有义。” 笛声淡淡,袅袅而止。 易三收笛,看着风独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后来呢?你与你的亲哥哥可有再见?” 风独影目光一闪,然后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远,“自此分离,大哥养育我长大。那包着我的襁褓里藏有一枚玉镯、一枚银锁、三枚金环,襁褓的边角处以金线绣着‘浦城风氏’的字样,大哥便定我的姓氏为‘风’。” 易三凝眉,看着她。 可风独影的目光定定的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那里有着什么,让她无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静静饮着,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涌上海滩,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复,无穷无尽。 两人望着大海,各自沉于思绪里。 静静的,也不知过去多久,蓦然一声“嘎!”的啼鸣声,一只夜鸟自海面之上掠飞而过,又在冷月银辉里倏忽飞远。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旧面朝大海的风独影,提过茶壶再次斟了两杯茶,一杯递到风独影手中,一杯自己端着,慢悠悠的道:“说起来,你与你七个兄弟的故事早已街头巷尾传说着,我这些年已不知听过多少了,只是难得真实。”他浅浅饮一口茶水,望着长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长夜漫漫,何妨说说故事,以佐良宵?” 风独影眼眸一动,回首,“故事?我们还活着……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侧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个静澈又深广,一个疑惑微带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万年,亦不会有人传说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们还活着时,天下间已在传诵着他们的事迹,这便是平凡人与不平凡人之间的区别。”易三看着她,“只是那些传说的事,经过许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与真实相差甚远。”他说到这,眸中漾起一丝笑意,“就比如你们八人,民间有的传说你们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则传说你们是苍茫山上的神龙与凤凰之子。” 在那双如水之净如夜之深的眸子里,风独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宁。 许久,她移开目光,抬手支颐,神色平静又显得渺远,“好啊,我告诉你,我与我的兄弟们的出身与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尔:“洗耳恭听。” 沙漏流泄,月上中天; 饮完一杯茶,风独影那独有的清澈而微带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哥先是带我逃到利城,那时候占踞利城的是马隐、马健父子,经营有十数年,还算比较的安定。大哥便将襁褓里的玉镯、银锁、金环当掉,仗着那点钱倒是过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说幸好我那时已有七、八个月大了,把馒头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个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饿死了。而大哥那时才十岁,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温饱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计坐吃山空,等到银钱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讨过日。” “喔。”易三叩着茶杯浅浅笑开,“原来不是神龙之子,是棺材铺之后。” 风独影不以为意,“天下皆知,我们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里带出一点深意,“我这几年看了些史书,史书上的开国之君们即算他出生时是一位奴隶,但追朔到祖上时都是显赫非凡。日后史官为你们编传之时自然也会点缀一番的。” 风独影颇是不屑哼了一声,“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点缀’我们八人。” “是吗?”易三闻言轻笑,他身子往后一倒,随xing的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脑中这么想着,口里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风独影便也往后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侧首,见两人他相隔不过咫尺,当她眼睛眨动,那眼睫便微微颤动,仿佛是风中的蝴蝶,一时胸膛里传来“砰!砰!砰!”的剧跳,一声一声和着那颤动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来。 风独影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着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凉的海风拂过时,她不自觉的微微抱起双臂。 易三垂眸看着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长于男人堆里,自然不会在意与一个男人同躺于礁石上。心头顿然忽松忽紧,忽酸忽甜,竟是难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伤口虽结疤了,但女子体xing阴寒,你莫躺在凉石上,裹着衣裳吧。” 犹带男子清爽气息的外袍盖在身上,带来一阵暖意,风独影移眸,入目的却是一片殷红,瞬即闭上双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样。”声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过的水。 易三微愣,尔后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红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个裹在天青外袍里的女子。 月华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厉,令人不敢亲近。固然她得今日之荣华尊贵,可她这一路走过,所失必胜于所得。一时心头有着从未有过的酸软,想说些什么,可出口时却是淡淡一句:“我倒觉得红色挺好的,像火一样,让人看着便觉温暖。” 风独影听了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睁开了眼,望着夜空。; ------------ 六、月潮如诉4 易三再次躺下,双臂枕在脑后,问:“你说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三岁的时候遇上的。”风独影也将手臂枕于脑后,“我那时还不大记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后来说的。那天大哥刚讨到一个糠饼子,一手牵了我,打算回我们暂住的废宅,经过一条小巷时碰上了一个小孩。大哥后来说起时说,当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个头,而且还冲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着小孩的眼睛就脊背发凉,仿佛是一匹饥饿的豺狼。所以他那时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糠饼子分出一半,而后来三哥也承认,当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饼,他会等大哥走过去,然后从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一块磨得很尖的石头砸大哥的脑袋。” 易三听了,不由道:“俗话说三岁看老,你三哥是极擅诡道之人。” 风独影闻言,不由侧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而后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动。 风独影收回目光,道:“那时三哥见大哥手中只一个糠饼子都分他一半,认为他讲义气,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吃亏,所以就与大哥说结伙。因为那些流浪汉和乞丐也很多拉帮结派的,人一多,地盘大,能讨到或者抢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应了,三哥从小就脑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们就不只吃到糠饼、馊饭了,有时候还能啃到肉骨头,我是到四岁的时候才知肉是什么味,尽管是别人扔地上不要的。” “你三哥名唤‘宁静远’,其人与名可谓名不副其实。”易三说着,话中颇是感概。 “因为名副其表。”风独影看着夜空,脑中浮现出宁静远斯文儒雅的模样。 “喔。”易三认同的点点头,“而后遇着谁了?” “三哥之后遇着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里是开当铺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时,他们家被抢掠一空,他爹娘领着他们兄弟两个逃难出来,一开始还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个馒头,到最后身无余物一天一顿稀饭也喝不上。然后有一日早上六哥醒来,手里握着半个馒头,他爹娘与大哥却不见踪影。” 易三一怔,皱起眉头:“他爹娘抛弃了他?” “乱世里,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风独影却是一脸平静。 “那……”易三侧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后来可有与他爹娘重聚?” “没有。”风独影回答得很干脆,“六哥当年七岁,从我们初步站稳脚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权,六哥从不提找亲人的事,他总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早不记得爹娘姓什名谁,找不到的。我想六哥当年能记得他本名叫‘华liu'hé’,又怎会不记得爹娘名姓,只不过是他并不想找他爹娘罢了。从玉师赐我们名起,他从来只用‘华荆台’这个名字,便是让他爹娘循着‘华liu'hé’这个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给的。所以普天只知有‘华荆台’华将军,除我们几人外再无人知晓华将军曾有个名‘华liu'hé’。” “唉。”易三轻轻叹息,却没有说什么。 “六哥如今对他家那三个小子爱之入骨,许就是难忘当年被弃之痛; 。”风独影心头亦叹了一声,“但这么多年过去,六哥从不提起,面上亦从没有表现,自我们初见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样了。” 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样?” “遇着六哥时,是在利城的观音庙前。去庙里上香的多有些妇人信女,最易讨得果点银钱了,所以那一日我们早早便到了庙前,然后我们见到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颗洁白光滑的石头,正冲一乘小轿里走出来的少女说‘姐姐,这是我从观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随了观音娘娘那么久,肯定得了灵xing,我送给姐姐,愿它保佑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那少女听小孩这般说,又看那石子光洁可爱,便接过了。然后小孩再说‘姐姐您能随意赏我一样东西吗’,边说着眼睛就看着少女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少女见小孩神态憨实,便解了香囊给他。” 听到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干么?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问她直接要点吃的实在。” “那时候我们也这么想。”风独影唇边缓缓衔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给了小孩香囊后便进庙了,而小孩却依旧守在庙门前,庙前人来人往的,过得约莫两刻的样子,一个锦衣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了,手中摇着折扇春风满面的样子,后边还跟着两个仆人。小孩瞅见年轻男子下了马,便又飞快的跑了过去,说‘大哥哥,这个香囊是刚才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绿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萨肯定会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帮我还给她好不好?’。那年轻男子听了他的话,顿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香囊,还顺手甩给小孩三颗银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连连赞叹,“哪位少女不想嫁个如意郎君,而给měi'nu送还香囊这等韵事又有哪个男子不乐意做呢。他一颗石子换了三颗银豆,可真会做没本买卖。” “可不。”风独影凤目里溢满笑意,“我们三个等在庙前那么久都没讨上一个果子,可他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三颗银豆,那去买馒头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时上前去与他搭讪,也不知他与小孩说了些什么,反正回来时他已与小孩手牵手成了好兄弟。后来六哥总是一口咬定当年年少无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则一脸得色说六哥做生意虽是精,但看人处事却还是嫩了点。” “哈哈……”易三忍不住轻笑,“你们得了你六哥,这以后岂不就不用饿肚子了。” 风独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时候确实没饿过了。” “哦?”易三侧目。 “当年六哥被他爹娘抛了后,他一个七岁孩童,不知东南西北,便跟着一群逃难的人走,一路上靠帮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干粮,就这样到了利城。”风独影眉心微微锁起,“六哥有个怪癖,他宁肯去偷去抢人家的东西,也决不肯伸手向人讨,而且也不许我们去讨。当年利城城破,我们一路逃亡,因为绝了乞讨一途,常常几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草树皮,饿得更惨。” 易三闻言,默然片刻,道:“或许与他爹娘弃他的事有关。无论是亲情还是吃食,他绝不向人乞讨,绝不讨别人不要的。” 风独影心头一震,转头看着易三,想这人倒是心窍剔透,蓦地又想起他说过是被家人赶了出来,想来同病相怜,因此才会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濛的望着夜空,声音淡淡的让人闻之却生沉重,“被自己的亲人抛弃,那是一生刻骨铭心的痛。” 风独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无语。 两人一时只是静静躺着,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际有海风轻吟浪声如歌,气氛安宁静谧。 许久后,易三才再次发问:“你们接下来是遇着哪个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风独影答道,望着明月许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闭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猎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马氏父子为筹粮饷再次加重征税,二哥的爹为筹税银便上山猎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张便可抵税银,老虎肉还能够上父子俩一月口粮。只是二哥的爹没猎着虎,反给老虎咬了,半边身子都没了。” “啊!”听到这,易三忍不住惊呼一声。 风独影的声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们上山本是听从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银花,那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得三两个铜络也能换几个馒头。回来时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着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见着当即扔了金银花上前帮他,后来我们帮二哥埋了他爹。我记得整个过程里二哥都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满脸泪水,而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说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杀了老虎,可人没法杀了税银,所以税银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记着。” “先贤云‘苛政猛于虎’。”易三声音沉沉的。 “所以我们得了天下后,二哥坚持国库再空亦不许加重百姓赋税。”风独影轻叹一声。 易三点头,“这倒是,比之历朝,本朝的赋税是最轻的。” “埋了二哥的爹后,天已黑了。二哥很郑重的向我们行礼表示感激,然后又请我们到他家住一晚。说实话,在遇到二哥前,还从没人向我们行过礼。二哥虽是猎户之子,但自小禀xing端正,是我们兄弟里最为持重沉稳的一个,从来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松,“我们跟着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两个,如今他爹去了,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了。三哥一摸清情况,当夜就寝时便安排大哥与二哥一屋,他与六哥带着我睡另一屋,当年我没明白三哥的意思,后来才是醒悟过来。大哥与二哥都是亲眼目睹亲人死在身旁,两人又都重情重义,所以彻谈一宵后,第二日清晨起来,两人便与我们说,不要结伙了,要结拜。” “如此你们便义结金兰了?”易三想象着少年时的他们插香叩拜的模样,亦由不得微微一笑。 “嗯。”风独影唇角微微弯起,“我们以前居无定所,总是宿在破庙荒宅残垣断壁间,风吹雨打夏晒冬冻,直到遇上二哥后我们才算有了一处真正的家。尽管那只是两间破旧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们的第一个家,只是……”她长长一声叹息,“我们那个家很快也没了。” “哦?” “因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烧杀抢掠,我们为保xing命,只好逃离了利城,一路顺着乌云江往南而去,然后……”风独影微微一顿,缓缓睁目,朗月明星尽落眸中,“然后我们在乌云江边遇上了四哥。”; ------------ 六、月潮如诉5 那刻,易三能感觉到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有瞬间的柔软,他不由转首凝视,便见她目望夜空,眸光专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是不同于别人的,他想。 “那日我们走了一整天路,傍晚时实在走不动了,见路边有几堵破墙,也算能挡风,便决定在那过夜。然后大哥、二哥、三哥去江边看看能否捉到鱼,我与六哥便去捡些柴草。等到大哥他们回来时,不但捉了几条小鱼,还带回了一个大活人。” 尽管已是猜着,易三却依旧忍不住问一句:“带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 。”风独影微微颔首,“大哥说是在江里捡到的,他们再晚到一点就得淹死了。以至后来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则死不承认,只说是失足掉落水里。只不过看当时四哥被捡回来的反应,倒是三哥的说法比较可靠。” “哦?” “因为大哥背回四哥后放他下地,他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全身都shi'lin'lin的,我们唤他起来烤火,他也不动,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吃鱼,他也不接,就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娃娃一样。”风独影叹气道。 易三挑眉,“为何如此?” 风独影摇头,“那晚四哥一直那个样子,后来我们要离开了,大哥、二哥觉得就这样不管他也是于心不忍,两人便轮流背他,如此过了两日,四哥好像忽然醒过神来,然后自己走路,但还是不说话,只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时故意拿话刺他,他也一声不吭的。只不过六哥当时和我们说,四哥身上穿着的衣袍是云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官宦之家。” “你六哥那么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后来我们到了嘉城,三哥说不能养个吃白食的,便把四哥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又对他说让你笑时就要笑,然后领着他上街去。到了卖包了的摊前,他就戳戳四哥让他笑,于是四哥就冲着那摊主微笑,结果啊……”风独影说到这也忍不住微笑,“那卖包子的竟送给了四哥两个包子,而得了包子后,三哥再领着四哥去卖饼的摊前,同样让他冲着摊主笑,于是又得了一张饼……如此下来,那一天他们回来时,我们很难得的吃了一饱餐。” 易三听到这,蓦过转过头去。 风独影看着,于是把那句话还给了他,“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哈哈哈哈……”于是易三放声大笑,笑声清朗,如笛破长空,“丰四朗容颜绝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来,果是名不虚传也!” 风独影看着他,继续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马的评价,你也可以一笑换饼的。” 笑声顿时止了。 风将军满意的看着笑容僵在那张俊美如神邸的面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咙,“咱们继续说故事吧。” 风独影笑,高姿态的点点头,道:“直到遇到了玉师后,四哥才开口说话,那时我们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顿,收敛神色,抱膝于前,眺望夜海,“当年乱世,天下动荡,但南平、江泉两郡却因苏氏而拥有五十多年的安定日子。苏氏本是前朝大将,前朝覆灭后,苏氏拥有重兵,便自立为王,定国号‘永苏’,历有四代,外不与群雄争霸,内政权稳定,是以那一带一直比较安康。” 易三听着也颔首,“苏氏最后降了你们,南平、江泉一带的百姓得以免受战祸,至今都很感激苏氏。” “不错,苏氏降后,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袭爵。”风独影目光悠远。 “你四哥便是出身苏氏?”易三问; 风独影点头,“当年四哥的爹在苏氏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骑郎将,两家毗邻而居亲如一家。但在苏氏至正九年初夏,那位骑郎将因‘持刀犯上’定谋逆罪,旨满门斩首。四哥的爹认定是冤罪,上书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贬斥。四哥与那骑郎将家的儿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骑郎将的儿子藏在自己房中,结果……不但没能保住他的兄弟,反是连累自家被贯上‘同谋’之罪。他爹眼见如此,知已无转还余地,只等第二日苏王下旨便满门满族皆要投入死牢,于是当夜散尽家财,命家中所有亲族与奴仆全部冲逃出门去,能活一个便是一个。” “人至绝境时,大多会抱着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叹一句。 风独影顿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两个兄长带着逃出了南平城,只是为护他周全,他两个兄长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只活了四哥一个。” “原来如此。”易三长长叹息,“这样倒能理解你四哥当年的反应了,想来是自责甚重,认定一家皆为己所害。” 风独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目望前方。 “那当年苏氏降国,你四哥就没……”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风独影打断了易三的话,“四哥非不顾大局只报私怨之人,况且那早已过十多年,当年的苏王早已崩逝,继位且尔后降国的是其侄子。” 易三静静看她一眼,然后淡淡道:“苏氏于他有灭门之恨,却不曾报复,只怕是所有憎恨尽揽己身。” 风独影心中一动,侧首看向易三,看得半晌,她唇角微牵,却又瞬即化去,声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无人能知。只是,自小到大这么多年,四哥总是那么的理智谨慎,他也最厌人感情用事,他做什么都是再三思量,总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从来不会出错,从来完美无缺。” “这样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着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语,“活得最是心累。” 风独影阖目,然后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静静不语。 两人并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语,一个怔望夜空,一个静听浪声。 良久,易三道:“这样你们已有六人相遇,只余下两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后遇着的,却也是一起遇着的。”风独影轻声启口。 “他们又是怎么遇上的?”易三问。 “遇上四哥以后,我们顺着乌云江走,然后便到了嘉城。那时大哥、二哥已长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挣钱,一天下来两人也能挣得四五个铜络,也够我们一天吃上两馒头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时常想法子弄点钱,嘉城又还安定,所以我们便先在那儿住下。几个哥哥都起早摸黑的去挣钱极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买热腾腾的馒头回来,给几个哥哥吃了再去干活。然后有一天,我发觉身后跟着一个小孩,我去包子摊时他跟在我后面,我买馒头时他站在我后面,我回来时他也跟着走,但只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旧如此,我虽是奇怪,但见他没有抢我的馒头便也没在意。谁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买馒头时,那摊主跟我说你弟弟已拿走四个馒头了,他说你一会儿来给钱,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应了; 。我自然不承认,说没有弟弟。摊主说这两天都跟在你后边陪你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你弟弟了。这时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们兄弟一个个那么小都那么有能耐啊。”易三听了大笑,“这小鬼头定是你八弟了。” “对。”风独影睁开眼睛,看着天边亮亮的星子,面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回去把这事跟几个哥哥一说,大哥、二哥还没什么,三哥、六哥可是当场跳起来了,说这小鬼头胆子可真大,敢在他们面前耍把戏,于是他们俩当日也不做工了,拖着四哥叫上我,说要去找那小孩算帐。我们流浪这么些年,自然知道无家可归之人的藏身之处,所以很快便找到了小孩。那时候他正撕开馒头喂躺在地上的一个比他稍大的孩子吃,只是躺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正生着病,昏沉着没法吃下去,小孩一边哭一边叫唤着‘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会死了’那景况可是凄惨了,四哥动了恻隐之心,把小孩与生病的孩子都带回了我们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点钱请来了大夫。后来三哥、六哥说这样很不划算,不但赔了馒头还倒贴了钱,所以要把那两小孩也收为自己人这样才不算亏,于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齐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们八人齐聚了。”风独影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我们在嘉城住了两月,廖裕攻打嘉城时,我们再次踏上逃难之途,依旧顺着乌云江走,一直往南,然后在天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我们遇上了玉师……” 听到这,易三猛然坐起身来。 躺在礁石上的风独影依旧闭着眼睛,神情静然,“我们一路走,经过了那个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树,那日玉师便在那株槐树下,教村子里的孩童背书。夏日朝阳明灿,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童声朗朗,玉师一袭白衣迎风而立,那于当年的我们来说,有如画图之中的极乐净土。”她的声音轻缓如呓语,遥想当年他们初逢玉言天之时,必亦疑似幻梦。 那刻,面朝大海的易三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远,神色庄重。 风独影睁开双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后再次阖目,幽幽长叹:“那么多年的艰苦,而今说来,却不过两个时辰。” 易三默然,只是怔怔望着前方的夜海,神思悠远。 许久,他低头去看风独影,却见她面容静谧,呼吸悠长,竟已沉入梦乡。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将外袍拉上一点。 回首,远处木屋前的两盏莲花灯依旧燃着,晕红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的明亮。 那一刹,他心头一暖,想到的竟是“灯火休催归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面。”[注○4] 垂眸,看向礁石上酣睡之人的目光顿柔如春水。 [注○1]张九龄《wàng'yuè怀远》 [注○2]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注○3]曹cāo《短歌行》 [注○4]葛胜仲《蝶恋花》; ------------ 七、云谁之思1 风独影是在海鸟的啼鸣声中醒来,起身之际,顿为眼前的壮景所撼。 那时,正是日出之际,海天相接之处一轮红日如赤色玉盘冉冉升起,满天满海皆是绯色朝霞,天空上的云朵被霞光染成了繁复妍艳的云锦,海面波浪起伏倒映着云霞,仿佛是一幅无垠的彩绸在随风展动,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一片华光艳彩中,绮丽无伦。而在那一片壮色之中,还有许多的海鸟,或高空飞翔,或低空蹁跹,或掠海而过,那灵巧敏捷的姿态,那清脆悦耳的啼鸣,将那日出丽景衬得更加的鲜活热闹。 半晌后,她才自眼前壮景中回过神来,礁石上只她一人,身上盖着的外袍已换成了薄被,想来是睡着时易三为她盖上的。站起身,拎起薄被正打算跳下礁石,转身之际,却又是一怔。 远处沙地上,易三面向大海席地而坐,身前一块木板上铺着白纸,纸上墨色淋漓胭色如朱,他一手握笔,一手抱酒坛,显然正在作画; 。红色中衣外随意披着天青外袍,如霞映碧空,发散肩背,如墨泉流泻,时而仰首灌酒,意态疏狂仿若酒仙,时而挥笔洒墨,却眉宇宁静有若书生,这两种天差地远的极致情态却在他一抬首一垂眸间尽敛一身。 她远远看着,恍然觉得他也是一幅画,只是无笔可绘,亦无人可写意。 呆立良久,她才跳下礁石往他走去,还隔着丈远,他便侧首冲她一笑,扫去那疏狂与静远,只留那如赤子般的净朗明澈。 刹那间,她由不得绽颜回他一笑,轻松而愉悦,就如此刻的天地,明朗炫丽。 “看我的画如何?”易三放下画笔,抱起酒坛起身。 风独影垂目看向木板上的画纸,画的正是当前的日出。她并不懂书画,看不出好坏,只觉得画纸描绘出的天空大海气韵深广,日出之色鲜明妍丽,看着胸肺间便生阔朗之情。“好看。”她淡淡道。 他闻之,亦只哂然一笑,“日出之美,总是百看不厌。” 风独影转身眺望大海,悠然道:“我看过的最美的日出是在苍茫山上。” 她记得那年,天下已平,大哥还未登基,那yi'yè他们八人登上苍茫山顶,醉酒狂歌,笑震夜空,尔后相依酣然睡去,到清晨醒来,便见红日东升霞光满天,那时候所受的震撼,那时候所有的愉悦,是她毕生仅有,想来亦是他们八人毕生仅有。 “哦?”易三挑眉,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缓缓道:“你昨日的故事还缺了一页。”她既觉得他的眉目与她亲哥哥相似,那定是成年后有过相逢。 风独影仿若未闻,只是面向大海,任海风吹拂着鬓发衣襟,她的背影却是纹丝不动。 易三摇头一笑,不再追问,收拾了画与笔墨,转身往木屋走去,“该用早膳了。” 风独影静静矗立片刻,然后也转身回去。 回到木屋,各自洗漱了,然后易三便从灶屋端出热气腾腾的一锅白粥,想来是他早就熬好了的。 早膳后,易三道昨晚没睡好,回屋补眠了。 风独影独自在屋前檐下坐了会儿,然后也睡去了。 两人睡到午时才起,起来自然肚子饿了,当易公子以早膳他做了为由,让风独影做午膳时。 风将军上下将他打量一番,从鼻孔里哼道:“论气势,你不及大哥;论武功,你不及二哥;论头脑,你不及三哥;论容……论风度,你不及四哥;论忠厚,你不及五哥;论钱财,你不及六哥;论可爱,你不及八弟。哼,凭什么要我做饭给你吃。” 实未曾想到风将军会有这么一番长论,易公子怔愣了半晌,才看着风将军幽幽道:“你不会做饭直说就是,找这么一番借口多辛苦。” 这话戳中了要害,再加上易公子饱含同情的目光,刺激得风将军拍案而起,“谁说我不会做饭了,我会打猎,会烤肉; !” “哈哈哈……是的是的。”眼见风将军已要恼羞成怒了,易公子长笑一声,“姑娘只不过是不喜欢淘米,不喜欢洗菜切菜,不喜欢放油盐酱醋对吧?那也行,姑娘既然擅于烤肉,定然会烧火了。来来,姑娘就帮在下烧火就行了。” 易三一边说着一边扯了风独影的衣袖便往灶屋走去。 于是乎,大东朝的凤影将军在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年头,第一次走进了灶屋。 尽管那顿饭是由易公子掌厨,可灶下为了烧一灶旺火雪白面孔上数道黑灰的人是风将军。 ****** 午后,两人不再犯困,便在屋前沙地上划下棋盘,又捡了些贝壳、圆石当棋子,你来我往的杀了数盘,互有输赢,倒是激起了彼此的好胜心,于是一盘又一盘的不知疲倦,直到酉时海幺叔与幺婶回来,两人才自拼杀中回神,抬首便见漫天绯霞,夕阳又已西下。 “今日暂休,明日再战。”易三扔了手中石子起身,转头看向海幺叔与幺婶,“幺叔,幺婶,城里的灯会好看吗?” “好看。”两人点头,目光看着依旧盘膝坐在沙地上的风独影却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易三看他们如此神色不由疑惑,问:“怎么啦?幺叔,幺婶。” 风独影也移过目光。 fu'qi俩对视一眼,然后还是海幺叔开口道:“城里贴了画像,是姑娘的画像。我俩不识字,可听旁人说,那是皇帝陛下发下的旨意,说是凤影将军受伤流落民间,有收留者速报当地官府,并赏千金。” 风独影一愣。 海家夫妇也呆站着,尽管他们先前有想过两人身份不凡,却不曾料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凤影将军,是开创这个太平王朝的功臣。一时看着风独影的目光倒带了些敬重。 易三也呆了呆,然后转头看着风独影,“倒是想不到动作会这般快,足见陛下与将军兄妹情深。” 风独影眉头一皱,“哼!满天下的贴布告,当我逃犯呢。” “哈哈哈哈……”易三闻言大笑,并忙不迭的点头,“可不,古往今来,那画像贴上城墙的多是犯了滔天罪行的重犯。” 风独影横他一眼,然后看向海幺叔与幺婶,“大叔大婶可有告知沛城府尹我在你们家之事?” 两人摇头。 “我们看了那画像赶忙就回来了。”幺婶道,看着风独影,想这姑娘大约是要离开了,顿时生出不舍来。 风独影颔首,站起身来,拍去沾身的泥沙,道:“我明日离开。” 三人听了皆一愣,易三嘴唇张了张,但最后还是沉默了,倒是幺婶有些忧心道:姑娘头上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吗?要不再休养几日?或让老头子再去趟城里,告知府尹他们,让他们派车轿来接姑娘?” “歇了两天已没事了,我自去沛城就是,勿需劳顿; 。”风独影看着沙地上那盘还没下完的棋,然后移眸看着易三,“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 易三目光一闪,然后颔首。 “那公子你……”幺婶望向易三。既然两人是一块来的,怕不是还要一块走呢。 不想易三却道:“我还得再唠叨大叔大婶几日。” 这话一落,海家夫妇失落的心情顿时好了些,一旁的风独影则面无表情。 于是当夜,幺婶便为风独影整理行装,其实也就是将她原先换下的铠甲、长剑收拾好扎一包袱里。第二日又起个大早,煎了些葱饼、干鱼,用油纸包了,给她带路上吃。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风独影便提起包袱告辞上路。 易三、海幺叔、幺婶送她出了村,临别互道珍重,直等风独影走得不见影了,三人才回身往家走去,路上易三问:“大叔,大婶,不跟着去官府领赏吗?” 两人都摇头。 “官府的人说的话哪能当真呢,不欺压咱就高兴呢,哪还敢盼他们的赏呢。”幺婶不以为然道。 “这次不同,当朝皇帝是重信诺之人,由他亲口许下的肯定不会有假。况且……”易三笑了笑,后面半句‘风将军不是这样的人’给咽下了。 海幺叔听了并未动心,只道:“我俩都大半截埋进了黄土里,有手有脚,每日里挣够吃喝就行了,要那么多金子干啥,没的让贼惦记呢。” 易三一笑,没再说了。回首,可望见远处官道上行人匆匆,偶有车马奔驰而过,但风独影的身影早已无踪。虽然她说日后相逢再行切磋棋艺,可是……他们的相逢之日又在何时?便是相逢了,只怕她……想着想着,心底里沉沉的,不由叹息出声。 眼见他频频回首,不时叹息,海幺叔与幺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幺婶道:“公子是舍不得姑娘走吧?” 易三微愣。 幺婶一幅了然的神色,道:“姑娘俊得很,你要喜欢也是当然的。” “可不。”海幺叔也附和,“要是姑娘不是个将军,就把她留在这里,叔和婶便给你们cāo办了婚事。” “就是就是。”幺婶连连点头,“过个一年半载的便可抱上一大胖小子,婶给你们养。” fu'qi俩甚喜易三与风独影,想着要是两人是自家的儿子与儿媳,那该是多和乐的事。 老两口说得甚是兴起,而易三想象着两人口中情景,一时亦由不得意动神驰。若两个真是能留在这东溟海边,做一对渔翁渔妇,未尝不是人间美事。 只可惜……; ------------ 七、云谁之思2 却说风独影一路倒是顺当,步行两个多时辰到了沛城,这大半日的赶路,饶是她一身功夫,也颇觉倦累,所以一入城后她即问清了府衙方向便径自过去,行了约莫一刻的样子到了府衙。 沛城虽小,但地处东方,气候温润,有良田沃土,又海产丰富,所以颇为富裕,这府衙便修筑得甚是气派。朱色裹着铜皮的大门,一米高的青石台阶,阶下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门前还站着两名带刀衙役。 风独影立在街上仰头看清牌匾上“沛城府”三个浓墨大字后,便直往府门前走去,只是刚抬脚踏上台阶,门前站着的两名衙役立时大声喝住她,“站住!” 风独影止步,抬眸看着那两名衙役。 左边的衙役上前两步,一脸嫌恶的打量她,“去去去!这里是府衙,岂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这大半天的赶路,沿途经过的一些车马总会扬起道上厚厚的尘土,是以风独影全身上下除一双眼睛还是清湛分明外,其余无不是蒙在一层黄黑的尘灰下,又兼一身灰不灰黑不黑的补丁连补丁的渔妇装,头上还裹着一圈土色的布带,那模样比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 “府尹何在?”风独影无视衙役的嫌恶。 “府尹大人在没在不gàn'ni的事!快快走开!”衙役赶苍蝇似的挥手。 风独影目光一冷,看住那衙役。 “看什么看!”衙役被她目光一看顿时恼火,“快些滚开!别弄脏了台阶还要累我们打扫!”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冲她当胸便踢去,显然是觉得伸手推人会脏了他的手。 这世上多是只敬罗衣不敬人的,也多那等仗着屁大一点权势便欺人的,年幼时的风独影只能偷偷冲这些恶犬丢石子,而长大后的凤影将军此刻只是抬脚一踢,便将那衙役踢下台阶,当街跌了一个狗吃屎,顺带吐出两粒带血的碎牙。 “你!”另一名衙役震惊过后回过神来,立马冲了过来,“你这叫花子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想活命了!”一边说着一边去抽腰间挂着的佩刀,可刀还没碰着,眼前似刮过一阵风,然后便一阵天旋地转,“砰!”的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此番景况顿令街上行人侧目。若只是衙役驱打叫花子,路人也就看一眼走了,毕竟这是常有的事,可这叫花子打官府里的人却是罕有,更何况出手的还是一个女子,是以沿途经过的人都不由得停步远远围看。 风独影只是冷冷瞅一眼地上痛呼连连的两个衙役,便转身步上台阶,片刻便跨过门槛往里走去,倒地的两个衙役见之赶忙忍痛爬起身来去追她,并一边大声叫喊:“快来人!有乱民闯入府衙!” 两人一番叫喊,顿引来了许多衙役,眼见一个浑身灰土的人影立在堂中,立时上前团团围住。 有的问那两衙役怎么回事,有人则喝问何方刁民竟敢擅闯府衙,有人则直接叫嚷把这乱民先拿下再说……一时堂中人声嚷嚷,而府衙门外许些行人亦悄悄围上前来看热闹。 那两衙役进门见有如此多的人,一时胆气壮了,招呼着道:“兄弟们,先把这乱民拿下也好问罪!” “好!”众衙役齐声应道。 然后一人当先冲风独影走了过去,伸掌想将她拿住,只是手还没伸到,风独影足尖一抬,瞬间便把那人踢翻在地。此举顿令众衙役惊了惊,而先前的两衙役顿叫道“兄弟们,这婆娘有些功夫,我们一齐上!”于是又有三人上前,却照旧被风独影瞬间踢翻在地,这一下惹得余下诸人既惊又怒,刹时齐向风独影冲了过去,扬拳挥掌,气势甚勇。而风独影却只是左手提包袱,右手拔过长剑,亦不出鞘,只是扬剑一番抽、打、点、刺,堂中便痛呼哀鸣此起彼伏,片刻功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衙役已全部倒翻在地。 风独影矗立堂中,凤目扫一眼地上哀叫的衙役,然后抬步走至大堂正前府尹大位上从容落坐,随手将包袱一放,道:“去唤府尹过来。”那冰冷的声音端肃的气度,不但门外围看的百姓悄然生畏,便是堂下那些衙役也有些心惊。 “好你个刁民!府尹大人的大椅是你能坐的吗!快滚下来!”有衙役起身见之顿想去将她拖下,可才一抬脚,风独影挥掌拍下,“砰; !”的一声后,座前长案咔嚓从中断裂,顿将满堂的人震住。 “去唤府尹过来,莫叫本将再说第三遍!”风独影目光冷冷一扫,堂中诸衙役门外众百姓只觉似有寒刀刮面,心头生出畏惧,不由自主便噤声息气。 众衙役面面相觑,然后有一人眼见风独影如此气势,心里犯嘀咕,于是赶忙往堂后去寻府尹,其余人等无不屏息等待,风独影亦只是静静坐在座上,面容冷然。 一时堂中门内门外虽有许多人,却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不一会儿,沛城府尹许淮便被衙役以“有胆大包天的乱民闯入府衙要见大人”为由匆匆拉到了大堂上。 “何人要见本府?”许淮理了理被扯乱的官服,抬头看见了端坐堂上的风独影,不由愣了愣,想衙役所说“胆大包天”倒不假,这女子竟敢坐在他的椅子上。再目光一转,见长案一断为二,众衙役皆形容狼狈神色又畏又惧的。他少时也曾看过几本闲书,所以见此情景暗思莫不是哪方侠女要为什么冤案找上他不成? 在许淮怔思之时,风独影移眸往他看来。四旬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三缕长须,不高不瘦的,看起来倒像某个富人家聘的启蒙先生。“你就是沛城府尹?” “正是本府。”许淮走到堂前,语气甚是和煦,“不知姑娘要见本府所为何事?” 风独影凤目一垂,站起身来。她一起身,堂中众衙役顿不由自主的便往后退一步。“去将城里贴的那些画像全部撤下,然后上书帝都本将安然。” 闻言,许淮顾不得思量衙役们何以如此畏惧,只是满目惊色的看着矗立堂前自有临渊气势的风独影,目光仔细的看着她的面貌五官,再想起帝都加急送来的画像,刹时脑中轰鸣心头巨跳,赶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请问……可是风将军?” 风独影颔首,手一抬,凤痕剑横于胸前。 许淮目光移向长剑,只见古朴的青色剑鞘上雕着一只凤凰,凤凰的目中嵌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那栩栩如生的形态,仿佛随时便会展翅飞去翱翔九天睥睨万物。他双膝一屈,当头拜倒:“下官许淮拜见风将军。下官不知将军到了,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许淮一跪,堂中那些衙役便愣了神。 “尔等还不快与将军见礼,此乃凤影将军玉驾至此!”许淮回转头喝道。 刹时,堂中哗啦啦跪倒一片,“拜见风将军!”的呼声不断,一个个伏首于地,惶恐不安,只府外那些百姓犹自怔呆。 “府尹起身。”风独影凤目一垂。 许淮起身,恭谨的问道:“将军这是从哪来?下官闻说将军在追击北海王途中受伤落海,陛下焦虑万分,已布告全国找寻将军,幸将军无碍,在沛城……啊!下官糊涂!看将军神色疲惫,定是旅途劳累,不若先去梳洗歇息。啊!将军还没用午膳吧?还是先用膳吧……来人,快去备膳!唉呀,这府衙多有不便,将军还是先去下官家中安顿可好?家中有拙荆婢女……”他一番话颠三倒四的,显见是太过激动,以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风独影确实饿了累了,所以点头应允; 于是许淮将风独影迎到自己家中,许夫人亲自领了婢女侍候梳洗,厨子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膳食,尔后又是安排卧房,又是准备新的被褥,又是请大夫来看伤……许府这一日甚是忙碌。 当夜,风独影便宿在许府。只是躺在薰香缭绕的卧房,身上盖着干净柔软的锦被,如此安宁静悄的夜里,尽管疲倦,她却是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晨起身,步出房门便见许淮夫妇早候在院中,见她出来,忙见礼请安,又引她至花厅用早膳。 膳后,许淮上前请示:“将军安然归来的消息下官昨日已派人飞报帝都,只不过将军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不如先在沛城休养几日,待伤好后,下官再派车马护送将军回帝都如何?” 风独影却是垂目看着身上穿着的粉色衣裙,那是昨日许夫人送来的,道是她为自家侄女缝的,还未曾穿过,请将军先将就着。“去寻两套男装来。” “呃?”许淮一怔。许夫人却是反应过来:“将军可是不喜欢这衣裳?妾身马上命人重新为将军做新的,将军喜欢什么样的?” “做太麻烦了,去衣铺里买两套现成的男装就好。”风独影道,声音淡淡的却自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许夫人忙答应:“是。” 风独影移目许淮,“既然已飞报帝都,那就勿需准备车马,想来帝都很快便有人来,本将便在沛城暂歇几日。” “是。”许淮闻之满脸喜色。要知道眼前之人不但是开国功臣,更是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妹妹,若侍候得好,能得她赏识,那日后还不是青云直上。 “你去忙你的吧。”风独影挥挥手。 许淮夫妇退下。 那日,风独影呆在许府,花园里走走,书房里看看,却是百无聊赖满心烦闷。 许夫人看出她的烦闷,于是午膳后便问:“将军午后若无事,妾身陪将军去城中逛逛如何?这沛城虽小,却也有几处精致景点,而且这时节菊花初开,去曲家花园赏菊最好不过了。” 风独影闻言沉吟片刻,道:“不了,去命人备一匹马。”言罢她即起身回转卧房。 许夫人自是不敢不从,忙命小厮去马房牵马。不一会儿风独影出来,身上已换了白色的男装,头上烟青色的纱巾整齐缠绕的包裹着伤口,长发披在肩后以玉环束住,腰间系着枣色墨绣芙蓉锦带,衬着修长的身姿,显得格外的潇洒俊丽。 “将军是要去效外骑马吗?”许夫人猜度她是嫌烦闷要去骑马散心。 “本将去海家村的海幺叔家住几日,帝都若来人了让他们直接来海家村就是。”风独影吩咐一声便出了许府,府门外一名年轻小厮牵着匹黑色骏马早早候着,她接过了缰绳轻轻一跃便飞上了马背,鞭子挥下,骏马便驮着她飞驰而去。 跟出门的许夫人目送她离去后,赶忙派人去府衙告之许淮。; ------------ 七、云谁之思3 风独影有了骏马,这回只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海家村。海幺叔与幺婶见她返来,又惊又喜,一个赶忙迎她进屋,一个将马牵屋后系着,又去割了些青草回来养马。易三却是不在,幺婶道他晨间闻得读书声,便去了村里的学堂。过得约莫个把时辰后,一辆大马车进了海家村,驶到了海幺叔屋前才停住,却是许淮派人送来米、油、鱼、肉、鸡、鸭、果蔬等等,还带了一名厨子、两名婢女侍候。风独影让幺婶将那些吃食全收了,至于厨子、婢女依旧打发他们回去了。 晚间易三回来,见到风独影,高高挑起眉头笑开,“将军从此以后是要抛了铠甲刀剑,留在这里打鱼晒网么。” 风独影凤目斜睨一眼,不于理会。 当夜,在海边的旧木屋里,在那浅浅的海浪声里,风独影酣然入梦。 第二日清晨起来,屋外已朝阳灿耀。她洗漱了后,见幺婶还在准备早膳,便走出屋子,屋外海幺叔在修补鱼网; 。信步走至海边,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拂得衣袂飞扬,海浪连绵拍打着沙岸,潮声哗啦哗啦一阵又一阵,远处有海鸟蹁跹,传来声声清脆啼鸣,如此的平和祥乐,令她颇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沿着沙滩走了一段便停下,负手身后瞭望远处。这里本是陌生之地,可她在这里却可感受到许久未有的平静,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帝都还是在战场又或是在兄弟身畔,总是有身负重担之感,都不曾有这般的轻松恬淡。这于她是罕有之事,但她不想去寻思根源,她就想在回帝都之前,享受几日这样的清闲安宁。 静静看了会儿,猛地数丈远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激起浪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静,惊得她心头一跳,然后才看清了是易三。 只见他立在海中,抹去面上的水,仰首呼气,那海面上飞过的海鸟看着他,都围着他忽高忽低的飞翔。他抬起手臂,便有一只轻盈飞落他的指尖,叽叽喳喳一阵脆啼,倒好似是在与他交谈般。风独影见之不由得微微勾唇,海中的易三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身望来,然后抬手送飞了鸟儿,往岸边走来,赤着的上身亦自海水中显露,以风独影的眼光看去,虽不比军中那些战士壮实,但亦是肩宽胸厚匀称结实,完全不似他着衣时的瘦削。 待他走近了些,风独影问他:“你一大早便游水?” “我在练习闭气。”易三抬手撩开湿发冲着风独影笑。 那刻他一身水珠,太阳在他身后,便折射出一层水光,步伐移动间,便好似是他披着一身的金光走来,衬着他俊美无俦的容颜,直若海神临世,便是风独影亦由不得刹那目眩。 “我想亲手采珊瑚。”易三走上沙滩与她一道望向海面,“听海幺叔说,那珊瑚得四、五丈深以下的海里才长着,要下那么深的地方,这闭气就得长了。” “喔。”风独影明了的点点头,正想问问他能闭气多久时,身后却传来了幺婶的声音,唤他们回去用早膳,于是作罢,两人回转木屋。 用过早膳后,海幺叔与幺婶便去村西头的地里干活去了,留下两人在家。 因日头有些晒了,风独影便搬张凳子坐在门前的廊下,右手撑着下巴,眺望着远处的大海。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映着大海一片湛蓝,更显得天高海阔,无边无际。怔看着那海潮一浪接一浪的冲上海岸,留下一些贝壳蟹虾,又带走一些沙石,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直看得她周身松怠,熏熏然欲睡。 “你为何返来?”冷不妨身后传来易三的问话。 风独影怔然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侧首看一眼易三,然后依旧掉转目光落向大海。 “我有些事还未想透。” 身后沉凝了片刻,然后才响起易三平静的声音:“是你四哥?” 闻言的瞬间风独影转头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剑,可易三就那样静静站着,面容平淡,似乎他只是问了一个寻常的问题。 对视片刻,风独影垂眸转头。 易三搬过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两人中间隔着那三尺宽的木阶,一左一右的倚着廊柱,倒真似是看门的。 坐了片刻,易三从袖中取出竹笛,随即便吹奏了一支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却又带着淡淡的忧愁,十分的动听; 风独影亦不理他,只是坐着,目光怔怔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一曲吹完,易三却又顺着那笛曲的调子轻声唱了起来:“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倒似是含着十分的情意,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注○1] 那一支歌,他唱到最后,却是反反复复哼着一句“不如叔也”,当他唱到第八遍之时,风独影猛然抬头,恼恨的瞪着他,“闭嘴!” 易三却不恼,道:“是嫌这句不好听?那我换成‘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如何?” 风独影已握起的拳头听到这一句时,猛然顿住,然后呆呆看着易三。 他念着的这一句,当日在北海玹城时她也曾听大哥念道,那时满心慌乱,而此刻忽从易三口中听到,却是满怀酸涩。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当日这话,又是为谁而念?一时间,她呆坐如泥塑。 易三见此,倒是收敛了笑声,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风独影回过神,转过头移开目光,静默了许久后,才问:“你为何知道?” 这话却让易三沉默了,看着风独影漠然的面孔,心头莫名的生了些恼意,于是道:“我怎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风独影侧目望他一眼,然后又移开了目光。 “你有什么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问道。 风独影没默了会儿,没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你的那个青梅竹马的?” 这话倒问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几乎是记事以来便在一起,在我还不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媳妇,等明白了意思后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她可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美丽的女孩儿。” 风独影睨他一眼,颇有些鄙夷的样子。 易三摊手,“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换作你肯定也一样,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么。” 风独影静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着前方,目光空濛,仿佛眸中有着万千过往。 “我们虽是一起长大,可是十二、三岁时我便知道四哥与其他哥哥是不一样的。我看到他,就会格外的开心;他看我一眼,我就会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一下;玉师教我们的功课,他总是第一个学会,总是做得最好,于是我也就拼命的学,只为他念诗时我能续下一句,只为他吹笛时我能知曲中意,只为他出剑时我可与之折招,只为他知《六韬》、《三略》我便要知行军布阵……他学了什么我便要学会什么,这样便可与他并肩而行,这样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远的与他在一起。”; ------------ 七、云谁之思4 她说这些话时眸色柔亮,唇边浮着浅浅的一抹笑,眉宇间褪去了凌厉气势,仿佛是蒙着薄薄轻纱的明珠,周身透着淡淡华韵,婉然清丽。 易三看着这样的她,心头又是喜欢又是黯然,于是调开目光,问道:“那时……你四哥可知你欢喜他?” 风独影轻轻一笑,似是讥诮似是无奈,“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不但他知道,几个兄弟其实都知道,那时候都是乐见其成,四哥……四哥他也……”说到这她却是闭目止声,面上浮起苦涩; 易三虽未看她,可也听出她声音中的涩意,思及他们今时今日的兄妹名份重臣之位,亦忍不住婉叹,于是问道:“当初是因何不成?” “女儿家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可以成亲了,也是在那时候,我们打下了三座城池,虽地盘很小,但只要将闽州拿下,那我们势力大增,便也算是一方霸主,可与其他诸雄并争天下了。”风独影睁眸,目光又是冷清明利。 听到这,易三感慨了一句,“闽州啊,地阔山高,我以前去过,那里地形极是复杂险峻。” 风独影点头,“闽州背依闽山,有着天然屏仗,当年韦氏盘踞闽州十多年,也基本封锁了闽州十多年。韦氏封锁了闽州后在闽州城外建有一座小城,称之为外城,允许天下商贩往来贸易,以供闽州所需。外城之人不能进入闽州,而闽州人除了韦氏派遣的与外城交易的官员外皆不能出城。可以说是闽州人不知天下,而天下人亦不知闽州,又凭借地利,闽州可谓铜墙铁壁,十几年里不乏想要攻占闽州的人,无不是铩羽而归。” 易三于是问道:“那你们又是怎么打下闽州的?” 风独影没有立即就答,而是默望着远处沙滩,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韦氏之主为韦腾,他的王妃有一个小妹妹,姐妹相差二十余岁,是以自小带在王妃身边养着,名为妹妹,但fu'qi俩视若己出,极是疼爱。这位小姐精通乐器,尤擅箜篌,为此韦腾专门在王宫里建一座‘曲觞园’,园中聚集了许多擅长各种乐器的奇才,小姐便常去园中聆听乐曲,又或与那些人编曲合奏。” 易三想他们明明是在说她与她四哥的事,却特意提到这位小姐,只怕是……他移目看向风独影。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要打下闽州必要知闽州,而在当时,要入闽州城实在太难了,因此当四哥提出他去闽州时,几个哥哥都是赞同的。”风独影微微一顿,似乎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四哥便扮作一个游学书生去了闽州,走之前……他和我说,闽州那里盛生一种玉石,盈碧如水,等他回来定给我带块好玉作信物。” 易三心头一动。想他即承诺“信物”,那便是有求婚之意罢。凝眸看着风独影,见她神色木然,一时胸中竟也有些涩意。 “只是两个月后他回来,告诉我不能送我信物了。”说到这,风独影面上忽然浮起淡笑,只是一双凤目里波光盈盈流动,仿佛承载着三生的哀伤。 “为何?”易三竭力抑制自己伸出手去。 “因为四哥他负了一位姑娘,不只是负了她的满腔深情,更而且害了她的xing命。”风独影垂眸,掩了满怀的思绪,声音轻淡,却难抑苦涩。 “是闽州的那位小姐?”易三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按在风独影肩膀上。 风独影颔首,闭目,那长长的眼睫覆下,仿佛浸了水般浓黑稠密。易三心头顿如针刺了一下,一时呆呆看着她,竟是理不清心头的乱绪亦抹不去心头的刺痛,只是看着那一弯眼睫若墨蝶静静栖息,却一脉忧伤萦萦。 “四哥的笛曲……那是动人心弦之音。”风独影的声音里有着深深叹息,“所以他只在闽州外城吹奏一曲,便惊动了整个外城,隔日便有韦氏官员请他入城为小姐吹奏笛曲; 。”她唇角轻轻弯起,模模糊糊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我四哥那等人物……三哥曾对四哥说‘老四你若哪天有啥事实在没法解决时,就冲人笑笑,则无往不胜矣’。四哥虽不至古人所说的‘一笑倾国’,可当他为你吹笛一曲,当他对着你轻轻一笑时,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不倾心的。” 一声长叹终是轻轻溢出,那栖息的墨蝶再次展翅,那流光灿耀仿若星辰的眼眸再开睁开,“只是当年,四哥与那位小姐间发生过什么,他最后又是如何离开的闽州,他不曾说过,我们也就不得而知。回来后的四哥夜里连发恶梦,白日里木然沉默,那模样几乎与当年初遇他时一样,无论我们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然后某一日,他告诉我,他是个罪人,再也无法送我信物了。” 那一番话说完,易三却仿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她,看那眼眸睁开,看那眼睫翩飞,他恍恍惚惚靠近,慢慢伸手,然后指尖终于碰触那长长密密的墨蝶似的眼睫,柔若轻羽,那刻他有如梦呓般道:“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有这样脆弱如蝶翼的眼睫?”那声音似叹似憾,以至风独影呆愕当场,半晌都未有反应,待回神时,易三早已放开了手,目光遥望前方,面上神色端凝,眉峰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千古难题。 风独影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廊下气氛沉晦暖昧。 许久后,易三道:“你有什么想不透的?到今时今日,你们兄妹名份天下皆知,更何况皆是国之重臣,不可能抛了责任去私奔,那还有什么想头。”他的声音清如透明的薄冰。 风独影默然,想起玹城那夜帐顶上东始修与她说的话,那时候攻城在即,她听过即压在心底,可如今思来,那话中透出的意思她岂会不明白。半晌,她轻轻一叹,似无奈似欣慰,“我有一位愿为我做任何事的大哥,即算要冒天下大不违,即算是他不乐意的,只要是能使我开怀,他都会去做。” 易三掉回目光,“你说的大哥是?” “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风独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在瞭望她远方的兄长。 “那……”易三本想说既然有皇帝作主,那想来无甚为难了,可看风独影面容,却没有一丝喜色,眉峰轻笼,眸光渺远,似面前有着千重山万重水,如此之重又如此之遥,一时止了声。想他们如今即算可奉旨成婚,亦将受天下人诽议,更何况……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蓦地风独影幽幽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慢步往海边走去,阳光洒落一身,目光从后望去,只觉炽烈刺目。[注○2] 易三坐在廊下,看着她越走越远。“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可就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生在世,总关悲欢离合。她与她的四哥,若在当年名微之时成了亲,则不会有今日的进退维谷。更何况这么些年过去,历过多少人与事,彼此早已不是当年那痴狂情赤的少年。 “或许你自己也理不清。”他喃喃轻语,一时亦惆怅茫然。 那份情,动心太早,刻得太深,怎么也丢不下,怎么也舍不得忘。 只是而今,当期盼多年的就要呈于眼前时,她却茫然了,踌躇了。; ------------ 七、云谁之思5 八月二十二日,帝都景辰殿。 已是薄暮时分,大殿里光线转暗,殿内侍候侍从们轻手轻脚的点上灯火。猛地,殿门“砰!”的被推开,一人风一般冲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殿内的侍从们惊了惊,莫名的看着冲进来的人,那是太宰丰极的侍卫石衍。 “何事这么慌张?”丰极自奏折中抬首。 “大人,风将军找到了!沛城府尹飞书,风将军在沛城!”石衍激动的叫道,冲到书案前呈上一个红漆木筒。 闻言丰极一呆,迅速接过木筒取出书信,一目扫过,面上顿现狂喜之色。然后殿中的侍从便惊讶的看到一贯从容的丰太宰猛然起身,大步往殿外跑去,只不过跑出殿门才步下两级台阶,丰极又蓦地站住。 “大人?”跟在身后的石衍疑惑。 丰极静静站着,然后转过身,神色已是从容静雅,“想起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他缓缓抬步,一步一步走回大殿,“修书呈报陛下,飞书告知杜康,再派人去各府知会五位兄弟。” “是。”石衍应承。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定定站在殿门前,仿佛一步有千斤重,跨过的步伐那么的艰难,可他终究是跨过了,重新在案前坐下,“你们都退下。” “是。”殿中侍从退出大殿,轻轻关上殿门。 殿中静静的,丰极取过一本折子翻开,目光定定看住,可半晌过去,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然后他猛地起身抓起折子狠狠掷了出去,折子砸在一只琉璃蟠龙瓶上,瓶子被带翻落在地上,“砰!”的发出一声脆响,瓶子在地上绽开了花。 殿外众侍从闻得声响忙欲推门而进,却被石衍阻止了; 。“想是不小心落了东西,不妨事的。” 大殿里,丰极定定立在书案之后如一座雕像,可一双手却微微地颤栗着。 殿外,石衍抬步离去。 许久后,丰极抬手掩面,颓然落坐。 人人都赞他行事谨慎,人人都赞他做事稳当,可这刻他恨着自己的理智谨慎!可是……即算如此,他却依旧不能冲出帝都飞去沛城,去找那时刻挂在心头的人,去亲自确定她的安好。他能做的……手滑落,目光茫然落下,只看得一地碎瓶,唇边溢出苦笑,悲凉似水。 这一生,他大概都要如此,永远都被理智紧紧的锁住,他一生或许都不会再行差踏错,可是―――悔恨与痛苦―――并非只是做错了事才会有。可悲的是,他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他还是无能为力。世人赞他是“完美的大东第一人”,他这一生想来也会做到世人所说的“完美”,而在这“完美”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何等悲哀的一生。 此一生,必如炼狱,苦楚永随。 “影……”低低念一声,那张被世人倾慕赞誉的无双面孔上,浮现着深绝的痛苦,那是任何一位姑娘见着都会心碎的神情,她们会愿意以xing命为代价,只为能抹去他眼底深深的悲楚。可是景辰殿里,这刻只有数盏宫灯,摇曳着烛光伴那chén'lun哀伤的身影。 而在宫外,获知风独影在沛城现身的消息,那xing格各异的六兄弟反应大体是相似的。 皇府。皇逖正与妻儿一道用膳,闻得消息后,以庄重沉稳著称的太律大人碗筷一扔,不顾夫人的叫唤,冲到马房牵了一匹马便往丰府而去。 宁府。宁静远正在去看望他生病的第五房爱妾的途中,闻得消息后,他掉转了头,吩咐管家去备马车,他要去丰府。 白府。白意马那时正在书房考察长子的功课,闻得消息后,书一放,让儿子尽管玩去,又命管家快快备马,他要上丰府一趟。 华府。华荆台正与帐房的管事清点帐目,闻得消息后,他捧起一把金叶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冲动的做出事后他肉痛悔恨的事,“全赏你!”一把金叶塞给了管事,而他人已飞奔出府,直往丰府跑去。他的府第离着丰府只有一条街,所以平日很是方便他去蹭吃蹭喝。 南府。南片月正在跨步上马,打算去“柳谢酒坊”找谢茱,闻得消息他脚下踏空,差一点在马下摔个跟头,幸则他反应敏捷,才免了“南将军在自家门前摔一跤”的臭事,然后飞身跳上马背直奔丰府。 所以,当丰极自宫中出来,外间已是华灯似星。回到府中,便见花厅里五位兄弟酒酣耳热,见他回来,华荆台扯着嗓子叫唤:“四哥快来,我们干一杯!” “快来快来!四哥!七姐没事了,我们今晚要畅饮通宵!”抱着酒坛盘坐在桌上的南片月已被酒意熏得满脸通红。 各兄弟皆有家室,各府亦是人多口杂,所以每每兄弟们要放纵一番之时,不约而同便会来到丰府。 丰极看着花厅里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几位兄弟,无奈的摇头一笑,然后抬步跨入。; ------------ 七、云谁之思6 八月二十六日。 东溟海边的海家村,这一日依旧如平常一般平静度过,只是到黄昏时,忽然官道上响起了嗒嗒嗒的马啼声,整齐划一的直奔海家村而来,顿让村里的人心惊肉跳起来,毕竟几年前这样的马蹄声往往代表着杀戮的到来。所以村人有的赶忙关门关窗闭户不出,有的悄悄的爬在院墙上往外偷看,只见一列马队风一般穿过村子,直往村东头最近海边的海幺叔家方向而去。 那时候,风独影与易三如平时一般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的余晖。当马蹄声传来时,两人移首望去,便见沙尘滚滚,飞骑如电。 “终于是来了呀。”易三轻声道,心底一沉。 风独影起身,面向那渐行渐近的飞骑。 那奔行而来的约有百余骑左右,待驰到距离他们约有四、五丈远时勒马,一阵骏马嘶鸣,百余骑齐齐停住。然后有一人跳下骏马,冲他们飞奔而来,一张俊挺冷漠的面孔,赤然便是风独影的贴身侍卫杜康,奔到丈许之地收住身形,双膝屈地,垂首唤道:“将军!” 风独影移步走至杜康身前,“起来吧。”但杜康却垂着头不起,她微微叹一声,“这并非你的错。” 杜康闻言抬首,依旧是面无表情,可微颤的声音泄露出他的激动:“将军,属下……” 风独影抬手打断他的话,“本将明白,你都不必说,起身。” “是。”杜康起身。 而几丈外,那百骑均已下马,眼见风独影望来,刹时齐齐跪地行礼:“拜见将军!” “都起来吧。”风独影抬步走过去。 战士们齐齐起身,目光热切的看着风独影。 “将军……可担心死我们了!幸好您没事!” “将军,您怎么到这里的?” “将军,您的伤好了没?” “将军……”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无不是激动而欢喜。 风独影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部下,然后微微一笑。 顿时,战士们止声,面上纷纷绽露放松而开怀的笑容,似乎风独影的一笑便给于了他们所有的答案。 安抚了部下,风独影回转身望去,易三静静地站在几丈外的沙滩上,神色淡然,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乎只这么片刻,她与他便已隔了万水千山; 终于……是要离开了。脑中这么想时,心头蓦然涌现淡淡的失落。再转身移目望向木屋,屋前海幺叔与幺婶正相扶而出,猛然见到这彪悍如虎的百余铁骑顿现惊慌,待看到她时,恍然又有些明了。 “这……这些人都是来接姑娘的吗?” 风独影颔首,“惊扰大叔大婶了。” “不!不!”fu'qi俩连连摆手,眼睛望一眼那些战士,赶忙便又移开,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似刀子般扎人。看到风独影亭亭玉立,神色淡定如常,而那些铠甲如雪的战士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如同屏障。也直到这一刻,fu'qi俩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位姑娘真的是一位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姑娘……”幺婶唤着,却又觉着不妥,忙又改口,“将军是这会就要走?还是……能再住一晚?”她目光看着风独影,颇有些不舍。 风独影沉吟,一时沙滩上静悄悄的。片刻,她看向海家夫妇,“还要再打扰大叔大婶一晚。” “不打扰不打扰。”fu'qi俩赶忙道。“老婆子你快去烧水做饭,这些……”海幺叔看看那些战士,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唤便作罢了,“他们赶了一路,也该渴了饿了。” “不敢劳烦,我等皆自备干粮与水。”风独影身后一名战士上前抱拳道。 “啊?这……”海幺叔望向风独影。 “勿须烦劳大叔大婶,军中向来如此。”风独影道,她移目看向杜康,“今夜你们也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起程。” “是!”杜康及百余战士俯首。那爽朗有力喝声直震得海家夫妇心头巨跳,然后望向风独影的目光便带点敬畏。 正在这时,嗒嗒马蹄声响,又有数骑驰来,却是许淮领着数名随从赶到了。杜康自接到飞书后即日夜奔行,到了沛城便直奔府衙,得知了风独影在海家村后即又转奔海家村而来。许淮担心他接了人后直奔帝都而去,那自己一番苦心便要化之流水,是以马上也命人备了马追了出来,可即算他舍命追赶,依旧被远远甩在了后边。 这会他赶到,见礼后,即要迎风独影回沛城。 “许大人请回,本将明日再动身。”风独影淡淡丢下一句,即转过身,目光扫去,望见易三在远处海边的礁石上独自坐着,心头顿起莫名的怅然。 许淮见她神色冷淡,一时心头忐忑,不敢多说,只道:“那下官明日再来接将军。”然后又冲杜康抱了抱拳道:“将军就烦请照料了。”杜康冷淡的点了点头。许淮又目光望了眼一旁呆立的海幺叔夫妇,颇是和善的笑了笑,才领着随从回沛城去。 许淮离去后,风独影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今晚可不用准备晚膳。” “呃?”海家夫妇疑惑。 风独影也没有解释,望着易三片刻,然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海边,易三静静看着风独影走来。 到了近前,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望着夕阳慢慢沉入大海; 身后杜康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可与我们一道用膳。” 然后他与那百余战士,有的在木屋旁扎下营帐,有的去捡回了干柴,有的下海捉回了鱼,尔后有的燃起篝火,有的准备了锅碗瓢盆,有的取出的带来的干肉、调味、美酒……半个时辰后,沙滩上便飘起了浓浓的香味,顺着海风飘得远远的。 那晚,海家木屋前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那些战士因找到了自家将军而高兴着,所以即算风独影就在面前,亦不能收敛他们的兴奋之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歌咏,那是军中男儿的爽朗,风独影贯来如是,易三潇洒从容,便是海家夫妇亦为气氛所染,而忘了身份之别,共饮共乐。 其间,风独影问海幺叔:“沛城府尹如何?” 甚少饮酒的海幺叔这晚喝了几碗酒,已有些醉意,所以听得风独影话,颇是有些茫然。 风独影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其在沛城为官可有暴行?可有贪名?” 海幺叔打了个酒嗝,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倒不曾听过。” “哦?”风独影想他们平日少到城里,大约也不甚关注这些,转而问道:“大叔家这两年日子如何?每年交多少税?” 听到风独影如此问,fu'qi俩不由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要如何答。 一旁的易三却有些明了。这或许便是风独影的报恩方式,与其赠于金银,不若给沛城给海家村一位好父母官。本朝自立以来即行“三十税一”之制,但元鼎元年皇帝颁诏,免天下赋税,以令百姓休生养息,元鼎二年始才行征税。以幺叔、幺婶这等勤劳之家,足可温饱而有盈余,若觉生活艰难,那必是地方官为中饱私囊而暗中额外加重赋税所致。他看着风独影,微微一笑,然后对海家夫妇道:“幺叔,幺婶,直管说实话就是了。” 听了易三的话,海家夫妇放宽了心。 “虽不能穿绸戴银,倒也还过得下。”幺婶先道。 “嗯。”海幺叔点头,“前些年在申大王治下,种了地也吃不上粮,打了鱼也不曾尝过味,一年里官府要来五、六次,除了租子,又是算赋,又是劳役,杂七杂八的,一年收成全交了都不够。” “是呢,那些年可真苦呢,每日饿得只能灌水饱肚子。”幺婶想起当年便面现苦色。 “老婆子,别想那些。”海幺叔拍拍幺婶的肩,转而面向风独影,“如今地里出的粮可有大半留着自家吃,捕了的鱼不但可以卖了得些银钱贴补生计,也能留下一两条自家吃。” “喔。”风独影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想来许淮这府尹大抵也还算称职的,他向自己献殷勤虽不讨人喜欢,却不过是为着自身的前途命运,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官场上不可能有清白无瑕之人。 当夜,海家木屋外的热闹直至戌时过半才散了,然后各自收拾睡去。; ------------ 七、云谁之思7 半夜时分,天地寂静。 风独影睁目,自床上起身。 从窗口往外望去,月色照得沙滩一片银白,只有远处阵阵潮声荡起,似乎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她移步,轻无声息的穿过堂屋,来到右房的卧房。床榻上传来一道平缓的呼吸声,显然易三正在熟睡。 缓缓走近床边,透过窗外照入的月光,可看得易三面朝外的侧卧于床榻,面容安宁,显然好梦正酣。看了半晌,她抬臂,手指伸向易三的颈脖,慢慢的一寸一寸的靠近,然后在指尖离咽喉只一寸时顿住。 目光静静的看着那张睡容,脑中却浮起他坦荡的目光,从容自若的笑容,这样的人…… 指尖又推进半寸,几乎已可感受到他皮肤温暖的气息。以她的功力,只须轻轻一划,指尖真气自可割喉如割草芥!然后……这个人便可自这世上消失! 思及至此,指尖颤栗。 这个人,不应该留下! 她的理智清楚的告诉她,指尖又往前移近,于是指下碰触他暖若温玉的皮肤,那一刹,脑中恍然浮现他手指拂过她眼睫的画面,指间蓦然无力。 许久,她心底沉沉叹息一声,收回手,如来时般悄无声息退去。走到门边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语:“为何又不动手?” 她一震,然后慢慢回转身; 床上,易三睁开眼眸,幽暗的房中,那双瞳眸却似发着光般,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你回来,不就是为这吗?” 风独影默然无语。 “可为什么又不动手了?”易三坐起身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来到这东溟海边是一个意外,她会与他说那么多的事亦是一个例外,可是她若要取他xing命却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他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那些于普通百姓不过小事,于他们这些主宰天下之人来说却是绝不能宣扬之密事。 幽暗的房中,风独影与静静对视片刻,才开口,声音轻淡却有些暗哑:“自我口中出,入你耳中止。”语罢即抬步离去。 易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呆坐良久,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无法入眠。 那夜,似乎是很平静的渡过。 第二日,风独影起身,步出屋外,便见远处礁石上茕然独立的易三。 她慢慢走到海边,隔着数丈远看礁石上的人,身上衣袍飞扬如天空澄碧,却容颜净丽如高山之雪,数只海鸟在他身畔盘飞,仿佛他是这海中神邸,它们朝着他欢快鸣唱,而他一动不动,似乎是自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那般肃穆如山。 许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易三侧首往她看来,目光相遇,两人默默对视。 “将军。”身后传来杜康低沉的唤声。 风独影回首,木屋旁的营帐早已收拾好,百余战士已整齐牵马等候,许淮亦是早早赶来恭候一旁。海幺叔与幺婶走出木屋,目光皆带依恋的看着风独影。 今日的风独影已换过杜康带来的衣饰。一袭白色罗衣比之女装简单,比之男装繁丽,腰间系着墨绿色的腰带,腰带上又以银线绣着凤凰纹饰,于素净之中又添了浓墨重彩之光,广袖之上金色的凤羽翩然,衬着她绮颜玉貌,只觉风华若霜,气度雍容。 “许大人。”风独影唤一声。 “下官在。”许淮赶忙上前。 风独影看一眼杜康,杜康递过一个锦布包,她接了然后递向许淮:“这里有五十金叶,烦你请城中最好的工匠为海家大叔大婶建一座新的木屋,屋里备足油米柴盐,还要做足四季衣裳。” 许淮愣了愣,赶忙接过,“是。”别说这五十金叶建两幢木屋都绰绰有余,便是风独影不给,只要一句话他亦会办妥的。 海家夫妇闻言顿满怀感动,想要婉谢,可目光与风独影对视时却是说不出话来。眼前的风独影早不是当日落难为他们收留的孤女,亦不是昨夜之前虽冷淡寡言却又透着温情的姑娘,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是气度威严高不可攀的大将军。 最后,夫妇两人只是向着风独影行跪礼致谢。 风独影目光示意,杜康便上前扶起两人。 一切妥当后,风独影抬步,一名战士立时将她的白马牵至跟前,她接过了缰绳,待要抬足蹬上马鞍之时,也不知怎的,忽然回首往海边望去; 海边礁石上,易三高高矗立,身姿挺拔却显得孤峭,她看着心头莫名的堵了堵,一时脚下竟有些沉重。怔立着片刻,她放开缰绳往海边走去。 礁石上,易三垂眸看看脚边的半尺方圆的小篮子,以竹条编成的篮子里用干草做成窝,草窝上一只雏鸟正闭目酣睡,正是诞生于风独影掌心的那只雏鸟,养了十多天,身上子上已长出一层淡青色的细羽。 见风独影走来,易三跳下礁石,提起篮子往她走去。 两人走到近前,彼此相视,然后易三先开了口:“要走了?” “嗯。”风独影淡淡点头,“日后你若到帝都,我请你喝酒,陪你下棋。” “好。”易三也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这刻平和得近乎温存,似乎只是至交好友要分别一两日而已。只是……这一去,再会之日又是何时?顿都有了些离愁别绪,心情低落,一时都沉默了。 静立了片刻,易三抬手,将竹篮送到风独影面前,“你我相识一场,这只雏鸟便作临别礼物送与你吧。” 风独影愣了愣,然后故意屈解道:“你是要送我路上烤了吃吗?那不用了,杜康会准备干粮的。” 易三闻言一笑,也故意板着脸道:“谁说给你当干粮了!你以后可以跟它说故事!” 想着那日月夜下说着的长长故事,风独影心中一动,看看雏鸟,又看看易三,然后伸过手去接青鸟,“多谢。” 风独影接过竹篮后,易三却拿起她的手,两人的手一起碰了碰篮中雏鸟。那刻不知是否阳光太过耀目让人眼花,风独影隐约间似乎瞅见两人交握的手上青光一闪,眨眼再看,易三已放开了她的手,正柔声低语:“小东西,以后乖乖的和她做朋友吧。” 竹篮里的小鸟头动了动,然后依旧沉睡着。 易三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柔和,“万物皆有灵,它以后会做你的朋友的。” 闻言,风独影胸膛里蓦然一暖,看着易三,半晌,她道:“我没什么礼物可赠,便赠你一言:日后无论你有多憎恨一个人,无论那人是否十恶不赦,你都不要杀人,杀人必要付出代价,那代价之重、之多,非你可想象。” 易三心头一震,深深看着她。她说这番话,只因她付出之代价已太重、太多,所以才忠言相告吗? 风独影最后冲他淡淡一笑,“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易三静静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很快,百余匹骏马驰骋而去,留下滚滚黄尘,以及身后目送的人影。 “或许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为着日后我不会有遗憾与憎恨。”浩瀚的东溟海边,易三喃喃自语。; ------------ 七、云谁之思8 风独影一行片刻不曾停歇的奔行,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沛城。 许淮担心风独影会直奔帝都而去,便道,“将军,这些前来迎接您的将士连日连夜的赶路,定十分的劳累,不若在沛城歇息一两日再启程返回帝都如何?” 他的话一落,便有战士朗声对风独影道:“将军,我等弟兄并不劳累,陛下与太宰大人正等着将军回去。” 许淮听了暗暗着急,想沛城这小地方好不容易来了一尊大神,怎么能轻易便送走了,正待说话,风独影却开口了,“今日便在沛城休整,明日再上路。”说着她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杜康,那张英挺冷漠的面孔上虽看不出表情,但眉宇间掩不住憔悴疲惫。想这些日子她受伤失踪,他定是日夜搜寻不曾歇息,得了她的消息肯定也是日夜赶奔而来。 许淮闻言大喜,忙道:“下官府中早为将军与诸位准备了住处,请随下官来。” 风独影也没推辞,领了众人到了许淮府中。整座许府显是早有准备,腾空了所有房子,准备了许多床铺,只待他们来住。一番安顿后,风独影即命杜康与诸战士去休息,她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打坐调息。 许淮也甚是乖巧,整日都不曾来打扰,只留下几名听候吩咐的仆人,安安静静的让凤影骑的诸战士饱饱的睡了一天。黄昏时,许淮才与夫人过来,摆了丰盛的酒席,风独影倒没拘谨了部下,那些战士自也就敞开了怀畅饮,一顿饭下来,也是宾主尽欢。 许夫人一直站在风独影身后侍候着,十分的周到细致,中途风独影饭饱先离了席,她也静静跟着。到了花园的长廊里,风独影见这边安静清凉,便倚着栏杆坐下,“许夫人,我这不用跟着,你自去用膳吧。” 许夫人却摇了摇头,轻声吩咐随侍的婢女们取来热茶,亲自奉到风独影手中。 风独影接过茶,抬眸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约莫三旬出头的年纪,白皙圆润,秀眉杏目,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的大家风范。暗想,这许淮府衙里的衙役不乍样,可娶的夫人却是不错。而这许夫人侍候如此周到,无外乎是想她这位大将军能提拔夫婿,他们所思所想所为她自是一清二楚的,若换在少时,她必生厌恶,如今她却已可坦然处之,何况这许氏夫妇行事虽为讨好,但也并未谗媚得让人生厌。 许夫人看着静静品茶的风独影,也在暗自思索着。自风独影现身沛城,许淮便与夫人言道此乃飞黄腾达之机也,只是也看出了在这位凤影将军面前,无论是阿谀奉承还是财帛相贿,不但是行不通的,只怕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对这位将军的zhāo'dài可以热情周到而不能奢华过度,唯一能行的就是让她对沛城印象深刻,这样才会记住沛城,记住许淮,日后才有提点关照的可能。因此,眼见风独影饮完了茶,她赶忙接过了空杯,道:“将军明日就要走了吗?沛城好不容易得将军玉驾至此,妾身本想领将军四处转转,一来尽尽地主之谊,二来也让将军看看沛城的风俗民情,三来妾身也可与将军多多亲近; 。”说到最后一句,想着眼前这人身为女子却叱咤乱世统领万军,心底油然生出敬慕来,“将军这等人物,妾身身为女子十分景仰,但盼能多得点机会学习一二。” “哦。”风独影只是笑笑。 许夫人看她神情中并未现厌烦之色,于是又试探道:“将军明日何时起程?若是午后的话,倒还可以去曲家花园看看。” 风独影闻言移眸看了许夫人一眼,这“曲家花园”她已是第二次提到了,于是道:“这曲家花园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发问,许夫人心头振奋,道:“曲家花园以花闻名,现今菊花开得正好,乃是赏菊品酒的时节。” “喔。”风独影不置可否的应一声。 许夫人接着又道:“本城的人爱去曲家花园其一是因园中的四季鲜花,其二却是因为曲殇姑娘的箜篌。” 闻言,风独影蓦然抬首望住许夫人,目光如剑,又亮又利,直看得许夫人心头巨跳,想自己方才可有说错了话。 “你方才说谁?”风独影问她。 “曲家的……曲殇姑娘。”许夫人微有忐忑,不知本来冷淡的将军何以蓦然变了神色。 “曲觞?”风独影凤目瞳孔收缩,声音隐带颤意,“她……她弹箜篌?” 许夫人点头,眼见风独影神色大变,也不知到底何处不妥,只能据实答道:“曲姑娘的箜篌乃是沛城一绝,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独影猛然站起身,许夫人不由得后退一步,正惶然时,却见风独影背转过身去,一时瞅不见其神色,更是慌张,满腹疑问,却又为她气势所慑,不敢出声。 而背过身的风独影暗自握紧了拳,脑中兵荒马乱一片。 她近来所思所想无不涉及丰极,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自是极为敏感,此刻只不过从许夫人口中听到“曲觞”二字便立刻想到了“曲觞园”,只听说那曲家小姐擅弹箜篌便联想到了闽州那位精通乐器尤擅箜篌的小姐。尽管自己告诫自己,只是一个相同的名,只是会弹箜篌,与那人应该没有关系,毕竟那人可是死了许多年了,是四哥亲口告知的,而且当年攻打闽州时,韦腾夫妇亦死在乱箭之下……可就是止不住心头思绪翻涌。 沉默了许久,她收敛心头乱绪,力持平静的道:“许夫人你给本将说说这曲家花园,还有那位曲觞姑娘。” 正自惶然无解的许夫人闻言,忙将这曲家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曲家是五年前迁来的,家资甚巨,来了沛城便卖下城中一座老宅及大片土地,将老宅修葺一翻,便是今日的曲府,又在城里开了米铺、绸铺、当铺、酒楼等,如今已是沛城首富。曲家人口简单,就fu'qi俩及一个妹子,曲家老爷夫人皆是年近五旬,虽膝下无儿无女,但fu'qi颇为恩爱,视其妹子有若掌上明珠,疼爱非常。 曲家夫人好弄花草,曲家老爷便在曲府的一旁另造了一所园子,专供夫人种养花草。这曲夫人甚有奇能,什么花都能养,以至那曲家花园里鲜花绚丽,四季不断,看过的人无不赞叹,于是便有些文人雅士慕名前往,又兼得曲殇姑娘尚待字闺中,貌美多才,颇有些君子好逑之意; 曲家老爷每日里接待各方来客颇有些烦累,便干脆敞开了花园大门,让城中百姓可自由进出观赏,而那位曲殇姑娘有兴致时也去园中与那些文人雅士谈经论道,又或是弹奏一曲箜篌以饷众人。日子久了,这曲家花园便在沛城出了名,不单本地人氏爱去,有些过往的客人也会慕名一观。 “哦?”风独影听过后,沉吟片刻,道:“那明ri'běn将倒也要去看看。” 许夫人闻言大喜,忙道:“妾身这就去和老爷说,让那曲家准备准备。” “不用。”风独影阻止了她,“明ri'běn将就携杜康前往,只当是普通游客,勿要惊动任何人。” 许夫人自然应承。 于是当日酒罢宴散后,风独影吩咐部下明日依旧在沛城休顿,后日起程。 众部下向来对她敬若神明,自不会有异议。 当晚各自安歇。 半夜里,风独影睡了一觉醒来,见窗外月色如水,四周静幽一片,正想翻身再睡时,却闻得屋外一道气息,轻缓低长,那是内力深厚者才能发出的。她心中一动,起身下床,推开房门,便见院中杜康孤身而立,见到了她,也没言语,只是默默静立。 “为何还不去睡?”风独影步出房门。 隔了片刻,才听得杜康低低的声音,“不敢睡。” 听得回答,风独影看着院中静静矗立的人,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移步走至院中,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杜康依旧矗立不动。 风独影仰头,望着夜空上的明月,半晌后道:“你放心,我不会忽然不见,以后无论到哪我都带着你,便是赴死也会带着你。” 她的话一落下,杜康崩得笔直的身体蓦然放松,仿佛如释重负。 风独影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反应,不由得轻轻一笑,道:“他此刻若能看到你我,必然欣慰。” 杜康沉默着,只是转过身面向着她。 “今日你我终如他所愿,相依相存,他必然放心。”风独影仰着头轻轻道,仿佛是对着天上的明月说话。 杜康依旧不语。 风独影自然不需要他的应答,两人一坐一站,自然而安宁,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你去睡吧,明日陪我去曲家花园。” “是。” 杜康退下后,风独影依旧静坐院中,举头wàng'yuè,神思悠远。; ------------ 七、云谁之思9 第二日,一早便起了淡淡的雾气,许氏夫妇本担心风独影会觉得扫兴而不去了,不想风独影并未在意,用过早膳便问曲家花园如何走。 许淮本想亲自带路,但风独影道他身为府尹,一经现身必然引起百姓注目,所以问清了大概方向后便与杜康出门了。 曲家在沛城之南,离城正中的许府并不远,两人行了两刻便到了。 曲府乃是一座百年老宅,后经曲氏修葺,已是焕然一新,宅院深深,古木森森,望之便生深广幽静之感。而附于曲府一旁的曲家花园,白墙黑瓦,有翠枝红花自墙头伸展,雀鸟啼鸣,显得生气盎然,只是立于园外,便已闻得花香阵阵。 两人入园,便见淡淡雾气缭绕里,树木苍翠,一丛丛菊英烂漫,明丽之余更增朦胧幽远之感。虽是时辰尚早,但园中已颇有些游人了,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轻语阔笑不时传出,一派欢朗悠闲。 园中有些游人见得园门前又来两人,皆举目望去,这一望顿感眼前一亮。那一男一女白衣青袍,明明是清淡素雅之色,却因着那两人的容颜气韵而生出绮云丰艳之感,特别是那女子,周身似有华光盈绕,驱散了雾气,令她身畔的菊花似也染了明光,格外的鲜妍明丽,一时纷纷注目于他俩。 眼见园中游人皆移目过来,风独影长眉一扬,凤目一扫,顿时那些目光纷纷避退,无人敢与之对视,只觉那女子的目光如剑,明利非常。 风独影领着杜康在花园里随意走着,她虽是为“曲觞”而来,但见这园中菊英烂漫,倒也生了闲赏之心。园中菊花有白、红、黄、淡粉、淡紫等色,皆是地栽,而且一丛丛形成各种图案,比如一丛纯白若弦月,一丛**若金镯,一丛红菊如折扇,那淡紫的依石成丘……各式各样的显示着栽种者的心灵手巧,而且这么大的花园也并非只有菊花,还点缀着或高或低的松柏翠竹,还有牵藤爬蔓的假山,有精致的亭台长廊小桥,有小溪湖泊,更有依水而栽的各色芙蓉,白的、粉的、黄的……满树繁华,如云蒸霞煮。 缓缓漫步园中,风独影心情不由得放松宁静,欣赏着花园里的花木烂漫之余,亦赞叹这曲夫人的灵巧心思; 。她自是不知,自己也成了这园中一道令人过目难忘的丽景,让人倾慕赞叹之余却是无人敢上前搭讪。 就这样走走停停看看,不知不觉中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而这花园却还未走到尽头,足见其园之广,不过两人已走到花园深处,游人稀少,而九天之上朗日当空,阳光洒下,雾气渐散。 “小姐今日怎一直呆在这里?” “因为还在犹豫。” “小姐犹豫什么?” “呵,说了你也不懂。” 蓦然有清脆的话语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前方几丈外一座临水的亭子里,有一年轻女子凭栏而坐,旁边一名侍婢怀抱箜篌。 风独影心中一动,想大约便是她了,于是抬步前去。 那年轻女子是面向着湖面侧身而坐,听得脚步声,于是转首往他们望来。那刻看得那女子面容,风独影暗暗赞叹,所谓“丽若芙蓉、雅若幽兰”必是如此。 那女子目光与风独影相遇,亦暗暗称奇,冲她微笑颔首,风独影颔首回之。 “姑娘面生得很,不是沛城人氏?”那女子问道,声音清淡柔雅,与其人极是相称。 风独影挑眉,“何以认为我不是沛城人氏?” 她已步上亭子,此刻近在尺咫,看那女子年约二十六、七,面若秋月,眉淡如烟,乌发如云,鬓旁插着一朵犹带清露的醉芙蓉,着一袭浅黄衣裙,仿若菊英之雅致,又似芙蓉之清丽,令人见之怡心。 “这沛城的姑娘我大都知道,却无一有姑娘这等气度。”那女子淡笑道。 “哦?”风独影在曲殇的对面落坐,杜康自是在她身旁站着。“若我没猜错的话,姑娘便是曲家小姐曲觞是吗?” 那女子见风独影点明了她的身份,目中波光一闪,然后了然一笑,“正是,不过……”她眼中漾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纹,“是曲乐的曲,国殇的殇。” 风独影颇是讶异,她本以为是“曲水流觞”之觞,却不曾想她竟以“国殇”之殇为名。“国殇之殇太过悲切,很少有人以之为名。” 曲殇只是看着她一笑,不曾解释。 国殇之殇……风独影看着曲殇,惊异之余心头那团疑因却越发的浓重了。 两人一时目光相视,各有思量。 片刻,曲殇微笑道:“姑娘难得来一趟沛城,你我有缘相见,便为姑娘弹一曲箜篌,以尽地主之谊,只是曲殇技艺粗陋,还望姑娘莫要耻笑。” 风独影闻言,暗思她虽是嘱咐许淮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但不过三言两语,这曲小姐便主动为她弹奏箜篌,即算许淮没有点明她是谁,只怕也是早已暗中相托。因此她倒也不推辞,就听听这谓为沛城一绝的箜篌到底是何等的令人难忘。于是亦淡淡一笑,道:“曲小姐说笑了,小姐的箜篌远近闻名,我能聆听,乃是三生有幸; 。” 曲殇一笑不语,取出绢帕擦拭双手,然后自侍婢怀中接过箜篌置于膝上,指尖轻拔,顿清音流泻。 那曲音初时清淡素雅,可听过一两段后,风独影却暗暗心惊,看着疑神弹奏的曲殇,心头那团疑雾隐约的裂开了一丝缝隙。 曲殇弹奏之曲原是琴中名曲《孤馆遇神》,传说作此曲之琴师在一个雨夜于孤馆弹琴,琴声幽幽荡于天地之间,有鬼魂闻声飘然而至,向琴师倾诉冤屈。[注○3] 此曲共分为无题、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击鼓十二段,以琴奏来自是跳脱闪耀,惊心动魄,而且曲风飘忽灵异,以突显一人一鬼互诉衷肠之山岳相隔世事两茫茫之感。 而此刻,曲殇以箜篌奏来,曲声阴柔飘渺,与那曲中之意十分吻合。弦动之间,杳渺似空谷微风飘忽悠远,轩昂之时却是万流奔放气势万千,弦振疾响之际,又张狂狷介如雷鸣风啸,闻者一时心境平静,一时又意气激扬,一时又神魂癫狂,只随着曲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仿是弦指挥动之间已惊魂摄魄也。 当一曲毕,水亭寂静,只余音缭绕。 风独影凝目望着对面的曲殇,脑中思绪翻涌,心头似明还暗。而曲殇怀抱箜篌,气息微促,显然方才一曲颇耗精气。 许久后,亭中才响起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好一曲《孤馆遇神》,曲小姐的箜篌果是绝伦,让人过耳难忘。” 曲殇抬首一笑,“姑娘过奖了。” “《孤馆遇神》本是鬼魂诉冤,而曲小姐这一曲……”风独影微微一顿,凤目里波光隐晦,“难道曲小姐是有何话要与我诉说不成?” 曲殇秋水似的明眸静静看着风独影,心中有些惊异,又有些开怀,片刻,她轻笑出声:“呵呵,风将军果是不凡。” 昨日傍晚,沛城府尹亲至曲家,重礼相赠,言词恳切,只为“请曲殇姑娘明日一定为帝都贵客弹奏一曲”。什么样的贵客会让一城府尹如此郑重其事,思量一下近日城中“凤影将军现身沛城府衙还惩戒了不少衙役”的传闻便可知。想起这位贵客的身份,往事便倏忽而至,悲欢难抑,本是不想理会,可如今不过一介平民,寄身沛城,无论是为己为家,皆不可得罪府尹,所以还是来了,只是却万般犹豫,她不知自己能否心平气和。 枯坐水亭,那贵客却是自行到来,当看到贵客的那一刹那,心头的犹疑怨愤瞬间消失,奇异的只有欣赏赞叹:世间之女子,竟也可有如此英姿! 多年紧紧锁着她的心结,似乎在看到这位举世闻名的女将的那一刻松动了。 这个人,与他有着深厚的关联。 如此想着之时,指尖拔下,鬼使神差般便弹出了《孤馆遇神》,而弹出之际,心头却真似有什么顺着曲声汩汩流出,许是要说给对面的她听,又或许只是倾泄而已。当一曲结束,仿佛跋涉千里终于到了目的地,虽是疲惫,却又份外轻松。 她想,十余年过去,终于是可以解脱了罢。; ------------ 凤影空来全文阅读 第一卷 ------------ 七、云谁之思10 而对面的风独影被她叫破身份亦无惊奇,只是看着她,语气平静:“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诉?” 曲殇弯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风将军不是已听过了吗?” “哦?”风独影凤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听过了,只是……”她微顿,“我亦有些话要与曲小姐说,却不知小姐愿听否?” 曲殇微怔,然后亦淡淡一笑,“呵……说来也怪,虽是与将军第一次见面,可看着将军就欢喜,心里头就如老朋友见面似的。所以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风独影心头一动,看着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满怀欣赏。“听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闽州迁来?” 第一句便是单刀直入,曲殇有些意外,可看看风独影,又觉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禀xing,微微点头,道:“是。”其实,方才见到的第一眼、交谈的第一句话便已知道,这位凤影将军非为箜篌而来,而是为“曲殇”而来,只是心中并无惊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见她不曾否认,风独影凤目里亮光一闪,定定看着曲殇。是她,原来真是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却又在抬眸间尽敛于心底深处。“曲小姐才貌出众,却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这一问却可谓唐突,只是风独影面色平静,目光专注; 。曲殇微怔忡,然后摇头一笑,“不曾候过谁。”虽是答了,却是避开了前一问。 风独影并未追问,只是默默注目曲殇,见她神容雅淡,仿若已万事看平心静如水。默然片刻,又问:“曲小姐可愿见见帝都故人?” 这一问,终是打破了曲殇的平静,她眼波微动,神情怔然,许久未曾出声。 又默了片刻,风独影再道:“曲小姐可知,这么多年过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怀,一直在等候姑娘。” 曲殇眼波一闪,半晌后她掩唇轻笑,笑得娇躯颤动,仿若花枝轻舞。“哈哈哈……哈哈哈……” 风独影只是静静看着,不惊不恼。 笑了许久,曲殇终是收声止笑,却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气氤氲。“将军可知当年之事?” 风独影摇头,“虽不知详情,但也能猜着大概。” “哦。”曲殇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飘游,随着秋风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碧纹,就仿佛她此刻的心境。 “我们都知道当年是四哥负你,我们也都以为小姐已死去,这么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风独影轻声道,胸口却仿佛堵了什么般有些气闷。 “呵呵……是吗?”曲殇又是一声轻笑。 风独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侧面,看她勾起的唇角边挂挂浅浅的苦涩,心头便也有些沉重。 “当年,我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绮梦年华。”曲殇忽然启口,目光朦胧似梦,“遇上那样的他,怎是一见钟情可说,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觉天地虽广丽,万物虽多姿,可与他相比皆若尘埃。” 风独影心头一跳,默默看着她。 “所以他盗得那关乎闽州存亡的舆图时,叫我不要声张我便犹豫;所以他制住我为人质时,我便乖乖从之;所以他挟我逃出闽州被一路追杀时,我还幻想着就这样两个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么闽州、什么天下,只我们两个生死相随。”曲殇朦胧的笑着,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为那时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为了他我可以不顾一切,可是……”她转首回望风独影,目光悲凉,笑容凄清,“在他心中,我却有若尘埃。” 风独影胸口一凉,看着她不能言语。 “所以啊,他可以放开我的手,任凭我跌下深谷。”曲殇猛然闭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现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风独影呆呆看着她,看着那张脸上浮现的凄楚,想要说点什么,却无以成言。 “当然,在你们看来,身负重伤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选择乃是明智之举,这样他才可保得xing命,保得舆图……”曲殇睁目,眸中冰凉一片,“可是那于我来说,那便是穿胸之剑锥心之痛!” 风独影胸口涩成一团,眉头亦随之拧起; 曲殇看着她,静静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轻轻笑起来,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面上那悲楚神色便随着这一拍而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那已经过去了,放手的亦不是你,而且我没有死。” 风独影深深吸一口,“你若死了,便等于是四哥亲手杀的你,杀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女子。”她看着曲殇,凤目有着淡淡的哀伤,“难怪四哥当年夜不能寐,恶梦不断,所以才会愧疚多年亦不能忘。” 曲殇听得,神情微怔,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后来你是如何得救的?”风独影问她。 “自然是姐夫的人找到了重伤的我,将我救了回来。”曲殇苦涩一笑,“姐夫、姐姐见我如此,不忍责骂,尽管我悔恨不已,却已难挽闽州的败亡。那舆图不但详细的绘着闽州地形,还标明了姐夫囤兵囤粮之处,所以你们后来不过两月便攻下了闽州。姐夫寻了死去的将士换了衣裳扮作他,尔后带着十名忠士携着姐姐与我逃出了闽州,隐遁山野,直到五年前才迁来这偏远的沛城定居。” 风独影恍然点头,当年虽寻得韦氏夫妇尸首,但血污甚重,他们亦不曾仔细检查,只派人好生安葬了事。 “说起来,我们该算仇人。”曲殇目望风独影,却无怨恨之色,“可我知道,姐夫失去闽州,我才该负大半责任。” 风独影眉尖一动,看着她不语。 “当年因为我喜爱曲乐,才引得他入闽州;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方便了他探查闽州情况;因为我的不忍,才让他盗图顺利出城。这些年我怨恨过,我恨自己,我也恨他,我还恨你们,我待他情深意重,却抵不过你们八人的情义。有几年我活在怨悔之中不能自拔,姐姐、姐夫却始终对我百般包容、疼爱,我才能重新活了过来,我也才明白,生我的是父母,但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姐姐、姐夫,而于我最亲最重要的也是姐姐、姐夫。”曲殇侧首目望湖面,神色伤感亦惆怅,“若是如今的我,那样的惨痛往事必然不会发生,可是啊……那是年少痴狂的我。而人生,是不能回头的。” 风独影默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曲殇,看着她眉宇间的惆怅慢慢淡去,目中的伤感亦化作了平静,心底不由得钦佩。 “其实……”曲殇忽又道,“这些若到了说书人口中,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小姐爱上了敌人并被敌人利用、抛弃的滥俗故事。”她唇边弯起一道浅笑,隐约一点嘲弄,“所以为这样的故事而伤怀是很愚昧的。” 风独影默然的会儿,才道:“在旁人看来自然滥俗、愚昧,却只有当事之人才知其伤之重,其心之痛。” 曲殇回首,略带一点讶然,然后她轻轻叹气,“你若不是凤影将军,我们一定可以做朋友。” 风独影淡淡一笑,“何必执着于‘朋友’两字,人生际遇难测,浮萍相遇,可有片刻交心足矣。” “呵呵……有道理。”曲殇望着风独影灿然一笑,笑若花开,风华若水。 而风独影看着她,想有这样美丽解语的女子陪着四哥,有这样聪慧阔达的女子做她的四嫂,夫复何求呢?所以,她轻声道:“曲小姐,和我去帝都吧; 。” 曲殇一怔,然后只是淡笑。 风独影起身,负手身后,遥望水面,“诚如你说‘人生不能回头’,可是人生是可以补救与偿还的。” 曲殇亦站起身来,与风独影并肩看着一池碧波,“我真的很欣赏将军,但和你去帝都却是不能了。” 风独影侧首,看着她,“小姐已放开了怨恨,何不成全了今生的情缘。” 曲殇摇头一笑,笑得云淡风清,“我是放开了所有的怨恨,但我亦放开了对他所有的情义。我本是不知,可今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已心平气和,了无爱恨。” 风独影一呆,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欢喜。 “而且我虽放开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放开了我的手,不会忘记他负了我的情,不会忘记他夺了姐夫的闽州,所以我与他怎能再续前缘。”曲殇望着她,秋眸似水,静如明镜。 风独影闻言,轻轻叹息一声,“站在我的立场,站在身为妹妹的立场,我请你同往帝都,因为我希望他此生能快乐。”她微顿,然后淡淡一笑,“其实站在你的立场来想,我的要求却是过份了。” 曲殇一笑。 “只是我回到帝都后,会告诉四哥你未死。”风独影再道。 曲殇闻言不甚在意,道:“我此生不会与他再见。” 风独影挑眉。 曲殇慧黠的眨眨眼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一生都记着我,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 风独影一震,看着曲殇久久无语。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许久,她长长叹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曲殇淡淡一笑,接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注○4] 风独影颔首,有些遗憾,有些了然,“今日能聆听小姐的箜篌,甚为欣慰。望小姐保重,告辞。”她语罢转身,抬步离去。 “将军保重。”曲殇冲她的背影盈盈一礼。 [注○1]《诗经?叔于田》(大意:那个人去打猎,巷子里空无一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仁厚!