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前言及其它 ] ------------ 作品简介 【情节版简介】 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暮云深处,月破黄昏人断肠。 “纵是繁华潇洒倾一世、系一身又能怎般?富贵荣华眼前花,傲什么!兜兜转转、造化做弄,还不是被那“宿命”二字拖着、走着,便到了时今这样的境地……问天天不语、问地地长眠,苍茫大世界何能得着醍醐大智慧、就此超然于物再不被什么所困所扰?” “我就是再傻再愚也能明白因果二字。虽然我从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便几乎天天都在做错事,但圣祖四十九年旧历新春,我因顾念你的心境而……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最错的一件事,我大错特错!” “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路、可以有虽平淡却美好的生活、可以安稳一世。可是如今呢,我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通通都没有了!即便我的亲生儿子都不肯认我这个额娘!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缘起即空、情初已灭。这好一通浩浩然盛世华章纠葛呵! 旧游时节好花天,倩魂销尽夕阳前,九霄龙吟惊天变,难留红尘一许缘,虎兕相逢大梦归…… 音已绝,稿无存,断肠文字共荒坟。虚凉世态情何在?红烛白帏映月魂! ————————————————————————————————— 【正剧版简介】 男人之间的争斗又是怎样的?阴谋阳谋、笑里藏刀,到底谁更技高一筹?谁道那笑到最后的,便是赢家?这是一场关乎江山的博弈,这是男人的较量,这是女人的绝唱…… 大清康熙年间,九子夺嫡、九龙逐涛的故事已经流传颇广,但这个故事却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蘅苑客栈里的孤女,容貌平平、才智庸庸,不知自己的姓氏为何、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却在一个不经意间引出一番阴差阳错,自此迷迷糊糊便被卷入到了皇子夺嫡的争斗里,不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 她想逃,却怎样都逃不出、躲不掉。要命的是,在这期间她发现她自己彻底盲了目、失了心,最终越陷越深,以一生葬了那鼎盛无边的繁华无双。回首望前尘,只剩一笑、恩仇全消…… ————————————————————————————————— 【文艺版简介】 盛世大清、悠悠岁月,几多斑驳的繁华与沧桑,几多湮灭在历史流光断层里的、不为人知的缱绻暧昧…… 在九子夺嫡的大背景下,安知小人物“兴也苦、亡也苦”的几多由人不由人? 这是一段传奇的故事,这是一场夜半的华丽饕餮盛宴。 一曲曲离歌、一丝丝别绪,一段不风流的佳话。 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大清,不一样的九子夺嫡。 比戏说更正式,比史说更精彩、更动人! =============================================== 非 穿 越、非 小 白。只要用心看下去,相信绝不会让朋友们失望。 ------------ 情节交代+少量片段! 为了让朋友们充分了解这部长篇连载小说,特写此旨意,读过之后会对本书有一个大体了解: 【故事的开篇背景发生在康熙四十三年初秋,木兰秋弥之后;一直到雍正十三年结束。前前后后跨越康熙、雍正二朝。】 在这个“清风”盛行、各具风格的好作品极多的时期,“清·九华章”绝不雷同于任何一部“清风”小说的行文走笔。 第一:这不是一部穿越小说。它的子系列隶属“历史、架空”,在尽量尊重历史(一些细节为了情节考虑,做了适当改动)的基础上加以创新,顺着大框架填充“血”和“肉”。力求还原一个时代的风情面貌、同时铺展一幅细致入微的缱绻风景画。而因为毕竟是一部颇负剧情性质的小说,所以读来并不如单纯历史讲坛般的枯燥。 第二:本文女主不万能、更不圣母。不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群阿哥围着一个女人打圈子的狗血剧情。这里的女主很真实,她姿容并非倾城,才学更不曾绝世,没权没财没异能。她就是一个小人物,一个活的真实、活在命运里的小人物。小人物的悲哀几人知? 第三:本文女主绝对会令朋友们眼前一亮的。因为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在任何同类清风文里找到这么一位客栈跑堂出身的女主。(咱家女主命苦啊⊙﹏⊙) 。 九子夺嫡大背景为主线,精英“九龙”为暗线;这里每一位人物都是值得爱、有着自身独特魅力的,作者绝不戴着有色眼镜定位任何一位人物。 随着剧情的展开,朋友们会通过女主的视角来见证一段旷世虐心之旅,跟随女主一起成长,感应着她的改变和她的无奈。读罢之后希望可以带给大家一些体悟。 打句广告词:《清·九华章》,比戏说更正式,比史说更精彩、更动人! 。 【以下为贯穿本书的五大部分】 [旧游时节好花天]部分 “旧游时节好花天”,什么都不懂的,最青涩的韶华年景。 客栈里的孤女云婵因为挑逗一个小和尚破酒戒,被掌柜的追打。正巧被同在客栈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所救……自此注定了她纠葛不堪的一生。 这一部分里,人物会陆续出场。 [倩魂销尽夕阳前]部分 又是一年的木兰行围……明暗的感情线开始展开铺设。 “倩魂销尽夕阳前”,意为日落之前的最后那点美好。 [九霄龙吟惊天变]部分 “九霄龙吟惊天变”,太阳落了,阴谋阳谋开始蛰伏于四周漫溯……这一部分是全书字数最多的一部分,也是最主要的一部分。事实上,“旧游时节好花天”部分是为了让几个人物陆续登场;“倩魂销尽夕阳前”部分故事逐渐展开,且埋下诸多伏笔;而“九霄龙吟惊天变”才是故事的真正开始。纠纠葛葛、虐心虐身……直到四爷登基结束。 [难留红尘一许缘]部分 女主情归何处?身归何处? [虎兕相逢大梦归]部分 每一个人物的命运真的如历史所写?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玄妙? “虎兕相逢大梦归”,一切恩恩怨怨、就此消弭于斯。 。 以下为几个小片段,勉强算作片花吧。作为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礼物送给大家了。出自“九霄龙吟惊天变”部分。 片段一: 大阿哥也没放心上。他此行原也就是寻个一拍即合的伙伴而已,老九对他这个大哥是否恭敬,实在无所谓;况且他也未必稀罕九弟那做出来的假意恭敬:“我先前可听有这么个说法,咱太子爷当初想纳一个汉女,谁知那汉女早前被八弟给买进了府。”胤禔貌似自顾自的接口继续,眼角余光却偷扫在对面的老九脸上。果不其然,九阿哥一听提到自己八哥,面颊兀扬,星眸早已不经意的抬起。 知道九弟上了心,大阿哥收回目光,顺口继续:“就是今儿,八弟身边那位……”语尽,向前微顷了顷身子,语气里流露着探寻意味。 这边老九的态度,大阿哥有点儿摸不清,也不知这老九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只见九爷皱了一下浓墨剑眉,低了音声小声嘀咕着:“八哥早前好像提过几句,也没怎么说。如此这般……” 片段二: 念及此,十三沉了目光把心一横,一字一句咬的不容辩驳:“四哥,不行。” 帐子里的空气一时绷得极紧,说不出的可怖之感一点一滴萦绕涣散。 似乎在记忆里,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执拗坚定的十三弟,胤禛淡漠的眼睛里忽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也只是须臾便恢复如常。他缓缓颔首,面目神情似比天渊难测,亦是沉淀了目光直直冲着十三逼抵过去,那般不容半点挪移、有若两道冰封利刃,一字一句咬的远比十三还要强势如斯、让人根本不容也不敢再有反驳:“我再说一遍,这个女人,绝不能留!”那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威严霸绝、震慑心魄,浑然天成。 四爷的可怕,在于他与生俱来的不动声色;有些时候仅仅只需一个眼神,天然震慑就已经弥天漫地全部都是。连造势和铺垫都不需要。 死一般的沉默逼仄在四周,那种压抑、窘迫让人很不舒服,连心跳都变得微弱而困窘,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片段三: 他一手鹤翅扶摇般负于身后,他整个人都是坦荡荡的,丝毫都不去理会、更加不去在意那些骤时便全都不约而同的、转落在他身上的几百道各式各样的目光。掐银轻靴就那么一步一步踏在飞鸿雪泥上面,迈开步子、挺直身姿迎向惠妃过去:“娘娘,别哭,起来吧!”就这么一句话,掺着高傲、不屑、鄙夷、甚至自豪的一句话,轻描淡写间便挽回了惠妃所有的面子。 他像一道光,那么,那么亮,漂亮的将整个世界都点亮。惠妃似是漂浮无依间重新找到了寄托,将头靠在八阿哥怀里小声抽泣。八爷便就那样搂着惠妃,眉目微垂,噙着淡淡的温暖与抚慰。 这一幕,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他仿佛在用行动来向在场的所有的、全部的人做了一种这样的昭示:“惠妃娘娘,没有了大哥,您还有我,还有我这个幼时被您抚养过一阵的儿子。自此以后,雨雨风风,有我帮您扛!”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八贤王啊! 片段四: 不想一身丽服的八福晋却以帕掩口笑的柔柔:“我这儿也正奇怪呢,现在看来,也便不奇怪了。”这句话里分明弥彰欲盖,语尽瞥了目光转转的目指云婵,“哝,我们家倒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了个偏着十四叔的丫头呢!”边说着把云婵往十四跟前稍稍一推,“十四叔且快把你的人领走,这是她走错了门儿不是?”语尽兀自笑起,也是凑趣。 云婵这边一张俏面早已红的若了苹果,她没敢抬头,心下里小猫乱挠着,口里却是依旧不依不饶的厉害:“嫡福晋玩笑话了。奴婢原不过是怕十四爷回头说起来,道着在八爷这里连碗粥都没的喝,再损了八爷的脸面嘛!”她言的倒是顺理成章,口气也不见有不妥之处,只是指间那方绣着淡粉菡萏的乳白帕子被她一圈一圈的玩弄搅绕,不知已转过了多少个圈子。 “嗬。”早在八福晋说话的时候,十四阿哥心里便跟着动了一下,他已明了是云婵去吩咐人给他热了那粥。时今面着云婵如此,看在眼里只觉她那娇羞模样入目可喜。便也面上一笑,徐徐摇着头道,“倒成了我的不是?也罢也罢,横竖八嫂是个明白人!” 语尽自是又惹了一片笑声出来,辅配着眼下这跨年氛围,倒也分外应景。 片段五: 这对兄弟彼此之间早已太过了解,心知道四哥要说什么,十三只把目光侧转向了一旁,却没言语。 但该说的话,四爷还是说了:“你怎么这么不要命!”他冷冷的神情忽而晃了一道至为浓烈的复杂情态,有震怒、有告诫、也有心疼……一时之间,反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情态了,“十三弟,别用自己做筹码来逼人心疼!”暗暗跟着自己较了一番劲,四爷负手一叹,那些十分真切的动容便沉淀在了眼角眉梢、顺着延展在字里行间。 …… 十三的心,伤的里外通透;四爷的心,疼的千疮百孔…… 你可以说四阿哥是全天下最冷酷、最淡漠的人,但你却不可以否认他对自己这位十三弟的感情。他对十三弟,真的是极好的。 ===============喜欢请放入书架养肥了看,更多精彩尽在《清·九华章》O(∩_∩)O~========================== ------------ 突然有感,还是写出来吧! 《清·九华章》是我来四月天后的第一部文,但用心程度却不输于我曾经的任何一部文。 早先我 游 走 在各个报刊与杂志之间,07年开始在网上写文,陆陆续续有过一些惊喜、也有过一些小小的疑惑……横竖是一段经历,无论人气高低,每一部书其实都是写给我自己的,因为每一部书、每一篇文我都在潜意识里当成了自己的经历,情不自禁便被文字代入了进去,书中主人公们的起落心情,我感同身受。这种感觉写文的朋友们应该会懂……久而久之,反倒安心沉迷于自己的每一场梦寐里,久久不愿醒来。一切随缘,难有半点功利心态了。 10年时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离开了一阵子,重新回归后人气流失了很多。于是干脆重新开始,以新的姿态重寻网站发文。因为签约条款的限制,而且也想给自己一个新的气象,所以在四月这里换了“索嘉楠”的笔名。 至于《清·九华章》,说实话,我对清朝不是特别迷恋,早先我的文字被读者所熟识,其实是缘于我一个唐朝文的系列。其实这部清文的缔造,纯粹是一场意外。 一早本打算着写一部关于容若公子的个人小传,也为那部书准备了一年多。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啊,呵呵O(∩_∩)O~近一段时间清宫题材的电视剧、小说层出不穷,断断续续看过一些,有实在不能接受的、也有美丽绝伦深深喜欢的。 其中不乏一些很喜欢的、文笔很好的小说,陆陆续续看过之后总忍不住感叹,想着分明这样美好的文字,为什么一定要写成穿越题材?若把穿越的嚎头取掉,自身的魅力和价值定又会增色许多。 不过这一点纯属个人喜好问题,没有别的意思,穿越党们别误会O(∩_∩)O~只是对我个人而言,我沉迷于中国古典文学,而且喜欢考究,不太能够接受主流以外的过分的改编。正是因为眼下“清”这个朝代很热,近乎成为了一种潮流,所以我心下开始长草、开始痒痒,誓要写一部非清穿、偏历史考究的架空好文。 但是最近突然有了些许疑惑,怀疑着我赶在这个清风盛行的节骨眼上开文,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会不会让读者产生一种“跟风”、一种“厌烦”的抵触心态?若是这般,真的违背了我的初衷,“九华章”这部文的价值也委实没有了。 不过突然又有些想明白了,写了便是写了,无所谓风气潮流,文章在作者创作的过程中其实就已经有了自身的价值,因为它给作者带来了愉悦、带来了共鸣。而每一位喜欢我笔下文字的朋友,便都是有缘人;只要有朋友喜欢,便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这阵子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呵呵O(∩_∩)O~不多说了,愿朋友们看文愉快,索嘉楠在这里煮酒烹茶、静候有缘人…… 楠子留 ------------ 浮生已歇、好梦正温 写在最前面的话: 《清·九华章》里对于词句的描写是十分细腻的,还在字里行间掺杂着一些哲学与偏向禅宗的东西,可能有些读者朋友们不是很喜欢。 嘉楠知道,网络小说不如纸书适合细细品阅。因为环境使然,对着电脑屏幕看文更多是为了小憩一下,心情便跟阅读纸书大相径庭了。可嘉楠还是希望自己的文字可以让朋友们读罢之后齿颊留香,而不仅仅是一看而过那样的消遣;嘉楠平时写惯了偏古风与文艺风的考究书籍,不忍将自己的风格改掉、也不太容易改掉。 不过嘉楠认为,一本书、一部文存在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流行程度、畅销程度。在它出落成文的那一刻它的价值就已经体现了,因为它为作者自身带来了感情上和心情上的陶冶。所以,请善待任何一部书、任何一段文,因为每一部书、甚至每一个文字,都是有价值的。 我笔下的每一部书、每一篇文对于我自身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文字那样简单。因为我的每一次写作之旅都是百分百投入身心的,我总是会情不自禁的把自己代入进去,把它们当做我的一场场人生、一世世轮回。初衷不为其他,只为自己欢喜。 同样,若一本书可以找到除作者之外的另一个知己,于它而言便是幸运的了、于作者而言便是值得欢喜和礼赞的一件事情。哪怕只有一个可以真正懂它、爱它、念它的人…… 不多说了。最后,嘉楠带着自己编织的一场又一场梦境,在河的彼岸慢慢泡一壶清香的新茶,燃起烛花、温好美酒,静候那个陪我一起历经这场梦寐、陶醉这场梦寐、深爱这场梦寐的有缘人…… 这个人,是您吗? 听,梵音如潮、梦境已开启。那是…… ------------ [ 旧游时节好花天 ] ------------ 第一章 蘅苑客栈小闹剧 康熙四十三年 初秋时分,因了紧邻着前一个燥闷盛夏的季节轮转,那些遗余下来的蒸腾暑气还未及完全散去,故这一时间便也不会令人觉得十分萧条清索。 素手托腮,微微上挑的清潋丹凤狭眸其里,干净的似乎能滴出水来。云婵略微抬睫,若有若无的慵懒目光循着剪了三四分温柔气息的薄凉微风一路筛过去,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瞥向那些错杂着缠枝碎花的斑驳窗子。发了这好半天呆的,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参详些什么劳什子东西。又或者,只是因为太过无聊,便干脆放空罢了。 念及于此,云婵也只是笑笑,娇小玲珑的花汀唇瓣不觉露了一排不太整齐的细碎贝齿出来。远远一看,煞是生动活泼。 因了地处繁华闹市的缘故,蘅苑客栈的生意一向都很好。只是眼下晌午才过,店铺其里那些饮酒叙谈的食客已经陆续用完,一拨一拨站起来掸掸袍子、付了银两阔步离开,久而久之人烟也就渐趋稀弥,所需的活计便也不是很多了。 旷古的风与沙缠绵了大清盛世几多锦绣华章,缱绻几多若有若无的轻烟淡云相辅相成。就这样牵牵扯扯,将这乱糟糟一通浮华人间渲染的愈发光鲜艳丽、绮丽蓬勃、纸醉金迷不可方物。 便在云婵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小手揉揉略微干涩的眼睛,准备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发呆时,霍地一下,一道与众不同的清新风景直直撞进了她那片不大不小的视野里去。 那是一前一后两个行脚僧人。 前方那个着一袭洗的泛白的淡红金边袈裟,手持素色禅杖,胸挂菩提念珠。一步半停,行的不快不慢、稳稳当当;老态昭著,却很精神,暗灰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举世难觅的精气神儿隐隐流动。凝下神来细细的看,又像一种更近于禅的出尘气息,至为浓烈的也正是其间噙杂着的那样一份世俗少见的沉着淡然。 不过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年轻小和尚,同他师父则是那般对比鲜明。豆色僧袍、淡袜草履,一眼扫去,也不过就是个十 八 九左右的样子。生得纯嫩白净,尚且没有完全长开的五官面貌怎么看都觉得青涩。 佛门中人最是平和,素来少有计较。便如此,师徒二人随意择了一处坐了,然后点了几道简单的菜肴。无非是些白水青蔬、凉拌豆腐类清清淡淡的。 轻巧挪步,云婵娴熟的托着个敞宽木盘,将不多的几道菜依次为二人上桌。 并不曾耽搁太久,奈何那小和尚却是别扭的打紧,目光来来回回不断梭巡躲避,生怕将云婵看得真切一般。 这莫不是自小便跟了他师父修行,经天连日只知道读着那些六根清净的大成经书,把人都给读傻了,以至于见了女子便不自觉的害怕么?却是可笑,只知道古来赶考书生里边儿呆子极多,却倒不曾听说佛门净土原来也是可以寻到书呆子的。 偏生他越是这般,反越是勾起了云婵的兴趣。那些不曾退去的孩童心性野草一样,一层一叠开始在她心里深滋慢长。 侧身转步,一抹坏笑不达眼底。她挑了帘子往后堂小厨房而去,不久又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白瓷大海碗,里面盛了大概三分之二的淡淡液体。一步一步重往这对师徒落座处行过去,将瓷碗往小和尚手跟前一放、一推,倒不兜转:“小师父,喝口茶水润润嗓吧!”语尽施施然离开。 这小和尚虽然抗拒云婵,但也不至于一脑子诗书佛经到榆木呆傻的地步。云婵立在橱柜前,踮着脚尖偷眼看,只见他双手捧了那碗往嘴边送,伴随汤色一点一点入喉,一张白净的脸面也跟着渐渐染了淡红。觉察到哪里不对,他忽停了一下,低头似在寻思碗内汤色,又似在咀嚼回味。才一转瞬,复又捧了那碗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竟是一口气便让那碗见了底儿。 如此顺势,连贯的这样自然。 这还不算,似乎从来没有过过时今这样的瘾,小和尚侧了身子对着掌柜那边招呼:“店家,您的茶水味道好生奇怪。不过入口品来,辛辣之余却是从未有过的甘甜怡神。”言于此,还不忘侧目看向一旁正在专心夹青菜叶的师父,皱了下眉,淡淡,“方丈,您也尝尝。”尔后,继续自顾自的对着掌柜抬高了几分音声,“再来一碗!” “扑哧”一下,云婵忍俊不禁,掩着口鼻微微笑出了声。 那厢正扯着方巾拭汗的胖掌柜闻了小和尚这唤,隐隐然间,心下里总觉得哪处不对。随手把方巾往横竹上一扔,快了步子疾走过去。未及怎么贴近,便是一股缭绕酒气扑入鼻腔。再看小和尚,白脸上面一阵红、一阵粉、一阵青、一阵淡紫……短短间隙,竟像开了个大染坊。 不消多寻思,掌柜心里早有了底。瞪着眼睛往云婵那边看,早已不见了人影。 “小兔崽子!”牙缝里挤出的可怖音声,掌柜忿忿啐了一口,也无暇去顾及晕晕乎乎的小和尚,撒开步子颠跑,操起横竹便直抵后堂厨房。 才掀了帘子,入眼便见那坛他视若珍宝的陈年花雕被开了坛…… 不消多时,原本昏昏欲睡的静静然客栈便是一阵阵刺耳嘈杂。清冽的呼救、粗狂的谩骂、以及重物扑打在不知什么上面的沉钝重音漫空交织、非止一端。说是鸡飞狗跳也真不算过。 那样不约而同,客栈里为数不多的食客皆是一滞,停了各自手头上忙活的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又愕然连番。 正这时,便见连接后堂的那道小帘忽地被扯起,几乎同时,显出了跑堂少女那副小小瘦瘦的单薄身影。 风驰电掣、耳畔生风,但似乎胖掌柜的脚底下也生了风,分明那般肥硕却还跑得那般的快、追得那般的紧。 不过此时此刻怎么都顾不得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云婵只是咬紧牙关边撑着逃命,边抬起胳膊对着额头一阵抹汗。她心知,只要被掌柜逮到,那怎么都逃得不过一阵毒打。不过纵然她拼着全力怎样疾逃,最终也依旧是逃不掉的。除非她愿意逃离客栈,跑到街头流浪……这一点她清楚的紧,可就是不甘心呐! 噼里啪啦——层叠袍袂不甚带倒了立在偏侧的陶泥酒坛,云婵只顾拼着力气兜头猛跑,饶是天崩地裂也无暇分神。于是后果可想而知,“碰”地一声,她就这样一头栽到了厚实的地表。如此实实在在的重音钝响,可见她这一下跌得不轻。 血肉躯体不可避免的灵敏感知,左手掌心偏下依稀有隐隐刺痛。慌乱之中她忙低头去看,目光一瞥,便见那里正一点一点蹿出淡淡的红血珠子,孤傲任性、又妖娆的有若一簇艳丽红梅,那般触目惊心。想是被方才跌碎的酒坛子利片给划到了。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你便给老子上房揭瓦了!” 不过一个错愕,身后胖掌柜那咄咄的谩骂声便紧跟着接踵而至,简直如影随形、紧密异常。 一抹穿堂风裹挟了初秋微微的薄凉气息迎面扑来,撩乱了她早已经迷乱不堪的一头简约青丝。长长一声叹息落在心底,唉…… 逃不过的,又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做无谓且幼稚的抵抗和挣扎呢?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的重复着命途的悲剧……是既定好的么? 从她记事开始,便只记得她被掌柜收养在客栈,大大小小、粗使细使的活计全部都做过。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亦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出生那一刻起他们便要将她遗弃。掌柜的救了她,恩养她,给她一条贱命;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苛求他对她和颜悦色的好呢?她该学会感恩。 是的,从小到大她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学会感恩……” “云婵”只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衍生自一首名唤《云水禅心》的清古乐曲。也是近年来的事情了。 旁人问起,总得有个名讳好做答复不是?莫不然每次都答“我不知道”,或“我没有名字”,大抵会被旁人看做痴傻或异类。 可如果这样回复呢?“嗯……我叫云婵,水云间的云,千里共婵娟的婵……”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能够深刻明白,“千里共婵娟”究竟是怎样美好而不能实现的那么久远的一件事情…… 眼看掌柜就要追过,她甚至都可以清晰的听到竹杆破着空、夹风打下来的瑟音。但就在她闭了弯弯眸子近乎绝望,一副再无所谓的同时,更是令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忽而发生。 慌乱恍惚里,她只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温软陷阱。 是的,温软,且隐隐透着一股道不明的淡淡体香,只让她觉得心悸,却偏又那般强势……原来昏天黑地、天上人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 霍然一下,所有遐思绮念终被直白现实斩断,人总是应该存活在当下的。随着脑海里神智的逐渐沉淀和复苏,云婵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映在黑白瞳孔里的是一位姿容风流、举止倜傥的玲珑少年。 略偏清瘦、但不是很瘦,鼻梁挺拔,圆润下巴,漆墨般的凛冽精眸嵌在素净的面庞,整个人很是侠少风骨、但又不失书卷气息;绫袍儒带、美玉做饰,不知名的淡淡图腾纹络装点在象牙白底衣袂其间,煞是衬得风发意气、高贵神圣的不敢一触。此时此刻,他一只手稳稳的卡住了她的双肩,就这样将她提了起来。 予其说是扶,倒真不如说是提。 许是这样的场景太令她不及防,一时间,云婵只是呆滞住了,竟忘记了挣脱逃跑。 可掌柜手里那根竹杆,分明还是破着风落下了……“咔”的一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钝痛,竹杆尚且未及落在她的身上,便就在半空折断。 一个下意识的,她侧首去顾。少年早已将她放开了,右手一挥,握了那根横竹,运了力道将那竹子折成两段。 “滚,老子教训自己人,你给老子闪一边儿去!”胖掌柜的火气总是不小,且一点就着。很自然的,他对这位在他的蘅苑客栈里,管了他闲事儿的半路杀出来的少年相当不满;再不让道,他更不在乎跟他发飙。 “大胆!”尚不及少年言话,甚至不及云婵的小脑袋里转几个思路,跟在少年身侧不远的高挑随从便愈发不客气且跋扈的断喝了开去,“这是十三爷!”略有一顿,语气不减一丝高调。 当空霹雳,云婵继续愣怔。而胖掌柜早在这时跪了在地连连叩首磕头,只道自己瞎了狗眼,并非有意加以冲撞。 本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十三阿哥摆了摆手叫他免了:“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姑娘,何苦这么为难她?”边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已颔首扫眼过那样不知所措的云婵,以手抵唇,上下打量一番,旋而朗声笑起,“不过这小姑娘倒是挺有性格。” 大清十三阿哥,其人形事最是洒脱不羁,文武亦可拿出手去。云婵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儿倒是给了她这么大的面子,竟让他救了自己这么一次。因着自己玩心忽起,如此可笑的、如此狼狈的一次…… 他的嗓音跟他的笑容一样明朗阳光,似乎可以驱散所有暗沉阴霾。云婵只是规矩行礼,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十三哥不愧有这‘侠王’之称啊!”门边处却是一阵爽朗笑声,循声探过,十四倚着门棱含着笑而往里顾去。一身素白卓袍绘了几根淡色墨竹,飘飘然宛若自九霄翩然下来。亦是副精英秀气集于一身的好皮囊,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一丝清澈气度,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妙处,“我可在这里看了半天,只顾有趣,才想着出手呢,倒是叫你这拼命十三郎给把风头抢了去!”边笑言着,亦往里边迈了步子阔阔行来。 一时间,便只剩蘅苑客栈其里一干众人忙着给二位爷行礼,对于方才那样一场乱哄哄的闹剧,却是无人再有支语。 十三摇了摇头,算是应承了他的玩笑话:“这不,木兰秋狝才回来,着了便服四处逛逛。十四弟呢?” 十四边示意那些见礼的人逐一起了,边闲闲答了十三那话:“我也知道你们今天回来。这次秋狝我没有去,八哥却去了,想着去八哥府上要他讲讲趣事见闻的,才巧就路过了。” 如此一言一语,一来二去,兄弟两个倒也客客气气,不远不近的样子。闲聊几句,便辞了对方;十三先走一步,单手负后离了客栈。 昏沉的秋阳给这大地镀了一层又一层很厚的华彩,斜斜筛筛,斑驳着筛进客栈,再一个挥洒、揉了碎金余波,铺就的满地都是。 十四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将脚底下那步子稳了,渐渐走近,只是含着一抹笑意打量着眼前的云婵。也不说话,就那么颔首静看,似在回味方才那场由她躬身缔造出的哄哄闹剧。 他没有发话,云婵也不敢起来。只是那么低着头,保持着方才见礼时的规矩姿势,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道是这位爷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久而久之,连嘀咕都顾不上有了,因为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站的僵硬,就快散架的样子。 ------------ 第二章 赠卿一把碎金子 就在云婵这么强撑硬持着暗叹无奈,眼见便再也僵持不住,几欲爆发开来时,有平地而起的紧密小风霍地掠过她杂着几许凌乱发丝的娇小耳畔。妙眸一凝,未及意识,聘婷足髁早如涉了水般莲转不迭起来。 循着一股由不得她反抗半分的厚重力道,惯性拿捏,身子只得向前俯侧。原是十四猛地一把拉了她的袖子,不语一字,只顾带她夺门一路狂奔。 交叠的树影依稀了流光斑驳,一点一滴皆被错错落落抛撇到了身后去,猝不及防的一如那些不可闻的恍然昨日。分明初秋,不算太冷却也不至于热到窘息,可云婵只觉得自己胸腔其里像是着了一团火,噼噼啪啪、蔓延盘亘,怎么都浇不灭,随时都会嘭地一下迎着喉咙爆窜出来。 她实在不想继续跑路,偏生擒着她一双因了布袖包裹之故、丝毫不显纤细的皓腕的那位爷,一时间又怎么都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半是因着十四的身份,半是速度过快、让她早已气喘吁吁接不得口,故而除了随着他这一通疯跑以外,云婵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就在跨了几处曲巷回廊、又转过几道绿苔丛生的细碎暗角后,在一块儿宽阔明敞的平整地方,十四阿哥终于停住。 方跑时不觉,眼下一停才知这两条腿早便没了力气,绵软软的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去一样。全然下意识拿捏,云婵一瘸一拐的拖着双腿往边侧台阶就地坐了;却也不去看十四,就那么半曲了身子自顾自的揉捶起来。 一缕渐退余温的秋阳透过娇美云墙,疏疏落落,恰好打在她一张满是汗渍泥泞的小脸之上。碎波一荡,光影亦跟着荡,起起伏伏的波浪暗影便显隐在其间,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样光鲜。 “哈哈——我当如何,就这么点儿气力!”十四爷是天生练武的身子骨,加之男儿体质本就比弱质女流强过太多,这一通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广袖一拂、双手负后,那双掐着灿灿金丝的青靴又往前点了几步,凑过云婵跟前笑着同她打趣起来,“早知道便不救你,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能带着掌柜兜几个大圈子!” 只一句话,语气听来极其和煦,那是分明的平易近人之中、透着丝缕皇室贵胄与生俱来的骄傲风骨。只是对于此时此刻的云婵来讲,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掳一把散了大半的及肩青丝,桃花眼隐隐往起抬了抬,云婵只给十四递了个没好气的眼神,平复半天才勉强缓和了因着疾跑而带起来的一通面色潮红:“不救才好!”不算高的声调,但这语气无需置疑是不客气的,“原不过只挨一顿打,这么一来回去又得白白多遭一通罪受!”眼波一转,才抬起的额头复次压低下去,懒洋洋的一句抱怨氤氲在粉唇白牙间。 这一句话显然把十四激住了,负在背后的双手抽了一只出来:“呵,我们救你脱离虎口,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反倒还怨起我们来了?”俊朗的眉头微微皱起,嘴角依旧上扬着,一眼就能知道他这怒气分明是佯装出来的。 这些皇子亲王们一个个出身娇贵得很,当然不会理解小老百姓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隐忧心思。云婵眨了一下眸子,脖颈稍侧,也带了几分一张一弛、拿捏有度的凛厉颜色:“反正你是爷,爷若愿意怎么做,凭爷怎样奴才都说不得一个不字!” “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怎么行事就如此不可理喻?”这一回,十四阿哥彻底连佯做怒气都懒得,干脆笑骂。 云婵仰天抬起下颚,不理会他。 秋阳并了树冠的那些剪影金波在她一张俏脸上面荡荡漾漾,带着一些假小子的讨巧可爱,偏又匝着些许故意做出样子来的淡淡倔强。 十四抿嘴憋着丝笑,抬手对着云婵指了指、又摇了摇,终还是一笑而过:“行行,我不跟你计较。”正说着,目光刚好瞧见云婵左手掌心处粘连着的斑斑点点暗红血痕。联想起方才客栈里的那场追逐,心里有了数,“给。”没再多话,探指从剑袖里掏出一方淡黄绸汗巾递给她,眉尖一动,示意她擦拭。 云婵时今也不过是个刚到及笄的小姑娘,梳着双短辫,套了件跑堂伙计寻常易见的浅棕粗布宽袍,冗长的袍子将还没有完全显形的少女身段里里外外包裹了个滴水不漏,怎么看都实在跟绝色沾不上半点边际。不过,略偏瓜子的一张面庞其间,上挑的春山黛眉、丹凤纤狭眼眸里时不时蹁跹出的桃花碧水,总在有意无意间为她日后的出落成型,做着些什么顺理成章的明暗昭著。 彼时的十四阿哥不过只比她长了一岁,正处在孩童心性不及彻底退去的韶华年景里。这样年景的少年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杨柳般的清风、杏花似的淡雨。 见她木木的接了汗巾,十四皱眉,许是想起了方才云婵那一番不救才好的可笑理论,半晌后,目光里忽的有了沉淀。他伸手从绣着四爪金蟒的缎囊内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她:“你若不想回客栈,就自己拿主意吧!” 如此珍馐馈赠,偏被他行的轻描淡写、倒是洒脱。云婵敛了几分眸色,没有动。 十四哪里有那么好的耐心往一个小姑娘身上耗?见她不动,干脆迎着过去硬塞在她手里:“你逞什么硬气!” 他的行事似乎总也这般强势非常,由不得旁人半分拒绝。云婵根本来不及想,只是凭着下意识的将手握成了拳,紧紧把那些金瓜子攥在手心。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可都看着呢!”见她收下金瓜子,十四吁了口气,重新恢复了方才那个双手负后、略微挺胸的如玉姿态,“从你诱使小和尚破戒开始我就在看。只是没动,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于此一顿,但时间并不太长,“若你不愿意呆在那客栈,你大可以离开;若身不由己,不得不委身篱下,你又是何苦!”语落之时,或多或少拢了一些宣泄的意味在里面。 到底是旁人的事情,又能管得多彻底?到此也就罢了。十四阿哥没再多说什么,依稀扫了眼云婵,也没怎么看得真切。阔步离开。 习习微风较之先前更添了少许凉意,不知不觉,就快到暮晚时分。 云婵垂首,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十四阿哥渐远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恍惚了一下。 娥眉淡展,将紧紧握拳的掌心舒展,收回目光,又低头看了看那把金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汗巾。淡淡黄色绸缎,不同寻常的,就在于边边角角那些用红线勾勒着的祥云图腾。须臾,后知后觉般猛地站起身来,大声朝着胤祯那边喊:“十四爷,你的帕子——” 骤起的天风呼啸席卷,将她本就不够大的嗓音吞噬掉一半。影影绰绰,听得不知是否真切。 渐行渐远,十四没有回头,也没停下,就那么抬起右手背对着她摆了摆。 月破黄昏、暮云深处,云婵不好再多语。凉凉软软的清冷萧风将她柔弱的身影包裹其中,就那么立着身子没有动弹,目送着胤祯消失离开…… 待云婵回到蘅苑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是极晚,她整个人也早已极其的疲惫。掌柜的没再为难她,但看向她的目光里愈发没的好颜色。 反正云婵也不在乎。拖着步子回了她的房间,就手将木桌上燃了半截的烛台合着月光的透亮重新点燃。清冷的月华氤氲着橘黄色的黯淡光影交错连绵,把方寸境地照耀的说不出的诡异且懒散。 低眉垂眸,云婵往墙根处踱了几步,蹲下身子对着那泥土稀松的地方一扒拉,抽出半块儿砖头,探手从凹处取了里边藏着的一个不大的包裹。 就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展开,尽是些细碎首饰、还有些碎银子,可并不多。然后将那一把金瓜子在包裹里一并放好,复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紧实,然后重新放回墙壁里,将那半块儿砖头塞回原处,再将稀疏的尘泥填补好。一切便又是先前的平整样子,不猫着腰凝着神的仔细去看,根本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做好这一切后,云婵长长吁了一口气,揉着僵硬的腰肢坐了会子。简单洗漱了一下,也就熄灯睡了。 。 旷古的风与雾似乎每到夜晚便愈发让这大地显得空旷寂寥,天幕也似乎变得极其高远。一轮未满的月儿就那样孑孑然垂悬在孤零零的永夜无边里,冷冷清清的质感跟着应运而生出来。 府苑长亭,胤禛举盏而立,泠泠月华泛了几缕波纹,抖落一昆仑斑驳,就那么映在他一袭流霞挂云般的宝蓝长袍之上,恍惚间镀了一层比月色还要浓不可测的冷冷清清。 长笛和风,酒香若云,缭绕四散在这曲折兜转的白玉长亭,胤祥长立若玉,微垂眼睑、手端长笛,一曲《高山流水》便这样被他心之所至的应心而生。酣畅、恒远的清音被以长笛的形式演绎出来,反倒别有着一番独运的风味。 待得一曲终了,十三阔步往着四哥身旁行回,胤禛素来面沉秋水的神情之间便有一丝微微笑意流动浮现:“十三弟,你这笛声越发优美了!” “还不是兴趣所致。吹的久了,熟能还可生个巧呢!”满酒在盏,十三随口一句笑着打趣,“倒是要恭喜四哥。皇父将钮祜禄家的秀女指给了四哥,到时候,兄弟们难免会来给四哥道个喜庆,四哥怕是有的忙了。”端身落座,十三阿哥转了话题,但依旧是些家常。 这一方,四爷对月举盏饮尽了酒水:“皇父降旨让修了《佩文韵府》,待日后成集,刚好成了你的乐子。” “诗集典故可不只是我的兴趣!”十三抿了一口酒,英挺面目扬着略微不羁,却是洒脱的紧,“待得日后成集,不失为酷喜文墨之士的福气!论到这个,还亏得我跟皇父提了几句,皇父方定了决心。”语尽低首,将那长笛之上悬着的缅甸玉蝴蝶穗子缠在笛身,以免有个磕碰损了玉质。 一来二去,胤禛亦回身落座于了胤祥对面,落袖于桌,潭水般幽深的睛目里面沉了几分静然自若:“十三弟,你这些年的风头已经不小,往后诸如此类,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四爷与十三爷自小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总在一处;加之十三那一手好字、以及算学亦是四哥亲自传授。故此,胤禛对于这个弟弟的关心和提点,也素来不会掺着假意虚情。 远方水榭藻池之处忽起了穿堂风,缪缪荡荡,拂来一脉清凉。 十三抬眼:“横竖我们跟着太子爷走,在皇父那里不会失了心的。” 面目情态不见纹丝变化,胤禛定神,轻摇了两下头:“万事翻云覆雨,其间曲折变幻不是凡人可以预料的。小心总没有错。”虽是提点,但语气上下未有什么明显起伏。 冷面皇子从来都是这样,自小到大处在一起,胤祥早已习惯。 “四哥放心,我明白分寸!”平整了一下袖口几许凌乱的褶皱,十三正了神色颔首应下。 心下明白这个弟弟素来懂得行事之道,自是不消太费心。胤禛亦点了点头。 氤氲水榭、恣意长亭,兄弟二人对月举杯,知心之交言谈来去总是合着意趣。 梦转阑干,清风皓月,最是静好不过。 ------------ 第三章 买菜风波 才一大早起,便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这天气愈发的冷些了呢。 天空依旧是极高远的,干净之余,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懒懒散散布在头顶,一草一木、一路一石都逐渐被染就了缕缕索然韵味。若说前几日,北京城的秋凉还只是浅尝辄止,那么时今可谓来的正正经经、铺天盖地。 浅湖蓝青边简约旗装,半及腰的乌发堆到头顶,侧侧的、简简单单绾了一个发结,却是什么饰物都未曾装点其间。云婵右手挽着个竹篮子,挪着步子施施然出来买菜。 并非刻意而为,只是心性所致,她素来不喜浮华,一向只是淡扑胭脂、略扫黛眉。正因不太装点花黄首饰,再加之通体简单干净,反倒于这纷繁人间市井其里,令这少女显得那般清新自然,委实特别。 “哎……”眸光游弋,忽地一个涟漪好奇,云婵驻足在街角随意搭支起的一处小摊前,启了小口问价,“算命的,抽一次签怎么个算钱法?”昨夜才扬洒过一场微雨,空气里混杂交织着一些泥土的清香味儿;天风淡淡,吹得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但还是觉得惬意。 一语才落,只见那摊位后边,马褂布衣的中年小老板兀地愣了一下。抿抿嘴,眨巴眨巴眼睛;再抿抿嘴,再眨巴眨巴眼睛……良久之后,终于平定心绪,抬头直视向一脸好奇的云婵:“姑娘,那个,我是卖筷子的……你,是要买筷子么?” 云婵愕然。心道自己越来越不着调了,怎么就把卖筷子的小摊主给生生看成了算命的!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下意识的反应,她只觉得脸上发烫,却依旧勉强持着镇定态度,顿了一下回复:“嗯,不了,我只是看看。” 正这时,有男子爽朗的笑声自一旁身侧兀地响起。云婵本想拔腿就走,可这笑声显然来的太过不合时宜,却偏得又那样熟悉。她没有办法,只得讷讷转身回眸,果然是先前在客栈里将她救下来、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爷胤祥。 眼下的十三爷着了件溜了银边的藏青蟒袍,整齐垂后的大辫末梢坠着块儿剔透美玉;淡唇素手、眼角眉梢全是俊逸态度。她心下莫名一动,忙曲身见了个礼。 “起了吧!”胤祥摆手,又将身往着左旁微微让了一下,暗指向身边立着的人,“太子爷。” 其实云婵早已看到十三身边还有一位贵胄公子,联想着十三爷的身份以及其人衣着,也是猜的八 九不离十:“太子爷吉祥。”低眉垂眸,她也不敢怠慢,一并把礼补了。 “免。”声音不大,胤礽背着手点点头,“街上人多,我们又是微服,太张扬了不好。”水墨画般无所谓的语气,比起十三,显然夹着太多骄傲不屑。天家威严浑然自成。 近几年来,皇上时常带着太子爷与十三爷一同伴驾出巡,十三阿哥跟着太子走动办事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念及于此,云婵了然。见太子免了她的礼,也就跟着起了身子。 “好生有趣的小丫头,算命都能扑到筷子摊上去!”想着刚才瞧见的那一幕好戏,胤礽意犹未尽,隔着云婵没理,直接侧目同十三弟讪讪说笑。 “太子爷还不知道呢!”十三颔首,嘴角往上扬了扬,“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这小丫头就在哄逗一个小和尚破了酒戒,还被她自己掌柜追的四处乱跑。” “呦嗬……”太子听着还有这么一出,不禁趁着兴趣回过了头,压了眉弯往云婵身上一路瞧过去,“有趣有趣!当初怎么跑的,再跑一遍给爷瞧瞧?”因为云婵碍着身份之故没敢抬头,胤礽又是极没上心的淡淡一睥,也就没把云婵半分面貌入在眼里。不多不少,就着一米秋阳掩映下的离合天光,只是窥到一朵白玉莲花出了水般一低头垂目的朦胧感观。 浅色湖蓝衣袂不知何故的抖了几抖,云婵心知太子是跟她开着玩笑,应也不是、不应还不是。缓缓抬了下头,只看到个中等身材、挺拔体态的囫囵影子。一袭褐色滚金边宽袍,其间精致嵌绣着的四爪金蟒在太阳下闪着活灵活现的熠熠神光,孔武有力、栩栩如生,将主人这一身的霸气蛮横昭显的淋漓尽致。说是微服,明眼人谁不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主是个不好惹的?至少至少,非富即贵! “着火了!着火了……” 正在她这么尴尬错愕、挪挪移移不知怎样是好间,西角街道一声惊呼幡然陡至,凄厉颀长,有些破了喉咙般的歇斯底里。 只在顷刻,原本祥和澄明的长街狭道上上下下皆被聚拢了一层不详的局促。胤礽胤祥下意识循声探首,不多停滞,皱了眉头随着人流一并往火势发源处阔步走去。云婵亦是探首去看,方后小跑着往近前亦步亦趋。 那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并不华丽整齐,太过普通的小老百姓屋舍而已。火势冲天、风助火势,烈烈的苗子依附着缠柱茅草一路攀爬直上,呼啸肆虐,滚滚浓烟一浪一浪漫无边际的逼仄,恰若翻了墨的黑云,似要吞噬半边天际。 想来是主人点灶起火时不慎引了火星,正巧屋顶全部是用茅草堆积的,借着势头也就带起了眼下这场越演越烈的大火。 四周围着看热闹的居多,但也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流自发救援,手里或端或提着脸盆、水桶等林林总总的家伙什兜头迎上去救火。 毁了的屋舍、家当虽然可惜,不过好在没见有人被烧到……才这么心底下阿弥陀佛了一声,云婵突然大骇。 透过浓浓滚滚的黑白烟雾向里边儿掠过去,横竖坍塌的屋脊缝隙里,赫然趴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此时正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求救……不,绝不是求救,看那样子早就已经吓傻,连哭泣都不会了! 根本来不及想,云婵突然从如织的人流里奔出来,抓过一个救火的路人,不由分说的猛地一下抢过他手里的大木盆,哗地将水从头顶往下把自己泼了个浑然通透,没一句解释的兜头挥袖掩着口鼻就往火海里冲。 一派纷纷乱乱,谁都没有注意到突然会有这样一位不要命的不速之客。十三见那是云婵,高高喊了一声。但隔得实在不近,加之她早已冲奔进去,火势又实在太大,只能权且作罢了。 滚滚热气疯狂的稀释掉周围少许微薄不堪的空气,耳畔噼啪的瑟瑟音声愈发紧密。许是越发急切便越发感觉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也就不会害怕。云婵才一冲进去,便被呛得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好在她找准了那孩子的位置,没费多大心思,蹲下身子一把从肩头死死的环住了那孩子,连拖带抱的总算把孩子给弄到了门边。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往前稍挪一步便可安全脱险、阿弥陀佛的时候,又一根赖以支撑屋舍的木质横梁霍地横倒在她面前,竟将她直直挡在了大火熊熊的如织死海里! 大火无情,浩浩荡荡,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这一个突发生生吓煞了四围众人。云婵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偏又得去找寻能突破的地方往外逃,结果越发不能如愿,反倒被诡异的火焰馋舌逼的又退后了好几步去。 情势险恶,生死一命已是迫在眉睫。十三叹了一声奔身前跨,刚要冲往火海去救云婵,不料身边的太子爷亦是奔赶过来,阔阔几步便越过他向前去了。 意识到云婵就在门边,救她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十三停住。心底下,天然的敏锐洞察成功的告诫着他不可再迎前。太子既然已经站出来管,那他再出去的话,就是在跟太子抢风头了! 胤礽随手截了个扑火的路人,把他肩头浸湿的大长手巾夺过来往自己脸上一蒙便进了火海。提气用力,蹬着龙纹靴子的脚尖打了个旋,拦腰搂住云婵,右边臂膀把云婵怀里那孩子往里一靠、一拖。这个时候胤祥也跨了进来,帮着太子搭了把力,护着那孩子一并奔出火场,总算有惊无险。 大火终究被扑灭了,四下里一片狼藉,但好在人命无忧。 胤礽、胤祥、还有云婵,三个人一时间谁都没话,只顾扶着墙围子、猫着腰大口大口喘粗气。两位皇子还好,云婵全身上下早被烟熏火烤的狼狈不堪,蓬头垢面,活脱脱一副闹饥荒进城的灾民模样。一时间还没缓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疼、哪里不疼,到底伤着没有。 “十三弟……”歇息半晌,胤礽拍了拍胸口烟渍,直起身子随口来了句,“这小姑娘,没跟你这拼命十三郎认个亲戚倒真浪费了!” 那边十三大笑起来:“别介,我可不敢。她这一身莽劲儿,连我都服了她了!” 两个人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闲闲做弄某个玩物似的,全都拿她当笑料打趣。云婵斜瞪了他们一眼,转念又想到是他们救了自己,便福了福身子,有气无力的开口:“谢过太子爷、十三爷……”正说着话,不料方才起的太猛,脚底下一软,结果晕晕乎乎就地打了个转,“救命之恩。”待她好不容易把飘飘摇摇的身子立住,太阳穴只觉得发昏,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就手把行了半截的礼补全了,诚然不知道自己行对了人没有。 不过那两位爷倒没有在她这个不太规整的礼仪上下功夫、挑毛病。 一场火海历练,倒是驱散了清秋气候带起来的森然寒意。胤礽走了几步,压低眉头颔首,嘴唇忽然凑在云婵前额处,一定:“爷救了你,你想怎么回报爷呢?”一双厉目透着阴噬邪气,脱似苍穹宇宙间振翅的苍鹰。恍然惊觉,竟是一个如此暧昧的姿势。 喉咙轻动,云婵咽了口唾沫,怯怯:“奴,奴才……为太子爷烧香祈福。” “烧香祈福?”胤礽唇际那道淡笑愈盛:“本太子可不信那些……”他慢慢展袖,抬指把玩儿着云婵耳垂旁散下来的几缕迷乱青丝,噙着笑的眼睛里面仿佛带着令人发怵的涟漪血腥。 霍地一下,云婵抽身偏开一步。 胤礽见她躲开,也跟着往前凑了一步。 “太子爷!”就这时,良久没言语的十三阿哥方走过来一笑,抬起一只手将云婵护在身后,“好了,你就别逗这小姑娘了,回头再把这丫头吓坏了!”语尽回头看了看她,抬手冲着她眉心点了一下,“怎么,还不走,让我们送你?” 云婵吃痛,揉着眉心抬目扫了他们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既然十三拦住了,太子也没再说什么,冷不丁的瞥眼上下打量了下云婵:“你叫什么名字?”飞扬跋扈依旧,但不见了方才时的那种隐然可怖。 许是因为躲在了十三爷身后,便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吧!云婵这么想着,心里一悸,又是那样莫名。是时,听得太子问话,忙将身子福了一福:“奴婢云婵。” 云婵,汉人的名字。十三这样寻思着。 明眸敛敛,云婵眼波悄转。那位太子爷可是赫舍里皇后的儿子,生得模样周正,深得着万岁爷的宠爱,素来骄奢淫逸惯了;不躲开的话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可跟谁说去!他们那样身份的人,可不是自己能混得起的!念及此,把心一横,云婵不敢再滞留下去。足髁一溜烟的跑开,离了“是非之地”。 ------------ 第四章 凤凰山鸡(1) 翻来倒去,就连梦里都是一片浓烟肆虐、黑云滔天……浩浩荡荡的却又诚然不知梦了些什么。云婵就这么一觉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还要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 软软的阳光簌簌打在脸上,暖暖的,很是让人眷恋。一两只掉了队的南归大雁扑刷刷打着疲惫的翅膀,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软雁鸣不期然破了长空。外面一圈低矮篱笆散散围着的小院子里的大黑狗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汪汪汪汪,扯嗓子嘶叫个不停歇,将这实属难得的安逸气氛给生生打乱。 云婵翻了个身起来,随手提起了地上的鞋子冲着窗户就扔了出去。 “碰”地一声沉闷冗响,听音儿就知道这一下是实打实的。 果不其然,效果也是实打实的。只听那狗最后捏着嗓子发出一声甚是凄惨的长长呜咽,终于夹着尾巴跑远,再没了声息。整个世界安静了…… 顿了几顿,云婵揉着惺忪的睡眼,重新躺下来,翻了个身接着睡。 她实在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小兔崽子,你滚哪儿去了!”狗是不叫了,自家掌柜的却又开始操着嗓子发着狠地吆喝起来。 云婵一个激灵,竟是直直的坐了起来,整个人铮地一下就精神了:“滚这儿呢,来了来了!”心道着掌柜他上辈子肯定是驴养的。边想边应着,也不敢再耽搁,赶紧就下地穿鞋。 结果在这个当口,她一下子懵了。粗布面的尖尖鞋子只剩下一只,另一只被她方才冲着窗户扔出去砸狗了。 这叫什么事儿!自作孽不可活么?她耸耸肩膀,无奈之下只好踮起一只脚,一步一步蹦跶到墙根的矮柜子跟前,拉开柜门,重拿了一双出来穿好。 要说掌柜的,最近这段时间对她还真能容忍。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估摸着是因为先前十三爷和十四爷的缘故吧!蹲身穿鞋,她这么想着,眼前忽然又划过了十三爷那道如玉临风般的倜傥身影。 他轻轻起了涟漪般的笑;他干干脆脆、当空一下就将竹竿子斩断的干练飒爽;他一伸手就把她护在身后,那样顺理成章、温柔如风……云婵赶紧打住,双眼一闭,发着全身狠劲儿的极快摇了一阵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在摇波浪鼓一样。 可惜她不是拨浪鼓,过后只觉得力气使得太大,脖子都快断了。 夹着袖子极其灵巧的一路小跑,风风火火,云婵出了后堂,来店里头忙活。挑帘瞬息,刚好瞥见胤祯正迈着步子往二楼雅间走。 适时的云婵刚刚睡醒,虽穿戴打扮已经齐整,可乍看过去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萎靡样子。就着不太刺眼的秋阳微光,她侧身探首喊了声十四爷。 闻声在耳,十四阿哥停在楼梯半中间,回过头来。一看是她,笑了笑,想着方才那掌柜的似是喊了个名字:“原来你叫云婵。”顺口发问,又不太像问句,似乎只是一句类似自言自语的陈述而已。 小口淡抿,云婵点点头:“十四爷要喝一杯么?”分明是在招揽生意,但还从没有一个小小伙计如她这般大胆,直接招揽到了皇子阿哥头上去。 正逢着晌午的酒馆客栈,清澈的空气里边夹杂着一丝迷香酒气。这个时候,隐在地表里头的那些艳阳余温全都蒸发了出来,不会觉得冷,相反还总有着一些淡淡的温热,朦朦胧胧间竟恍惚掉了早春与深秋的季节轮转。 单手负后,通身风姿气派便愈显得俊朗挺拔,十四点头:“今儿正好约了人,你去准备吧!” 心下了然,云婵歪了歪头:“女儿红么?” “甜米酒吧!”十四没有多想,“小酌而已,不是豪饮。”吩咐完备,俄顷便转身上楼。 莲步妙转,云婵沽了米酒、并几碟小菜往二楼包间送去。十四已经落座在那里,似乎等了一段时间。 檀木生香、纱帘摇曳,云婵将手里托着的木盘往小几上稳稳摆好,回了身子将楼头那两扇轩窗打开半展。一股穿堂风夹杂着弥漫开来的米酒香气一同蒸腾在四周,小小的屋舍顷刻便被笼上一层阑珊梦寐的恍然错觉。 “你一直都在这蘅苑客栈里头打杂么?”看着云婵将沽好的米酒为他满杯,香甜气息糯糯弥散,十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闲聊,反正也没事儿做。 有条不紊、小心周到,云婵没将手里的这通忙活停下来:“对啊,一直都在。”她的话不多,语气也不刻意表露什么,像早春湖面最平淡安静的清水那般不温不火,“掌柜的收留我、教养我,不然我还能去哪里呢!”话匣子渐渐打开,她又补了一句。 心下也知道她必定是个苦孩子,胤祯没怎么诧异,只是把身子往座椅后边靠了靠:“那挺辛苦的!”一句感叹,最纯粹的感叹,又或者只是没话找话扯些无聊的。 “咳!”鼻息一舒,云婵倒不以为然:“该笑笑该哭哭,其它的东西想那么多作甚?且管它呢!”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副伤春悲秋的自怜自哀脾气,那日子也就甭过下去了,没意思的紧呢! ------------ 第四章 凤凰山鸡(2) 这边正闲聊着,便听门帘外那道长长进深处亦是一阵阵笑语闲聊。想来十四爷约的人已经到了,云婵缄默了声息。 与此同时,十四已经起身迎过去,对着打了帘子并肩进来的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哥十哥,这边儿。” 是九爷和十爷。 客栈里头打杂这么些年,云婵最懂得察言观色。目光瞥了眼,左边走着的那个人眉宇之间透着少许阴柔美态,但不知怎的,周身上下总也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煞气,想是九阿哥;挨着他身边那个个头略比他低了一些,宽额广颅的应该就是十阿哥了。 “这次木兰行围我们都没去,心里怪痒的。”三人相互让了下,都落了座,“我记得第一次秋围的时候,九哥好像才九岁吧!一箭过去就射死了一头鹿呢!”十阿哥边说边笑起来。一旁十四爷附和连迭。 云婵已经为各位爷满了酒,他们既没表明身份,她这请安礼自然也就省了。忙完之后,转了身子踱行出去,顺手一展一合的把门带上。 “提这些!”老九灌了口酒,侧过脸去,斜撇嘴角扬起七分不屑,“你们倒说说,嗯?近几年每次秋围都少不了十三,皇父对他和太子倒越发宠上天了!” 兀地听他们提起十三阿哥,云婵只觉得心头砰然一声厚重闷响。脚步一定,也不知自己这是怎的了,竟鬼使神差的停住,没有再走。已经侧转过的身子悄悄回旋,就着门边屏息凝神的倚着偷听。 “太子爷么,皇父另眼相看他也是应该的。”十爷夹了筷子菜,虽如此说,面上那抹轻蔑讥诮之色连要收敛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么一句,倒把老九胤禟眼角眉梢间游离着的那层鄙夷给勾了个显露无疑:“太子爷毕竟是太子爷,皇父宠他是应该的。我就是看不惯老四跟十三那两个狐假虎威的东西……” “九哥!”一旁的十四稳着声把他打断:“别说这些了。八哥知道我们私下里称道这些是非会不高兴的。” “得了吧!”胤禟又灌了口酒,剑眉一抬、狭眼一瞥:“八哥对谁都笑眯眯的,也不知道顾虑什么。要我说,哪儿那么多小心翼翼!”语尽夹了一筷子菜,就着米酒送进口里。 这位九爷居然也是个落拓不羁的,只是比起十三爷来,明显多了份骨子里散发出的那样一种邪魅肃杀。云婵垂了眸子心下这么思忖,忽就觉得一股吞噬皮肉的血腥味道自暗角回廊里头蒸腾起来。冷不丁的,明知是幻觉还是骇了她一大跳。气场如许吧! “说起来了,皇父给四哥指了个秀女,八哥好像是要我们去道贺的。”一旁的十阿哥又补了句话。 老九轻切了一声,自顾自饮酒,没理会他。心道着若不是八哥的意思,自己还真是不想去。 “嗯。”十四小口抿着酒,目光里透着一丝忖度拿捏,顿了顿首:“贺礼的事儿回头问问八哥的意思吧!咱们各自从自己的府里走,别一起的,免得被谁说道。” 闲谈于此,话题已是转向一端去了。云婵回过神来,蹑着脚步轻轻离开,也没那爱好没那心思继续偷听,也就下了楼去忙活自己的了。 似他们那般身份地位的人,不是她自己能混得起的。这一点她是明白的,这点自知她也还是有的。 潮涨潮落、日升月起的,横竖跟她半点没的关系! ------------ 第四章 凤凰山鸡(3) 素日客栈里头最忙的两个时间段,也无非就是晌午和暮晚。将这两个时间段错落开去,余下的时光大抵也能闲闲散散的偷个小懒。有道捡得浮生半日闲,也不外乎如此了。 晌午过了些,阳光却正憨热,云婵倚着木格子壁橱、趴在台桌上小睡。 在梦尤浓,兀觉得有谁在一边推搡了她一大把。她的反应素来不差,突地一下醒了神智睁目抬头,见是十四爷。 抬指灵敏将几缕流苏往耳根后面抿了抿,云婵曲身做了个礼:“爷用完了?慢走。”惯有的送客架套。 十四眼里噙了丝笑意,点点头:“早用完了,你这小打杂的居然没发现,可真是够不称职的。”玩味的语气,往她身上打趣了一回。见云婵没动,胤祯摇了摇头把那笑敛起来,忽将声音低了几分去,直视过她,神情其间略有正色,“后日带你去雍贝勒府玩儿,你要去么?” “啊?”一个下意识的惊呼脱口而出。好在只是极短,被云婵适时的抑制了住,心念一点、复又赶忙按捺下去,“雍……贝勒府?”剪水桃花眼漾着世上人间最最酣美清冽的朝夕露珠,似有期待、似有新奇、又似是什么都没有、似乎只是再简单干净不过的少女清梦而已。 一如她素面朝天的菡萏气质那样,这样天真柔和的神情体态,在十四看来总是可喜的:“少废话,去还是不去!”胤祯抬手给了她脑门一记。 “去……”云婵轻轻眨眼,尖尖的下颚配上圆润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双颊,恍若一场夹着淡色花瓣的春风柔雨。 把她扮成小厮带进四哥府邸,不过是胤祯一时忽起的念头而已;不可否认,其中确实掺杂着玩心。不过她终是应了,那带着她去开开眼界又有何妨? “好!”胤祯笑着点头,算是约定好,“明儿我差人给你送套衣服,你就扮个男装,只当是跟着从我府里出来的。” 一来二去,云婵什么都不懂,但心知道一切细微处十四爷都会预备的有条不紊,也就放心。 待得十四爷离开,杵在一旁缄默良久、不敢声息的胖掌柜终于复活了,大步刷刷走过云婵这边儿来,鞠着身子有意一脸谄媚:“呦,福晋,小的给福晋道吉祥了!”音调拿捏、语态夸张,圆圆鼓鼓的腮帮子两边儿肉褶子都跟着打起颤儿来。 一语落地,云婵方回神,心知掌柜是在有意怄气她,却也不好直面发作,只是桃花眼上下一翻,斜斜瞪他一眼:“什么福晋福晋的,我几斤几两自个儿清楚的很!”语尽转身,道着你一边儿慢慢发邪疯去,姑奶奶才不奉陪!便自顾自就要往后堂里走。 胖掌柜收住谄媚神态,一把拦着她追过来:“你清楚最好!”炯眼一打量,看起来分明满是玩味戏虞,但里边重重叠叠隐藏着的却是黑白分明的道理告诫,“山鸡就是山鸡,插多少毛都变不成凤凰……你趁早别指望!” 被挡在当地里的云婵一阵莫名无语,双手叉着腰,心道着我一好端端的人,又没打算变成什么凤凰。 “福晋,呦嗬……福晋这是想什么呢?”见她不言不语,胖掌柜又作死的浮现出那副不达眼底儿的成心恶心;须臾一转语气,横眉瞪眼冲她一凶,手里的笤帚猛地推塞给她,“还不扫地去!” 云婵冷不丁被他一凶,手里已经握了笤帚。抿抿嘴角,嗔眉睁目回瞪他一眼,持着笤帚往后堂忙活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诚然就在手里握了笤帚这么一瞬,她才可谓真真正正、分毫不落的回过了全部的神。猛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站在地上的……那竟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踏踏实实。 脑海一晃间,这个海藻一样慢慢清晰浮展开来的想法,把云婵自己都吓了一跳。人有些时候,总会莫名其妙的憧憬摇摆在一些并不适合自己生存的水土空间里。当头一棒,未见就有什么坏处。 还好还好,她从来都没有忘乎所以…… ------------ 第五章 鬼打墙反遇仙人 云婵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供以皇子亲王们衣食起居的府邸居然可以这样奢华美丽,一如沙里世界、花中天堂;也居然可以这么的……大! 是的,大,大到她才跟着十四阿哥一进来,胤祯让她在外面候着,她一时不耐,不过才随意转了个圈子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白色石雕高高堆起的图腾连环壁间点缀着成簇寒梅,独运着匠心在里边,雕镂精细的素色梅花瓣妖艳绽放于素素白石间;伴有徐徐清风,携和青一色渠道池藻,顿生脉脉直入骨髓深处的清凉韵味。 长亭曲巷、飞檐回廊一道道一层层相互接踵,象牙色的石柱支撑起一条长长庭院,通往水心小亭的狭道石阶有朦胧雾气萎萎低垂……若不是勉强撑着一抹镇定在心,她早就崩溃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面就只呈现出一个字:晕! 左转右回、前走后倒,任她使尽浑身解数、想破了头,也依旧还是走不出去。 早该记得,她是路盲啊……从小到大一直如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问题,可当身处陌生的环境里,她就从没有自己一人能找对路过!该死,太长时间的安逸,她怎么就把这一层给忘记了呢! 早知道就乖乖站在外面等着十四爷出来就好了,好奇心有些时候真的是会害死人的! 怀着莫可奈何的心绪,云婵在跟自己较了半天劲之后,终于择了个风景秀丽处把身子坐了下来。无论她服气或不服气,横竖是找不到路了,她又能如何? 这一处临着湖心水榭,长青的葛藤花攀爬鳞次在廊柱回廊。云婵单手托着下巴,气鼓鼓的吹起了腮帮子,任徐徐清风贴着水波拂过面眸。她着了一袭天青男装,虽是男装,质地却轻薄绰约的紧。有风过处,汩汩衣袖便如薄纱蝶翼一般婆娑扬起,恍若扶摇仙鹤栖息云端。 这地方真邪乎。云婵这么碎碎念着,心道自己莫不是碰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这么想着,便总觉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嘁嘁淅淅的足音。相由心生,幻觉也是由心生的……云婵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镇定。 “你是哪个府上的,怎么在这里?” 陡然而至的声音猛地唬了她一跳。 条件反射的,她全身忽地攒起一阵瑟瑟颤抖。原来方才那足音,竟然不是幻觉…… 这是一个温润男子的声音,入在耳里,蓦地一下,犹如泠淙碧水贴着羊脂玉吻过的痕迹……只是须臾平复,她抬头,一弯灿灿的阳光透过那些斑斑驳驳的葛藤疏影层叠着扫下来,一点一点划过精致的角楼小道,濡染在来人的眼角眉梢,恍若特地为他造的势。他绣着耀目金线的月白疏袍恰好反射了一米天光如豆,周身上下顷然便沐浴在了一派朦胧昏黄的碎金光影里去。 是的,眼前这位卓绝出尘的男子,一如他的声音一样温文如玉,高贵卓尔清俊飘逸不可方物。 他淡淡的薄唇被静好阳光镀了一道淡金,虽在发问,微微上扬的嘴角却犹在噙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浅浅的笑。他展袖,通身流转着明净的浮光,整个昆仑世界似乎都被他生生逼仄的黯淡下来,退去了所有的、全部的生动与光鲜,刹那间将全部芳华荡涤洗净:“你是谁?”又是一声问。 似乎察觉到自己方才可能吓着了云婵,他的语气较之先前又谦润了一些。但不消拿捏造作,亦不需浮夸装点,只要他往那里一站,那种由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王者傲然风范便已经浑然天成。 凉风习习,不断贴着面眸划过去,拨弄着云婵额前、耳畔那些细细碎碎的流苏青丝。也不知是出乎怎样的下意识,她竟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一张脸。她对自己这张脸面太不自信,一时她只恨为什么没有生就一张桃花一样的脸、碧水一样的眼……那样美丽的生灵,任何旁物在他面前似乎都是粗陋的。 注意到云婵这样一个反常却有趣的小动作,他皱了皱眉,镶金龙纹的青靴跟着跨前一步,微倾身,抬手擒住了云婵一道纤细的腕子放了下来,露出她的脸,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 翠绿色的温润扳指装点在修长的素指间,举手投足分明都是极其优雅的。但云婵只觉得强势如斯,由不得迟疑、反驳半分。 “捂着脸做什么?这不挺好看么。”他笑笑,“原来是个姑娘家。” 如此迫近的距离,他擒着她腕子的指尖似乎起了涟漪,若有若无的淡淡薄荷般的微凉气息搅扰的她心下小猫抓挠。云婵在恍惚间侧了眸子,只望见身侧屋檐一角,一排布局齐整的檐顶装饰有一处残缺。分明该是驭凤游仙的祥瑞饰物,但那一处装饰却只空有仙鹤,而仙鹤其上那个本该驾驭的仙人却凭空不见、不知所踪。鬼使神差,回过头来看着他,一时竟怔怔地开口问道:“你是……驭凤的仙人么?” 不远处湖泊水色脉脉拂荡清凉,来人显然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双眼睛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彩华章,宛若下了什么蛊毒,有着摄魂勾魄的无穷魔力一样,让人丝毫没有办法抗拒、还未及反应便已深深跌入其中。 几位皇子都是人中龙凤,极尽风流与俊秀。但不同的是,他们的俊美总可以用世间千百种语言来形容的极尽淋漓,可眼前这个人的俊俏美丽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任何一种,任何一种溢美的言辞用在他身上都显得那样枯燥无味,不过冰山一角,甚至都显亵渎…… “八哥!”一声熟悉的呼唤落在耳里,是十四爷。凭空一转,猛然唤回了云婵早已迷离到不知何处去的清明心智。等等……八哥?随着一寸一寸神智理性的渐趋复苏,依次递进的清明意识突然让她感到害怕。与此同时,一种感应迅速潮席;原来…… 忙不迭的,云婵整个身子几乎是跳起来的,她对着八爷忙福了个身行下礼去:“奴婢云婵,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语尽才觉自己眼下分明是一身男装,应该打千才对。但若要恶补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也就干脆硬着头皮垂了眸子没再言语,也不敢动。 “免了!”胤禩摆手让她起来,便转身去跟十四弟说话,没再多理会她。 云婵借着这个空挡偷眼扫过去,八阿哥无论眉眼还是气质皆都生得极好,看起来大概二十二三的样子,身材颀长、魁梧中不失俊秀精致;举手投足具是谦谦儒雅,若那阳春三月里的一阵明媚和煦的拂柳清风,微微一荡,足可化一江河湖海的冰冷寒凌,催漫山的鲜花盛开、漫天的烟花尽染…… 言语一阵,二人点头示意,似是做了一件什么决定,总算聊完。十四爷向云婵这边走过来,看着她摇了摇头,皱眉:“你跑哪里去了?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但语气里并无怨怪。 “她是你府里的丫头?”八爷雅步雍容,踱步往胤祯这边来。 “不是。”十四转身对着八哥笑言:“客栈里的小姑娘,素日跟我挺聊得来,也就借势带她来四哥这里开开眼。” 了然在心,八爷对着弟弟只是无奈:“又胡闹了。”极随心的一句话,目光顺势往云婵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看见她因为紧张、故流转在指间拈着把玩的那一方黄绫子红云汗巾。 八爷一定,似乎忖度到什么。眉头皱了皱,很快又恢复如常。 不知是感觉到了八爷的诧异,还是自己心下里起了什么莫名无由的心思,云婵下意识的把那汗巾一点一点往手心里攥,直至全部收起来。 八爷没多说什么,但看向她的目光里突然有了深刻蕴含;又扫了一眼自家十四弟,隐隐了然落在心里,微微含笑摇了一下头,只觉有趣。 。 天青软袍、流苏束带,蹙着眉头的胤祥一路夹风阔行,步履匆忙。 萧索秋季,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了,加上昨晚上又扬了一场冷雨,眼下才至的晨曦气候想来也是稀薄冷峻的。如此,他这一身简单行头配上清秀身影,看在眼里总是觉得单薄,甚至依稀间还会滋生出一种孱弱病态的错觉来。 识得是十三阿哥,才揉着眼睛起来、在院子里伸着懒腰打哈欠的当班小厮赶忙整顿衣角便要行礼,却被胤祥摆摆手打断。贴着一段长廊踱步进去,在外间立定,他就这么掀帘子急急喊了一声四哥。 胤禛没有嗜睡的习惯,早已起来了。因为今儿个不是临朝的日子,他正坐在雕花椅上悠然品着早茶。识得是胤祥的声音,方转过了头去,在这同时皱了皱眉头:“你身体不是太好,怎么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出来?”边说着,目视他坐下说话,天大的事情也别着急到连落座都忘记。 微微一叹,十三才落了座,那道微锁起的眉头诚然不见半分舒展:“怎能不急?昨天下午皇父召见的时候四哥也在场,还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心么!”他抿了口早茶,那是温热却夹着丝缕淡然的茶香气息,这才让他火燎般的心下有了少许平静缓和。 昨晚上听了一夜的冷雨,心情本就不算坏;就着清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晨鸟啁啾,胤禛笑了笑:“是因为太子爷的那件事儿吧!”肯定的语气,显见他是了然的。 见他如此,这边的十三越发急了几分:“四哥既然知道,就赶紧想个办法出来吧!” “想办法?”胤禛低首,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的青瓷茶盏,未怎么动声色,丝毫不见忙乱,“十三弟,太子爷那件事儿你怎么反倒显得比他还上心?”说着话抬起了头,浓墨绘就的眼睛里写了丝水墨画般的凑趣。 四哥越是这样,倒越让胤祥心里没有了底儿:“四哥!”他站起身来凑到胤禛跟前,“太子爷想要了云婵那个丫头,求了皇父给那丫头抬进旗籍。皇父虽然不悦,但也没驳回,只说不管,让他自己做弄去。”于此一顿,星目里写就了分明的固执顽念,“依照太子爷的行事手段,他是不会罢休的。到那时只怕皇父不会驳他……” “好了。”嘴边的话未及一半便被胤禛打断。胤禛微皱眉头,心下里自有着一番思忖。 十三弟的脾气,四爷是了解的,自然不消细说。这段日子也没少听十三弟提及那个平民女孩儿的事情。既然当初为十三所救,便也是缘分一场,时今既知太子欲纳了她,十三心下里那份化不开的义气自然就被唤出来了。 想到这里,四爷重又开口:“抬进旗籍并非坏事,没准人家乐得,倒就你胡乱关心!”追根究底,充其量也不过芝麻绿豆大的琐碎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当一提的。 因为昨夜雨水润泽过的缘故,窗外园子里的景致显得比平常更加光鲜;虽是秋季,淡雅的草木却也油然而生了盎盎然的鲜明感观。胤祥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摇了摇头:“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单纯不过。彼时在街上遇到她,她大火救人的那份至善委实无法令人忘怀。”于此又是一叹,微微淡淡的,“我实在不想让她就此高门深院葬送一世。太子爷的性子四哥也知道,若是那小丫头跟了他,没几天便腻了,之后的日子可就……但毕竟是太子爷看上的人,这不赶紧就特地的过来,求四哥给想个办法么!” “呵……”四爷轻笑,凑趣的语气不减半分,“你倒跟我拽文,用‘求’这个字了。” 一边十三只是摇首:“什么都好,赶紧拿主意才是啊!” “十三弟。”玩笑至此,胤禛终于将面上神色一敛,站起身来双手负后踱步到窗前,“这件事情,我们还真不好办。” 见他如此,十三赶忙跟着过来静心细听。 就着两展打开的窗子向外眺望,长青的葛藤花枝蔓更有一种显见的苍古质感;郁而淡,淡而又深,深而且远。胤禛回头看向十三,目光压低几分:“我们是站在太子这边的,与公与私都是;故而我们不合适出面,也没理由拂了太子爷的意。”又是几步踱行,胤禛倒不急,眉宇之间那层冷静自持似乎什么时候都是淡淡静静的,“实在想打个结扑进去,倒不妨去找十四弟,让他找老八出面。” “八哥?”挪移在心,十三侧目细忖。 ------------ 第六章 山鸡雏凤入王府(1) 蘅苑客栈里的这位胖掌柜的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家祖坟究竟是哪一处冒了青烟?或者是紫烟?白烟?居然能就这么凭空里飞出一只插着翎子的金凤凰来…… 躬身弯腰,他堆起一脸的笑,几道肉楞子辅配着这样极尽谄媚的讨好巴结嘴脸,将那一副受宠若惊越发夸大无限,谄媚讨好渲染的直白无疑、有若天成:“太子爷请好生坐着喝茶,奴才刚已经去喊姑娘了。”这处边言语伺候着,边回头侧目给立身在楼梯中央、半天愣愣泛着迷糊不往下走的云婵不住使着眼色。 店里的客人早在太子进门的那一刻就都被打发出去,几个忙碌的小伙计也识趣的皆数屏退。彼时,整个蘅苑客栈正堂里就只剩下太子爷的一班人马、自家掌柜的、以及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呆头鹅般的云婵。 纵是满腹狐疑却也无法,停滞良久,云婵深深做了一个吐纳,终于迈动小步,往着楼下一点一点娓娓移过去。 因为是在客栈里头做活计,她并没有怎生精细打扮,甚至于干脆怎么方便怎么穿、怎么来了。 不过一袭跑堂伙计的夹袖粗布衣,垂在后肩一头半散乌丝;但一张俏脸洗得干干净净,配着这样一双善睐涟涟的明澈桃花眼,倒也灵动生波。 几日没见,总觉得这小姑娘眉眼间越发长开了些,即便一袭再普通不过的布衣粗褂也掩不住水灵齐整。看在眼里,胤礽更是乐在心里,不达眼底儿的这怀笑意于无声处轻拢慢捻缓缓漾起。 “奴婢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吉祥。”有条不紊,云婵耐着心思施施然行了一个利落的礼。 “免了!”胤礽摆摆手,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却也不急,“哎……”扬头微侧,对着一边点头哈腰的胖掌柜挑了下眉,“你告诉她!” 得命在身,胖掌柜哪里还敢怠慢?忙不迭的弓了身子道了声应,再转而对云婵,竟然是前所未有过的大好语气,甚至居然还带上了点点滴滴谄媚音调:“云婵呐,你可是走了天大的福运了呦!太子爷看上你了,这不,要把你带去给你抬个旗籍;这以后啊,你就穿金戴银好好儿的享福去吧……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教养你一场的恩公呐……” 不等掌柜的这通话絮叨完,云婵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似乎里边住进了几百几千只蜜蜂一样;那种嘈嘈杂杂的放空长鸣搅扰的她不得安宁:“抬旗籍?”出乎下意识,她还是没忍住张口低声小小问了一句。 “哎呦姑奶奶,这可不是么?”胖掌柜赶忙眯着眼睛微笑附和。因为本来就生的极胖,再这么满满的堆了一脸的笑,那双本就不大的细小眼睛越发成了两道细缝,不仔细看似乎都分辨不见。 言及于此,云婵算是彻底明白。太子这是看上她了,想把她收房……莫要说掌柜的奇怪,连她自己都委实奇怪,这太子爷莫不是绝色女子玩儿的太多太腻,偏好了她这个口味的?但她自己生就的实在一般中的一般,太子爷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了?脑子被门缝挤了还是脑子里别上什么东西了…… 不过思量归思量,她的面上还是极平静的:“承蒙太子爷抬爱,但奴婢出身卑贱,没有办法消受贵人福分。”利落说完,她忽地正了颜色抬起头来。也不避讳,对着一旁只顾堆笑连连、点头哈腰的掌柜就是一记白眼。 自小被人众星捧月样的贡在天上贡惯了,胤礽还从来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他这个太子得不到的东西,也从来都没有谁胆敢驳过他的心意。显然易见,云婵此刻的公然忤逆,彻彻底底出乎了太子的意料。胤礽嘴角挂着的这层笑容瞬间僵滞,须臾后一点一点收拢起来,眉头慢慢拧了;胸腔起伏,猛地一下抬手握拳,狠狠砸在小几面上。 碰地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响,让立身在彼的云婵跟胖掌柜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子爷息怒,太子爷息怒啊!”到底见的世面摆在那里,如此突发,还是掌柜的反应最快。他连声道罪,边又打躬请了个安,旋而往云婵这边紧走几步,侧身拧着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语气狠狠又急急,“你平时反应挺快的,现在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太子看上你你也敢回拒?还不赶紧谢恩去!”尚且不待云婵搭腔,掌柜的这厢就已经拽着她蹭到太子跟前,依旧是那一副堆了满面的谄媚笑脸,“姑娘还小,不懂事儿,太子殿下千万别跟她一般计较。人您这就领回去, 调 教不周之处还得您日后多多担待……” “做死的,本姑娘头上插着草标凭你买方卖方了么!”还没等太子胤礽发话一二呢,云婵这边又冷不丁这么一句拿着气的厉声断喝。 这声断喝来的太突兀,直吓的半匐在地上的掌柜的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起摆子来。 “呵……”整弄这么一出,实实在在把胤礽心底下的那通怒火给勾起来了。铮然起身,胤礽拂了袖子凛目冷笑,“真是给脸不要脸,跟了爷倒让你为难成什么样了!” “太子爷息怒,太子爷息怒!”掌柜一见太子怒气昭著,自然是怕的要死,谁知一边昂着头的云婵偏生还是一丁点儿的面子都不肯给。 “说不走就不走,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干这种强迫别人的事情!”也是急到极致、气到极致,云婵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般滔天的胆子?舌尖灿然如莲,冷不防的一打结,险些把“强迫别人”给换做“逼良为娼”吐出来。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抡在云婵脸上,胖掌柜面色已经铁青到骇人的地步:“下作东西不识抬举!太子爷看上你是瞧得起你,旁人谁能有这等福分?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厉声呵斥,极尽狠毒与阴险。 “是谁下作不识抬举呢?”隔空里豁然落下的一道声音。温暖的犹如冬日一抹浮光残阳,不紧不慢、不缓不急,那般用到极致、拿捏有度的脉脉语气……一寸一寸直直的就沁到了柔软心房里去,似乎那些乱石之上卷起了的千堆雪在一个弹指间,便被尽数融化了去。 举座皆惊。太子摆了身份亲临蘅苑客栈,自是里里外外戒备严格,怎能兀地闯了旁人进来? 未及缓神,迈着雍雍雅步踱行进来的八爷已然含笑立定。 “这……”紧随其后,小跑着进来的门丁小厮一脸怯怯,“这是八贝勒爷,小的……实在不敢拦。” 不在话下,胖掌柜并着云婵急忙曲身道了吉祥。 胤禩点头告免,复背手踱步到了太子跟前,往前倾了倾身子,算是见礼:“今儿可真巧,弟弟来蘅苑领一个府上的人,谁知太子爷亦在这里。”他薄薄的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涟漪微笑,那般诚恳的语气,阅在心里、听在耳里,任是谁都会在顷然间起了如沐春风之感。 “哦?”太子顿首,口气早已恢复到了以往那样寻常无奇,“八弟府上的人?” “太子爷见笑了。”八爷边说着,已经不动声色走到云婵跟前,单手把她拉起来,“这个小姑娘前些日子被我府里的管家买去,碍于时间不松,就一直没有过来带人。今天碰巧出来散心,人自然也是要一并带走的。”于此,目光侧扫了眼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的胖掌柜,“掌柜的,你说是吧!”如此笃定的抛了句话出来。 “啊?”掌柜的回神,抬首时刚好对上了八爷这道目光。看起来依旧温润,但分明带着一番凌厉告诫,不容置疑的警告态度昭显其中。直唬得掌柜方寸全失,连思忖都来不及,“是是是,贝勒爷说的是……”连声附和,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一个大大的叩首,将头磕在地上。 是什么是呢!这掌柜他根本就没见着一个子儿,也根本没见着一个人来跟他交涉。八爷眼下如此说,明显是在扯谎子。 一面是太子、一面是八贝勒,两面都是不敢得罪的主;胖掌柜心知道,今儿个无论哪一面把人给他领了走,这个瘪,他都横竖是吃定了的。 “呦嗬!”鼻息里一声轻哼,胤礽低头吹了吹拇指上的翡翠碧玉扳指,懒懒散散、漫不经心,“这小丫头还是个抢手的!”分明玩味,但在眼下这样的场景来看,难能轻易辩出是怒还是戏话,“得了。”他抬头看了看老八,又扫了眼面色苍白的云婵,咬着牙一字一句冷笑,“既然是八弟的人,那我就给八弟这个面子!”十分狠戾可以折断新生的嫩柳,“走了!”抛下这句话,他一挥手,喊了他的一班侍从,愤愤哼了一声,大步跨出蘅苑客栈而去。 八爷见太子走远,身体微微前倾,对着太子匆促离开的背影行了一个礼,一张面目不见变却纹丝。须臾后也不多话,侧目命小厮取了个钱袋子扔给一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敢起来的掌柜的。后带着云婵一并离了蘅苑客栈。 ------------ 第六章 山鸡雏凤入王府(2) 马车扬起的尘泥宛若春风踏着似雪落花纷飞弥漫的景致,一路飘飘洒洒,伴着那些如影随形的咕噜噜声,远去的往昔也随着车辙淡痕一道一道渐行渐远,最终什么都消失不见,连零星片羽都不会再有。 云婵一路静坐,八爷亦是静静的把身体往后靠着,没有什么话。 他没有话,她自然也不敢多话,毕竟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兀,任是给了谁都一时半会子间很难缓过劲儿来。她清楚的记得,昨天这个时候她还蹲在蘅苑客栈后堂的小厨房,围着炉灰堆,专心致志的对着一捆捆青菜叶子做对付;谁知今日便要跟着八贝勒进府里头做侍奉丫鬟? 况且这一切,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 迷迷糊糊,跟着命数在走,什么离奇的事情也都变得不再离奇了。命数,真是一个玄妙又令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其间的许多好处或者许多坏处,反倒真真假假的,怎么看都虚幻而不真切了。 云婵苦笑了一下,便在这个时候,八爷睁开了半闭的眼睛刚好向她看过来。 这一眼直唬得云婵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去。然而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这番小小动作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干脆横了横心,把头抬了起来,与八爷相视一笑。 胤禩看在眼里,也回了她一笑:“还是穿女装看着舒服,小姑娘家静些好。” 云婵一愣,随即想到上次在雍贝勒府里头的那次迷路偶遇,眼睑便垂了几垂:“多谢贝勒爷帮助云婵。只是……贝勒爷为什么会帮云婵呢?” 胤禩顿了一下言道:“十四弟求过我了。” 只此一句,云婵了然。 “你是叫云婵吧?”八爷极轻的问了句,但没等云婵答复,他就已经自己做了肯定,“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居然动用了这么多阿哥贝勒的,来保你呢?”玩笑话一句,他哈哈大笑起来。 云婵一羞,也抿唇微笑。心下一个细小疑惑荡了千层涟漪,却碍于身份有别的,她没敢问出口:这么多,究竟是有多少个?十四爷、八爷……难道,还有其他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突然落起雪来。 落雪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绽在了这个纷繁万千的广漠世界其间。又冬雪,银光素裹,一年年的梅花总会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的。 那遥远的不能再远的远在远方,不知从哪一处飘来一阵轻轻哼着的管弦笙歌。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沙哑低回的缠绵调子,时分时合,极尽迷醉与缱绻;煞是好听,似乎从未听过。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争教蜂蝶两相断,袖底羞见檀郎招;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欲语幽情期红裙,平林漠漠柳枝深;除却当时画眉鸟,风情许知一佳人……” ------------ 第七章 跑堂女换骨脱胎(1) 怀揣着一抹淡淡的不安,就这样默默然静坐着,颠簸一路,云婵终于到了八贝勒府邸。 早有随从挑了帘子打千行礼,八爷侧目示意告免,又招呼了一下云婵,便下了马车,往府内步行而去。 彼时的云婵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随处乱看,只就那么低头垂首轻轻的跟在胤禩身后。他的步调不算快,可也诚然不慢,一步一步似有顾及等待、又似乎并没有等着她从后面跟上来的心思;不管有没有,好在云婵自己这边还是拿捏的恰到好处的,亦步亦趋,不超越、也未曾落下。 方才半路飘雪,眼下才不多时,原本清丽干净的方砖地表已经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雪痕。不太厚重,若了缭绫薄纱轻轻冉冉。 凉风斑驳了面眸,云婵稍抬首,波光往着偏侧墙落稍稍一流转,瞥见高墙一角已经有两枝红梅伴着碎雪芬芳半吐、立的聘婷。 “八哥。”伴随一脉脉遮掩不住的绰约花香袭在鼻腔,守在正堂门边候等多时的胤祯已经几步迎了上来,对着八爷一作礼,“这次多谢八哥了!”他的两只手团在宽阔的袖,作礼时方抽了出来,适才跟着露出一只镶金嵌红蓝玛瑙的椭圆玲珑暖炉。斑斑驳驳的红蓝颜色点缀在一片素色的雪海绵连里,再配上十四爷这样一张俊朗温暖的笑颜,只觉给那广袤无垠的萧索世间兀地平添起一抹温柔春色,煞是触目光鲜。 不及言完,老八早已急行几步走上前去制止了十四的这个礼:“十四弟客气了,跟我还讲究这些?大冷天的,赶紧屋里去。”边说着,回头示意云婵也一并过来。 十四本就是跟自家兄长开了个玩笑而已,玩味心思,也没怎么当真要道谢;见八哥如此,也就笑着点头应下。 落在后面的云婵慢悠悠对着十四阿哥行了个吉祥礼,随着一早便有的小厮引领,适才跟着并走过去。 诚然的,此时此刻的云婵心里装着的该是怎样一番满满的不自信! 从来没有想过,一如眼下这样她连想一下都不敢去想的排场地方,竟然是她这等出身的小丫头可以走进来的!这还不算,最最令她受宠若惊、甚至于腼腆微怯的是,因着早已得了八贝勒的授意,府里一干众人待她具是极好。一时间,她竟有了一种备受礼遇、万众焦点的错觉;若不是她身上这样一袭与这华丽府邸太过不相匹配的跑堂常服,她简直以为自己已是飘飘然踩在云端之上了…… 云婵才要进入正堂,却有面目祥和的老管家半道里截住她,引着她往庭院极深处一路行过。 联想起上次雍贝勒府的迷路,云婵抿了抿唇,水样双眸紧紧跟着前方带路的管家,竟是片刻都不敢分心,生怕一个恍神间又重复了找不到路的悲剧。 也不知道转了几处弯、饶了几条长廊,终于在一处不算偏僻但生的幽静可喜的厢房门外,管家停住。 因为跟的太急、停的也太急,云婵免不得打了一个踉跄。就在她下意识揉着太阳穴,整个人还未及站稳当的时候,两个梳着简单旗头、绫罗覆体,打扮的光鲜亮丽,宛若琼台仙女的丫鬟已经一挑帘子走了过来。 云婵匆忙里上下扫了一眼,这两个丫鬟看年纪该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手脚利落干净,办事能力应当是她一时半会子间远远不能企及的。她们不由分说的拉起云婵,一路嬉笑着便将她整个人连架带推弄到了厢房里去。 接下来这好一通忙碌,直搞得云婵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就连多说一句话、多摆一个动作的机会都不曾有。 起初她还在踌躇,还在不习惯,但这方气场实在太过强势,她也就慢慢淡然、任凭摆弄。 她们先忙着为云婵沐浴洗尘,浸着粉红玫瑰花瓣的浴汤里飘散着淡淡旖旎芬芳,闭目须臾,只觉一身疲劳颠簸皆随着水波流转而轻轻消散,只剩得气爽神清。 俄顷出浴,便为云婵里里外外换上了一件嫩粉并着白色苏绣荷花的柔美旗装;须臾,又将她双肩一按,落在菱花镜前整弄那一头蓬勃青丝。 迷乱在肩、长及半腰的青丝被往头顶编成了一条长辨,接着围成一圈,盘一圆髻。固定之后,取了小巧旗头给她戴好,正央簇拥三朵大褶鲜花,也是粉白二色;又在小把两头,以及推在下面的半边圆髻上插了各色钿子。鹅黄眼影淡点,腮红略扑…… “姑娘且看,这么一打扮呀,可是成了个天仙般的人儿呢!”一个婢女引着云婵去往菱花镜里看,连这甜糯的语调听在耳里都觉得是一种福分。 什么是天上人间,什么是穿金戴银王侯相府笙歌鼓乐……涟涟感慨荡在心里,还尚且未曾穿金戴银,只是眼前这样冰山一角的最基本的显露就已经令云婵目不暇接。 她早前早已就着梳妆时便往镜子里看了半天,窥着里边越来越仙的自己,反倒没有了诸多惊艳感叹。青丝光洁、黛眉细扬、凤眼斜飞、俏鼻玲珑、菱唇犀齿、蝤蛴长颈……两道锁骨颀长绵连直至肩头,呼之欲出这套旗装包裹之下的酥胸及细腰。也知道方才那丫鬟的话颇具溢美,但是此时此刻,对于太子殿下的脑子有没有被门挤了这个问题,她突然就不怀疑了…… ------------ 第七章 跑堂女换骨脱胎(2)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这边才有丫鬟往外头道了声好了,十四爷熟悉的声音已经入在云婵耳朵里了。 她回头起身,对着一边拍手、一边从掀起的帘子处进来的十四爷,曲身缓缓的行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礼。 “免了!”胤祯摆手,“这么温柔恬静的佳人情态,反倒让我不认得了你!”他哈哈一笑,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抵在唇上打量了云婵半晌,“难怪太子爷会看上你,倒是我们的眼光谁都不曾有太子爷的好,竟没发现这是一个小美人!” 心知道是玩笑话,云婵也跟着玩心忽起。面眸轻抬,才想反凑趣回他两句去,却蓦地发现十四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她素来反应机敏,忙掉首侧身,这才看到身后雕花椅上不知何时已经落座了一位姿态雍容、眉眼娟秀的华衣丽人。 见云婵正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丽人也扬首凝眸,后而似乎从她投过来的目光之中端详出了几分的不确定。了然在心,也不理会她,只对她点头笑了笑,便应了胤祯方才的话:“十四弟的眼光也不差呢!” 十四弟……云婵动了下清亮眸子,心下有了思忖。 从对十四爷的称呼可以看出,眼前这位丽人是八贝勒府内的女眷无疑;又见这位丽人举止韵调皆成一派贵胄气息,纵使在十四阿哥这位皇子面前也不卑不亢,丝毫不见寻常女子于男子面前该有的柔弱逊色,便笃定了其人必是八爷的嫡福晋无疑。 “八福晋吉祥。”既然有了答案,云婵也不敢怠慢,曲身同时,将被丫鬟塞在手里的那方白纱帕子往纤纤肩头一甩。 如此动作讴笑了八福晋,她抬手纠正:“不对不对,帕子可不是用来甩的!” 满室这一干人皆是哗然。 云婵方明白,不怒反笑,将这失礼举止掩了过去。 八福晋郭络罗氏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也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亦是康熙皇帝的宠妃宜妃郭络罗氏的侄女,还是九阿哥胤禟的表妹。如此,她的出身高贵是显而易见的,高贵的出身所培养出的优秀情操也是显而易见的。虽名义上似是比不得皇室格格,可看实际,却比格格更为娇贵有加。 八福晋见云婵虽是个客栈跑堂女,但举止言谈也无不周全之处,方才遇事亦懂得给自己解围,想来也是个极聪颖的。没再说什么,侧目示意她坐下,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得了八福晋的客套,云婵自然不敢怠慢,便就近找了个地方落坐下来。 许是从没见过如此乖巧的云婵,又许是心下里正想着她曾经那些过往种种,在一旁默看了良久的十四爷没忍住,忽然一阵大笑。 他这一笑可不打紧,云婵这边正端着瓷盏准备小抿呢,结果就这么冷不防的一下,惊的她手一哆嗦,端着的茶盏翻了个跟斗,顷刻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么清脆的一声,云婵甚至连害怕都没顾得上,心下里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才进贝勒府没半天呢就一连串的惹了这么多笑话! 厢房里有半晌的沉默,最终还是胤祯以一句玩笑化解了如斯尴尬。他歪头看了看碎成几瓣的茶盏,又看了看云婵,嘴角轻勾:“没事儿,八嫂,她赔……”重音落在了赔字上面。 尴尬的气氛算是哄过去了。八福晋没禁得住,掩唇轻笑。 这边云婵压低了视线,对着十四狠狠瞪了一眼…… 。 在八爷的吩咐下,老管家将云婵安置妥当,又领着她绕到了自己的住处,妥帖后,方退下不提。 这短短一天时间之内,发生的变故太多太多,多到让云婵连稍微喘一口气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梳理清楚的机会都不曾有。待她来到自己在贝勒府里的房间时,天已经入了夜。 由于走得匆促且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带什么行囊过来。不过她还真没有什么东西非带不可。最大的宝贝,不过是蘅苑客栈后堂那藏在砖头墙里面的小包裹。不过往细里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剩下的贝勒府里也都有,她什么都不会缺少。 雪还在下,洋洋洒洒间不觉已经累的极厚,冷冷清清的天光折射了溶溶烛影,一层一层筛洒在斑斑驳驳的花格子窗。云婵抬眸环顾。 这间厢房虽是给丫头下人们住的,但一切用度也是一应俱全,不仅如此,还都做得十分精致美观。在她看来,是奢侈的。虽然比不得上头主子们的屋舍,但空间之大也比她在蘅苑客栈里的那间茅草屋,足足大出三倍多来。 不知道为什么,云婵只觉的自己这一颗心竟在瞬息之间苍老许多。放在从前,她早耐不住新奇性子的这边走走、那边看看;至少至少,也该先把她自己的厢房里里外外熟悉个遍。但是眼下她只觉得极累极疲惫,只想躺下来好好的休息一下。反正这屋子日后就是她的“家”,还怕没有时间熟悉吗?只怕到时候熟悉的过了头,反倒开始生厌了。 这是她在贝勒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云婵躺在一张雕镂着莲花与扶摇白鹤的床榻之上,头枕双手,却辗转反侧的怎么也不能入梦。 这是一场梦吗?当明天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床头,她醒来时,是不是依旧还在蘅苑客栈那处小小的草屋里?太突兀也太玄妙,她不敢相信…… 诚然的,她不愿意嫁给太子,不愿意做一个被搂在怀里揉啃助兴的玩物。被太子看上,一夜之间还给抬了旗籍,甚至说句大不敬的,日后没准还能成了娘娘贵人……若是换做别的女子,这种好事自是乐得一蹦三尺高了!但她不会,不是因为她有多清高有多如梅一样的傲骨天成;只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心知太子爷那样地位的人不是她能陪得起的…… 许是太寂寞了,才念着太子这档子事儿,脑海里突然又蹦出了十三爷那道不容忽略的英毅身影……云婵翻了个身子,把这些芜芜杂杂的奇怪念头尽数往脑后抛去。横竖想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咸吃萝卜淡吃菜的,又是何必! 就着一抹清冷月色晕出的乌沉剪影,她随手披了件衣服起来。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盘点心,那是十四爷临离开的时候叫丫鬟给她送来的,说是这道点心很对他口味,要她也来尝尝。 反正一时半会子也睡不着,她干脆下榻,端着点心坐下来享用。 绘着锦鲤嬉戏荷塘图案的小盘子,不知道要比她素日所见过的精细多少倍。里边儿盛着的点心做的也是说不尽的精致小巧、玲珑剔透。 一条一条四边菱形的小段子,奇就奇在外面裹着一层黑炭;这层黑色外壳看上去酥酥软软,凑到鼻尖一闻,也是一股似有似无的甜腻清香。 这皇室贵族平时的用度还真是委实的怪异!云婵拈起一块在指间,口里小声泛起了嘀咕,心道好好的点心非得裹层炭来烘烤,浪费不说吧,万一剥不干净还容易把人吃坏。 想归想,她还是耐着性子一点点把黑色外壳剥了干净,确定干净无疑后,适才将里边的内陷儿往口里送了一口。味道显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好,只是甜腻,毫无可口可言。 想来这些东西大多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还没蘅苑客栈里的老母鸡下的鸡蛋来的实在!十四爷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莫不是专门为了捉弄她?真让她无法理解…… 她把剩下的部分几口吞掉,拍了拍手,重新躺下来,安然入眠。 ------------ 第八章 十阿哥当街摆摊(1) 当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虬干上面、依稀有了斑斑驳驳的鹅黄并乳白色嶙峋斑点,残雪还没有皆数消散,冬天却已经来临了。 北京城的冬天从来都冷的紧实,下雪并不算寒,真正寒冷的气候要数雪化的时候开始。伴着一层又一层弥漫过乱石、卷起千堆雪的呼呼西北风,漫空里布着的那些满是料峭的狰狞寒意根本就不用呼之欲出。 然而眼下,京师最为繁华的前门大街处,却正在上演着一出大好闹剧。连丝竹班子都不需要,只那闹剧本身,就已经做的足够震撼与令人大骇失色。 “没错,来都来看都来看,爷被贼人逼的走投无路了!特地来这边儿寻个地头典当东西了!”极尽尖酸刻薄的高抛语气,十阿哥着一袭粗布浅灰破衫,一手拿锣、一手握着梆子,略猫腰,边吆喝边敲打。在他身后一米开外处,席地铺就了一大张四方白布,布面上紧紧密密尽是一些寻常百姓平素连见都没缘一见的新鲜玩意儿。 有西域小屏风摆件、翡翠扳指、碧玉琴匣子、青瓷花瓶、西洋挂钟、甚至锦缎贵袍……总之一句话,林林丛丛应有尽有,极尽奢靡华贵。 顺着看过去,长长方方的一道罗列,无论什么琐碎物什可谓一应俱全;若没见有摆出来看上眼的,还可直接跟十爷言及、付银子提货。特此一说的是,这些物件价格还都相当白菜,绝对没有贵贱门槛、亦无性别年龄芥蒂,男女童叟皆都出得起价、买得起货。 天上掉馅儿饼的俗话早以前就有了,可真正相信天上能掉馅儿饼的人,怕是除了黄毛稚童便只剩下呆傻疯痴的了。故此,虽然当今圣上的堂堂十皇子亲自来前门大街廉价摆摊甩货,看上去是一件百年难遇的天大好事,但真正胆敢上前来跟十爷交易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里里外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那场面,岂一个摩肩擦踵、鼎沸喧嚣可以形容?可诚然的,全部都是巴巴小跑着过来看热闹而已。 不过同样,十阿哥此举也没有要真心卖东西,他只要把这骚动造起来,恶心到他一心想要恶心的人就够了。 “南来的北往的,您也崩跟爷这儿客气!爷手底下几个弟兄遭了贼人,若非走投无路也做不得这档子事儿!”如此,见围观人流越聚越多,他这边也是喊得越来越起劲儿;吆喝至尽兴处,干脆两手一背,喊一阵、再敲一阵,人声并着锣响,错错杂杂、清清脆脆,好不壮观。 人本就是浊世凡尘间一切景深的缔造和组成者,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人越多的地方是非也就越多,前门大街从来都是一个屡屡出奇人奇事的地方;加上眼下十阿哥这么又添一笔,本就热闹繁华的地段愈发的活色生了香。虽然时今还不是绿杨垂柳马樱花的季节,但诚然已是前门辇路黄沙软了。 伴随长长几声粗言粗气的厉语呵斥,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慢慢往两边让开了一条道,但喧嚣议论之声丝毫不见停息。就伴着这样蔚为壮观的不知是不甚体面、还是略显滑稽的场面,几个小厮护着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适时赶了过来。 心知道他们是得了消息赶过来制止的。十阿哥鼻腔里冷笑了一声,没错,正是他派人去有意给老四放了风声。 几许放荡在眼角眉梢氤氲开来,他见老四跟十三过来,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吆喝得更为起劲儿:“来着,老少爷们儿的都过来看啊,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边说着,手里那铜锣纹丝不落的紧紧配合,目光戏虞,十爷脸上满满装着一副乐而忘倦的无所谓模样。 如此局面,心下里也明知道老十唱的是哪一出;越想越气,逞着一股火焰簌簌往上烧在胸腔,十三上前跨出一步,想要喝声制止住眼前这甚是荒唐的场面,还未及开腔却被四哥拉住。 没有多话,胤禛递了个目光示意他别动;待把胤祥稳住,方清了清嗓子加重鼻音咳嗽了几声。 这边老十早见他们过来了,他是在有意熟视无睹;直到胤禛这一咳嗽,才挑挑眉心回头做了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出来:“呦,四哥,四阿哥,四贝勒,四爷!劳您大驾来给弟弟捧场子啊!您不是跟着太子爷晃悠的么?”分明鄙夷之色流露在眼角,吊儿郎当的松垮样子。 知道他在有意气自己,四爷面上不见色变,平下声调,微冷着神态:“十弟,有什么话不能往开了讲?就算不愿摆在皇父那里说了让他老人家劳心,那也能摆在私下里念叨念叨,兄弟几个又都不是不近人情的。你何必做这副上不得台面的举止堵我们的心、也堵你自己的心……” “你少在爷这里扮黄鼠狼!”这边不及老四说完话,那边老十早一挥袖子打断他的话匣,才不跟他讲究慢条斯理,“大扮特扮了山贼土匪打家劫舍完,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做样子给谁看呢!” “十哥!”十三紧走一步接过老十的话尾,这般弦外之音、话里有话的做作姿态让他很不舒服;分明自己四哥这方并无错处,被老十这么一胡搅蛮缠反倒显得道理都通通往了他那边去,“十哥有什么要讲的干脆就利落一些讲出来!含沙射影有什么意思?今儿既然十哥非要把我们往墙角里挤兑,那我这话不妨明说。”语尽,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往高空一指,“皇父委命太子爷详查赈灾银款的事情,差四哥在一边帮衬着。横竖把漏下的亏空填满也就罢了,怎么都不至于到变卖家中物什的地步,十哥又何苦这样未必得理还不饶人!” ------------ 第八章 十阿哥当街摆摊(2) 康熙四十三年末,大量山东、河间饥民流入京城。因山东、河间饥民在京众多,五城施粥不能遍及,康熙帝特命八旗大臣各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又派了太子与几位阿哥监赈。汉大臣、内务府也各分三处赈济。同时又降旨命户部拨款赈灾。 然而款项虽拨,但并没有发放到灾区各处。得闻疏奏,康熙帝命详查款项一事。 一来二去,皇上心里也如明镜一般知道的紧,所能吞并款项的,自然也就几个有本事的大臣、与他膝下一帮不长进的儿子。如此,念着那些不可避免的人情世故,只令补齐亏空,从哪里挪用的还回哪里去即可,并没有追究之意。 知道这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皇父的旨意已经降下来,自然只能办好、不能违背。老十手底下的人也在波及范围内,太子这方的人马自然是要他们责还回来而已。不成想,却把十爷惹怒。 十三方才这一番话道理明白,而且上下左右全都留着分寸,并没有占着道理揪着不放。 胤禛了解几个弟弟的性格,心知道老十这胡闹举动是做出来有意讴他跟太子的,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头;可是此处毕竟是个市井地方,任凭他那么闹腾下去不做制止的话,真让皇父知道,怕谁都没好果子吃。想到此处,他侧身递了个目光给小厮,低声命他去八贝勒府上传个话。 “话说的真漂亮啊十三弟!”十阿哥冷笑,并没有顺着话锋就此作罢的意思,“查款项查到我头上来了?怎么的,仗着太子给你们撑腰就了不得了!装腔作势也不嫌脸面无光!” “十哥!我们奉了皇父的旨意哪一处做错了?你如此公然诋毁,莫不是连着皇父都没有放在眼里去?”火气一上来,也就分不得个场合拿捏;虽然十三也不想据理力争,只想赶紧了结完事儿,但奈何老十偏要这样嘴刁的步步相逼不饶呢! 胤祥这话才一出,十爷这面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他平时在朝堂上,就最见不得皇父因太子之故照应老四与十三,如今这火更是顺着烧到了十三身上去。话被堵在这里,里里外外出不去,干脆抡起拳头便要往十三身上落。 四爷见势不对,也怕十三弟性子万一上来再闯了祸事,忙伸手把十三往自己身后护住;那边自然也有下人去拦十爷。 彼时,场面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已经荒诞不堪,一群群围着看热闹的平头百姓自然没人胆敢上前去拦;胆子小些的也就散了去忙各自的事情了,剩下些胆大的,就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的看着热闹。窃窃私语、扬声议论、避身退走……各种声音不打一处。 如此嘈嘈杂杂的纷乱场面,好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被匆促赶过来的老九一声断喝制止。 来的匆促,胤禟没什么准备,见着胤禛胤祥只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不及停一停,直冲着老十那里就将身奔过去:“十弟,你这是干什么!走……”说着,拉起老十便走,也不废话。 偏生老十是个还算直爽的性子,甩开老九自是不干:“干什么?九哥,你没见我正在这儿抓贼么!” 分明讥诮的语气,幸在老四跟十三倒是没有迎上来再闹;半天解决不了实质,委实没的什么闹下去的意思。 “够了!”不羁在心,老九也是个习惯了硬来的。压低眉心一把拎过老十的衣领子往前一拽,在他耳边着重了语气小声,“八哥让你赶紧回去……” 这一句咬牙碎念像是下了什么定心咒,前一秒还尚且跋扈僵持毫不示弱的十爷瞬息定住,敛了敛气,总算是跟着老九一并离了。 乱哄哄一场闹剧终于散场。胤禛深深做了一个吐纳,想来是极疲倦。几个下人识心思的把围观人群疏散。 才要离开,胤禛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无意间扫了扫,见老十方才摆出来的那些东西没有收拾;便招手叫了个小厮把那些东西就着一卷,让给十爷送回府上去。 看在眼里,十三也明白四哥平日里办事一向周全,没再执着什么,待整弄完后,一并跟着离了。 ------------ 第九章 岂非点心惹的祸(1) “我说你这脑子里每天装的都是什么!” 米色湘帘半搭半萎在青砖地表,就着一抹晃曳天光晕染,九阿哥站起身子指着老十一通劈头盖脸的发泄:“才拨下来的赈灾银款被吞并的干净,到了头真正发放出去的反倒寥寥无几。你知不知道,皇父那边儿已经责令刑部协助太子详查此事。”言于此处,深深吁了口长气,两道剑眉凝成了一股结,又凑了几步过去,目色凛冽,狠狠盯着有些后知后觉的老十,好容易才按下去的语气又一次有了陡然拔高,“刑部是我的地方,你这么一闹腾让我怎么做人!”终是将心底下这通不满宣泄而出,那怀心绪反倒舒解不少。胤禟唉了一声,持着十分莫可奈何的步子,背转了身走向半开的窗子,径自站在窗前往远处眺望冬景,跟谁赌着气一般。 诚然,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通怒火中烧也在情理之中。 刑部近几年来一直都由九阿哥胤禟分管,虽说眼下赈灾银两那事儿他也有份,查办起来多少有些贼喊抓贼的意味。但皇父是一个怎样阅世万千、极具聪慧的人,若想瞒过,怎么可能?明知道的答案,还是交给了太子和刑部,可见本就没有追究之意,补足亏空也就罢了。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十阿哥无比滑稽的跑到前门大栅栏儿上演了一出摆摊闹剧。这么一来,显见是在将太子的军;但刑部协助太子,将太子的军也等于在无形中束缚住了刑部的手脚。本来并不是一件作难的事情,硬生生给老十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查,老十带头公然抵抗,难保旁人不会跟着起秧子;不查,一则皇父那里交待不了,二则老十一闹,响动反倒大了,则就越发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来龙去脉、利弊权衡忖度在心里,明眼人一看便能洞悉了的事情。十四也皱着眉头附和了一句:“十哥,你弄不好会牵连九哥的!” 如果事情真被谁有意拿来无限扩大化,逼到非得里里外外详细彻查的地步,那诚然的,老九也跑不脱。 老十素来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一向顾及不得左右。先前那一通闹也是性子上来罢了,眼下利弊得失他也清楚的打紧,却又偏生碍着面子不肯低这个头:“行了,做都做了,你们还群起而攻之我有什么意思!”边说着,求救般往正前主位上的老八那儿看了一眼。 八爷感觉到了老十看过来的这瞥目光,摇摇头抿了口茶润喉,抬首顾他时,也是语重心长:“十弟,你这次做的确实过了。你想想,这不是自己把伤口摆在明面上,跟皇父那里不打自招么?”不缓不急,倒是一贯的温和语气。 但此时此刻,纵使再怎样温和如春风的语气,在十阿哥听起来都是极伪善与不舒服的:“好了!”心里也是委屈,他猛地起身,利利落落一通诉苦依稀带着哽咽,“八哥,连你都说我?出了事情你们反倒全都埋怨我,都没人理解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就不难受么!也罢,今儿你们聊着,横竖我没你们那一个个的头脑,说什么做什么都错!”说着便拂袖往门边走。 “行行行行……你哪儿凉快哪儿逛游去吧!”老十才走了几步,还未及老八这边开口劝阻呢,不想倒被折回来的九阿哥给堵了回去。 根本没把十阿哥的这通发泄放在心里,老九抛下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就隔过他走向八哥。说来也怪,被堂而皇之的当做空气,十阿哥反倒不再闹腾,亦是回身落座回了自己方才的位子上。 看在眼里,老八和十四不约而同的一笑。 “八哥,眼下你倒说说银款的事情该怎么办?”毕竟火烧眉毛的正题还没解决,九爷心下一直都在泛着急,“别的都好说,关键是怎么查?皇父让查,可我才大概订对了一下,这一跳把我吓的!谁都不敢动,大家都心知肚明着呢!看着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后头指不定就碰着谁了……”又是一叹,他端起茶盏灌了口茶下去。 相比起九弟的火急火燎,八爷这边一直都很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是有太子么。” “呵。”老九一声轻哼,“让他太子爷查?省省吧!就数他吞的多!谁也别说谁了,都清清楚楚的很!” 一番踌躇早在心里搁置着,八爷皱了下眉头抬首,波澜不惊的态度处世流转依旧:“你看他眼色行事,跟着太子走。别管他最后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横竖都是他在前头挡着,你在后边跟着他、跟紧他就是了。皇父那里凭着他周旋去,你中庸一些,本就不是件好跟他抢什么风头的事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温和目光又投向了坐在一旁闷闷不乐的老十,“还有十弟,八哥没说你的意思,你也消停点儿,横竖让你底下的人把款项还回来。挥霍出去的部分难找回来的话,不足的我帮你补上。说句实话,咱们大清的底子是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明白,皇父没有追究治罪的意思,那你有什么好跟他们较这个劲的?若说到明细,就像九弟说的,也牵扯着太子呢,太子他也得遮掩;到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各自往后退一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八哥说的在理。”十四边寻思着,点了下头,“户部有太子跟八哥在,刑部有九哥,这么下来怎么都是动不到我们自己人头上的。” 这边才说着话,门帘微动,泠淙一阵晶帘撞击的悦耳音声闯入耳廓,筝筝然的韵味跟着上来,煞是可喜好听。 原是云婵备了茶点进门伺候。 ------------ 第九章 岂非点心惹的祸(2) 一转眼间,她来八贝勒府已经几个月了。管家嬷嬷有模有样的教于她许多礼仪规矩,她自是有样学样。相比起以往在蘅苑客栈里的活计,贝勒府的伺候显然要轻松的多,素日也就是端个点心倒个茶水的,并不太累、倒也充实。 足髁纤柔、步调轻盈,云婵俯身放下手里的托盘,将盛在其间的各色茶水点心仔仔细细的摆好。她在蘅苑客栈里时,每日给客人上菜倒酒的对她来讲都是家常便饭,贝勒府里的伺候相学起来当然娴熟的很了。 许是坐了太久的缘故,身体乏了,想要缓解;九爷见茶点伺候了上来,便想缓口气平复一下。喝了口茶水,拈起一块点心往嘴边送去。 彼时云婵正在为十四爷倒茶,尚未及递过去,凤眸无意间一飘,刚好看见九爷这个吃点心的小动作。全凭着下意识促使,她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那盘点心分明就是她从前品尝过的那种样式,九爷竟然未将那层裹着的黑炭去个干净便下咽,怎生的了得? 说时迟那时快,云婵忙放了手中的茶盏,大喝一声:“不能吃!” 一喝出口,满室皆静。 适时,九爷刚咬了那点心在口里咀嚼着,没防被云婵这一激,竟生生给呛住了,一连串浮涌上来的咳嗽怎么止也止不得,直憋得脸色通红、喉咙辣疼。立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一见此状,急忙上来又拍又捶的一团忙碌。 十爷条件反射的,一口茶水喷将出来。 十四爷正要接云婵递过来的茶呢,不想她突然撂下;于是十四接茶盏的手扑了个空,就那么僵定在半道。不曾想,撂下的力道溅起了茶盏里的茶汤,刷地一下生生泼在他手上去。 茶汤滚烫,十四冷不防被这么一泼,手背兀地一下起了灼痛,下意识的惊呼声脱口而出。那边正忙着帮九爷把气缕顺的丫鬟,一见十四爷如此,又急急忙忙往十四爷这边跑着过来。 不想云婵也听到了十四的惊呼,早迎到十四爷跟前要查看他的烫伤。就这样,跟那些丫鬟一齐撞了个跟头。 惯性如斯,云婵往地上倒去,幸在十四一把拉住了她。 尚且顾不得自己,云婵才站稳身子便赶紧低头去看十四的手背:“没事吧?疼吗?”急急的语气带着颤颤哽咽,似是要哭出来。良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正抓着十四爷的手。男女之防一向甚重,云婵忙放开。抬眸之时,见十四正含笑顾她。 这个目光太温暖,温暖到让她瞬息有了一种,沐在草长莺飞、复苏堤柳暖阳之下的浓浓错觉……就在方才肌体碰触到对方的一瞬,两人心里谁都没有察觉到的,起了一丝涟漪微妙。 事态发展到眼下,场面已是极其混乱不堪。八爷一脸愣怔的看着云婵,端着茶盏,保持着一个要往嘴边送的姿势已经良久。好在思维最终还是复苏,意识到这一连串闹剧的起因究竟是因为什么之后,静了下心,轻声问了云婵一句:“为什么不能吃?” 云婵回神,转头看向八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回答的嗫嗫嚅嚅:“没……没拨外壳呢。” 哗然一下,举座哄堂大笑。 要命的是才有丫鬟为九爷倒了茶水,柔着声音跟九爷说让他喝口茶水润润嗓、顺顺气。这可倒好,老九又一次成功的被呛到,好容易平复下去的连串咳嗽瞬息间再次潮袭。 一边的十阿哥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八哥,你府上的丫鬟好生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连口茶水点心都不给我们讨呢……” 八爷竭力平复了一下难以抑制的好笑,侧目反拿被呛到的老九凑趣:“才说你九哥言语攻击你,这可倒好,不是帮你出了气?” 此时看来,玲珑小巧的茶盘里边,静静躺着的那道委实精致的点心又怎生无辜! 那道点心的黑色外壳,其实是用绿茶粉混合着薄荷做成的,重点正是在这层黑色外壳里边。入口去,只觉得唇齿之间微苦低回,又带着丝丝凉意、缭绕着淡淡的茶香气息,煞是清爽提神,正好化解内馅儿的甜腻…… 见满屋子的人如此,头脑飞转,云婵恍然明白了什么。接连并进,只觉得双颊火辣辣的发烫;忙轻蹙眉心,心下里暗暗的唉了一声,扭头一溜烟儿跑了去。 ------------ 第十章 末路狼舐血受刑 朗朗乌沉香顺着缝隙拂进微微掩起的两道雕花窗,彼时,如是细微的穿堂风儿打着缪缪的转,悄无声息的潜入到了耳膜里去。稀薄的冬阳天光刹那间便被撩起来了,脉脉一道,映在胤祥明灭不定的面上,恍惚斑驳间只能窥察到那似蹙非蹙的一瞥虑心神色。 “十三弟。”就这样静看了胤祥良久,落座在彼的胤禛抿了抿嘴角,终于忍不住发话,“你别转了,我看着头晕。” 见四哥开了口,不断负手于后往原地里兜着圈子的十三这才停下脚步,身影坚挺,眉宇间那一丝纠葛一如既往:“我就不明白了,十哥这次未免太出格!好好的也不知是唱的哪一出!莫非他也效仿洪升老前辈,要写一部《长生殿》出来?”墨眉微挑,最后一句话带起明显的玩味。 这边四爷只是缓着神色淡淡摇头:“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要绞尽脑汁的去想去做,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分内。没哪一出,他什么脾气你也知道。” 十阿哥什么性子,十三自是知道的。 权且不论几个兄弟之间谁亲谁疏,平素也还是总会因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些走动的。久而久之,也能摸个囫囵出来。 不过时今这事情既然摆在了眼前,十三就免不得要多去想上一层;毕竟老十跟八哥情义甚厚,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担心自己这个十哥被什么人给利用。念及于此,自是越往深里思量便越是隐忧,这眉头自然也就舒缓不得。 长长吐纳了一口气,十三兜了这大半天圈子也着实觉得累了。便落座到了老四旁边,略微平复了下,又开言说十哥这么一来,免不了有蓄意带头抵抗之嫌;若当真被谁着了他的道,银款收不回来、漏空填补不上,最终极难做人的岂不是太子爷么? 诚然的,老四也知道十三弟的这重担忧自有着道理在里边存着,不过这也正是他昨夜里反复想过的事情。筹谋在心,他微笑淡吟:“你想多了。收不回来也得收,皇父那儿总要有交代。”于此一顿,取了盘里金桔递给十三,又自顾自的丢了一粒往口里润了下喉咙,复摇着首道,“这些人一个个的谁不是人精?他们是不敢公然抵抗皇父的,那就成了抗旨、就是谋逆了。相反,老十这一折腾,其余的看在眼里就更不敢不怠慢不还,因为他们怕惹怒皇父,命令彻查;真到那步田地,就谁也兜不住了。就算老十当真不‘老实’了,由着性子想带这个头,老八也绝对不会让他那样做。” 十三边听边忖度着,四哥这一番话倒也详尽有理,横竖隐在后面不露头,让太子一个人在前面把场子撑起来;想必八哥那里也是这个意思,定也是如此这般指引九哥,同时责令十哥务必收敛。想于此,适才舒展开来的眉头不禁又往起微微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如果皇父命彻查起明细来,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太子爷了。” 四爷点头:“无论怎样,我们只需顺风而为,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口风的问题太子爷会派人把好,那便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侧目淡笑,“我们呢,只管饮酒。来。”边说着,抬手点点桌上这套白晶荷叶酒具,对着十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复又引出几分告诫浮在眼里,“天儿冷了,几杯烧酒喝着暖肚。但浅斟即可,你体质本就不好,不许豪饮。” “又是不许?”十三笑笑,见四哥按了银款的事情不提,自己也就不再怎般执着,“我这身子骨也不算坏的厉害,就是膝盖偶有疼痛,想来慢慢也就好了,就四哥总拿着说事情。” “不止是我,皇父又告诫过你多少次?”胤禛见他还是这样漫不经心,皱起眉头嗔怪,“倒就只有你自己不上心!” “好了好了,我记着就是。”毫无例外,又被十三半真应半打趣的一句话哄了过去。 对于此,胤禛每每也只是无奈。也是,若要十三自己挂心,倒还真不如他多挂挂心来的实在;虽然如此,可每一次得了机会,他亦是毫无例外总要说教一番:“四哥也只能盼着你自己有个提点,叫皇父也少一分记挂!” 十三连声应了。 兄弟两人换了话题,举杯边饮着,边讨论起了《佩文韵府》的修缮事宜来。 。 虽然中途有了十阿哥这么件小插曲,但幸在并没有怎般兜兜转转的厉害,赈灾银款的事情最终尘埃落定,以一本疏奏结束了它的议事历程之路。 康熙一朝,国库逐步出现亏空。起初只是账务无法订对核实,但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而有碍整饬,最终束缚了拳脚;久而久之,经久以持,直到康熙末年,国库亏空已是巨大。 前文所举灾款贪污一事,实在只是冰山一角,星辰寥寥…… 。 清浊世间,又有几多清珠当真可以投于浊水,使令浊水不得不清;又能有着几多佛号入于乱心,使令乱心不得不佛?云婵蹙了一下杨柳细眉,细挑的凤眸冷了颜色,默默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野性与人性的水*融。 细微的喃喃落在心坎儿里,道着难道世人对于他们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置之死地吗?不过才一转念,她反倒不禁要暗暗哂笑自己的痴了;也是,不然有谁会恨他所不愿杀死的东西? 开阔大街略偏着中央的地方,里里外外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云婵便是随着人流聚于此处看热闹。 就在方才,她顺手截了个路人打听,原是隔壁张铁匠家的儿子活捉了一匹母狼,据说这匹母狼昼夜伏在郊野荒草堆里,伺机而动,吃了不少人。原本一早就想抓了它来泄恨,可是几次三番都让它给逃脱了;直到时今终于被那壮士抓到,给绑着四蹄活捉了来,要明正典刑。 平头百姓原本没有这样大的权利撑场子架小刑台,这是得了八旗子弟的允,方能如是。八旗子弟里边不乏浪荡公子哥,平素就是喜欢找一些新鲜玩意儿以资消遣,故而这明正典刑的可靠性,真的有待考究。 一头畜生,它懂得什么伦理罪恶?还明正典型……云婵只是不屑。 “来了来了!”就这时,人群里不知是哪一处忽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刷拉拉的一片人头便顺着这嗓子齐刷刷的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敦实挺拔、肌肉厚实的壮小伙子狠狠拽着一匹被铁链束缚着的狼,迈步阔阔走向空地,三下两下就将那匹罪恶的狼拴在了一早树立好的木桩子上。动作极其麻利干脆,丝毫不见有什么拖泥带水之感。 这匹狼的身形并不太长,也不太健硕。用来拴缚于它的铁链光亮浑厚,且带着细细密密的钢针铁刺儿;如此一来,整个狼身都被斑斑血迹浸染。 它的毛色已经暗淡,通体泛着灰败的粗白,原本应当凌厉锋芒的眼睛只是颓颓然微眯。才往那光洁发亮的通天木柱子上一拽,四个蹄子便已经打了踉跄砰然倒地。 如此落魄的王者,似是受尽了千万种不堪的折磨,这个身子这点残余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然欲死,一看就是已经饿了大几天的样子。 萧索冷风带起来的碎雪沫子刮打在它萎靡破碎的脖颈处,它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低沉闷吼,衬着一双眯起的、带着略微红血丝的眼睛有一些诡异的嘲讽、还有一丝病态的妖。 看在眼里,实在残酷。 “难不成他们是想烧死这狼么?”云婵歪着头想,但左右环顾了一圈,好像并没有看到柴火。 正当她径自纳闷儿,很快的,她的疑惑便被那壮士后面的一干举止打破,她才发现自己究竟是有多低估人的创造力。 先前那个壮士把狼拴好以后转身离开了一下,很快的便又回来。这一次,只见他手里多了一只大木桶。 一股血腥味道顺着稀薄空气顷刻潮涌而上,云婵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口鼻:“那是什么?”她皱眉好奇。 “羊血!”身边不知道谁答了她一句,听语气无比欢脱。 接连着,其余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絮叨起来。云婵留了心思,竖起耳朵倾听,渐渐听得了一干所以然。 那只大木桶里盛满新鲜的羊血,为了保证新鲜美味,应该特地又加了盐,且混合着大把大把的花椒粉。就在木桶底部,悄然埋藏着一把打磨的增光锋利的刀,刀身直竖起,刀锋朝上。 云婵才缕出了囫囵大体,便见那原本瘫软无力的狼眯着的眼睛瞬息睁了大,瞳孔一收、隐隐泛着精光。它见有吃的,整个身体迅速聚拢了分散在各处经脉的零碎气力,前肢半站,弓起身子,虽是一个猎食的姿态,但怎么看都没有一丝半点震慑力量。 那只盛着美味的大木桶离它并不算远,狼慢慢挪了几步过去,伸出舌头,将狼脸埋在木桶边缘,大口大口的舔舐起来。 许是饿极,这狼舔的飞快,殊不知就在它舔舐美味的同时,它自己的舌头早跟着被那埋藏在桶内的锋利刀刃划破。但因为它已饿到无力、加上羊血里又掺了花椒粉的缘故,它的舌头被麻木了,丝毫都感觉不到血肉躯体本该拥有的疼痛。 时间已经流走大半,它又舔的飞快,可桶里的血丝毫不见减少。因为狼的血液跟着滚落下来,填补了原本的羊血。久而久之,木桶里就只剩下狼自己的血;但它浑然未决,依旧还在不停的舔,不停的舔……直到最后,狼身轰然倒地,生机全无。 它全身上下再也不能流出一滴血来,它的血已经放空流尽。这匹狼鲜血流尽而亡。 斑斑驳驳的一米阳光耀了小小邢台,同样映出了流苏碎发之下、这双碧纱一般的桃花幽目,云婵一喟。这是多么残忍的酷刑啊…… 八旗子弟的场子。这样的世界原本不属于她,她本不该闯进来的。今儿一早起只顾跟着府里一群姐姐们起哄,只听她们说八旗那里又架了场子,又有的好玩儿的。她还尚且搞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追着她们一并来看……若是换得从前,她怎么都不会有路子知道这些,怎么都不会。她的生活应该是极平淡的,应该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那么真切的害怕,她就这样,怀揣着莫可奈何的未知惶恐,逐步摸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稍不慎便可能会跌陷泥沼、一身泥泞;看不见前路、也回不到过去。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云婵默默然转身,心下百味、抬袖拭泪。 “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身后冷不防传出一声幽幽的冷音,那样果敢理性,理性到残忍的地步。 又是一个偶然撞见她小动作的路人吧!云婵也没转身,就这么背对着他回复:“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最平铺直白的陈述而已,诚然没有半点悲天怜人的语气在里面。 “这倒是句话。”一抹别样情怀被调动了上来,四阿哥径自点头,“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素色薄唇轻轻勾起,云婵敛了下眸子,如是淡淡:“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没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没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一阵风起,带落她发间一朵细小绢花;云婵弯腰捡起,抬步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这一番话说给了一位不相干的路人来听,许是心性突然所至吧!细细想来,倒偏着些禅宗意味了。她兀自轻笑,渐渐走远,不闻声息。 旷古永恒的浩荡天风带落了绢花、也带起了四爷一袭锦绣硕袍。一袭美艳,胤禛放空视线投向前方那处小小的刑台。人流早已散去,曲终人散,是必然的事情。他就这样静静然驻足,默立良久。 笔一支、诗两行,轻描淡写绘就一世浩瀚娑婆;歌一曲、雪轻扬,黄昏末路困地穷途不自哀……冉冉涟漪,微雨红尘,垂首槐荫葛藤,总是芙蓉笑。 ------------ [ 倩魂销尽夕阳前 ] ------------ 第十一章 低低弦外音 康熙四十七年 深秋 浮生一世,那些流离在指间的烟火总是太过朦胧虚幻,一如时光总也在你不经意间、就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的游弋殆尽。不知不觉的,四年已经过去。 四十七年暮秋,寂寞如一怀春初上的女子,幽幽荡荡、缓缓席卷。 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康熙皇帝率领诸王公大臣、八旗精兵等,一如往年那般,前往皇家猎苑木兰围场。 原本应在夏末初秋就过去的,因为时年一些事物累及,也就耽搁了些日子。 这次木兰行围,云婵是第一次见识。 转眼间,她来八贝勒府邸侍候已经近四年。四年光阴兜转,不算长、可也不短,足以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身上埋下深滋慢长的蜕变痕迹。她已经开始逐步涉世,不再是曾经那个懵懂青涩、单纯直率的及笄少女。 前面几年的秋弥围猎,八爷时有伴驾,但并没有带着云婵贴身伺候。今年云婵原本也是没有机会去的,不过念在八爷身边难有个合心意的周到侍女,加上她自己也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满人最为彪悍的马背功夫,八阿哥也就选择了带着云婵跟来身边服侍。 晃晃荡荡,行了小半天的路程,边怀揣着对那片碧草蓝天的浓烈渴望、边挑了车帘欣赏沿途风景。虽尚未抵达围场,但随着越行越远的路途距离,也已经可以隐隐窥探到支零片羽塞外风光。 一路与京都拉开距离,只觉得渐渐展现出来的鲜明视野自然比京都的开阔许多,植物尤其葱郁翠绿,竟恍惚掉了季节的变迁,整个一处游离在轮回之外的别有洞天。 又行一会子,大队人马忽地停住,原地歇息。 云婵跟在自家主子身边下车透气,弯弯明眸微扬,尚且来不及好好打量一番头顶那片显得分外开阔的苍天,不想正好遇到同样下车散步的四爷与十三爷。 出乎一种莫名的下意识,云婵想要躲开;但根本来不及回避,还是被十三看到。 十三皱了下眉头,显然是在奇怪于云婵的出现。是的,云婵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合时宜。 这四年的时间里,云婵并没有再见到十三阿哥。两个人所定格、保留着的一段记忆,也无外乎就是蘅苑客栈里最初相遇时的惊鸿一瞥;以及长街火海里,那一场拼着命不要的、极尽狼狈与疯狂的见义勇为。实在都太过匆匆。 或许,他早就已经将她遗忘了吧!毕竟她对于他,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可是,她却没有忘记他…… 好奇氤氲于心,十三只道着她怎么就出现在了行围的列队之中,还一副婢女的装束打扮?刚想发问,一见八哥也在旁边。猛地一下也就猜了个十有 八 九 出来,便也没了语言。 到底是深秋,即使眼前这片大好景致再怎样伪装的天衣无缝,那些自天边吹拂过来的阵阵萧索微风薄薄的扑在面上,就已经寒意不达眼底。云婵慢慢垂首,很自然的将眸子沉淀开来,避开了十三投过这边的目光。 就着冷风盈袖,四爷眼睑动了下,也没多话。 冷不丁的一照面,八爷九爷这边已经看到了四爷与十三爷;同样的,四爷跟十三爷亦是看到了八爷九爷。干脆对着彼此走了过去,相互打了招呼。 就着这一阵阵越来越大的冷风迭起,卷杂一些细微露珠软软的袭在身上,倒也怡神清爽的紧。八爷双手负后、仰望苍穹,对着那片广阔无边的茫茫昆仑叹了一句:“天地高远、视野清新,这一路上的景色越来越好了。” 老九低了下头,嘴角微扬起:“是啊……只可惜今年十四弟不在。”言于此处,侧了侧首,带着一瞥若有深意的目光往四哥那边打量去,“德妃娘娘忽染小疾,舍不得十四弟,非要把十四弟留在身边尽孝呢!” “德妃娘娘”与“舍不得”这几个字,被他故意着重了语气。虽讥诮讽刺之意并不鲜明,但不善口气无须质疑。 德妃娘娘是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的生母,但因为早年四阿哥出生之时,德妃尚在德嫔的分位之上坐着,品级并不太高;故此,按着宫中一早便有的规矩,她是没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孩子的。于是四阿哥自小便被交由皇贵妃佟佳氏抚养。直到日后十四阿哥出生,那时的德妃已经位及妃位,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的养育自己的孩子,所以十四阿哥是自小由德妃亲自带大。 同为亲生,一个是别人哺育抚养、一个是自己一手带大,所以德妃对十四阿哥自然比对四阿哥亲近许多。加之四阿哥为人素来面冷,久而久之,母子之间也就只剩下如水客套。但“胤禛”与“胤祯”读音一致,是不是德妃在小儿子身上寄托了对自己长子的挂心和愧疚?早已不得而知。 显而易见,九阿哥眼下这番话其实是在暗示老四不得自己额娘的宠,与生母感情寡淡、甚至孝心低微。 分明没有意义的无聊闲侃,四爷对着不远那斜照杨柳枯枝的静好风光,自顾自的欣赏起来,并没有理会老九的不敬。 倒是一旁的十三低头笑笑:“咳,有十四弟尽孝就够了,想必德妃娘娘也不会怪罪四哥的。”他话锋一转,反看向老九,“该珍重的是九哥。九哥难得有机会来,是该好好尽尽兴。” 云婵忍不住抬了明眸去顾十三。他的神采依旧奕奕丰朗,姿容依旧风流挺拔,言语之间、举手投足,具是洒脱张扬毫无拿捏造作。这几年来,他英挺的眉目愈发逼人的紧,比起初见时的那份或多或少的轻狂侠气,却又不知沉淀了多少内慧气息。 这边九爷听了那话,鼻腔哼了一声。 谁都明了,木兰行围是历代帝王校考皇子的重要途径之一,也是诸位皇子在生父面前难能可贵的重要表现途径。每次出塞行围,能被皇父带在身边伴驾便是莫大的圣恩及隆宠,传递出来的是一种重视与恩泽。其实九阿哥伴驾出塞的次数并不是极少,眼下十三是有意这样说,目的便是反将他讽刺回去。 一声闷哼过后,九阿哥看都没看十三一眼,只将双手负后、目光对着远方放空,不阴不阳:“比起成天面对着狗仗人势的,我倒真愿意找个清净地避开!只可惜啊,皇父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分明本着闲聊的初衷,但事态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显然已经变了味道。 好好的一场出行,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惹了皇父不快。看在眼里,八爷咳嗽了一声。 老九识得了八哥的提醒,抿了抿嘴,方止住。 是人都有脾气,这边十三爷同样胸腔起伏;四爷握了下他的袖管,十三方侧转身去,没再理会。 不长不短的沉默,气氛已经尴尬之至。 就在云婵暗自踌躇着自己要不要借个机会离开,不再参与这场冷冷的陪站之时,还是八爷笑着将眼下这僵局打破:“看九弟跟十三弟这又唱得哪一出?真搞不懂你们这对大清双骄,怎么见面就*味儿重?”他宽硕的象牙白底、金丝蟒袍在浩浩天风吹鼓之下起了涟漪波浪,鹤翼扶摇般翻飞又收拢,眼角眉梢带着微微的温润。并没做诚心掩饰,越是这样往开里说反倒越能淡化了事态。 谁料方才安静半晌的九阿哥,似乎并不打算顺着八哥递来的这个台阶往下走。目光凛了一下,老九冷笑:“十三弟跟十四弟才是大清双骄,一个偏文一个偏武。我可不敢当呢!” 冷眼了经久,并不曾发得一言的四阿哥突然接过九弟这话笑了几声:“哪有的事儿!九弟就别拿着十三弟和十四弟打趣了。真要论道起来,眼下谁不知道八弟最贤?”他的这番话说的淡写轻描,烟朦水潋漂亮至极。 看似恭维客套的谦虚样子,其实几位皇子是找了个沙袋来回踢、来回扔;诚然的,谁都不能接下。 皇父还在,太子还在,哪里由得你们几个径自最贤最德?到了头,谁若当真认了这个“最”的名头,谁就有了逾越过太子、甚至逾越过皇父、占到皇父头上来的意味了……落人口实的事情,都不是愚者,谁都不会轻易着了这个道的。 八爷不紧不慢的等着四哥把那一通真真假假的话说完,弦外之音早便听了出来。反扔给我,我自然给你推回去就是。 老八闲闲抬手,很随心的弹平了袖口处那几道细微褶皱,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丝温薄的笑:“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我们都是皇父的臣子,只要知道忠君孝父,时时刻刻为皇父分忧、以皇父为天太子爷为尊就是。其余心思,委实不会存着。”尽是一些不温不火的中庸句子。偏偏就算明知早被无数人说死了、说烂了,也依旧寻不得什么不妥之处。这便够了。 几许天光朗朗的透过了娇美的云墙,拂在大地上的时候,就被带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绰约。一边默然立着身子的云婵只是觉得困乏,这些皇子阿哥们的闲话她根本听不懂,只是凭着语气和直觉,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透着那么一抹不同寻常。干脆也就乐得糊涂,不做理会。 就着一怀懒散心绪,云婵百无聊厌的把目光从这些皇子阿哥们身上移开,往着远方那片独好景致处一层一层漫溯。 长青葛藤借助一段朽木的傍身而不断迎前攀附,那些未及染就深秋衰黄的野草似乎被铸就了某种神奇的灵力。这个时节,京都里的花草毫无例外全部干枯零落,想不到城郊僻静处居然可以推迟了秋冬的肆虐、挽留住那一点点迈着悸动步子走远的春的灵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抵便是这个意境吧……此时此处,重叠着大几重的景深。 就在一片思绪径自游移、驰骋在自己这一方寸间的小天地里时,云婵噙着满满慵懒的眸子忽而一亮。 离离香草、古道长亭处,散散歪着的枯树墩子旁边,倚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憔悴老人。 隔的不算近,有一段距离,但依旧可以从他那张黑白狼狈的脸上窥到孱弱不堪的病态无助。 与此同时,几位皇子也看见了僻处这个默无声息的安静老人。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迈开了步子,往那老叟跟前走了过去。 ------------ 第十二章 荒郊遇老叟 云婵把身子蹲了下来,凝了眸子仔仔细细的看。见那老者双目萎靡,浑浑然无力的紧;暗黄发灰的脸颊皮肤早已粗糙不堪,还生着一些星星点点的脓包、暗斑,一张嘴唇枯槁泛白、干裂虚脱。 不约而同的,几位皇子并没有表明身份,恐惊着老人。 目光在这老者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八爷侧首,吩咐小厮去给老人家倒口水喝。 那小厮忙不迭的去车上取了牛皮水袋,云婵伸手接过来,急急的递了过去喂老人喝下。 原本昏沉无力的老者感觉到了眼前这一干动静,吃力的睁开了浑浊不堪的眼。一见有水喝,也没多话,亦早便顾不得什么惊慌害怕,只是忙着大口大口把水往喉咙里灌。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反倒惊的云婵一阵后怕,忙轻声柔语的劝慰起来:“老人家您慢些,仔细别呛着……” 待这老叟喝饱了水,枯燥干辣的喉咙也不觉得轻烟缭绕。四爷见势,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询起来。 老人倒也配合,将一切全盘托出。 方知这老人是来自山东的灾民,原寻思着朝廷里的一笔款项可保他们挨几天日子;但当官的克扣银子,灾民并没用着一个子儿。后不得不从长计议起来。本是跟着人流去往京都的,谁曾想不过几日便又被从京都赶了出来。真可谓无可奈何、末路穷途,只得有一天没一天的继续流离颠沛,拖着这条不值钱的烂命,不知何时就会离了喧哗尘世。许是在一夜之间,许是打一个盹,许是走着走着人就没了也未可知…… 早在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山东那里便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饥荒,皇上也拨了款项,还委派太子及刑部详查了赈灾银款的亏空问题。 说来也是奇怪,不过才短短三年时间,山东一代便又闹起了饥荒来。因为碍于前一次的经验,这次的赈灾款项一早就已做了详细规划,安安稳稳,势必会落实到灾民身上去的,又怎么会…… 因为九阿哥胤禟分管着刑部,这次银款的安置可以说是他的分内;于是免不得敏感紧张起来:“不会啊。”九爷皱眉小声寻思,“这次朝廷的款项自打从户部拨了以后,这边儿就马不停蹄的去办了。纵然其中免不得有不安分的人造了缺口,那缺口也一早就补上了的,又怎么会没有落到实处?难道那账面又是假的,银款早便亏空?” 在九爷犯嘀咕的这个当口,玉立于彼的八爷早有筹谋往了心头浮上。孑身微定,八爷抬了下眼睑,不紧不慢:“假倒不是假的,但根本就没有下发出去。前脚才离开京都,后脚便又被直系接管此事的污吏给克扣住私分了。”说到这里,他一转目光又问老四,“四哥觉得呢?” 看在眼里,十三心里隐隐落了一些感慨。他心道八哥果然是个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什么时候都一副周到至极的样子;这次四哥在这里,八哥就时刻注意,连一句话的风头都没有逾越过四哥去。比起四哥的心里做事、深藏不漏,八哥纵然多了一份张扬锋芒,可行起事来也不见得就差在了哪里去。 四爷依旧没有多说,简简单单的颔首回应:“是啊。回头皇父知道了,又该操心了。”后面一句转了个弯,落在了日理万机的皇父身上,大有心疼父亲、忧虑龙体更甚一切的意味。 银款的落实原委看似有了朦胧端详,不过紧紧连着的,新的问题又搅涌了上来。十三阿哥抵着下颚若有所思,喃喃着道:“无论如何,账面总得对上,那些官吏又是怎么做到齐整无差的呢?” 一问出口,几个皇子俱是沉默下来,立在原地开始径自忖度这个问题。 见他们沉默开来,云婵也没有事做,干脆就这么蹲着身子跟眼前这位老叟聊起了天。 在长者面前,小姑娘最大的优势就是容易让人觉得温软可亲。这老叟也睡了好大一觉,虽然肚子里头空荡荡的,但饿得久了也就没感觉了;再加上又喝饱了水,正快活着,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开了那话匣子。 连喟带叹的,也数不清他连连道了多少个“唉”出来。他说他们这一批流民实在命苦啊,一开始的时候被一个乡绅财主哄骗,要他们每个人出银子凑份子;那财主只道是互利赚钱,可以人人有银子拿。大抵就是每人先交一笔份子钱,往后各自去喊人跟着进来,新凑进来一份银子,上面的人就会瓜分;再有一个人头凑一个份子进来,轮番转着,就又会有上面的人瓜分。看似简单又来钱快的好差事,自是人人都被哄得眼笑眉开。可头几次还可以,往后渐渐懒了、拉不来份子了,就再轮不到有银子可拿。就这样,大多数人往往是到了头,不但自己连本钱都没回来,结果还反垫进去不少……一遭破产没缓过这劲头,谁知道偏生又赶上饥荒!唉! 兀地一瞥灵光闪过脑海,八爷抱手而立,稳稳开言:“我明白了。看来这邦官吏是效仿了百姓的凑份子来贪污。” 语音渐落,四爷点头,亦是明了。 。 胤祥点满了盏里的茉莉茶,小抿一口润喉,继而侧目看向闭着眼睛小歇的胤禛:“四哥,今天八哥说效仿份子钱的意思,简单点儿说是不是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简单直白,十三爷这话领悟的没有错处。四爷依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是啊。”惜字如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对于四哥的酝酿在心,十三早已识得,这一次他们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不过他还有一事不太能看的明白;若是如此,账面是对上了,但就算要补西墙,东墙也得有才成啊,用来补墙的银子又从哪里来呢? 并没有持续太久的安静无声,胤禛似乎了然着十三心下这层未问出口的疑惑。就着几缕淡淡花草茶的芬芳幽香,四爷睁开眼睛稳言如此:“因为地域不同,所以皇父会给一些地方官吏特殊政策。比如这几年多灾的山东一带,每到特定时日便会拨下银两发放,让当地官吏分发给有条件的百姓拿去作为商铺经营的本钱;等到时候有了盈利,再将本钱还回来,是以扶贫济弱、带动当地的走势。” 十三边听着,那层疑虑有了排解,缓缓接言开口:“但往往这些官吏就把银子私吞,根本什么都不做,本钱自然也就还不上。可是到了固定的时间,该拨的银款还是照样给拨。他们就用这些银子私扣下来,必要的时候补一下?”虽是问句但已经肯定,一个转念,他略急,腾然起身,“应该马上呈报皇父!” “皇父心里有底儿,报了也没用。”胤禛一把将十三按落回来,淡言缓声,“因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批一大批的死账。再久而久之,这些死账越积越多,查起来相当麻烦,也就干脆不了了之不做详查了。这就形成了国库的亏空。” 四哥的意思,十三阿哥明白。皇父心里有底子呢,但碍于死账太多,当真查起来怎么都难以查出头绪,报与不报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那真还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免得出了什么别的岔子。不过老叟那事儿八哥九哥他们也都在场,如果不报,又会不会落下一个隐瞒事态的口实?当真那般,皇父可不见得会体谅他们这番孝心,只怕只会觉得他们不尽本分、贪图省事。 “写一份联名折子,再去呈报皇父。”十三正这么反复权衡着,一旁的四爷已不紧不慢稳稳开口,似乎这个决定一早就已经落在了心里面。 。 一道曳曳疏风洗刷掉了无垠天幕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涣散云岚,少却几分绵延交织的复杂错综,眼界顿时觉得清爽不少。 “八哥你这么一讲我明白了!”对于那句“效仿凑份子”的疑惑,胤禟终于恍悟。眉目微挑,带起三分迫切,“那我们得赶紧去呈报皇父,不能让太子他们反倒抢了风头先呈报了!” “太子不会动,老四也不会告诉太子。”这方八阿哥并不曾有半分紧迫之态,略垂了下眼睑,依旧自若有度,“皇父的态度大家都明确,报了也没用,徒添堵心的事情罢了。”语尽摆了摆手,示意老九稳住。 经由八哥这一提醒,九爷亦会出了话里话外那几分意来,不过防人之心从来不可无。他迎前几步,把这隐忧言的真切,“就算我们不报,皇父那儿也早晚得有人报,我们会落个知情不报的口实啊八哥!” “口实么?”八爷侧了侧目微微摇头,“这折子,我们几个兄弟得联名上疏。不说让皇父彻查的事情,只提出历年来的拨款一事需要革新。至于赈灾银款落实的问题,这次依旧是太子在办,可太子又一次办事不周了。我们趁着这个机会揽下来也无妨,总能揪出几个官吏以资典型不是。”他的口气充满笃定,悠然且令人心安。 言到这个,九爷却早已转了思绪,有着另外一番昭然不晦的打算袭来心间。眉头不觉噙了些微讪得意,若有所思:“太子办事儿基本就没周全过,皇父对他可早就失望至极。八哥……” 话到关键,被老九及时收住。分明探寻、可又不是探寻,连欲盖弥彰都不能算是。 就着云岚日光的剪影,八爷没说话,一丝若有若无的游丝笑意浮在眼底。 夕阳将没,远方那些铺就了勃勃质地的风景在视线里荡逸着一尾鱼儿般的通体波光,在暮霞缭绕的大背景下,渐渐升腾起了深色的暗澜。 汐潮暗涌,内涵渊深无法言喻…… 。 待得这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抵达塞外,那道不约而同的联名奏疏如期而至的飞上了康熙皇帝的案头。不多时,康熙朱批已至,命八阿哥权且回京彻查,刑部协助。 接了旨意,不敢多加耽搁,老八老九草草收拾了一下衣物,连天策马赶回了繁华京都。 ------------ 第十三章 皇子做贼 围场之内虽有着重重天风浩荡、且冰冷固结,但因为阳光照耀的面积也很开阔疏朗,所以其实并不会感到太过寒冷。 苏绣织锦的缎红绫袍,外面又罩了一件素色小短皮袄,足以抵御料峭凉意。云婵蹦蹦跳跳的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场,大口大口呼吸着游走在周围那些分外新鲜的、带着幽香的空气,一个恍惚,突然感觉偶然邂逅到了久违的那种——自由。 八爷暂且回了京都,一时半会子是赶不回来的;如此,她也就不需再去服侍旁人,正巧乐得自在清闲。 木兰围场与内蒙古草原接壤,其里的狩猎场足有一万多平方千米之广,自古以来便水草丰美、蓝天白云、青碧相接如茵。这里不仅独有草原,还有着千里松林、奇骏坡地,亦是各类飞禽走兽繁衍生息的天然乐土。 奔身快跑一阵,云婵渐渐觉得乏了,倒也不无趣,只就那么挪着步子慢悠悠的游走闲逛。莽莽无边,青碧欲滴之态袭在明眸,仿佛那天那地都被染就成了一派绿意,是自然造化挥毫泼墨的大手笔。 借着机会尽情享受纵横驰骋之恣意快感的,显然不只有云婵一个。十三阿哥就在这个时候策马狂掠过了云婵身畔。 才奔过几步,看到了云婵的所在,十三一个勒马便停住。旋即在那枣红色的骏马背脊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青靴一蹬、稳稳着地,煞是漂亮:“要上来么?”他笑问。 拖着步子走了这样远、又这样久,哪怕再好的心态,这个身子也是支撑不住的。不问还不觉,这么一问,云婵才觉得自己足髁着实酸软无力的很,也就抿了抿花汀小口,扬了眉目对着十三爷点了点头。 见她颔首,十三一个飞马叼羊将她带起,一些零星草沫也跟着上下飘飘然纷飞。 那一瞬息,忽觉他的指间夹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宛若天边最远处的那朵如织白云。尚不及云婵有所反应,她就已经稳稳的坐在了十三的马背之上了。 知道云婵没有骑过马,十三有意控制着马缰、把速度逐渐放缓。虽然如此,对于云婵这个习惯了关乎娴静温柔熏陶的、纯粹的含蓄汉家女子来说,这样的速度依旧是她这个体质所不能够接受的。 她起初不敢睁开眼睛,纠葛着软软的眉头,只能听到耳边那呼啸掠过的呜呜风声,紧密的容不得半点间隙。下意识拿捏,她也再顾虑不得男女之防、主仆之礼等等许多劳什子,完全没主意的发乎着本能的把身子往前倾,玉臂纤指死死抱着十三挺拔的后腰,小鸟依人,委实不敢松开半分。 这么一阵柔柔软软的猫儿般的摩挲攀附在身,十三体察到了云婵的害怕;心下有趣,朗着音声却并不提及骑马事宜:“你可真有本事,转眼一见怎么又去了八贝勒府,成了八哥的侍女了?”对于自小便熟识马上功夫的满清八旗来说,骑马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也难怪十三爷会如此毫无所谓的稳妥样子。 似乎是从十三爷朗朗然的语气里找到了鼓励,云婵把小脑袋怯怯的往外移了移,又一点一点睁开了那双盈盈桃花眼。昙然交错,眼前这样美丽自然的蓬勃景象顷刻让她着了迷,一时半会子竟将方才那样紧张害怕着的情绪统统抛置于了脑后。 骏马突然撒了欢,狂奔急策,拨尘蔽日的势头渲染烘托的往那平原远远眺望过去、只会觉得一切都是淡淡若云烟的朦胧样子。酝酿一下,云婵定了定有些飘忽的心神,淡唇小口微勾,曼着声腔:“回十三爷的话,几年前太子爷想要我,十四爷求了八爷出面保了我,只说我是八爷府里的丫头,后来也就被八爷带了去。”浅浅几句,解释的简明扼要。 袭人的寒气被太过紧密的风声一阵阵阻隔住,十三笑的未置可否:“当初是我去找了十四弟。”亦是简短的句子,因为简短,反倒听不出他这话是想传达什么样的意思。又或者根本什么意思都没有。 云婵在心里顿了一下,忽地忆起了八爷当初言的那句“这么多阿哥贝勒……”,似乎就有些明白了。但依旧中规中矩的道了声谢。 十三倒并没有在意她此刻明显非常的谦然敷衍,眼见行到了一处开阔坡地,边就着手一拉缰绳打马停住:“你也别谢我,我一讲,老十四也正有救你的意思!我充其量啊,不过是传了下话而已。”这么说着,已经先跳下了马,又伸出一只手扶着云婵下来。 “无论如何,还是得谢谢十三爷的。”云婵借力一跳,落地之后不忘垂眸欠身补了礼仪。 这一套规矩温柔姿态,着实让十三对云婵感到陌生起来:“你怎么跟几年前不一样了?”他微微皱眉。 云婵给他的映像定格,至始至终都是那个打打闹闹、又充满着鲁莽野性的小小丫头,周身上下总也那样生动活泼、惹人可喜。 坡地上,漫山遍野的昆黄野草较之山下那片草场,简直两个境地;风吹草低,显出其间一星半点黑褐色的石砾暗沙,云婵侧了一下眸子,许久许久,适才沉声缓缓:“或许……是长大了吧!” 是啊,是长大了,长大了呢。 眼下的云婵已经年过十九,将近桃李年华,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出落得美伦美幻、标志非常的小美人儿了,怎么可能还是四年以前那个鲁莽天真的青涩小丫头?往事云烟、过际白驹,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往日的往日是往日;后来的后来,是后来。 这样一问一答的对话,忽然便将气氛引的有了些微淡淡薄薄的尴尬。云婵稍仰头,望了望天,眨了眨涟漪清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饿了,好想吃烤肉啊。” 虽是小声,还是被十三听到。颇赋俏皮玩味的可爱话句撩起了十三心下一抹不解:“烤肉?”他歪了歪头,好像并不太确定。 “是啊。”云婵转了目光过来,很自然的落在了十三这重临风翩然的身影之上,“来了围场怎能不吃烤肉?” 幡然一下,十三笑叹说才夸了你与以往不太一样,你倒是新奇! 见他如此,云婵一缕玩心忽地起来,就地择了一处将身子坐了下去,蜷起双腿、双手托腮,低头垂眸自顾自的细碎喃喃:“唉……可惜八爷不在这里。”于此一停,霎那换了一种懒散语调,尾音拖得长长,宣泄心情般的,“我是没这个口福了——” 看出了眼下这小丫头存着怎般心思,十三缄声片刻,挑眉笑喟:“小云婵你在激我吧!” 见她把自己这怀小小心思挑了明白,这边云婵从地上站了起来,凑前几步抱着十三的胳膊慢慢晃荡:“十三爷,你最好了。”柔声柔音,近乎撒娇的淘巧语气。 “好了好了!”胤祥可招架不住她这般折腾,摆手止住,算是应下;云婵方展了眉头嬉笑着移开。 枯草曳动,便见十三自己拖着下颚左右思量:“这个……现在去打定是来不及了。要不这样吧,除非……”话到关键,他又止住,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妥。 “咿呀除非什么,说嘛!”云婵并不理会他心下有几点顾虑,对于他的皱眉摇头显然熟视无睹,嘟了嘟嘴硬要他说出来不可。 这一连通软磨硬缠,彻底将十三心下里把持着的那层理性乱了个分毫不剩。干脆将心横了,想着既然已经答应了她,便借着机会疯狂一把又有何妨?决心下定,十三压了墨眉对着云婵颔首,言说白日里打到的猎物都做了统一规整放置,除非,我们放下身段做一回“贼”,去把猎物偷出来如何! 字里行间分明一番颇不光彩的提议,由一个堂堂皇子的口里说出来,怎么都觉拢了一层狡黠味道。 这边十三爷才一落下话尾,云婵便举了双手无比欢脱的赞成开来。观在眼里,十三笑着摇头。 。 天色微微暗了,草原的暗夜如期而至,却因为地势开阔的天然好处,并不太能把人藏住、掩住身形。 未及圆满的溶溶月华撒了青光耀在地表,沉沉夜色里,一个一个串联起来的蒙古包式的帐篷犹如一朵朵绽在幕布上的纯洁奇葩,弹指之间,动人心魄的威慑之感莫名油生。 虽然在皇家围场的地界,自是看不到成群的牛羊那些长长软软的毛在空中迎着风儿轻轻飘扬摆动,也看不到一处又一处放牧人帐篷里的炊烟火光;但就着这些堆积重叠起的一圈又一圈剪影,闭上眼睛任那惬意晚风拂在面上、连着一颗心都怡神清醉了,想像一下真真正正的大草原,也不失为一件极美的事情。 两个悄无声息的鬼祟身影,渐渐从暗夜的野性大口里吐露而出…… 浩荡天风挟携着入夜之时那些凉嗖嗖的霜露席卷上来,铺天盖地的,似乎要把一切吞噬。云婵禁不止打了个寒颤,猫着腰,在后面碎碎跟着同样猫腰打头的十三爷,跟的认真又紧紧,一步都不敢落下。 “咯吱”一声闷响铮然跌起,因为太过全神贯注、神经紧绷,竟把云婵唬了一大跳。是的,她确实一下子跳了起来。事后凝了眸子低首去看,才知竟是无意间踩断了一根枯枝。如此如此,可算吁了一大口气,抚着心口不停的舒缓情绪。 “哎——”正这样怎么看怎么不着调间,领走在前面的十三阿哥迅速回头,抬手对着云婵比划了个“快跟上”的手势。示意之后,也不等她,直接将身子唆地一下闪进了前面的蒙古包里。 眼下适逢兵丁小厮轮班交替,加上偷盗猎物之事似乎前所未有过,故而这一处本就防守不严。 见十三爷已经一闪身没了影儿,做贼心虚的云婵也不敢怠慢,急忙贴着身子溜着边的小步、但飞快的跟了进去。才临着门边,她到底收回了脚步,隆起双手放在唇边、踮着脚尖捏着嗓子轻幽幽的唤前面的十三:“爷,爷——那个,我就不进去了。我,我……我在外面给你把风!嗯。”俄顷,面对着十三爷那道足以把她杀死的鄙夷目光,淡然的吐了吐小舌头,后又一脸正色的点了下头,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要知道,如果当真被人抓到,十三爷不会有事,她可不好说。 正是吃定了十三爷是皇子,拿几件猎物不会出事情这一点,她才敢唆使他如此行事;不然这般贸贸然的提心吊胆事情,借她几条命她都诚然不会去做的。 ------------ 第十四章 草原烧烤 在头顶这片澄明月华无限清冷的溶溶波光掩护下,云婵不敢有半分松懈的猫着腰、倾着身子静静等待,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太过紧张安静,看在眼里的那一处处蒙古包似乎活了一般,就着如织天光缓缓游弋的错觉应运而生。良久之后,听到远方有人对着她打了一个悠长的哨。 云婵周身一激,暗叫声不好!条件反射的扭头转脸便跑。才小碎步跑出了不远距离,方侧目对着那声源处瞥了瞥,只见十三爷已经两手提着各色猎物站在坡地上,正含着几缕莫可奈何的好笑目光焕然顾她。 原来就在她聚精会神、死死瞅着前方那些蒙古包式的帐篷不放的时候,十三阿哥早便得手绕道离了开去。 既然看清来者是谁,云婵也知道是虚惊一场。四下看看,见没有人,便忙追着十三爷的方向碎步跑了过去。 两人颇具默契的行了一阵,在彼时那处寂寥无人的坡地一角将身停住。 对于这件自己动手烧烤的事情,十三一个堂堂阿哥自然不怎么在行;好在云婵拍着胸脯毛遂自荐,直道她那一手绝活可是在客栈里头练出来的。 也了然着她的出身,十三对于她这方面的能力当然没有给予怀疑。 于是接下来的一干明细,基本全都靠着云婵调度。她让十三委屈一下皇子身份,往附近松林子里找些可用的、最好不湿不润不含水的柴草捡了来。十三笑顾着云婵,口里道着自己连偷取猎物这样的事情都陪着她做了个尽,眼下又怎会在乎去捡柴草生火这样的小琐碎? 云婵垂了下恬美纤眸想着也是,跟方才私取猎物的事情比起来,让一位阿哥去捡柴生火实在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是“拿”,是“取”,她可不承认那是在“偷”。拿一些自家的东西算什么偷?偷谁的了?真是……甭管如何,首先自己得信,自己腰杆得挺的直直的,那剩下的一切顾虑就都不是顾虑! 待十三走后,云婵亦没有闲着,也往附近就手弯腰捡了石子沙砾;眼下可没锅没台,等下要用这些东西来铺垫着野味烧烤的。 这处坡地因为有着月儿照耀,不算很黑;但出乎私心,还是想让它能再亮一点儿。于是十三爷身上的荧光石居然就派上了大用场,拿在手里让它分层叠次的折射了天光月华,云婵就着这抹聚拢极强的光源,把揣在怀里的两块儿火石拿出来一摩擦,无比娴熟的将一堆火借风升起。 十三把猎物分门别类,跟云婵一起七手八脚的把它们拔毛弄净,然后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做好一切后,十三拍了拍手,却没想到这还不算完;云婵居然变戏法般的从袖子里取了油纸包着的为数不多的香料,然后分别均匀的撒在各式野味儿上面,亦是娴熟非常、有条不紊。 “这些你都带着?”重音在“这些”的字眼上。免不得十三爷觉得不可思议,始至眼下,他不得不有点儿怀疑云婵小丫头是早有预谋。 “当然!”这边云婵没有停下手里的一通忙活,边不亦乐乎着边接口回复了去,“我做事情啊,从来就没不详尽过。” 一层一叠旷远的凛冽萧风忽地刮起来,由远及近,带着刺骨的寒冷一点一点侵袭在身,贴着细腻皮肤沁拢进鼓鼓衣袖里。不是铺天盖地、气势汹汹,但一层一叠慢慢儿拿捏,反倒冷得愈发刺骨难耐了些。云婵搓着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口热气。 这处坡地处在极高的位置,居高临下的刚好可以欣赏到大半个草场景致,竟是如此天然美好的观景台。如此美好的事物,不应该等到今天才被发现吧! 抬眉扬目,凝神细细的向下望去,入眼的是开阔自然、一派茫茫。就着悄悄拂在两颊的干冷北风,长草垂头、枯枝轻摆,烘托的远方那条细细弯弯的小河闪烁着轻罗玉带一般静好夺目的波光,生动鲜活到似乎可以听到那些绵绵潺潺的泠淙流水声。 “爷今儿跟着你啊,可把从没做过的事情都给做了个遍!”胤祥舒了口长长的气,就着如此一派醍醐灌顶的自然惬意风光,干脆把身心做了个彻底放怀,“这些事情都是头遭呢!若让四哥知道了,定会取笑我!”他见周边外围那一圈小石子被火汽蒸腾的赶了出来,就捡了个枯枝重新将它们拨弄回去。一不小心,指尖皮肤被噼啪蹦溅出来的火星子碰到,又赶忙缩回去,只觉烫的咬手。 云婵桃花眼一瞥,眸光流转,丝毫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呀,往后只要有我在,十三爷还会做出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呢!”她捏着枝条认真的把那只正在烧烤的兔子不断翻转,确保每一个面积都能被烤到。 才不多时,那只兔子已经通体泛了淡淡的金黄,可以隐隐闻到一股诱人垂涎的烤肉香气。 碧草接天,目之所及的远方,那些依稀可见的山的轮廓,被夜色掩掩映映的只剩下一圈泼墨般的清浅淡影。静好的气息便随着阵阵天风缕缕飘散,凝固在绰约朦胧的淡雾夜色中。 如斯纵情、一晌贪欢。 滚着刺绣葛藤碎花细微蓝边的大红衣摆、循着风的韵调瑟瑟翻飞抖动,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火气熏燎的,云婵上下两道牙关禁不住瑟瑟打起架来。须臾,似乎想到了什么,转了明眸看着十三笑说,道着你们满人不就是大块儿吃肉大口喝酒的么?怎么烤个肉都这么不娴熟啊。 不曾想,十三爷摇着头说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多少代了,一些东西,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渐渐改变了。正因为如此,老祖宗怕我们有朝一日忘了本分,每每祭祀的时候总要让我们吞下不掺任何调料的水煮白肉,是以铭记祖先南征北战之艰辛不易。有一些八旗子弟实在受不得那份油腻,每每祭祀都会投机取巧,要么趁机吐掉、要么偷偷将调味涂抹在油纸上,好歹有些味道。 真是荒蛮且不可理喻的东西……云婵在心里暗暗咗舌。但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把这心思隐了起来,依旧忙忙碌碌于架上那只半熟不熟的美味野兔,面上不紧不慢的点头应声:“哦,是这样啊——” 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苍鹰颀鸣盘旋而过,十三敏捷的抬首去望。只望见头顶那片浩瀚无比的悠悠天幕。 很深很沉,浩如烟海,漆黑如墨,又似乎渗着紫、泛着蓝。那是海洋一般很深很深的深蓝,宛若一位秉承着无上智慧的内敛智者,千年计地、百年计地的银河飞渡也不能使他皱一丝眉、乱一根发;他就在那里,就那么独守着一方智慧的高地,默默然、静静然,与世无争、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大智之人素来总是淡淡的。无声无息、弹指一挥间,万千浮沉、阅尽览尽…… 一切都是极高远静谧的样子,长长厚厚的夜幕之间,有星星点点灼目的星子点缀依稀,打着不真实的飘渺晕波,时不时的闪一下、再闪一下,有如西域供奉而来的神圣水钻,光炫纵然夺目、转眼即逝。 云婵也抬首,尽收眼底的便是这一昆仑绰约又虚空的星子:“十三爷,你说海与天是不是相连着的?海的极深处是不是便是那天、天的极高处是不是便是那海?海天一线,连绵漫溯,不离不弃。”许是发现了昆仑宇宙许多妙处,云婵冷不丁的这样一句话,似是在追寻那个关乎永恒的深邃奥义。 夜已极深,那些被白日天光阻隔住的潇潇冷风没有消退、越发肆虐。十三并不曾直面回答她这个问题,把目光侧看向她,反问回去:“你好像很喜欢这里。”他的唇角很薄很淡,流苏发丝打着额角,随了风儿萎靡凌乱,绣着金色海龙缘的四爪蟒袍在一抹虚白梨花月的溶溶下,显得更加华贵威仪不可方物。 一种逼仄之感昙然袭来。那是皇家帝胄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吞噬骨髓灵魂的百端震慑。无论亲疏与否,到底是有别于其它的。从来都不可能会被谁真正忽略了去。 云婵把那只野兔翻了个身,继续架在火上慢慢熏烤,扑鼻香味呼之欲出,同样极难被人忽视;特别是在肚里空空、饥肠辘辘的时候,更是忽略不得这天然美味诱惑:“嗯,是啊。”她媚了眸子水莲花般娇柔一笑,点点头,“这里天高高的、视野开开阔阔的,十三爷不喜欢吗?” “喜欢,怎能不喜欢呢!”十三双手支在了后脑勺,身子坐得久了也就僵硬难受,便那么就地躺了下来看着晴朗星空,“这里会带给我一种豪气万丈的不羁洒脱之感。这样的辽阔,总让人恨不得策着马儿身心俱放、纵横驰骋,去好好跑上它几圈!” “其实我好喜欢蒙古大草原的。”云淡风轻的草原之夜最容易感染心情。云婵抿唇微笑,那些彼时憧憬过无数次的支零画面一点一滴聚拢成型,到了最后才发现,只是一个太不真实的臆想而已,连梦境都算不上,“不过可能没有机会去了。”她垂眸莞尔,那簇燃的正旺的火焰唤起了心底里就要分散开去的美好梦寐,对温暖的渴望促使她不自觉扬起一张纯净可喜的素嫩面眸,又免不得一轮番自顾自陶陶然憧憬臆想,“听说啊,那里有一个‘敖包相会’的风俗。想来极美,却不知道是什么。” 茫茫原野、幽幽蓝天,如果不是一阵阵诱人的烤肉香气时刻提点着此情此景尚在人间,只怕这个身子这个心都会跟着扶摇直上,越过茫茫原野、掠过如织青丘、苍苍雪山,一直一直飞入到九霄之上那重叠弥漫着缭绕仙乐的云端青冥而去。 虚茫的暗影光线打在俊朗侧颊,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翩翩公子星辰般精雕细琢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腰间佩的是剑,剑鞘上面被稀薄雾气扑沾上了一层氤氲缭绕的露水,已有些干了:“敖包么?这个我知道。来讲给你听?”胤祥躺着没动,有一些困、有一些倦、还有一些陶陶然微醉,“敖包本是一个地域性的标志,堆石成台,后来演变成了蒙古人祭祀山神和路神的地方,有点儿像我们这里的土地庙。”他动了一下脖子,翻身坐起来,顺势慵懒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朗着声音接言继续,“六七月间祭敖包的时候,年轻男女除了惯有的观看传统赛马、射箭、摔跤、唱歌、舞蹈以外,还会趁此机会躲进草丛里说爱谈情、互诉哀肠。” 分明男女之间如此暧昧的阐述,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来,谈论这些是大大的离经叛道了。男儿心思本就不及女儿细密,故十三爷并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是云婵适才意识到自己问的造了次。 好在云婵并不似一般小女儿那样扭捏的紧,只瞬间娇羞过后便抢了话锋把话题略微偏转过去:“十三爷,他们传达心意时都会唱些什么小曲子呢?十三爷见识广泛,哼几句给奴婢听听可好?”本想来“传情达意”才问得更妥帖,但她发现自己这话题似乎转来转去还是在这上面兜圈子,便换了一个略微含蓄些的“传达心意”。 此时此刻,云婵耳边蓦地涌起了一首诗词。绿水青山、相逢一笑,极尽潇洒与恣意。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共君一醉,一陶然…… 火光与月影韵出了如斯身影挺拔谪仙,濡染茫茫草场云淡天高的自然芬芳,十三摇首戏言:“小曲儿倒是不少,不过我可不唱。我虽喜音律,但若哼唱起蒙古的小曲儿来,那是名副其实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语尽眉目一扬、哈哈大笑。 彼时,那架在火上烤了经久的野兔表皮起了一层油花,扑鼻香气愈发浓重几多。俨然已经烤好,闻着味道便是令人抵抗不得。 十三伸手去取那兔子,笑着言道:“闻着这么香,我定要尝尝!” 谁知尚未触及,被云婵一把抢了过去,扬着盈盈眉眼、嘟着小嘴含笑开玩笑:“是我烤的,不给你尝。” “哎……”十三眉峰微皱,亦勉励压制住心底下这抹好笑,同她玩闹到底、据理力争,“是我偷出来的,怎么说也有我一份!” 云婵眨着眼睛不依不饶:“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参与了!”说着起身便跑,只在身后留下连串银铃笑声。 见她扭身跑了,十三忙跟着起身亦跑着在后面追她。 “给我给我——” “不给,唱歌我就给!” “好啊……我要跟八哥告状!” “不管不管,八爷在京都呢!等十三爷告完状,兔子早就进了奴婢肚子里去了……” …… 就这样相互追逐、嬉戏玩闹,十三朗朗的笑声与云婵清灵可人的泠淙笑声荡涤交织在一起,充斥着昆仑掩映下的开阔大地、一望无际的莽莽松林,在怡然忘忧的浩瀚草原上面久久回荡。层层叠叠漫溯萦绕,传出了很远很远…… ------------ 第十五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衬着眼下一派大好自然天光铺就的陶陶然景致,十三阿哥立着身子站在莽莽碧草云天间,舒展臂弯、伸了个慵慵的懒腰。 薄凉天风带起一股料峭的寒,索索然那么一吹,整个人是比先前清醒了些,但昨夜里尽兴贪欢过后那些积累起来的困倦之感并没有消除。 溶溶阳光织就了天网似的碎波,薄薄展在面上,并不会觉得暖,但是温温的,还是让人经不住的又浮涌了困意上来。 不觉间又回想起昨晚上那一场特殊的烤肉盛宴,胤祥嘴角自顾自勾起一瞥微微的笑。这笑容太自然,在带着几分清冷萧条的草原的逆光中,只觉得有些模糊朦胧、还有一些遥远。仿佛什么东西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仿佛分外遥远,站直身子、踮起脚尖、伸长臂膀去够,依旧怎么够都够不到。 就这么站在后边看了他许久,胤禛皱眉,心里总觉的这个弟弟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但到底会是些什么事情呢?他是了解十三弟的,可这一次,他又好像真的看不清、摸不透了。 边如此忖度,四爷迈步迎前,与十三肩并着肩立在一处。 草原上的风拂在身上是极清爽怡神的。胤禛侧目,带着一抹问询的目光稳声开口:“皇父今儿接见蒙古各藩部亲王的时候,我就见你无精打采的。你可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啊。”既然十三弟没有主动跟他说起来,那就只有他自己开口去问了。心里清楚,十三不会刻意隐瞒自己任何事情、任何心思。 “是么?”显而易见,胤祥并没有把四哥的问询放在心上去。许是没有意识到四爷语气里的关切和严谨,只是随口一句笑言回过。 偏偏四爷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是非要问个明白不可。眉心展了一下、复又皱起,胤禛这一次的语气里有了明显沉淀:“十三弟,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听出了胤禛语气里的正色,十三这才猛然一下收回了尚且飘忽、游移在昨夜星辰间的那抹神丝。转身侧首,见四哥正挂着一张天寒地冻的冷脸睨着他,适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明显搪塞的厉害。偏偏一时半会子委实不知应当怎样阐述。 压低眉弯略思,胤祥摇了摇头,轻轻一句笑言道:“逮兔子了。” “逮兔子?”胤禛不解。心道这算个什么答案? 深秋时候的木兰围场本就冷的发紧,加上四哥这样单刀直入、非要问个明白清楚才肯罢休。十三只觉被胤禛此刻通身上下那层低气压,逼得有些惴惴打鼓,甚至隐隐发怯,似乎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一样。 对了,还真做了。不知道对那些猎取来的动物未报先拿,算不算是亏心事儿一桩呢? 再这样兜着圈子欲盖弥彰下去,没事儿也非得整出些事情不可!十三抿嘴,思量着倒不如干脆玩笑到底,哄过去也就算了:“是啊,做梦梦到的,好大一只可爱的兔子!”他朗声笑起,话到嘴边才发现这句话像是玩笑、又似乎有着一股欲盖弥彰的莫名缘由在里面存着,反倒给这面上浮起一阵莫名尴尬,只得言完便走。 快到午时,安在各处的蒙古包式的帐篷里边皆数起了忙碌嘈杂之音,掩了寂静原野苍茫无垠;这天、这地似乎都因着人声而被烘托的繁华热闹起来。 静立半晌,四爷依旧不明所以;也只是摇了摇头,不知由处。隐约觉得这个弟弟孩子心思依旧。 。 袅袅茉莉加着薄荷的熏香气息,透过镂壁雕花笼一转一转的缭绕飘散,瞬息恍惚了尘世与琼台仙境的静好格局,一切都变得水汽氤氲、朦胧虚幻。 淡紫色帘幕合着穿堂风萎靡轻曳,更渲染的此情此景入诗入画了去。 那样认真小心,十四阿哥正俯着身子聚精会神的专注于手上这件物什;锋利的刻刀一转一转,将这一块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好檀木精雕细琢。 凝神看过,托在红绫子软绢里的木雕已经渐渐成型。分明是一个美惠无双的精致女子;描了远山黛色的杨柳眉、微微上挑的纤眸依稀泛着桃花春水、小巧的玉鼻、盈薄的小口……是云婵的样子。 已经有多久的时光,被他拿来执着于手上这件雕刻了?胤祯记不太清。不过应该有一些时日了吧!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他都养成了习惯,把这一套家伙什随身带着,稍有空闲便从袖口里拿出来继续;就连方才进宫给额娘请完安后、坐下来喝茶水的空隙,他都没有放过。 置心一处的十四爷,是个极可爱的人。他时而凝着目光拢着眉头停手审视、时而以指量测比例以免刻偏……太过专注,就连德妃已经从里间走出来、在身后注视了他许久许久都没能察觉。 德妃不言不语,两旁立着身子随时伺候的宫娥内侍自然也不敢言语。 又是经久,德妃见自己的儿子依旧全神贯注于手里那块檀木,丝毫没有停歇半分的意思。终于蹙了蹙眉忍耐不住,微扬眼睑、启口发问:“你在做什么呢?” 冷不丁的一下落进耳里,惊的十四险些刻刀一歪、割伤手指。 好在反应不算慢,紧跟着上来的意识让他惊觉额娘就在一边坐着看他。十四忙把那刻到一半的檀木拢进袖口里藏好,这才转身站起,朝额娘那边走过去,笑说没什么。 没什么?那句俗语是怎么说来着,为什么心底下总也一种有了什么就忘了什么的感觉呢…… 似乎隐隐洞悉了一些只可意会的事情,德妃抿唇爱怜,只道我们十四爷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竟也这般花费心思,做起这样的活计!若是放在从前,你可是就连看都不屑去看一眼的,更况乎要你亲自动手来做? 闻言如此,十四面上这抹微微笑意不觉更胜,他竟是对着额娘毕恭毕敬一个礼仪、颔首应下:“是看上了。这不看上额娘了么!放眼整个大清朝,试问哪家闺秀碧玉及得上额娘美貌半分?”语尽展眉笑开,长臂一伸,搀扶住了额娘的臂弯。 任是哪位母亲都抵挡不了儿子这般蜜语甜言的逗趣。德妃恍神了须臾,兀地摇了摇头一声宠溺嗔怪:“又嬉皮笑脸的起哄!”嘴上笑骂,面上分明温暖慈祥。 十四笑着应下,顺势看了一眼半开的轩窗,接了母亲的话:“儿臣陪额娘出去走走吧!天儿虽然冷了,但总斜倚熏笼坐到明也是不好的。”语气已经变得正色,关心满盈着。 德妃虽然喜静,可上了年纪的人大抵都有这份心境,也不能说就是个懒散不爱动的。本就有着这份出去走走散散的心思,又见儿子提了出来,德妃也就命宫人取了珐琅暖炉揣在怀里,颔首应下。 。 木兰行围纵然打着围猎的名头,听来有趣;但说到底,诸多趣味也都还是男人们的游戏,云婵连看一看的机会都不能有。 八爷不在,她便最是清闲。昨天晚上跟十三阿哥在坡地上你追我赶的玩闹到极晚,周身上下散了架般乏的厉害;闷头睡了个暖软的好觉,睁目醒来已是晌午。 纵然身体舒坦,但守着草原只能看景实在无聊。一开始也还好,她乐得欣赏;可久而久之看得多了也就觉得不过如此。除了草还是草、除了天还是天,诚然无趣无聊的打紧。 云婵换了一件绛粉色的骑装,那骑装一上身很漂亮、很收腰,整个人举手投足顷刻便有了一股飒爽干练之气。是临行前十四阿哥送给她的。却也只能穿穿而已,实在不能让这套行头在自己身上物尽其用。这到底是她穿衣服还是衣服穿她? 就这么且走且看,云婵穿梭在一个个就地搭起的帐篷其间、那些空出来的纵横小道上。她想要去找十三爷,缠他带自己四处看看;但又不知道十三爷在哪一处营寨里。 寻思着拦一个人问问,又不知该怎样开口说这话;她恐万一一个不谨慎,再给八爷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非议。毕竟她的身份是八贝勒爷的侍女。 如此一番纠结心态,满满的全都是无可奈何。 云婵唉着声叹着气的,也只得就这么四处乱走乱找,偏不想一干衣着不俗的人从右边小径直直过来。 她正巧看到,眼前不禁闪过一丝希望的火光;又凑几步凝神去看,盼着可以在里边找到十三爷的身影。 领头那个人只觉得好生熟悉,一脸横傲、阔语高谈、威慑天下的王者风范天成。何等就眼熟到如此呢?那是…那是……太子爷!云婵大骇。 因为经年前有着太子想收房她这么一茬,故而早在前来围场的时候,在贝勒府里时八爷就嘱咐了半天,要她一定小心避着,莫跟太子有了照面。抵达围场后,八爷临走前又特地叮嘱她平素不许乱走,以免招了是非;他这个主子不在,也就没法护她。 谁知道就……真是冤家路窄! 