那个人去狩猎,苍子里没有了喝酒的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和善。那个人去了原野,巷子里没有了骑马的人。难道真的没人?只是都比不上那个人,那么英俊又威武!) [注○2]《诗经?隰有苌楚》(大意:一棵棵杨桃树,长在沼泽地旁。婀娜多姿的枝条迎风飘摇。茁壮润泽的小杨桃,羡慕你无知无识无烦恼。) [注○3]相传为嵇康所作,载自明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汪芝编辑的《西麓堂琴统》。 [注○4]杜甫《赠卫八处士》; ------------ 八、我心匪鉴1 离开曲家花园后,杜康问风独影:“可要派人将曲家看起来?” 风独影摇头:“若要生事,不会等到今日。如今他们不过普通百姓,就让他们平静度日。” 两人回到许府,风独影即严令不许打扰,独自呆在房中。 许氏夫妇见此,暗思难道曲家花园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时颇为忧惧。 而在曲府,曲殇回到家中,便见姐姐、姐夫等在厅中,皆面有忧色,见她无恙返来,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昔日的一方豪雄韦腾、今日富态的曲家老爷曲腾见她进来便起身问道:“许府尹的贵客见到了?” “那客人真是当朝的凤影将军?”昔日雍容的韦王妃、今日慈蔼的曲夫人也凝眉问道。 “见到了。”曲殇点头,“确是凤影将军。” 曲家夫妇顿时沉默了,一个在厅中来回踱步,一个坐在椅中凝眉思索。 曲殇见之,道:“姐姐姐夫勿须如此忧心。” “仇人临门,如何能不忧心; 。”曲腾重重叹气。 曲夫人则问曲殇:“那凤影将军可识破了你的身份?” 曲殇再次点头,“她知道我们是谁。” 闻言,曲腾在厅中站定,道:“那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曲夫人也道:“嗯,马上唤曲林收拾行装,今夜就走。” “慢,姐姐,姐夫。”曲殇却唤住他们。 曲氏夫妇同时移目曲殇。 曲殇神色镇定,道:“虽然风将军知道我们的身份,但姐姐、姐夫放心,她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曲氏夫妇见妹妹如此笃定,一时倒是奇了。曲夫人问:“妹妹何以如此认为?” 曲殇笑了笑,“因为她是名将,而非鼠目寸光心胸狭隘之辈。” 曲氏夫妇闻言怔了怔。 “姐姐,姐夫,妹妹年少时犯过错,只是这一回请姐姐姐夫相信妹妹的识人眼光。”曲殇目光恳切的看着两位亲人。 曲腾犹疑,“即算这凤影将军不会有何作为,但是其他人……” 曲殇淡淡一笑,“你我身份风将军最多会告之她的几个兄弟。”她眼眸中秋波微漪,“我不信他能杀我第二次。至于其他几个,若只这一点气量何配坐拥天下。” 听了这话,曲夫人看着妹妹轻声叹息,“妹妹还忘不了那个人吗?” 曲殇微微摇头,“那样的人谁遇着也忘不了,但姐姐放心,妹妹已放下。”她移步走至姐姐身前,如同幼时般倚着姐姐双膝坐下,“姐姐,如今我们不过是这沛城里的普通百姓,守着一点家业过安生日子,不曾有过不法之为,我们何必要张惶如老鼠般逃窜?若他们要杀我们,那无论我们逃去哪里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我们的日子吧。” “可是……”曲夫人还要再道,曲腾却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小妹说得有理。”他起身走至厅前,望着院里的苍翠树木,“如今他们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名将,而我们不过一方小民,又岂再是他们之敌手,小妹都想得明白,他们自然也懂得。所以我们不用逃,就在这沛城住下去,住到我们死的那一天。” 曲夫人犹疑了会儿,终是点头。 那夜,曲家照常安歇。 翌日,风独影一行起程返回帝都,在离开沛城之前,她对送行的许淮道:“为官者,为民谋福祉乃是本份。而御下不严,他朝必招祸至。” 因为她的这两句话,许淮一改怠惰,整顿府制,勤勉政事,日后果然福泽一方百姓,成为一代名臣,这是后话。 同一日,北征大军抵达帝都。 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御驾,当望见那浩荡大军,百官伏首叩迎万岁; 御舆驶近,东始修步出舆门,明丽灿烂的秋阳洒落他身,轩昂如日君。他望着着脚下跪服的文武百官,抬手,阔朗的声音远远传出:“众卿平身。” “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起身。 御舆之后的一辆马车里,北璇玑悄悄掀开一角车帘,望着前方山呼海喝的大东朝文武百官,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当日巳时,御驾回城,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皇帝,一时满城欢庆喜乐。 第二日早朝,百官恭贺皇帝陛下北征胜利,又是一番gē'gong'song'dé。 东始修颁布了封赏有功将士的诏书后,又颁下一道诏书,封献国有功的前北海公主北璇玑为妃。 皇帝纳了北海公主一事,其实百官早有耳闻,如今证实,倒也不曾奇怪,也无人有议异,毕竟人家是“献国有功”,而且君王纳亡国公主为妃历代常有。 退朝后,东始修召几个弟弟凌霄殿见驾。 午后,六兄弟来到凌霄殿,一进大殿,南片月即跳上东始修的身,一把抱住了他,直嚷着:“大哥,大哥,你不在时六哥欺负我!他克扣我的俸银!大哥你可要为我作主啊!” 东始修抬手,艰难的将缠得紧紧的弟弟自身上扒了下来,“你六哥罚你定是你做了什么错事。” “他闹的事也不大,就是在‘柳谢酒坊’跟陈妃的侄子为争一张桌子而大打出手。”华荆台凉凉的道。 “哼,他坐了我常坐的位子我都没跟他计较,可他不该出言侮辱谢茱。”南片月哼着鼻子道。 “所以你堂堂南大将军便如泼皮无癞般的与人肉搏相斗,打得惊动帝城。”宁静远抬手弹了弹他额头。 南片月抬手挡在额前,嘟囔着:“不是将军时才更舒服,不平时想打就打,当了将军为着打一架还得侍机而动,一点也不好玩。” 他的话声音虽小,但殿中几人无不耳目灵敏,所以丰极睨着他道:“你打这一架想来还是早有预谋的了啊?” “哪有啊。”南片月眨眨眼,一脸无辜状,“我那不是‘年少无知,一时意气’么,四哥你明明是这么跟陈家说的啊。” 丰极转过头,想无视这个拿“天真无知”当武器使的人。 东始修揉揉眉头,无奈的看着南片月,“你六哥扣你多少俸银?你不都要成亲了吗,府里有什么准备没?” 南片月一听这话,立马两眼放光的望着东始修,“大哥,我府里要揭不开锅了。” 这话一说出,不只东始修怔愣,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顿时喷笑出声。 “小八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我总共才扣了你那么一点俸银,至于揭不开锅吗; 。”华荆台颇觉冤枉。 南片月却答道:“我把家里的银钱都送给谢茱了,你又扣住俸银不给我领,家里自然就揭不开锅了。” “啊?全送给了谢茱?!”华荆台瞪大了眼,一脸肉痛。 不料南片月又道:“可是谢茱不要,所以我全堆在库房,等谢茱嫁过来后再交给她。” 几位兄长闻言无不抚额:日后这个弟弟定然是个妻奴! “怎么啦?”南片月不解看着几个兄长,“交给了谢茱,以后我就不用管钱了啊,只要管吃管喝管穿管住就行了。” 几位兄长摇头叹息:都二十二了,我家小八还是长不大啊。 “大哥,我现在没钱吃饭了。”南片月可怜兮兮的望着东始修。 东始修瞪他,“那你搬回宫里来,大哥管你吃喝拉撒!” 一听这话,南片月马上缩头,小声嘀咕,“才不要呢,那我宁肯饿着肚子光着身子。” “你说什么?”东始修目光如电。 “没有,我就说六哥扣我俸银,我以后就专门去六哥家蹭吃蹭喝,把他家蹭穷了才罢休。”南片月大声道。 “那也行。” “不行!” 东始修与华荆台的话同时响起。 “嘿嘿,六哥你等下回家要等着我啊。”南片月笑嘻嘻的蹭到华荆台身边。 “去去去!一边去!我又不认得你!”华荆台顿时翻脸不认人。 皇逖眼看几个兄弟又要无休无止的玩闹下去,忙开口道:“好了,说正事。” 几兄弟闻言,忙收起嬉笑,将东始修出征时朝中之事一一汇报,东始修也将北征及北海的事大略讲叙了一遍,然后几兄弟便就北海国的治理商议起来。 如此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到申时两刻,宫里的内侍来报,御膳已备好,问陛下是移驾还是送到这凌霄殿来?东始修吩咐在桂凉阁用膳。于是几人收拾了,去桂凉阁用膳。 丰极与东始修走在最后,见前头几个兄弟出了殿,东始修唤住丰极:“四弟。” 丰极停步转身,看着东始修,“大哥,何事?” 东始修看着他,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想着,还是再等等吧,等到七妹回来再说,能留一刻便是一刻,于是朗朗一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丰极微笑,“大哥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要说这些吗。” “也是。”东始修拍拍他的肩,两人并肩出殿。; ------------ 八、我心匪鉴2 九月十六日,辰时,风独影抵达帝都。 回到府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沐浴出来,由着侍女们服侍她穿上衣袍,然后便走到侧厅,懒懒倚在一张美人靠上,一名侍女蹲在地为她为穿上鞋袜,一名则站在身后轻柔的为她擦干湿发。 而闻得消息的南片月最先冲进了风府,一进门就叫唤“七姐!七姐!”,等冲到侧厅见着风独影,便一把跳了过去抱住了她,“七姐七姐!我好想你啊,你可算回来了!” 风独影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伸出两指拎住南片月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再甩手一扔,南片月便被高高抛起,幸好南大将军身手敏捷,半空中一个鸽子翻身,才免了当众摔个四脚朝天的丑态。尽管如此,他依旧委屈难禁:“呜呜呜……七姐好没良心,你怎么可以如此对侍日夜想念你的可爱弟弟?亏得我担心你的安危而致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如今好不容易你回来了,连抱一抱也不肯,呜呜呜……七姐是坏人,是大坏人……” 眼看着南片月一边抹脸一边痛诉,极尽悲伤姿态,风独影忍俊不禁,招了招手,“过来,这么久没见了,让七姐看看我们家小八长大点没。” 南片月顿时喜笑颜开,蹭了过去拦腰抱住风独影,嘴里嘟囔着:“七姐,我是弟弟,应该是你抱我才对。” 风独影看着这个仿佛永远都长不大却总是知道如何让他的兄姐开怀的二十二岁的“孩子”,不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然后环住他,“好啦好啦,七姐抱你; 。”当她的双手落在南片月的肩上环住他时,他顿时一呆,然后抬头看着风独影,满脸的惊愕,“七……七姐,你……你……你是什么妖怪变的?你怎么肯抱我了?”那模样是惊多于喜。 风独影一巴掌拍开了南片月,从鼻孔里哼出两字:“妖怪?” 一见这神情、语气,南片月立马跳起来道:“是了是了,你现在是我七姐了,从小到大,每次我要七姐抱时她哪一次不是一脚踢开了我,她怎么会抱我嘛。要知道我七姐向来对我都是打是疼骂是爱的。” 于是风独影冷冷勾勾手指,“过来,本将军赏你几脚。” 南片月扭捏的抓着衣角,摆出被欺的小媳妇模样,“人家不要过去,人家怕疼。” “噗哧!”风独影崩不住脸笑了出来,“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能宠,就得打骂才听话。” “七姐。”南片月又蹭了过去趴在风独影身边,看着她难得展露的笑脸,也是满心的欢喜,“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啊?” 风独影弹了弹他的额头,“打仗杀人能有什么好事。” “你们老是弹我额头,总有一天会塌下去的。”南片月抬手护住前额,他的哥哥姐姐都喜欢弹这里。“可我看你回来却是比以往要开心些。” 风独影想了想,便道:“这次在外结识了一位极潇洒的朋友……” 她话还没说完,南片月已蹦起三尺高,“啊啊啊!七姐你在外面认识了什么臭男人?!” “小八你在嚷什么?什么臭男人?”庭中传来华荆台的声音,然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跨门而入。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大事不好了!有臭男人迷住了七姐!七姐要被臭男人拐跑了!”南片月一见几位兄长驾到,立时叫得惊天动地。 顿时,几位兄长的目光齐齐盯住风独影,皆是紧张万分。 风独影无言抚额。 最后还是皇逖代表几位殷殷关切的兄长开口:“七妹,你真认识了什么臭……”猛然醒悟自己也是个“臭男人”,忙改了口,“七妹认识了什么男子吗?” 眼见最为端方严肃的二哥都这样说话,风独影颇为无奈,“二哥你别听八弟胡说。” “七姐你刚才明明说什么极潇洒的……哼!这世上难道有比我更潇洒可爱的不成!”南片月立马反驳,极是不服气。 于是几位兄长的目光又紧紧盯住了风独影,大有不说清楚便誓不罢休,心里各自寻思这世上有什么臭男人会让他们眼高于顶的七妹看得上的,而且还会赞人家潇洒,一时心头都是酸酸的,直想着把那个臭男人揪出来狠狠揍几拳解气。 风独影眼见兄与弟皆目光炯炯的瞪着,无奈道:“是我在海中遇难时出手相救之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方才是故意逗八弟玩的。” “喔; 。”几位兄长放下心来,转而一想,一颗心又高高吊起了,“七妹你可没做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以身相许’的事吧?” 难得几个兄长如此同声同气的说同一句话,不止风独影呆了呆,便是南片月也愣了愣,然后又叫了起来,“什么臭男人救了我七姐?绝不许什么以身相许的!” 风独影已懒得解释,直接起身甩袖,“杜康!送客!” 眼见妹妹冷脸逐客,华荆台赶忙拉住了她,“唉呀,七妹你不要生气,我们几个做哥哥的也是太关心你了啊。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这一路回来可是辛苦?” “七姐,只要你不跟臭男人跑了,我们就不问了。”南片月也连忙道。他一口一个臭男人,显然是没把自己归入其列。 风独影料定几个兄弟不敢再追问,便重新坐下,道:“不过是骑马赶路,有什么辛苦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丰极相撞,看到那双墨玉似瞳眸中的关切,不由心头一跳,刹时曲殇的事便跳入脑中,胸口顿如压了块重石,沉沉的闷闷的。 “只说你受伤落海了,你伤在何处?如今可好了?”皇逖目光打量着她周身。 “是呢,七妹你的伤好了没?回来有没请大夫来看?”白意马也关切的问道。 “本就是小伤,不碍事,而且早好了。”风独影答道。 这时府中的管家领着侍女为几位贵客斟上热茶、奉上果品,又周到的将椅子搬近,置在风独影倚着的美人靠周围,一切弄妥后又无声的领着侍女退下。 几兄弟落座后,宁静远细细看了风独影几眼,“看七妹气色还算好,不过还是请个大夫再看看比较放心。” “用不着请大夫,我替七妹看看就是了。”丰极起身走到风独影身前。 “真的早好了。”风独影抬眸看他。 丰极不语,只微笑着看她。 风独影无奈,伸出手。丰极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不一会儿,他放开了手,“伤已无碍,只是气血稍损,得多喝些参汤补一补。” 几个兄弟闻言放下心来。 华荆台又问道:“七妹,救你的是什么人?要不要六哥备份礼去谢人家?不过谢礼不能超过十银叶。” 南片月顿时取笑道:“七姐,你看六哥这小气鬼,你的命难道才值十银叶吗?大哥至少是许诺千金,由此可见,大哥才最疼七姐。” “哼,改明儿你若被人救了,我就出一银叶谢礼。” “六哥你不公平!” “小八的话,我看一银叶也免了,直接把人送给救命恩人就是了。” “哈哈哈……说得有理。”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人小……”; ------------ 八、我心匪鉴3 厅里几人正笑闹着,忽闻喳喳两声脆啼,一只通体青碧的小鸟从外翩然飞入,绕着厅飞翔一圈后,敛翅落在风独影肩头。 几兄弟正奇怪着怎么会有只鸟飞进来时,却见风独影抬指轻轻的戳戳那鸟儿,那鸟于是转过头,冲着风独影喳喳鸣叫,那模样倒像是跟她问候一般。 南片月顿时惊奇的叫道:“七姐,这鸟竟然不怕人呢。”说着他也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鸟儿青碧的羽翅,不想那青鸟却扑腾着翅膀飞开,然后落在风独影另一边肩膀上。 “好你只臭鸟,竟然躲开我!”南片月来气了,换手又往青鸟摸去,青鸟立时又张翅飞开,这一回却是落在房梁上去了。“你这家伙是欺我不能飞吗?那我就飞给你看!”南片月于是足下一蹬,顿时蹿起丈高,手一伸便攀在梁上,然后又往青鸟抓去,青鸟又一展翅膀,却是飞落在窗前; 。“看我不抓住你!”南大将军看来是跟这青鸟扛上了,纵身又往窗前飞去。 于是一人一鸟便在厅里你飞我追起来,那青鸟仿佛也跟南大将军扛上了,它若是飞出庭外去,那么广的天地,南片月自是拿它没办法,可它就是在这侧厅里扑腾着,一时梁上,一时窗前,一时桌上,一时椅上……把厅里的角角落落都飞了个遍,最后又落回了风独影的肩上。 南片月自是跟着扑向了风独影,却被风独影抬脚一挡,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七姐……”他抬头委屈的看着倚在美人靠上的风独影。 风独影指尖划了划青鸟的羽翅,赞赏了一句,“真是只聪明的鸟。”然后垂眸睨着南片月,“小八你倒是越长越回去了,不但跟只鸟儿斗气,而且还斗输了。”那只青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先用头蹭了蹭风独影的手掌,表示亲近,然后冲着地上的南片月喳喳两声,顺便张开双翅扇了扇,表示了鄙视。 “七姐,难道这只鸟是你养的不成?”南片月这会很有将军肚量,不与一只鸟儿一般见识,只是十分好奇着这只鸟怎么就亲近他的七姐。 而几个兄长则更是奇怪,要知道他们的这个妹妹虽是个女孩儿,但她对女孩儿都会喜欢的那些个小猫小狗小兔小鸟的从不感兴趣,再漂亮再可爱的摆她面前也会被她一脚踢开,而今日她竟在逗弄一只鸟?几兄弟面面相觑,只觉得七妹此次回来后,隐约的有点变了。 “七妹,这鸟真是你养的吗?看它爪似银勾,长大了定是只猛禽。”宁静远凑近了些看那只青鸟。 “哦?”风独影听了这话不由看向青鸟。 这便是易三自东溟海中捡来诞生于她掌心的那只小鸟,东溟海边分别时易三送于了她,一路上都养在篮子里,前几日会飞了,竟是极通灵xing,认定了风独影为主人,飞来飞去到最后都会飞回她的身边。 宁静远指着青鸟的爪子道:“你看看它的爪子,那些百灵鸟、黄莺儿可没这么利的爪子。” 听了他的话,不但风独影侧首往青鸟的爪子看去,便是其它几个兄弟也移目看去,果见那鸟儿的爪子上长着尖锐的指勾,显然是非常适合去抓获猎物的。 “原来他送的是一只猛禽。”风独影微微一笑,比起那些清啼如歌的莺鸟,凶狠的猛禽更合她的心意。 “七姐,谁送你的?”南片月问出几个兄长都想问的问题,“难道是那个救你的人不成?” 风独影点点头,“这也不知是什么鸟,都不需养在鸟笼里,它好像是认得我。” 几兄弟听了,大为惊奇,一时围着青鸟各自猜测。 “也许是鹰。”皇逖认为只有鹰才可称为猛禽。 “可能是雕。”白意马则道。 “那枭也很凶猛啊。”华荆台道。 “可是这鸟全身羽毛都是青色的,有这样的鹰、雕、枭吗?”南片月反问道。 “四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鸟?”白意马转头问丰极; 在诸位兄弟围着青鸟细看时,丰极却远远站着,安静沉默。 宁静远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风独影,然后无声叹气。看来他的七妹虽然是聪明,但显然不大了解男人的心思。无论这只鸟是鹰也好,是雕也好,重点在于它通体青碧,是一只“青鸟”。 丰极怔怔看着美人靠上倚坐的风独影。 白色的罗衣,雪白的面容,墨色的眉眼,漆黑的长发,素净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可那她清眸流盼,唇若粉菱,腰间紫带绣金饰玉,于是画上便生了明辉艳色,而成华美绮丽的彩卷。 他一直知道她的美,一直知道她绝顶的出色,一直知道她是世人瞩目的凤凰,可是她一直离他最近,她一直在他的心底、身旁,就如同此刻围绕在旁的几位兄弟一般,同是画中人,亦是赏画人。可是此刻,看着她垂眸凝视青鸟的神色,一时忽觉遥远,心头生出一丝惊慌。 “四哥?”白意马见丰极怔愣着不由奇怪。 丰极回神,然后勾唇想笑,却不甚成功,“我也不知是什么鸟。” 华荆台一听最是博学的丰极也不知,不由道:“竟连四哥都不知道啊,看来这鸟甚是稀奇。” “七姐,我要也养一只这样不须关着养的鸟。”南片月扯着风独影的衣袖撒娇。 “你去养就是,又没人阻着你。”风独影抬手扯回自己的衣袖。 “那你把这只鸟给我养吧。”南片月又扯住她的衣袖。 “它瞧不上你。”风独影再次扯回自己的衣袖。 “怎么会?”南片月伸手想逗弄青鸟,照旧得到青鸟的鄙视,于是南大将军恼了,“七姐,这鸟不听话,拔了毛烤了吃算了!” “那我先扒了你的皮。” “七姐……” “别把鼻涕抹我袖上。” 在风独影与南片月将衣袖拉来扯去时,白意马看着神情隐露落寞的丰极,心头模糊想到什么,便顺口问风独影:“七妹,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风独影跟这青鸟已相处许多天了,倒没想过这个事,所以白意马一问,她愣了一下,然后道:“它通体青色,就叫‘青鸟’是了。” 宁静远一听就笑了,“七妹你以后若生了儿子长得黑,是不是就叫‘黑儿’好了?” “哈哈哈……”风独影还没反应,南片月已先自大笑起来,“三哥说得对,七姐真不会取名,要换成我,就给它取名‘小碧、小青、小鸟、小银爪’之类的。七姐,是不是比你取的要可爱多了。” 他的话一落,几位兄长都摆出鄙夷的神色,便连一向端正寡言的皇逖都忍不住拍了他脑门一巴掌,道:“八弟,你以后有了儿女可千万别自己给他们取名,可以找你三哥、四哥、五哥帮忙; 。” “哈哈哈……”华荆台大笑,“二哥言之有理,小八你要谨记。” “小碧、小青不好听吗?”南片月颇是不服。 “那我宁肯叫它‘青鸟。”风独影撇着嘴道。 “青鸟”两字划过耳际,白意马脑中闪过一句话,于是脱口而出:“不学兰香中道绝,却教青鸟报相思。”他的话顿让厅中几人侧目。“七妹,这名不可,换一个为好。”白意马想那救七妹的男人送她这么一只“青鸟”,只怕是“心怀不轧”,作为兄长有责任保护妹妹不被陌生的臭男人拐走。[注○1] 听了白意马的话,风独影一愣,由不得移眸看着肩头的青鸟,思及易三,一时不由呆在那儿。难道他有此意? 而其他几兄弟闻言,顿齐齐移目望向丰极,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暗想这个救了七妹(七姐)又送青鸟的臭男人可千万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定要将之砍了!剁了!炸了!再喂狗! “五哥多虑了,不过是一只鸟儿,哪里需要什么名字。”风独影已收敛神思,面色淡然。 “就是!”南片月立时点头,“七姐,我看到这些个鸟雀就想烤了吃……唉呀,我真饿了,快叫厨子做点好吃的送来吧。” “是呢,今日的午膳我们可是定在你家了。”华荆台脑中立马盘算着,“你不知道你离开这段日子六哥有多忙多累,所以今天弄道‘白山人参炖老鸡’给六哥补补。” “六哥你这铁公鸡,自己舍不得买参,便想吃七姐的!七姐,我要吃烤得金黄金黄的烤鸡!” “七妹,三哥就点道‘剪云斫鱼羹’。” “七妹,五哥点‘玉板蟹’。” …… 转眼间,几人便抛了先头的事纷纷点菜,那姿态仿佛定要吃垮了风府才行。风独影不急不恼,等他们点菜完了,手一招,“杜康,你让管家吩咐厨房准备,回头别忘了去六哥府上支今天的酒菜钱。” “哈哈,六哥你惨了!” “七妹,做哥哥的吃你一顿饭也要算钱吗?” “七姐,别心软,你看六哥一身的金光,就该吃他的。” “小八,你今日不但嘴痒,而且皮痒了。” “怎么?六哥想打架?你那本事不及二哥一半,我才不怕你呢。” “二哥,你再不管管小八,他就要飞上天了。” “你们俩尽管打,打完了我命人抬你们入宫,大哥才是一家之主。” “二哥……” 风府里嬉闹不断,尽是开怀欢喜,为着风独影的劫后归来,为着兄妹的久别重逢。; ------------ 八、我心匪鉴4 当日几兄弟在风府用了午膳,然后才告辞离去,离去前无不是郑重嘱咐风独影“大哥那里早点去,他担心得要命,气得更是不轻。” 等几个兄弟走后,风独影略略午睡了片刻,便入宫去了。到了皇宫,直入栖龙宫寻东始修,却被告知陛下去了凤妃宫中。风独影想了想,便转去御花园逛了逛,大约过得半个时辰后,估摸着宫人该是禀报了东始修,应该也从凤妃宫中回来了,便再往栖龙宫去,却又被告知陛下半途转去了谢妃宫中。这回,凤影将军不等了,直接打道回了自己的凤影宫。 奔波了许多天今日才赶回了帝都,本有些疲累,午觉又睡得不长,所以回了宫后便倒头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有人轻摇着她的肩,然后传来宫女轻细的声音:“将军醒醒,陛下来了。” 风独影迷糊睁眼。 宫女见她睁眼,忙道:“将军,陛下来了,正在前殿等候。” 风独影听清了,却转过身又睡去。 宫女见之急了,又伸手摇她,“将军,陛下来看您了,就等在前殿,您快起来接驾呀。” 可风独影就是不动,直把小宫女急得欲哭。 “好了,你退下吧。”蓦然有声音从后传来,小宫女转头便见东始修站在寝殿门口,忙起身行礼,然后悄悄退下。 东始修走到殿中,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下,而床上的风独影闭着眼睛侧躺着,安安静静的似乎睡得很熟。 寝殿里静悄悄的,沙漏汩汩流泄。 许久,东始修直坐得腰酸背痛了,可床上的人却没一丝转过身来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好了,知道你醒着,起来吧。” 风独影不动。 东始修于是又放软了声音,“从你受伤失踪,这都快个把月了,大哥担心得要死,你一回来就摆个后脑勺对着我啊。” 听了这话,风独影终于起来,转过身看着东始修道:“大哥不是忙着嘛; 。” 从她端丽的面容,到冷淡的神情、语气,绝对看不出、也绝对没人敢说她是在撒娇,但凭良心说,冷静威严的凤影将军这刻确实在冲她的大哥耍小xing子。 东始修一听倒是笑了。 她受伤失踪让他日夜忧心,等到知道她人在沛城那高悬的心算是放下一半,怒火却又上来了,只为她不顾安危出海追敌之举。今日一早得知凤影将军回来的消息,他一颗心才算是全放下,于是等在宫中,想着她回来第一个要见的该是他这个大哥才是。结果左等右等,一刻过去,又一刻过去,一个时辰也过去了,直等到中午了,却还没等到人。心里都等出火来了,正好凤妃命人请他去宫中用膳,于是他一甩袖去了凤妃宫中。 用膳时,凤妃见他神色不豫悄悄询问宫人,得知了原因,便开解他道“风将军连日赶路定是疲倦了,怎么也得休息一下缓缓气吧”。他一听想想有理,倒是放松了心情。用完了膳,出了凤妃宫,半路上撞着谢妃派来的人,说宫里的“五色芙蓉”开了花,请他去赏花,于是便转道去了谢妃宫中。才到了谢妃宫门前,便有宫人追来禀报“将军入宫了”,他看着宫门前等候着的谢妃与二皇儿东天琮,自出征后已有数月不曾见了,总不能过门不入的。 等到他从谢妃宫中出来,也料定了他这个七妹不会乖乖等在栖龙宫,所以直接打道凤影宫,果不然,宫女告知“将军一回宫便睡下了”。 唉,或许当年她的哥哥救了他而害她失去亲生的哥哥,他便已欠了她。这一生,这个妹妹于他重逾这世间任何一个,而他这个大哥于她却只是七个最亲的人之一。 他不能苛刻她,亦不能强求她,他只能一如继往的做她如父如兄的大哥。守着她,护着她,疼着她,直到白发齿摇黄泉碧落。 所以他站起身,露出一个兄长的疼爱笑容,“过来,让大哥看看你的伤。” 风独影自床上下地,走到东始修身前,指了指脑袋,道:“早脱疤了,好全了。” 东始修扒开她的头发,在太阳xué后半寸处看到了一道两寸长的粉红色伤疤,暗道好险,再前一点就xing命堪忧,一时心生后怕,面上便显出来了。 “没事了。”风独影自然看得,她不想见兄长露出这样的表情,退后两步移开了脑袋,“我倒是一回来就听说大哥纳了璇玑公主,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之意。 “四弟不用娶公主,那我纳之又何妨。”东始修淡淡道。 风独影抬眸看住东始修。 “凤凰儿,你懂大哥的意思的。”东始修笑道,神色颇是悠容,心头却有些苦,“等明日上朝了,大哥便宣布你和四弟的婚事。” 风独影一震,本应是惊喜雀跃才是,可苦涩悲伤却同一刹那涌入胸口,一时看着东始修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东始修看她这神色不似欢喜,不由大是奇怪,“难道凤凰儿不喜欢你的四哥了?” 风独影摇摇头,本想说曲殇之事,但想起大哥对她的爱护,只怕为着她与四哥的婚事,会对曲家有所动作,于是只道:“大哥,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 “还等?”东始修浓眉敛起,“如今就剩你和四弟还在蹉跎着,难道要等到我们兄弟都抱孙儿了不成?” 风独影心头如针刺般,可要在这个时候与丰极成亲却是怎么也不能。“大哥对我的爱护之心,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件事,请大哥再缓缓。” “为何要缓?”东始修不解。 七妹与四弟的情早在多年前便已起,这么些年过去,两人皆不曾对别的男女有意,亦都至今未婚,其原因自是不难猜。而如今他好不容易能放开手,七妹又为何要缓?他们不在乎缓个一朝一夕,可他却不知自己会否反悔。 “你与四弟虽是有情,但兄妹名份天下皆知,即算有大哥的旨意,亦将受天下诽议。如今征伐北海凯旋,正普天同庆举国欢喜,你亦是北伐最大功臣,正可趁此良机宣布婚事,于喜上加喜,则可化天下人之非难。” 风独影怎不知兄长用心良苦,怎不知此机一失,或此生无望。她转过身,仰起头,强抑眼中酸意,“大哥,我此次算是死过一回了,所以有些事要好好想想,就请大哥缓一个月吧。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我要不要嫁四哥。”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四哥想清楚,便是他要去寻曲殇,要把她接来帝都,那也足够时间了。 “你!”东始修动了怒,抬步转到风独影面前,才要说话,可目光触及她的面容,顿心头一痛,“凤凰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风独影移步走出寝殿,秋日的丽阳正洒落满庭芳树,映得绿的更绿,红的更红,分外炫丽。她站在廊前,看着庭中一树白芙蓉,想起那鬓簪芙蓉丽若秋月的曲殇,想起她最后的那句“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心头如浸冰水。 “凤凰儿!”东始修紧跟其后。 “大哥,答应我。”风独影转身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一顿。方才还神色微凄的风独影,此刻双眸之上仿若凝结寒冰,雪白的面孔冷静得近乎无情,这神情如同她往日面临大敌之肃杀,直令东始修又惊又疑,可看着她的眼睛,他只有点头应允。他虽是这天下的皇帝,可她能令他百依百顺。 “我与四哥的事,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可若一月后我什么也没说,那大哥再也无须为此事cāo心。”风独影的声音如寒潭之水,清澈而冰凉。她风独影宁愿孤老一生,宁愿痛苦一生,也不愿嫁一个终生怀着愧疚、心中永远都记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东始修伸出手,轻轻的拂去她额前那因风而动、遮挡她清澈瞳眸的发丝,“大哥答应你。” 那日的后来,东始修问了些她受伤被救的事,风独影只简略答道是被渔民所救,尔后便在那里养伤。 当日晚膳,两人在凤影宫用的,东始修又直坐到酉时才离去。 那时候,七兄弟都是欢喜的,因为北征凯旋,因为妹妹安然归来,朝中亦无大事,一切都是平静而安然的。; ------------ 八、我心匪鉴5 元鼎三年九月十七日,早朝。 宽广的金殿里,满满一殿的国之栋梁,在百官恭迎皇帝临朝后,东始修要封赏北征最大功臣风独影的诏书还不及颁布,御史台的监御史严玄便排众而出:“陛下,臣有谏书要上!” “呈上来。”御座上飘来东始修浑厚有力的声音。 侍在御座前的内侍忙步下台阶接过严玄的谏书。 “今日臣见风将军安然归朝,臣为国喜,亦为君喜。但臣更要就风将军受伤失踪一事冒死直谏。”严玄在内侍将谏书呈到东始修手上时便凛然陈言,“风将军是国之功臣、重臣,其受伤失踪自是要派人寻救,但陛下却为一人而发告全国,劳动普天臣民,此君之大谬!古有国君为搏红颜一笑而戏天下诸侯,谓为昏君;今陛下为一将而惊天下臣民,亦非明君之为也!” 严玄一番话朗然正气,而且是直指当朝皇帝与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时满殿静寂,可那些微垂的头颅下正各自思量。 “严卿是在指责朕吗?”东始修的声音淡淡的。 “臣为监御史,无论君臣,有错者臣都当直言进谏,才不负陛下封臣做御史!”严玄的回答掷地有声。 “哦?”东始修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那卿是指朕为昏君是吗?” “陛下是昏君是明君,那由陛下于国于民之功过决定,由后世之人来评定。臣为监御史,只为天下向陛下进谏!”严玄慨然无畏色。 东始修拎着折子冷眼看着殿下的严玄。 正在这时,殿中又一人出列,“陛下,臣认为严大人所谏乃是为国为民,陛下应纳逆耳忠言。”那人四十出头,身形欣长,白面微须,眉目疏朗,正是凤家之主“英侯”凤荏苒,亦为凤妃之长兄。 “臣也认为严大人所谏有理!” “严大人所谏乃是良言,陛下不可为一将而劳动天下!” “陛下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系天下,更应慎重之。” …… 有了凤荏苒的带头,附和的官员如雨后春芛般冒出。 殿中六兄弟听了这些谏言,不由目光相视,然后皆保持沉默,风独影则更是面沉如水。 严玄的谏言虽不中听,可一国之君为一将之安危而举倾国之力去搜救,此举确是“君有违失”,他不过做了“臣需极言”的监御史本份; 。只是当初忧切风独影的安危,哪里顾得这些,也因此这会面对着殿中群臣的谏言,不但几兄弟不能开口,便是东始修本人亦不能堂然否决。 而殿中群臣一言接一言的仿佛无休无止。 “砰!”猛然的一声巨响自上方传来,震得百官心头一跳,纷纷收声望去,触及东始修冷峻森严的目光,无不垂首避开,却只严玄一人挺立殿中,无畏天威。 “严卿的谏书朕收到了。”东始修冷冷道,“诸卿还有何要奏的吗?” 殿中静了片刻,东始修正示意内侍颁诏之时,却又一人排众而出,“臣有本要奏。”却是另一监御史管宣。 “呈上来。” 御前内侍步下台阶接过管宣的奏本。 “臣要dàn'hé凤影将军风独影!”管宣的话比之方才严玄的进谏更令群臣震惊。 严玄是本朝有名的诤臣,铁骨铮铮,向来敢犯颜直谏,虽常让当朝皇帝下不了台,但其所言所谏有理有据,事事忠君为民,朝中上下皆无话可说。而此刻管宣却要dàn'hé当朝大将,而且是刚刚立了大功、重伤归来的凤影将军,是以话才出口,顿如重石砸湖,在殿中激起巨大回荡。群臣面上有的鄂然,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莫测高深,而皇逖几兄弟则面色疑重。南片月更是身子一动,便要出列,却被华荆台拉住。 “管卿要dàn'hé谁?”御座之上,东始修的话如从齿缝里逼出。 管宣一抖,目光悄悄往太常梁铎望去,见他神色从容笃定,想起他的分析与许诺,胆气一壮,道:“臣要dàn'hé凤影将军风独影。风将军在追击北海王途中,先是料敌失当,任其逃出北海;尔后又恃勇逞强,在熟知海xing的渔民提醒了有暴风雨的情况下依旧下令追敌,才有了受伤落海,才致使我军将士陷于暴风雨之危境中;最后则是追敌无功,让一船北海遗臣逃遁而去。只此三事足见其无将者之能,臣请陛下撤去其官职与大将军封号,并严惩之!” 管宣一番话道完,大殿里静得可闻彼此呼吸之声,满殿的朝臣皆等待着御座上方的反应。而被dàn'hé的本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静立大殿,对于那dàn'hé她的人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而殿中六兄弟闻言则无不是气愤难当却暗压怒火。 半晌,御座上方才飘下东始修喜怒难辨的声音,“隔着千里,还知晓了当日渔民提醒过什么,管卿倒是有心了。” 那声音让管宣心生畏缩,“臣……臣只是据实道来。” “哦?”东始修捏紧了那本折子。 眼见管宣现了怯色,梁铎忙出列道:“陛下,管大人之所以有此一本,亦是为着我朝千万将士的xing命着想。风将军武艺高强,自可在暴风巨浪之中保得xing命,可那些为我朝洒下热血的士兵们却无此能耐,跟随着只顾自身功勋而不爱惜部下的将领,只会令得我朝勇士无辜送命。所以,管大人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梁铎一开口,殿中无论是那些跟随他的,还是那些妒恨风独影的,或是不满皇帝对七将的宠信的,皆纷纷附言; “陛下,管大人所奏有理,风将军其xing桀傲不驯,不堪为大将也。” “陛下,风将军如此不顾士兵之xing命,如何能做统领万军之大将。” “陛下,风将军以女子之身为将,本就颠倒阴阳,祸乱天下也。” ……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偌大殿堂一时人声鼎沸,大有今日不罢免了风独影便誓不罢休的气势。 南片月望着殿中朝臣,几乎是有一半的都在dàn'hé着风独影,心头惊怒不已,若非华荆台紧紧拉住他,让他知道此刻不可冲动误事,他真想一人一拳把这些人全都打飞了! 皇逖几兄弟听着朝臣们的言语,深知此刻站出来为风独影说话,只会为群臣增添话柄,令事态更为复杂严重,可就这样任其污蔑诋诲妹妹却是万万不能的,正各自思量时,丰极蓦然想起袖中的一本折子,当下越众而出,直至御座阶下,扬声道:“陛下,臣也有本要奏,为万分火急之事。”他的声音朗朗响彻整个大殿,却又清和光润,瞬间扫去一殿的焦燥,直让人如沐春风般心旷神怡。 “奏。”声音冷而厉,让满殿的臣子都感觉到皇帝积蕴的怒火。 “青州颉城府尹以星火令送来急报,久罗山上有匪踞山为王,已伤无辜百姓、将士数百人,请陛下速派能将领兵剿匪。” 丰极话音一落,宁静远便抬手一推,将风独影推到了御前阶下。 群臣还在怔愣间,风独影却是领会了兄长之意,只是满怀愤慨,实不愿此刻低头,可又心知,严玄谏责大哥在前,管宣dàn'hé自己在后,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刻群臣已抓住了“君谬臣错”借题发挥,若自己任xing而为,不只令得大哥为难,更趁了小人那句“其xing桀骜不驯”,只得压住心头屈辱与愤怒,于御阶前跪下:“臣风独影愿领兵前往……”一个“戴罪立功”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暗自咬牙,“以偿北海之误!” 群臣这刻反应过来了,可还不及说话,东始修已拍案而起,“准!”那声音如惊雷贯下,直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作响,群臣一时惊惧,不敢作声。 “凤影将军虽北海追敌有小误,但其功亦不可没,今允其前往久罗山剿匪,以定颉城安宁!” 皇帝威严有力的声音传下,群臣有的了然垂首,有的暗自相望,那些竭力dàn'hé风独影的则悄悄移目梁铎。梁铎目光扫一眼丰极,眉头笼起,却也知此刻要见好就收,若逼急了皇帝,只怕到头吃亏的会是自己这一方。毕竟这么些年,他们五大家族也是跟着皇帝走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皇帝对弟、妹的护犊。反正已将风独影弄出了帝都发往边地,而且阻了陛下对她的封赏,亏得她这一回为着征讨北海出力liu'xuè,最后却只得个戴罪立功。想到这,他淡不可察一笑,不着痕迹的微微摇首。 而御座之上的东始修已再无听取朝臣奏本之兴,“今日朝会到此为止,退朝!”话一落,当即甩袖离座。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跪送。; ------------ 八、我心匪鉴6 皇帝退朝后,金殿里群臣鱼贯而出。有的疾步出宫不想沾惹是非,有的摇头叹气,有的三俩相伴小声议论着今日的朝会,有的意气风发众人围拱。 而七将则是留在了最后,直到所有的朝臣都离去时,才自金殿步出,然后一同往凌霄殿去。 南片月一踏进凌霄殿便愤声道:“七姐征讨北海刀林箭雨之中过来,差点连命都搭上,给他们一说,却是误事害人,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事吗?!” 其余兄弟各自在殿中找着惯坐的椅子坐下,并不答话。 “七姐不顾安危追击北海王,为的便是永除后患,可到了这些人嘴里怎么就成了‘恃勇逞强’了!还说什么七姐‘只顾自身功勋不爱惜部下’,这些人是瞎了眼了吗?七姐待部下如何,看看将士们对七姐的崇仰便知道了!他们都没跟随七姐出战过,凭什么在那里颠倒黑白妄加评断!七姐没为将之能?那这天下难道是他们这些小人打下来的不成?那他们倒是去带几天兵,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只长了嘴没长脑的有什么能耐!最可耻的是这些人还拿七姐是女人来说事!什么‘颠倒阴阳、祸乱天下’,我呸!亏他们还是男人!亏他们说得出口!你不如一个女人不敢承认不说,还要诬蔑女人是祸水这才叫无耻!说出这种话来的男人简直把我们男人的脸都丢尽了!可恶!可恶透顶!明明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就被他们反着说!这些小人!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踢死他们!踢死他们!” 整个大殿里,只闻得南片月滔滔不绝怒火冲天的叫骂,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在殿中冲来冲去,碰着了挡路的桌子椅子一律抬脚踢飞,砰砰当当的桌椅飞撞声响个不停。 而其余七人却皆是沉默而坐,各自目光看着一处,神情严肃。 虽说朝臣们对他们七人的妒嫉他们也都早有耳闻目睹,可今日的早朝却让八人看清了朝臣对他们的忌恨有多深,而当这些人集结起来反对他们时那力量又有多大; 。有时候勿须刀剑,口舌便可杀人,也勿须你行差踏错,只要有需求他们自可编排捏造置你于死地令你万劫不复。 明明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可当这些人反过来解说之时,你却几乎无言反驳。这便是朝堂政局,永远都不可能黑白分明。而面对群臣诤议,有时候便是天下至尊亦无能为力。 南片月后来骂累了,也不说话了,坐在地上,两手撑在下巴,仰着头望着殿顶,双目灼亮,眼珠子不住的转动,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最先开口的却是风独影,“四哥,说说久罗山上踞山为王的山匪。” 她的话语将殿中诸人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丰极起身,将案上的折子翻出一本,然后连着袖中的那份一起递给她。“本朝自立以来,重新丈量了全国土地并各城乡编户造册,虽大部分的前两年已完成,但还有些边远地区的延后了些。这颉城便处于最南边,两月前收到颉城府尹送来的第一道折子,奏禀量地与编户之事在久罗山遇阻。” 几兄弟闻言都起身,聚笼了过来。 “久罗山方圆几百里,像这种大山都等于宝地,有的会藏有矿山,而且满山飞禽野兽,更有不少的珍稀草药,所以颉城府尹派府吏前往探查,看有山上山下有无耕地及有多少药户、猎户、农户,却不想这些人进了山里便再没出来。颉城府尹只道他们在山中迷了路,便再派府吏去,照样是有去无回,府尹这才是紧张起来,以为山中有盗匪,便派了五十名带刀衙役去寻,结果那五十人亦没能回来,而守在山下人回报说有听到了山中传来惨叫声。颉城府尹赶紧一道奏折飞送帝都,我当时便批示颉城都副领兵剿匪。可昨夜再次收到颉城府尹的奏折,道都副领了五百士兵上山剿匪,结果五百人一样有去无回,如今颉城里的百姓已惊惶不已,都说久罗山里住了吃人的妖怪。” 丰极的话说完,风独影沉吟片刻,道:“轻而易举便取五百士兵xing命,这久罗山中的盗匪倒是颇有能耐。”她抬手习惯xing的以指甲划着几案,在木案上划下一道一道密密的细痕,然后抬眸看向宁静远,“三哥,这久罗山你那有什么消息?” 宁静远摊手,颇是遗憾的摇头,“这久罗山实在是太偏远了,又不曾有过事,所以不曾关注过,不能提供什么消息。” “无声无息的就让几百人没了踪影,难道山上真住了妖怪?”这刻南片月早忘了先前的愤怒,而是被这神秘的久罗山挑起了兴趣。 “有没有妖怪不知,但肯定是有人的。”丰极从袖中又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麻布,麻布上有一行殷红如血的朱字。 “这是什么?”南片月伸过脖子问道。 “这是随颉城府尹昨夜的奏本一块送到的,府尹说是从久罗山上飘落下来的。”丰极将麻布摊在八人中间的长案上。 几人目光皆往麻布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犯山者死! ―――久罗王 看完麻布上的字,南片月即捂着鼻子哼道:“好臭屁的口气; !” 其余几人各自皱了皱眉头,然后皆往东始修看去。 东始修面上浮起一个不知是怒还是讥的笑容,“久罗王?好嚣张的口气!在朕的治下也敢称王!” 宁静远起身,取过大殿墙上挂着的一幅一米长宽的舆图下来,然后摊在长案上。 几人皆起身,围在长案上细看舆图。 “越过这久罗山,便有一个以渔猎为生的部落叫‘山尤’,这个部落紧临着碧涯海。”宁静远指着舆图的最南方。 “那这久罗山迟早都必须要平的。”东始修抬指点住久罗山,“平了久罗,再拿下山尤,这样便东可收芜射、南丹、齐桑,西可进采蜚、元戎,尔后我们大东王朝东临东溟,南踏碧涯,西横大漠,已可三方无敌国之忧。” “嗯。”几人皆颔首。 “再等五年,我们再踏平了蒙成王国,让蒙成草原成为我大东王朝的马场,那时整个中原大地便只我大东一国,我们的鸿图霸业便可谓完成也!”东始修张开手掌盖住舆图,仿将整个大地纳入掌中一般。 “当然!” 几个弟妹伸出手掌盖在舆图之上,这么一来,整张舆图便尽覆他们八人掌下。 而在那一刻,在这凌霄殿里,豪情满怀的八人又怎能想到,他们规划了这一份鸿图,却未能来得及完成便已分离,直到六百年后,才有一位被誉“明睿”的帝王,用一位冠绝当世的名将,成就了这一番前所未有的伟大霸业,尽管那已是另一个王朝,但那位帝王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子孙。 “七妹,你这回出兵带多少人马?”华荆台询问。每次动兵之初,他这位大司农都会要计算好粮草军饷。 “这回不带兵去。”风独影却道,目光望向皇逖,“青州那边有两万‘雷动骑’,那是二哥带过的兵,我从那边点两千人马即可。” “嗯,这样也好。”皇逖点头,“那边现在的统领是程鲁,七妹你也认识的。” “那便这样定了。”东始修抬眸看住风独影,“只是这久罗山颇有些奇怪,七妹你去了要小心谨慎,可别……”他本想说“别像追击北海王一样”,话到口边想起早朝时的情景,顿浓眉一皱,咽了。 “我知道。”风独影垂眸看着舆图上的久罗山。 “七妹你何时出发?”华荆台又问。 风独影想了想,“就九月二十吧。” “那便是两日后了,才回来便又要走。”华荆台叹气。 风独影没吭声了。 殿中一时又沉默了,思及早朝上群臣的dàn'hé,想着两日后的离别,几兄弟心头都有些不是滋味。 南片月见兄姐的神色,眼珠一转,然后一脸雀跃的道:“那我们选个日子为七姐饯行吧?” “嗯; 。”东始修点头,“你们看哪日合适,我让宫中早做准备。” “别,大哥,我们这几日暂且不入宫了。”宁静远却阻止了,“七妹昨日既然入宫了,那这两日也照旧住在宫中,大哥也好与她多商议一下青州那边的情形。我们六人另选个妥当的地方为七妹饯行就是。” 几人一听自然是明白,便都应了。 那日各兄弟离去后,风独影回到了凤影宫。 她才步入宫门,便一只鸟儿扑飞过来,冲着她喳喳啼鸣数声,然后落在她肩头。 “你入宫后它一直在你房前啼叫,所以把它送来了。”杜康站在庭中,手中一只鸟笼,估计是把鸟捉了提来的。 风独影抬指划了一下青鸟翅膀以示安抚,“过两日要去青州,你回去准备一下。” 杜康虽有些奇怪,但并没问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看着风独影,迟疑了一下,道:“顾云渊不见了。” 风独影闻言一愣,看着杜康,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你去追击北海王那夜便不见过,他的营帐里只留下这个。”杜康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风独影。 风独影接过,纸上只八字: 凤飞云行,九霄遥遥。 看着这行字,她怔忡出神,耳边听得杜康继续道:“他虽是走得突然,不过显是早有准备,陛下随后任命了新的文曹,其很顺利的便接手了所有事宜。他也不曾带走什么,回帝都后属下曾去他府上,也就是赁了一个小院落,就一个管事与两个仆人。府上的管事似乎早预着有这么一天,听得消息后,也没惊讶,即将两个仆人召来,说按大人的吩咐平分了府中财物,然后各自散了。如今帝都朝臣有所耳闻的,大多稀松平常,有他无他皆是一样。” 风独影听着,眉头不自觉敛起,心头有些空落,又有些茫然,就这么捏着纸片怔怔站着。 杜康看她神色,没再说什么,而是出宫,回府为两日后的出行作准备。 风独影站在宫门前许久,直到青鸟在她肩头啼唤,才是回神。侧首看着青鸟,蓦然心头一动,想起东溟海边的易三,想起他领着她做的那些事,耳边顿又响起出征前夕顾云渊对她说的那些话。 顾云渊说的话,是易三做的事,难道他们是同一人? 如此一想,心头震动,再细细思索,似乎有很多蛛丝马迹。 她目光看着纸上的字,按其所说,他乃是追随她而去,以顾云渊之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书生是追不上可日夜奔行的战士的,但如果他拥有异能,可驭鸟飞行,那便绝对可赶上并超越他们的速度。在东溟海上,她xing命垂危之际,是易三突然驭鱼而至救下她,以顾云渊对她之心意,自是情理之中。且他以易三的面貌出现,是因为在场将士皆认识他,若叫朝中及天下知晓他有那等近乎于神的异能,必然天下震动惊骇; 。而一个陌生的异能人,除了那些亲眼目睹的人外,其余听闻时大都会当作夸张的传说。 若他俩是一个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顾云渊说的话会是易三做的事;还有那日帝都效外她对那些浪浪人说的那句“有手有脚……凭己之力换取衣食”才会被易三还给她;易三与顾云渊身高、体形、声音确实颇为相似…… 想到这,她忽然又摇头否决,只因两人的容貌完全不同。何况她亲自确认过易三的面孔,绝非易容。而顾云渊这么多年在他们跟前晃动,若他是易容了,便是她没看出来,也绝对瞒不过三哥、四哥的眼睛。 那顾云渊哪里去了?难道他并非追着她而去,而是以此为借口离开了他毫无兴趣的仕途官场,独自云游逍遥去了?以他潇洒不羁的个xing做这样的事倒很有可能。而他的离开,显是早有准备,府中又是如此安置,摆明了随时能抽身而退。只是……他入朝来到底干么?不为富贵权势,不为天下百姓,难道只为体验一番红尘世俗?又或如他常挂在口边的……为她而来?她再厚颜也不觉得是如此,否则他不会这样不辞而别,前后想想,只觉这人行径着实令人费解。 顾云渊与易三是同一人?是两个人?又或者是……同胞兄弟? 反复思来想去,却没个结论,倒想得头昏脑胀的,最后长叹作罢。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她的敌人,那都随他们去。 这么一想,她收敛了神思,在庭前的长廊坐下,吩咐一名内侍去取些生肉回来。内侍得命赶忙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油纸包着四、五块生肉回来了。风独影接过,带着青鸟回了寝殿,然后将生肉摊在窗前,“三哥既说你会是猛禽,那便该是食肉的。” 那青鸟仿似听懂了她的话,双翅一展便飞上窗前,冲风独影喳喳两声,然后便低头啄着生肉,片刻功夫,一块巴掌大的生肉便吃完了。 风独影倚在窗前的斜榻上,看着青鸟啄食生肉,一边对它道:“今日早朝很是生气,数月艰辛只换得‘失当连连’,但猝不及防时只能忍下,可我风独影非忍让退缩之辈。” 青鸟嘟嘟啄肉。 “有时候真觉得这朝堂比战场更是凶险难测。”她继续说道,“可是朝堂上却不能如战场上那样挥剑杀个痛快,真是让人烦闷。” 青鸟继续啄肉。 “其实活成易三那样也很快活,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也不能做那样的人。所以我不杀他,让他活得好好的,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过一些我不能过的日子。” “你要是真的长成猛禽,那我以后带你上阵杀敌。” “喳喳……”青鸟抬头啼叫两声。 “怎么?你怕吗?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其实保护过很多人的,当然,不能和我杀的人相比。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下地狱,可是希望我的兄弟他们不要跟来。” ……; ------------ 八、我心匪鉴7 于是眨个眼便到了九月十九日,这天六兄弟便在朝华街的“如意楼”定了雅间,为风独影贱行。 “还是萧大姐姐做的菜香。”对着满桌佳肴,南片月狼吞虎咽着。 “怎么?不是谢茱姑娘做的菜更香?”华荆台取笑他。 南片月灌下一口酒,才道:“谢茱做的菜自然香,可萧大姐姐做的‘炊莲花鸡’是天下第一呀。”说着又挟了一筷子放进口里,满脸享受的嚼着。 “确实,这‘炊莲花鸡’吃过许多,但只有萧大姐姐做的最好吃。”风独影吃了一口鸡肉也道。 “你看,七姐也是这样认为呢。”南片月冲华荆台挑了挑下巴,然后又转头对皇逖道,“二哥,你要是当年娶了萧大姐姐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吃到……” 他的话还未说完,坐他旁边的白意马便抬手拍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还没喝上几杯呢,你就醉得要说胡话了。” “我倒喜欢这道‘红松鳜鱼’,鱼肉色白咸鲜,猪肉色红质松,一菜双味更是妙绝。”宁静远挟起一块鱼道。 丰极也指了指面前的一碟菜道:“这‘宝箱豆腐’滑嫩而清爽,很是美味。” “是这碟‘松子鸭颈’最好吃,外酥里嫩,香而不腻; 。”华荆台则道。 几兄弟一人一句的评价着菜肴,南片月自也省起方才失言,于是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而皇逖如未闻般,只是一派平静的饮酒吃菜。 风独影看看几兄弟,又看看皇逖,然后问:“二哥,你喜欢哪道菜?” 皇逖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又扫一眼几个弟弟,道:“都好吃。” 闻言,南片月顿撇了撇嘴,“二哥眼中啥都一样的,就没个喜欢的。” “那也比你今日爱东明日爱西的好。”华荆台挟起一块豆腐直接塞他嘴里。 “我……不……喜欢……豆腐……”南片月含着豆腐万分痛苦。 “不许吐出来,这可是萧大姐姐做的。”宁静远闲闲道。 南片月可怜兮兮的看向白意马。 “八弟,想想当年我们食不饱腹的日子,所以不能糟踏吃食。”白意马很是慈爱的摸摸弟弟的头。 于是,在几个哥哥姐姐关爱的目光下,南片月只好努力咽下口里的豆腐。 看着南片月委屈又为难的样子,风独影故意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八弟真乖,七姐再喂你一口。”然后迅速的挟起一片豆腐又塞进了南片月口中。这一回,含着豆腐的南片月已是泪眼汪汪。 几个哥哥姐姐欺负弟弟正开怀时,忽然一阵喧闹声从外传来。 南片月为免再次被强喂豆腐,立时跳起来跑到窗边,将窗门一推开,街上的喧哗立时涌入房中。“唉呀,有热闹看啦。”南片月趴在窗台上颇是欢快的叫道。 “你这贱人!你这不要脸的贱货!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白眼狼!” 一道尖细的骂声传来,房中几人不由都皱了皱眉头。 “这是哪家的女人,这么泼辣?”南片月稀奇的叫道。 于是华荆台、风独影也起身走至窗前,望向街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最若眼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三旬出头的样子,徐娘半老,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富贵逼人;另一个双十年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眉毛,杏仁似的眼,身段娇小纤瘦,颇是惹人怜爱。这两个女子正在吵闹着,正确的说是那贵妇模样的女子在掐打谩骂那年轻娇小的女子。 “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拉拔了你,如今翅膀还没长硬,你便想飞了啊?!你这不要脸的sāo货,你也不撒把尿照照你这狐狸精的样子,若不是有我,你能有今日吗?!” 贵妇的言词不堪入耳,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又是抓又是掐那年轻女子,惹得街上许多人停步,围着指指点点的。 “这个女人的嘴真臭,那个女人就可怜了; 。”南片月听了颇有些打抱不平的。 “虽不知年轻的那个做过什么,但这女人当街使出这般泼妇手段,那些骂词用在她自己身上倒是合适了。”风独影望着街上的两女人直皱眉头。 “这两个女人我知道。”华荆台看清了街上女子道。 “哦?”风独影、南片月皆转头看向他。 “八弟你还没娶妻,七妹平日又不与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往来,所以你们不知。街上这两个女人在帝都里可是十分有名的。”说到这,华荆台回头冲着房里道,“二哥、三哥、五哥你们家的几位夫人定也时常在你们耳边唠叨这梁二夫人与尹蔓菁姑娘了。” 想来这两人确是名声响亮,不但皇逖、白意马皆点头,宁静远更是起身走至窗前,而丰极则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两人到底谁呀?”南片月更是好奇了。 “年纪大的是梁铎的妾室,年纪小的便是帝都名ji尹蔓菁。”华荆台道,“此两人在帝都达官贵人的圈子里那是人人如雷贯耳。” “梁铎纳了妾?”风独影眉一拧。 “对。”华荆台点头,“这梁二夫人本是一名沿街卖唱的歌女,九年前梁铎遇上纳之为妾,另建外宅养着。而这女人颇是有些能耐,常会弄些时新的钗环首饰、绮罗香料等,让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又经常在府里弄个什么赏花会呀品茗宴呀斗棋会的,反正是花样百出,请这些个贵妇们携带夫婿同来玩耍,如此一来,这帝城里的达官贵人、富贾豪商皆是其座上客,手段颇是灵通广大。而且她还为梁铎生有一子,今年八岁了,而梁家正室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梁铎对她也甚是倚重,” 宁静远摸了摸下巴,看着街上那气焰嚣张的女子,道:“这女人倒不简单。” 华荆台又指了指那一直任凭梁二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躲闪的年轻女子,“这尹蔓菁是舞ji出身,擅跳‘绿腰舞’,又生有几分姿色,在章台街颇是有名,与这梁二夫人两年前结识。那时梁二夫人弄了个品茗会,请这尹蔓菁跳舞助兴,想来两人投了契,从那以后但凡梁二夫人弄什么会什么宴的都叫上这尹蔓菁,是以这尹蔓菁便也结交了不少的权贵富贾,一时裙下之臣多不可数,便自章台街脱了身,开了家酒楼叫‘聆风阁’,有着梁二夫人的帮衬,又兼自己艳旗高挂,那是客似云来,两人更是姐妹相称极是亲热,倒是不知今日怎么是这副嘴脸了。” “你这贱人,你还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啊,敢背着我耍花招了啊!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下贱胚子!还敢跟我对着干啊……” 街上梁二夫人的谩骂一直未止,两手不停的掐打着,那尖尖的指甲更是在在尹蔓菁白嫩的手腕、脸蛋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而尹蔓菁只是一声不吭的躲闪着,眼中含着泪,却只是忍着,更是显得我见犹怜。 于是街人的人群便分成了两派。一派知晓梁二夫人身份的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指责着尹蔓菁不要脸忘恩负义;而不知梁二夫人身份的眼见她气焰滔天的对一个纤弱女子凶狠打骂,而尹蔓菁完全不回嘴,只是楚楚可怜的躲闪着,顿若得些怜香惜玉的rén'dà骂梁二夫人是泼妇蛮横无理……一时街上的吵闹愈演愈烈,眼见着双方人马捋袖擦掌的,显然一场混战即刻暴发。; ------------ 八、我心匪鉴8 楼上窗前,华荆台捅捅南片月,“八弟,我们要不要赌一把,看哪边会赢?” 南片月眼珠子转转,问宁静远:“三哥,你看好哪边?” “两边都不看好……” 宁静远的话音还未落下,风独影已足尖一点,飞身落在街上,也不言语,甩手便一巴掌拍在梁二夫人的脸上,那一巴掌之力直将她甩得连退几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街上的人还未曾突然有人从天而降中回过神,眨个眼便又见梁二夫人被打,一时全都呆住,街上终是安静了。 “你……你竟敢打我?!”静悄悄的街上,梁二夫人回过神来,顿怒火滔天,冲至风独影身前便要还上这一巴掌,只是手才抬起便被捏住,那力道痛得她尖声厉叫,抬头看清了掌括她的人,顿哑了声。 “不过一个小妾,竟敢当街依势凌人,打的就是你!”风独影冷冷看着梁二夫人,如同看着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那样的目光令梁二夫人又恨又羞,却又在那样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而街上的人回过神来,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毕竟“凤影将军”在这帝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许多人为了看她那是天天等在宫前必经的路上。 而尹蔓菁见有人出手相助,而且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暗思方才自己的一味忍让果是生效了,忙娇娇怯怯的上前,冲风独影婀娜一礼:“多谢将……”话未说完,风独影侧首看来,那冰冷厌恶的目光顿让尹蔓菁一口凉气堵在喉间,别说出声,便是大气也不敢出。 “滚!”风独影冷冷喝道。 尹蔓菁吓得连连后退。 一旁的梁二夫人见风独影叱退尹蔓菁,立时又起声大骂“贱人还不快滚……”话说到一半,只觉眼前凉风一扫,却是风独影反手又一巴掌拍在她脸上,顿时两边脸都肿得像发酵了的馒头,衬着那满头珠翠红脂白粉的,十分的丑陋可笑。 “这副丑恶嘴脸,别污了百姓耳目,滚!”风独影周身渗着寒气。 梁二夫人身子一抖,直觉眼前这人似乎下一刻便会杀了她,忙收了一身的嚣张与怨怒,转身呼喝着随从回去。尹蔓菁自也不敢再留,悄悄上轿离去。 这一下,没有了热闹可看,人群自然也就慢慢散了。 风独影回到楼中,皇逖便一脸责难的看着她道:“七妹,我以为会冲动犯事的只有八弟; 。” 风独影冷哼一声,道:“我是为凤家三姐姐不服。当年那梁铎为娶三姐姐,指天划地的起誓,说什么‘此生侍卿一心一意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结果呢,原来他还没等到两年便又纳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是这等泼妇,依我的脾气,我只恨不得一剑杀了这女人!三姐姐真不该嫁梁铎这小人!”说完了,她转过头看向白意马。 当年东始修娶了凤妃后,因着亲戚关系,年少的风独影与凤家的几位小姐常是一块玩耍,其中最是亲近凤家三小姐凤蒹葭。而那时候,白意马亦对凤家三小姐有意,只是却被梁家大公子梁铎一番山盟海誓搏得了美人欢心。 白意马听了风独影的话,轻轻叹息一声,道:“七妹,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岂能插手。而且你今日当街打人,只会让梁铎心生忌恨,日后必然又要生事。” “他忌恨我等又不是一朝一夕了。”风独影不以为然。 “就是!七姐,梁铎若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出手帮忙。”南片月向来喜欢热闹,打架斗殴的事则更是喜欢了。 “小八你别乱奏热闹。”宁静远抬手一巴掌拍开他。侧首目光看着街上,唇边不着痕迹的弯起一抹冷笑,移回目光时往丰极望去,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而风独影听了宁静远的声音便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他,“三哥,那尹蔓菁既然名声这等响,你是不是也是她的入幕之宾?”说着她目光一一扫过几个兄长,被她目光扫过,几个兄长赶忙摇头以示清白。 宁静远也连连摆手,“七妹,绝对没有。” “哼!”风独影目光冷冷的,“以前没有最好,要是以后敢有,我就阉了你!”横眉冷目,煞气逼人。直吓得宁静远冷汗直冒,但宁将军向来擅于面上功夫,所以依旧是fēng'liu自若浅笑迷人,“七妹是连三哥的醋也吃吗?七妹放心啦,三哥虽是娶了好几个老婆,但在三哥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七妹你一个的!” 风独影不屑的睨他一眼,“也就是因为有那等不知自爱甘作卑贱的女人,才纵容出你们这些朝秦暮楚的臭男人!”说完了她又盯住南片月,“小八你娶了谢姑娘后要是敢再纳其他的女人,七姐我就代谢姑娘阉了你!” 南片月打了个寒颤,连忙表明忠心,“放心放心!我对谢茱一心一意,绝不会另娶的,就不敢烦劳七姐记挂了!” 日后,南大将军一生果然只一位夫人,但不知是因其用情专一,还是因凤影将军这话的余威所致。 而华荆台看着风独影叹气道:“七妹啊,你这么凶,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七妹,不要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女儿家还是要温柔娴静些好。”白意马也温言劝说。 “温柔娴静的对着男人惟命是从、惯着他三妻四妾?”风独影嗤之以鼻,“若是我的男人敢有第二个,哼哼!” 听着她的冷哼,南片月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七姐也要阉了他?” 风独影答得冷若寒霜干脆利落,“杀; !” 话音一落下,几个兄弟都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都往丰极望去,然后不约而同的想:四弟(四哥)至今未娶,身边却连个姬妾也没有,是否便是因为这个?宁静远更是想着,他当日在蒙成王庭说的那些话可还真不算冤枉七妹啊。 而被几个兄弟望着的丰极,只是从容的挟起一筷子“炊莲花鸡”,细细咀嚼,那神态显然极是享受。 正在这时,“咚咚咚!”响起叩门声,然后一名妇人推门进来,白皙清秀,风韵犹存,正是酒楼的老板娘杨门萧艾。她一进门便问道:“今日的菜味道如何?” “萧大姐姐做的菜自然是没话说,好吃得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南片月冲着她笑道。 “你就是嘴甜。”萧艾爱怜的拍了拍南片月。 “小八说的实话呢,萧姐姐别不信。”白意马满脸感谢道。 “其实你看看这些空碗就知道了。”宁静远则道。 萧艾看桌上的菜果然是吃了大半,还空了好几个碗,不由得欢喜,“那我收拾一下,再给你们添几个菜。” “好呢,好呢,多谢萧大姐姐。”南片月眉开眼笑的。 “就会贪吃。”风独影弹了弹南片月额头,然后对萧艾道,“萧姐姐你再多做一道豆腐,我们小八最爱吃了。” “对对对!这道必不可少!”华荆台赶忙附和。 “我才……”南片月想开口否认,可宁静远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冲啊萧艾道,“小八一听说有豆腐吃就爱犯激动。” “唔唔……”南片月在宁静远掌下激动的扭动着,可怎么也扭不出宁将军的掌心。 萧艾一边收拾着桌上空碗,一边看着几人的玩闹,满脸纵容的笑,“好的,记下了,再加一道豆腐。” 皇逖对于弟妹的小打小闹向来是听之任之,自顾提了酒壶倒酒,不过只倒满了半杯,当下放下酒壶,道:“酒没了,我去拿坛酒上来。” 萧艾听了也没停手,只道:“那你顺便把酒窖里第二排顺数的第五坛酒拿来好了,那是我前年酿的‘芙蓉醉’,酒xing不烈,女儿家喝最适合了。” “嗯。”皇逖起身往门外走,“还有酱腊肉没?” “有呢,知道你喜欢吃,都存在柜台的隔间里。” 两人一问一答间透着一种熟稔与默契,风独影看着,不由自主的便往丰极看去,见他也望着自己,心头一颤,想起曲殇,忙自移开了目光。 皇逖去取酒了,萧艾收拾了空碗后也离去。 “唉,萧姐姐人真好啊。”宁静远放开了手,南片月终于是能开口了,却是这么一句叹息。 风独影淡淡道:“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人好就可以了; 。” 一时房中静默。 当年八人在天支山下的村庄里住下来,拜玉言天为师。那时,皇逖常上山打些猎味,吃不完的便卖与镇上的萧家酒楼,得几个钱贴补生计。他常来往萧家,久了便熟了,萧家有个女儿与他年纪相当,生得白皙娟秀,每次皇逖去卖猎物时,她总为他端上一碗茶,或是留几个肉膜。 时日久了,萧家夫妇自也看出端倪,但看皇逖年岁虽不大,可已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又生得英武,为人端方忠厚,所以也就听其自然。那时他们兄妹几个知道萧家酒楼里有个常送他们肉膜吃的萧姐姐,虽都不懂什么儿女情事,却也常学着村里的那些童子冲着二哥唱“皇家哥哥打猎,萧家姐姐做膜,哥哥姐姐呀,赶明儿是一家呀……” 被取笑的皇逖从来是一声不吭的,照旧打猎,照旧卖到萧家,照旧喝萧艾的茶,照旧带回肉膜给弟妹吃。那时候,他们兄妹几个等着将来有个二嫂,而萧家也等着将来招个女婿,似乎一切都将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那样过了两年,镇上桐油铺的杨家请了媒婆去萧家提亲。原是杨家的儿子杨棣与萧艾一起长大,早就喜欢了她,所以求他爹为他提亲。 比之来历不明的皇逖,杨家家世清白,在镇里也算是颇有家底的人家,杨棣也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小伙,所以萧家父母便有些心动了。而他们几兄妹听说了消息后,便赶忙赶着皇逖去镇上,叫他一定不能让萧家姐姐被抢走。 可是……最后萧艾嫁了杨棣为妻。 那时候几兄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萧家姐姐不是中意二哥吗?萧家老爷与夫人为人很好,他们一直很喜欢二哥啊,为什么会变了卦? 直到多年后,他们已是一方豪雄,在天支山下重逢已为**为人母的萧艾,那时风独影刚历情伤,所以她忍不住问了萧艾当年的事。 “当年我待你二哥的心意,不说你们知道,便是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但那些年你二哥却从未对我有过什么表示。总是来了就把猎物交厨房,然后我端茶他喝,接着他去柜台收钱,再然后酒楼里若有什么重活我爹做不了他便顺手干了,完了后我给他肉膜,他接过离开。过了几百日,日日相同。而当听说杨家提亲,他那日来了我家,总算是唯一一次来我家手中没有提着猎物,我本是欢喜的,可他来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着,看着我发呆。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直想掐着那个呆子问他到底要不要娶我。可我一个女儿家,总做不出这些事的,而那时刻,杨棣听说了你二哥来了我家,便急急赶来了,他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是在外边大声喊着‘萧艾你出来!萧艾你快出来!萧艾!萧艾……’那样的急切。那时我就想,你这呆子我人在你面前你也没个话,可别人却是那般的紧张我,所以啊我就赌气走了出去,而你二哥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萧艾说起那段过往时已是波澜不惊,那时候她与杨棣fu'qi和睦,儿女双全。 再过了些年,风独影历经世事,明白了皇逖当年为何总是一声不吭。 只要你好了,我就无怨无悔。 而今,看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却依旧保着一份往夕的默契,风独影不由感慨万千。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注○2]; ------------ 八、我心匪鉴9 等到皇逖一手一坛搬回了酒,于是几人又开始了吃喝嬉闹,直到傍暮时分才散了。 走出酒楼,眼见着几兄弟各自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宁静远扯过丰极道:“四弟,我有些醉了,骑不得马,便顺道坐你的马车吧。” 丰极自然应承,伸手让了让,“三哥请。” 于是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宁府而去。 到宁府,宁静远自然邀丰极进去坐坐,丰极也就没有推辞。入了府后,宁静远引丰极往书房去。府里的侍婢轻手轻脚的点着灯,又奉上香茶,然后赵空一挥手,众侍婢退下,房中便只留两人。 两人静静的品了一会儿茶,然后宁静远移步书桌前,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丰极。丰极看后,目中闪过惊异,形状优美的眉头微微锁起,冲宁静远点了点头,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只是以纸笔交谈,最后,宁静远将纸自烛上点着了火,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上,片刻便化成纸蝶,他又走到窗前,开了窗门,冲着瓷盘上的纸蝶吹了一口气,那纸蝶便化作了细灰洒落尘泥。 “我想你大略也知道。” “是知道,但不如三哥详细。” “我们与他们,各自张了一张网,最后就看是哪一方能一网打尽了。”宁静远的声音甚是平和,只一双眸子极是冷酷。 “这是必然会有的一战。”丰极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不小心,都将是灭顶之祸。” “我省得。”宁静远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回椅前,端起微热的茶水,慢慢饮着。 又过得片刻,书房门敲响,然后一名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入。 “怎样?”宁静远望着那人问道。 “属下已查清了; 。”那年轻男子垂首答道,“幽州有一符姓富商,两年前来帝都经商,自然是要疏通各路关系,闻说梁二夫人神通广大,便找上了她。梁二夫人替他办了事,他自是感激万分赠上厚礼,梁二夫人见这人伶俐,又中年丧偶,便将身边一个心腹婢女嫁给了这富商做填房。今年秋初,这富商来帝都办事,又正好梁二夫人生辰快到,便携了夫人一起来,不想祝寿的当日却遇见了尹蔓菁,这商富对尹蔓菁一见钟情,昏了头似的不但是送了许多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还跟尹蔓菁山盟海誓的说要休了家中那位,娶尹蔓菁做夫人。他家里那位自然找上梁二夫人这座靠山哭诉,而梁二夫人提携尹蔓菁与城中权贵、豪富相交,那到手的财物向来是要‘梁八尹二’分帐的,可这一回尹蔓菁将那符姓富商送的全瞒了不说,还勾得符姓富商要休了她的心腹婢女。于是气得一佛shēng'tiān二佛出世的,当下带了人马便要去教训尹蔓菁,不想尹蔓菁正自严家献舞回来,两个当街碰上,这梁二夫人冲动之下当场将她拖下轿打骂起来。” “哦。”宁静远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年轻男子退下。 “三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丰极看向宁静远。 “嗯。”宁静远面上浅浅一抹笑,然后又玩笑道,“我若成了尹蔓菁姑娘的裙下之臣,七妹是不是真要砍了我啊?” “三哥放心,我会替你拉住她的。”丰极忍笑道。 两兄弟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丰极起身。 “我送送你。”宁静远也起身。 于是宁静远送丰极出了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才转了身回府。 丰极回到府中,刚进门便听管家说风将军来了,等候已久。 丰极一惊,暗自奇怪才是散了怎么这会又来了?但脚下却已快步往书房去。 而那时候,在书房里,一直沉默着的杜康忽然开口,“不要说。” 风独影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他是对自己说的,一时心头惊讶。杜康虽是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但与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应答或是禀报,从无说过私事,今日这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颇是有些感动。 杜康见她沉默,又再次道:“不要说,说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风独影摇头,“我必须说,否则我一生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偷窃者。” 杜康看着她,抿紧了唇。 而书房外已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打开,刹时如泄明辉耀华,阴暗的书房一下明亮起来,门口的那人仿似是玉树宝珠,华光熠熠。 “影。”丰极声音明快,淡淡笑容里萦着脉脉柔情。 这一刻,风独影看得如此的清,这个风华无双的男人在她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 。而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这样的人,即算是那个说已放下的曲殇。 “难道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你来找四哥畅饮通宵不成?”丰极双眸明亮,显然心情愉悦。 “四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风独影站起身。话出口的那刻,她感到胸口上有无形的丝线缠来,密密的绕着,慢慢的收紧。 “哦?什么事?”丰极挑眉,依旧是浅笑吟吟。 “我在沛城时遇到一位姑娘,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丽雅致,极擅箜篌,她现在名唤‘曲殇’。”风独影说完,胸口已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随着风独影的话,丰极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到最后,已只余震惊之色。 “我已证实,她便是当年闽州的那位小姐,她并没有死,如今与韦腾夫妇化作曲姓一家,定居在东溟海边的沛城。”一口气说完,风独影不看丰极的神色,迅速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丰极呆呆站在房里。 出了丰府,风独影跳上骏马,疾驰而去,朦胧的暮色里,一骑仿如电逝。杜康赶忙鞭马追去。 到了风府,风独影跳下马,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杜康忙跳下马扶起她。 风独影借助杜康的挽扶站起身来,如此靠近,杜康可真切的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不由大惊。 一路,风独影手搭着杜康的臂膀,站得直直的,走得平平稳稳,可一回到卧房,她便浑身失力,倒在地上。杜康赶忙抱起她往床榻上放,躺在床上的风独影手抓在胸前衣襟,气息急促,满脸痛苦,直觉胸口被无数的无形丝线勒住,密不透风,紧得见血,似乎下一刻,这种痛苦便要她窒息而亡,便要她心痛而死。 杜康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痛惜又是焦急,却也不能唤人,只忙倒了杯水过来,扶风独影起来,喂她喝下。可才喝了一口,风独影便呛住了,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一般的剧烈,咳得她伏在床上不断呕吐。 杜康大急,赶忙扶她坐起,将她抱住,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风独影趴在他的肩头咳着,干呕着,一声一声,极尽痛苦。杜康一动也不动,只掌心蕴着薄薄一层真气,在她的背上抚着,为她疏通心肺的气脉,然后过得片刻,咳嗽慢慢的缓了,换成了粗重的喘息,最后终于归于平和。 风独影虽不再咳了,可杜康一直不敢动,就那样抱着她,听她气息慢慢平缓,感觉她全身不再痉挛。他以为这般痛苦,她会哭,可她没有泪水,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的伏在他的肩头,所以他也就静静的坐着。 许久之后,他放开了她,她已神色平静,如果忽视那一双木然的眼睛。他为她解开发髻,替她宽去外衣,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替她盖上被子,最后轻步离去。关上房门后,他便站在房前,静静矗立如一尊门神。 那yi'yè,就在一片沉寂中过去。 [注○1]李康成《玉华仙子歌》 [注○2]李商隐《锦瑟》; ------------ 九、昊天不惠1 元鼎三年九月二十日。 这一日,清晨天刚亮,城门刚开,风独影便带着杜康及一百亲信出发了。等到几个兄弟闻讯赶到时,他们早已远去。 同一日清晨,令颉城百姓心生恐惧的久罗山下走来一人,天青衣袍,乌发垂肩,容颜俊美近乎神灵,正是东溟海边才与风独影分别不久的易三; 。他站在山脚下,长久的仰望着眼前雄伟苍翠的久罗山,许久后才轻轻自语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然后他抬步往山上走去,而神秘的久罗山却似敞开了怀抱,欢迎他的探访。 久罗山的主峰有数百丈之高,尽管易三熟悉路径,尽管他身强力壮脚步敏健,可到了中午时他亦只爬到了半山腰。在一块爬满苔藓的山石上坐下,取出干粮与水,慢慢进食。吃了一会儿,忽然一声虎啸传来,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然后走出一头金色的大老虎,正午的阳光透出树梢枝缝洒落,老虎的毛皮便如同最纯的黄金一样光灿灿的耀眼。 易三看到这头金虎,也不害怕,反是露出了笑容,冲着老虎招手,“过来。” 那金色老虎本是对着眼前的猎物一脸凶狠,准备随时扑过去撕咬,这会易三冲它招手,它低低吼了两声,然后警剔的向着易三慢慢走过去。 “老虎兄,哦不对,应该是老虎弟。”易三招着手,冲老虎微笑道,“老虎弟过来,我请你吃肉。” 金色老虎本是虎目圆瞪,低声嘶吼,身躯放低,摆出蓄势待发的扑食状态,可易三一直冲它微笑招手,它慢慢的放松了凶狠、敌对的神态,然后随着距离的接近,它的神态便越发的和缓,等到它走到易三跟前时,已是一脸的温驯表情,并凑过头,伸舌添了添易三的手。 “真乖,这给你吃。”易三将牛肉干全都取出来,喂给老虎吃。 金虎当即叼过,然后埋头大吃,不过片刻便将一包牛肉干全吃了,易三又取出一包肉包子喂它,也不过片刻便吃完了。 “这下可没了。”易三拍拍金虎的头。 金虎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然后跳上山石,四肢一收便在他脚下趴卧着。 “你吃饱了,我也走累了,我们都睡片刻吧。”易三摸摸金虎的背,然后转过身躺下,头枕在金虎的身上,闭上眼睡去。而那金虎竟是无比乖驯,踡着身子,也闭上眼睛睡去。 于是一人一虎便卧在山石上,沐着枝缝里洒下的秋阳,酣然入梦。 过得半个时辰后,易三睁目,看着头顶繁茂的参天大树与自枝缝汩汩而下的阳光,一时神思茫然,然后头下枕着的温暖虎身让他回过神。他坐起身,那金虎便也跟起来,伸着脑袋蹭着易三的身子,哪还有先前的凶狠模样,直似是他驯养的宠兽。 “剩下的路你驮我吧。”易三抬手顺了顺金虎脊背上的毛。 金虎舔了舔易三的手,跳下山石,在地上蹲下然后回头看着易三。 易三一笑,自山石上跳下,然后爬上老虎宽厚的背坐下。金虎站起,驮着易三便往山上走去。 浓密苍翠的森林里,一只金色大虎驮着一名俊美的男子悠然穿行着,若给平常百姓看着,定会以为这是山中神灵出行。 越往上去,树木也越发的高大浓密,阳光照不进来,且林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人若行走其中,定会因辩不清方向而迷失其中。可那金虎却驮着易三毫无阻碍的直往山上奔去,在巨石峭壁间穿梭跳跃,如履平地般敏捷稳健; 。而易三亦是神色安然的任金虎驮着,只是在雾气浓得遮住前路的时候,会抬手挥袖,然后眼前的雾便会两边分散,露出一条通道来。 金虎驮着易三,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山峰高处的一道山壁前。 “好了,辛苦你了。”易三跳下虎背,抬手拍拍hu'tou,“回去吧。” 金虎伸头蹭了蹭易三,然后吼啸一声,便下峰而去。 易三待金虎走得不见影儿才转过身,望向眼前那高达十数丈仿如天屏的山壁,然后抬掌按在山壁上,“开!”一声轻喝,山壁瞬间消失,露出峰顶的真貌。 远处近处,许多大小不同形貌各异的山峰耸立于层层云雾之中,明丽的阳光自天际洒落,映得那些高峰苍翠如碧笋,云环雾绕之下,光采绚烂而缥缈,美得让人以为到了天上。 易三抬步前走,身形瞬间隐入云雾之中,周围尽是雪白一片,肉眼完全无法辨认方向,可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去,约莫走了两刻,隐隐约约已有欢声笑语传来,如此的干净愉悦,仿如天籁。他心头一喜,疾步往笑语声处走去,又行了一刻,终于自云雾中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若是换作另一人到此,定会以为是到了仙境。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是一片广阔的草地,青翠的绿草之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许多的男童女童在草地上玩耍嬉戏,都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一个个眉目晶莹玉雪可爱。在草地左旁的尽头,连接着山峰之处有一片湖泊,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青峰,还映着碧草、野花和那些嬉戏的孩童,清风吹拂,微波缱绻,仿佛是绚丽多姿的画图。 “我终于回到这里了。”易三喃喃着,缓步走在草地之上,看着周围这熟悉依旧的景色,一时心潮起伏。 “看,那里来一个人!” 有孩子发现了他,于是一个个都往他看来,对于眼前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他们没一丝害怕,而是纯然的好奇,然后蹦蹦跳跳的围了过来,仰着一颗颗小脑袋看着他。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从哪儿来?” “你叫什么名?” …… 孩子们围着他问话,而易三心头却颇为感慨,一走五年,回来时却已成陌生之人了。他冲着孩子们微笑,然后眨眨眼睛回答道:“我从天上来的,我就叫神仙哥哥。” 孩子们信以为真,纷纷问着“你是怎么来的”、“你会飞吗”、“你有翅膀吗”、“你能带我们也上天玩吗”等等问题。 “我会飞呀,坐上鸟儿就会飞了……”易三一边回答着一边往前走,那些孩子们也跟着他走。 越过一个草坡,前方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片座落在群峰环绕之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在这深秋之季,这里仿佛是春天,到处都开着桃花李花,烂漫如粉霞白云,桑槐松竹点缀其中,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远处良田沃土,阡陌交错,牛羊哞咩,还有无数的木屋竹楼,整整齐齐矗立,有男男nu'nu于田间劳作,有老老少少于屋前闲坐玩耍,一派安宁欢乐; “爹!娘!有个从天上飞来的神仙哥哥!” 孩子们的唤声引来了大人,当看到那被孩子们牵着的男子时,一个个惊喜的叫道:“三殿下!是三殿下!” “三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三殿下,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三殿下,自你走后,族人们都挂记着你,担心着你,你回来可不要再走了。” …… 许多的人奔来,将易三围在其中,一个个满脸欢喜,关切的询问着他这离开的五年如何度过的。 在久罗山顶,这一片有如仙境般的土地上,住着久罗族人,而易三即是久罗族的三王子久遥。他此刻被族人围簇着,亦满怀激动,一一回应着族人的关怀。 好一会儿后,他才别过那些族人,直往平原的远处,那最北边的山峰走去,那高高的山峰上住着久罗的王族,那里便是他的家。 当他走到峰下,不出所料的已有人拦在了长阶之前,那是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形容俊秀,眉间气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逸出尘。 “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刻下山离去!”那男子气质清冷,说出的话也冷冰冰的。 “二哥。”久遥看着阶前的男子却难掩激动情怀。 这男子正是久罗族的二王子、久遥的二哥———久迤。 听得久遥的叫唤,久迤冰冷的眸子里泛起一层浅漪,但他瞬即敛去,依旧是冷冰冰的重复:“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刻下山离去!” 久遥心底沉了沉,看着兄长,清澈的眸子里难掩伤痛,轻声再唤:“二哥。” 听着弟弟的呼唤,再看着弟弟眼中流露的伤感,久迤虽然面孔依旧是冷冰冰的,心里头却是纠结万分:大哥自己做不来的事为何要叫他来做?眼前的人可是五年不见的弟弟!看他满面风尘,可是已比五年前长高长大了许多,他想做的是走过去拍拍弟弟的脑袋说一声“你总算是回来了”而不是一脸绝情的赶人。久玖,你快来帮我…… 正在这时,忽有一汉子大步奔来,一边大声叫道:“二殿下,我家婆娘方才吃了饭就说肚子痛,可把我急得六神无主的,去医馆里找你,玖王妃却说你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你了!二殿下,我家婆娘才怀了六个月啊,还不到生的时候,怎么这会就肚子痛呢?你快去我家看看吧。”那汉子跑到跟前一把拖了久迤便跑,转身之际看着了久遥,“啊!三殿下回来了?!回来就好!一会上我家来吃饭吧,我酿了好酒请你喝!”口中叫喊着,脚下却没停,转眼间便拖着久迤跑远了。 久遥看着远去的人影,眨了眨眼,然后脸上荡开欢笑,这个久玖,还是那么鬼机灵的。他转身,抬头仰望山峰之上那些依峰而建古朴典雅的楼阁殿宇,片刻,抬步拾级而上。; ------------ 九、昊天不惠2 迈过长阶,穿过宫门,再拾级而上,绕过小亭,穿过长廊,便到了一栋六角楼前,楼阁一半嵌于峭壁之内,一半悬于峭壁之外,楼外云雾飘游,仿佛是天外仙阁。 久遥在楼前站立片刻,然后鼓起勇气推开门,抬头望去,一眼便见一名男子背身立于窗前,正远望楼外的云雾及云雾之下的田野。 久遥跨门而入,唤着那名男子,“大哥。” 久遥的大哥亦即久罗族现任的王―――久邈,在闻得身后的唤声时,本来立定主意不能心软的,可依旧忍不住转过来身。他年约二十七、八岁,形容不似久迤之俊秀飘逸,亦不似久遥之俊美无俦,却直若窗外的碧空流云,清淡素雅; 看着眼前五年不见的弟弟,久邈禁不住眼眶发热,但面上却不显情绪,只是冷冷淡淡的道:“二弟果然放你上来了,但我早已逐你出族,你速速离去。”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天外传来的纶音佛语,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尊贵威严。 若换作五年前的久遥,数翻遭逐,大概真要伤心离去了,可此刻是已在山下红尘里历过五年的久遥,世人察颜观色的那一套早是学会,所以此刻兄长面上虽然冷淡,可眼中流露的情绪却是瞒不了的,于是心头顿吃下了定心丸,不以兄长的冷言为意。况且他的大哥便等于这座山的神,有任何人进入此山他大哥都能够知晓,若非大哥的默许,他根本上不了山,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想来,这五年的放逐他思念着家乡亲人,这些亲人也在念着他的。 于是,久遥耷拉着脑袋,“大哥,我走了好多天的路,走得腿都要断了,才回到这里,你就要赶我走吗?”他声音低低软软的,配着疲倦的神色,凌乱的衣鬓,以及一路的风尘,倒真是十分的可怜。 尽管久邈知道,凭着他们久罗王族的能力,弟弟肯定是用不着走路走回来的,只是此刻看着弟弟狼狈可怜的形容,心头早是软了七分,只是他身为久罗族的王,却有着不能不顾的原则,“你违背祖训与族规,早已不是久罗之人,这里不能留你。” 久邈的话虽是说得狠,可语气却并不冷,而且目中透着期盼之色,久遥一眼便看明了。兄长这是在等他的承诺,只要他认个错,许个永不再犯的承诺,兄长便会原谅他,便会允许他重归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 他看着兄长,脑中闪过一念,于是道:“大哥,破除闭山锁族的祖训,我们也融入山下的百姓之中吧。”这就是被全族视为大逆的话,亦是他被驱逐出族的原因。 久邈闻言,看着久遥,满脸失望之色,“这一方净土绝不许山下那些丑陋自私的人玷污。”他声音变冷,目中已显严厉,“看来你依旧没改,你还是尽速下山吧!” 果然。久遥暗想,脸上却立时展开笑容,“大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急着赶我了。”他走上前一步,看着兄长,敛起眉头摆出委屈之色,“我是想跟大哥说,这样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我以后肯定会严守族规祖训。大哥,我这些年在山下,日夜都想念着族人,想念着你与二哥,只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大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你别赶我走。” 久邈愣了愣,看着面前一脸诚恳认错的弟弟,然后慢慢反应过来。他是误会弟弟了,弟弟是说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他一生居于这久罗山顶,不曾踏出山外,不曾接触世人,所以心思纯粹简单,此刻听得弟弟的话,完全没作他想。更何况他这些年本就念着弟弟,日夜忧心,日夜盼着,如今他肯认错回来,他怎有不同意的。 “只要你不再宣扬那些与山下融合的想法,我便允你重回归族里。” “大哥。”久遥听得兄长的话心绪激动,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兄长,声音沉沉的却透着欢喜,“我再也不会说了,你让我回家吧。” 久邈被弟弟抱住,不由呆了呆,只因五年没见,弟弟早已长高大了许多,倚着的身体也重了许多。想起当年只及他肩膀的清瘦少年,再看如今高挑俊美的男子,他心头又热又软,由不得伸手揽住弟弟,“好。你要是再敢犯……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嘴里这样说着,可声音却是哑了,只因太想念了,也太舍不得了,这是他一块儿长大的弟,是他从小看着宠着的弟弟,却是一去五年不回; 。如果再来一次,他真的宁肯打断了弟弟的腿把他留在山上,也舍不得他再离开。当年虽是发下狠话把弟弟赶出去,可那不过是想逼他认错,想着他一出山必会被山下人吓回来,结果这小子却嘴硬心硬,真的一路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反让山上的亲人、族人为他担惊受怕了五年。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被兄长搂着,久遥只觉得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温暖轻盈的柔波里,放松了心神,放开了一身的shu'fu与紧崩,那样的舒适安宁。 是了,这就是家的感觉,这就是亲人的力量。 以往在山下,无论他住着多么华丽高大的房子,无论他的周围有多少同伴,他心里头都是空的,都觉得身子仿佛浮在半空,怎么也没有脚踏实力的安心感。 如今他终于是回家了! 兄弟两静静的抱了一会儿,还是久邈先回神,放开弟弟,凝眸细看他的容貌。还是那张脸,却又显得不一样了,坚毅了些,也更俊些,更有担当些,是个男子汉了。“你这狠心的家伙,一走就是五年,回头看久玖怎么个惩治你法!” 久遥闻言不由缩了缩脖子,那个青梅竹马的可怕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能逃一时是一时,他扯着兄长的衣袖,颇有些少时撒娇的模样:“大哥,我好饿了,你做饭给我吃吧。” 久邈看了看漏壶,“这还不到饭时呢,你难道路上没吃?” “嗯。”久遥点头,自动略过那顿与金虎共用的午膳,可怜兮兮的看着兄长,“大哥,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我好想念的。” “唉。”看着弟弟那与往日无什不同的姿态,端雅威严的久罗王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做。” 久遥顿时眉开眼笑,“我给大哥当帮手。” 两兄弟出了六角楼,还能听得久遥的唠叨声,“还是大哥对我好!二哥好无情的,一看到我就赶我走。哼,回头我找久玖告状!”他似乎完全忘了眼前的大哥也赶过他,而且他二哥是遵照大哥的吩咐赶人的。 那日,久罗三殿下吃到了久违的兄长做的美味佳肴。 ****** 饱食一顿后,两兄弟便回到六角楼里,一起饮茶消食。 饮完了一杯茶后,久遥以一种非常闲散的语气道:“大哥,我在山下听说颉城府的府吏及五百官兵尽殁于久罗山中。”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凝惑,“有山下的人闯进来了吗?” 久邈颔首。那些山下人就好比老鼠,老鼠闯进了家门,自然是要尽数消灭的。 久遥看看兄长的神色,斟酌了一会儿,然后一脸赤诚的望着兄长,“大哥,我保证不再说那些话我便真的不会说。但我现在却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大哥不要动怒。” 久邈看弟弟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有些稀奇,“三弟你要说什么?” “大哥,我这些年在山下,日夕与他们接触,所以我熟悉他们,也了解他们; 。”久遥望着史长,目光清澈而平和,“大哥今次取了五百多人xing命,必然在山下民间掀起轩然大波,此举实于我久罗百害而无一利。” 久邈听了,眉头一皱,道:“这有什么?祖先有训‘山下之人,欺善怕恶而贪生怕死,凡入山者杀之以儆’,百余年来,我族皆以此法震慑闯山者,才保我族的长久安宁。” 闻言,久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以至只能无奈叹气。他的兄长虽是长于他,可这数年阅历,已让他看尽世人阅尽世情,所以于世事之上,其实他更长于兄长。兄长取那些人的命非关xing恶,非为噬杀,不过是遵循祖辈传下的“凡入山者杀”的祖训,以为只要吓住了山下的人,山中便可恢复清净安宁。 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简单的思维,拿来应对山下复杂多变的世人,却是危险至极。 因为“欺善怕恶”只适于一般人,还有很多是“遇强则强、遇恶除恶”的强者。 “大哥,这条祖训只适于以前。以前是乱世,山下的人只顾着争夺天下,谁也不会注意小小一座久罗山,更不会在意这山中有无死人。而现在山下已是一统,你一次取五百士兵xing命,此事非同小可,若惊动了大东的皇帝,他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若他知道了我们一族之事,那时他又怎容得我们盘踞这久罗山,怎容得我们在他眼皮底下自立一国自称为王。”久遥语重心长的道。 他这番话,若换作其他人听了,定知事态之严峻,定然动容生畏,可此刻他面前的是久邈,是一个自出生以来不曾涉尘世不知外间世态的人,他对久罗山以外的一切皆不感兴趣,他对山下世人的态度全来自于祖辈的遗训。所以他会在厌烦了山下人连番犯山时传下那幅儆诫的麻布朱书,而近月来再无入山者在他看来是他的惩诫与警告奏了效,因此久遥的话于他连危言耸听都算不上。 “山下之人的事与我们无关。久罗山乃我族居住之净土,绝不许山下之人玷污。”久邈的神情与声音里都自然而然的带着对山下之人的鄙夷与冷漠。 久遥听着,顿苦笑不已。 他们一族隐居这山顶之上,与世隔绝,族人生xing淳朴,相互友爱,从无纠葛争战,所以绝不知什么是帝王心xing,也不知什么是权谋之术,更不知什么是王图霸业,他们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住在这山上不与世人相争,世人便也该住在山下不来打扰他们。而且族人世代皆受祖辈所训,认定了山下之人自私贪婪争利好斗,都对山下之人充满了畏惧、厌恶,所以才断绝与山下的一切往来,只守着这一片净土安居乐业。他这五年亦看多了山下人的劣xing,知道族人这样的想法、做法并无过错。 可是……世事无常,而今时势已与从前不一样了。 凭着他这些年的阅历,他有满箩筐的道理,若换作山下的人早就明白了,可在与世隔绝的兄长、族人面前,却是说得再深再透澈也是毫无用处。他的族人绝不愿与山下人往来,他的兄长认定了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族人,保护这片净土不受侵犯。 沉默了片刻,他放弃了说服兄长的念头,因为百多年的观念怎可能一朝一夕便改变的。所以他看着兄长,满脸恳切,“大哥,我是久罗人,我是你的兄弟,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是为族人着想,绝不会害我们的族人; 。你信我吗?” 虽奇异三弟为何这样问,但久邈还是点头,他当然不会怀疑这一点。 久遥松了一口气,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久邈微怔,道:“三弟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为何要说个‘求’字,大哥能帮的自然会帮你达成。” “我只希望着这一次的事,即算颉城府上报了帝都,大东的皇帝也只视作小小匪患随意派个将领前来处理。因此,从现在起,无论谁入山,无论有多少人,我求大哥不要再取他们xing命。反正久罗山这么大,又有大哥在,他们绝找不到这里,等他们找不到匪徒之时,自然就会离开。”那个时候,久遥并不知,帝都里因群臣的dàn'hé而引来了一位他完全未曾料想到的人―――凤影将军风独影。 久邈闻言倒是一愣,“三弟为何这么关心山下人的生死?” “因为我不想山下人的生死给久罗族人带来灾祸。”久遥看着兄长一字一字道,极是慎重,“大哥,我求你应我一次,我只想我们的族人安然。” 久邈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在他看来,近期内都不会有人敢入山的,而且弟弟如此恳切的请求,他又怎忍心相拒。 得到兄长的应承,久遥自从听闻了颉城府的事后,高高吊起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想着,等颉城府这事淡下后,他便去帝都找风独影,将一族情况相告。他知道风独影不是噬杀好功之人,她在听完了他的苦衷后,定能理解并原谅他们一族的行径。而有她从中穿针引线,到时再说服皇帝与其他七将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非常清楚风独影在他们七人心中的份量,他也清楚凤影将军在大东王朝举足轻重的地位。 想起风独影,想起海边那个对着他时常摆出无可奈何神情的女子,他心头顿涌起一股似甜还酸的滋味。 等到大东皇帝不再追究久罗族的事,他便带她来久罗山,让她看一看他们一族的居地,她一定会喜欢这一片与世无争的土地,这里会是她的休憩之所。他的兄长与族人定也会喜欢她的,那个看似很冷漠高傲实则善良体贴的姑娘。 想着想着,久遥目光望向窗外,唇边衔起自信开怀的微笑。 从那日起,在外流浪五年之久的久罗三殿下久遥便算是回家了。 离家太久,所以回来一切都觉得新鲜,每日里就在族里这家窜来那家窜去的。族里的人眼见着多年不见的三殿下回来了,家家热情zhāo'dài,个个关怀备至的询问他这些年在山下过得如何?于是久遥便把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遇到的奇人奇事拿出来说,族里人都不曾见识过,自然觉得十分的新奇有趣,那些孩子们更是爱听,日日跟着要听故事,他也乐得讲。 不过,他确实再也没有讲过“与山下人往来”的话,他知道说这话族中谁都听不进去的,他只讲“故事”。他想这些故事会让族人们了解山下人的,一日不行一月,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总有一日,族人会认同山下人,愿与山下人交往融合的。 在他的计划里,一切都那样的妥当而美好。; ------------ 九、昊天不惠3 九月二十七日。 风独影一行到达青州,但她只在青州停留了半日,点齐了两千“雷动骑”后即直奔青州最南边的颉城。 两日后,风独影抵颉城。 颉城府尹安靖虽说是奏请帝都派能将剿匪,可他万万没想到派来的会是威名远扬的凤影将军,所以他受宠若惊之余赶忙诚惶诚恐的出城亲自迎接这位帝都贵客; 风独影到了颉城府后,即命安靖去寻几位七十到百岁左右的老人。 安靖虽不解,但对她的命令岂有不从,于是赶忙派人去寻,果然当日便找到了四位老人,最小的七十八岁,最大的九十五岁。 将四位老人请到府衙,风独影亲自接见,待饮过一轮茶水后,她询问几位老人可有知晓久罗山的,无论是什么事都可说。 几位老人说的大多是差不多,只说祖祖辈辈们都说久罗山是进不得人的,至于为什么进不得,那说法就多,山里有虎精啦狐妖啦鬼怪啦等等。 只那位九十五岁的老人说的略有不同。他道在他的父辈口中曾听说过他的爷爷是采参人,常年都在久罗山里采参,但在百多年前,忽然有一日,无论是打猎的采参的砍柴的……进山的时候都像鬼打墙似的,转来转去就是进不了山。都以为山中出了什么脏东西,便请来和尚术士作法,可都没用,照旧进不去,偶有一两个能进去的,却再没回来了。于是久罗山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入山了,这久罗山便成了无人的荒山。 风独影听过后,目光瞬一眼府尹。安靖不由打了个寒颤,只是他并非本地人氏,又今年六月才自幽州府调任这颉城府尹,哪知这久罗山是进不得的。 送走几位老人后,风独影默默思索。从久罗山上飘下的“麻书”并结合这几位老人的说词来看,大约可推敲出盘踞久罗山的匪患是“久罗王”。他们能霸占久罗山百余年足可见不同寻常劫财掠物的山匪,这么多年来入山者皆有去无回,要么为其所杀,要么为其所关;至于那些转来转去入不得山的,定是山中设有机关或阵法,寻常百姓不识这些只当是妖鬼作怪。思量过后,她决定将雷动骑暂留在颉城,自己领着杜康与一百亲兵先去久罗山探探情况,否则冒然领兵入山,只怕会犯前车之鉴。 于是十月二日,风独影与杜康及一百亲兵出了颉城,奔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久罗山下。 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山,在明丽的秋阳之下,满山树木青翠与金黄相间,显得无比的瑰丽雄伟,实不像鬼魅妖魔所在。他们一行歇息了片刻,便将马匹留在山下,徒步上山,可才踏入树林里,便一股浸骨的寒意袭来,明明还未立冬,却冷如深冬,百名亲兵顿全都打起寒颤,身上的铠甲亦因颤动而叮叮作响。 风独影顿时止步。她与杜康内力深厚,自不惧这点寒意,可这一百士兵乃是凤影骑里挑选的精兵,皆是身经百战功夫过人,跟随着她风霜雪雨走过,绝不至因这一点寒意而禁受不住打颤的。 看来这久罗山很不简单。 她当即命令百名士兵回到放置马匹的地方等待,她与杜康上山一探。士兵们虽不敢抗命,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愿意让主将去冒险而自己呆在山下。 “将军,还是让我等跟随您一道去吧。”士兵的领头百夫长道。 风独影摇头,“山中若有险,你们跟去反受牵制。”她与杜康一身功夫可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若山中真有绝世高人或是凶险机关,斗不过时也足可自保逃命。 听了她的话,士兵们自然再无异议。 风独影看一眼前方神秘莫测的密林,又加上一句:“若万一……天黑之前我们没有出来又未发信号,你们绝莫入山相寻,即刻禀报帝都; 。”她回眸看住百夫长,声若金石,“这是本将的命令!” “是!”百夫长领命,与众士兵出山等候。 风独影与杜康继续上山,沿途杂草过膝,到处都是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将天空遮住,以至光线十分暗淡,脚下踩过都是软软厚厚的腐叶,杳无人迹。 两人走到约莫两刻,风独影忽然停步,杜康自然也停步。 尽管树林里光线暗淡,但处久了习惯了便也能看清了,何况以风独影的功力黑夜视物亦很寻常,所以这一片树木在她目下无所遁形。看了片刻后,她道:“看来这山里的‘妖怪’还懂奇门遁甲之术。” 杜康移目看她。 风独影再往前走出十步,然后站住,目光在前方、左右仔细巡视,片刻后才道:“果然如此,这些树皆是按九星八门八方而排出的‘迷踪阵’。每一株树都有数尺粗,显见树龄百年以上,那么这‘迷踪阵’便是在百年以前种下这些树时便排下了,八方八阵,再八阵八方合一阵,整个久罗山都在这‘迷踪阵’之中,难怪无人进得了山,常人哪里懂奇门遁甲,自然是有来无回。” “这阵法厉害?”杜康问。 “百多年都无人进得了,你说厉害吗?”风独影凤目里射出亮光,那是遇见厉害对手时的兴奋。 杜康一听,便道:“那我们去寻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再来。” 风独影摇头,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奇门遁甲术当世无人能出玉先生之上,我从师于他,虽不似三哥、四哥那般精通,但要入这久罗山却是不难。” 杜康只重她的安危,跟随她多年自然知她的本事,所以见她如此自信,当下不再说话。 “等下入阵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有反应,你只要跟着我的脚步走就是了。”风独影嘱咐她。 杜康点头。 “那走吧。”风独影抬步前走。 杜康跟随其后,一走入阵中,便觉四周树木仿佛会自行移动一般,瞬间便换了位置,方才看到的与眼前看到的已完全不一样了。他当下赶忙收敛神思,一步一步踩着前面风独影的脚印走。只见她一忽儿左走几步,一忽儿前行几步,又一忽儿却是后退数步,走得十分的杂乱无章,若非她先前已叮嘱过,杜康这会只怕要走错跟丢了。就这样,仿佛是昏头昏脑的走着,一路上还撞见一些白骨腐尸,显见便是以前那些入山后再也没回去的人。过了约莫四刻的样子,耳边听得风独影一声轻语,“是了,生门在这。”然后便感觉肩头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她提着跃过了数丈,落地时,只觉周身一松,呼吸间的不再有那些陈腐腥臭之气,草木的清新沁入脾肺,瞬间心神一爽。 风独影回首看着方才走过的树林,“这山这么大,这阵这么广,年复一年下来,亡魂只怕不比我剑下少。” 杜康默然。 “走吧; 。”风独影转身。 两人继续上山,这一路上却满布灌木荆棘,几乎是让人寸步难移,两人只得拔出宝剑劈开一条路来,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终于穿过了那片荆棘林行到了开阔之处,还没得来及松一口气,忽然耳边听得有野兽鸣啸,鼻间亦闻得腥气颇重,两人顿生警觉,停下脚步。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四面八方的密林里忽然走出许多的兽群,狮子、老虎、豹子、豺狼……不下数百只,只只盯紧了两人,凶狠低吼。 “呵……”风独影轻笑一声,“若是有幸运者走出了‘迷踪阵’却也难逃虎口……”她话音未落,那些猛兽已向两人扑来。两人提气纵身跃上高树,野兽顿时扑空,然后一只只仰头望着树上的两人,便又往树上爬来,动作敏捷。两人赶忙往别的树纵去,地上、树上野兽穷追不舍,两人便以高树为点于半空中飞跃前行,其速如风,底下那些野兽再快却也是追赶不及。 约莫飞跃了两刻,再也听不到野兽的鸣啸,两人才停步,饶是功力深厚,落地时也有些气息急促。 休息片刻后,杜康望向风独影。 “在深山老林遇上几只虎狮不奇怪,但遇上这么一大群便奇怪了,定是受什么驱使。”风独影声音冷澈,眉间锐气如剑,“本将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鬼怪’有如此神通!” 再往上走去,山势陡峭,两人步步小心。走着走着,山中忽然起了雾气,先是薄薄的,但可看清一丈以内之物,可慢慢的越来越浓,到最后触目尽是白茫茫一片,两人近在咫尺却也看不清对方。好在两人耳目灵动又长久相处自有默契,才不致走失了。 风独影正觉这浓雾有些奇怪时,忽见前方丰极穿云拂雾而来,墨裳玉面风神萧散,她心头惊喜,不禁前走几步,蓦然丰极身旁又现一人,却是凤冠霞帔清丽无双的曲殇。她瞠目,不敢置信,想这定是幻觉,赶忙闭目敛神。可方才所见,是她不能承认却又深深恐惧的,一时如坠冰窖,身冷心颤神思浮动,忍不住再次睁目想要确认,便见一丈之外,丰极、曲殇两人执手相牵,冲她盈盈一笑,然后转过身,仿似仙人般于白雾之上飘然飞行。她心头一痛,神思大乱,不由自主的便飞身追去,刹那间脚下一空,身形急剧下坠,而丰极与曲殇却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往九天之上而去。 “四哥!”她大声叫唤,惊惶而悲恸。 “公子!将军!”杜康循声扑向风独影。 浓浓的白雾里,两道人影一闪而逝。 那时,在久罗山顶,于幽室静坐冥想的久邈澄若明镜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他的眉心,亦浮现一道青色灵痕,然后倏忽隐去。 那时,久遥正对着他的二嫂、曾经的未婚妻说:“久玖,我在山下认识一个女子,她长得比你高,比你苗条,皮肤比你白,头发比你黑,眼睛比你亮,眉毛比你长,鼻子比你挺,气势比你强,武功比你厉害,名声比你响……总之,她什么都比你高强十倍。” “那她愿意嫁给你吗?”久玖挺着五个月的肚子问。 久遥殿下顿垂头丧气,“她有心上人了。” “那你穷炫耀什么。”久玖嗤之以鼻。; ------------ 九、昊天不惠4 日头一点一点西坠,时光一点一点流逝,久罗山下的士兵最初的信心满满随着天光的黯淡慢慢变得焦灼心慌,当天全黑下来时,所有人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罗汜!沈丁!你们速回颉城,以星火令将此事飞报帝都!”百夫长当即下令。 “是!”两名士兵领命后。 报信的两名士兵飞驰而去后,余下的人在原地搭起帐蓬,燃起篝火。尽管在此之前,那些入山者都是有去无回,但风独影在他们心中是有如天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他们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相信他们的将军会平安回来。 他们并不知,这世间有着盖世武功亦无法抗衡的力量。 帝都里,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宁静远。那会,他正与府中一名美姬在鉴赏一尊白玉观音,听得禀报后,那尊价值连城的无瑕玉观音自他手中脱落,瞬间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大人; 。”美姬惊呼。 可宁静远听不到她的叫唤,他定定看着赵空,似乎不大相信他禀报的事,可是赵空是他的亲信,怎么可能会骗他,那么七妹是真的出事了?脑中这么一想,顿眼前天旋地转,全身如被抽了力气,直往地上倒去。 “大人!”赵空忙扶住他,并问,“可要派人去禀报?”他问的自然是另几个兄弟。于是宁静远回过神了,然后转身便往府外跑,“快,快去找老四……不行,这回找老四也没用!快,备马车,我要去二哥府上。赵空,你快去老五那里,让他快去老四府里守着!” “是!”赵空忙答应了。 但帝都里并非宁静远一人收到了颉城报来的消息,有的人与他几乎在同一刻知晓,有的人比他稍晚一刻。有的人深思熟虑后决定保持沉默,有的人抚掌雀跃机会来也。当某些人以“凤影将军失事”而筹划谋算之际,宁静远的马车驶到了皇府。车还未停稳,他便跳下了马车,跨过门槛便叫唤着“二哥!二哥!” 皇府里的人眼见他冲进来都是惊诧不已,有仆人上前招呼,“宁大人,我家大人在后院练功,小人这就去唤,大人您先去厅里用茶……”话音未落,宁静远已直奔后院而去,远远的瞅见了皇逖,“二哥!” 皇逖闻声抬头,望见他不由皱眉,“怎么了?” “二哥,不好了,七妹出事了!”宁静远一张白脸透出青色,声音都打着颤,只眼神依旧维持着冷静。 皇逖当即面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暂时还不大清楚,但二哥你快先入宫去,大哥那里就靠你稳住了。”宁静远扯着皇逖便往外跑。 “大哥只有四弟才劝得了……”皇逖话未完,宁静远已打断了他的话,“二哥,这时候还能指望上老四吗?出事的是七妹!老四那里我已吩咐赵空去唤老五了!”出了府门,他即把皇逖推上马车,“二哥,这时候你得保持冷静,千万得劝住大哥!” 皇逖目光冷冷的,“回头你给我说清楚,要是七妹真出事,我踩平了久罗山!” 想着颉城传来的消息,宁静远心底一沉,可这时没法也不敢深思,只吩咐车夫,“去皇宫!” “驾!”车夫扬鞭,马车奔驰而去。 宁静远看着马车远去,胸膛里的心砰砰的急剧跳着,可脑中却无比的清醒,反复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乱,千万不能乱,他还得去六弟、八弟那里!吩咐皇府的人另给他备马,然后直奔华府、南府而去。 只是他骑着马在街上被一群百姓拦住了。 “宁大人,听说风将军被久罗山的山匪杀了,是不是真的?” 宁静远愣住,看着围在他马前的百姓,想他们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还说风将军死得极惨,被山匪五马分尸后将碎尸抛下山来!” 宁静远眉头一皱,望住那说话的汉子,“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就方才有人在说……”那汉子转头去寻人,“咦?人呢,怎不见了?” 可围着的百姓却顾不上寻方才放出消息的人,只管追问着宁静远; “大人,风将军真的出事了吗?” “大人,风将军真的被山匪杀了?” “大人,风将军真的死得惨吗?” …… 这些都是些平日敬慕风独影的百姓,方才闻得消息十分的震惊,正难以置信之际却撞上经过的宁静远,于是有了这拦路求证的一幕。 宁静远沉默的看着马前围着的百姓。七妹失事的消息不过刚刚传回帝都,此刻却已在街头巷尾传说,而且故意说成“五马分尸后抛尸荒山”这等凄惨死状,显见是有心之人的有心之为,而为的是……他心头一沉,顿顾不上回答这些百姓,鞭马前行,只盼着能赶得上。 当宁静远赶到华府时,正撞上从里急急奔出的华府总管。“何事这么匆忙?”他稳住身形。 “宁大人?对不住了,撞着您了。我家大人吩咐我赶快去请大司农丞黄绶大人过府。宁大人,您来了就好,快去看看我家大人,他把腕上的豹头金镯子全都捏成了碎沫了!”华府总管一脸惊恐的说完便又快步出府而去。 宁静远暗叹,还是迟了一步。能让爱金如命的华荆台碎金成沫,定是那“五马分尸”的消息已传入了华府。 等他从华府出来赶到南府时,却被南府的总管拦住了,“宁大人,我家将军的剑和马都备好了,他让我跟您说,出兵的时候叫他一声。” 宁静远顿住,“你家将军在哪?” 南府总管摇头叹气,“我家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吩咐了谁来也不见。” 宁静远默默转身离去。别看这个八弟平日里最爱哭闹,可他真正痛哭之时却是不肯给任何人看到的。他想,这刻只怕不止帝都街头有此传闻,皇宫里的大哥定也听到了。 已无法阻止了。他轻叹,翻身上马,往丰府而去。 到达丰府里,府里看起来很是平静,就如同往常一样,府中仆从各自忙活,见着他来了亦如平常一样热情招呼。问及大人在哪时,答曰书房。于是宁静远往书房走去,到了院前便见石衍木桩似的站在门外,见他来了也没什么反应。 书房里,白意马坐在正对门的一张坐榻上,正愁容满面眼神忧伤。 宁静远走入书房,悄声问他:“怎样?” 白意马默默指指书桌。 桌前丰极正在作画,宁静远一愣,想这种时刻他竟还有雅兴画画,于是移步走了过去,待看清桌上的画纸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书桌上满满一桌的画,每一张画的都是阴森可怖的“阎王斩小鬼”,而丰极正在画的依旧一样,只见他提笔一扫,小鬼的头颅便断落于地,一滩朱色在纸上晕开,就仿佛是流出的殷红鲜血; “四弟。”宁静远唤一声。 丰极抬眸,那目光无法形容,仿佛是浸着寒冰的利剑,又仿佛是燃着烈焰的火山,看人一眼,便似可刮一层皮烫一层肉!“三哥,大哥怎样?” 听他这样问,宁静远暗想他果然是他们兄弟中最为理智的,“二哥去了。” “喔。”丰极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作画。 “四弟……”宁静远刚开口,丰极便打断了他,“三哥,这回该你坐镇帝都了。” 宁静远一呆,半晌后只能默然颔首。 转眼间又一幅“阎王斩小鬼”完成,丰极搁笔,“那我们入宫吧。” 皇宫里,自皇逖入宫,便将栖龙宫的所有内侍、宫女全赶出,命令他们十丈以内不许留人,所以并无人知晓栖龙宫里如何。当宁静远、丰极、白意马走入栖龙宫时,曾经富丽堂皇的皇帝寝宫仿佛遭遇狂风扫过,已是一片破败狼藉,到处可见宝剑砍划过的痕迹。 见此景况,宁静远已彻底的明白那些人谣传七妹死得惨烈的原因了。 痛令智昏!怒令心迷! 那些人要的就是他们兄弟的失智之为! 即算他们在下一刻便清醒回神,怀疑消息的真实,可在最初闻知的刹那生出的悲痛与震怒已刻在心头!更何况随后而来的真实消息是“风独影如同颉城府的那些府吏及五百士兵一样,入了久罗山后再没出来!” 所以,他们依旧不会改变决定。 因为出事的是风独影,是他们七兄弟最宝贝的妹妹! 一路静悄悄的无一丝人影人声,直到走入寝殿后的回廊才看到皇逖的身影,他静静的如一杆枪一样笔直矗立在回廊的尽头,而在回廊下方的台阶上东始修抱剑而坐。当他们三人走到跟前时,东始修抬头,长发披散,双目赤红,如噬血修罗,“朕要荡平久罗山!” 天子之怒,必liu'xuè千里! 天子之痛,必伏尸百万! “七妹的本事你我兄弟最是清楚,这世间能……”宁静远顿住,一个“杀”字怎么也出不了口,他心中亦不能也不敢相信风独影会就这样死了。“这世间能打败七妹的寥寥无几,所以久罗山上定有不寻常之处,大哥,我们必得有万全之策才行。” 听了宁静远的话,东始修移眸看住丰极,语气森冷,“四弟,久罗山中便是住着神佛,朕也要叫他们血溅三尺烟飞灰灭!” 丰极颔首一笑,仿若碧落天人拈花微笑,慈悲却又无情,“大哥,伤七妹者,是神杀神,是佛杀佛!” 栖龙宫里的几兄弟此时此刻俱是目光冰冷,他们是大东王朝的主宰者,他们掌握着天下的命脉,他们的满腔仇恨普天之下无人能承受。; ------------ 九、昊天不惠5 元鼎三年十月五日。 大东皇帝东始修率两万铁骑自帝都出发,随行有丰极、皇逖、华荆台、南片月。这便是一生大小征战无数功勋盖世的威烈帝与七王在被后世崇仰之余亦最令后世争议诟之的一次血腥征伐———久罗夷族。 而那时刻,久罗山上依如往日美好无忧。 久遥躺在草地上,与孩子们说着山下的奇闻趣事,他满心的期待着族人与山下人融合的一日。 十月十二日,东始修抵达颉城。 皇帝御驾到来震惊了整个颉城,百姓夹道围观,人人争睹天颜。当看到万军之前那并肩而行的五骑时,百姓们虽是认不出谁是谁,可马背上五人的英姿雄风已叫他们惊叹不已,暗赞他们的陛下与将军真是英伟无伦。 可与世隔绝的久罗山上,并不知山下铁骑逼来,并不知血祸即至。 十月十三日大早,久遥去寻大哥久邈,却见二哥久迤也在,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皆是双眉微锁,似为什么所困扰。这样的神情极少在兄长脸上出现。 “大哥,二哥,怎么啦?”久遥问。 见他来了,久邈微有犹疑,但最后还是道:“山中有两个人。” 久遥闻言顿时紧张,“大哥,你答应我不再伤人xing命的。” 久邈看着弟弟皱了下眉头,“山下‘迷踪阵’我已撤去了术法。” 久遥一听放心了,“那么那便是普通的‘迷踪阵’,有人入山也只会在阵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山去。”他看久邈依旧锁着眉头,生怕兄长又要出手,便又加上一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大哥你随他们去就是了。” 久邈听了露出一丝无奈,道:“那两人过了‘迷踪阵’,也过了‘百兽林’,而且也入了‘迷心阵’,但到如今已十来天过去,依旧活着。” 久遥顿时扬起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自他们一族隐居至此,别说过这三关,便是第一关都从未有人过得了。“这两人是本事好?还是运气好?” 久邈闭目凝神,然后眉心浮现一道青色灵痕,片刻,他睁眼,道:“那两人其实已出了‘迷心阵’,如今他们只是陷在‘雾障’之中迷失了方向在山中乱走,否则只怕早就找到这里来了。” 闻言,久遥暗暗心惊,于是起身道:“大哥,我去找那两人。” 嗯?久邈、久迤都疑惑的看着他。 “我去把那两人引出山去,他们平安出山后自然会向世人炫耀宣扬,如此一来,山下的人便只会认为以前的人之所以没能回去,只是因为山中地形过于险峻复杂,他们迷失了方向饿死在山中,还有的可能是被猛兽吃了。”久遥解说道,“这样久罗山也就只是一座平常的大山,不会再引起大东皇帝的注意了。” 闻言,久邈、久迤沉默。 可久遥不给兄长拒绝的机会,转身就往外跑去,“大哥,你快撤去山中的‘雾障’,我才好寻人,不然我也得迷失在山里; 。” 眼见眨眼间幼弟便跑得不见影儿,房中两个哥哥面面相觑。 “已撤去了术法,如今再撤去了‘雾障’那我便再也感应不到山中任何动静了。”久邈犹疑着。 久迤想了想,道:“只是一日应该无事,等到三弟引人出山后再施就是。” 久邈想只是一日,便也就应了。 他们却不知,那一天清早,已有两万铁骑自颉城出发,直奔久罗山而来。 久遥下了山顶,果见山中雾气散去,只是久罗山方圆数百里,却是去哪里寻那两人?唉,刚才跑得太急,都忘了问大哥那两人的大概方位了。不过他也没想回头去问,这个把月来一直呆在山顶,让这些年在外跑惯了的他有些闷了,正好趁这机会四处转转。这么想着时,前方树林中一头浑身灿金的老虎忽然冒出,直冲他奔来,到了跟前围着他直转,hu'tou时不时蹭着他。 久遥见正是那日驮他上山的金虎,当下脑中灵光一闪,大喜过望,“老虎弟啊你来得正好。”他跳上虎背,抬头抚了抚hu'tou,“老虎弟啊,你既是这山中之灵又是百兽之王,就请你带我去找那两个人吧。” 金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点了点头,便驮着他往山下奔去,还不时的虎啸两声,然后周围林中亦不时响起兽鸣,一呼一应的仿似交谈。 在金虎驮着久遥飞纵于山林之时,在久罗山的北面山脚下,两万铁骑浩浩奔至。大东皇帝与皇逖、丰极、华荆台、南片月四将仰头观望着矗于眼前宁静雄伟的大山。 “便是这座山里,七妹没了消息。”皇逖手落在腰间剑柄上。未找到风独影尸首前,他们心中依存着一丝希望,所以从不肯说一个“死”字。 “把这山踏平了,便找到七妹了。” 丰极的声音平静而冷峻,不同于往日宽袍缓带的风雅蕴藉,此刻他身披玄甲腰悬长剑,神清韵远威仪自若。 “老四。”东始修看着他。 丰极点头,马鞭一甩,便纵马入山,华荆台、南片月领五百精骑紧随其后开路。 半个时辰后,东始修抬臂一挥,与皇逖率两万铁骑驰往山中。 那时,久遥骑着金虎已远在数座山峰之外。 从朗日高悬到日暮偏西,眼见着一天都快完了,可久遥却还是没寻到那两人,而金虎一直驮着他往南走,一点也没停下的意思,只是一路不时虎啸,与山中野兽呼应。 “那两人到底走到哪去了啊。”久遥坐在虎背上喃喃自语着,“这都到南峰了,从北走到南,几乎都贯穿了整座久罗山了,这可是有一两百里远了,他们也太能走了。” 说话间,金虎已驮着他到了一处山谷,然后停在一座山丘上。久遥正疑惑时,忽然从前面山岰传来了话语声; “这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老走不到头?” “属下也不知,但属下以为,我们先爬上峰顶,到时登高一望便可知方向了。” 久遥闻声大喜,终于找着人了。 那边说话的两人转过山岰,一眼便看到前边山丘上一名男子骑着一头金色的大老虎,山风猎猎,衣袂飞扬,仿似是山神降世般威风凛凛。 “易三?” “是你!” 两边的人看清了对方都是惊异不已。 “原来是你!”本以为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的人却在此时此刻现身,久遥心头抑制不住狂喜之情,跳下虎背便往风独影那边跑去。风独影本也是往他这边快步过来的,可只隔三丈远时,她猛地停步,喝道:“你站住!” 久遥闻声忙收步,“怎么?” 风独影抿了抿嘴,犹疑了片刻,道:“本将……有几日不曾洗手了。” 久遥愣了愣,看着风独影,上下一打量,顿时明白,不由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直接说你许久不曾洗澡身上臭不就行了……哈哈……没洗手,这等借口亏你找得出来。” 被戳破了借口,风将军恼羞成怒,抬袖一拂,一道劲风扫过,隔着三丈远也将久罗三殿下扫翻在地,摔个五体投地。 那金虎眼见她攻击久遥,忙自山丘上跳下,对着风独影便扑了过去。风独影还不曾动,杜康已上前一拳便将金虎击倒在地。 “别,老虎弟,是自己人。”久遥赶忙自地上爬起去安抚金虎,并望着风独影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风独影问他。 这一问却是两人同时问出,话落之际,两人同时一怔,然后看着对方不语,心中皆是惊疑不定。 “你不是回帝都了吗?为何会在此?”久遥心头生出不好的预感。 风独影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清明冷利,默然片刻,她才道:“颉城府数百人丧命久罗山,本将奉旨剿匪。” 久遥心底一沉,他虽知数百官兵在久罗山无声无息的没了颉城府定会奏禀帝都,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派来的人会是风独影,按理讲这等“小小匪患”怎么也轮不到凤影将军出马。“你既然奉旨剿匪,那怎么就你两人?” “入山之时,觉得山中古怪,便只领着杜康入山探查情况,其余将士皆在山外等候。”风独影道。 久遥松一口气,想幸好来得及,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大叫不妙,“你们是不是已经入山十来日了?” 风独影点头,“这山中雾气很是怪异,十来日都不曾消,好像是故意困着我们,直到今日才是散去,可我们这些天一直在雾中乱走,现在也不知道走到那里了; 。” 那日雾中,风独影与杜康被幻觉所惑,神志迷乱中失足跌下山谷,但跌落途中冷风袭面顿让两人清醒过来,危急之刻两人拔剑刺入山壁,然后再攀着壁上的藤蔓安然落地。虽是xing命捡回来了,但蒙蒙白雾里,根本无法辨清方向,两人便等在原地,想等雾气散了再走,可等了两日雾气一直不散,所带干粮与水也只三日份量,即算是仗着体子好功力深可以省着吃喝,那最多也就撑十余天,所以一直等也不是办法,便只有不管不顾的继续走了。自然,这种事风独影是不会说,她不是在战场被名将打败,也不是决斗中被高手真刀真功夫的击败,而是被幻觉攻破心防而至迷失神志,那于她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糟了糟了,你的那些将士可千万别乱来呀。”久遥大为着急,“快快,我们快出山去,让你的人知道你平安无事。” 风独影却不动,只盯住久遥,问:“易三,你为何在这山中?”暮色里,她一双凤目明利如宝剑,直刺久遥心头。 久遥顿了一下,知道不说清楚,这位凤影将军是绝不会走的,于是道:“我本名‘久遥’,就是这久罗山上久罗族之人,‘易三’是我在外游历时用的化名。” 风独影一怔,片刻笑了笑,略带讥诮,“易名换姓之易,果然。” “至少我排行第三是真的。”久遥看着她,心头一时有些理不清的苦,可此刻却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我们马上出山好吗?路上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的。” 风独影冷哼了一声,然后席地盘膝坐下。 久遥一见她这姿态不由更急了,“这真是赶着救命啊,我们快走吧!” 一旁的杜康默默叹了一声,替他家将军那貌似任xing无理的行为作出解释:“我们困在雾中十来天,现在又累又渴又饿,哪有力气健步如飞出山去。” 久遥恍然大悟,赶忙贡献出自己带来的干粮与水。 “你可以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把要说的一次说完。”风独影淡淡睨他一眼。 “好。”久遥点头,先转身拍了拍金虎的头,“老虎弟,烦你再找两个同伴来。” 金虎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然后转过身跑了,很快便不见影儿。 风独影看着久遥的举动,想起这座神秘莫测的久罗山,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这山中久罗族之人,是否你们一族皆有异能?” “你听完我的话后便能知道。”久遥走到她的对面坐下。 “你坐开点。”风独影却抬脚踢他。 久遥却不生气,反是看着她,脉脉含情似的道:“我们久别重逢,你虽然十来天没洗澡了,我也会不嫌你臭的。” 闻言,风独影耳根一热,冷冰冰的喝道:“滚出本将一丈以外,否则本将割了你鼻子!” 眼见风将军又要恼羞成怒,久罗三殿下识时务为俊杰,“是是是,我滚开,你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好上路。”; ------------ 九、昊天不惠6 等久遥真坐到一丈外,风独影才接过杜康递来的已撕成小块的干粮吃起来。 “怎么说我也救你两次了吧,你就不能对我温柔客气点?”久遥坐远了故作抱怨,“我记得你们女子常爱说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我说要是我救你第三次,你要不就以身相许算了?”他说着那话时,面上笑盈盈的,眸光清澈而深幽,叫人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哼。”风独影一脸不屑,“说不定下次就是我救你了,到时你要不要嫁给本将军以报大恩?” 闻言,久遥摆出认真思考的神色,最后摇头,“怎么说本公子也是个大男人,哪有嫁你的道理; 。” “入赘就是了。”风独影唇角微勾。 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令得久遥心神一荡,但好在神智未失,忙连连摇头道:“入赘后定要被你那些兄弟欺负得很惨,想当初……”他话一顿,才道,“入赘不划算,还是我娶你的好。” 一旁的杜康看着他们的对谈颇是奇怪。他跟在风独影身边这么些年,熟知其xing,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对将士那是令出如山,对百官那是公事公办,除去她的兄弟,对其他的人从来是不假颜色的,可便是亲近如她的兄弟,似乎也不似此刻随意轻松。想到这,不由“咳咳”两声,然后将水囊递给风独影。 久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杜康,然后注目风独影,神态极是认真的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一直挂记着的愿望吗?” 风独影一愣。 久遥却又自顾道:“我一直记挂的便是族人的平安,否则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过得有多逍遥快活,我都不能安心。”他说完凝眸看着风独影,“这便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只要能实现则可死而无憾。” 风独影闻言微怔,心头刹时有思绪万千,望着眼前那双如琉璃无垢仿能照见人心的瞳眸,她缓缓道:“第一愿天下太平,第二愿八人情谊永在,第三愿死去的人能安息。”说到最后一愿时,杜康忍不住抬眸看她一眼,目中有什么幽幽闪过。 听得风独影的愿望,久遥微微惊讶,然后淡淡一笑,似乎对于她这样的三愿并不奇怪。 风独影提起水囊仰首灌下一口水,然后看着久遥,“现在说说你们久罗族吧。” 久遥颔首,轻声启口,从而揭开了久罗山的神秘面纱。 ****** “大约是在一百三十年前,我们的祖先从碧涯海上来,定居久罗山,这便是久罗族的由来。” 风独影略略思索,道:“一百三十年前正是前朝崩乱之时。” “嗯。”久遥点头,“据族中文献记载,祖先是因厌倦了权利争斗所以带着族人渡过碧涯海,想寻一片净士安静度日,上岸后见这久罗山幽静辽阔杳无人烟,于是便领族人上山,隐姓埋名抛却过往在山顶住下。一族安顿后,祖先主张闭山锁族,即是要族人永远不离开久罗山,外人也绝不允许进入久罗山,这样与世隔绝,才可保族人不受外间名利私心的影响,永保淳朴友爱,永保久罗的干净安宁。” 风独影闻言挑眉,有些不以为然。 “祖先的这一主张遭到了他好友的反对,好友认为即算与世隔绝缔建一个世外桃源出来,猎户、参户、樵户等等穿梭山中又怎能保证他们不会有一日碰巧进入族人居地?那时候,若知有如此隐密安乐之乡,反会招致贪婪之辈的窥图。祖先便道施下术法,让外间之人永远也入不了山便好。好友更是反对,认为施以术法会伤害那些入山的无辜xing命,有失仁德,这样的杀戮只会为族人招致灾祸。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君怎能容得他人盘踞其下山岳,当他派兵征讨时,你的术法可敌千人、万人,可你敌不了百万之军!所以好友认为,这久罗山如此之大,族人居于山顶,平常绝少有人进出,已可保清净安宁,勿须再施术法阻绝,而该是让族人知晓外间世事,也让外间之人知晓久罗一族,这样互为往来和睦相处,才是长远之道; 。” “你祖先的这个好友倒是看得透想得远,你的祖先却是过于偏激狭隘。”风独影直言道。 久遥苦笑一声,继续道:“祖先与好友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便召集全族征询意见。那时族人好不容易自争斗中摆脱,得这一片安乐净土,所以全都支持祖先的意见,结果祖先的好友被族人驱赶出山。” 风独影听到这顿想起了久遥也曾说过他是被家里赶出去的,“你难道也是因为这样所以被赶了出去?” 久遥点头,面上现出淡淡无奈之情,“好友被赶出后,我们一族便禀承祖先理念,闭山锁族,居于山顶。我们的祖先便是久罗族最初的王,他生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分别生有一个儿子,然后代代相传,历代王族皆只有三位,传到如今,便是久邈、久迤与我。每一代的三人虽非同父同母,但同为王族一脉相承是以代代兄弟相称,且自幼一同长大,其情份与亲兄弟无异。而我们久罗王族的血脉有点不同常人,我们血脉里天生带有一种灵力,可令鸟兽对我们生出亲近之情从而驱驶他们,另外最大的用处便是方便施展术法。平常人要施术法必是要选极有慧根之人经过许多年的艰苦修练,有些强大的术法更是要修几十年的功力才能施展,但对我们久罗王族的人来说,天下间的术法,只要我们学会了,我们就能施展。” 风独影拧起眉,想了起来,“那些雾?” “对,那是我大哥施的‘雾障’。”久遥点头承认。 于是风将军便有些咬牙切齿了,因为那些雾将所向披靡的她困在山中十来天,这是风将军自少时纵横沙场到如今最为窝囊的一次“败绩”。 久遥一看她眉峰扬起,知她定是恼怒不已,于是赶忙又道:“我们久罗王族每代三人,虽说是王族,但与你们山下人不同,并非高居其上受族人供奉,平日里自食其力外还要各行其职。灵力最强的当王,负责守卫久罗山守护一族;灵力次之的习医,负责为族人治病;灵力最弱的一个习文,负责教化族人。我的灵力不仅是三兄弟中最弱的,而且是历代以来最弱的一个,只能施些简单的术法,稍为高深一点的施展起来便时灵时不灵的。” “半吊子。”武功绝顶的风将军嗤笑一句。 “是是,半吊子。”久遥不以为耻,他向来对自身的灵力也不怎么看重,“族人虽对我的灵力很失望,但当个先生本就不需要会术法,所以还算免强认可。要教化族人,先要有渊博的学识,我自小就终日泡在藏书阁里,然后我看到了当年祖先的好友留下的手扎,看过之后我很是认同他的观点,所以等我长到十八岁,继承先父之职时,我便在族中宣扬与外间融合的想法,结果我被族里视为大逆之徒,将我赶出山去。”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坦然声音平静,曾经有过怎样的努力、坚持与最后得到的绝情驱逐,于他都已是风轻云淡的往事。 “原来这就是久罗山上的秘密,因为你大哥的灵力与术法,所以令得所有入山者都有来无回。”风独影声音冷冷的,可她看着久遥的目光并不冷。她想,眼前之人的这份豁达与宽容,她的兄弟中无人兼具。 久遥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如神灵俊美,还有着一份端凝肃穆的孤高,语气亦是无比认真严谨,“前些日子我听说了颉城府的事赶忙赶回来了,如今我大哥已答应我不再取入山者的xing命,我也会劝我大哥放弃‘久罗王’的称号,我们一族向大东称臣; 。所以,风将军你能否不再讨伐我们一族?你们可否就当我们是你们万千臣民之一,让我们可以长居久罗山?” 风独影沉默。那声“风将军”已表明立场,眼前之人不再是东溟海边的易三,而是久罗族的三殿下久遥,而作为大东王朝的凤影将军,她要考虑的便是王朝的万世基业与天下之安定。 久遥又再道:“这些年我走过许些地方,以我所阅所历来说,比之山下,比之世人,久罗山顶真是世外桃源,我们的族人当得‘淳朴友爱、善良无私’这八字。” 风独影抬眸看住久遥,那双清澈深广的瞳眸直直正视着她,眼神恳切而无私欲。她静静咽下最后一口干粮,然后再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水,道:“我可以不讨伐久罗族,你们亦可永远居住久罗山,但是久罗山不再只属于久罗族,山下百姓可自由出入山中。” “可以。”久遥想也没想便应承。 “那么……”风独影站起身,修长的身姿如擎天之松柏,“你去说服你的兄长与族人,我也会劝服我的兄长。如若……”她语气一顿,让久遥心头一紧,“你们一族不能答应,那么我们便会率领大军踏平久罗山!”她声音干脆目光明利,“不要妄想术法可护你们,这世间没有任何术法可阻我四哥!而我们大东的铁骑,必要驰往碧涯海!” 话音落下,久遥不由自主心头一颤,只为这一刻她神情的冷断决然。 风独影说完后,看着久遥,心头另一个凝问再次浮起,于是问他:“你们久罗王族拥有灵力,又会术法,那是不是可以随意变幻容貌?” 久遥闻言心头一跳,对上风独影明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不由得喉间微涩,怔凝片刻,他轻轻一笑,然后拉过风独影的手搁在他的脸上,凝眸深深看着她,声音柔若春水,“你摸我的脸是假的吗?” 手掌之下,是温暖光洁的皮肤,是那张俊美得令人失魂的面孔,风独影只觉得一股酥麻的感觉自指尖传递,瞬间便传遍四肢百骸,等她发觉时,一张脸已如染胭脂赤霞,艳不可方物。她猛的抽回了手,足下一点,身形便瞬退数丈,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跳,才道:“本将军知道是真的。” 眼见她退开,久遥幽幽道:“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你怕什么?” “谁说本将怕了!”风独影一抬下巴,“本将是要……出山去!不然山外守着的将士可要等急了……”她说到这猛的想起上山前的吩咐,那些将士等这么多天不见她回去已飞报帝都,那兄长们……刹时她背生冷汗,“快!快领我们出山!” “好。”久遥眼见她神色突变,知定有原因,忙向树林招手,很快那头金色老虎便奔了出来,它的身后还跟着一白一黄两头大老虎。他走过去,在白虎、黄hu'tou上各抚摸一下轻轻低语一声,然后对风独影、杜康道:“我们骑虎出山会更快些。” 风独影颔首,飞身落在白虎身后,杜康自也上了黄虎虎背。 “走吧。”久遥一声轻喝。 于是三人三虎便往北奔去。; ------------ 九、昊天不惠7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酉时,丰极到达久罗山顶,身后是华荆台与南片月率领着开路的数百精兵,破除了山中层层迷阵与凶猛兽林,此刻到达山顶的只余三百七十五人; 立于那高耸入云的山壁之前,丰极微扬着头,俊美惊人的面容沐着淡淡绯霞,风神慑目。 “四哥?”见丰极立于山壁前沉默不动,南片月与华荆台上前一步。 作为八人中唯一修习了术法的丰极自然一眼便看穿眼前的山壁不过是一道“幻障”,而在山中设下层层迷阵,又可驱兽护山,足见这山壁之后的人不但精通奇门遁甲,更擅术法,这种敌人比战场上那些执刀枪的更为可怕。 静立片刻,丰极吩咐:“当我破开‘幻障’后,大家要千万小心。” 华荆台、南片月闻言顿手握剑柄肃然戒备,身后众士兵亦严阵以待。 丰极前行几步,在离着山壁一尺之距站定,举手结印,闭目凝功,然后左掌前推,右手捏诀,一声“破!”,瞬间眼前高大的山壁消失无影,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众耸立高空的远近高低各异的山峰,晚霞如锦,暮云如缎,环绕着群峰叠翠,显得无比的绮丽绚烂,让方才经历山中重重险境的众士兵眼前一亮,惊异当场。 丰极却微微皱起眉头,在他刚才解开“幻障”的刹那,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灵力,是他自习术法以来从未曾遇到过的,甚至比之玉先生还要强大。 这一片美景之后,只怕是更为凶险的所在! “这样的地方……住着的到底是仙还是妖?”尽管是怀恨而来,可眼见如此景象,华荆台由不得微作感慨。 南片月却不为美景所惑,冷嗤一声:“不是妖就是匪!我们这一路所历之险岂是慈悲为怀的仙家所为。” 丰极静立不动,方才感受到的那股强大的灵力令他心生顾忌,可他们兄弟跋涉千里至此为的是七妹,所以即使前方千难万险他们亦不能半途而废,只是为免误杀,他侧首叮嘱一句:“我未下令之前刀剑不许出鞘!” 话落率先踏入那一片云雾中,华荆台与南片月领着三百余精兵紧紧跟随。夕阳投射的金光洒下,将云雾染得绯艳异常,那些士兵走在锦云霞雾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走云端的天兵天将般,心情戒备之余更有些新奇,毕竟此等经历他们从未有过。 而在山壁消失的刹那,久罗宫里的久邈便已同时感应到了,顿时面色大变。 “大哥,怎么啦?”一旁久迤见之忙问。 “有人闯山。”久邈自云床上起身。 “又有人闯山?”久迤倒不甚在意,“那叫只鸟儿传信给三弟,叫他一起带出山去。” 久邈摇头,“不是一两人,而是……”他闭上眼片刻,再睁开眼睛时,清雅的面容已是一片凝重,眉峰紧锁,“山顶有数百人,山中还有……难以计数之人!” 久迤冰冷的面孔上顿显惊震之色,望着兄长,半晌才愕然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 久邈也不知,只是此刻已无暇细想,他当即吩咐久迤,“二弟,你速去鸣钟召集族人于云台……”他说到这,胸腔里一阵心悸发冷,这是大危之兆,不由得收声,目光看向久迤不再平淡冷静,抬手紧紧握了握弟弟的肩膀,“今日非同小可,你到了云台再见机行事; 。我先去阻住那些人,能将之歼尽或赶出山去最好,否则……”他没有说完,便转身离开。 “大哥!”久迤心头一慌,可兄长的身影瞬间便消失了,他忙收敛心神,先按兄长的吩咐行事。 而云雾之中,丰极、华荆台、南片月与数百精兵步步小心,相互照应,可才走了片刻,方才还绯艳无比的云雾蓦起变化,丝丝缕缕的凝聚,眨眼间已化成了无数白蛇,往众人颈脖缠去。 “啊!” 惊叫声顿此起彼伏,有的赶忙闪身躲避,有的挥拳击向袭来的白蛇,有的伸手去抓缠在颈间的白蛇,但是……挥拳的拳头击在了虚空,白蛇却迅速缠上了颈间;伸手去抓去扯,手却不能抓住任何东西,反是抓伤了自己的脖子,而那白蛇依旧紧紧的缠绕着,不过片刻,便有许些士兵窒息倒下,还有的强自挣扎喘息…… 眼见云雾化蛇,丰极立知乃是有人施以术法,马上取笛吹奏。 “呜!呜!呜!呜……” 尖锐的笛音响起,那些云雾化作的白蛇松开了身子,然后又化作云雾四散开来,可即算如此,方才的三百多士兵已被白蛇绞死近乎半数,余下之人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胆寒与惊慌。他们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可这与他们往昔刀剑厮杀的战场完全不同。 “快冲!”在白蛇重化云雾散开之时,丰极轻喝一声。 众士兵听令赶紧往前冲去,可顷刻间,云雾已再次聚敛为蛇,缠向了众人。丰极立时再奏笛音,可显然驱蛇之人此次已加大灵力,有的白蛇在笛音里消散,有的却依旧死死缠在士兵的颈间。 “走中间!” 华荆台与南片月同时喝道,兄弟两人一左一右跨步前行,同时各自扬掌挥拍,掌上蓄满内气,白蛇触及,顿化云雾。于是众士兵便在华荆台、南片月以掌力劈开的通道上跟随着他们的步伐前行,丰极走在最后面,以笛音化蛇阻云。 如此行了约莫四刻的样子,已可望见前方一片鲜花草地,众士兵心头大喜,加快步伐往前冲去,可那些冲到草地边的士兵蓦然如撞在无形的墙壁上,一个个反弹倒地,抱头凄厉惨叫,他们的面孔都如同被烈火焚烧过一般,焦臭可闻。 “狗娘养的!老子最讨厌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愤怒之下华荆台脏话都吐出,他恨恨的瞪着前方看不见的敌人,咬牙切齿道,“有本事现身,老子定要宰你一千遍!” “六哥别把工夫浪费在骂人上,快帮手!”南片月抬掌挥开那些眼见有机可趁迅速缠来的白蛇,一边又唤,“四哥快来!” 丰极飞身过来,凝目一看,顿长眉锁起:“这是‘狱火琉璃镜’!” 这等高深的术法,以他二十年的修为都无能施展,本以为当世仅有他的授业恩师玉言天会,却想不到这久罗山上竟也有人能施; “管什么狱火什么琉璃的,四哥你快破了这鬼东西!”华荆台大吼一声。只不过眨眼间便又有数名士兵被白蛇缠上窒息而亡。 要破这“狱火琉璃镜”,破术之人的功力必要在施术之人的功力之上才行,可方才的较量已让从无敌手的丰极清楚认识到,施术之人的修为在他之上,其功力之高只怕便是玉师亦不及也。可战场之上任何示弱都会动摇军心招至灭顶之灾,丰极冷静的思索着,想着过往所学之中,可有能通过这“狱火琉璃镜”之术? “四哥!”长时间施展内力,南片月已难支撑。 丰极脑中一念闪过,眼眸一抬,目中锋芒毕露。他抬手划破左掌掌心,鲜血汩汩流出,他以指沾血,在前方无形的镜墙上划下一道符印,然后双手沾血上下左右一划,最后举手拈诀,咬破舌尖,“噗!”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刹时无形透明的镜墙上现出一道发着慑目红光的门来。 “快从此门通过!”在众人还为眼前异象惊诧时丰极喝道。 于是众人回神,赶忙从那道发着红光的门中走过,这一回他们安然通过了。 而当华荆台、南片月领着一众士兵冲出镜墙踏上草地的同时,耳中传入声声钟鸣,仿是自天边传来,浑厚低沉,气势恢宏。然后在那悠悠钟声里,一人自草地的尽头走来,暮色苍苍里,仿若流云行于碧空。 众将士方自那恐怖之处逃脱,谁知一出来见着的人竟是天人风姿,不由惊愕呆立。最后走出的丰极只看了对面那人一眼,立时心神一动,唤道:“六弟。” 华荆台会意,即刻自怀中掏出一指粗的金色圆筒,以火石点着引线,片刻一道如虹的金光升上高空,在蔼蔼暮色里显得格外的明亮显眼。 对面走来的人自是久邈,他抬头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那道金光,然后目光冷漠的扫过这一众犯山之人。既然这些人已闯到了这里,那便不能再遵守与三弟的约定,只能杀尽这些闯山者才可保久罗族的安宁! 他打定主意,左手一抬,五指指尖灵气汩汩溢出,然后汇成一股,再右手捏诀自灵气上一抹,那股灵气顿如活物般扭动,渐渐变长变大,然后化出头化出足化出尾,最后化成一条数丈之长数尺之粗的巨大青龙飞腾于半空,全身流溢着炫目的青色光芒,气势凛凛中有着无法言述的超然与威严,就仿佛是上天降下的神龙,让人瞬间生出敬畏退缩。 “这……这……”众士兵瞠目结舌,皆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丰极看着半空上盘旋的那条青龙,心底亦是一沉,此人术法之高强举世无二,足可以一敌千! “真的会妖术啊!”南片月脱口叫道。 他的话才落,久邈冷喝一声 “去!”半空上青龙昂首低吟,然后张开大口,刹时喷出无数透明的水箭,如同密雨般飞射而来! “快闪!”丰极低喝,同时双手齐挥,气蕴广袖,仿如墨云蔽日,飞射而来的水箭遇袖即折。 有过云雾里白蛇的遭遇,华荆台、南片月亦知这些水箭非平常刀剑可斩,当下真力贯注长剑,各自于身前舞出一道剑墙,护住了众多士兵,但依旧有十来人被水箭穿胸而过,顿时鲜血喷涌,倒地而亡; 眼见不过半个时辰内数百精兵已死伤大半,华荆台握紧剑柄,沉声道:“四哥,我先去探探。” 丰极颔首:“小心。” 眼见青龙又昂首张口,华荆台纵身一跃,直扑青龙而去,同时一蓬水箭已pēn'shè而来,“六哥!”南片月心头一惊,刹时便见半空上一道金色剑光划过那一蓬箭雨,如长虹贯日般劈向龙 首。 久邈手腕一扭,青色巨龙腾飞而起,顿避开了剑光,同时龙尾一扫,便冲华荆台扑头盖脸扫去。那巨大的龙尾挟万均之力横扫而来,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地上众人几站不稳,半空中的华荆台更是险在眉睫,若被扫中,只怕便要当场碾为肉泥!危急之刻,身经百战之名将的威勇便显现出来,华荆台瞬间消去前冲之势,让身体如风中落叶般随着龙尾扫来之势往后飘去,然后再使出千斤坠之功,于是身形急速下坠,龙尾便扫了个空,那股狂风不但扫得地上的花草折了腰,更带得华荆台在地上翻滚着。 久邈手指一弹,半空上的青龙又张口一喷,一道水箭直射地上的华荆台。丰极迅速纵身一跃,左掌劈下,将水箭砍断,顺手扯着华荆台后退,一边吩咐南片月等人,“退到门后!” 眼见那青龙又是一大蓬水箭喷出,南片月赶忙领着余下的士兵退至方才丰极以血划下的门后,飞身跃至的丰极一掌将华荆台推了进去。 那时旁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镜墙已化作碎雨慢慢消失,丰极知施下这“狱火琉璃镜”的人定就是这幻出青龙的人,此刻撤下了镜墙以方便青龙攻击,他迅速抬掌拈血,在门上划下一道结界,于是镜墙消失后,却独留一道闪着红光的门,青龙的水箭喷至,都在红门之前无功zhui'luo。 此情形久邈自是看到,他指间法诀一拈,那门后云雾瞬即又幻化成蛇,袭击众人。华荆台、南片月见之,暗暗唾骂一声,尔后各自凝气挥掌,以掌中发出的内气将那些白蛇挥散,如此一来,倒是保全了那些无能抵挡的士兵,可他们功力也消耗极快,于是乎南片月大声对着门外挥袖抵挡青龙喷来的水箭的丰极道:“四哥,你快变出一条龙把那妖人zhi'fu了!” 丰极闻言苦笑,“我若有此能耐,那早就撒豆成兵了,何需我们兄弟这般辛苦。”幻龙之术岂是常人能施,那是要百年以上的功力,便是玉师也不能,可眼前这人看年纪与他们相当,竟有如此本事,难当真是山中xiu'liàn了千百年的妖灵不成? “我才不管,那妖人会,你也要会,否则回头找着了七姐,我要告诉她四哥你打不过妖人!”南片月一边挥掌横扫一边喘息道。 华荆台也跟着道:“四哥你再不动手,累死了我看以后谁来挣钱养你们!” 面对两位弟弟的威胁,丰极叹了口气,“我讨厌打斗,会出汗,会弄乱头发,会弄皱衣裳,而且打斗是野蛮人才干的事。” 闻言华荆台、南片月同时吼道:“你那完美的壳子难道比弟弟还重要?!” “当然是前者重要了。”丰极理所当然道。可说出话时,他那如画般的眉眼间却瞬间溢着迫人的气势,他缓缓踱步上前,姿态如闲庭信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就仿佛拈一枝花在手,优雅而潇洒。; ------------ 九、昊天不惠8 眼见丰极无视半空青龙的攻击,悠然镀步行来,久邈由不得心神一凛,凝眸注视着他; 。从方才交手便可知,这些士兵能上山来定是因为此人,不但破了山中迷阵,也解了山门幻障,还以笛音散了云中雾蛇,更是通过了“狱火琉璃镜”,可说是他此生未遇的强敌,也是久罗百多年来最厉害最可怕的―――精通术法的敌人! 看着眼前这些身披铠甲手持刀剑的敌人,久邈脑中想到的是三弟说过的那句“你一次取五百士兵xing命,此事非同小可,若惊动了大东的皇帝,他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这些人定就是大东皇帝派来的人,却偏偏那么巧,就在他撤去了山中所有术法之时闯了进来,否则怎容他们如此轻易上山! 换作常人,或许这刻定会以为是久遥背叛了族人,认定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可久邈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所想的是如何将这所有闯入山中的人杀掉或赶出,然后在整座久罗山布下术法,再不让任何人入山!便是三弟再如何求情也不能同意! 丰极在离久邈六丈远的地方站定,仰首望着半空上盘旋的青龙,左掌微抬在长剑上轻轻抚过,剑身上顿抹下一道血痕,他指尖再在剑身上划下一道符印,然后抬臂剑指久邈,“吾为大东太宰丰极!” 这一刻,若是久遥在此,他自知面前之人身份之重,他也知面前之人所为何来,他会立刻回报名姓身份,尔后双方交涉,便可免除一场血战。可在此的是不涉尘世的久邈,是清高孤远的久罗王,是视山下一切为蛇蝎不愿有任何一丝沾惹的久罗人,所以面对丰极,久邈只是五指挥下,一声沉沉龙吟啸空,青色巨龙扑向丰极。 丰极长眉一扬,不退不躲,持剑而立,如青松劲竹挺拔凛然。当青龙已扑近三尺之距时,他蓦然飞身跃起,手中宝剑凌空挥下。红门之后的华荆台、南片月等人只看到半空上一道剑光似雪直劈青龙,可久邈却可看到如雪的剑光里夹着的一道赤色血虹,他立即抬手,青龙猛然缩首后飞,避开了那一道剑光,可丰极身在半空,却剑势不收,只是手腕一转,剑招变化,瞬间剑光如焰,剑气纵横,如苍穹华光,将青龙笼罩! “这一回该是可以看清四哥的真本事了!”红门后南片月感慨着。 “也许这回能知道我们八人中谁的功夫最高。”华荆台则道,这样下次再以兄弟间的比武开赌时定会稳赢不赔。那刻久邈全神贯注对付丰极,分不出心神cāo纵云雾,于是两人可缓一口气了。 “反正我知道功夫最差的是六哥你。”南片月斜着眼睛看着兄长。 他们八人皆是武功一流,但八人来排高低的话最差的确实是华荆台,轻功最好的是宁静远,剑术最好的自然是皇逖与风独影,但是丰极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却是他们几个兄弟也不清楚,因为悟xing最高的是他,学得最多最刻苦的也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比之皇逖、风独影只高不低。 久邈眼见青龙为剑光所笼,立时五指一张“破!”,瞬间青龙 身上发出一团耀眼的青色灵光,挣破了丰极的剑气腾飞而出。 半空上丰极冷冷一笑,提气纵身追去,飞落青龙背上,长剑再次劈向龙 首,久邈赶忙五指一弹,青龙于半空上急速翻滚,避开长剑的同时亦要将背上的丰极抖落,可丰极怎肯被摆脱,旋身飞跃不离龙 身一丈之外,手中长剑招招如电,一时半空中龙鸣剑啸,青光剑影交错,直让地上众人看得眼都不敢眨。 “六哥,你见过龙吗?” “当然没见过; 。” “那你见过能化出龙的人吗?” “也没见过。” “可是我们眼前真的是有一条龙啊。” “那人肯定不是凡人,是妖怪!” “四哥却能跟龙和妖怪交手且不败,他果然是最厉害的。” “所以以后宁肯得罪七妹也不要得罪四哥!” “那是,得罪了七姐最多被她扁一顿,可得罪了四哥……唉,可能倒霉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红门后南片月与华荆台窃窃私语,忽然背后隐隐“嗒嗒嗒”蹄声传来,两人顿时欣喜,知是援兵到来。 同一时刻,久罗全族已被钟声召集于王宫前的云台下,久迤开启了云台的机关,那里藏着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收起的兵器。 那时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定然是嗤笑并怜悯。 嗤笑这些只握过锄头的人,这些完全不懂兵戎相见的残酷、完全不曾知晓战争的血腥与可怕的久罗族人,却笨拙的拿起了兵器,无异于是自行送命! 怜悯这些纯朴的人,他们本是与世无争,本是安居乐业,却只因祖先那不知该说是对还是错的遗训,而有了今日的灾祸。 孩子躲入云台秘道里,男人女人老人们拿起兵器迎向他们未知的战斗。 而在草地前,久邈眼见丰极于半空上与青龙缠斗,他灵力化出的神龙竟然无法zhi'fu那人,不由得心头惊骇莫名。却不知丰极亦是辛苦万分,他的术法不足与天生即带灵力的久邈匹敌,能倚仗的只有一身功夫与剑术,却也有了意外的收获,只因久邈完全不懂武艺,所以丰极那神出鬼没的剑招,往往让他措手不及,只能凭本能cāo纵青龙躲闪、攻击,又因丰极选择近身相斗,于是青龙再也无法喷出水箭,如此倒让双方打成了个平手。 时光悄逝,夜幕降降,淡淡星月升起,天地笼于朦胧暗淡之中,只半空上纵横的剑光与飞腾的青龙格外醒目。 “去!”蓦然响起一声清喝,半空中忽然又多出一条青龙,张口喷出一道锋利雪亮的水箭直射丰极背后。 “四哥!”地上华荆台、南片月惊叫出声。 千均一发之际,忽一道炽烈如日的银光挟着前所未有的澎湃剑气横扫半空,那如芒刺一般的剑意笼罩苍穹,那炫目的光芒刺得众人睁不开眼,顷刻间只闻得龙啸九天,剑吼山野,激起狂风怒扫,地动山摇。 而那刻,一道火光冉冉攀上山顶,蹄声嗒嗒而来,可山顶无人注意到。 片刻,当龙啸止歇,当剑芒散去,众人才睁开双眼,眼前草地已裂开一道丈宽的横沟,到处草折花萎一片狼藉,可最让人惊震的却是半空之上,两条青龙昂首啸鸣,然后首尾相合化成了双头龙。 朦胧的夜色下,丰极横剑于胸,他此刻发髻散开,血披于面,夜风拂衣,鬓发乱飞,不再是优美清雅如画,可双眸里流光盈转间渗出一股华美凌厉的气势,矗立于地,别有着一种雄视天下的傲岸与高贵; 。他看着半空中的双头龙,不再惊讶,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目光如极渊之底的寒潭里淬炼出的宝剑,冰冷而锋利。 如此之高的术法,世间罕有的灵力,如果山顶之上皆是如此之人,大东岂能安! “你之术法当世独一,但我亦曾立誓,要做世间最强者,再不让任何人危胁到我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话落,他张口,喷出大蓬鲜血洒于剑身,然后拈诀划印,竖剑于额前,“今日,吾要斩灵龙于剑下,诸方神鬼听吾之命!附魂!”刹那间,丰极手中本如秋水般长剑化作了赤朱之色,剑身绯芒盈绕,华美炫目。 “你为何会‘血灵术’?”久邈惊讶至极脱口问道。 可这刻丰极无暇理会,久邈化出的第二条青龙已让最理智的丰极崩紧了神经,因为世间凡人决无此能,这人的术法太过可怕!他此刻要做的便是拼尽全力打败眼前之人,才可能保得他的兄弟不受术法所害,才能找到他的七妹,才不至有第二次无能的悔恨! “斩!” “破!” 半空上,剑光、龙影再次缠斗。 那时,已看得神魂快要出窍的华荆台、南片月忽然听得唤声传来,“六弟!八弟!” 两人闻声大喜,“大哥!二哥!” 话音未落,耳际蹄声如雷,震得山摇地动,东始修与皇逖领着大军赶到,火把将山顶照亮。 “大哥,二哥,你们可来了!”两人迎上前去。火光里却见东始修、皇逖眉峰紧锁,一众士兵亦神色有异,有的还盔甲歪斜,不由疑惑,“这是怎么啦?” “山中折了千余人。”皇逖沉声道,“若非你的信号,只怕此时还出不来。” 华荆台、南片月顿时明白,定是被施了术法,于是华荆台道:“大哥,二哥,此刻妖人与四哥在斗,正是我们冲过去的好机会,只是这山上却不知有多少会术法的,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他们施术法之前便搏杀之!” 东始修与皇逖目光望去,便可看到半空之上全身流溢灿目光华的青色巨龙,两人不由都是一震。 若叫山下百姓见着,必然天下震动! 若叫怀有异心者知晓这等神技神人……则大东必然生变! 两人心头惊骇。 东始修看一眼正与青龙交战的丰极,对皇逖道:“你留下看着四弟,其余等随朕来!” “是!” 大军顿纵马驰去,久邈眼见数以万计的士兵冲上山顶,一贯淡定无波的心境早已波澜骤起心急如焚。这些人,他不怕,可当这么多人冲杀而过时,从不知惊惧恐怖为何物的他这刻终是心慌神乱了; 。他不能杀尽这些人,便意味着他的族人、亲人危险!还有去山中寻那两人的三弟,此刻也不见消息,是否已被这些人杀害了?只是如此一想,便忍不住胸口发凉,只能顺着本能cāo纵双头青龙喷出水箭攻击大军,可顾此失彼,刹那间丰极的剑光追至,刺穿龙尾后剑势不绝,直刺久邈。 久邈闪身躲避,可他的速度岂能快过绝顶高手,背上终是被剑气划过,顿鲜血直流,可他这刻顾不得己身,凝聚灵气于青龙,一阵绵绵不绝的密雨似的水箭顿将士兵射倒一大片。可此刻是近两万的大军,岂是水箭射得完的,而且马蹄如飞,片刻便已冲过草地。 迎面而来的是那些手持矛戈的久罗族人,已被术法吓得恐惧又愤恨的士兵们挥着手中兵器砍杀过去,于是久罗山顶一场血战开始,顷刻间便是血流成河! 久邈眼见族人出战,立时双手拈起背上的血,迅速结印:“久罗之神,吾以血为祭,化神龙御敌!”一声叱令,他十指间射出染着赤血的青色灵气,然后化作了十条飞龙,“去!”十龙腾空飞起,直扑大军而去。 “你的对手是我!”丰极提剑追来,远处皇逖按剑压阵。 “我先杀你!”久邈声若寒冰,左手结印,挡住劈下的剑光,右手召回双头青龙与丰极再战。 ……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晚。 沉寂了百年的久罗山上,响起金戈铁马,刮起腥风血雨! 而当大东的战士们明白那些拿着兵器与他们交战的非是妖人而是普通百姓,已为时晚矣! 那一战,惨烈而无辜! 那yi'yè,久罗染血,灵山悲泣! 那一战,大东征服了久罗山。 那yi'yè,久罗亡了族。 ……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月,帝征久罗,而通碧涯,利后世征服四海。 一场令久罗悲泣的大战,一场让久罗灭族的大祸,在涛涛史河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在大东朝的无数战役中,亦不过小小的无关紧要的一战,所以无论它有多惨烈多悲痛,于历史它不过短短的一刹,留下的亦只短短的一句话。它唯一能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出战之人是开国帝王东始修并皇逖、丰极、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五位名将。 千百年后,当大东已成历史,后世的史家们翻开史书,看到这短短一句话,这小小一场战争,却出现了六位风云人物之时,不由都感奇怪,于是遍翻史书与当时的野史、传记,想知道这样小小的一场战争为何会惊动开国的帝王与名将。 当他们拼奏出一个大略的zhēn'xiàng后,不约而同感慨:那一场悲剧本可避免。也因此有些史家曾就此战前因后果辨论双方的责任,但各说纷纭。而且,隔着千百年的时光,他们又怎能体会当年之人的心境,所以站在遥远的后世的他们,最后亦只如史书所记“利后世征服四海”为此战作结论。; ------------ 九、昊天不惠9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深夜。 久遥、风独影、杜康三人骑着老虎奔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回到北峰。尽管那时夜色浓重,可借着天上的星月光辉,他们依可看出北峰与先前不同了。原先茂密的灌木荆棘枝干全给砍去或是给踩平了,山中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路来,显得开阔了许多。 久遥惊疑的目光望向风独影。 只看那些刀痕与蹄印,风独影便知定是有大军经过,“快!快领我们去你族人居地!” 久遥一震,顿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当下驱虎直往峰顶驰去,风独影、杜康紧跟随其后。一路急奔,沿途尽是横倒的草木,经过上次两人遭遇猛兽的树林时,便见满地伏着的兽尸,还倒着许多的身着铠甲的战士尸身,血腥扑面,三人心头惊骇,不敢有丝毫停顿; 到达峰顶,眼见山壁不存,隐有金戈惨叫之声传来,久遥胸膛里如灌了冰水一般,禁不住全身冷颤,脑子里已不敢有任何思量,跳下金虎便往月夜下那一片灰蒙蒙的云雾里奔去。 那金戈之声风独影、杜康自然也听到了,可风独影却依旧坐在虎背上。 “将军?”杜康唤一声。 风独影目光眺望着久遥背影消失的方向,声音轻淡而飘忽,“杜康,无论前方是久罗的亡还是我朝将士的伤,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杜康立时反驳。 风独影却反常的笑了笑,月光照着她冰雪似的面容,目光清冽而孤峭。“走吧。”她纵身追着久遥而去,杜康忙跳下虎背跟上。 穿过那一片灰蒙蒙的云雾,如银的月色里,晕红的火光下,曾经的世外仙源已化成了炼狱,到处是断刀残矛,到处是赤红的鲜血,到处是横陈的尸首…… 久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过一天,为何就天翻地覆了?眼前这血海尸林怎会是他世外仙源般的家园? 飞身追来的风独影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片屠戮过的地狱,这于乱世血雨里走来的她并不陌生,所以她如同看着以往的任何一个战场,无一丝惊慌与恐惧,只有近乎无情的冷静。 “为什么?”久遥无意识的喃喃,“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 曾经碧草连天鲜花烂漫之地,此刻血海连天! 曾经欢声笑语耕织怡然的族人,此刻尸横遍野! 曾经百年祥和安宁,此刻充斥腥风惨叫! …… “不会是这样的!”久遥连连摇头,“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大哥施的术法!他故意这样来吓我的……一定是这样的!大哥!你在哪?你出来!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出来啊!”他往前奔去,高声叫喊着兄长,他不信眼前的惨况是真实的,他期待着这是兄长们故意吓他,他期待着这是一场幻梦…… “大哥!二哥!你们在哪?” 那期望与绝望相夹的叫喊一遍一遍的在久罗山顶响起,那时候厮杀已至尾声,金戈之声已渐弱,凄呼厉叫已渐淡,曾经久罗族的桃源,此刻满地倒着久罗族人与大东朝的士兵,但站着的却已无久罗人。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久遥一声声唤着,如同频死之兽,声厉音凄。 风独影木然而立,看着他跌跌撞撞的往前奔,看着他绝望的喊叫,早已见惯生死本该平静无波的心却泛起缕缕隐痛,在那个天青身影被一具尸首绊倒而伏在一片血泊里时终忍不住走过去,将他扶起,看着那呆呆的如同没有神魂的木偶一样的人,几乎是立刻的,她抬手扣着他的肩膀,五指施力,清晰的冰冷的将那人的魂魄唤回来,“久遥; !” 肩膀上的剧痛与耳边冰冷的唤声让久遥回过神来,他侧头看她一眼,那一眼中深刻的仇恨与刻骨的悲痛交织,然后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双刃剑狠狠刺下,“若这一切只是幻术,我愿以xing命相酬;若这一切都是真实,那我便是灭族的罪人!” 风独影一颤,松开了手。 “我要找到大哥和二哥,然后让他们告诉我,这所有的都只是幻术所为……”久遥喃喃起身,继续往前走。他身形挺得直直的,染血的衣袍与漆黑的乱发在夜风里幕上冷月相照,俊美的面孔上一双神魂涣散的眼睛,他涉过血海,跨过尸山,迎着腥风而去,如同地狱之上飘过的幽魂。 看着渐行渐远的久遥,那仿佛绝然步向地狱的背影,似乎顷刻间便会消逝于风中,风独影忍不住扬声唤道:“久遥!”那唤声清如凤鸣,在这金戈渐消的战场上是如此的清晰响亮,可久遥如若未闻,不曾停步,不曾回首,径往前去。 远处,南片月长剑一挥甩净血渍时,那一道清音贯入耳中,令得他全身一震,循声望去,顿心跳如鼓鸣,“七姐!”他激动之下声音嘶哑,而风独影那时全副心神皆在久遥身上,不曾听入耳中。循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想着七姐那一声蕴着关切的叫唤―――久遥?久罗山的人? “大哥……二哥……” 那凄切的叫唤让南片月确认了久遥的身份,移首环视周围的尸首,瞬即目光一冷,自身后取过弓箭,瞄准了月色下分外鲜明的那袭天青衣袍。无论那人与七姐是何交情,但今日他们已灭久罗全族,这个人便绝不能留! 纵是事后七姐怒火涛天亦不能留下祸根! “嗖!”一箭破空而过,瞬间如冷电没入久遥的胸膛。 “久遥!”风独影胸口一窒,脑中刹那一片空白,只能手足僵冷的望着前方摇摇欲坠的身影。 胸膛上传来的剧痛让神魂涣散的久遥疑惑的低头,看到胸口上插着的羽箭,他恍然间醒了神,然后唇边无意识的勾起一抹笑,随着鲜血的涌出,他身子晃动一下,然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而远处,射出那一箭的南片月挽弓而立,神色平静而冷酷,一点也不合他那张娃娃脸,却符合他的年纪与那个外号―――修罗娃娃! 那一箭虽措手不及,可那一箭射来的方向却是看清了的,风独影目光移过,看见远处血染衣甲的南片月,她瞳孔一缩,头顶有寒气直贯脚底。可南片月只是遥遥望着她,没有后悔,没有畏缩,甚至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大喊大叫的奔跳过去抱住他的七姐,他只是静静的矗立于血泊尸首间,那神情姿态向世人昭示着他是缔建大东王朝的开国大将,而非那个装痴卖乖的娃娃。 这样才好……久遥想,抬手用力一拔,便将胸前长箭抽出,顿时血如泉涌,粘稠的在地上晕开,仿佛一朵浓艳的血莲花。他一手撑地,不想软弱的倒下,胸前的剧痛让他这刻无比的平静清醒,身前投下一道阴影,他抬头,看见风独影,于是他的脸上再次浮起那无意识的微笑。 风独影看着他,看着他胸前汹涌而出的鲜血,血流得越多,生命流逝得越快,她想这于他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他们相交一场,纵使情谊不厚,可他于她恩重如山,她该是成全他; 。她缓缓蹲下身,无动于衷的看着他…… 久遥看着她,面上依旧是那恍然如梦的笑,天青衣袍上浸染着鲜血,如同血莲绽于碧空,艳得胜过世间所有的千红百媚,衬着一张面孔白如苍夜之雪。 “当初我入世……想了解世人……我入朝……想了解东王朝……为的是我的亲人……族人……却想不到最终害了他们的便是我……可是……我很快便会下去与他们团聚……向他们请罪……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他喃喃着,看着那张冷如雪玉的面容,缓缓伸出手去,想碰触那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是他当年一眼看着便刻进心里的,便从此魂梦相系,从此品尝心痛情苦,那是他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可是眼前渐渐模糊,手怎么伸也够不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就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告诉她…… “凤飞于天……凤栖于梧……只有青天……碧梧……才可与凤凰相伴……偏我却生了痴心……只因帝都一眼……可……我不悔与你相遇……只是遗憾……我与你只能东溟海边……并行一日……而不能并肩走完一生……你以后……”轻得如同叹息一样的话语,终是在这一刻断了,抬起的手还差一点点便能触及那张面容,却在刹那间委顿落地,他疲倦阖目,再无声息动静,眼角一滴泪珠蜿蜒而下,那是他的不舍与眷恋。 是他!风独影心头巨震,瞪大眼睛看着地上不动的人。 顾云渊!说过要与她并肩而行的……那是顾云渊! 原来……帝都里痴狂缠着她的是他,战后的癸城外吹笛抚慰她的也是他,东溟海边温柔凝睇她的还是他…… 刹那间,心头如被重拳砸中,闷痛得不能呼吸,脑中千百种声音挤入,乱哄哄一片,却又在下一瞬安静空白。 无论是顾云渊,是东溟易三,还是久罗久遥,都已要永别而去…… 此念划过脑际,蓦然身躯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瞬即跪坐于地,伸手将伏倒的人扶起,指尖如电挥出点xué止血。可这并不能挽救眼前人的xing命,那是夺命一箭,那汩汩流去的鲜血已带走他大半生气。手不由探入怀中,心尖仿被银针狠狠刺了一下。 “将军。”身后传来杜康的声音,那是劝阻。 可指尖还是自怀中勾出了那块三色玉佩,坠着银链在半空中散发着温润的光华。这玉佩是四哥送的,在她十八岁生辰之时,他将这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送给了她。 “将军!”杜康的声音里已带急切。 可风独影只是抬指轻轻抚摸一下玉佩,然后指尖施力,顿时玉佩外包的银皮脱去,镶嵌如一体的黑、碧、白三色美玉分开,那刹那如同剖开了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可她手指稳稳的将分开后形若半月的黑、白环玉收入怀中,然后拈起那椭形的碧玉,拔去顶端的玉塞,然后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金色药丸,未有丝毫犹豫的喂久遥咽下。 “将军……这是当世仅有的‘苍涯凤衣丹’。”身后是杜康的叹息。 她如若未闻,扶久遥坐起,在他身后盘膝坐下,闭目凝神,一手按他胸前,一手抵他背心,以内力助他化开药力;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风独影再次睁目,入眼的便是身前静静矗立的东始修、皇逖、丰极、华荆台、南片月,看着她的目光欣喜而复杂。 她仰首,冲几兄弟缓缓绽开一朵笑容,淡极的清,炫目的美,如同冰花于夜空悄然开放。 “大哥,久遥于我两次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已与他结成fu'qi。” 话落之际,多年前玉师为她批命时的话语划过耳际“……情殇成劫,祸无边。”刹那间灵台空明,一片虚无宁静。她担心了许多年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原来无论怎样她都躲不过命运。 她的目光自几位兄弟面上扫过,也无波的看了丰极一眼,然后静静的注视着东始修。 当风独影的话落下,几人如遭雷击,个个呆立当场。尔后回神,皇逖紧紧看住东始修,准备随时扑过去抓人,华荆台、南片月则担忧且不忍的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丰极。 也许是这一场出人意料的战争让人疲惫。 所以,尽管东始修眼中浮现震动激烈的情绪,仿若下一刻便会疯狂失控,可是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站着,看着风独影,任千刀万刃自心头碾过,不曾有丝毫的晃动。 而丰极,从他看到风独影起便一直看着她,明明那么近,近在咫尺,可又那么的远,如海天之隔,欲开口,可胸膛至咽喉如被烙铁在滚烙着,痛得无法成言。 那一刻,久罗山上,化作安静的黄泉,窒息的死寂。 六兄妹就那样在那血色修罗场中站着坐着,直到天边升起旭日,为这血色地狱镀上绯色红光,仿佛是天际洒落的佛光。 丰极抬眸,仰望天边血红的朝日。一切都结束了……可炼狱之苦才开始。他恍然一笑,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四哥!”身旁的华荆台、南片月赶忙扶起他。 皇逖飞身掠至,探过他的脉象后,抬掌运气连拍数个xué位,才抬头道:“内伤不轻,又气血耗损过甚,回去需得调养数月,否则……”他没有说完,轻轻叹息一声。 从小到大,最不让人cāo心的是这个四弟,可有时候最让人不放心的也是他。家族惨剧令他自责甚重,养成事事求全之xing,太过苛刻自己了。就如今日,为保兄弟及诸将士,以一己之力对付术法远胜于他的敌人,最后更是以命相搏迫得那人失足坠山,可他自身的损伤……却也是赔了半条命了。 风独影跪坐原处,膝上枕着死活难料的久遥,遥遥看一眼昏迷过去的丰极,一瞬间凤目里雾气氲氤,唇角却微微一弯,浮一朵悲喜难辨的笑。 沁凉的晨风拂过久罗山顶,传送着一道冷彻威严的声音:“传旨:与凤影将军里应外合荡平久罗妖匪,收兵回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是久罗山顶最后的话语。; ------------ 下卷 ———江山都老·看鬓方鸦 1 辉煌岁月作者:纯银耳坠 热血 509457字 连载791万读者 被同学百般欺负的少年,认识几个热血兄弟,压抑无望的人生发生改变,缔造出盛世辉煌。 2 大唐第一家丁作者:君如意 穿越 454728字 连载43万读者 当穿越落实在自己身上时,贾一才清晰的认识到; 。混吃等死这个伟大的理想只能破灭…… 3 入仕作者:寂寞一刀 官场 190066字 连载 12万读者 入仕如登山,步步惊心,步步艰难,且看段昱如何从一名乡政府小文书逐步登上仕途之颠 4 英雄联盟之全职高手作者:东城十四少 游戏 63714字 连载 15万读者 当lol火爆全球,当电子竞技席卷中国时,,带着对电子竞技的疯狂热爱,他开始了新的征途! 5 丹武作者:寒香寂寞 修真 1244539字 连载 114万读者 重生为李家废材少年的他,要丹武并重,誓要改命逆天!剑斩星河,丹武苍穹! 6 鸿蒙主宰作者:仗剑修真痕 玄幻 1244539字 连载 126万读者 异世重生,拥有造化玉碟的秦朗一跃而起,打破废材传说,从此天堑宏图,成就万古至尊! 7 九转狂神作者:洛雷 玄幻896907字 连载 127万读者 八世修行皆无果,牛人星辰子附身成为纨绔少爷,以八世修行的经验入武,诛强敌弑对手! 8 武破乾坤作者:忘情至尊 玄幻 705531字 连载 106万读者 少年意外穿越而来,拥有逆天天赋,手握一鼎一炉,铸就一段永世不朽的传说! 9 超级近身高手作者:月沉星稀 都市 3730939字 连载 86万读者 天上掉馅饼,洗碗工小七变成měi'nu跟班,斗绑匪、战杀手,解开身世之谜,成就护花传奇! 10 国士梦作者:右舷梯 架空 122590字 连载 26万读者 落魄秀才陈正凭借聪明才智和过人的运气受到皇帝和太子的青睐,成为左右朝政的权臣。; ------------ 十、德音莫违1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 休整了几日后,东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 这一战,皇帝亲率大军扫除了久罗山顶住着的妖匪,颉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们的陛下,纷纷自发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数里远。 行军数日后,大军队伍里的一辆马车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许多天过去,却不见车中有人出来,每日里风将军的侍卫杜康都要出入数次,可风将军明明骑着马在前边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数,可丰太宰虽是坐马车,可他的马车行在前边呢,而陛下与其他几位将军也都是骑马,就不知这辆车中坐着的是何人,要劳杜侍卫亲自侍候。 带着这样的疑惑,这日大军扎营休息时,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块,猜测着车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谁也不知道,偏偏每次扎营休息时也不见车中之人下来,让人好一窥真貌。 士兵们猜来猜去没个结论,也无人敢去求证,于是片刻便散了。 当日,暮色朦胧里,士兵们都围着篝火用膳时,却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马车,可是他才到达车窗前,正要拉开车窗看一眼时,身后传来问话声:“你在此干么?” 那人顿时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了。 “转过身来。”身后的声音显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那人慢慢转过身,忐忑不安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凤目冷冷扫一眼那人,看其模样可知是一名十夫长,“回答本将!” 那十夫长目光不敢与她相对,只垂着头嚅嚅道:“属下……属下只是有些好奇……” 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眼眸里闪过一抹光芒,看着那名十夫长,微作沉吟,然后平静的道:“你想知道这马车里是何人?” 那十夫长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垂头站着。 风独影面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本将告诉你,这车里的是久罗遗人。” 十夫长一震,还不及反应,风独影已冷声叱道:“还不退下!” “是!”十夫长如释重负快步离开。 等那人走远了,风独影移眸看着安静如无人的马车许久,抬步离开。 可才转身,便见数丈外营帐前丰极悄然而立,显然方才一幕尽收眼中,可他静静的站着,暮色里如画上一抹孤寂单薄的影子。 风独影心口一窒,无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袭来,一时只呆呆站着,不能移动半步。自从久罗山下来,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她不曾与大哥、四哥单独相处过,亦不曾说过一句私话,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开那件事。 有脚步声传来,却是杜康端着米汤与药过来,这时候该喂久遥进食了。那日虽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灌些参汤米汁。 风独影收回目光,转过身,微扬着头,走回自己的营帐; 丰极看着她的背影远远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马车,然后吩咐:“石衍,备笔墨。” “是。”石衍应着,并将手中取来的披风披在丰极肩头。 一阵大风自营前刮过,吹得帐门嘟嘟作响,半空上远去的风声呜呜着,仿佛人的泣鸣之声。 “才十月风已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来要难过了。”丰极喃喃。 “大人就别站在门口吹风,你没听大夫说你要好好调养啊。”石衍嘴里说着,手也就顺手把撩起的帐帘放下,一时阻了冷风灌进,营帐里便显得暖和了些。 “我自己就是大夫。”丰极淡淡道一声,然后走回帐中长案前坐下。 石衍忙将笔墨纸砚取过来。 丰极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问:“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后可有说什么?” 石衍道:“陛下说就照大人与宁大人安排的就好。” 丰极笔尖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写信,“一会你将那‘紫芝雪参丸’给杜康送一瓶过去。” “大人?”石衍微有犹疑。这“紫芝雪参丸”乃是丰极自配的灵药,总共也只得三瓶,一瓶当年给了风将军,一瓶这些年来几兄弟受伤时用得也差不多了,这余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罗遗人用? 丰极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眸挥笔,从石衍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半张侧面,如玉无瑕,如玉冰凉。 “是。”石衍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不一会儿,丰极写完信递给石衍,“以星火令传回帝都。” “是。” 丰极的信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宁静远的手中,而同时也有一侧消息很快的传入帝都。 ****** 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帝都皇宫。 立冬后,百花谢尽,枯叶尽落,少了那些红花绿叶的陪衬,便是富丽庄穆的皇宫也显得有些萧条,只是靠北的“翠樾宫”里却依旧绿荫荫的松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显得生机勃勃。如今这宫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国公主北璇玑,在皇帝封她为妃后,便将此宫赐给了她。 自她入宫数月以来,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数宿在她宫中,一时皇宫里盛传其有专房之宠,献殷勤的巴结的颇多。换个人或许尾巴要翘上天去了,但北璇玑却不恃宠而骄,侍人接物礼数周全,与其他宫的妃嫔相处亦是谦恭和煦,既不与人太过亲热,亦不与人太过疏远,就那样不温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气度。 这日,北璇玑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阁里让一名懂棋的宫女陪她对弈,忽有内侍来报,说梁妃娘娘宫中有人求见娘娘; 。她微微一顿,放下棋子,“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面貌妍丽眉眼间带着伶俐的宫女进来,怀中抱着数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见北妃娘娘。” 北璇玑抬了抬手,“免礼。” “多谢娘娘。”蒲莘起身。 北璇玑目光扫一眼她怀中的梅花,口中却道:“听说梁妃娘娘得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回禀娘娘,喝过太医几副药后梁妃娘娘的风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宫探病,娘娘已可下地与大人叙话了。”蒲莘答道,接着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见宫中的‘玉蝶梅’开了几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给各宫的娘娘同赏。”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枝梅花。 “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璇玑笑了笑,“这梅花倒让梁妃娘娘费心了,回头替本宫谢谢你家娘娘。”然后转头吩咐一旁侍候着的宫女,“你去取个花瓶来养着。”又对一旁侍侯着的内侍道,“你去为蒲莘姑娘倒杯茶来。” “是。” 待宫女与内侍出门,暖阁里便只剩两人。 北璇玑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随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将门口窗前扫视了一遍,然后回身看着蒲莘,“可是有什么事?” 蒲莘点头,轻声道:“今日午时梁大人入宫,梁妃娘娘与他单独相谈,奴婢虽借送茶的机会近得门前,可也只隐隐约约听梁大人说‘……筹划好了……万无一失……定叫陛下亦无法可施……’这几句。” 北璇玑眼中波光一闪,然后轻轻颔首,“本宫知道了。”说着自袖中取过一串粉红的颗颗如小指头大小的珍珠手链递给蒲莘,“这你收着。” 蒲莘赶忙推托,“这等贵重之物,奴婢岂敢收。” “这是本宫以前的旧物,不曾入册,宫中也无人见过,你放心收着就是。”北璇玑淡淡道。 蒲莘本还要再推托一下,可抬眸瞥见北璇玑神色,便接过了珠子,并跪下行礼:“那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不一会儿,宫女与内侍回来,蒲莘喝过一口茶便离去,转往其他宫送梅花。 北璇玑倚在榻上慢慢把玩着棋子,想着蒲莘方才的话。 看来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动了,却不知这次到底抓着了什么把柄,真这么有把握?她慢慢想着,唇边浮着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开棋子,目光扫见宫女正捧着那瓶梅花在暖阁里转着,似乎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摆着。 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仿佛红颜倚着松柏。 “把这梅花放你屋里去。”北璇玑吩咐那宫女道。 “呃?”宫女怔愣,回头看着北璇玑神色不似假话,忙屈身道,“是,娘娘。”; ------------ 十、德意莫违2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 东始修一行抵达帝都,百官出迎。 相较于上一次北征的凯旋,此次久罗剿匪虽取得了胜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显得格外的冷静。 接受百官的跪迎后,东始修即启驾回宫,百官目送御驾离去后亦纷纷散去。 当夜戌时,梁铎换上一身便服,坐一乘两人小轿出门。轿子尽量自人少的街巷穿过,行了约莫两刻钟,到了一条辟静的小巷。行进幽暗无人的巷子,然后轿子停下,但梁铎并没有下轿,而是坐在轿里等着; 片刻,又一乘小轿抬来,在梁府轿前停下,轿里的人同样也没有下轿,小巷里只两盏灯笼照几尺微光,一片幽静。 “我的人已确认,那马车驶到风府,从车里抬进府中的男子便是风将军从久罗山上救下的人。”梁铎开口道。 对面轿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确认了,那后面的事便请梁大人费心了。” “自然,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铎道,“只不过……”说到这他顿住,等着对面之人接话。 对面轿中人显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会忘了我承诺,事后定举荐梁大人为帝城都统。” 梁铎满意的笑了,“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为这事,只是你我难得相会,所以想问问,下一步该是谁?” “太宰丰极。”对面轿中人的回答几乎是立刻的。 梁铎微微一愣,然后明白了,于是低笑出声,“确实,先扳倒一个风独影,我当帝城都统,便可掌握兵权;尔后扳倒丰极,你当太宰,主掌国政。如此一来,这帝都这大东还不尽在你我掌中,那时……哈哈哈!” 对面轿中的人显然不似梁铎忘形,冷静的提醒道:“梁大人,虽一切皆如计划,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毕竟要妥当了眼前的,才能有后面的。” “那是自然。”梁铎收笑。 “我先告辞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对面轿中的人道。 “慢走不送。” 对面轿子抬起,很快便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走。”梁铎吩咐。 于是小轿又抬起,沿着巷子往前走,然后转过弯又走了片刻,在一处小院前停轿。轿帘打起,梁铎弯腰下轿,看着院门里透出的一线灯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门而入。 穿过小院,走到正堂,便见屋里已坐着十余人,这会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官员来此,定都能认出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面孔。 “梁大人,你可来了。”堂里众人一见梁铎到来纷纷起身。 “让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铎抱拳道。 “哪里哪里,只是梁大人不来我们没个主心骨。”众人道。 一番见礼寒喧后,各自坐定。 “梁大人,可有确切的消息了?”一人问道。 “嗯。”梁铎点头,“已探听清楚了,风将军确实带了个久罗匪人回府。” 听到答案在座之人无不是含义相同的“噢”了一声。 然后又一人问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弹颏为好?” 于是众人都望向梁铎; 梁铎阴阴一笑,“风将军‘私通匪人’并‘窝藏遗匪’,居心叵测,辜负皇恩,枉为大东栋梁!”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 “梁大人说得有理,风将军如此行径实与谋逆无二!” “为着天下安危,为着朝纲清正,我等舍命亦要弹颏风将军。” “可不是,风将军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担帝城都统一职,梁大人才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长子,该当立为皇后。” “皇长子敦厚温良,该当立为太子。” …… 听着众人的附和,梁铎心头得意,面上却竭力摆出正容,道:“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为的是大东的天下,为的是万千百姓,岂敢有私。况且梁某一介庸才,岂敢担此重任。” “正因梁大人为国为民,我等才要举荐大人。” “梁大人太过谦虚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 “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 一时屋里恭迎奉承不止。 却说另一乘小轿在夜色里匆匆而行,然后在凤府后门停下,落轿后走出一名四旬出头的男子,正是“英侯”凤荏苒。 他自后门入府回到书房,房里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父亲。”这少年是凤荏苒十六岁的长子凤无衣。 凤荏苒点点头,“今日入宫,你姑母可有什么话?” “姑母就和平常一样,没有特别交待的。”凤无衣答道。 “喔。”凤荏苒微作沉吟。 “父亲。”凤无衣看着凤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装扮,自是知其去了哪里。“那梁铎志大才疏,为人骄横自满,岂是成大事者。” “为父知道。”凤荏苒闻言淡淡一笑,“所以为父只隐身其后,且与梁铎合作只是一时之策,你勿须担心,为父心中自有计量。” “嗯。”凤无衣点点头。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去睡吧。”凤荏苒道。 “嗯,父亲您也早些安歇。”凤无衣行礼后退出书房。 屋外他的随侍提着灯笼侯着,在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一抹昏黄的灯光显得暗淡。 当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梦乡,有的精心筹划着。; ------------ 十、德音莫违3 翌日。 当某些人早早赶到金殿,准备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个措手不及时,内廷总管却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大战归来,龙体劳累,免早朝。 一时许多人失望,却也只得悻悻而返,准备明日早朝再谏。 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旧以龙体不适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时纷纷猜测,皇帝这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而梁铎等人却是冷笑一声:陛下您不来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于是那些折子一本本由内廷送往景辰殿,皇帝虽不早朝,但他还是要批阅折子的。 于是那一日,东始修在景辰殿里看到了大把的弹颏风独影“私通久罗山匪,渎职不忠”、“窝藏久罗遗匪,居心叵测”的折子。可是他既无不快更未动怒,冷静的阅着所有弹颏的折子。 一直到未时四刻,他才将所有折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着台阶而下,顺着长廊而行,转过一道一道宫门,漫无目的只是随意的走着。 当日几个弟妹都还住在皇宫里时,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有多少争吵,总觉得这皇宫里填得满满的,特别的热闹欢欣。如今,他们一个个搬离皇宫,只留他一个住在这空旷的宫殿里,留他一人站在这至高之处。 “我们八人共征天下,我们八人同坐江山,我们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宫……” 当年的誓言说得那般的轻松,当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八人做不到了,只要他们八人齐心,便是天也要听他们的! 他慢慢的走着,静静的沉思,随侍的内侍、宫女也只悄步跟着,不敢打扰。 “父皇!” 蓦然一声清亮的叫唤传来,随着这一声叫唤而来的是扑在腰间的力道,东始修回神,便见东天珵抱着他的腰。 “父皇,您是来看儿臣的吗?” 东始修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春晖园”,前边便是凤妃的“馨宁宫”; “父皇,儿臣听说父皇又打了胜仗回来了,儿臣就天天等着,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来。”东天珵仰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道。 闻言,东始修心头一软,伸手刮了刮儿子的红鼻头,“父皇这不是来了么,快领父皇进去,看你脸都要冻坏了。” “才不会。”东天珵抓着父亲温热的大手心头欢快,“父皇你冷吗?快随儿臣来,儿臣去给您端滚热的姜汤去寒。”说着扯了他便往“馨宁宫”走,一边还叫道,“母亲,父皇来了!” 进了“馨宁宫”,凤妃自是满脸欢喜,“这几日臣妾老听着说陛下龙体不适,正满心不安的。” “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须忧心。”东始修道。茈蘘乃是凤妃闺名。 “没事就好。”凤妃看东始修气色确实无不妥当下放心,“这天冷了,陛下到暖阁里坐着。” “嗯。”东始修踏入暖阁,目光随意一瞥,便见案上摆着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这颜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宫中的玉蝶梅,便道:“这梅花倒是不错。” “前几日梁妃娘娘着人送来的。”凤妃答道,见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几个宫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来都是这般细致周到。” “哦。”东始修淡淡应一声,调开目光,然后问起东天珵最近习字如何,练武如何,有没有认真听太傅授课等等。 东天珵一一作答,并将写的字取过来给父亲看,又将背熟的书背给父亲听,一时又童言稚语的问父亲下回出征能不能带他一块儿去…… 就这么和和乐乐的说了会儿话,便到了申时,陪着mu'zi俩一块儿用了晚膳后,便以还有折子未批为由,起身回转景辰殿。走出好远,偶一回头,却见东天珵小小的身影还立在宫门前,脚下微微一顿,不由冲儿子挥了挥手,示意其回去,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长子东天珺,梁妃所出;次子东天琨与长女东天琇,谢妃所出;三子东天珲,王妃所出;四子东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东天珵及二女东天瑶,凤妃所出;六子东天珝,陈妃所出;三女东天琬,罗昭仪所出。 与几个子女虽不能朝夕相处,但自问待他们是一视同仁,儿女们待他亦是敬爱有加,却只这五皇儿天珵格外亲近依恋于他,而且也只他一贯的敬爱七个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还是装的,一眼就可看出来,所以对于教养出这么重情重义的孩子的凤妃,他心底里也是另眼相看的。 半路经过“翠樾宫”时,想着回来后还没去看过北妃,于是便折进了“翠樾宫”。那刻北璇玑正独自琢摸着一局玲龙,没发现他进来,等到宫女提醒,她抬头瞅见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顾自低头思考着棋局。 东始修也不怪她无礼,只是坐过去看那棋盘。 半晌,北璇玑叹了口气,“还是解不了。” 东始修笑笑,“爱妃这么聪慧的人也解不了?” 数月相处,北璇玑已知道,她偶尔任xing的发些小脾气时皇帝反而觉得这是她的真xing情,对她反是更为宠溺; 。所以她故意泄恨似的把棋子一掷,道:“什么破棋,简直就是欺负人!” 那日她穿着一件白缎夹袄,漆黑的长发披泻肩背,额上戴一指宽的白玉质地的发箍,发箍上还嵌一朵约莫寸许大的金色芍药,斜斜压在左鬓角,衬得羊脂似的脸平添艳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样冷冷的流露一丝傲气的神情极是熟悉,东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后揽过她道:“这东西本就是耍着玩的,你跟它较什么真。” “陛下一去这么久,臣妾无聊嘛,只好摆着玲珑自个儿解闷了。”北璇玑杏眼睨着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 东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际划过,抚过她柔嫰的脸颊,然后落在她鬓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御花园看看,去其他宫里找人说说话,总比一直闷在屋子里好。” “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动,而且……”北璇玑说到这顿住不说了。 “而且什么?”东始修一挑眉头。 “没什么。”北璇玑倚着东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随意却又亲密的把玩着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朕在宫里随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这了。”东始修道,目光在屋里一转,“不是说梁妃给每宫都送了梅花吗,你这怎的不见?” 北璇玑淡淡道:“臣妾只爱白的或红的梅花,不爱那混色的,所以让摆在别处。” “哦?”东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来,你这般若给传出去,岂不让人嚼舌根。” “她们爱嚼就嚼去。”北璇玑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不想为讨好谁而勉强自己,也不想刻意亲近谁。” 东始修浮起一脸的意外,“这话怎么讲?” 北璇玑轻笑一声,“陛下别故意装不知,臣妾虽是才入宫却也是听闻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个死里逃生之人,所以什么也不掺和,就想安安宁宁的过日子。” “哦?”东始修应得意味深长。 “陛下。”北璇玑收起了笑,扯着东始修衣袖的手也静静伏着不动,神色黯然忧伤,“臣妾在这里是个孤魂,臣妾只有陛下一个亲人,臣妾也只要陛下一个亲人。” 听着这话,东始修不由微微动容,伸手揽她入怀,轻轻叹息:“璇玑。” “陛下。”北璇玑倚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声音轻渺如烟,“璇玑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璇玑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璇玑在,陛下不在,璇玑自也不在。” 东始修没有说话,可是拥入怀中的娇躯是这般的温暖,听入耳中的话是这般贴心慰意。 朕做了大东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苍赐了一点补偿吗? 他一动也不动的拥着怀中的妃子,面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测高深。; ------------ 十、德音莫违4 东始修连着几日不曾上朝,丰极又在府中养病,风独影自回帝都后即闭门不出,所以忙坏了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几人。不但要处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见着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为祭天做着各方准备,所以几人日入宫庭内宿官堂,已是数日不曾回府了。 而同时梁铎诸人则是有些焦灼,这折子已连日连番的递上去了,而陛下却没一点动静,跟以往行径大不相同,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样大发雷霆而后庇护风将军,那他们更有说辞,更能煽动百官,到时陛下再是护短也不能堵悠悠众口。于是他想找凤荏苒再行商议,但送出消息后凤荏苒避不会面,暗骂一声jiān滑后,梁铎亦只能暂时按住不动。 十一月初六; 这日,东始修照旧不上早朝,然后他在景辰殿里,等来了宁静远,两人闭门商议了一个时辰,宁静远才出宫离去。 酉时,东始修独坐景辰殿中,龙荼来报:“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游天外的东始修在闻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后他回过神来,霍然起身,疾声问道:“玉师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凌霄殿。”龙荼答道。 东始修奔出去的脚步一收,然后迅速转身往凌霄殿方向去,等到了凌霄殿,推开殿门,便见一人凭窗而立,背影颀长而清瘦。 一见那个背影,东始修顿时心神一缓,胸膛里一股暖流缓缓漫开。“玉师。”步入大殿,大东的皇帝神态恭谨而真挚的向窗边的背影躬身行礼。 龙荼悄悄的将殿门合上,然后走出三丈,静静守侯。 窗边的背影转过身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已不年轻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龄的男子,má'yi如雪,木簪挽发,朴素如山野村人。大殿里未曾点灯,光线暗淡,只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着他山水一般淡远的眉目,有着超脱俗世的澄明宁静。 “始修,你过来。”窗边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东皇帝名讳的只有那传奇帝师―――玉言天。 大殿的左侧有一扇丈高丈宽的落地圆窗,窗前地上铺着厚实的软毯,上面置着小小一方矮几,平日他们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谈。此刻东始修抬步过去,脱掉鞋,踩着软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着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树,生得极其高大,开着满枝丫的梅花,从他们站着的窗下往上看去,只见殷红的梅花簇簇绽放,就仿佛是开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风里,亭亭摇曳,如同丛丛焰火热烈的在天空燃烧跳跃,艳光四射,灼人双目。 见此景象,东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玉言天语气淡然,说完后他转过身在软毯上坐下,微抬首看着依立在窗前的东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发现。” 东始修心头一震,脑中依稀有什么闪过,目光自窗外的红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对面坐下,“多谢玉师教诲。” 玉言天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过矮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随着袅袅白气,一股茶香在殿中弥漫开来,清香沁鼻。 “数年不见,玉师可好?”东始修望着对面的恩师。看其容貌神态,与分别之时并无两样,其实从他们少时与之相遇起,恩师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他们如今都为人父,可恩师却似乎永远都不会老。 玉言天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饮一口放下,才抬眸看着他,道:“这些年,与你师母在一小村庄里住着,养了些鸡鸭,又养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着师旷读书之余也一道耕种、采茶、酿酒……倒算是应了少时之愿‘方宅十余亩,草屋**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注○1] 闻言东始修倒无惊讶,那么多年相处,他自知恩师之习xing。“师母身体如何?小师弟如今也该是长成大人了。” “你师母很好,师旷个子倒确实长高了许多。”玉言天面上一直挂着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与神态却有如春风拂过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随意的一问一答,令东始修觉得肩头松缓,心神慢慢变得沉静,端起茶杯啜一口,顿一股暖流灌入肠肚。一时渐趋暗淡的暮色里,大殿中只茶香袅袅,偶尔一点饮茶的微响,安静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饮完,两人搁下茶杯,相对而视,一个是山水之悠远,一个是渊岳之沉稳。 片刻,玉言天温和清畅的声音响起:“我来的路上,听闻了你们刚刚荡平了久罗山,可这不该是你让重渊寻我的缘由。” 当年一统天下后,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却在江山已定富贵在握之时,不取财帛,不告行踪,布衣老马,携着妻儿潇洒而去。无论八人怎么想尽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只得千里送别,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后玉言天无奈的留一句“好吧,万一……你们有事,可找重渊寻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渊是江湖游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这一条线索,既是拗不过八人的执着,也是他舍不得彻底的丢下di'zi。 “玉师。”东始修轻轻唤一声,却又不语了,转过头目光望着窗外,刀刻似的面孔上平静无波,只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远,似乎落在了天的尽头,又似乎看到了岁月之外。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他的di'zi―――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后,东始修开口:“玉师,百姓想到皇帝,总只想到至高的皇权至尊的富贵。”他依旧侧首望着窗外。 玉言天微微颔首,却既非认同亦非反驳。 “其实当年的我们又何尝不也是这样想的。”东始修浓黑的眉头一扬,眼中带出一抹轻浅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后才知道,这肩膀上,一边确实枕着无上的权威与荣华,一边却压着重逾千山的负担与责任。” 玉言天不语,静静看着东始修。 “自然,我并不后悔当这皇帝。”东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眉目间舒展着帝王的雍容与自信。“当年,在我应承与梁家联姻之时便已有心理准备,无论成事与否,无lun'gong过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应承担。” 玉言天微笑,隐约赞许之意。 “玉师,我今日已为皇帝,万事当有决择。”东始修回转头,目光望向恩师,平静而从容。“我寻玉师来,只因玉师于我们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师才有我们八人的今日,才有这个大东王朝,所以我虽做下了决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师一声。” 玉言天心中一动,脑中想着的却是这一路上所知所闻。 “玉师,我已做下决定。”东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坚定。; ------------ 十、德音莫违5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移过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鲜红的颜色如火般浓艳热情,亦如血般凄艳冰凉。默默的注视片刻,才缓缓道:“我没有想到,那血祸是应验在久罗山上。”他的声音里含着深切的哀伤与难以名状的悲愤,还隐隐流露出自责与无奈,那样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身上实属罕见,令东始修微微一惊。 可玉言天说了那一句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目光定定望着窗外,看着天光一点一点黯淡,看着红梅渐敛艳色。 一时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静寂里。 东始修盘坐不动,如一座静默的山岳。 过了许久后,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东始修。 浓浓的暮色里,东始修的五官神态显得模糊,只一双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风平浪静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却看得到他内心深处藏着的暗潮,他拼命压制着浪涛。他暗暗叹息一声,以轻淡而清晰的声音在那片静海上投下一颗巨重石:“你虽已做下决择,可心底还隐隐的挂着一丝希望,总是有一点不甘心,不是吗?” 东始修一震,平静的眼眸里顿波澜骤起。 玉言天静静的看着东始修,那澄静的眼眸如同明镜无尘。 面对这样的目光,东始修只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隐晦的心思亦无所遁形。思及此,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头却又涌出莫名的更为激烈的情绪,他不由握紧了双拳。 看着东始修冷静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玉言天赞许之余亦心生怜悯。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面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东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乐多半是假装用来糊弄人的,只有东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举刀……是真正的xing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动如山,可见这几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收敛些狂纵的禀xing,可是……他还是东始修,是重情重义到桀骜癫狂的东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师当年让你娶梁家女?” 闻言东始修微征,然后断然摇头,“玉师,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严,岂会有怨言。” “悔吗?”玉言天再问。 东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动,却依旧道:“不悔。”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在那双明镜无尘的眼眸之前,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所隐遁。 所以东始修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如同最深长的最隐秘的叹息,“有时候亦有过‘要是当年没有娶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含着浓浓的苦涩,“我坐拥江山帝位,可对我心中殷殷切切念着的却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 听着这样的话,玉言天静默着,神情平淡,水镜似的眼眸里甚至不曾起一丝波澜,只是在心底轻叹: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天下能让东始修动摇的只有凤凰儿。 “玉师,此念不知何时生,亦不知何时止。”东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凄怆,见者心酸。 玉言天依旧沉默着。 片刻,他提过茶壶,再取过茶杯,倒满两杯茶水,然后一左一右置于几上,“左边是凤凰儿,右边是江山帝位万千美人,你选哪一杯?” 完全没有考虑的,东始修端起左杯,一饮而尽。 对于东始修的选择,玉言天一点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许不会知道,大东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人欺负,只是为了给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过茶杯再次倒满,道:“右边是你和凤凰儿隐遁山林逍遥度日却天下dong'luàn众生凄苦,右边是你与凤凰儿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选哪一杯?” “玉师……”东始修心头一窒。 “选哪一杯?”玉言天的声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断玉。 东始修伸手,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栗,他的眼睛望着左杯,可他的手却只能伸向右杯,端起来,仰头闭目,一口饮尽,却如吞荆刺,如饮黄莲,痛彻肠肚,苦彻心胆。 “傻孩子。”玉言天叹息的看着东始修,清明的目中终于流露出慈爱怜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该知晓,无论你空悬后位多少年,凤凰儿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东始修耳中,顿闻“咔嚓!”一声,握在东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红的鲜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然后顺着矮几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东始修恍然未觉,他垂目望着自己的手,看着碎瓷zhui'luo毯上,看着鲜血汩汩流出,轻轻如呢喃般道:“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 玉言天没有动,没有说话; “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凤凰儿要嫁人了……”东始修喃喃不断,然后猛然抬手一拳击下,“砰!”的一声,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壶茶杯摔落软毯滚落大殿,茶水飞溅开来,落在两人衣上、面上。 “凤凰儿要嫁人!凤凰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东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几顿化成一堆碎木,“朕要杀了那人!” 东始修身体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已紧紧崩了近一个月了,又或者说已崩了许多年了,此刻终是崩到了极限,压抑着的焦虑、失落、愤怒、憎恨、悲伤便破闸而出,汇成了近乎癫狂的发泄。 “凤凰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凤凰儿是朕的!凤凰儿是朕的!”又一拳击下,碎木成沫。“朕要杀了那人!朕要杀了那些臣子!他们怎敢那样对朕的凤凰儿!朕要杀了他们……全都杀了!” 那些理智之下决不会倾吐的话语与愤恨,在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赖的恩师面前,顿如洪水倾泻而出。这时候的东始修不再是威严的大东皇帝,只不过是一个悲伤、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着,朦胧的暮色里依稀可见面上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怕,如同笼中负伤的野兽。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响起一串脆响,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莺鸣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开,却是玉言天以碎瓷相击而成,虽只是简单的叩击,却极有韵律,仿佛每一响都敲在心弦上,一声一声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愤恨…… “叮叮叮……叮叮叮……” 东始修胸膛里奔涌着的愤怒、凶暴随着这清脆轻柔得如同音乐般的叩击声慢慢松缓,慢慢淡去,渐渐消散…… 两刻之后,当玉言天停下叩击,对面的东始修已恢复常态,只是眉眼之间笼着深深的疲倦。“玉师,你可知我为何寻你?” 玉言天没有答,只是轻声道:“你累了,睡吧。” 东始修看着他。 “放心,为师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阵微风拂过,东始修阖目卧倒。 夜幕降临,窗外朦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静静坐在一片黑暗里。 很久后,殿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为他们的shi'fu,他怎么会不知道东始修为何那么急切的寻他。他再不来,大东皇帝便要陷入癫狂之中,或是掳着他最重要的人弃位而去,更可能会成为大开杀戮的暴君。 他是他们的师,亦是他们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凤凰儿,你真不愧这个名号,羽翅扇动,必风起云涌。” 大殿里最后响起这么一句叹息,而后沉入静寂。; ------------ 十、德音莫违6 翌日。 东始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时,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没有的平静,令得耳目格外的灵通。窗外红梅嫩黄的花蕊清晰可见,远处隐隐传来南片月的叫嚷声“玉师回来了为什么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应该最疼我,所以也该先看我!” 看来弟妹们都知道玉师回来的消息了。 东始修微微一笑,抬头,沐着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阳,看着窗前矗立的身影缓缓开口:“玉师,我们八人情谊依旧如昔。” 