人真的很奇怪,不了解自己,却又每天想去干涉别人;往往一个不经意间闪现出来的任性念头就能燃烧一世,最终搞得谁都痛苦不堪。 云婵一想起太子就觉得满腹委屈。但也就一句牢骚而已,再来不及丝毫犹豫,时间是宝贵的! 她念及此,扭头就是一阵猛跑。恨也好憎也好,无论如何,先得避开再说啊! 许是精神绷得太紧太紧了,她只跟着惯性的拼命往前冲,完全丧失掉了避开障碍的本能。才跑几步,就迎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上。 彼时的云婵根本顾及不了其它,心底下只一味想着绝对不能被太子看到、认出。不想这关键时刻急才反倒兀地凸显,干脆借势往那人怀里一靠、抬手拽过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往里面一转,让他形成一个背对的姿势。这样一来,刚好借他的身躯挡住了她自己这抹娇小的身影。她权且躲在了这个人的怀抱里。 云婵不敢出声、不敢乱动,凝聚全部精力仔仔细细的听着。直到太子那班人的喧嚣音声远去不闻后,云婵适才吁了口气。 刚想给眼前这个供她躲了一遭的人道一声冒昧,抬眼一看、她霎时怔住,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条件反射的往后弹开三步,低头曲身忙不迭一礼:“奴婢给四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胤禛没有说话,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他微垂目光,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眼前的云婵,从发端到足髁看的尤是认真入微,似乎不愿轻易遗漏掉每一处细节。 时至如今,依稀错落了四年的光景了。四年了…… 彼时,尚是在围观屠狼时,那少女朱唇轻扬、目光漠漠,平平淡淡的清冷气息缭绕在字里行间,就那样拿捏自若的言出一连篇关乎生命表象之下的如斯奥义。眼下,这女子姿容愈发舒展悦目,目光躲闪、举止间还带着些星星点点青涩的鲁莽,举手投足似乎浮着生生的怯,她竟是怕他的。 他是认得她的,一早便认出了。早在前往围场的路上,他就已经一眼认出了八弟身边立着的那个婢女,便是先前自己长街偶遇到的那位不算故人的故人。 渐渐的,渐渐的,那两个分明相同又分明不同的身影游弋着合二为一,终于可以让他看个真切……如此辗转思量间,久而久之竟变成了难以忍住的玩味。 一脉难得少见的逗趣心思游走在通身上下,胤禛颔首,轻薄的玩笑话不知不觉就口便上来了:“难得有这么主动投怀送抱的。倘若再有下次,我定领受!”他的语气并不高,但很有力、很有韧劲儿。语尽,抬手指了云婵几下,似乎是在告诉她“爷可记住你了”!也不曾去问她方才那样做的缘由为何,须臾后,复扫她一眼,转身便走。 秋凉时节,露水未曾干的痛快,偏又隔空起了雾气。缭绕四野,看不清那个孤冷绝尘的身影转身之后,面上是否有了一些什么表情。一切都是看不真切的。 原本该是分明玩笑的言语,因为他眼角眉梢那怀不变半分的冷漠神色,却是显得要多正色有多正色。 迷离烟水里,云婵皱着眉头苦着芙蓉面,原地里咗舌暗叹:“四阿哥这无比严肃正派、不解风情的外表皮囊之下,隐藏着一颗多么火辣彪悍的心灵呐!太奔放澎湃了,简直就跟太子一丘之貉!哦不,比太子还可怕可恨!” 云婵在心里暗暗把四阿哥好一番痛骂。猛然转身,赌着气般有意大踏着步就往前走。 ------------ 第十六章 一森密林遇是非 同样一身缎青滚绣金蟒骑装的十三爷,正巧就在一层淡的不能再淡的金色霞光掩映之间,迎着面大步过来。 流动的云岚倒影带着一抹软款绯醉气息,绰绰约约在他周身上下打着碎碎韵辉;举步之间,便生了水波般的韵致出来,就着腰间一枚晃曳香囊,流动的静好且生光。 云婵这么一副挺胸昂首、大踏步子的夸张举止,显然把十三爷唬了一跳。抱着手臂驻足当地,定睛细细打量她半晌,只觉得又好笑又诧异:“你这是要去跟谁拼命么?”他喟然笑叹。 也难怪,云婵此时此刻面目上、举止上,还真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势。十三这话形容的可谓恰如其分,完全没有丝毫不严谨妥帖之处。 见十三爷到底是过来了,云婵忙把那一副吓煞旁人的神情举止尽数收起。歪着脑袋苦笑一句:“十三爷,你倒真会挑时候!”心道着早不来、晚不来,适才找你时你不来;时今倒好,那么一番险象环生都让我历练过了,你倒是自己出现了。 “什么意思?”十三不解。 云婵忙收敛心绪、浮了一笑,按下方才那一干乱哄哄遭遇不提:“也没什么,十三爷可让奴婢好找!”毕竟方才短短时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审视一二,也都委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听她如此说,十三也就没再追问:“哦,你找我?”他把箭筒里面若干白羽箭归落齐整,抬目唤了一个小厮过来好生收去。 好在云婵这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心情被搅扰无趣吧!那可真真不值得。她抿了檀唇浅浅莞尔,边莲步碎碎凑到十三近前,扬了明媚的芙蓉面,微蹙眉头在他耳边小声柔言:“十三爷,好生无聊啊……不如你带我到围场里边儿看看去?”泠泠音声荡起软款涟漪,她眨了眨眼睛,全然一派天真无邪。 “哎。”十三早料定了她的心下打着小主意,摆手制止住了她这一通软磨硬泡的百般撒娇,压低眉心凝目顾她,“这次没得商量,绝对不可以。那是禁区!” 八阿哥不在,十三阿哥便是云婵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又哪里肯轻而易举便罢了休?如是,自然又是一番央求再三。 奈何这次提出的条件多少有些任性,进入围猎场所可比不得偷拿几头猎物那样简单。十三阿哥虽然心下里愿意哄着云婵玩闹,但那个应该把持着的大分寸还是审度有度的。自是凭她怎样纠缠都不答应这通胡闹。 经久以持,云婵也看出来这桩心愿许是达不成了。细细弯弯的盈盈水眸倏忽潋滟,心道着往后退一步便是!便转了念头,央十三爷带她去往围场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若能遇上一些山野农家,没准便能觅着一些素日不易见着的稀罕小玩意儿。 她的无聊,十三自然识得。在并不涉及原则的问题上面,他也就欣然允诺。 。 一路打马狂策,凝了目光随心看着云舒云卷的开阔天幕,淡泊致远的意境便在不知不觉间浮现开来。 云婵安静的坐在胤祥的马背之上,看枣红马奔扬四蹄踏了衰草、荡了尘沙,看十三爷青的衣袂与自己深粉色的衣袂一处飘飘摆摆、似要粘连。 因为有着第一次骑马的经验,这一次云婵显然不再怕的厉害。怯意还是有的,但终归好了太多。 就这样一路随心看景,两个人已经往了围场之外的那片草场一路过去。 敛目抬首,十三看了看将近午时的那片广袤晶天,薄纱似的轻云服服帖帖漾在其间,慵懒但并不困倦:“现在我们已经出了皇家围场。这里临近蒙古地界,因为皇父行猎时蒙古各部藩王都要来拜会,可能会准一些蒙古商人一并跟来,随时弥补所需。”他边言语,侧目扫了眼且听且看的云婵,“当然,我大清也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边陲子民,每每会趁这个时候跟蒙古商人买些稀罕东西。” 对于一切新鲜事物,云婵素来渴求。时今闻了十三爷这番不算介绍的介绍,心下里自然而然的塞满了新鲜好奇。 因为两个人在马上一前一后的坐着,目所能及的范围是有限的,胤祥并不能够将云婵彼时面上那份神情全然入在眼里去。不过相处这几日,这个小丫头的性格他早已了解,自然明白她那份尚且没有说出口来的隐隐期待。 他不再去尝试着看她,只把目光重新投向正前方那一派朦胧淡墨的造化远山,额头抬了几抬,朗朗言道:“过会子带你去找找看!”不知不觉已经跑了大半个上午,十三忽觉口渴,偏生身上没带着水,便问云婵可带着水袋没有? 溶溶阳光分了层次,叠叠的映在河山大地,勾勒出十三爷一道挺拔的乌尘剪影。云婵下意识低了下头,方蹙眉言说走的突兀,不曾带着。 即便她随身带着水袋,那一袋水也不能够两个人维系多少时辰。在发问的同时,十三便已经将马勒住。俄顷,护着云婵下了马背,又取了马上挂着的两个羊皮袋子,嘱云婵在原地等着,他就近先去找水。 云婵也在心里寻思着自己未免太过粗心了些,好在十三爷那匹马身上挂着水袋。也就垂眸点头,要他放心,自己原地等着,不乱走就是。 。 他们择的这一处地方刚好背阳,还不远不近的临着一大片森森松林。虽不算太偏,但茫茫大地除了彼时安然默坐、静静等着前去找水的十三爷的云婵以外再无人烟,诚然也是偏的够可以了。 十三爷去找水已经有一阵子。云婵单手支着额头,说不清是困是累还是无聊。她虽有时好动,可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惹事儿的人;再加上她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自然也不敢乱走乱看,只得耐着性子慢慢等待。 开阔地表倒影着头顶那片水晶蓝天幕上那些游走着的飘渺白云,看得久了,入在眼里便只剩下一些依依稀稀的娑婆感观,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着的九分美感。 正这时,一阵阵微弱不堪的啜泣之声从身侧那片森森松林里边蜿蜿蜒蜒的传了出来。同时传出来的,似乎还有一些皮鞭、利器夹风而下的抽打之音。 循着那声源去辩驳一二,似乎离得不近,但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 心念一定,云婵起身弹去骑装上落着的几粒黄尘,往那林子边沿挪了几步,侧耳细细的听。 就着萧萧北风,那声音被拉扯、碾辗的愈发有了几分真切,可是听来听去着实听不清楚在言语什么。似乎只是啜泣,又似乎是一些异国藩邦特有的语言,她一点儿都听不懂。 孰轻孰重云婵心里有着妥帖拿捏,也是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去管去做,很多时候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来的安稳自在。她没有犹豫,转身重新往回走,心里盘算着在原地等十三爷回来再作打算。 但才走几步,她又停住。 那个弱小的声音如断如续、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特别是在眼下只有她一个人的茫茫草场、坡地间迂回漫溯,更是清幽寥寥的如若寂寂春晨里那一腔惆怅管弦,哀哀怨怨、尤其明显。打着圈子兜兜转转的延顺耳膜直直逼入心底里去,听得她心里发毛,只觉残忍。 一时间,云婵心底下秉持着的所有理性与零星感性开始上下纠葛翻腾……权宜再三、僵持片刻,她到底还是心软。如是,敛了眸子幽幽叹了口徐气,踮着脚尖重新转身往那片松林里一路挪去。 是鬼在哭么?云婵皱了皱眉,但她很快便否认了自己这个莫名想法。如果是孤魂野鬼,那鞭打之音又该作何解释呢? 鬼差索命?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呃……脑海里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紧紧密密、荒诞不堪的诡异念头,她猛地打了一个哆嗦,还没怎样倒先被自己给吓着了。 飘忽心绪渐渐落定回来,云婵停了一下,发着狠的摇了几下头。原本什么事情都没有,偏偏要自己吓唬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处在这么一片丝毫不见人烟的草场坡地,正与三更半夜时的坟场野地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每个人的想象力都会滋生出空前绝后的腾飞跳跃吧! 就这么一路小心翼翼,伴着那些不停冒出的胡乱念头,云婵已经猫着身子挪进了那一大片森森松林。 借着一颗参天粗木的天然掩护,她又把身子压低几分,碎步微挪足髁,敏捷的往后一躲。提着口气、壮着胆子慢慢把头探了出去,就着那些透过纵横枝丫筛洒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幽微天光,竭力向前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凝着神彩屏息去顾。终于将眼前景象一点一点看得清晰明朗。 那是两个中年汉子,头上缠着黑褐色的宽缎,穿着一色的开衩长袍、光板皮衣,外罩云朵纹坎肩,束一条彩绸腰带,足上蹬着的软筒牛皮靴长到膝盖。看样子像是蒙古人的装束。 云婵隐约有了几分了然。想必他们口里言着的该是蒙古语了,也难怪她怎么都听不懂。 ------------ 第十七章 赔了面子损了马(1) 那两个蒙古人虽然看着年龄差不太多,但一壮实一瘦小。 此时此刻,瘦小的那个正被掀翻在地,缠在头上的宽缎子在前额凌乱垂搭着,一头乱发早已散了开去,沾着地上的尘泥,蓬松萎靡恰似苔藻。脸上早已乌青渗紫狼狈不堪,嘴角似乎还溢着血,云婵离得不近所以并不确定。他的衣袍大敞、胸腔裸露,放眼过去如是一大片乌青发黑,沥沥拉拉往外冒血。 在他一旁站着的那个壮实的蒙古汉子又狠狠飞起一脚,严严实实冲着地上这人的肩胛骨落上去,把这瘦小的踢得打着旋、咕噜噜滚出很远一段距离。刚巧离云婵藏身的这棵大树又凑近了一段;云婵忙把头收回一些。 这还不算,那壮实的紧跟着急走几步过去,抡起臂膀猛挥手里那根足有半个拳头那样粗的劲道鞭子,口里嘟囔着蒙语。虽然听不懂,但云婵明白那肯定是在骂骂咧咧。 一鞭子挥下去,带落几片昆黄的草木叶子,便在血肉躯体上面肿起一道长长的血痕。 地上那个早已经虚弱不堪的瘦小蒙古人跟着一声惨叫,气息却是微弱的打紧。 因为眼下这距离已经很近了,云婵刚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人身上这一道道、一斑斑红紫青黑纵横交错在一起的新鲜伤痕已有多处化脓,随着皮鞭夹风紧密呼啸着咬住肌体,淋淋鲜血汩汩如了涌泉。实在触目惊心! 看在眼里,最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云婵捂住口鼻只觉想吐,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那样的鞭子平时用来抽马都是受不了的吧!云婵蹙眉这样想着。更何况,是用他来打人呢……这得有着多大的积怨啊!地上那人已经是在苟延残喘了,根本就没有丝毫还击之力,为什么一定就要照死里打、丝毫不饶呢? 世人总是喜欢寻禅问道以求解脱,殊不知道“禅”之一字就是要在心中留点空间、好作回旋。它并不需要任何一个人有多虔诚的信奉、参悟,它只是想告诉世人,那样的境界是快乐的。只有领悟的人自己明白。各中妙处除了自身以外旁人往往无法领悟,也没有办法言语出来于人领悟,是为不可说。 那又为什么偏生会做一些背道而驰太多太多的事情呢?云婵蹙眉暗暗叹息,一时只觉世上的人很是滑稽。 不想那正专注于收拾同伴的蒙古人兀地抬头,刷地一声那身子已经冲着云婵的方向转过来了。显然他是听到了云婵方才这声叹息。 这一转身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刚好把听着声响重新探出脑袋查看动向的云婵给看了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就那么一瞬间,云婵只觉得自己不光是身体在颤,整个心肝脾肺都在打颤!那个壮实的满身横肉棱子的蒙古大汉正狠狠地盯着她,那目光里头似乎能冒出火来。十三爷刚巧这个空隙不在,惹毛了那蒙古人,她一个柔弱女子估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事实证明,她这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并偷窥的举动,确实把那蒙古人惹毛了。那蒙古汉子大喝一声,云婵只觉得脚下这整块儿大地都在颤抖啊! 他这一喝差点把云婵吓得丢了半条命。偏生那汉子愤怒的眼光里似乎还有一些等待,显见是在等待云婵的答复。 云婵不禁在心里连番叫苦,心道那蒙古人看不出她不懂蒙古话么?十三阿哥如果在身边或许能对几句出来,可只有她一个人,那天知道这蒙古汉子方才那一声大喝喝的是什么意思啊! 其实那个蒙古人只是在问她“你是谁”而已。 横竖咬紧牙关一哆嗦了,既然这蒙古人一时半会子间丝毫不见要让她离开的意思,语言不通的僵持对峙也是徒然。云婵把心一横,银牙咬的瑟瑟打响;猛地一下蹲了身子,捡起手边一根松树枯枝冲那蒙古人头顶便楔过去:“这么块儿大的一厚生,恃强凌弱欺负同胞你还要脸不!”如此急才,云婵不得不惊叹自己每到关键时刻总也显得那样智慧,饶是自身缺理都能生生硬搅出三分理来。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姑娘居然给他整了这么一出,狠狠啐了一口,用蒙古话骂了一句。再开口时,换成了云婵听得懂的汉语:“老子教训小偷关你狗屁事!”边说着,泄愤般对着地上那捂着肚子呻()吟打滚的人照直又是一脚,“他偷了王爷的金马刀,被我逮个正着,还有命活?” 眼下云婵根本没心思听他念叨原委,要知道她也根本就不是冲着打抱不平站出来的。危急关头,脑海里只剩下怎么自救了。于是就在这蒙古剽汉虐打地上的同胞的时候,云婵伸手飞快摸了块儿石头紧紧在掌心里头攥住。输人不输气,她铮然起身,整个脸面都惨白了下来,但这种惨白配上眼角眉梢那抹凌厉神色,反倒像是特地为她造的势:“他偷了你主子的东西应该你主子处理,也轮不到你解决他的生死!”并不是不怕,相反,她怕得要死。但她就是这样,越是害怕,说出的话、比出的动作反倒越发倨傲刚强不可撼动。殊不知也只是个外强里弱的、肚子里塞满稻草的纸老虎而已。 不过这阵势,不了解她的人乍一看没准还真能被唬住。 那蒙古汉子愣了一下,只是一下,握着鞭子的拳头开始不停往里攥紧,甚至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骨节错位声。 才说了那话云婵就后怕了,即便她面上伪装的有多坚强,到头动了真格她绝对是最早坚持不住的那一个:“我,我……”眼见蒙古汉子那拳头已经攥的发青泛白,云婵可以那样清晰的听到自己胸膛里一颗心跳动的音律。那“砰砰砰砰”紧紧密密、不间断的擂鼓般的声音似乎能把她的胸腔一晌爆破。 纤纤足髁不住后退,再后退……云婵后腰一凉,整个人贴在了树干上。她已经把自己退到死角,再没地方退了:“我只是个路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情急关头,她眉心紧皱、口唇大张、扯着嗓子拼尽全身气力一声大吼。 带着穿透耳膜的震撼力。 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条件反射的,就借着这一声拼尽力道的大吼的同时,她竟把手心里紧紧握着的那块儿石头举过头顶迎前便抛了出去。 没有目标,完全是一个发乎本能的下意识动作,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那石头竟碰地一声砸在了蒙古壮汉的右眼上。 前一刻尚且汹汹咄咄的壮汉哇地一声怪叫,双手条件反射般去捂那只吃痛不已的眼睛,半天都缓不过神来,完全从一只威威猛虎变作了跳梁小丑,气势全失。 那样不偏不斜、分毫不差。直把云婵看得瞳孔大睁、目瞪口呆! ------------ 第十七章 赔了面子损了马(2) 好在她反应不慢。此时不逃,难道要等那壮汉扑过来揍她的时候才想起逃命么?云婵才回了念头拔腿便溜,这厢那粗壮汉子已经咬牙切齿的挥着鞭子就冲云婵扑过来。 云婵才抽身从死角出来,没怎么跑路呢,便被这汉子堵个正着。逃跑已是不可能的了,发乎下意识,她架起胳膊死死抱住头、护住了最薄弱的后脑勺…… 当空一声烈马嘶鸣颀长划过,紧邻着深青金蟒、英毅挺拔的身影跃然而出,那汉子被高高扬起的马蹄就地掀翻。 如此关头紧要、千钧一发…… 仿佛那年蘅苑客栈里的温柔一提…… 仿佛那月近乎绝望、万念俱灰时半空折断的横竹…… 仿佛那日危难过后轻描淡写的最初一眼打量…… 仿佛那时居高临下、轻而易举便驱散了所有阴霾的颔首朗笑…… 仿佛那刻一切终结、原以为再不会有纠葛的那个负手离去的背影…… 原来初见时的一切一切,一抬眉一垂目、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于衣袍之上的每一处边角每一道褶皱……她都那么清楚的记得。 假如,假如有一天,我们谁也不记得…… “十三爷你真是好样的!”似乎方才有过些微的恍惚,云婵回了神智,对着适时赶来的十三阿哥高喊鼓劲。 这边十三猛地跳下马来,冲那蒙古壮汉上前便呵斥。 十三才打了水回来,原地里只见马儿低头小憩却怎么都不见云婵的身影,便开始策着马四下里寻找。显见的,他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冷不丁就只看到那蒙古汉子挥鞭要打云婵,昭著火气便盖过了冷静理智,自是不饶。 对于十三的呵斥,汉子并不买账。一来二去没几句言语冲突,两个人便挥着拳头扭打在一起。 原本应该安然静好的森森松林顷刻间泥土飞扬、黄尘四散,变得煞是热闹。 云婵帮不上忙,但十三爷一来,她显然找回了全部底气。干脆找了个方位站在当地里观看。 斜斜筛筛的光斑交织在十三的胸口,把那四爪金蟒映的生辉熠熠、活灵活现,简直栩栩如生。就在这个当口,云婵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下里暗暗着急。趁着两人一个分开的空挡,她赶紧几步冲上前去,双手隆在唇角冲着十三的方向小声急急的喊:“爷,赶紧把袍子脱了!”话音才落就觉得唐突不妥;微有酝酿,羞红着脸忙又补充,“你还穿着蟒袍呢!再给人认出身份来!” 云婵这一句话可谓雨后春雷,把那梦中人儿一语惊醒。 意识猛然回旋,十三明白自己是鲁莽冲动了。好在眼下这蒙古汉子看来对大清并不太熟悉,应该没能把他皇子的身份给认出来;不过这架,是不敢再打了。 抿唇平气,十三主动退了一步,双手于胸抱拳,便识时务的给那汉子道了歉。 可蒙古汉子一旦硬气起来,行事从来都是一根筋。汉子不买账,眼睛一瞪,斥着声腔质问:“道歉就完啦?上嘴皮子碰着下嘴皮子一下就没事儿啦?”这样的口气配上这样的情景,怎么看怎么跋扈欠揍。 自己这厢已经退了一步,那位却不买账,着实够恼人。可到底此一时彼一时。十三长臂一伸、把已经走到身边来的云婵顺势揽在身后,耐着性子好着前所未有的脾气:“那这位壮士,你说怎么办?” “嗯——”话音才落,那蒙古人还真不客气,抬脑袋仰脖子一点那枣红马,唬着声音把音调拖得老长,“你把马送我就完事儿。否则——” 十三摆手制止,压低眉心唇角勾笑,“没有‘否则’。您喜欢就拿去!” …… 云婵一路上一直都在喋喋不休的论道着这个问题,十三爷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一开始的时候,十三只言还不都是因为你!但他渐渐发现这小丫头根本就不领情,似乎不在原地好生等着、偏生乱走惹事儿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 被她胡搅蛮缠的烦了,十三阿哥摇了摇首,长长吁了一口气焰,只道着算了,他们是蒙古人,况且但凡出现在这里的蒙古人不会是蒙古百姓,事情闹大让皇父知道了就不好做人了。 莫可奈何,最好的解决办法也只能是把那哑巴亏吃下去尔尔。 ------------ 第十八章 十三爷徒手搏虎(1) 流动的水汽把阑珊雾影氤氲下的山野松林镀上了淡淡烟波,一层萎靡一层慵懒,目之所及的远方又远处那些绵延山脉便被烘托起了浩浩荡荡的澎湃波澜。 天高云淡、地广路阔,行在茫茫寂寂其间的人儿,便被掩映的犹在水墨丹青卷轴里般,朦朦胧胧、模模糊糊,挥毫泼墨样的看不得清楚明朗。 没有了赖以行路的马儿,可这路到底还是得走的。两个人只好就这么一步一步且行且看,寻思着能不能遇到些峰回路转的巧妙事情。 缎青金蟒骑装早在方才动手时就染了尘泥污渍,流苏乱发有几缕随心的散在了肩头。眼下的十三爷分明是狼狈的,可看在眼里总也滋生一种豪气不羁的倜傥韵致,反倒成了烘托造势。 在他身边亦步亦趋跟的紧紧的,是同样早已筋疲力尽了的云婵。 天光兜兜转转打了几个灿灿然的漩,扑在她那一张柔和纯净的面眸上面,只觉该是甜美非常的可人样子。云婵手里拿着几根野草,便如此且行且玩,且晃且抱怨:“行了这样久,莫说马匹,连一个小小驿站茶棚都是没有的。” “也难怪。”十三四下扫了一眼,脚步未曾停歇,“木兰围场北控蒙古、南拱京津,民人从不得滥入。且禁樵牧、禁伐殖,还派有八旗精锐严加看护着,就连每次秋狝都是有计划的只择其中十余围进行狩猎。虽然我们出了范围,但如此严苛,若做生意又怎会有赚头?到底人烟不多啊!”他展袖将双手负于背后,就地停了一下。没有叹气,也不见急躁,但心头诚然浮了几丝涟漪般的迷茫。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着,又该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这样的顾虑,云婵亦是有的。但两个人谁都不愿提及出口扫了对方的兴。自己心里有数便可,若是摆在明面儿弄得双方全都泄了气,那剩下的路将会更加难走。 彼时的云婵早已不再执着于十三阿哥将那马匹赠了蒙古人的事情,倘若当真追根究底起来,原因始末到底还在她自己这里。见十三停住,她也就将脚步停住。 云婵抬了刺花夹袖抵在前额,将那抹晃晃荡荡的细碎阳光挡在外面,就地举目四望。潋滟波光往着身后蜿蜒曲径处微转,刚好瞥见不远坡地平斜、碧草晃曳处,一个蒙古小摊子斜斜弯弯的顺道摆在其间。看货物品色,似乎是些野果。 与此同时,凝目探路的十三阿哥也看到了那处摊位。颔首摇头,与云婵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不知能否算是茫茫然无助时的一点微薄安慰呢? 行了这样一段时间,两人都渴了,袋里的水也早已喝完。不消多话,便一起抬步往那小小摊位处走去。 零零散散的小红野果被分成一堆一堆,也不知名,但看起来十分新鲜。每一堆野果都是同一个品种,若说有分别,也就是个头大小不太一样而已。 虽然他们此行可以说是源自于一拍即合的一时意气,甚是匆促;可银钱却都随身带着,也是万幸。云婵垂了垂眸跟蒙古摊主问询每一堆的价格。 这位蒙古摊主年纪不小、脾气很好,说话语气也是不快不慢的悠然样子。只道价钱一样、分量也一样,就是个头大小不同而已,并无区别。 了然在心,云婵想了一下:“哦,那就要那堆个头小的吧!轻,提着不累。” 也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没听仔细,旁边的十三爷点头赞同。不过只是须臾,十三猛地定了一下,旋即抱着手臂、含着好笑和戏虞气息的看着云婵不动。 感知到了十三爷投在她身上的怪异目光,云婵转身,被他看的一阵莫能两可不知所措。 十三爷臂弯里抱着一把漆彩宝弓和几只白羽箭,原是挂在马的身上一些备用,他方才将马送给那蒙古壮汉时取了下来;再配上此时此刻眼角眉梢这抹玩味笑意,活有一种脱似沙场逃兵的落败风范。 云婵蹙了下眉头,到嘴边的疑惑:“怎么了?”还没及十三回答,神光一闪,她自己终于反应过来……人家摊主都说了,分量一样,分量一样啊!自己怎么还认为小的比大的轻呢?个头不同、个数不同而已! 一阵懊恼随着思维清明而跟着翻涌上来,不知不觉间,云婵一张素面已经微微泛红。 她面上的这重微妙变化被十三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不想再忍着憋着,十三哈哈大笑。 这笑声被云婵听在耳里,只觉异常窘迫。汀唇轻抿,云婵蹙着眉头又实在不好意思大声;辗转半晌,只在原地跺脚,尖着声音把嗓子捏的极其细微:“不许笑了!” 几朵云岚贴着淡墨远山悠悠然飘过,彼时尚且逼人眼睑的烁烁阳光便被阻挡住了。浩淼天风踩着亘古不变的曳曳频率,把整个大地都洗的斑驳素净。 阑珊回首,但见就着无形无色的风的撩拨势头,茫茫碧草、残花扬瓣,纷纷烟波泛…… ------------ 第十八章 十三爷徒手搏虎(2) 隐在云端其后的日头重新唤醒了周身上下所有生机,似乎将这一天全部积蓄着的热量奋力喷发而出;只给大地刷了一层极厚重的华彩,却依旧很冷。 残阳尚没有退没,可看天色,诚然不早了。 云婵拖着极累极乏的步子跟在十三身后,一开始还跟的断断续续,后来实在没得气力。十三只好牵着她的袖子,一路硬拽着她向前走。 不是十三爷不知道怜香惜玉,实在是一刻都拖沓不得。如果再等一会子天色暗下来,那就真的很难找到路了。 他们行过了几处坡地,彼时将身子行进了又一片森森密密的松林。穿过这一大片松枝交叠蔽了日头的密林,再转几个弯路,应该就可以回到围场那边去了。 一阵紧紧密密的狂风在耳边呼啸卷过,吹的无边落木枯枝沙沙作响。因为风势极猛极烈、又来的极突兀,直让身形挺拔的十三阿哥也没禁住周身一抖。一刹那的思量跃然脑海,只是一刹那,转瞬即逝。十三眉峰忽皱,凭着直觉感到似乎哪里不对劲儿……电光火石一道霹雳,十三骤然转身。 垂着头、无力的半眯着眼睛的云婵见十三阿哥转身,也下意识的跟着他慢悠悠的转过了身。不转还好,就在她转过身子无心一看的同时,那双细细狭狭的桃花眼兀地睁得极大。心口“扑通”,整个身子都跟着绵软下来。 只见就从两棵松树粗壮黑褐的枝桠其间,窜出一只洞张着血盆大口的碧眼金睛吊额猛虎! 如此连番刺激、险象环生的一整天啊!仿佛所有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情全部都堆积到了这一天上来。若放在平时,云婵怕是早就吓得丢了半条命去,但她庆幸她此时此刻的定力居然可以如此的好,大半天的都只是心脏狂跳,连步子都没迈开、救命都没喊出来。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不是她不愿意跑、也不是她从容镇定不喊救命……实在是她整个人已经被吓傻吓愣了,吓到两条腿直在原地哆嗦打颤,根本迈不出步子,连最本能的逃跑和呼救都忘记了! 真正从容镇定、不慌不忙的,其实是迎在前边的十三爷。 十三凝目展颜,凭那猛虎弓着身子俯在林间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震慑样子,他这厢却不慌不忙,抬臂猛地摆正、握紧手里的弓,将一支白羽箭稳稳搭在弦上,凝神鹤唳、开了双臂,一箭像那咆哮连番正欲跃扑的猛虎射去…… 彼时,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那箭速度极快,几乎看不到破空直抵的任何痕迹,已经着了目标。一箭正中老虎前胸! 到底是十三爷,这精于骑射、发必命中的本事从来不是虚名!时至今日,云婵才亲眼领教。 几乎同时,破着森然松林瑟瑟动响,又半空里飞来一箭。不偏不倚,正中在老虎的前额上。 两股新鲜的热血便喷薄而出、若了涌泉。彼时那样骁勇威猛的老虎,弹指间便垂头倒地不起。 第二支箭不是十三阿哥射的。眼下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会有谁?来不及多想,十三猝然回头。 身后几米开外背光处立着一人一马。紫衣银蟒、面冷冰霜,沉沉目光透着一股直抵人心的犀利和深邃,正是四阿哥。 这一口提着的气可算是缓下来。胤祥紧走几步过去,许是心知自己理亏,嘴角噙着丝笑意,缓着声音问的小心翼翼:“四哥你怎么来了?”才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句废话。 果不其然,胤禛两道眉峰愈发纠葛了几分去,语气不大、但低沉严肃颇为逼仄:“快一整天了都不见你人影儿!我出来找找。”他并没有来得及问胤祥为何私自离开,眼睑压了几分扫过去时,显见的注意到了十三弟平素骑着的那匹枣红马没了踪迹,“你的马呢?”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十三,问的强势如初。 蒙古人一事说来并不光彩,早便打定主意不能让四哥知道的。略微踌躇,十三没能把口气里的这通嗫嚅掩饰成功:“丢了。”他小声。 话音才落,胤禛绷着的脸不禁一阵苦笑开来:“十三弟,你跟四哥还扯谎,你扯谎我能看不出来么?” “是真的。”站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云婵不知道什么时候蹦了过来,不及十三开口,她扬了扬眉浮了一个如花笑靥插话,“我作证!” 显然,四爷并没有料到云婵会突然插话。目光侧过,一脸淡然不屑:“你作证?”他原本漠漠沉着的声音往上挑起几分,满满的全都是不信任。语尽侧目,摇首叹了口气。 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的所谓作证实在没什么信服力;加之就在瞬息,又猝然想到早先自己误打误撞、居然投怀送抱在四阿哥怀里的那份窘迫,还有四爷当时那样一副坚冰面目,似乎能够生生把她冻死、再吞噬……云婵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忙遮掩样慢慢转身,撇了下嘴,立在这里只觉被四爷那股冰冷气场逼仄的浑身不舒服。妙眸微转,见那猛虎已经倒地死去,便抿唇袅袅迈步,想过去细看清楚。 ------------ 第十八章 十三爷徒手搏虎(3) 四爷跟十三爷见云婵过去,这才想起了老虎这茬事情,也将身跟过。 十三远远扫了眼,见那猛虎双眼垂闭、大尾上的一撮绒毛忽上忽下地发颤,似乎并没有死透;又见云婵走在最前面,免不得急声提醒她:“当心,老虎会装死!”才要伸手拉她,云婵已经蹲下了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那瘫伏在地上分明奄奄一息的吊睛老虎竟是猛地蹿跳而起,低吼一声的间隙,早向云婵扑去。 猛虎突袭是云婵始料未及的事情,她的整个思维还是混沌的;眼下被老虎一扑,受了刺激,煞时便昏迷过去。 十三眼疾手快,见这装死的老虎腾身扑咬云婵,便一个箭步将身捷捷闪向前方去把云婵护住,没防左心窝便挨下了老虎这一掌。喉头一甜、吐了口血。 “十三弟!”四爷赶紧奔身来救十三。趁那猛虎张牙舞爪一个不留神,他把十三往侧旁猛地推开,后抬起利剑运足气力猛击虎头。 十三沉了口气,伺机绕到猛虎后尾处一手揪其尾巴、一手抡拳便冲虎身一路打过。 这老虎勇猛之处也无外乎利爪与后尾的扑和扫,眼下后尾被十三擒住,难以抽离,自是扫人不得。前又有四爷击头打眼,老虎一时怒不可遏,就要发狂! 这边十三未敢半分松懈,蹲身扫腿、一脚踢在老虎的右膝盖骨,那里是老虎永远的软肋。 猛虎扬头惨叫一声,轰然跪地。 四爷握紧手中的剑,眉心凛冽,反手一剑刺向老虎脖颈。不想猛虎一挣,竟把四爷险些掀翻在地。但那把宝剑却卡在了脖颈处,不能拔出。 十三见状,滕然起身奔向猛虎,将那剑刃猛地按进老虎皮肉里。 这老虎前额与胸口本就中了两箭,后又被四爷与十三爷连番猛打,眼下受了这锋利剑气,又是连番哀号,砰然一下整个身子都彻彻底底的重新磕倒在地。抽 搐一阵,再无气息。 似乎卸下了周身上下所有凝聚着的精神和力气,血肉之躯再也承受不住,只觉浑然无力;十三周身一软,打了个哆嗦,也跟着跌跪在地。 胤禛正握着拳心平气,见十三此状,忙将他揽着肩膀扶起。 平复了小一阵子,十三低声言着自己没事儿。稳了稳身子,复又转步,把昏迷中的云婵打横抱了起来。 残阳如水、林木交错,风声流转。云婵早已人事不知,只在漆黑浑噩间察觉到自己似乎在被摆弄。涣散的意识依旧涣散,不见零星半点的清明;晕晕乎乎间,她竟是开口气若游丝的喊了一句话:“十四爷……”唯一的一句话。俄顷,微弱的气息渐次落下,声息全无。 十三一怔。显然,云婵口里的这三个字放在此时此刻怎么都突兀且不合时宜。 萧萧落木随着呼啸北风渐次带起泠淙瑟响,四爷顺着这风势颔首侧目,与十三爷对视一眼,面目依旧沉着秋天荷花塘里的净水,耸了耸肩膀。 ------------ [ 九霄龙吟惊天变 ] ------------ 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1) 云婵把头往骑服领口里边缩了一下,高高竖起的兔毛立领虽然不能把这料峭严寒抵挡紧实,但能有一丝一缕微薄温度也是好的。 那些绵延碧草终有一日会沐在层叠积雪里,怀念曾经与暮春艳阳相守着的好时光;又会有多少人事成空,终随霜花埋藏?浮生,过的总是极快的。 脚尖踮起,云婵哈着手、缩着脖子,柔然水眸顺着远方浮光掠影处、最蜿蜒奇峻的小径林荫道一直一直漫溯下去,鲜衣怒马的两位皇子就那么自溶溶秋阳里面一点一点显出了如玉身形。水汽氤氲的雾影自四面八方兀地一下蒸腾而起,恍若缭绕着的绵延梦寐。 八阿哥与九阿哥便在眼下赶回了木兰围场。 云婵作为八爷的侍女,自然是要赶过来接应的。 纵然自打她才来开始,她便后悔了。可既来之则安之,即便身边立着的太子爷已经眯着一双阴霾的狭目不知盯着她冷冷的看了多少次。予其说是看,倒真不如一个“瞪”字来的妥帖实在。云婵这么想着。 太子殿下,想必是极恨她的…… 骏马颀鸣,八爷跟九爷这边已经打马停住。翻身下马的空挡,胤禩就手将那马鞭往跟着上来的小厮那处一抛,润泽目光显然瞥见了强撑着面上尴尬与怯意、小心翼翼立在人群里的云婵。轻靴不动声色的紧走了几步,八阿哥倾身对着太子行了个礼,展袖于后,将云婵往背后揽过、挡住,一连串动作行的顺理成章、滴水不漏。 无心人看不出端倪,可身在蛊中的太子自然明白着老八眼下这番担忧与袒护。纵然明白,但那段过往前尘终到底也不是什么增光添彩的事儿;太子就也没多话,收了目光不再多看云婵,只是对着八弟九弟那里言了一通体面话:“辛苦八弟九弟了。折子已经上呈给皇父了吧?想必事情办得不错,得了,也不消我乱操心!”语尽摆摆手,做了个辛苦二位贤弟的场面姿态出来。 诚然的,皇上交代下去的那一系列案子,如果不是办的完整漂亮,两位皇子也不可能赶着秋弥期间便打马回来。可见灾款一事已被干练了结。不消细说。 颔首承应,里里外外挑不得一丝失礼之处。八爷微笑:“早在京都的时候,就已经快马呈报给了皇父。多谢太子爷还记挂着。” 他这边才客套完,立在一旁的九爷稍稍侧首把脸从太子的注视下移开,嘴角微勾,不屑落在了心里,倒是没言出来。 也知道九弟是个做事决绝且嘴利的,眼下定是在嘲讽他这太子办事能力远不能企及老八。不屑便让他不屑去!太子并没做出一丝半点不悦态度,心道着无论如何,我也都是个太子,只这一点就够压死你们,让你们生生气死才好! 一来二去走的无外乎就是一套过场,人也等到了、过场也走完了,实在没必要继续僵持着,大家谁都无趣。八阿哥复敛襟一礼,算是辞了太子及一旁过来的大阿哥,然后侧目递了个神光给不言不语的老九,行步便往过道那边走。 云婵素来机敏,再加上她本就一直惧着太子、躲着太子;眼下见自家主子离开,自是不敢怠慢分毫,挪着碎步忙不迭紧紧跟在后面。 风吹草低,一脉瑟瑟音响涣散在耳畔,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空旷萧索的靡靡软音忽然让人觉得心燥的紧。便在云婵垂了眸子抬步没行几段路的空挡,只听身后负手定立、经久没动的太子哼着鼻音一声冷笑。 原本也没什么,如果云婵没有反应,任谁也不可能轻而易举便了然了这各中端详。但偏偏太子这声冷笑丝毫没有压抑、掩饰的意思,相反的,似乎是在有意笑出来给什么人听。所以发乎于最本能的条件反射,云婵没能禁住,就伴随着笑声起落,她身体突然一阵猛烈的颤抖,足髁一软、打了个踉跄。诚然的,太子成功了,她被威慑了。 所幸走在前面不远一段距离的八阿哥及时转身,抬臂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云婵。 他的指尖起了脉脉暖流,一点一滴具是鼓励与温暖。云婵怯生生抬眸,透过额前几缕斑驳流苏碎发,视线与八爷那怀温润目光一点一点交汇在一处。 八爷的嘴角微微上扬,带起了若有若无的点滴笑意。一阵风起,乱了云朵金袍襟袂与袖角,飘摆在浩浩曳曳的天风如织里,恍若一朵沐着溶溶月华的淡然白莲,孤高圣洁、淡远宁静、不染纤尘。这看似温润卓尔的目光里面,却黑白分明的写满了坚毅笃定,隐隐然透着一股可以洞穿血肉灵魂的信任讯息。只消一眼,直让云婵觉得满满实实全是安全。 于是,她淡抿檀唇,周身上下那一瞬息被抽离开去的力气便在这个转瞬重新回笼。八爷见势,适时收回了扶在云婵肩膀上的手,望似自顾自的重新转过了身,径自往前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原本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不过短短片刻而已。 很自然的,云婵也没再耽搁,且不再垂首敛眸;她吁了一口长气出来,亦是很自然的抬步袅袅跟在八爷后边一并行离。 天光如豆,方才虽短但蕴含极深的一幕,无论落在哪位心机深沉的人眼里心里,都是意味颇多的。 面着八阿哥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九阿哥并没有一并跟上;他忽敛双目,隐隐然的好奇渐次在心里落定。 一侧立着身子没动的大阿哥同样敛了双目,眉心渐渐纠葛在一起,心底下早已不动声色、玩玩味味、若有所思…… ------------ 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2) 就着沸腾开来的清泉水,云婵挽了袖子忙不迭将西湖龙井用果木小勺盛了,然后往玲珑茶具里倒入。她做的极认真仔细,微垂的眼睫毛映了一排羽扇般的可爱疏影。置心一处,心思也就不太容易飘忽出去了。 落座在一旁的八阿哥看着云婵沏茶忙碌,开口的话句却明显透露出他的心思并没有落在这里:“你不需要过分畏惧太子,眼下关头,他更不敢胡来的。”语尽垂目,冠玉眉眼间似乎噙着一缕淡淡惆怅、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所以一语落后,连带他那声随之漫溯上来的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变得愈发飘飘渺渺惹人怀疑了。 虽然不是太明白八爷字里行间透露的是什么真味,云婵还是莫能两可的点了点头,应的含含糊糊。 就着斑驳进半开帐帘的夕阳剪影,她侧了眸光微微扫向端坐歇息的八爷。短短一月光景,他的面目依旧清秀温润,只是眼角眉梢拢了一层无法掩饰的疲惫,肤色也略微发黄了一些。许是劳身劳心的处理公务、再加上昼夜不停的往木兰围场这边赶,身子骨一时半会子还没有缓和过来。歇息几日,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才开的清泉水是极滚烫的,按理并不适合用来泡茶,因为会烫失了茶自身的真味。但念在天色入夜、气候极浓极冷,八爷又才歇下脚来,云婵便特地用这沸水沏茶,想着热热的茶汤可以驱散体内寒气。 没有太多思忖,八爷了然了云婵可能解不过他方才那番话里的许多意味,眉心展了一下,就口补充:“京都那边,十八皇弟疾病突发,这几日更是病情加重,怕是撑不过这个秋天。”他顿了顿,“皇父知道以后非常焦虑伤心,过不了几日可能就会下旨回京。太子就是再纵情放荡,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应该也不敢过分的。” “十八皇子?”云婵正用小勺搅了一下茶汤,闻言后冷不丁接口,“十八皇子时今才满七岁,怎么就……”尾音渐起了嗫嚅,没有继续下去。 虽道是平常人家最宠幺儿、帝王之家素疼长子,但康熙皇帝对于十八那位年幼的老来子,一向都很疼惜顾念。如此疾风暴雨般突发的变故,即便是落在一代帝王身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想必也是极难承受的吧…… “福兮祸兮!”这边八爷轻轻一叹,抬首之时竟是微微笑着,“人既生亦死,祸往者福来。既然注定一些羁绊自打出生之时便逃不过,予其处在这世上不是淘神便是费力,那倒还真不如早早便去。生亦不知何欢、死亦不懂遗憾,娑娑婆婆,不得、亦不失,一瞬即可得了永恒。”他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是淡淡的,分明不能单纯的从他的语气亦或眉目间窥出一星半点情态,可也正是因了这样一副无情无态的淡淡样子,把这番话落在耳里,才愈觉此情此景带起了寂寞无边。 一些莫名疼痛抽丝剥茧一般嗜咬在云婵心上,她纤指抚着心脏部位,忽觉得心口揪了一下。不知是为了十八皇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永远都挂着淡淡微笑、杨柳风杏花雨般让人看不通透,只觉一直一直都是极尽美好的如玉男子……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尝试着去靠近他、去走进他的心,去探寻、去感知。她突然觉得,原来她所想要探寻、感知、和了解的那个世界,其实就只是他的世界而已。这种渴望是如此的迫切,如此撩撩拨拨一发不可收拾。 瞬息交错,不过一个灯花碎的间隙,她似乎明白了他一些,又似乎,依旧懵懂如是,什么都不曾明白…… “贝勒爷,你是太难过了。”云婵抿了一下盈唇,垂眸小声,“十八皇子病重,想必皇上是极难过极伤心的,贝勒爷……就莫要过度伤心,若到了头再加重了万岁爷的伤心,就不太好了。” 八爷抬首,伴着一圈浮上枝头的冷月清辉,一并入在眼里的便是云婵这副极隐晦的面目神情;她眉宇之间的颜色分明深浓又多变,却总不好把心底下那通劝慰直接言出来。不过云婵这怀没有言出口的劝慰,八爷识得。 没有再过多执着,他展颜笑开,颔首点头:“放心吧!云婵小丫头。”八阿哥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被感性左右全部理性的人,更何况,他又早已过了那个容易冲动的无知无畏年景。 一句放心已经足够。诚然,云婵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八爷,十八皇子一事皇上定是极其伤心难过,他方才那番“还真不如早早便去”的话,显然是造次了些。处在就要失去爱子的心态下的父亲,不见得可以理解诸多禅宗意味。 十里香风、云烟过往,忽有一种与气候并无关乎的彻骨凉意袭在身上。就着半卷疏帘、半灭烛影、半热茶汤、半缕烟雾、半垂青丝发……百转千端,一个殊途过后,终是全部归于了昨宵梦残。 ------------ 第二十章 美人之谋(1) 夜已经入 的极深了。草原上的夜晚,不知是因为地势空旷、还是心境做弄,似乎总比别处要来的早一分,且更深沉。 于是,就着一片漆黑如墨的死一般的寂静里,这盏周身上下散发着淡淡橘黄色火光的千折纸宫灯,似乎就被衬托的如是诡异。天风一吹、飘飘忽忽,幽魂一般。 大阿哥暗地里啐了一口,身后这照着脊梁骨蹭蹭蹿上来的凛冽寒冷让他很不舒服:“去!”因为此行并不想要太过声张,大阿哥是孑身一人过来的;临着老九的帐子门口,他随手召了个小厮,语气不重、可这一股傲慢口吻萦在其间,也足够震慑,“跟你们爷传个话去!快去!”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人一着急起来,就没了好脾气。 那冻的搓手跺脚的小厮看清了来人是大阿哥后,自然不敢怠慢。对着大阿哥打了个千,忙不迭进了帐篷去跟自家主子通报。 九阿哥正围着火盆烤火,天儿虽然不早,他也奔波多日才到围场,可不知怎的就是不太困倦。诚然,大阿哥深夜来访,他是大大出乎了一把意料;心下寻思着择了夜半过来,绝非等闲坐坐那样简单。 不过既然人已经到了自己帐篷外,无论怎么样都得让人家进来啊!这么想着,九爷给了那低眉顺眼等话的小厮一个示意。 小厮得了主子的令,又忙不迭出去迎客。 皇长子胤禔平日里跟老八这一干弟兄来往的并不多,因为不多,这两方之间的关系反倒变得扑朔迷离、似分似合起来。因为不知道大阿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除了一番客套之外,老九并没多话。 好在胤禔也明白九弟的不知所以,此番前来,他自己也就没打算兜大圈子。四下里扫了眼,大阿哥择了个挨着火盆的位子坐下来,眉心略低、语气分明欲盖弥彰:“今儿来九弟这儿,其实是有个故事,想讲给九弟听……” 话到关键,他适时收住。 这边九爷早已使了眼色遣退帐内旁人,垂首吹着拇指上的红翡扳指,心下暗自揣摩,面色却不见大变。 大阿哥也没放心上。他此行原也就是寻个一拍即合的伙伴而已,老九对他这个大哥是否恭敬,实在无所谓;况且他也未必稀罕九弟那做出来的假意恭敬:“我先前可听有这么个说法,咱太子爷当初想纳一个汉女,谁知那汉女早前被八弟给买进了府。”胤禔貌似自顾自的接口继续,眼角余光却偷扫在对面的老九脸上。果不其然,九阿哥一听提到自己八哥,面颊兀扬,星眸早已不经意的抬起。 知道九弟上了心,大阿哥收回目光,顺口继续:“就是今儿,八弟身边那位……”语尽,向前微顷了顷身子,语气里流露着探寻意味。 这边老九的态度,大阿哥有点儿摸不清,也不知这老九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只见九爷皱了一下浓墨剑眉,低了音声小声嘀咕着:“八哥早前好像提过几句,也没怎么说。如此这般……” 就着中央火盆里燃的正旺的木炭一打噼啪的间隙,大阿哥把身子站了起来,干脆跨了几步走到老九跟前,附耳在即、语气压低:“太子暴戾不仁,恣行捶挞诸王、贝勒、大臣,以至兵丁少有不遭其荼毒的。他还截留蒙古贡品,放纵他自己奶妈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内务府总管大臣敲诈勒索属下……这行为荒诞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他仗着皇父对他的宠爱经常越位行事,这些年来更是变本加厉。皇父言语之中早对他流露出厌烦不满之意!这所需要的,也就是一把火……九弟,你的意下如何呢?”串着珠般一股脑言完,他勾了笑意浮展在眉目。 不管你们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都得知道,若想离那位子近一步、更近一步,无论是谁,都得先想方设法把那个占着位子的太子给拽下来!不用隐瞒、不用装,这么多年谁都揣着些什么心思,哥几个可都心知肚明着呢! 方才大阿哥所言太子一干不是,有的确实是有,可有的诚然没有……无论有还是没有,最主要的是皇父得信,只要皇父深信不疑,什么都不是问题。 九阿哥一点一点沉了目光,对着昏黄烛影暗自看了经久,嘴角轻动,一抹斜笑慢慢勾起,悠着声腔,只道着有点儿意思…… 。 八爷既然已经回到木兰围场,云婵自然也就不能再偷懒,很多起居方面的琐碎小事需要她好生忙活。 这一早,云婵正梳洗了一番准备去给八爷那匹马儿刷毛,还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就被闯进帐篷里的一干小厮不由分说的架了出去。 事发太突兀,八阿哥又不在。云婵想喊,瞥眼却见九阿哥立在一旁以手抵唇对着她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云婵心下里识得九爷跟八爷的关系,一时间也就没了太多警惕,纵然有,也是一点办法做不得。只能那么随着罢了。 一班小厮沿着蜿蜒过道一路行去,把云婵送进了九爷的帐篷。帘子一挑,里面有四个老嬷嬷一早便静候;见了云婵,居然还中规中矩的道了声“姑娘”,行了个礼。 云婵继续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她可以发愣犯懵,那四个老嬷嬷可没闲着。接下来又是一番沐浴、更衣、梳妆……直把云婵折腾的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冷不丁的一下,她兀地就想起了自己四年前初次进八贝勒府的情景,较之眼前这一幕,简直无异!只是这一次,又是要做什么? 待一切整弄停当,几个嬷嬷便给外面传了个话,九阿哥不失时的走了进来;那几个嬷嬷便做了礼、规矩退下。 九爷沉了眸子,对着云婵上下打量了一圈。云婵垂首凝眸只觉得心下忐忑打鼓,实在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云婵本就生的不难看,略施脂粉其实就已经是个小美人,眼下经了方才那一轮番精心打扮,更是钟灵毓秀、绝顶丰物。 她被换了一身月白衣、肩头罩着蓝鹤羽短披风,染成茶色的狐狸毛勾绣出的茉莉花淡淡簇簇的开满了双袖,掐腰处松松垮垮的绑了条坠着碎珍珠的水芙蓉宫涤,跟旗头上那支如是松垮斜插着的梅花步摇一个颜色。光洁前额留出的一道流苏随着迂回小风漾起涟漪韵致,狭长黛眉顺着眉形又往上勾了个斜挑的姿态,一张精致玉颜早已退去了四年以前的那层专属于小女孩儿的青涩;桃花眼、玲珑鼻、含丹口,看在眼里潜移默化总也流露出一丝丝专属于妩媚女人的万种风情。底子本就生的好,再这么一描妆、一穿着打扮,更是显得绰约聘婷、曼妙无双。 看在眼里,九爷点了点头,似乎对于眼前的云婵还算满意。 立在原地让他打量经久,云婵只觉得后腰一阵僵硬,身子实在觉得困乏。就在这时,九爷对他做了个跟上的眼色,自己倒自顾自的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到底身份有别,九阿哥怎么都算云婵的主子。纵然心下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她也只能没法子的认命跟上。 ------------ 第二十章 美人之谋(2) 描花绣金的皂荚小袖把云婵一双颀长纤腕掩掩映映的愈发洁白,蹁跹着把盏里的酒水一点满,竟被离合天光绰约起了一层恍若透明的琉璃般的错觉。直看得落座在对面的太子爷一阵阵桃花怒放,一个没禁住,抬指便压在了她腕子上面。 云婵一怔,想收手回来,却不妨被太子一个反指干脆握在了火辣辣的掌心里。 如此猝不及防,再加上太子爷的身份摆在那里,更况乎碍着经年以前那段如烟过往,云婵在心里一直都对太子爷怵的厉害。眼下一双皓腕就这么被他反手握住,挣又挣脱不得、随了去又不能够,最终只惹得一张俏面红云缭绕,不想反倒愈发惹人怜爱。 一旁九爷佯作自顾自的饮着酒,星辰明目略略压低,透过酒盏往外扫去,怡怡然的欣赏着眼前这一幕得意之作,就像在欣赏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太子爷,这‘最难消受美人儿恩’的,您老好生享受着,弟弟在这儿先行退下了!”他的眼角含着丝得意昭著的笑,边言语着,早把身子起了。尚且不待太子答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径自抬步阔阔离开。 九爷走的那么不见声息、恰到好处。云婵恼不得在心底里暗暗咗舌,边心道着为什么自己通身上下竟是这般的燥 热!这种燥 热显然已经超越了正常的肌体温度,一浪一浪从上至下不断逼压过来,愈演愈浓、愈浓愈烈,犹如一道道诡异的馋舌,随时随地都会把包裹在其中的她吞噬的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此时此刻云婵分明该是极怕的,但身上这股分外不合时宜的燥 热,就快冲昏她头脑里原本就不清明的理智。她只觉得双眸迷离、连神智都是晕晕乎乎的。就这么烟蒙水雾的向着对面的太子爷扫了一眼,不扫不打紧,这一扫她只见太子爷亦是面红耳赤、开阔双肩上下抖动,燥 热难耐的样子。 电光火石,云婵终于明白,自己跟太子爷该是被下了药!可转念她又起了狐疑,九爷分明也饮了酒,为什么九爷不见有事儿?又一个转念袭在脑海,她在心里有了答案;那药应该掺在了她的酒盏里。就在方才,九爷唆使她小抿了口酒,然后那剩下的多半盏又被她奉给了太子。 “滚,都滚出去!”显然易见,太子心下应该也识得了自己的中招,他极快便反应过来,挥袖遣退帐里帐外立着的一干侍从,临了又扭头呵斥他们滚的远一些,一个时辰后再聚过来。 这边云婵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顾迷离着一双眸子不住揉 搓太阳穴。足髁酥软,仿佛踏在云上。飘飘忽忽、晃晃悠悠、欲 仙 欲 死的朦胧感觉一点一点化作了铺天盖地的肆虐。就这么无声无息慢慢攀爬,啫咬着身体里每一道密密麻麻的经脉。 因着酒盏里那少许春 药的拿捏,这二人个个都是难能自持、欲罢不能。 也识得眼下关口不能生事,太子竭力克制着心底下这股就快砰然爆炸的深浓欲 望,一张脸早已扭曲变形,看着都能感觉到定是难受至极。 根本身不由己,云婵软绵绵的身子竟向着太子微倾过去,打了个转,靠在了他厚实的胸膛上,琉璃腕子伸的展展的,引指把 玩儿着他一缕垂在肩头上的流苏碎发,竟是个如此暧昧的撩拨样子:“太子爷,怎么办怎么办!”开口的音调已经是哭腔了。 一番纠葛反侧,太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被云婵这么一撩拨,再也把持不住,压低眉心闷闷低吼了一声。突然俯身,一把扯住云婵前领,极快的动作,把她整个人密密实实罩在怀里,搂得那样紧密结实,只觉得就要窒息:“老九,你 他 妈要害死我!”他两道牙关因为发了狠劲儿而咬的打了哆嗦。一边怒骂,额头已经毫不由己的向下低去,埋在了云婵散发着甜美鲜香气息的柔软脖颈间,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 ------------ 第二十一章 乐极生悲(1) 将至晌午的天气一直都是极好的,虽然不是花开的季节,可蜿蜒阡陌两边、萧萧落下的几瓣打着卷的昆黄花瓣摇曳点缀,反倒于这凭空里增添了一种特有的诗意基调。有些淡淡惆怅、也有些偏着禅宗意味。 至尊明黄标榜着无上威严的帝王身份,康熙皇帝沉默不语,就那么一路不快不慢的散心踱步。身边弓着身子小心翼翼伴驾的,是思绪百结的大阿哥。 “皇父。”就着秋风撩拨的势头,大阿哥颔首稳言,“十八弟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他是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且时今这个状况更是摆在面儿上,只要他心不瞎、眼不盲,自然就明白该说什么话来讨自己阿玛的欢心。 落言在耳,康熙帝淡淡的叹了口气;这样的劝慰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次,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可他依旧还是愿意听的。 这人一旦渐渐老去,心下里那怀对于儿女的慈善爱意,反倒更加容易柔肠百结。小儿子病重将逝,对这位双鬓染霜的骁勇帝王算是一个巨大打击,足以让他痛彻骨髓、难以平复。他已经下了旨,不日回京。他急着要见自己的小儿子,哪怕留不住小儿子的命,那么能多留他一刻一时,诚然也是好的。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留不住、长久不得,却依旧还是要自欺欺人,似乎永远都学不会月亮那种阴晴圆缺不断轮转变幻的淡然意境。放不下,放不下啊……谁让我们是人呢! 见皇父没有说话,大阿哥也没在心下感到失望;因为按着一早跟老九商榷好的,眼下这出好戏么,就要千呼万唤始出来了:“皇父,太子爷今儿打了只鹿,一心要孝敬皇父。”言此,他抬首去顾,后又收回目光一笑继续,“这不,已经到了太子爷这儿。皇父就且先宽心,莫再伤怀了!” 本就是心绪难平才出来散心的,康熙定了定,权且先将对于十八皇子的心疼收住,双手负后、面上微乐:“难为你们兄弟有这份心。也罢!待朕瞧瞧……”且言且行,说话间离太子的大帐又近了几分。就在这个同时,康熙帝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四下,免不得起了一层狐疑,心道着太子的帐篷外面怎连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才这么委实奇怪,猛一抬首,脚步铮然定住。一时间,只觉头脑里面一阵放空长鸣、嗡声乱作。 这边大阿哥见皇父猝然停住,也忙跟着停了脚下的步子。循着皇父那两道利刃般凛冽的目光直探过去,一个弹指,大阿哥及身边伴驾的公公也跟着面上一白。 晌午前后的日光最是耀目夺彩,透过层叠着的柔软云岚斑斑驳驳的投洒下来,飘飘忽忽耀在帐篷顶端,一道逆光剪影,大帐门帘上清楚的倒影出两个相依相偎在一处的乌沉人影。单看身形,似是一男一女;那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太子。 入在眼里,康熙帝自是气不打一处。心道着十八皇子病重,身为其兄长的太子却在这风头上肆意享乐依旧!追究起来,还有没有半点仁爱友善之心?越想越怒,他挥袖摆了摆手,示意别做声息。然后迈着步子不动声色的又往前挪行了一段。 这出好戏本就是大阿哥编排的,故而对于眼前这景象,大阿哥其实并无半点诧异;不过既然是做给皇父看的,那自然是要做的像个样子。于是他亦把面上这层大惊失色给做到了家,见皇父抬步,他忙在后面紧紧跟上。 帐篷里边燃着软醉的麝香,那种浓郁扑鼻的甜腻气息似乎把整个人连着骨头都酥软迷醉了。 云婵潋滟着朦胧水汽的桃花凤眸里揉着淡淡离合,纤腕酥麻,十指与太子的十指相扣在一起:“太子爷……”她的声音极低,虽是讨饶,但因为药劲儿拿捏,反倒柔软旖 旎极尽缱 绻之意。 “罢了!”挣扎多时,胤礽终是不想再抵抗。他堂堂一个太子玩儿个女人怎么了?况且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甜美可口,“人之一生能有几个秋呢!及时行乐、善莫大焉!”他冷笑,一个居高临下的王者睥睨,俯身狠狠的咬上了云婵两道柔软的唇瓣,舌 尖 霸道的撬开她一排细碎牙关,贪婪的吮 吸、辗转,似乎要把这心底下压抑和积蓄了已久的欲望全部喷薄出来。 发乎肌体本能,云婵起了一阵微弱嘤 咛:“太子爷……”梦靥般的低语趁着空挡紧紧言出,“不要,你若清醒定不会如此做的。”他的吻太霸道、太不温柔,她已经品尝到了口里边淡淡的腥甜血味。口上虽在劝解和讨饶,可下一刻她就开始不得不再次的鄙视她自己了。 因为她亦是没能抵抗得了那正在劲头上的药劲儿,竟是 迎 合 上了他的 嘴 唇 狠狠的覆盖;极尽惩罚之能,就要喘不过气来。俄顷,她又不得不为自己眼下骤时起来的念头感到害怕,她居然……居然那样强烈的渴望把自己纹丝不剩的交给太子,最好一刻也不要耽搁! “呵……”胤礽紧抱着她,嗅着唇瓣上淡淡绵绵的腥甜血香,一路往下吻过去;下颚、脖颈、锁骨、酥胸……只觉得自己已经乱了心智、发了狂情,“你可真是个小 淫 荡 胚子……你看看,口里说着一套,做的却是另外一套。”他胸腔上下起伏着,那股欲望驱使他喘息的声音变得紧密缭乱。 “若让皇上知道,若……”云婵半闭着眼眸,额头配合着他的吻,在他胸膛前不住蹭动,双手更是不受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片刻,顺着摩 挲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又绵绵的滑下,水蛇般缠环住他的腰,后又攀附向上,去解他锦袍前襟上面那一排银质小扣,什么话都再说不下去了。 ------------ 第二十一章 乐极生悲(2) “小磨人精,你还威胁我?”太子气喘吁吁的稍停了片刻,竭力将那股最原始最纯粹的肌体欲望权且按捺,原本混沌萎靡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凛冽倨傲,“爷今儿干脆把话挑明……等老头子一死,这河山大地就什么都是我的!你也迟早是我的,现在从了我跟以后从了我有什么差别!”末尾半句他已经在咆哮了。欲望正盛,他是那么 渴 求 拥有她、跟她合二为一跟她契合一处,片刻都再坚持不住。一个扑身上前,把云婵覆倒在铺着薄薄毛毡的地面,整个人跟着 压 到 了她身上去。 “呵,是没什么差别。”立在帐外不远的康熙帝终是听不下去,鼻息打了一声冷笑,“因为您这太子已经做到头了!”哼了一声,拂袖便离开。 旁的大阿哥见皇父离开,忙亦步亦趋的跟上去,心下一舒,压眉暗自哂笑。 康熙帝行了几步,怒气昭著之下已是横了这心要摘了太子;正百般气焰倒海翻江,眼前忽然闪过了故去皇后的笑貌音容……毫无征兆,他只觉心口猛然一阵钝痛,双目一黑,往前倾栽。 大阿哥见势忙搀扶住,开口想劝,一脸担忧和心疼。 却被康熙摆手打断,旋而侧过面眸,对着几个随驾,语气压低、目光里透着狠戾:“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给朕吐出去半个字!” 几个随从忙簌簌跪了一地,大阿哥也跟着一并跪下。颔首点头,自不必提。 。 却说这边太子正跟云婵 欲 仙 欲 死 的,就那么浑浑噩噩间,冷不丁的半空里霹来了皇父的声音。任是再怎样临危不乱的人都做不得半分不惊。 就这么一个瞬息,太子打了个翻身猛然坐起,一个激灵,清醒了。云婵亦被吓得不小,弹起身子跟太子并排坐着。 九阿哥下的那药本就不是全靠效力拿捏控制,那药的作用其实最主要就是勾起人心底里的那股情爱欲望。故此,经了这么一刺激,药劲儿算彻底解除。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安然静坐、目光呆滞,面色具是死灰一般,俨然怔傻。 一阵穿堂风啪地冲开了窗子,凛冽寒意便铺天盖地袭在面眸。云婵打了一个哆嗦,反倒明白过来;一个眼疾手快,拿了方才半推半就间撕烂的外披裹在身上,拔腿便往外跑。 太子赶紧一把拽住她,眉头皱的极深,几近吼叫:“你不能走!你走了谁给我背罪!”到底是慌神了,吼完这一句,他也没顾得上再理会云婵、更没有找人来将云婵看住。六神无主间,他只想着得去拉人为他开口说话,才不至于皇父降旨废储之时孤立无援。慌慌乱乱的,顾及不得诸多其它,胤礽披了衣服便出了帐子疾走而去。 云婵本就因着方才的 春 药 事端受惊不小,再加上太子那一喝,她一时竟还真就呆呆的立在当地,一步都不敢离开。 就在太子才走没多久,帐帘忽地被人一挑。条件反射,云婵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声尖叫脱口而出;旋即才后知后觉的流了满面泪水。心若擂鼓,她诚然不知自己是该后怕、幸在身子依旧清白;还是根本就没脱离危险境地,连后怕的资格都根本没有。 “别出声!是我!”进来的九阿哥不由分说一把捂住她的嘴,揪着她就往外走。 才出大帐,先前被太子遣退的那一干侍从刚好过来,见是九爷,也没敢抬头看、更不敢拦。 九阿哥素来傲物,既然敢做出这事儿,自然也不怕这帮狗奴才说道。侧首剜了他们一眼,并不理会,行步决绝。 ------------ 第二十二章 白日惊魂(1) 胤禛胤祥正从围场那边回来,才进了帐子尚且没顾上言话,便见小厮进来报说太子殿下来访。 那小厮的声音还未落下,厚重帐帘便被人哗啦一声猛然掀起,太子胤礽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神色慌乱、面目青白,迎面照直便是如此不管不顾的一句惊呼:“四弟、十三弟,求你们救我!”与此同时,他双膝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原本在太子爷进来的时候,那面色神情就已经让人明白定是出了事端,加之他语气如此有失常态、且居然用到了“求”这个字,眼下又不由分说铮然跪地,可见事情绝非等闲。但太子的大礼,这边两位阿哥怎样都不敢领受。 “太子爷,有话慢慢说,别急。”四爷侧目示意帐里一班侍从权且退出去,便跟十三忙不迭的扶起了地上六神无主的太子。 心急必乱,胤礽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仪。却也难怪,毕竟事发突然,没了方寸也在情理之中。他略微定神,接过了老四递来的安神茶,仰脖子一饮而尽。十三弟也在老四的帐子里,他倒没觉得奇怪,反正老四跟老十三两个人形形不离是出了名的,且眼下这事情,十三若在更好,省得他巴巴的多跑一趟路。 花草茶对于安神素来有着奇效,一盏茶灌下去,太子已觉周身上下那股神经绷得不似先前那般紧了;又或许是因为见到了自己的依托,故而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他择了个位子掀袍落座,微颔首,缓着声音把方才跟云婵那一幕幕缠绵景象尽数讲了来。当然,他将自己本就对云婵有着不甘的那点事情隐了,只道是一步踏空、莫名其妙便中了毒蛇九的套路。 晌午的天气不算太冷,虽然碍着深秋的缘故有些清索萧条,可诚然没有到冷得凛冽逼仄的份上去。 但随着那边太子爷将事情来龙去脉一搭一搭讲的详尽,这边立着的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凛冽苍白,活脱脱一副沐在风刀霜剑、大雪封山之下的可怖样子。 太子最后半句尾音尚没落下,十三那一点一点渐次握紧的拳头便已经暴起了青筋。直看的身边的四阿哥一颗心分成两半的七上八下着。 十三弟跟云婵之间的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若许默契,这些日子四阿哥全都看在眼里;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既为太子这边悬着一颗心,又不得不担忧自家十三弟脾气上来无法收拾,到头再给节外生了枝去。 这么忖度着,胤禛不动声色的紧握上了十三的拳头,侧目递了一个似在告诫的冷然目光。 十三爷虽时有率性,但那也是因为正处在韶华年景里的缘故,他也并不是个鲁莽 冲 动 的人;心下本就有拿捏,再加上得了四哥的提醒,也就暗暗舒了口气,竭力把火气窝在心里、拼命按捺住。 这个空隙,太子那边已经言完,正投了目光求救样看着两个弟弟,宛若一个溺入深潭的人,想要拼尽全力死死抓住水面上那最后一根动荡浮萍。 徐叹口气,胤禛稳着步子向前行了一段,略略摇了摇头,言的一如既往滴水不漏:“太子爷,眼下十八弟正病着,皇父及我们一干弟兄没有一个不是伤心难耐的。你在这个当口依旧纵情女色,还被皇父逮了个正着,皇父当然认定了你心里根本没有兄弟情义,生气也是必然的!”他展袖负手,言出的这一段话诚然都是废话;但眉宇间那不见纹丝乱却着的漠漠无态,反倒散发出一种拿捏自若的胸有成竹。猜不明、看不透,一时半会子委实难辨他到底是着急无法、还是自有筹谋。 “关键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边太子也跟着深深叹气,须臾后,两道眉心纠葛的愈发紧凑铁青,“都是老九那个 王 八 蛋 害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句子,他闷声哼气,霾了睛光言的狠戾。 “呵。”不防这边十三阿哥冷不丁轻声一哼,压低眸子紧紧逼上对面一脸忿愤气息的太子,亦是沉声稳仄凛厉无双,“若太子爷自己本无此心,九哥纵是挖了陷阱,又岂能将你困住!” “老十三!你……”太子显然没有料到十三会蹦出这么句话,怨怪的意味昭著其中,甚至怎么听怎么觉得带着些许幸灾乐祸。脾气猛地就窜了上来,太子起身一路直抵着十三走过去,却又一时不知该怎样堵他那话。僵持良久,他抬手狠狠指了指十三、又指了指老四,也是语气压住、将心横了,“我告诉你们,若我倒了,你们这两个 太 子 党 也跑不了!谁也别想逃!” 显然是被逼急,不然他也不会把这样的话掰开了往明面儿上摆,这样的话诚然是造次的。 “太子爷!”紧临话尾,四爷反应迅捷,忙抵着那话锋逼了回去,“太子是君,我等皆是臣,保全太子是分内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阵营之说。”他的语气举重若轻、举轻又重,该强时强该弱则弱,分寸余地拿捏的恰到好处,听来只觉余地颇多、且又不卑不亢,“太子请放心,君臣之义也好、兄弟之情也罢,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向着太子爷的。”于此一顿,他转身似有意做了样子的对着十三不温不火一句,“十三弟,太子也非有心犯错。”边言着,复又转目投向对面的太子,面上微微起了一丝涟漪般的笑意,身子略倾,于胸前一作揖,“十三弟也是着急,我们兄弟在这儿给太子爷赔不是了!” 一旁十三阿哥根本就没闲着,就这么几个空挡,他心下脑中一直都在思量忖度很多后续事情。眼下见四哥如此,似乎了然了什么。平心静气,对着太子躬身行了个礼:“太子爷恕罪,弟弟实在没有恶意,只是太急。” 太子此番前来本就是有求于人,十三方才那一句冒犯也诚然没往心上放。见眼前这二人既然做了样子,加之老四那番作保的话,他也就只能先放下心。一来二去几番客套后,稳着步子出帐回去。 稀薄阳光掠着碧云天幕筛筛斜斜的投洒,好一场突发事端,猝不及防到连一丁点准备的余地都没给人留出来。 ------------ 第二十二章 白日惊魂(2) 胤禛目送着太子渐行渐远,沉了静水的面目不动声色浮噙起一层淡淡然然的光彩。绝尘转身,一个大有深意的目光往十三身上投过去,嘴角微扬、勾起一抹细小弧度,语气依旧是沉淀稳然的:“十三弟,我们蛰伏这么多年,那个时机,终是等到了……”都道皇父心里念着驾鹤而去的皇后,故而太子的地位永远不可撼动。不可撼动……呵,当真,就不可撼动的么? 不可?笑话!茫茫天地、软红无边,在这人间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二字。世事无常,便是有常;因为这种无常,反倒缔造出了有常的大规律。 袅袅乌沉香就着穿堂风势涣散在营帐其里,一圈一圈,被扯得迂回晃曳。十三抬步,眉宇间敛了方才面着太子时的那层淡淡不羁,一点一点走到四哥身边,与他并肩一处,共看着远方碧草连天一片茫茫、浩大天地。 兄弟两人谁也没有多话,彼此的心思,他们一向都是懂的。 时机时机,所眷顾的永远都会是最耐得住寂寞的那一方……遇顺境处之淡然,遇逆境处之泰然。智者,善植这循环因果,可以掌握时空棋局;而不安寂寞、锋芒好胜表露的从来太强,则往往会被时空所限制,终到了头也只能枉叹一句造化弄人!却什么都不会得到。 反躬自省时又会不会明白,弄人的不是造化,而是自己……可话说回来,这娑娑婆婆的人间世事又似乎并不是什么都可由着自己。身不由己,因为每个人的处境、时机等又到底是各有不同;参详辗转,却苍白的发现追根究底还是命数。命之一字!做弄,做弄…… 帐外“咚”地一声闷响猝时起来,扰乱了原本静好无声的沉沉平静,似是什么重物被硬生生抛在地上。陡然而至的力道竟生生震开了厚重的大帐帘幕一角,可见力道之大,那重物应该被摔得不轻。循声去探,似乎就在门口,距离不算太远。 飘得又高又远的那怀心思忙不迭收拢回来,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十三颔首,转身掀了帘子疾步出去。 晌午时分的日头带起了一片慵慵然懒散,灿灿溶溶的洒在开阔地表,晕起一地涟漪碎金,波浪般流动飘移的韵致便在半空升腾回旋。 才出帐子没走几步,十三爷低头沉目,朗朗眉心便在触目瞬息起了略微纠葛。 那被孤零零扔在帐篷跟前的原是一个女子。周身上下略扫一眼,那女子衣冠不整、发丝凌乱,将整张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玲珑身子缩成了一团,隐约在瑟瑟发抖、又像是在嘘嘘抽泣。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亦或打击。 木兰围场素来警戒甚严,怎会凭空出现这样一个女人?显然的,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实在太过不合场景时宜。一股不祥的气息便开始从四面八方深滋漫长、渐渐蒸腾。 诧异氤氲于心,十三又迈了几步迎凑过去,曲身蹲下,抬手扼住那女子的下颚,施了力道硬将她垂埋下去的头扳起来。 她的面色憔悴若金纸,蓬松乱发凌乱萎靡了半个脸颊,眸子里空洞无神、茫茫怯怯有若一只怵人的雏鸟。 十三爷目光才一触到那张脸孔,心下紧跟着免不得猝然一道大惊:“云婵?” ------------ 第二十三章 开门走兔(1) 云婵整个身子蜷曲着缩在帐篷一角,早已冻僵的双手伸进了柔柔软软的兔毛暖手里,腿上拱着一个玲珑珐琅小暖炉。垂头敛眸、下颚抵着抱起的臂膀,零零散散的乱发干脆随意披散在肩膀,眉头紧颦、小嘴微瘪,活脱脱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委屈且惹人怜惜极了。 十三一边取了件兔毛披风往云婵身上罩,边就口发问:“你怎么在这儿?”语尽才想起她先前历经的一干事态,心道着怕再把她吓着,手上的动作不觉又温柔了一些。 其实云婵远没有十三爷想象中的那样脆弱,她到底是在蘅苑客栈长大的,若真如此不堪一击,客栈里头那十多年日子她便早已挨不过了,又哪里还有命跟他们这群皇子莫名其妙往一起纠葛:“是……”她吸了吸鼻子,软软小小的语声带起一阵戚戚嗫嚅,“是九爷把我扔在这儿的。”若说吓着,她确实是被吓着了,先不明所以便跟太子一通热吻缠绵、后再加上被九阿哥那么一番跋扈的生拽硬扯,此时此刻她浑身上下只觉疲惫且酸痛,一根根筋骨如同错位了一般的难受,仿佛就要散架。 十三递了一盅热茶给云婵,云婵缓缓抬头,慢慢抽了一只手接过。也没有去喝,就这么在手里抱着。 就着缭绕茶烟,十三爷握拳抵唇默看了她良久,俊朗的眉心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皱了起来,就着心底下的那抹狐疑,径自思忖:“九哥把她丢给我们,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有点费解,哪有耍了手段又自己把证据拱手呈给旁人的? 自打十三阿哥带着云婵进来的那一刻,四阿哥就已经默默然开始对那个问题思索了良久。眼下闻了十三这嘀咕,他觉得应该有了一些眉目。 四爷踱步窗前,天渊弥深的一双睿目落在了昆草连天的远方:“太子得留着她才能有个替罪羊,把自己的事儿往她身上一推六二五的干净。老九他们要框进来的是太子,自然得让她消失。”一阵微小的穿堂风扑在他眉梢眼角,四爷停了一下,分明听来可怖、却言的淡写轻描,“杀了她又恐麻烦生事,带她出去又恐人多撞见,自然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们处置,也有试探我们会不会跟太子站在一边的意思。” 且听且思着,十三似懂非懂:“那我们现在怎么行事为好?”他抬首看了看角落里缩成汤圆、悄无声息的云婵,眉头又皱的深了几分。 “皇父应该不想、也不会让这件事扩大化,不然当初早就抓现行了。”四爷垂了眼睑,整件事态始至眼下,他已基本可以有个囫囵的洞悉,“但毕竟涉及到的是太子,皇父不摆在明里,暗里却不会不查。”言此,他忽然转了身,凛凛目光抵着十三,里边透着一股陡然升起的料峭严寒,“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绝对不能留!” 条件反射,话语起落间云婵缩成团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什么?”四哥那话如同半空里落下的霹雳,十三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讶然一句惊呼脱口而出。他缓了一下纠葛的眉头,侧首费解,语气却是打定主意的有意反问,甚至貌似还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挑衅气息,“她一个姑娘家,再加上眼下这关头,你让她往哪儿去?” 就着迂回在四周的薄凉微风,胤禛吁了一口气,几缕明澈的浮光晃在他冷静自持的素面之上,本就难以揣测的眼角眉梢变得愈发阴晴不定:“把她交给老八。本就是他的人,给他送去顺理成章。”筹谋在心,也不跟弟弟废话。 “不行!”十三阿哥这句断喝几乎是踩着四哥的尾音。性子上来,他已顾不得诸多利弊权衡,轻靴阔阔紧走了几步过去,直面着四哥一通言辞切切,“九哥跟八哥是一起的,万一伤害到她怎么办……” “那不是我们的事!”四爷突然出口打断了十三,目光迎面直视、正对向他,语气较之先前明显有了提高,基本是在呵斥了。一句出口,他缓了缓胸腔里这股急气,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犯急,再补充时便有了理性宽慰,“况且这次的事情该是九弟自己的意思,老八应该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虽然四哥缓了口,可说来说去他心底下打定的那个主意动辄不移依旧。十三阿哥也知道不能跟四哥所谓的来讲道理,况且真讲起道理来他也未必讲得过四哥。但云婵是绝对不能赶走的,关头正紧要着,她若出了事情可就真的委实难以保住了! 念及此,十三沉了目光把心一横,一字一句咬的不容辩驳:“四哥,不行。” 帐子里的空气一时绷得极紧,说不出的可怖之感一点一滴萦绕涣散。 似乎在记忆里,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执拗坚定的十三弟,胤禛淡漠的眼睛里忽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也只是须臾便恢复如常。他缓缓颔首,面目神情似比天渊难测,亦是沉淀了目光直直冲着十三逼抵过去,那般不容半点挪移、有若两道冰封利刃,一字一句咬的远比十三还要强势如斯、让人根本不容也不敢再有反驳:“我再说一遍,这个女人,绝不能留!”那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威严霸绝、震慑心魄,浑然天成。 四爷的可怕,在于他与生俱来的不动声色;有些时候仅仅只需一个眼神,天然震慑就已经弥天漫地全部都是。连造势和铺垫都不需要。 死一般的沉默逼仄在四周,那种压抑、窘迫让人很不舒服,连心跳都变得微弱而困窘,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十三阿哥似乎从没有拂逆过自己的四哥,偏偏这一次实在被逼到了这里。半晌静默,他也耿了脖子回盯着四阿哥,早已横了那心、毫不退让:“四哥不留也罢,本就不需四哥留她,弟弟这就把她带回我的营帐里去!” 眼下关头正紧要着,比不得往昔可以由着性子意气胡闹。听十三如此言说,四阿哥也是气急,脾气上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由着心急而簌簌窜起的怒火充斥在胸腔五内,烈焰喷薄,竟不由的一拳照着十三挥了过去,抡在他左心窝上。 左心窝前些日子被老虎扑伤的那一掌还没有好,加上胤禛这一拳是在火气正盛的时候落下来的,力道自然也不轻。十三没有防备,呻 吟了一声,本能的后退了几步,身体微微缩了一下。 这一拳打下去,把老四自己都惊了一跳。显然的,如果不是一时气急失了理智,他是绝对绝对不会伤害这个弟弟:“十三弟……”胤禛猛然恢复了意识,也骤然明白自己竟失手打在了十三的伤口处;不由起了阵阵心疼,紧走几步去扶十三,被正憋着一口气未消的十三一把甩开。 ------------ 第二十三章 开门走兔(2) “够了!” 半空里冷不丁的这一嗓子女声,把四阿哥跟十三阿哥成功的定在了当地。在这同时,云婵已经裹紧了披风奔过来架在他们中间。 沉阳溶金,她微抬首,扬起了长长的睫毛,杨柳眉梢末端还挂着一层稀薄的碎碎冰晶:“奴婢不会让二位爷为难。”她抿了抿唇,语气朦胧远山一般淡淡微微,却极坚定,似是一早便已打定在心的主意,“我走。” 就着一抹垂悬在额头的溶溶阳光,四爷侧目打量上了云婵那张淡墨染就的脸,因为略偏着些苍白萎靡的气息,故而显得有些薄凉:“你还算明白事理。”他的语气不重,颔了下首,就在目光触及云婵腰间时免不得皱了下眉,复又抬了抬头,目指她纤腰上那宫涤缎带里斜斜露出的一角黄绫子汗巾,上面缭绕点染着的红云图腾尤是醒目,“这东西以后注意收好,免得惹了误会和麻烦。”他并没有言说自己是否已经对此有了什么误会,似乎只是在很善意的提点而已。 云婵循着四爷那瞥目光一路去看,也是看到了腰间那条十四爷的汗巾。一个恍惚,她方意识到这样的小物什是不应该不加避讳的,从前是自己疏忽,日后委实不能不注意了。她曲身作礼,即而舒展十指,把那汗巾不动声色的极快抽出、收进了开阔的袖管。得了四阿哥的一声免礼,方转身挪步往帐外走去。 十三阿哥张了张口想要拦她,原地里辗转半晌,那已经抬起的一只臂膀终是僵在半空、没有再执着。他并非不是一个理性的人,只是有些时候脾气上来,也就激在那里。 待那串细碎足音渐渐远去不闻,四阿哥持着内敛睿慧的面目间起了一丝动容,他叹息摇头,对着渐渐平定下来的十三弟,嘴角氲开无奈苦笑:“你这脾气……就不能服个软!”他揽过十三的肩头,沉了目光微微颔首去看他,“是四哥不对,刚才太性急了。”于此稍停,淡淡一道奈何落在心里,“可你想想,皇父如果发现老八的人被老九送到太子爷那儿,又出现在我们的帐子里,身上还带着十四的汗巾,他会怎么看?”纠纠葛葛,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开来看,还真是委实麻烦。 方才一执着起来,那抹自持着的冷静理性自然就被压制不存了;时今脾气渐散,十三也在心里反复辗转。面色灰暗,只是觉得一股郁结怎样都是难以平复。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怪。隐隐然、淡淡然、又抽丝剥茧蚂蚁啃噬……分明若有若无、又觉时离时合;纵如轻烟飘渺,却偏生的怎样都放怀不得。 弥散在周围的乌沉香气渐渐变浓,点染起一室静好浮光。四阿哥稳着力道拍了拍十三弟的肩膀,敛目关切,也掺着点点宽心慰藉:“好了!你不要多想。”他吁了口气,似乎心底下那对于眼下繁杂事态的几重压抑,终于释然了一些。 十三阿哥抬目去看四哥,他那一道深邃目光总也莫名其妙就会给人一种运筹在心的沉稳安全。停顿须臾,点了点头。 ------------ 第二十四章 烈火添柴(1) 就着一室光影昏黄,八爷侧首,取了盏茶凑近唇边自顾自品饮起来;不难看出,他一张冠玉面庞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这边十阿哥早已耐不住率真性子,自打九阿哥进帐开始他便一直念叨:“九哥啊九哥,你怎么把那女人送到老四那儿了呢!”满腹狐疑伴着深浓费解,他对于老九的处事基调越来越觉得不靠谱。 眼下剧本已唱完,正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刻,九爷根本没心思喝茶闲扯,满心满脑都是下一步这执着的子该往何处落。闻了老十这话,他瞪瞥一眼全没好气:“难道留着她给太子当替罪羊?”语尽一哼,转了目光不想多看十阿哥一眼。 “你这不是布鼓雷门么!”共事这样些年,早已习惯了九哥这素来的傲物不羁,十爷没往心上放,只是急着语气把自己心下那通参详言语个尽,“兜兜转转的不嫌累?把云婵随便放我们谁那儿看好不就完事儿!” 这一通话彻底把老九那闷火激起。自打他先前进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看出八哥眉梢眼角悉堆着的那怀不悦,也明白八哥是嫌他做事 冲 动、也不跟人商量。正暗暗憋屈着直恨找不到由处发泄呢!眼下正好就借着老十这话把闷火全往老十身上烧的彻底了:“我说你怎么就笨的这么非止一端呢!”九阿哥站起身子冲着老十阔阔行过去,抬手指着十弟鼻尖语气凛冽不善,“你是怕皇父不知道是我做的,成心让太子指认着把人找出来,来个人赃俱获是不是!是不是!”到了后面,声音更是一浪盖着一浪。 直弄得十阿哥一头雾水,心道着我哪里惹着你这条毒蛇了:“你……”他一时急气,偏生千言万话都被老九这气场给搅扰的生生堵在心里说不出口,半晌也只能梗着脖子干“你”半天。 边这么僵持不下,十阿哥心底下早开始暗暗叹骂,心道老九素来嘴利牙尖生就了一副毒舌。想到这,他似乎又明白了一些其它事情,豁然了悟,原来九哥那“毒蛇”的外号原该是这么来的啊……于此,面上不觉就浮了一副“原来如此”的大彻大悟表情,笑意更是从眼睛里流转到了嘴角。 十阿哥这突忽而至的笑容放在眼下怎么看怎么怪异,九阿哥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十这笑被他看在眼里怎么看怎么有种冲上去照着脸给他一拳的冲动。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但就在他挽起袖子准备付诸行动的当下,沉默经久的八爷忽咳了一声,打断这场愈演愈烈的无聊闹剧。 八哥在老九和老十心里的位置一向都是颠扑不破的,闻了八哥这不动声色的暗自警告,两人方止住脾气,谁都不敢再胡闹下去。 忿忿一哼,九阿哥抿嘴平气,复转步往八哥那边走去,摇了摇头、眉心锁起:“八哥,你别再恼我了,我也是情势紧急没来得及找你商榷,真的没有半分庖代行事之意!”他的语气一改方才跋扈傲狂,言的恳切真挚,分明企求的意味昭著其间。 九弟跟在身边这么多年,他的用心老八自然知道。他委实没有怀疑老九的意思,只是恼他虑事不周、且未免太过鲁莽胆大,正如恼当初老十前门大栅栏处那场颇为滑稽的就地摆摊:“你不觉得你行事太过独断了么!”八爷将手里的茶盏往小几上搁置好,力道太重,起了一声砰然闷响。 那蓄着全部积气的一声响,听的九阿哥心里跳了一下。他咬咬牙关,反正那心早就横下了,当初也明白行此一计非同寻常,但他既然敢做,也自然就敢面对后续一连串繁琐:“八哥,我和老大就是吃准了皇父绝对不会大张旗鼓的彻查,他得给他那好太子兜紧实了!”在八阿哥面前,老九素来不装腔作势,也没必要装腔作势,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老八。边说着,又近前一步凑到八哥耳边,干脆抛珠滚玉一次言个痛快完事,“若说怕老四带着那女人指出是我做的,呵,我正巴不得呢!到时候我一口咬定是老四教唆那女人跟我一起配合着去黑太子,他也百口莫辩!死也拉着他一块儿死去,横竖太子那边的人也都看见我了!” “你歇歇吧!”八阿哥挥手打断了一身急气的老九,看九弟眼下这一连番激动的模样,也明白他是逞着一时之气有些乱方寸。喝止住九弟,八爷稳下声息恢复了缓然语气,“方召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把云婵在这里安置好了,莫不然我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他将袖口褶皱展平,一张玉面未见半点神色异样。 话音才一落下,这边九爷十爷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而出。 两位弟弟眼下的大惊失色,早在意料之中。八爷只是淡淡,道着原是老四将云婵给放了,那小丫头挂着一脸未干的泪痕,迷迷糊糊也不知该去哪里,糊里糊涂的最终还是回了这边的帐子。 九爷连道着不妥,言说我才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八哥你怎么反倒又给接回来!他负手于后,直在原地踱步兜圈子暗暗生气,气了半晌诚然也不知道究竟生的是谁的气。 ------------ 第二十四章 烈火添柴(2) 较之九阿哥的辗转难耐,八阿哥简直是另外一番清清朗朗的安然做派。他略摇头,嘴角竟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缓不急:“这是丑事,皇父得替太子遮掩,不会彻查。只要太子没有傻到主动去跟皇父往刀口上撞、坦白一切的地步,就不会有人知道云婵是那个跟太子纠缠的人。毕竟看见的人本来就少、又隔着帘子,谁能看得那么周详记得那么清楚?瞻前顾后过分小心,反倒容易节外生枝。”言于此,他顿了顿,转了话锋的同时,一番周密便稳稳生根在了心里,“况且老四既然让云婵过来,也就向我们表明了意思,太子这件事情,他不插手。” 一早九阿哥骋着脾气正盛,只顾着把云婵扔给老四那个明面上太子的追随者,其实根本就没存着试探心思,是四阿哥自己太过小心翼翼了。不过他潜移默化间给出的这个回应,八阿哥到底看懂。 这也正是云婵为什么绝对不能留在老四那里的最本质原因——明里不好动手,四阿哥要在暗里与八阿哥站在一起,借机生事,一起撼撼太子那个所谓的国之根本。这个回应,便通过云婵传递了出去。若一拍即合,自不必多说;若一拍两散,正好老四也没明着表露心意,日后反悔也根本说不得他什么。 八爷如此笃定,一旁九爷早已将那燥燥心思收敛了,重新落座,皱眉思量。他就是这个脾气,心里不快必须发泄出去,待得那些不快尽数发完,也自然就没了事情。 倒是十爷有些不解:“八哥,四哥跟太子不是一伙的么?”既然不明,干脆侧目问了出来。 一来二去间,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临近 入 夜。黑暗永远都是大地浮生最恰当可喜的伪装时刻,隐逸其间,似乎总也可以悄滋慢长出许多白日不见得可以一闪而过的灵光心思。 最后一缕天光耀了窗子斜照进来,把方寸天地掩映出两处隔绝着的光与影。八爷含笑,声音依旧是温温又稳稳的,这样的语气似乎永远都会带着许多高深莫测的章法意味:“没有永远的聚义,只有利益的结盟。”他负手,那盏临着桌边的玲珑茶盏被望似不经意的重新往里放置妥帖,“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再添一把火……” 盏内茶烟已凉,青嫩嫩的茶叶如同海藻一般浮在澄澈悦眼的茶汤之间,相辅相成、带起了那样撩拨的冷睿。 没有永远的聚义,只有利益的结盟……同为皇子,谁便甘心平庸无碌俯首称臣?太子一倒,又会有谁毫不惦记那个位置? 原本只想坐拥繁华三千,可这万丈软红触目、置身带给人的竟是怎样的冷漠苍凉…… 原本只是那样认真的学习陶然薄醉、俯吻人间,却发现到了头那结果竟是只会一直一直低下去,低到了尘埃里。 身不由己,几多由人不由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永恒的真章。从来善恶相间、一向动辄不移。 …… 天光如豆,云婵隐在帘后静然默立了许久许久,一张金纸般的面色没有丝毫缓和,周身血气似乎全部都被抽离了出去、半点都不见找回来。此时此刻,她散发出的生命磁场是极其微弱的,如若聘在月下,定然形同鬼魅。 她手中端着一壶热茶,却始终没有了走出去的勇气。蓦然之间,她的眉目间突然有了一些恋恋的味道,突然有了一点想念,想念身处蘅苑客栈时那些简单平静的生活,甚至想念蘅苑客栈里一脸褶子的胖掌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必就不是人间美事,意欲于平淡无奇之中找寻心灵的那一方寄托与宽慰,到了头纵是空寂,却也好过太多太多的欲哭无泪、起落沉 浮渐趋枯萎。 早便明白,一些人不是她混得起的,一些圈子也不是她能玩的起的。没有想到,千躲万躲依旧还是没能躲掉,事实证明,她确实……确实混不起、更玩不起。 若说蘅苑客栈是一场前尘旧梦,那眼下这一切又都是什么?究竟是梦醒了还是梦刚刚开始? 一切的一切,真的仅仅只是刚刚开始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终结呢…… 她不想再深陷其中,她还有好多好多日子没有活够,她还有好多好多事物没有看够,她还不想死,更不想有朝一日欲罢不能、生不如死……她怕了,真的,真的怕了。 ------------ 第二十五章 帐殿夜警—未雨绸缪(1) 救一时之病,救不了一世之命;定数不问因果,缘已过了聚散。即便是多么想要挽留,即便有多么虔诚,人也到底还是逆转不过天的。 就在秋冬交界的轮转里,十八阿哥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最终到底还是把生命永远的定格在了八岁的那一年,走在了最最单纯懵懂的孩提年景里…… 老来子的猝然离世,令康熙帝伤心难耐。他虽已命整顿人马返回京都,可就在返京途中,他的爱子去了;这位君父没能见到爱子的最后一面。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 八 九 ,纵有哀意,也是无奈。只因软红之所以为软红全因有娑婆,娑婆,即遗憾。 。 深秋的疾风打在身上总有种说不清的萧索紧实,就着一派凛冽寒冷,大阿哥紧裹了一把身上那件狐裘披风,弯身打千、对着太子规整严谨的做了一个礼。 眼见老大这样直直的迎着自己走过来,太子心下里未免起了一阵讥诮不屑:“免了!”他鼻腔一哼,语气分明不善。继而言出的一番话更是把这种不善变得昭著无遮,“大阿哥这么巴巴的跑过来给我行礼,呵,莫不是看着我这太子就快做不久了,寻思着我这嫡子倒了就该轮上你这庶出长子了?”于此一顿,他侧了侧头,阴霾目光浮噙一层冷冷森笑,“我告诉你,庶出永远都是庶出,一只病猫永远只能是病猫它甭想变成老虎!少在这里痴心妄想!”他在咆哮。 自打与云婵那件事情被皇父撞见之后,昔日里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太子爷突然就变得脆弱不堪,脾气也异常暴躁。似乎仅仅只是一阵微风吹刮过去,都能令他浑身颤粟、紧张大半天。 太子这一番话可谓锋芒直刺、毫不客气留情,如此公然的挑衅与谩骂,难得大阿哥竟然没有半分怒意。甚至相反,他面上挂着的那层淡淡笑容居然绽的更甚。大阿哥往前倾了倾身子,把语气压的小了一些:“太子爷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来来来,不如去我那里喝杯凉茶降降火?”言于此,他抬了抬头对着天幕四下里望了望,复颔首,后知后觉一般起了弥深意味,“哦,今儿这气候就已经够冷,想必凉茶太子爷就不必喝了吧!但是有些话,我这不是巴巴等着想跟太子爷念叨念叨么!” “念叨什么?”大阿哥一反常情的过分好脾气,反倒把太子实实的唬了半晌。所谓不打笑脸人,他面上那副轻贱神态有了缓和,却依旧不屑,正眼都懒得给,“我跟你有什么好念叨的!”冷冷一句话干练甩出来,太子转身便走。 “皇父可是要对太子爷……” 却被身后大阿哥突兀吐出的这么少半句话僵的定在原地。 话到关键,大阿哥及时收住,愿者上钩的姜太公伎俩被他拿捏的一张一弛、炉火纯青。 对于太子猝不及防在半道里停住,大阿哥诚然没感到半分意外。但凡稍有点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太子这几日可一直都对云婵那事儿提心吊胆着呢!平素没有风吹草动他都硬能看出风吹草动来,更何况眼下这句涉及到皇父跟太子的话句呢? 心知道太子的傲慢脾气,大阿哥见他停住,忙不迭紧走几步迎着过去,四下看看、即而凑到太子耳边压了声音一字一句:“早先我随伴皇父左右,可是听着一些对太子爷不利的话。”他抿抿嘴 唇,面上一副作难样子;须臾后,似是终于下了极大决心,“皇父应该就要拟旨废太子了!” 陡然而起的凛冽句子有若万里晴空一道大大霹雳,太子不由周身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太子胤礽并不是一个草包。他两岁时便被皇父立为了太子,自小便得到娇宠与重视。皇父请硕儒教太子功课,且遵从祖训教其骑射。他满、蒙、汉文皆娴熟,更精通四书五经,书法亦是极好,又善作对子,十多岁时便挥笔写出“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的名对,五周岁时便在木兰围猎途中射中过一鹿四兔。成年之后,他辅助皇父理事,政治才干亦是得以显露,便连皇父都曾夸他“办理政务,如泰山之固”。若说错处,谁人没有?好好一个太子时今落得这样一副狼狈荒唐的境地,最大的过错,其实便是他处在一个风云际会招人惦记的顶端位子…… “你跟老八是一个额娘带出来的,我凭什么相信你?”不多沉默,太子斜斜勾了嘴角鄙夷一笑,心下纵有权衡辗转、面上那阵势却并不见输却半分。 大阿哥之母惠妃曾教养过八阿哥一段日子。适时,八阿哥之母良妃未及妃位,便是认了惠妃为额娘,挂在惠妃名下带着。 闻言在耳,大阿哥只是哎了一声低眉摇首:“太子爷这话说的。那老四跟老十四还是一个额娘亲生的呢!怎么反倒感情素来稀薄?”他并不多在这个话题上面怎样执着,沉声敛目,迅速将话题转过,“我可是好心提醒太子爷,至于太子爷信或不信,我却是一丁点儿都奈何不得!”语尽摆手,做了一副毫无所谓又带着隐隐惋惜的惺惺样子。 这段日子原本就因着心头顽石一般搁着的这事儿搅扰的茶饭无味、寝食不安,太子似是前所未有的如斯脆弱:“不可能!”他的神经豁地一下被猛然触痛,两眼摸黑,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难耐。扬起的宽硕袍袖灌了汩汩天风,拔凉天风贴着肌体皮肉便是说不出的凛冽严寒,这种寒冷直抵在了最最柔软脆弱的一颗心上去,“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太子发了疯般反复念叨,愈往后那音声愈是盖过前面一浪,久而久之逐渐演变成了咆哮怒吼。 便如此,太子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两臂乱挥乱舞,就这样中了魔障、得了失心疯般愈演愈烈,一路直这么恍惚了清明神智的走出了好长好远一段路途…… 宿命问谁谁作卜,一息惊魂、老却十载。天边浮云飘摇隐现,扯得伟丽尘寰曳曳的幻明幻暗、莽莽苍苍,俯瞰这苍凉。 ------------ 第二十五章 帐殿夜警—未雨绸缪(2) 当晚返京途中,康熙帝睡梦尤酣,忽被一阵嘁嘁喳喳之音惊醒,只觉似是有人靠近他的帐篷、又似缝隙之外有人向里窥看。 康熙帝大惊,那人一见自己惊醒了皇帝,忙抽身逃离、不见影踪。 一夜辗转无话,次日康熙帝召集随侍问起昨晚夜半之事,都只道观身形、闻声息,似是太子无二。 这些时日皇太子的风波本就不小,加之帐殿夜警一事,不得不令康熙帝起了怀疑之心,只觉皇太子似有“弑逆”之嫌。 沿途之中,胤禔等皇子不断旁敲侧击于康熙帝告之太子种种不良表现,更是添油加醋、唯恐不详尽。 途至布尔哈苏台行宫,康熙帝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命皇太子胤礽跪落在地;他痛哭流涕,逐一数落胤礽之罪行,甚至连同陈年旧账也一并翻出,斥其“绝无忠爱君父之念”、“毫无友爱之意”…… 愈言愈激,情到浓时,老皇帝因太过痛苦激动而以至扑倒在地,全然没有了昔日里的帝王威仪。 此后,难过、愤恨、失望、惋惜、怜爱等千百心情难以诉说详尽,繁繁杂杂交织在一起,使康熙帝一连六日“未尝安寝”;对诸臣谈起此事,“涕泣不已”。 。 一阵穿堂风裹挟着旷古尘沙打着窗子簌簌作响,角角落落里便仿佛落下了一阵幽微叹息,贯穿了微凉一世、变故无常。 烛火摇曳,四阿哥静默半晌,兀自 把 玩 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张面目稳稳沉沉、声色不动:“这一次,每一家都上了折子要求皇父废除太子。”他沉敛了声息,骤然抬目对着眼前的十三,“我们的人,也要推一把。”成竹在胸,一早便生了根的笃定。 闻言于耳,十三缓缓点头。四哥的心思,他明白:“太子是皇父的心头肉,在皇父心里,我们没有一个可以及得上太子。”燃的正旺的烛火突然在半空里打了个结,“噼啪”一声,窜起的烛花只在瞬息就幻灭了。十三阿哥亦是沉了目光,缓了一下,接口补充,“纵使皇父眼下盛怒,若真废除了太子,只怕还是会心疼。那个时候,皇父难免会把火气撒在上折子的人身上。” 十三弟的这层顾虑四爷亦是识得。他顺了一把衣边细纹,扬了扬头,沉沉目光去顾那窗前烛盏:“到时候皇父若问起来,也不会坐累到我们,因为谁都知道我们是太子这一派的。只要我们不会自己露出马脚,皇父就一定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他的语气深沉又内敛,纵是笃定昭著,也不会让人觉得纹丝不妥,这正是四阿哥行事的魅力所在。 夜色已经极深,那几盏烛台蒸腾了溶溶光晕,晕出方寸天地零星散漫着的些许暖意。忖度一下,十三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变故总是层出不穷,突然觉得,竟是有些累了。太累了…… 。 羁旅之途最是容易惹了困倦出来,而人在困倦的时候,往往是不会有什么又高又远的飘渺遐思的。但是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抿了一口苦味昭著的浓茶,八阿哥缓了口气,似在提神、又似是暂做歇息。只是须臾,他抬目面着落座于彼的九弟十弟,稳下声息,告诫的口气素来不容有着辩驳和质疑:“时今每一家亲王皇子,基本都毫无例外的命手下之人上了要求废储的折子。皇父事后难保不会大为震怒。”他顿了一下,一双潭水朗星般精致的眼睛里噙着丝缕颇深的磐石无逆,这种霸气跋扈是直抵在灵魂里、落在心坎里的,“到时候皇父若要迁怒,我们几个一定要一口咬定,是兄弟们一起的意思。”临到尾声,他微往前倾了倾身,本就稳沉的口吻变得愈发遒劲有力,“切记,一定……” 一起的意思,法不责众,皇父也是奈何不得。 无论如何,无论怎样,这一场赌,都是必定要好好的赌上它一把…… ------------ 第二十六章 吊胆提心—惊天异变(1) 九阿哥缓缓抬首,循着一缕薄似纱的檀香味道,将目光错落在皇父一张染着岁月风霜的面目之上,嘴角抿了抿,又慢慢吐口:“回皇父,上折子那事儿是……是,兄弟们一起的主意。”他有意嗫嚅,却不是因为扯了什么幌子,他只为在皇父面前表露一种慑于天颜的威震之态。与此同时,心下里早起了千幸万幸,只道着八哥所料不差分毫,皇父到底是发了火、染了怒。 康熙帝下旨拘禁了各皇子阿哥,并亲自坐镇,依次问询疏奏一事究竟是谁挑起的头,他们为何竟如此团结一致、齐心协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也无所谓扯谎不扯谎;因为撼动太子这国之根本的事情,诸位皇子阿哥确实是不约而同的齐心协力了。不仅如此,简直还可以称之为是空前的团结…… 粉尘香屑萎萎的散在四周,淡淡幽幽的熏香气息总也能在缭缭绕绕间就把人推入薄醉的境地里去。 康熙帝似有些困倦,更多的,又或许是心累么?他沉了一双虎目,威严的目光一层一层逼压过眼前的儿子,静心默听他言完,并无多言,又是一句带着王者气魄的威严问话:“最先是谁提及的!”这口气,诚然不像问句。 九阿哥顿了一下,迫于皇父那股太过强大的深浓气场,他终是不敢再直面以对。很自然的将头垂下,他把目光往旁边偏了几偏,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兀自回忆:“是大哥,又好像是八哥……不对是十弟。哎,四哥?还是三哥来着?”停于此,九阿哥豁然抬头,抱拳于胸规矩作礼,“回皇父,儿臣记不清了。”语尽一默,目光委屈又掺杂着隐然的无奈、还有着点点的怯。 如此一个一个接连不断的问话,康熙帝早已由一开始的怒不可遏逐渐演变成气焰难平,再慢慢散化成了叹息无奈……时至眼下,那怀情绪委实就快消耗殆尽,只觉的很是疲惫,很是困倦,很是乏力了。如此,也懒得再跟九阿哥作难下去,便摆了摆手让他径自去了。 得了皇父的令,九阿哥不敢怠慢半分,忙不迭曲身复做一礼,一点一点持着步子退至门边。十阿哥早被宣召静候,见了九哥出来,一抹问询和略微心慌的目光紧跟着投筛过来。 九阿哥侧目,对着老十点头。老十明了在心,各自无话。 待得康熙帝问询十阿哥,自是一番与九阿哥毫无出入的说辞;八哥一早便教过的,这口风,他们谁都没有乱却半分。 。 明澈的浮光透过半开屏风漫溯进来,笼在四阿哥一张冰霜覆盖的面上,逼仄的气息便开始在他周身上下打着缪缪的圈子,连跪都跪的如此高傲。 主位金椅,康熙帝一双带着凛冽气焰的眉头已经皱的铁青,他扶着椅座,狠狠把力道一点一点施压下去,出口的讯句也一如这渐次凝聚起来的高深力道一般,不由分说,直直抵刺进心魄里去:“你真的不说!”断喝出口,眉宇早已噙着无双狠戾,“朕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年纪不饶人,这句才呵斥出来,威严的皇者只觉心口一阵憋气难耐,喉咙间似乎也嗅到了淡淡的腥甜血气。 老四啊老四……康熙冷笑。时至如今,朕才发现朕是看低了你老四! 康熙帝此时本已经被磨洗的渐趋平复下去的那通火气,经了四阿哥这么一点,又冷不丁簇簇窜了起来。他的生气是难免的,在他心里,一直认定四阿哥与太子该是一心;却怎样都想不到,关键时刻,对太子明保暗贬、落井下石的,也正是这个所谓一心的皇四子。 一个人的心机深沉如斯,一个人如果连眼睛都可以骗人……那这个人,该有多么可怕! 想不到,太过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突兀到根本连一丁点的准备都没有……四阿哥沉眉敛目,绷着一怀纷乱心绪对着高高向下睥睨的皇父缓缓将身匍匐下去:“儿臣,没有。”他不曾再面皇父,他的语气依旧这样一丝不乱,似乎自持与冷静从来都是四阿哥的专属造势。 康熙冷笑,缓缓压在老四身上的那瞥含着弥深意味的目光没有游移分毫:“没有?”他哼声一缓,再启口终是爆发开来,“你自个儿信么!富察绮郁是你的藩府旧人,若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上一本奏疏就够了!又为什么要唆使手下一起!”他抬袖顺手取了案牍上的折子,直冲着儿子狠狠扔下去,不偏不倚正砸在老四的肩膀上。 重重一下,打着骨头般的疼。四阿哥心里一凉,他明白,皇父不仅是愤怒……还有,还有伤心、还有失望。 但他能说什么,他能怎么说?他百口莫辩,因为确实是他唆使富察绮郁如此做的……四爷抬首,一抹思量便在这个同时圈圈点点于心底氤氲化开。 富察绮郁行事一向滴水不漏,眼下情势如斯,他又怎会露出马脚让皇父抓个正着?若他不曾刻意暴露,按着一早运筹在心的那层推理,皇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怀疑到他四阿哥头上的,况且还这样快……猛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一下清明,富察绮郁如果不是被人收买、就是一早便与他离心离德有意被安插在身边的耳目! 会是谁?会是谁?难道…… 一早就有怀疑,只是不能确定。时今这场不容出得一丝半点差池的谋划,他心知就算他四阿哥不行贬损太子之举,要害他的人也大可以假借他的名来做。所以在老九惊慌失措竟把云婵送到他帐篷里时,他便起了意图,他是抱着万无一失的心思用云婵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一个把柄换一个把柄,等价交换;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如此阴险狡诈!如此的小人之举奸伪诟害! 老八……你不按常理出牌! 真相如此残酷,但是时的四爷连残酷都没心思感慨了;因为现实如此直白,后果如此可怕……他是遇人不淑了,一步错、满盘输。 “呵。”便在四阿哥心下尝尽百味、辗转腾挪兀自忖度之际,威严的帝王早已冷了面、冷了心、也冷了身子和魂,“你还不承认,好……好得很!”康熙帝冷笑侧目,颤手召了随侍公公近前,压了语气重重发命,“去把十三阿哥带进来。既然他四哥不说,朕倒不信十三会对老四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话音才落,跪身匍匐的四阿哥只觉心下莫名一怵。这样的感觉似乎从未有过。 他一直都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纵然遇事也一向宠辱不惊。可不知何故,这样莫名的一怵让他只觉越来越慌、越来越乱。若不是他秉持着理性竭力按捺心绪想着解围之法,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开始颤抖……一丝不祥之感划过眉心,轻微的慌张开始无由头的于着心坎深滋漫长。 漫了天、漫了地、也漫了心…… ------------ 第二十六章 吊胆提心—惊天异变(2) 标榜帝王威仪的至尊明黄帘幕招摇了风的经纬,映映扯扯出几位皇子挺拔玉树的美好身形。一道道盛装美艳、韶华大好,无论兄弟几个并肩行在何处,只怕都会是一道最耀了眸子、夺了全部彩头聚了全部光华的大好风景。 康熙帝虽宣召十三阿哥觐见,但几位皇子是跟着十三一起进来的。 入在眼里,康熙也没有怪罪什么,许是太过疲惫,没的心思计较诸多细节,也就默许。 轻靴点地,一路负手行进的十三阿哥才一进门,一眼便看到四哥跪在那里。四哥面色凝重、虽依旧是冷的,可在冷睿之上似乎加了一层薄薄的霜。如是,免不得心里一哆嗦,旋而明白皇父定是逮着什么把柄了。 早先四阿哥虽与十三弟有过言谈,但二人只道着皇父不会怀疑到他们两个太子追随者的头上,而对于若有事发该取何举措,却并没有一个既定规划。故而眼下的十三根本就不知道四哥并未曾认下,还道四哥已经叩首认罪,主动请罚于了皇父。 流转的天光剪了明黄光影,扑在身侧,扯出一道冷峻挺拔的逆光影像。十三略有忖度,一抹灵光极快的于着眉梢眼角划到心上去。 蟒袍一抖,十三阿哥敛了明澈朗目,尚未及皇父开口问询,他一字不语,几步阔行过四哥身边,扑通一下将身跪倒:“儿臣有罪!”他深深叩首下去,高高扬起的朗然音声分毫不像请罪,相反,只在平地里兀地滋生起一种慷慨就义样的冷然错觉。看在眼里、落在耳里,整颗心全然跟着骤的一痛,是那种生生扯起来、揪起来的浓浓深深的彻骨入髓的凛冽残痛。 一语出口,仿佛聚焦了殿宇其里所有的眼光。有些恣意、有些明亮,还有一些……什么,是什么呢? 刹那间,便觉得沧桑了。 事情始末原委都实在实在太过迅捷仓促,情景所致,四阿哥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跟十三言语哪怕一句话。他的心在忐忑擂鼓,那种至为浓烈的害怕一点一点于无声处铮然迭起,似乎就要把他整个人都全部的,全部吞噬殆灭。 明堂高坐,傲视一切的威严皇者凛着森然目光倾身前探,嘴角忽而噙了一丝冷冷的笑,只是让人觉得悲凉。他道:“十三皇子何罪之有呢。”不是问、也不是叹,似乎只是一句淡淡家常,其间厉害关系,根本半点也无。 笃定的主意横在心头,心知道时今眼下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了。十三阿哥抬了抬首,完美的薄唇边沿竟也挂着一丝浅浅的笑。他没有看身边的四哥,一眼都不曾;他稳稳缓缓,那一番话似乎早已在心底下酝酿辗转了许多许多次。 他道,自己有着野心,一开始便有着野心;他故意跟随太子,一直借机撼动太子、好将自己那怀抱负一晌施展;机会难寻,他怎会轻易放弃?故他借着四哥为跳板,乘胜追击的往上行了一大步,却不曾想,到底还是被皇父揭穿;他道四哥并不知情,分毫也不知,就算四哥招认也是蒙了冤的;是他十三自己先背弃太子、后利用四哥谋取利益,甚至谋取那个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储君之位;他道自己猪油蒙心、痴心妄想,卑鄙无耻的一直一直都是他自己…… ------------ 第二十七章 十三转局—太子一废(1) 十三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自持的理性,这样过分的理性、配上含笑的眉眼只让人觉得是一种直抵在心魄的残忍。但他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星眸闪着依稀波光,他是快乐的,他很快乐,因为他满足了。 大痛无悲,绝望至极反倒是希望。就仿佛那终年飞沙走石的戈壁却寸草不生,濒死的人却反倒带着笑,因为他看到了新生的影子…… 是新生的彼岸么,还是涅槃寂灭前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执念安慰呢? 就这样,十三每言一句,便像一把带血的利刃生生刺在四阿哥的心口上,把那一颗心里里外外、直白苍凉的硬生生划出一道又一道横竖交织的淌着血、搅着疼的深浅口子……不知何时,四爷的视线开始朦胧。他抿紧 嘴 唇,紧紧握着的拳心上面青筋暴起。就着灼了眼睛的耀目阳光,他顺势低首,含着朦胧水汽的双眼死死盯着蒸凉地表。 好一场赌,他输了,输的狼狈不堪、甚至体无完肤;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承受得住,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场局自己到底会输进去什么…… 过错分明是他的,十三弟却照单全收。十三弟以身顶替,替他尽数揽在身上,心甘情愿替他这个四哥承受了一切的一切! 斑斑驳驳的天光刺痛了双眼,龙椅上的康熙皇帝已经面目青紫,他气的周身发颤、牙关上下打着一阵又一阵的瑟瑟哆嗦,只有那一张威严不减的面目依旧是强作出来的许多镇定。这是一个苦心的父亲,这个父亲,又有着多少不由己的不容易呢……又或者说,每一个人谁就容易呢! 满室空气可谓绷得极其紧迫,时机瞅准,九阿哥稍抬目去顾高高在上的皇父,后而面色一狠,欲要上前谏言。 九弟的一举一动,其旁立着未作声色的八阿哥全然看在眼里。见老九此番,心下亦是了然,忙抽身上前抢了九弟一步出来:“皇父。”八爷曲身作礼,眉梢眼角一抹柔和缓缓荡漾,“请皇父法外开恩,莫要重责十三弟吧!”语尽一掀袍,直直的跪落在了地上。 那样风流倜傥的适时一跪,怎么看都觉含着深刻意味,一时半会子间却又诚然解不过这意味…… 一见八哥如此,老九起先亦是不解。墨眉微皱,恍然一下似乎了然了些什么,忙不迭将身过来,亦是随着八哥跪地求情。 经由了八阿哥此番这一带头,在场其余皇子亦是跟着大风向的出列迎前、跪身委地只言着皇父开恩。 离离合合的天光透着雕花窗子,筛在康熙皇帝一张溢满沧桑睿智的威严面孔上,他不动声色,微抬首,冷眼睥睨着跪落于彼的一班儿子,一个一个、不落纹丝的审视过去。静默良久,终是启了口,稳稳沉沉的一番绝情狠话一字一句咬的重重:“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他侧转面目,“来人!将十三皇子囚禁于自家府邸,未有首肯,不得探视,着三阿哥督导看管!”最终的宣判,便就伴随这样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应运而生。 天也开始淡淡的微笑了。 尘埃落定,原来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呢。十三阿哥叩首下去,唇边那笑尤盛。 不忠不孝!极重的评价与指责,世上人间再也没有什么词汇可以重得过这四个字了。那是他的皇父给予他的,是自小便时常关心宠爱、恨不得每一次出塞行围都将他带在身边的皇父给他的呢……不过一个瞬息交错,他突然开始从心底里觉得好笑了。多么好笑,难道不是么? 残阳退没,十三阿哥起了身子向外走去,那些弥漫在周身上下的散散风华萎靡了清澈的眉宇;他走的绝尘干净,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莲花上,就那么留下一个干净的背影,不曾回首,整个人慢慢消失在了溶溶的光影里。 光影交错、明暗变幻、天光如水、暗香流转。 四阿哥匍匐在地,将头深深往下埋,紧握的拳心依稀可以听到骨节错位的铮然瑟响。经久经久,保持着那么一个倔强且孤独的姿态,近乎王者的姿态…… 。 渐渐退却的那一抹残阳仿佛带着未阑的意兴,蒸腾凝结了所剩无几的缕缕华彩,给这大地挣着披了一层淡淡金波,行在其中便起了波光韵致。 “八哥。”并肩相随,十阿哥有一处不解一直落在心上,他略前一步,转了身子倒行于八阿哥面前,边就这么面对面发问,“你方在皇父那儿为什么要给十三求情呢?我都看出来九哥的蠢蠢欲动了,你干嘛拦他?就应该让皇父彻查下去,把老四揪出来!” 对于十爷口里言的“蠢蠢欲动”这个词,九爷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尚不及八爷发话,老九早半空里截了老十这话,沉着嗓子幽幽的飘过去一句:“你懂什么!老四是那么好揪的?”跟这个与自己同年出生的弟弟斗嘴,他也素来不存什么好脾气,“幸亏八哥按住了我没让我站出来说话,不然没完没了彻查下去,就怕没套住老四反倒把我们自己给查出来!”他斜了老十一眼,冷笑几声,即而自顾自的边忖边开言补充,“八哥那一番话虽看似是给十三求情,其实在潜移默化间就变了性质,等于坐定了确为十三锋芒毕露作茧自缚、而非旁人有意让皇父看到。无论皇父心下里怎样去想,无论皇父是在介怀老四还是在怀疑我们,横竖是把老十三这罪名给坐实了,老四他在皇父心里的地位也得跟着一落千丈了去!”语尽一把揪过倒行的老十,让他恢复正常步履。 闻了九哥这一番解的详尽周到的话,十阿哥有若揭了心下里满满塞着的那堆茅草,连连颔首,直赞八哥技高一筹。 不闻耳边轻轻一叹忽起在凭空。九阿哥侧目去顾,见八阿哥那张温暖润玉的眉宇之间却噙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沧沧,甚至似乎还夹杂着点点无奈、点点惆怅、点点……落寞。 永夜前夕那最后一缕阳光打在八爷身上,为这道挺拔绝尘的身影剪出了一圈淡淡乌尘,带起了那样寂寥的神色。仿佛那是一潭走不出的深渊死水,也从来没谁可以涉足进那个世界里去。就如此,八爷忽而停了脚下的步子,颔首一笑,复又抬目扬了扬眉弯,启口淡吟:“我没想那么多。”他恍神垂目,“我当时只是觉的,皇父不见得愿意我们落井下石。”吟毕抬步,没有去看身边神色稍诧的老九老十,径自一人孑孑的往着光影如织的远之又远方行走而去,层叠退却的光环便在他周身晕开一圈圈波澜,仿佛特意为他造的势。 何意愁颜呢! 当一个世道已经把困在其中的人儿逼到不得不尺布斗粟的地步,眼角眉梢噙杂着的那一些神容主若又究竟可以有多少的真、多少的假?就这样真真假假交织混杂,终到了底也无外乎做在面上给旁人看,于着自己又会有什么用处?又会有多么的累倦弥深、多么的无可奈何…… ------------ 第二十七章 十三转局—太子一废(2) 康熙皇帝回到北京之后,不消几日,便命在皇室养马之驷院旁设毡帷,供太子胤礽居住。复又命皇四子与皇长子共同看守。 当日,康熙帝召集诸臣于午门内,宣谕拘执皇太子胤礽之事,并亲撰告祭文,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废除太子胤礽。 完备后,将废皇太子幽禁咸安宫,并颁诏,告于天下。 。 十四阿哥颔首叹气,面着眼前拈着紫绢花悠悠然 把 玩 的云婵,实在不知究竟应当怎样应对才好。他起了身子原地兜圈,偏生云婵半点不再执着的意思都不见有;径自走了良久,直走的双腿发麻,又不得不复次落身坐下:“小婵,你非要这么往墙角里逼我么?”他眉头微皱,眼角眉梢带起了些许苦意。 拈在菱指间的那朵千瓣绢花就着穿堂小风起了一丝涟漪,云婵抬眸,花汀小口如是微微淡淡:“奴婢何德何能,以至于十四爷非得用到这样一个‘逼’字?”她的语气散发着淡淡的冷漠,这样的冷漠十四阿哥似乎还是前所未见过的,“我只是想知道,这一次众皇子全然安好,唯独只有四爷的人 暴 露 ,是不是你们设的圈套。”她抬指抿了一把乱在前额的青丝碎发,眸子清凉而哀伤,一袭玉色衣裙衬得她仿佛一只误入红尘、迷失在软红万丈里的小狐仙,让人只消一眼便生出了无边怜惜之意,实在不忍欺瞒、更加不忍伤害。 这边十四爷继续叹气,将头微微往下埋,抬指抚着已经滚烫的太阳穴,只是唉声不迭,良久不见回复。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复她。 天色已经 入 夜 ,一些零零散散的烛火光影投洒在冰凉窗楞,阑珊了寂灭暗夜。又或许只是几颗散漫在天幕上的星子,或是一些别院残存着的灯火,飘飘忽忽、捉摸不定。 如是静默,云婵见十四爷没有答话,便也没再多言一字,起身便走、形色干练。 “小婵!”见她这样如斯决绝,十四终于抬首唤了出口;云婵定在当地,十四缓缓抬步,绕过她留给他的这样一道干净背影,行过她面前,含了闪烁华彩的双目直直的对 上 了她的眼睛,语气压低,忽而起了一些沉哑微涩,“那个答案,真的就这么重要么?” 云婵抬眸,敛着清然肃意的眸子对上十四这双流光溢彩的热烈眼眸,抿了一下唇角,语气亦是低沉,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很重要。” 十四定了一下,显然,即便他心下里早已有了明了的答案,但云婵此时面目之上拢着的那一层散不去的肃穆寒霜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双手负后,扬头张口、又合上,终是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复而垂目颔首:“好吧!”不想再有什么兜转,她既执意如此,便是随了她的心吧,“富察绮郁确实是我们安在四哥身边的一枚钉子,但他若当真问心无愧又怎么会被这枚钉子所伤?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技高一筹或艺不如人!”十四爷抬臂指向窗外,萧索的疏冬景致刹那间斑驳了昏黄烛影。 似乎,就快过新年了,又是一年了……一年一年,过的真是快呢。 就着满室浮光烛影,云婵默然而立,聘婷干净的有若一枝迎风含芳的水中仙子。她垂了一下潋潋的眸子,缓缓张口:“我明白了……奴婢告退。”她的语气依旧低沉而暗哑,但辅配着面上这种淡漠染就,委实辩驳不出纹丝烟火情态。 皇子之间的斗争,她真的不懂;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她也不能深刻辩驳而出。她所要知道的,只是一个答案。其实这个答案究竟是怎样的,都与她无关紧要。她迈着莲步往门外行去,不动声色的失笑;或许心底下,对于十三阿哥真的是有着一些执着了吧……不过还好,该无关紧要的东西一直都会无关紧要下去,她累了,真的累了。