窗边的玉言天微微点头,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这却令朝臣视他们为眼中钉。”东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天下本是他们打下来的,他们有安邦定国之才能,可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们重用他们?我还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儿孙继位,那时的他们会如何对待我的弟妹?削官贬爵?抄家屠族?玉师,我不敢想象以后。”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玉师,有时候细细想想便觉得世事真是可笑。”东始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历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鸟尽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却是任人唯亲,人人谗害。” “人本是世间最复杂的。”玉言天淡淡道。 “最初起兵,为的是保护弟妹,至今时今日坐拥江山,依不改初衷; 。”东始修仰首,透过窗外的梅树,瞭望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八荒塔,然后他推窗,折下一枝红梅,“玉师,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你为天下之君,自担天下兴亡。”玉言天转过身来。 话音落下之际,“砰!”的殿门被推开,南片月跳着跑了进来,“玉师!我好想你啊!” “玉师。” 陆续跨入大殿的几人莫不恭敬而欢喜的唤着恩师。 “你们来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抚育的爱徒。 凌霄殿里,那一日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开怀笑语,和着暖暖冬阳,一扫近来笼于帝都上下的阴霾。 ******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时六刻。 天还只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如冰刀刺骨,许多的人都还睡在热被窝里做着甜梦,而帝城长街上,一列士兵踩着齐扎的步伐快速奔过,刀剑碰触盔甲发着“叮当”脆响,在冬晨里如同冰洞里的水滴声,让人闻声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将之团团围住,朦胧的晨光里,依稀可见府前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题着“梁府”二字。 那时刻,这府富丽奢华的府邸的主人梁铎刚刚洗漱过,正由着婢女们侍候着穿上朝服,准备去上早朝。 “砰砰砰!”一阵急剧的拍门声响起。 “什么人啊?这么早。”梁府的门人提着灯笼揉着惺忪的睡眼抽开了门栓,刚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门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开,然后一大帮士兵迅速涌入。 “梁铎接旨!” 一声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宁静,府中早起的仆人看到那些腰悬刀剑气势汹汹的士兵,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胆颤心惊。 不一会儿,梁铎闻讯赶来,见到如此阵仗亦面现惊色,可还不待他开口相询,前来传旨的禁中都尉宋尧高举圣旨唤道:“梁铎接旨!” “臣梁铎接旨。”梁铎心头忐忑的跪下,然后一府的人哗啦啦跟着跪倒。 “‘虔侯’梁铎,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图报,反贪财纳贿,结党营私,谋乱夺政,罪无可赦,削爵革职,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其妾梁张氏,以色贿官,暴敛财物,依势凌弱,着解廌府监押候斩!梁府家财没入国库,梁氏一族男丁凡十五以上皆戍极边!钦此!” 当宋尧圣旨念完,梁府里所有的人都从头凉到脚,梁铎更是当场软倒在地。 “梁大人,还不领旨谢恩。”宋尧冷声唤道。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铎醒过神当即摇头大喊。 “梁大人有没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尧一声令下,身后士兵顿上前捉拿梁铎; “不!臣是冤枉的!”梁铎大喊。 “大人!大人!” “天啦,这可怎么办啦!” …… 眼见梁铎被拿,梁府里诸人顿时凄惶大喊,个个六神无主哭作一团。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里如此人家却不单只是梁府。 在宋尧于梁府宣读圣旨的同时,监御史管宣、光禄大夫朱礼、太仓令周栗以“贪黩梁氏贿赂,与其结党谋乱”之罪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少府丞马准、侍御史秦高、尚书仆射刘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贪财纳贿”之罪革职抄家。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梦中醒来,闻得此消息时,只觉yi'yè间已天地变色。 而大喊冤枉的梁铎,在解廌府里,面对着那些与他一同押来的管宣、朱礼、周栗等诸位朝官,面对着一叠叠详详尽尽的贿赂明目,面对着尹蔓菁及聆风阁管事等人证,面对着那些记录着何时何地他与那些朝官们的谈话内容的证词,顿哑口无言。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罪证确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处斩!”解廌府尹白意马当堂宣令。 梁、管、朱、周四人顿瘫软在地,面若死灰。 同一日,一道圣旨送到了“蔚秀宫”,诏曰:“梁妃阴交外臣,谋权图位,罪无可恕,废黜为民,幽禁永巷。皇长子天珺年少,交‘馨宁宫’凤妃抚育。”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梁张氏押赴刑场处斩,帝城百姓空巷围观。 午时,斩令下。 刀挥之际,梁铎大喊:“吾所为,皆与‘英侯’凤荏苒相商也!” 血洒,头落,目睁,唇边犹挂阴毒狞笑。 那一句若平地惊雷,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顿时满城哗然。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金殿早朝,“英侯”凤荏苒跪奏皇帝:“臣为国戚,身受皇恩,本应尽忠图报,然贪xing未束,为梁氏重金所引,与其结交行私,犯欺罔贪黩之罪。今臣悔恨难当,愿受死罪以正朝纲。” 满殿大臣闻之无不惊愕呆怔。 尔后皇帝下旨:“凤荏苒欺罔贪黩,罪无可赦,削爵革职,赐自尽。凤府家财没入国库,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臣领旨谢恩。”凤荏苒叩首。 然后,殿前侍卫入内将他押送至解廌府。 殿中群臣无不忐忑自危。; ------------ 十、德音莫违7 当日傍暮,白意马自解廌府出来,正待回府,不想刚步下台阶,一道人影迅速扑出跪倒他身前。 “什么人?”府前衙役当即拔刀相护。 “草民乃罪人凤荏苒长子凤无衣。”跪着的人抬头,是一张冻得乌青的少年面孔。 听明来人身份,府衙冲到嘴边的喝斥咽了下去,只道:“此非你来之地,速速离去。” 凤无衣却仰头望着白意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宽待。草民身为人子,只想给父亲送一顿饭一壶酒,已尽人子之情,还望大人仁慈,许草民之请。” 白意马看着寒风里少年的身子冻得发抖,却跪得直直的,乌青的面孔上一双清湛坚定的眸子,不由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少年的身上,转头对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领他去见他父亲吧。”回首之际,眼角余光瞟见数丈外的巷角立着一道人影,目光一顿,缓缓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苍白,已非昔日的绮颜玉貌,只眉梢眼角依带着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关切的看着地上的少年,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眸向他望来,两人隔着数丈之距,隔着十余年时光,默默相视,彼此都已面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颔首一礼,纤瘦的颈脖弯出一道温婉的弧线,仿佛一个祈求,又仿佛是道别。他微微点头回礼,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 凤无衣未曾想到他的请求会如此容易就得到答复,顿时呆在当场。 自圣旨降到凤府,府中已是乱作一团,他本是想入宫去求姑母凤妃相救,可往日通畅无阻的宫门前得到的是横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凤家已非昨日凤家。他冷静下来后,已知凤家无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可牢前的牢卒称无陛下旨意不能相见。如今要求圣旨那是比登天还难,走投无路之下他听从三姑凤蒹葭的指点,等在解廌府侯着白意马出府。今日一天,已让这个侯门公子尝尽人间冷暖,此刻白意马一件披风,让他几近冻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他虽是少年老成,可毕竟只十六岁。 “是。”衙役应声。 凤无衣回过神来,忙向白意马叩首,“多谢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 白意马摇摇头,然后转身目不斜视的步下台阶,乘轿回府。 身后,衙役领着凤无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离去。 到了阴暗森冷的死牢里,便见昔日雍容清举的英侯一身囚衣卧于乱草上。 “父亲!”凤无衣急步上前,却只能隔着牢栅相唤; 凤荏苒听得唤声,坐起身,见到儿子眼中闪过惊喜,面上却皱着眉头道:“无衣,你不该来。” “父亲……”凤无衣哽咽难语。 凤荏苒轻轻叹气一声,望向那衙役,“这位大哥,能否让我父子叙话片刻?” 那衙役点点头,走开了。 “父亲。”凤无衣一直强忍着的泪终是流出。 “不要哭,无衣。”隔着牢栅,凤荏苒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你今后便是我凤家之主,要坚强些。” “父亲。”凤无衣抬头看着父亲,“那梁铎不过临死一语,无凭无证,您为何要认罪领死?” “傻孩子。”凤荏苒轻轻摇头,“只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 “父亲。”凤无衣心头悲恸。 凤荏苒目光望向牢门前,见无人影,才压低了声音道:“无衣,为父此刻所说的话你要谨记在心。” 凤无衣拭泪点头。 “我们五大家族虽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铎临死一招虽无凭据,可陛下必然记在心上,便是一时不动,他朝对付起来,梁家便是凤家的写照。今日我凤氏虽倒,可除为父一条命与些身外之财,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与五皇子安然,只要他们在,我凤氏不绝。”凤荏苒握住儿子之手细细叮嘱,“为父死后,你带领族人移居效野,闭门读书,韬光养晦,只待时机一到,自有我凤氏崛起之日。” “儿记住了。”凤无衣思及父亲死期在即,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只是,父亲……您……”哽咽数声,却是无法成语。 凤荏苒看着儿子亦是满心悲痛,可他强忍酸楚,道:“无衣,今后之路必然艰辛,你要好自扶养弟妹,孝敬你的母亲。梁氏已覆,你三姑与表妹你也要照顾好。” “是,儿记着。”凤无衣点头,死死抓住父亲的手。 凤荏苒却放开了儿子的手,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为父要说的便是这些,你去吧,这不是久留之地。”他细细再看儿子一眼,然后决然背转身去。 “父亲!”凤无衣心头大痛,终是忍不住恸哭。 “走!”凤荏苒闭上眼。 凤无衣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过一旁的竹篮,“父亲,这是儿带来的酒,儿便在此拜别父亲,愿父亲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凤荏苒眼角渗出泪水,可身子却纹丝不动。 凤无衣起身,再抬袖把面上泪涕擦拭干净,再看一眼父亲的背影,然后转身疾步出牢。 初九,卯时。 凤荏苒白绫自尽。; ------------ 十、德音莫违8 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经显贵的五大家族,顷刻间便倒了梁、凤两家,并管宣、朱礼、周栗三位大臣革职斩首,马准、秦高、刘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职抄家。 一时满城风雨,人人噤若寒蝉。 自然前些天,那些气势汹汹dàn'hé凤影将军的折子再也不曾出现过,而先前递过折子的无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 尔后几日,天一直沉沉的难见阳光,显得格外的阴冷而压抑,也在如此的气氛下,光阴寸寸的溜,一个转身抬首间,便发现已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 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赶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自不应说,便是奉旨养病的丰极、闭门不出的风独影亦都与百官一样正装朝服,静候于圜丘。 圜丘之上,早已准备妥当。 三层圆台的北面正中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层东西两侧分别是日月星辰yun'yu风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着玉、帛、牛、羊、猪、酒、果、菜肴等祭品及各礼器。圜丘的台阶下,东西两侧设有编磐、编钟、鎛鼓、箎、箫、埙、笛、琴、笙、瑟等乐器,此刻乐手整齐排列,显得肃穆庄重。 拂晓时分,斋宫里鸣太和钟。 在恢宏悠扬的钟声里,身着祭服的东始修跨步而来,步履之间自有一种仰吞天地的气势,在他身后,一人má'yi如雪,眉目清远,萧萧肃肃,卓然若仙。 阶下百官见之,有知晓那人身份的蓦然惊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谁。 圜丘上天灯高悬,照得坛内通明,却又燔香缭绕,显得缥缈朦胧。 东始修步上圜丘,乐手们奏起“始平之章”,然后在悠扬的乐声里,祭天大典开始。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九道仪式。 乐声里,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阶下百官亦跟随跪拜行礼,一样一样随着太常卿的唱诵步步做来,如此两个时辰后才算是完成了仪式。 眼见着燔柴已毕,可东始修却没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转身面向阶下百官,朗声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阶下百官闻言无不疑惑,怔愣间,便见阶下那má'yi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两手,各捧一道诏书。 皇逖兄妹几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东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过一道诏书,双手平举,然后转身跪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予东始修,本为布衣,寒微之时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义结金兰,誓同福祸共生死。自此十余年征战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东基业。今予为天子,当诺昔日誓言:封皇逖为皇王,封地冀州;封宁静远为宁王,封地闽州;封丰极为丰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马为白王,封地北州;封华荆台为华王,封地幽州;封风独影为风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为南王,封地商州。尔后七王佐朕,治理天下,愿上苍庇佑,大东昌盛,太平安康!” 东始修语毕,阶下静无人声,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亦是震惊失语。 可东始修起身,将手中诏书往燎坛上一放,顿时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烬。然后他转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过另一道诏书,左手高举,道:“此封王诏书存于凌霄殿内,凡东氏子孙不可违逆,天地神明共鉴!” 他言罢再将诏书转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双手接过诏书,然后庄严的步下圜丘,交给等候一旁的内廷总管申历; 群臣们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几日梁、凤等臣子的下场,一时竟是鸦雀无声。有几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劝谏,却见严玄向他们微微摇头。严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个má'yi如雪的人,“那是帝师玉言天,我等所虑他岂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却依有今日之诏,可见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谏亦不可撼也。” 连铁骨铮铮的严玄都如此,群臣还能说什么,圜丘之前静肃如渊。 而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却是心情复杂异常。封王授国,何等尊荣之事,可他们此刻杳无喜色,仰首望着圜丘之上的东始修,心底里升起忧伤与苦涩。 至此,已无挽回。 他们八人终要四散分离!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于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国,自此天下划分九州。冀州皇王,闽州宁王,雍州丰王,北州白王,幽州华王,青州风王,商州南王。帝御祈、云二州。 在东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个方位环立于祈、云二州,七州面积相加也还要稍逊于祈、云两州的面积,只是在后世变迁里,七国的方位、面积也有了变化。而祈、云两州日后又合称为祈云王域。 ※※※ 祭天大典结束后,东始修起驾回宫。 八荒塔前,凌霄殿里,玉言天亲自将封王诏书封存于大殿,自此凌霄殿成为皇宫禁地。 当殿中所有侍从退下,玉言天回首望着殿中矗立的东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国,日后恐遗祸后世。” “玉师,天下臣民拜朕时总呼‘万岁’,可朕知道一百岁也活不到,世上没有什么千秋万世,同样也没有永远的一家天下,更没有哪一个王朝能万世不崩,自然也没有万世的太平。”东始修望着存着诏书的白玉盒,神情间有着一种超然的平静,“若几十年、几百年后,东氏有不肖子孙荼毒天下,又或子孙无能驾驭七王,那他们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时,我宁愿是我们八人中的后代来改朝换代,至少我们辛苦打下的天下依旧是在我们的子孙手中。” 玉言天静静看着他,半晌后他道:“这几年闲暇,为师写了两本书《玉言仁世》、《玉言兵书》,誊写了八套,便赠你们一人一套。”他缓步踱至殿前,“为师把师旷也带来了,就让他与你的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东始修一震,然后蓦然醒悟,诚挚的躬身行礼,“多谢玉师。” 他让自己的儿子辅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说教化七王之后,为的不过是让这大东王朝能延续长久太平。 玉言天拉开殿门,殿外的冬阳与寒风同时涌入,明光里伴着冷峻。他轻轻叹息一声,“今日种因,他日结果。” 语毕即跨步离去,身后东始修依旧矗立殿中,静静的,许久后,他的轻语在殿中悠悠回响:“是善因还是恶果,千秋之后自有定论。然纵天下人诟之朕亦如是。”; ------------ 十、德音莫违9 玉言天离开了凌霄殿后,便出了皇宫。穿街过巷,一路来到风府,府前正遇上提着几副药回来的杜康。 风府的书房里,风独影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卷书,可目光却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树,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就仿佛是雪花于半空飞舞。 发呆了好一会儿,风独影收回目光落在书上,却看不进一字,无奈放下。 起身之际,一片梅瓣自窗外飞入,飘飘荡荡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在桌上洁白的玉帛纸上,提过笔,蘸上墨,便在纸上写下: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注○2] 一首词还未写完,窗外便响起杜康的声音:“将军,玉先生来了。” 她笔下一顿,手一抖,一滴墨便zhui'luo纸上。搁下笔,移步门前拉开门,便见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玉言天负手立于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洁若雪。 “玉师。”风独影跨出书房。 玉言天仰头看着一树梅花,道:“凤凰儿,陪为师在这树下赏梅饮酒如何?” 风独影颔首,然后转头示意杜康去准备。 不一会儿,杜康便领着几名仆人搬来了桌椅、屏风,椅上都铺着厚厚的垫子,屏风围在树下挡着风口,然后又一名婢女端来了温好的酒。 师徒两人在梅下相对而坐。 “你们都下去吧。”风独影吩咐。 “是。”杜康领着仆人们退下。 风独影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师请。” 玉言天抬手接过风独影递过的酒,先闻了闻,道:“梨花酿。” “嗯。”风独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 。”玉言天饮一口后赞道。 风独影也饮了一口,才道:“这是今年春萧艾姐酿了送过来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喝上她酿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当年想不到的。”风独影静静的道,微垂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闻言移眸看她。 “当年我们乞讨流浪时,又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坐拥江山。”风独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头顶如雪的梅花,手轻轻一晃,杯中顿生花涟雪漪,一圈圈,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玉师,天支山下相逢之时,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风独影。 这时,一只青鸟忽然喳喳飞来,绕着梅树飞翔,在花枝间清脆鸣叫,瞬间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刹那间以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头,看着满树雪梅里那轻盈翩飞的一抹青翠,唇边露出一抹淡如浮云的微笑,看那青鸟飞落在风独影的肩头亦没有惊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鸟歪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展翅飞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喳喳啼鸣之余还轻轻扇动羽翅,那姿态显得极是愉悦。 风独影见之讶然,这是第一次见到青鸟亲近别人。 “好有灵xing的小东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鸟,轻轻赞一声,然后抬手,“去吧。”青鸟乖乖飞起,在半空中绕飞一圈后落在梅树上。 “凤凰儿。”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鸟移向风独影,目光清澄如镜,“当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可久罗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风独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头惊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的神色,显得极为平静,“你们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这天下最了解你们的自然是为师。” 风独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张口,却又闭上。 “这些年我虽居于山野,可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静静道,“当年离开之时你们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负,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却也并不意外。” 风独影心头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师早已料到了?”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人所争夺的无外乎名利权势。”玉言天转头,目光空濛而悠远的穿过屏风落向远方,“有你们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无出头之日,为着自身的权与利,你们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皇帝疏远冷待你们,群臣或不会逼得如此紧,可皇帝绝不肯这样做,若他真这么做了,你们八人情谊定然生变,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所以当年离开之际你们相询时为师缄口不提。” “因为说了也没用是吗?”风独影凤目微凝,漾一丝苦笑,“玉师让我们自己选,让我们自己走,然后今日的局面也是我们一手造就。” 玉言天报以叹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风独影轻轻念着,“可我们到底没能守住。人发誓许诺本是想永远不变,可往往这些不想变的到最后都变了,倒好似这誓言承诺就是要让人用来背弃一样。” 玉言天静静饮一口酒,放下杯时,忽然问:“当年与梁家联姻时,你可知为师为何选择你大哥?” 风独影微微迟疑,道:“因为……他是大哥。” 玉言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固然因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个人。” 风独影一呆,然后隐约有些明了。 “你们八个自然都是优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显然是心里为有这样的di'zi而欢喜,“只是也各有缺点。皇逖端方稳重,却太过严肃较真;静远头脑聪明,却生xing多疑;丰极才略罕世,却过于苛刻求全;意马温厚老成,却过于谨慎多虑;荆台灵活圆滑,却太过吝啬爱财;小八可爱得像个娃娃,却也是如娃娃善变难测……至于你,凤凰儿你禀xing坚毅不输男儿,可惜太过骄傲倔强。” 风独影默默听着。 “他们六个中任何一个当了皇帝,都不会有今日,都不会如你大哥这样裂土分权以保全弟妹,保全情义。”玉言天面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带清冽,“不是说他们六个无情,而是到了这个局面时,他们会更重江山。” 风独影心底一沉,虽明明知道只是一个假设,可心头却复杂异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点,他狂放不羁,霸道任xing,其实他若同重渊一样去做个侠客会更快活。可是我选他当皇帝,因为他最是重情重义,也是你们中最不重权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风独影,神容平淡里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当皇帝,你们余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结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静远、丰极他们卓绝的才能,才不会介意他们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风独影听着,心口发紧,却又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堵在喉间,隐隐作痛。 “凤凰儿,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为师,可普天之下他最亲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吗?”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风独影。 风独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然后握着小小的瓷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凤凰儿,只要你带回的不是久罗遗人,今日之结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说到一半却忽然止声,看着低头把玩着酒杯的爱徒,摇头轻叹一声,没再说了。 “玉师。”过得片刻,风独影轻声开口,“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待我最亲最好的是大哥,我岂有不知的。” 玉言天听着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 “久罗山上,我救下久遥……”风独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伤,可她显然不惯露此神色,于是转过头,避开恩师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将要面对的,可我还是救了。我救着的是久遥,而非顾云渊,因为我们已灭其族杀其亲,再不可夺他之名姓,也是因为……”她深深吸一口气,咽下喉间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须要做,我不得不那样做; 。” “凤凰儿……”玉言天唤一声,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对于爱徒心中的悲伤也是无能为力。 风独影提壶斟满酒,然后举杯仰首饮尽,仿佛是一口吞尽了所有的悲苦,绝然的不给自己一丝犹疑的机会。放下杯时,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绪,“四哥与我……这么些年,进不得,退不得……我……要断了这个念想。” 她缓缓松开五指,放开了酒杯,可指尖却微微颤栗着,伸过手再斟满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微温的酒灌入心肺,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让她的声音更显清冷,似乎比这冬天的寒风还要冷。“玉师,你为我批命时说的话我时时记着,十数年征战我不惧杀戮,也不畏兵刀夺命,可那日久罗山上的惨剧我却不希望再有。玉师,既然我‘命带七煞,杀孽重。情殇成劫,祸无边。’那这一生我最不想祸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们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统太平的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叹息出声,“所以你要嫁一个久罗遗人,还要故意走漏消息。” 风独影唇边微微勾一抹浅弧,似苦似嘲,“玉师,既然你最了解我们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遥,可日后他不是给三哥暗中处死便是给大哥明着斩了。只有他是我风独影的夫婿,那无论我的兄弟有多憎恶他,也决不会害他xing命。” 玉言天没有做声,心中却知她说的是实情。 “北伐归来,朝臣们的dàn'hé已是一个警示,我们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谁也舍不得。久罗的血祸绝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来做。我救下久遥,回来帝都,不外两个结果,一是大哥斩了我与久遥,二是大哥将我削爵罢官放逐边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风独影微微仰首,长眉扬起,自有一种决然无悔的冷峻。 一阵寒风吹过,拂得屏风呜呜梅枝籁籁,许些梅花零落风中,盈盈如同雪瓣飞舞,飘落于树下两人衣鬓之间。 “可大哥封王分国,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瑟瑟风声里,她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zhui'luo桌面的梅花,轻声念道:“常棣之华,鄂不炜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注○3] 清吟声里,风独影缓缓闭上双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热,眼眶里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闭目,不露一丝一毫,即算是在敬爱如父亲的恩师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点脆弱与悲痛。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当初为着你们兄妹的情义,为着你们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蓦然顿住,然后长长叹息,“凤凰儿,最重八人情谊的是你,可最后狠心让八人分离的也是你。” 风独影心头一颤,睁目,凤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闪现,可她仰头望着上方,那里梅花摇曳,碧空澄澈,如画如诗般,可拂过脸颊的风却冷如寒刀。 “玉师,走到今日,所历悲欢已难以计数,但我无悔所为。” “凤凰儿,你若不如此倔强骄傲,或许活得要轻松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凤凰儿了。”; ------------ 十、德音莫违10 那日后来师徒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饮酒。 一壶酒饮完后,玉言天道:“为师想看看久罗的遗人; 。” 风独影命杜康领他前去。 久遥自受伤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许多灵药,请了许多大夫,都是束手无策。风独影只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却不曾去看过久遥一次,虽然不肯承认,但她心里明白,久遥至今不醒许就是因为他并不愿活着,更不会愿意见到她这个仇人。 杜康领玉言天到了后院,推开东边厢房,“玉先生请。”自己却并不进去。 久遥昏迷着不能进食,一直靠着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参汤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内,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面颊凹陷形销骨立的一个躯壳,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 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后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锦被里抬过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静静号脉。过得一会,他将久遥的手腕放回原处,搬过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发黄的笛子,凑近唇边,顿时清畅的笛音在房里响起。 那是一支简单得如童谣的曲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是天边浮云,有着不染尘埃的纯净,轻松欢快又如是桃树下嬉笑稚子,带着不解世事的明澈,让人听着便忘却了烦恼。 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洒满了欢畅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有些不适应光线,眯了眯眼睛后再次睁开,移过头,茫然的目光望见床前má'yi如雪的人,一时恍如梦中。 眼见床上的人醒来,玉言天没有任何惊异之举,将一曲吹完后才放下竹笛,然后平静的与床榻上的人对视。 半晌,久遥开口:“你……”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嗓子已干涩难言,缓了片刻,才再次出声,“你为何会这支曲子?” 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后轻轻的和着方才的曲调唱道: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注○4] 久遥听着,瞳孔蓦然放大。 “萚兮萚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当玉言天唱完,久遥已呼吸急促,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你会唱这个?” 这支曲子太熟了,这是他们久罗族的曲,也只有他们久罗族会将这首《萚兮》当作童谣,他们久罗族的人自儿时起便学会唱这曲歌,可是……眼前这人并不是他的族人,他为何会唱? “我姓玉。”玉言天看着久遥道。 久遥一愣,然后猛然醒悟,顿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玉言天柔声道。 久遥呆呆看着他,埋在被子里的手不由自主握起。 “你已昏迷近一个月了,若再不醒来,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着久遥温和的笑道,“所以我试着吹这曲童谣,果然久罗族的人便是魂游黄泉亦不会忘了这支歌的; 。” 久遥呆望了玉言天许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听闻大东的皇帝和七位将军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见你,果然你就是当年的玉家人。” 玉言天微微颔首。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驱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后你的di'zi灭了我们久罗……”久遥胸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玉言天轻轻摇头,“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我们都不愿有今日,可是……”他微微一顿,然后无奈叹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该说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 “都不愿有今日?可是久罗山上……”久遥闭上眼睛,咬牙不语,只因愤怒与仇恨已在胸间翻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玉言天望着床上即算闭着眼睛亦掩不了满身恨意的久遥,心头升起深深的怜惜,这孩子虽是救回一条命,可这一生只怕都难消悔痛与仇恨,可是……这一生不得安乐的又岂只是他。 久遥闭着眼不说话,尽管心中愤恨难禁,却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过勉强,可是……他本是久罗人,最终却是他教出的徒弟灭了久罗一族,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 玉言天叹一口气,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来论是非功过,也不想过问你心中的仇恨,我来只想跟你说,久罗只余你一个,何妨珍惜xing命好好活下去,延续久罗的血脉。” 久遥睁目,眼中空空的。 “你或许觉得生无可恋,只是……”玉言天轻轻一顿,然后目光柔和澄澈的看着久遥,“我那个傻徒儿为了你,已舍了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 久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有的人一生欢乐多于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于欢乐。”玉言天转过身,声音沉沉的,“我那个傻徒儿还只过了半生,可我已知她这一生必然苦痛多于欢乐。” 闻言,久遥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涌起一丝酸酸的痛意。 玉言天抬步离去,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干哑无力的轻语:“久罗亡族……于你已是……他人之事?” 玉言天脚下一顿,片刻才道:“你还可以有恨,而我不能。只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减一分。” [注○1]陶渊明《归园田居》 [注○2]吕本中《踏莎行》 [注○3]《诗经?常棣》(大意:棠棣花开一簇簇,花萼鲜艳又夺目。遍观当今世人啊,哪有像兄弟那样亲又亲。死亡的是多么可怕啊,只有兄弟相牵挂。原野洼地少个人啦,只有兄弟来寻找。) [注○4]《诗经?萚兮》(大意:落叶啊落叶,风儿把你轻轻吹起。叔呀伯呀,我来领唱你们和。落叶啊落叶,风儿把你轻轻刮起。叔呀伯呀,我来领唱你们和。); ------------ 十一、心事同漂泊1 元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帝都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徐史便是在这絮雪飘飞里回到了帝都,随行的是满满七十车北海典籍。 金殿上,皇帝嘉许其功,升御史中丞。 待出宫回府后,听府里管家说起,才知不在的这数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帝城里上上下下,就如此刻大雪覆盖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处何从。 而那时刻,风府后院,风独影静悄悄地站在雪地里,听着厢房里大夫对杜康的叮嘱“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极为虚弱,需得进补调养,且这几日都只能食些粥、汤,亦不能出门受寒,待天气暖和些后方可走动。”她缓缓松一口气,依如来时般悄悄离去。 杜康送大夫出来时,看到雪地里一行浅浅的脚印,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头望向里间床榻上安静木然躺着的人,不知怎的,心头便轻轻叹了口气。 元鼎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早朝,金殿上皇帝颁下三道诏书。 其一命大鸿胪派人赴各州择址为七王建造王宫。 其二任命七州国相:“惠侯”陈滨为冀州国相,“敏侯”王贺为闽州国相,“信侯”谢镜为雍州国相,原御史大夫石不疑去职改任幽州国相,原御史中丞徐史去职改任青州国相,原监御史严玄去职改任商州国相; 其三赐婚风王:久氏子遥,品xing端方,封“清徽君”,德配风王。 诏书颁下后,满满一殿朝臣俱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第一道诏书与第三道诏书群臣惊愕片刻后便平静接受了,而第二道诏书颁下,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人微怔之后欣然领命,“惠侯”陈滨、“敏侯”王贺、“信侯”谢镜三人却是忧喜难辨。自梁、凤两家倒下后,他们三家便终日惶惶难安,就不知哪天突然一道圣旨传下,便身家xing命难保,而此刻他们不但荣华地位依旧,而且出任一州国相,比之以往似乎还多掌了实权,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与欢喜。 陈家去往的是皇王皇逖的封地,王家去往的是宁王宁静远的封地,谢家去往的是丰王丰极的封地,这三王之手段勿须多言,他们便已清楚往后的命运,那是与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位真正的辅佐之臣截然不同的。 只此诏书,他们五大家族便是真正的冰消瓦解! “臣等领旨。” 无论三侯心情如何,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顺从。 自颉城回帝都以来,风独影便闭门不出,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同样那一日风独影也没有上朝,所以那道诏书由内廷总管申历送到了风府,宣读诏书时,风独影面上既无惊喜亦无忧邑,平静的接过。 送走了申历后,她拎着诏书,站立片刻,然后往后院走去。 进了厢房,久遥刚喝过药,杜康正接了空药碗,见她到来,久遥一愣,然后移过目光厌厌看向窗外,杜康则沉默退到门外。 对于久遥冷厌的神情,风独影并不意外,她只是举着手中诏书道:“陛下封你为‘清徽君’。” 她的话一落,果见久遥变了脸色,眼中尽是愤慨、不屑与鄙夷,可她不待他开口便又道:“我来只是告诉你,从这刻起,我们便算是fu'qi了。” 久遥瞬即移目看向她,满脸的震惊。 风独影捏着诏书,平静的与久遥对视,“我知你不愿意,可我们必得成亲。” 这话一说,便是门外的杜康那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颊也忍不住抽 搐了一下。这语气倒好像那些个强抢民女为妻的山匪。 而房中,久遥显然也是被这话给噎着了,瞪着风独影,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也知道你呆在这里很不痛快,但你也得忍受着。”风独影继续说着,“等……她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才道:“以后我会让你离开,你想去哪都可以。” 听得这话,久遥又愣了愣。 风独影的目光从久遥的眼眸移到了他的身上。说来,自久罗山下来将他交给杜康照料后,这算是这一个多月来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想起昔日帝都轻狂潇洒的书生意气,想起当日东溟海边的惊艳风华,再看今日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由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我用不着你的施舍; 。”房中忽然响起久遥冷冰冰的声音,他看着风独影的目光也是冷漠的。 看着久遥冷漠带恨的眼眸,风独影胸口一堵。曾经朗若碧空的人往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心头叹息之余更有一些难以解说的酸痛。抓着诏书的手背在身后,紧紧的握住,开口道:“你曾问过我的亲哥哥在哪。” 久遥不语,只是又移过头看着窗外。 “他死了。”风独影的声音缓缓的,那样的清晰,可明明平静的语气里却让人听出艰涩,仿佛一字一字如同利刃滚过咽喉,字字带血,声声含痛,“他叫风青冉,死在我的剑下!” 久遥猛然回头,看着她,一脸的震惊。 “我们于你有亡族灭家之仇,你心中的恨意也许穷尽今生亦难消除。”风独影微微仰首,目光落在房顶上,“你若放下仇恨,无论是在哪,我自护你一生周全。你若要报这仇恨,我亦不阻难,只是你握刀之际,便是我拔剑向你之时。”话落,她迅即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久遥移眸望向窗前,屋外冬阳洒落,在窗纸上映下一道一闪而过的纤影。 “是不是每次要哭的时候你都会仰起头……” 那一语轻喃如诉,门外端着燕窝粥进来的杜康听着,顿时顿在了门边,望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久罗遗人,心情份外复杂。 “风青冉……竟然是风青冉……”乱世里,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冉公子,竟然就是风独影的亲哥哥。久遥怔怔望着窗前,心头一时理不清是悲是痛,许久后只得沉沉叹息。 杜康走了进来,将粥放置床边的小几上,然后又静静退出来。 出了小院,先往风独影的卧房寻去,却不见人影,再转往书房里,便见风独影立于房中,静静望着墙上挂着的凤痕剑,瞥见她面上的神情,杜康的脚步不由顿在门边。 虽则是不曾转身,可风独影却似知道他来了,轻声开口:“杜康,久罗山上的雾障能让人生出最恐惧的幻觉,那时候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和我的死亡?” 杜康没有答话。 可风独影与他相处日久,岂会不知,她转过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这世上,于你来说最怕的只有这个。他死时将你托付给我,亦将我托付给你,所以他走得平静安祥,却不知活着的有多艰难。”她的目光穿过窗口落在院中的白梅,地上已零落着许些梅瓣,枝头的梅花在寒风里颤动,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显得脆弱却又坚韧。“于你,我是他,于我,你是他,你我共一条xing命,所以你勿须担心害怕,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会带上你,若我来不及带上你,你尽管追来就是,绝不让你辛苦独活。” 杜康依旧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窗边的人影,没有表情的面孔上却看得出平静安心。 越过白梅,院子里落叶已尽的树木上还残留着一些冰雪。 随着残雪的融逝,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天气亦日渐寒冷,而帝城里却随着气温的降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后在这一片平静里,一年便已到了尾。; ------------ 十一、心事同漂泊2 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一日的午时,皇帝在太清殿宴请文武百官,此为国宴; 到了晚上,则在庆华宫行家宴,与后宫里诸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共用团年饭,除丰极、风独影是单独赴宴外,其余五人皆携妻、子女赴宴。 庆华宫里,南片月目光扫视一圈,然后和华荆台悄声道:“听说北妃长得极美,我本想看看她与四哥谁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没来。” 华荆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个座的丰极,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才道:“或许那北妃就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四哥,所以才不来的。” “噢,有理。”南片月点头。 一旁的宁静远听得,睨了两人一眼,摇头一笑,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有些奇怪,这等重要的节日里,这北妃竟然也不出现。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曾在北海见过的风独影外,他们六兄弟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皇宫里的宴席自然是热闹奢华的,吃完团年饭后,又在太清殿前赏烟花,赏完烟花后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点,直到亥时四刻,宫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几人离宫回府。 出了宫门,本应等候着的杜康却不见人影,风独影正奇怪着,身旁却传来丰极的声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转头,见其他兄弟已各自上轿的上轿,登马车的登马车,就余她与丰极等在原地,丰府的车马竟也不见。她微有怔愣后看着丰极,他也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好。”话落的刹那,丰极眼中依稀闪过一丝似喜还悲的眼波。 两人便转身离去,安步当车。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洒落地面,映得屋宇隐隐绰绰,显得朦胧幽静。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梦,各家各户皆抱炉团圆,只偶尔几道昏黄的灯光自窗口门缝里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两人都没有提灯,也没有说话,星辉月华里,静静的并肩而行,耳边萦绕的不过对方浅浅的呼吸以及轻盈的脚步。 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广袤,却又是如此的安宁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头……并肩走着,感觉着对方温暖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心头溢满欢喜,却又止不住悲切。 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仿佛已耗尽了半生,历过百转千回,走过悲苦哀乐,他们才得来这样的一刻,可以并肩而行,可以静静相伴,可是……这样的一刻,却不能天长地久。 走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长街,穿过一道又一道温暖的灯火,前方风府已遥遥在望。 不约而同的,两人止步,转身侧首,静静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四哥,我到了。”风独影开口,平素清亮的声音此刻暗哑干涩。 “嗯。”丰极应一声,可人却站着不动。 风独影知道自己该抬步走开,可脚下怎么也迈不动,她看着丰极,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总是如此,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于是她道:“四哥,你何时把曲姑娘接来?” 闻言,丰极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里荡起一圈忧伤的墨色涟漪,浓厚的幽沉的,仿佛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断; 。那样的目光之下,风独影胸口窒痛难当,不由垂首闭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隔得半晌,丰极才开口:“我派石衍去过了沛城。” 风独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若她死了,穷此一生我都将背负罪孽,一生不能忘怀;可她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岂能不欢喜,从此以后可不再内疚难安。”丰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独影道,满目的凄怆,“影,难道你以为我与她还能如何不成?难道我这么多年为何而苦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吗?” 闻言,风独影猛然抬眸看住丰极,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动。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从颉城回来,我便去求大哥,无论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请旨允我俩成亲。”丰极唇角牵起,浮一朵苦涩不堪的笑容,眼中的忧伤如墨湖缱绻仿能淹没天地。“小小山匪于身经百战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桩,我算着你也许不用一月便可回来,我十一月请旨,十二月准备,到新年开春的时候我们便可成亲,到来年年尾初雪的时候便能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声音涩苦,已难以为继。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风独影全身忍不住颤栗,只觉得便是天雷轰顶亦不会如此刻痛苦难受,胸口如千刀万剑在剐,张口,却又死死咬住嘴唇,就怕下一瞬便会失声恸哭,猛地转身,可丰极手一伸,拉住了她。 那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颤,手一缩,却没能抽离。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紧到骨头发疼,刹那间,她眼中酸意上涌,蓦然仰首,姿态如高傲不屈的凤凰。 他侧首看着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她仰首望着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仿佛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静静的,彼此的手紧紧握于一处。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这样瞬间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沧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一刹可成永恒,一刹不同万年。 风府的大门打开,一缕灯光盈出,照着门前静立的杜康与石衍。 他抬手,抚过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湿凉,然后瞬间漫延开来,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当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仅一月便让你我咫尺天涯。”[注○1] 她闭目,深深吸气,然后松开手,缓缓抽离,“四哥,我们总是阴差阳错。” 那一语如同利刃穿胸,她与他皆痛不可当。 何曾无心,忒是情深,可他们总是失之交臂。 “四哥,久罗山上便已注定; 。”风独影转过身背对着丰极,就怕对着他会说不出做不到,“从今以后,你是兄,我是妹……”心头痛得难以再继,她顿住,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四哥,我们各自珍重。”话落,她即抬步向着风府的大门走去,走得极快,仿佛害怕背后的挽留。 丰极不由自主张口,抬步,可是眼前仿佛有无形高墙厚壁,令他不能唤,不能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入风府,消失于那一片灯火里,然后大门紧紧闭合。 静静站着,呆呆望着,心死如寂,心灭成灰。 “大人。”石衍提着一盏灯笼轻声唤着。 仿如冰像的人缓缓回神,然后转身,抬步回走。 依旧是两个人,可是先前的安宁静谧已是荡然无存,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旷寂寥。有明灯相照,可他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虚浮,仿若游魂。 石衍提灯跟着,偶尔窥一眼丰极木然无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紧紧的。 走了两刻,到了丰府。 跨过门槛,转过前院,穿过中庭,眼见到了丰极住的“苍梧院”,正待推门,便闻一声“退下!” 石衍微怔,然后默默退下。 丰极推开院门,抬步走入庭院,然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点也不在意寒冬里石凳的冰凉。 静静的坐着,周围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洒落清辉相伴。偶有寒风轻掠,如冰刀冷剑刮面,却感觉不得丝毫的冷与痛,这一刻,心头的冰寒与剧痛已盖过世间一切。 这么多年,他与她一步之隔,虽是苦,虽有痛,可他守着,等着……或许是守一份遥远的幸福,或许是等一份刻骨的绝望,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便还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虚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头。 而今日,今夜,终于到了尽头。 宫门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应,那说明她心里有他,她依旧在意着他。 可是,她答应了,与他静静相伴走一程,从此以后,她将斩断情丝,她将淡忘情怀,她的心里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zhui'luo石桌,那轻悄的声响在这寂无声息的冬夜里显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惊心。 叮……叮……叮…… 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zhui'luo,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纹。 在这寒冷幽静的冬夜,大东最完美的第一人泪如雨下,无声的恸哭,无声的悲痛。 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 可是,只有天边冷月相知。; ------------ 十一、心事同漂泊3 过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气便不再那么的寒冷。 随着气温的日渐变暖,眼见着树木发了芽,眼见着柳条儿抽了枝,再一个眨眼间,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这满目翠绿,遍地红花的春日,帝都皇宫里、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无踏春赏花之心,只因离别在即,太仪府选定的七王离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将朝中政务与继任者交接,各府仆从则早早收拾准备着行装;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宫,是夜八人于凌霄殿通宵达旦畅饮。 一坛一坛的美酒饮下,饮到半夜,酒量极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胧了,一个个躺着的坐着的倚着的,醉态各异。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长案下,胸前抱着一团被子喃喃着:“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了……真好……真好……”嘴里说着“真好”的人,脸却皱成苦瓜样,满脸的忧伤。 华荆台则趴在案上,双手抱着酒坛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国库了,我们八人携了,天涯逍遥去多好啊。” 白意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语一句:“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丰极则盘膝坐在长案前,右手支颐,左手抱坛,目光静静望着地面,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宁静远靠在一张椅上,左手拎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唇边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容。 皇逖抱着酒坛一直灌着,时不时说一句:“以后没我看着,你们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软毯上,东始修倚着圆窗半卧半坐着,半醉半醒间,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不怎么真实:“凤凰儿,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风独影已醉得抱不起酒坛,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东始修膝边,“不要,大哥是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东始修笑了,笑得苍凉,迷迷糊糊里依旧伸过手抚着已自顾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脑袋,喃喃念着,“凤凰儿……凤凰儿……” 那夜,八人俱醉,然后皆倒在殿里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着的龙荼听着殿里传来沉稳的呼吸声时,悄悄的启开殿门,为倒卧在地上的八人一一盖上棉被,然后又无声的关门离去。 夜深人静,漏转光流。 “咚……咚咚咚咚……” 远远的更声传来,惊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离别在即。 东始修起身,缓缓的开口,“该去准备了。”许是因为才醒,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 其余七人亦纷纷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脚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动。 东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后抬步往殿门走去。经过皇逖时,皇逖轻声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长不要一生念着一个永不可得的人而忧苦一世。 “吱嗄!”一声,大殿开启,殿外宫灯投射,明亮的光芒衬得门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伟岸高大。“我是你们的大哥,长兄如父,你们拜我情理之中,可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受你们的跪拜。”一语说完,东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闻言,眼中隐隐泪光浮现。 “这一世,我们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宁静远望着东始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环视兄、弟、妹,浅浅的温柔一笑,“我们八人必是旷古绝今之辈,何作此儿女情态,我们走吧。” “好!”六人满怀激动,朗声喝去离愁别绪,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后的是丰极和风独影,踏出殿门之际,风独影侧首看一眼并肩而行的丰极,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们兄妹是无法相聚了,这块玉……便当寿礼。” 一弯墨色的玉月,在灯下闪着幽幽光华。 丰极一见,顿心头一窒。他岂会不知此为何物,那寄托着他隐密心思的一轮璧月终是分离,从此天各一方。“多谢七妹。”他伸手接过,抬首,便见天幕上冰轮皎洁,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却是断肠时分,一时悲楚难禁,握着墨玉脚下沉重,这“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怅憾必是长伴一生。[注○2] 重重灯影,八人鱼贯穿梭重重宫阙。 那日,八人分别回到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由着宫人服侍梳洗,用过早膳,然后各自换上他们崭新的朝服,然后宫中画师前来为他们画下最为辉煌的时刻。 卯时,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际洒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liu'hé台上,东始修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赤色龙章朝服,朝服上绣有九龙并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于台上,金色的阳光洒落一身,周身盈溢着顶天立地的帝王气势。 台下广场,文武百官静立,然后随着内侍一声高呼“七王辞朝”,然后从宫门前一直铺到liu'hé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并肩缓缓行来,百官不约而同目视七王,看他们雍容威严的登上liu'hé台。 liu'hé台上旌旗摇曳,华盖如云。 当中赤红如霞的华盖前东始修肃立如山,他的身后赤色苍龙旗在半空上迎风飞展。 在东始修的面前,七王并肩而立,他们皆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绣有八龙并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颜色以及他们身后的旌旗的颜色。皇逖身着紫色朝服,身后紫色旌旗上雄狮昂立,气势慑人;宁静远身着宝蓝朝服,身后蓝色旗帜上大鹏展翅,仿能遮天蔽日;丰极身着黑色朝服,身后白色旗帜上墨色苍兰怒放,似翩然火鸟又似腾飞烈焰;白意马身着青色朝服,身后青色旗帜上一只翩翔于云间的鸿鹄;华荆台身着金色朝服,身后金色旗帜上一只的獠牙瞪目的威猛貔貅;风独影身着白色朝服,身后黑色旗帜上一只白凤翱于九天;南片月身着huáng'sè朝服,身后huáng'sè的旗帜上一只锐目利爪的雄鹰。 朝服与旗帜的颜色便决定了日后帝室以赤色为尊,皇国以紫色为尊,宁国以蓝色为尊,丰国以黑色为尊,白国以青色为尊,华国以金色为尊,风国以白色为尊,南国以huáng'sè为尊。 “赐令!”太仪朗声道。 随着这一声,百官便见宫门前玉言天手捧着玉盘缓步而来,他má'yi如雪,神态静远,双手捧着碧色玉盘,仿佛是仙人捧着天命自九天而来,格外的庄重出尘,百官看一眼后无不垂首敛目; 。在玉言天身后,鱼贯跟随着七名面貌端秀的朱衣内侍,他们双手各捧一白玉盘,缓步登上liu'hé台。 liu'hé台上,玉言天捧着碧玉盘走至东始修跟前,七名朱衣内侍则捧着白色玉盘走至七王身前,八面玉盘上皆置着一面墨色铁令,阳光下闪耀着墨色光芒,这便是以采自北海海底的玄铁所铸成的八面玄令,碧玉盘上的长九寸九分,重九斤九两,白玉盘上的七面长七寸七分,重七斤七两。 东始修抬手自碧玉盘上取过最大的那面玄令,其正面刻有“玄极至尊”四个篆文,反面则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他双手捧令,高高举于头顶,朗朗道:“朕为玄极。” 七王自朱衣内侍捧着的白玉盘上取过七面玄令,双手捧于头顶,然后屈膝跪于东始修身前,朗朗道:“臣为玄枢。” 东始修再道:“玄极至尊!” “玄枢至忠!”七王同声。 “朕与七王(臣等与陛下)同心同德,共匡东室,共理天下,以保苍生太平安康!”八人齐声诵道。 此后“玄极令”与封王诏书同存于凌霄殿中,作为皇帝的象征,而七面“玄枢令”则作为王室的象征,由七国代代相传。 盟誓之后,七王起身,与帝共饮血酒,然后便是赐冠、赐服、赐印等一系列仪式。 至辰时,典礼结束,便是七王别君离朝之刻。 皇逖最先向皇帝拜别,然后便是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一一上前,跪拜之际,东始修亲自搀扶,兄弟眼中俱有泪光,可都忍痛转身,最后拜别的是风独影。 搀起风独影,东始修肝肠欲断,想着自抱过襁褓中的她后,一转眼间便是二十多年过去,她是他的心头珍宝,她是他的命中之重,如若可以,他想一生守着她,护着她,可是……他扶着她的肩膀,紧紧的,难舍放手,“凤凰儿,大哥以后不在身边,你……”说至此,只觉胸膛裂痛,再是说不下去了。 风独影心绪激动,眼中又酸又热,垂首轻轻倚在兄长胸前,轻声道:“大哥,我在青州会好好的,所以你在帝都也要好好的,我们都要活一百岁。” “好。”东始修沉声应道,抬臂紧紧拥抱,然后放开她。 七王拜别后,七州国相分别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拜别皇帝,然后跟随七王车驾离宫出城。 七王华贵威严的车驾出了宫门,一路上引得许多的百姓围看、相送,一直送出了城门。 出了城再驶出十里,便到了折柳亭。 折柳亭前,七王下车。 暖春三月,云湖畔垂柳丝丝,春风里仿似青纱飞舞,曼妙动人,折柳亭前桃花正灿,满树满枝如云蒸霞煮,清丽无双; 。本是画图般的美景里,却因着离情依依,而凭添凄色哀情。 风独影自杜康手中接过一酒坛,率先灌下一大口,然后递给南片月,“喝完这坛酒,我们各自珍重上路。” “好。”南片月仰头灌下一口,然后递给华荆台,华荆台灌完递给白意马,白意马灌完递给丰极,丰极灌完递给宁静远,宁静远灌完递给皇逖,皇逖灌下最后一口酒,然后举坛摔于地上,“砰!”的碎裂声里,七人同时转身,径往各自的马车走去。 “二哥,你以后练武别太过头了,会伤身的。”丰极说。 “五哥,你以后可不能对别人也跟对我们一样好,这世上豺狼很多。”南片月说。 “三哥,你府中那么多女人中只三嫂待你最真心,以后多陪陪三嫂吧。”凤独影说。 “七妹,你以后做人做事偶尔也低一回头,否则要吃亏的。”皇逖说。 “小八,你以后想哭了想闹了就写信给哥哥姐姐,别忍着,也不要去闹严国相。”华荆台说。 “六弟,你以后别守着那些金子舍不得用,不然死后只能留给别人用多不划算。”宁静远说。 “四哥,你以后别事事求全,那样只会苦了自己。”白意马说。 七人各说各话,到了话尾已各自哽咽。然后随着“啪!啪!”数声鞭响,七列车队便往七个方向驶去。 当马车缓缓驶远,一缕笛音随风而起,在天地间幽幽飘荡,沉郁而苍凉,仿佛天涯马啸,依稀高空雁鸣,让人听着柔肠百结,黯然魂断。 一曲完结,一道如玉鸣般优美的嗓音附着那袅袅而逝的笛音,随风入耳: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注○3] 驶往西南方向的马车里,风独影听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时,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紧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线自指缝里沁出。 风王车驾之后的一辆马车里,久遥撩开窗帘,看着道旁匆匆掠过的树木,听着风中传来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声:“生离与死别,俱为人生之痛,可若能选择,我愿与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换久罗山上的万千生命。” 而那时刻,帝都皇宫的八荒塔上,东始修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那七列越走越远的车队,满怀萧索。他的身后,立着玉言天,风吹着他的衣袍凛凛作响,远远望去,直似要乖风飞去。“为师亦要走了,你……”他轻轻叹一声,“珍重。” 东始修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定定的望着前方。因为他知道,即算回头,亦留不住要离开的人。 帝都里,那曾经最传奇的八人,终在这一刻各分东西。; ------------ 十一、心事同漂泊4 春风吹绿了草木,春雨润红了百花。 到绿槐蝉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来临。 元鼎四年四月底,风王抵达青州,崭新的雍容典雅的风王宫迎来了它的主人。 七月初,风王宫迎来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风王与清徽君大婚。 那一日,不只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长亲派重臣携巨礼前来,便是采蜚、南丹、齐桑、元戎、蒙成等各属国、邻国亦派来了使者恭贺风王大婚。 因此那日,风王宫里铺锦挂缎,鼓乐震天,宫人穿梭如云,宾客堂皇气派。 丹阶之上,风独影盛妆华服,头戴大东皇帝御赐的普天独一无二的凤翼翔天的“凰冠”,她负手而立,仿佛是睥睨天下的凤凰,高贵的凛然的俯视着脚下万生万物。百级丹阶下,臣民、使节跪拜,贺声震天,那恢宏场面当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4] 那等盛况,只昭示天下一件事―――风独影与久遥结成夫妇。 同一日,帝都皇宫栖龙宫里,摆满了各形各类的白玉,大东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样一样的选,最后目光停驻在一个紫檀木盘上。 铺着墨绸的盘上,卧着一块白璧,环形的玉身上镂空雕琢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还镶有各色宝石,凤目上嵌着赤红的鸡血石,白璧的内侧贴着几片碧玉雕成的梧桐叶,整块璧玉流光溢彩华丽夺目。 “将此白璧送往青州,作为朕赐风王大婚之喜的贺礼。” 一旁候着的内廷总管申历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赐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作为风王大婚之礼送往青州了吗?但也只是瞬间的怔愣,随即便回神应道:“是,臣马上着人送往青州。” 申历双手捧起紫檀木盘,小心翼翼的退出栖龙宫; “你们都退下。”东始修挥了挥手。 “是。” 栖龙宫里侍候着的宫女与内侍都轻手轻脚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门,便听得里面一阵“砰砰当当”的玉碎声,顿时惊得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让陛下低头的玉先生已然离开,如今宫中又有谁能劝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静静等待风暴过去。 那一日,雍州王宫,丰极坐着马车出了城,来到城外的澜河边。这条澜河发自昆梧山,经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里,河边槐柳青青,河畔莲叶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许些翠鸟、彩蝶在莲蕊间翩飞栖息,河中有小舟飞逝渔人放歌,天边有金日朗朗清风微微,十足一卷清丽悠闲的乡野图。 丰极走下马车,走到河边柳树下,他衣袍如墨容颜如玉,立于垂柳之下,顿为那画卷凭添了雍容气度,只是眉目间那抹不开的愁思又令画卷笼上一层朦胧幽情。远处渔船上有些渔家女儿窥得丝柳之下那无双玉郎,一时不由都痴怔当场。 他静静望着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着天边飞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远一些,可随这河水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许久,他取出袖中玉笛,临风一曲,顿时澜河之上笛音如微雨绵绵,纷纷洒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注○5] 一曲《燕燕》,哀肠如诉,仿佛一层淡淡的却抹不开的愁雾笼于江河上,让人闻之伤怀。河畔的女儿,得闻此笛,得见此人,无不为之魂倾心慕,可柳丝青纱下,那人正顾自“泣涕如雨”悲楚难禁,又怎知他人亦为他而痴心正结。 “七妹,这是四哥最后一次送你。”丰极眺望澜河,抚着手中玉笛轻轻自语。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坠着一枚墨玉坠子,莹润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轮。 澜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惫,淌过了春夏秋冬,淌过了岁月沧桑,无尽无休。 同年十月,丰极娶雍州望族杜氏女为妃。 翌年三月,桃李纷芳时,南片月娶谢茱为妃。 [注○1]柳永《忆帝京》 [注○2]苏轼《中秋月》 [注○3]王勃《别薛华》 [注○4]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注○5]《诗经?燕燕》(大意:燕子双飞,忽张忽驰展翅。这个女子出嫁,远远地送她到效外。渐渐望她望不见,泪下如雨。); ------------ 十二、悲欢一线隔1 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戌时。 入夏后,白日便长了,是以到这个时辰,依有着朦朦天光。 香仪提着一盏宫灯慢慢穿行,她今夜需去闻音阁值夜。闻音阁是宫中乐师们练习技艺之所,白日里丝竹声不断颇为热闹,但夜里却是静悄悄的,派人值夜也只不过是要小心下火烛,反正这禁卫森严的王宫里是不可能进来贼的,所以香仪并不着急。 香仪年初时才满了十五,香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可开着一家米铺,也算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人家,是以她并不愿入宫,虽则侍候着的是青州地位最崇高的人,可为奴为婢又有何欢乐的。只可惜她的父母不认同她的想法,认为可以入宫于他们家来说是无上的荣光,而且还可以亲近他们青州最高贵的女王,那实在是祖上积德才可有的美差,所以在今春王宫征选宫女时便把她送进来了; 香仪家世清白,样貌秀丽,自然是通过了,如今入宫也一月有余了,分在闻音阁里,管着那些乐器,十分的清闲,没有当初想象的屈辱与辛苦,只是甚为无聊,就盼着三年快过,她便可出宫回家了。 经过章华园时猛地传来“砰!”的碎裂声,寂静之中便显得格外的响,吓得香仪身一颤,差点丢了手中宫灯。惊魂未定时,鼻端忽闻着一股酒香,显然方才摔碎的定是酒坛,于是想这不知是哪个宫人如此胆大在偷酒喝,还这般不小心打烂了酒坛,这么一想,便打算作不知走过。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注○1] 蓦然有歌声传来,如同古琴幽鸣,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让人听着心口痛眼角酸,却又不知为何痛,却又无泪可倾。香仪一时被歌声中的悲怆哀凉所慑,不由呆在了原地,挪不动脚步。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反反复复的唱着这几句,歌声里充满了悲愤凄然,唱到最后已是化歌为哭,那压抑的悲嚎让人听着心生凄凉。 香仪此刻已是全然忘了值夜的事,不由自主循着那声音走去,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唱这么哀伤的歌。 穿过章华园,便见前方泱湖边的亭子里有一人歪斜着身子倚卧着,暗淡模糊的暮光里,依稀可辨那人衣色天青,黑色的长发未绑未束,就这样披垂而下,有的散落在栏杆外,有的蜿蜒垂地,亭外地上有着碎裂的瓷坛,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散,显然方才悲歌的便是此人。 香仪越发的好奇了,于是提着宫灯悄悄移步过去,走过木桥,踏上台阶,亭子里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半倚半卧在亭中的栏台上,似乎已睡着了。她一步一步靠近,踏入亭子,终是走到了那人跟前,提灯一照,顿时呆在当场。 灯下的那张脸,是独得上苍垂爱,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极尽奢美,令人一眼便屏息惊叹,天地间竟可有如此无瑕的面容。 看着这张静静睡去的面容,香仪只觉得胸口如有七、八只小鹿在撞着,撞得她神痴魂呆,不知今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觉得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人,便可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不知不觉中,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张脸,想知道这是她的幻觉,还是世上真有如此美得近于神灵的男子。 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就在她指尖已能感受了他皮肤的温暖时,身后冷风袭来,然后一只手擒住了她的手。 “……”事发突然,香仪惊吓得张口欲叫,可脖子上瞬间便按上一只手,将她冲到喉间的喊叫声生生扼住,然后头晕目眩间,只觉得身子一阵轻飘飘的后退。 待到她能再看清时,便见眼前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长眉凤目,容如冷月,清艳丰神,却周身一股凌厉威严的气势,香仪只看一眼便再也不敢抬头,膝下一软,已拜倒在地,“奴婢拜见风王。”虽没有见过,可完全不需要问,便可知这世间、这风王宫里,有如此气韵的只有一人―――青州风王风独影! “送他回去。” 听得这声吩咐,香仪不由抬首,这才发现风王身旁还站在一名男子,高大英挺,面无表情,正是风王的近卫杜康,宫中之人常悄悄戏说其为“风王的影子”; 。眼见杜康背起亭中卧睡的男子,她这才知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不由心头赫然又失落。 “起来。”风独影丢下一句,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香仪,便抬步离去。 亭里跪着的香仪直到他们走得不见影时才起身,站起身只觉膝下痛疼,可更疼的却是手,方才惊乱中竟是下死力抓着灯柄,这刻醒觉,只觉手指麻痛异常。回首看着亭中曾卧有那名男子的栏台,倏忽明了他的身份―――清徽君―――风王的夫婿。 将久遥送回英寿宫,看着宫人服侍沉醉的他睡下,风独影才回转自己的凤影宫。 一路上,她沉默不语,杜康也只是静静地跟随身后。 到了凤影宫,倒卧在窗边的软榻上,闭上眼,只觉漫天的疲惫袭来,刹那间甚至想着就这样一睡不醒便好了。 杜康静悄悄的替她斟一杯热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几上,然后又将近旁明亮的宫灯移走,只留丈外一盏烛台,淡淡一点昏黄,不明不暗,恰恰适于放松休憩。 “杜康,久罗山上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他?”许久,榻上风独影沉沉出声。 虽是离开了帝都,可到了这青州,久遥却不曾开怀,亡族之痛杀亲之仇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日日借酒浇愁,夜夜恶梦相扰,chén'lun于悲痛悔恨之中不可自拔,如此以往,倒真要应了“生不如死”这话。 杜康沉默了下,才道:“你待他已仁至义尽,他要chén'lun悲痛,那是他的事。” 风独影睁开眼看着榻边立着的杜康,片刻坐起身,摇头无奈一笑。在杜康眼中,若全天下与她作对,那便是全天下的错。心头微微一暖,满身的疲态微消,“浅碧山上的别院建得如何了?” “半月前已道差不多快完工了。”杜康答道,“算起来现在应该是建好了,估计这两日便有信到。” “喔。”风独影眉头微展,“那叫那边早日收拾出来,然后送他去那边吧,也省得他日日呆在仇人身边而心魂难安。” 杜康点头,“属下知道,我会吩咐那边尽快准备的。”他说完转过身,“你今日也累了,我去吩咐他们送水来,你洗漱了早些休息罢。” “暂不要。”风独影站起身,按了按脖子,最近伏案太多,便有些僵硬酸痛之感了。“还有好多折子没看完,哪能现在就睡。你倒是可以叫膳房备几样吃食,夜里我饿了时用。” 杜康看她一眼,到嘴边的劝诫又收了回去,只是点点头出去了。 “唉,还是以前好,有三哥、四哥在,哪用cāo心这么多的事。”风独影自言自语着走到书案前,看到案上堆着的几叠高高的折子,只觉得头痛异常,只恨不得能抱着这些回帝都去,然后丢给几个哥哥。可是……如今再不能依靠他们了,再苦再难的事,亦只能一己承担,只因她是这青州的王,是青州百姓的依靠。 那夜,凤影宫的灯又是半夜才熄。; ------------ 十二、悲欢一线隔2 香仪最近几天,每每经过章华园时总是放轻手脚竖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灵敏许多,只可惜两三日过去了,只闻得草木花香,再不曾闻得有酒香。 这一日,风王难得有闲时,便召宫中乐师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乐器之中风王独爱笛音,连带吹笛的乐师南乔姑娘便成了宫中的红人,风王有时听完笛曲后还会留她说几句话,这可是宫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宠。 今日香仪是伺奉南乔笛器的宫女,所以在风王听完笛曲示意她们退下后,香仪便将那管紫玉笛送回闻音阁。经过章华园时,一缕酒香隐隐在鼻,她顿时心头一跳,脚下站定。 难道是…… 心头隐隐升起欣喜,脚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转过了假山,果然看见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轻了脚步,按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无声的踏过木桥,步上台阶,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见那人抱着酒坛伏卧于石桌上,似乎又在醉梦之中。 她静静站着,静静看着。 那刻傍暮时分,天边有乱云飞渡,夕阳如火轮挂于空中,绯光艳芒将天地映染得明媚异常; 。可那些明光艳色似也不敢轻扰石桌上醉睡的人,只是柔柔淡淡的笼他一身,褪去了那迫人的艳光,只余静谧的霞辉。 如诗般隽永。 如画般优美。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阳落下,夜幕缓降,香仪也只是静静站着,忘记了身外世事。 蓦然,石桌上的人仿佛梦中受到了什么惊扰,眉心皱起,口中喃喃着“大哥……二哥……久玖……”随着这一声声梦呓,本是平静的面容顿然显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对不起……孩子……啊!”一声惊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头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望着那双眼睛,香仪只觉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 可醒来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坛灌下大口的酒,然后仰着头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念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哈哈哈……大哥,二哥,你们果然是舍不得我,日日入我梦来。”一边笑着又一边仰头灌下烈酒,有的溅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声的吟着:“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念着念着,声音又渐渐低下去,慢慢的又含着呜咽之声,萦着欲哭却无泪的悲楚,“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哈哈哈……犹疑照颜色……可是你们在哪里呢?”[注○2] 那吟哦与大笑声里满是哀恸之情,香仪听着,情不自禁便觉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泪来。 她听宫中人讲,风王与清徽君fu'qi彼此间相处甚为冷淡,各自住在凤影宫与英寿宫里,从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时甚觉奇怪,追问为何,可宫里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详情,而极少知情的则讳莫如深。她甚觉惋惜,因为在她看来,风王与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对,而且从那夜可看出风王很是关心清徽君的。只是……何以清徽君总是有着这满怀的忧痛呢? 久遥念着念头,猛然起身,抬臂举起酒坛狠狠掷出,“砰!”的巨响,酒坛碎裂于亭外。“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哈哈哈哈……都死绝了,哪还有人可照!呜呜……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一边念着一边又呜呜悲嚎,那股抑郁直欲人断肠。 “清……清徽君,您别哭了。”香仪终是忍不住出声。 不妨亭中还有别人,久遥猛然移首,看着暮色里立于亭边的少女,顿然吃惊,半晌不能反应。 香仪看着那张面孔上满是泪痕,偏生还是俊美得慑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 片刻,久遥看着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为何哭?” 香仪闻言,顿脸红的辩解,“我……我才没哭!” “那你脸上是什么?”久遥指着她道。 香仪抬手抚脸,满手湿湿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这……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择口,可说完了自己都觉得这借口可笑,顿时低了头再不敢抬起。 久遥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说你方才掉湖里了,这也比说下雨淋的来得可靠啊; 。” “我……我……”香仪窘得不知要如何应答,一抬头,看着对面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脱口道,“那你方才又为何而哭?” 久遥神色一敛,眼中又浮起悲伤。 香仪顿时后悔失口,却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为难时,久遥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为伤心。” “你……有何伤心的事?”香仪不由追问。看着对面的人,如此年轻俊美,如此的尊贵不凡,又拥有风王那等绝世无双的妻子,还有何不美满的? 久遥目光看一眼这韶华才露不识人间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道:“看你手执紫笛,你是这宫中的乐师吗?” 香仪忙摇头,“我……奴婢是闻音阁的侍女,名唤香仪,今年春才入宫的。”虽然入得宫了,可香仪对这种自称还是甚为不惯。 “喔。”久遥对香仪的称谓并不在意,目光只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 眼见他不说话了,于是香仪又道:“今日风王召南乔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将笛送回闻音阁的。” 久遥闻言目光一闪,然后道:“你这笛借我一吹如何?” “当然可以。”香仪赶忙将紫玉笛送到他跟前。 久遥接过竹笛,扯了衣袍轻轻擦拭,然后奏近唇边,恍然里,一曲《解忧曲》便破音而起。 笛音流泄,如同山涧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过之处,百花烂漫,草木葱葱,显得生机盎然,清旷怡神。 香仪听着,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实想不到方才满怀悲恸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尘之音。待一曲完结,她脱口赞道:“清徽君你吹得比南乔姑娘还好听。风王那般爱听笛,若你吹与她听,她定然欢喜。” 久遥听得这话不由得微愣,“风王爱听笛?” 自入青州以来……其实该说自他身体大好后,他与风独影便是极少见面,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对方,即算是同在这王宫里,两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面的,而凭以往他对她的了解,却还真不知她喜爱笛音。 “是呢,宫中那么多乐师,独有吹笛的南乔姑娘常得风王宣召。”香仪答道,看着久遥,心里微有些奇怪。 久遥垂眸看着手中紫笛,脑中不由想起当日东溟海边,那时候她赞他笛音“仿佛云霄之上天池里的水和着轻风缓缓飘落”,心头一时怔忪,可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个吹笛人,顿时冷了眉眼。起身将笛还给香仪,“小姑娘,眼见天色晚了,你要去还笛可得快些了。” “哎呀!我又忘了!”香仪一声惊叫,接过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几步,忍不住回首。 浓浓暮色里,亭中一人凭栏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前去。 看了片刻,无由的轻轻叹了口气,才抬步离去。; ------------ 十二、悲欢一线隔3 四月二十一日,巳时。 风独影在紫英殿里与群臣议事。 自通了久罗山后,如何处置山的另一边亦即碧涯海边的山尤部族便成国中重事,今日便是就与山尤是缔结绑交还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议。 对于这样的事,群臣中向来都分两派意见,战与和,是两个极端,从来不可能统一。 正在群臣各抒己见之时,殿外忽传来喧闹声。 “清徽君!清徽君!快请随小的回去,这里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寿宫,您走错啦!” “走开!我喝得正开怀着,你们别扫我的兴!去去去,唤些美人来这紫英殿歌舞为我助兴; !” “清徽君,要看歌舞咱们回英寿宫行不?这紫英殿是议政之地,哪能进去的。” “谁说不能进的?我偏要进!快,去唤美人来!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唉呀呀,美人何处呀?莫不都是血污游魂归不得呀!”[注○3] 听着殿外久遥醉熏熏的叫嚷声,大殿里群臣不由缄默,目光齐齐望着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们也略有耳闻,但还不曾亲眼目睹过,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来了。 “清徽君,我们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遥的内侍哀求着。 可久遥抱着酒坛一屁股就在阶下坐着,“就会嚷着回去,可能回去哪里呢。你没见‘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liu'xuè川原丹’,傻子,哪里还有地方回去呢!” [注○4] 殿中群臣闻之却是齐齐一愣。 “清徽君,您小声点,紫英殿里风王与大臣们正在议事呢,可别吵着了。”内侍小声的劝着,想要拉起久遥,可久遥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怎么拉也不动。 “哈哈哈哈……议事?议的是什么事?议的可是杀人的事?”久遥大笑,笑声里尽是冷诮嘲讽,然后又朗声吟道,“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注○5] 听着殿外传来的声音,殿里群臣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这是借醉酒吟诗讥讽朝事。各自眉头一皱,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只是女王面容冷然,看不出喜怒。 殿外久遥又继续吟着:“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guǎ'fu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注○6] “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内侍哀求着,一边小心的看着那闭合的殿门以及殿前守侯的带刀侍卫。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贵,这些侍卫自然是不敢动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个侍奉不力,命人斩了,那才是可怜。 “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遥将酒坛一抛,站起身来,转头正面对着紫英殿,朗朗吟道:“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苛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声若金石,响彻大殿。[注○7] 殿中群臣有的动容,有的拧眉,正侍反应时,玉座上的女王蓦然起身,群臣不由微惊。只见风独影疾步走至殿门前,一把拉开殿门,便看到阶前立着的久遥,黑发散乱,形容颓丧,满身的酒气,但站得直直的,双目定定的看着这边。 两人静静对视,各自目光冷峻。 片刻,风独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会散了,改日再议。”话落即抬步出殿,却是不理会阶前站着的久遥,径自往前走去。 可她不理久遥,久遥却是跟着她走,一边跟在后面,一边叫嚷着:“风王小心脚下,你没看到地上躲着好多的人呢,他们一个个睁着空洞的眼睛,伸着血淋淋的双手向你摸来呢!” 风独影不为所动,继续前走。 “唉呀!风王,你前面好多的怨魂走来; !都满身的鲜血,他们都在说是你杀死了他们,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这些鬼魂的胆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风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换作了我,就不敢向风王索命!”久遥惨笑如哭,一路东倒西歪,可脚下却不曾停缓,不远不近的跟在风独影后面。 而跟在久遥身后的内侍听着他如此不敬的话,直吓得胆颤心惊,却是不敢出声,只能放缓脚步,远远跟着。 眼见风独影不理不睬,久遥又道:“风王,你慢一点走,你走这么快难道是怕他们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这么多的恶鬼幽魂都跟着你,你有多少条命可以还啊?只怕是千刀万剐也还不够啊!”那话中的刻薄怨毒是闻者心寒。 风独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遥。 久遥亦站住,无畏的又满不在乎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雪似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袖中双拳捏得紧紧的,凤目里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仿佛是明利的宝剑,下一瞬便要脱鞘而出,痛饮鲜血! 那等冷酷戾气已吓得久遥身后的内侍浑身发抖,不自觉的便往后退去。可久遥却昂首相对,冷眉冷目,毫不退让。 风独影抬步,往久遥走来,走到离他三尺之距时停下,凤目里那种激烈的利光已然褪去,双眸如同冰镜,清晰的倒映着久遥的身影,可是再不能窥视镜后她一分一毫心绪。 “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凡是站在本王对面的……”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抬臂,如同挥下宝剑一般决然划下,“本王皆杀之!”话落的同时,广袖扬起强劲罡风,拂起两人衣发飞扬。 说完那句话的风独影全身流溢着一股浩瀚气势,仿佛她挥袖间便能荡平天地,眉眼间尽是坚毅凛然,让人一眼看着便要为这种强大而生出折服臣拜之心。 可久遥毫无惧色,冷冷嗤笑:“鬼神亦可斩杀,风王好气魄啊!” 风独影下颔微抬,冷冷看着久遥,“你若要站在本王的对面,那尽管提刀前来!”说完,她掉转头大步离去。 身后,久遥定定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胸口里激绪翻涌,却辨不清是恨是愤是悲是痛,郁结之下几欲发狂,不由得狠狠抬脚一踢,直将道旁的一盆芍药踢飞丈远,“砰!”的花盆摔裂,那紫芍萎顿于地。 身后的内侍吓得噤若寒蝉,而久遥看着地上那株紫芍怔怔出神。 许久后走过去,拾起泥土中的紫芍喃喃轻语着“对不起。”然后不顾泥污抱着那株紫芍离去。 而风独影一路疾走,回到凤影宫挥退那些迎上前来的宫人,直奔寝殿而去。 寝殿里,凤痕剑静静的挂于床柱上,风独影一步一步走至床前,抬手取下宝剑,坐于床榻上。手掌抚过剑鞘,停在了剑鞘上镶嵌着的宝石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鲜红如血的宝石,然后她伸臂抱剑于怀,侧首相偎。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她怀抱宝剑,仿佛抱着她一生的依仗,孤茕而高傲,脆弱而坚强,如此矛盾复杂的情态却同时在她身上显现。; ------------ 十二、悲欢一线隔4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她怀抱宝剑,仿佛抱着她一生的依仗,孤茕而高傲,脆弱而坚强,如此矛盾复杂的情态却同时在她身上显现。 殿门前,杜康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又静静的离开。 走出凤影宫,他径往英寿宫而去。 英寿宫里,久遥抱着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阶上发呆,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神魂却不知漂游何处。 感觉到身前有阴影投下,他抬头,便见杜康立于跟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头看着青石板的地面。 “你用不着提醒她杀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剑下亡魂无数,她亦知道她死后必入炼狱。” 蓦然听得杜康说话,久遥抬头惊异的看着他。 这个人是如同风独影的影子般存在着,他的眼中从来只有风独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听从风独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会理会,是以若没有风独影的吩咐,他从不会去理会她以外的人与事; 。便是当日听从风独影之命照顾受伤的他时,亦就只是本份的照顾而已,从未有一丝多余的话与行动,而此刻他竟然会主动走来跟他说话,怎不叫他惊奇。 “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忧不苦。”杜康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浮现一丝表情。 久遥闻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而杜康说完了这两句,转过身便走了。 久遥猛地站起身来,“慢着。” 杜康停步,回转身看着久遥。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久遥目光看着怀中的紫芍。 杜康看着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着有无与他说话的必要。 久遥垂着目光等待着。 “我跟她是一条命,她痛她苦的时候,我也会不舒服。” 等了半晌才传来杜康平平的声音,可就是这样平平的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久遥心头如被生了锈的针刺着般,又涩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软,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么办,他们如何能闭眼,他们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她杀人都可面不改色,难道还受不住这样几句话不成。” 听了久遥的话,杜康若古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强大如铁铸般毫无破绽。”他微微一顿,平平的声音里泄出一丝怒火,“可你们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她还是一个女人。” 久遥一震,抬头看住杜康。 杜康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天下的女人这刻都在做什么?” 久遥目光一闪,没有回答。 “千百年来,天下的女人做的大体相同。她们中辛劳者或许这刻在耕织刺绣,在抚育儿女,在喂养家畜;清闲者这刻或许在抚弄琴棋,在品评香茗,在赋词说愁。” 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看来却达不到笑的效果,只是怪异的一丝扭动。 “是的,在这些女人绣着鸳鸯赏着花月之时,她拿着刀剑在杀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扎在久遥的面上,“你以为她想要杀人?喜欢杀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长身后的弱女。可当年龚氏攻破惠城,将城中妇人、女子圈于一处以供玩乐,混乱之中九岁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只会凄嚎恸哭时她捡起了地上半截断剑刺中了扑向她的士兵,而后更是连刺三人,才等来了兄长的救援。亦是因此,他们八人于惠城愤然举旗,她便在九岁稚龄拿起了利剑,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 “九岁便执剑……”久遥瞳孔一缩。当日东溟海边曾听她谈起往事,知她自幼艰难,可那也只是停留于“她曾历无数凶险”这样说辞上,并不曾真正的了解并想象过她所历之事,此刻听得杜康说来,不由得心头发紧; 杜康却无暇理会久遥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唾弃杀人,也憎恨杀人,因为你是有良知而干净的人。你自然不会知道一个有着良知的人杀了人后所要付出的代价!让我告诉你,杀人后那份血腥味永远都会萦绕在身,被杀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远都会铭刻在心,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都做着恶梦,神魂难安。你会觉得自己肮脏恶心,那份对自己的憎恶更是如影随行,并且你的身体里会烙下“杀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负罪孽,不死不休!” 久遥瞪目看着杜康,说不出话来。 杜康看着他,胸口堵着一股愤慨之情。因为他,风独影忍痛与兄弟分离;为了救他,风独影如同剐心一般舍了丰极,待他不可不谓情深义重。可这个人回报她的只有仇恨,只有冷漠! “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疯言疯语去刺她,这天下间如你般认定她是仇人、恨着她的人有许许多多,可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须刀剑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着再以仇恨相加。” “啪!”久遥抱在怀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没有感觉,只是呆呆看着杜康。 杜康说完了这些话不再看久遥一眼,转过身便离去。 “你……站住。”久遥唤着他。 可杜康不于理会。 “你站住!”久遥快步上前拉住他。 杜康只是轻轻一甩,便将久遥甩开,只不过他没有再走,而是站住看着久遥。 久遥瞪着杜康,胸膛起伏,显然是情绪激动,可叫住了杜康,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 杜康也不动,更不言语,只是站着。 许久,久遥回身捡起地上的紫芍,轻柔的拂过花瓣上的尘土,那动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温柔,待一个救你xing命的人却冷言冷剑相向。” 久遥手下一顿,然后继续拂去尘土,轻轻的带着无尽的惆怅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与她之间横着无数冤魂,可我与她还是fu'qi……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 听着久遥的话,杜康微有怔忡。 看着那个茫然抚花的人,想起久罗山顶遍野的尸首与血泊,不由愤恨消失,心头沉涩,静默片刻,他道:“当日久罗山上她说久罗的亡是因她而起,虽她不曾杀你族人,可这一份罪孽她已背负着,她会永远记着久罗山上的血祸。所以我只求你,安安稳稳的过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为……”杜康说到这语气一顿,片刻后才艰难而苦涩的道,“天下人对她的仇恨她都视若无物,能让她痛并苦的寥寥可数,而你便是那能伤她的人。” 久遥全身一震,抚着花瓣的手都不由颤栗。 “她今日虽立于大东帝国的顶峰,虽受万人臣拜,虽享富贵荣华,可在我看来,这些远不足以偿还她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痛与苦; 。”杜康平平无波的声音里终是带出的痛惜,“若她真如外表那样冷酷无情,或她还能过得舒坦些。” “为什么……”久遥依旧背着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声音里隐隐约约流露痛楚,“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 杜康沉默。 “为什么?”久遥哑声追问。 许久,杜康才开口:“七年前的她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可跟在她身边的这七年我却看得很清楚。每有战事,她都身先士卒,每有危险,她都立于最前方……” 久遥的手不由捏紧了花瓣。 “无论是在北海还是久罗山上,她身为大将,可她总是亲身涉险,而让士兵站在她的背后。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她心底里藏着的自毁之心,可我知道她是想死,而她那等个xing之人又岂会自绝于世,所以唯有马革裹尸才不愧她百战身名!” 久遥心头一颤,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康,满目惊骇,“为什么她会想死?” “一将功成万枯骨!到今时今日,她脚下有多少枯骨亡魂,那是数也数不清!阵前斩敌,杀孽如山之重!部众失亡,折骨断筋之痛!这些,有的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她却是日积月累压于肺腑!更何况……”杜康微微一顿,才看着他,无比艰涩的道,“当日帝都她不是已亲口告诉过你,她的亲哥哥死在她的剑下。” “那是……”不知为何,久遥心头寒气沁出,“风青冉当年乃是雍王刘善旗下的人,他与她……自是两军对垒之际死于战场。” 杜康摇头,“是攻破青州,他们兄妹相认后,由她亲手所杀。” 久遥又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望着杜康,“既然兄妹相认了,那为何要亲手杀了他?” 杜康不语。 可久遥作为顾云渊时已历红尘已参朝政,早非不解世事之人,所以只需往下一想,心中便已明白了。 风青冉,世称“青冉公子”,乱世里慧冠群伦惊才绝艳的人物,雍王刘善的义子,雍王军中的第一人。刘善与他这一对异姓父子,自始至终,父予子以信任,子回报父以忠诚,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都是一段恩义佳话。而风青冉与风独影,自襁褓分离,十数年生死不知,可再相逢时,却一个在雍王旗下,一个在东王阵中,血亲变敌人,造化弄人,何其无情。 “她曾说过,她的哥哥那么小便以血养她以命护她……”久遥喃喃着。当日她说起时面上一派骄傲之情,以她的哥哥为荣,那么……当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杀掉自己寻了十几年、曾以血养她以命救她的亲哥哥时,那该是何等痛彻心菲! 想起风青冉,杜康那七情不露的面孔上终是流露出眷怀之情。“风王的七个兄弟自然都是人中之龙,丰四更是被誉大东第一人,可在我看来,他远不及青冉公子洒脱,青冉公子才是真真正正风标绝世之人。” 闻言,久遥略感惊异,不由抬眸看着他。 杜康这刻眼睛望着远处,眼神中尽是追忆,显然他的神思已飘回了昔日; “公子当年没能回去找回风王,是因为他被乱兵砍断了一条腿,垂死之际被当年还只是一名百夫长的刘善所救。刘善待公子视若己出,公子亦视他如父,因此当年乱世群雄里刘善虽是才干最为平庸的,但有公子助他,他一个小小百夫长也变成了坐拥青、雍两州的雄主。” 久遥听着,忍不住开口追问:“那……他们兄妹又是如何相认的?” “公子打出名声后,曾布告天下找寻浦城失散的妹妹,风王当年只是幼儿不知道详情,但陛下怎会忘记,当年虽是当掉了襁褓里的玉环和银锁,但一直留着襁褓,那便是相认的凭证。只是……”杜康轻轻一叹。 “只是什么?”久遥忍不住追问。 “陛下看到布告后便将身世相告,风王思量后派南宫秀送信与公子,而公子得知亲妹为当世名将,他当即大笑开怀,道‘从今可放心也’便烧毁信件,再不提兄妹相认之事,是以天下间只数人知晓他们的关系。陛下兵围青州之际,曾私下写信与公子,想以他们兄妹之情劝服公子,公子断然拒绝,道‘生不做叛臣,死亦为雍鬼’而死守青州。尔后城破,公子不惜xing命,与陛下道‘汝当杀我,才可坐稳江山,才可断雍王旧部之念’。”杜康说到此,眉目飞扬,显是对风青冉敬仰至极。 久遥听得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叹道:“这风青冉确实潇洒果断,不愧为乱世英豪。” 杜康听得这话,不由转头看他一眼,“当年雍王帐下良将能臣寥寥可数,自是无法与陛下他们相比,不但八兄妹个个名将,其部下亦是英才济济,所以当年战到最后,公子是无将可派,无人可用,青州才是城破人亡。” 久遥听到这已是明白了因果,忍不住长长叹息:“是以为免兄妹生隙,最后是她亲自杀死亲哥哥?” 杜康点头,目光变得沉郁悲伤,“那日傍暮,夕阳红得像血一样,公子就坐在窗前,窗外有一树梨花,白得像雪,她推开院门进来,那是他们兄妹第一次相见,亦是他们兄妹的死别之期。她用的是凤痕剑,公子的血溅上梨花,那时刻她的神情……就仿佛是杀死了她自己。而这些年,我恨着她,又守着她……到了今日我却只愿她余生能得欢愉安宁。” 久遥心头生出复杂的感觉,怔怔看着杜康。眼前的人颀长英挺,武功高强,本是一个许多人都会敬佩欣赏的优秀男儿,可他摒弃这世间的繁华与欲念,冷漠而沉默的做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一生以她之忧欢为己之忧欢。 “你何以待她至此?” 杜康沉默,许久后,他才沉声道:“我自幼即被刘善选为青冉公子的死士,本是命若草芥之人,可公子待我亲厚如兄弟。他死前不许我跟随,把我托付给他的妹妹,也把他的妹妹托付给我,让我们彼此依存。所以我与她同命,她痛我亦痛,她悲我亦悲,年年月月的累加着,若有一日她再也无法承受时,我便一剑带她离开。” 久遥震骇无语,呆呆看着杜康,心头脑中,混乱一片。 杜康转回头,看着久遥,那漠然的面孔上有一双亮如冷电的眼睛,“你刺她一剑,她面不改色,不是她冷心冷血,而是她已习惯了世间一切的疼痛苦难。”他说完这句话后,再不理会久遥,径自离去,转眼间便消失了背影。; ------------ 十二、悲欢一线隔5 英寿宫里,久遥呆呆站立许久,然后弯腰拾起那株紫芍,又寻来了花锄,将紫芍种在庭中的花坛里。洒了些水,洗净花瓣上沾着的泥尘,看着亭亭立于土中的芍药,暗想或许到明年,这花坛里便会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只是明年他又在哪呢? 拍了拍手,他转身走出英寿宫。 穿过重重庭院宫阙,来到了凤影宫前。抬首仰望眼前华丽气派的宫殿,想着曾听人说过,此宫的格局、内里的摆设一一比照帝都皇宫里的那座凤影宫。其实不止风王宫,听闻其他各州的王宫亦都是比照帝都里各王曾经居住过的宫殿,日后史书将如何评价大东的开国之君暂还不得而知,但他待其弟妹的情义倒真是无话可说。 凤影宫前的侍卫及侍从看到阶前立着的人皆是一愣,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清徽君,可清徽君虽是风王的夫婿,却从未来过凤影宫。一时左右都还在犹疑着是先禀报风王还是直接迎他入女王宫中时,久遥已径自跨入宫门。 久遥虽是不曾来过凤影宫,可他已听得有鸟鸣之声,循着声音他径往里走,不一会儿便到了风独影的寝殿前。 殿前庭院里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上栖着一只通体青碧的美丽大鸟,一双金色的瞳眸蕴着熠熠明光,顾盼间如冷电四射。眼见着久遥前来,那青鸟张翅飞下,直扑向久遥,冲他“嗄嗄”啼鸣,极是亲热。 久遥看着青鸟不由微微一笑,“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一年多的日子,已让当日东溟海边上的小鸟长成了大鸟,此刻身长三尺有余,羽翼丰盈,利嘴铁爪,已颇有猛禽风范。 青鸟一边鸣叫,一边围着他绕飞数圈,仿若在欢迎他。 “好了,好了。”久遥笑着挥挥手,青鸟才是飞回梧桐树上。 穿过庭院,步上台阶,从敞开的殿门便可看到床榻上怔坐出神的人,那抱剑而坐的孤傲姿态,瞬间灼痛了久遥的眼睛,胸膛如有无形利刃翻搅,一阵阵的撕痛,却看不见鲜血。 脚步声惊动了风独影,她抬首,一眼便看着了门口站着的久遥,顿时她抱剑的手紧了紧,可人依旧坐着,也没有说话,只是冷然看着久遥。 久遥跨步入殿,缓缓走至风独影跟前。 从宫前一直跟在久遥身后的侍从悄悄往殿内望一眼,见两人神色都平静,想来女王不会怪责,便又悄悄退下。 殿中两人,一坐一站,一时皆无言。 久遥看着风独影怀中的宝剑,古朴的青色剑鞘上雕着一只凤凰,凤凰的目中嵌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形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便会展翅飞去翱翔九天睥睨万物。当日东溟海中救起她时,昏迷着她的手中依旧紧握着的此剑,想来这就是凤痕剑。 她凭此剑征战天下,建不世功业,她亦是用此剑了结她唯一亲人的xing命。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一柄饮无数鲜血的宝剑! 而名震天下的风王,就这样抱着她的剑,仿如抱着她的半身。 久遥蓦然心头发酸,一股怜惜油然而生。 “我并不恨你。” 寂静的殿中,忽然响起久遥的声音,如同水滴深潭。 风独影微有震动,移眸看他一眼,入目的人敞开的外袍里一角中衣雪白,眉笼哀色,显得格外的清瘦。自醒后,他穿白穿黑穿青穿褐,但再不着红衣,曾经他喜欢的热情温暖的红,如今在他眼中大抵就是冰冷的血海。 久遥的目光自凤痕剑上移开,看着风独影,神色平静里带着深沉的苦楚,“我恨的是我自己,久罗的浩劫完全是我一手造成。” 听了久遥的话,风独影没有反驳与不争辩。她并不想与他理论久罗的浩劫到底是谁造成的,在惨剧之后来说这个毫无意义。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若我们久罗族人一直盘踞久罗山上闭山锁族,大东是容不得国中有国,总有一日会要派兵踏平了久罗山的,就如同你们征服北海一样。”久遥眼中的苦楚越发深重,“可是……山尤部族就仿佛是另一个久罗族,本是无忧无虑,偏偏祸从天降。” 风独影垂目默然。 “我的族人本只是单纯的想不受干扰的生活在山上,可yi'yè之间,便血淹青山,尸填碧湖……”久遥说到此处忍不住抬手捂目,“我不能忘那yi'yè的久罗山,忘不了山上那些死去的族人……我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是你的兄弟杀死了我的族人,是我让大哥撤去了雾障才酿成惨祸; !我看着臣民对你的山呼跪拜,我就会想起这金璧辉皇的王宫全是鲜血与尸骨堆砌!无论我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我眼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亲人的冤屈声总是萦绕在耳!” 风独影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维持着抱剑而坐的姿态。 “我恨着我自己,我想救我的族人,可最后害了族人的却就是我!”久遥放开手,眸中蕴着深沉的痛楚,偏又是一片清明。 风独影抬眸。 两人静静对视,彼此眼中的悲凉疲惫一目了然。 顾云渊与风独影可以无忌相交,易三与风独影可以坦承相待,可如今隔着血海深仇,交缠着恩义情怨,无论是身与心都已不复当初。他与她,是久遥与风独影,是世上最近又最远的人―――fu'qi。 许久,风独影道:“浅碧山的风景不错,你去那边休养一阵吧。” 久遥一笑,淡淡的辨不出喜忧,“好。” 尔后,两人又是沉默。 又过得片刻,风独影起身,将怀中宝剑挂回原处。 久遥目光看着凤目上那如同泣血的红宝石。 “我若要找你的兄弟报仇,你会杀我吗?” “会。” “你杀了我可会伤心?” “会。” “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一问一答,如此干脆,可隔着一丈之距相对而立的两人心头早已是百转千回欢痛交夹。 “伤心了为什么不哭?”久遥面上有着淡淡的笑,看着对面清姿素影的女子,一颗心如泡在盐水里,又软又酸,还夹着阵阵火燎似的疼痛。 “本王不哭。”风独影下颔微抬,自然流露出傲气。 “傻瓜,你不哭别人怎知你伤心。”久遥轻叹,叹息里萦着脉脉怜爱之情。 那样的语气与目光令得风独影微有怔愣,可还不及领悟,久遥又一声深深的叹息传来:“可就是这样的你才让我心痛难禁。” 刹时,风独影呆立当场,满目惊愕的看着久遥。 可久遥却已转身离去,怅怅幽幽的吟道:“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注○8] 殿中风独影呆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头乱绪纷纷,正是理不清,剪还乱。; ------------ 十二、悲欢一线隔6 元鼎五年五月初,清徽君旧疾复发,前往浅碧山休养。 及至后世,风氏王族将浅碧山别院又作添建,这浅碧山便成历代王族休养之行宫。 久遥走后的第二日,风独影于含辰殿处理政事时,内侍来报,国相徐史求见。 “宣。” 不一会儿,徐史便到了,“臣徐史拜见风王。” “国相免礼。” 七州国相里,徐史是最年轻的一位,现年三十六岁,为人端方持重,颇有君子之仪。 “臣谢风王。”徐史起身。 “国相何事求见?”风独影看着阶下的臣子问道。 “臣今日来,是为劝谏风王勿要出兵征伐山尤。”徐史抬首望着风独影道。 “嗯?”风独影挑眉看着他。那日紫英殿里商议之际,徐史作为国相,却一直不曾发言。 “是征伐山尤还是缔结邦交,臣也一直犹疑难决,及至昨夜收到清徽君的信后,臣才是恍然大悟。”徐史一边说道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风独影闻言不由一怔,久遥给国相写了信? 而一旁侍候着的内侍早是上前接过徐史手中的书信,然后走至王座前呈给她。 取过信纸,凝眸看去,所谓的信,其实不过就两字:王、将。 看着这两字,风独影正疑惑,徐史却已开口:“将者,需能兵善战,为的是护国拓边;王者,需仁德贤明,为的是百姓安康。” 风独影心头一动,凝眸看着信不语。 “风王此刻是青州之主,一州百姓皆仰望于风王,百姓所求者莫过于衣食丰足,一家平安。而战事一起,必然是要征粮征兵。征粮,即从百姓口中夺食;征兵,战场刀剑无眼,必令百姓痛失亲人。此皆非王者之德也。”徐史慷然而道。 风独影抬眸看向徐史,瞬间,脑中忽然掠过昔日金殿上侃侃而谈的顾云渊,那时是何等意气风发; 。若是……没有久罗山上的血祸,那么此刻向她叙说王将之分的必然是久遥,一时神思怔忡。 徐史一番长论后,却见风王只是怔坐不语,倒有些费解,他垂首再道:“臣若言语冲撞风王,还请风王恕罪。臣为青州的百姓请命,请风王体恤百姓之艰难,一粟一兵,皆为百姓之命。况且征伐山尤,乃是对外用兵,须得请旨于陛下,即算陛下允旨,朝中亦少不得‘君逾臣伐’之论。” 听得最后一句,风独影一惊,思及了帝都的那些dàn'hé。诚然,此刻确实不宜出兵山尤,无论是朝局还是她自身……默默叹一声,她道:“本王允你所谏。” 闻言,徐史倒是愣了愣,他素知风独影之禀xing,决非如此容易劝说之人,可抬首目光掠过她手中的信,心下倒有些明了。 “王与将,各司其职,而本王则要弃将为王,如此论调……”风独影微顿,然后淡笑摇头,“虽是新鲜却也有理。” 徐史听得,放下心来,拜倒于地,“臣为青州百姓叩谢风王。” 风独影起身步下玉阶,伸手扶他,“其实该是本王替青州的百姓谢谢你这位贤相才是。” “不敢。”徐史不敢真让她相扶,忙自起身。 “自至青州以来,本王肩上便担下了一州重担,幸而有国相在,本王肩上的重担才是卸了一半。”风独影道。这徐史当初于朝中任职侍中之时,亦常见他进谏于皇帝,只当他是严玄那样刚正不阿的直臣,如今至青州一年,倒是见识了这位国相的出色才具,堪当贤相。 闻得如此诚言,徐史心头震动,可面上却力持平静,躬身垂首道:“臣能辅佐风王,乃是臣之幸。” 风独影移步走回王座,“国相便替本王上书奏请陛下,于久罗山南面设置边城。既然此城对着碧涯海,有道是‘碧血丹心化忠魂’,它守护的是我大东的边疆,便叫‘丹城’吧。” “是。”徐史垂首应道。 “你去吧。” “臣告退。” 送往帝都的奏折很快便批下来了,皇帝允风王所请,于是久罗山南面拔地而起修建了一座城池,尔后又迁万户过去,此城便为丹城,及至后世果然起到护边守疆之用。 [注○1]杜甫《孤雁》 [注○2]杜甫《梦李白二首》 [注○3]杜甫《哀江头》 [注○4]杜甫《垂老别》 [注○5]杜甫《送韩十四江东觐省》 [注○6]杜甫《白帝》 [注○7]杜甫《前出塞九首》 [注○8]杜甫《新婚别》; ------------ 十三、盈盈一水间1 六月里,天气颇是炎热,香仪这日得了空闲,便跑到章华园纳凉。泱湖中的亭子里如往常般空无一人,她站在湖边的树荫下,目光看着水面上的浮萍出神。 看得许久,忍不住轻叹道:“宫里的日子真是太无聊了,这样的三年可怎么过完啊。”说完了,她扯过池边一朵凌霄花,无聊的扳着花瓣数花蕊,一边喃喃自语着,“唉,清徽君走了一个月了,也不知他在浅碧山过得如何。” “姑娘很关心清徽君?”蓦然有人在她身后道。 香仪吓得身子一抖,手下用力,花被扯下落在地上,她猛地转过身去,便见一个年约四旬左右的男子立于跟前,头戴高冠,身着绯色官袍,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朝中大臣。 “奴婢拜见大人; 。”香仪不识得是朝中哪位,于是只管拜倒。 “免礼。”那男子抬了抬手。 香仪起身,想起刚才的自言自语定然都叫此人听去了,更是心慌神乱,于是屈了屈膝,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转身欲离开,不想身后男子却唤住了她,“姑娘且慢。” 香仪没法,只得站住,回转身面对那人,“不知大人唤奴婢何事?” 男子打量着香仪,见她眉目秀丽,却一团天真稚气,脸上更是一脸极欲离开的表情,完全不同于一般宫人的沉静老成,想来入宫不久。当下他微微一笑,温和问道:“我方才听姑娘的话,很是关心清徽君,姑娘原是英寿宫侍候清徽君的宫人吗?” 香仪摇头,道:“奴婢是闻音阁的侍女。” “哦?”男子目光闪了闪,又道,“原来是闻音阁里的,我还道姑娘是清徽君身边的人呢。” 香仪听了这话不由微微抬头,看面前男子神色和善,目光清明,倒是稍稍定了定神,答道:“奴婢是曾在此园里偶然遇见过清徽君,只是每次见他都甚为伤心,因此听说他旧疾复发去了浅碧山休养了,心里稍有些担心。” “喔。”男子了然,目光依旧看着香仪,“姑娘贵姓?多大年纪?入宫多久了?哪里人氏?” “回禀大人,奴婢名唤香仪,今年十五,入宫三个月了,青州本地人氏。”香仪见男子神情语气都甚为和煦,便消了心头惧意,一一作答。 “喔。”男子听后又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香仪沉吟不语。 香仪微垂首站立片刻,见男子没有再说话,便道:“大人,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男子听了这句问话忍不住又笑了。只方才几句话,只看这姑娘脸上的神情,便可知这是个简单得近乎透明的人,任何一个稍谙世故的人绝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肯定了心中猜想,于是他道:“香仪姑娘可识字?” 香仪不解,但依旧点头。 男子微笑颔首,“既然姑娘很关心清徽君近况,不如就请姑娘去浅碧山照顾他如何?” “啊?”香仪呆住,抬头愣愣的看着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子笑容不变,问:“姑娘可愿意去浅碧山照顾清徽君?” 这回香仪听清了,不由瞪大眼睛,“可……我才入宫几月,得三年后才能出宫呢?”惊奇之下,她又忘了自称。 男子的笑容加深了些,眼角显出一道深刻的纹路,“姑娘是作为宫人去浅碧山照顾清徽君,可不算是出宫。” “真的?”香仪顿时眼睛一亮,“那我愿意!”话一说完,她马上又想到了难处,“不行呀,宫里可是有规矩的,怎能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姑娘不用担心。”男子面上的笑容不变,“宫中所有内侍、宫女都由内庭总管调度,我请他给你调令,派你去浅碧山就是; 。” “啊?”香仪一双杏眼这会瞪得圆溜溜的,“总管大人也听大人的话?大人您是谁?” 男子却没有答,只问:“姑娘可是真的愿意去?” 香仪赶忙点头,“我当然愿意去!浅碧山那里肯定不像王宫这样呆板烦闷。” “哈哈哈……”男子闻言大笑。 香仪醒悟,忙低了头,“其实我不是说这里烦闷,我是说浅碧山那里好玩些……不对,我是去侍候清徽君的不是去玩……我是要说王宫里……嗯,王宫里太……太那啥啦,你看风王住在这里,又有这么多的挎着刀剑的侍卫,还有那些见着就要拜的大人们……啊!我也不是说你,我是说……我是说……”吱吱唔唔的,却是越说越乱,头也越垂越低,都快要碰着胸口了,却还是没说出个道理来。 “我明白。”男子显然是不想为难香仪,一脸理解却暗自忍笑的神情,“那就这样定了,回头我去跟内庭总管说这事,只是姑娘能否也应我一宗事?” “什么事?”香仪忙抬头看向男子,生怕他反悔了。 “姑娘到了浅碧山后,请每月写一封信给风王,就写些清徽君的日常闲事即可。”男子收敛了笑,面上的神情便带出几分严肃。 香仪又愣了,“为何要写信给风王?而且……我……奴婢是一个侍女,又怎能写信给风王?” 男子看着香仪,目光冷静而端重:“清徽君既是去浅碧山养病,别院的总管自然是每月要向风王禀报清徽君近况的,我跟总管招呼一声,让他每月顺便也将姑娘的信一起送至风王跟前。” “既然总管大人会禀报清徽君的近况,那为啥还要我写信告诉风王呢?”香仪一听不由疑惑。 男子没有作答,只是重又微笑道:“姑娘写信时,就写姑娘所看所想就是,勿须顾虑其他。” “喔。”香仪点头,看着男子,心里很奇怪,“大人,您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男子微微一怔,然后移开了目光,越过凌霄花树,越过波光粼粼的池面,遥遥的落在某处。 好一会儿后,香仪才听得他低沉的声音:“风王已让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得到了平常的幸福,作为这许许多多中的一人,我亦希望风王能得到平常的幸福。” 呃?香仪听得似懂非懂的。 “更何况……”男子的话到这却是止了。他目光远远的望着,思绪却回到了帝都的那日,名重天下的帝师深夜到访,将爱徒相托。 君子重诺,无论在公在私,他都希望风王的日子能过得舒心。 香仪等了片刻,那男子没有再答,只是回眸望着香仪一笑,微微挥手,示意她可退下了。 两日后,香仪被派往浅碧山,照顾养病的清徽君。; ------------ 十三、盈盈一水间2 时光总是静悄悄的流逝。 当青莲谢尽,黄叶飘飞,才发现夏天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微冷的秋天已然到来。 自从久遥离开去往浅碧山后,青州王都的王宫里便显得更加的沉闷安静。 偌大的王宫里,有很多守护的侍卫以及侍候的宫人,但住在王宫里的人却只风王与她的近身侍卫杜康。曾经有朝臣向风王进谏,杜康身为侍卫,怎能宿于王宫,便是宿于王宫亦当往侍卫宿值之所,岂能与王同宿凤影宫。 对于这道谏言,风独影只是冷哼一声:“谁说杜康只是本王的侍卫了。”便不再理会。 对于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群臣颇多猜测:杜康样貌不俗,身强力壮,日夜伴于风王左右,而清徽君却是远在两百里之外,只怕还真不只是侍卫这么简单。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因为你若去质问杜康,他看也不看你一眼便无视而过,更没人敢当面去问风王,而且自风王封国以来,除却这一点外,实在算是一位英明贤达的王者。 论治国之才,风独影自然是不及丰极、宁静远的,虽然当年玉言天对他们八人一视同仁,既教文武之道,亦教治国平天下之策,她却是以武将成名,一统天下后亦一直任武职,不曾掌过政事,所以如何治理国家她甚是生疏,但她有一个优点,便是能聆听群臣的声音。每有需要决策之事,她都会召集群臣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而她生于民间,长于草莽,深知底层百姓之疾苦,是以做下决断之时多从百姓的角度考虑,其策自然是行之有效。 而说到驾驭群臣,她清楚自己的xing格,也知朝臣不比将士非严令重赏即可,所以国相徐史的存在便是不可缺少的。选拔官吏、决断朝政、调节群臣、封荫臣族等等她皆倚重于徐史。 在暴怒的东始修面前徐史也敢谏言,所以其刚正的禀xing满朝皆知,而这一年多来,于朝政上敏锐的目光、果敢的决断令群臣信服,其为人开明通达气度泱泱亦令群臣敬服。因此,有他辅佐,风独影无论是治理青州还是统御群臣,都是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至于王者的威信,“白凤凰”的威名普天皆知,无论臣民,皆是崇仰有加。 是以,自风独影到青州以来,主明臣贤,又多利民之举,深受百姓爱戴; 在日复一日的朝政里,风独影每月的十五日都会收到浅碧山送来的禀报。 十月中旬的时候,浅碧山的禀报里夹带了一封信,风独影打开一看,便见纸上笔迹稚嫩,似乎是才习字不久的人写的,一笔一划甚为笨拙,正奇怪时,看到信上的抬头,却是写给自己的。 风王敬启: 奴婢名唤香仪,原是闻音阁的侍女,后来一位大人让我来浅碧山照顾清徽君,所以奴婢现在是浅碧山别院照顾清徽君起居的侍女。 奴婢虽然小时有跟着爷爷读过几天书,但也就是看着书能认得几个字,都没怎么动过笔,这写信更是头一遭,因此奴婢的字不好看。啊,对了,风王看过清徽君写的字吗?奴婢前些天有看到,他的字可好看了,以后奴婢会向清徽君学的,下回写信的时候一定会写好看一点的。 其实来之前,那位大人要求奴婢每月写一封信上呈风王,可奴婢来这都好几个月了,却一直没有写。这绝不是奴婢偷懒,说话不算数,而是因为奴婢到了浅碧山后,看到清徽君每日依旧是醉酒沉睡,和在王宫一样很是不开心,而且还常做恶梦,每次梦中醒来都悲伤落泪,奴婢看着都很揪心,风王看到了肯定更加忧心。奴婢小时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君忧臣死”,奴婢猜那意思就是说‘君王忧伤了,臣子就得死’,奴婢可不愿意让那些大臣们都寻死呀,而且让香仪来浅碧山照顾清徽君的大人是个好人,奴婢更不能让他死,所以奴婢就没有写信。[注○1] 这月的初五,一大早的,清徽君连早膳都没用便又喝酒了,空着肚子喝酒伤身,更何况清徽君有病在身,更不宜喝酒,可是别院里上至总管下至奴婢,都劝说无效。这天早上,眼见着清徽君一口气便喝下了半坛酒,奴婢与总管正着急时,忽然别院外传来一阵歌声,清徽君抱在怀里的酒坛便“砰!”的摔碎了在地上,然后他就愣愣的站着,凝神听那歌声,紧接着他猛地便往外跑去,奴婢和总管赶忙领人追了出去。 清徽君一路循着歌声往山中走去,似乎是想找到那唱歌的人,奴婢与总管虽然奇怪,但也只能跟着。后来走了半刻钟的样子,终于是找着了唱歌的人,是一群捡柴的孩子,都是八、九岁的样子,一边捡柴一边唱歌,声音清脆,歌声童稚动听。 清徽君站在树下,听着那些孩子们童稚的歌声,听着听着,竟然就哭了。奴婢常见喝醉了后的清徽君很悲伤的哭,可这一回的哭却有些不同,哪里不同奴婢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清徽君看着那些孩子的目光似乎很开心又似乎很悲伤。 那些孩子后来看到我们,便停止了唱歌。清徽君走过去,问他们这歌是谁教的。孩子们回答说,是山中穿着白衣服会飞的神仙教的。 清徽君听了后,先是疑惑,而后又似乎是明白了。他后来对孩子们说,我帮你们捡柴,你们就唱这歌给我听,以作回报如何?孩子们都应承了。于是那一上午,清徽君一直跟着那些孩子们,帮他们捡完了柴,又陪他们捡野菌,直到午时孩子们下山回家了,他也一直目送着。 后来回到别院,清徽君一整天都显得神思恍惚,不吃不喝的,总管和奴婢都很焦急。 只是,到了第二日,清徽君竟是没有要酒喝,虽则还有些恍神,但饭时吃饭,茶时喝茶。而且从那天起,一直到今日,都九天过去了,可是清徽君都没有喝一滴酒; !风王,我已经把别院里的酒全部藏起来了,保证清徽君以后想起来要喝也找不着! 现在清徽君每日里睡觉多了,而且不怎么做恶梦了,也不再只是呆在别院里,每天都去山中走走,有时候在书房里看书画画,还教别院里的侍从煮茶、品茶,前天还吹了一回笛子,可是好听了,只是他偶尔还会坐在一处发呆,也不知是想些什么,但比之从前已是大大不同。昨日大夫来看时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所以奴婢今日赶紧了写信向风王您禀告。 还有啊,这几天清徽君爱去山中走走,奴婢猜他是想找那个穿白衣服会飞的神仙,但一直没有遇到。不过孩子们唱的那首歌清徽君也会唱,那天回了别院后,奴婢就听清徽君在哼着,这几天他一坐着发呆就会无意识的哼唱,听得多了,奴婢便记下了。 那首歌是这样的: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萚兮萚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奴婢听着那曲调,甚为简单,像是童谣,可奴婢小时候却没有听过啊。风王听过吗? 嗯,奴婢要向风王禀报的就是这些。 清徽君一日日好起来,奴婢祝愿风王安康无忧。 奴婢香仪跪呈 风独影看着信,呆坐许久后,她长长舒一口气,将信搁下,起身走至窗前。 推开窗门,展目望去,越过宫墙,远处是碧空如洗,白云飘浮,令人看着便心旷神怡。不自觉的,她唇角浮一抹淡笑。 送久遥前往浅碧山休养,倒不完全是托词,久罗山上受的伤虽是癒合了,可他自到青州后便一直酒不离口,又饮食不定,忧心伤神,身体已不大好。 浅碧山里,日对青山碧空,看旷野无垠,夜对朗月繁星,听虫鸟清歌,于生长高山深林里的他来说,自然是比困于宫墙之内要好。如今从信上看来,想已是在慢慢好转,许不久后,帝都里那个潇洒的狂生,东溟海中那个破水而出披着一身金光有若天神的人,俱将复来,只是心境…… 想至此,心头轻叹一声。 她能做的,是保他命无危身安健。余者,她无能为力。 若有朝一日,他能放开仇恨,放下悲伤,从此海阔天空,云淡风清,她自当成全。 站立片刻,她转头问立在一旁的杜康,“国相今日可在宫中?” “这个时辰,应该是在撷英阁那边处理政事。”杜康答道。 “喔。”风独影微微颔首,然后道,“你让人将前些日帝都送来的茶‘碧青萝’给国相送一壶过去。” “是。”杜康应道,正要转身吩咐下去,风独影却又唤住他,“不,还是你亲自送过去吧。” 杜康微愣,目光瞬过案上的信,随即点头,“好。”; ------------ 十三、盈盈一水间3 此后,每月收到浅碧山的禀报的同时都能收到香仪的信,说的都是些日常小事。 比如今日下雪,清徽君堆了个雪人,用红萝卜做鼻子可好玩了;今日天寒,清徽君去河边敲开冰面抓了几条鱼,煮出的鱼汤鲜美无比;今日梅花开了,清徽君领着大家在梅花树下烤鹿肉,又饮酒弹唱颇为开心;开春了,清徽君亲手稼接了一株桃花……等等皆是禀报上不会写的,在香仪的笔下却是郑重其事的禀告着,而且言语稚气直白,往往令人看着会心一笑。 日子就在繁忙的朝政与浅碧山的禀报里慢慢渡过,当冰雪消融,寒梅谢去,便春风拂原,柳绿花红。 元鼎六年的四月中,香仪的信又如期而至。这半年来,风独影已养成了先看信再看禀报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的先拆开了信。 通过大半年的练习,香仪的字已日趋工整纤秀,与当初的稚拙已不可同日而语。 风王敬启: 上月给您写的信里,奴婢告诉您清徽君吹的笛曲好听得把许多的鸟儿都引来了,这回奴婢要告诉风王您,清徽君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自开春以来,清徽君早晚皆会去山中散步,有时兴致来了会去山下的村镇看看,上月底还去了一趟畄城,挑了好些笔墨纸砚回来。 昨日用过早膳后,清徽君便收拾了笔墨纸砚,说要去画山下路边的那株茶花,前两日经过时已长了花苞,这两日应是开花了,那可是茶中名品“雪皎”,实是难得。 奴婢便与赵总管陪着他下山,路上经过一间书院……哦,对了,浅碧山腰上有个“碧山书院”不知风王您知不知道?有时侯,书院里的学子齐声读书时,那朗朗的声音山上山下都能听到。 这次经过书院前,却见到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少年跪在书院前的青石地上,挺直着腰杆,一直看着书院关着的大门。 清徽君见了便走过去,问少年为何跪着,是背不出书被先生罚了吗? 那少年听得清徽君的话便转过头来,说他不是书院的学生,是想去书院读书,只是书院里的先生不肯收,所以他跪在这里,想以诚心感动先生,允他入院读书。 清徽君听了这话便打量了少年一番,那少年虽身上的衣裳补丁颇多,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扎在布巾里。打量后,便问他为什么书院里的先生不肯收他? 少年低下了头,过得一会儿才轻声道:“因我出身卑贱,是烟花巷里ji女之子。” 清徽君眉头一扬,便命奴婢去敲书院的门,可奴婢敲了好多下,书院里也无人应门。于是清徽君挥了挥手,道:“总管,踢门!” 赵总管可是练过功夫的人,所以他一脚下去便将书院的门踢飞了半扇,“哐啷!”一声巨响,这下可惊动了书院里的人。一会儿功夫便跑出了许多的人,有老有少,最老的头发胡子花白,最年少的才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全都是男人,没一个女人; 那些人看到我们都有些吃惊,然后当中一个颔下挂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本是直冲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的,可看到清徽君后,却又变了脸色,然后拱拱作礼道:“请教这位公子,尊介何以踢坏吾书院大门。” 清徽君也拱拱手,脸上还带着微笑,道:“只因敲门许久,明明闻得里面有人声,却不见有人应门,只当是有妖鬼作祟。吾居于此,岂能任些妖鬼青天白日下污秽了浅碧灵山,不得已才破门一探究竟。” 哈哈哈哈……奴婢当时听了清徽君的话便忍不住笑出声了,对面那些人脸上挂不住,直瞪奴婢,可奴婢不怕他们,哼,依旧笑给他们看! 那山羊胡老头也是又气又愣的,偏又理亏,无话反驳,只好道:“请教公子,敲门有何贵干?” 清徽君便指着地上跪着的少年,道:“我看这少年人诚心向学,贵书院何以拒他?” 山羊胡老头看了少年一眼,道:“他乃娼ji之子,出身污秽,而书院乃是清白学子向学之所,岂能收留这等卑贱之人。” 少年一听那话,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奴婢便有些气不过,可清徽君却反是满面笑容地看着山羊胡老头,道:“哦?这少年生母为ji,是以出身下贱,那请问先生出身何等门第?” 那山羊胡老头闻言,顿摇头晃脑的数摆起自己曾祖是谁谁谁,自己的祖父是谁谁谁,他的父亲是谁谁谁,他的母亲又出身何地何族……一长串的听得奴婢头昏脑胀的,没能记清一个。 等老头说完了,清徽君连连点头,道:“原来先生出身如此不凡,是在下眼拙了。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山羊胡老头便抚着山羊胡子,一脸的洋洋得意,“小姓瞿,名讳上青下程。” “喔,原来是瞿先生。”清徽君微微颔首,“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先生。” “请说。”山羊胡老头飘飘然道。 “既然先生出身这般不凡,何以到今时今日也不过山野村夫,不曾有才名贤迹显于天下?”清徽君便慢吞吞的问道,每一个字都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楚,“在下这些年遍游天下,实不曾听说过瞿先生之大名也。” 哈哈哈……奴婢当时笑死了。 清徽君这话一说完,那山羊胡老头顿胀红了脸,瞪着清徽君,又恼又羞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清徽君接着又道:“大东百姓皆知,当今的皇帝与七王,少时艰辛,曾乞讨为生,若按先生之论,这乞丐与娼ji可都是卑贱之辈,先生可是比皇帝与七王更要高贵千百倍。” 这话一出,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山羊胡老头顿“扑嗵!”跪下,直朝着东北方叩首,道:“陛下恕罪,老朽绝无此念!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连连拜了几拜,才转身望着清徽君,道:“这位公子快莫再有此言,否则老朽一死亦难抵罪!” 清徽君摆了摆手,道:“先生何必这般害怕,皇帝与七王又听不见。” 那山羊胡老头却又直冲着东北边连连恭拜,道:“此乃大不敬也; !吾等读书人,岂能对陛下与诸王不恭!” “哦,原来先生是饱学之士。”清徽君笑了笑,“那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先生。以先生与皇帝、七王的出身来论,先生好他们百倍,可今日,汝与当今帝王相比,孰闻名天下?孰造福予天下?孰又功在千秋百代?” 山羊胡老头看着清徽君,顿哑口无言。 清徽君再道:“想先生即要教化学子,定是熟读先贤之书,难道竟忘了先贤曾云‘有教无类’吗?这少年虽母为娼ji,可他青莲出污泥不染,一心向学志气可嘉,你却拒之门外,如此狭隘之辈,有何面目为人师表?” 山羊胡老头听到此处,已是满脸羞愧,不敢抬头。 清徽君继续道:“当今帝王出身卑微,可玉言天先生不曾看低,于是他教出了名倾天下的八位奇才。这曾微不足道的八人,习得文武后,征战天下,终结乱世,让这片动荡了百年的土地重得太平,让历尽苦难的百姓过上安康的日子,他们缔造了今日的大东王朝,成为天下的主宰,何等煌煌!” 风王,你是没看到那日的清徽君,奴婢当时看他负手而立,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真像是……嗯,像书上说的那些仗义直言的侠客,不,比侠客更潇洒! 而那山羊胡老头听后,当即掩面大呼:“羞煞吾也!”然后冲他身后那群人躬身作礼,“吾再无颜任此山长,今别君等去也!”说罢他就真的以袖遮着脸,直奔山下而去,任那些人怎么呼喊也不应,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清徽君看他离去,只是袖手淡笑。 那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头发胡子像雪一样白的老头走出来,冲清徽君一礼,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山长已去,吾添为书院最年长者,便作主,收此子入院读书。” 哈哈哈……风王,他们后来真的把那少年留下了,清徽君好厉害的,只是一番话便把那些人全震住了。唉,可惜那日情景风王没能看到,奴婢要是会画画,就画给风王看了。嗯,清徽君画的画也非常的好看,昨日画的茶花跟活的似的,只可惜画到一半时,清徽君也不知怎的忽然搁笔不画了,而且一直皱着眉,似乎很是不高兴。唉,他明明帮了那少年,还扫了那腐夫子的傲气,奴婢看着都很解气,可他为啥不开心呢?而且茶花画到一半不画了,怪可惜的。不过,回头奴婢要跟清徽君学,等学会了画画,便把那日的清徽君画给风王看! 今日奴婢要禀报风王的便是这些,恭祝风王安康。 奴婢香仪跪呈 信写完后,末尾却又添上了一句“风王,原来清徽君笑起来看着比奴婢还要小啊!” 风独影阅罢信,目光盯在最后一句上,半晌后无声一笑,将信放置书桌,移目往殿外望去。 虽不曾看得书院前款款而谈意气风发的久遥,可她看过当年金殿里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顾云渊,无论是哪一张面孔,都改不了这人骨子里的洒脱不拘。至于其后的不开心,她大约能猜到,他是气愤自己竟然在人前推崇了自己的仇人。想至此,微微叹息一声。; ------------ 十三、盈盈一水间4 翌日,她召徐史,问:“国相可知碧山书院?” 徐史答道:“为天下六大书院之一,颇多学子前往求学,历朝亦曾出过许多名士大儒,只是乱世之人食不裹腹,便是有些余钱者亦是聘请武师,习三招两式以保xing命,是以这些学院都日渐声微无人问津。及自本朝初立,太宰……雍州丰王当年任太宰时曾颁令重建各府学院,元鼎二年时又以文取士,一时天下学子向学,文气渐起,这六大书院才渐复声名。” “哦。”风独影颔首。 她师从玉言天,亦是文武双修之人,只是本xing更为偏好干脆利落的武学,但不代表她不知文学之重要,是以听了禀告后,脑子里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但当时也只是想想而已。只因当前除却朝政劳碌外,还颇有些闲事令她烦闷; 开年不久,朝中便有些言语,许多大臣们更是旁敲侧击:风王成婚已是两载,却未有子嗣,而清徽君久居浅碧山养病,长此以往,王嗣何求? 对于这些话,风独影是不加理会。 朝臣们却未自动消音,反是越发重视,甚至有朝臣说,清徽君久病难归,女王应休夫,另行婚配,还有的大臣干脆将自家容貌俊俏的儿子领至宫中,道愿奉子以侍女王。 风独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日叱退了后,便对着殿中本为议事而来的国相徐史道:“难道皇帝王侯们妃妾成群,本王亦要弄二、三十个男人养在宫中才像样不成?” 徐史默然片刻,道:“清徽君久居浅碧山养病,如今国中安泰,风王何不去探望?” 风独影怔了怔,却没有应答,转而继续方才商议的政事。 到五月中,浅碧山送来的禀报附带了一个尺多长的木盒,风独影启开木盒,里面一封信一个纸卷。她知道这肯定是香仪的信,便折开信来看。 风王敬启: 自从清徽君在山下的学院里教训了那些人后,这一月来每天都有人来别院拜访“易先生”,他们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清徽君的身份,可清徽君说不许说破了,只说自己姓易,新近迁来浅碧山定居的。那些人许多捧着书来找清徽君探讨学问,还想请清徽君去书院里当先生。前者,清徽君倒是欢迎,常与他们坐一处品茶论文,后者却是婉拒了。书院里这些人常来倒也好,有他们伴着清徽君,日子过得更是开怀。 前两天,终于是得了一天空闲,于是清徽君便去山中走走。走到朱枫潭时,便见潭边的一丛杜鹃花上停着一只翠鸟,羽翅是宝蓝色里带有绿色,停在火红的杜鹃花上,红碧相衬,可是漂亮了。因此清徽君竟是看着翠鸟发呆了,直到奴婢唤他才回神,而后便显得有些郁郁不乐,不久就回转别院。 回来后他便径往书房去了,还吩咐不让打扰。到了晚间,奴婢去送晚膳,清徽君一人坐在窗前的榻上,看着窗外不言不语的,而书案上却摊着一幅画,画的便是今日见着的翠鸟。奴婢看那画,比在王宫里见过的那些名家名画更好看,所以奴婢收拾时,便说这么好看的画应该也送给风王看看,清徽君没有作声,奴婢就当他默认了,所以将此画随信一起呈给风王。 风王要是觉得好看,一定要跟清徽君说。 奴婢香仪跪呈 风独影看完信了,便取出盒中那一尺长的纸卷,于书案上展开,顿时眼前一亮。 一池碧水,一丛杜鹃,一只翠鸟。 清波澄澈见底,红花如霞似火,而翠鸟羽翅鲜妍,神态灵动,简单直是呼之欲出。 画中的景物简单,可色彩明丽,入目生辉,令人惊艳无比。 风独影看着画片刻,目光一转,便见画的右旁一行蝇头小字,字迹清逸,行于白纸,若墨龙游于白云之上,仿随时都会破纸飞去,待得看清,顿时心头巨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注○2】 她看着那行字,耳边忽然响起当日帝都风府里五哥白意马念过的那句“不学兰香中道绝,却教青鸟报相思”便有些神思恍然。 当年,他还是顾云渊时,金殿里数次请婚,大胆张狂;风府石榴花前,更是当面直舒心意,恣情妄为。 大海里,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她在狂风大浪面前无能为力时,他驭鱼而至,救下命悬一线的她,仿佛海中之神无所不能。 东溟海边,他化作游子易三,“逼”她喝最讨厌的药,陪她悠闲逛街,引她飞针绣花,让一只雏鸟诞生于她的掌心……做那些事,他总是温柔又从容,而她似乎总是无可奈何,最后却又是心甘情愿。 他还赠她青鸟,让她把那些无人可诉的“故事”说给它听。 他还说就是这样的你才让我心痛难禁…… …… 轻狂的,深情的,强大的,温柔的,从容的,潇洒的……各种面孔的久遥,就随着那些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当年当日不曾上心,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他是那样的了解她,懂得她,关心她,总是以他的方式告诉她,他要与她……并肩而行。 便是如今,她与他,恩怨情仇难分,可他依然“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时由不得心襟摇曳,意动魂驰。 垂眸再次望向画纸,目光掠过那火似杜鹃花,掠过那碧蓝翠鸟,最后落在那一行字上,心神动荡间,不由抬手握笔,于画的左旁添上一行字: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注○3】 写罢搁笔,笔落在笔架上的清响令她蓦然回神,看着墨迹淋漓的那行字,她顿心跳如鼓,瞬即便伸手欲毁墨迹,可指尖触及画图,目光触及翠鸟,心弦一颤,竟是不能下手。 看着一左一右的两行字,耳根处慢慢发热,然后一点一点蔓延,直至晕生两颊,如画上杜鹃,明艳不可方物。 心慌意乱下,她把画图一卷,重塞回木盒,然后搁置书架上。 只是心跳依不能平复,抬步往殿外走去,迎风凉爽的夏风一吹,竟还不能消面上的热度,于是乎,风王快步离去,仿佛这含辰殿里有烈火灼背。 而在她身后,杜康跟随着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书架上的木盒,然后走了回去,启开木盒,展开画图,定定看着半晌,将木盒放回原处,画卷却握在手中。 他远远跟着风独影,看她径往泱湖方向走去,于是他脚步一转,去了凤影宫。殿前梧桐树上栖着的青鸟已与他熟识,见他到来,扑腾着翅膀飞近,“嗄嘎”鸣叫。看着青鸟,他将画卷举起,“你若真有灵xing,便将这画送回给他。” 青鸟歪头看了他片刻,然后“嗄!”的一声,探爪抓过画纸,一个展翅飞起,片刻间便不见踪影。; ------------ 十三、盈盈一水间5 薄暮时分,久遥用过晚膳,便走出别院,沿着山道慢慢散步。香仪这会煮茶去了,所以只两名侍从远远跟着,并不挨近了。 他一人走在山道上,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一处山坡上,立于坡上,眺望着远处山崖。此刻夕阳是淡金里带着绯红,将青山翠树染映上金红色,初夏里凉风徐徐吹过,枝叶婆娑作响,远处倦鸟归巢,蹁跹飞过,几声脆鸣啼破山间幽静,一切显得淡宁悠远。 静静矗立,这一刻,灵台是久违的空明澄静。 或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心头仿被什么揪住,空明的灵台顿起浅漪,还未能理清时,空中一声“嗄!”的清鸣传来。抬头,便见一点碧影远远而来,片刻便已近前,却是一只通体青碧的美丽大鸟。 久遥双目一睁,有些不敢置信,可青鸟眨眼间便已飞至跟前,直绕着他“嗄嗄”鸣叫。 “想不到一年不见,你已长成如此雄姿; 。”他轻叹一声。 昔日东溟海边的雏鸟今日已是身长近两米的大鸟,目光锐利,羽翅扇动时便刮起大风,鸣声嘹亮,于半空回响不绝。 “嗄嗄嗄嘎……”青鸟冲他欢快鸣叫,有如好友久别重逢,却是盘旋半空不落。 久遥目光望去,见其双爪上抓着一个长长纸卷,他心头一动,缓缓伸出手,于是青鸟放开爪子,纸卷落于手掌,然后青鸟敛翅落于他的身旁,高度已及他的肩膀。 他慢慢拉开纸卷,心跳由不得加速,当看清画图,当看入画上新添的字,刹那间心跳停止,脑中一片空白。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反反复复看着,几乎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喃喃轻念,当最后一个“来”字出口,停止的心跳再次响起,脑中顿纷纷乱乱百转千回。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指尖抚过画上的字,摩挲半晌,他侧首,看着青鸟,略带期待的问道:“谁让你送来的?” 青鸟嗄嗄数声,他心头微微一沉,许久才轻轻叹一声,“果然……她是做不出这等事来的。”一时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痴痴迷迷地看着画上的字,呆立不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日神思动荡下,他写下那句话。 自离开青州王都至此,已有一年,他知道别院里每月都会向王都禀报他的近况,他却从不知王都里她的近况,于是那日香仪说要将画送给风王看时,他不知为何,竟是没有做声。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如今终有“嗣音”,虽非她授意送来,可画中之语出自她手,其心已知,其意已达。 这么多年,他心中的那股痴念,终于得到了回应,可是……又能如何呢? 他立在山坡上,遥望远空,心头一半儿如蜜甜,一半儿如刀绞。 尽管有日骋千里的骏马,可她不会跨马来此。 尽管有展翅万里的神鹰,可他不能驭鹰寻她。 千里万里,千山万水,再怎么遥远,再怎么艰辛,总有一日是能抵达的。可是他与她之间,隔着无边的血海,绕着无数的怨魂,纵是两心无间,亦不可跨越。 只能是“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注○1】原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注○2】【注○3】《诗经?子衿》(【注○2】大意:青青的是你的衣领,绵绵思念的是我的心。即使我不去看你,你为何不捎个音信?【注○3】大意:青青的是你的绶带,绵绵的是我的思念。即使我不去看你,你为何不来?); ------------ 十四章 、诸生何辜1 元鼎六年七月初,青州忻城三石村发生了一起举国震惊的惨案。 三石村的村民马大良遭恶霸王腅抢夺妻女霸占家财,向忻城府投状,不想王腅贿赂府尹郭遂,郭遂便以诬告良民、图谋不轨为由治了马大良的罪,当堂杖击一百。马大良未能救回妻女,反遭毒杖,愤恨癫狂中举刀屠戮村塾里的学童,至十死十二伤,而后自尽。 徐史将此事呈报风独影时,风独影当场拍裂了书案,“愚夫可恨!稚子何辜!” 书案碎裂的巨大声响直震得殿中侍候的内侍们胆颤心惊,一个个低了头,气都不敢喘一声。 “此案已然查明,如何处置还请风王示下。”大殿里,只有徐史冷静依旧。 风独影气息不平,愤怒异常,“这等愚夫……屠戮无辜稚子!简直是卑鄙儒弱至极!他若是提刀斩了那恶霸贪官,本王倒要赏他一个勇士!” “风王,此话万不可出口!”徐史肃然扬声道。 被徐史这么一唤,风独影醒神,呼一口气,重重在玉座上坐下,努力平息怒火,半晌后,连下数道诏命:“遣王宫太医速往三石村为受伤学童治伤;忻城府尹郭遂、三石村王腅枭首示众;马大良父母、兄弟、妻女全发配边城,三代以内皆充苦役;马大良尸首弃于荒野以饲野狗!” 前两道诏令在情在理,只是听到后两道,徐史眉头一敛,然后进言道:“臣以为马大良父母、兄弟无罪,妻女亦为受害者,即算要受连罪,发配边城已可,这三代苦役却是过于严苛了;而马大良其人已死,弃尸饲狗,过于残忍,有损风王仁德。” 风独影闻言不为所动,只是起身,立于玉座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的国相,“国相,本王为何如此你难道不清楚?” 徐史垂首默然。 “本王若从轻处之,只怕从今以后多有仿效者,但凡心中有怨,即屠戮弱者以泄愤恨; 。”风独影玉面含霜,凤目里一片冷峻肃杀,“本王此举就是要诏告天下人,凡敢如此者,亲者连罪,死后尸骨无存,永世做那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臣明白。”徐史躬身,“风王此举自然是能震慑天下,但风王亦将被冠上残忍冷酷之名。臣为国相,职在辅佐,直言不讳乃臣之本份。” 风独影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国相,本王与你彼此明白,所以勿须多言。去颁下诏命,并为忻城选一位父母官,尽快上任。” “臣领命。”徐史行礼后便要退出大殿,不想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徐史止步,抬首往玉座上方望去。 风独影沉吟了会儿,道:“三石村那些痛失爱子的村民,必然悲愤难禁,那些被砍伤的学童及家人,此刻定然是惊惶难消。为除隐患,本王亲自前往村中祭奠亡灵。”她是乱世里走出来的,知道人在悲愤绝望下会有些什么样的念头,毕竟当年他们八人为何起兵,她可是记得清楚的。 徐史只是怔了一下,便躬身道:“风王圣明,臣马上去安排。” 遣太医前往为伤者治疗,村民们心头的愤恨之情必然会消退许多,再有风王亲自前去,挟王威君恩,那余下的一点悲恨亦会烟消云散。 史官记着的是风王的数道诏命,可那些百姓记得的是风王的体恤仁爱。 一位王者,需有仁名,需得人心,如此才可举国一体国泰民安。 七月初三,徐史颁布了处斩郭遂、王腅并严惩马氏一族等四道王诏,同时也宣布了风王将亲往三石村祭奠的决定。一时举国震动,为除贪官恶霸大快人心之余,亦为风王之英明仁爱而欣慰。 七月初四,风独影起驾前往忻城,国相徐史摄政。 她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如今虽则贵为一州之王,可出行时的华盖、仪仗、车驾、侍从等等排场一向为她所厌,所以此次也只带着杜康及五十名侍卫便动身了,随行的还有忻城新任府尹张卓。 这一路上,纵马飞驰,沿途高山城廓飞逝而过,倒让两年来困于宫室的她找着了一些当年领军出征时的恣意痛快。 青州王都离忻城不过四百里路,又快马飞驰,是以初六清早,一行便抵达忻城。 歇息半日用过午膳后,风独影便起程前往三石村。张卓本欲同行,但风独影道郭遂已斩,忻城里正许多事要理,让他做自己的事去。张卓临行前得徐史提点,知道风王行事风格,又一心想做一番事业,于是不再坚持,只派了两名衙役带路。 申时三刻,风独影抵三石村。 尽管先前的诏命已让整个青州的人都知道爱民如子的风王要去拜祭枉死的学童,但在见到人之前,三石村的村民心里大多是半信半疑的。 及至那一天,当风独影白衣白马,领着一众侍卫,英姿飒爽的奔抵三石村时,早于村口等候的全村百姓望着有如天人驾临般的女王,半天不能反应。 许久后,还是村里最年长的朱夫子先回神,高呼一声带头拜下,村里的男女老少才是醒悟,然后一头拜倒在地; 风独影下马,扶起最前头的朱夫子,“都平身。”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冷不热,清清泠泠似早春的微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朱夫子领着村人们起身。他们抬头看着眼前的女王,白衣如雪,长眉凤目,气度高华,竟是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美丽威严百倍,一时都呆呆看着,忘了言语。 风独影目光扫过,见到朱夫子身后有数十人皆穿素服má'yi,形容哀戚,知定是那些惨遭屠戮的无辜稚子的亲人,于是走至那些人跟前,道:“诸位节哀。” 她这话一出,那些人先是呆了呆,紧接着便都失声痛哭起来,有的更是悲声嚎着:“风王,我儿死得好冤啊!风王,我儿死得好惨啊!” 失子之痛,非是言语可以形容,亦只亲身经历之人才知那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痛苦与人死心碎的绝望,是以这些人涕泪纵横,嚎声悲切,直哭得肝肠寸断,闻者心酸,引得许多的村人也陪哭,一时村口只闻恸哭哀泣,便是那位两鬓苍苍的朱夫子亦忍不住抬袖拭泪。 若有千军万马于前,风独影亦可从容应对,可眼前这种场面,却是她最不善长的,一时心头恻然束手无策。而她身后的杜康与众侍卫则更不知如何应付了,只得一个个转过头去,不忍看这些悲伤泣哭的人。 好在那朱夫子哭了会儿便反应过来,转身对那些啼哭的村人道:“风王前来祭奠我们的孩儿,是为着让孩儿们安心上路,下世投个好胎。尔等只顾啼哭,而忘了正事,岂不有负风王恩典。” 他的一番话顿让那些村人们止哭,纷纷又叩谢王恩。 而后朱夫子带头领着风独影前往村中祠堂,死去的十位学童的尸首皆以棺木收殓,寄放于祠堂里,只待选好的日子到了,再一起安葬。 风独影到了祠堂,便见老旧的祠堂里里外外皆挂着白花白幡,步入祠堂,可见堂中并排十口小棺木,同时一股腐臭扑面而来。这等盛夏之日,尸身本易腐烂,更何况十具尸首聚于一屋,其气味之浓,几让人闻之欲呕。 那朱夫子一入堂中,自然是闻得这股臭味,一时心头有些忐忑,转头往风王看去,却见其神情肃穆,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完全没有闻得气味一般。心头顿生敬意,他取过香,燃上,然后恭恭敬敬的递给风独影。 风独影自他手中接过香,举香于头顶,再躬身一揖。 堂中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失子的父母,这几日来日夜以泪洗面,一颗心早已痛得麻木,此刻眼见风王郑重行礼,胸膛里终于涌出一股暖暖的感动。 他们生于乱世,都曾历过人命如草芥的日子,那些王侯将相、府差衙役,谁不是高高在上的践踏着他们,而眼前的女子,他们青州之王,却是如此肃穆的真诚的向他们孩儿的亡魂行礼! 古往今来,未从有过帝王向百姓行礼之事,村民顿眼眶发热,胸口酸痛,纷纷跪拜于地,大声嚎哭起来,只是这哭声里却添了一丝欣慰:我的孩儿能得风王拜祭,今生有了这份福气,黄泉路上定然走得顺坦,来生必能投个好胎。如此一想,终是能稍解悲痛。; ------------ 十四章 、诸生何辜2 风独影上完香,正要转身之际,蓦然间脑后生出一股寒意,那是身经百战之躯临危遇险之际的自然反应,她当即身形左闪,一道黑电便从后射过,她心头一紧,迅疾往前飞掠,伸手擒住那抹黑电。 这不过眨眼之间,杜康已迅速掠至她身旁,冷目扫视,凝神戒备。而五十名侍卫则纷纷拔剑瞪视祠堂之外,厉声喝道:“外面什么?胆敢行刺风王?” “哈哈哈哈……”祠堂外传来一阵桀桀怪笑,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祠堂里村人们还不知发生何事,眼见侍卫们拔剑,堂外又传来怪笑,一时都惊得忘记了嚎哭,于是祠堂里顿然安静下来,只风独影冷静清澈的声音响起,“没事吧?” 一名村汉呆呆站着,胸前一支黝黑的铁箭,箭尖已触及胸前衣襟,之所以没有再进一分,是因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后拎住了箭身,然后他便看到女王如拈一根稻草一般,从容收回了那支铁箭。 然后,那名村汉才回神,顿时汗如雨下,看着女王满怀震荡感激,扑通跪下,“草民谢风王救命!” 风独影看了一眼,见其没事,转身与杜康相视一眼。凭他们的修为,自然已听出祠堂外来了许多的高手,两人心中都颇为惊异,难道是冲她而来? “你们都呆在祠堂里不要出来。”风独影目光扫过那些呆愣的村民,然后看着朱夫子,这位老rén'dà约是这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以领御全村。 朱夫子也是历过乱世兵祸之人,分得清轻重,点头应允。 “你俩守住祠堂。”她再吩咐那两名衙役。这两人功夫平常,出去了不能帮忙,反会添乱。 “是。”两衙役忙应道。 风独影率先跨步走出祠堂,杜康与众侍卫紧步相随,身后两名衙役将祠堂的门紧紧关上。 出了祠堂,便见外面密密数百黑衣人,团团将祠堂围住,手中刀剑出鞘,在暮色里闪着寒光,放目望去,那些面孔陌生而冷漠,而且这些人敢于坦露容颜,只怕是打定了注意不留活口! 杜康心头一凛,紧步立于风独影身后。 风独影看着那些黑衣人,面不改色,只是冷声道:“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那些黑衣人群里,有一男子排众而出,冲着风独影咧嘴笑开:“风独影,我等了好多年了,终于是等到你来了青州,终于是等到了取你xing命的一天!”那人身材枯瘦,面上数道疤痕,配上那阴森的笑容,显得鬼般可怖。 听了此人话语,风独影已然明白,这些人确是冲她而来,至于原因……勿须询问,她也能知道个大概。能招揽这么多高手,必然是当年乱世里那些被他们八人灭亡的霸主之一,潜伏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当年灭掉多少霸主,她已记不清了。 如今又有多少仇人,她更不曾去想。 她此刻只想着,看来还真如四哥所说,任何事,有其利必有其弊; 。宣令天下,虽为她搏得好名声,却也同时泄露行踪,令有心之人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些惦记着寻仇的人,即算今日不来,明日、后日也会来,总会要瞅着一个机会取她的xing命。 对面的黑衣人,一目扫去,人数只怕不下两百,从他们的呼吸、神态间可看出,身手都非寻常之辈,而己方算上自己与杜康也不过五十二人,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可是风独影却一点也不害怕,更没有丝毫担心,她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那些黑衣人,想这一次她的剑下又该添多少条亡魂? “杜侍卫,他们人多势众,请护风王速速离去,这里交给我们。”侍卫首领看清了形势后便对杜康道。他知今日必是凶多吉少,可身为风王侍卫,便是拼着xing命不要,也要让风王安然离开。 杜康听了这话只是紧紧看着风独影。 对面领头人却又是几声怪笑,“风独影,别说你今日逃不了,你若逃了,就以这全村人的xing命来替你吧!” “哼!”风独影一声冷叱,“本王自领兵以来,还不曾做过一回逃兵!今ri'běn王倒要看看,最后谁将xing命留下!”然后抬手,凤痕剑遥指那群黑衣人,“众侍卫听令,与本王将这些鼠辈拿下!” “是!”众侍卫齐声领命。 “好!我们就看看最后谁把命留下!”对面领头人手一挥,“杀!” 刹时,两方短兵相接,刀剑叩鸣。 风独影叩指弹剑,宝剑“叮!”的悠悠长吟,她垂眸扫过有若秋泓之剑身,“久不饮血,已寂多时。” 话音未尽,足尖一点,已飞身杀去。她雪衣银剑,于一群黑衣人中飞纵而过,衣上凤羽蹁跹,手中剑光如虹,便仿佛白凤挟着华光飞掠长空,姿态优美,迅若雷电。杜康在她扬剑的同时便已拔剑相随,不离三步之外。 祠堂前顿时一番血腥激战,刀剑声,喊杀声,于山谷回荡。 风独影与杜康两人武艺绝伦,远远高出那些黑衣人,所到之处,必鲜血淋淋,惨叫连连。 那五十名侍卫却是另一番景况,他们虽都身手了得,但此刻敌众我寡,那些黑衣人个个武功不俗,且招式凶狠,不留余地,围攻之下,侍卫们伤亡惨重。 只是此刻身陷重围,只有奋力拼杀一途,两刻过后,五十侍卫只余十三人,但黑衣人却亦有数十人丧于风独影、杜康剑下。 黑衣人的领头人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相看,见侍卫们已是强弩之末,于是将黑衣人分成三批,一批继续围杀余下的侍卫,两批分别围攻风独影与杜康,将他们分离开来,以让他们彼此不得照应。 此法颇是见效,再斗得两刻,侍卫们已是尽数倒地,而风独影与杜康也已相隔数丈之远,分别身陷黑衣人的围攻中。 那领头人看得如此情形,颇为自傲的冷笑数声:“风独影,昔日你精兵强将逼得我兵败逃亡,今日也换你来尝尝败亡的滋味了!” 风独影抬臂一挥,一颗头颅滚地,长剑滴血,声若寒冰:“本王一人一剑,便可令尔等鼠辈再尝败绩; !” “好!好!好!”那领头人不恼不怒,只是手一挥,“与我分两批围攻,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何时!” 那余下的黑衣人还有一百二十人,此刻得令,顿分成两批,每批六十人。第一批又分成三十人一组,分别杀向风独影与杜康,等杀累了便退下,换上下一批,如此反复,是打算要生生将风独影、杜康的功力耗竭,而后是生擒还是斩杀,自然是轻而易举。 此方法若换作常人,自然是有效的,只怕两三轮下来,便已精疲力尽,引颈就戮。 但那领头人显然低估了风独影与杜康。 每一批上前,是会消耗他们一些功力,但每一批都会丧失数条xing命。 被围攻的两人―― 他们脚步一动,必然逼近眼前! 他们身形一转,必然避过刀剑! 他们长剑一划,必然夺命勾魂! 他们是乱世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他们一生经历的战斗多不胜数,比之今日更为凶险更为惨烈的战斗他们都能杀敌活己! 所以,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步,力道与速度都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他们目光扫过,长剑相随! 他们剑光划过,血肉横飞! 半个时辰过后,随着黑衣人越倒越多,那一直旁观的领头人心头已是惊骇莫名,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地上尸首一具叠一具,鲜血已流淌成河,地面一片赤色,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气,耳边响起的是尖锐的刀剑叩击声,是断臂穿胸的惨叫声……森罗恐惧之气溢满天地,祠堂前已化成修罗地狱! 而被黑衣人围困着的两人,面容冷静,眼神冷酷,仿佛鬼神附体,永远都打不倒一般,煞气慑人。 领头人越看越惊,越惊越怕。 “啊!”又一声惨叫响起,一截残肢自半空飞起,然后zhui'luo在领头人脚前,再血光一闪,一颗头颅滚落,满面尘血里,一双兀自恐惧的瞪大着的眼睛。 风独影长剑一甩,地上甩下一道血虹,“谁再来?” 她立于尸堆之中,白衣染血,长剑如雪,如玉的面容上无一点疲态,更无一点畏惧,凤目冷澈如冰亮若寒星,目光扫来,便似剑芒刀光划过,那些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竟是不敢上前。 噬血凤凰! 那一刻,在场之人无不想到了那个外号。 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噬血凤凰!; ------------ 十四章 、诸生何辜3 “一起上!”领头人咬牙下令。 刹时,除了围攻杜康的十人外,余下的四十名黑衣人全扑向风独影,手中刀剑寒光闪闪的罩向她,皆是使出了全力,是以饶是她武功绝伦亦险象环生。 也在那时,祠堂里的门忽然开启,朱夫子领头走出,身旁与他并肩而出的是风独影救下的那名村汉,两人手中各握着一口刀,那是从衙役手中夺来的。他们身后男女老少相随,有的手中握着木棍,有的拿着木板,有的赤着双拳,却一个个满脸无畏的瞪视着那些黑衣人。而在祠堂里,那两名衙役却是猫着腰悄悄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着门外,那满地的尸首与鲜血直吓得他们双腿打颤。 围斗中,风独影目光瞟见,立时喝道:“都回去!” 可这一回,却无一人听从她的命令。 这些村民,衣貌粗朴,大多都没读过书,不识得礼仪,可是比之那躲在门后的食君之禄的衙役们,他们却更懂得道义更加的高贵。面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他们自然是害怕的,躲在祠堂里眼看着那些黑衣人手起刀落,眼看着那些侍卫们一个个丧生却无一人后退,眼看着风王身陷重围……他们害怕、恐惧,而后镇定、愤慨,最后拔刀而起,推门而出! 这门外的是他们的王! 他们的王为他们斩了贪官恶霸! 他们的王亲身前来拜祭他们这些草芥之子的亡灵! 他们的王已为他们打下了这太平天下让他们可安宁过活! 他们的王此刻为了保护他们浴血奋战! 眼前的人是他们的明主仁君,是待他们有恩有义的风王; “尔等鼠辈,休伤我王!”朱夫子大喝一声,然后双手举着大刀,便冲那些围攻风独影的黑衣人砍去。 有为民而战的王,自然有为王而战的民! “不可!都回去!”风独影厉声大喝,就在这一分神间,她背上便中了一剑,她头也不回,手腕一转,长剑一刺,便自那偷袭她的黑衣人当胸穿过,手腕一收,长剑拔出,黑衣人倒地,她再长剑一挥,瞬间剑气暴涨,直将挡在身前的黑衣人劈倒,露出一丝空隙,她足尖飞点,迅速冲出往朱夫子掠过,却依旧晚了一步。 一名黑衣rén'dà刀一挥,便将朱夫子手中的刀落,再回刀一划,刀刃自朱夫子颈脖划过,顿喷出一道血雨,朱夫子倒在了地上。 “老人家!”风独影手起剑落,将那名黑衣人砍倒,蹲身扶起倒地的朱夫子,却见他喉间一道寸宽的血口,鲜血汩汩而出,显然是无救了。 “风……王……速离……”朱夫子吃力的念着,话音还没落完,头一歪,气绝身亡。 他们自然知道,他们远非刺客的对手,只盼能阻得刺客片刻,以让他们的王能得隙逃脱。 “老人家!”风独影喉头一哽,脑后却已刀风掠来,她身形不动,左手放开朱夫子,右手挥剑扫去,身后一声闷哼,然后一名黑衣人栽倒于地。 “打死你们这些贼子!”这时,村民们已全部扑向了那些黑衣人。 “贱民不要命了!”那领头人挥刀砍落一个扑向他的村民,看着前那些握着木棍或是赤手空拳便冲上来的村民,胸膛里顿生满腔愤恨,若非当年……今日青州称王的便该是他,这些草介本该是匍匐于他的脚下才是!刹时眼中凶光一闪,恨声下令:“全都砍了!” 风独影起身回首,也不过眨眼间功夫,可入目的是许多村民还未及惨叫便已倒在了刀光里,倒在了血泊里…… “风王……快走……” 每一个村民临死时都不忘嘱咐一句,个个双目圆睁,至死不肯闭上,只因还未看见他们的王脱险! 刹时,胸膛里一股巨大的悲愤激荡涌出,如火山爆发般冲脑而去,那直令风独影几欲发狂。她仰首一声长啸,如凤鸣九天,含着无以言说的悲怆与痛楚,以深厚的内力传得远远的,在群山环抱里阵阵回荡,震得众人耳鸣目眩。 长啸未绝,白影一闪,风独影已扑身杀来,这一刻,已不讲究招式步法,手中长剑挟着全部功力,如雷霆霹雳,横扫而过,眨眼间便倒下数名黑衣人! 那领头人眼见风独影失去理智,阴阴一笑,取过长弓,搭箭瞄准:“风独影!叫你死得明白,我今日是为青冉公子报仇而来!我乃他麾下大将王夻!” 话落,一箭射出,而前方,风独影却是顿然呆住,手中长剑一缓,回首向他望来,仿佛是神魂出窍,任刀剑刺来,任长箭射来,她却是木然不动。 “风王!”杜康厉喝一声,却不能唤醒风独影的神智。他心头焦灼,千钧一发之际,他甩出手中剑,长剑如电飞出,剑柄击在了风独影的腿上,顿让她身形一闪,于是那当胸射来的长箭穿肩而过; 可围攻杜康的三名黑衣人却趁机挥刀刺来,顿时肩背身受三刀,可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双掌连拍,将黑衣人逼退,然后飞身纵起掠至风独影身前,左手扶她一转,避开身前刺来的长剑,右手拾剑一挥,挡开了后边刺来的大刀,再足下连点,负着风独影瞬即跃退数丈。 一箭穿肩,那痛已让风独影回神。 “我们先冲出去。”杜康一手扶着她一手又挥剑刺伤一名追来的黑衣人。 风独影点头,站直身,提剑欲战,却发现双臂麻软,不由暗叫不妙,偏头察看,肩头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显然箭上带毒。 “快走!”杜康移前一步,挡住右旁一名挥刀冲来的黑衣人,想为她挣得时机。 风独影抬目望去,前方是虎视眈眈的黑衣人,穿过那些黑衣人,可见遍地无辜村民的尸首,男女老少皆有,地上的鲜血赤红一遍,流淌脚下,仿佛血湖延展。 她瞳孔一缩,如被烫伤般闭目,可那些村民的惨象却萦于脑中不退。 是我害了他们…… 是我害了他们! ……杀孽重……祸无边……祸无边……难道她真的是所到之处必引血祸无边吗?! 一时悲痛欲狂,恨不欲生。 “杜康……其实……死于刺杀也不错的。”她喃喃一声,面上浮起苍白而无畏的笑容,而后提气握剑,瞬间剑气如虹,便将飞扑上前的一名黑衣人斩落,却同时激发毒血冲脑,顿眼前晕眩,一头栽倒。 听得风独影轻语,杜康一震,迅速转头,伸手接住栽倒的她,目光瞅见她肩头的黑血,心头一寒,手下却不曾缓,长剑划出一团灼亮的剑光,仿佛烈阳炙焰,瞬间逼得数名黑衣人后退,然后他瞅住空隙,负着风独影迅速飞身逃去,他将轻功提到极限,便如一抹灰电横空掠过。 等那些黑衣人反应过来,眼前已无踪影。 “追!一定要砍下风独影的头来祭青冉公子!”领头的王夻下令。 余下的黑衣人顿纷纷跟随王夻追着杜康而去。 不一会儿,祠堂前已杳无人息,而那刻,浓浓的暮色已笼罩而下,三石村里已只闻鸦雀呱鸣,在这安静的村庄里,显得如此的空寂荒凉,仿佛是为那些死去的人哀啼。 许久后,祠堂的门打开,两名衙役畏首畏尾的走出,看到祠堂前那满地的尸首,彼此胆颤心惊的对望一眼。 “我们……还是先回忻城向府尹大人报告吧?”一人提议。 “也……只好如此。”一人答道。 而那时候,青州王都里亦是一片混乱,只因浚城忽起叛军,不过一日便已夺下浚城。; ------------ 十四章 、诸生何辜4 七月初六,巳时。 青州王都接急报:昨日酉时,浚城忽起叛军数千人,措手不及间,浚城yi'yè间便被攻占,府尹与都副皆已殉城。 闻得消息,群臣震惊,而后纷纷望向徐史,此刻风王不在,青州支柱便是国相。 徐史亦是惊震非常,但呆愣片刻后,即回过神来,迅速发下两道命令:一面派人火速奔往忻城禀报风王;一面派人前往浚城打探消息。然后他召集文武大臣于紫英殿商议。 大臣们商议后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从忻城回王都,快马不过一日路程,可等风王回来再处理;另一派则认为兵贵神速,应该在叛军引发的dong'luàn扩大前,迅速发兵浚城。 有句俗话叫“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这话用来套在青州,便是有什么样的王便有什么样的臣。自风独影封王至青州,除却国相徐史乃是朝庭任命外,其余臣子,一半是原先跟随她的幕僚、部下,还有一半是到青州后予本地选拔任命的,这些臣子有一个特点便是大多年轻而激进。他们都很崇拜风独影,没有将她当成一个普通女人来看,而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一位功勋赫赫的王者,都是满腔热血地仰慕着她,都盼跟随着她开创一番功业,所以这些年轻的臣子们便支持派兵讨伐浚城; 而另外认为要等风王回来处理的少数派,则是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他们认为在没有弄清楚浚城的叛乱原因、浚城当前的情况下,不宜妄自出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青州的兵权是握在风王手中,没有风王的兵符或手令,便是国相的命令武将亦不会听从,武将若是无王命自行调度兵马乃谋逆大罪。便是要从权从宜,此刻也非那等危急之刻,因此今日若擅自行动,只怕无功,反而得罪。所以等待才是上策。 徐史斟酌良久,采纳了老成一派的意见。他不能开先例,以国相之名擅调兵马,触犯王权,再则便是要调动兵马,他也清楚自身绝非将帅之才。 七月七日,未时。 忻城府尹张卓飞报,风王在三石村遇刺,身受重伤,杜侍卫护着她逃遁而去,现行踪不明,随行侍卫及三石村全村百姓皆为刺客斩杀! 听完禀报,徐史全身发冷,栽在椅上,半天不能动弹,群臣更是惶急不安。 同日酉时,再接急报:浚城叛军已攻下了邻近的溱城,又从两城强制征召士兵,如今人数已达数万之众。 同日亥时,派往浚城查探的探子终于探得了消息回来。 原来浚城的叛军都是原先雍王刘善的旧部,自刘善败亡后,他的一些部下便改名换姓潜藏民间,一直贼心不死,时时伺机而动。这次听闻了风王要去三石村的消息后,便一边派高手前往行刺,一边举旗行事,妄图重夺青州,而后再图谋整个大东江山。 听得探子的禀报,群臣骇然:竟是早有预谋! 只是如今这局面,可如何收拾? 群臣又都把目光望向了国相徐史。 而坐于群臣之首的徐史,此刻把目光调向了殿外,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棱上的雕纹照入,在殿中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一点一点的慢慢向殿中潜移。 ※※※ 七月八日,寅时四刻。 沉寂一宵的撷英阁打开了门,徐史跨步而出,灯光自他身后照来,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在殿前的石阶上。 抬头,上方皓月明星闪烁,铺展在漆黑的天幕上,就如白玉明珠卧于墨绸上,一派光华耀耀。而在这一袭安宁的华幕之下,青州却危在眉睫,凶险万分。 夜空上闪烁寒光的星子,令徐史想到了风王那双明亮的眼睛,想起了那日含辰殿里的对话。 “君以国相托,臣当丹心相报!”他低低念一声,面上已是一派从容无畏,转身昂首阔步前去。 卯时,徐史召群臣于紫英殿,颁布数道命令:一派人前往忻城搜救主上;二派人火速前往邻近的雍州请求丰王派兵支援;三将青州近况并请兵丰王一事以星火令飞奏帝都;四虽不能调动兵马,但通令全州各城守将,严加防范叛军来袭;五派人速往浅碧山接回清徽君以坐镇王都。 群臣闻后,无不遵从。; ------------ 十四章 、诸生何辜5 七月九日,深夜子时,王都派出的人抵达浅碧山别院,总管听得消息后,赶忙把熟睡的久遥请起。 “黄芨?”久遥披着件外袍到来,见偏厅里候着的竟是曾在王宫里侍候过自己的内侍黄芨,“你为何这么晚了来这里?” “奴婢拜见清徽君。”黄芨跪下行礼,“奴婢乃是奉国相大人之命,来向清徽君禀报几件要事。一是主上在三石村遇刺以至重伤,现今下落不明;二是雍王旧部发动叛乱,已相继攻下浚城、溱城;三是国相大人请清徽君速回王都。” 一阵微响,久遥身上披着的外袍掉落地上,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黄芨,“你说主上遇刺?受了重伤?下落不明?”声音甚轻,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能清晰听出话里的颤音。 “是。”黄芨垂头,想起生死不明的风王也是异常难受。 久遥顿时胸口如遭重击,他疾步走至黄芨身前,弯腰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问道:“杜侍卫呢?难道他没有随行?为什么会有刺客?” 黄芨双肩被他抓得作痛,可他忍着,答道:“杜侍卫有跟随,而且主上有带五十禁卫同行,但是……刺客杀了五十禁卫跟三石村所有的村民; !”想起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他不由得哽咽起来。 久遥手一抖,放开了他,身子一瞬间失去力量,跌坐在黄芨身前,口中却不由自主的问着:“全死了?敇客杀了所有的侍卫和百姓?刺客人数有多少?她好好的为何去三石村?” 于是黄芨便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最后抬首看着久遥,满脸期盼地道:“国相大人说,叛军是早有计划,如今青州危难当头,国相大人请清徽君速回王都坐镇。” 可久遥却如同未闻,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眉间一道深纹,时光与世事,如霜刀风剑,在那张无伦的面容上刻下了沧桑与疲惫。 “清徽君?”黄芨不由唤一声。 久遥目光移回,茫然地看着他,尔后缓缓回神,“国相已派人去救主上了?” 黄芨点头,“已由柳都尉率两百禁卫前往三石村搜救。” “那就好。”久遥起身,捡起掉落的外袍,“多谢你前来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黄芨一愣,然后道:“清徽君,奴婢是奉国相大人来接清徽君回王都的。” 久遥离去的脚步一顿,然后他轻轻摇头,“我废人一个,去王都做什么。”说着这话时,门外一阵轻风拂过,带起廊前宫灯,灯光摇曳里,他双目如被火灼,顿紧紧闭上,抓着衣袍的手不由握紧,“你转告国相大人,主上和青州都拜托他了。”话落,他抬步跨门而出。 身后黄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追去:“清徽君,国相大人有信要奴婢转呈。” 久遥脚下一顿。 黄芨跑至他身前跪下,双手高举,呈上国相徐史的信。 迟疑了片刻,久遥终是伸手取过了信,拆开,一目扫过,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抖,然后抬眸,目光幽幽的落在长廊前方的暗影里,许久,他一言不发的抬步离去。 “清徽君?”黄芨叫唤,却只能看到久遥沉默离去的背影。 当夜,未能接到久遥的黄芨快马赶回王都。 而黄芨离去后,浅碧山中的别院里,久遥却是辗转难眠,至五更时才迷糊睡去。 睡梦里,血色扑天盖地而来,淹没青山,淹没湖泊,淹没大地,淹没人群……将所有的一切都淹入那深红的无底的血海里。血色的海水里,飘浮着男人女人,飘浮着老人小孩,一个个伸长着手在挣扎呼喊着,他们瞪着赤红的眼睛看着他,在指责着他,在怒骂他,在怨怪他,那些手与那些目光交缠着化成了黑色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着,将他沉沉的往下拖…… “啊!”久遥一声惊呼,自梦中醒来,喘息不已,全身冷汗淋淋。 是梦,又做梦了,这样的梦,已做过无数次,可最近几月本已不再来扰,想不到今日他们再次入梦来; 许久,他呼吸平缓,才撩帐下床,房内一片阴暗,凭着记忆慢慢走至窗前,推开了窗门,一股凉凉的晨风扑面灌入,外面已有微薄天光。眺首望去,天边犹有淡淡一弯月影,衬着幽蒙蒙的天空,伶仃如荒野里的遗世佳人。 静静站立窗前,怔怔遥望孤月,凭时光悄然流逝,他只紧紧握住了右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亮,然后便有了些人声轻响,打破了别院里的沉静。 这些声响惊醒了窗前呆立的久遥,他缓缓抬起右拳,摊开的掌心里一团揉皱的信纸。说了不回王都,可这信纸却一直握在手中,睡梦中也不曾丢开。他伸手一点一点抹开皱了的纸团,雪白的玉帛纸上刚柔相济的一行隶书: 青州风王之封地,万千百姓之家园! 好个徐国相!没有言词恳切的动之以情,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晓之以理,他不过简简单单十五字,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如千斤万担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他深深叹一口气,在窗边的竹榻上坐下,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脑袋。 可是……那又如何?! 这青州确确实实是大东朝的疆土,这青州的百姓确确实实是大东朝的子民! 这大东朝是他的仇人,是杀了他所有的亲人、族人的仇人! 他没有为族人报仇,已无颜相对,他若去相助仇人,久罗山上那些怨恨的灵魂,又如何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梦中……他们已来梦中,来警告他不能相助仇人! 脑袋上如有无形的铁针在扎着,一下一下的,痛得他睁不开眼,痛得他面色青白,痛得他冷汗布满额头,可这痛比起心头的煎熬却又轻了许多。 她……她到底怎样了? 伤在哪?重不重?去搜救的人可有找到她? 她……她……她…… 千思百绪堵在胸口,便如千百只手在抓挠着在搓揉着,只恨不得……恨不得…… 他举手捂眼,仿佛这样便能阻断一切思绪。 因为……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恨不得能插翅……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昏昏沉沉的痛楚里,蓦然一缕清甜的歌声传入耳中,令久遥深身一震,抬首,恍若梦中初醒。他站起身,透过窗,远远的可望见香仪自庭前的长廊那边走来,手中端着铜盆,一路走,一路轻声哼唱着。 “萚兮萚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那歌声仿如百灵鸟儿啼在枝头,在这清凉的早晨是如此的悦耳动听,而唱歌的人娇小秀丽,如沾露的茉莉花般清新可人,更令人闻之神畅;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甜美的歌声里,久遥忘记了头痛,走至窗前,目光自墙头越过,远处浅碧山高峰叠起,层林郁郁葱葱,那些唱着童谣的孩子们是否又在山中捡着干柴拾着野菌? 刹那间,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童稚的歌声,脆脆的与眼前清甜的歌声融合,如和风吹过,松缓了头痛,如甘霖洒落,润泽了干涸的心。 看着那越走越近的娇小身影,后边依稀跟着许许多多的小小身影,那一刻,崩紧的身子一松,似乎有什么一瞬间散去了。 是了,他怎么糊涂了? 眼前的少女与久罗山上的族人有什么不同? 那些捡柴的孩子与久罗山上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啊呀!清徽君!你已经起来了!”香仪一见窗前站着的久遥顿时欢声唤道,“那正好,我打来了水,快快洗漱吧,一会我去端早膳,今日的早膳是杞叶糯米粥。”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如同一只百灵鸟似的翩然走入,随着她的到来,房里瞬间如有神奇的手轻轻一挥,便挥去了沉暗忧邑,变得轻快明朗。 久遥静静看着她,片刻,微微一笑,道:“香仪,收拾行装,我们回王都去。” “啊?”冷不防这么一句,香仪顿时愣在当场。 久遥回身穿上外袍,便走出房门。 他不是去助他的仇人,他为的是那些百姓,那些无辜的xing命! 他不能保住他的族人与他的家园,至少……他要尽他所能助青州的百姓们保住他们的家园! “清徽君,你要去哪?”香仪追出房门。 庭院里,久遥招手,青鸟便从树上飞下落地。自从它做了一回信使送回了那卷“杜鹃花驻翠鸟图”后便飞回了王都,只是风独影离开王宫去三石村并未带它同行,它却是自行从王都又飞到了浅碧山久遥的身边。 久遥跨上鸟背,抬手抚过青鸟的头,“带我回王都。”那一句,既是咐咐青鸟,亦是答复香仪。 “嗄!”青鸟驮着他,扑腾展翅飞起,矫健的身姿瞬间飞过高墙,飞上长空。 香仪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远飞的大鸟,都忘了话语了。 “你们收拾好了就回王都,我先走了。”高空上,远远飘下久遥清朗的声音。 片刻,呆愣着的香仪才回神,顿一声大叫:“清徽君飞走了!”然后她飞奔而去,一路大声喊着:“赵总管!清徽君飞走了!他叫我们收拾行装回王都去!” 浅碧山的别院里,刹时一阵鸡飞狗跳。; ------------ 十四章 、诸生何辜6 七月十日,巳时。 紫英殿里,黄芨向国相及群臣禀报未能请回清徽君时,殿中顿时一片失望之声,更有些腹诽责难的。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清越的长鸣传来,如此的悠长嘹亮,令殿中群臣微惊,紧接着便听得殿外侍卫的惊呼:“国相大人!快来看!” 徐史与群臣纷纷走出大殿。 “那里!”侍卫们指着天上。 群臣仰首,一时亦惊在当场。 朗日晴天,絮云如雪,在无垠的天空上,一只青碧色的美丽大鸟翱翔而来,它的背上驮着一人,天青色的衣衫随风猎猎飘展,仿佛碧烟缭绕雪云,无比的清雅飘逸,而随着青鸟缓缓自高空降落,底下的人看清了那人俊美无俦的容颜,眉目端凝,风神隽永,炽阳自那人身后洒落,仿是携着金光降临。 尽管世间有着种种关于神仙的传说,却从没人亲眼见过那些神与仙,只是在那一刻,群臣都觉得眼前的就是天神临凡! 久遥自青鸟背上下地,缓步走至殿前,看着一个个目瞪神呆的群臣,淡淡一笑:“诸位大人是早知我要回,所以来迎我吗?” 那一语,顿令殿前群臣回神,以徐史为首齐齐拜倒:“臣等恭迎清徽君回宫。” “哈哈哈哈……诸位大人请起。”久遥朗朗一笑,“我今日起了个大早,到此时还未洗漱用膳,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一路上就打算着回宫了得把早膳和午膳加一块用了才够本。既然诸位大人都在,那就一道如何?” 群臣这几日为着青王失踪及叛军之事个个都是寝食难安,许多都守在宫里等待消息,顾不上回府休息,是以有的衣皱鬓乱仪容不整,有的面色苍白一脸疲态,尽是狼狈惶然之状; 。而此刻,听着那朗朗一笑随意一语,看着那个卓然而立的身影,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力量,将内心所有的不安与焦灼都消去了。 “清徽君,你可回来了!” “清徽君,你回来了就好了!” “看清徽君的气色,想来病体已然康复。” …… 群臣起身,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道。 “我的病是好了,可看诸位大人却脸色不大好。”久遥目光扫过群臣,“这叛军来了就来了,我们守城的英勇将士自然会将他们挡于城外,诸位大人该吃时便吃,该睡时就睡。不然等到主上回来,想要你们帮忙时,你们这些股肱之臣却一个个都累倒了病倒了,那时主上看着岂不要急得哭呀!” “哈哈哈……” 这一句玩笑话顿让群臣轻松不少,眼前这个人,似乎从他从天而降那刻起,便给群臣带来了镇定与力量。 “国相大人,一道用膳如何?”久遥目光望向徐史。 徐史一笑,“清徽君归来,臣等自然要为清徽君接风洗尘的。” “那我先去洗漱,回头与诸位大人于停云殿共谋一醉!”久遥笑着随侍从回英寿宫去,青鸟自然是展翅跟着他飞了回去。 身后,群臣似乎在这一刻,才想起了那只青鸟就是青王养在宫中的,而清徽君就是坐着这只青鸟飞了回来的。 “我们的主上号曰‘白凤凰’,或许她真是天上的凤凰下凡,所以养的鸟都这般通灵xing,知道要把清徽君接回来。” “清徽君呀也是神仙般的人物,只有这样的清徽君才配得上我们的主上,真真是一对瑶台璧人啦!” 想起方才久遥乘鸟飞落的天人风姿,群臣无不附合感概,紫英殿前顿时气氛轻松,群臣这一刻似乎都忘却了先前的烦忧。 久罗山上的“妖匪”他们不曾亲自围剿,如今过去数年,早已慢慢淡忘,而久遥久罗族人的身份,当年知晓的人,早已斩的斩,抄的抄,余下的无不是烂在肚中也绝不会宣扬于口。 所以,青州的人,只知道与他们的女王成婚的人名久遥,陛下赐封“清徽君”,这刻他们为久遥风采所慑,衷心的觉得女王夫妇是天作之合。 那日,青王宫里当真摆起了宴席。 徐史看着端坐于玉座上举杯与群臣共饮的久遥,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稍微放松了一点。目光转向神情安然的群臣,不由得微微一笑。 清徽君虽非青州之主,可他是青王的夫婿,自古fu'qi一体,他回来,便等于半个青王归来。 只是半个青王,却足已令青州上下安心。; ------------ 十五章 、角声满天秋意寒1 七月十日亥时,香仪与浅碧山别院一众侍从回到王都。 亥时三刻,以星火令传送的急报送入帝都。 内廷总管申历接到后,听闻是自青州送来,而且是以最快速度的星火令送到,顿知非同寻常,忙亲自去禀报。 那夜东始修宿在翠樾宫里,睡梦中被唤醒,出了寝殿,眼见申历惶惶地跪在前殿里,不由得便皱眉:“何事这般惶急?” “青州国相以星火令送来奏本; 。”申历双手呈上。 东始修一听,忙伸手接过奏本,打开一眼扫过,看到“三石村里数百刺客来袭,青王受伤不知所踪”时,顿一阵急痛攻心,眼前便天旋地转,身子连晃了晃。 “陛下!”周围内侍赶忙上前。 “陛下,你怎么啦?”北璇玑奔出,一把扶住他。 东始修稳住身形,合起折本,转头对北璇玑道:“无事,爱妃回去休息。” 北璇玑将手中外袍披在他身上,“夜里凉,陛下要保重龙体。” 东始修只是点点头,无瑕再理会,北璇玑给他披好的外袍后,便转身回了寝殿。 等她离去后,东始修即问申历,“何时送来的?” “一刻前。”申历回答。 东始修瞬即抬步出了翠樾宫,申历赶忙跟随。 回到栖龙宫,一路上东始修已是理清了思绪,当下宣旨:“命雍王火速领兵救援青州!快去,以星火令送出!” “是!”申历领命忙转身去了。 栖龙宫里,东始修负着手,像彷徨无主的困兽般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着,半晌,他猛然唤道:“来人!去把龙荼唤来!” “是。”门口守着的内侍赶忙去了。 不一会儿,宿直的龙荼便匆匆赶来了。 东始修将手中奏本递给他。 龙荼看过,顿大吃一惊,抬头看向东始修的目光便带出些担忧。 “你去挑选一百名侍卫与你一道去青州。”东始修按着眉心,压着满怀的不安与担忧,“朕不放心七妹,到了青州,你亲自去找她,一定要找回她。” “是!”龙荼自然是知道这道旨意的重要xing。 当夜,东始修呆在栖龙宫里焦灼难眠,到了五更天便直接上朝去了。 早朝罢后,心情烦郁的他照例去了翠樾宫。 自从梁、凤两大家族抄斩,谢、王、陈三家发往冀、闽、雍三州后,宫中的嫔妃便都有些惶惶难安,对着皇帝时更小心翼翼生怕犯错。东始修厌烦那些畏缩的面孔,便是少去她们宫中,而这皇宫里依是寻常姿态的也只凤妃、北妃两人。只是凤妃宫中自大皇儿也去了后,两个男孩加一个女孩,过于闹腾,所以他最常来的后妃宫中便是这翠樾宫了。 这么些年过去,以他对北妃的宠幸,宫中眼红妒忌的不少,可北妃概不予理会,也不曾恃宠而骄,更不格外亲近于宫中其他妃嫔或是结交外臣,只在翠樾宫里安安生生的过自己日子,倒真个如她当日所说,只他一个亲人,也只要他一个亲人; 他喜欢呆在翠樾宫里,这里没有百官进谏,这里没有政事相烦,这里也没有畏缩或谄媚,在这里静静喝一杯茶,和北妃下一盘棋,吃一顿便饭,又或是北妃偶尔的小xing子,都让他觉得自在舒服。 皇帝富有天下,可是皇帝却是个没有家的人,他曾经有过家,可在他登上帝位的那刻,在他的弟妹搬离皇宫时,在他的弟妹各奔天涯后,他便再也没有家。没有家的人,有个可以安宁的小憩片刻的窝也是好的。 刚跨过殿门,北璇玑已迎上前来,见他脸色不大好,眼下一圈乌青,不由忧心:“陛下可是病了?”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东始修抬手拍拍她肩头以示抚慰,鼻端却闻得一缕麝香,不由道,“爱妃的病又犯了?唤御医来看了没?” “臣妾这是lǎo'máo病,不用唤御医,只把那麝香汤煎一剂服了就好。”北璇玑摇摇头道。 自北妃入宫以来,常犯胸口闷痛的毛病,御医看过后说是心绞痛,开了副方子,其中有一味药便是麝香。 “喔,无事便好。”东始修见她神色不似为病痛折磨的样子便也就放开了,在凉榻上坐下,顺势便倒下闭目休憩。 北璇玑见此,便倚着凉榻坐下,伸手为他按摩头部,纤柔的指尖下,力道恰到好处,东始修渐渐松缓了神经,觉得头不再那么的沉重,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待得他醒来,才发现日头斜了,已是近申时。 “陛下起来了。”北璇玑捧着一杯温茶递上,“喝口水醒醒神。” “朕竟是睡了这么久吗?”东始修接过茶杯喝上一口放下,“爱妃怎不叫醒朕?” “陛下平日忙于政务,一天下来也睡不上两个时辰,长此以往身体怎吃得消。”北璇玑抬手以绢帕为东始修拭过额上的汗珠,“所以臣妾是求之不得陛下能睡久些,最好是能睡上几天几夜的,睡饱了才起来。” “哈哈……”东始修不由笑了,放下茶杯,拉过她并肩坐下,“也只有爱妃才说这话,换作茈蘘早就叫醒朕,把朕赶回景辰殿批折子去了。” 北璇玑眉头一挑,杏眼微睨,道:“凤妃娘娘那是忠心为国为民,但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只要陛下好了,天下怎样与我何干。” 东始修看着她眉眼间的那份冷诮,听着她那显得任xing恣意的话,不由得目光一凝心中微动,然后轻轻叹息道:“爱妃如此关心朕,倒叫朕感怀。” 北璇玑抬手轻轻抚过他硬朗的面容,杏眸有刹那迷茫,然后喃喃呢语:“这世上,臣妾只关心陛下,因为陛下是臣妾活着的唯一理由。” 听了这话,东始修闻着她一身淡淡的麝香,心底深深叹息一声,伸手揽着她,也不说话。 北璇玑偏首倚着他的肩,两人就这样静静相依,任窗外斜阳缓缓落去。 许久后,北璇玑轻声道:“陛下,臣妾想请旨出宫,去趟华门寺; 。” “嗯?”东始修低头看她一眼。 “上回六皇子病了许久未好,陈妃娘娘去华门寺里求了菩萨,回来喝了两剂药便好了,可见那里的菩萨极是灵验。近来陛下常有头晕之症,吃了这么多药还是犯,臣妾也想去华门寺上柱香,想求菩萨保佑,让陛下早日安康,也求菩萨保佑臣妾能陪陛下白头到老。”北璇玑抬头望着东始修柔柔道,“而且,自臣妾入大东以来,还从未出过宫,臣妾想看一眼帝都,看一眼陛下治下的百姓。” “哦?”东始修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那爱妃去吧。” “多谢陛下。”北璇玑起身行礼。 东始修扶起她,“爱妃是为朕去求菩萨,说来该是朕谢你。”说完,想起如今受伤失踪的风独影,心头一动,看着北璇玑,可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了,“回头你和申历说一声,让他准备出宫事宜,就说朕的旨意。” “是。”北璇玑欣然点头。 翌日,北璇玑出宫,车驾行驶在长街上,早有侍卫清了街道,不过百姓们听说这位娘娘便是陛下自北海国带回的那个美貌公主,皆是好奇不已,虽是隔在数丈外,却一个个伸长了脖颈,想一睹帝妃的风采。 透过密密的珠帘,北璇玑依稀可看得齐整的街市,两旁的高楼与店铺,还有那些衣貌各一的百姓,一路看过,心头却是迷茫一片。自随驾入宫以来,数年过去,原来一心一意的念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如同隔着眼前这珠帘般,迷迷蒙蒙的,再也看不分明。 她是北海国的公主,可她如今却是大东皇帝的妃子。 她活着,而父王、十二弟已沉海底,北海再无复国之望。 大东皇帝是她的仇人,可数年温存,朝夕相偎…… 晃动的车辇里,她闭上眼,前路昏曚,已难觅方向,问请神明,神明可会答? 车驾驶过白门楼时,一名男子大约是被身后百姓推挤着,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冲到了街中。侍卫见之赶忙上前喝叱。那男子一身庄稼汉的打分,想来初入帝城,没见过世面,被侍卫推搡着往街边走时,嘴里连连诉说,却似乎被吓懵了,口舌不利,以致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驱走了那人后,车驾继续前行,车中的北璇玑悄悄挑起一络珠帘,目光掠过街边那庄稼汉,指尖一颤,珠帘放下,目中一瞬间涌出热泪。 “公主,主上与殿下安好!” 方才无人听清的话,北璇玑入耳的刹那便已懂了。那是北海话,原来……他们都没死!原来父王与十二弟都还活着!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来了……他们都还活着! 刹那间,心头悲伤与欢喜交加,可北璇玑以手死死掩住口,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 只要他们还在,她便有活着的希望与意义。 而那刻,街边一座茶楼靠窗边的位置,一人收回目光,默默听着茶楼里的人说着这位娘娘的身世与来历。; ------------ 十五章 、角声满天秋意寒2 七月十一日未时,昔日鄯王旗下猛将、今日的叛军首领——谷仞领着号称五万的叛军抵达王都。 自攻下溱城后,青州各地已得国相命令,各城警戒。这谷仞当年跟在风青冉麾下,亦学了些兵法之道,不是鲁莽之辈,他知这些早有防范的城池轻易是攻取不下的,而他起兵本打的就是对方的措手不及,要的就是速战速决,没有时间来围着守着慢慢攻下,否则等到大东皇帝得了消息,派大军来伐,他只区区数城如何抵挡。是以他直奔王都而来,只要攻下这作为王权象征的王都,这青州便崩溃了,只要青州入手,到时自有八方英雄呼应,这天下……便该易主了! 是以当日抵达王都,稍作休整后,申时四刻他即发动攻城。 而王都里,自久遥回来后,群臣便如吞定心丸,对于叛军攻打王都皆知是早晚之事,朝议之上,群臣征询久遥意见,久遥就一个字:守! 于是那日谷仞攻城,王都里负责戌守的都统晏瑕叔率领将士殊死抵挡,自申时四刻起,至戌时一刻休,一番血战后,叛军的第一次攻城无功而止。 第二日辰时,叛军再次攻城,双方激战,守城的将士再一次将叛军阻于城外。 只是经此两战,城中将士伤亡颇重,而且城中仅守军一万,与叛军人数悬殊,虽则有久遥在此安定人心,但他毕竟不是曾率领众将士南征北伐战无不胜的被士兵们视为神一般存在的凤影将军,眼见数日过去,青王却依旧毫无消息,是以城中将士士气大减。 七月十三日,谷仞未有发动攻城,双方各自休整。 七月十四日,寅时,黎明前最黑暗亦是守兵最疲惫之际,谷仞倾全部兵力四面攻城,来势汹汹。晏瑕叔自然是率领将士们抵挡,只是连续三战的疲惫,以及精神上的惶然,再加四面敌人攻来,士兵们已显难以支撑。晏瑕叔心头焦灼,眼见着叛军已有不少爬上了城楼,城墙上亦有叛军如蚁虫般攀着墙梯涌上来,他亦不由得惶恐,难道今日竟是守不住了吗? 正在这时,蓦然“咚!”的一声鼓响,震耳欲聋,瞬间传遍王城,便是酣战里将士们的刀剑叩鸣亦不能掩那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鼓声不曾间断,一声一声,如击在战士的心头,如自九天传下,散落城中每一个角落,令那些战士蓦然间涌出斗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震耳的鼓声里,忽起沉厚而豪迈的歌声,声声入耳,如叩心弦; 将士们百忙间循声远望,便见王都最高的建筑——矗立于王宫的踏云楼之顶,一人挟鼓而立,一边击鼓一边高歌,身旁一只青碧大鸟展翅啸鸣,嘹唳飞空。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注○1】 那时正是旭日初升之刻,淡薄的霞光里远远望去,矗于高楼之上的天青身影巍然若山,碧霄白云上美丽的青鸟展翅飞翔,鼓声、歌声、鸟声相和,激昂张扬又清越嘹亮。如此景象,于这旷远王城,于这肃杀战场,是那样的奇妙,就仿佛天降神谕,震魂撼魄! “清徽君!” 战士们仰望踏云楼上那如天神屹立的男人,刹那间豪气陡生,满身热血沸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晏瑕叔举剑高喝。 瞬即,城楼之上如雷鸣般响起回应:“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儿朗们,守住王都,恭临主上归来!” “是!” “咚咚咚……”的鼓声里,将士们勇气倍增,举起刀剑,抡起矛戈。 “杀!”震天的喊杀声里,气势如虹的王都守军,冲向那涌上城楼的叛军,刹那里便有头颅翻滚,残肢断臂横飞! 而王城里,各自躲于家中惶恐不安的百姓们,在听得振耳的鼓声,听得战士们震天的吼声时,不由都稍稍安神,不约而同向神佛祈求着守军大胜! 踏云楼顶,“咚咚咚咚……”鼓声不止,而击鼓之人,仰首望向长空。 苍穹之上可有族人在看,可有怨魂哀泣? 那日,谷仞攻城无功,更是伤亡惨重,不得不狼狈休战。 …… ※※※ 十四日,酉时。 经过一番激战的双方,都在休整之中,便在此刻,立于瞭楼远望的士兵望见了远处一股黄尘扬于半空,顿时心头一跳,赶忙飞奔禀报。 自接到徐史的信后,丰极即点两万精兵,自雍州王都出发,日夜奔行,于十二日抵两州边界,稍息yi'yè后,翌日清晨,帝都以星火令急速送来的圣旨便到了。丰极一接诏书,即拔营起程,领大军迈过界碑,奔赴青州王都而来。 在离王都还有五十里之际时,探子回报,今日叛军与王都守军一场激战,清徽君亲自击鼓助战,将士份外勇猛,击退了叛军的攻势。 随军大将厉则行便进言,即刻急速奔袭,可攻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丰极沉吟片刻后,却吩咐大军再行四十里,然后就地扎营休整。 厉则行虽是奇怪,但他向来敬服丰极,只道其另有妙策,遵令行事。 他去后,石衍问丰极,“援兵到来,叛军自然惶恐,先前又已一番激战,定耗损体力,正是一举击溃的良机,为何主上却不同意进攻?” 丰极勒马,举目瞭望前方,淡淡道:“这区区叛军,孤伸手可破。”这样自负嚣张的话语由他说来,显得格外的平静而雅淡。 常年跟随他左右的石衍自然深信不疑,是以再问:“唾手可得之功,主上何以不取?” 丰极默然了片刻,才怅怅道:“当日七妹嫁他是为救他,我们兄弟虽不乐意,但无可奈何。如今,七妹与他已成fu'qi,既是如此,那么他至少要做到与七妹并驾齐驱,若他不能,而只是一个依附于七妹苛活之人……”他话音一顿,雍雅的眉宇间溢出一丝彻骨的冷意,“这样的人,不存也罢。” 石衍一震,看着前方骏马上雍雅无伦的人,心下了然,“主上是要考量他?” 丰极不语。 石衍迟疑了片刻,又道:“主上之苦心,常人难懂,此刻王都危困,援兵不救,日后只怕要招天下诽议。” “天下诽议……”丰极呢喃一声,唇边扯一抹笑,却苦涩不堪。 昔年只因他事事苛求尽善尽美,以至痛失所爱。如今……为着七妹,他便任xing一回,自私一回。仇人成婚,其间之爱恨磨痛,岂能少了,这两年七妹与那人如何度日,他们兄弟岂有不知,只是七妹何等骄傲之人,绝不容他人插手。而那人chén'lun悲痛难消怨恨,他们兄弟都能理解,可若一生,七妹与那人都要活在这仇恨与折磨中,那他宁担千古骂名,亦要就此替七妹斩断余生羁缚。 此时此刻,即为契机。 那人肯出山,肯击鼓相助,显然并非无情无义之人,那便让他看看,那人有没有与七妹并肩而行的勇气,有没有与七妹并驾齐驱的本事。 他的七妹,是天上的凤凰,不是世间庸俗狭隘之辈可与匹配的! 若那人…… 丰极握紧了手中缰绳,吩咐石衍,“既是清徽君在击鼓,显然七妹还未归来。你即刻点两百精兵,速往忻城三石村找寻七妹。” “是。”石衍领命。 而那时王都里的将士听闻救兵来了,振奋不已,本因激战而疲倦的身体又瞬间涌出了力量。晏瑕叔整顿兵马,预备着只要城外雍王攻袭叛军,他们便即刻出城接应,到时前后夹攻,叛军必然可一举击溃。 可随后探子又来报,雍王大军于十里外驻扎,似乎并无攻打叛军之意。 众将士闻言无不讶然,晏瑕叔赶忙将消息报与王宫; 群臣闻之亦不解,纷纷将目光投向玉座上的清徽君。 久遥闻得消息后,端坐许久后,心底轻叹,到底是她的兄弟。 ※※※ 却说叛军营中,谷仞自也早得探子回报,雍王领兵来救,一时心头也有些忐忑,毕竟“倾城将军”并不只是指容色倾城,而是那“不动则已,一动倾城”的绝世将才。正想着要不要退兵时,又得探报,雍王于十里外扎营不动。 谷仞听后,不由心生疑惑。 这雍王既是来救援的,为何不趁他疲倦之时来个急袭?那他真的只有逃跑一途。 难道是一路劳顿需要休整?岂不摆明着给他时间让他逃跑。 那是另有图谋?却是图谋什么呢? 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以眼前局势来说,他应该退兵,不然等到王都守军与雍王双面夹击,他必败无疑。 可是退兵……也是败局! 此次起兵,时机可说半由天意,半是人为。 风独影殁或伤,青州必然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王都,而后再将溃散的青州拿下,那时即算大东皇帝反应过来,派兵来讨,他已青州在握,足可与之慢慢周旋,且那时昔日败于大东皇帝的各方英雄必然响应,大东朝便危在旦夕! 只是,他没有想到,数日攻城,以五万人马竟然没能攻下只一万守军的王都,更没想雍王的救援会来得如此之快! 此刻退兵,日后再难有此良机,一世雄心抱负便就此断送,于他来说,即为败局。 若不退兵…… 他走出营帐,举目瞭望远处巍峨的王城。城墙上挂着干涸的血迹,城下层层叠叠的是来不及收拾的战死的士兵尸首。这几日攻城,王城守军定然折损几千,此刻守军比他们只怕更是疲惫不堪,而自己这方,还有四万多的兵力,探子回报雍王援兵亦不过两万左右,这么算来,依旧是自己这边占了优势。 那不如……搏一把! 只要能攻破王都,能入主王城,雍王不足为虑,这青州不出十日便为掌中之物! 如此一想,他即刻下令,命副手高亥领一万人去五里外驻守,目的是阻住雍王的兵马,同时传令众将士今夜休息,明日攻城。 谷仞打定了主意的时候,王宫紫英殿里,除了徐史垂眸默默思索着外,群臣无不如热锅上蚂蚁般,躁动不安,一个个猜测着雍王按兵不动的原因。只是猜来猜去,谁也摸不清,最后又把目光望向了清徽君。 玉座上,久遥端坐着,目光望向殿中的诸位大臣,所谓的“群龙无首”大约说的便是此等景况。他沉吟会儿,然后启口道:“诸位大人,要是主上在此……”他的话却故意在这儿停顿了,目光自群臣面上一一扫过。 果然,当听到“主上在此”时,群臣皆面露安色,但随即想到青王并不在此,便又都皱紧了眉头; 。久遥心下了然,接着前头的话道,“若是主上在此,则王城安然,叛军不攻自破。” 或许,他以前不曾体会到,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深切明白。 风独影是这青州的支柱,是群臣的主心骨,是百姓的定心丸,是令将士臣服的王! 听了这话,晏瑕叔道:“清徽君,以末将拙见,此刻雍王援兵离城十里,莫若遣人传信,与雍王里应外合,一举击溃了叛军。” 久遥闻言,微微颔首,道:“晏将军此策自然是好,只是可怜的却是城外那些士兵。” 他此话一出,群臣不由怔愣,想城外的都是叛军,起兵叛乱已是死罪,此刻围攻王都更是罪上加罪,有何可怜? 久遥自王座上站起身来,眸中一扫清微淡远瞬间变得凌厉,仿佛威严的王者又仿佛慈悲的神祇俯视着殿中群臣,“城外的那些叛军,其中真正叛乱的不过几千人,余者皆为溱城、浚城的普通百姓,为求活命,迫于yin威被叛军强征入伍。”他负手身后,语气凛然,“说到底,他们亦是这场叛乱的受害者,而令他们罹此大祸的却是青王与诸位大人,贼子就在诸位治下的青州筹谋着,你们却未能事先杜绝。若此刻再对他们行刀兵,他们何其无辜可怜,我等又何其残忍无情!” 这一番话,可谓辛辣非常,群臣闻所未闻,惊鄂无比,可细想一下,却又无言以对,羞愧难当。 在群臣惭愧沉默之时,国相徐史却蓦然抬首看向玉阶之上站立的人,目中闪过一丝亮芒,然后跨前一步,道:“清徽君如此言道,可是胸有妙策能救那些无辜百姓?” 久遥望一眼徐史,道:“叛军之所以兵围王都,只因主上重伤失踪,他们才有恃无恐。”说到这,念及失踪至今都未有消息的风独影,顿胸口一窒,可此刻却非分神之际,忙暗自深吸一口气,缓了痛楚,才继续道,“而此刻雍王援兵已到,叛军定然心慌神乱,若主上再现身,叛军必军心溃散,不攻自破。” 群臣听了,均觉得有理,可是问题是,此刻主上不知身在何方!若主上在,又哪有这场叛乱! 一时,殿中群臣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当前最重要的是快点找的主上,有的说不如招降城外叛军,还有的则说叛乱为死罪,死罪绝不可饶…… 在群臣议论纷纷时,几日里与叛军数次交战,亲眼目睹着士兵们的惨死,胸中对叛军充满着愤恨的晏瑕叔上前一步,道:“清徽君,此刻主上不在,不能震慑叛军,为着王都安危,末将认为只能以武力镇服!” 久遥目光望一眼晏瑕叔,道:“主上明日会现身。”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明了,颇有斩钉截铁之意,同时目光望向徐史。 风独影不在,青州百官乃唯国相是从。 群臣听得他的话,无不惊讶异常。主上明日现身?难道已找到主上了?既是已找到了,何以他们不知晓,却只清徽君知道? 在群臣各自猜测之际,徐史迎着久遥的目光,心头有瞬间的犹疑。只是玉座上方的那双眼睛,从容而坚定,蕴着满满的自信; 。片刻,徐史躬身道:“清徽君所言有理,臣从清徽君之命。”他与身为武将的晏瑕叔所思所虑不同,更重百姓与民心。 国相在群臣中自有威信,是以有了徐史的话,群臣虽心有疑惑,但依旧顺从。至于晏瑕叔,清晨那场血战中,得久遥击鼓相助心存感激,眼见他如此自信,国相又如此信服,便也不再多话。 久遥吩咐:“明日卯时,主上必然现身,请晏将军配合。” “是。”晏瑕叔领命,紧接着又道,“清徽君,未将想趁夜派人潜出城与雍王联络,以助明日成事。”