她,不想继续纠缠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一场梦寐,终要醒的,不是么! “小婵……”沉默经久,便在云婵已经行到门边即将离去的那么一刻,十四转了目光脱口唤她,“如果,如果……”他开了开口,又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辗转经久,皱着眉头抬指缕了几把头发,下文终是不能成章。 云婵立着身子等了十四须臾,见那边没了声息,便继续莲转足髁、施施然离去。 这边十四目送着云婵渐渐走远,几多思绪梳理不得清明。终用一叹压制住,只是自顾自的吟了一阕短句:“皓齿明眸云缭绕,素娥青女风怜惜。” 长袖馥郁,眉目疏淡,旖旎夜梦,韶华存忆,香缈影无踪…… 又立经久,豁然觉得自己有些梦呓了。十四咳了一声,转目笑笑,自去歇息而已。 ------------ 第二十八章 繁华梦醒—尘土归位(1) 天空微微的扬起了飘雪,雪落大地,一切终究是会归于无痕的。那么昨日里那些洋洋洒洒的悲欢种种,便在瞬时就全都静的无声息了,只有一瞥记忆的残影似乎还是闹哄哄的样子。 云婵规矩俯身,对着端坐在彼的八阿哥淡淡然行了一个礼。 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已经可以感觉到那抹一点一点渐渐退却的残阳扯了乌尘剪影,一晌坦缓、终是比不得一晌自在贪欢来的恣意。是辛苦,还是心苦呢? 八爷抬手告免,星辰朗面映着点点细碎金波:“我九弟少年孟浪、虑事不周。你不要怪他。”他的唇角挂着一道淡金,恍惚间美的仿若神明。 前些日子太过忙碌了些,变故也太过叠生林丛了些,八阿哥一直没有太多心思执着于细微小事,眼下还是第一次跟云婵提及起前不久时,那场有些愧疚的美人之谋。 循着波浪般的暗影往过探去,云婵蹙了一下黛眉,不知何故,她总觉眼下这个分明儒雅的春风般的男人眉宇间锁着一脉轻愁。但眼下八爷这席话,用在云婵一个下人身上实在是太过客气。 她有了一些恍惚,慌乱里忙垂了乌青深眸抿了抿唇,微启口:“奴才今儿来,是向八爷辞行的。”她知道这句话是逾越了,一个 卑 贱 下人,从来没有自由来去一说。可她还是这么说了,因为她知道八爷不会作难于她,“奴婢当初就是为了躲避太子的收房,才来八贝勒府的。时今看来,太子也不会要我了吧!”她的语气有些低沉,略垂首,却不敢去触碰八爷的目光。 一如料想之中的和煦慈祥,八爷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唇齿间那抹和煦不曾敛退:“有什么打算么?”他是笑着这么说的。心知肚明,却依旧做足了表面上的一来二去。怎样都不失势头。 “嗯。”云婵莞尔,发髻间斜插的那朵绢花随着语音起落不停颤动,就这样带起了飞翔的美感,“我想回蘅苑客栈去。”顿了一下,她补充,“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一丝苦笑氲了唇齿。只余微苦的冷清口吻,似乎比任何讥诮嘲讽更加疼痛的直白。 没有太多沉默,八阿哥点了点头,说好。 究其原由,二人心知肚明,却又都心照不宣。不该出现的事物便不要出现,正如不被祝福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圆满。鱼在陆地不能活,鲲鹏逐水也只会溺死。这个道理,早应该在心下脑海根深蒂固。 就着溶溶光晕,云婵复敛襟一个简单的礼行过,然后慢慢转身,一颗心忽起了千百根细针拧扎般的疼;脚下这步子,迟迟都迈不出去。这样的疼痛不舍并没有出乎什么意料,因为整整维系了四年多的点滴感情不可能成为空白。 停顿须臾,她抬眸悄无声息的做了一个深深吐纳,又侧首回来,凝了眸光看着八阿哥:“奴婢一直视八爷如兄长,此番一别,贝勒爷珍重。”出口才觉也不过就是一些毫无用处的客套话,一如这语气一样干涩、苍白的打紧。 八阿哥微笑着颔首,旋而起身抬指,把云婵垂乱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往她耳后抿好:“去吧!云婵小丫头。”他边言着,展袖负手,挺拔的身子立在光影交叠央处,合着穿堂而过的细微夜风,周身上下便跟着起了涟漪波浪,若一尊吹不倒的白玉塑像。 就这么一瞬间,云婵突然不想走了,她突然想就这么一直留在八爷身边,只要默默照顾他、默默看着他。他深夜阅卷,她为他递一盏热茶;他伏案小困,她为他披一件外衣;他策马出行,她为他递来马鞭、探好天气阴晴……就这样,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她愿意,愿意为他为奴为婢、为他放下一直视作生命的骄傲自持,一直低下去,低到尘埃里;无怨无悔、别无所求。 她想,她是爱上他了。这样的爱早在最初第一眼时,他的出现明亮的像一道天光,直把周围一切美好景致全部都斑驳恍惚了,她竟把他错当成驭凤的仙人时,就已经开始了吧! 她曾见过千百种姿态的他,无一种姿态不是惊艳且完美的。 策马行猎时,他是英姿勃发的勇士;待人接物时,他是识才敬德的贤王;行谋时,他是运筹帷幄的内睿智者;素日,他则一直都是温文有礼、如玉温润,但那身上却又流泻着皇族天家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骄矜而高贵…… 这样的八爷没有女人会不动心,没有人会不爱。可诚然的,她对他的爱非关风也非关月,这样的爱与男女之爱无关,更侧重于亲情。亲情,才是这个纷纷乱乱的大千世界上最最颠扑不破的东西! 大清朝有过一位纳兰公子,亦是那样卓尔不凡、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她曾想,做纳兰容若的女人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因为在他的心里每个女人都占据着与众不同的独特位置,每个女人都像他笔下一阙又一阙精美的小令,各有妙处、不会唐突、不会滥情、更加也不会薄情和无情。 那么,做八爷的女人也定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因为他会认真的、会用心的去对待每一位他喜欢的人,一丝不苟、亦是把他们放在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位置上面,每一个都独特、每一个也都珍重。他身边的嫡福晋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几年来,他们夫妻之间的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云婵全都看在眼里。他们的感情真的是很好很好,好到根本不需言语,往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之间便可会了全部的意。他们彼此相信,彼此了解,彼此忠贞,便不会生了争执、更不会有醋意。会齐家的男人,也势必会平天下不是么……岁月静好,人儿也静好,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那样静好。 这样,真好。 ------------ 第二十八章 繁华梦醒—尘土归位(2) 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两边景物不知轮转变换了多少。忽而一定,云婵那抹涣散神智逐渐凝聚,开始重新变得清明。 疏忽一念,她方抬目四顾,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步子一路摇摇摆摆的走,竟不知不觉间早已走出了八贝勒府,行在形形*的大街上。 将夜不夜的天幕闪烁着浮沉暗影,如织人流在身边不断奔奔走走,忙碌着各自的忙碌。生命正是在这样不间断的奔走之中才更显得真实。 蓦然一下,那种阔别多年的脚踏实地的感觉重新回笼到了云婵身上。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时今梦醒了,一切的一切都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那才是真实的样子、真实的生活。 云婵仰头望天,慢慢阖了双目,深吸了一大口干冷的空气、复又长长的呼出去,唇边一抹嫣然笑意便跟着弥漫展开。一句笃定在心里回旋落下,更像祈誓。 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 从这一刻起,生命开始恢复到原本的正确的轨迹上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一切都会好起来…… 。 云婵终是重新回到了自小长大的蘅苑客栈,为了干活麻利,一如往昔几年那样,她着了一袭跑堂伙计常服,又干脆将那乌黑青丝编成了辫子、再戴一顶小毡帽。如此远远近近的一看,便有些男装的意味了。 其间心情,大有些重回故里的温馨感觉,却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故园亲昵。一时半会子间,云婵也辩驳不清自己眼下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若说踏实吧,是觉踏实了些,可又好像并不舒心……她皱皱眉头,不言不语、更不干活,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闷闷喝着次的不能再次的劣酒。 这酒不仅低下,且还非常的烈,供的便是素日里那些没几个钱、却还想买一通醉的小民们豪饮下去图个痛快。 这么轻姿慢态旁若无物,直把一边忙个不停歇的胖掌柜的看得干瞪眼睛没个办法。经久之后,胖掌柜只好啐了一口、牢骚大发:“我这是养了个姑奶奶啊?”神情语态明显是不快,若搁在从前他早把云婵提起来胖揍一顿了!偏偏眼下他也摸不清这小丫头片子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去。故此,又实在是不敢轻易动她,直怕回头惹个所以然。 生意难做,这人更难做啊……无可奈何,胖掌柜又是暗暗叹了几口,也只得径自忙活去了。 这边云婵继续倚着小桌浅斟慢饮。久而久之,整个人都入了薄醉,所以她想起很多事情……她想起一开始她原本就不应该搅和进什么里去,且她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太子想要她所以就得躲,或者就因为她戏弄了小和尚所以认识了十三爷、又引出后面的跟太子爷打照面儿。这是造了孽么?造了什么孽了有那么天大?大到要她拿尊严甚是清白去还?让她被不当人的贬损成一件玩物、一件谋权的工具被几个皇子阿哥轮番作弄……最最关键的是,她好像,好像,赔上了自己的心! 心口猛然一颤,云婵被自己陡然起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有着一双曾经那样清澈明亮的眸子,这双眸子可以从哪怕再黑暗无助的境地里看出希望的美好,可以看透一鸟一兽的灵性善根,却永远也看不透人心……一阵脑仁儿疼波及过来,她复饮了口烈酒。好辣好热,好爽快啊! 便这样越想越烦、越烦越乱、越乱越醉……胖掌柜一眼没看,这边云婵已经抱着酒坛子颤颤悠悠、摇摇摆摆、三摇两晃的颠出了客栈大门。 ------------ 第二十九章 青楼一游(1) 就这么醉眼朦胧、抱着小酒坛子一路瞎眼猫似的乱走乱逛,云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里。这也难怪,烂醉的人甚至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是意识不到的,更况且还是她这么一个初次酩酊买醉的小姑娘呢! 便就这样,她的头脑成放空状,步子似野猫乱舞,一路晃晃悠悠、跌跌撞撞,晃过了长长的街道、晃过了开阔的深巷、晃过了宽广的直胡同……这么不知不觉的,天转眼已经蒙蒙黑了。 是人都有着一种记录的本能,这是本能,也是惯性;特别是在不存意识的情况下,这种惯性愈盛。许是在八贝勒府呆了这大几年,一派混沌玄清间,凭着潜意识里的那股记路指引,云婵没觉竟走到了八贝勒府门口。 她整个人都正醉着,分毫没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未有半点止步的意思,就那么大刺刺的往前走。如是,一个醉眼朦胧,竟跟按约前来、才要进府去的九阿哥迎着撞了个满怀。 这边好好走着自己的路,冷不丁被人撞在身上,九阿哥当然没好脾气。心火簇簇往上蹿,老九凛了眉目握拳斥骂:“哪个作死的!”才要发怒,不想周身冒着浓烈酒气的云婵竟迎着往他身上蹭了过来,伸手一把就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 触着九阿哥封腰边沿坠下来的一圈细碎珍珠珐琅,云婵慢慢抬头,入在眼里的便是老九重叠着的一张面孔:“九爷,走!喝酒,喝酒……”她迷迷糊糊的一笑,卷着舌头梦靥般痴呓不清,“作甚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丢来弄去的,莫不是这世上草民便不算人!”她是醉了,径自抱着有些发懵的九阿哥自顾自念叨个喋喋不休。 九爷平了下稍惊的心,只当夜半见鬼;他略颔首,迎着一抹初上的月光刚好照在身上这人脸上……一点一点,映扯出那个不算陌生的面孔。如此心下方定,识得是云婵。 这段时间前后发生了很多异变,不过这些异变对九阿哥来言却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好事。起先太子被废,眼下皇父又令八哥署内务府总管事。 八哥已是贝勒,又兼署了内务府总管事,总领内务府大臣。这本就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尤其在眼下这样国无储君的讳暗不明、满朝动荡的情况下,更是体现出皇父对八哥非同一般的信任与器重。且皇父此举,也未尝就不可能是在有意传播一个明明灭灭的信号出来于群臣看。 综上一干原因,九爷心里正大大畅快着,眼下半路跑出来个云婵,还喝的醉醺醺且连同举止都怪异,看在眼里只让老九觉得有趣。 停顿半晌,他抬手对着云婵高领轻轻一提就把她从自己身上扒开了,半眯起眼睛上下扫了她一圈,见她一身男装、大辫垂后,隐在渐渐墨黑的夜幕之中倒像个公子哥。一抹玩心兀地漾起,老九抬眉一笑,就手把她双肩一揽,语气抛的高朗:“走,爷带你见识见识男人的天上人间!” ------------ 第二十九章 青楼一游(2) 四季娑婆、三生朦胧,真个是胡姬酒肆灯花儿醉媚的撩拨地方,还未走近,只就那么远远儿站着瞄上一眼,都能感觉到那不夜天堂里面散发出的厚重奢靡脂粉气。 九爷带着醉醺醺的云婵来到了彩云巅。这彩云巅是一家妓院,因着后面是满清八旗在撑着场子,故这彩云巅一直都是京都最大、也最繁华奢侈的一处风月场所。 一路跟着九阿哥晕乎乎的走,没少被初冬那冷风吹刮。眼下云婵那酒劲儿虽有缓解,却依旧还是薄薄醉着。她抬了抬混沌眸子边走边看,尚行在门边就已见一排排祸水红颜们扭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倚着雕廊画柱招揽客人。 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尚在妙龄,明艳动人的精致妆容配上琉璃月色,渲染的只觉美得若隐若现玄之又玄。 云婵一个没忍住,那思绪就又飘的极高极远了。她不禁想如若蘅苑客栈也沿用这风月场所招揽客人的方式,那食客估计得爆棚;嗯,也不行,万一惹急了不在一条道上的青楼老鸨,嫌我们客栈抢了他们生意,回头再把客栈给砸了可就乐极生悲了…… 醉酒的人念头也从来都是滑稽可笑的,就在云婵这么胡思乱想怔怔忪忪时,九爷早一把拉过她进了那暧昧香软的温柔乡大门。 行过一道开合进深,才觉这里边才是真真正正的别有洞天啊!曲径通幽、堂皇富丽、烟柳繁华、宿醉琼台……整个一倒影在人间的不夜小天堂! 彩云巅,彩云之巅,这个名字起的真真是个极好的。 边走边看,双眼已目不暇接,精致细节倒也没怎么看的真切,最震撼的映像其实是那一派散发着金灿灿光芒的华丽景深。这一处碧玉、那一处如意、那里又是一处装点着红碧玺的……百十种宝石并着烛火的光芒混杂交织在一处,一种种一件件全都不甘示弱、物尽所能。看来看去反倒纷乱了,诚然已经辩驳不出究竟是从哪一处传过来的耀目光影。 九爷早在丫头小厮奴颜媚态的招呼之下,揽着云婵上了楼上厢房雅间。 他抖抖锦缎华袍,择了个倚着青松翠竹、目观小桥流水的好位子坐了,然后长臂一伸,把云婵也按落在身边,复抬手一指云婵,飘了目光往老鸨那头蛮横一命:“我这小兄弟头一遭来,你们可给爷伺候好了!” 那脂粉糊的比城墙厚的徐娘老鸨忙不迭捏着嗓子娇声一嗔,旋而转身对着门边拍着手、尖着音的拔高笑喊:“好姑娘们,来迎客着……贵客呢,都好生给伺候着!”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紧临着老鸨那拿捏的颇为夸张的最后一个字音才落,风花雪月四美风流占全的歌舞 艺 妓 便分了两班依次扭着腰肢挑了帘子进来。 抛砖引玉的任务算完成了,老鸨转目迎着九阿哥幽幽抛了个谄媚的媚眼,退场的恰到好处。 ------------ 第二十九章 青楼一游(3) …… 接下来这一干事态发展的,已经上下左右完全都不受控了! 九阿哥本是往八爷府邸同八哥议事,中途遇见云婵、又带她来逛青楼也是忽起的玩心,谁知道……那小丫头竟比他一个风流皇子还容易 进 入 角色! 当左拥右抱的九爷直视着对面一袭男装、旁若无人的调戏姑娘调戏的不亦乐乎的云婵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一层头皮都起了针刺般的酥麻之感。那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云婵懒懒的抛了一个暧昧的小眼神过去,那点着红梅妆的黄衣姑娘瞬间桃花染颊:“美人儿,你啊,还不够味儿……”云婵一手紧紧密密环着姑娘的细腰,一手顺着那姑娘眉梢从上往下慢慢划过去,舌头打着醉醺醺的结,来了一段现场说教,“听我跟你讲啊,这看男人的眼神呢,不能这么明晃晃。要,这样……”她扬目皱眉,脖颈往外侧偏了一点点过去,“要含着冷、同时你也得夹着一抹情,打几个旋儿,然后再暧昧的抛出去。要欲拒还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对,犹抱琵琶,犹抱琵琶半遮面。欲笑还颦、欲歌先敛,半掩半开半合半露的才最断人肠……”只可惜眼下的云婵是醉着的,不然她一定连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了。这么一通露骨受用的道理,居然可以顺着嘴就想当然的说出来。 那红着美面的黄衣姑娘早被云婵这阵势给吓着,一时半会子有点不知所措,连动都不敢乱动。她只道着眼下这公子可是个见过世面的老手,别稍有不妥帖再嫌伺候的不好,可得小心着…… 不想云婵反倒不满意,浅浅一推那姑娘,迎着脸凑过去碎碎嘟囔:“瞧瞧,一,一看你这样就知道是新手……来这儿几天了,嗯?”边说着,就手戳了戳那姑娘的侧颊。 直把老九看的一口茶又好悬直接喷出去。他虽风流,但他不 下 流 ,原是想逗逗云婵那小丫头片子玩儿,若当真做了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出来可就是罪过了。一忍再忍,九阿哥到底还是再也看不下去,终于甩开两边揉肩捶背的美人,疾步冲着云婵走了过去。 老九抬手,咬牙切齿的把云婵身边众星捧月般围着的姑娘挨个提溜起来往后一扔:“滚滚滚滚滚,都给爷滚!” 谁料一见他毫不怜香惜玉的摔打姑娘,倚着身子靠在温柔乡里的云婵突然抬了胳膊重重冲着九爷推了一把,另一只手随便拉了个就近的姑娘揽在怀里死抱住,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些嫌厌的几句打发掉他:“去去,崩妨碍我办事儿,你自己乐呵去,一边儿玩儿去……”她正眼都没看九爷一下。 云婵嘴里那句办事儿或许不是通常所指的那个意思,但放在彩云巅这种地方,还是怎么听怎么吓人。九阿哥早已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眼下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又让他骤然掉了一地。一张俊脸上一阵青、一阵黑、一阵紫……变幻不定。就手立在那里,反倒显得无比尴尬,似乎他就是个专搅别人好事的痞子一样。 这种尴尬还没持续多久,那些被他发狠扔出去的姑娘们早便重新围拢回了云婵身边,其中一个粉衣浓艳的招摇丫头媚着嗓子冲云婵唤的亲切:“公子爷,我们今儿‘东床侍寝’可好?” 云婵迷迷瞪瞪的把她就手一并拉怀里抱着:“好啊,小心肝儿……” “你想让八哥骂死我是不是!给我滚起来!”九爷简直在咆哮了,他整个人已经被眼前这太不合时宜的景象激的彻底石化,除了气急败坏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边正醉生梦死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的云婵哪里顾得上理他?依旧我行我素、置若罔闻。 “你……”锦袍宽袖在微风里抖动,九爷面色极其难看,“你到底回不回去!” 这陡然拔的更高的一嗓子终于起了作用,不过在云婵听来其实是因为影响美感所以才终于搭理了他。她侧目不耐烦的一扫:“回回……你先回,我一会子就回啊。乖。”语尽继续跟那群莺莺燕燕调侃。着恼的是不仅云婵身边那群姑娘对九阿哥置若罔闻,此时此刻,就连九爷一早身边那些姑娘们也都开始对他置若罔闻,全全往着云婵那边袅袅过去。 一翻纷杂兜转,九爷那原本极好的耐心彻底被消磨殆尽的再也滋生不出一二。他沉着眉目忿忿的看着中央烂泥般的云婵,良久良久,终是极重的唉了一声,发着狠的狠狠跺了跺脚,怄着口气,铮然转身便离。 ------------ 第三十章 微雪天堂(1) 据胖掌柜说,十四爷找到云婵的时候,她正绵软软儿的从雕花小椅上滑溜到了地板,然后一点一点连滚带爬的扯着百蝶穿花湘帘挪到了地板中央,一手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的腰、一手抱着早洒了大半酒水的酒坛子。眼神迷离、衣襟半敞半露,放眼过去具是心潮荡漾春光无限。 云婵蹙眉歪头,纤纤玉指反复揉搓着两边的太阳穴,对于掌柜口里这出瞠目结舌的乱哄哄闹剧,她一点都没办法往自己身上联想,那感觉俨然听市井说书无二。 自己,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么?心下里反复发问,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答案——自己还真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不过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儿,她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就连她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蘅苑客栈、出门以后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她都也只能忆起个囫囵大概,实在精准不到每一处细节。 想破头颅的拼尽全力的去想、去回忆,诚然也就只剩下一大片旖旎艳红、金迷纸醉,放眼过去皆是华丽丽的多重景深……依稀记得就在这好一派成阵成阵的春光绮丽桃妖妖中,十四爷“碰”地一声踹开了厢房的门,挂着一脸蹿火的神情大刺刺直抵着云婵这边一路走过来,接着一个极优美的姿态,抬手便对着离她身边最近的那个媚笑姑娘招呼了上去。 他那姿态虽然优美,但动作却绝对不太优美,比起九爷那不知怜香惜玉的往地上摔扔,十四爷的动作更有点像老鹰提揪小雏鸡。 那堆姑娘怎么都是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数年的,一见势头不对,急忙乱哄哄做了猢狲散。 待打发走了那堆乱糟糟的脂粉,十四开始招呼云婵。 他俯身拽着前襟把云婵提起来,然后施了力道,把她拎在手里、扛在肩上,阔着步子夺门便去。轻车熟路的绕了几条街角小巷,然后握着拳头连踢带砸开了蘅苑客栈的正门,再一路顺着进去,把云婵塞进房门、扔在床上,皱着眉头喘着粗气瞪了她许久许久,又燃起了角落里的暖炉,还展了棉被为云婵盖在身上、捻好被角,方才离去。 昨晚上云婵醉的真的不轻,朦胧醉寐里,她只是眯着眼睛走马灯般瞥看两边景物不断游移。想来十四阿哥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极其愤怒,可惜天光灯火全部轮转变换着自身的明灭,映在他那一张俊俏面孔上,便也变得一并明明灭灭,故而那表情反倒怎么都模糊不真切了。 十四爷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且还在最关键的时候拯救她于水深火热呢? 云婵只要一想到昨晚自己只身一人深陷烟柳温柔乡、还险些便被那群花妖姑娘扒了衣服,她就总免不得一阵接着一阵心有余悸。在心底下把九爷那个混蛋骂了不下百遍后,她更多的便是在思考十四爷那个问题。 不过很快,她有了答案。 想来昨晚九爷是去找八爷十爷和十四爷他们的,没防正遇上她,虞趣心思唆使之下便半道带她去了彩云巅。待九爷再从彩云巅折回贝勒府后,众人自是问起迟来缘由;九爷便也如此那般的当做一件趣事讲了出来。 不想在场的十四爷边听着眉头便拧成了结,许还没等九爷那通话说完,他自己这边早奔出了贝勒府、赶往彩云巅来…… 夜已央、星未尽。云婵拍了一下前额,顺手把那几丝碎发往耳后缕过去。又起身去打了一盆冷水,双手狠命的掬一把冷水往脸上泼。 直白刺骨的冰凉感触涣散了她心底下的这通软款萎靡,就着冷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淌的同时,云婵抬头,一双眸子透过斑驳水雾往头顶那片天幕看过去。 分明广阔无边、一丝云彩的踪迹都不曾有着。可恍惚间入在眼里,却总也遗落不得那一抹缎青笔挺的身影,长笛彩绘、荷香冠玉,素净高洁如天际月…… 深深哈一口气出来,云婵又把头埋在冰凉的冷水里。她颇有些讪讪,明白自己又在白日做梦了。 盛世烟花歌不尽,却偏生总会有一个人让你莫名其妙便挂肚牵肠;明知道不该有涉及,却依旧遗忘不得、抛却不得。 终是走啊走摇啊摇的,就那么不知不觉间这边早已灯火星星、人声杳杳、人声遥遥…… 。 北京城的冬天虽然很冷,却绝不会出现人迹绝踪的萧条样子。不过有些时候,往往对着那些各自有着各自忙碌的如织人流,反倒才觉得更加说不出的如斯寂寞。 许是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繁华热闹,都太过繁华热闹些了吧!云婵这样想着。 雪是大地的精灵、是冬的专属、是夏的转世。点点碎雪扑在面眸,云婵打了一个瑟,旋而回神,对着朱红府门外两旁立着的门丁行了一个劳驾礼。她启朱唇,只道要见四爷。 尚不及这边门丁答话,那扇森森然红门便在这个错落间忽然开启,显出一个淡衣素服的挺拔身形,正是四爷。 他像是极随意的着了便装,一袭褐色狐裘披罩于肩。眉目淡淡、神色淡淡,衣着也不太光鲜,一切都是淡淡的。但尚未及近,便可以深刻的感觉到他周身上下环抱、萦绕着的凛冽气场,让人不由就在心底下打了一丝恍惚,凛凛然生畏。 他抬眼扫见了立身于彼的云婵,并未多话,摆摆手示意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尽数回去。然后沉了下目光,步履如常的向前走去,行到云婵身畔、那一错肩时,他颔首,做了一个问询的姿势。 ------------ 第三十章 微雪天堂(2) 四爷的气场从来低沉,这样的低沉直让人觉得触在心口的冷寒,寒到渗着点点逼仄。云婵抿了抿唇,桃花眸子微微垂敛、复抬起:“奴婢……奴婢想去探望十三爷。”她的声音有些嗫嚅,但还是言完。她明白,若论有微茫希望,唯一的寄托便只能在四阿哥这里了。 轻雪尤盛,一瓣一瓣渐趋起了鹅毛般的势头。 因为四爷没有直面着云婵,所留给她的只是这样一个孤绝清冷的舒展背影,故而看不真切他凝重面目上一闪而过的一缕恍惚。沉默经久,四阿哥抬了轻靴,不发一言的兀自走在了布着寒意的前方。 云婵一时辨不过许多意味,只是随着那抹下意识的唆使,默默然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一天,漫空里微微扬着碎雪,把整个世界都层叠着剪出了一道道青灰暗影。错错综综里,愈显四爷那个暗沉漠漠的身影挺拔修长、仪态孤绝。他褐色的狐裘长毛在夹着细雪碎沫的天风中飘飞撩拨,辅配着那样稳睿的步履,轻而易举间便带起了一怀天渊意态。隽永的深味存在其间。 一派莽莽苍苍里,他带她悠悠然漫步在老北京街头,带她吃炒肝和焦圈,吃淋着蒜汁、炭火微煎的外焦里嫩的灌肠。看她总也夹不起来那长长的一窝丝,她蹙眉微恼却不得不抑制不发的傻傻模样终是把他讴笑。 他并没有多说任何话,一来二去只是几个极简单的引领和招呼,也没有提及哪怕半句关于十三爷的事。 他仿佛是太寂寞,仿佛瞬息苍老,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可以理解他、明白他、懂着他的人在身边陪着伴着。他仿佛是把云婵当做那个寄托了,仿佛是要驱散深冬严寒里陡然带起的那些阴霾。 云婵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是在借机排遣亦或躲避心底里的那些深浓积压着的难过、和铺天盖地的巨大悲伤,他需要缓一口气。 而自己不会是他真正的寄托,可是她愿意做他一时的寄托;她能读懂他的难过、他的抑郁、他的悲伤、他的疼痛……多一个人分担一缕微薄,总比埋在心底、只有自己忍受折磨要来的好一些吧! 人非草木,到底还是会疼痛、会受伤、会有各自那一道天曾塌下来的地方、会有不能承受之重的……因为人,是有感情的。 云婵知道,有一种感情,叫做莫可奈何。 。 云婵抖落了浅豆衬褂上盛落着的斑斑雪沫,又跺脚把小鞋上的碎沫也一并震落干净,方才进了蘅苑后堂里自己的那间小小狭室。 大地表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微白,冷清天光斜斜打下来,便被折了好几个回旋波光,映照的目之所及处的景致愈发显眼耀目。 就着这缕明晃晃的光泽,云婵挪步到墙根处,颇为娴熟的搬开那活动的半块儿砖头,探指取出里边的那个包裹。 一层层在指间打开,四年多光景了,东西倒是一件都没有少。云婵舒了口气,暗叹自己把这家底儿藏的果然隐秘。面眸微扫,十四当初所赠的那把金瓜子尤是耀目;金灿灿的光韵直把其余一些本就不甚值钱的物什,硬给衬的更显粗鄙不堪。 云婵不由凑近 抚 摸 ,将那金瓜子攥在手里半晌,一股异样的感觉浮在心头回旋荡漾,一时半会子又诚然梳理不清明。她抿唇笑笑,又将金瓜子放置回去,重新包好,再将包裹轻车熟路的放回了原处墙壁里。 做好一切后,她拍了拍手抖掉碎土,一起身间不想碰落了其旁桌上那盏缺角的烛台。 伴随一阵响声清脆,那本就残缺的烛台顷刻碎成了大几瓣,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算是彻底报废。 云婵立在一边皱了皱眉头,念起晚上还要靠这唯一的一盏烛台燃了烛火照明呢!如今失手打碎,这可如何是好?一两日还可,难不成经年累月一到 入 夜 便得两眼摸黑、凑合着过? 她摇了摇头,双手叉着腰思索,总得想个办法补一盏来。 复而看看天色,寻思这个时候掌柜的应该在房里歇息,便出了门去往着掌柜的那里走,打算腆着脸去跟他要一盏来,也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 第三十一章 浮生多变(1) 咯吱咯吱踩着一路落雪,云婵抱着手臂缩了缩有些干冷的脖子。不过才从她自己屋里往掌柜的屋里走过去的这么一小段,两处离的并不远,可她这思路又开始鬼使神差的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开来,这一路上且走且瞎想,道着自家掌柜的会不会给我烛台呢……自小到大他可曾多给过我什么东西了?用起我这不要钱的劳力来就往死里用,还动不动就吊着一张褶子脸骂我赔钱货。赔钱货,有种他别养我啊!养了我就得管我,不然怎么不干脆把我扔出去?或者把我掐死来的干脆痛快?想当初有一次我衣服撕了个口子,他都硬是舍不得多给我一块儿跟那衣服颜色相近的布头,随便丢给了我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废掉的没用处的小料子让我补,真是个小气鬼!他那么铁公鸡也不怕作死,一毛不拔的留那么多钱留着干什么?怎么的,他还指望到他死的时候把财产全都带走不成?给他自己攒棺材板儿啊!得了,连块儿布都舍不得,这次这烛台更甭想了! 这么乱想乱气着,一眨眼间云婵已经走到了掌柜的门口。因着一路上那通莫名其妙涌起来的积蓄火气,她只觉越来越忍受不了、一腔怒焰就要尽数爆发。 她也委实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疾步上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大刺刺的狠狠拍上了两道房门。 就在应声而来、丝毫不明状况的掌柜的开门的那一瞬,云婵二话不多说,倏然抬手,指着掌柜的那张胖脸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留着你的烛台自己用吧!”这般怒气冲冲口吻跋扈,骂完转身便走。 那边云婵走的干净利落,这厢只留下掌柜的莫名其妙的站在当地里,大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几片雪花打着胡旋缪缪的飘落,粘在胖掌柜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凛冽寒气逼得他打了一个哆嗦。就在这一哆嗦间,猛然一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胖掌柜倚着墙围子抬脚脱鞋,冲着云婵便把那只懒汉鞋砸了出去:“小兔崽子,你给我滚犊子!” 可惜云婵已经走出好一段距离,那只鞋在半空里拖着长长的韵律,划出了一道颇为优美的圆形弧度后,终是舒舒然落地,丝毫没有波及到云婵半分。哪怕是条影子都愣是没砸着。 茫茫飞雪里,胖掌柜跛着脚径自生气,好一通指手画脚独自一人舞拳挥手,那动作脱似一只跑出笼子的张牙舞爪的大猩猩,自是颇为滑稽。半晌之后,最终也只能骂骂咧咧的自认触了霉头,忿忿然挪行过去捡起了扔掉的那只鞋,哼了一声、回了屋去。 。 云婵就着直往脖子里灌的嗖嗖冷风就这么又是一路疾走,似乎在跟谁较着劲般,可要命的是她一路走一路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自从回了蘅苑客栈开始,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正常。却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样暴躁,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去、却还经常好好的便发无名火。一反常理的,她原本便是蘅苑客栈里的小姑娘,但她却仿佛越来越不适应客栈里的生活,仿佛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怎样尽心竭力的去调整去适应,她都再也融入不进来了…… 越想越烦,终到了底也依旧还是梳理不清思路。 云婵徐徐叹了口气,停了脚步站在当地里半晌,就那么静静站着发呆,直到双脚已经冻僵、敏感的肌肤不时传来一阵接连一阵的麻麻刺痛时,她方回了神智。却也没心思回房;稍想片刻,干脆去了前堂忙活。 眼下虽然不是晌午,但大雪天的,依旧有不少食客愿意抽了浮生闲暇来客栈里要杯热酒喝,故而这客栈里头的生意还不算稀薄。 云婵迎着彩绘橱窗几步过去,指间擒了桌上一块儿抹布,定了定神,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橱柜里边每一件摆件、器具。 食客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之声碎碎缓缓的充斥在云婵的耳膜里,起先她没花心思去听,但她虽不刻意,那些闲扯句子还是一字不剩的迎着她尽数飘了来。 冷不丁的一下,云婵忽然就定住了。 ------------ 第三十一章 浮生多变(2) 眼下她正用布子沿着一只瓷盘边沿反复擦拭,那只瓷盘若不是被她牢牢捏在手里,只怕眼下这一停顿间非得掉在地上不可。 却也难怪云婵的反应如此强烈,就临着壁橱不远的那个位子,两名食客正聚首在一起三言两语论道的不亦乐乎。原是其中一个有亲戚在宫里头做事,近日传来风声,道着当今皇帝突然极其狠厉的斥责了八贝勒爷,直说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且有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之嫌,谁敢说八爷好便要斩谁。八爷恐怕是极难过得来眼下这道坎,往后该就失宠了…… 皇城根儿底下的好处就在于这里,当今天子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京都的百姓从来都不会毫不知情。这也正是为什么论道起来,京都百姓似乎总比其余地域的百姓平添一抹高贵气息的根本缘由。 幽幽雪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住了,天色依旧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没见半分放晴的势头。云婵半天没能缓过神智,又是良久过后,方僵僵的把手里的瓷盘慢慢放下,一个人缓步走到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蹙着黛眉,心底下兀就起了百味。 斥责、失宠、妄博虚名、乱臣贼子……怎么能这样说他?八爷怎么就好像突然被踩到了脚底下呢?早先他不是还深受圣上的宠爱与赏识,似乎得着世上人间的所有眷顾、被万千光芒簇拥在最中的央处,堪比星月光耀么?圣上信任他、爱惜他、重用他,他甚至是最有希望搏得那一大片光辉前景的人啊! 世事翻云覆雨、满怀何止离忧。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凡人真的是太渺小而脆弱了,又怎么可以算的过一个“命”字呢!事事不堪凭,除却无凭;这个世界上惟一不变的事物就是,所有的事物都在变…… 那么八爷现在呢?云婵忽而转念,一抹深浓的酸涩慢慢袭在身上,越积越多、越累越厚,久而久之竟变成了那样凛冽、钻心的疼。 消息都传到宫外面来了,想来是极其激烈、极其重要的了。 八爷承受得住么?他还好么?这样的委屈怎么可以让他来受!他是那样要强的一个人、那样一个完美尊贵不可蒙受半点尘灰的一个神明般的人……怎么可以,他怎么能够过得来心下里的这道坎儿;面对千百种神色不一的或含侥幸、或幸灾乐祸、甚至或者就干脆讥诮嘲讽了去的目光,他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应与自处? 又该以……云婵猝地一下站起身子,万千思绪弹然间被她干脆截断。仿佛一匹挣脱厚重缰绳束缚的、脱了缰的野马,她一路直抵客栈大门,迎着才住的阴沉雪天,将身急急往八贝勒府邸的方向赶去。 她明澈的双眸里染着一丝清冽坚定,乌黑青丝随意的绾了一个结,自在且随性的恣意之感油然而生。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而明白了那个自从她回到蘅苑客栈起,便一直都在苦思冥想、深深费解的答案。就在同时,一个念头扎根在了她的心底里。 这个念头是这样的坚定与热烈,这样的动情动意动辄不移……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被诸多顾虑所束缚住了神思、从而束缚住手脚。一个人活在世上便是要来历经悲欢离合、艰难与平坦的,在于的并不是你身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什么样的环境,而是你自己的意志和你自己的心。所应做的是去适应和改变,而不是退避与逃脱,侥幸心思从来都不受用、故而留存不得。 当一个起先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地方已经有了自己最重要的、与割舍不下的许多东西,那么又为什么还要为所谓的不适合而选择遁走?那样的想法,是不是有了一些自卑的意味呢…… 料想不到并不打紧,因为活在世上,一个人总要历经太多太多次的意想不到、和意料之外,这便是生活的玄妙与奥义所在。逃脱不得,其间道理一如初一和十五。总要,总要历经的…… 。 关于八贝勒一事,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自康熙帝废太子胤礽后,大阿哥胤禔自恃自身乃是长子,便秉着舍我取谁之意屡屡于人前昭然不晦的显露睽视储位之心。后遭康熙帝严斥,谓其“秉性躁急愚钝,岂可立为皇太子”。 逢此重创,胤禔自知无望承继大宝,便向皇父推荐八弟胤禩,言八弟最贤,又曾有相士算其乃皇者之命,后必能尽这才华把大清江山大统发扬光大;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此乃天意。 就是这样一番不痛不痒,明看为谏、暗里怎么看怎么都像有意诟害的话,成功将康熙帝惹得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忿忿道着“朕思胤禔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果同胤禩聚集党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与此同时,三阿哥胤祉又自觉告发,言太子癫疯、方行出失常之举,乃是被大阿哥施蛊诅咒。康熙帝怒气尤盛,命详查。 一夜之间,原本眼看着就要清清朗朗、告一段落的素乱朝局,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混沌不堪起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地;顷刻之间,旋转天地…… ------------ 第三十二章 问心无心(1) 云婵是就着一抹虚白月色来到八爷府上的。是时,八阿哥还未曾安寝,正与八福晋围着香炉坐在一起吟诗看雪。 短短几日不见,他的面色憔悴不少,可整个人看上去依旧还是那般如玉温润、许多好处。 迎着微微灯火凝眸去顾,这位永远点着阳春白雪般儒雅俊逸的男人就好像一首小诗、一令小词。字里行间裹挟着春的温柔,却又不全是欢春,亦不单纯是伤春,也并不全是醉春。似乎每一种情态都有着一点。 春天虽美,却依旧会有乱了浮生的微风,倏忽过去、倏忽又回来……来来回回,吹皱了一池涟漪湖水,引出了那般缠绵缱绻的几多红尘留恋。 八爷和八福晋早已得了小厮的报,识得是云婵回来了。故而在她抬步挑帘行进去时,这对玉人夫妻对她皆是微笑略浮,似是对待一个出门远归的家人,神情态度具是极客气的。 这样的温馨客气只让云婵心下一暖。她敛眸曲身,规规矩矩的做了个礼仪。 “免了。”八爷摆手,月白长袍合着穿堂微风汩汩曳动,他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爱妻,继而起身迎着云婵这边走过来。与此同时,他浸在淡淡月华里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缕慵懒、又似乎是疲倦,一时半会子间也是极难辩驳的清,“你放心吧!我没事儿。”极简单的一句话,他向云婵颔首微笑,对于她此番来意,仿佛心下里早已映的明镜清晰。分明淡若莲花的口吻,唇齿之间却仿佛带着某种谜样的魔力,只消一瞬,足以安心安魂。 对着眼前这样镇定从容的八阿哥,云婵反倒有了一些多虑于心的错觉。然而很快,她抬起了明眸,语气低柔且沉淀:“这段时间我还是回来陪着八爷。多事之秋,我不放心。”她言的是实话。 八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极缓极轻的语气口吻:“你自去歇息吧。我累了。”带着水墨画般宣纸泛墨的弥深意味,八阿哥踱步出了厅堂正门,那一袭溶着碎玉的柔然琉璃白身影,便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弭在复又洋洒起来的稀疏飞雪里。 那个身姿无疑是优雅的,却也无疑是困倦的。 不是说了没有事么?不是说了自己不在乎么?既然心下几多疲惫,又为什么偏要倔强如斯的硬做出面上这泓淡淡然自若姿态出来……几多不愿被人直面,却依旧掩映不住那样深浓的怅寥隐痛。只觉得好寂寞、好落寞…… 簇簇烛火摇曳生波,揉着暗沉碎金的满室晕光便被镀上了一脉说不出的梦靥味道。八爷就这么径自去了,偌大的厅堂其里便骤然剩下八福晋与云婵两个人。 这几年来寄居在八贝勒府邸伺候,云婵对八福晋亦是尽心尽力、毫无差池,故而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好。她凑近几步过去,垂眸敛襟,想着对八福晋行个礼后便也就退下了。 便在这时,不妨八福晋却先云婵一步站起,袅袅碎步涉水一般莲移过云婵身边,凝脂柔荑缓搭了云婵的皓腕,将她牵着走到一处绣墩并着落座:“你我之间,无需这样客气。”她笑起,豆蔻唇边一朵莲灿。 八福晋突忽而至的客气让云婵忍不住踌躇了一下。她缓缓抬头,善睐明眸拢起一层微弱的疑惑,整个人却越发小心翼翼,不敢有一处失礼之举。 见她紧张至此,八福晋不禁敛了眼睑又是一笑,搭在云婵腕上的素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无须生疏,这些年来我只把你当妹妹看待。”她柔声,言语之间却怎么看怎么都仿佛有着深意,“今儿既与你照面,我也就干脆问你句话。”于此,她檀唇略停,权且止言在这处,如水目光往着云婵标致的芙面之间细细打量。 云婵尚且解不过八福晋这话里的真实意味,只得启口谦言:“嫡福晋要问奴婢什么?奴婢遵照就是。”恭恭然不减。 闻了她这话,八福晋徐徐摇了摇头:“傻丫头。”一句爱怜嗔怪,却分明是浸着点滴关切的调子,“十四叔心里是有你的,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十四叔?”她正色。 ------------ 第三十二章 问心无心(2) “嗯?”冷不丁的一下,云婵脱口急惊。 这边八福晋不觉微微一叹,只道这孩子果然对那方面的事情依旧是愚钝的。她抿了一下唇角,缓了缓语气,徐徐又道:“当年十四叔知道太子爷想要了你,他便不管不顾、冒冒失失的来央求贝勒爷把你救下。上次他一听你被九叔带到青楼去,竟是二话都不多说,贝勒爷这边还不及开口,他便已经夺门而去、不见了影踪。贝勒爷在他们几个弟弟心里一直都地位极重,他为了你连贝勒爷都给忽略了去。”语尽蹙了下婉约眉弯,再启口时完全便是闺阁女儿家的私房话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关便是桃李年华了吧?一个姑娘家的大好韶华可是蹉跎不起,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的,着实不忍你再这么懵懵傻傻下去。”她凝眸正色,“你就没有替自己打算过么?” 想必八阿哥曾与爱妻言语过这桩事情,不忍耽误云婵,却又诚然不方便他来开口,便嘱了妻子择个时机与云婵挑明罢了。当初十四弟央求八哥救下云婵,又或者自打八爷第一次与云婵会面,见她手里那方汗巾时,便已经把云婵当作了十四弟的女人来看待。这些年来对云婵的照顾有加,想必也跟这个脱不开关系吧!不过人非草木,久而久之也是于这单纯可爱的小丫头身上滋生出了些许真感情来。 八福晋临了的这句话可是把云婵给问住了。她抬眸,软软款款的眸光循着烛火微影飘忽不定:“我,我……”这个问题,她是真的没有想过,眼下这么冷不丁的提及起来摆在明面儿上,她只觉的百般纷乱非止一端。张着口唇“我”了半天终是没个所以然,直到最后硬是生生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这边八福晋蹙眉:“若是不知,那不妨便由我们给你拿了这个主意、做了这个主去可好?” “别……”还不及八福晋言完,云婵下意识的起了身子摆手制止。须臾后方觉自己失了礼数,又赶忙垂首作礼,“天色不早了,奴婢不敢叨扰嫡福晋歇息。奴婢……奴婢告退。”她的语声越来越小,到了后边几乎不闻。目光躲躲闪闪,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又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一张分明端庄秀丽的俏面上火辣辣的发热。云婵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去。 面着云婵慌张素乱的一道背影,灯火阑珊,八福晋摇头微笑,半晌无语。 。 皇三子胤祉,复次奏称大阿哥胤禔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一事据以查实。康熙帝大怒。 直郡王府被里里外外围的水泄不通,场面之浩大、兵丁之繁多,放眼过去只能映下一大片黑压压的绝望。 康熙皇帝命抄检直郡王府,且亲临坐镇。 临着天子左侧,跟着大阿哥的生母惠妃,乃皇帝特准其一并前来;右手边则齐整的立着一排皇子阿哥以及随从小厮。 云婵紧紧跟在八阿哥身边,不管乱动、不敢多语。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已沉淀了韶华如初的刚烈光芒;躬身眼见、躬身历经甚至推动了一场又一场的滔天变故之后,她再也没有了最初年少时的那一份秉性初纯。少却几许单纯烂漫、平添了一份坚韧和自持。 眼见成片银色的铠甲折射了天边太阳的光泽,灿灿金波诡异的耀目。默候不久,便有呈报,言着果是在直郡王府查抄出了巫术镇魇太子之物。人证物证俱在,真假与否早已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皇长子阴谋暗害亲兄弟的罪名,就此便是彻底的坐实了。 明明灭灭的浮光涣散在惠妃如是明灭不定的面上,她的面目神情一时之间轮转、变换的极其复杂繁多。这个女人、这个母亲她绝望了;再即而,她崩溃了。 猝不及防,惠妃有若得了失心疯般,迅速奔身寻着一处空隙冲出了密麻人群,直抵着垂头叹息的大阿哥便是一个发着狠的耳光:“胤禔不孝,请置正法,请皇上斩了这个逆子!”她周身发软,似是方才那个耳光用足了所有的力气,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云婵立在八爷身边凝着眸子默默看着,这是一个何其可怜的女人、这是一个何其可怜的母亲!她的心,只怕已经碎成了千瓣莲花吧。 就在这么一瞬间,惠妃十几年来秉持着的所有坚持和希望一晌崩塌。她明白,她失去的不仅是儿子……还有家族、还有势力,还有许多许多说不尽、道不完的许多东西。 人生在世,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不仅只有宫里的女人如此,事实上行在这大千世界上的每个人谁人不是如此?不断的失去、不断的得到、再不断的失去……久而久之,比的其实也就是心下里那点耐心的 持 久 程度而已。当有一日那点耐心变得稀弥、变得消失殆尽,或许反倒也就一身轻松、如脱苦海了。 ------------ 第三十三章 父子释嫌(1) 天很静,地很静,人也很静,一切的一切都很静。静到遍地那些将化未化的积雪仿佛更加白的直接,白刺刺的景深仿佛就要晃瞎了人的眼睛。 一时间,直郡王府真的极静,在场无论天子阿哥、还是奴婢小厮全都屏息凝神的默然立着,没有一个人出声,宛若银子筑成的坟。如此,伴着风吹雪沫卷携起的成阵素白,眼下的直郡王府就只听见惠妃撕心裂肺的哀哭声,还有清清冷冷、迂迂回回的瑟瑟风声。 凄凄惨惨、冷冷戚戚,人间自古多薄凉,无数嘲讽、讥诮、不屑、轻贱、鄙夷……各式各样形形*的目光铺天盖地的刺刮在惠妃单薄的身躯上,仿佛尖锐过最残酷无情的钢刀铁剑。人情世态竟然凉薄至此。 他们都在笑啊,都在冷眼,都在抱着世上人间最残忍无情的冷漠,全部都在看笑话。 许是愈发深浓的感知到了苍茫尘世里的这份无情薄凉,直入骨髓的寒心之感抵在身上,惠妃哭的更加伤心难耐。因为当一个人得以直面这种明晃晃的残酷事态,那丝微不可寻的渺小希翼的全部瓦解、也往往就在这顷刻之间了。她眯着一双泪水遮迷的双目,连冷漠都难能坚持;她是那样无助、那样惨淡、那样……弱小。 云婵只觉得双眼一阵朦胧,她的心就那么冷不防的抽痛了一下。没有人去安慰眼前那个女人一句,更没有人能够站在那个女人身边给她鼓励、给她保护。 此时的云婵亦不再是当年那个大街上见到起火,都能毫不犹豫的冲进火海里去救出幼童的鲁莽少女;她自问,再也找不回了似当初那般不顾一切的单纯勇气。 就在这时,夹着一股干冷的寒风震碎了绷紧的空气,云婵忽觉身子被人猛地贴着往前擦了一下。待她回神,忽见竟是身边的八阿哥站了出来,几步出列,一张冠玉般的俊面上点着阳春光辉。 他一手鹤翅扶摇般负于身后,他整个人都是坦荡荡的,丝毫都不去理会、更加不去在意那些骤时便全都不约而同的、转落在他身上的几百道各式各样的目光。掐银轻靴就那么一步一步踏在飞鸿雪泥上面,迈开步子、挺直身姿迎向惠妃过去:“娘娘,别哭,起来吧!”就这么一句话,掺着高傲、不屑、鄙夷、甚至自豪的一句话,轻描淡写间便挽回了惠妃所有的面子。 他像一道光,那么,那么亮,漂亮的将整个世界都点亮。惠妃似是漂浮无依间重新找到了寄托,将头靠在八阿哥怀里小声抽泣。八爷便就那样搂着惠妃,眉目微垂,噙着淡淡的温暖与抚慰。 这一幕,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他仿佛在用行动来向在场的所有的、全部的人做了一种这样的昭示:“惠妃娘娘,没有了大哥,您还有我,还有我这个幼时被您抚养过一阵的儿子。自此以后,雨雨风风,有我帮您扛!”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八贤王啊! 思量极快,云婵意识到了什么,匆忙里转了眸光往皇帝那边偷眼看去。只见成阵的碎雪连绵里,傲立于彼的康熙皇帝眉头微拧,一张脸上青白相间,似乎心下里有着一番极大的纠葛辗转。 须臾之后,云婵收了目光回来,游弋间竟鬼使神差的转到了四阿哥那处。 与此同时,四爷抬目,刚好对上了云婵这道含着隐隐求助样的目光。他一张面目尤是情态毫无,淡淡扫她一眼,便又不动声色的移开。尔后,四阿哥陡然出列上前一步,对着立身高处的皇父倾身抱拳、做了一揖:“皇父,大哥纵是有错,也恳请皇父念在父子之情上面,留大哥一命。” 这句请命可谓来的春风化雨、恰到好处。 要知道,巫蛊之术素来便被皇室间所忌惮,那是一种怎样不可饶恕的、怎样滔天巨大的罪过呢! 康熙皇帝于着心下亦是不忍杀死亲生儿子,更况且这个儿子还是他的长子、第一个序齿的儿子,是在他身边陪着他历经了长达八年三藩平乱的惠妃的儿子。 康熙帝最终下旨,令革大阿哥王爵,并终身幽禁。 。 直郡王府里,一场由正剧演变成的闹剧终是哄哄然散场。 云婵一点一点跟在八爷身后离开,步子却迈的极其微小,她与八爷之间隔着的那段距离也随着步履的渐趋慢缓,而拉的越来越长。 直到已经隔空了好长一段,云婵认定八爷不会听到她的声音时,方才放心的往着其旁的四爷那里不动声色的移了过去:“谢谢。”凑着四阿哥身边,她低言缓缓。 四爷侧目扫了她一眼,语气里没含着任何异样情态:“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没有帮你。”语尽便加快了步子,负手越过云婵的肩膀,行离的匆促且绝尘。 云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就那么把身子立在当地里,略仰起头,望着前方八爷和四爷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 一缕碎雪借助风势扑在她眉梢眼角,皮肤的温热将那碎雪顷然化开,冰凉的水珠便顺着杨柳眉尖流淌下来,倒像是一滴滑过心上的泪。 无论出乎什么样的目的,无论其间那颗真心的含量究竟有多少,八爷和四爷方才冒着大不为所做出的一系列,到底都是值得感动的。 嗯……是值得感动的。 ------------ 第三十三章 父子释嫌(2) 到处都是耀眼灼目的明黄,明黄色的天地标榜着无上至高的帝王威仪,往往也会在同时刺痛了分明那样清澈明朗的眼睛。 八阿哥延着狭长进深一步一步往里走去,得了皇父的那一声传召后,便整了一下领角袖口不慎起来的细碎褶皱,阔步稳稳进了殿内。俄顷颔首跪身,向着软榻之上懒懒靠着身子的皇父规规整整行了大礼。 “起来吧……” 苍老的声音传入耳廓,心下兀的便被带起了一些隐隐酸楚。八爷压了眉目暗自哂笑,只道着自己原来竟也会多愁善感到如此地步呢!心下嘀咕了半分,动作却不敢迟疑,忙道了声谢恩便将身起了。 隔过那道半搭半卷在地上的明黄飞龙帘幕,八阿哥向前看去,软榻上的皇父较之往昔有了几分明显憔悴,斑白鬓角之上的那层风霜似乎又染的更深厚了些。记起方进宫时那安达的提醒,道着皇上近日染了风寒,便开始有搭没搭的回忆往事,止不住的流涕伤怀……也是,若不是病体拿捏,这位骁勇一生的伟岸帝王怎会轻而易举便心软下来呢! 这么想着,竟有些苍凉的意味抽打在心境上,没忍住鼻头一酸,竟不自禁的向前走了几步,脱口而出:“皇父,大冷天的别总动不动就生气,龙体为重啊。”到底是父子之间这血脉相连着,总也会那么不自觉就起了关心。可这样的话才出口去,八阿哥便后悔了;因为这样的话……明显是造次了。 不想这边康熙皇帝听了儿子这句话,却兀的笑了出来,心下只道这孩子的委屈和那抹怨气究竟会有多么深呢。也是,这样一块无瑕美玉,自己前些日子那话倒是险些毁了他:“又是冬天。”康熙帝招了招手,八阿哥便得了示意走到父亲身边,把皇父往起扶了一扶,便在这时听到了皇父那句含着温情的碎碎念叨,“记得朕初见你额娘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微微飘雪的疏朗冬天。” 这一句话,将八爷定在当地,扶着皇父肩膀的那只手有些僵滞。 终是不习惯,不习惯这样脉脉温情的皇父……俨然一个老去的父亲在与儿子闲话家常。 究竟是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皇父了呢?或许,皇父是真的老了吧…… 康熙帝在儿子的搀扶之下起了身子、下了软榻,倚着儿子厚实的臂膀立在窗前往远处眺望。他道当初与良妃的初遇,便是这样一个漫天飘雪的美丽季节;微雪红尘,她就这么立在一株红梅之下,着一件紫色长裙、玉白棉絮外披,高高堆起的乌黑发鬓间斜插一支牡丹形的珠花步摇,整个人都翩翩然若在飞翔。 那个时候,她一张素净的嫩颜不染纤尘,微微上挑的玲珑唇畔似在 低 低 吟曲、又似在喃喃呓语着心下里的些许游丝般的怨愁。隔着一段距离有意无意的微微看过去,那人那景相得益彰,人却比她周围那些成簇成簇深红色的梅花更要美得无边无尽。 走近几步才渐渐听清她是在哼着一支婉转的花腔,她哼唱:“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那样缥缥缈缈、九曲回旋,软软儿的、撩拨的仿似从天外飘过来,而那人儿本身便是一位高坐在九霄云端的仙子玄女。她天生长一颗妖娆心,是带着致命诱惑、不可抗拒的钦定了相遇宿命的小磨人精……你很像你额娘。 八阿哥静静听着,挂着和煦微笑的面目随着皇父的喜悦变幻而变幻着。 皇父说了很多话,他说“朕那天生气,话说的重了,让你受委屈了。” 说“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 说“你本无辜,纵有一二屑小之人于此间挑拨搬弄,亦非你之罪……” 说…… 父子之情本就犹在,血脉之亲素来假不得,唏嘘之间必能将前一时期所生隔阂释然一二。 八阿哥就这样或感动、或感慨,或喜悦、或淡惆……陪着皇父唠叨了好一会子家常,直至天色将暗,他方请辞回去。那时皇父为他裹紧了肩膀上的狐裘披风,道着:“雪天路滑,晚了不太好走。也是……快回去吧!趁着天还没有黑透。” 穿梭在宫廊殿宇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其间,八爷心下蓦地起了百味,并着怀揣在心的那些对于长远前景的深浓不安,他抬目往着远处去顾。便在这时,忽而扫到了一个被安达簇拥着往皇父寝殿走去的人影。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看身形与着装还是可以隐隐明了些端详,那是已被废除的太子胤礽。 看样子,皇父不仅召见了自己,还召见了太子…… 倏然一下,一抹了然清晰明朗的烙印到了心里去。八爷收回了有些飘渺的目光,敛眉沉目,把 玩着手心里的玉珠,心底下暗暗起了涟漪嘀咕:“皇父他到底还是忘不了赫舍里皇后……” ------------ 第三十四章 似因似果(1) 这是一栋破败不堪的颓废府邸,人丁罕见、砖瓦无光。如若不是大门那涂的有些发暗的红刺刺的颜色、以及几米开外处那两尊傲然屹立着的石狮子,眼前这座入目尽是苍凉的哀哀屋舍根本看不出竟是一个堂堂皇子阿哥的府邸。 四阿哥只觉心中一凉,扭脸将眉梢眼角覆盖着的满满沧桑尽数隐了,后唤退了随行小厮,只身一人往十三阿哥的府邸大门里一路行进去。他因着前遭为大阿哥求情一事博了皇父的好感,呈着这情,皇父特许他来十三弟这里探视。 本就因着主人那清绝性子而素来静着的府邸,眼下历了这样的劫,愈发门可罗雀。府内寥寥的几个下人眉目间全都蒙着一层灰,见了人早已没了该有的礼仪机谨,就只剩下微怯。 胤禛负手于后,径直行过进深往内堂里过去。 碎雪化了少半,兀起的迂回天风是极冷的。回旋的萧萧北风扬起了屋顶几片残破瓦砾,一些琐屑灰尘便在这个时候化成雨洋落,拂了一身还满。 才一进门,冰窖一般的寒冷气息便扑的人周身一粟。四阿哥放轻了步子走的紧凑,尚隔着一道帷幕时他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轻着音声喊了一句:“十三弟?” 半晌都未见有人回应。 这个空挡,胤禛已经跨了几步大刺刺的凑到塌前。 榻上的少年眉头紧锁、两眼略陷,分明英机勃发的瓷白面孔泛着一层暗沉的土黄。不过才隔着短短几个月而已,他整个人已经这般憔悴伶仃,薄唇抿的紧紧、牙关微咬,额间冒着一层稀薄的冷汗,似是在竭力隐忍着身体各处传过来的一浪浪疼痛不适。 这还是那个“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的十三皇子么?还是那个临危不惧、英姿飒爽的伏虎少年么?四爷看在眼里,一阵接连一阵的深浓疼痛便跟着袭来身上,那般紧紧密密、痛彻骨髓。他伸手去探十三弟的前额,肌体碰触,只觉冰冷到隐隐不祥的地步。 似是感应到了额头上传递过来的一点微薄热度,十三爷缓缓睁开眼睛,分明不消耗费多少气力的动作,眼下却仿佛需要拼上他肌体里一切的体能。他微微侧了侧,见坐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四哥,心底下却不知怎的,反道平静的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掀起:“我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四哥还是不要接近的好。” 十三喃喃,低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已经恍惚出了梦靥呓语般的错觉。昔时那样明朗清澈的一双眼睛只余下绵亘无边的混沌,似是濒死的人在做最后一点残喘苟延,所求的无外乎便是早些解脱,连坚持下去的信念都再不屑去有了。 如此平静到心寒的一句话,在四阿哥心里骤时便掀起了轩然大波。本就拧着的眉头愈发纠葛难舒:“你何苦这么说自己!” 何苦…… 四爷明白,十三弟是为着他好的,眼下的十三阿哥府有若雷池,旁人忙着跟这里撇清关系都做不及,四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跑来看他?权且不论得没得着皇父的旨,如此作态都是惹人生疑的。那么他的牺牲,他的一切牺牲一切苦心,将全部化为埃土,一切都将再也不值得! 微微仰头,四阿哥吁了一口徐气来缓解、稀释心底下的这怀难耐巨痛。再颔首时,四下里瞥了瞥:“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点暖炉?”他起身去寻,将炉子里已经熄灭的炭火重新燃起,复又折回了十三阿哥身边,为他掖好素被边角,俯身隔着被子把弟弟单薄的身躯小心翼翼的拢进怀里,语气放的缓柔,“你的腿疾没有犯起来吧?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糟蹋自己身子的。”如此平淡家常的字句,字里行间浸透了深浓关切……还有那无论怎样竭力克制和压抑,也依旧还是掩盖不住的厚重心疼。最后半句,四阿哥已经有些不能自持的哽咽了。 知道么,十三弟,不怕,我们不怕万人遗弃、千般艰难阻挠;哪怕再困苦、哪怕再险阻、哪怕再恶劣……我们都不怕,统统都不怕。最怕的,只是一条路尚没有走到尽头、你自己便已经先行放弃! 感觉到怀里脆弱不堪的人儿冷不防的颤抖了一下,孱弱无力的恍若那种抽丝拨茧样的轻飘、微小、毫无依托与保护可以傍身。 四爷将那怀抱搂得越发紧了一紧。 茫茫冰雪天地、万物一片混沌玄清,他们聚在一起,将那烁动着希翼念想的光和热的种子尽数传递。眉目微沉,四爷把拳心一点一点收的紧紧凑凑:“听着,十三弟……”他牙关瑟咬着,一字一句,“你一定,一定要给我好好的!一定!” 你放心,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被缚了双翅的雄鹰会重振羽翼直冲那深不可测的云端九霄盘旋而去。它会飞的比从前更高、更远!它会栖息在最高、最远的没谁可以企及的,穷尽一生一切都也只能高高仰望的不可测的高度!它会自由自在穿梭青冥宇宙、开喉畅鸣无拘无束!天地之间,再没谁可及得过它…… 当一段静好时光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单纯美好,徒徒的割舍不下也挽不回那种枯萎,藏在回忆里不断翻看、检阅也终只会将那难能可贵的最后一点美好也逐渐侵蚀的体无完肤、最终化作一地粉尘,风一吹便飘得高远且渺茫。 所以从那以后,将再没有了心、将再没有了单纯年景。从那以后,我将再也看不清我自己,看不清那早已被直白现实硬生生撕烂扯碎的本来面目,和那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模糊了的所谓初衷…… 。 就着一缕化了半边的碎雪折射出的清冷天光,大殿一角,几位大臣聚首一处静待皇帝宣召议事。 他们是得了宣召便忙不迭赶过来的,故这时间早了一些。静悄悄默候间,有素性鲁莽直率的便拉了同僚言念着眼下太子已废、国无根本,却不是长久之计啊! 天光如豆,晃曳了尘世几许朦胧莫测。队伍之间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有静然立身的大臣悄悄从袖子里展开了一张字条,那是他方才进门时自家主子差人塞给他的;这样隐晦的举止着实不该放到眼下行事,想来也是因为决定匆促罢了。 随着纸张的展开,渐渐露出其里的字迹,正是出自四阿哥的手笔,当当正正、遒劲有力,写着一个“八”字。 猛然一下,这位大臣恍悟。他先前曾做过四阿哥的门人,行起事来自然一心为着那位主子。心下明了主子的示意,他抬步挪移,向着其旁另外两位与他同出一门的同僚使了个眼色,引他们走到偏角处,不动声色、当空抬指,暗暗比划了一个“八”字。 …… ------------ 第三十四章 似因似果(2) 次日,一道以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为首的朝中重臣,联名保奏八阿哥胤禩为储君的折子突然便飞上了康熙皇帝的案头;更令人费解的是,就仿佛当初众人上疏请命废掉太子一样齐心,这样的联名折子还远不止一道。 这样突忽而至的奏疏,令康熙帝大感意外。 八阿哥贤名在外,无论是不是他自己,无论是谁出面来往上稍微添置一把干柴,唆使群臣递交联名折子的事情便轻而易举就可做得出来。 到底骁勇了一生的傲世帝王,处理这种突发事端的急才早已磨的圆之又圆。并没有停滞多久,康熙帝下诏谕曰:“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 。 康熙四十七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或许是发生了许多事情的缘故吧!云婵将一盏热茶递放到八爷案头,边这么想着。 也是,时间从来都是一个空布袋,你平淡时、无趣时,它反倒也就那么过去,过得极快;但当你欢喜亦或惶恐时,只因你心下里搁着一些事情的缘故,它便仿佛把那步调放缓了下来。 果真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幻象,一切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其实往往都是不真实的,不,从来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八阿哥执起那盏清茶就着热气抿了一口,侧目对云婵笑笑:“太浓了,好苦。” 他的语气依旧是和煦温柔的,配着那样优雅的举止。云婵心里冷不防的动了一下,竟是一种……近乎心疼的感觉。 她颔首垂眸,自顾自对着那盏残茶没有答话。八爷,这茶一点也不浓,只怕是你的心苦吧……苦么? 便这时,忽有小厮急匆匆进来。想是太过火急火燎的事情,以至于那小厮不仅动作鲁莽,就连行礼都好似忘记。他见云婵也在,略有踌躇,停在当地里嗫嚅了一下。 八爷扫了一眼云婵,转目示意那小厮不必介怀,有事儿便速速讲来。 得了主子的允,这小厮适才曲身开言,道着宫里头的消息,皇上已经拟好了旨,言着八爷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乃是皇上素所深知;且八爷党羽早相要结,谋害废太子,今其事旨已败露;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还命了安达前去传话,要将八爷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有若晴天霹雳,云婵双眸只觉黑了一下。 许是近日间连番历经了太多平地里徒升起的变故,八阿哥只是面色白了一下,反倒没有了太多情潮翻涌,整个人仿佛早已经平静了。 他只是有些不解,只是心道着不是都好了么?皇父明明那样温柔的与他化解了父子之间那道一时半会子望似过不来的坎儿,怎么时今,怎么时今又会这样对他? 就着一缕干冷雪气漫在四野、寒在心头,是时这小厮打扮的人又接过话头言的急切,只道九爷才一听说,当即便去拽了十四爷,后两人一并怒气冲冲的进了宫去!对了,好像九爷还拉上了同母的五爷…… 尚不及眼前这人将话报完,八爷已是满心满脑火燎般的起了燥乱。小九和小十四进了宫,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了宫……他不及耽搁,匆促里随意扯了一件外披覆在身上便出门往宫里追。 “贝勒爷!”这边云婵一见八阿哥如此,恍然间便回过了神志,忙也将身子奔着过去往院里一路追着,“外面风大,您添件衣服吧!小心……”她在门边停了步子,“小心受凉”这句话终是言了一半、卡了一半。 八福晋便在这个时候踱步走到了她身边,与她一并立着,默默然看八爷那道冠玉身影渐行渐远:“不用喊了。”八福晋淡淡,“贝勒爷便是这个性子,行起事来总也不管不顾身子,没有用的。”徐徐语尽,她浅浅叹了口气,眉宇之间含着一股化不开的清愁、以及不输男子的坚定与刚毅。 云婵垂眸敛目,从侧面微微顾向身边亭立的八福晋。这个女子有着一双洞穿世故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着太多欲盖弥彰的奥秘;她似乎什么都明了,又似乎,什么都不太明了…… 碎雪大地起了一阵呼啸北风,卷携起那样细微的雪沫,仿佛是春的残念化成了幽魂几缕。碎雪人间只在瞬息,便被烘托的有若一个微型的天堂。 天光宁静、人世无常、己自苍茫…… ------------ 第三十五章 金殿廷杖(1) 就着一缕将夜未夜的苍茫天光,踏着遍地飞鸿雪泥,八爷往宫里疾步猛赶。因为走得匆促,他身上的衣袍极其单薄,面色也极其单薄,整个人都是极单薄的。被雪色天光莽莽苍苍的一映,素年锦时,说不出的寂寞如雪…… 虽然已经做了极大的努力去寻两位弟弟,可到底还是晚了一大步。当八阿哥颇为匆促的赶到宫里时,皇父一张面色早已铁青的骇人。 心下里自是明了皇父为何动怒,八阿哥未有犹豫,忙不迭跪身对着皇父行了大礼。他薄薄的素袍上面沾着一些暮晚的水汽雾影,几缕乱发打在额角,加之神色清冷、行路匆促,整个人看起来是极狼狈的。这样的狼狈并不会流失掉他那股与生俱来的温润儒雅,相反,只会让人一颗心冷不丁的便疼一下。 那高坐金椅的威严皇者只是冷冷的睥了他一眼,嘴角带起了一丝冷笑:“呦嗬,你们一个个得着消息倒是快!”分明讥诮不悦昭著在字里行间,定了几定,康熙正色,“来人,将八阿哥胤禩锁拿,遂交议政处审理!”金口一开,如斯决绝。 本就了然着的结果,对于八阿哥来说是没什么悬念的。眼下皇父终是言出来了,终是让他亲耳听到了,这颗隐隐悬着的心反倒也就变得踏实了。八爷甚至依旧挂着一丝微微的笑,并未言语,叩首便欲谢恩。 “皇父!”半空里九爷的断喝不失时传来。九阿哥猛然起身,紧走到八哥身边重新跪好,扬起一张俊颜直直的凝视着眼前的皇父,一字一句、口气凛冽钢强,“我八哥他犯了什么罪您要锁他!”这一句话言的狠厉了,竟是一丝一处停顿都没有。 锁拿,怎样的委屈、怎样的不能承受之重…… 一丝感动顺着心河浅移流露开去,八阿哥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九弟,见他侧颊上已经泛起淡红和微肿,不难想象方才自己过来之前,御书房里刚刚有过一场怎样的父子激辩。 老九那一句话,算是把自己皇父这重未及消退的火气又往上硬生生逼了一层。康熙帝转了目光,忿气难掩;张口想要斥责,一时半会子间又诚然不知该怎样拿捏、措辞。诸多原委心绪皆被堵在胸腔里:“你这个不肖子!”就那么僵在当地里半晌,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八阿哥犯了什么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若说错处,最根本的错误便是那道群臣联名的举荐折子。这个儿子时今的势力居然已经达到了这样广阔坚韧的地步,他是不是已经长齐了龙鳞利爪,可以做到一呼百应、万民归心了呢……一个垂暮的帝王最最忌惮的便是这样的问题,越想越气,以至于康熙皇帝最终有了时今一怀彻底爆发。 老八啊老八,朕给你是朕的恩典;朕不给你,你不能抢! ------------ 第三十五章 金殿廷杖(2) 眼见事态已经被逼到了这里,就要彻底激化,一旁同样跪着的十四阿哥亦是挪了一步出列:“皇父。”他垂首唤了一声,自打进门起便为八哥悬在半空里的那颗心只觉得愈发飘忽难定,“皇父纵使想要护着废太子,又何须一定要给八哥定这样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若皇父当真偏心如此,那在我们这些儿子出生之时便把我们通通掐死岂不干净!”他是急了,急到热血冲头口不择言了。直到这些大逆不道的句子出口以后,十四才有了一些后知后觉,匆忙抬首,将语气收敛回来、沉淀一些,又补一句,“八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大有着深意的一句话。 “放肆!”康熙皇帝拍案而起,一张青着的面孔因为急气堆积,而显得又有些青红不定,“你……”他紧走几步至了十四阿哥近前,抬手颤巍巍的朝他身上指过去,旋而一顿,竟是笑起,“好,好得很!你们愿意保他,你们倒是怎么个保他!” “皇父,群臣举荐一事乃是皇父授意,百官遵旨而已,何错之有!”九阿哥梗着脖子打断了父亲的话,他明白八哥定不知已经向他投了多少道暗示缄默的目光,但性子上来、且情势所致,他又怎么可能袖手一边眼睁睁看着八哥被带走,还是被锁拿!于是老九从头到尾都没去看八哥一眼,横竖今儿要把这该说的话、该有的气全部发泄出来才好,“百官尚且无过,那么又敢问皇父八哥何罪之有!君无戏言,皇父此番种种又都算什么!” “你这个逆子!”任何一个父亲都受不了儿子这样公然顶撞、余地不留,更何况这位父亲还是一朝之君、一代帝王。康熙帝气到极点,抬脚冲着老九心窝踹了过去,强大的力道直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上。 借着一股紧密风势,八阿哥下意识的急忙去扶地上的九弟,不及多话,即而倾了身子向前对着皇父又是一个匍匐大礼:“儿臣知罪!儿臣有罪!儿臣伏法!儿臣该死!请皇父莫要迁怒一干兄弟!”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停顿,这一席话他是在咆哮着喊出来的。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有气,只是因为想要快些把罪认下,他不想因他一人而将事态无限扩大化,他怕了。 另外不得不承认的,情急关头,他到底是乱了,被几个一心护着他的弟弟搅扰的心性素乱了。 转而自嘲,原来自己的城府还没有深厚到可以与天比齐的那个地步…… 八阿哥素净如天上月的衣袍被这剧烈语气震得颤颤发抖,那颜色太刺眼,带起了一种夜阑里独自背负、几近成殇的恍然错觉。因为他整个人是匍匐的,故而看不出他面目之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只是这语气没有乞怜、更没有哽咽。此情此景看在眼里何其悲凉。 八哥此举,身边的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就这么直直的看在眼里,猛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揪痛了一下。 ------------ 第三十五章 金殿廷杖(3) “皇父,儿臣与九哥此番觐见是带着毒药来的。”十四跪行几步至了康熙身前,双手扯住皇父衣角,虽是祈求,眉宇神情却分明流着一股不卑不亢之态,俨然一位慷慨就义的前线勇士,“八哥一心为国,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儿臣甚是寒心!如若皇父不肯还一个公道给八哥,儿臣愿以一死来证八哥清白!”这一番话多多少少带着些孟浪意气,但其间真意不容置疑。 康熙的龙袍边角被十四紧紧攥着,一瞬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累、有些困倦了;又或许是被气的就快昏头,反倒发不出脾气?这位至高无上的伟岸帝王不觉有些自嘲,可究竟是自嘲些什么,他自己也突然梳理不清明了。他颤颤笑着抬了手臂,指指十四、再指指老九,又转而指了指老八,语气再也无力高抛:“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基,封你们两个做亲王么?”他的眼睛掺着一丝薄笑,冷然不减,语气加重了几重,“呵,一个一个的……这意思是要告诉朕说你们有义气?义气,朕看都是梁山泊义气!” “梁山泊义气有何不好!”十四的语气猛然拔高,目光含着热切,与皇父这道含笑带怒的目光对视一处,丝毫不加避讳,“儿臣不敢瞠论自己多么义薄云天,但儿臣绝不会看着八哥蒙冤!” “你想死是不是!”怒火积头,康熙紧临着儿子的话尾厉声呵斥,旋而目光里那不动声色的冷笑终是笑出了口。他回身取了案上那把西洋短刀,对着十四便要刺过,“朕便成全你!要死你如今便去死吧!” “皇父!皇父不可……”就在这么怒急乱心、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边被九阿哥这个胞弟硬生生拽进宫来的五阿哥突然起身紧跑过去,也不知是哪里上来的这么一股灵气和胆气,又或许只是最单纯的下意识驱使,五阿哥跪身于地、一把抱住了皇父的腰,死死拦着怎么都不肯松手。 时至眼下,场面已经混乱不堪,哄哄然俨然一场父子之间的家常闹剧。 这边五阿哥挑了个头,那方跟着反应过来的八、九两位阿哥,以及御前一干伺候的公公下人也忙跟着求情。有的磕头、有的阻拦,声泪俱下,好不肺腑真挚。 就这么耗着磨着过了须臾,康熙帝只觉心口闷堵,再也没了力气。他颓颓然跌坐在一处金椅,抚着心口只觉的心力交瘁、头脑浑痛。余气未消,却也诚然没有了再跟这群孩子磨下去的心情和体力,只传令将十四阿哥重责二十板子,五、八、九三位阿哥共同监刑。 老爷子不仅只是要拿十四开刀,给他们一个教训,而是要让他们亲眼看着十四受刑,加重心底下的那些隐隐然不好受。十四这顿板子是为老八而挨、是因老九的唆使而起;慧眼如康熙,他这个局外人看的明白。 二十板子诚然不清,等于要领受四十下,左右各一下记为一板、五板一换人。但十四阿哥到底是皇子,掌板之人也是识得分寸,不敢当真使着大力将人打重。 刑毕后,康熙帝命削去八阿哥贝勒爷爵位,在府中闭门思过。尔后将众皇子眼不见心不烦的逐之出去,一场父子间的流血冲突,就此算是告一段落。 ------------ 第三十六章 手帕传情(1) 一众太医、侍女在外厅内堂穿梭忙碌着,大雪过后的寂寞景深就这样被如织人影骤然打破,变得喧嚣熙攘,却诚然不欢快。 十四阿哥罩一身素袍,偏着身子软软的倚在榻上,一张萎顿面目苍白而虚脱。他墨眉微拧,身子分明疼的厉害,嘴上却依旧还是那么梗着一口气的不饶人:“水泊梁山上的,哪个不是好汉?今儿……”强撑起的硬气话终是未及言完,伤口便冷不丁的一阵扯痛,惹得他登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顺着额角紧跟着涔涔的淌了下来。 一旁守着十四的八阿哥敛目皱眉,沉着声音低低的叱了他一句:“行了!”转而顾向一边探伤号脉的太医,去问太医十四弟的伤势。 待太医谦着语气悉数言完后,八爷这边才稍稍放了放心,招手命了小厮去将太医打赏。 烛影幽微,映的其间景物有若蒙了一层薄薄的淡纱。就着小厮引领着太医退下去的空挡,八阿哥又走几步,在十四榻前落了身,顺手把被角为十四掩好,方颔首轻轻一叹,神色与语气具是严肃的:“眼下你伤成这样,八哥本不忍心再说你什么,可你这么陪着九弟不问分寸的行事,又对着皇父一味冲撞,不觉太鲁莽了么?”语尽定了片刻,探手在十四额头那里试了试温度,滚烫的触觉把他一颗心兀时揪了一下,不由心软,口气也跟着放缓了些,“再忍一下。太医说也就是头夜难熬,明早便不会这样疼的厉害了。”边轻言安慰着,边命侍女按着太医适才所开方子,去为十四爷煎药。 原本十四听了八哥前面那一番话,心底下这股难平的心绪只觉愈发积压,那种深浓的委屈感让他很不好受。可到了后面,忽就又起了一阵感动,八哥这句极轻柔的关切竟有若一股暖流,就这么顺着流进了十四阿哥的心坎里去,竟是什么气都散化无存了。 其实十四心下也知道八哥行事一向是小心而周全的,眼下这事儿他是存了愠气,方才九哥便是被八哥责备了几句而一时觉得驳了面子,适才抽身先离。 十四沉了一下双目,心里憋着的一口气虽然已经融化在八哥的温言暖语下,可那股郁郁生闷却总也发不出。 虽然总想着这次分明是为了八哥出头,无论这个头出的该不该、对不对,八哥可以忍,他们却忍不得。不过到底身上疼的厉害,十四也就没了那么多力气来僵持什么,权且颔首应下了八哥的话。 见十四应的干脆而顺势,八爷便没再多话,只将万千心绪化为了沉沉一叹、落在心里。 正这时,米色湘帘被一挑而起,便见几个婢子引着云婵施施然进来。 云婵本是在八贝勒府上静等,可眼见天色 入 夜 了八爷还没有回来。原也只是心心念着,不想出门立在院子里往远处观望时,忽见八爷的小厮与她错着肩疾步跑了过去。云婵心下好奇,伸手截了那小厮一问,方知道十四爷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八爷命他回来去拿金疮药。 十四爷才开府没多久,府内很多细小物什不是特别齐全,加上这金疮药是嫡福晋家一个表亲,前不久从缅甸捎来送给八爷的,疗伤效果极好。 闻了如此消息,云婵整个人免不得恍惚了一下,一时管不了诸多所以然,忙出府一路小跑着往十四这里赶来探看。 ------------ 第三十六章 手帕传情(2) 八阿哥对着云婵摆了摆手,免去了她这通请安礼。 云婵得允,挪步疾奔过十四爷榻前。她略低首,见十四阿哥面色苍白、血色稀薄且虚汗不止,嘴角还带着一抹淡淡的血痕,想是方才挨板子时因忍痛吞声而咬破的。 这人到底要做出多大的硬气来才肯罢休!云婵在心里忿忿的骂了他一通,又急又恼,却不能以身代他。 如此憔悴的十四爷,云婵还从来没有见过。根本不需多问多说,只看着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份难耐的疼痛。事实上,一时半会子间云婵反倒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一阵闷闷的难受,双眸似乎也有些湿润了。 她抿了一下 嘴 唇 ,便干脆什么都没有说,将身落座在榻前,拈着汗巾给十四阿哥擦拭额头上的那一层薄汗。如此轻柔盈袅,一点一点,仿佛蜻蜓点过碧水,直让人心底下冷不丁就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十四阿哥的性子素来极强,虽然疼痛难耐,憔悴的面庞上却依旧挂着一层强持着做出来的无所谓样子。他想挣起身子,却被云婵一把按住。 她眉心微蹙,柔柔的要他别动。 十四侧目看了看那汗巾,鲜艳的黄绫子、火燃般的祥云图腾,正是自己当年随手送给云婵的那一条。一时间,心下不受控的起了百味,面上旋而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因为十三哥的事儿一直恨我,就此便不见了;早先拿出我这汗巾,还道是要物归原主……” 尚不及十四那话说完,云婵早咬咬银牙、拼着力气往前狠狠的推了十四一把:“去你的物归原主!”她收手回来,分明有些生气。可转瞬便又发现自己这气生的其实有些莫名其妙。 这边十四见云婵的反应竟然强烈如斯,忙把戏虞神色敛住,正色着语气急忙解释:“我本不想,你如此我便放心。”话一出口,又怎么都觉得似乎字里行间带着一些说不出、道不尽的深意。他方才本就是持着玩心来逗云婵一下,不想此刻的解释倒有了几分越描越黑的欲盖弥彰。 眼前的十四爷眉头略皱、语气急切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隐隐慌张,怎么看怎么都有些返璞归真的孩童意味,有趣极了。云婵看在眼里,终被他那窘样逗的“嗤”地一声笑开,几缕玩心便也跟着疏忽而起。她妙眸扫了十四一眼,柔音软语:“我若恨你,是不是代表我也该恨了八爷去?十四爷可莫要挑拨我们主仆。”她的眼角眉梢含着一抹凑趣笑意,撩拨起了那样温馨的暖意,整个人儿便在这个瞬息,美得反倒有一些不真切了。 不过细想一下,她言的,倒是实话。 十四也觉好笑,皱着眉头、撑起了身子顺着云婵这话不依不饶:“你拉上八哥做什么?” 云婵张了张口刚要答话,一旁静看了这对冤家良久的八爷忍不住咳了一声,一笑之间略略颔首,有如豆灯火洒在他白玉一样的脖颈上,衬得他好似一位立在阑珊灯火处、不理人间事的出尘谪仙:“我是不是应该走。”他的声音淡淡的,不是尴尬,纯粹的玩笑话。 八爷这么一句话,一下便把云婵一张素净面靥惹得略泛潮红。云婵站起身来,挽住了八爷臂膀,对着榻上的十四爷挑眉含笑:“我跟八爷一起走。”欢脱活泼的好像一只林间小鹿。 ------------ 第三十六章 手帕传情(3) 明明朗朗的欢快语声,一下子便驱散了几许漫在四周里的阴霾气息,十四身上的疼痛也忽觉减轻了不少。八爷侧目看了云婵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又俯身扶着十四重新躺好:“你好好养伤,其它的事情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做。八哥回去了。” 十四带着一抹微笑的目光从云婵身上移开,转而面着眼前的八哥,凑化成了些许自嘲:“我都这样了,又能做什么呢?自然是好好养着也便罢了。”于此一顿,敛了凑趣神情,眉心重又皱起,“该不要乱想的人反倒是八哥你自己,一定放宽心,切莫跟自己过不去啊……” “行了。”八爷拍拍十四的肩膀,笑顾他,“看来你这样也不算坏事,至少能安生一段日子,不知少叫我担了多少心、省了多少事儿呢!”语尽一顿,眉弯压低了些,“放心吧!我还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呢。” 这一句话显然是玩笑了些,可见八哥如此,十四便也放了心。各自道了声别,八阿哥带着云婵出府离去。 临至门边,云婵脚下的步子只觉得越来越沉重难迈,心下里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抬指挑起了进深口那道坠着细碎珍珠的小帘子,就那么僵僵定在当地里。踌躇良久,侧过了头对着十四徐徐轻语:“十四爷,你……”一句话忽而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因为她突然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昙然一下,云婵猛的想起前不久她来十四府上,临去之时十四也是如她这般嗫嚅了半天却终是说不出个囫囵话。当初因为心下记挂着十三爷的那桩事情,她也没往心上去,时今想来只觉得十四爷当初那神情很是好笑;那么时今自己这神情……就这时,身后榻上的十四似乎也与她想到了一处,忽地便是一阵不加掩饰的哈哈大笑。 便在十四爷这通朗声大笑之下,云婵只觉自己面上那潮红已经顺着脸颊红到了耳根处。她抿唇唉了一声,不知是在何种心虚的唆使下,竟再不敢去看身后的十四。抬袖遮面,云婵猛地掀起帘子跑了出去。 顺着半敞窗子筛进来的一瞥清寒月光晃荡在如织烛影里,似乎倒影着浮华尘世间太多太多的歌里繁华、梦里烟花。细微的风声潜入锦被,贴着肌体带起了一丝蒸凉寒气。十四收回了定格在曳曳帘幕处的神光,下意识的裹紧了被角,身子一动、不想扯痛了下身的伤口。 就在这一股揪心疼痛迭连蹿起的须臾,他的脑海里忽而闪过了方才云婵为他拭汗的那一幅幅画面…… 她的眉心微微蹙着,一双狭眸泛漾着轻微的悲伤、又似隐隐的痛,她指尖的动作小心而专注,殊不知因为没能用足了力道,越是那样小心,反倒点了半天都没能把那层细汗擦拭干净,后来他额头上的那层汗珠自己凉却了。但他就那么含着笑静静的看着她,他喜欢看这丫头眼角眉梢那副局促可爱的小样子……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若能得她经年累月陪在身边,若能得她为他疼、为他牵心、为他局促、为他拭汗……他情愿一直痛着,一直病着。 ------------ 第三十七章 端倪微芒(1) 一抹虚白的晨曦光晕流淌游弋,静静然打在八阿哥一身如是月白的长袍上面,雪一般孤傲高洁。八爷皱眉,双手负于身后,若了扶摇的鹤翼:“若无此后这百官保举一事,想必我们父子之情亦当一如往昔吧!”他神情语气具是淡淡的,至此一顿,颔首微摇了摇,只是自嘲。 就着缭绕雾影荡涤起来的势头,云婵看过去,只觉苍茫人间都被眼前这个男人染得无限夺目又哀凉。她紧走几步,提起才烧开的小壶点入玉盏,把半凉的茶汤换去,想用静然举止来为八爷分担一些什么。 他的背负太多,因为他的心境太高,因为他是这样完美如仙的人他当然应该如此……可是云婵却发现,原来她能为他做的,也仅仅只是换上一盏温热的茶。不过就算只有这样,也是好的。 “怎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这边八爷显然陷入了独自一人的沉思中去,他沉了双目,唇畔暗自泛起细微的嘀咕,“为什么众口一致?按理说于此期间,皇父对废太子胤礽多加询顾,常有召见啊。与臣下的言谈中也不时流露出欲复重立之意。这估摸着,满朝文武皆了然其心的。”他侧了侧首,又转念,“皇父召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于诸阿哥中择立一人为新太子,说得好好的,众议谁属,他即从之。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百官应该会提出来复立太子,又怎么会不顺着皇父的心思走,反倒众口一至的要皇父立我呢?是有人,是有人在存心框我……”他辗转,心下诸多苦涩无收束的浮展在了精致的眉宇间,淡淡的微凉感觉便并着一缕薄殇而一并弥漫起来。 眼前的八阿哥,此时此刻的八阿哥,怎么看都觉得竟是那样脆弱。脆弱的仿若琉璃,似乎任何一阵细微的穿堂风都可以将他整个人吹伤、震碎……不堪一击。 “还能有谁?”一旁九阿哥默默然看了八哥经久,侧了深浓剑眉不屑一哼,“除了老四那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 太 子 党 、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外还能有谁!”他薄唇边际挂起一抹讥诮,似乎依旧不解气,即而又讪讪道,“伪君子跟真小人他还想占尽了?呵……” 一阵风起,吹散枯草昆黄影,萎靡的残瓣零叶便跟着漫天作了雪飘,飞的纷纷扬扬、弥弥漫漫。 茶汤已热,茶烟正浓,隔着一层水汽氤氲出的缭绕热气,云婵敛了蹁跹桃花眸。帝室天家间的争斗,素来都是无止尽的,也素来都是残酷的;逞论对错,亦是相辅相成、从来难以说清。既然缕不清,那便不如干脆坚定一个立场不去梳理。什么是对错?大千世界,在这个混沌不堪的软红娑婆里,是非观从来就不清晰。 对者,不违我心便是对!反之则错!这样才真真来的正确干脆,总好过那样一桩桩一件件的找寻不到正确答案、以至最终落个情深不寿。 可是她不想,不想八爷他们受到伤害,也不想十三爷受到伤害……两者之间,到底,有冲突么? 八爷依旧没有支声,霜华白衣染,依旧孑孑一人的沉沦在他那一方小世界里。那个小世界,也未必就是真正静好的吧! “八哥!”原想着同仇敌忾的来解解心头积攒着没处发的闷气,不想八爷反倒再不做了声息;九阿哥几步跨过去,立在八哥身边恨恨的一转语气,“八哥你不必伤心!”或许九爷是想安慰八爷的,又或许九爷是想劝八爷振作的;可诚然的,无论是安慰还是重劝振作,九爷好像都不太擅长。 因为八爷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眉宇之间依是那抹淡淡然无风也无月。 不是因为自小受了什么打击而要拼一口气,也并非因为一股不甘屈居人后的心气而非要怎般……又或者是有一些这样的因素,但这样的因素并不是全部。其实归根结底,八阿哥也好,任何一位皇子阿哥也好,卷入皇权争斗的最根本原因仅仅只是无可奈何。 是的,无可奈何。只因他们不想被人害,他们得反击,他们不愿将来无辜受委屈…… 他们亦是不愿的,可命数如此,从不会遂人愿;常常只在莫名其妙间便已经被席卷、波及、牵连了,以至于从此不得不一条路迎着头,哪怕两眼摸黑、音声不闻也得挺直腰板走下去。看不见退路,也不明白前路,除了走下去,又能退回到哪里去呢? 是非这种东西,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 ------------ 第三十七章 端倪微芒(2) 八哥越是这般,九阿哥心里反倒越发难受隐痛。他也不再赶着找话题,就那么陪着八阿哥默立了一会儿,忽而敛了眸子沉淀语声:“八哥,实不相瞒。”他凝目,语气带起了一阵嗫嚅微瑟,“我随身带着毒药呢!” 老九的这句话听来突兀,那两个字太刺耳,就这么直白平静的说出来,怎么都是吓人的。这句话终于让八爷有了反应,八爷铮然转身,一道严厉且诧异的目光向着身旁的九弟便逼了过去。 这道目光太强势、不容辩驳,九阿哥喉结动了下,微有停顿,继续接口:“且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带着。”言到这里,他分明俊美深浓的眉目间兀起一层动辄不移,又像是挂着一层坚硬冰霜,“若有一天八哥有了什么意外,我就陪着八哥一起死!”满满溢溢全部都是真挚感情。 就着斑驳光影给这轮廓镀上的一圈圈浅金色,八爷玉润眉目闪过几许动容。他侧目一叹,向着九弟又迎了几步:“胡闹了不是?”反问的语气,告诫的口吻,似在哄着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孩子。 八贤王的美名高扬在外,不仅京都,就连江南一带也都有所波及。这样一位雅量高致的如玉男子,他自身的魅力似乎总在于每一处的琐碎细节。似乎他一个眼神、一句宽慰、一个抬袖……便可以逆了乾坤,定格了全部的善念与至贵的正确及真挚。 情到感人处,有所动容的不止八贝勒一个,九阿哥亦是动容了。 蟒袍生辉,便在九爷张口欲答八哥这话,与此同时,云婵带着淡淡慵懒的轻飘飘语声就这么不疼不痒的潋了过来:“什么毒药?能给我一份儿么。”她款步慢走,整个人倒也不急,分明应当闻者惊心的可怕字眼竟被她吐的这般随心所欲、不着颜色。那神情、那口吻,就如同在哼着一支悠悠小曲儿,或是在闲聊着某种家常,亦或在言着地里的向日葵结出了饱满的葵花盘子一样自在随意。 九阿哥突然以一种活见鬼的目光在云婵身上看来看去,那种费解且略带讽刺的眼神,直让云婵恨不得伸指甲在他脸上抓出一片土豆丝来。 她就这么被九阿哥盯了足有大半天的功夫,终是见老九瞪她一眼、开口呵斥:“有你什么事儿!去去去,一边儿伺候去!” 云婵并不理会九爷,只瞥开了神光扬头轻切了一声,轻软着嗓子望似在自顾自的小声嘟囔:“我只是想知道九爷这毒药是不是真的。”她并没去看老九,一副漫不经心的不搭调样子。 “你?”九爷显然没料到她来了这么句话,也不想跟她磨嘴皮子,干脆哼了一声,抬手探进袖口,掏出一个玲珑精致的小药瓶子扔给了云婵。 本是玩笑一句,不过九爷既然扔过来了,云婵也没多言什么,只是眨眼一笑,就势揣袖子里去。 绷得极紧的气氛经由云婵这么一个小插曲,须臾间缓和了不少。九阿哥转目去看八爷,眉头复又皱起:“八哥,我知道你如今在心里恼我鲁莽冲动,可咱们兄弟是自小一起玩儿大的,深笃感情摆在那里,不在眼下这紧要关头站出来说话那要等什么时候站出来说话?”他颇有些忿忿,旋而又是一哼,转过目去,也不知是跟自己杠上了还是跟八哥杠上了,“也罢,你是见十四弟为了你才挨了板子,你心里不落忍了!早知道,我便去跟十四抢这顿板子了。横竖被打的不是我,你这火气浇到我身上也是顺理成章!” 不待八爷启口,云婵飘了一记眼光往着九爷那里幽幽过去:“板子落九爷身上那是应该的,没落着才是天理难容呢。”她的语气很软很柔,声音也并不大,像极了朋友家人之间凑趣玩笑的亲密调子。 “凭什么落我身上就是应该的?”九阿哥负手于后,侧目跟云婵纠葛起来。 尾音才落,八爷终于没忍住一阵哈哈大笑,摇首拍着一旁九弟的肩膀,语气也染了凑趣:“瞧瞧,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可是没放过你!谁叫你当初拿她使计的?” 九爷被这一主一仆堵的半晌没话,终于红耳赤面的在二人连串的笑声里摇着头狼狈逃走。 ------------ 第三十七章 端倪微芒(3) 浓墨一样浩如烟海的死寂颜色,这样的颜色是夜的经纬,吞吐天地、广袤无边。冷汗淋淋而下,康熙帝突而一声惊呼,身子竟是直直的坐了起来。 他夜半惊梦了。 如此猝不及防的动作,连带着身边灼灼丰韵的美人也一并跟着惊醒。良妃抬手,不缓不急的为身畔帝王柔柔抚着心口,一双丹凤眸浸着水润关切:“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浅言,旋而一转眼睑便欲下榻去为万岁斟一盏茶来平复,“可是,梦靥住了。” 朱唇碎语间,纤纤皓腕却被康熙一把扼住:“不用。”识得爱妃要做什么,他制止,“我梦见……”言到这里,却又突然缄默,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再说。 良妃一双明眸将皇帝看的真切,他不想说,她便不会问。久居深宫如此,她早已明了着天子夫君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那需有着淑丽的外表,玲珑的心思,贴心的善解,以及适时的收敛和糊涂…… 就这么守着一缕夜的宁静浮光,二人默默然静坐了极久。许是思绪所致,康熙忽而侧首转目,深浓不定的眼光凝注在良妃一张肤如雪铸的冰颜,语气是温缓的:“老八还好吗?” 丈夫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其间意味难测。良妃敛了一下眸子,吐言淡淡:“这孩子一向是个喜静性子,随我。纵有什么委屈……也是不会轻易吐露出来的。”她且言且抬眸悄观,夜的景深掩了身畔帝王一张明灭不定的脸,“所以,臣妾不知。”垂眸敛睫,后半句话便在这个时候适时吐完。 良妃这一席话里藏着许多意味,却又分明滴水不漏、难寻错处。 相伴身畔、枕畔这么多年了,良妃的习性,康熙皇帝从来明了。如此,他也不避讳,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同她隔着层轻纱言语避讳:“朕知道。”他将良妃一双皓腕放在掌心片刻,后又松开。掌心里传来的一脉温暖,出卖了他此时游绪百般的一颗心,“朕知道老八他心里委屈。” 他是朕的儿子,我们两个人的儿子,你不必刻意提及出来让朕上心…… 就这么浅浅一句,再无多话。康熙帝起身,并没有再于着榻上美人投去一个微妙顾盼,就那么披了龙袍,摇着头一路缓缓离开。 月华渲染,晕了一殿光影纵横交叠,冷冷清清的是有多寂寞呢。 良妃转眸,看那道刺眼的明黄身影一点一点迷离了自己的视线,那般孤寂、寒冷的胜过这一殿清漠漠的夜光。 喟然一丝幽叹落在心里,却是没有情态的。她收了游弋目光缓缓回来,很多时候,便是在这样一个人的午夜,满殿烛盏全部熄灭了,清寒天幕上那些坠着的星子也稀稀疏疏收了光彩,她总忍不住会想,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没有她父亲阿布鼐亲王的倨傲不羁、一身傲骨不肯于清王朝纳税献贡,那么她的母亲——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与正宫皇后孝端文皇后的二女儿,年仅十岁之时便合婚到蒙古的大清朝高贵的嫡出公主,也便不用眼睁睁的看着丈夫被终身幽禁在京,最后忧郁而去。 那么她,爱新觉罗氏固伦公主马喀塔、与察哈尔部亲王阿布鼐的女儿,皇太极的外孙女觉禅薇,也便不用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哥哥,被自己那个做了大清皇帝的姑表兄长、自己是时的夫君所处死;身怀着大清与蒙古最高贵血统、以及异于常人的惊艳美貌的她便也不用眼睁睁看着、领受着身份的改写、命运的做弄,自此这一脉因获罪而归入了紫禁城辛者库的jian籍奴仆。 “良妃卫氏,满洲正黄旗,包衣人内管领阿布鼐之女……”她笑。 依旧是美艳冠一宫的,依旧是宠幸无可比的——也难怪八阿哥会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孩子。这个孩子,有着与她一摸一样的娟秀眉目、淡然清风傲骨。 “胤禩。”她在心里隐隐的唤,一张娟绝尘寰的面孔覆起了一层层薄霜高傲,“大清子以母贵又如何?论道起来,没有一位皇子的身份可以及得过你,因为不会有一位后宫妃嫔的身份可以及得过额娘。他们不敢说,他们怕了,他们心知肚明……”她抬起素指,抚了一把心窝,这个身子竟是又憔悴了许多,一日不如一日了,“只要额娘在,便定不会让你委屈求全、活的唯唯诺诺;便定要保得你大事无虞、喜乐安康。” 她倦了,已经看过了太多、经历过了太多,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早在她眼睛里失去了应有的美感。只有儿子,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唯一的,唯一念想…… ------------ 第三十八章 鸳鸯比翼(1) 康熙皇帝依旧心心念念着故去的皇后,亦放不下废太子胤礽;自废去太子之后,私下里便多有接见。 后康熙复召诸王及大臣,屡言于梦中见孝庄文皇后及孝诚仁皇后“颜色殊不乐”,令其备感不安。而废太子胤礽经多日调治,疯疾已除,本性痊复。言下之意,可复立之。 康熙帝既动情晓理如此作态,满朝官员谁敢不从?故唯唯诺诺颔首称是。 于是废太子胤礽得释。同时,复封八阿哥胤禩为贝勒。 。 云婵挽了一下旗服夹袖,将小壶里的热水冲入新茶,想着给十四阿哥递一盏热茶驱驱寒气。在这个时候,十四却挑了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抬手把她制止住了。 十四阿哥虽然受了廷杖伤的不轻,可到底身子骨一向硬朗,加上年纪又轻,恢复的便也极快。眼下他已可以下榻走动,虽行步还是多少都有些艰难的样子,但是总那么躺在榻上挺尸也着实让他无趣的很。 才准备好的龙井茶经了这一抖动,疏忽一下撒的雕花小几满面都是。云婵见十四爷扼了她的手腕把她制止,只好权且放下小壶停了手里的动作。 她转过面去,才刚要开口劝他多歇息、多饮些热茶汤时,却见十四爷竟然自己提了那玲珑小壶冲起茶来:“你难得来一次。”他意识到了云婵的微诧,侧目对她玩笑,“你是客,我可不敢劳动你!” “这……”云婵一时半会子不知该怎样是好。论道起来十四阿哥是她的主子,小壶既被他抢了去,她反抢回来也是不太对的,况且十四如今身上还带着伤,她怕一抢一闹再害他扯疼伤口;可就这么看着他自己泡茶,也委实不妥,“这样不好吧!”辗转须臾,她蹙眉轻问。言下之意自是谁都明白。 说话间那茶已经被十四泡好。浸了龙井的清泉水旋起一阵细碎泡沫,不仅看在眼里青翠可喜,连带袅袅幽幽的茶香也早跟着一缕缕飘忽而起,涟涟的弥漫在了空气里去:“有什么不好的!”心下了然云婵什么意思,十四笑着叹叹,示意她安心。 既然他如此说了,云婵也就不再执着。她飘着目光往四周里扫了一圈,也是漫不经心,可巧便看到右边案头上的一张宣纸。几许好奇袭来心上,便凑着步子走了过去。俯身一看,宣纸面上用漂亮的飞白字体写着两行精致小诗。 她在八贝勒府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见过八爷的字,真真是字如其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字里行间全然散着杨柳风、芙蕖花的温柔。那是四月的江南,淡淡的水墨,明媚的阳春,微雨的人间……她当时甚是不解,因为她听八爷说起过,皇父总嫌他那字写的不好看。 眼下看了这两行小诗,与八爷的字迹相比起来完全是另外一种飘逸风骨。山川岩谷、精英秀气,恍若空谷梨花月下的一袭翩然白衣、漠北江南满空遍布着的鹰笛长箫……可她委实也没觉得谁高谁低,只能说是各具特色而已。 又或许,在她这个外行看来,哪一种都是漂亮的。 “这是十四爷写的么?”云婵拈起那宣纸,展在眼前,凝起眸子观的仔细。 十四阿哥早已注意到了云婵的动向,负手于后,也跟着走了过来:“是啊,无聊的时候练练字。”于此一顿,他又往云婵身边凑近几步,抬手拈起了宣纸的另外一边,两人之间这个距离便被拉的极近了,“你认得么?”略有试探的口吻在里面存着。 云婵颔首:“当然认得。”边言着,一双明眸扫了身边的十四一眼,澄澈眸光便又转了回去落在那两行曼妙小诗上面,开启了话匣子絮叨,“你别看我们蘅苑客栈掌柜的长着一脸杀猪相,他早年还做过私塾先生呢!”言到这里,她自己没禁住先笑起来,须臾后又平复了一下,正色了语气接口继续,“后来嫌累,这才一心一意只经营客栈。我自小便会识文断字了……嗯,这两行诗写的极尽妙处,我喜欢。” 悠悠然茶香被风儿一撩拨,涣散的满屋都是,以至于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龙井茶辅配着山泉水的清香,还是女子堆起的乌黑发髻间袅绕来的暗香。总之整个人都觉得怡神清爽,似在飞翔。 “你喜欢?”十四凝目看着云婵有些浅粉的侧颊,星辰朗目里面流转着明净的浮光,口上却作出一副随心一问的简约态度,“那你念给我听听。” 彼时云婵正把目光游移在两行小诗上面,暗自细品其间许多妙处。因为置心一处了,所以并没分出旁的心思来观察身畔十四爷的举止神情。她只听十四要他念诗,也就很顺势的启口念了出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那是司马相如所作《凤求凰》里的句子,其间真意自是好的。 云婵这边才一念完,十四阿哥忽而抱起臂膀凝着云婵定定的看:“为什么要羡慕鸳鸯的缠绵交颈?不如我们一起展开翅膀,化作那永远也不离不弃的比翼鸟吧!”旋而拍着手朗朗笑起,“你的心意我领受了。想不到你对我竟然有这般的心思啊……” ------------ 第三十八章 鸳鸯比翼(2) 云婵一愣,即而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十四爷给耍了。他让自己把这两行诗念给他听,原是,原是……一想到十四这么解释这句小诗,云婵只觉得面上一阵火热潮红。 不过她也还算镇定,既被十四爷讨了嘴上的便宜,那再讨过来不就是了?这么想着,她转目不慌不忙的对上了十四含笑的眸子,抿抿唇瓣,言的自若:“这句诗明明是在说两个人没有夫妻之缘,为何不展开翅膀化作鸟儿在高空里自由飞翔、各自找寻各自的梦想和归宿?哪里便是十四爷那样解释的。”语尽转身,往着院子里去。 “哎……”十四紧走几步绕到云婵身前,展袖把她堵在当地里,“谁说的?这明明是司马相如用来琴挑卓文君时所作,寓意是希望文君和他一起私奔天涯、共结连理!”于此顿顿,面目慢慢往云婵侧颊凑近了去,温柔语气也做了有意压低,“你既然对我表了心迹,又有何不敢认的?”他的口吻分明凑趣昭著,听在耳里却怎么都觉得暧昧叠生。 云婵说不过他,念着自己被十四爷耍了,在当地里着实又急又气了好一阵子后,抿了下 嘴 唇 一路追着十四打。 十四早料到她会有这一出,忙抽了身跑在前面。 若放在平时,云婵怎么都是追不上十四阿哥的。可眼下十四的伤还没有好,再加上本也就有心让着云婵,两人这么追逐一阵后,十四忽而停住步子跟云婵讨饶:“好了好了,我认输还不成?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追上我也是胜之不武。” “不成!”云婵抿着丝笑,抬手咯吱上了十四的臂弯,“若不在这个时候欺负十四爷,那奴婢要得着什么时候才能欺负十四爷呢?”她纤狭的水眸里流淌着太阳般动人的光彩,越衬的花一样的面颊婉约而淑丽。 十四阿哥被她一通咯吱,笑的险些便岔了气,趁她不备,忙抬手擒住她琉璃样的皓腕,轻而易举便把她反捉到了身边来:“哎,我给你看样东西!”边说着,还不待云婵有所反应,十四早已拉起云婵跨出院门。 云婵也不知道十四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路上无论怎么问也不见十四回答她、更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也就干脆顺着十四这么一路拉扯着,横竖随着他出去也就该知道了。 踏着一路融成泥泞的碎雪小道,两人小跑着行过一小段回廊长亭,十四牵着云婵进了一间素净厢房。 ------------ 第三十八章 鸳鸯比翼(3) 这处小小耳房一切铺陈具是齐整,云婵边往周围打量的这个空挡,十四阿哥已经从屏风后面的雕鹤玄纹小柜里捧出一个锦盒。云婵凑近,见那锦盒打开后,盒内放着个用红缎子包裹着的小物什。 莫是什么鹿茸人参之类的珍馐?云婵这么寻思着,十四已经把那红缎子在指间展开,里面竟是一个刻镂精美细致的檀木雕像。本就高雅含芳的香软檀木,被细致入微的雕工赋予了生动形态,再被那红缎子烁烁的一映,愈显得生动光鲜、华彩流熠。 缕缕檀香伴着潜入窗子的小风弥漫开来,十四转目往云婵面上看过:“这是我亲手雕刻的。”他含笑,明朗的星眸里带起了几分促狭、又似乎夹着几分隐隐期待,“你猜这是谁?” 云婵眯了眯眸子,纤长的羽睫浓浓密密的将眼睛遮住一半,就这么很随心的在那檀木小人儿身上扫了一圈:“不知道,谁啊。”她歪歪头,扬起潋滟桃花目,问的无辜,“不会是我吧?” 她的反问带着七分故意、三分不确定。十四抿唇啧了一声,抬指敲了她一记脑门儿:“就是你啊!” 云婵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额心,旋而拿起缎子上那小人儿举在了十四眼前:“哪里像我嘛!”她扬眉嘟嘴,边说着抬起了另一只手,对着檀木小人身上一通乱指,“你看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不比她好看?” “哎……”唬得一旁的十四爷直怕她一个不小心再把那小人儿摔在地上去,忙趁机抢过来重新包在红缎子里,“你当然比她好看,但横竖是我自己刻的,我可当宝贝呢!”他笑了几声,将锦盒收拾稳妥。 透进木格子窗内的溶溶阳光泛起连串鱼鳞般的细碎金波,刚巧有几串光影斜筛在十四阿哥肩膀上,那道挺拔纤长的身影便登时被镀上了一层浅淡暖色。云婵就这么看着十四爷忙里忙外,对那红缎子包裹竟是如此悉心认真,还专门以锦盒盛放,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那里边藏着他毕生最最珍贵的一件宝贝,就好像……神思一转,她竟有些恍惚,突然淡淡的扬了唇瓣:“其实我也有一个包裹,藏在蘅苑客栈的砖头墙里。”她顿了一下,眨了眨凤眸,复而徐徐道,“里面都是我的宝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的那把金瓜子儿也在里面。”心念斑驳,不知怎的就言了这些出来。云婵在心底里颇为自嘲了一番。 正在整弄锦盒的十四阿哥指尖微滞,但也只是须臾便又恢复如常。他心里动了一下,复而转身笑言:“你把你宝贝的埋藏地点都告诉我了,当心我去偷了来!”语尽便不再掩饰唇间挂着的这层笑意,朗朗然大笑出声。 云婵只觉他又这么凑趣自己,敛了面上一闪而过的几许感慨伤神,抿抿唇,笑骂他讨厌,旋而转了步子对着十四又是一通追跑。 窗外庭院,寒雪初融、乱石萎靡,只待那来年的春风一至,彼此便全全瓦解。只在瞬息一晌,岁月静好,彼时静好…… ------------ 第三十九章 情难绝(1) 云婵小心翼翼的出了府院,因为担心掺着雪水的湿漉漉地面把她滑倒,她每一步都走的特别认真仔细,以至于一路只顾低头看地,并不曾抬起头去看看前方。于是就在她不经意间,忽而一抹冰蓝光影膨胀了她的视线。 神思忽定,云婵心有戚戚然的抬首凝目,这才发现自己与四阿哥正面对着面站着,且好像相互堵住了对方的去路。 心下一紧,也来不及多想,她掉头便走。 可是对于她自己的主动让路,这边四阿哥好像并不太领情;她这才掉头转身没走几步呢,冷不丁的就被身后的四爷喝了一声。 云婵暗暗叹气,短短时间不知道已经在心底下翻了多少个白眼儿,只道着自己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却也无奈的打紧,便就那么按着四爷的吩咐定在了当地里。 蒸凉的雾气在周围涣散弥漫,扑在面眸只觉的冷在了心里。四阿哥见云婵虽然止步,却并没有转过身来面着自己,心下微有不悦,但到底没跟她计较太多。他抬步行到了她的面前,与她面对着面,语气低仄:“你就这么讨厌我?连安都懒得请了?”就算诚然是一场偶遇,也不至于到见他便躲的地步吧!四爷暗自哂笑了,寻思着还没有一个下人、甚至格格,胆敢见了皇子阿哥却不行礼问安的。 云婵颔首垂眸,整个身子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故而有些僵硬、还是迫于四阿哥比冰雪寂寂然的一股气场压抑,竟觉得似有千斤重。不过她的心境却是平和而淡定的,委实没有半点怯他惧他的意思:“奴婢给四爷请安。”她没多话,面上淡淡、身子略曲的做了个请安礼。 一阵风起,涣散了广袤天际平平铺展着的几朵流动云岚,也萎靡了四阿哥一袭冰蓝玄纹宽袍。他负手于后,错开了目光,并没有再往云婵身上执着什么。显然这小丫头眼下是要跟自己比谁更冷漠些,一个轻贱下人根本不消他浪费心思较劲:“十四弟的伤好些了没有?”他压低眉心,语气依旧是无波无澜的,道出了眼下自己来这一遭的正题,“今儿我进宫给额娘请安,她神色憔悴,一直念着十四弟。”于此一顿,终是重新睨了云婵一眼,“你让他得空进宫去看看额娘。本来还得我跑这一趟,现在既然遇到你,我也就不去见他了。” 天风渐落,适才撩拨着带起来的那层料峭冷意却没见半分渐退。云婵就这么在当地里立着身子,默默听四阿哥言完这一通不含杂任何情态、哪怕只有些微暖心窝意味的话。旋而抬眸,亦是淡淡扫他一眼,语气沉静,却是不卑不亢的:“四爷不会自己问自己说么?”这样要多冷有多冷的语气态度,放在一个下人对一位主子身上,自是要多不合时宜有多不合时宜,“四爷是十四爷的亲哥哥,一母同胞的兄长,可这次四爷看都没有来看过十四爷。”她薄笑,眼角眉梢具是轻微不屑。只在旋而,由着意念回想追溯而冷不防的觉得那心疼了一下,语气也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怨,竟演变成颇为隐痛的淡淡委屈,“十四爷受伤后最难熬的那几天,他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总会念起四爷……” ------------ 第三十九章 情难绝(2) 对于云婵此时昭著在面的不恭不敬,四阿哥并没有表露出一丝半点生气的意味。他呵了一声,鼻息冷笑:“就只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念起么!”嗓音分明是低沉的,这一句话竟被莫名渲染的有些近于叹息的意味了。 幽幽的冷音闯进耳廓,云婵抬起了头正视着眼前的四阿哥:“四爷不觉得这样很绝情么?”她在发问,语气依旧是薄薄的冰冷,配上这样的场景时宜,似乎又添了一些莫名意味。 “绝情?”胤禛忽然在心底里觉得好笑了。显然的,云婵这两个字眼触碰到了他最不想去触碰、最不想去回忆的重叠往事,在他听来似乎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好笑的笑话了。 须臾平静,不待云婵做出反应,四阿哥突然侧过了身,抬手直直的过去一把掐住了云婵的脖子,慢慢用力,将她一步一步逼按到墙角。强大的力道直让云婵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乌黑晕眩。 “我绝情?”四爷忽凛着语气反问出口,“他帮着老八害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绝情!十三弟是他们亲手送进去的,你在这里处处维护他们向着他们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多绝情!”一口气不加停滞,终是将心底下憋闷良久的那怀郁郁心绪发泄的淋漓痛快,四爷是在咆哮了。 冰蓝玄纹袍角随着汩汩天风上下翻飞,愈衬眼前的四阿哥冷酷霸决有若池沼青莲。云婵的脖子就这么被他死死卡着,狠厉且不留情面,掐的她只顾拼命去扑打、去抵抗,是以求得一丝半点喘气的机会。她只觉得自己就快窒息了,她根本答不上话、也根本没有办法去思去想四阿哥所言的一番话。 人到生死关头,所能想到的也就仅仅只剩下活命而已。眼前这个一口怒气上来,便想要她命的人,他的力气使得那样大、他的手法那样直接那样狠厉……这个人,他在心里到底该是藏了多大的滔天积怨?以至于这样的背负、这样的压力竟似乎要把这一贯沉稳拿捏、胸载大乾坤的男人逼疯逼垮? 微有僵持,就在云婵已经可以隐隐然嗅到喉咙里泛起的一股腥甜血气时,四阿哥猛地一下收了手,借力狠狠把云婵往前一推、摔在墙角。不再有片刻滞留,四爷转身离开。 柔软的身子磕着冬日拔凉的墙壁是极疼的,但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暗自侥幸已经占据了云婵的心房,让她再顾不得肌体的疼痛。她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粗气,待平复一阵子后,方才后知后觉的扬首抬目,四阿哥那抹冰蓝色的孤绝身影早已消失的彻底无踪。 一时间,云婵心下百味…… 错了么?是谁错了? 虽然站在谋权的角度上面,谁都没有错,任何一个人都没有错;但其间滋生出的恨及不甘却是真实的,那又怎么能够要求双方有如此自持,能够做到谋权归谋权、与血脉感情不相影响呢?如此荒唐!可笑的是她自己。 ------------ 第三十九章 情难绝(3) 冰冷的雾气结成了细小的冰晶,挂在云婵浓长的睫毛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一瞬之间,她忽然想到,如果群臣举荐八爷一事当真是四爷做的,也委实不知该不该去恨四爷……纠纠葛葛间,又是一个转念,她想起了尚被圈禁受苦的十三爷。 不要,不要去想……她咬着唇瓣发着狠的用力摇摇头,要把这些纷纷乱乱的繁杂思绪彻底斩断。 自打十三阿哥被幽囚圈禁以来,她一直都在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更不去回忆曾经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虽然十三的身影,还是总也会在无意识间冷不丁的便冒出来。 她在自欺欺人,她明白。但她不知道自己除了这样之外还能去做什么?难道便非要……便非要逼着自己看清情之所系、情之所归? 注定得不到的,注定不可能的,莫不如从未苛求过!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被感性占据一切的人,理性的拿捏,她自信还是有的。 可有过的种种,你又如何当它没有过?云婵苦笑。 她怕,她真的很怕,怕极了……她怕自己早已跻身在了另外一场看不清、走不出的虚空大梦里,慢慢沦陷了一颗心。 冷不丁的一下,她兀觉心口一阵疼痛,下意识的抬起纤指抚上那心口。便在同时,她觉得眼睛依稀湿润,似乎下雨了…… 。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日,一切铺垫停当后,废太子胤礽顺理成章的被重立为皇太子。 太子经此废而复立,朝中格局为之一变,诸阿哥的势力俨然日渐加强,太子则渐趋气弱,对峙之势较之先前愈发毕露;相辅相成,夺嫡之心纷起。纵表面看来依旧风平浪静,实则已然暗藏波涌。 一时间,朝中文武诸臣亦是于着其间左右为难、小心维护,且走且看,哪方都不敢得罪。 。 又一个繁华年景 游 走 成了旧时节,开春了,三月阳春那成片成片的初开的桃花蓬蓬 勃 勃 涨满了眼帘,粉红色的风裹挟了光与影,拂了人一身还满。 云婵握着桃花枝,亭亭然立在回廊玉柱旁,凝着眸光如是默默然的看着眼前的八爷。游弋的天光映的他墨玉瞳孔泛起了些微碎金,任是那样美丽浪漫的粉红色景深,也化不开他眉宇间锁着的一脉轻愁。 好在身边有九、十、十四三位阿哥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语宽慰,这样的宽慰虽然听在耳里并不见得有怎样巨大的用处,不过有兄弟伴随身畔、言语解忧,也是好的吧! 就在今日,康熙皇帝旧事重提,查问起年前众臣一致举荐皇八子胤禩为太子事,并重责了佟国维、马齐等人。更是说出了“皇八子结党营私”、“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胤禩庸劣无有知识”等等一干极伤感情的话。 一瓣盈嫩的桃花瓣不胜风势,疏悠悠离了枝头,曳曳的翩粘在八阿哥一袭琉璃白底、勾嵌青边的长袍领口,他皱了眉头,语气怀着揣摩意态:“我想不通的是,皇父拒绝了康亲王等人对马齐所定的斩刑,反而将马齐交由我拘禁……真是值得玩味。” ------------ 第三十九章 情难绝(4) 这边八爷语声才落,十爷便忙不迭的打断了他即将一发不可收拾的萎靡忧思,只道着横竖都过去了,便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了! 十四亦在一旁附和。 八爷只是轻轻一叹,摇了摇头,噙着一丝微笑只言自己没事儿,要大家往院子里赏看桃花。 自从太子一废,大阿哥推举与百官联名的事情发生之后,八阿哥便由一个得宠皇子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似乎就在一夜,天堂沦陷地狱。往后的日子,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是错,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也全都是错……这样的日子,一直维系到今。 云婵见过他无数次对着皓月清风伤神萦绪,甚至暗自落泪……但只是须臾,他便又轮换上了那淡淡的微笑,他一个人孑孑的立于午夜清风中,一袭疏袍被吹鼓的拘了全世界的无边寂寞、浩浩情殇。 