他虽是听从久遥的吩咐,但依旧心存疑虑,是以想先与雍王取得联系,到时彼此呼应,则可有十成胜算。 不想久遥却淡淡道:“雍王身经百战之人,我等所虑他岂有不知的,晏将军勿须忧怀。”他的目光穿过大殿遥遥落向殿外的天空,那位雍王敢十里外驻扎,这王城内外所有动静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那日紫英殿里便如此商定。 是夜,城内城外彼此安然过去。 ※※※ 第二日,黎明之刻,鲜红的旭日自东方升起,淡薄的晨曦缓缓洒落,天地渐渐明朗。而王城内外,厉兵秣马,一派肃杀之气。 “咚!咚!咚……” 城外击起鼓声,叛军即要发动攻城。 城内晏瑕叔整顿兵马,严阵以待。 第一缕霞光洒落王城之时,城外的叛军已持矛擎盾,往城门进发。 正在此刻,空中蓦然传来一声“嘎!”的脆鸣,冲破那“咚咚”鼓声,在这清晨的战场上,清越嘹亮的自九天传下,令得王城内外,无不抬首望去。 便见东方,一只青碧大鸟乘着绚丽的朝华自红日之上翩翔而来,大鸟的背上驮着一人,素衣如雪,乌发披泻,与衣袍同色的披风上金色的凤羽在半空迎风飘拂,绯艳的霞光里遥遥望去,仿佛凤翅招展,明灿夺目。 刹那,王城内外望见高空上的人影,无不瞪大了眼睛,然后发出惊叹:“主上!” 尽管太高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当世之中,会以凤羽为饰,能有如此绝伦风采气势的,唯有凤影将军——风独影——青州之王! 城外的叛军见之,无不胆颤魂惊;城内的将士见之,无不振奋高呼。 九天之上,青鸟翩翩飞来,抵近王都,便于高空盘旋,高贵凛然的俯视着下方泱泱众生。 那刻,无论鼓声捶得多急多响,叛军举着矛戈的手都不由自主垂下,向城门进发的脚步如悬千斤般抬不起,一个个环首四顾,神色惶然。 “主上!主上!主上!” 城楼上将士们高声呼喊,那雷鸣似的喊声,响彻整个战场,淹没了城外的鼓声,灌入城下数万叛军之耳,便如灭顶之潮滚滚而来,直吓得许多人手脚发软,手中兵器摔落地上; “尔等大胆!” 威严的喝声自高空传下,冰寒如霜雪覆原,清亮如凤鸣九天,瞬间战场静寂如渊,数万人于此,却杳无声息。 只此一喝,还暗自怀疑贼心不死的谷仞等叛将顿魂飞魄散,两腿发软。 真的是青王来了! 王夻的刺杀失败了! “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高空上,再次传下青王清亮威严的喝声。 喝声传下,城前那些被强征入伍的原是溱城、浚城百姓的叛军,无不心动,却又带有一丝犹豫。叛乱为灭族大罪,女王真的会饶赦他们? 也在此刻,城楼上,“咚!咚!咚!”鼓声大响,然后城门大开,晏瑕叔一骑当先,率领着数千铁骑风驰而出。 城外叛军一见,顿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同时捏紧了手中矛盾,忐忑不安地望着前方。 晏瑕叔领兵出城却并未进攻,而是齐整威严的列阵于城前,那闪亮的银甲有朝阳下闪烁着灼目的光芒。 叛军见未攻过来,稍是松口气,却在这时,西边蓦然尘土飞扬,然后便见许多叛军怆惶奔来,一边大叫“雍州大军来了!” 而在那些怆惶逃来的叛军身后,有滚滚烟尘扬于半空,有铁蹄踏震大地轰鸣作响,有墨色的旌旗凛冽飘扬半空,那是雍州雍王驾临! 晏瑕叔望见远处如黑色潮水奔涌而来的铁骑,不由默默感叹:好个清徽君!好个雍王!配合得堪称妙到毫巅! 他感叹之时,举起右臂,刹时城前数千铁骑喝声如雷:“主上有令,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 至此,叛军彻底崩溃,放下兵器,俯首跪地。 而谷仞眼见败局难挽,再不敢留,忙领着数千亲信逃遁而去。 晏瑕叔早得久遥吩咐,是以并不追击,只是率众上前,收服降兵。 原被谷仞派去拦阻雍王大军的那一万兵马,被丰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歼灭一半,余下逃遁至此的眼见城前叛军纷纷投降,再看高空之上青王如神般亲临,刹时万念俱灰,也跟着放下兵器投降。 丰极领兵赶至时,远望已逃遁而去的谷仞等叛军,轻声感概一句:“这招‘不战而屈人兵’用得妙绝,奈何有将才,却无将心。” 身旁石衍听了,却道:“如此才好。”接着又问一句,“要不要让厉将军去追?” 丰极摇头勒马,仰首望见半空青鸟缓缓飞落城楼上,思及久罗山上的事,默然许久,终未发言。 王城之上,守军齐声欢呼,王城之下,是跪地降服的数万叛军。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终是兵不血刃而瓦解。; ------------ 十五章 、角声满天秋意寒3 ※※※ 一切尘埃落定后,丰极自大军中缓缓驰出,驱马缓缓走向王都。 城楼上,自青鸟背上走下的“青王”解下披风,脱去素白的外袍,里面一袭天青衣袍,然后“青王”抬手束起披颊遮容的长发,便露出一张俊美惊世的面容; “清徽君!”城楼上有将士惊呼。 久遥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城外那缓缓驰来的一骑,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情绪,却是复杂难懂。当那骑越来越近时,他终是步下城楼,前往迎接。 骏马上,丰极自然也看到了城楼上走下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望去,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仿佛冬日的天空,冷而淡。 护城河前,两人终是面对面,远近将士望见,一时不由都有惊艳目眩之感。 城前的两人,皆是容光慑人,风神夺目,立于一处,仿佛稀世明珠宝玉,互映生辉,却又是绝然不同的风采。 丰极容华璀璨,是玉宇琼楼上绽放的华美雍容;久遥风骨清举,是高山深林里蕴出的旷澹飘逸。 一个踞于马上,一个立于桥前,彼此打量,平淡之外再无多余表情。 许久后,丰极下马,久遥上前,两人互相行礼,身姿有若玉树琼枝迎风折腰,说不出的优美雅逸。 “多谢雍王前来救援。”一个摆明了主人姿态。 “七妹有事,做兄长的岂有不帮的,清徽君勿要多礼。”一个表明了亲疏。 一礼一语后,两人再次抬首望向对方。明明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彼此间却似乎并不能惺惺相惜,周围的气氛显得有些僵冷。 不过这种气氛也不过片刻,久遥抬眸扫一眼城外黑甲黑盔的雍州铁骑,道:“既然雍王在此,那余下便请雍王多担待了。” 丰极微怔,不解他此语。 久遥抬手,青鸟便自城楼上飞下,丰极麾下大军见着如此美丽大鸟,颇为惊奇,但王城里的将士们却已能习以为常。 “我要去寻她,王都及降兵便都拜托雍王了。” 丰极闻言,眉尖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道:“我已派石衍前往找寻七妹,清徽君还是坐镇王城为好。”他的话自然是温雅有礼的,可其言下之意久遥却能品出:你区区书生,去了也无济于事,反会增添麻烦,不如留下的好。 于此,久遥并未有反应,只是仰头放目望去,远处是旷野与山林,并不能望见心头挂怀的人。“我担心她,我必须要去。” “清徽君,在七妹行踪难定之际代替她坐镇王都,于她来说,你便是尽了十分心力。”丰极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七妹我已派石衍去找,况且有杜康在她身边,定然会安然归来。”在丰极的认知里,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杀得了风独影,更何况还有宁肯自己死也绝不会让风独影有失的杜康在。 久遥闻言,不由回首看向丰极,眸中流露出深沉的忧邑,“就因为杜康在她身边,所以我才要去找她。若杜康不在,她或还会因为顾惜着他,而不至……”他没敢往下说,脑中此刻尽是当日杜康那句“若有一日她再也无法承受时,我便一剑带她离开。”三石村的村民为了救她,尽数被刺客斩杀,那么多的人为了她而死,就死在她的面前,他都不敢想象,她经历这一切时的心情; 丰极闻言心头一沉,“清徽君此话何解?” 久遥轻轻叹息一声,“雍王与她共同走过二十年,她这半生活得如何的艰辛,雍王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抛下这一句,他即跨上青鸟,刹时青鸟“嗄!”的长鸣,展翅飞向高空。 地上,丰极仰望青鸟驮着他飞远,眨眼间便只遥遥一点黑影,想起他最后那句话,顿一股凉意直冲脑门,立时飞身上马,扬鞭便要追去。 “青州国相徐史拜见雍王!” 那扬起的马鞭顿住,转头,便见青州国相徐史领着一干群臣跪地相迎,再放目望去,满城兵民欣然,满地降兵惶然。他回首遥望,青鸟早已驮着人飞得不见踪影,闭目轻叹一声,才收鞭下马。 他需留下,坐镇王都,收拾混乱。抬手扬声:“诸位都起身吧。” 群臣起身,其中一名英气勃勃的武将上前,正是王城大都统晏瑕叔,“启禀雍王,那叛军首领领着数千人逃遁而去,末将请命,前往追击。” “请晏将军安顿王都兵马,安置降兵即可。”丰极淡淡道。 “可是……” 丰极微一摆手,“晏将军领命吧。” “是。”晏瑕叔垂首,领命而去。 徐史眼前一身戎装英姿蕴藉的丰极,问道:“雍王可是要亲自追击叛军?” “不。”丰极抬首目望九天,明灿的阳光洒落,刺痛了眼睛,可他迎着日光望去,湛蓝的天空上有云朵一团一团,像无数空旷的城堡飘游于无垠的天际。 他不信他的七妹会死,他要留下她的敌人。 元鼎六年七月十五日,辰时。 明朗的朝日之下,青州百官恭迎雍王入城。那时,在几百里外三石村后的大山里,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杜康抱着不醒人事的风独影静静地靠坐在山壁上,两人满身伤痕血迹斑斑。 ※※※ 自那日杜康携着中毒的风独影逃出重围后,便径往村后的山里逃,人逃入山中便如蚂蚁没入沙漠。而王夻眼见风独影重伤,岂肯放过这此机会,领着刺客紧追不舍。 杜康拼力逃了一个时辰后,确认甩开的刺客一时半会不会追来,他放下风独影,查看她的伤势。只见她面色惨白,肩头黑血浸湿了半身衣常,知那箭上的毒xing厉害,当即便撕开她肩头的衣裳,拔出长箭,再为她吸出毒血,然后自怀中取出常备的解毒药丸给她服下,又将金创药洒在肩上、背上的伤口,撕下干净的中衣给她绑紧伤口,一切妥当后,他才给自己处理伤口。 他伤在背上,又担心刺客追来,是以只将金创药洒上,撕了外袍随意包了一下。 刚弄好,身后便已听得追兵的声响,他忙负起风独影便要逃,只是经过一番血战再加这一路体力耗损,此刻起身太猛,一个头重脚轻便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倒是把风独影摔醒了; “快走!”醒来的风独影自不肯再增添他的负担,挣扎着起身,由杜康扶持着,飞身逃去。 杜康曾为死士精于隐遁之术,而风独影从小便历经险乱,是以两人都擅隐踪匿迹,逃入山中本是上策,但那王夻数年来能藏于民间不被发现,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一路都紧紧追着。 他们此刻都负伤在身,无论是体力还是功力都大打折扣,无法再与人数众多的刺客相拼,只能一路逃遁,疲乏之时才歇息片刻。两人也不能往人烟处逃去,以刺客的残暴,定会斩杀无辜百姓泄愤,而此刻他们无力再护其他人。并未预知有这样的祸事,所以身上都未带水与食物,只能渴时喝山涧之水,饿时摘野果充饥,可是果子并不足以补充体力与精气,有时便猎几只野鸡或野兔,为免追兵发现行踪,不能生火,只能剥皮放血后生吃,再将皮骨血迹埋了。 风独影身中毒箭,也因王夻一直紧追不舍,以至两人未能及时运功逼出,而到后来,彼此功力耗损过甚,已无能为力,只能靠随身带着的解毒丸暂时压着。他们不能逃离这大山,而刺客也决不会放过他们,所以这是一场逃亡与追杀的持久较量,直到一方力竭而亡,又或是一方的救援来临,击杀另一方! 如此逃遁、藏匿便是数日过去,逃到第八日,当两人跃过一片荆棘丛时,风独影真气不继,一头栽了下去,杜康立时伸手挽住她的身子,然后使力半空纵起,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尖锐的荆棘,然后顺势一滚,总算安然落地。 等喘息稍定,杜康扶起风独影,便见她口角流出黑血,一张脸灰暗无比。她肩上中的毒箭,虽则拔了箭放了毒血吞了解毒丸,但到底不是对症下药,毒不能彻底清掉,随着她体力、功力的消耗,毒素慢慢浸蚀,若是浸到心肺时……想至此,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忙扶风独影血膝坐起,然后于她身后坐下,便要以内力为她驱毒。 “杜康……”风独影低声唤住他,此刻两人皆是外伤内损,强行逼毒,只会是个同归于尽的结果。 杜康顿住。 风独影目光望着那一大片密密的荆棘丛,凤目里闪现一点亮光,“去……把那边荆棘砍……五十二枝过来……然后按我说的摆……”她毒素浸体,身上的外伤又不曾愈合,此刻是外痛内竭,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杜康闻言,立时收了手,扶她靠树坐着,然后拔剑去砍荆棘。 等砍回了荆棘,风独影指点他:“以荆棘丛为中宫,两边各隔四丈,东兑宫五枝、西震宫六枝、南坎宫七枝、北离宫八枝;然后西北巽宫八枝、东北坤宫七枝、西南艮宫六枝、东南乾宫五枝……”她话说完,胸肺间一阵气闷,赶忙转过脸去,一声轻咳,喷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沉声喝道,“快去!” 杜康赶忙按她说的做,一刻功夫便已妥当,等他跃回风独影身旁时,王夻已领着几十名黑衣人追到。 “走!”风独影看一眼荆棘丛外追来的刺客。 杜康背起她,迅速逃去。 “追!就在前面!”王夻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顿如猎人瞅见了猎物般目放精光; 那些黑衣人自然是飞身追去,奔在最前的三人,望见前方有如长带般的荆棘丛,提气纵身便要跃过,可当他们看准了落地点飞身落下时,蓦然脚下冒出大丛荆棘。 “啊!” 刹时三声惨叫响起,那三人全都摔落在荆棘丛上,全身都扎满了尖锐的荆棘,那剧痛痛得他们不由自主挣扎着,越挣扎,荆棘刺得越深,血流得更多,痛得更惨烈…… “慢!”王夻大喝一声,同时身后的黑衣人也看见了前方同伴的惨况,顿都却步,眼见着荆棘丛里同伴凄厉的惨叫着挣扎着,然后渐无声息的死去,一个个都心惊肉跳。 王夻又惊又怒,可望着那一片荆棘,知风独影定是设下了陷井,而他一向不善阵法,当即吩咐,“绕过去!” 可那片荆棘带竟是绵延了数里远,等到他们绕过了荆棘丛时,早已失去了杜康与风独影的踪影。 “仔细搜!一定要将他们割头剖心,方能消我心头之恨!”王夻目裂牙眦地望着密林。 而那时候,杜康背着风独影在山壁间纵跃,在密林中奔跑,他不知疲倦地竭尽全力地奔逃着,只为远远甩开那些刺客……就这样,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当他力竭再也撑不下去一头栽倒在地时,风独影早已昏迷过去,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动。 他趴在地上喘息许久,终于有了抬头的力气,星月的光辉透过树木的枝缝射入,可隐隐绰绰看清四周,前方数道阴影,似乎是立着巨石,他凝聚四肢力气,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负着风独影慢慢爬了过去,近了才看到巨石而成的山壁中隐着个小山洞。他精神一振,往山洞爬去,当他终于爬到洞里时,心神一松,耗尽了所有气力的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洞外,一阵阴凉的夜风拂过,带起树木沙沙作响。 天幕上,一轮明月已渐趋yuán'mǎn,静静的洒下银霜,照着这看似安静却藏着凶杀的高山。 夜,悄悄过去。 ※※※ 当杜康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石壁上晃动的光点与阴影,那是日光透过洞外的树荫照入投下的,他略动了一下身子,背上沉沉的,同时感觉四肢僵麻,接着全身都如蚂蚁在咬般的麻痛,这痛让他清醒,忙转头往背后看去,风独影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背上一半跌在地上。 待那麻痛过去,他忙艰难地翻过身去查看风独影的情况。此刻她双目闭阖,唇边挂着凝固的黑色血痕,面上罩着一层灰黑色,以至那张面孔就如蒙尘的珍珠,黯淡得无一丝光泽。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半晌,他松一口气。还好,还有呼吸与心跳。 吃力地扶起风独影,打量一眼山洞,除了石壁,便是壁缝里上长出苔藓与野草,他移动身躯,靠坐在石壁上,然后将风独影抱在怀中,不让她倒在脏污的尘土里。他背上的伤一处未曾仔细处理,这大热天里,数日下来不见好,倒是长脓溃烂了,靠在石壁上便一阵钻心的剧痛,可他不理会这些,只是抱着风独影静静地坐着,目光无神地望着洞顶。 至此,他们可算是穷途末路了? 怀中的人已完全人事不知,毒xing漫延全身,他已完全无力为她驱毒,过不了多久,她或许就会在这昏迷中无声死去……而这么多日过去,无论是忻城还是王都,都还不见援兵来救; 。他此刻伤势加重,精力耗尽,山里有的是豺狼野兽,有的是比豺狼更可怕的刺客!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洞外投射的日光,一点一点倾斜,然后又一点一点淡去,他知道这一天又快要过去了。 山中静悄悄的,静得他能听见蛇虫鼠蚁爬过的声响,可是他知道,那些刺客正往这里奔来,又或者藏匿在什么地方,虎视眈眈的等着他们现身。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风独影,抬起手,慢慢擦去她唇边的血迹。 她这二十多年,活得那么辛苦。 背负着杀戮所带来的罪孽,背负着弑兄的痛苦与内疚,日日夜夜的在煎熬中坚持,只因她是那样的骄傲倔强,她不愿向命运低头,她不肯向痛苦认输……可如今,与兄弟分离,割舍了心爱之人,那支撑她的力量终也是失去,而她还要做大东的凤影将军,还要做这青州的青王,担负着千万斤重担…… 她的余生……他可以望见。 她会一直这样辛苦地坚持着,一直这样痛苦地活着……直到她精血耗尽心碎魂散! 公子当年将她托付他,希望他能守护她,让她一生过得安宁,可他无能为力,他有负公子所托。 那至少……带她走吧。 与其死在那些鼠辈手中,莫若他亲手带她走。 与其她余生辛苦苟活,莫若他此刻就带她走。 带着她,他们一起去九泉。 这样,他们便是同生共死,虽未能做到公子所托,但至少守住了对公子承诺……守护她,直至他与她生命的尽头。 手伸过去,手掌按在她的颈脖,只要掌下施力……就可以解脱,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可解脱,都可摆脱这尘世的一切痛苦与艰辛,去九泉下找等候已久的青冉公子。 他的手掌按着她的颈脖,一次又一次想要狠心,却一次又一次失了力道。 他看着怀中的这个人,看着那张黯淡的面容……他想带她走,可他又舍不得她死。 她辛苦了半生,在他陪伴她的这七年里,他却不曾看过她有一日是活得毫无烦忧快活的。她为天下做了那么多,天下还不曾回报她一日欢愉。 静静地看着,眼前忽起朦胧的雾气,一滴泪珠自那双永远沉寂无情的眼睛里滴下,落在风独影的额头上。 他的手掌自颈脖上移开,轻轻落在她的鬓旁。 “阿影,我带你走,你可乐意?”他喃喃着,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眼睫,长长密密的仿佛墨蝶停驻,那是高傲强悍的凤影将军身上唯一显得柔软脆弱的地方。 昏迷中的风独影自然不会有回应,只是眼睫微动,眉头舒展,就仿佛墨蝶轻轻颤动翅膀,即要翩飞而去; 他早已麻木的心蓦然的痛起来,却唇角一勾,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她是乐意的。 抚在她鬓旁的右掌慢慢滑下,再一次落在风独影的颈脖,将体内仅余的真力蓄至掌心,左手牵过风独影昏迷中也紧握凤痕剑的手,将剑尖抵上自己的胸膛。 他答应了青冉公子要守护她一生,她也说过“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会带上你,若我来不及带上你,你尽管追来就是,绝不让你辛苦独活。” 所以……她死,他亦死。 他们共一条命,绝不独活一个。 天地这一刻忽然变得静极,心神这一刻亦平静如古井,他闭上眼睛,能听到他与她的呼吸,他与她的心跳——同步,一致。 当手掌扣下,当长剑刺下……他与她,依然会同步——迈上黄泉。 “嗄!” 蓦然,一声嘹亮的鸟鸣惊破了天地的这份安静,紧接着,山中顿时起无数声鸟鸣,仿佛争先恐后的回应着山外的那声长鸣。 “风独影!” 而后,一道响亮的呼喊传来,如能上天入地,却饱含着焦灼惶然。 山洞里,杜康手一抖,在刹那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听。 “风独影!” 那呼唤声再次传来,如此的清晰。 是他!杜康一震,是清徽君的声音。也在这时,怀中的风独影蓦然动了一下,闭阖着的眼眸忽然颤动,似乎在沉睡中挣扎着要醒来。 “风独影!你要抛下我吗?” 夕阳如血轮缓落,晚霞如锦缎炽艳,久遥骑着青鸟盘旋于九天之上,冲着下方大山扬声叫喊。这一路,凭着与鸟兽的交流,终于找到了这里,他知道风独影就在这大山的某处。 “风独影!我本该与族人共亡,是你硬要救下我,是你硬要与我成婚,如今你却要抛下我,让我一人独存吗?” 他的声音那样的响亮,在大山间荡起阵阵回响,惊起山中无数鸟兽,惊动了山中追杀与找寻的人,也惊醒了山洞里的人。 风独影颤动的眼皮终于艰难地睁开,露出静谧如墨泓的瞳眸。 “久遥……”她的声音轻如呓语。 “是他。”杜康应道,同时放开了手,心头一松,却辨不出是悲是喜。 风独影挣扎着起身,在杜康的搀扶下走出山洞; “风独影!你要抛下我,让我再次一个人,从此孤鬼游魂般苟活吗?” 久遥的叫喊声继续传来,洞前的他们循着声音,仰道望去,透过树缝,看见了半空上骑着青鸟的人。 他来找她了…… 风独影看着天空,凤目里盈盈闪过一抹亮光。 是了,她还不能死,她强行救下他的xing命,便该负责到底,那是亏欠着他的她唯一能回报他的——无论痛还是恨,都要与他一同走到生命的尽头! “久遥。”她回应他的呼喊,只可惜气力哀竭的她,声音轻微,传不到九天之上的人的耳中。 “他们来了。”杜康蓦然全身崩紧。 风独影回头望去,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声响,透过密密的树林,隐约可见山下数道黑影奔来。 “去山顶!”她当机立断,再仰望一眼半空上,身体里蓦地涌出一股力量,再次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凤痕剑。 杜康捡起地上他昨夜掉落的剑,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山顶奔去,那时的他们离山顶也不过十数丈之远。 “他们就在前面,快追!”身后的刺客也发现了他们。 “风独影!你回答我!” 半空上,久遥依然不休不止的呼唤着,声音此刻已然有些嘶哑,仿佛含着莫大的痛楚与绝望。 也在那时,自帝都赶来的龙荼刚刚抵达三石村,听得这一声呼喊,抬头往天空望去,看见盘旋于半空的青鸟与人,心头惊异,却也知青王定是在山中,赶忙领人便往大山掠去。 而在这绵延的大山里,已找了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也不曾找到人正心急如焚的柳都尉,在听得这数声呼喊后,即领人朝着呼喊声的方向找来;循着那些细微的踪迹在山中搜了一天yi'yè已搜至山腰的石衍此际已发现了山上的动静,忙领人迅速奔向山顶。 那一天的黄昏,三石村后的大山,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人穿行其中,也因为鸟兽人声第一次显得喧闹。 气力哀竭的风独影与杜康拼命地往山顶奔去;身后的刺客拼命地追着;山腰与密林里,石衍、柳都尉在拼命地追赶着;山脚下,龙荼与百名侍卫御风般飞来…… 最前头的两人重伤、中毒,他们再怎么拼命跑,也没有往日的速度;紧追的刺客追杀了数日数夜已然疲惫,可他们没有受伤,所以他们在拉近与前面两人的距离;石衍、柳都尉、龙荼他们没有受伤拥有气力,可他们离得太远…… 眼见着,离山顶越来越近,身后的刺客却也越来越近…… 十丈…… 九丈…… 八丈…… …… 一丈一丈的接近,风独影与杜康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竭尽全力奔跑,只要能到达山顶…… 终于,他们穿过树丛,前方一派敞亮,他们爬到了山顶; “哈哈哈!风独影,你已走投无路了!” 三石村之所以得名,只因村后的大山有三座高峰,峰顶都是光秃秃的石壁,远远望去就如同三座巨石矗立。 山顶上再无树木阻隔视线,一眼可以望向远近山廓田野,一眼也可望见盘旋于残阳暮霞间的青鸟与它背上驮着的人。山风凛凛,让精疲力尽的两人几乎站不住脚,回头看去,王夻与九名黑衣人提剑围来。 眼见对手已至绝境,再无逃生之路,王夻顿时放声狂笑,“风独影!注定你要死在我手中!” 王夻的狂笑声令久遥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当他看到山顶的人影时,顿欣喜若狂,忙驱着青鸟飞来。 那刻,狂劲的山风里,虽群敌环绕,可风独影却仰首望向天空,晚霞如火如荼的在天际燃烧,却有一抹青影踏着云彩飞来。 她之所以要来山顶,便是想着久遥既在,自可如当日久罗山上招唤老虎为坐骑那样,再招唤两只大鸟驮走她与杜康,只是……回头看向嚣张围上前来的刺客,只怕这回真是来不及了。握紧手中凤痕剑,她冷睨着得意忘形的王夻,唇边却勾起淡极从容的浅笑。 久遥,你看着…… 我不会抛下你,我会战斗了到最后一刻! “风独影!我终于能取下你的首级为青冉公子报仇雪恨!”王夻一步一步踏上前来,眼中有着刻骨的怨毒也大仇即报的痛快。 杜康转身挡于风独影身影,他背对着身后的刺客,抬目便可望见半空上,一只青碧大鸟驮着一剪天青身影迅疾飞来,在满天的残阳赤霞里,显得那样的清逸夺目。那一刻,忽然间灵台空明澄静,心神有着从未有过的放松,尽管身后敌人近在咫尺。 他伸手按在风独影肩上,推着她迅速往悬崖边退去。风独影虽不解,但她对杜康从无怀疑,是以任他推着后退。 王夻瞅见他们的动作,顿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威震天下的凤影将军今日也被我王夻逼得要跳崖自尽吗?”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令得他得意忘形,反不急着上前杀仇,猎物已在掌中,他要享受着猎物垂死的挣扎。 杜康望着越飞越近的久遥,再低头看着风独影,“阿影,你保重!”说着,他轻轻一笑,安宁淡然,是风独影从未看过的,顿有瞬间怔然,也在那瞬间,杜康掌下用力一推,同时大声叫道,“接着她!” 风独影信任杜康如同信任她的七个兄弟,毫无防备之下,顿如断线的风筝落向悬崖。 “阿影!”已离山顶不过几丈远的久遥瞅见,顿肝胆欲裂,刹那间只见半空青影如电闪过,追着风独影直往悬崖下扑去。 杜康推下风独影不过眨眼功夫,王夻惊愕之下呆立片刻,立时飞身扑过悬崖边,“杜康,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叛徒; !” 崖边独立的杜康,从容举起了剑,眼见王夻长剑刺来,他不躲不闪,任王夻的剑刺入胸膛,剑入胸膛的刹那,他手起剑落,顷刻血泉扑面,洒了他一头一脸。 “砰咚!”一声,王夻的头颅滚落于地,面上圆睁着不敢置信的双目,他的双目倒映着天空,一只巨大的青鸟自崖下展翅飞上长空,它的背上一名男子怀抱着风独影。 王夻被杀,震得对黑衣人怔愣,但也只是刹那,他们几乎是同时跃起扑向杜康,九柄剑同时刺出,齐齐钉入杜康的身体! 杜康拄剑于地,身体里鲜血如决堤之河奔涌而出,立身之处瞬成血湖,迅速流淌,将山顶石壁染成了赤色。可是他却笑了,看着斩落的那颗头颅,轻轻地愉悦地笑了。 好了,最后的隐患也除去了,他可以去地下见公子了,相信公子也不会怪他的。 他虽不能守护她一生……但已有另一个人出现了,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一个能带给她不一样人生的人,那个人会陪伴、守护她余生! 他可以安心的去找公子了…… 随着刺客拔剑退后,杜康的身体缓缓倒下,在他的身体往后倒下之际,他的眼中映着的是九天之上,青鸟驮着久遥与风独影振翅飞来…… 于是,他唇角含笑,轻轻合上眼眸,身体顺着倒势跌下了悬崖……而他看不到的是——久遥怀中的风独影,亲眼目睹了那九剑刺入他的身体,亲眼看着他的身体自悬崖边zhui'luo…… 那一刻,她张大了口,却喊不出话,只喉咙里发出“咯咯”粗厉的响声,瞪着前方的双目里,眼珠剧烈的突出,仿佛会自眼眶里瞪出,而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个人痛到极致时,反而麻木了所有感官,她只是呆呆地瞪着山顶。 山顶上已无杜康的身影,只有他流下的鲜血,那样的红,红得胜过满天火烧似的云霞……然后久遥惊恐的发现,风独影的眼角,沁出一滴赤红如血的水珠,紧接着又沁出一滴……滴滴相连,连成一行血泪流淌而下,映在那张灰暗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阿影!阿影!”久遥疾声唤她,想将她唤醒。 可是此刻的风独影没有丝毫反应,天地间这刻没有声音能唤醒她,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片血红! 随着她眼角血泪的溢出,她的脸上迅速漫延上一层乌色,逐渐加深,久遥心头一寒,立时抬起左手,咬破无名指,闭目凝神,然后一滴心头血自指尖沁出,血珠上盈绕着青色灵气,血珠滴落在风独影额间,瞬间便沁入眉心无踪,然后风独影面上的乌色慢慢淡去一层。 可是这并不足以清除她体内的剧毒,并不足以治疗她身体的伤,而且此刻她心神俱溃,危在旦夕! 久遥抬手捂住风独影的双目,吩咐青鸟:“快!带我们回王都!” “嗄!”青鸟长啸一声,振翅而去。 【注○1】李贺《雁门太守行》; ------------ 十六章 、凤起青州1 七月十五日,亥时。 青州王都有了丰极坐镇,已是内外安定,此刻入夜,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安心睡过一觉的群臣、将士、百姓,因有了雍王及他麾下将士的守护,都放心睡去,沉入酣甜的梦乡; 整座王城,都宿在黑夜安静的怀抱里,只王宫的含辰殿里,依旧亮着灯火。 丰极坐在风独影常坐的位子上,批着她不在的这段日子积累着的折子,静谧的殿中只漏壶汩汩轻泻,以及偶尔朱笔划过的“沙沙”声。 “嗄!” 蓦地一声清越的鸟鸣声传来,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嘹亮,惊醒了王宫上下。 含辰殿里,丰极一震,立时搁笔走出大殿。 殿前廊下,挂着的一排宫灯,在夜色里照出融融一片橘色光芒,黑夜里飞来的青鸟,直奔这一片暖色飞来,然后在殿前缓缓降落。 宫里许些侍卫、宫人闻声而来,眼见着青鸟落地,顿惊喜叫道:“是主上和清徽君!” 丰极立于阶前,看着自青鸟背上走下的人影,有瞬间的迷惑。 深沉的夜色里,久遥抱着风独影缓缓走出,步入琉璃灯下,天青色的衣袍在橘红的灯火里显得暖暖的,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株高大挺拔的碧色梧桐,而在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栖息着仿佛是疲惫睡去的凤凰。 看到他怀中一身血迹污风独影,丰极立时清醒,忙奔了过去,“七妹!” 久遥知道此刻能救风独影的唯有眼前之人,所以他任丰极自怀中接过风独影,“她受了伤,中了毒。” 丰极闻言,顾不得回殿,当即便席地坐下,拉过风独影的手腕为她号脉,片刻,他脸色一沉,疾声吩咐:“宣太医!” 立时便有内侍应声而去。 丰极起身抱起风独影便直奔凤影宫而去,久遥忙领着众侍从跟去。 到了凤影宫,丰极将风独影放置床榻上,即至案前,提笔便写了两张方子,然后将之交给久遥,“太医一到,命其按第一张方子抓三副药分别煮三锅药水,一个时辰后按先后顺序送来;再按第二张方子抓药煎一碗药汤,两个时辰后送来。” 久遥点头接过。 “孤要为七妹驱毒,你们都退下,孤未有召唤前,不得打扰!”丰极又是一声令下。 那些内侍、宫人正围在床上,焦急地看着昏迷的风独影,闻得此令,顿时一愣。 久遥却知风独影中毒太久,毒xing已入五脏六腑,平常法子已无法清毒,丰极此刻必是要以深厚的内力为她运功驱毒,才可救回她的xing命,而高手运功之刻,本是凶险万分,稍有差池,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因此闻言忙率先出殿,“你们都随我来,勿要干扰雍王。” 侍从们这才回神,忙跟着久遥离开。 待殿门一合,丰极走至床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风独影,那满面的血污令他入目刺心,只是此刻已无暇悲伤,他扶起风独影盘膝坐下,然后再在她身后盘膝坐下; 殿外,久遥只留几个老成可靠的侍从在此听侯差遣,其余皆命退离凤影宫,并命侍卫团团守住凤影宫,除太医外,任何无关人等皆不可放入。 过得片刻,太医已匆匆赶到,久遥忙将两张方子递给他,并将丰极的话转达。 “臣马上去办。”太医忙领命去了。 那yi'yè,青王宫里上上下下都不敢放松片刻,无不是关切地望着凤影宫的方向。 久遥站在寝殿前的梧桐树下,仰首望着夜空,天上一轮满月如玉,疏星点点似雨,依旧是天净夜如水,却怎么也不能心静神宁。 一旁的青鸟仿佛知晓他的心情,伸着脑袋,戳了戳他的肩膀。 久遥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拍了拍青鸟的头,喃喃着:“没事的,她不会有事的……”却不知是安慰青鸟还是安慰自己。 青鸟于是又戳了戳他,好似同意他的话。 久遥看它如此善解人意,不由得抬手抚过它的羽翅,然后轻轻叹一句,“你若再长大些,能驮三人就好。杜康死了,她醒来时只怕……唉。”说到这又叹息一声。 青鸟闻言,不由低垂着脑袋,似乎为自己驮不起三人而自责。 “其实,没人会怪你的,你已经帮大忙了。”久遥安慰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青鸟伸头蹭了蹭他的肩膀,然后静静陪他站着。 夜,显得格外的长,时光过得极其缓慢,本以为已数个时辰过去,可转头看向漏壶,却半个时辰都未过。 在这种焦灼的煎熬里,久遥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夜空。 若上方有神灵,请看在他一片痴心上,不要带走她……他此生已只有她,唯有她一个! 子时一刻,当听到殿内传来“将药水抬入”的吩咐时,凤影宫内外,如奉纶音。 早已在殿外侯着的内侍,忙将热气腾腾的浴桶抬入寝殿,药香飘满了大殿内外。 殿内,丰极起身下榻,小心翼翼地抱起风独影走至浴桶前,同时吩咐:“你们退下,唤素日服侍七妹的宫女进来。” 内侍忙退下,换了平日服侍风独影的女史叶莲舟领着四名侍女进去。 等她们入殿,丰极即命她们服侍风独影宽衣,同时他转身至床前,从罗帐上撕下大块缚住双目,才转回身。那边,叶莲舟与四名宫女已为风独影褪去衣裳,目睹她身上新添的伤口,特别是肩头那道贯穿身体的箭伤,不由都惊呼出声。 殿外,久遥看着内侍进去又出来,看着宫女进去又闻得惊呼,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因焦灼而引起的麻痛,几次欲往,却又生生压制,只因不想干扰了丰极驱毒而令风独影有险。 丰极不曾理会宫女的惊呼,走至浴桶前,命宫女将风独影放入浴桶中坐下,然后吩咐:“引孤的手至七妹头顶; 。” 闻言,左旁的宫女立时照办,丰极手掌落在风独影头顶,自神庭xué开始,至天突、紫宫、腑中……指间内气贯入,一路点下。风独影所中毒已顺着经脉散入五脏六腑,先前他以内力打入风独影体内,以真气疏导经脉,将毒逼至各个xué道,此刻他要做的便是点通xué道为她净毒。 宫女们只见雍王指尖每点一下,青王身体被点之处便沁出黑色水珠,然后落入药水里。如此这般,过得一刻,丰极才抱起风独影,以薄被包裹,吩咐换一道药水。 于是殿外侯着的内侍再次抬入新的药水,等他们退下后,丰极再次将风独影放入浴桶,再如前次般以内气通xué净毒。 直至三道药水后,丰极才是收功,令宫女为风独影擦尽身子后,再上药着衣。 等一切妥当后,已到了丑时,丰极摘去纱巾,走至床前,看着脸色苍白闭阖着双目的风独影,心头又怜又痛,伸手轻轻握着她的手,低低唤着:“影。” 床上的风独影眉头微动,丰极见之心头一跳,握着风独影的手不由得一紧,“影!” 那唤声幽沉而低长,仿佛自遥远碧落传来,令得昏沉中的人也不由得恻然心酸,掀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的人,仿如梦中,“四哥……” 丰极目不转睛地看着风独影,仿佛等待了一百年那么久,终于等到了她睁眼唤他一声,刹时胸膛里又酸又烫,“是我。” 风独影想要起身,可身体太过沉重,怎么也动不了,便是眼皮都似有千斤重,慢慢的便阖上了,张口想要说话,最好却只溢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浅噫。 丰极抬手抚过她的眉心,“安心睡吧,四哥守着。” 沉入昏睡的人却似乎听到了,神色蓦然舒展。 丰极看着安然睡去的人,舒一口气,然后轻轻放下她的手,起身开启殿门。 几乎在殿门开启的瞬间,久遥便转身急步走过来,“怎样?” 丰极轻轻颔首。 久遥立时奔入殿中,匆匆掠过时带起一阵凉风拂过丰极的面容,有刹那仿似冰刀划过,割肤的痛,沁骨的冷。 丰极顿在门边许久,才转头望向殿里,看那个人连连柔声唤着“阿影!阿影!”足见关心之切,本该为七妹心慰,可胸膛里却似填满了黄莲,又苦又沉。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抬步跨出殿门,殿前阶下,太医提着药盒显然已等候久已,他轻声吩咐道:“把药送进去,让清徽君喂七妹喝下。” “是。”太医垂首应道。 步下台阶时,丰极身形一晃,两旁的侍卫立时上前扶住,“雍王!” “没事,只是有些累。”丰极摆摆手,仰首望一眼夜空,无论星月如何明亮,都不能改变天幕如墨。他默默站稳身形,一步一步走出凤影宫。; ------------ 十六章 、凤起青州2 自那日后,风独影便一直沉睡着。 其间龙荼、石衍、柳都尉都自三石村回来了,言道山中刺客已尽数截杀,只是没能找到杜康的遗体,虽没有明说,但都知那样的深山里,尸身只怕是给野兽刁了,三人只能遗憾回来。至于三石村亡故的百姓,忻城的府尹已妥善安葬了他们。 在风独影沉睡其间,久遥每日卯时去紫英殿听政,其余时候便都守在凤影宫里。对于风独影一直沉睡不醒,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每日细心照顾,喂粥喂药从不假手他人,还时常与睡梦中的人轻声细语,有时便捧卷书在床前念着,更多的时候他吹笛曲给风独影,吹的自然是那曲《解忧曲》。 丰极每日的清晨会来凤影宫,查看风独影的伤势,号脉开药,有他在,太医基本只司煎药一职了。他会呆到午时离去,那时刻正是久遥从紫英殿回来。 两人都清楚对方是世间罕有的出色人物,也都承认对方无论是品貌还是才具都不可多得,可是……他们却怎么也无法彼此欣赏,即使面对面,也只是冷淡有礼的致意,如同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薄冰,彼此可以看得见,但无法亲近; 。因此除非必要,两人都默契地避开对方。 这日,丰极为风独影号完脉,吩咐太医改了两味药,等太医离去后,他静静坐在床前看着风独影。她如此沉睡已有四天,毒已清净,伤口也在愈合,她身体底子好,大约不久后便会醒来,而那时候……他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自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 片刻,轻悠的笛曲便在殿中响起,清淡安宁,如同慈母口中哼出的摇篮曲。 一曲吹完时,抬头便见久遥站在门口,似乎已站了些时候。 见笛曲停了,久遥抬步入殿,先至床前看了看风独影,见她神色平静的睡着,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拂过她额间的发丝,仿佛自语般道:“希望她快点醒来,可有时候想想,或许她梦中才活得轻松。” 丰极抚着手中玉笛,没有说话。 久遥转过身,目光扫过他手中玉笛时,瞅见笛上挂着一枚半月形的墨玉坠。这几天他白日黑夜的都守在风独影身旁,自然也就对她的衣饰十分熟悉,前日宫女为她换衣裳时他曾瞥见她颈间以银链挂着一块玉,玉色雪白,形状却与眼前的一模一样。他此刻看着丰极笛上的玉坠,胸口堵了一下,神色却依旧淡然,“雍王看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足了自然会醒。”丰极淡淡道,将短笛收入袖中,“清徽君今日下朝要比往常早。” “我不过代她坐在紫英殿上而已,朝政之事自有国相处理。”久遥也淡淡道,“况且有雍王在此,青州自然安然无恙。” 那日,叛军首领谷仞领着数千残部逃到了溱城,还未能想清是据守此城死战到底又或是先行隐遁以待他日东山再起,城外便已被丰极派来的大将厉则行领着铁骑团团围住。惊骇之下,谷仞也只能紧闭城门,准备着与雍州铁骑来一场血战。 不想厉则行却只是围着溱城,并没有一丝进攻之举,反令得溱城里的叛军惶恐难安之外更是茫然,无奈此刻上天入地无门,只能听天由命。至于浚城的叛军,本不过谷仞留下的两千余人,听闻了消息后,有些顿作鸟兽四散,还有千余贼心不死的袭击溱城外的雍军,想制造混乱给溱城里的谷仞出逃的机会,却被厉则行早早埋伏的三千铁骑杀个干净,然后将浚城顺顺当当收回来。 所以这几日,收到的禀报大都是各地安然,厉将军依旧围着溱城。 此刻凤影宫里,两人不冷不热的两句后,已是无话可说。 丰极起身离去,走到门边,瞅见龙荼守在殿外,讶然道:“你该回帝都去了。” 龙荼躬身道:“陛下命我留在青州。” 丰极闻言心底微叹,知兄长关心七妹,要将最信任最得力的龙荼派在身边,他看着龙荼摇头道,“你回帝都去,大哥身边不可没你,把南宫秀召回来。” 龙荼顿怔了怔,抬头看一眼丰极,又望了望殿内。 “杜康已不在了,七妹身边的人除了南宫秀外还能是谁。”丰极叹一声道。 龙荼沉吟着,似乎在思考帝都的皇帝是否同意这个安排,想了片刻,他垂头,“臣遵命; 。”然后转身离开。 殿内,久遥自然是听得门口的谈话,他走至门前,望着龙荼离去的背影,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南宫秀”这个名字,却不知到底是何人? 丰极却似知道他心头想什么,道:“我们八人是玉师的徒弟,我们八人各有一位近身侍卫,他们八人俱是玉师的好友柳重渊大侠的徒弟。在杜康未出现前,南宫秀是七妹的侍卫。” 久遥颔首表示明了,然后道:“她会同意?”那日杜康的死,已让他清楚了其在风独影心中的地位,那么醒过来的风独影能同意另一个人取代杜康的位置?即算那个人曾是她身边的亲信。 丰极淡淡一笑,抛下一句“你懂七妹的为人,却还不够了解她的行事”便离开了。 久遥站在原地,眉头皱了皱,走回床前,看着床榻上睡着的人,默然许久,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 那日后又过了一天,到第五日时,风独影才醒来。 风独影醒来时,正是黄昏,久遥那刻回了英寿宫洗沐,闻得消息后,赶忙收拾了便往凤影宫去,跨入宫门一眼便看得庭院里的景况,满腔欣喜顿化作冰凉。 寝殿前长着一株梧桐,此刻高大的梧桐树下并立着一双身影,白衣的风独影与黑衣的丰极,黄昏里淡淡绯霞洒在那两人的眉梢鬓角,仿佛镀下一层薄辉,淡淡的不灼目,却是盈盈华光流溢,有若瑶台双璧,丰姿无伦。 听得了脚步声,风独影与丰极皆转过身往宫门看来。 与风独影目光相遇的刹那,久遥心头一震。历经三石村的惨剧,历经了杜康的惨死,可对面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悲伤与脆弱,清凌凌的静如远古幽湖。 太过平静了。 久遥想着,一边抬步走了过去,待走到树下,看着她问道:“伤口还痛吗?”声音温柔,态度自然,就仿佛他们是相守多年的恩爱fu'qi。 风独影既不惊异于久遥与往日绝然不同的态度,也不为之所动,只看着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的话,道:“久遥,为救溱城百姓,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久遥一怔。 风独影静静看着他。 片刻,久遥点头,“但吾所能,尽为汝用。” 风独影微颔首,转头看向丰极,“四哥,你的一万铁骑借我一用。” 丰极微笑,“你我兄妹何需‘借’字。” 风独影也淡淡一笑,两人相视的目光里,自有一种无须言语的默契。 久遥看着,依旧是不动声色地伸手牵过风独影的手,“阿影,你醒来还没用晚膳吧?” 风独影听着这称呼身子一僵,被久遥牵起的手也抖了一下,片刻,她才回首面向他,神色平静,可嘴唇抿得紧紧的,竭力压制胸口翻涌着痛楚,“没时间用膳,我已命人召集群臣于紫英殿; 。”她这样说着时,自然地挣脱开手,往宫门走去。 久遥不以为意,反是抬步跟上她,“我陪你去。” 风独影既没反对也没有应答。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凤影宫,踏上宫外的鹅卵石径时,久遥跨前一步,与风独影并肩行去。 庭院里,丰极默默看着他们走远,面上淡得看不出任何神情,然后他也抬步离去,只是出了宫,走的是与他们绝然相反的方向。 他顺着石径一路走过,经过一座庭园时,忽然听得一缕歌声飘来,不由顿步,凝神细细听去,是一个女子在轻声哼唱着,曲调简单,却胜在声音清脆甜美,令人听着顿生耳目一新之感。他循着歌声走去,穿过庭园,前方一池清波,池边一座水亭,一名少女倚着栏杆一边哼着歌一边往池里扔着花瓣,看起来心情十分的愉悦。 丰极慢慢踱步过去,并没有惊动那名少女,看着她扯着池边的凌霄花抛洒着,清波碧水上飘浮着碎红点点,晚霞里隐隐透着花谢残红尽的哀艳之色。 “鱼儿啊鱼儿,你们为什么不吃我喂给你们的花呢?”唱歌的少女忽然止了歌声冲着池面道,“难得我这般高兴来给你们喂食,你们却是不领情,多糟踏这些花儿呀。” 听着少女天真的话语,丰极纵是心情低落此刻也不由得展颜。 “鱼儿啊鱼儿,其实今天不止我一个高兴的,整个王宫……啊,不,是整个青州都高兴呢,我们的主上终于醒了,不过最高兴的是清徽君!”少女甜甜的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欢喜,“主上醒了就好啊,现在清徽君也回来了,希望从此以后他们都恩恩爱受再也不分离了。要知道在浅碧山时,清徽君虽口里不说,我知道他心里很是想念主上的,就跟我想念你们一样,啊……不对,跟我想念你们是不一样的,我想念你们是因为我一直想捉了你们做成烤鱼吃,可就怕总管大人要罚我,所以我一直不敢呢。” “哈哈……”听到这,丰极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顿时惊动了栏杆前的少女。 回头刹那,香仪只觉目中一片华光灿耀,竟是有片刻没能看清面前的人,等到看清了池边的人时,不由得又是目呆神痴。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丰极含笑问道。 听着这有如玉石叩鸣般优美的声音,香仪蓦然回神,顿时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她虽是第一次见到,但这些日子里,宫里的人谁不是谈论这位丰仪绝世的雍王呢。 “回禀雍王,奴婢名唤香仪。” “喔。”丰极点点头,移步往水亭走去,“小姑娘,清徽君在浅碧山养病时一直是你照顾着吗?” 香仪点头的同时睁大了眼睛看着缓缓走近的人。她本以为这世间的男子再没比清徽君更出色的了,直到此刻看到这位雍王,才知那“东朝第一人”的称号名不虚传,与清徽君可谓是朗日皓月,各有胜场。 “小姑娘,来,坐下; 。”丰极在水亭里的石桌前坐下,“你在浅碧山那么久,山中的风光如何?那儿什么树长得最高?什么花开得最漂亮?” 香仪虽知道坐过去不合礼,只是看着亭中的人却无法拒绝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答道:“浅碧山里有许多百年的银杏树,长得有数丈高。山里还有许多山茶树,开的花最是漂亮了。” “喔。”丰极眼眸里漾着淡淡一点笑意,“小姑娘既然看过老树、茶花,可是常去山里玩吗?” 香仪赶忙点头,“清徽君常去山里散步,奴婢自然跟随着,所以山里的景色看得多,看到不认识的树啊花啊鸟啊,一问清徽君准能知道。” “哦?如此看来,清徽君很是博学啊。”丰极浅笑雍容。 “是啊,是啊。”一听丰极此言,向来把清徽君视作神人般的香仪顿比夸了自己还要高兴,“清徽君懂的可多了,什么写诗作画吹笛下棋的,他全都会,便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都比不上他,还常上别院来向他请教。便是耕田种地的粗活,他也懂,还领着别院里的人在院外辟出荒地来种菜呢……” 那日的傍晚,泱湖的水亭里,香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她敬仰的清徽君。而丰极静静坐着,静静听着,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甚至有时当香仪说到高兴处寻求他的认同时,他都会颔首致意。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眼见着夕阳渐渐收敛光辉,斜斜扑向西山的怀抱,香仪的话匣子也倒得差不多了。 “雍王,清徽君这次回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离开了?”说到最后,香仪忽然看着丰极问道,清亮如小溪般的眼睛里尽是祈盼。她以前是不喜欢王宫的,也觉得清徽君在王宫里过得不快活,还不如长住浅碧山好了,可这两年,她伴着清徽君在浅碧山上住着,朝夕相处里,她再是天真却也看清了一些事,再加上这几日主上病重,清徽君种种焦灼担忧的表现,她知道即算回到浅碧山去,清徽君便是身健体泰,这心上只怕就要生病了,生一种“相思病”。所以她希望清徽君从此后可以和主上一起在这王宫里快活的过日子。 丰极没有答话,他站起身,走至水亭边,垂眸看着水面,凌霄花瓣在水面上随波起伏,水中的鱼儿在花瓣间欢快的穿梭,朝升夕落与它们无关,人世的沧桑亦与它们无关。 许久,亭中低低的响起丰极清晰的回答:“自然,清徽君日后都会在这王宫里,伴着她朝朝暮暮年年,直至白发苍苍。” 听到那样的回答,香仪却未能欢欣而起。 她只记得暮色里,残余的一点霞光照在那个人身上,暮风吹拂着他墨色的衣袍,仿佛墨色的焰火在微光里翩舞,炫得让人不能直视,可那个人的神情却如树荫下的泱湖,清凉清澈,晃动着淡淡阴影。 “小姑娘,你要是一直在这王宫里,自然能看到那一天。” 说着那句话时,丰极回首转身,目光自香仪身上掠过,只是一瞬,香仪却是一震,以至穷其一生,亦不曾忘记此刻,不能忘记目光相碰时撞见的那个――温柔得近乎哀伤的眼神。 那日的最后,丰极何时离开的,香仪都记不得了,她只是呆呆立在亭中,等她回神时,天边已淡月初升。; ------------ 十六章 、凤起青州3 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卯时四刻,风独影自王都出发,直奔溱城。 丰极站在城楼上,目送着她离开,然后一声清越的鸟鸣响起,一只青碧大鸟飞上长空,追随风独影而去。 望着奔在最前方的风独影,再看看九天上的久遥,丰极微微一笑,却一股无可名状的哀伤弥漫心头。 九天之上的男子,天青衣袍与淡蓝天空融为一色,仿佛他的肢体铺展了整个九天,天便是他,他便是天,他与下方纵马飞驰的白影同步并行。 上空碧空蓝袍,下方白马银甲。 遥遥望去,就仿佛是他敞开了怀抱,任她飞驰,就如凤凰翱翔于九天。 丰极怔怔看着,看着他们并行飞去,直到再也望不见。 对于风独影一醒来便要征讨叛军,他与他都未有多言,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的身体其实还需要休养,身上的伤口也未全好,但他们默契的不在她的面前提起,同样也默契的不阻止她。 他在王都守候,而他伴她杀敌。 ※※※ 二十二日午时,风独影与厉则行大军会合。 会合后,风独影并未歇息,即直奔溱城城下。 那日是个艳阳天,她白马银甲,灿阳下闪耀着炫目的银光,白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拂。那刻,无论是她身后的雍州大军,还是立于城楼上的叛军,目光看去,只觉得城前白马上的那个人仿佛是浴火的白凤凰,炽焰凛烈,烙在瞳孔上久久不消。 谷仞不明白青王为什么会到今日才来溱城,只是这数日的围困,数日的惊疑,已磨去了他的斗志,此刻望着城楼密密麻麻气焰滔天的铁骑,看着千军万马之前如凤凰般耀眼的女子,他只有满腔的怨毒; 当年就是这个女人,打败了他们,攻破了青州! 当年就是这个女人,杀死了青冉公子,令鄯王部众崩溃万念俱绝! 而今日,又是这个女人逼得他穷途末路! 心中的仇与恨,令他满头满脑都只有一个念头。 他抬手一招,片刻,便有士兵押着数十名百姓走上城楼,每一人脖子上都横架着刀刃。 城下将士看着城楼上的情形,皆心头一凛。 城上惊惧交加的百姓眼见着下方铠甲鲜亮的千军万马,看着大军之前矗立的那一骑,心头顿时明白了,是主上玉驾亲临! “主上救我!” “主上救救我们!” …… 城楼上哀嚎顿起,谷仞唇边挂着冷笑,手一抬,刹时刀光一闪,鲜血喷涌,便是一排头颅滚落城墙,然后士兵手一推,那些无头尸身“扑嗵!”zhui'luo城下。 顿时,溱城上下,寂静无声。 城楼上余下的百姓瑟瑟发抖,任是惊恐万分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城下将士满腔愤慨,直恨不得立时杀进城去,将叛军斩于刀下!却只有风独影毫无动容,神色里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唯有目中一点寒芒如刺。 谷仞很满意他的威慑,俯视城下,扬声叫道:“风独影!本将乃是昔日鄯王世子风青冉麾下大将谷仞,你今日专程来此,可是要与本将谈谈?” 城楼上传下的话,城下将士听着嗤之以鼻,想这叛贼已是走投无路,竟然还敢这般托大,真可谓不知死活! 厉则行却浓眉一皱,看向风独影的目光便显得格外凝重。叛军此刻确实已是瓮中之鳖,但狗急了也跳墙,这溱城不大不小也有数万户,光看此刻这叛将的举动,若bèi'bi到绝境,只怕真会tu'shā百姓泄愤!只是他更担心风独影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不远处的山岗上,久遥关切的注视着这边。 “你若有话要说,孤便听听。”风独影的话出人意料之外,顿令众人一怔。 “哈哈哈哈……”谷仞顿时大笑,因着心中的念头,目中闪现着一种奇异的热切,“要与本将谈可以,你布衣赤手独自入城,否则……”他回头扫过城上那些脖架寒刀的百姓,“莫怪本将手下无情!” 那话一出,城下将士只觉得这叛贼简直是异想天开,青王怎么样也不可能以身犯险,可念头还未转过,便闻一道有若冰下清流的声音传来:“好,孤应你!” 刹时,城上城下俱是一静,无不惊愕万分,谁都未料到风独影会答应,并且答应得如此之快。 “哈哈哈哈……好!有胆量!” 众人怔呆之中谷仞已仰天大笑,那猖狂得意的笑声里,城下将士回神,无不举目望向青王,俱是满脸惊疑、不解、担忧,可介于军令,他们只能沉默的祈祷着,希望青王莫要应承叛军此等无智无理的要求; “青王万万不可!”唯一能行劝诫的厉则行马上劝阻。 可他才一开口,风独影手一抬,阻止了,“厉将军,孤自有计量,入城之后,你见机行事。”她吩咐一句,即自马上跳下,显然是准备孤身入城。 城楼上的那些被胁迫的百姓,眼见着同伴被斩,早已是惊惧交加,闭目待死,忽然听得青王的应承,不由震惊睁目,眼见她下马,心头蓦然涌出一股热流,冰冷恐惧的身子不再颤抖。 从城楼往下看去,跳下白马后,立于地上的那道白影显得那样的纤细,可就是如此纤细的女子却愿以身犯险,只为救下这满城的百姓! “主上莫要中了贼子jiān计!我今日拼着一死,只盼主上杀尽贼子救下溱城父老,我便死亦瞑目!”话音未落,猛地便见城楼上一名汉子不顾颈间刀刃,合臂抱着身旁的叛军纵身往城下一跳,“砰!”的巨响传来。 这不过眨眼间的事,待所有人回过神,城墙下黄尘散去,倒着两具尸首。城上城下瞅见,前者心惊,后者悲愤。 城楼上余下的百姓,眼见同伴如此血xing忠义,胸腔里顿是热血激涌,又是数rén'dà声冲城下喊道:“主上莫要入城!我等死不足惜!” 嘶吼骤起,谷仞顿时目露狠光,即要下令斩杀之际,城下蓦然传来风独影冷厉的喝声:“住口!” 那一声有若春雷绽落,震住了全场。 风独影抬首望向城楼百姓,凤目明亮,声音冷峻,“孤入城,尔等勿要多言妄动!” 城楼上的百姓顿都收声,呆呆看着城下的女王,看着她解开颈间束带,扬手甩去,白色的披风顿飞上半空,眨眼便被强劲的风吹走,她毫不在意,抬手取下头盔随手一抛,满头乌发飘散于风中,又解下铠甲任其哗啦落地,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中衣。 也在那一刻,千万将士才清晰的认识到,眼前这位被天下人崇仰的青王确确实实是一个纤弱女子,可是她――白衣乌发,立于风中,身姿不动,凛然如出鞘雪剑! 一时,城上城下皆为她气势所震,鸦雀无声。 风独影再抬手,将从不离身的凤痕剑插入地上,抬首望向城楼,冷冷地道:“开城门!” “青王!”厉则行打马上前,想拦阻她。 风独影回首,“记住孤的命令!” 厉则行只觉那一道目光看来,直若利刃刮面,情不自禁抓紧了缰绳,战马长嘶收蹄。 风独影转头抬步走向溱城,到了城门前,城门启开一道缝,放她入内后又立时紧紧闭合,身后千军万马焦灼如焚,想要跟随而去,却为王命军令所缚! 步入城内,便被一干叛军围住,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有惊奇有敌意有仇怨……风独影视若无睹,只是平静而冷漠地道:“要与孤谈话的人怎不上前来?” “我们将军在校场等候; 。”一名四旬左右看似将领的男子上前。 风独影扫一眼那叛将,冷淡道:“带路。” 她负手身后,从容抬步,自有一种高贵傲然的气度。沿途走过,街道两旁静无人声,走了一刻,便被那叛将带到了一处空旷之地,那是溱城的守兵平日练兵的校场,此刻校场上已聚集了许多百姓,都是满面惊惶,周围叛军手执矛戈刀剑,显然这些百姓都是被强押至此。 风独影看着校场上的情形,神色不变,一双凤目如覆霜冰。只观如此行径,确如四哥所说,这些叛军早已非昔日满怀壮志追随风青冉的豪杰,多年的蛇藏鼠行,已让这些人志气消磨英风尽丧,只余满腔的怨毒与仇恨! 校场上的百姓眼见又有一人被押来,初初不知是谁,只是惊艳于这女子的仪容气度,同情这个可怜人也要和自己一样xing命难保。 校场前有一处丈高的木台,本是往日都副练兵时地看台,此刻台上一把太师椅上坐着谷仞,眼见风独影到来,他站起身,目中那种疯狂的热切更是浓烈了,“风独影,你终于是来了啊!” 即算不识得面貌,可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校场上的百姓顿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就是他们的主上? “贱民们,好叫你们知晓,这就是你们的青王,威名赫赫的凤影将军!哈哈哈哈……可她再是威武,今日也落到了我谷仞手中!哈哈哈哈……”谷仞看着脚下那些惊愕恐惧的百姓,再看看此刻手无寸铁有若弱女的风独影,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这一刻,他享受到了一种唯我独尊的快意,因为他主宰了所有人的命运,包括这位天下无敌的风独影! 而百姓们得知眼前女子就是主上,就是他们青州之王,顿时满怀惊愕,为什么主上会在此?惊愕过后便是满怀绝望!在溱城被叛军攻占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唯一的盼头便是主上会领着大军到来,剿灭叛贼,解救他们,可眼前……主上都被叛军所抓,那他们还能有什么希望? 风独影被带到看台前的空地上,她目光扫过那些惊惶的百姓,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上谷仞,“大军已包围溱城,尔等穷途末路,若愿降服,从此安份守己,孤可既往不咎。” 闻言,绝望的百姓不由心头又升起希望,大军已来了? “哈哈哈……”谷仞又是一阵大笑,“风独影,此刻汝为鱼肉,我为刀俎,轮不到你来说话做主!” 他的话一落,周围那些叛军也跟着哄笑。 当初谷仞对部众提出以城中百姓为饵,诱青王入城谈和,众人只当谷仞痴心妄想,没有谁会为了几个百姓而甘愿以身赴险,却没想到这位青王竟然真是答应了入城,他们得知的刹那,想这青王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可心底里又隐隐生出钦佩与莫名的羡慕。 对于叛军的哄笑,风独影没有丝毫动怒,神情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目光看着谷仞,“既然如此,那你便说说你要如何?” 她的话一落,校场上又是一静,然后叛军们都望向谷仞; 。既然青王如此好说话,那么首领当初跟他们说的“由青王招抚”是完全可行的,那确实要比走投无路的降服强上百倍,说不定青王还能应承赐他们田地房屋或金银官职。 在叛军们浮想联翩之时,谷仞走下木台,那刻全校场的人都看着他,在那些关注的目光里,他仿佛觉得回到了昔日,有了跟随风青冉视巡三军之时的威风与尊荣,于是在那些目光里,谷仞满面的笑,一步一步走近风独影,目中有着近乎疯狂的热切。 短短的距离,不过片刻,谷仞已站在风独影跟前,一丈之距,两人面对面,一个神色淡漠,一个笑容奇特。 此刻站得近,目光相对间,谷仞依稀觉得眼前之人的眉目及那种从容不迫的神色有些似曾相识,但他很快便甩开了。他看着风独影,看着这名震天下的人物,此刻竟然是他掌中待宰羔羊,于是胸腔里那股兴奋怎么也止不住,从他的脸上,他的眼中,明明白白的流露。 “风独影……”他抬步再次走近,脸上浮起阴冷的笑,“本将今日要你来,不为其他,只为……”他移头环顾一圈,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都注视着他,于是他不紧不慢的吐出,“只为在万人之前,亲手杀了你!”既不能东山再起,亦不愿再过那蛇藏鼠行的日子,那便来个玉石俱毁――杀死青王,留名史册――即算是遗臭万年,那也不枉这一生! 话落,在所有人征呆之时,谷仞拔出腰间宝刀,闪电般砍向眼前的人,正午的日头明灿灿的晃起一片雪亮的刀光,刀光里风独影了然的浅浅一笑。 “不可!”有叛军回神。 “主上!”有百姓惊呼。 可这都不能阻那雪亮的刀光贯向那白衣单薄的女子,刹那间有人闭上双目,不敢目睹。然后全场都寂静无声,似乎都在等待那一声惨叫,等待头颅落地的悲嚎。 “孤岂是鼠辈能杀!” 没有惨叫,寂静如渊的校场上,一道嗓音如冰下清流缓缓贯入耳中,睁眼看去,顿都呆了。 本应头颅落地的青王俏然而立,在她的身前半跪着面如死灰的谷仞,他的脖子上横着青王的左掌,那纤长雪白的手掌远望如一柄锋利的玉刀抵在他的咽喉,而他手中的宝刀却不知何时到了青王的右手中。 所有人都目惊口呆,恍如梦中。 风独影看着谷仞,既无恼怒也无鄙夷,她唇角淡淡一勾,若烟云转瞬即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谷仞依旧木鸡似的未能回神。 风独影俯近他的耳边,“我是风青冉的妹妹,你下去了遇到哥哥时告诉他,我很快便会去找他。” 她的声音很轻,可近在耳旁,谷仞听得清清楚楚,猛然抬首,震惊地看着她。也在那一刹,风独影扬眉一笑,那笑容仿佛雪绽夜空,空华绚烂,谷仞目炫神摇中,一声清叱“鼠辈当死!”响起,眼前白光一闪,颈间一痛,然后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 那一刻,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独影提刀而立,睥睨天下,声震九空:“降者跪; !反者斩!” 校场上被谷仞的死震住的人,又被这一声喝叱唤回了神智,百姓敬畏无语,叛军惊慌一片。 “降者跪!反者斩!” 天空上,蓦然传来一阵雷霆般的朗喝,校场上的人都不由抬头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张口瞪目,满脸的不敢置信。 朗朗晴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了许多凶猛的玄雕,玄雕的背上驮着铠甲如银红缨似火的将士,就仿佛是天兵天将从天而来! “降者跪!反者斩!” 雷霆厉喝里,校场上的百姓们都满怀敬畏的跪下,许多的叛军也不由自主的跪倒。 他们从未曾见过如此景象,他们那一刻能想到的是:天助青王,遣来神兵! 在众人跪倒之时,叛军中有些人却蓦然跳起,扑向风独影,同时大声喝道:“兄弟们,抓住青王,你我才能活命!” 此话顿令一些叛军醒神,然后纷纷拔出兵器,有的扑向青王,想最后一搏,有的却扑向百姓,暴虐的只想杀人陪葬……却在那些人行动的瞬间,天空上飞下一阵箭雨,射向那些叛军,顿时一个个惨嚎着倒地。 百姓们见之,顿有惊慌者想要抱头逃窜,也在那一刻,传来一声冷喝:“站在原地,勿要乱动!” 那声音就响在耳边,带着无上的威严与力量,直震他们四肢发软,几乎是反射xing的所有人都趴跪在原地,慌乱中抬头望向前方――青王白衣胜雪,刀光如虹,抬手挥臂间,刀意凛凛如苍穹覆盖,扑来的叛军如遭飙风扫过,只见赤血抛洒,头颅滚地,校场顿化修罗炼狱,满布森罗恐怖之气! “啊……” 百姓尖叫,许多胆小的更是直接昏倒,更多的却是吓得神痴魂呆再也无法动弹,却也有一些壮着胆子看着眼前这血腥之外又令人惊叹的一切…… 半空上,两百只凶猛的玄雕驮着那些万中选一的神箭手飞近校场,在被叛军围在校场中的百姓上空盘旋,就如同巨大的云朵笼罩于半空,护住那些无辜又惊恐的百姓,他们手中的银箭无情的飞射,无数叛军就在那些箭下亡命。 惨叫哀嚎的是叛军,惊叫嚎哭的是百姓,金戈凄厉,刀箭无情! 在满城叛军惊慌一片之际,“咚咚咚咚……”城外蓦然鼓声震天,厉则行率领大军攻城! …… 《东书?列侯?凤王传》记: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王破溱城,尽斩叛军。 那一战,日后史家评论,谓之大胆至极,乃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凤王不可为也。 那一日,半空上驭雕而来的战士令百姓记忆深刻,从此后风独影被百姓敬称为“凤王”,因为只有凤凰才可令百鸟俯首,而能驱使大雕为坐骑的青王自然就是天上的凤凰下凡!; ------------ 十六章 、凤起青州4 叛军歼灭后,风独影在溱城停留了两日,安抚百姓,任命新的府尹与都副,然后在满城百姓的崇敬仰慕之下启程回到王都。 回朝之后,她封赏了大臣,其中又以国相徐史、王城都统晏瑕叔最为殊厚。 七月二十六日,丰极辞行,风独影亲自送行。 送出了王都,又送出了效外,可风独影却似乎没有停步的打算,丰极更是没有阻止的意思,两人并骑而行,就那样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前面,身后十丈外跟着数百侍卫,而厉则行早已领着大军先行一步。 送出了几十里外,一直送到了澜河边,两人几乎是同时勒马,相望一眼,微微一笑,然后下马。 “歇一会儿。”风独影放开白马的缰绳道。 “好。”丰极也放开了黑马的缰绳。 两人并肩缓步走向河边,秋日的丽阳洒落于宽广的河面,仿佛飘散着无数的金子,浮光璀粲,几只水鸟清啼掠过,然后敛翅飞落于河岸边的芦苇上,秋风荡起时,河边落木萧萧,枯叶如蝶般随风而去。 “这条澜河起于昆梧山,纵贯雍州、青州,直入碧涯海。”丰极抬目遥望河水南下。 风独影在河边蹲下,伸手掬一捧水,看着水自指间哗啦流去,微有恍神,然后轻声道:“顺着澜河往上走,便到了雍州;顺着澜河往下走,便来到青州……四哥,如此一想,我们毗河为邻,离得很近。” 丰极看她蹲于河边,指间的河水早已流尽,可她依旧伸着手,仿佛是想要挽留着这滔滔南下的河水。他目光一垂,面上浮起淡雅的微笑,道:“是很近,待到冬日,我乘船而下,你乘船而上,便可相会于半途,然后你温一壶酒,我吹一曲笛,共赏初雪簌簌。” 风独影听着,抬目顺着河面往北望去,仿佛已看到来日情景,不由得也微笑道:“我们还可以在河中垂钓,然后在河边生一堆火烤鱼吃,夜里风寒,就喝温得热热的屠苏酒,等到月至中天,酒意熏然,你吹一曲《醉渔唱晚》,我则为你舞剑助兴。” 两人说着,不由都移目相视,望见彼此面上的微笑,望见彼此目中的向往,也望见了彼此心中的苦涩与暗痛; 相视片刻,风独影起身,移步走近,咫尺之间,她微微仰头看着丰极,凤目萦着脉脉柔光,“四哥,我就送你到此,只愿你我终有一日能澜河之上乘船观雪,垂钓烤鱼。” “七妹……”丰极看着咫尺之间的女子,因着伤病,她纤瘦苍白,不胜罗衣,非往日那个气势凌人光华夺目的凤凰,心痛之间蓦地想起少时读过的一阙词。 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 我前生、负你愁烦债。便苦恁难开解。 【注○1】 心间默念,刹时神恸魂悲,情不自禁喃喃轻语,“今时今日,到底是我误了你,还是这天下误了我们?” 那句喃语如此的轻,可风独影还是听到了,顿时一呆,怔怔看着丰极,然后伸过手,牵起他的手握住,“四哥,你不要如此自苦。” 两手相握的瞬间,丰极一颤,然后手腕一动,反握住她的手,目光低垂,如自语般轻噫着一声,“穷此一生,终难幸免。” 风独影胸口一堵,不由也抓紧了丰极的手,以一种平静却饱含苦楚的声音低低道:“四哥,若你我易位而处,终也只得今日结果。” 丰极一震,抬眸看着她,欲言却无语。 “这世间,最能体会四哥之难之苦之痛的唯有我。”风独影凝眸看着他,凤目里依稀涟漪缱绻,却又在下一瞬恢复平静。 这短短一语其中深藏的意味,这世间大约也只有丰极明白,念及往昔,念及风青冉,想起久遥说过的话,他心头一窒,握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七妹,不要再想着那件事,我想他从不曾怪过你,也相信他不愿你余生都为此痛苦。” 风独影点点头,答应得很快,“好,我不再想着那事,四哥也不要再念着从前的事,我们都把那些让人痛苦的事抛开。” 丰极闻言,凝眸深深地看着她。 风独影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河边的时光显得那样的悠长静远,带着淡淡怀念的轻愁。 两人目光相对里,心头千思万绪百转千回,往昔就仿佛指间的水哗啦啦流淌而过,脑间依稀有幽幽回声荡起。 少年时的两情相悦,却因罪孽与愧疚而止步不前,而后戎马征战浴血拼杀里已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再后来天下一统坐拥江山,两人却已非昔日的他与她,夹杂着无数的人无数的事……他们蹉跎半生,终是情深缘浅。 许久,风独影开口,“四哥,纵天下人恨你怨你恼你,我却从未有过。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便敬你慕你,世间虽男儿万千,却无一人及你,便是今时今日,我依不改初衷,四哥永远是我心中胸怀天下有情有义睿智无双的第一英雄。” 这样的话,她也从不曾说出口,此时此刻,低不可闻的轻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只是脉脉诉与对面的人听,出口的瞬间便已化于风中。 丰极听到了,入耳的刹那,心如刀割,禁不住满怀悲怆,目中热流涌动,他仰头紧紧闭上眼睛,尽管自胸膛至咽喉这一截,气息所过如火烙般痛不可当,可他依然一字一字清晰说来:“好,我们都抛开以前那些事,我永远是你心中天下第一的英雄,你永远是我心中天下独一的妹妹; 。” “嗯。”风独影颔首而笑,眼帘垂下的瞬间,似乎有水珠滴落,可抬眸之时,凤目里一片清澈,明亮得似浸在水中的宝石,“四哥,往日总是你为我送行,这一次我要目送你离去。” “好。”丰极点头。 两人握在一处的手慢慢放开,彼此都想指间的温暖多留片刻,可放得再慢,指与指相连的部分也只那么长,当指尖分离的瞬间,两人同时决然收手,一个转身离去,一个负手身后。 丰极跨上坐骑,骏马不由得仰shou'zhǎng嘶,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放蹄奔去,丰极勒住缰绳,看着河边的风独影,犹疑片刻,开口道:“清徽君,他……”只道了个名字,便收了声,想说清徽君是胸怀磊落之辈,想说他待你亦情深义重,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仿佛黄莲锁喉,苦不堪言。 “四哥放心。”风独影抬首望一眼上方晴空,“久罗的仇再深,久遥他再恨再痛,终也会顾全我。” 丰极微怔,看着她。 “久遥是顾云渊,顾云渊是久遥。”风独影唇角微勾,想浮一抹笑,却终是失败。 丰极呆了一下,才想起了帝都里那个功名利碌等闲视之却无畏权尊数次请婚的轻狂书生,沉默许久,他淡淡一笑,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话落,他手中马鞭亦落,刹时骏马萧萧,奔驰而去,身后蹄声震地,百余骑紧紧追随。 风独影静立河边,风吹动她的衣裳,她的人却像一道凝固的剪影,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前方那一骑逆着涛涛河流向北而去。 骏马飞驰里,丰极偶一回首,却见远处半空,青碧色的大鸟驮着一人缓缓飞来,刹时手一颤,几乎想要勒马止蹄,可终只是任马儿驮着他奔去。遥遥望见青鸟飞临河岸,然后天青身影缓缓走近河边的人,身姿颀长挺拔,秋日丽阳下,如同青色梧桐焕发着暖暖生机。 目望河边并立的那双身影,丰极胸膛里如坠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面上却缓缓浮起微笑。 凤凰儿,从此以后,四哥真的可以放心了,因为有这个男人陪着你守着你。 这个男人―― 凤凰飞时,他就是天空。 凤凰落时,他就是梧桐。 “朝饮苍梧泉,夕栖碧海烟。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他喃喃轻念,然后收回目光,扬鞭策马,如一道墨电飞逝,远远地抛落一阵狂笑,笑震苍穹,却难禁悲怆。【注○2】 ※※※ 奔行数里后与厉则行率领的大军汇合,即起程回雍州。 这一路上,丰极纵马飞驰,风驰电掣般,仿佛是急不可待的要回去,又仿佛是害怕身后的牵畔,日夜奔行不休,于是四日后,他便已至雍、青两州的交界处; 望见前方的界碑,丰极才是勒马,缓缓回首凝望青州。 放目望去,荒野无垠,风吹草折,鸟飞叶舞,却再没有那个女子凝眸相送。 抬头,苍穹澄碧,白云飘游,令他想起河边的那双身影。 那个男人可以放开仇恨,无论是为民还是为她,都可赞一声胸怀阔朗,就如同上方无垠的碧空,而凤凰儿就如同那些白云,自由自在飘游着,却总在他的怀中。而自己……大约只是暗沉无星的夜空,掩了凤凰一身光彩,还让凤凰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方向。 “主上,您看!” 耳边蓦然传来喊声,收回目光,便见身旁侍卫指着身后惊喜地叫道,调转马头看去,眉头微微一动。 “是王妃来迎接主上!” 界碑远处,侍卫侍从们拥着一驾华贵的车辇奔行而来。 丰极看到,缓缓驱马前去,越过界碑之时,胸腔里一动,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地飞去,刹时整个人都空了,一半虚无,一半寂灭。 车辇在前方停下,然后走下一位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衣饰朴素,身段苗条,鹅蛋脸,肌若凝脂,并无十分颜色,只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格外明秀,亭亭立于车前,温柔浅笑里含着十分情意地望着缓缓走近的丰极,整个人静雅如古画里走出的仕女,周身萦着一脉袅袅书香。 “云岫,你怎么出来了?”丰极下马。 杜云岫望着丰极安静的微笑,伸手牵过他的手,抬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注○3】 丰极一笑收手,“我们回去吧。” 杜云岫无声地点头。 扶杜云岫上车后,丰极依旧骑马,伴着车辇缓缓而行,车帘掀起,露出杜云岫端雅的面孔,那双明秀的眸子极尽温柔地望着丰极,似乎舍不得不看他。 丰极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就想起了澜河边风独影目送他离去的神情,不由有瞬间的怔忪,恍然中伸出手,想要拂开那缕被风吹乱的鬓发,半途中蓦然醒神,手落向车帘,微笑道:“秋天的风冷,别受凉了。” 杜云岫默默点头,然后车帘放下,阻挡了彼此视线。 丰极慢慢敛笑,抬目望向前方。 前方是雍州,那里是他的归处,而身畔这一份安静的温柔,将默默伴他到最后。 【注○1】柳永《迎春乐》 【注○2】李白《赠饶阳张司户燧》 【注○3】《诗经?采葛》(大意:一天不见你,便像隔了三个秋天那样长久。);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1 八月,秋色渐显,紫英殿前的黄叶落了一地,侍从们刚扫了,风吹来便又是一地。 午时,紫英殿里一阵“臣等告退”声传来,侍从们赶忙垂首退到一旁,然后文武大臣们自大殿内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是国相徐史,他走出大殿后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玉座上的女王,眉间拢起忧心地皱折。 “国相大人。” 冷不妨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如同古琴低吟般好听,徐史转头,便见清徽君踩着满地落叶若高山雅士徐徐走来,他忙上前迎了几步,施礼道:“臣见过清徽君。” 久遥含笑回礼,“国相面带忧色,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徐史摇头,回头又望了一眼紫英殿,然后才看着久遥低声道:“臣只是觉得主上近来削瘦了许多。” 久遥面上的笑便慢慢敛了,目光望向紫英殿,眼中带起了愁思,然后他冲徐史微微点头,越过他,往紫英殿走去。 步入紫英殿,自然看到了玉座上风独影,那瘦削的身形就如一杆细瘦的竹,似乎风一吹便会倒。 其实不用徐史提醒,久遥早已看出她的不对劲,自叛乱结束以来,不过十余天,她已是急剧的瘦了下去,圆润的双颊消失后,脸便整整小了一圈,下巴更是削尖得如锥子,如今的青王一眼看去,倒更似一柄锋利的长剑。而与她削瘦的身体相反的却是她的奕奕神采,双目明亮,步伐敏捷,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般地勤于政事,日坐紫英殿,夜宿含辰殿,朝堂里她依旧是那个明断果决雷厉风行的女王,更令百官尊崇。 久遥每日看着,暗自惊心。 仿佛是在看着一团火,炽烈地燃烧着,或许下一刻便将薪烬成灰烟销云散。 风独影步下玉阶,看到殿前立着的久遥并不惊奇,只道:“又到膳时了?” 这些天以来,每日三餐久遥都要与她一道用。若换作以往帝都里的凤影将军,她肯定是烦不胜烦地拧着眉头甩也不甩地走开,若顾公子多缠几回,她大约就是凤痕剑出鞘冷叱着“再缠着,本将剁了你的爪子给将士们下酒; !”。而今时今日的青王,从不拒绝,从不多言,一切听之任之。 “是呢,今日我让他们做了一道‘梨花豆腐汤’,极是清淡可口,等会你尝尝,看喜不喜欢。”久遥微笑道。 “嗯。”风独影没有停留,快步掠过他身旁,走出紫英殿便径往凤影宫去。 朝堂之外的她,似乎已被层层厚冰严严实实地裹住。 两人回到凤影宫,膳食早已摆好,风独影落座,一旁侍候的女史叶莲舟先给她盛了一碗汤,喝着汤时,猛听得殿外青鸟一声长啸,殿里的人不约而同都被惊了下,风独影碗里的汤洒出,打湿了衣裳下摆。 “这时刻叫,可是还没有喂它?”久遥望一眼殿外道。青鸟长得越大,食量便也越大,每日都得吃三顿,顿顿都需十几斤生肉。 “估计喂鸟的内侍担搁了。”叶莲舟道,转头吩咐人去催催。 久遥回头,看着对面的风独影。一名宫女正蹲身为她擦拭着衣裳上的汤水,若是以前,她定不能忍受这点脏污,早已起身去换下这身衣裳,可此刻,她只是无动于衷的喝着汤,看也不看一眼。 “饱了,还有折子未批,你慢用。”喝了几口汤,风独影便放下碗,起身离开,去了含辰殿。 一殿的宫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然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望向了唯一在座的清徽君。 久遥望着她放下的碗,那汤只喝了一半,桌上的饭、菜更是不曾动过。这半月来,都是如此,每顿她都不过进食几口便道饱了,有时甚至就喝几口汤作罢,若不是他日日一到饭时便去找她,大约她也不会记得要用膳更不会觉得饿。 “清徽君,主上这样不思饮食,长此以往,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啊?”叶莲舟忧心忡忡地道。 久遥没有作声,凝眸看向宫门,那里早没了人影,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许久后默默端起了碗筷。 叶莲舟轻声叹息一声,退下了。 久遥用过膳后,回了英寿宫,香仪见了他,立马欢快地迎上前来,“清徽君,你叫我准备的东西我都备好了。” 久遥顿笑了笑,赞赏地拍了拍她的头,“香仪做事就是快。” 香仪闻言,眉开眼笑,“清徽君还要准备什么吗?” “没有了,你去玩吧。”久遥挥挥手。 “那我真去了哦,我正想找织制坊里的谢姐姐学绣那双面绣呢。”香仪顿时蹦跳着出了宫。 久遥回到寝殿,倒在榻上阖目休息。可是一闭上眼,脑中便是风独影苍白削瘦的身影,难以安心,轻叹一声,他起身走至窗前,漫无目地望去时窗前忽然冒出个人来,吓得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待看清了人,却是怒也不是斥也不是,只能吸气平息心跳。 “清徽君。”窗边的人笑得眉眼弯弯,衬着白净秀气的面宠,实在是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的; “南宫大侠。”久微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称呼对方。 “清徽君,在下目前已不做大侠了,任主上近身侍卫,你可以称呼我南宫侍卫。”面貌秀气的年轻男人笑起得更是秀致。 久微看着眼前这位曾被杜康取代如今又重归旧位的南宫秀,无言地叹了口气。 想当年在帝都做顾大人时,他也是见过那几位默默跟随在皇帝及七将身旁的近身侍卫的,虽不能说了解,但只观外表便知都脱不了“稳重可靠”这几字,杜康更是沉默寡言到了极点,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与龙荼、石衍、赵空等人同出一门的南宫秀会是这么个人,与杜康更是天遥地远。 七月底,那日午后他自太医院取了药,亲自给风独影送过去,谁知还没到凤影宫,半路上忽然从屋顶上跳下个人,正好挡住了他的路,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轻轻“噫”了一声,然后冲着他彬彬施礼,道:“清徽君是吗?在下南宫秀,目前是位行走江湖锄强除霸惩恶扬善的大侠,你可以唤我南宫大侠。” “南宫秀?”他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丰极曾提到过,不由打量起来。 面前的人身材于男子来说有些矮小,穿着墨青色的旧袍子,脚踏草鞋,背负长剑,鬓发散乱,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也许是为了配合矮小的身材,他的脸也生得小巧,还是女子那种秀气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笑眯眯的神情,看起来实不像身怀绝技的人,倒似个贪玩的孩子刚从泥地里玩耍回来。 “清徽君手中的药是要给主上用的吗?正好我要去见她,顺便就替你带过去好了。”那人说罢,久遥只觉得面前微风一扫,然后手中一轻,等他回神时已不见南宫秀的身影,要不是随后在凤影宫里又见到他,倒真要以为是眼花看到的幻影了。“ 还记得那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分别是: “呐,你的药!唉,离了我后你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怜啊可悲啊可叹啊……”一个摇头晃恼满脸感慨。 “哦,小气鬼回来了啊。”一个平静无波。 只听两人的对话,完全没个主从的样子,更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欢喜。 “清徽君。”南宫秀笑眯眯地唤回久遥走远的神思。 久遥淡淡看着眼前的人道:“南宫侍卫有什么事?” “清徽君的小侍女一大早就在忙个不停,我有些好奇啦。”南宫秀依旧是笑眯眯的。 久遥眉头一跳,看着眼前的人,那张笑眯眯的面孔什么神情都看不出什么,却蓦然间令人生出寒意。于是他亦微微一笑,神情里却蓦然张扬出一股山岳般的气势,“整个天下,只有她一人能过问我的事。” “哦?”南宫秀闻言挠了挠头,眉眼似乎弯得更深了,“这样啊,那我就不好奇了。”说着还真的转身走了,却有喃喃碎语传来,“什么嘛,真小气,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不成,算了算了,我大方不跟你计较了,我自己去准备去……” 久遥听着,一时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心里默默感概,这南宫秀真的完全不同于杜康啊; 杜康的眼中只有风独影一人,也从来形影不离,而南宫秀却是极少跟在风独影身旁,常常能看到他跟宫里的宫女们逗笑,跟侍卫们斗酒聊天,有时则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人,可只要风独影想要找他,他却能立马出现。 久遥看着那远去的矮小身影,这是一个比杜康更可怕的人,这王宫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与事都瞒不过那双笑得如一弯弦月的眼睛。 站了片刻,久遥也出了英寿宫,往撷英阁走去。到了撷英阁,远远隔着一道长廊便从敝开的门口看到国相徐史正伏于案上,待走近了,门口的侍从见着正要通传,他抬手制止了。步入阁中,并没能惊动徐史,他的心思似乎全集中在那一案的公文上。 久遥也不唤他,踱到一旁,挑了张椅子坐下,打量起阁中格局来。这撷英殿是朝中大臣议事及处理政务之所,他也是第一次来,相对于青王平日理政的含辰殿稍小一点,修饰也朴素一点,较之普通官宦的书房自然又要更为气派。 徐史看罢数份公文,抬头去端案上的茶时才发现了久遥的存在,忙起身,“清徽君来了,恕罪,恕罪,臣埋首公文都不曾知晓。” 久遥淡淡一笑,起身道:“国相莫要如此,是我打扰了国相的公务。” 两人寒喧数声,相对落座。 “清徽君此来可是有事?”徐史直言道。他是青州少数知晓眼前人久罗遗族身份的,是以对之怀有同情之余亦怀有戒备,而前段日子那场叛乱里清徽君的表现又令他心生敬意,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决不是云淡风清的闲士,而是胸怀锦绣的奇士,只可惜……默默叹一声,将未尽的感想全都收起。 “没什么要事。”久遥面上淡淡的笑容令人怡目怡神,“只是看主上近来如此消瘦,便想问问国相,可是朝中有何疑难之事致使主上茶饭不思?” 听久遥这般问起,徐史道:“若说事,朝中总有忙不完的事,但自叛乱平定后,青州已复太平,有事也只是些寻常之事。” “哦?”久遥点头,“既是寻常之事,想来有国相与诸位大人在,倒不必主上事必亲躬了。” 徐史心中一动,凝眸看着对面意态悠闲的男人,沉吟片刻,便道:“主上前些日子身受重伤已是损了元气,为了平息叛乱她带伤上阵,近来又为朝政cāo劳,这种种原因致使玉体虚弱消瘦,实需安心调养才是。至于朝中锁事,本是臣等身为人臣的份内之事。” “如此就好。”久遥颔首微笑,“有国相与诸位大人辅佐,青州必然太平兴盛,主上也就能安心休养。” 徐史离座,郑重向久遥躬身行礼,“主上的安泰就是青州的安泰,烦请清徽君费心了。” “彼此彼此。”久遥起身。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对一笑,心照不宣。 “我便先告辞。”久遥转身。 徐史送出撷英阁,“清徽君慢走。”;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2 秋日的夜比之夏日要来得早,戌时还未到,天便全黑了。 秋夜凉爽,十分适于睡眠,青王宫里,需侍候的就那么两个人,是以侍从们各自干过活后,除了那些执夜的外,其他都早早熄灯睡下。 到了戌时末,英寿宫、凤影宫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无灯火,整座青王宫都沉入一片宁静中。 子夜,英寿宫的寝殿里,久遥自梦中醒来,看向窗外,月华似水。 他起身,安静地穿衣下床,没有惊动任何侍从,然后提过挂在床前的一盏宫灯,悄悄迈过殿外瞌睡的执夜宫女,走出了英寿宫。 一路上都寂静一片,巡夜的侍卫见着了他,虽有些惊讶他半夜不睡,但都只是恭敬行礼。经过含辰殿时,见无灯火,他便径往凤影宫去,扣了门,侍从见是他,忙退开行礼。 “主上何时回的?睡下了吗?”久遥问。 “亥时回的,已睡下了。”侍从答道。 “你们下去吧。”久遥吩咐。 “是。”侍从退下。 久遥放轻了脚步往寝殿走去,殿前的青鸟早已栖在梧桐树上入眠,殿内静无人声,只透着朦胧的灯光,他在门口立了片刻,便往右转身走去,悄无声息地迈过十丈之距,然后在一间厢房前站定,从临廊开启的窗口可以望见屋中并未点灯,只月华从对面的窗口照入,洒落一片朦胧的幽光,依稀可见床榻上抱膝坐着一道人影,仰着头静静地看着窗边的弯月。 久遥隔着窗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从前,他只知杜康是她忠心的侍卫,这么些年的陪伴,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杜康予她来说,与她的七个兄弟一般重要的存在,只是……自杜康死后,他才是知,杜康在她心中不只是忠仆、兄弟,他是风青冉留给她的,在她的心中他几乎等同着风青冉的存在。因为有杜康,她才感觉着她与风青冉与杜康,三人一体,没有分离,所以这才支撑着弑兄之后的她在那灭顶的罪孽里活了下来。 如今,杜康已死,死在她的眼前,她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死去,如同风青冉再一次死在她面前! 偏偏,那些人起兵叛乱,那些人刺杀她,那些人杀死了杜康,却还是打着风青冉的名号! 这是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想着,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推开了房门; 床榻上的人听得声响,顿时转头望来,朦胧的幽夜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满是期待与希望。那一瞬间,久遥几乎都想逃开,不忍让床榻上的人见着他,可他终归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然后床榻上的人看清了他,不过刹那,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便熄灭了,仿佛乌云蔽天,掩有所有的光亮,只剩满满的漆黑。 “你来干什么?”风独影收回目光。 “你何苦每夜不睡地坐在这里。”久遥提着灯走入房中,将灯挂在灯架上,走近床榻。 风独影没有答话,只是抱膝坐着,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她搁在膝旁的手,瘦骨嶙峋,苍白的皮肤在淡淡的月光下仿似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管格外清晰,以至手背猛地看去,入目的只是一片青蓝色,衬着那细瘦的手指,显得可怜又可怕。 久遥默默站了会儿,搬过一张矮凳,在床边坐下。 两人就这样坐着,也不说话,房中安安静静的。 许久后,房中忽然响起风独影的轻语声,如从幽谷荡来,带着沁骨的悲凉,“他是真的死了,否则无论受多重的伤,他便是爬也会爬回我身边的。” 久遥默默听着。 “明明都说好了,我和他同一条命,我活着他也活着,我死的时候他可以追来,那为什么我还没死他却抛下了我?”风独影自言自语着。 久遥依旧没有作声。 “人死了是不是不会有鬼魂?如果有,他怎么也该回来看我一次,那样我才能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才能狠狠地教训他,他竟然敢违命抛下我……”风独影紧紧地抱着双膝,头伏在膝上,只双目幽幽地望着窗口,仿佛在等待一个鬼魂的到来。 久遥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脸颊,“如果真有鬼魂,他又怎能忍心见你这般模样。” 静静伏着的人身子一抖。 “久罗亡族后,睡梦中我常常能见到兄长他们。”久遥的声音低柔,隐隐带着蛊惑,手轻轻地从上至下地梳理着她的头,“所以你若真的很想见他,不如好好睡一觉,也许梦中就能见到了。” “我不想梦中见到他,我想他回来见我,我想亲手打他,一掌一拳的可以打在他的身体上。”风独影喃喃着,可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头上轻抚着的手太过温柔舒服,她的眼皮渐渐阖上,“当初和你说的话是错的,鸟尽弓藏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杀戮之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带来杀戮带来灾难,好比久罗山、三石村……太平盛世里是不该容身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终不可闻,眼帘闭合,沉入无边黑暗中。 久遥心头一窒,然后温柔的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睡吧。”他的手缓缓从她发间收回,“希望你的梦中……唉,还是不要见到他,无梦的一觉到天亮。”静静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后苦笑一声,“好在这浅薄的‘眠梦术’还能施。”然后他起身抱起床榻上的人,稳稳地走出房间。 屋外,银光轻泻,夜凉如水。;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3 风独影这一觉睡得很长,梦中她躺在一片洁白柔软的硕大羽毛上,随着轻风,在天空里无拘无束地飘游着,追逐着那些忽如絮雪忽如棉花忽如骏马忽如虎狮的白云,远远的似乎还有百鸟翔飞云间,以至她能听到如凤鸣般的清越长啸。 “嗄!嗄!嗄!” 迷迷糊糊里,耳边清啸不止,她想这大约是青鸟在叫,肯定又是饿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喂它吧。 睁开眼的第一刹,强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不由闭上,再次睁开时,却是满目惊艳,无法言语。 一轮赤色玉盘自峰峦之间徐徐升起,绯色的绮云如同最华丽的绸缎铺展了整个天幕,洒下万丈霞光如同最鲜艳的胭脂为远近青峰翠树抹上一层淡淡华妆,无数的鸟雀在云霞里翩翔啼鸣,仿佛是一只只小精灵在飞舞歌唱,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壮美,又溢满安宁与欢乐。 刹时,惊艳之余更是惊异,她明明在宫中,却又如何欣赏到了这般壮丽的山顶日出,难道是在梦中? “你曾说看过最美的日出在苍茫山上,可我看到的最美的日出便在此地此时.” 怔忪之间,耳边响起轻轻细语,如同微风拂过,却令她自恍然中回神,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山上。回首,便见久遥那张在霞光映衬里更胜天人的面容,近得鼻息可闻,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在他怀中,而青鸟正立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她,几乎是反射xing地便想起身,可身后的臂膀却牢牢地抱着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她便也不再动。 “因为我可以抱你在怀,共守日出。”耳边的细语又轻轻传来,气息喷洒耳后颈脖,引起一种异样的灼热。 说过这句话后,久遥没有再出声,只是抱着风独影静静欣赏着天边升起的旭日。 清晨的风微带寒意,可一件厚厚的大裘将两人裹得密不透风,相依的身体暖暖的,远处红日飞升,云彩渐淡,金光初绽。 良久,风独影的声音忽然低低响起,“当年天下一统,我们八人齐心,坐拥江山,爬上天下第一高山上,痛饮狂歌一宵,然后便看着一轮红日破空而出,驱除天地间的阴暗与乌云,那时无比的开心与满足。”她仰首依在久遥怀中,目望天边赤云彩霞斗艳,满怀的苍凉,“如果可以,真希望八个人能在苍茫山顶再观一回日出; 。” 久遥默然,只是收紧了拥着她的双臂。 静了片刻,风独影喃喃道:“人想要的,往往是不可得的。”她仰着头,凤目空茫地望着上方,满天云彩在她眼中收已失尽颜色,暗淡如灰烬,“你其实不爱朝堂昭明殿,更爱那高山秀林烟霞水月,如今天下太平,你不如起程游历河山,我的凤痕剑就送你防身,有了它,无论天涯海角都可保你平安。” 久遥闻言心头一酸,低头偎着她的鬓角,紧紧抱住她。 骄傲不倔的凤凰,这一刻终是自九天zhui'luo,放弃了展翅云宵。 她或许是飞得太高太远所以太累了,又或许伤口太多太深所以太痛了,累得飞不动,痛得飞不起,此时此刻,她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与挣扎,静静地等待死亡。 胸膛里一阵冰锥火燎般的疼痛,以至久遥开口时声音暗哑,“阿影,人生诚然有许多可望而不可得的,那我们不如珍惜已经得到的。” 风独影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听到。 “就好比你,你得到了万千将士与他们的崇仰,你得到了青州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征战天下得到古往今来亦为罕见的功勋,你得到了威震天下的名声与荣耀……你还得到了七个相亲相爱的兄弟。” 久遥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在头顶响起,提到七个兄弟,风独影茫然的目光终起一丝涟漪,缓缓移回目光望向他,顿时陷入一片澄碧无垠的幽湖里,那缱绻的柔波是如此的令人沉溺。 “最重要的是……”久遥继续低声说着,“你从风青冉、东始修、杜康那里得到了生命,那是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的,是他们最珍视的。”那轻轻一语如一道清冷的涧流贯入心田,顿激得她神智一抖,眼眸是荡起一圈一圈微澜。 她的兄弟,她的哥哥,还有杜康,这些疼爱她守护她愿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她活下来人…… “而且……”久遥说话间头轻轻俯近,鼻息如微风洒落面颊,“你得到了我,我得到你,我们是这世上相依为命的fu'qi。”最后一字落下,他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温存而怜爱地舔着,细细地洒落柔情,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爱恋他的疼惜他的不舍…… 许久,当一吻终止,风独影已气息不稳,苍白的面颊上漾一抹微红,凤目里盈着一层朦胧水光,疑惑又迷茫地看着上方的久遥。 久遥忍不住再次低下头,这一回,唇却落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阿影,失去的我们不能再挽回,得不到的我们不能再奢望,所以我们就珍惜着你我现在拥有的。比如我珍惜你,我的妻子;你珍惜我,你的丈夫。即算这一生痛苦烦忧总不能断,但我们就这样相互扶持着,相互珍惜着,一路走下去好不好?” 那温柔深情的轻语就响在耳边,风独影禁不住心弦一颤,死寂的心湖蓦然荡起波纹。 “阿影,你不是总觉得欠着我吗,那么就用你的余生来补偿我吧。” 那一日清晨,山顶上最后轻轻的响起此语,附合的是青鸟一声长啸,清若凤鸣,响彻九宵。;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4 从山顶下来,风独影才知道睡梦中她被久遥带到了浅碧山,青鸟驮着两人飞到了别院,那里南宫秀早已领着两百侍卫抵达,同行抵达的还有叶莲舟、香仪及二十名内侍、宫女,本是空旷寂静的别院顿旺了人气,赵总管忙配合着南宫秀、叶莲舟指挥着众侍卫、内侍、宫女们安顿。 好在南宫秀等人是连夜赶至的,并没有惊动山中、山下的百姓,到了别院后,侍卫们亦只是守护在院墙之内,所以偶有上山路过的樵夫并没发现别院有什么异常,见到别院有人出入,也只当前些天回乡省亲的那位易先生又回来了。 若是以往,风独影见到如此劳师动众的,定然不喜,但自三石村的事发生后,她便不再反对侍卫、侍从跟随。下山时,久遥告之她,离宫前已与国相商量好,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实需要安心休养,所以朝中之事就暂由国相及诸大臣处理了。 山顶上久遥的那些话,风独影是否听进心里又听进了多少不得而知,只不过自那日起,两人便在这浅碧山里住下了。 别院虽是比不上王宫的典雅富丽,但当初建的时候依着山势而起,如螺旋似的盘旋于山腰上,别有一番天然姿态,远望去倒似是屹立了三层庄园,范围极大,若从下走到上,得大半天的工夫,原先园中仆从、守卫相加也有近百人。 每天除去睡觉,久遥都与风独影形影不离,陪着她在别院里走走看看。 走过长长的回廊,数数有多少柱子,上面又雕了多少只彩凤,穿过布满苔藓的林荫小道,看看沿途有多少株竹子,然后又去看他在别院里辟出的菜地,曾在围墙边稼接的桃树…… 要是逛到了花圃,看到花匠在修理花枝,宫女在剪菊插瓶,他就拉着风独影在一旁随便捡了个地方坐下,兴致勃勃地和和花匠聊着这花枝要如何剪,这病虫要如何除,深秋寒冬里要如何防冻……转头又和宫女们聊花朵要剪几寸几分,瓶里的水要放多少,隔多少天换一次水,花朵的颜色要如何搭配……尽管风独影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可久遥总有法子不让她走脱,回头又拉她和花匠一道修枝摘叶,和宫女一起剪枝插花,最后再抱一瓶菊花回房,如此下来便大半日消磨去了。 就这样拉着风独影在别院里转悠来转悠去的转了几天,让风独影没有时间安静独处,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思量朝中的事,或是去想那些不可挽回的伤心事。如此过得数日,别院也逛得差不多了,便不再转悠。有时拉她去书房一起看书,有时拉她坐在桥边为她吹笛,有时候则让风独影倚在桂花树下,他来画她……风独影近来身体失于调理又过于耗损,本就极为疲倦,如今又被久遥拉着过了些无所事事的日子,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松懈了,于是……往往是他看着书时,风独影趴在桌上睡觉,他吹着笛时,风独影枕着栏杆入眠,他画着画时,风独影干脆倚在软榻上做梦去了; 久遥看着却是满心欢心,只因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是不曾睡过,此刻她这样嗜睡正好可以补觉。每日里,他都亲自召来太医与厨师,让他们研究出一道又一道可口香美的药膳,以滋补风独影耗损过甚的身体。一开始,只是炖些补汤,每顿喝一碗,然后再进些清淡的膳食,风独影自然吃得不多,久遥倒也不逼她,只是隔着一个时辰,便又命厨房里做一份送来,又让她吃一点,一天吃上五、六顿,虽是顿顿都只能小半碗,可十来天后,风独影脸颊丰润了些,食量也有所增加,一顿已能用一碗饭了。久遥欣喜之余,便吩咐恢复正常的一日三餐,添加了些鱼肉之类的荦食,每日的补汤自然是不能少的。 如此在别院里就这样吃吃喝喝睡睡的,过得一个月后,风独影饮食正常,身体也完全康复,只是整个人都懒懒散散的,不爱说话,常常看着一处便发呆,甚至看着看着便又睡去了,套句俗话“睡了吃,吃了睡,猪一样”倒是合适,哪里还有半分精明强干的女王风范。 这一日,一大早,久遥便去唤风独影起床,看着叶莲舟服侍她穿戴好,便拉着她去用膳,用罢膳后,他即从香仪手中接过一个包袱,然后就拉着风独影出了别院。 “你要拉我去哪里?”这还是风独影住到别院后第一次出门,举目望去,可眺望远处的山峰、山下的城廓村庄。 “带你去风花雪月啊。”久遥回头一笑。 别院门口,叶莲舟看着走远了的两人,问南宫秀:“你还不领人跟着?” 南宫秀眯着一双月牙眼,“小两口甜甜密密的,怎么好跟。”他抬头望去,一只青碧大鸟正飞在蓝空上,“跟着那只大鸟就好了。” 任久遥拉着在山里穿梭,一会儿过小溪,一会儿穿树林,一会儿又是爬小坡,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久遥忽然停步,回头跟她道:“闭上眼睛。” 风独影挑了挑眉,也懒得问,顺从地闭上眼睛,手便被久遥牵起,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过了会儿久遥停下了,轻声道:“不要睁眼,你听。” 她便闭着眼睛,凝神去听。 安静的山里,先是一阵“沙沙”声起,仿佛是风过树林,无数枝叶随风摇曳,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声起,似乎是许多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枝头,飘飘扬扬地在风中舞动,又随风而落……沙沙哗哗的,如同浅潮般一波连一波。 “这就是风的声音。”耳边久遥轻声道,“现在你缓缓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闻言,她屏息一下,然后再缓缓地深深地吸一口气,风从鼻端吹过,送入一阵木叶清香,还夹着淡淡泥土的气息,又似乎携了些花香,还有鸟兽的气味……似乎许许多的气息味道相杂,却全在那缕风中。 “这是风的气味。”久遥又轻轻道,同时拉起她的手,“现在你张开手掌。” 她依言张开了手掌,风从掌上擦过,从指间穿过,轻而柔,又带着凉爽之意,分外的舒服,她唇边不由微微勾起,也在这时,她感觉掌心上轻飘飘地落下一物。 “这是风的感觉。”久遥握着她的手,“现在你睁开眼睛。” 风独影睁开双目,不过一眼,便如被刺痛了般闭上了眼睛; “阿影。”久遥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方才已听过、已闻过,这里没有血,更没有死人。” 风独影并没有睁眼,冷着声道:“你我又何必看这些,我不喜欢。” “阿影,这与你不喜欢的完全是两样东西。”久遥的嘴唇紧贴在风独影耳边上,以至那声音如此的响又如此的暖,“这是世间最美丽的一种颜色,凤凰便是一次又一次自这种火红的烈焰中重生。阿影,世人赞你为‘凤凰’,你岂能有负这名号,无论多少次,无论多么痛苦,你都可自这烈火中脱胎换骨,重新站起来,走出来。” 最后一句入耳,风独影禁不住全身一震,就仿佛沉溺黑潭许久的人,蓦然头顶上被敲开了一道缝,射入大片明光,以至她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缓缓睁开了眼睛。 再次入目,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前边是一片枫树林,此刻挂满丹枫,一眼看过去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绯红,秋风吹过,枫树沙沙地摇,枫叶哗哗地舞,如同摇曳起伏的火海,还有许许多多随风飘飞,就如点片片焰火在空中绽放,然后蹁跹而下,如此的明艳夺目,如此的炫丽慑人。 “这是风的模样。”久遥指着那随风起伏的红色火海,“风可以听,可以闻,可以摸,也可以看。”他举着风独影的手,“而风过之后,它会带走一些东西,也会留下一些东西。” 风独影摊开的手掌心里,卧着一片火红的枫叶。 风过后会带走一些,会留下一些,那么此刻从她身畔轻掠而过的秋风,又从她身上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走了这么久,累了吧,来我们坐下看。”久遥拉着风独影就坐在铺满了红叶的地上,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两个纸包,却是一包白果桂花糕,一包金丝酥,“尝尝这个,是香仪学着做的,看味道如何。”他拈一块桂花糕送到风独影面前。 风独影接过桂花糕,左手拈着那片枫叶,眼睛看着那一片枫林,一直没有说话,但面上神情已渐渐放松,褪去了近来那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懒散漠然之态。 久遥看到她如此神色,心头顿安,微笑着拈起一块糕点静静品尝。 凉爽的秋风轻轻吹拂着,自枫林里穿梭,拂过两人衣鬓,偶有红叶随风而来,飘落两人的肩头衣上,有时风吹得急,便会簌簌落下一阵丹叶,仿如红雨,煞是好看。而红雨中的两人,倚背而坐,手中拈着糕点,淡看风吹叶飞,显得如此的悠然从容。 这一刻,山林中风起叶随,沙沙哗哗地仿佛奏着一曲潇洒的山乐,可除此之外却再无声响,又显得如此的静谧,静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久罗山以来,自三石村之后,两人第一次拥有如此平和宁静的心境。 就这样静静依着,就这样静静看着,忘然了身外世事,忘却了山外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遥才是拉风独影起身,“走了,我们再去看花。”;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5 看过如此美丽的枫林,风独影倒有些期待他说的花。 两人继续往山上爬去,山路有些陡峭,好在两人都不是弱不禁风之人,一路走来倒不觉得累,沿途还碰上五只野兔、十只野鸡、一只狐狸、两只鹿……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斜凸,久遥老马识途般领着风独影转过去,又穿过一道狭谷,顿时眼前瞎然开朗,一眼望去,风独影禁不住“啊!”的惊叹一声。 眼前是一座山谷,四面山壁上爬满着绿色的藤蔓,然后从那翠绿之上绽开着朵朵红色的凌霄花,举首望去仿如红云赤霞环飞半空。正前方的山壁上,挂着一道尺余宽的瀑布,如银练般自高高的峭壁上飞落,玉溅珠落般美妙; 。瀑布之下是一条大约四尺宽的小河,清澈的河水潺潺而过,河的两旁长着淡huáng'sè的野菊花,丛丛簇簇,无以计数的开满在河岸上,随着微微山风摆动,就仿佛是两条金色的光带在地上飘舞,满目奢华的明丽。还有淡淡的云雾在山壁、藤蔓、野花之上缭绕,为眼前一切更添缥缈之气,空濛如仙境,清净如桃源。 “这花谷漂亮吧?”久遥笑吟吟地牵着她往谷中走去。 “原来人间还有这等美景。”风独影喃喃,依然处于惊艳中,呆呆地任他牵着走。 久遥看她那模样,也是满心喜悦,牵她走到小河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然后静静陪着,任她看去。 山风吹拂里,除了带来清新的花香外,还夹带着淡淡水雾,洒落脸颊上凉凉的,让人更是神清气爽。 坐在河边,脚下便是金阳般美丽的野菊丛,抬头便是红云飞绕似的凌霄花,瀑布哗哗的飞落,如同奏着清越的曲乐,风独影纵是如何的灰心黯然,看得如此美景,亦不由得心畅神怡。 “这时候正是花谷最美的时候,再过些日子,到了寒冬,这些花便全谢了、枯了。”久遥轻声道。 “谢了真可惜。”风独影忍不住答话。 久遥凝眸看着她,道:“谢了并没什么可惜的。” 风独影一愣,转头看他。 “我一直觉得,一朵花与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久遥目光落向河边的花丛,“人一世,花一春,时间或有长短,可生命都是一样的。” 风独影眉尖微动,露出思索的神色。 “人有生老病死,花亦有枯荣,人一生要历尽磨难沧桑,花一生则历经风吹雨打。有许多的人,许多的花,都在那些磨难中、风雨中半途夭折了,历过千锤百炼后活着的,实属不易,亦是幸运,所以不该念念不忘那些磨难与风雨,不该执着于半途所失去的。无论是人,还是花,都该珍惜着今日的雨露阳光,才能如眼前这般,开得明媚灿烂,活得潇洒快活。”久遥说着,移眸看着风独影,目光如红色的凌霄花那样热情温暖,又似金色的野菊花那样明丽和煦。 在久遥的目光下,风独影有片刻的失神,然后脑中蓦然浮现一句话,“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 她失神之中并没有想到自己已然顺着记忆念出来了,而久遥听着,想起当年当日的情景,顿时百感交集,“原来你还记得那句话。” 风独影轻轻点头,“当日帝都效外听这句说,我便在想说话的人是谁,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久遥说着这句曾经说过的话,如同心底幽幽叹出一声绵长的叹息,带着莫名的复杂情感。 当年那话是为了安慰那些无家无亲的流浪人,可如今,倒活生生的好似是为他们自己说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或许都是想起了过往那些已死去的人,那些难以割舍却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花谷里静悄悄的,却并不寂寥苍凉,碧空白云,金阳洒落,花颜明媚,只是一片融融的暖,一片清清的香,一片谧谧的宁。 也不知过去多久,久遥率先打破安静,“到午膳的时候了,你身子才康复不久,经不得饿。” 从包袱里,将蛋饼、包子、炸鱼、肉干等干粮一包一包取出,还提了个小巧的银壶,里面装满了香气四溢的美酒,最后还有两个小玉杯。 两人坐在大石上,用着干粮,就着美酒,赏着鲜花似锦流水如带的美景,颇为惬意。 其间,风独影忽然道:“这让我想起当日在东溟海边过的中秋。” 久遥闻言轻笑,“那时候也是我们两个,对一轮明月,品一壶清茶,哦,还有本公子为你吹笛。”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竹笛,“看我今日再为你吹奏一曲。” “嗯。”风独影一手支颐一手端杯,凤目里眸光似水,盈盈流转。 久遥横笛于唇,顿时一串清亮的笛音响起,便仿佛这花谷之中又添了一道银瀑,自高崖飞下,玉溅珠落般动听。 笛曲清扬里,风独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偶尔品一品美酒,静静地聆听着,听风送来的窃窃花语,听风送来的潺潺水声,听风送来的泠泠笛音……此情此境,令人生出一种现世安宁,岁月静好之感,仿佛人的一生便可如此安乐过去,是如斯的美好。 或许笛音太美妙,或许花谷太美丽,又或此等安宁静好太让人沉醉,当一曲终了时,风独影依旧闭着眼睛,似乎不愿自那美好中醒来。等她终于睁眼时,却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完美无瑕的俊脸,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一暖,有气鼻吹拂在脸颊上,带着美酒的醇香,她没有动,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唇畔先是在她的唇上斯磨着,然后能感觉舌尖在舔吻着,缠绵的如同勾画着她的唇线,令她不由自主地开启唇畔,于是那舌尖立时探入口中,轻巧的如同试探般滑过齿间,顿时颈后一股酥麻传来,瞬间便传遍全身,她不由轻吟一声,便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那舌尖也一改轻柔,如同长龙盘入占领疆土般的霸道,如同狂风扫过强行掠夺一切般的急切,以至于她瞬间便有一种要被吞噬的感觉,却又无力阻拦抵挡,只能气息不稳地任他拥着吻着…… 昏昏沉沉里,她忽然回想起此生与男子的亲近。 兄弟间的拥抱应该不算吧?战场上受伤时与将士们勾肩搭背相互搀扶也不算吧?那十二岁那年,木槿花树下四哥睡着了,她替他拾脸上的落花时偷偷亲了他的脸,算不算?或者十三岁那年,四哥去闵州前,蔷薇架前月圆花好,四哥摘一朵蔷薇插在她的鬓角说回来要送她信物,说完后飞快地亲了她的嘴一下,算不算? 可是……那所有的都算上,也不能和此刻的相比。 再后来,她仅余的神智也飞远了,脑中一片空白,身子软软的又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 许久后,久遥才是放开了她,沙哑着声音道:“我们得去看雪了,不然就要错过时辰了。” “喔。”风独影呆呆的还没能回神。;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6 出了花谷,久遥领着风独影往东走去,顺着山道往下,一路上穿林跨涧,中途还经过一段紧邻峭壁的羊肠小道,颇为凶险,可两人却走得安稳放松,久遥牵着风独影的手没有放开过,风独影也任他牵着没有挣开过。 时光流逝,等到两人走出山林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如锦似火。 “看那边。”久遥指前左前方道。 风独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边长满了大片的蒲公英,团团簇族,如同白雪铺满山野。 “这样看去,还真像雪。”她淡淡笑道。 “还不止这样。”久遥神秘地笑笑,拉着她绕过那片蒲公英。 绕过去后,下面是一片颇为平坦的坡地,这时节里黄黄绿绿的野草中点缀些白的黄的野花。 “来,我们在这里坐下。”久遥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毡毯铺在草地上,然后拉着风独影并肩坐下,“等一下就可以看了; 。” 风独影今日已被久遥的“风、花”惊喜到了,所以这会也有些好奇地问道:“可以看什么?” 久遥但笑不语,只是侧耳倾听。 风独影见他那样,便也不问了,学着他的样子去听。她功力深厚,比之久遥能听到更远更轻的声音,过得片刻,她便听到“呜呜呜”的呼啸声,她知道是起风了,正自那边山谷吹来,很快便会吹到这里。 “来了。”久遥轻声道,“抬头。” 风独影听他的话,抬起了头。 随着“呜呜呜”声越发的大,一阵大风刮送而至,然后便看到无数蒲公英自山坡上飞起,洁白如绒,随风飞上半空,有的顺着风力飞得更高更远,有的却飘飘荡荡的下坠,漫天铺洒如同絮雪飞舞。而天空上,暮云飘游,晚霞缱绻,仿佛赤绸横陈,胭脂浓抹,衬着雪白飘飞的蒲公英,那等景色是如此的奇异又奇妙,以至于风独影忍不住发出惊叹。 “这样看着可真漂亮,便是真的下雪也比不上此刻。” “每到傍晚,上面的山谷里便会起大风,然后吹起这些蒲公英。”久遥望着那些飘飞于晚霞里的蒲公英雪,声音极是轻,似乎怕声大了便要惊飞了它们,“这一年来住在别院,无所事事时便常到山里走走,发现了这些,那时候就想让你也看看。” 风独影闻言,心头一动,侧首看向他。 她半生征战cāo忙国事,何曾有过闲时闲情赏过如此风景,却总是眼前这个人,跟她说一些别人不曾说过的话,带她做一些不曾做过的事情,领她看一些不同的风景。想起帝都里的那些年,想起东溟海边的数日,想起过去的这两年……曾经不以为然的,可此时此刻,却蓦然懂得了,只有情深如他,才会时时惦记着她,才会为她做尽所有。 大东于他有灭族之仇,可在青州危难之际他依然挺身而出,如今为着她,更是费尽思量,只想为她分忧,只盼她能开颜。 到底该是何等洒脱的胸怀,才能放下那些血海深仇? 到底该是何等宽广的胸怀,才能放入那些深情厚意? 一时间,心头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又是悲伤,又是欢喜,那样的复杂,以至她目中禁不住有雾气氤氲。 “久遥,这世间怎会有一个如此的你?你又为何待我这般的好?”她喃喃着,伸手抚上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指尖冰凉而轻颤。 入耳的刹那,久遥禁不住全身一颤,这么多年来,何曾自风独影口中听过这样饱含情意的话语,胸膛里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以至那刻他耳中尽是自己有若鼓鸣的心跳声。 他转过头,抬手握住她抚在脸上的手,彼此的手都有些发颤,仿佛此时彼此颤动的心。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眼中看清神情,想知道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终于……他看清了,那双凤目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他,流波盈转里明明白白的蕴着情意。 “阿影……”他激动得以至除了叫唤她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就像拔涉了千山万水历尽了风雨沧桑,终于在高高的悬崖之巅摘取了那朵他渴望了千万年的花儿。一路艰程,尽管满身伤痕疲累,可在那刻,他一直空落落的胸膛忽然变得温暖充实,一股甜蜜的清流自心田涌出,缓缓流溢,瞬间便流遍四肢百胲,抹去了那些风霜刻下的伤口,扫去那些风雨积累的疲惫,他身心只余欢喜与满足。 许久,他摩挲着她贴在他脸颊上的手,喃喃诉说着,“阿影,当年在帝都第一眼看到你后,我便常常生出痴念,想着人若能有生生世世就好。可轮回之事太过虚无缥缈,便是真有,你的来生可能早已许了别人。” 风独影脑中闪过一道人影,但也只是刹那,此刻的她,眼中心中只有面前的人。 “久罗的仇与痛我一生也不能忘,可又能如何呢?去杀了你的兄弟报仇?还是招兵买马灭了这大东王朝以泄愤恨?杀了他们,我的亲人、族人也不能回来,我更不能以一己私心而令天下百姓遭受那家破人亡的悲苦。” 久遥侧首偎着她的手,眉间淡淡一抹忧伤,像一个伤口痛了的孩子寻求一点抚慰。风独影顿时心头一片柔软,手指顺着他的长眉轻轻划着,似乎划一下便能抹去一点伤痛。 “所以,那些仇与恨、悲与痛,无论有多重,我都埋起来。或许终有一日,族人的亡魂能理解,他们能安眠于地下。”久遥抬眸看着她,眼睛如夜海一般深广而宁静,“而我……或许是缘份,或许是老天怜我,成全了我此生的痴念,让你我结成fu'qi。阿影,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生生世世,我能肯定的是我和你有今生,也可能唯有今生,我又怎能糟踏了今生。” 风独影心弦一颤,如有一只手在轻轻拔动着,起先纷纷乱乱的不知奏着什么,可看着久遥清明的眼睛,那些纷乱便如云雾在旭阳的辉射下尽数散去,只余清幽宁静的心曲随着心跳不疾不徐地奏着。 “阿影,人生短短数十年而已,我怎能将之用来仇恨悲伤,我盼了许多年才盼到与你结发为fu'qi,我怎舍得余生与你陌路。”久遥抬起头,深深地看着风独影,眼睛如天边碧湖净无尘埃,“阿影,久罗只余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我们今生做一对恩爱fu'qi,我们快快活活的过这一生好不好?” 久遥说完了便静静地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这一刻,天地静谧,如亘古之初。 许久,她伸出左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目光也看着他的胸口,声音轻柔得像风中飘飞的蒲公英,“这里一定如天一般宽广无垠。”她抬头,深深地看着他,那双从来冷峻威严的凤目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柔波与情意,以至那一刻,她美如天湖边临风低头的青莲,“久遥,我答应你,我们做一对恩爱fu'qi,白首偕老,不离不弃。”过往的无论有多少懊悔与痛苦,都已无法挽回,她此生再不能负眼前的人,这个待她情深如海的人。 “阿影!”久遥轻轻呢喃一声,抑不住心头的震动与狂喜,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风独影伸手,然后缓缓落在他的背上,紧紧地回抱着他。 这一刻,天地俱寂,万物俱无,只余他们静静相依。;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7 风吹过后,蒲公英雪自然也就落尽了。 “只这么片刻就没了。”风独影颇有些依依不舍的。 “你喜欢看,也不是没有法子。”久遥微微一笑,然后取出袖中竹笛吹了两声,片刻,空中“嗄!”的传来长鸣,便见青鸟翩翔而来。 “它什么时候跟来的?”这一天里,风独影不曾见青鸟现身,一直以为留在别院里。 “它一直跟着呢。”久遥道,抬手拍拍青鸟的脑袋,指着山坡上道,“去,到上面扇几下。” “嗄!”青鸟扑腾飞上半空,然后落在了山坡上,伸展了大翅膀,“哗!哗!哗!”的使劲扇着,顿时便有狂风大起,将那些蒲公英再次吹起,飘飘扬扬飞上半空,再扬扬洒洒如雪飞落。 风独影看着再次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不由展颜微笑; 而山坡上,青鸟看着被它扇得满天飞的蒲公英,大约也觉得很好玩,又使劲地连连扇着,等到头顶那片天空上飘飞着密密麻麻的蒲公英时,它便自个儿扑腾着飞到了半空上,然后又展开翅膀扇去,扇得这儿一团,那儿一片,有得飞得高了,它便追着飞去,似乎是想把那些飞得高的扇下来,可翅膀扇去,轻飘飘的蒲公英飞得更是高了,于是青鸟“嗄!嗄!”的一边大声鸣叫一边继续追去,不给扇下来就不肯罢休。 下方,风独影看着青鸟那幼稚的举动,忍不住轻笑出声,倒是不在意那些飘扬着蒲公英了,反是去看青鸟如何的与那些雪花似的蒲公英相斗了。 正看得有趣时,忽觉得颈后一股凉气吹来,不由回首,久遥捧着大捧的蒲公英站在她身后,见她转身,狡黠一笑,两手一挥,顿时那些蒲公英便自风独影头顶洒落,一边还感叹着:“唉呀,果然如我所料,像雪仙女一般美丽。” “别弄。”风独影赶忙躲避,顺带扬着袖子去扫开那些蒲公英,有些给扫开了,有的却扫回飞向了久遥。 久遥倒不躲,只是弯腰自草地上又捧起一捧,然后向着风独影洒去,“有一年冬,下着雪,我看到你站在宫门前的一树红梅下,细碎的雪花飘下,落在你的鬓发上,可你毫无所觉地静静站着,目光望着宫门内。” 听着久遥的话,风独影倒真是不动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久遥没有答,只看着蒲公英如细雪飞洒里的风独影,继续道:“那时候,我就远远看着你,觉得像幅画似的,是那画里的梅花仙,想着回去便要画下来,可没一会儿,丰太宰便自宫内走出,然后你们并肩行去,我后来也就画不出来了。” 风独影心头一涩,没有说话,静立看着他。 久遥没有再洒蒲公英,可半空上依然有蒲公英飘落,许多的落在草地上,也有些落在风独影的头上衣上,暮色里她白衣胜雪,冰姿玉貌,比之不食人间烟火的瑶台仙女更添一份清绮静寒之风华,以至他看着看着,禁不住意动神迷,喃喃着:“这时候我能画了,却不想画了,这等绝世美人图还是我一人欣赏就好了。” 这话里既表达了深切情意,又赞美了心爱之人的稀世容貌,风独影岂有听不明白的,她本不是扭捏易羞的寻常女子,也不是没从别人那听过这些夸赞,只是此刻从久遥口中说出的却令她生出不一样的感觉,心头别有一番甜意,神色里却不肯表露,下巴一扬,道:“说到美人图,我眼前倒也有一幅,回头叫宫里的画师按我所述画出来,定然要比历朝所有的美人都要美上三分,而且定还是所有的美人中最年少的一个。” 这话一出,连刺中久遥三殿下的容颜及酒窝这两处心病,饶是他胸怀宽广,也忍不住懊脑跳脚,几步跨过去一把把人抱了,“哼!叫你乱说话,看我不咬你。” 风独影忙转头躲去,可人被抱住又能躲到哪去,很快便觉得耳朵上被咬了一口,顿时一股酥麻的感觉传来,忙叫道,“你要是饿了就咬干粮去,我又不能吃。” 话音才落,久遥便笑了,一边笑一边道:“谁说你不能吃,我这会饿了正要拿你充饥。” 说着便在她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落在鼻头上,又是一口,风独影觉得又是痒又是麻的,想发笑,又想叫他别咬了,可话还没出,那啃咬便落在了嘴唇上,细细绵绵的,啃得她身子一颤,抬脚便要躲开,可人被楼住动不了,于是失衡之下身体倾斜着便要摔倒了,久遥抱着她顺势倒在毡毯上,然后一手搂着她,一手撑起上身,俯视着她,那目光如春水般蕴满柔情,又仿佛融着赤红的晚霞般灼热;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觉得如置身水中绵软无力,又如置身火中臊热难禁,想抬手推开他,却见久遥缓缓趋近,那吻便落在她的眉心,如蜻蜒点水似的,然后眼睛、鼻子、脸颊一路吻下,最后又落回了唇上,却不是蜻蜒点水的轻柔,而是热切激狂,只觉得吻的不只是她的嘴唇,而是吻到她胸膛里的心,吻到了心灵深处的魂,直吻得她要喘不过气来时才分开。 此刻的风独影,气息微促,唇若红樱,乌发散乱如墨云迤逦,玉颜布满赤云,凤目里流波轻漾,这哪里是那个高傲端凝的大将军,分明娇媚明艳若三月桃花,春风缱绻里万千风情渗骨,直看得久遥心醉魂迷。 “阿影。” 这一声轻唤,如自心底幽幽传来,带着迫切的渴望,他终于是忍不住再次低下头,这一回的亲吻却是狂风暴雨般,肆掠而下,吻过圆润的下颔,吻过纤长的玉颈……左手拥住娇躯,右手拔开衣襟,让亲吻更为方便,肩头、锁骨……一路而下,手亦不闲着,解开了衣带,扯去了腰带,探入了衣里,抚上了那细滑如软玉的肌肤。 “久遥……”风独影轻吟,伸手想要推拒,可落在他的肩上,即算隔着衣裳,她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激动与渴望,如岩浆般滚烫炙人,稍是犹疑中,衣裳便一件一件给解开了,等到发觉时,为时已晚,那落在身体上的亲吻让她无法拒绝,那抚摸着身体的手掌让她全然无力…… 成婚虽已两年有余,这却是两人的第一次亲热。 衣裳尽褪时,久遥抚着身下的娇躯,心头欣喜甜蜜之余,却又有些酸楚难禁。帝都的第一眼起,他对她情根深种,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总离他那么的遥远,何曾想到有一日能拥她入怀,能如此亲近亲密。骄傲倔强的凤凰终于是属于他了,他终于能完完全全的拥有这个女人了!想至此,他胸膛里便涌出一股无以言说的激动、狂喜,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冲入她的体内,听得她一声痛哼,才蓦然醒神,顿时止住,万分怜爱地看着她。 “阿影,我……我……”无法说清心头的感觉,他只能吻着她,一遍一遍地吻着她,诉说着他的爱恋与欢喜。 风独影咬着嘴唇,这点痛楚与以往所受的伤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只是很不适应这种感觉,一种很柔弱很无能的感觉,这是她最讨厌的。可是……抬头看着身上的男子,他的脸上混合着愉悦、压抑、担忧、紧张、渴望等等情绪,额头上沁着汗珠,眉头锁得紧紧的,可这都不能有损他俊美若神灵的面容,他**的身子那样的健壮宽阔,他俯在她身上似乎是想保护她,又似乎是想将她全部纳入他的体内占为己有。她的武功胜他千百倍,可此时此时,却似乎是他强过她千百倍,一念至此,她竟然并不害怕他,也没有生出不安,于是她伸手揽下他的头,亲吻他的眉心,他的嘴唇。 “阿影!阿影!”至此,他再也无所顾忌,尽情索取。这是他心爱的女子,这是他白首偕老的妻子,他向她索取着身心,索取着欢爱。而她承受着他给予的痛楚,也承受着他给予的欢愉。 苍天为幔,大地为榻,他与她身心合一,从此恩爱不离。; ------------ 十七章 、一梦巫山长8 晚霞敛尽,新月初升。 久遥拥着风独影躺在草地上,满心的愉悦,无以言说的满足,“阿影。” “嗯。”风独影懒懒应一声。 “阿影。”久遥又低低唤一声。 “干么?”风独影侧过身背对着他。 久遥便如连体婴似地侧转身再次抱住她,轻轻地柔柔地唤着,“阿影。” 这回风独影没应了,只是抬手握着久遥的手。 “阿影。”久遥停不了,只想一直唤着,以确认她就在身边,他确实得到了她,看着月色里莹润如玉的耳垂,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别闹了,让我睡一会。”风独影闭上眼喃喃道。 “好吧。”久遥低低笑着。 刚才一番yun'yu极尽缠绵,想是累着她了,他起身将丢在一旁的包袱捡来,取出大裘盖在风独影身上,然后自己躺回去搂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风独影很快便睡着了,睡得极是香甜,只是后来迷迷糊糊里感觉身子一轻,才是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便见着久遥,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久遥抱起了,正往前边走去。 “你要干么?”她打了个哈欠,侧首倚着久遥的肩膀。 “‘风花雪月’还差了‘月’呀。”久遥稳稳抱着她,“我带你去赏月。” 风独影抬头,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弯月如钩,正挥洒着薄薄银辉,“在这也可以赏,你还要去哪?” “我们要赏的不是天上的月。”久遥道。 “难道地上还有月不在。”风独影不以为然。 说话间久遥已走到了目的地,他席地坐下,依旧抱着风独影在怀,然后指着下方道:“你看那里。” 风独影顺着他所指的主向低头望去,好半天后,才感叹道:“和你一起,大约这天下所有良辰美景都不会错过了。” 他们所在的是一块悬出的巨石,下方谷地里却是一梯一梯连绵而下的水洼,清澈的水面上,此刻倒映着天上新月,一眼望去,仿佛满地都落着一弯一弯的月牙,夜风拂过,清波荡漾,那月牙儿也一晃一晃地闪烁着,如同浮了一地的银光。 “那是。”久遥颇为自得的点头,“以后我再带去你看乌云江边的落日,去看褐红色山石堆砌而成形如落花的落英山,还有千雪谷里若白雪铺满山谷的雪兰花,碧涯海里的五颜六色的彩鱼群……唉,太多了,数不清,以后看到了你就知道这天下有多美了。” 风独影听他讲着那些天下美景,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久遥也反应过来,这天下美景虽多,可身为青州之王的她又怎可能抛下国事而与他走遍四海踏遍烟霞。一时间也没有说话了,两人就静静相拥,看着下方银华闪烁的月牙。 许久,久遥再次轻声启口,“阿影,等我们老了,我们再也做不了什么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遍天下美景好不好?” 风独影侧首默默看着他,片刻,她轻轻颔首,“好,等我们老了时,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阿影。”久遥抱紧了她。这个约定,他们都真心实意,只是离实现的那一天却有些遥远,但仅管如此,他心头已欢喜无限。 相依了会儿,风独影忽然道:“这美景确实很美,却不能填饱肚子,略有遗憾。” “哈哈……”久遥闻言轻笑,“我都忘了还没用晚膳呢,包袱里应该还有干粮,我去找找。”他放开风独影起身,可刚站了起来却忽然顿住,俯近风独影耳边轻声道,“阿影,你其实说错了,我这会儿心满意足,一点也不饿。” 听了这话,风独影一开始没啥反应,等到回味过来,饶是少有女儿态的她也禁不住面皮发烧,一巴掌拍开了他,“再胡言乱语,孤割了你的舌头!” 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然后都笑出声来; 那个骄傲无伦冷峻凛然的风独影终于是回来了。 “嘎!”蓦地传来一声鸣叫,青鸟自山坡上飞来,嘴上叨着一个竹篮,飞到两人跟前,将竹篮放下,又扑腾着翅膀“嗄!嗄!”两声,似乎是招呼着两人。 久遥一笑,看了看风独影,然后提过了竹篮,青鸟任务完成,又飞回山坡去吃为它准备的鲜肉了。 久遥打开竹篮,顿时一种香气扑鼻而来,篮里是一只烤得金黄的山鸡,旁边一柄小刀,两双筷子,一小瓶酒,再加几张加热了的蛋饼。 “定是南宫准备的。”风独影淡淡道。 说着她伸手去取刀,不想久遥却一挡,“我来。”他取过竹篮里的短刀和筷子,将烤鸡切成一块一块,然后拾了筷子挟了一块递到风独影面前,笑眯眯地道,“夫人,为夫伺候你用膳。” 风独影看着近在唇边的肉块,又看看殷切望着她的久遥,眉头跳了跳,万般无奈的张口接了,然后直接去抢了他手中的筷子,“我自己来。” 久遥自然是避不开的,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看着她,“举案齐眉也不让人做。” 风独影白他一眼,不说话。 久遥却又笑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阿影,要是我老得动不了时,你肯不肯喂我?” 风独影闻言本想说“自有侍者会喂”,可看着久遥的眼睛,她顿了片刻,才轻声道:“若那天我还能动,自然……”虽则这种话凤王殿下从没说过也不习惯说,可到底还是将话说完了,“自然……是喂的。” 久遥顿时眼睛一亮,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阿影,要是你不能动了就我来喂你,要是我们都不能动了,就让我们的儿女来喂我们,你说这样好不好?” 风独影只觉得一股热力从他握着的手传来,一路漫延至胸口,令得一颗心又暖又软,嘴里却道:“真是怪人,我们这会能吃能跑的,你怎就想到那么久远后的事了。” “因为……”久遥偎近在她脸上轻轻的吻了下,然后赶在风独影羞脑拍人之前退开,笑吟吟地接着道,“我想和你一起活到一百岁啊。” 意外的是风独影并未恼怒,只是侧首看着他,凤目明澈,却透着异于寻常的深沉宁静。 “阿影,以前我一直觉得人之生老病死本是常事,人生百年已是太长,可如今,我却觉得百年太短,只希望能无病无祸,只想着这一生能长长久久至天荒地老。”久遥轻声说道,同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风独影心头一震,看着久遥,静静不语,然后慢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许久后,两人的手才是放开。 “吃东西吧,不然要冷了。” “嗯。” 一时两人安静的用了晚膳,用完膳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那小瓶酒,抬头赏着天上地上的弯月,夜渐渐深了,人亦渐渐困了; “嗄!嗄!”青鸟蓦地又从山破上飞下来,冲两人一边鸣叫一边盘旋一圈,然后又往山坡飞去,那模样倒像是叫两人跟随它去。 久遥笑笑,拉起风独影,两人往山坡走,到了破上,便发现一块平坦的坡地上扎了个帐逢,微开的帐帘里透出淡淡灯光。 “看来又是南宫侍卫安排好了。”久遥笑笑。 风独影则是直接走入帐逢里,虽比不上往常行军的营帐大,但也还有数尺方圆,左侧里面铺了地铺,前边放了一张小几,上面点着烛火,置着茶具,右侧放着一个大的浴桶,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水,旁边的木架上还放着干净的衣裳。 “亏他想得周到。”久遥赞道。 这一天虽是看了许多美景,却也是走得两人甚是劳累,一身的灰尘汗水,此刻风独影最渴望的便是眼前的浴桶,她自幼至成年都是混于男儿群中,本xing又不是扭捏之人,何况与久遥已成fu'qi,所以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脱了衣衫便跨入了浴桶里。 久遥走了过去,拾起浴巾为她擦背,看着她身上的伤疤,大约是用药得当,浅的疤痕已不大明显,再过些时日便能消了,只是肩头上被箭伤洞穿的伤疤显然是不会消的,他摸着那道伤疤,心头发疼。 风独影看他流连于伤疤上,淡淡道:“都好了,不用在意。往日还受过比这更重的伤,都挺过来了,只是兄长们一直念叨着女孩子身上留疤不好看,于是四哥有事没事的老拿本医书琢磨,就为了配出淡化疤痕的良药,所以我受伤次数虽多,可伤疤也就留下三道,那些浅的早消了。” 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久遥没有作声,只是轻轻抚摸着她身上的那些疤痕。确如她所说,显眼的也只肩上新添的箭伤,以及小腿上长枪刺过后留下一道拳头大小的疤、左腰侧上一道刀伤留下的约莫三寸长的伤疤,其余的也只是些淡色的印子,不去细瞧都不会发现。只是那枪疤与刀疤用了良药却依旧能如此强悍鲜明地留到今日,可想而知当年的伤口是何等的深。想至此,眼前顿浮现她陷身血色满天尸骨如山刀箭纷飞的战场上的画面,刹时一阵心悸,手便有些抖。 忽然手上一暖,却是风独影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背,轻轻的一握,隐带安抚之意。一时他胸口热流激荡,手自伤疤上移开,展开双臂,拥抱住她,俯首相依,眼眶里一阵阵发烫。怀中的女子到底经历过多少欲血厮杀,到底多少次死里逃生,他已无法知道,也害怕知道,只是此时此刻,他心怀感激,感谢苍天让她活着,才得以让他们相遇相亲,从此以后相依相伴。 抱了片刻,风独影低声道:“水要冷了。” 久遥才是放开她,“你今日累了,我给你按摩放松一下。” “嗯。”风独影轻轻应首,然后闭上眼睛趴在浴桶边沿,任身后的双手在身上不轻不重地抚按着,舒解一身的疲劳。 久遥修长有力的手指自风独影的头部、肩颈一路按下,指尖下温如软玉的肌肤令他留连忘返,于是按着按着,慢慢的变了味道,等到风独影发觉,为时已晚,身子被一双强健的手臂抱起,然后倒卧在地铺上,顿时帐中又是chun'sè缱绻,柔情似水。; ------------ 十八章 、鸾凤侣1 翌日,两人醒来,走出帐外,热水与膳食都已备好,只等他们用了; 洗漱过后,两人便坐在帐门口用早膳,其间久遥目光一直打量着帐内帐外,一边感叹着:“也不知这么多东西南宫侍卫是如何带上的?” 风独影慢慢喝着粥,道:“用不着为他cāo心,行军时要背负的更多,而且以他那小气的xing子,一会儿自然会收拾得点滴不剩地背回去。” “喔。”久遥点头,然后又问道:“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叫他小气鬼?” 风独影沉思了那么片刻,道:“但凡被他划归属于他的,就决不许人碰。” “嗯?”久遥微愣。 “当年他们八师兄弟因为玉师与柳大侠的交情,一出师门便做了我们八人的贴身侍卫,后来杜康来了……”风独影放下碗,垂眸掩去凤目里的哀伤,“杜康与我形影不离,南宫便说与杜康比武以胜负定去留,杜康却说无论输赢他都会留在我身边,问南宫还要比吗?南宫便问我留谁呢?我说有杜康和你一块分担不是更好吗?结果南宫一笑,道由他保护的岂容别人来保护,然后就一甩衣袖离开了。” “呃?”久遥眨了眨眼,他还真没想到南宫秀的离开会是这么个原因。 “你看他连个受他保护的都不许别人插手,更不用提那些他私人的物事,但凡被别人碰了,他都是毫不留情地丢弃。”风独影端起碗继续喝粥。 久遥回想了一下那个随时随地都笑得秀气和煦的南宫秀,半晌才感叹道:“这等怪癖也算罕有。” 风独影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好在他们八师兄弟中也只他一个怪物。” 久遥回想一下石衍他们几个,点点头,眼看风独影已喝完粥,赶忙也几口用完。然后起身,“阿影,我们上路,还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等着我们呢。” “风花雪月后,你还要领我去看什么?”风独影亦站起身。 久遥走过来牵着她的手,道:“阿影,这么多年来你不是忙着征战就是忙着朝政,趁着如今养病有得空闲,我就带你玩乐几天。这几天里,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俗话说‘夫唱妇随’,所以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说着捏捏她的手心,“好不好?” 风独影一笑颔首。 久遥入帐将原先自己带着的包袱一背,两人携手离去。 本在一旁撕咬着新鲜兔肉的青鸟眼见他们动身,赶忙双爪抓了兔子便飞了起来,跟在两人身后。 久遥却回头冲它挥挥手,“继续吃你的肉去,别跟这么紧。”说着他还冲着旷无人烟的大山大声叫道:“你们这些尾巴也别跟紧了,省得打扰了我们。”说完了又牵过风独影的手,“阿影你说是不是?” 风独影摇头一笑,没吭声,只抬步前走。 青鸟在半空中歪头看了看,然后便落在一株高树上,继续埋头吃它的兔肉了。 大山远处,眉眼弯弯如月的人自言自语着:“用得着你说么,没看这一天yi'yè的我们都远远跟着面都没照一下; 。作为一名侍卫,本大侠要比那杜木头体贴懂事多了。” 久遥牵着风独影,杳无目的,亦不辨方向,只是顺着樵夫们走出的山路走,在山林中穿梭,看撑天古树,赏道旁野花,尝山涧清泉,逐林中野兔,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一路说……甚为悠溶。 午时,两人停步歇息,正好路旁有一道数尺宽的小溪,溪流蜿蜒而下,溪水清澈见底,溪中鱼虾游逸。 久遥看着溪水里那些或大或小的鱼虾,道:“阿影,午膳我便抓鱼烤了给你吃吧。”说着便将背上的包袱往路旁的树枝上一挂,便开始脱鞋袜。 溪边有数株高树并排,树荫下一块圆石,风独影走了过去坐下,看着溪边的久遥。 碧空朗日,凉风徐徐,久遥卷起袖子,又挽起裤脚,再将长袍一撩扎在腰间,便赤脚走入溪中。秋日艳阳洒落,水面上浮光烁金,他弯腰踩在那一片碎金里,只以银带束在颈后的长发顿时滑落,垂在水面上,但他并未在意,全神贯注于溪中游逸的鱼儿,溪面上闪烁着的水光映射在他的面容,眉目清湛,风华蕴藉。 自小与丰极一起长大,是以风独影对于世间一切美色都习以为常,当初在东溟海边虽则是惊艳于久遥的容貌,但也只是“难得一见”罢了,并未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思。此刻,看着溪中捉鱼的久遥,看着那张水光里灼灼生辉的面容,她心头蓦然间“怦怦”跳动,一时竟是移不开双目,怔怔看得出神。 “阿影。” 直到一声叫唤,风独影才是回神。 久遥两手空空地站在溪中,面上的微笑比午时的阳光还要明朗,“我们午膳不吃烤鱼了吧?” 风独影疑惑,起身走到溪边,低头看去,溪中原先游逸无拘的鱼虾此刻竟然不见影儿,于是抬头看向久遥的目光里便露出惊讶之色。 久遥摊手,笑容未敛,只是神色里却透出几分无奈与尴尬,“这些鱼儿知道我们要吃它们,便都躲起来了。” 风独影略一想,便明白了。他一身灵气,飞禽走兽都爱亲近,可此刻他一心要抓鱼儿烤了吃,这水中的鱼儿定是透过他身上的灵气知晓了他的心意,xing命危在旦夕时哪还会亲近他,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想明白了后,看看此刻溪中无可奈何的久遥,再想想他以前无所不能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原来你也不是万事皆能的。” 久遥看着她此刻心无牵挂眉眼带笑的模样,心头十分欢喜,嘴里却道:“夫人莫笑,为夫虽拙,但总不能饿着你,再去寻些别的野昧来。”说着便要上岸,可风独影一句话便让他又留在了原地。 “可我想吃烤鱼啊。”风独影眼睛瞅着溪水里,颇为期盼的模样,眼角余光却瞄着久遥。 “这……”久遥顿时为难,看着杳无鱼迹的小溪,想着要怎么着才能捉到鱼儿以满足心爱之人的要求呢? 岸上的风独影瞟见他那副模样,唇角微勾,然后抬掌凌空向着丈外的水草丛里轻轻一拍,顿时一阵水花溅起数尺高,水花里还裹着数条鱼儿,她再抬袖一挥,那半空上的水花及鱼儿便随着这一道劲风落在了岸上,水花散去,鱼儿在岸上蹦跳着挣扎; “这不就有鱼了。”青王殿下负手身后,斜睨着溪中呆立的人。 清徽君站在溪水里,看看岸上蹦跳的鱼儿,再看看英姿飒爽的青王,半晌后他长长叹息,“夫人,‘夫唱妇随’自然是以夫为主以妇为辅,可你这般能干,却叫为夫情何以堪啊。”说着脸上一脸的沮丧与落寞,直叫青王看着心生愧疚,于是武功绝伦的青王再一次大袖一挥,岸上还在垂死挣扎着的鱼儿们便随着一股劲风又全部落回了溪水里。 “那你自己捉吧。”青王走回树下继续休息。 清徽君看着那一落回水中便已四散逃亡顷刻间便已不见踪影的鱼儿,在捉还是不捉的问题里徘徊了半晌,然后果断上岸,“夫人,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还是不杀生了。”指着溪边不远处的几株野果树道,“这些果子都熟了,想来香甜可口,为夫这就去为你去摘些来充饥。” 青王很正经的点头,“既是‘夫唱妇随’,那自然是你说吃野果便吃野果,万一你爬不上树,摘不到野果,只捡了几片树叶,那我也随你吃树叶的。” 清徽君的笑脸抽了一下,“夫人别太小看为夫了,这爬树摘野果掏鸟蛋啥的,为夫六岁就会了。”然后为了证实所言不假,清徽君手脚麻利地爬上了一颗枣树。 溪边树下,风独影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唇角微微弯起,慢慢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唇角高高翘起,绽开满脸欢笑,如同溪畔摇曳于微风里那丛金菊,明丽炫烂。 不一会儿,久遥摘了野果回来,在溪水里洗净,以衣裳兜了捧到风独影面前,“夫人,你看这些枣子又红又大,却没人摘去,也没被鸟雀吃掉,它长在这路边,又在这时候熟了,肯定是一直在等你来。而为夫这爬树的技巧习了多年,却一直无用武之地,今日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夫人才练的。” 风独影听着,忍不住轻笑出声,自他掌心捡起一枚枣子,送入他口中,“什么事到了你这里,都有一番稀奇古怪的说法。” 她这番举动大出久遥意料之外,顿时又惊又喜,那枣子并不是很甜,可他心里却已是比吃了蜜还要甜,举起一枚枣子送到风独影唇边,“夫人你也吃。” 风独影喂久遥一颗枣子喂得很自然,同样也很自然地张口接了久遥送过的枣子,一边吃着,一边又伸手自己抓了一把枣子。 久遥在她身旁坐下,一时自己吃着,一时捡了喂风独影,一时又抓了送到她掌心,忙得不亦乐乎。 树下,两人不紧不慢地分吃着山枣,悠闲自在,仿佛这般日子已过了许多年。 快要吃完时,久遥忽然盯着风独影的手掌,惊呼一声,“夫人,有条毛虫!” 风独影低头,便见掌心剩余的三颗枣子的其中一枚上趴着一条半寸长的褐色毛虫,于是乎,攻城掠地不在话下,赴刀山剑海不皱眉头的青王全身上下一个激灵,瞬时便一甩手掌,将掌心的枣子连着毛虫甩开,可尽管手掌上没了毛虫,青王只要想着方才毛毛虫趴在枣上的情景,想着方才吃过的枣子可能全都碰过那毛虫,便觉得全身一阵皮麻肉紧,心底里一股又恶心又惧怕的感觉翻涌上来,几乎忍不住要尖叫,但她素来坚韧,生生压抑住,却到底是止不住狠狠喘息了几声,扯起袖子使劲的擦着手掌; “夫人,你手掌都要擦破了。”久遥伸手制止。 风独影转头看他,一股恼恨升起,握拳便砸他,恨声叫道:“都怪你不洗干净!留着这么恶心的东西!差一点就吃进去了!都怪你!这么恶心!都怪你!都怪你!” 没动真力的拳头砸不伤人,所以久遥任她砸着,直到风独影发泄完心中的恼怒,他才是揉揉辣痛的肩膀,然后握住风独影的双手,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夫人,原来天下间的女子都怕蛇虫鼠蚁这些东西。” “孤才不是怕!”风独影想也不想便吼道,“而是这些东西……太恶心了!” 久遥却是微微一笑,“是啊,女rén'dà都怕这些恶心的东西。” 风独影挣脱久遥的手,扯了他的衣袖又使劲的擦着掌心,想要将那恶心的感觉擦掉,擦着擦着,蓦然怔住,抬头看着他,片刻后倏地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世人都说你不同寻常女子,可你看,其实你与寻常女子是一般的,所以你也可如寻常女子一样。喜时欢笑,惧时惊叫,怒时打骂,悲时泣哭……也可以有油盐柴米的寻常日子,也可以有花前月下的女儿情思,也可以有夫婿儿孙的天伦之乐…… 刹时,胸膛里有什么在鼓动着,那样的滚烫灸热,仿佛下一瞬便要破腔而出。 那刻,两人静默无语,目中却已叙尽千言。 许久,青王凤目一挑,冷光如电,“刚才的毛虫是你悄悄放的?” “夫人冤枉,为夫岂会。”清徽君含笑摇头,姿态端庄文雅。 “哼!”青王却不信,长眉一扬,“念汝初犯,赦汝无罪!下次再犯……”一句“孤砍了汝的手”滚到了嘴边也给咽下了,问他,“其他的女子会如何说?” 清徽君想了想,道:“以我往常在民间的经验,她们会说‘以后别想shàng'chuáng,晚上睡地上去’!” “哦。”青王从善如流,“下次再犯,以后别想上孤的床!”说完了反应过来,顿时脸上便荡起红霞。 清徽君偎近她,“夫人,你可以上我的床。” “去!”青王喝叱,挥手想扇去脸上的燥热,“打水来,孤要洗手!” “夫人,你又说错了,这会应该说‘夫君,你坏’,然后为夫便可以趁机使坏……” “你……给孤……滚远……点……” “夫人又说错话了,为夫得好好教教你。” “你……” 话音消了,天边的云儿瞅见,溪流边,树荫下,有双人儿相依偎,心田儿甜甜,浓情儿蜜蜜,好一对恩爱小冤家。; ------------ 十八章 、鸾凤侣2 浅碧山东面山脚下,有个叫“月洼村”的村庄,有着三十来户人家,村子的前边有着大遍的水田和土地可供耕种,又背倚大山,可砍柴、打猎,是以村人们衣食无忧,日子过得颇为安乐。 久遥与风独影一路走着,走到夕阳下山时,便到了月洼村前。 “阿影,我们今天就在这村里借宿一晚好不好?”久遥看着村子里那道道袅袅升起的炊烟问道。 风独影点头。 两人往村里走去,这时刻正是申时过半,地里干农活的男人们都收工往家去,家里的女人们则淘米洗菜准备做饭,那些孩子们有的帮忙捡柴烧火,更多的依旧在与伙伴们追打嬉闹,此刻忽见有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走进村子,不由都好奇注目。 “阿影,你看这家门前还散落着鞭炮红纸,想来才办喜事不久,我们今晚去这家借宿,也沾点喜气好不?”走进村子,经过五、六户人家后,久遥忽然停在一户人家前。 风独影自然无甚不可的。 那户人家门前有大片的土坪,坪上一边用竹塞晒着些干菜、野菌,一边摊着些稻草、木柴,屋前的阶下,一位两鬓霜白的妇人正在摘菜,眼见着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女走来,心生惊讶,不由得停手起身。 “大娘安好。”久遥彬彬行礼。 “公子安好。”妇人赶忙回礼,顺带望向久遥身后的风独影,四目相对,只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似两道寒泉,看一眼便心底直打哆嗦,赶忙移开目光,落回眼前这个笑起来酒窝深深犹带着一种赤子天真的青年身上时,心神又平静了。 “大娘,我与拙荆出门游玩路过贵村,此刻天色不早,想在您家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久遥神态和煦地看着妇人。 两人衣饰雅洁容貌俊美,妇人看着便心生欢喜,再见久遥斯文有礼,哪有不愿意的,忙热情地招呼两人进屋,“这有什么不可的,只要公子与小娘子不嫌弃。来来,快请进屋喝口茶。” 搬了椅凳,烧来茶水,妇人热情款待,久遥能言善道,很快就与妇人聊开,三言两语间便将这家情况探听得清楚。 这家姓牛,村人都唤妇人牛大娘,当家的地里干活还未回来,两老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娶妻生子后另起了屋分家过,两老带着幼子在这老屋过,三日前才为幼子娶了新媳妇,媳妇是二十里外水洼村的,今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幼子陪媳妇回岳家去了。 牛大娘一边与久遥说话,一边做饭,因着有客,特意切了块腊肉炒野菌,又将办喜事剩下的一条草鱼宰了清蒸,等到喷香的饭菜摆上桌,牛家大爷扛着锄头回来了,见到家中有客,也是一脸欢笑的热情相待。 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后,劳作一天的牛大爷去屋后洗刷了便休息去了,而牛大娘则端来了茶,与久遥坐在桌旁闲话家常; “大娘,你们家这日子过得可真是红火。”久遥环顾着屋中的摆设。 牛家除屋后的猪圈是茅屋外,前边的四间屋子都是瓦房,屋子里的家什物件样样不缺,屋正中挂着一幅菩萨图,这在他们看来甚为简陋的屋子,相对于许多只两间茅屋家徒四壁的百姓来说,已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之家。 “托福,托福。与公子您这等富贵自是不能比的,只是我们小户人家图个温饱就已知足了。”牛大娘虽说不知眼前这易姓公子家底,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眼光还是有的,只看两人穿戴与谈吐,便知出身不凡。 久遥笑笑,道:“大娘家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又分别给儿子们起了屋,可见大娘与大爷的能干。” 这话虽是夸赞,却也是大实话,牛大娘听着心里乐滋滋的,道:“如今没了兵祸,又少有天灾,只要不是懒骨头,这日子哪有不好过的。要是换作以前……”大娘想到以前的日子,不由叹了口气,“若是以前,我家三个小子都不知能不能长成,便是长成了,可能也全都给拉去当兵丁了,别说如今这儿孙满堂的日子,只怕是xing命都难保,说不定还落个尸骨无存。幸好,幸好,如今天下太平了,我们也可安生过日子了。”她说完也合掌闭目冲着墙上的菩萨拜了拜,“望神天菩萨保佑这大东朝安安泰泰的。” 自进屋以来便基本不曾出声的风独影听着大娘的话,不由转头望向屋外,眼中浮起淡淡的欢喜。 她的神情久遥自然是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继续与牛大娘闲话,“大娘如今有几个孙子?” 说起孙子,牛大娘顿时眼睛一亮,脸上也荡开了欢笑,“如今有四个孙子了,两男两女,都长得壮实机灵。老大是四年前娶的媳妇,老二两年前娶的,孙子下地后,这房子便住不下了,前年便请了邻里帮忙,在村东头分别给老大、老二起了三间房,算是分了家,他们也孝顺,三天两头的便带着孙子过来看我俩,如今幺儿也娶了媳妇,明年又可抱上孙子了。” “大娘可真是有福气。”久遥笑着赞叹。 “哪里,哪里。”牛大娘嘴上谦逊着,脸上却乐呵呵的,“当年我嫁我们家老头那会,那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候今日来一个大王村里征粮,明日一个大王来村里征兵,后日便又一个大王领着兵打杀过来……那时日夜担惊受怕,哪成想到会有现在的安乐。唉,这人要活啊,就只求没有兵祸天灾,所以我早晚都求神天菩萨保佑我们的凤王安泰长寿。” “哦?”久遥心头一动,有些奇异地看着牛大娘,“这凤王是?” “是我们的主上――青王。”牛大娘合掌冲着虚空拜了拜。 久遥眉头一跳,瞟一眼怔坐看着屋外的风独影,然后移眸作不解状地看向牛大娘,“皇帝陛下既封了她做‘青王’,却不知大娘为何称她作‘凤王’呢?” “易公子定是外乡人,想来不知道我们青州前几月发生的事。”牛大娘看他一眼,然后又合掌向虚空拜了一拜,“我们的主上有个称号唤‘白凤凰’,传说她就像天上的凤凰一般美丽耀眼,但那也只是传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曾见过。只是三月前,有个颇为厉害的贼子起兵造反,眨眼间就夺了两座城,然后领着一干贼子打到王都去,眼见着危机时刻,忽然主上驾着一只青色的神鸟从天而降,那些贼子一见主上王驾到,顿时吓破了胆,全都投降了; 。”牛大娘说到此处,满脸的兴奋,“那天不但有成千上万的士兵亲眼目睹,便是王都里的百姓也都亲眼看到了,我们的主上坐着神鸟飞在天上,比那天神还有威风!” “啊!”久遥赶忙做出惊叹状。 几月前的事,早已在青州传遍,早已被百姓们传说得神乎其神,更被民间那些说书人编成了话本,牛大娘听人说了无数遍,也跟人说了无数遍,可此刻跟这位“易公子”说起,依旧是抑不住的激动,看他一脸惊叹,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自豪。 “还不止如此呢。有些贼子逃到了溱城,关闭了城门,想来个负愚……”牛大娘回忆着那说书先生说的词。 “负隅顽抗。”久遥补上。 “对对对,就是那个负隅顽抗,结果我们的主上驱使着神鹰,驮着一群将士,飞到了溱城,将那群贼子打得鬼哭狼嚎,解救了溱城百姓。”牛大娘说得眼睛发亮,就仿佛她也亲见了当日情景般,“公子你想想,那些飞鸟什么时候让人坐过?这普天独一一个就只有我们的主上了!有个话叫‘百鸟朝凤’,只有凤凰才可驭使百鸟,可见我们的主上真的是天上的凤凰降世,所以如今我们都唤她‘凤王’。” “原来如此。”久遥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一转首却冲着自从牛大娘提到青王后就面无表情的风独影眨眼睛。 牛大娘却没注意他这小动作,而是起身走到菩萨像前,躬身拜了几拜,“我们的凤王英勇无敌,那些番国、盗匪只要一听到凤王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所以老身常向神天菩萨祈求,求他们保佑凤王长命百岁。只要有凤王在,我们就不用担心有番国入侵有盗匪横行,我们就可以过着太平安乐的日子。” 一直望着屋外的风独影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菩萨像前诚心诚意叩拜的牛大娘,神色微动,目光里有什么晃动着。 “凤王殿下。”久遥却悄悄俯在她耳边细语着。 风独影回眸看他,没有说话,可凤目里盈盈流光早已诉尽一切,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久遥没有喝酒却也有了一种微熏的醉意,亦脉脉看着她不语。 牛大娘拜完回身,看着他们小fu'qi的神态,不由慈蔼一笑,“时辰不早了,公子与小娘子也累了,早些安歇吧。” “是不早了。”久遥起身,“今夜叨扰大娘了。” 是夜,牛大娘将两人安置在儿子的新房里。 新房里什么都是新的,一片红彤彤的。被上绣着戏水鸳鸯,枕上铺着并蒂莲花,窗上贴着比翼鸾鸟,桌上燃着龙凤红烛,两人站在房中,看着这无处不洋溢着喜气的屋子,都有些心绪波动,都想起了当年王宫里的那一场举国瞩目的婚典。 那时候,他们在万千臣民之前拜堂成亲,夜里却一个英寿宫,一个凤影宫,各自孤枕而卧,情伤独眠,哪里比得此刻双宿双飞的温馨甜蜜。 “阿影,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久遥吹熄了烛光,拥着风独影倒向床铺。 青帐垂下,夜已深,月亦明,人正好。; ------------ 十八章 、鸾凤侣3 第二日,风独影醒来时,窗外红日初升,朝霞自启开的窗缝投入,斜斜洒落一缕于枕前,为幽暗的房中添了淡淡光辉; 帘子掀起,久遥端着一盆水进来,“阿影,你醒了。” “嗯。”风独影起身,“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久遥将盆放在架上。 风独影下床去洗漱,弄妥了便要寻衣裳,一旁久遥自椅上取过衣裳递给她。 风独影接过,却发现并非平日所穿的,不由抬目往久遥看去。 “还记得当日在东溟海边曾买来白绸说要为你做件衣裳吗?”久遥问道。 风独影想想,点头,“第一次买的做成了绣屏,后来你又买了一块,托幺婶缝。” “可惜还没等衣裳缝好你便离开了,后来缝好了,想着你也穿不到了,便留给了幺婶送她的侄媳。”久遥隐约有些遗憾之意,“前些日子回到宫里后,我亲自挑选了布匹,让司织阁做了这套衣裳。”他将衣裳抖开,“阿影,今天你就穿这件如何?” 风独影看了一眼,道:“这东西穿着不大方便。”她向来不着寻常女装,那些装扮美则美矣,可于身为武将常需骑马动刀剑的她来说却是负累,所以为她缝制的衣物都以简洁方便为主,而此刻久遥手中这套显然是套地地道道的女式裙衫。 久遥摇头,轻声道:“阿影,你忘了吗,你现在不是凤影将军,也不是青州之王,只是我易三的夫人,一个平常女子,自然也就爱那云鬓高挽罗裙曳地。” 风独影看着久遥,犹疑了会儿,终是颔首,“好吧。” 久遥顿时微笑,然后亲自服侍她穿上那袭白色软罗裙。 待穿好了,他取过梳子要为她梳头,只是清徽君阁下实在不曾做过此事,凤王殿下亦不擅女式发髻,后来还是牛大娘见他们久不出房过来看看,然后出手帮忙。 风独影穿着从未穿过的衣裳,梳着从未梳过的发髻,久遥心头兴奋,不由得拉着她想要细看一番。 “看你们小fu'qi这恩爱的样子,肯定也是才成亲不久。”牛大娘一旁打趣道,“公子你想看也要出去看呀,房里暗,你能看出啥名堂来。” “大娘说的是。阿影,我们出去。” 风独影穿着这牵牵绊绊的罗裙走路颇不习惯,可已穿上身了,再反悔也迟了,只得由着久遥牵着一步三拖地出了房。 久遥拉着风独影走出屋子,直走下台阶站在了坪上,他才回头,这一回头顿时便呆了。 旭日东升,朝霞如一袭绯色软罗烟,穿过淡云袅袅自天际铺落,风独影便站在这一片烟霞云霭里,清姿顾盼,风华绮绝。 乌黑浓密的长发有三分之二收起于头顶挽成螺髻,系在髻上的银色发带顺着余下的长发披垂于肩背,既显得端庄,又显得飘逸。身上一袭雪色襦裙,以绯缎镶边,绣着银色云纹,腰间一条同色的腰带,束出修长窈窕的身段,广袖垂落于腰侧,轻轻飘拂,下方长长的裙幅上一片火红的海裳花,细看才知并非绣上的而是画上,赤花碧叶,栩栩如生; 她显然是不太适应这番装扮,微垂着眼眸,却正好敛了她目中过于冰寒锐利的光芒,晨光清风里,她螓首微侧,粉面丹唇,亭亭玉立,仿似一枝含露待放的海棠。 久遥见过统御万军英姿飒爽的风独影,见过挥剑杀敌冷酷无情的风独影,见过华殿玉座上威严凛然的风独影,还见过冷漠的、悲伤的、绝望的、欢笑的……很多很多神态面貌的风独影他都见过,却独独不曾见过眼前的风独影――柔美若花,温婉似水。 “阿影。”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玉人,神魂都不似自己的了。 风独影飞快的抬眸看他一眼,触及他的目光,便如被火灼般又飞快地垂下眼眸。这等羞涩里略带稚拙的娇美情态,在这位噬血凤凰身上是如此的罕见,别说久遥不曾看过,天下间大约也只一人曾经领略,在她情窦初开的青涩年华里。 久遥呆呆看着许久,才自迷醉中缓缓回魂,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阿影,还记得东溟海边我曾说过要亲手采珊瑚吗?” 风独影点头,目光只落在他的胸前,却正看见了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支串珠步摇,白玉为笄,上方嵌着以赤色珊瑚雕琢的火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赤红圆润的珊瑚珠。 久遥抬手,将那支步摇插入她云髻的正中,那串珊瑚珠垂下,盈盈滴落她的眉心, “这步摇是我从东溟海中亲手采得的珊瑚所制。” 闻言,她抬眸看他,凤目澄透,清波流溢,那一刹,不再是含露待放的清丽,而是满树海棠灼灼盛放,艳色逼人,华光慑目。 “阿影,你比瑶台的天女还要美!”久遥喃喃,魂醉神迷。 那刻,不止看痴了久遥,还看呆了牛大娘,便是一早下地干活正扛了锄头回来吃早饭的牛大爷也是看傻了眼。 “唉呀,易夫人这俊模样,别说是百里,我看是千里万里也再挑不出一个呀!” 半晌后,牛大娘一声感叹才是打破了屋前的沉静。 久遥听着,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天地间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得上我的阿影的人了!” “哈哈哈哈……”听得久遥的话,牛家大爷、大娘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笑声里,风独影横一眼得意忘形的久遥,目光相视,却忍不住也弯唇一笑。她如此梳妆穿戴着,本是极不自在,可此刻望着久遥的目光,看着他一脸的欢喜,忽然间觉得身上的罗裙头上的云髻,偶尔一试也很好的。 那日早晨,两人在牛家用过早膳后便告辞离开。 悄悄将一枚金叶放在新房里,久遥背上包袱牵着风独影走出月洼村,两人缓步而行,路上遇着些村人,个个都看着发呆,只是当风独影目光无意扫过时,那些人都不由自主畏缩低头,不敢再看。 两人走出了月洼村好远后,久遥忽然拉着风独影站住,然后指向身后的月洼村,“阿影,你看; 。” 风独影回头看去。 村前的田地里,有许多男人正挥着锄头锄地;田埂边有些孩子在挖蚯蚓捉麻雀,有的背着萝筐扯猪草,有的骑坐在牛背上吆喝着;山路上有些人在走着,肩上扛着扁担砍刀,去山里砍柴;村子里的妇人们,有的提着篮子去河边浆洗衣物,有地抱着被子棉衣在屋前晾晒,有的在坪前垛柴,有的在打骂着不听话的孩子,夹杂些鸡鸭嗄嘎的叫声…… 浅碧山下的月洼村,是如此的平常,又如此的安宁。 “阿影,你十多年征战,确实杀了许多的人,可杀戮只在战场上,你带给天下的是太平。天下的百姓,许许多多都如牛大娘一样感激你、敬仰你!”久遥握住风独影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月洼村里的百姓,可以安宁的过着日子,那是因为有你,有你为他们征战天下,有你为他们阵前杀敌千万,有你为他们在朝堂上殚精竭虑……他们才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有这子子孙孙的代代繁衍。” 风独影手一颤,回头看看久遥。 “阿影,大东朝还有无数个海家村、月洼村,还有无数个海幺叔、海幺婶、牛大爷、牛大娘。他们在大东朝建立以前,生活艰难,命在旦夕;而在大东朝建立以后,他们可以安稳度日,耕织自足。”久遥抬手轻轻抚着风独影的脸颊,动作温柔,可他的目光更温柔,“你曾经说过,为了大东朝,为了天下百姓,你不能放下手中的剑,既是如此,那就为他们一直握着,握到你握不动的一天,又或者握到有人从你手中接过剑的那一天。” 那番话说完,风独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而久遥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温暖的手稳稳落在她的颊边。 许久,风独影轻轻一笑,点头,“好,我会一直握着的。” 久遥微笑,自包袱起取出一件青色披风为风独影披上,“秋风寒冷,别着凉了。” 以风独影的功力自不惧这点寒意,可此刻她只是顺从的披上,回首再看一眼平静的月洼村,然后转身,“我们走吧。” “走之前,系上这个。”久遥却又取出一根约莫寸宽的银色绸带。 风独影不解,“系在哪?” 久遥抬手抚向她的眼睛,指尖柔柔拂过她长长的眼睫,轻喃道:“你的眼睛太亮了,平常人看一眼便生畏惧。”说着,他将手中银色绸带缚上风独影的眼睛,在她脑后牢牢系住,“只有遮了这双眼睛,你才不是那个统御千军号令百官的凤王,而只是个平常的女子。” 久遥如此动作时,风独影并没有躲闪,只是在眼睛被缚住后,那种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令她生出对于周围无法掌控的恐慌,不由伸手想去解开绸带,久遥却在那刻握住她的手,“阿影,你相信我吗?” 风独影手一顿,然后放下,点头,“相信。” 话落,并没有听到久遥的声音,只有手被紧紧握了一下,心头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久遥开心的笑容。 “阿影,我们走。”; ------------ 十八章 、鸾凤侣4 乡间小路上,两人携手而行。 一开始,风独影每一步踏前都有些紧张,手紧紧攥着久遥,可走过一段后,便慢慢地放song'xià来,任久遥牵着她不紧不慢前行。 转弯时,久遥会提醒她方向;遇到沟渠时,久遥会拉着她一起跳过;过河时,久遥会弯腰背起她;路遇狗吠时,久遥扯着她飞快地跑,引得狗追得更凶,等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只狗,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又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半路上,他们在路边的茶寮里歇息,久遥斟了茶水递到她手中,她一边饮着茶水,一边静静的听着久遥与茶寮里歇脚的路人们闲聊生计。听他们说米油的价钱,听他们说今年的收成,听他们说家中婆娘孩子,听他们说今天这日头好……也听到他们询问久遥,为何他媳妇眼睛上系着带子,可是眼睛不好?听着久遥微微叹息的承认。又听着那些人悄声安慰着久遥,你家媳妇模样儿生得俊,眼睛不好也没什么的…… …… 一路行来,久遥仿若是她的眼睛她的手,替她看,替她做。 申时,两人竟也走出了近二十里路,到了徕城; 徕城四面道路通达,来往商客络绎不绝,是以颇为繁荣。 “阿影,走了一天累了吧,我们挑个地方吃顿好的,然后找家客栈住一晚。”徕城街上,久遥拉着风独影慢慢走着。 “嗯。”风独影点头。 久遥牵着风独影走了片刻,看到一间名为“旺福堂”的酒楼进出客人多,猜测其菜肴大约好吃,便牵风独影进了酒楼。 两人入内,立时便有伙计上前热情招呼,点了几样招牌菜,慢慢用着。久遥将菜一样一样挟到风独影碗中,有道“赤鳞鱼”做得极是鲜美,他仔细挑了刺再送过去,旁边有客人看得,只因两人如此年轻俊美,让人见着便舒心怡目,于是没人嗤笑,只暗暗赞叹两人恩爱。 用完了膳,久遥去结帐,堂中因客多有些喧闹,风独影便想出门去等,她凭着记忆与耳力往门口走去,刚迈过门槛时,迎面听得脚步声,她往旁边退了退,免得撞着。可不想对面那人眼见着有人挡路,并不曾缓步反是抬手大力一推,一边嚷叫着“别挡着我家公子路!” 冷不防这么一推,风独影身子往后退去,不想身后的门槛绊了一步,顿脚下趔趄跌倒在地,正懊恼之时,指尖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却是撑在地上的手被人踩了,紧接着身上又被踢了一脚,“砰!”的一声后脑勺又撞上门口边上的桌子,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半边脑袋都没了知觉。 “阿影!”久遥结了帐一回头便见风独影被推倒,赶忙几步冲了过来,却还是迟了,只听着她脑袋撞上桌子发出响声,心头便如被棍木捣了下般疼起来,待扶起她看得她左手背上一个鞋印,指尖上透着异样的紫红,胸腔里已腾起了怒火,转头却见那撞了人踩了人的两男子没事人似地走了过去,顿时火苗噌噌上腾,他扶风独影在旁边一桌的凳上坐下,“阿影,你坐着不要动。” 风独影自习武以来还不曾如此窝囊过,身上疼痛之余更是恼怒难禁,本要发作,听得久遥的声音微愣,然后明了他的心意,便坐着不动了。 那两人显然是常来这店的,一进堂里,那掌柜已亲自迎接,点头哈腰的将人往楼上引,“厉公子来了,快请楼上雅间坐。”转头又冲伙计叫唤,“来呀,快给公子上茶。” 掌柜的话还未落下,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久遥拦在了那前方,正挡了楼梯。 别说掌柜不防得,便是那两人也一脸惊讶,这徕城还没见过敢拦他们路的。 “小子你想干么?”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年龄稍大,看模样是个随从,身材颇为粗壮,此刻瞪着眼逼近久遥一步,满脸横气。他身后的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上下,锦衣华服,四方脸,粗眉大眼,相貌倒还过得去,只可惜眉眼带着戾气,令人望之生畏。 堂中还在用餐的客人看得此举,不由得都停下动作,暗暗吃惊这什么人,竟敢去招惹那厉家霸王。而掌柜的更是焦急,既为眼前的客人担心,又担心这厉家霸王一个不顺意便砸了自家店,于是伸手去拉久遥,一边笑道:“客倌,麻烦让让道,这是我们都副家的公子。”他一句话是为着打圆场,也点明了身份,只盼这客人识趣赶快让开; 久遥将掌柜推到一边,平静地看一眼厉家主仆,“你们撞了我夫人,踩了她的手,又踢了她一脚,便是不小心,是不是也应该道个歉?” 他的话说完,那厉家主仆便鼻吼里冷哼着嗤笑起来。 “小子说什么梦话?这女人挡了路,本公子还没叫她赔礼,你倒是敢叫本公子道歉啊,有胆!”那厉公子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道,紧接着他下巴一抬,“厉仝!” 他身旁那粗壮随从厉仝听得吩咐,当即左手揪向久遥的衣领,右手握拳高高举起,看样子是要抓了领子将人提起来再狠揍一顿,他这手法极是熟练,想来每天也不知要做多少遍,无不是手到擒来,只可惜――“啪!”的揪向领子的手被久遥抬掌拍开,挥下的拳头却被久遥攥住了手腕。 厉仝显然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反抗他家公子,吃惊得呆了下后便大声嚷叫:“臭小子!你不想活了!快放手!”他想挣脱右手,可手腕却如被套在铁箍般攥得紧紧的,动不了分毫,他一贯以力气大出名,这一下挣不开心底便有些发慌,顿左手又握拳砸向久遥,久遥头一偏躲开了,眼见主仆俩此人如此跋扈无礼,当下拽着厉仝右拳的手用力往旁一甩,厉仝便被甩到了地上,头“砰!”的落地,眼冒金星,半天都起不来。 这下不止堂中众人吃惊,便是厉家公子厉翼亦是瞪目结舌,紧接着便是颜面被扫的恼怒,想也不想地抬手便一掌甩向久遥,“本公子的随从你竟也敢打!” 久遥刚甩开了厉仝,便觉脑后生风,忙闪身躲开,转头见厉翼又是一掌打来,伸手便要去擒住,不想一旁的掌柜眼见他竟然还跟厉翼动手,立时扑过一把拉住了他,“客倌,打不得呀!” 久遥手被掌柜一拉落了空,而厉翼一巴掌却是挟着冷风劈头盖脸扫来,情急之下他赶紧侧身偏头躲过,可那掌依旧结结实实甩脖子上,顿一片火辣辣的痛。 厉翼打着了人却犹不罢休,抬手又一掌甩来,“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敢跟公子我动手,今天要不教训得你后悔来世一遭,公子便不姓厉了!” 眼见这一巴掌就要甩在脸上了,久遥也就顾不得了,低头躲开的同时一把推开掌柜,然后一拳重重击向厉翼的腹部。 “啊!”厉翼立时痛呼,然后弯腰抱着肚子大声叫骂,“混蛋……敢打我……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徕城都副厉刚!你小子……我要不整死你我就不姓厉!” “公子!”那边厉仝缓过了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 “滚开!去,给我狠狠揍!把这混蛋往死里揍!”厉翼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久遥骂。 厉仝听得吩咐当即便朝久遥走去,他方才已知单凭力气拳脚估计是占不到便宜,是以这回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来,拔去刀鞘露出闪着青光的利刃,“小子,跪下来求饶,我家公子还能免了你死罪,否则……”口中虽是说着话,手里却已迅速一刀刺出,当可谓是心肠狠毒。 眼见利刃刺来,久遥当然不能硬挡,赶忙后退闪开,然后就依着那楼梯忽闪忽跳的躲避厉仝的匕首。 而那边掌柜的一见刀子亮出来了,顿时吓得肝胆俱颤,忙冲着厉翼打躬作揖,“唉哟; !我的公子爷,可不要动刀子啊!这一不小心可是要闹出人命的!厉公子,把人打一顿教训教训就是了,求求您快叫厉仝收了刀子吧……” 厉翼抬手便一巴掌甩在掌柜的脸上,恶狠狠地叱道:“滚开!出人命又怎样?本公子难道还怕不成?打死了就挖个坑埋了,徕城不缺这三尺地,本公子不缺挖坑的人!” 门口边坐着的风独影听到此话,长眉一蹙,“砰!”的一掌拍在桌上,顿拍下了一个桌角。 堂中的客人在厉家主仆动起手来时便纷纷起身避到门外去了,有几个胆稍大的猫着身子躲在门边往里看,眼见着桌子就这样掉下一角,不由得浑身一抖,暗思这女客人怎么这么大的力气。那边却又听得“叮当!”一声,却是久遥踢飞了厉仝手中的匕首,再一拳击中他的面门,紧接着一脚扫过,将那具粗壮的身子踢翻在地。 掌柜眼见匕首落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吊起了心,只怕今日不好收场了! 果然,那厉翼眼见厉仝被踢倒,恼恨异常,立时弯腰捡起了匕首,怒视着久遥,“死小子,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久遥看着厉翼,摇头叹气,“养子不教父之过。也罢,我今日就当替你们都副大人教训儿子了。” 话音未落,那厉翼已挥着匕首刺来,“死到临头,别自以为是了!” 这厉翼父亲虽是武将,自小也随着练过拳脚,但哪里能吃那个苦,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以连个花拳绣腿都算不上。而久遥身上的那些功夫,虽远不能与风独影、南宫秀这类高手相比,但他却是每日坚持练一趟拳法以求强身健体,因此要对付这厉翼自然是绰绰有余,几个躲闪后便一掌击在厉翼手腕上,厉翼吃痛之下匕首落地,他却不肯罢休,反趁近身之际,拔了头上束发簪刺向久遥的眼睛。 “这样的行径,真的该得些教训!”久遥叹息,右手却快如闪电般地抓住厉翼握簪的手,然后用力一折。 “啊!!!” 厉翼的惨叫声几乎震得房梁颤动,堂内外的徕城百姓听得更是胆颤心惊。 “方才你敢拿刀执簪刺人,这会却这么一点痛都受不了吗?那便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久遥手一松,厉翼便如一团烂泥摊倒于地。 旁边掌柜此刻却已是面如土色,身子筛糠似的抖着,以至说话都不连贯了,“客……客倌……你闯大祸了啊……” “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你!”地上厉翼捧着腕骨折断的手艰难抬头,如同一头疯狗般凶恶地瞪着久遥,直恨不得能生吞入腹。 可久遥却听若未闻视若未见,拍了拍手掌,风仪潇洒地走到门边,扶起凳上坐着的风独影,“阿影,我们走。” 风独影本在思量着这徕城都副养出了这么个儿子,只怕本人更甚,便想着要去确认一番,若当真不堪,不吝是放着一头恶狼在此鱼肉百姓。久遥扶起她时微愣了一下,但随后即放开思绪,随他离开。 要惩戒徕城都副不急在此时,而她与久遥却难得有眼前这样轻松欢乐的日子。; ------------ 十八章 、鸾凤侣5 久遥牵着风独影离开后,过了一条街,见一家客栈门前挂着一串美人灯笼,十分招人,客栈门面亦十分干净,便道:“阿影,今日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风独影自然无不可的。 两人投了店,伙计将两人送到客房,奉上热茶便退下。 久遥扶风独影坐下,解开了她眼上束着的绸带。 睁眼的瞬间有些不适应光线,风独影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先凝眸看向久遥,仔细打量了没发现伤痕才是放心。 光线的刺激让风独影的眼睛渗出些泪水,浸湿了她如蝶翅般的眼睫,久遥不由自主伸手抚向她的睫毛,然后一路抚向眼角,一边问道:“阿影,今日一天都看不到,你害怕吗?” 风独影想了想,然后摇头。 久遥顿时笑了,那欢喜的笑容自他唇边的酒窝慢慢溢出,令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童稚无邪,可那酒窝里溢出的笑意却如陈年醇酒般令人闻之欲醉。 “我的功夫自然不能和南宫他们相比,但对付些地痞liu'máng跋扈子弟还是可以的。”他的手自她脸际滑过,然后轻轻握住她搁在桌沿的手,“阿影,你看其实我也可以照顾你、保护你的; 。” 风独影眼睫颤动了一下,就如同墨蝶展动了翅膀,翩然欲飞。 “阿影,你手中的剑我虽不能握,可当你累了,你可以靠着我的肩膀休息;当你病了伤了痛了,我会在你身边照顾你;当有人欺负你,我会挺身而出保护你。”久遥摊开两人的手,再十指相扣,然后轻轻握拢,于是桌上相握的那双手,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样的话简朴无华,可这一生却不曾有人如此对她说过,她亦不曾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能得这样一番话。她此生纵横天下征战沙场,从来都是她一骑当前,从来都是她去护着身后的部众百姓,从来没有想过要躲于别人身后,也曾没有人想过要保护战无不胜的凤影将军。 此时此刻,却有这样一个男人,这样做了,这样说了。 这一路,她岂会不知,他为何带她出来,为何看那些风花雪月,为何借宿月洼村,为何缚住她的眼……他只是让她亲眼看,亲耳听,亲身体会,这天下,这民间,这百姓……所有的,都只为解开她的心结。 此生何其有幸,得此良人。 许久,她微笑,目中却有盈盈波光流转,以至那双眼睛,如夜星zhui'luo清泉里,异样的明亮美丽。 “久遥,我以前觉得我此生能有七个兄弟乃人生第一幸事;能遇玉师,为人生第二幸事;如今我能有你,这是我人生第三幸事,也是我余生最大的福气。” 那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狂喜涌上久遥心头,以至他的手不能克制的发抖,心中有千言万语,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风独影看着他微笑,眼波流溢,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紧到骨头都有些痛,可她没有放松一分一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此刻她的心意。 “阿影!”久遥伸出左手,揽过风独影,紧紧拥于怀中。 她的兄弟,她的玉师,那是她的亲人恩人,是她生命里不可割舍的。 可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与她,从今以后,亦只他与她相伴。 前二十年里,他们未曾相遇,好在那一切已如尘梦过去,而她的余生里,他是她的唯一! 他胸膛里满满的欢喜似乎就要溢出来了。有那么刹那,他甚至希望天地瞬间冰封,那么时光与生命都在此刻凝结,这便成全了他与她的永恒;又有那么刹那,他希望天地间花常开树常绿,万物常在,万生不息,那么他与她便可长长久久,淡看沧海桑田轮换。 ※※※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然后传来伙计的声音,“两位客倌,大夫来了。” 两人回神,一时都有些发怔,想他们并不曾请大夫。 “客倌在吗?大夫来了。”伙计又唤了一声。 “定是南宫请来的; 。”风独影反应过来。 “噢。”久遥忙起身开门。 门打开,进来一位六旬左右的大夫,为风独影察看了一番伤势,道只是皮外轻伤,不妨事,留下两瓶膏药便离开了。 送走大夫后,久遥吩咐伙计打来水,为风独影擦拭了后脑与手,才倒出药为她按摩伤处,一边嘀咕道:“南宫侍卫请大夫倒是手脚快了,那会儿你被人推倒也不见他手脚快点去扶,白让你吃了苦。” 风独影不以为意,“如果是敌人接近必然有杀意,南宫他们早就阻止了,只因是平常人,我都不曾防备,才吃了亏。” “你还护着他,他这该护着你的人却没保护好你。”久遥看着她左手上那变得肿胀紫青的四根手指心疼不已。 风独影笑笑不再反驳,低头时看到裙上的海棠花染了泥印子,不由惋惜,“你画这海棠多不容易,却被他们糟踏了。” 久遥看一眼裙子,安慰道:“没事,等下我给你拍掉就好了,便是拍不掉回头我再给你画上,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风独影淡笑颔首。 刚抹完药膏,门又“砰砰!”被拍响了,这回却是店家有些惊惶的声音:“两位客倌,外面来了大队官兵,说要抓两位反贼!” 两人一愣,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店家满脸焦灼,“两位客倌是如何惹上了厉家霸王的?他这刻带着官兵上门来抓人了,小店可惹不起啊,还请客倌快快出门去。” 风独影顿脸色一冷,跨门而去,身后久遥也眉头一皱,跟上。 两人走到门口便见门前的街道已清出大片,围着许多士兵,许多百姓则远处站着指着这边议论纷纷,那些士兵都身着鲮甲腰挂青皮刀,显然是正规的守城军士,看人数竟不下于二十人。街正中摆着一张椅子,那厉翼大刀金马地坐着,被久遥折断的右腕已扎上了药包,眼见着两人出来,也不多话,只一挥左手,“把这两反贼给拿下!” 那些随他来的军士前排的四人顿时上前,后面则有两人拿着绳子,显然是前面的抓人,后面的绑人。 风独影站着不动,只冷眼看着厉翼。 她自小也是被兄长们宠着长大的,xing子里少不了有几分骄纵,脾气来了时也曾做过些任xing之事,所以若只是被厉翼撞了踩了,回头气一消也就没什么了,是厉翼旺福楼里大声放言时那等视人命如草芥的xing子才叫她动了真怒。她虽战场杀人无数,可战场之外无辜送命之事,却是她最无法容忍的。若那刻遇着的不是她与久遥,而是寻常过路的百姓,意气之争时定已叫那厉翼与其随从杀害!而此刻,厉翼竟然还私调了守城军士,只为报一己私怨,当真是火上浇油,让她压着的那股愤怒层层暴涨! 久遥看着眼前情景,也是摇头叹息一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那几名军士上前,正伸手想要拿人时,蓦地屋顶上跳下一道人影,那人还在半空,便双足轮踢,六名军士眨眼间便给踢翻在地; 这番变化又快又奇,别说那些军士自己没反应过来,便是围观的百姓都惊异不已,等到那人落地,却见是一个矮小秀气的年轻男子,眉眼带笑,甚是可亲。 “这回手脚快了吧。”南宫秀一边弹着衣袖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前方那些军士,话却是对身后的久遥说的。 “快是快了,却还是败兴了。”久遥叹着气。他与阿影这偷得浮生数日闲的欢乐日子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他们这边说着话,前边厉翼却无此耐心,眼见军士被踢倒,而仇人却谈笑风生,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霍地站起身,叫道:“不论死活,都给本公子砍了!” 他自小家境富裕,娇纵着长大,少年时父亲又做了新朝武官,更添了权势相助,当真是为所欲为无所畏惧,还从不曾如今日这般受过屈辱,更不用说这折腕之痛,只将旺福楼遇着的两人视作此生最大仇人,直恨不得剥皮削骨。回去后,他招来大夫治了手伤,便去了军营。他时常随父亲去营中,被那些拍着厉都副马屁的唤作少都副,也就真当自己是个少都副了,一声呼喏就带着二十名军士来寻仇了。 久遥与风独影外形如此出色自然是惹人注目,所以一打听便得知了两人去向,当即便带着人找上门来,本是打算把人抓了回去再慢慢折磨,以解心头之恨,过后是杀是放还不都是自己一句话。谁知到了这,眨眼间便被人踢倒了六名军士,好不懊恼,既然抓不着活的折磨,那么直接砍也一样解恨! 换一个人,看到南宫秀现身所显露的本事后,便可知眼前的人只怕不是平日任他作威作福的寻常百姓,而会有所顾忌。可惜厉翼是个做惯徕城霸王的人,在他无法无天的脑袋里只有唯我独尊,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万劫不复! 余下的十多名军士听得他的吩咐,都纷纷拔刀围上前去,也在那一刻,南宫秀拍了拍手,刹时间屋顶、檐角、街边便闪电般飘出了数道人影,在没动之前没有一人看到他们,而当他们动时人的肉眼已无法看清他们的动作,围观的人群只听得拳脚击中rou'ti的声响以及兵器落地声音,然后那十多名军士便都如被大风吹荡而过的稻草,尽数倒地,一个个抱着手腕唉声痛叫。 出手的自然是南宫秀带来的侍卫,一直暗中跟随保护,都是万中选一再训练出来的高手,这些军士的功夫与他们相比可谓天遥地远。 眼见着所有军士顷刻间便被zhi'fu,饶是胆大包天的厉翼也呆住了,心头生出寒意,这刻才是隐约的明白今日所要教训的人再不是往日那些任他宰割的徕城百姓。 “阿影,你要怎么处置?”久遥看一眼抖着腿想要溜却被侍卫抓住的厉翼。 “绑了,去都副署!”风独影淡淡抛下一句,转身便走。 久遥看一眼南宫秀,南宫侍卫明白,马上走在前边为两人领路。 余下的侍卫不用再吩咐,将厉翼及二十名军士尽数绑了,被绑途中厉翼与军士们犹自挣扎叫骂,侍卫们干脆撕了布团塞住他们的嘴,然后押着跟在后面。 这样一支队伍走在大街上自然是引得百姓好奇观看,看到平日耀武扬威的厉家霸王竟然如此狼狈的被人绑起拖着走,许多人暗暗解气,一路都跟着。; ------------ 十八章 、鸾凤侣6 这样一支队伍走在大街上自然是引得百姓好奇观看,看到平日耀武扬威的厉家霸王竟然如此狼狈的被人绑起拖着走,许多人暗暗解气,一路都跟着; 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徕城都副署,大门前站着挎刀的守卫,眼见着一些平民竟然将都副公子及军士绑了,后面还一大群百姓跟着,不由都大吃一惊。 “唤你们厉都副出来。”风独影负手站在阶前。 那门前的两名守卫一人还在怔愣,一人却反应过来,大声叱道:“你们什么人?敢随便绑人!想要犯上作乱吗?你们知道绑的是谁吗?那可是我们都副的公子!”一转眼看着厉翼伤着的手腕,顿又叫嚷起来,“大胆刁民!竟然敢伤了厉公子!还有没有王法!我看你们是嫌命长了!” 风独影眉头一动,久遥就知她是气极了,但就算她是青王,要惩治臣下也不能落人话柄,还是要先礼后兵的好,他上前一步,手安抚地按在风独影肩上,同时对那守卫道:“我们是路经徕城的商家,旺福楼用膳时与厉公子发生争执,想找你们厉都副评理几句。” 那守卫一听,更是竖眉毛瞪眼睛了,趾高气昂地叱道:“就算有争执也不能绑人,我们公子千金之躯是你等贱民能碰的吗?还不快快给公子松绑!” “千金之躯吗?”久遥挑眉笑了笑,目光望向南宫秀。反正“礼”已尽到,人家不接,那也就不必再费口舌了。 南宫秀自然会意,身形一动便飘上台阶,抬手便按住那欲拔刀威慑众人的守卫,“去,请你们厉都副。”话却是对另一名显然胆子要小一些守卫说的。 另一名守卫看着这么多人来势汹汹的颇有些畏惧,早就想要去搬救兵了,一听南宫秀的话马上便跑进了都副署,向通报都副大人去了。 南宫秀将按着的守卫轻轻一拔,那人身不由己的连连后退,等站稳了时已是退出了十几步。 都副署的阶前,风独影抬首跨步而入。 跨过大门,便是一个约有十余丈长宽的演武场,两旁架子上插满了刀枪剑棍等兵器,穿过演武场正对着大门的便是都副署的正堂,两旁的长廊各一处侧门通往后院。 此时是申时四刻,偏西的日头淡金里微带绯红,洒落于演武场,点缀出几分苍厉之色。 风独影不紧不慢地穿过演武场,然后在一排架前站定,目光掠过那些已生锈迹的兵器,脸色更是冷了几分。 南宫秀看她的姿态,知她不会入那正堂,便指派着两名侍卫去堂里搬来了两张太师椅摆放在演武场的左首,请她与久遥坐下。再一挥手,被绑着的厉翼及二十名军士整齐的被押上前来,一路挣扎到此,早给侍卫们zhi'fu得没了气力,膝窝处被侍卫抬脚一踢,二十一人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两人刚坐下,便听得左旁的长廊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一名方脸中年男子领着数名亲兵穿过侧门出来,那名胆小的守卫正在前边小跑着领路。不用说,这中年男子便是徕城都副厉刚。 厉刚才走到演武场,便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再加上发红的面孔,显然方才正在喝酒,而且喝了不少。守卫虽是告诉他“有群强人绑了公子闹到都副署来了”但未亲眼见到时还不信这徕城里有人敢动他厉家的人,此刻看到地上狼狈跪着的厉翼,顿时眉骨跳动,大声喝道:“谁干的?”说话的同时目光震怒的扫向端坐于左首的风独影与久遥,怒火又添了两分,“你们俩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在本都副面前也敢如此猖狂!” 风独影垂眸看着地上,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久遥也坐着不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厉刚,道:“在下fu'qi只是赶了一天的路,腿有些酸了,所以借都副署的椅子坐坐,厉都副不至如此小气吧。” 他的神色与话语放在厉刚这不啻是一种挑衅,顿时眼睛像刀子似的扎在他身上,“本都副面前也敢如此放肆!来人!拿下!” 厉刚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亲兵便走向久遥与风独影,只不过南宫秀随意目光一扫,那两名亲兵不由自主便脚下一顿,竟是不敢向前。 “厉都副要拿人也容我说完话呀,反正都在你眼皮底下,又跑不了。”久遥浑不在意的摆摆手。 厉刚眉头拧起,目光扫过南宫秀,又扫一眼眼前这群看似普通又似来者不善的人,手按在了刀柄上,同时吩咐身后的亲兵,“去扶公子起来。” 那两名亲兵当即转身往厉冀走去,可还没走到厉冀跟前便又被人拦住。 厉刚见此,眼中寒光一闪,冷声喝道:“怎么,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他习过武,眼光自然是比儿子要强些,知道面前这些看似平常的人都身怀功夫,虽还不知此事起因,但猜测着定是儿子不小心惹上了这些江湖强人了,而江湖上的人向来仗着高强的武功,并不将官府放在眼中,所以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向身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转身离去。 那亲兵一动,南宫秀便望向风独影,询问是否要拿下。 风独影摇摇头,抬手招他附耳过去,轻声吩咐了一句。 南宫秀点头,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去。 久遥笑吟吟地答着厉刚的话,“nào'shi造反这些,在下倒觉得贵公子比我等更有本事及胆量。”然后赶在他出声之前继续道,“都副大人,我与拙荆路经徕城在旺福楼用膳时,贵公子与其随从不顾拙荆当时眼睛不便,只因挡住了去路便将拙荆踢倒在地,我上前想要理论,贵公子与随从便对我拳脚相向,武力不及之时就取出匕首,竟将伤人害命视作等闲。好在我习了几年武,在贵公子刀下保得xing命,却不想贵公子记恨在心,从军营里调来这一队士兵,要将我fu'qi斩于刀下,要不是这些随从在,我们fu'qi已是黄泉之客了。”他简略的将事情述说一遍,目光看住厉刚,看似平淡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迫力,“如今来此,只想请都副大人评理几句。” 那目光令厉刚有片刻惊疑,但他很快便抛开这莫名的感觉,冷笑道:“评理?评什么理?你那些不过一面之词,本都副看到的是小儿与诸位军士皆被尔等武力胁迫至此,都有一身的伤!” “都副大人不信我的话,大可叫来旺福楼的掌柜、伙计及在当时在场的客人,还可以去问如今门外围看的百姓,他们都是亲眼目睹了贵公子的所作所为。”对于厉刚的颠倒黑白,久遥依旧笑语从容。 “哦?”厉刚目光穿过演武场,“有谁看到了?有谁要来作证?” 大门处围着许些百姓,还有些悄悄跨入了门里倚着廊柱往这边看,可此刻厉刚目光扫过,那些百姓全都畏缩后退,并无人敢上前或出声; 厉刚心头连连嗤笑,这些贱民就是这样的轻贱!他目光移向久遥,满脸不屑,“如此看来,显然是你等诬陷我儿!” 他的儿子他自然是了解的,但即算此人所言不假那又如何,这些贱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本就是他们踩在脚底下的泥尘,便是伤了杀了几个又如何,最多不过陪些银钱了事就是,更何况眼前既没伤也没死,反是自己的儿子吃了亏。想至此,不由火冒三丈,这些贱民竟敢欺他! 看到那些百姓的退缩,久遥摇了摇头,然后执起风独影的左手,“厉都副,我夫人手上这伤难道是为了要诬陷贵公子所以自己弄的不成?还有眼前这些与贵公司跪在一起的军士,难道也是为了要诬陷贵公子所以我们想法子找来的不成?都副大人,虽然贵公子在你眼中是个宝,可在我等眼中却比不上墙角边的一根草,还真没那闲心去为了诬陷贵公子而在此浪费这么一番工夫。” “你……放肆!”厉刚被久遥一番冷嘲热讽刺激得怒火冲脑,“便是如你所言,与小儿发生意气之争动了武,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闹到都副署来!小儿便是用上匕首又如何,你们不是毫发无伤吗?反倒是你们,一介草民竟然对堂堂都副公子动粗,我看是你们就是一群心怀不轨的暴民,想借事在本都副镇守的徕城造反了是吧?” 从这位厉都副现身,久遥大约已知是个什么品xing的人了,所以对其言行并不意外,只眨了眨眼,问道:“那贵公子私调军士要如何说?” “哼!”厉刚讥诮的哼了一声,“我是徕城都副,这所有的兵马都是我的,他是我儿子,这徕城数千兵马自然也是他的,调几名兵丁算什么!”那句话说完,他感觉到那坐在左首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子向他投过来一眼,目光冷利异常,仿佛是实质的冰剑刺来,不过一眼便寒浸骨髓。 “原来如此。”久遥听了也只是轻轻叹息,“这徕城的兵马是你的,想来这徕城也是你的,这徕城的百姓就更是你的了。所以你的儿子要在你的徕城如何个横行直走都是没问题的,对这徕城百姓是要打要骂还是要他们生要他们死也全在你们一念之间了。”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可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演武场,让门口的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 门内门外一直缄默着只是看热闹的百姓们,至此刻终被一种愤怒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有的怒视,有的唾骂,但怒视也只敢悄悄的,唾骂也仅仅是冲口而出的那一句,然后便再次沉默了,他们依旧不敢,依旧害怕着厉氏父子。 而厉刚则无视着一切,他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目光扫向门前,看到那些百姓在他的目光下畏缩退去,他满意而又不屑地冷哼着,然后将目光移向久遥,“本都副不与你做唇舌之争,你若识相,便快快放开我儿,本都副还可从轻发落,否则……哼!” 地上一直跪着的厉翼听到父亲的话,顿时便挣扎着要起身,却叫旁边的侍卫压制住,直冲着父亲“呜呜呜”地唤叫。 而围观的百姓看到此处,知道这一场热闹大约也就是这般以告状的屈服为结束了,并不会发生奇迹,草民可以告倒权贵!他们纷纷叹息着欲转身离去。; ------------ 十八章 、鸾凤侣7 “南宫秀!”一直沉默着的风独影蓦然唤道,声音缓慢而低沉,可闻者却无不自那声音里感觉到了压抑着涛tiān'nu火!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应答声,便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秀气男子扛着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轻松地走了进来,几步便到了演武场中,将肩上扛着的人放了下来,再在那人身上一拍。 这刻那被扛着来的男人才是能出声了,一边整理着官袍,一边愤怒地冲着扛他的南宫秀叫道:“你这可恶的贼子,为何劫持本官来此?” 南宫秀却是笑眯眯的,“姚大人,这里有件案子急需你来审理,仓促之下只能无礼了。” 那男人正是徕城府尹姚瑗,听得这话打量了一圈周围,不由满脸惊奇,然后将目光落在厉刚身上,“厉都副,这是怎么回事?” “哼!”厉刚才哼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南宫秀便走到了他面前,明明看到他伸手了,厉刚却是躲不开,瞬间便叫他抓住了肩膀,然后眼前一花,膝下一痛,再回神时便发现自己竟是与儿子及那些军士跪于一处,顿时震怒不已,可还来不及叱骂,肩膀上便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想要叫,喉咙里却似被什么阻住,痛苦万分。 “厉都副也牵涉其中,所以须与众犯同处。”南宫秀斯文又和气地看着姚瑗,“至于这事情吗,我可以给姚大人说说。”他一边说话,一边放开了搭在厉刚肩上的手,厉刚顿时趴倒在地直喘粗气。 姚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左旁端坐不动的风独影与久遥,心头万分疑惑,“什么案子需本官审理?” “是这样的……”南宫秀一边轻轻地弹拍着手掌,似在弹拍灰尘,一边轻声慢语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姚瑗一听完,震怒地看向地上的厉翼,“好你个厉公子!平日你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如今你竟然是胆大包天敢私调兵士!只此一事便可定你死罪!” 本来以为这徕城府尹与都副是一窝的,青王吩咐他把府尹请来是要一锅端了这徕城的祸根,所以南宫秀听了这话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头,目光看一眼左旁端坐不动的青王与清徽君,他很尽职的出声问道:“原来厉公子犯的是死罪,那请问姚大人,这厉都副呢?” 姚瑗目光一转望住厉刚,两道粗眉紧紧锁成一团,语气中难掩怒气,“厉都副,徕城的兵权是在你手,所有的兵马是归你管制,可那是陛下是主上赐予你的权力,并不曾赐给你的儿子; !如今他竟然为报一己私仇便随意调动军中兵士,你这是纵子行凶!是懈怠军务玩忽职守!而且,什么时候徕城是你厉刚的徕城?徕城的兵马又何时成了你厉家的兵马?徕城是大东朝的,这数千兵马是大东朝的,是为保疆卫国的!就凭你之所作所言,当是革职削名充边役使!” “哈哈……”厉刚冷笑,“革职充边――你姚府尹还没这个权力!” “本官是无此权,但本官自会将今日之事奏禀主上!”姚瑗的话掷地有声。 “奏禀主上?你的奏章能送到主上面前吗?”厉刚又是一声冷笑,也在这时,门口处的百姓忽然sāo动了,然后一阵齐扎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丝金戈之声。 姚瑗并不曾注意门口,他此刻只是愤怒地盯着厉刚,“以往参你厉刚的折子送去都石沉大海,想来厉都副的岳丈杨大人功不可没!那这次本官便拼着不做这徕城府尹,亲自上王都拦主上玉驾,必要将你父子二人在徕城所作所为禀告主上!” 听到这话,风独影抬眼看一眼这位徕城府九姚瑗,中等个子,肤色焦黄,额头上横着深刻的川纹,颔下一把短须,看起来像个不得志的书生,但此刻怒目挺腰,竟然也有了几分伟岸之气。 厉刚听着门外的动静,然后哈哈大笑,“姚大人,只怕今日之后,你再无机会给主上上奏章了!” “什么意思?”姚瑗皱眉。 似乎是为了解答般,门口的百姓已惊惶叫道:“不好!来了大队的兵士!” “你想干什么?”姚瑗厉声喝道。 厉刚冷笑,站起身,披出腰间佩刀,“今日踏入这都副署的人都别想再踏出门去!” “你敢!”姚瑗目光扫着着演武场,“这么多人,更何况本官乃堂堂朝廷命官,你敢草菅人命?” “哈哈,你姚府尹急病身亡,难道主上也要追究?”厉刚大笑,再目光一扫风独影等人,“这些路人,死了一埋,谁又知道他们是谁。徕城是本都副的徕城,谁人敢言是非!” “你!”姚瑗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调兵士来本只是想教训这几个江湖暴民,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撞上,还敢要治本都副的罪!”厉刚目光阴毒地看着他。 这时门口走进一名校尉,上来冲厉刚禀报,“禀报都副,五百兵士已然到位,将都副署前后围住。” “好!”厉刚恶狠狠扫向风独影几人,“尔等想束手就擒还是想来个垂死挣扎?” 风独影却并不曾看他,而是望向姚瑗,“姚府尹,此刻厉都副是何罪?” 姚瑗面若死灰,直看着厉刚道:“妄动兵戈,滥杀无辜,一死已不足以抵罪!” “好,孤允你所奏; !”风独影起身。 那刻,演武场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都有些疑惑方才是否听错了。 “南宫秀。” “属下在。”南宫秀躬身上前。 “与孤拿下厉刚!”风独影目光冷冷地看向厉刚。 “是!” 这一句,不但厉刚听清,姚瑗听清了,在场所有人及门口的百姓都听清了,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住了。 “厉都副,需要我亲自动手吗?”南宫秀走近厉刚,弯弯的眉眼不笑也似笑,只是轻淡的语气里已带着莫名的压力。 厉刚呆呆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除了她曾看他的一眼令他心惊外,她一直垂眸沉默,端坐不动,可此刻她傲然而立,凤目顾里威严冷峻,只令他周身涌起寒意。 “厉都副?”南宫秀抬手按在他的肩上,便如千斤重铁压下。 厉刚手中刀掉在地上,“她是谁?” “这天下,这大东朝,有几位女子敢称孤的?”南宫秀的声音轻缓而清亮。 厉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天下间能称孤的只有七人,而其中唯有一位女子――青州青王――风独影! “臣徕城府尹姚瑗拜见主上,拜见清徽君!臣不识王驾,有失礼仪,还请主上恕罪!”姚瑗回神,赶忙当头拜倒。 他一跪,顿时演武场的所有人及门口的百姓都回过神来,跪了满满一地,“拜见主上,拜见清徽君!” 风独影目光冷冷地看着厉刚,“徕城都副厉刚!” “臣在。”厉刚抖着身子垂首。 “纵子为恶此为一罪;懈怠军务玩忽职守此为二罪;妄动兵戈逞欲行凶此为三罪!”风独影每数一道厉刚身体便伏得更低,数到第三罪,已如烂泥伏地,“革职名,斩立决!厉氏一族无论男女,发配掖城,三代以内不许迁返!” “臣……领罪。”此刻厉刚已是神飞魂散。 “厉刚之子厉翼!”风独影再看向厉翼。 一旁的侍卫早已取出了他及军士口中的布团,这会听以叫名,赶忙伏地,“草民在。” “这会你倒有自知之明了。”风独影冷笑一声。 厉翼颤着身子不敢出声。 厉刚神魂略略归位,赶忙为儿子求情,“主上,还求主上饶恕,他所有的罪责都是因罪臣而起,还求主上看在岳丈杨大人曾为主上效力尽忠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我厉家就这一根独苗,请主上开恩。” “你已第二次提到杨大人,你岳丈是哪位杨大人; 。”风独影心头一股无名暗火升起。 厉刚却只道有了生机,忙道:“中丞尹杨英。” “原来是他!”风独影冷冷一笑,“各地奏折都是先送到章承阁,他这位章承阁主事的中丞尹自然是可以将参你的全部挑出不发!” “求主上饶小儿一命。”厉刚叩头。 也在此刻,蓦然传来叫喊:“主上,请为草民升冤啊!” 门口跪着的那群百姓中一名苍老的老汉跪行上前,“草民要告这厉翼,半年前他纵马过街,将小nu'shēng生踏死马蹄之下!草民向府尹报官,府尹判厉翼死罪,可厉刚厉都副却派了一帮兵士抡着刀剑从府尹堂上抢走厉翼!主上,他们仗着手中有兵马,欺负府尹没办法治他们厉家父子啊!主上,小女死得惨啊,求主上为小女升冤啊!” 这位老汉才一说完,人群里又有人上前状告厉翼,告他纵仆行凶,将他的儿子生生打死……不过片刻工夫,厉翼便已数条人命在身。 “厉翼,你百死不足赎罪!”风独影气得浑身发抖,转头满面寒霜地盯着厉刚,“若天下之父皆若你厉刚,这天下必复祸世!” 厉氏父子已知难逃一死,顿软倒于地。 “爹!我不想死!爹……我不要死……”厉翼涕泪交加地哭喊着。 可曾让他横行无忌的父亲此刻面若死灰无能为力。 “姚瑗!” “臣在!” “将厉氏父子关押大牢,明日午时押往刑场,孤亲自监斩!” “臣遵命!” “主上圣明!主上圣明!”告状的百姓们连连叩首称诵。 风独影看一眼地上的厉氏父子,难掩憎恶,转身离去,走出都副署,门外那些兵士早已得知了府中情形,满满跪了一地。思及这些人为虎作伥,她只恨不得一律斩首! “阿影。” 震怒中蓦然听得久遥轻唤,这一声入耳,顿如甘霖洒落,缓了心头火气,风独影回头看久遥一眼,再看了看地上的士兵,片刻后唤道:“校尉何在?” “臣在。”门内跪着的校尉赶忙奔上前来,满头满脑的冷汗。 “带所有兵士即刻回营,每人杖一百军棍,以示惩戒!”风独影道,“你降为百夫长,自领两百军棍!” “是!”校尉保得xing命顿松了口气。 等风独影一离开,他赶忙领着一众士兵回营,百姓们慢慢也散了。 姚瑗命人将厉氏父子押在牢中,自己赶忙飞步追着前去的青王。; ------------ 十八章 、鸾凤侣8 当日,身份布露了的风独影与久遥宿在了姚瑗府中。 晚间,久遥洗沐后,见风独影坐在桌前不动,便走过去坐下,问道:“阿影,可是在考虑如何处置那位中丞尹杨大人?” 风独影点头,“他包庇亲眷,以至厉氏父子稔恶盈贯!哼,我只恨不得将之枭首示众!” 久遥凝眸看着她,片刻后道:“阿影,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风独影挑眉,“怎么,难道你要我放着不管?” 久遥摇头,语气里带有劝诫,“阿影,杨大人包庇亲眷,这等行径自然不对,却也在情理之中。要知道没有一尘不染的世界,也没有白璧无瑕的完人。世间之人,谁都有私心私欲,世间之事,总有些阴暗龌龊。你是王,是一国之主,不应做一个目下无尘的高洁君子,王要有宽厚仁爱之怀,是要包容万生万物之人。” 风独影微愣,凝眸定定看着他。 “杨大人有过,你此刻亲自严惩他,举朝上下都不会有异议。但治国非同治军,你日后若发现任何一位臣民有任何一点过错,即罢黜或定罪问斩,那长此以往,上行下效,青州必将是严刑酷法之地,如此则青州臣民畏之若虎。若一位王者一个国家在臣民的眼中如同一只老虎,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试问这样的王,哪位臣民会爱戴?这样的国家,哪位臣民又愿意于此生活?” 此番话一出,风独影顿心头巨跳,背上微生凉意。 “阿影,你的品xing我自然了解。”久遥伸手握着她的手,“若你是执掌刑罚的解廌府尹,那自然是要严明执法; 。但你不是解廌府尹,你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将臣,你是青州的王。” 温暖的体温自手心传来,令风独影心神一定,沉凝片刻,才轻声道:“久遥,谢谢你提醒我。” 久遥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微微一笑,道:“你我fu'qi一体,你是在谢你自己吗?” 风独影不由也绽颜一笑,道:“那此事便让徕城府尹上奏章,到时让国相酌情处置杨英就是。” 久遥点头,“我的阿影果然是最英明的。” 风独影睨他一眼,然后叹气道:“说到底,徕城会有厉氏父子,是我的过错。” “傻瓜,你怎能将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呢。”久遥抬手掠过她耳畔的发丝,神态语气里自然而然带出爱怜之色,“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并不是每一位官员的品xing你都能一目了然,也不是每位官员都能由你亲自考察任命,你能做到的便是,日后尽可能的多为百姓选出贤良之臣。” 风独影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这青州也不知有多少厉氏父子这样的jiān妄之臣,便皱紧了眉头。 “来,别皱眉了,不然我看着都纠心。”久遥抬手抹开她的眉头。 闻言,风独影展开眉头,移眸看着他,看了片刻,忽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清徽君很爱看妻子这难得的微带慧黠的笑颜。 “贤内助。”青王轻声吐语。 “啊?”清徽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手便去刮她的脸,“好呀,你竟然调笑我,怎会是贤内助,明明是大丈夫!” 青王殿下自然要躲闪的。 两人笑闹了一会,看看时辰还早,彼此又都没有睡意。 于是久遥压低着声音故作神秘地道:“阿影,你有没有过在大家都睡了后,偷偷翻墙出去玩?” 风独影眨了眨眼,想了一下,道:“小的时候常和六哥、八弟溜出去玩,但每次都给三哥发现,然后二哥就冷着脸想要怎么处罚我们,五哥一边责怪一边同情,四哥只是无奈叹气,大哥就为我们求情。” “哈哈……”久遥顿时笑了,“今晚我们也偷溜出去玩,保证不会有人罚你。” 风独影想了想,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久遥惊奇,但随即应道:“好呀。” “我们先出去,然后唤青鸟带我们去。”风独影道。她不想青鸟来此惊动了姚府的人。 久遥心头一动,竟然不在徕城?不过风独影能有如此兴致实是少有,所以他马上点头,“好。” 于是两人换过衣裳,悄悄翻过围墙出了姚府。 此时不过戌时两刻,城里的百姓竟多是未睡,饭馆酒楼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街上也许多的三俩一群四五一堆的,两人经过时偶尔听着三言两语,才知满城的百姓都还在为白日里青王惩治了厉氏父子一事而欢腾着,也为王驾至此而称幸,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过去的就是他们在谈论着的人; 走在街上,看着百姓的笑颜,听着百姓的欢语,风独影心头最后那一点因厉氏父子而起的不开心也就烟销云散了。穿过那些热闹的街道,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以免青鸟至时惊动百姓,只是在转过一条街时,久遥却脚下一顿。 “怎么?”风独影停步问道。 久遥没有说话,却是笑指对面。 对面街道与小巷相接的一片空地上,一帮孩子在玩。 一个女孩儿指着两个比较高的男孩道:“你们俩,一个扮厉刚,一个扮厉翼。”然后又指着余下的那些孩子道:“你们分成两派,一派是徕城那些不听话的士兵,一派是凤王带着的那些本领高强的侍卫。” 有孩子问:“那谁扮凤王?” 女孩挺着小胸膛,昂着小下巴,道:“当然是我!” 于是有的孩子不干,都不愿意做厉家的坏蛋,都要做凤王。 女孩皱着鼻子颇有大姐派头的一挥手,“凤王是女子,当然只能我当,你们一群臭小子怎么能当凤王!” 孩子们没话说了,只是心底依旧是有些不乐意的。 “我们先玩了凤王惩厉家坏蛋,回头我们再玩凤王临朝,到时就封你们做大官。”女孩许以诺言。 于是孩子们都点头了,开心地玩起游戏来。 久遥看着那些孩子,乐呵呵地道:“看来我们得生个女儿来继承你的王位。” “若有个女儿才不叫她当王,我就让她习一身武艺,然后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去。”风独影却不认同。 久遥一听,眼珠子一转,道:“那我们还是赶紧先生个儿子吧。” “谁跟你生儿子了。”风独影脸一热,转身快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久遥笑着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青鸟飞至,驮起两人展翅飞离徕城。 青鸟养在风独影身旁多年,自然是听其命令,所以久遥一直不曾说话,待飞了两刻钟,往下看去,依稀是到了浅碧山,不由疑惑,但依旧没有出声。 在浅碧山的西面山峰,青鸟放下两人。 十月初,一弯弦月淡淡挂在天边,满天繁星闪耀,那密密麻麻的星子连成一片,就仿佛一袭轻薄的银色光纱铺展于墨色的夜空上,温柔明亮,美如幻梦。 “这里离别院很远了,我还不曾来过呢。”久遥道。 风独影仰望夜空片刻,吩咐青鸟候在此处,然后牵起久遥的手,“我们走吧; 。” “嗯。”久遥点头,握住她的手。 淡淡星光下,两人静静走着,约莫一刻后,风独影停步。 透过枝缝,朦胧的微光里,隐约可看见前边是一处山洞,黑漆漆的洞口在夜里显得无比幽深。 风独影站立不动,久遥可以感觉到她身体微微地颤抖,他不由心惊,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相握的手是如此的坚实温暖,风独影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山洞走去,久遥自是跟随。 踏入洞中,便一片黑暗袭来,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脚下踏着的地面平整无坑,久遥一步一步跟在风独影身后,又走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响声,然后洞中便亮起一点火光,久遥不由停步。 火光又陆续亮起,却是风独影陆续点燃了洞中烛台,然后在一片晕红的烛光里,久遥看清了眼前的山洞,顿时呆住。 山洞很深,也很宽广,一眼看去,倒似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屋的左边摆着屏风、檀床、软榻,屏风上画着墨竹,床上垂着青帐,榻上置着瓷枕,还有一些小摆设,布置得像间卧房;而右边则摆着书案、藤椅,案上铺着纸,纸上压着玉石镇纸,旁边置着墨砚、笔架,架上数支紫毫,书案之旁排着几排木柜,柜里满是书籍,一看就是间书房。只看左右,大约都会以为这是哪位博学爱书之士的屋子,可没有人的屋子里会有坟墓! 山洞的正前方,堆着一座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风青冉之墓——尽管蒙尘,可赤色朱砂依旧鲜明,如薄薄尘土洒在鲜血上,像一道经旧不愈的伤痕。 风独影点亮了山洞里所有的烛台,让洞中置于一片晕红的烛光里,然后她丢下火石,目光痴痴地望着坟墓,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走到坟前,她站立许久,最后缓缓跪倒,轻声唤道:“哥哥……”声音颤如风中琴音,仿佛下一刻便将断了。 久遥轻轻移步过去,她抬首看他一眼,然后望着墓碑道,“这是你的妹夫久遥,我带他来看你。” 久遥在她身旁屈膝,与她并肩跪在坟前。 风独影伸手轻轻抚着冰冷的墓碑,一遍一遍抚着那朱色的字痕,眼眶里酸酸的,眼中弥上雾气,令她看不清墓碑,于是她再靠近一点,慢慢将身子依在墓碑上,伸手抱着墓碑,就如同依靠着拥抱着——那个人。 久遥看着她,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唤他哥哥。”风独影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塞住了,有些嘶哑,“当年……我与他第一次相见,可我没有唤他一声哥哥,他也没有唤我一声妹妹。” 久遥起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拢着她的肩膀。 “我们既不敢叫,也不能叫。”风独影眼中水光闪动,“我怕叫了便动不了手,他怕唤了便会不舍,所以我们虽然知道彼此是这世上最亲的唯一的骨肉,可我们却不曾唤过对方。” 久遥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拢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们兄妹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仿佛有尖锐的爪子在她胸口抓挠着,痛得她忍不住仰首急切的吸气,想要缓解胸口的剧痛,“我能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哥哥,而他宁愿死也不肯与我共存!” “阿影……”久遥抬手抹去她脸上无声流下的泪水,可才抹去又流下,怎么也抹不干净。 “可是再狠的心也会痛——”风独影哽咽着,“杀死他时我的心仿佛被剑刺了千百下,痛不欲生。而我的剑刺入他的胸膛,他也一定痛不可当!” “傻瓜,痛的话就哭啊。”久遥抬手一遍一遍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哭?”风独影微仰着头,仿佛那样眼中抑制不住的泪就能倒流回去。 “哭了就能不痛了。”久遥的声音温柔若水。 风独影缓缓转头,泪眼朦胧。 “哭吧。”久遥将她揽入怀中,“只要哭出来,那些痛便会随着哭声消失。” 那刻,许是因为这个人,许是因为他的目光,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许是因为此地,许是因为此时……一直以来护在她周身厚厚的盾甲蓦然间被这样温柔的软剑击碎,露出了里面伤痕累累的身心,让她变得无比脆弱,她不由自由地顺从了他的声音他的目光,胸口一股悲恸破腔而出,击垮了她疲累不堪的坚强,以至当他伸出手,当他敞开怀抱,她只能无助地倒入他的怀中。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那夜,在浅碧山的山洞里,在风青冉的坟墓前,风独影平生第一次放声恸哭,哭尽她这半生的悲辛,流尽她这半生的眼泪。 为着亲手杀死的哥哥,为着保护她而死的杜康,为着不得不生离的兄弟,为着这么多年那些并肩作战却最终留在了战场上的部众……为着一路走来的艰辛,为着一身无法消除的伤口,为着那个纠缠半生相思不得的人,为着最后的缘灭情断……也为这可悲可怜可敬可叹的半生风云……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事,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yi'yè的泪水倾泄而出。 久遥抱着她,任她痛哭流泪,任她嘶声哀泣,脸上却有淡淡的笑容,平静安然。 她所有的过往他都接纳包容。 从今以后,他的怀抱,便是这九天白凤的栖息之所。 那yi'yè,哭声何时止的已然忘记,哭得累了的时候,她沉沉睡去。 他静静地抱着她,依着墓碑,轻声说:“你放心吧,以后有我照顾她。” 仿佛这洞中还有第三个人,他们静静地相依相守yi'yè。 当第一缕晨曦射入山洞,风独影在久遥温柔的怀抱中醒来。; ------------ 十九章 、双飞翼 1 紫阳作者:风御九秋 灵异 1149337字 连载809万读者 上清悯世人疾苦,神谕无量山选才天下,传妙法以济世人,授大道再定乾坤! 2 我的26岁女房客作者:超级大坦克科比 都市 1098036字 连载 2273万读者 莫名被坑喜当爹,还面临被女房客扫地出门的危机,看他如何应对…… 3 女总裁的近身高手作者:伊秋枫 都市 882189字 连载 826万读者 绝品兵王段枫回归都市,再续强者传奇,成为měi'nu总裁的近身高手,开启旖旎美艳的人生; 4 万古神皇作者:残殇 玄幻 950666字 连载 436万读者 他从卑微中来,承继亘古不朽意志,拯救万古大道,冲破宿命轮回,成就无上神通! 5 三国之吕布天下作者:妖惑天下 历史 385666字 连载 78万读者 少年醉酒穿越成吕布,为生存,他拼了命地抢粮抢钱抢地盘,看他来场别样的三英战吕布! 6 鸿蒙主宰作者:仗剑修真 玄幻 1021941字 连载 106万读者 异世重生,拥有造化玉碟的秦朗一跃而起,打破废材传说,从此天堑宏图,成就万古至尊! 7 妙手圣医作者:高登 都市 955574字 连载 329万读者 不想死?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来换!金钱?měi'nu?荣华富贵?且看一代圣医玩转都市。 8 丹武作者:寒香寂寞 玄幻 894050字 连载 205万读者 重生为李家废材少年的他,要丹武并重,誓要改命逆天!剑斩星河,丹武苍穹! 9 阴阳手记作者:轩辕唐唐 惊悚 795547字 连载 100万读者 一本看似普通的阴阳术书,却隐藏着惊天秘密,当谜团解开,是顺应天意,还是逆天改命? 10 武破乾坤作者:忘情至尊 玄幻 734487字 连载 60万读者 少年意外穿越而来,拥有逆天天赋,手握一鼎一炉,铸就一段永世不朽的传说!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 ------------ 二十章 、凤隐云霄1 “南宫叔叔!” 南宫秀经过花园里一株高大的槐树时,便听得一声脆亮的叫喊,紧接着头顶传来风声,以他的功夫要躲开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若他躲开了,那树上的人儿只怕就要摔个屁股开花。所以,他只能站着不动,任头顶上坠下的小小少年直扑在他身上。 “南宫叔叔,你还记不记得日子?”风兼明骑坐在南宫秀的肩膀上,两手抱着他的头左摇摇右晃晃,“快要到了哦,快要到了哦!” 南宫秀就如一尊不倒翁,任凭风兼明摇着他的脑袋,身子自是岿然不动,“记得,记得,再过两月便是世子的九岁寿辰了。” “那你倒底什么时候把从云接回来?”风兼明继续抱着南宫秀的脑袋不放,“说好了我生辰那天送我的礼物就是把从云接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南宫秀眨着他那双随着岁月的增添而越发如月温柔的眼睛,一脸疑惑。 “香姨答应的。”风兼明一听此话顿时扑腾着他的两条小短腿,“这话徐致也听到了,他可以作证。”说着抬头冲着树上叫喊,“徐致你快下来。” “好嘞。”随着一声应答,树上嗦嗦地便又爬下一个小小少年,正是小世子风兼明的伴读,国相徐史的小儿子徐致,眉目十分灵动,一看便知是个猴精似的孩子,倒不大像其父。 “唉,你们俩这么爱爬树,怎么就从没摔断过腿呢?”南宫秀此时却疑惑此事。想当年他与师兄们为着爬树摘果吃可是摔断过好几次腿的。 “我们本事比你大。”风兼明大言不惭,“你先说好什么时候把从云接回来,这是香姨答应了的,徐致你也亲耳听到了对吧?” “嗯。”徐致点头,看着南宫秀道,“香姨可是从不说假话的。”言下之意则是作为她丈夫的侍卫统领南宫大人却是完全的相反。 香仪当初三年期满可以出宫了,但临到头却是大哭着说舍不得离开清徽君和青王,于是继续留在宫中,而南宫秀到底是没能抵挡住小姑娘的绵绵情意,五年前和香仪成亲了,翌年生下一子,取名南宫从云。他的shi'fu柳重渊柳大侠,听说小徒儿当了爹,便写信来,说晚年寂寥,想要尝尝含饴弄孙的滋味,于是孩子断奶后便送到了柳家庄,如今也长到四岁了。 而风兼明自从小时候抱过养得白白胖胖的南宫从云后,便对小婴儿念念不忘,觉得那是他捏过的最肥最软最嫩的脸蛋儿,一直想要重温那种滋味,于是时不时便念叨着要把小从云接回来。 “从云是我和你香姨的儿子,我和她一人一半,她答应了而我没有答应,所以算不得数的。”南宫秀笑眯眯地看着风兼明。虽然还小,但已可看出未来的青王殿下长得极像他的父亲久遥,只一双斜斜上挑的丹凤眼却是像足了他的母亲风独影,至于个xing嘛,其聪慧刁滑完全不似父母,就连熟悉如南宫秀,有时看着也只能对自己说,小孩子嘛,还没定xing,长大了才知道; 风兼明却眼珠子一转,道:“南宫叔叔,你到底接不接从云回来?你要是不接……”他把小手背在身后,微侧头睨着南宫秀,不用问,这姿式眼神肯定学他母亲风独影的,奈何小胳膊短腿再加圆滚滚的脸蛋儿,怎么也没法展现出凤王殿下冷傲威严的姿态来,只逗得南宫秀暗地里忍俊不禁。 “我要是不接如何?”南宫秀问。 “那我就要我娘派人去柳家庄接人,到时候,哼哼……”风兼明向徐致抬了抬下巴。 徐致会意,马上便弯腰驮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颤颤巍巍地跪下,“草民……咳咳咳……草民接诏……咳咳咳……” “南宫叔叔的shi'fu很老了吧?唉,要老人家下跪真是于心不忍呀。”风兼明怜悯地叹息。 “唉哟!老头子我骨头给折了!”徐致马上配和着倒在地上,抱着一条腿呻 吟着,“唉哟!好痛啊!徒儿,你这不孝的徒儿……” 南宫秀额角跳起青筋。他要收回前言,根本用不着长大,现在就可以确认这就是个小混蛋!他南宫秀这辈子放弃了做逍遥大侠为风独影卖命,难道他的儿子也做不成大侠,也难逃风兼明的魔掌不成? “南宫叔叔,只有两个月了哦,赶紧着哦。”风兼明拍了拍手,踢了踢地上的徐致,“别装了,快起来,我们回书房去,也不知你三哥给我们抄书抄得怎样了,呆会儿我娘可是要检查的!” 徐致顿一骨溜地爬起,“放心吧,我三哥那手艺,仿谁就像谁,连我爹都分辨不出,何况你娘。” “笨!你爹那眼神能跟我娘比吗?” “倒也是,你娘那眼神比我爹可怕多了。” “那不叫可怕,那叫威严!” “那我爹那眼神也叫慈祥……” 南宫秀目送两个小混蛋飞快地跑出花园,这爬树捣蛋、受罚抄书他小时天天都要做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啊,可今天却已是儿侄辈在做了,他蓦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心头颇有些凄凄然也。 青州青王宫里,风兼明觉得自己九岁的生辰礼物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而在遥远的帝都里,却有人在为寿辰如何cāo办而发愁。 ※※※ 帝都皇宫。 馨宁宫里凤妃正与北璇玑商量,如何安排下个月皇帝的寿辰。 虽然东始修一直未曾立后,但他一向欣赏凤妃为人,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由凤妃掌管后宫之事。 北璇玑入宫亦有十多年了,虽不曾生育子嗣,但东始修对她的宠幸却依如往昔。这么多年过去,她除了每年去趟华门寺上香祈福外,便只安安静静地守在她的翠樾宫里,偶尔去花园子里转转,从不去主动结交其他妃嫔,从不滋事,怡然自得; 。因此凤妃倒是有些欣赏她的为人,慢慢与她走得近了些,有时宫中杂事太多,也请北璇玑帮衬一把。北璇玑倒不推托,尽心帮忙,帮完了又退回原位,并不与她争夺掌宫之权。 “每年陛下的寿辰,我等都是尽心cāo持,只是陛下却不曾尽兴开怀过。”凤妃轻叹道,秀丽的脸上已有流光飞渡后留下的痕迹,“所以这回想找妹妹商量一下,看如何安排才能让陛下喜欢。” 北璇玑默然了片刻,道:“其实想要陛下尽兴开怀,只需七人走到他的面前。”十多年过去,她依然美艳如昔,眉梢眼角的细纹只为她增添岁月的风情。 闻言,风妃怔了怔。 她当然明白北璇玑言下之意,也知道那七人指的是谁,只是……想到那七人,便会想起当年梁氏、凤氏的崩塌,尽管十多年过去,可凤妃作为凤氏的女儿,又怎能忘记兄长的死,怎能忘记家族沦落之凄凉,所以每每想到七人,她都心有余悸。 北璇玑见凤妃沉默,轻声道:“前天臣妾给陛下梳头,发现陛下长白发了。” 这话轻缓,落在凤妃耳中却如重捶砸在胸口,她蓦然抬眸,震惊地看着北璇玑。 东始修如今四十有六,虽说年近半百,但他身姿挺拔,步态矫健,在她眼中依然是当日她嫁的那个伟岸无伦的英雄,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她的英雄会白头。 北璇玑转头,目光却穿过门口,落向殿外空旷的石地,幽幽地道:“十多年过去了,陛下有了白发,他们大约也都老了。” 凤妃侧首,望向对面的铜镜。 铜镜里,曾经的花容月貌已被岁月沧桑淘去青春年华,时光从不厚爱谁,从不为谁而停留,它匆匆走过十多年,带走了一代人的风华,那七人又怎能例外。 许久,她才喃喃道:“如今他们都是一方诸侯,各有国事在身,要请他们齐聚帝都,怕是不容易。” 北璇玑听了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何需cāo心这些,若陛下想见七王,他们无论在哪都会来的。” 凤妃默然。 当夜,东始修驾临了馨宁宫。 就寝时,凤妃为东始修宽去衣裳,再为他取下发冠解开发髻,头发放下后,她伸手摸索着,果然黑发里夹着几缕银丝,一时手颤,心头恻然,几乎忍不住掉泪。 “怎么了?”东始修转头看她神色不对。 凤妃忙收敛心神,掩饰道:“臣妾是在想下个月陛下寿辰的事。” “这有什么好想的。”东始修掀开被子躺在床上,与凤妃都是老夫老妻了,没什么顾忌讲究的,来此也只为安稳睡一觉,“随意摆桌酒席,大家吃喝一顿就是。” 凤妃脱了鞋shàng'chuáng,却不睡,坐在床上看着阖目躺着的东始修,许久,她轻轻问道:“陛下,臣妾想……今年的寿辰请七王回来一起庆贺如何?” 闻言,东始修蓦然睁开了眼睛; 凤妃说出来了,倒是心里轻松了些,也躺下身子,道:“臣妾也十多年不曾见七妹和几个兄弟了,而且四弟、八弟和七妹的儿子陛下也都没见过呢,七妹的儿子今年也九岁了吧?他的生辰好像就差陛下一个月。” 东始修锋利的目光渐渐柔软。 “陛下,您也想见他们是吗?”凤妃头轻轻偎在东始修肩上。 东始修未答,只是那晚,大东的皇帝彻夜未眠。 十二年了……已经整整分离十二年了,他怎会不想念他的弟妹们! 在当年下达封王的诏书时,他们心中便已清楚,他们八人注定分离,此生再难常见,又或此生再也不见。 分开这些年,彼此天各一方,都身为一州之王,国事缠身是一因,不想朝中再生事端是一因,害怕相见便再不肯分离是一因……因着种种,他们十二年不曾再见。好在常有书信往来,聊慰彼此思念。 而此刻,当凤妃提出请七王回来为他庆寿,他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那个念头。 想见他的弟妹们,那样的迫切渴望,只恨不得能立刻见到就好! 翌日,从帝都发出七道诏书,分别送往七州。 七天后,七州之王都接到了帝都的诏书,当诏书宣读的那一刻,十数年沧桑早已练就万事于前神色不动的七王,七张雍容威严的脸上,都难得的露出激动与欢喜。 那一日,天各一方的七王,却有着同一种心情。 ※※※ 风独影回到凤影宫时,久遥已得知了消息,这会只看她格外明亮的眼睛,便可知她此刻喜悦的心情。 “阿影,打算哪天起程?” “虽说离大哥寿辰还早,但这路上又不比大军奔行,即算轻车简从,怎么来着也需二十来天的样子,所以打算五日后即起程。大哥的寿礼是早就准备好了,但既然这次要亲自去,宫中几位嫂子,还有天珵他们几个侄儿侄女也需要带几样礼物,这几天还得准备着。” “记得把你和兼明的冬衣也带上,你们大约在帝都还得住上些时日,这眼见着就要入冬了。” “嗯。” 两人言语里,一个并未说要同行,一个也并没要求一起去。 这十年来,两人相守相伴,早已有了默契,心意相通。 他与她是恩爱fu'qi,他会助她治理青州,但有一件事却绝不会改变。 他不会再踏上帝都,不再见她的兄弟——也是他的仇人。 “南宫正被兼明逼着要把从云接回来,这下要去帝都了,兼明大约不会再记挂着从云娃娃的事,南宫也能喘口气了; 。”久遥想起那日南宫秀向他吐苦水的模样就暗自好笑。 风独影轻轻一笑,“这孩子,难怪这几天老向我打听柳家庄在哪里。” “再过得些年,兼明长大了,你我便可将这青州交给他。”久遥伸手拉她在窗前榻上坐下,“到时我们便可以去逍遥天下去了。” “嗯。”风独影依靠在他怀中,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我答应你的,我们老了时就什么也不做,只管去看天下没看过的美景。” 十年的岁月,他们并没有老去,他们只是更为成熟,更加恩爱。 久遥虽不曾临朝理政,但群臣皆知他默默辅佐青王之功,比之国相亦不差矣,百官尊敬他;他虽不是青州之王,但青州的百姓爱戴他,温和亲切的清徽君就像他们的子侄、兄弟、朋友,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更不用说天下学子对他的崇慕,他已不再只是凤王的夫婿,他是天下人敬仰的清徽君。 而风独影则越发的从容大气,曾经明利冰冷得令人一见便心惊胆寒的眼睛,如今温润内敛里透着浑厚凝重,她的人亦不再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而是收入鞘中的神兵,虽光华尽敛却望之自有雍容凛然的气度。 岁月匆匆,红尘滚滚。 有些人从容迈步前往,有些人茫然徘徊后退。 ※※※ 元鼎十六年十月。 大东的七王自元鼎四年封王离都后,第一次重聚帝都。 他们带着激动欢喜的心情而来,帝都里也有很多人迫切地等待着他们地到来。 十月初七,未时。 青州青王车驾抵达帝都,帝城西门,大东五皇子“兴王”东天珵亲自迎接。 风独影携风兼明下车,看到城前矗立于众臣与侍从中的英挺青年,有瞬间的茫然。 “七姑!” 东天珵激动地唤着,看着那袭依如记忆中皎洁的白衣,看着那依如记忆中风姿如凤的女子,顿时眼眶一红,几乎要失态哭出来。 “天珵,你都长成大人了。”风独影忍不住感慨。当年她曾手把手教着练剑的幼小孩童,如今却是站着比她还要高的青年。 “七姑!”东天珵上前几步,看着风独影温柔凝视他的眼眸,终是忍不住目中热泪盈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抱紧了风独影的腰,“七姑……这么多年,侄儿很想你。” “天珵,你都是开府封王做了父亲的大人了,快起来。”风独影亦眼眶湿润,抱着腰下的青年,如同他小时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然后扶他起身。 东天珵长吸口气抑住眼泪,才站起身来。 风独影拉过风兼明,“兼明,这是天珵哥哥; 。” 风兼明眨了眨眼睛看着东天珵,这个哥哥肯定会对他很好的,他喜欢这个哥哥,于是很脆地叫一声:“天珵哥哥。” “诶。”东天珵立即应道,看到他那双神似风独影的眼睛,顿就喜欢上这个弟弟,他伸手抱起风兼明,“七姑,兼明长得真像你。”转头又跟风兼明道,“兼明,你来了住天珵哥哥府中如何?哥哥知道你要来,给你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和天珵哥哥住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连连点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呀转,“那天珵哥哥你陪我玩吗?” “当然陪你。”东天珵满口应下。 风独影听了,只是摇头微笑。 “天珵哥哥,你真好。”风兼明“吧唧”一声亲在东天珵脸上,“娘都不给我生个兄弟,都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和我玩,一个人孤零零的可不好了。”青州世子这刻完全忘了宫里徐致那几个陪他嬉闹玩耍陪他受罚挨训的玩伴。 东天珵一听这话心都化了,赶忙应承,“哥哥陪你,哥哥府里还有个小侄子,五岁了,也能陪兼明玩。” “天珵哥哥,兼明最喜欢你。”风兼明“吧唧”一声再亲在东天珵另一边脸上。 “哈哈……”东天珵乐得脸上都开了花,“兼明真是聪明可爱。” 就这样,大东五皇子的心很顺利的被青州世子两句甜言收买了,只有随同而来的南宫秀抬头望天,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感慨小混蛋装乖装得太肉麻了。 周围前来迎接的大臣这刻才是向着风独影行礼,恭迎青王平安抵达。 “七姑,我们走吧,父皇和几位叔父都在等着。” 风独影目中柔光一闪,“他们都到了吗?” “侄儿前两天已陆续接到了二叔、三叔、五叔、六叔、八叔,今天又接到了七姑,就四叔没到了。”东天珵道。 闻言,风独影叹道:“这帝都城我和你几位叔父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你何必这般辛苦。” “不辛苦。”东天珵笑着,一脸孺慕之情,“侄儿就想早一点见到几位叔父和姑姑,所以侄儿很开心。” 而后,一行登车前往皇宫。 风兼明这会换到了东天珵的车中,趴在窗边打量着帝城,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有趣,喳喳喳地拉着东天珵说不个不停,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到了皇宫,几人下车,换乘肩辇。 刚过第一道宫门,穿过广场,风独影遥遥望见第二道宫门“乾门”前矗立着一道身影,她心头一震,命人停下肩辇。 她下辇,一步一步走向乾门,身后东天珵牵着风兼明默默跟随。 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渐渐的可看清那人的面容,看清他额头上的纹路,看清他眉梢眼角的沧桑,看清他脸上悲喜交夹的神情……终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 隔着漫长的十二年岁月,他们兄妹终于重逢,此刻相视都目光朦胧,呆看许久许久,谁也不敢动。 “大哥。” “凤凰儿。” 这久远的一声,穿过漫漫光河,终于再次抵达彼岸。 那刻,两人都忍不住哽咽,都止不住眼中热泪。 “凤凰儿!” “大哥!” 乾门前,东始修张开双臂抱住妹妹,风独影扑入兄长的怀抱,如幼时相依。 一个拥抱,诉尽彼此这十多年的挂怀,也慰藉了彼此十多年的思念,他们是自幼相伴,她自襁褓之中由他一手带大,她支撑着他一路前进直至登上至尊之位,他们之间情义之重,已非兄妹可表。 乾门前,一众侍臣、随从都大气不出地静立着,看着相拥的两兄妹,东天珵也眼眶湿湿的。 只有风兼明很是奇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自他出生,父母不曾对他有所拘谨,学业之外那是任他宫里宫外游戏玩闹,有时徐致兄弟看着还眼红,说国相家教导儿子都比王室教导世子还要严苛,父母对他的养育方式与民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毫无二致。所以他一向与父母亲近,并无寻常人以为的天家隔阂与敬畏。但如果要问他怕不怕父母,那么相较父亲而言,他略略有些怕母亲,身为青州之王的母亲本就禀xing冷肃,又是统军千万的名将,又为王多年,周身自然而然的便有名将之凛然与王者之威势。 而此时此刻,那个冷肃凛然的青州女王却仿佛瞬间小了二十岁,如同一个柔弱的女孩一样倚在兄长的胸前,紧紧抱着她的哥哥,眼中无声地流下泪水。 “凤凰儿,我的凤凰儿终于是回来了!”东始修紧紧抱住了妹妹,他的至宝终于回到了他的怀中,这刻他只恨不能嵌入骨血,从此不用再受那骨肉分离之痛。 “大哥。”风独影闭目偎在兄长的胸前,“你不应该出来,你应该坐在栖龙宫里,等着我……凤凰即算离家万里,终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的傻凤凰,如果可以,大哥真想去七州把你们一个个接回来。”东始修抚着妹妹的头,眼中的泪水滴入漆黑的发中,“既然不能去七州接你们,那大哥至少要站在家门口亲自迎接你们。” “大哥……” 兄妹俩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相拥,欢喜又悲伤。 许久,东天珵眼见两人情绪慢慢平复,拉了拉风兼明,向他使了个眼色,指指相拥的风独影和东始修。 风兼明顿时“咚咚”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东始修的两腿,“大舅舅!” 那甜脆脆的声音直令得南宫秀起哆嗦,可听在东始修耳中那就如同一股甘甜的泉水流入心田; 。他终于放开怀中的妹妹,一低头便看到了腰下那张仰望着他的小脑袋,白嫩得如同粉玉似的脸蛋上,嵌着一双他最爱的凤目,他心头顿时欢喜又激动,却故意板起脸,道:“谁教你这么叫朕的?” 风兼明马上便蔫了脸,眼中涌起一圈水光,略带委屈地小小声道:“是兼明自己叫的,兼明觉得叫陛下太生份,叫舅舅才亲热,我们是一家人嘛。” “哈哈哈哈……”东始修大乐,弯腰抱起风兼明,“不愧是凤凰儿的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跟大舅舅亲。”说着低头在风兼明粉嫩的脸蛋上啃了一口,“这才是我的好外甥。” “大舅舅。”风兼明顿时满脸欢笑,抱着东始修的脖子撒娇,“兼明第一次来皇宫呢,你带我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东始修抱着他往肩膀上一放,转身往宫里走,“舅舅带你看皇宫,以后你就住在宫里,舅舅陪你转遍宫中每一个角落,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点着小脑袋,“兼明要和大舅舅一块儿住,还要去天珵哥哥府里和小侄儿玩。” “好,都依你。”东始修满口应承,转头对东天珵道,“你回去吧,按你四叔的路程算,也快要到了。” “儿臣知道。”东天珵垂首答道。 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并肩往宫里走去。 一路,无数宫人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坐在大东皇帝肩膀上的孩子,皆吃惊不已,便是几位皇子、皇孙都不曾有过如此殊遇。再看到皇帝身旁雍容闲雅的白衣女子,尽管宫中的人已换了几拔了,但只看形貌便知这肯定就是七王中唯一的女王——青州之王风独影。 到达一道宫门前,一众随从停步,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抬步跨入,宫门在身后悄悄合笼。 前方是一片广场,广场正前方一座高塔,左边一座汉白玉高台,右边一座巍峨宫殿,这便是——八荒塔、liu'hé台、凌霄殿。 此刻,凌霄殿前,站着数道人影,翘首望着这边,眼见三人到来,皆大步往这边迎过来。 “七妹(七姐)!”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八弟!” 十二年的漫漫岁月,红尘浸染,风霜刻划,如今兄妹(姐弟)再相见,彼此依稀旧时模样。伸出双臂拥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拉着对方的手,细看额头鬓旁岁月的痕迹,心底欢喜与酸楚同在,好一会儿才是平复了激动情绪。 兄妹们平静下来后,宁静远瞅着还趴在东始修肩上的风兼明,故意问道:“这小家伙难不成就是我的小外甥兼明?” 风兼明侧头看着他。来的路上,风独影早跟他讲过他这回会见到七个舅舅,也跟他说了些七个舅舅的形貌习惯,所以这会,他扭着小短腿爬下东始修的肩膀,扑向宁静远,“三舅舅!” “诶; !”宁静远笑着抱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三舅舅?” “娘说三舅舅是大东朝最聪明的人,果然三舅舅一眼就认出兼明来了!”风兼明小脑袋扎在宁静远的怀里揉了揉啊,揉得宁静远心花怒放,也就没去想按小家伙的话,若没认出来可就是愚笨了。 “哈哈,七妹,这小家伙可比你小时候会说话。”宁静远抬手捏着风兼明的小鼻子。 “确实。”一旁白意马点头,“七妹小时是金口难开,还特别不喜欢叫人。” 趴在宁静远怀中的风兼明闻言,眨巴着眼睛望着白意马,然后伸出两手,“五舅舅。” “小家伙知道我是五舅舅啊。”白意马伸手从宁静远怀中抱过风兼明,“你娘是怎么教你认五舅舅的?” “娘说五舅舅是大东最博学的人。”风兼明先“吧唧”一口亲在白意马的脸上,接着小脸儿微皱,“兼明看着五舅舅就想到满屋子怎么背也背不完的书。” “哈哈,看来怕背书这一点跟你娘小时一样。”白意马笑呵呵地伸指刮了刮风兼明的脸蛋儿。 “可不。”华荆台闻言接道,“七妹小时背不出书来,每次都是哭丧着脸看着四哥,看得四哥心软了,就去向玉师求情宽限一日,回头再帮她背书。” “呵呵……”风兼明傻笑着扭头去看风独影,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原来青州百姓眼中威若神明的青王小时候也有这么一遭啊。接着就向华荆台伸出手,“六舅舅,兼明也要抱抱。” 华荆台伸手抱过风兼明,抬手搓揉着他的小脑袋,问:“说吧,你娘是怎么编排你六舅舅的?” 风兼明一边努力在华荆台的大掌中抬起脑袋,一边道:“娘说,比庙里的菩萨还要金光闪闪的肯定就是六舅舅。”他说完了眼睛瞅着华荆台肩膀上的豹头金臂环,“六舅舅,这只豹子真威风!”瞅完了豹环,眨巴眨巴看着华荆台,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华荆台顿时就想起了小时候抢了风独影半只包子后被她咬的那一口,真是血淋淋地痛啊!可这会儿——和这双跟风独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疼痛,最后只能咬牙摘下手臂上带了多年的臂环,“来,威风的小豹子当然要给我威风的小外甥戴!” “啧啧啧!六哥竟然把金子送人了!”南片月抬手撑在额头上望着天,“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吧?” 华荆台瞪他一眼,“送我外甥,我心里乐意!” “谢谢六舅舅!”风兼明欢快地接过臂怀纳入怀中,然后从华荆台身上滑下,扑向了南片月,“小舅舅!兼明一直想去找你玩,可就是商州太远了,娘不给我出门,还以为得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商州,那时才能见着你呢。” 南片月见小外甥独独就说要找他玩,可见是另眼相待,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扛到肩上,拍着他的小屁股问道:“兼明为啥要找小舅舅玩呀?” “因为娘老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怎么比你小舅舅还淘气捣蛋’,所以我一直想找小舅舅啊,要是跟你一块玩,说不定我娘就不骂我了。”风兼明一派天真地道,童稚的眼神瞅着南片月,似乎在说:我娘骂的肯定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 东始修率先大笑出声,余下几个兄长也是忍俊不禁。 南片月抱着风兼明,委屈地望向风独影,“七姐,你怎能把兼明和我相比呢,你不觉得我小时候那叫可爱吗?” “娘,到底是淘气还是可爱呀?”风兼明也望向风独影。 一大一小两张脸,形貌不同,却神情相似,以至风独影看着,便忍不住去按额头。 “八弟,你是不是到八十岁还是这副模样?”一直不曾吭声的皇逖终于忍不住叹气,“我不用问也能想象到,严国相在商州该是如何地cāo心劳神。” “二哥,你不觉得,八弟若能活到八十岁,会要比现在还不如吗?”风独影也叹息着道,“大哥当年真是英明,派了严国相去商州,他们一臣一君,足以向世人诠释何谓严父顽子。” “哈哈哈哈……” 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皆大笑点头,只东始修略掩目侧头转向一边,似乎也对严玄严国相深怀歉意。 被兄姐一翻嘲笑,南片月垂头与风兼明面面相觑。 然后风兼明伸出小胳膊同情地抱了抱南片月,“小舅舅,没事的,兼明喜欢你,到你八十岁了还是和你一块儿玩。” “兼明真乖。”南片月眼含热泪,还是小外甥可亲,他放下风兼明,“来,咱们拉钩约定。” “嗯。”风兼明伸出小指,两人还真是认认真真的钩手,“小舅舅一定要活到八十岁哦,到时兼明一定会去商州找你玩的。” “还用说,小舅舅一定等着你来。”南片月点头承诺。 拉完了钩,风兼明乖巧地走到皇逖面前,既不扑,也不缠,只是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恭恭敬敬地叫道:“二舅舅。” 皇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这就是七妹的儿子,这就是他的七妹的骨血,顿时心头热流滚过,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 一旁的南片月却要使坏,“兼明,你娘是怎么跟你说二舅舅的?” 风兼明用小脸蛋猫一样在皇逖的颈窝蹭了蹭,“娘说,要是看到一个人,你就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那个人肯定就是二舅舅。”他伸手搂着皇逖的脖子,悄悄地却又以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二舅舅可威严了!” “哈哈哈哈……” 几人再次大笑。 “七妹,这孩子的xing子真不像你。”宁静远再一次道,“鬼精鬼精的,倒像是我儿子。” “我觉得像是我的儿子。”南片月争道。 “唉; !一见面就摘了我的金臂环,这捞金的手段像我才是。”华荆台却道。 “我倒觉得胆子大,像我。”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切的东始修出声道。 “好了,你们也别争了,反正不管xing子像谁,都是咱们的孩子。”白意马好笑地看着几个兄弟,“都别站这了,进去吧。” 风兼明趴在皇逖怀中,目光从他肩膀望去,正看到凌霄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悄悄地看着他。 “啊!有老鼠!”他猛地叫一声,吓得那只脑袋缩了回去。 “什么老鼠?” 几人皆疑惑,看着风兼明。 风兼明指着殿内,“刚才看到一只很大的老鼠,我一叫他就跑了。” 风独影却清楚儿子是什么xing子,她也看到了殿中探出的脑袋,猜那肯定是南片月的儿子南承赫,抬手拍了风兼明脑袋一掌,叱道:“没礼貌,要叫承赫哥哥。” 这会几人都明白了,不由暗自好笑。 南片月冲殿里喊道:“承赫,你出来。” 他的话落下,片刻后,才从殿内走出个十岁的少年,比风兼明要高出半个头,五官面貌却是端秀里微带阴柔之气,正是南片月的长子——南承赫。 “承赫见过七姑姑。”南承赫先向风独影行礼。 “乖,起来。”风独影扶起他,看着他的面孔赞道,“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比小八要强。” 那边风兼明已从皇逖身上滑下,走了过来。 “兼明,这是你小舅舅的儿子,叫承赫哥哥。”风独影把他拉到南承赫面前。 风兼明歪着脑袋看着南承赫,直把南承赫看得脸红了,他才行礼叫道:“承赫哥哥。” 南承赫红着脸重重点头,然后向风兼明回礼。 “唉!”南片月看着直叹气,“我怎么觉得兼明才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 几个兄长再次大笑,那朗朗的笑声穿过广场,直传到宫门外。 那些守候在门外的侍从无不惊讶,这些人竟然在宫中如此喧哗,而那些老人如侍卫统领龙荼、内廷总管申历这些,却皆眼角微湿的感慨,这宫中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爽朗笑声,陛下又有多久不曾如此开怀。 ※※※ 那日,凌霄殿前兄妹团聚欢喜不已,而在青州浅碧山上,久遥刚给学子们讲学完毕,正慢步往行宫走去。 书院离行宫并不远,走路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久遥来碧山书院讲学时,总是早上从行宫出发走到书院,下午再从书院走回行宫,也不带随从,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走在山路上,看山看树看花,自有一番滋味; 这时正是金秋时节,满山的黄叶、红叶里夹着几抹浅绿色,山风吹过,树木婆挲,远远望去,只见huáng'sè的滔漭推涌着赤色的波涛,夹着绿色浪花翻舞,就像是连绵不绝的彩河,让人看着便耳目生妍,心旷神怡。 久遥就走在这滔滔叶河中,一边欣赏着山景,一边想着阿影和兼明应该已经抵达帝都了,大约正开心的与她的兄弟相见。走着走着,他心头蓦然一动,不由转头,便看到右旁远处坡上的枫树下站着一名青衣男子,虽已年近不惑,形容气韵依然冷逸出尘,衬着火红的枫树,像幅画似的。 久遥震惊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疑那是一道幻影,以致他那刻呆立着不能动。 对面的青衣男子亦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动。 “二哥?”久遥呢喃,拨动两腿移过去,走至枫树下,激动欲泣地伸手,想要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只是他的梦,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这样虚幻而痛苦的梦了,他已不敢相信他的亲人他的族人还有存活于世的,“二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青衣男子微有动容,伸出手,拉住久遥的手,那份力道让久遥确认了这是真实的。 “二哥!”久遥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兄长的手,生怕一放松了便是一场幻梦。 久迤默默看着她,过得片刻,眼神渐渐变冷,“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哥?和仇人成婚,和仇人生子,教治仇人的子民,你还配为久罗人吗?” 久遥顿时脸色剧变,灰白一片。 “你忘记了久罗山上的血?忘记了久罗山上无辜死去的族人?”久迤冰冷的眼睛里涌现仇恨,“你现在还有脸叫我二哥?” “……”久遥张口,却无言以对。 他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的血,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那夜的惨剧。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久罗族就余他一人,虽有风独影相伴,虽有爱子相亲,可是从不曾忘记他是久罗人,他永远无法根除心底深处那份族灭亲亡的刻骨痛楚,那些血与痛总会有他一人独处时袭上心头,可是……他只能将那些收起藏起,以他的心为墓地,在心底建一座坟墓,埋葬着他的亲人,他的族人,埋葬他的仇恨,他的悲痛。 “你还是久罗人吗?你还叫久遥吗?”久迤冷冷盯着久遥,“享受仇人温存的你,没有资格再用这个名字,你是久罗族的叛徒!” 久迤的目光与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剑,瞬间刺入久遥的胸膛,直达深处那道旧伤,顿时血肉翻飞,剧痛难当! “二哥……”久遥面色惨白,眼中光芒明灰不定,仿佛风中之烛。 “不要叫我!”久迤厌憎地看着他,“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想起我们这些年的痛苦,我便以与你曾是兄弟为耻!” 闻言,久遥眼中蓦然闪现一点光芒,“我们?你是说……族中还有人活着?那大哥……大哥活着吗?久玖呢?他们都活着吗?” 他的声音那样的小心翼翼,语气中的期待是那样的急切,以至久迤那刻转过头去,有些不忍面对这样的弟弟,“大哥从山上摔落,虽为人所救,但重伤之下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算是活过来; 。” 久遥忍不住嘴唇哆嗦,心头欢喜又痛苦,“活着……活着就好。”话落,眼中的泪也滚下,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个,这世上还有两个血脉相连的亲族活着。 “久玖当日从山上逃出时动了胎气,又经一番惊吓,身体耗损过甚,拖了两月生下早产的孩子后便死了。”久迤的声音低涩,如同在石上碾过般,沉滞而痛苦。 久遥眼中才冒出的一点欢喜顿时熄灭了。 一时,两人皆静默无语,山间只有秋风拂过,带起一阵瑟瑟冷意。 许久,久遥望着空旷的山野,满怀萧索道:“二哥,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说,亦有‘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之说,我们算是哪一种?” 久迤不语,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峰,看着那些枯黄或殷红的秋叶,恍然间看到的是妻子死时枯萎的容颜,是久罗山上流下的族人的鲜血,那令他痛苦不堪,忍不住闭上双目。 良久,他才喃喃,“那又有何区别,总之死去的再不能返来,活着的总是无能为力。” 久遥回首,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二哥,你如今住在哪里?大哥呢?他在哪里?” 久迤转头看着他,静静地看了许久,从弟弟的神态里,他知道弟弟是真心的关怀着他们,想要知道他们的近况,只是……他沉吟许久,才开口:“我来,便是想要你帮帮大哥。” “大哥怎么啦?”久遥顿时急了,“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做一件事,便是帮了大哥,也等于是救了大哥。”久迤看着他,眼中有着期待,也有着忐忑。 “什么事?” “将青州掌握在你的手中。” 那轻淡的语气落在久遥耳中,却如惊雷当头劈下,他瞪目望着兄长。 “你帮不帮?”久迤追问一句。 “二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久遥满脸惊愕之色。 “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帮大哥,愿不愿掌握青州来救大哥?”久迤却不答他,只是目光盯紧了他。 “二哥,为什么要如此才能帮大哥?你告诉我!”久遥心头惊疑不定。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久迤守口如瓶。 “二哥。”久遥无奈又酸楚,“只要能救大哥,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救。” 久迤微震,可随即他却轻轻笑了,笑声凄凉,笑容惨淡,“你是不愿意?青州是她的封地,在你心中,我们兄弟的xing命又怎及得上那个女人,是吗?” 久遥看着兄长,亦是满怀苦涩,“二哥,青州不止是阿影的封地,青州是无数百姓的家园,那些百姓和我们的族人没有两样,我不能拿青州冒险; 。可我愿意救大哥,就如同我愿意拿我的xing命来保护阿影一样,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久迤听了,依然只是凄然而笑,“你不愿意掌握青州,又谈什么相救。”他说完即转身离去。他知道他没法说服他的弟弟,早在当年年少的他执意下山,他就已清楚他的xing格,他来此与其说是抱着一点希冀,不如说是来让自己彻底死心。 “二哥?”久遥追上他,“你要去哪?大哥他在哪里?他到底怎么啦?” 久迤摇头,“大哥离开前跟我说,让我从此当他死了,那么你也就当大哥已经死去。我现在要去找我的侄子,大哥临别前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儿子,托付给了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现在要去找到大哥的儿子,至于你我,从此永不相见,各自保重。” “二哥!”久遥要拉住他。 久迤甩手便挣开了,同时从树林里蹿出一只斑阑大虎,他跳上虎背,大虎驮着他便往山林跑去。 “二哥!”久遥急步追上去。 这一声叫喊急切又悲切,令得久迤忍不住回头,看着向他奔来的弟弟,一时心头凄楚又酸软。这是他的弟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数年吃喝一块,骨血相连,而从今以后…… “你既然喜爱那个女人,那就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吧。” 抛下这一句,久迤再没有停留,驭虎而去,眨眼间便消失踪影,只留下久遥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空旷的山野许久,才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宫。 大门前,他也不进去,只呆呆坐在台阶上,茫然望着前方,门前的侍卫只当他在欣赏风景,也不去惊动他。当他再回神时,天空已化作绯红一片,满天的云霞红得像血一般浓稠,令人看着便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久遥看着暮色里的天空,猛然一阵莫名的慌乱,忍不住便有些心悸。 为什么二哥会在这时候来找他?这十多年都没有消息,他们到底是如何过的?为什么说要救大哥就得掌握青州?大哥到底怎么啦? 一个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直弄得他心神慌乱,没个定处。 胡思乱想中,脑中忽然闪过二哥离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一股寒意自心头冒出,难道是阿影要发生什么事?帝都里……帝都里七王齐聚,难道是?他猛地站起身来,直把门前的侍卫吓了一跳。 二哥是来提醒他的! “过来!”久遥抬手招唤屋顶上刷着羽翅的青鸟。 “嗄!”青鸟展翅飞下。 “去,快带我去帝都!”久遥跨上青鸟的背。 “嗄嗄!”青鸟扑腾着翅膀,顿时飞向高空。 而行宫前的守卫们,茫然看着一人一鸟腾空飞去,直到看不到影儿才是回过神来,清徽君方才是说要去帝都? 这……这……还是快快飞信禀报王都的国相吧; ※※※ 久遥飞离青州之际,正是丰极踏入帝都之时。 东始修亲自于乾门接他入宫,而在凌霄殿里的几个一得消息,也都走出大殿等候。 暮色苍茫里,丰极踩着赤色的晚霞徐徐行来,墨袍依旧,仪容未改,萧萧肃肃,将满天的绮云衬得暗淡失色。 “四哥,你可算是到了,就等你一个了。” “四弟,你可来了。” 兄弟们热情迎上前去,激动又欢喜。 “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八弟。” 丰极依次见过几个兄弟,最后转身望向风独影,风独影也静静地望着他。 “四哥。” “七妹。” 两人轻唤一声,含笑相视。 时隔十余年再见,他们相逢一笑,从容淡然,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已随着时光之河流去,可平静的面容下心境如何,一声问候里又饱含多少情义,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但有生之年再见,你我彼此安好,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凤霄,来见过你二伯、三伯、五叔、六叔、八叔和七姑。”丰极牵过他身后十一岁的少年。 丰凤霄上前,仪容端整,“凤霄见过各位伯父、叔父、姑姑。” “快起来。”白意马伸手扶起侄儿。 几人打量着丰凤霄,少年和他的父亲一样,穿着墨色的锦衣,五官文雅,长得并不像丰极,只是眉宇间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之态,已像个小大人样了。 “这孩子长得倒不像四哥,一定是长得像他娘。”南片月笑道。 “儿像娘好,有福。”白意马抚着丰凤霄的鬓角。 “我也觉得像他娘好,要是像四弟,那长大了还不也要伤尽天下女儿心。”宁静远则道。 华荆台听了,顿时反驳,“三哥,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我倒觉得你伤的女人心更多。” “我最多也就伤我家那几个”宁静远不以为然,“可四弟当年大婚,闽州无数女儿泪流成河……唉!可怜可叹呀。” “哈哈,这倒是。”南片月马上附合,“当年商州的女子一听丰四郎取亲了,许些个就伤心得要自尽了。” 十几年不见,他们兄弟情谊依旧,甚至连这种互为打击讥讽为乐的相处之道亦没有变,所以对于兄弟们的调笑,生xing严肃的皇逖没有出声训斥,就连丰极本人也只是含笑听着; 这些年,他们作为一州之王,时刻谨记君主身份,已有许久不曾如此如玩闹,也有许久不曾如此肆无忌惮的说话,此时此刻,他们说着笑着,是如此的温馨又开怀。 “兼明,还不见过四舅舅。”风独影推了一把风兼明。 丰极早就看到风独影身边的小小少年,此刻移目注视,不由有瞬间的恍神。 风兼明也在呆呆看着他。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四舅舅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但他一直觉得他的父亲才是最好看的,可此刻见了,尽管他依然心向他父亲,可一双眼睛还是被这位四舅舅给惊艳到了。 “兼明?”风独影敲了敲儿子脑袋。 风兼明回神,才是走到丰极面前行礼,“兼明见过四舅舅。” “乖。”丰极扶起他,然后牵着他的手看着他。 这就是影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他的父亲。他轻轻感叹,这么多年过去,此时此刻,心头依然止不住有些酸涩,以至那刻他的目光只落在孩子的眼睛上,那双神似其母的凤目。 “四舅舅,你真好看,比我看过的那些美人还要好看。”风兼明仰头看着丰极天真地道。 “哈哈哈哈……”南片月顿时大笑,其他几人也是忍俊不禁。 “兼明也好看,比四舅舅见过的那些孩子还要好看。”丰极好笑地轻弹他的额头,然后拉过儿子,“来,兼明和凤霄哥哥认识一下。” 风兼明眨着眼睛看着丰凤霄,丰凤霄也静静看着他,然后两个孩子相互一笑。 “凤霄哥哥好。”风兼明行礼。 “兼明弟弟好。”丰凤霄也行礼。 “承赫,你还没行礼呢。”南片月拍了拍儿子。 “承赫见过四伯。”南承赫先上前给丰极行礼。 “乖。”丰极扶起他。 南承赫再跟丰凤霄见礼,“凤霄哥哥好。” “承赫弟弟好。”丰凤霄还礼。 东始修看着站在一块儿的三个英秀少年,蓦然轻轻叹息一声,“看到他们,就想起当年的我们。” 他的话顿时勾起了弟妹们的回忆。 “可不是,当年我们相遇时,比他们还要小呢。”南片月道。 “真是……人生百年,弹指之间。”宁静远感叹。 风独影看着三个孩子,然后伸手牵过安安静静的丰凤霄,“这孩子的xing情很像四哥; 。” 丰凤霄抬头看着姑姑,从她的目光神态里,他能感觉到这位姑姑对他的疼爱之情,于是他对着风独影微微一笑,眉眼间顿有了春风醉月之意,可以想见当他长大成人时,该是何等的迷醉人心。 “真像。”风独影喃喃,看着丰凤霄的目光也慢慢地有了复杂神色。 丰极看着风兼明则道:“兼明倒是长相xing格都肖似他的父亲一些。” “四叔,侄儿倒觉得兼明长得像七姑,你看他的眼睛。” 一道声音插入,却是东天珵跨入宫门,他身旁一名青年与他同行,身后跟着一列内侍、宫女,手中皆捧着或提着食盒,为皇帝与他们弟妹们送来了晚膳。 几人看着那名白衣青年,都有刹那怔忡。 “见过几位师兄、师姐。”青年上前与几人见礼。 “是师旷!”南片月当先走过去拉着他,“天啦,刚才我都以为是玉师到了!” “师旷长得可真像玉师。”宁静远也是看呆了眼。 “无论是容貌还是神韵,真是一模一样,方才我都要以为是玉师再生了。”华荆台也走过去拉着玉师旷,“小师弟也是大人了。唉,我一直想找你算帐呢,当年玉师去逝,你竟然是下葬了后才写信告诉我们,让我们连玉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玉师旷淡然一笑,“师兄与师姐的孝心父亲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并不在意这些形式。” “虽则如此,我们这些做di'zi的却总有遗憾。”皇逖开口道,“日后你成亲,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姐,你不在意形式,我们几个却早已备好了礼物,你总不能让我们一辈子也送不出去。” “二哥说的有理,师旷要记下。”白意马也道。 玉师旷微微一笑,点头,“师旷记下二师兄的话了。” “来,兼明,凤霄,承赫,去见过小师叔。”风独影道。 风兼明三个与玉师旷见礼后,他悄悄附在丰凤霄的耳边嘀咕,“凤霄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小师叔像画上的神仙?真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鼻子,看有没有热气呼出。” 他的话虽轻,但在场之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的,一个个顿时忍俊不禁。 “满脑门子的古灵精怪。”宁静远敲了敲风兼明的脑门。 “好了,都别站在这儿。”东始修牵起风兼明,当先往大殿走去,“我们去用晚膳。” 风独影牵着丰凤霄,丰极牵着南承赫,并着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东天珵、玉师旷一道往殿内走去。 今日的家宴,是他们八人分离后的第一次团圆宴,是夜开怀畅饮,欢醉一宵。; ------------ 二十章 、凤隐云霄2 ※※※ 元鼎十六年,十月初八。 这一日,帝都皇宫是热闹而又繁忙的。 东始修八人终于团聚,心情无比的欢快,几人都聚在凌霄殿,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都珍惜着每一刻相聚的时光。 凤妃是宫中最忙的人,这些年她主掌后宫,历年来宫中无论大小事都由她cāo持,正在为明日的寿宴做最后的准备。 北妃则出宫去了一趟华门寺。自从当年她向东始修请旨去华门寺祈福后,这十来年里,她每年都会在东始修寿辰前夕去一次华门寺,为他祈福祈寿。 宫中其他的妃嫔,则招来了儿女们,让他们明日一定好好讨得父皇的欢心,同时也要多与七王走动,毕竟大东朝还未立太子,七王深得陛下信任,他们的一句话别人便是一千句一万句也及不上的。而且此次兴王不但领旨亲自迎接了七王,还得陛下允许入了凌霄殿共进家宴,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殊宠,你们要警省啊。 至于风兼明、丰凤霄、南承赫三人,那也是忙得很,忙着在皇宫里玩耍。 整个皇宫被高高的围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简单地可分成前中后三部分。 前部分是以昭明殿为中心的外朝,乃是大臣们上朝、参政的地方;中间是以凌霄殿为中心,围绕着当年八人的宫殿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后部分则是妃嫔们居住的后宫。 风兼明三人随其父母居于昔日的宫殿,所以今天的目标就是把这八座宫殿逛个遍,这些宫殿都不小,又环绕着亭台花园水榭湖泊等等,所以他们从早上逛到中午还没逛完。 在从金绳宫出来时,因皇宫的两旁各有一条通往后宫的通道,右边的就在金绳宫的旁边,所以三人从金绳宫出来时,风兼明跑得最快,跑出侧门时便一头撞到了正从通道经过的人。 那刻北璇玑正自华门寺回宫,一众侍从抬着软辇正缓缓往翠樾宫而去,风兼明撞到的正是走在前头的一名内侍。 “唉哟,真是对不住了,撞疼你了吗?”风兼明一边揉着脑袋一边问被他撞到的人。 被撞着的人,却是呆呆看着他。 风兼明见他不言语,想应该是不疼,再看这么一帮人全不认识的,便拉着丰凤霄、南承赫走了。 身后,那人依旧呆呆望着,而软辇上,北璇玑望着远去的孩子,轻声道:“这就是青州的世子。”她侧目,看一眼那名内侍,“这孩子看起来就很聪明可爱不是吗?” 那人没有出声,只是收回目光,垂首继续前行,就如同每一个宫中的内侍那样,恭谨而卑微。 北璇玑没有再说话,一行静静往翠樾宫而去。 那日,风兼明三人玩得累了,最后的落脚点是栖龙宫,于是晚上便都住在了栖龙宫,东始修将自己的龙床让出来,另命人抬了一张榻置在外间; 晚上他靠坐在榻上,隔着一道珠帘,看着龙床上的三个小少年,听着他们的童言稚语。 “我一共有七个舅舅,啊不对,是九个舅舅,我娘说还有两个舅舅,只是他们都死了。你们谁也没我这么多舅舅吧?”风兼明炫耀着。 南承赫一听,顿时低了头,因为他只有一个舅舅。 丰凤霄瞅一眼因为南承赫的低头而越发下巴翘得高高的风兼明,然后淡淡道:“我们有姑姑。” 风兼明一听,顿时瘪嘴了,他们的姑姑可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嘛,而他却没有姑姑,但紧接着他想到了香仪,道:“我有一个姨!” 丰凤霄便再道:“我娘有四个姐妹,所以我有四个姨。” 南承赫跟着道:“我也有两个姨。” 连着两回被比下,风兼明有些不干了,转过头不理他们。 丰凤霄看着他那样,偷偷笑了一笑,然后拉着他的手道:“我没有舅舅。” 南承赫也道:“我只有一个舅舅。” “噢!我赢了!”风兼明顿时眉开眼笑了。 东始修听着也笑了。 他想,小时候的七妹可是这样的鬼灵精?然后他想起了久远前的往事,那时候他们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有一回六弟华荆台挣回了一只鸡腿,七妹和八弟都争着要吃,八弟就说七妹是姐姐,应该要让着她,七妹却说她排行第七,紧挨着六哥,所以六哥的鸡腿应该给她。 想着想着便止不住笑容,那夜,大东的皇帝带着微笑入眠,而在梦中他也在笑。 梦里,他回到了少年,那是在天支山下,玉师在给他们授学。 三弟、四弟、五弟总是最先听懂了明白了,而六弟却不肯学,他说读书的人都会变傻,以后挣不到钱,八弟则在桌下偷偷逗着蛐蛐玩,七妹在撕着书折纸剑,而他呢……噢,他担心玉师发现了要罚七妹,于是七妹每折一柄纸剑他就收起藏在袖子里…… 当年不经意,如今梦中重温,才知那是一段快活的时光。 第二天,大东的皇帝是笑着醒来的,睁眼,看着窗外的天光,听着内室少年们平缓香甜的呼吸,而他的弟妹们在离他不远的宫殿内安歇,那一刻,他欢乐而幸福,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能这样醒来。 ※※※ 元鼎十六年,十月初九。 这日是东始修的寿辰,文武百官入宫为他贺寿,庆华宫里也摆开了寿宴,其席数与排场都不同以往的隆重。 午时临近,东始修与七王驾临庆华宫,文武百官跪迎圣驾,一番恭贺之后,盛宴开席; 宽广的大殿里,东始修坐于首位,他的左右两旁分列七王之席,接着是诸位皇子和丰凤霄、风兼明、南承赫三位小世子,其后才是文武百官,一人一席,置满珍肴美酒。 百官偶尔抬头,看到玉座上畅饮的皇帝,看着他与七王不时相互敬酒,不时发出朗朗笑声,那是以往所有的盛宴都不曾有过的情形。 曾经历过当年风雨的老臣会感慨,陛下待七王到底是不同的。而不曾见过七王的臣子则艳羡,为人臣者当若七王。 悦耳的丝竹声隔着珠帘徐徐传来,如花的宫女于殿前翩然起舞,殿内绣衣朱履,筹觥交错,一派升平欢腾。 那一日寿宴直至申时才散。 出了庆华宫,东始修与弟妹道:“好多年不曾如今日开怀,我们再去凌霄殿喝酒,一定不醉不休。” 七个弟妹岂有不答应的。 东天珵请示父亲及几位叔叔和姑姑,想带着三位弟弟丰凤霄、南承赫、风兼明去他的兴王府玩耍。东始修几人自然允许,丰极、风独影、南片月三人对东天珵也很放心,没派什么从人,各让自己的近身侍卫石衍、南宫秀、李厘伴着小世子出宫。临走前风兼明拉着小师叔玉师旷的手不放,要小师叔一块儿玩去,玉师旷自然只有陪同。 东始修八人转往凌霄殿,到了宫门前,南片月忽然道:“这些年我跟谢茱学会了酿酒,这次我亲自酿了一坛美酒带来帝都,就是要送与大哥贺寿的,不如此刻取了来一道喝了。” 闻言,东始修大喜,“好啊,小八快去取了来,让我们几个尝尝你的手艺。” “嗯。”南片月点头,转身去了幼月宫。 “八弟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为大哥亲手抄写了一部祈福jing'wén,这会也去取了来给大哥,寿礼还是要当日给为好。”白意马说着也转身去了写意宫。 眼见两个弟弟都去取寿礼了,东始修于是转头看着余下的几个弟弟,满脸调侃地道:“小八和五弟都亲手准备了寿礼?你们几个应该也不例外吧?都准备了些什么?” 皇逖扫一眼弟妹,然后看着兄长道:“冀州产一种云石,色泽雪白,质地坚硬,甚为难得,我选了一块上品,削成镇纸,大哥写字用得上。” “哈哈,像二弟会做的东西。”东始修点头,看着宁静远,“三弟你呢?” 宁静远笑笑,道:“闽州多山,自然也就多兽。今夏打猎时,我猎了几头毛皮不错的狼和鹿,就取了些尾毛,亲手做了几支鹿狼豪给大哥。” 东始修闻言也笑了,“哈哈,有了镇纸又有了笔,四弟你该不会是亲手给大哥做了纸吧?” 丰极摇头,道:“我也就种花的手艺比几位兄弟要好,所以我种了一盆‘雪鹤兰’给大哥。” 华荆台不等东始修问,挠了挠头道:“反正大哥你也知道我是个俗人,所以就用黄金亲手铸了九十九枚小寿桃,我把它们串一起镶在腰带上,等于是做了根腰带给大哥; 。”说完了他去看风独影,“七妹,你做了什么?” 眼见兄长们一个个报了寿礼,风独影转过头看着别处,道:“我既不会酿酒又不会种花做笔,所以就没亲手做什么东西了。” “不信!”几个兄长都摇头。 “七妹你这会不说,呆会我们还是会知道的。”华荆台瞅着妹妹道,很是好奇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哈哈哈哈……”东始修大笑,也不追问,只道,“你们都快去取了来,省得呆会喝醉了就忘了。五弟说的对,寿礼就得当日给,你们取来了让大哥我今日高兴个够。” 他发话了,几个兄弟自然从命,都回宫去取寿礼。 东始修便与风独影先入了凌霄殿。 那扇落地圆窗前是他们八人以前很喜欢呆的地方,窗依如从前,窗前铺着的软毯亦如从前。 东始修脱了鞋在窗前坐下,然后看着风独影,笑道:“我才不信凤凰儿会不亲手给大哥做份寿礼,这会儿他们都不在,你就拿出来了吧,就算你是捉了只小乌龟来,大哥也不笑你。” “怎么可能。”风独影笑了,自袖中抓出一物,看了东始修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但还是手一抬抛给了他。 东始修伸手接着,却是一只锦袋,大约三寸宽半尺长,赤红的缎面上绣着一只白头鹰,黑羽黑眸,张扬着翅膀,美丽又凶猛,十分神气。 “浅碧山上长着一种矮竹,成竹大约有丈高,竹竿枝叶翠绿如玉,所以名‘翠玉竹’。我在山上闲着无事时,就用那竹子削了八支短箭,大哥可以当暗器收着。”风独影扭着头看着窗外道。 东始修接在手的时候自然知道锦袋里装了东西,只是这会看她解释的神情,心中一动,倒不急着看箭,道:“难道……这锦袋是凤凰儿亲手做的?” 他这话一出,风独影脖了僵了僵,依旧望着窗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顿时,东始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脸惊讶之情,可风独影一直扭头望着窗外。 “凤凰儿竟然会针凿刺绣了?”好半晌后,东始修才喃喃着。 这个妹妹自襁褓中起便由他一手带大,从小到大无论是寒微之时还是日后富贵一身,她都不曾碰过针线,也不喜女红之事,若是论到武艺兵器,那却是少有她不会的。活了几十年了,他真真没想到,此生竟然还能看到一件妹妹亲手做的绣活,而且还是送给他的,你让他如何能不惊讶。 风独影似乎对窗外光身秃秃的梅枝很有兴趣,一直盯着不移目光,只不过还是解释了一句,“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让久遥先在缎面上画好了鹰,我再照着画儿飞针就好了。”她顿了顿,又道,“柳叔叔的夫人当年不是教过我一手‘飞针牵魂’的暗器功夫么,用那个来绣东西正好。” “啊?”东始修又是一愣,“柳夫人的绝技被你用来绣花了?” “有何不可的?”这回风独影转回头了,斜睨着东始修,微抬着下巴,那神态依然是多年前在哥哥面前骄纵任xing的妹妹; “哈哈哈哈……”东始修爽朗大笑,“说得不错,功夫到了凤凰儿手中,自然是凤凰儿想要如何就如何!” 风独影抿唇一笑,显然对兄长的话很满意。 “唉,他竟有如此本事,让凤凰儿亲手绣东西。”东始修忽然又叹气。 当年封王离都时,凤凰儿都不曾碰过针线,可现今却可以做出如此精致的锦袋,这些年里必然是练过的,由此可见那个久罗人的影响之大。一时他心头酸甜苦辣皆有,感觉颇为复杂。 这酸溜溜的话一出,风独影倒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地道:“这锦袋是我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女红。” 顿时,东始修眉眼舒展了,满心欢喜了,“如此说来,凤凰儿是为了大哥才学的女红?” 这回风独影不再顺着他了,把头一扭又望向窗外,“大哥,我送你的寿礼是那八支短箭,这不过是装箭的袋子,你不看我送的寿礼,光看这袋子干么。” “哈哈哈哈……好好好,大哥这就看凤凰儿亲手做的寿礼。”东始修自然知道妹妹这是在闹别扭呢,他一边应着,一边马上锦袋,从里面取出了一把短箭。 那一把短箭果然是八支,每一支约莫三寸长,虽然短小,箭头箭身箭羽却削得十分精巧,箭的表皮翠绿,箭支磨得很光滑,看着不像兵器,倒像是翠玉做的精致饰物。 “修、逖、远、极、意、荆、影、月。”东始修念着箭羽上刻着的字,八支箭八个字,就像他们八个人。他指尖摩挲过箭上的每一个字,然后将短箭收回锦袋,看着风独影,脸上溢满温柔的淡笑,“凤凰儿,这份寿礼大哥真是太喜欢了。” 风独影回首,看着东始修的神情,她心头也欢喜一片,口中却道:“大哥可要收好了,我也就做这一回。” “嗯,要收好。”东始修郑重将锦袋收入怀中,“不过等会儿二弟他们来了,我得把这东西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也眼红眼红。” “噗哧!”风独影忍俊不禁,“大哥这话可别叫大臣们听到,不然都得笑话大东朝的皇帝跟三岁孩子一样。” ※※※ 在东始修收起锦袋时,缔焰宫里,皇逖正自箱笼里取出装有云石镇纸的盒子,开启察看了一下,然后关上,却就在他盖上盒盖的瞬间,他蓦然觉得颈后寒意沁肤,几乎是无从思考,他迅疾侧身一躲,一道剑光自胸前划过,若没有方才一躲,那这一剑当是自背后穿胸而过! “什么人?”他喝问的同时,左手出招擒向握剑的手腕。 握剑的人显然是个高手,一招失手,已迅速变招,长剑顿时反切而来,直袭往皇逖颈脖。 皇逖右手一抛,将木盒抛落书案上,同时身子后仰躲过切来的长剑,然后全力迎战刺客。 两人闪电般便对了数招,皇逖暗暗惊心; 。他的武艺不止是八人中最高的,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的,而这刺客竟招招不落下风,这等功夫已是绝顶高手之境,而且辛辣狠毒,不守只攻,招招欲夺他xing命! 在皇逖为刺客的武艺惊震时,他那声厉喝及打斗的声响已惊动了殿外的侍从,赶忙大声呼喝,“有刺客!有刺客!” 顿时,侍卫们闻迅而来。 但那位刺客却完全不为所动,依旧出招狠辣,全力攻击皇逖,似乎只求刺杀成功,而不惜自己xing命。 “全力拿下刺客!”皇逖一声令下,侍卫们顿围涌而上。 皇逖武功本就高出刺客一筹,又有了侍卫相助,那刺客前后难顾,很快便身添数道伤口,但他依然不顾己身,长剑招招不离皇逖。只是此际他良机已失,片刻后右肩便中了皇逖一掌,长剑落地的同时骨头“咔嚓”直响,刺客心知右肩必然是废掉了,行刺已然失败,于是他猛然转身扑向身后的侍卫,侍卫们刀剑齐出,“噗!噗!”几声,数柄刀剑或砍中或刺入刺客身体,皇逖那句“留下活口”还只喊个话头,刺客已砰然倒地。 “冀王,您没事吧?”有侍卫担心地询问皇逖。 皇逖摇头,看着地上的刺客。内侍的打扮,寻常的面孔,是个看过转眼便会忘记的人,却有这等高超的武艺,若方才那一剑他稍慢片刻,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便是他了。 “你们可认识此人?”他问。 几名侍卫上前察看,然后摇头。 皇逖满腹疑惑,这人是谁?为何要行刺他?又是如何进入皇宫的?几个念头才起,他胸口蓦然一跳,当即吩咐,“快!快去通知禁中都统,宫中混入了刺客!”他同时迅速往外奔去,“你们这些人一半随我去凌霄殿,一半分别去通知其他各宫,看看闽王、雍王、北王、幽王、商王他们如何了!” “是!” ※※※ 在皇逖担心的同时,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幼月宫前后都卒然生变。在他领着人往凌霄殿奔来的时候,大殿里东始修与风独影也听到了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这么快就来了,肯定是二哥。”风独影道。 “也只他的动作快,要照六弟和八弟磨蹭的xing子,绝对是最后到的。”东始修也听到了殿外传来一人的脚步声。 两人转头望向门口,随着脚步声越近,一道人影跨入大殿,却不是皇逖,而是一名内侍。 “谁让你们来的?”东始修皱眉。这凌霄殿没有他的旨意,是没人敢随意进入的。 那名内侍没有答话,而是缓缓移步走向两人。 东始修与风独影心中一动,迅速起身,却也在同一刻,那名内侍手一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落在两人之间,东始修还未觉得怎样,可风独影却感觉到了周身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禁固起来; “大胆!你是何人?”东始修厉喝。 “来寻你偿命的人。”声音响起的同时,内侍身形面貌顿生出变化,让东始修满脸震惊——那人赫然是久罗山上曾驭龙与四弟丰极相斗的人! “久罗山上的血债,该你偿还。” 青色的灵气自那人指间溢出,化成一道寒意森森的剑光,在那人挥手间,便如青电划过,向东始修刺来。 ※※※ 凌霄殿里,灵剑划起的瞬间,兴王府前,刚走下马车的玉师旷蓦然身形一顿,转头往皇宫方向望去。 “小师叔快走呀。”风兼明扯了扯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兴王府的台阶走去。 玉师旷却挣开了风兼明的手,转身对东天珵道:“你先带他们进去,我要回皇宫去。” “怎么了?”东天珵站在阶前不解看着他,左右两手分别牵着南承赫与丰凤霄。 “保护好他们三个,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告诉你。”玉师旷说完,转身便走,此刻他已顾不得什么,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便施展轻功全力往皇宫掠去。 身后,东天珵心头一凛,牵着南承赫、丰凤霄的手顿时紧了紧。 “天珵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丰凤霄仰头问他。 东天珵低头看他一眼,然后摇摇头,“没什么,来,我们先进去。”又招呼着望着玉师旷消失的方向发呆的风兼明,“兼明,别站着,快进来,你的小侄儿已经等你很久了” “喔。”风兼明顿时转身,飞快地向他走来。 而南宫秀、石衍、李厘面面相觑一眼,最后还是决定跟着世子,若真有事发生,那么他们便是此刻世子身边唯一的依靠。 ※※※ 凌霄殿的宫门前,皇逖领着侍卫飞身赶来,远远便叫道:“快去凌霄殿护驾!” 宫前守着的侍卫们有些怔愣,凌霄殿发生了什么吗?但眼见冀王如此焦灼,他们赶忙去开宫门,可是他们的手刚触及门环,顿时凄厉的叫声响起,开门的两名侍卫的手如同被烈火灼过,一片焦黑。 皇逖赶至宫前,见此情形,顿时心头一紧,跟着他来的侍卫便要上前去开门,他伸手一拦。走近几步,看着闭合的宫门,他拔出长剑,扬臂便劈向宫门,剑光所至,顿一阵红光闪烁,等皇逖收剑,宫门依旧,长剑却如同火炉之中淌过,赤红一遍。 “这……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侍卫们见着,无比惊异。 皇逖眉头一皱,足尖一点,身形跃起两丈高,半空中再次挥剑劈下,可那看似什么也没有的围墙上方,蓦然又是一阵红光闪烁。他师从玉言天,虽不曾修习术法,可见此情形,也知这定是有人施了什么术法,将凌霄殿罩上了,让外面的人无法进入; 。身形落回原地,他看着闭合的宫门,握紧了拳头,凌霄殿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和青王可是有里面的,这可如何是好?” 众侍卫顿焦灼慌乱成一团。 皇逖猛然扯住一名侍卫,“你,快去兴王府,将玉太傅找来!” “是!”侍卫赶忙飞奔而去。 “你们守在这里,孤回来前不可轻举妄动!”他再抛下一句,便飞身往极天宫方向而去。他们八人中,唯有四弟丰极有修习术法的天赋,也只他跟随玉师修习了术法。 ※※※ 在外面乱作一团时,凌霄殿里亦是惊险万分。 东始修横剑于胸,对面敌人以灵气化成的剑光一道接一道四面八方袭来,如同是一张无穷无尽的剑网,将他困于殿中。他挥剑抵挡袭来的剑光,可每挡一次,精铁所铸的宝剑剑身上便留下一道豁口,而当他不顾那些剑光,纵身而起,想直接攻击敌人时,却总是那人扬袖一挥,然后距其一丈之距他便再也无法前进,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如此一来,他的功力很快消耗,知长此以往对己不利,可纵横沙场无敌的他此刻竟然是毫无办法,更兼担心着风独影,焦虑之下,身上便被数道剑光划过,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而那厢,被禁固在无形屏障里的风独影正用凤痕剑往四周一通猛砍猛刺,却怎么也刺不透无形屏障。抬头看向东始修,见他身上鲜红一片,又惊又痛。而他们与刺客交手,宫门处守着的侍卫却毫无动静,今日之事只怕不简单,他们不可久困于此,宫中其他兄弟也不知是如何情形。 一念至此,她更为焦灼,对着四周又是一通猛砍,却全部都是徒劳。眼见着东始修身上伤痕越来越多,心急如焚下,她蓦然收剑,运起全部功力直接用身体撞去!可身体一撞向屏障,便被反弹回来摔落地上,她又急又恨,站起身来,再次挟剑撞向屏障,结果却是再一次被弹落地上。 翻滚地上时,瞥见了东始修背上一道血光溅起,顿是痛欲癫逛,不顾一切的起身撞向屏障,这一次,身体才一挨上屏障,刚才一摔从衣襟里跌出来的血石凤羽也挨上了屏障,顿时泛起一道青光,破开了无形屏障,那是久遥在凤羽制成后灌入的一道灵力,只为日后危急之刻救她的。而此刻,却恰巧破开了屏障,风独影冲了出来,几乎是不加思索的,挥剑便刺向那人。 那人虽不曾看到她,却似知道她的动作,左手拈诀,指间灵气化作一支青箭,他转身面向风独影,手一挥,青箭飞射,想将她驱远。 近在咫尺间,目光之下是一张陌生的脸,可那眉眼让风独影知道他是谁,刺出的剑顿时一缓,只不过刹那,却是生死之界——对面飞来的青箭结结实实没入她的胸膛! 瞬间,胸口冰凉一片,她身体一晃,赶忙以剑撑地,可紧接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袭来,身体不由得摇晃。 那人一愣,似乎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结果。而他身后,东始修已趁隙攻来,他几乎是本能的右手挥出,又是五道剑光笼向东始修,而他的人却站着没有动,呆呆地看着风独影,看着她的胸前鲜血喷涌而出; 这个人是谁,他为何而来,在看清他的面貌的同时风独影已然知晓。她右手持剑,左掌迅速地紧紧按住胸口,身体摇晃间,有前倾的某一刻离他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瞳仁,那里面盛满了浓郁如墨的悲伤与厌倦。 靠得最近的那刻,她轻轻地低不可闻地道:“你杀了我,我的兄弟必然悲痛万分,就如同你曾经尝过的那种痛不欲生与彻骨仇恨。” 那个人——久邈没有言语,只是漠然看着她。 “凤凰儿,你怎么样?”被剑网所缠的东始修看到风独影与那个可怖的敌人站得那么近不由得急地问道。 风独影没有应答,她站稳了身体,看着久邈,“可是你如果杀了他们,那么他们便不用再经历这种痛苦与仇恨,反而从此得到解脱。”那刻,她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最后一朵烟花,炫烂无伦,晶亮慑人,可是——烟花都是转瞬即逝的。 久邈漠然看着风独影的眼中升起奇异的光芒,然后他平静地开口,“你中了灵箭,却没有立时死去,反而支持到此刻可谓奇迹,而到此时你还想着要保他们的xing命,此等情义诚为可嘉,我便认同你的话不杀他们,但是——” 风独影握紧了剑,可身体里除了剧痛便是冰寒。 “我不取他们的xing命,却决不许他们的后世活得无忧无虑!”久邈话音未落,他抬指划破眉心,一道鲜血自他眉间破额而出,全部落向他的掌心。 “吾以久罗王之身为祭,以吾之魂为引,下此血咒,中咒者世代夭绝!” 冰冷的话语一落,一道血箭便自久邈掌心飞起,直射东始修而去。 “大哥!” 风独影向东始修奔过去,但她离他太远,眼看着血箭就要射中东始修,蓦然门口飞进一道人影,仿如闪电幻影般挡在了东始修身前,“噗!”血箭直直射入人影的眉心。 “师旷!”风独影惊叫,想要移步过去,可胸膛的裂痛令她寸步难移,她止步闭目调息。 而东始修眼见玉师旷挡于他身前,挥落最后一道剑光,伸手便要拉开他,可玉师旷却抬手按住他。 “竟然被你接住了……”久邈喃喃,自他的口鼻眼中缓缓流出鲜血,同时他的身子软软倒下。 玉师旷走向久邈,扶起他,“你动用禁忌咒术,如今遭到反噬,xing命难保,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久邈目光扫过风独影,眼中有着浅浅怜悯,最后却只是平静地道:“这是血债,必须偿还。今日至此,便为结束。” 东始修先走至风独影身边,见她笔直站立,仿似无事,当下怒视久邈,“是谁?宫中谁是你的帮手?” 久邈笑了,“和我一样,与你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话落,阖目而逝。 闻言,东始修身子一颤; “七妹!大哥!”随后而至的丰极飞奔入殿。 看到两人都在,他松了一口气,转眼看到倒地身亡的久邈不由一震,再转头看向玉师旷,便见他眉心一道如嵌殷红血珠的印痕,“师旷,你……” 玉师旷放下久邈,抬手抚过眉头的血痕,眼中闪过一丝哀绝,语气极为平淡,“久罗族以生命与灵魂为代价的血咒,中咒者子孙代代夭绝。” “什么?”东始修、丰极惊呼。 玉师旷却淡然一笑,道:“你们莫要担心,别忘了我们玉家出身久罗,久罗的血咒又怎会对我们起作用。” “真的?”东始修、丰极半信半疑。 “四师兄你看一下大师兄的伤势。”玉师旷看一眼东始修衣衫上的血渍,然后转身望向闭目静立的风独影,“七师姐,你怎样?” 风独影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三人皆为她的眼睛而心悸,那样的灼亮,比漆夜里最亮的星子还要亮。 “大哥。”她提剑退开东始修几步,然后转头看着他,左手自始至终紧按胸口,“这些年,战事国事,让我觉得很累了,我想要休息一下,而且我答应了久遥要伴他逍遥天涯。所以大哥能不能发诏天下,就说青王薨逝了,让我偷个懒行不行?” 闻言,东始修、丰极、玉师旷三人皆是一震。 “大哥,我偷懒几年行不行?”风独影微笑看着他们。 刹那间,一股不祥的寒意涌上三人心头,令他们如坠万丈冰渊,没顶的绝望几乎压得他们无法呼吸,以至他们那刻都无法言语。 “大哥……”风独影轻唤一声。 东始修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了,张口却发现怎么也说不了话,仿佛他的声音已被谁拿去了。 风独影缓缓喘一口气,“大哥,你最疼我了……你一定会答应是不是?” “阿影……”丰极摇晃着步伐走向风独影,可风独影的目光让他止步。 风独影移眸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这一眼可以望尽千万年,“四哥,你会帮我……帮我劝大哥对不?” “……”丰极张口,却怎么也无法出声,他只觉得心头仿佛被尖锐的爪子抓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痛不可当里他咬牙点头。 “大哥……”风独影闭了闭眼。 “好!”东始修死死盯着风独影,似乎怕一个眨眼间她便要消失。 “太好了,大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以后会回来看你的。”风独影轻轻一笑,目光掠过地上的久邈,然后看一眼玉师旷,玉师旷惨白着脸点头,得到了应承,她抬步往殿外走去,她走得极快,像被风托起了般,轻飘飘的一下便到了门外。 也在那刻,空中蓦然传来“嗄; !嗄!”的鸟鸣声,清越如凤,跨出殿门的风独影笑了。 久遥,你来接我了是吗? 她抬首,果然看到天空上一道青影飞掠而来,眨眼便到了跟前,自半空飞落于殿前。 “久遥……”风独影唤着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青鸟背下,走下来的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久遥,看到风独影的第一眼,他周身便乏起寒栗,可他稳稳站定,微笑着迎向风独影,“阿影,我来接你了。” “好。”风独影向他伸出手,“从今以后,我便可以伴你天涯海角了。” “真好,阿影。”久遥走到她跟前,拦腰抱起她,“我们这就上路。” 东始修与丰极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走向青鸟,却不敢移动一步,尽管他们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面,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可他们不敢动也不能动,因为他们的凤凰儿不要死在他们的面前,他们要成全她的心意! “凤凰儿……” “嗄!嗄!” 那喃喃的呼唤与青鸟的鸣啸同时响起,而后青鸟驮着两人腾空飞起,丰极与东始修飞身追出。 仰头,青碧大鸟已飞上半空,“嗄!”的一声长啸,振翅远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洒落,脸上一片温热,丰极抬指一抹,却是腥红一片,垂头,地上亦淋洒着雨点似的血点,他呆呆看着那一片红色,看着看着……看得眼前一片混沌,心底一片黑暗,许久后,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凤凰儿……一定会回来的……”东始修仰望着上空,看着青鸟飞远,看着他们远去,一直看着,直到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蓦然抱头跪地。 “啊啊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自凌霄殿传出,悲音直震九霄。 等到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赶到,凌霄殿里只余满目疮夷与悲绝。 “七妹呢?”肩膀上被长剑洞穿,被白意马扶着走来的华荆台问道。 “七姐呢?”南片月被皇逖背着,他怀抱着遇刺时也不肯放下的酒坛,腰间鲜血滴落。 没有人回答,凌霄殿里死一般寂静。 ※※※ 久遥带着风独影飞出帝都后,在一座山头落下。 他抱着风独影走下青鸟,风独影胸前已殷红一片,一袭白衣此刻已成斑阑血衣,伸手想看她的伤势如何,扯开衣襟,却不见有伤口,只有鲜血不断自她胸膛渗出。 “阿影……”久遥见此顿时浑身冰凉。 他凝聚灵力于掌心,想要阻住鲜血的涌出,可那里仿佛有着一道无形的硕大伤口,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他知道,这样的伤普天之下,只有拥有灵力的他们久罗王族之人才能做到,而拥有如此强大灵力的只有他的大哥久邈。 风独影睁开眼睛,看着他,唇角扯出一抹微笑,“久遥,你来了真好……” “阿影!”久遥掩好她的衣裳,将她抱在怀,侧首与她相依偎,“我当年真不该偷懒,应该和二哥学医,那么今日,今日……” “傻瓜,你会的东西已经那么多了,所以不必学什么医了,太过完美的人,会招来老天的忌妒的。”风独影轻轻地笑道。 久遥也轻轻笑着,“阿影,原来在你心中,我已经是这么好的人。” “当然。”风独影微微点头,“你是我的丈夫,我风独影嫁的人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阿影,我听你这么说,真是高兴。”久遥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眼中却弥漫着水气。 那刻,依偎在久遥怀中的风独影看不到他的脸,但能听到他开心的笑声,所以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加深,“久遥,我今天见到一个人,虽然不认识,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你的哥哥,你们很像……所以啊……我没有伤他,只可惜……我将他托付给师旷了。” 久遥心头一沉,吸一口气,才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嗯,我们三兄弟一样的血脉,自然是像的,你见到的应该是大哥。” “哦,原来是大哥,那我只差二哥没见到了。”风独影语气里隐隐的遗憾,“我一直想见到他们……” 久遥听了忙道:“我前天还见到二哥了,下回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只不过两位兄长都比我优秀,阿影见了可不许喜欢上他们。” 闻言,风独影又笑了,她微微颔首,“嗯,那是自然,其他人再好,我也只喜欢你一个。” “阿影,你真好。”久遥拥紧了风独影,脸颊贴着她的头,任泪水无声淌下,没入如云的发鬓中。 风独影却轻轻摇头,“久遥,我老想着还有很多的时间……本来和你约好了,到老了……就什么都不做,只和你一起,去……”她喘息一声,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不清, “久遥,我从来说话算数,唯有对你……对你……失约……” “阿影,别说这种话。”久遥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看,你还是这样的美,说明我们都还年轻,所以没到时候,你不要担心,等我们鸡皮鹤发了,那时候就可以了。” “哈……你老是逗我开心……久遥,和你一起的这十几年,我很幸福……”风独影转过头,眨了眨眼睛,努力想要看清,终于,久遥的脸再次清晰的印入她的眼中,她心头欢喜,面上浮起一朵甜美的笑容,“久遥,你要知道……这十年,我……” 她气息难继时,久遥握紧她的手,道:“阿影,我和你一样,这十年,是人生最幸福的十年。” 风独影想要点头,可头颅似有千斤重,于是她再次微笑,笑容却淡如天边飘游的一缕云烟,“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有今日并不意外……而且……我此生能遇到你,能与你结成fu'qi……能与你相伴到此时此刻……我心满意足……我风独影前半生可征战天下缔建功业……后半生得此良人相扶相伴……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如此……我……” “阿影……”久遥闭上眼睛,在泪水涌出的刹那将脸埋入风独影的发中,只有低低的话语传出,“天下间再无第二个你,而我可以娶到独一无二的你,这天下亦再无男子能及得上我的幸运; 。” “久遥……”眼前再次模糊,风独影艰难抬手,摸索着。 久遥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风独影感觉到掌心的温暖与湿润,已失去感觉的胸口蓦然涌起哀伤的痛楚,她喃喃着,“兼明有七个舅舅,还有南宫……我很放心……可是……我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只有你……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傻瓜。”久遥亲吻着她的手,再俯首亲吻她的眉心,亲吻她的嘴唇,然后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们会在一起,一直都在一起的。” 一语入耳,胸口的痛楚慢慢消失了,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安静,风独影只觉得所有的都那样的模糊,久遥的声音,久遥的温度,如同隔着山隔着海,遥远而缥缈,刹那间风独影心底涌出一股力量,以至她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久遥的手,紧紧地仿佛永不能分离。 “久遥……让青鸟陪着你……去……” 她的呢喃渐渐消去,缓缓阖上了眼睛,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开…… 当素白染血的手无力垂落,久遥的心跟着沉沉地沉沉地zhui'luo黑暗冰凉的深渊。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爱侣,面容苍白而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许久后,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如同要勒入骨血相融。 “阿影!” “阿影!” 山顶上,久遥抱着风独影,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可再没有人回应。 天地依旧,可天地间再没有了傲啸九天的白凤凰,天下间从此再没有英姿无伦的青州凤王。 “嗄!嗄!嗄!嗄!” 青鸟展翅飞上半空,发出一声声悲鸣,仿佛它已经知道,它的女主人永远地离去了。 残阳如血,渐渐西沉。 暮风瑟瑟,凉意浸骨。 久遥坐在山顶上,怀中抱着逝去的爱侣,一直静静地坐着,神情木然,满目空洞,唇边一道血线缓缓淌下。 时光缓缓流淌,夜幕徐徐降下。 一轮淡月升上高空,清冷的银辉洒落,照着安静的山岗,照着死寂的山顶上,两道人影交颈而卧,仿如死去的鸳鸯。 苍茫夜色里,有人乘着大雕御风而至,他看着山顶上的两人,看着旁边不断悲鸣的青鸟,他冰冷的眸中终于涌现泪光。; ------------ 二十章 、凤隐云霄3 ※※※ 十月初九,戌时。 禁中都统阳璧城向皇帝禀报,宫中刺客已尽数斩除,未有发现余孽。 一直呆站在八荒塔上瞭望远空的东始修终于走下高塔,塔下守着的众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凌霄殿里的尸首与血渍已被清理,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五人则在liu'hé台上,或倚坐着,或仰躺着,或呆站着,都是神情木然眼神空寂,仿佛都感应不到外界的一切,沉浸于内心冰凉悲痛的黑暗里。 东始修看着空旷的大殿,静立良久,然后吩咐阳璧城,“将北妃关起来,问出其同党。” “是。”阳璧城领旨后不敢多问,立刻遵命行事。这一次宫中竟然混入这么多刺客,说到底他其责难逃,陛下此刻虽然没有问罪,但他只能尽力立功,以求事后陛下能从轻发落。 东始修移首望向liu'hé台,默默地看着他的兄弟,此时此刻,他们对于彼此的悲痛都无能为力,“申历,把六王都送回宫去。”说完后,他转身离开,往凤影宫而去。 阳璧城到了翠樾宫时,北璇玑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星月出神,那样娴静的模样似乎并不知宫中发生的事,更不像与今日刺杀有关联。 对于这位皇帝的宠妃,在皇帝还未下严令之前,阳璧城并不敢怎样,只是将翠樾宫封了。而后无论问什么,北璇玑都不曾理会,阳璧城也不敢对她动刑,是以耗了一晚上,他也只能无功而返。 整夜都呆在凤影宫里的东始修,比之昨天的失魂落魄,身上更多了肃杀寒气; 阳璧城刚禀报完毕,殿外内侍便匆匆来报,说凤妃娘娘求见。 东始修脸色阴沉,“让她进来。” 凤妃到了凤影宫,并不步入殿内,只在阶下行礼,道:“陛下,请让臣妾去翠樾宫问询北妃。” 闻言,东始修皱起浓眉,看着凤妃不语。 “昨夜于宫中发生的事,陛下您虽还未降罪臣妾,可召七王回都为陛下庆寿是臣妾说的。虽则是北妃向臣妾提议的,但说到底此事臣妾脱不了干系,若不问个清楚,臣妾地底下也难以瞑目。”凤妃抬头看着东始修,面色苍白却神色镇定。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若她不能还自己清白,那此生不但她完了,她的儿子也完了。 东始修默然片刻,挥挥手,“去吧,给你一个时辰。” “谢陛下恩准。”。 ※※※ 翠樾宫里,北璇玑依旧维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的一角翘在蓝空上的屋檐。 “妹妹。”凤妃温和地唤一声。 北璇玑听得,转头看到她,微微讶然,然后讥诮地笑笑,“此时此刻还叫我妹妹?” 凤妃也笑笑,“习惯了。” “习惯?”北璇玑眸光微垂,“确实,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叫你姐姐。” 凤妃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我听说妹妹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吃东西,这对身子不好,妹妹还是要吃点。” 北璇玑轻笑,略带嘲讽,“姐姐竟是如此关心我,难道不是来审问的?” “我又不是解廌府的府尹,去审问谁呢?”凤妃招手,门口一名宫女捧着膳食走了进来,“我让他们煮了些银耳粥,妹妹好歹要吃一点。”她端过粥碗递到北璇玑手边,“妹妹趁热吃吧。” 粥碗温暖的热度传递到手上,北璇玑有刹那震动,然后她推开粥碗,“姐姐费心了,但我吃不下。” 凤妃看她一眼,轻轻叹口气,将粥碗递回宫女,“妹妹,你又何苦?” “姐姐怎么送来的是粥,我本以为会是鸠酒一杯。”北璇玑讥诮笑道。 凤妃看着她,默然片刻才道:“妹妹,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北璇玑柳眉微动,眸中透出冷芒,看着凤妃,“我以为姐姐能理解呢,凤氏家族的沦落,难道姐姐心中无恨?” 凤妃微震。 北璇玑目光利利地看着她,如同一道冷箭直插入她的心头,“为什么?因为我是北海的公主,因为我北海亡于他们之手,此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 凤妃面色微变。 “姐姐现在明白了吗?”北璇玑再次露出讥诮的笑容。 风妃点头,然后轻轻叹息,“妹妹这样做又有何用,又有何意义?你便是杀了陛下与七王,亦不能改变北海灭国的事实。” “岂会无用。”北璇玑勾唇一笑,妩媚依然,“自陛下封王以来已然十数年过去,七王经营七州早已成国成势,都各有了臣将,膝下亦都有了继位的世子,那么姐姐你想想,如果七王在帝都为庆贺陛下寿辰而一夕间全部暴卒,姐姐以为天下人会怎么看?七州的臣将、七王的子嗣,他们又会如何想?哈哈……自然是皇帝忌惮七王,趁机暗害了他们!到时候,为替父母报仇,为替国君报仇,七州的世子、臣子们便将拥兵而起,到时必然天下大乱,这大东朝也就分崩离析了。哈哈哈哈……”她仰首大笑,凄厉无比。 她一番话说完,凤妃顿胆颤心惊,呆呆看着北璇玑,半晌无语。 “在我北海复国漫漫之时,我岂能容东朝日益昌盛!”北璇玑蓦然敛笑冷声道。 凤妃怔了半晌,才喃喃道:“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你寻来了这些刺客?” “是啊。”北璇玑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我想了许久,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又如何才能报得了仇,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陛下收到七王来信时的神情,我就明白了。” 她起身走至窗前,伸手扣在窗棱上,十指用力,指节突起,“当年五大家族倾覆,我不能犯前车之鉴,所以这些年我不但不结交外臣,甚至为了让陛下对我放下戒心,我常年服用麝香汤连子嗣也不生。这些年里,我百般讨好他,一言一行都以他的喜乐来说来做,于是我成了最合他心意的妃子,拥有了每年出宫一趟的机会。” “难道是?”凤妃一惊。 “哼。”北璇玑嗤笑一笑,“就如姐姐所想的。九年前,我在华门寺上香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他与我一样,都被大东朝灭了家国,他问我要不要报仇,于是从此我便有了同伴。” “那是谁?”凤妃柳眉微敛,“你出行那么多的侍从侍卫守着,岂容你与外人随便相见。” 北璇玑回头看一眼凤妃,微微一笑,笑容神秘,“想来姐姐也听说了昨日凌霄殿里的事,便当知他非寻常人,拥有我们所没有的异能,他自然可以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与我联系。” “那些刺客都是他找来的?”凤妃本是聪明人,一点即通。 北璇玑颔首,“既然我定下了杀七王以乱东朝的计策,那么拔刀的人贵精不贵多。因此我告诉他,去找当年那些被陛下与七王灭掉的乱世枭雄们,他们活着的肯定想报仇,我们与他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只需要他们提供一位最好的拔刀人。”她微微一顿,看着凤妃,“姐姐也知道,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没有什么秘密,所以我负责打听,然后他负责去寻找。那些人他们有的重金买来杀手,有的派来得力属下,有的甚至亲自出马,我与他每一年在华门寺联络一次,然后我会带回一名杀手。自然,那名杀手会易容成我身边的一名内侍,而原来那名内侍则被灭口。等带回了宫里,我即寻个错处将之打发至冷癖的宫室,如此则不引人注目,这些年下来,我一共带回七名杀手; 。” “然后前日,你最后一次出宫,带回的就是那位身具异能的同伴。”凤妃不待她说便接道,“昨日你便安排了那一场刺杀,从陛下至七王,你一个也不会放!” 北璇玑不语,但脸上的神情显然是默认,只是眼中却怎么也掩藏不了那抹隐痛。 殿中一时静寂异常。 凤妃看着她,看了她许久,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妹妹,你知道为何你活得这么痛苦吗?” 北璇玑听得她此问,微有怔愣。 “因为你一直活在当年城破国亡时,你一直在往回看。” 北璇玑一震,呆呆地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北海是灭国了,可难道不是因北海有错在先吗?我凤家是沦落了,可我凤家亦有错。凤家沦落,我心中悲痛,就如同北海被灭,妹妹心中悲痛,此种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凤妃脸上的神情黯然却又平静,“既然已然覆灭,那为什么你我要为已经逝去的人事而活着?我们之所以活着,是此时此刻你我依然能动能说能吃能睡能笑能想,而昨天的我们已经随着昨天消逝,永远都不会回来。” 这样的话北璇玑从未听过,以至她满脸讶然。 凤妃起身走至窗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北璇玑凌乱的鬓发,在北璇玑惊讶的目光里淡然一笑,“逝去的人事是会让我们痛让我们恨,可我不想让自己一直痛着,也不想让自己一直恨着,我希望我死前想起的是开心的事,那样才会觉得生而有欢死亦无憾。” 北璇玑呆呆看着凤妃。 “妹妹,历史上有多少朝代更替,又有多少人国破家亡,那到头来又有何人复国成功大仇得报?”凤妃目光里有些怜惜,“妹妹这么聪明的人,为何会想不到。” 北璇玑默然看着凤妃,看了许久,才叹息道:“难怪陛下敬重姐姐,原来姐姐果非俗流。” 凤妃看着北璇玑,眼中一片惋惜,“妹妹又何同凡俗了,陛下又何尝不是侍妹妹与众不同。”说完,她长叹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北璇玑却因她最后一语而浑身一震。 她呆呆站在窗前,站了许久,她忽然走到宫门前,对门外守着的侍卫道:“我要见陛下,我有话要与陛下说。” 侍卫听了,忙去向总管申历禀报,申历再去了凌霄殿向皇帝禀报。 东始修听了后,沉吟片刻,道:“带她来吧。” ※※※ 被带到了凌霄殿,北璇玑并未见到东始修,凌霄殿的殿门是关着的,他在殿内,她在殿外,彼此隔着一道殿门。 站在门前,她抬目四顾,这里就是凌霄殿啊,只有他们八人才可到的地方,她即算入了宫门,却依旧不能进入大殿; 她抬首望了一眼高高耸立的八荒塔,又望向对面洁白如玉的liu'hé台,这里真是安静。 站了许久,隔着门,她对着大殿拜了一拜,“陛下,璇玑来向陛下辞别,愿陛下长寿无疆。” 殿内,东始修坐在窗前,望前那株光秃秃的梅树,似乎没有听到殿外的声音。 “娘娘!站住!娘娘站住!快!快拦住她!” 殿外蓦然传来一阵响动,窗前的东始修依旧木然而坐。 好一会儿后,殿外传来侍从打着颤的声音,“陛下!不好了,陛下,北妃娘娘爬到八荒塔上去了!” 东始修微怔,目光从窗前移向殿门。 “陛下!北妃娘娘爬上了八荒塔!” 门外的内侍惊恐地喊着。 东始修终于起身了,他自窗前缓缓走至殿前,打开了门,便望见八荒塔顶上立着的人,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不染半点脂粉,未有半点修饰,浑身缟素,如一枝雪中白梅。 他抬步走出大殿,慢慢走向八荒塔,然后在塔前站定,默默仰首望着塔顶。 塔顶上,北璇玑看着塔下的东始修,隔着十数丈望去,望不见眉眼间的纹路,望不见鬓间的白发,仿佛他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他,那个意气风发的领着千军万马围住了北海王城的那个伟岸的大东皇帝。 当年,她抱着必死之心,跳城殉国,可是他自马背上飞身而起,如同天神般将她接住,或许命运自那刻便已注定。 十数年的朝夕相伴,十数年的温存怜爱,蓦然间俱涌心头。 十七年了啊,几乎与她在北海的人生相等。 这个男人是她的仇人,可这个男人也是她的夫君,是这十七年里宠着她护着她给予她温存给予她依靠的男人。 “陛下,你还会接着我吗?” 她喃喃轻语,缓缓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脚向前一踏——再一次,如同十七年前那样飞翔。 白影自塔上飞落,轻盈如羽。 一瞬间,东始修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海的王城之前,也是这一样跳,那一次他飞身而起,接住了那片白羽,而后带回了宫…… 这一次,他没有动,他只是闭上眼睛,听着身边的惊叫声,然后耳边传来皮肉砸落地上的声响,再然后,四周一片死寂。 许久后,才有内侍颤着声音叫道:“陛……陛下,北妃娘娘……她……她薨了!” 东始修转过身,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他抬步离开,走出几步后,才传来他沉沉的几乎辨不清的话语,“将北妃安葬在北州癸城,不要立碑。” 北璇玑后来被安葬在北州的癸城,只是一座孤坟,没有碑文; 在她死后,她终于回到了她的故土,她是欢喜还是悲伤,无人得知,所有的一切都已随她埋入地下。 她一跳而来,亦一跳而去。 ※※※ 久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转头,便看到了呆呆坐在床边的久迤。 “二哥,阿影死了。”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杀了阿影。” 久迤沉默。 “二哥,大哥死了。” 久迤沉默。 而后,两人默默相视,无言无语。 直到一阵浓郁的药香传来,久迤才是起身,走至屋外将药罐里的药汤倒在碗里,然后端进来放在床边。 可久遥没有动,只是木木地望着屋顶。 “喝药。”久迤终于开口。 久遥眼珠动了动,转头看着他,然后起身,却没有喝药,而是往屋外走去,“我的阿影在哪?” 久迤眉头皱了皱,“隔壁。” “多谢二哥。”久遥走出门,转到隔壁房,果然见木板床上躺着仿如沉睡的风独影,他慢慢走至床边,弯腰抱起她,“阿影,我们回家去。” 他抱着风独影走出木屋,身后久迤看着他,眉头皱着更紧,“你的身体……” “二哥,日后就当久罗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孙,勿须挂记。”久遥打断了他的话,抱着风独影头也不回地穿过小院往外走去。 久迤默默看着他,想要留他,却无话可说,想要拉他,手却伸不出。 他们都失去了至亲与至爱,可他们却连相互安慰一句都无能为力,即算伤口相同,亦也没有相互舔舐的可能。 眼睁睁地看着久遥走出小院,久迤木然又绝望。 走出小院的久遥脚下忽然一顿,“二哥,阿影将大哥拜托给了玉家人。” 久迤眼神空洞,“玉家人已将大哥还给了我。” 久遥点点头,跨上青鸟,决然而去。 久迤仰首,看着青鸟飞远,最后消失于天际,他闭上眼,却流不出眼泪。 今日的一切,谁对谁错?谁是仇人?谁是亲人?若能重来,一切可还会如此? 大约,上苍亦无法回答; ※※※ 元鼎十六年,十月十日,东始修诏告天下,凤王薨逝,谥“肃”,君臣百姓皆服丧一月。 十一月中旬,六王起驾离开了帝都。 他们本是欢喜而来,最后却是黯然伤心地离开,从此再没有重聚。似乎随着那个女人地离去,他们已失去了再聚的勇气。 在离去之前,东始修将当年封王时为他们八人画下的画像悬挂在了凌霄殿,丰极又画了一幅画挂在了风独影的旁边。他说这样,七妹会开心。于是凌霄殿便有九幅画像,其中一幅画上的人只有一个背影。 “他或许并不想面对我们这些人。” 凌霄殿里,丰极留下了沉重的一句,而东始修只是默然看着风独影的画像。 ※※※ 十二月中,风兼明回到了青州,是由兴王东天珵亲自护送归来。 只是回到青州的他,迎接他的是母亲的离世与病重的父亲。 元鼎十七年,正月初一,风兼明继位为青州青王。 继位大典上,东天珵亲手为他戴上了七旒王冕,从此青州有了一位年少的君主。 东天珵在青州停留了一年之久,教他如何批阅奏折,如何处理朝政,如何统御臣民,以及如何做一位君王。可以说,青州的少年君王是兴王手把手地教出来的。 ※※※ 元鼎十七年,三月。 青王宫里,一群臣子、御医、内侍、宫女守在凤影宫前,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时不时低头交谈两句,无不是眉头紧锁,满脸焦灼之色。 自从去年秋清徽君生病以来,直至今年春,这病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看了无数名医,用了无数灵药,都不曾有过好转,如今…… 正在这时,忽有内侍叫道:“来了!来了!” 一群人赶忙伸颈望去,果见一名内侍引着一名男子远远行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宫前。 “这位便是王都百姓盛传拥有妙手回春之术的修大夫。”内侍向诸位大臣介绍。 那位修大夫年约四旬左右,神清骨透,颇有出尘之态,见着这些大臣,也只是微微点头。 此刻亦无人计较他失礼之处。 “修大夫,快请。”国相徐史上前引着修大夫往宫内走去。 修大夫也不言语,跟着徐史入殿,到了内殿,守在病床前的风兼明已急步迎上来,“国相,是神医到了吗?” “是的,主上; 。”徐史躬身声,“这位便是自民间请来的神医修大夫。” “大夫,您快替我爹看看!”风兼明一把握住修大夫的手,“孤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爹!”不过数月,便已让昔日顽皮圆润的少年沉稳消瘦了许多,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先失了母亲眼见着又要失去父亲的可怜孩子,满脸的惶恐与焦灼,握着修大夫的手很大力,可他矮小消瘦的身体却因为悲伤与劳累而摇摇欲坠。 “兼明,你莫急,先让大夫为清徽君看病。”一旁的东天珵忙过来扶住他。 修大夫抬眸看一眼风兼明,又垂眸看一眼被他紧握着的手,心头蓦然一动,几乎想伸手抱抱眼前的孩子,但随即他便醒神,淡淡道:“能医则医,不能医亦不能强求。” 风兼明闻言脸色煞白,身子连晃了两晃。 东天珵赶紧抱起他,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一边喊着,“兼明,兼明。” 见此,修大夫走过去,拉起风兼明的手,号脉片刻,道:“cāo劳过度,急痛攻心,休养为重。”然后便放开了手,再道,“我看病需要安静,你们所有人都退下。” 徐史微怔,看了一眼东天珵与风兼明,然后挥手领着殿中侍候着的宫女、内侍退下。 “你们也出去。”修大夫看着东天珵与风兼明道。 “我……想陪着我爹。”风兼明岂能答应。 东天珵多年与玉师旷相处,知道民间有些异人就是有些怪癖,当下便背起风兼明往殿外走,“兼明,我们先出去,让修大夫给清徽君看病,一会就回来。” 这数月来,风兼明已非常信任东天珵,所以他的话总是听的。 所有人都离开后,修大夫拂开帷缦,便见床榻上躺着的久遥已是形容枯槁,早非昔日之风华。他站在床前,不言不语地看着病榻之上的人,许久,他伸手点住床上昏迷之人的眉心,一缕青色灵气沁入久遥体内,片刻后他缓缓醒转,睁眼便看到床边站着的修大夫,有些茫然,喃喃唤道:“二哥?” 修大夫没有应他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久遥彻底清醒了,他看着床前的人,“二哥你来送我吗?” 修大夫也就是久迤,却是点点头,“我没能送大哥,至少要来送你。” 久遥笑了,“我要死了,会见到大哥的,还有阿影……她一定等急了。” 久迤眼帘一垂,伸出手,轻轻握住久遥的手。 在两手相碰,那微微暖意传递的瞬间,久遥眼睛一亮,然后便慢慢黯下去,最后他眼睛缓缓阖上,头微微一侧,如同睡着一般安然而去。 久迤矗立床前,片刻,他伸手轻轻抚过久遥的眼眸,“安心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看着兼明的。”说完他最后看一眼久遥,便转身离去,宫门前守候着的人纷纷围上来,他轻轻摇头。 “爹; !”风兼明急奔而入,身后众人追去。 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能哭出来的悲痛,总有一日会过去。只有哭不出来的悲痛才会一生都背负在身。”久迤喃喃一语,然后飘然而去。 元鼎十七年,三月初七,青州清徽君薨逝。 四月,与停灵地宫的凤王风独影合葬凤陵。 元鼎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东天珵起程回帝都。 元鼎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东始修册凤妃凤茈蘘为皇后,立其子兴王东天珵为太子。 几日后,玉师旷辞官离去,两个月后,皇帝与六王都收到了他已成亲的书信。 ※※※ 元鼎十九年,春。 苍凉的夕阳下,东始修慢步走在宫墙里,到了凌霄殿前,他独自走入,侍从们依例守在宫外。 空旷的广场上,东始修慢慢走上liu'hé台。 当年筑八荒塔,是因为七妹风独影说登高可望远;筑这一座liu'hé台,是因为八弟南片月说兄弟们比武没个擂台。 东始修站在liu'hé台上,春风吹着他苍白的鬓发,他目光茫然看着空空的liu'hé台,眼前慢慢变得模糊,依稀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画卷里…… 最初响起一缕笛音,如春日细雨般轻绵清悠地地,然后一道气势万钧的剑光贯天而下,若雪色烈焰于半空绽放,冷冽的焰芒如冰针扑天盖地洒下,万物无所遁藏。 接着有银光冲天而起,夹一线绯红若绚丽的长虹迎向半空中的雪焰,轻缈飘遥,却如柔风丝絮散布天地,绵绵不绝。 是了,这是四弟在吹笛,二弟和七妹在比剑。东始修恍然一笑,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 画卷里…… 笛声蓦然一转,刹时化为暴雨雷鸣紧促激烈,又若万马奔腾地动山摇,顷刻又若千军击发杀气腾腾! 雪焰与长虹于半空交汇,刹时焰溅虹飞,天地间绽现无数炫阳,万道华光覆宇,千重剑气交纵,如穹剑意笼罩,万物屏息。 他感慨着,四弟的笛艺天下无双,二弟和七妹的剑术亦是举世罕有,只不过……他微笑着,心里默默念着,来了,要来了…… “快点下注!快点下注!过时不候!” 华荆台爽朗的声音穿透层层剑气传来。他依然是金色束发冠,金色短装武服,颈上套着的金项圈坠着一块金灿灿的长命锁,两条结实有力的胳膊上各套一只豹形金臂环,手腕上还套着两个豹头镯子,以至他身形稍有晃动便一阵金光流溢,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喂,小八,你到底买谁?快点下注。” “六哥,我这次赌二哥胜!下注十枚金叶!”永远都一张娃娃脸的南片月下定了决心。 “好,好,好。”华荆台伸出手,“金叶拿来!” 南片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叶,细细的数了一遍,恋恋不舍地看一遍,然后一咬牙一闭眼一张手颇有壮士断腕之气慨地道,“给你!”话一落,但见金光一闪,掌中的金叶便不见了影儿。 “还是小八爽快。”华荆台笑眯眯地动作迅速地将金叶收入钱袋,顺手摸摸南片月的脑袋以示夸赞,转过身又开始催促他人,“三哥,五哥,你们决定了没?快点啦,小八都下注了。” “嗯……”宁静远眯着一双似乎永远带笑的眼睛,伸出手指敲敲下巴略略思索了一下,“这样吧,这次我赌他们依然不分胜负,赌十枚金叶。” “好,金叶拿来。”华荆台不待宁静远主动掏钱便已伸手从他腰间挂着的钱袋里掏出十金叶放入自己钱袋。 “财迷!”身后南片月见之恨恨叫了一句。 华荆台闻言依旧笑眯眯的,只是纠正了小弟一句,“记得要叫财神!”说罢又转头催起白意马,“五哥,你决定了没?三哥和小八可都下注了。” “嗯……让我再想想。”白意马凝目盯着台中斗得难分难解的两人。“呀!二哥这招‘沧海无蝶’竟练成了,看来他的‘无焰心法’已练至第九层了,七妹这次可能要输了,那我赌……啊!七妹竟使出‘凤翼蔽天’!她的‘凤影心法’难不成已练成?那二哥这次岂不赢不了了?那我赌……啊!二哥回了一招‘苍山无雪’!天啦!二哥已练成‘无焰心法’了!那这次他们谁赢啊?” “五哥,先别管他们都练成了什么,先说说这次你赌他们谁胜吧?”华荆台打断白意马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话。 “他们谁胜?这得让我想想啊。”白意马矛盾地看着场中,“啊,七妹这招……这招是‘雪凤舞空’!六弟,七妹真的练成‘凤影心法’了啊!我赌……啊!不行,二哥这招……这招竟是‘苍茫无日’!厉害啊!七妹躲不过了……啊!不行……七妹这招是……是‘凤啸九天’!” 华荆台眼见白意马光顾着场中的比斗,于是一边问他“五哥,你还下不下注?”一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入白意马的钱袋。 “啊!二哥的这招可是‘焰心无血’!”白意马大叫着挥舞双手,却正好打在华荆台手上,那刚抓到手的金叶便又掉回钱袋了。 华荆台仔细打量了一下白意马兴奋得发光的脸,以判定刚才是碰巧呢还是五哥的有心之为,最后他决定还是不存侥幸之心为好,道:“五哥,不管你赌谁胜,我先帮你作主下注十枚金叶。”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白意马钱袋里抓出一把金叶,然后迅速后退一丈远。 “六哥,抓到多少?有多的没?多了要平分!”南片月赶紧凑过去。 “不多不少正好十金叶。”华荆台摊开手掌晃了晃,然后一把收入钱袋同时还不忘兄长之责教导小弟一番,“小八,做人要知道见好就收; 。” 白意马似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这边,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比斗中。 “既然都下注了,便可以看结果了吧?”宁静远轻飘飘抛来一句。 “比试还没完呢,三哥。”南片月冲宁静做鬼脸。 华荆台也道:“他们哪次比试不要个几天几夜的时间,三哥别急。” 宁静远抬首看了看天,道:“巳时已过半,等下日头越发的晒人,所以……” “所以什么?”华荆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就连南片月也盯紧他。 “所以还是早点结束的好。”宁静远说罢只见他手掌一翻,屈指一弹,便见一物疾速射出。 “三哥你又想作弊!”南片月赶紧吼出。 “三哥你又想耍什么鬼计?”华荆台目光追着那指尖弹出的东西,“你若袭击他们中任何一个,呆会可有你受的,到时可别叫我救……”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喉间。 原本激昂的笛声蓦地嘎然而止,于是那满天飞纵的剑气忽然失了锐气,绚丽的剑光也瞬时散去,露中半空中恍如猛然失去凭依而急剧下坠的两道身影,眼见即要摔落在地时,又见那两道身影迅速一个翻身,然后稳稳落在地上。 “老四,你在搞什么?”皇逖冷冷问道。 风独影则静立不语,目光也望向白玉栏上盘膝坐着的丰极。 “与我无关。”丰极抬手晃晃手中的白玉短笛,一颗小石子正嵌在笛孔中。 而那一边却已嚷开了。 “三哥,你作弊!六哥,这次不能算!把金叶还我!”南片月一边冲宁静远吼道,一边抓住华荆台的手不放。 “怎么能算作弊,我又没阻拦或打断二哥与七妹的比试,我只是觉得四弟的笛声吵得我耳朵不太舒服所以让他稍稍歇一会儿罢了。”宁静远老神在在地道。 “狡辩!你明明知道此次比试二哥和七姐每招每式皆暗合四哥的笛声!笛声断了他们还怎么比?臭三哥,你果然是个鬼计小人!”南片月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宁静远。 “暗合笛声?我怎么不知道?二哥和七妹何时说过?”宁静远满脸无辜地问道。 “你……”南片月还要再说,却被打断。 “愿赌要服输,小八。”华荆台手腕一翻便从南片月的双爪中挣脱,然后退后一步,“明着告诉你,你的十枚金叶是不可能还给你的。” “六哥……”南片月脚下一动,双手又抓住了华荆台,满脸委屈地道,“这次明明是三哥搞鬼的。” “撒娇也没用。”华荆台手一挥摆脱了南片月,转身对正凝着眉头为比试突然中断而惋惜的白意马道,“五哥,比试完了你都没说赌谁胜,此刻机会已过,便也算输了; 。” 白意马一心还在为比试中断扼腕叹息,所以对于华荆台的话没有应答。 “那我总赢了吧?”宁静远笑得和譪可亲。 “三哥。”华荆台回头,笑得更是和气招财,“这次比试的结果是‘半途中止’,而不是‘胜负未分’,所以你还是输!” “不愧是‘铁鸡将军’。”宁静远闻言也不恼只是摇头吐出一句。 “是财神将军。”华荆台纠正兄长。 “六哥。”南片月指尖扯扯华荆台光灿灿的金衣。 华荆台回头:“干么?” 南片月圆圆一张脸笑得如元宝娃娃般可爱,伸出一手摊在他面前:“不要多了,退我五枚金叶。”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 华荆台闻言扯起脸皮笑笑:“什么时候见过进了我口袋里的东西还会跑出来?” “真的不给吗?”南片月再追问一句。 “当然。”华荆台拍拍钱袋道。 南片月也不着急,要笑不笑地盯了华荆台一眼,然后抬脚便往台中走去,也不过一眨眼,他便到了皇逖与风独影身旁。 “七姐。”南片月睁大圆圆的眼睛好不惹人疼爱地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下巴微微抬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傲,“小八,你刚才吵吵嚷嚷着干么?” “七姐,你的凤影心法练成了?好厉害啊!”南片月满脸的崇拜之色,可紧接着又重重叹一口气,“唉,要不是三哥打断了四哥的笛声,这次本来说不定可以和二哥分个胜负的。唉……”他再次幽幽叹一口气,“都怪三哥啊。” 风独影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小八,然后移眸望向那边正开导白意马不要太在意的宁静远,轻轻吐出一句:“原来这样么。” 一个“么”字还没吐尽,南片月只觉得眼前剑风掠过,再转头,便见一团剑光将宁静远笼罩了。 “七……七妹,有话好好说啊,不要一言不发便拔剑相对呀!”宁静远顿时被刺了个手忙脚乱。 “谁—叫—你—多—手!”风独影一字一顿吐出,手中长剑招招不离宁静远面门。 “七妹……七妹住手,要知道哥哥是斯文人,哪能陪你这么玩,再玩下去就要闪了腰了。”那密不透风的剑光令宁静远无法招架,赶忙一闪身躲至白意马身后。 “哼!”风独影冷冷一哼,手腕一抬,长剑便从白意马另一旁直削向宁静远。 “啊!”宁静远一声惊叫,瞬间侧首躲过这夺命一剑,“七妹住手呀!五弟,你还不劝劝!”说罢又一猫腰躲过勾魂一剑,“啊……七妹……住手啊……五弟……五弟……” 无论宁静远躲向那一边,那剑光不是如影相随便是迎面而来,虽还未曾被刺中却已叫宁静远惊出满身冷汗,连连呼叫白意马相救; 。奈何白意马却只是呆立着,满脸的犹疑,似不知到底是要先救下身后的三哥还是先劝阻身前的七妹,一双温和的棕眸左转转右转转徘徊不定。 南片月看着狼狈躲闪的宁静远很是无辜的一笑,转身蹭到冷眼看着的皇逖身边:“二哥,你刚才好神勇啊,我就知道这次肯定是二哥赢的!” 皇逖眉头一挑,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八。 “二哥,刚才六哥又利用你和七姐的比试设赌局骗人。”南片月指指那边正拿着钱袋数着金叶笑得满脸开花的华荆台,“他刚才坑了我十枚金叶,那十枚金叶我本来打算是要买一坛‘屠苏’等二哥赢了七姐后庆贺的。” 南片月的话一说完,眼前便人影一闪,而正数着金叶的华荆台闻得脑后风声正要飞身闪避之时,却只觉面上一寒,然后手上一轻,钱袋便飞走了。 “我的金子!”华荆台肉痛地叫道。 皇逖目光看着剑尖,上面正挂着华荆台的钱袋。 “二哥还给我!”华荆台想要上前抢夺,可看看皇逖手中寒意森森的宝剑,再想想和他动武的结果,便只有原地止步。 皇逖将剑尖一挑,那钱袋便飞入南片月手中。 “小八,买十坛。”吩咐一句,皇逖还剑入鞘。 “那是我的钱!”华荆台心痛地喊一句,“至少要分我五坛。” “六哥。”南片月很甜的唤一句,眨眨眼睛,“我全送给二哥喝。” “小八,不要做得太绝哦。”华荆台眯起眼睛非常和气地看着弟弟。 南片月掂量了一下,然后道:“两坛。” “三坛。”华荆台三指一伸。 “好,成交。”南片月利索地点头。 这边达成了和睦之约,那边却依传来宁静远的声声惨叫。 “七妹……啊!燕归楼小燕儿送我的鸳鸯绣囊……七妹……我……住手呀……我……五弟你还不帮我……二哥……你……你别光看着啊……快来拦着七妹啊……小纤儿送我的紫晶星冠……七妹……四弟!四弟!你快叫七妹住手啊!不然你就要少一个最聪明最能干的哥哥了……” “好可怜的三哥。”南片月看着在风独影剑光下狠狈逃窜的宁静远好不同情地道,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才是祸首。 “自作自受。”华荆台毫不同情,“明知道七妹最讨厌比试被打扰的,她生起气来是宁肯动手也不肯动嘴的,这下可有他受的了。” “不知道这次谁会救他?”南片月目光看看袖手一旁的皇逖,再看看白玉栏上悠闲笑看的丰极。 “要不要再赌一次?”华荆台眼睛又是一亮; 南片月回头看他,“不要!” “胆小鬼!”华荆台丢下两字,然后转首看戏。 南片月完全不在意,“我最小嘛,胆儿小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四弟……四弟你吱吱声啊……”宁静远此刻已是衣破发乱汗流夹背,与先前的潇洒儒雅完全不能相比,只是被他拿来作挡剑牌的白意马却依是完好无损,连鬓角的一丝发丝都未被挑起。 “七妹的武功又有长进了。”华荆台喃喃着。 “不知道四哥会不会救他。”南片月则道。 “二哥看来真的不会管了。”华荆台看看抱剑一旁连动动小指头的意思都没有的皇逖。 “那唯一能接七姐剑招的便只有四哥了,只可惜啊……”南片月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无比遗憾,实则么是幸灾乐祸。 “可惜四哥啊,对外人向来慈和有礼,对自己兄弟那是欺负到底!”华荆台摇着头似乎很是同情,可眼中也同样尽是幸灾乐祸。 “七妹住手啊……” “我决定了,等下就要拖三哥去燕归楼,请他喝酒都行,他这副模样一定要让那些个喜欢他的美人好好看看。”南片月圆圆的眼睛格外晶亮起来。 “真是胡闹。”东始修看着弟妹们的嬉闹摇头轻叹,心头却是无比欢愉。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如此的快活,嗯,不对,他呢,他怎么不在画里?哦,他在的。 “你们几个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我都等了两个时辰了!”他站在liu'hé台下仰头冲着台上叫唤。 “啊!大哥来了!这回是大哥救了三哥,运气真好。”台上华荆台叹气,很有些意犹未尽的。 “嗯。”南片月同意,颇是遗憾,“而且我没机会拖着这模样的三哥去燕归楼了。” 一直闲坐于白玉栏上的丰极轻轻一跃优雅落地,“七妹,你也累了吧,我们去凌霄殿喝杯茶歇息一下。” “好。”话音一落,剑光便收。 “呼!得救了。”宁静远擦着汗。 风独影却是一脸的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形容狼狈的宁静远,道:“三哥,下回若二哥不得空时,我便来找你练剑吧,你这身轻功有助我提高出剑的速度。”说完后满意地听到宁静远一声惨呼“不要”后她才还剑入鞘。 “走罢。”丰极招呼二哥一声,然后似有意似无意的瞟一眼南片月。 南片月赶忙凑过去,笑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四哥,小弟又得了五坛‘屠苏’,晚间给你送过去。” “嗯。”丰极脸上的笑柔淡如春风。 一旁的华荆台听得凑过来:“小八,你岂不亏了?” “有吗?”南片月皱皱鼻子,“四哥五坛,六哥你三坛,二哥一坛,我一坛,十坛正好; 。” “厚此薄彼。”华荆台一撇嘴。 “六哥,宁得罪武功盖世的二哥也不要得罪完美无缺的四哥。”南片月压低声音。 华荆台想想,然后点头,深以为然。 经过他们身边的风独影听得这话,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呼!”另一边宁静远长长呼一口气,终于保得一命啊。 “爱玩的结果。”白意马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还说呢,五弟你太狠心了,都不出手帮我一下。”宁静远不思悔改。 “果然是活该。”白意马摇摇头抬步而去。 宁静远整理好衣冠却见高台上已无人,赶忙追了去,“你们也等等我啊。” “大哥,你再晚来一会儿就好了。”南片月一步三跳地走下liu'hé台。 liu'hé以下,他含笑看着弟妹们走来,然后他们一道走向凌霄殿。 liu'hé台上,东始修轻轻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他的弟妹,他们一生情谊不变。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呢喃轻念声蓦然止住,他心头一慌,再看时,眼前已是一片空旷,那幅画卷已消失得无声无踪。 他们没能守住后半句,他们终是分离了。 后来,他的凤凰儿死了,他的兄弟们也离开了,只留他一个人,守着这空旷的liu'hé台,这空旷的皇宫。 许久,东始修转身走下liu'hé台,他步履蹒跚地穿过广场,推开了凌霄殿的殿门。 凌霄殿里,一切依旧,可又已绝然不同。 他看着墙上的画像,他与他的弟妹们,依旧年轻充满锐气,他们永远在一起,永远都在这里。 “半生快意半生悲,五十年便了此生。” 落地大圆窗前,东始修斜倚矮几轻念一句,而后平静地阖上眼眸。 大东元鼎二十年,三月初九。 大东朝的开国之君东始修崩于凌霄殿,谥“威烈”。 七年后,皇逖薨于冀州,谥“武”。随后几年里,余下的五王亦相继薨逝,宁静远谥“睿”,丰极谥“昭”,白意马谥“文”,华荆台谥“康”,南片月谥“翼”。 那八人的传奇终于结束,从此成为人们口中的传说。; ------------ 终曲 大东景炎二十七年,冬。 一个红梅吐艳晓风清寒的早晨,青州女王风惜云与雍州之王丰兰息来到凌霄殿前。 走过十余年的时光,两人再次踏入这凌霄殿。 推开殿门,凌霄殿里一切依旧,墙上画像里的那些人亦如当初,只是看着画像的人已非昔日稚嫩少年。 画前的两人,容颜已变,心境已改,身份更不同往日,此刻的他们是一州之王,已手握半壁江山,天下唾手可得。 看着画像上的那些先祖,看着那些风华依旧的英雄们,再看今时今日之大东,两人都不由心生感慨。 “六百多年的时光,已让大东面目全非,可缔建大东王朝的他们并不知道,画像上的他们永远是风华正茂。”风惜云轻叹道。 “也不能说全然不知。”丰兰息却道,“当年威烈帝敢封王分国,或心底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局。” 风惜云闻言侧首看他,目光落在他额间的那一弯墨月上,“那我们的先祖定不会料到我们有今日。” 丰兰息一怔,侧首看她,看着她额间的那一轮玉月,神思不由怔忡。 凌霄殿里一时寂静。 九幅画像里,唯一的女子便是第一代青州女王风独影,而那位容貌俊美慑人的便是第一代丰国之王丰极。 此刻,画中的风独影与丰极是白衣墨裳,而画前的风惜云与丰兰息亦是白衣墨裳。六百多年的岁月,让许许多多的人事物化作烟云,便是江山亦将改朝换代,可也有一些却如宿命般不曾改变。 六百多年前的风独影与丰极情殇分离,可他们却不曾想到六百多年后,他们的子孙会重续情缘,那一对分割的璧月会有重合的一日。 画中的人在看着画前的人,画前的人在看着画中人的,仿如镜之两面,依稀相似,却又绝然相反。 画中的他们自少时相遇,到征战天下,到坐拥江山,一生同心同德福祸与共,那我们呢? 两人侧目相看,看得彼此眼底深处的那一点疑惑。 如今的他们双王同步,可他们是否能如六百多年前的他们一样,横扫六合之时并肩而战,江山一统之后共享天下? 恍然间,十年前的那个赌约涌上两人心头。 “输的人永不能背弃赢的人!” 那么,他们谁输?谁赢? 无论患难与甘苦,他们可能一生执手不离? 那一刻,两人疑惑而迷茫。 静立许久,风惜云的目光移向右侧最末的画像,看着画中男子的背影,叹息道:“画中的清徽君背对天下,是不能面对天下还是不愿面对天下,想来他自己也无法理清。”她如此感叹时,思及自身,心底里隐约有些能理解这位先祖矛盾的心情。 丰兰息闻言,想起落英山一战,顿时心头一紧,移目看着风惜云,见她面上浮起痛惜之情,他瞬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侧首看他。 “今日我们并肩而战,他朝我们并肩治天下,百年之后我们同立凌霄殿上笑看后世苍生。”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道。 她心头微震,各种复杂的情绪瞬息涌出,看着对面那双纯黑深幽的眸子,半晌后,她终是轻声应承:“这一生,我永不会背弃于你。” 丰兰息闻言心头缓缓一松,握着的手却没有放开,“我们走吧,该上路了。” “嗯。”风惜云点头。 凌霄殿的门再次闭阖,两人携手而去,踏上属于他们的征途,缔造属于他们的传说。 正是世事变幻无常,沧海桑田转眼之间。 一个传奇已结束,另一个传奇正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