他淡淡,一遍又一遍的无数次告诫自己,似梦靥又似谵语: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争其必然! 院子里十爷的声音打断了云婵漫溯在极幽远处的思绪,她回神转身,见十爷正跟九爷、十四爷大声的抱怨着问上次进宫替八哥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我,我都不知道! 话音才落,老九满是不屑的道着你这老实巴交的,叫你能顶什么用! 九爷很喜欢与十爷斗嘴,又或者说,逗弄这个生了一副直肠子的弟弟,是他平素里用来缓解心情的爱好之一…… 后来自是一番逗趣起哄,待得天色渐晚,便各自离府回去。 如此,偌大的院落里便又剩下八爷一个人,以及伴在他身边除了默默相陪以外、什么也做不了的云婵。 那样寂寞的景深便被撩起来了。 就着满院初开的浅粉色桃花,云婵碎步轻走,徐徐低语着、小心的劝慰着八爷:“十爷说得对,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便不要去想了吧!”她叹叹,“就好像,我曾经在蘅苑做事的时候,遭受到的那些欺辱与打骂,我若学不会自我宽心排解,也不会活的那般自在快乐。”言到这里,她的心忽然不合时宜的颤了一下。因为她怀疑了,在蘅苑的那些年,又或许才是她平生里最快乐的日子吧……但她很快便收住了自己这怀芜杂乱绪,垂了一下明眸,浅浅接口,“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一枝枝桃花疏影重叠了暗香传的极其绵长幽远,八阿哥负着手亭立在彼,那样潭水一般让人就此划不出的目光却诚然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去,或许本就没有一个焦距、一个重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皇父,您究竟是信任我,还是要考验我什么呢……”那样浮生乱却,那样旷古的清绝与寂寞,没谁可以靠近,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只是自顾自喃喃。 心网千结,云婵怀着万千心绪想要于他宽解,终到了底又不知道该从哪一件说起才好呢。 那么干脆,便什么都不要说了……无言静好,流光静好,祈愿世事都静好。 ------------ 第四十章 问卿心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巡行塞外。 这一次的巡行塞外,列队人马浩浩汤汤排场依旧。皇家围猎一向如此,自是不必多说,但那沿途风景却更比往年美了一些。 最是人间四月天,如梦似幻一样的温存缱绻,占尽了春的勃发、夏的开端,气候不冷也不热,最是怡神怡心的大好时景。那一摊摊、一簇簇嫩绿光鲜、姹紫嫣红的草木花卉竞相争奇,放眼顾去,具是蓬蓬勃勃、辉煌无数。 队伍得了命,于途中权且就地歇息一阵。云婵便欢快的下了车子,只身一人奔行在悠悠碧草红花间,正捧着一大把鲜花,眯着眼睛嗅着淡然芬芳,对着天空看流云卷曲。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暖暖的阳光带起一大片熏熏然的吻过面上肌肤,那样安逸且慵懒。 “发什么呆呢!”耳边猝然起来的男声唬了云婵一大跳,就这时,她突觉周身一震,兀地被人从后腰给抱住了。 出乎下意识,云婵条件反射的“啊”的一声大叫,手里那束五颜六色的不知名野花跟着簌簌散了一地。神智紧跟着复苏上来,她想起那人方才说话的声音,忽隐隐有所觉,忙皱了眉头回头看去。 阳光明媚里,果然是正挂着一脸微笑静静看着她的十四阿哥。 这一次出塞行围,皇上分明是没有带着十四阿哥的,他此时此刻的出现着实是不合着时宜的……心念潮涌,云婵面上一噤,也顾不得恼他方才吓着自己,忙转身反手拉住了十四爷。也不多话,一路将十四拉到了一棵参天大树后面。 那棵古柳枝干很是粗壮,恰到好处的将两人身形实实掩住。 薄薄的暖阳氤氲在周围,云婵适才放开十四,略曲身子,菱指不住抚着心口平气:“十四爷,你怎么在这儿?”她扬起弯弯的眸子,目光里噙着几丝不解、几丝担忧。 眼前的十四阿哥早已换去了素日里颇为显眼的蟒纹锦袍,他只着了一袭粗布马褂、褐色坎肩、洗的隐隐泛白的深蓝套袖、头戴一顶六边翻毛小毡帽,跟云婵昔日在蘅苑客栈里的着装打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精细俊俏的眉宇间流转出的那份朗然精光,以及那通身繁华潇洒的好气质,足令这位挺拔公子怎么看都是不寻常的。他负手于后,忽而严肃了目色,缓声慢答:“皇父不知是在担心什么,有意分散我们兄弟。他命了八哥跟从出行,不让九哥十哥和我扈随。”于此转过面目,眉头皱起,“我怎么放心?偏要来看看!” 云婵早在一边不断的摇着头,她那两道颦蹙起的秀眉自打方才见了十四起,便没有舒展开来过。只心道着这十四阿哥在什么关口任性不好,偏生要在这么个重要关口执拗耍性子!要知道,十四此举是为抗旨啊…… 她苦着一张芙蓉面,因眼下这一来二去的话题着实不光彩的打紧,故而她把语气压的很低:“八爷知道么?”边问着,复碎碎一叹,捏着声音尖尖的嗔怪,“有什么不放心的!出塞行围又不是大事儿,你偷溜出来才是大事儿呢!还是天大的事儿!” “好了好了……”十四面着云婵这一通急气涨脸、恨不得原地跺脚的憋闷模样,自己看着都觉难受。摆手忙不迭的将她打断,平复了一下心绪,接口又道,“方才八哥看到我以后便已经教训我大半天了,还只道是九哥唆使我……时今你又来了!”他微顿了一下,语气着重,“怎么不是大事儿?去年太子便是在出塞行围的时候被废的。时今皇父拆散我们几个兄弟,把我们三人放在京都,独独带着八哥。圣心难测,万一八哥有什么不测,好歹我在这儿,横竖能帮着一些!” 也难怪十四阿哥如此多心,因为自打太子一废之后,八阿哥便备受皇父冷落、甚至嫌厌;时今太子更是复立,前景形势对于八阿哥来讲,多少都是不利的。 云婵那道蹙着的黛眉愈发往深里纠葛了一些,没禁住冲着十四急急一嚷:“你这是什么谬论!”一语出口才后知后觉这声音大了一些,忙噤声敛气心虚的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后,继而压低语气问的小声,“你是怎么出来的?” 比起云婵的害怕弥深,十四阿哥似乎一直都那么云淡风轻。他摊摊手,舒缓着语气言的依旧这样无所谓:“如你看到的,敝帽故衣,坐小车,装作贩卖之人,私送出口,就一路跟来了。” 他可以云淡风轻,云婵却自问如何都做不到这般自在从容。顾不得再多嚼舌耽搁,她抿了下唇角:“赶紧走!” 云婵那紧张可爱的小模样着实把十四逗乐。他又凑前几步,抱着手臂唇角勾笑:“我偏不。” 见他如此,云婵在心底下暗自恨恨的磨着小兔牙,仰着小脸银牙碎碎咬着:“那你打算就这么一路跟着?” “对啊。”十四面上一副顺理成章、不以为意,“我就这样,日则潜踪而随,夜则至八哥帐房歇宿……”言到这里,忽一侧转身形,薄薄的嘴唇往前贴近,凑到云婵柔软的耳根处,温着语气含笑小声,“我们还要通宵密语、品茶赏月呢!”他眉尖一挑,做出一副似在筹谋准备某件大事的忖度样子,有意半严肃不严肃的,“嗯,要辛苦你这个在八哥身边服侍的了……” 不待十四说完,云婵啧了一声一把推开他。 借着她那不重的力道,十四把身子往后一仰,顺势靠在树干上抚着腰皱眉喊疼,故意耍赖逗她。 云婵凤眸淡淡的一扫:“行行别装了,十四爷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是么?”十四有意倒吸口气,徐徐道:“上次的棒伤还没痊愈呢。” 闻言在耳,云婵这才猛地想起还有那么一档子事情,急忙小跑过去想扶十四爷一把。 不料她才急急跑到他身边,十四突然站起身子一把擒住了她软软的纤腕。云婵没防备,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便被十四阿哥给拉进了怀里靠实。 猝不及防的怀抱带起了翻飞袍角,簌簌几下震的参天柳木万千绿丝绦曳曳摆动。最是人间静好的四月天里,他们四目相对,柔软如水的盈盈目光游弋在对方眼角眉梢,含着一捧春的温柔暖愫。 谁都无话,只就那么静静的、认真的凝看,耳畔只余下柳枝柔软飘摆的声音,以及碎碎天风微微荡漾起的涟漪音声……人很静,天很静,地很静,一切都很静。有那么一瞬间,恍惚里周匝出了海角天涯、天荒地老的微妙错觉。 过了好一会子,云婵慢慢将眸光错落开去,缓然低下了头。十四淀着稳沉坚定的话语便在这个同时跟着回响而起:“我们在一起吧!”他道。 “呃……”云婵下意识的嗫嚅了一下,抿唇抬眸,语气微微怯怯的,“我们本来就在一起啊。”她纯纯的丹凤眸里漾起了江南桃花的鲜香,流离水润衬扯的这双眸子那般简约单纯,似乎满满溢溢全部都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懵懂和不谙。 以至于十四有些摸不清、看不透了。他豁而站直身子放开了云婵,复抬臂把她整个身子扳过来正面对着自己,墨玉般的瞳孔里渗着暖暖的薄阳浮光,朦胧且情愫叠存。他皱着眉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还是懂却装不懂,还是你懂这是你给我的回应?”覆在云婵香肩上的手臂随着语气渐激,而无意识的不断加重了力道。 云婵肩膀上一阵阵吃痛,有意将他映在自己脸上的那样热烈似火的目光避开,她柔柔嗫嚅:“什么真真假假,我不知。” “谁都可以不知,唯独你不可以!”不想十四阿哥并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性子上来,他便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手上的力道逐步减轻,他晃着她的肩头,复又扼住她的绡玉下颚强迫她看着自己,“你若不知,莫说我的心思白费了,连带你素日里悉心关切我的心思也成故作了!”他叹。 不知何故,云婵心里忽觉有一些柔软微悸。这样的感觉似乎曾经有过,可又实在是……想不起曾在什么时候有过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去想,她排斥自己去想。 温柔的风声潜入耳廓,云婵挣着身子想要避开,偏生十四爷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钳制着她肩膀的手才松垮下了力道便又复次加重,以至于云婵被他实实框在那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忽便有一些害怕、一些小猫乱挠、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憧憬。 云婵抿唇垂目,再次避开了十四的目光,不敢去看。偏生十四固执的继续去扳她的下颚。 这个男人是那样强势,一直都是,一如近五年前,他们在蘅苑客栈的前堂里初见之时一样,初次见面时的他便已经强势如斯了。这么些年过去,他到底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啊…… 她避一次,十四便扳正一次;她再避一次,十四便再扳正一次。如此反反复复了近十次,云婵又急又累,不禁蹙着眉头在心底下泛起了小嘀咕,心道着十四爷他到底就觉不觉得累…… ------------ 鸡飞狗跳大专访(与正文无关) 嘉宾:《清·九华章》嫡亲嫡亲地亲妈索嘉楠、绝对的女一云婵、数字军团。 主持人:数字军团排第十那个。 。 十爷:为什么我是主持人 T T 众:因为你的戏份虽然不是客串,但也基本等同于客串了……所以亲妈特地给你弥补一下,主持人就是你了!!!! 索嘉楠: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亲们,在这个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大好节日里…… 九爷抢过话筒:清明节不是大好节日。 云婵:可也是节日。 八爷:肃静肃静!说重点,赶紧的!爷还忙着回家睡美容养颜觉呢,后面的戏份儿该我上镜了,好像就是明天那一章。 十四爷:八哥如果你不介意当炮灰的话那你就来吧,明确的告诉你,剧本儿我早看过了,后面这大几章弟弟我是主角…… 云婵:还有我。 十四爷:那是!最近这几章爷是当之无愧的男一,而你是永远的女一! 十爷:咳咳,你们显然忽略掉了我这个主持人的存在……还是四哥有素质,哪儿像你们这么没组织没纪律的! 四爷整整袖子:那是!下面爷正式宣布,在这个适宜种瓜点豆的、生机勃勃的、春日昂扬的节日里…… 十三爷不屑:直接说清明节不就完了!四哥甚时候变拖沓了。 十爷一把抢过话筒、满面三十度仰望天空的明媚微笑: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们《清·九华章》剧组正式上架了! 太子爷:可真会挑日子…… 大阿哥:可不是? 八爷微笑:二位兄长配合的真好,感情一个是捧的一个是逗的?我来说真相,真相就是原该四月一号上架,这不正赶上与我们合作的媒体平台举行婚礼么。所以就耽搁下来了。 九爷:四月天与17k结婚后的三天里,由于倒插门的新郎换了地方而导致水土不服,以至于很多剧无法正常播出(登录更新),所以进入紧急疗养状态。 八爷:这一疗养就疗养了三四天,于是上架日期就变成了这么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四月五号。 众恶寒:你们这配合的…… 十爷:本主持人透剧一下,咳咳……其实八哥九哥是真爱。 云婵:姑娘我可以证明,八爷九爷确实是真爱。在后面接近尾声时的那场戏里,九爷无情的把我推倒在倾盆大雨中!原因你道是什么?就是因为我森森地伤害了他森森爱着的八哥!! 十四爷:小婵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八哥你怎么可以抢我的女人!! 四爷握拳抵唇咳嗽两声:十四弟……你确定云婵真的是你的女人么? 十三爷:四哥你别说了,再说该透剧了。 四爷:我透剧了么?刚咱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八弟九弟之间的JQ…… 八爷:四哥,你跟十三弟才是真爱好不?到了后面都生死相随了。(八爷保持着程序化微笑,趁没人注意时狠狠的瞪了一眼十爷:老十,有的说没的道!) 正在这时,十三爷飞快地扑上来捂住了八爷的嘴,二人撕扯在一起…… 九爷摇头:唉……八哥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儿明白我的心呢,为什么当你明白的时候,也是你我二人分别之时…… 十四爷:我比较关心的是你把我家小婵怎么了,为什么你把她推雨里,你把她推雨里之后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九爷:自己想。 于是十四爷愤然而起,与九爷展开拍桌子式战斗…… 四爷正襟危坐:来来主持人,他们都疯了,快来采访我。 十爷还没完全从八爷刚才那个杀伤力极强的眼神中醒转,颤巍巍的走过来:于是四哥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四哥,你忘了你在后面几场戏里怎么伤害过我了…… 众人其刷刷停掉了手头的动作,回头愕然的盯着两位爷。 十三爷:四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云婵:你抢我台词儿了。 九爷:老四,原来你跟老十,你们…… 四爷继续咳嗽:那个,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说的是,上架之后如果弃了这剧的朋友们会错过些什么呢? 十四爷:错过我跟小婵感天动地的爱情绝唱。 云婵:是的,眼泪流的哗啦哗啦的。据说亲妈到现在都不能想这个剧,一想就心脏疼的不得了…… 十爷狂点头:是的! 太子抿了口茶:这个可以有。 十四爷:精彩的是后半部。越往后越精彩。十四爷党有木有??有木有啊!!!! 四爷:最主要的是会错过爷这条感情线。 八爷:你有什么感情线? 四爷:爷的感情线才刚开始铺展,这边就上架了。四爷党们会错过爷的重要表现,以及爷的男一时代…… 云婵:我恨你。 四爷:谁都知道。 十三爷:四哥在感情方面是闷骚型……哦不,是含蓄型的。那么云婵你到底爱我还是他? 云婵:你猜? 十爷:本主持人更好奇那个八哥九哥之间的JQ。 八爷: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九爷:怎么又绕回来了? 十四爷:九哥,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你把我家小婵到底怎么样了! 九爷一指四爷:别问我,问他。 四爷:我是无辜的。 云婵抱头:求求你们,别说了,不要再伤害我了…… 于是这四个人开始陷入无止尽的刨根问底争吵中。十三爷见势不妙前来拉架,结果被误伤,于是决绝的果断的加入了斗争…… 八爷见没人关注他这边,一把扯住了十爷的领子:十弟呀,来,跟八哥说说你刚才怎么想的,嗯?什么真爱什么JQ??还有你后面怎么对我的?虽然那场戏没有我的镜,但你以为我没去围观吗?! 十爷扔了话筒堆笑:八…八哥,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四哥后来变得越来越…他欺负我,我不是成心那样对八哥的。我我…… 八爷:人家云婵小丫头怎么就没妥协!怎么就你软骨头! 十爷大哭:八哥你欺负我,你就会逮我这软柿子捏……你一点儿都不温润如玉了!如果你再不放开我的领子,我就揭发你在后面的剧里怎么跟皇父卖萌!哎你,你……别打我脸!!!!!! 八爷:不逮软柿子捏难道专挑硬柿子?我那不有病么! 于是这两人陷入撕扯狂殴中…… 太子爷十分不满的站起身来哼了一声:请爷来做采访,把爷晾一边儿当爷是电灯泡啊!老大,咱走! 大爷(大阿哥:你大爷的!):打打打,打死一个少一个……还是三弟五弟有先见之明,人家根本来都不来(虽说本来就只打了把酱油= =)。太子,走咱哥俩去喝个小酒去! 老大老二勾肩搭背的出了乱糟糟的演播厅。 亲妈索嘉楠早被拽来推去的当了击鼓传的那花儿,此时从桌子底下小心翼翼的钻出来,赶紧趁机眼疾手快的捡起了地上被十爷扔掉的话筒:亲们,下面我来收官……咳咳。感谢一路陪着《清·九华章》走来的读者朋友们和作者朋友们,感谢我的编辑北北~感谢湘水妹子,感谢露儿,感谢我家爱妃、感谢可爱的小佑子~感谢小流姬~感谢所有支持和喜欢《清·九华章》的朋友们。“九华章”是一部精心考究的架空历史文,其中的历史事件大多有迹可循、甚至可以说分外精确,“九华章”的行文走笔不是小白路线,希望这种唯美的诗词古风文会让朋友们喜欢O(∩_∩)O~ 索嘉楠:喂喂各位爷们且慢且慢,私人恩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解决!过来,谢幕了! 云婵先蹦了过来:亲妈总叨叨,我这个人物是她笔下所有主要人物中最不讨喜的一个。因为我没有傲人的才情和容貌(一出场确实不美,后面长好了=v=亲妈怎么可以容忍你的脸蛋儿不够靓呢小婵婵?),而且性格也比较粗俗(日后磨砺好了),且还很自私、不圣母。但我要说的是,参考前面括弧里的内容。亲妈塑造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贴近生活,她要从我身上体现一个比较真实且丰满的人物形象,当然会有缺点,当然不完美,蜕变也当然需要一个逐步的过程。所以亲们,亲妈是有苦心的。 数字党们齐刷刷凑过来抢镜,亲妈和云婵被簇拥到了中央。众:亲们,敬请品尝繁华饕餮大餐!真切辉煌的清风盛世,华丽数字党、精致九华章! (三鞠躬,谢幕) ------------ 第四十一章 错综缘了却怎了 两人就这么你不让、我也不让的僵持了好一会子都不见有半分消停势头。如果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兵冷不丁走过来打断这尴尬,还真诚然不知会到何时才能结束。 “卖货的!”只见这小兵踱着步子,从远处慢慢悠悠晃荡着逛过来,对着两人上下扫一眼,张口便向十四呵斥,“这是皇家的队伍,皇上命了起驾继续,你赶紧回避!”这些行货商人他见多了,纵然眼下这个小贩胆子够大的直接走进皇室队伍里来了,不过横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事儿,何苦为难人家呢! 那小兵在这个时候打破局面,也可以说及时、也可以说不及时,可在十四阿哥心里,诚然是不及时的。不过眼下再怎么生闷气也只能权且此一时彼一时。十四扭头看着那小兵,敛着主子爷脾气笑应:“哎,我问我妹子句话就走。” 原本想着好心放这商人一马,谁道他还不领情了?小兵一下子就觉得郁闷非常,扬了扬头带着尖刻的调子,也没好话:“什么妹子 婊 子 的,赶紧让开!不然锁了你!”说着便像模像样、煞有介事的去摸腰上的佩刀。 云婵因为十四爷的缘故,方才见着有皇家小兵突然朝他们过来,心里便是一紧,本还有那么一瞬苦思着怎么周旋应付;不想那小兵倒是个好说话的,不见为难之意。才这么安了安心带了些感恩念头上来,谁知道竟是个满口脏话的。 云婵在心里啐了一口,冲那小兵直直便是一记白眼儿。显然的,那句“婊 子”把云婵惹怒,她突然就不乐意了,这小火簌簌往上冒的:“你才婊 子你!”她一把推开十四,转身叉腰瞪眼呵斥那横行小兵,“姑奶奶把你削成公公让你这辈子找不成婊 子你信不信!”这嘴上功夫,可是在蘅苑客栈里头对着胖掌柜、以及那些形形色 色的食客练出来的。跟她拽这些?她可是练家子! 毫无征兆,十四噗的一下没禁住就笑了。他想着,若他此时正喝着茶,他毫无疑问的肯定会喷出来…… “嘿?”这些兵丁原也就是讲粗口讲惯了的,方才那话根本就无心,谁料这小丫头嘴尖舌利不饶人。他岂能吃了这一个小姑娘的瘪?那小兵心下亦是蹿火,跨着步子夸张的冲着二人往过赶,“你敢骂我?臭丫头!”说着便两手一搭,开始撸袖子。 事态演变至今,显见是意外中的意外啊。 十四爷一把将云婵揽身后,面上一丝怒意也无,甚至还带着点儿上杆子的味道。他抖抖布褂,专门嬉皮笑脸的阔步迎着那小兵往前走:“这位官爷!”十四一抱拳,语气分明是柔和温顺的,可其后说出的话跟这语气煞是不搭调;正因如此,更让人怎么听怎么冒火,“我妹子从来不会平白无故的骂人,我妹子骂人从来都是有理由的!”他一副笑嘻嘻的有意讴人样,边说边也抬手对着那兵丁撸袖子。 十四爷这动作夸张而且幅度大,有意骋着玩心要逗那来人一逗。云婵见状,也是没忍得住泼辣性子,借势从十四身后蹦了出来。她一昂首:“我跟这儿正好好的踏青呢,你平白无故骂我婊 子,真是个煞风景的!” 云婵这么尖尖利利的又给一嗓子,眼前这小兵彻底被激怒,连忍一下都不想再忍了:“踏青?我让你踏浪去!”啐骂一声,边言着一拳便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十四阿哥一把便扼了他抬起的拳头,把他整个人展展的掀翻在地上。未及停歇,紧跟着上去抡起一脚,狠踢向那顷然躺地上哼唧的小兵。 “住手!” 凭空里一声断喝,几人忙转头看去,见是八阿哥皱着眉正走过来。 十四抿了下嘴,方收脚停拳的住了手。 这边十四阿哥才停手,那毛头小兵一个打滚,忙哆哆嗦嗦的起来对着八爷行礼。八爷点了下头:“这儿没你事了,下去吧。” 眼下这倒霉小兵只恨不得插个翅膀赶紧逃开,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闻了八爷的话,如同蒙了大赦,脚底抹油撤的麻溜利索。 整个世界只在弹指间便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十四跟云婵把头微微低下去,谁也不敢出声。一缕缕飘散在周围的百花香气撩拨着鼻腔,只觉慵懒已经渗入到了每一寸骨髓里。 静默须臾,八爷只是鼻息暗叹,压低眉心扫了十四一眼,口气淡淡,神情是极其不高兴的:“真怀疑你是为了谁才抗旨不尊的!”甩下这句话后,掉头便走。 “八哥……”十四抬头伸手,似乎想要挽留住负气而去的八阿哥。就那么僵僵定在半空里半晌,最终还是摇首低目悻悻然一叹。他明白,八哥此时定然含着丝愠恼情绪。 这边云婵侧目对着十四吐吐舌头,转过了身碎碎的紧跑几步跟上前面的八阿哥:“八爷,别生气嘛……”软软的调子转着几个圈,开始在耳畔撩撩拨拨。 十四压了心里那重烦躁不再多想,立着身子看云婵挽住了八哥的手臂,被八哥甩开;云婵又挽上……如是这般,十四兀的一下笑着摇摇头,待他们二人渐行渐远后,便转身去摆弄他的那辆卖货小车了。 。 一路颠簸兜转,终是抵达了木兰围场。一年一年横竖都要来的,景致看得多了,也便没有了初次得面时的那种好奇玩心。不过开开朗朗、接天连地的美好意境还是一如既往惹的人遐思万千。心境不一、景致常新,意趣不会减退,即便熟悉,也是美的。 待得每一处具是有了妥善安顿后,云婵跟着管事去取了蔷薇粉,准备回帐子调香。 八阿哥正立在草场当地负手看景,见云婵远远过来,也便带着她一起回帐。 一路走来已是微乏,云婵没有多话,敛了眸子跟着八爷往帐篷那处走。不想可巧的,便在途中遇上了迎面过来的太子。 她与太子论道起来本就有着一层化不开的积怨,再加上四十七年木兰行围时的那场谋划,两人之间更是在莫名其妙间就变得纠葛难清,久而久之也便跟着这段宿怨更甚。 心里一咯噔,云婵抿了抿唇角,小心翼翼的对着太子行了个礼后,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调,只想着快些过去也就是了。 明澈的浮光打在身上,疏忽几下萎靡了发梢眉角,将托盘里盛着的那些蔷薇粉带了一点起来。云婵忙把掌心覆盖上去,免得粉末被风涣散掉。就这时,她一个无意识的侧眸,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正霾了目光向她看过来,嘴角还斜勾了一抹冷然淡笑。 她又是一阵心颤,冷不防的,便在她还未及回神之时,身子已经被人有意推了一把。 “哎……”云婵失声,脚下旋了几圈才竭力控制着没有摔倒,可手里托着的蔷薇粉却因为身子的晃动而倾斜出了玲珑小盘,洒了大半出来。循着粉末倾洒而出的方向凝眸看去,不偏不倚,刚好洒到了身旁太子殿下一双嵌着金线纹络的青靴面上。 自己分明走的极其小心谨慎,怎么就……刹那之间,一个恍惚落在心里。云婵了然,方才分明是太子爷有意推了她这一把的。 “呵!”这边云婵尚且还没能全部梳理清楚那怀乱绪,便闻太子鼻息轻声一哼,一双凛冽的眼睛幻化成了两道利刃,直直的抵着云婵便刺过来。那阵势,似乎是要将她活活扒层皮,“狗仗人势的东西!越来越胆大了,嗯?”他的语气神情带起昭著的讥诮讽刺,那般明晃晃的直接之中,分明还有着三分毫不掩饰的自在得意。 落言在耳,云婵只觉眼眶跟着一并湿润。“狗仗人势”,贬损她是狗不打紧,但这话分明还捎带上了八爷,是冲着八爷去的……八爷到底,还是因她而受了累。 草场空气一时之间绷得极紧,幸在没有停滞多久,太子忽而侧了侧身,分外自在的抬手,从那上来伺候的小厮手里拽了帕子,打了个旋冲着云婵脸上便扔过去。 太子这一下虽然氲了力道,但因为毕竟是方帕子,故而即便打在脸上也不太疼。可诚然的,薄薄的手帕覆在面上的那一瞬,柔软微湿,委屈的是一颗心。 “去!”太子恨着声音咬牙忿忿,“给爷擦靴子!” 云婵心里一慌,只觉得周身上下每一处力气都在被点点滴滴的抽离干净,整个人软软的,便快站立不住。 温暖的阳光因为情景所致,耀在身上反倒觉得冷到了心坎里。原本走在前方几步的八阿哥转身折回,面上那丝温润淡笑展了一道微金,他抱拳在胸,对着太子规矩做了一个礼:“是我治下不严,给太子爷赔罪了。”俄顷一低头,语气是谦然和煦的,且从不卑不亢。 八爷在方才闻了云婵后面这异响时便已经止了步子,是非曲折他心里明镜清楚。之所以迟迟不过来、不多言,也无外乎是想看看,太子他究竟要搭个台子唱一出什么戏。 基本没有停顿,太子睨了下狠厉双目,鼻息又是一声哼笑,带出丝缕薄蔑来:“老八,不关你事儿!”他摆摆手,似乎在显示他是怎样通融豁达,而那双眼睛由始至终,根本没有去看行礼赔罪的八弟一下,那道凛冽视线从来就没从云婵脸上离开过半分。他的语气挂起了高抛直上的几重尤盛的讽刺讥诮,“怎么,我堂堂一个太子还使唤不动一个奴才了?”发问的调子,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却怎么都是刺生生的。 一时之间,又是无边寂寞。 细微的风儿柔柔撩拨的流苏碎发扑在面目肌肤,这种感觉只让人在心里觉得微动。半晌无话,云婵一张素面并没有染就太多情态,但也正是这副无情无态的漠漠然表情,反倒欲盖弥彰着她湖水一样的波心里,已经翻涌卷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她缓缓弯腰,对着酥软土地一点一点探指,在周围十几道神色各异的目光的同时注视下,不动声色的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帕子。尔后起身,向着太子一步步走过去……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她的面目依旧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太子微扬首,一个居高临下的傲慢睥睨呼之欲出。云婵终是抿了一下盈薄小口,捏着帕子的指尖泛起了微白,便要慢慢蹲下身子。 云婵此举八爷一直看在眼里,他已有良久沉默,脑海之中已经闪过了百十种解围的法子。眼见云婵便要蹲下身去,八爷心念微定,没能收住思潮,张口才想说话制止,终是不得不定定的僵硬在了原地里。 因为便在这个关键空挡,在一边静然默立经久的四阿哥突然疾步向云婵走过去,一把抢过云婵手里的帕子,猛然掀袍,蹲下去给太子擦拭靴子。一切动作行的接连又顺势,只是俄顷,四爷起身,顺手将帕子扔给一边立着的小厮,旋即敛襟,对着太子一作揖:“太子爷何必为了一个下人生气,回头被有心人利用了,挑拨到皇父那里就不值得了。”他的面色依旧冷漠平静,神情依旧无波无澜,语气依旧是惯有着的情态毫无……眼下的四爷,在他身上寻不见哪怕一丝一毫情绪起伏。 这边老四的举动,显然出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膛目结舌间,他却早已极淡写轻描的那么一转身,向着偏侧一道蜿蜒小径兀自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片刻时间,在他行来仿佛只是一件极轻便简单的事情而已。但实质呢,带起来的是怎样无以言表的厚重震撼……云婵忽然觉得想哭。不知何故、莫名其妙,只是想哭。 她的指尖依旧隐隐泛白,似乎还带着方才他那样强势的从她手里扯过帕子时,不甚遗留下来的薄薄温度……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他是生气的。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他真的生气了么?生她的气了,却是为什么。 天光静好,碧草芬芳,一切寻常却又突然便觉得不寻常了。 须臾停顿,太子冷冷一哼,终是不再多言,遣了众人负手离去。一场乱哄哄横生闹剧,算是就这么散场了事。 就着如许天光斑斑驳驳,云婵凝眸,纤纤眼睑往起抬了几抬,默默然目送着四爷那道冰蓝笔挺的绝尘背影许久。如织的天光洒在他一袭冷色的锦袍其上,他整个人便被沐在了其中去。一冷一热、一阴一阳,恍惚间叠生出了许多渊深意境…… 经久以持,云婵心下百味,一股掺着淡淡的殇的温存暖流漫溯着淌过了心房而去。分明那么满地繁华,却又甚是荒凉…… ------------ 第四十二章 则为你如花美眷 一路默默然无话,云婵亦步亦趋的跟着八阿哥进了帐子,才掀帐帘的那一刻,便瞥见十四阿哥已经稳稳在里面坐着,正自顾自的悠悠然品饮一壶雀舌。他是算准了八哥大抵会在这个时间进来,故而没多做防备。 因为有了早先的接洽,十四眼下出现在这里,八爷倒没有怎样大惊小怪。只是云婵下意识的张了下口,到底还是噤声克制;她见八爷没慌,也便跟着放下了心来。 “好了。”就着袅绕进鼻腔里的芬芳茶烟,八阿哥走了几步,接过十四递来的那盏茶汤小抿一口润了润喉咙,“皇父要会见蒙古诸王,我不能再耽搁。”他敛目对着有意做出一脸讨好像的弟弟,温缓的语气听来舒服,其里却又分明含着一股严肃告诫,“我走了,你好好的,别再给我惹事儿!不然回来当心我收拾你。”半是玩笑,半是不容置疑。 也不消细说,十四接了八哥饮完的那盏茶,边往小几上放稳妥,便笑着应声不迭。 面着如此玩心淘巧的弟弟,八爷淡淡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嗔怪与宠溺并存,还有着一些隐隐然的无可奈何。旋即复又转身侧目,往一旁静立着的云婵那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云婵自然明白八爷此刻在担心什么,经了方才跟太子之间的那场变故,她此时也正心有余悸的厉害,更是懂得小心避让、收敛素性。她迎着八爷复递过去一个眼神,含笑点头,用唇形做了个“放心”的姿态。 面着云婵如此,八阿哥含笑回应,念着有十四在这里或许也不算一件什么坏事儿吧!风险是有的,可十四弟也一向懂得利弊权衡,他会保护好自己、也会看护好云婵的。这么想着,也没再说什么,出了帐篷往皇父那边径自去了。 见八哥已经离开,十四突然把规矩坐着的身子往椅背后面靠了靠,换了一个松垮惬意的姿态,深深松了一口气:“来,小婵,你也坐啊。”他见云婵还傻站在一边,不由皱了下眉,招呼她过来。 闻了十四爷的话,云婵适才从恍惚里醒转过神,却也没往十四身边落座,只是自顾自的行到了偏侧的楠木小台那边,配起了手头的熏香:“你坐着喝茶歇息吧!我还有些子事儿忙呢。”她敷衍了句。 “哦。”十四点点头,复又笼了一些好奇氲在心上,“什么香料这么淡雅?”幽幽然的草木香气跟雀舌的清凉香气混杂在一起,出乎意料的没觉得难受。 “蔷薇。”云婵没停下手里的活计,随口回复。 “原来是蔷薇……”十四沉了目光兀自喃喃,“闻惯了檀木、薄荷、月桂、麝香这些寻常易见的,不想蔷薇的气息也能调出这样幽幽凉凉的好境界。”他有意无意的扫了眼开了一半的木格小窗,静好的阳光涣散了明灭的光斑,洋洋洒洒的,铮然便把人带入到了另外一种入诗入画的恣意境界里,“这种味道,倒让我想起了汉人的戏曲和着装。”他笑,伸展双臂比划了一个揽月的姿势,“那种天上宫阙星星点点,广袖舒裙飘飘然、软款缭绫似乎可以把落向西天的月儿都给遮了半边……” 说话间云婵已经调好了一小瓶掺着薄荷脑的蔷薇熏香,抬眸往这边看过时,忽闻十四此言,不防扬了唇角浅吟:“那个简单。” “简单么?”十四站起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迈步走到云婵这边,忽去抢她手里那个精巧的小瓶子,“这香定是给我配的吧!来……” “别闹。”被云婵轻巧躲过。 十四面上一笑,也不再抢:“我知道了,你是打算绣个荷包再给我是吧?”于此哈哈笑出了声,“也罢也罢,我定不会辜负了你一番心意,我会随时随身一直戴着的!”他分明是开玩笑的心思,但听在耳里,却不是玩笑的语气。 云婵细细碎碎的叹了口徐气,也不怵他,扬了一张花靥唇角笑开:“横竖也算是给十四爷用的,不过这香是留在晚上日头落了以后啊,添在灯盏里头安神用的。十四爷不是也在八爷帐篷里留宿么?到时候奴婢会准备好。” “那你呢,你在哪儿?”十四一把牵住云婵的夹袖,面目戏娱,“谁说我在八哥帐篷里留宿!我跟你一起……” 被云婵啪的一下打落:“行了不开玩笑了。”她凝了眸子,扬笑的妃唇露出一排细碎银牙,煞是明媚可爱,“方才十四爷说的那些汉家的戏曲,有机会我表演给你看。” 一圈圈剪影光晕洒在十四布褂素衣之间,点染起那样灿灿的流淌金波。他哦了一声,问的随口:“你也会?” 这么一句带起了云婵的小性子,她忽而正色,双手叉腰仰面看着十四:“十四爷,不带这么小瞧人的啊……”复敛了敛眸子,语气正色下来,“我本就是汉人的女子。”最后一句略微低沉了一些,掺杂着姑娘的小扭捏。 这句话言的倒是巧,对于云婵的身世,十四阿哥该是知道的。不过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身边相处着,妆容服饰亦与其她满人姑娘无二,久而久之也便搁置在脑后了。时今云婵这么一开口,他这才恍然:“那还等什么?”那股洒脱心性上来,十四不想再压抑,把云婵对着肩膀往怀里一揽,“择日不如撞日,现在现在。”说着便拥着她往屏风后面走。 “哎……”云婵挑眉打断他,比着做了个“嘘”的手势。十四爷素性如此,云婵也知道他一直都是个极随性的。 见她如此,十四才想起来眼下这情景时宜,心知自己险些便忘了这“抗旨出京”的尴尬身份。放开了揽在她肩上的臂膀,对她笑笑,不再多话。 哄哄闹闹了好一阵子的帐篷终于重归安静,云婵挪步窗前,探身出去机警的往两边凝着眸子细看。八阿哥临走时一早便有了安排,自是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她适才放了放心,折了步子回来,语声压低:“现在不合适,再等一会儿。”她歪头想了一下,“晚上,晚上天黑了以后,十四爷到西南那片坡地上等我。”那是她头遭木兰行围时,跟十三爷烧烤谈天的地方,时今再言出来只觉得那般不同寻常。她心里一定,有着片刻纠葛,复又终是按捺住。 “真的?”十四微喜。云婵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细微变化,十四并没有察觉到,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新奇可喜。 “真的真的。”云婵收住那怀就要膨胀开来的心绪,应的忙不迭,“我现在要去‘伺候’八爷那匹爱马,等天暗了我去找你。”她复又一笑,微闭的眼睫毛筛洒出了一排乌青疏影。 见她如此,十四微微一笑:“好,说定了?” “嗯。”云婵眨眨凤眸,“一言为定,我去忙了啊。” 十四点头,笑谓她去吧! 迷乱的青丝扑在细软耳畔,那种微微的悸动感觉很是滋味说不出。云婵抬指将那流苏乱发抿了一把,回之淡淡一笑,挑了帐帘挪步出去。 。 不知是因为心绪做弄,还是时辰本就不早,只觉头顶那片天幕很快便暗了下来。十四阿哥孑孑的行在连天碧草铺就的天然软款地毯上,银色的月华似乎比别处的愈发澄澈干净一些,清冷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银子般锻造而出的柔柔碎波里,整个人便被渲染烘托的不似烟火气息的凡尘浊物。 他来的极早,择了一处平缓所在,负手立身。目之所及具是一派莽莽苍苍的浩瀚自然景深,直让人觉的舒畅心怀一浪盖着一浪猛扑过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女声戏音便在这时响了起来。那种兜兜转转、哀而不伤的凄美调子诉不尽柔肠绕指、百转低回,在这么一个寂寂无人的草原之夜蜿蜒绵亘,极尽温柔与缱绻。 十四阿哥微惊,凭着下意识的拿捏,陡然转身去顾。便在这个转身的须臾里,他登时惊住,免不得倒吸了一口气去! 那是他的小婵,是的,该是云婵无疑。 她着一袭乳白抹胸、外罩嫩蓝点红玫瑰镶墨边大披衣,头戴一色琉璃蓝步摇,耳坠蓝莹石流苏小环,鬓角细发被惊心盘出一个一个小小的圆圈伏帖在颊。莹润面上扑了粉白花黄,本就纤狭上挑的丹凤眸经了有意一画,愈发勾勒的斜飞入鬓、潋滟桃花碧水、举止摇摇曳曳顾盼生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曼妙的身子隐隐逸逸在月华渲染下的明灭暗影里,那张含丹的小口依依呀呀软软哼唱,配着回旋九曲的昆乐小调,那般美的近乎妖邪、那般饶是天上人间再冷酷无情的钢铁一般的人儿也不可抗拒! 十四阿哥不知不觉看得有些痴了。云婵是美的,但眼下的云婵,美的让他不敢相认、甚至不敢靠近。 她就像一只迷失在凡间的九霄美狐,带着致命却又那般令人不顾一切的蛊惑荼毒;她若午夜降临梦靥的鬼灵女神,美得惊艳而又近乎不祥;她如一条幻化成人形的千年蛇精,通身上下全然是那浸在骨子里、涣在血脉中的媚骨天成;她是那荒山寂谷兰若寺里含悲饮恨、食心夺魄的幽幽女鬼,轻灭了千年咒怨,让人不顾一切,只想连命都抛开撇开的与她尽情缠绵相拥、相吻着死去;她…… 事实上,便在这么朦朦胧胧思绪千结里,十四已经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向她慢慢走过去。云婵见他过来,花唇小口抿了薄薄一笑,转身看似靠倚进他怀抱、却又分明恰到好处的让他扑了个空。 十四反应过来,终是重新由飘忽不定的、梦靥似的遐思绮念里回归了现实,他一把扯了云婵高高抛起的宽硕水袖,到底还是将她捉了在怀。 云婵倒也没有再躲,便那么拦腰被他拥着靠紧。她持着水袖漫空里一挥,樱花步施施然碎挪,整个身子绵软软儿的在他臂弯里往后一倾,便舞了一个倒腰抱月的美好弧度:“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后一句收官,便在这个双眸相顾的柔情时候氤氲而出的恰到好处。 四目相对只是半晌,云婵含着水的目光便跟十四阿哥轻轻巧巧的错落开去,她整个身子也跟着一并滑出了十四阿哥的怀抱。 月华晕染、碧草苍茫间,她聘婷独立,凝眸抿笑,软软柔柔的明媚嗓音一如既往那样悦了心魂而去:“奴婢献丑了,十四爷觉得怎般呢?”她侧目莞尔。 夜阑静好,风声细微,万籁无息。道不尽的动心和温柔,轻然、美好的若了那一尾鱼的梦境。那是梦的经幡么?只是,只是…… 一句被云婵遗落了去并未唱出的戏词,不甘蛰伏于记忆的旷野里默然老去。那些迂迂回回在耳边的天风,带起了一些从悠远天边漫溯过来的芜杂萧音,似乎凑化着吟吟哼唱着那句曲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第四十三章 身陷兽洞 空旷的萧萧天风带起了分明温暖季节里的一脉清冷,疏离气息便开始在身边蒸腾缭绕。十四阿哥微笑萦唇,一阵稳稳沉沉的掌音便荡漾开来,因着开阔地段的造势而带起了一些细碎回响。 “果然是汉家的女儿,汉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好风骨!”他边拍着手赞道。 云婵收起面上为了配合那暧昧《牡丹亭》,而做出的娇羞缠绵之态,把厚重外衣往肩头紧裹一把,择了一块青石坐了上去。冷啊,这个季节本就还没有大热,再加上抹胸偏低、外衣又开阔的容易灌进风去,甩着水袖走了这几下招式之后,她便已经冷的有些打哆嗦了。 只是不曾想,她此时此刻这样一副襦裙汉服与略偏着些戏曲的精致妆容,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便已经觉得天然一段风流全在眉梢了,再加上她方才这么一裹肩膀的款款动作,入在眼里自是怎么看怎么半遮半露、撩人心魄。 十四爷心里没禁住的悸了一下,旋而略略转身,心虚般的以手抵唇低头咳嗽,把目光聚焦在了脚下的坡地,似乎能把那里看出朵花来。 见十四阿哥就那么愣愣站着不再出声,云婵心里怎么都觉得别扭。要知道,人家是主子爷,她才是下人,怎么眼下这阵势做弄的好像两人的身份来了个大颠倒?她捏着袖子起身,临向十四那边走过去的时候,不忘用袖子遮挡着,偷偷把那乳白橘色碎花的抹胸往上提了一提。她眼下这套行头其实是怪异的,汉服不全是汉服、戏装更加不是;若不是为了给十四阿哥表演,她素日里还真不常这么着装。所以怎么样都觉得不对劲儿,时刻防着走了春光。却也不知是衣服做弄的,还是人自己做弄的呢。 “十四爷。”她挪步过去轻唤。 十四依旧死死看着地面不抬头。 “十四爷……”云婵蹙了蹙眉头,声音略高了一些。 十四依旧如故。 云婵一时半会子没那么多细微心思,自是不知这位爷又在开起什么玩笑,声音便干脆不再轻柔飘渺,只对着他喊了那么高高的一嗓子:“十四爷!” “哎!”许是神经绷得太紧,云婵这么冷不丁的一嗓子,倒让十四条件反射的抬头高应。 十四这一抬头可不打紧,整个人只在顷刻便觉涌起一股燥燥烈焰。 眼前的云婵眉心点着一色的蓝花,杨柳黛眉用朱砂笔顺着斜斜上挑的眉形、在末梢处分了三道弯曲的岔子,绘着红色卷曲小花,再加上她通身上下的这副酥醉打扮……方才远远看着还好,她那一瞬息投在怀里也还好,时今就这么一枝蓝色妖姬距离自己这样迫近,一张勾魂摄魄的撩拨美面无限放大再放大,几乎再迈一小步便能感觉到她温润的呼吸、触碰到她的肌肤……任是哪个正处在血脉喷张、气血方刚阶段的男人,都是受不了的。 “你,怎么了?”偏生云婵对于这方面的感应,基本上连皮毛都不懂,她是迟钝非常的。眼下见十四这般,她反倒越发便要往十四面前凑去。 “别过来!”十四赶忙偏过了头,摆手拦住她。 见他如此这般,云婵愈发不解。一股昭著的玩心便在这个势头里,那么不合时宜的蹿了起来:“怎么了嘛?”她娇声一笑,“你不让我过去,我偏要过去!”边这么说着,整个人已经跃了一大步,扑到了十四面前,抬起纤纤菱指捧上了十四的脸。 温柔月色涣散了孤寂的清风,仿佛那云、那风、那月全部都成了夜的缱绻契约。 女子身上淡淡的茉莉香点点渗出,忽就混合了十四身上那股隐隐然的薄荷体香。 他的目光染着深情如许,她冰冷的指尖似乎起了风月般幽幽的涟漪。两人目光凝向彼此,当如火的深情对上含笑的水眸;当狂热的真挚对上懵懂的青涩;当似火的阳刚对上极致的阴柔;当滚滚烈焰对上人间四月天里的那一湾鲜香桃花碧水……一切的一切,已是一触即发。 十四霍然反手箍住云婵柔曼的腰身,她整个人便被他猛一把扯进怀里;与此同时,一个肆虐的热吻便覆盖住了云婵甜美鲜香的芳草般的软软的唇兮。 这样猝不及防,云婵一愣;在这同时,他的舌尖已经蛮横的撬开了她细碎的犀齿银牙,直取其里那汪纯美甘甜尽情吮吸。他的吻霸道且掺着暧昧温柔,动情动意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云婵不觉蹙眉,时至如此,她连呼吸都觉困难。她的整个身子全都依偎在十四宽厚热烈的怀抱里,起伏的酥胸不知不觉便迎合上了他的强吻,似乎那么的……甘之如饴? 她在心里大骇。 云婵啊云婵,太子爷当初说的没错,你可真是个下流胚子、小磨人精……她苦笑,拼尽周身可以使出的气力,臂弯随意的攀附上十四的脖子,想抓他一把好让他放开自己;但在伸出去的一瞬间她还是停住了,是发乎那般不由她自己的一个下意识。她舍不得抓他挠他,因为她舍不得他疼。如此,纤纤十指便复而攥成了拳,迎着十四厚实的胸膛去狠狠的推搡。 一个柔弱女人的力气能有多大?何况还是一个几乎等于被死死束缚住的柔弱女人。十四随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依旧没有结束这个霸道且疯狂的强吻的意思。 云婵终于有些后怕,这么空山寂寂人迹绝踪,孤男寡女共聚一处还在接吻的……那么接下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都不用掩饰,简直都能呼之欲出了! 真是自己狗拿耗子的没事儿整什么游园惊梦啊!她暗暗着急,这么一着急间身上那件宽大外披不觉滑脱委地,露出了光洁如玉的凝脂香肩,那件乳白抹胸似乎也跟着往下又滑出了一段距离……云婵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种沉沉冗冗的厚重心跳跟擂鼓有得一拼。终于,她以她柔软的舌尖紧紧抵住他的舌尖,一路将他往外逼,至牙关处方停住;她心下一横、眉心却展,一排犀齿利牙便对着他的舌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分明一派暧昧香软的旖旎景致里,万般不料的横生如此突变,那重 欲 仙 欲 死、鸳鸯比翼的美好幻象便就这么万分不美好的被斩断。 十四冷不防一吃痛,舌头出乎本能的从云婵小口里迅速抽离,整个身子也跟着往后倾了一倾。 紧箍在她腰身脊背的臂膀这么猛然离开,全凭惯性拿捏,云婵身子跟着往侧一歪。她赶忙展袖抬手,想要竭力使自己站得稳当些,不料步履错乱间竟一步踏空,只觉脚下土地迅速被抽离。迷乱慌张里,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彼时的十四早已恢复了冷静神智,耳边闻了云婵这一嗓子尖叫,忙奔前几步伸手去扶她。 不料云婵看见十四伸手来碰自己,竟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倒躲得更加厉害。就这么步履错乱的往后一仰,她脚下一滑,终是向着身后衰草薄薄覆了一层的大坑里直直栽去。 十四见势,愈发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拽她…… 于是“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两人就这么接连相跟着一起掉到了下面几米多深的大坑里。 。 浮动不息的天际流云遮迷了梨花弦月,遗下一大片蚀骨深黑,如墨一般泼泼洒洒,占尽了萎靡阴霾的大阵势。 十四阿哥一边揉了一把两边摔的发酸的臂膀,边侧目看着对面不远处,正发着狠劲儿、拼命乱扯头发上粘连着的几瓣枯叶的云婵发笑。 方才那一下摔的很是给面子,实实在在,似乎比十四挨过的那四十下板子还要疼。深入地底的露天洞穴根本分不得多少月光,再加上二人时今这么一副尘泥侵衣、枯草残叶沾连不下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分外狼狈…… 似乎感应到了十四阿哥投向自己这边的含笑目光,云婵也没转头,直接弯腰伸手从脚边摸了石块儿便冲着十四砸过去:“都是你都是你……”她黛眉含着薄嗔、丹砂小口里那排银牙咬得瑟瑟发响,心下已是气极。 十四抬手才躲过一枚石子,不料云婵又摸了一枚冲着他砸过来,十四只好不断用布袖挡着半边脸,边躲边抱怨:“怎么是我?分明是你踏空了,我拉你你还打我。” “你!”见他说的无辜,云婵兀地一下气不打一处,停了手上的动作转了面目怒视十四,“要不是你……你……”她到底还是说不出来了。要不是你……强吻我么?她打了个哆嗦,只好一瞥嘴角,敛了怒气委屈万分,“现在怎么出去嘛!”几乎快要哭了。 云婵这边的“石头雨”终于是下完了。十四舒了口气,抬头四下里看了一圈,似有所悟,启口喃喃:“我们是掉进了捕熊的陷阱里了。”他可以笃定。这样为猎野兽而挖的陷阱,他自是常见且熟识的。 “什,什么?”云婵没禁住嗫嚅了一下,侧着头眉心愈皱,“那等下不会有熊也掉进来吧!”她突然害怕了,怕得要命。两人身陷于此,能否出去已成难事,如若当真有一头巨熊着了这道也跟着一并下来,那他们两人都不够那熊当点心塞牙缝的。 这边十四爷反倒不见什么慌乱,到底是皇子,又到底长年累月随驾围猎,诸如此类的场面他见得并不算少。十四没接云婵的话,兀自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着的火折子,用火石擦出小火点了起来,跟着站起身子四处走动观察。 上空睽不到澄明剔透的清美月华,只斑斑点点的筛洒进一些暗沉剪影,远处萧萧夜风拂过草木叶尖的汩汩冷音似乎被映扯的分外绵长,冷不丁听来仿佛一头头猛兽的嘶吼长鸣……云婵颤颤的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侧目狠狠瞪了十四一眼,忿忿的唉了一声,也是无法。 ------------ 第四十四章 当时一诺(1) 十四阿哥就这样绕着土壁走动不断,不时抬首四顾,好一阵子也不见有得停歇。 看在眼里,云婵终是没能忍住,骋着小性子问的不像疑惑、更似发泄:“你做什么?”她狭眸微挑,撇撇小嘴。 此情此景摆在这里,十四爷的耐性倒比她好过太多:“你不想上去么?”他侧首,眉目略低,怎么看怎么都是玩味的样子。 只此一句便把云婵一腔发泄堵在胸口,她垂眸一叹,不再多言。 化不开的浓墨一样稠密的暗夜涌入方寸视野,漆压压一片,难见几点璀璨星光。好容易有些人气的地底因了二人此时的缄默,重新回归到地狱般可怖的死寂无声。 玩笑归玩笑,见云婵不再作声,十四阿哥也权且将心绪敛了不再多话。他抬手抵唇兀自且看且思,须臾后喃喃而道:“这个高度还好,不算太危险。”于此略顿,心思有了沉淀,“爬上去应该没问题。” “这还……”虽然十四是在自语,但距离相隔并不很远,还是被云婵听到。她呵了一声,下意识开言,却只吐了两个字出来。因为后面的话实在没必要说,说还嫌累呢。 顺着自头顶灌进来的呼啸天风,云婵双手交叠于膝,半是无聊的补了一句并不带着什么感情 色彩的话:“你可别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分明还是发泄心情。 “怕了?”十四才歇的玩心又铮铮然起来,“那你先上。”他挑眉微微。 又是不多的沉默,云婵赌着口气利落起身,抬指拍拍衣袂间盛落着的粘连碎土,挪步便往十四这边过来。 十四爷很有眼色的闪身一旁,给云婵让出地方。 云婵也没多话,抬首踮脚,往那不算太深、可也诚然不浅的亮光处凝眸细看。分明陡峭的紧,甚至连一丝半点倾斜的坡度都看不到。 要知道这陷阱可是用来围猎野兽的,凶猛彪壮的熊瞎子尚且无能为力,更况乎体能与对环境的辨识程度都大不如动物的人类? 经久之后,她抿抿薄唇:“你……”边斜身对十四侧首,“你上去吧!”一语才落,透过斑斑驳驳的如豆天光,却发现十四爷正双手抱臂笑看着她,似乎早便吃定了她会来这一套。 云婵恼不得颦眉嗔眸,抬手咯吱上十四的臂弯。 事发突兀,十四没及躲闪,可巧被云婵堵在当地里逮了个正着:“小婵小婵……”他笑着连连讨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这下你可算是将气出了尽?” 不想话才出口,被云婵听在耳里,反倒不再同他嬉笑玩闹。她眨了一下蹁跹水眸,干脆将身背过去叹气。 涣散的云岚遮蔽了微弱的冷月,漠漠青灰交织着繁杂草影,顺着头顶洞口投洒下一大片一大片的乌沉墨迹,不断游弋、再游弋。 须臾平息,十四抬臂将云婵半拥在怀,小心翼翼的把她整个人转过来对向自己:“不怕我上去之后自己离开,把你扔在这儿了?”他的语气低沉且温柔,像月华一样干净轻软。 “你不是那样的人。”云婵顺势向后退了一步,轻而易举便离了十四的怀。 缕缕凉丝丝的幽香顺着稀薄空气从冷处漫溯,沁在心里很柔和、也很舒服。明知是错觉,心房还是跟着明媚起来:“好。”十四阿哥颔首沉声,宛若承诺,“我先上去,然后找绳子把你拉上来。”他忽而察觉到似是哪里不周详,略略思忖,又对云婵,“你站远点儿。”语尽便挽起袖角裤角,意欲寻个利落处往上攀爬。 云婵却没有动。 十四看在眼里只觉心急:“你站在我身边做什么?”口气是不容置疑的,“快,到那边去!”他指指身后的土壁,眉心微皱起。 “我不!”云婵颦眉。 她的反抗带着明显的不合常理,十四阿哥本就纠葛的眉心变得愈发紧凑。 云婵却赶在他才要再度开言之前,先一步急嚷:“我知道你是怕万一从上面摔下来,会伤到我!”她一双桃花软目亮晶晶的,似乎积蓄着烟雨江南里缭绕不断的水汽。就这样将眸光凝着十四阿哥扫过去,顾向他两道紧凑眉心时,她心里一揪,兀地便有一种抬袖引指、点过他额头为他抚平的悸悸冲动,“可我得护着你啊!我接着你……” 十四阿哥终于兀地一下展眉笑开:“你护着我?”他摇头,面色却不仅仅只是不信任,因为心河已翻波涌潮、百味难鸣。小婵,你啊你啊……你说反了吧! 是时,忽听当空里传来极其冗重的沉响,便见细土夹着碎石滚滚而下。这陷阱毕竟挖在地底,又处于草场地势,牢固程度可想而知。 说时迟、那时快,十四爷忙抬起臂弯护住身边的云婵。 好在有惊无险。 二人有着须臾的平复,十四阿哥释怀般长长吁出一口气,微抬首,屈指弹了云婵一记脑门儿,口吻爱怜且宠溺:“等着我。” 云婵猛然反应过来,心知十四爷要做什么,忙反手将他拉住:“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眼见了方才细土碎石的坍塌下滑,云婵说什么都不让十四再去冒这个险。不待他答复,扯着他的袖子便将他往后拉回。 入夜极深,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况且还是处在这么一个幽暗的地底。一时寻不到解决的法门,两人干脆双双坐下,用闲聊来打发时间。 “还好,我随身带了这个。”十四爷伸手从宽袍里掏出火折子,“这是我临行前随手取来的,小商小贩都有。”边说着话,他将火折子燃起。 “十四爷……”云婵双手托腮,唤的有气无力。 “嗯。” “你说等天一大亮,被人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奸 夫 淫 妇 吧!”十四没有看她,随口一句调侃。 云婵黛眉又是一颦,昙唇薄嗔,抬手轻搡他一下。 十四最喜欢看她这副发小脾气的样子,侧过脸去兀自一笑,只觉心扉暖软。 凉风伴着野兽发瘆的呼啸声,一下下刺入骨髓;永夜无边里,却并不觉十分凄清难耐,反倒是那前所未有过的平和安详。说来奇怪。 彼时今刻,忽有一种宁愿永远停留在此,即便没有光明、即便寒冷如斯,也全没关系的奇怪感觉…… ------------ 第四十四章 当时一诺(2) 纠纠结结、反侧辗转,从一开始的忿忿生气到往后的焦躁不安,再到往后的苦中寻乐、疲惫将就,再再到时至如今的认命无力……两人终是渐渐安静下来,在这大坑底下你不言、我也不语,看似自顾自的暗暗做着思想变化,终是就这么熬着熬着便熬过了毕生难忘的这一夜。 头顶那片不大的天空已经依稀泛起了鱼肚的虚白,就快要大亮了。 云婵拨了一把垂在额前的那抹细碎乱发,抿了抿干裂不堪的嘴唇,就那么铮铮然的靠着坑壁软软站起了身。她系着一身疲惫,一双凤眸毫无聚焦,故而这喃喃出口的呓语如果不是在对十四阿哥说的,那便有点儿像是自顾自了:“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就在一起吧!”她极细小的叹,丝丝笃定平铺直叙在字里行间。 兀然一下入了云婵这话在耳,十四唰地回头,很连带的扔了手里半熄不熄的火折子:“真的?”他侧目朗声问道。 在这一夜离奇的历经里,云婵于着百无聊赖间便开始胡思乱想,由始至终,从在蘅苑客栈里的日子一直顺着漫溯至今……这么胡思乱想间,她反倒想明白了很多一直都在强迫自己逃避的问题。 时今的她已是桃李之际,一位女子最美好的那段华年眼看着便要过去;而她自己,到至今都还一直没个着落,若一道虚飘飘的幽幽浮萍。 她不是个高尚的人,一直都不是。她现实,就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现实。 其实……她是爱着十三爷的,她心知。 从见到十三阿哥的第一眼起便爱上了,又或者是从十三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阻止太子对她的戏虞挑衅之时起才爱上的?她不知道,但总归是爱的。虽然她并不确定她的爱是否只是一厢情愿。更不确定……她自己是否具有这个资格,爱他的资格。 她会想他,冷不丁的一下。脑里心里便满满的都是他。任凭她怎样用心的竭力压制、如何抑制,也都那样脆弱苍白无济于事…… 她与十三之间的交集并不太多,至为浓烈的也就只有四十七年木兰行围时,那场足以令她毕生都再难以忘怀掉的草原烧烤、以及松林是非。这段回忆足以令她耗尽一生去珍藏、去梦回、去隽永……时今又至木兰围场,又是这方曾载着他与她之间独一无二的那一段过往的回忆的坡地,满满溢溢,全部都是对十三的爱和怀念。 甚至便连昨夜她唱出舞出的那一小段《牡丹亭》,她都有些恍惚究竟是为谁而歌、为谁而唱。迫近在眼前的两道身形、两张面孔,一会儿是十四爷、一会儿又模糊着变换成了十三爷……就这样错错落落、变来变去,任她自己如何眯起眼睛凝起眸光去定定的、仔仔细细的看,也从来就没有看真切过! 可是人,终归是得活在现实里的吧……八福晋那日与她所言的话依稀在耳,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似她这般的人远远经受不起岁月蹉跎,她得为自己打算,她也得为自己活。嫁给十四爷为庶福晋,或许不会是一个不好的选择吧! …… 就着满天投洒下来的稀薄涣散天光,云婵点头淡淡:“真的……” “好那走吧。”这边云婵才应下来,十四早起了身子大步过来,拉起云婵便往角落里那堆茅草处走去。 许是一夜没睡好的缘故,云婵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样子,没能解过十四阿哥此举是要作何? 在她这么蹙眉不解乱想联翩间,却见十四麻利的弯下了腰,簌簌几下便扒开了那堆蓬松茅草。他眼下这通举动不由让云婵想到了她曾在蘅苑客栈里时,弯腰去搬后墙壁里嵌着的那半块儿砖头时的动作……但紧随着那堆虚虚敷衍着的茅草被尽数除去,其后所显所露出的大乾坤远远不是砖头墙里一个包袱可以企及的。 云婵原本懒散萎靡的双眼忽而瞪得很大很大,那那那是……那后面竟然有条小道!且这小道足有半人之高,中通开阔,可以弯腰顺着泥土坡地一路走回到上方的地面去! 豁然一下,她这才觉得自己脑中开朗。想来那小道是挖这陷阱的人当时留出来,以供猎得猎物之后顺利带出去。 十四阿哥居然无比娴熟的找到了这条小道,还三下两下便拨开了覆盖在彼的那堆蓬草,那……云婵甩开了他牵着自己腕子的手臂,展眉薄嗔:“你早知道?” 十四转头一脸无辜:“是啊我早知道。” “那你……” “行了走吧!”不待她多话,十四重新一把将她拉过,不由分说,把她整个人塞小鸟一样的往那小道里塞了进去。 。 十四跟云婵两个人一路上也顾不得谁跟谁斗嘴、谁跟谁耍小性子闹脾气的,就这么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着一路往八爷帐篷那里走的慢慢悠悠。 天色尚且没有大亮,放眼顾去具是灰蒙蒙的一片,也算为这两个不太磊落的身影,打起了最天然的掩护屏障。草原的晨曦与草原的暗夜一样美得亦幻亦真,薄薄的晨露与绵连在周围的雾气水汽一起升腾回旋,扑在身上便冷的料峭。 云婵没禁住打了一个喷嚏。十四阿哥见状,取了身上那件外披便要给她罩在肩头。 “哎。”云婵忙制止,“不用了,给了我你怎么办?”她见他穿的如是单薄,心里不忍。 “你跟我逞什么强!”十四皱了皱眉,似是不悦,依旧将那外披牢牢覆在云婵裸在外面的纤肩上面,那般不由分说,“你才说过,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语尽侧目一叹,沉沉呵声,“看来你还真不知道!” 十四此时这么一呵,有些不明所以。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般的,云婵心里微瑟又微温:“真的不要紧么?”她蹙眉微声。 十四回过头来凝目看她:“不打紧的。”他朗朗笑起。 那些软款的靡靡过往随着一抹浩荡天风,离合在耳畔,那样一瞬间,只觉场景尤是熟悉且温暖……那是经年以前,在蘅苑客栈里的最初遇见,他便是这句话。 “你逞什么硬气!” 当时的他边这么说着,边硬是把那一把金瓜子迎着她抵过去,霸道的塞进了她凉凉软软的手心里,还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了好多话…… 云婵紧裹了一把披在肩头的外衣,目光微扫,见那衣服的袖口跟贴着后背的地方,皆起了凌乱布条,想是被磨破的。 昨夜迷迷乱乱间,她坠下深坑的那一刻,似乎并没有觉得咯骨疼痛。当时的她整个人都慌慌乱乱的,哪里顾得上分了什么神绪去看去想?时今才猛然惊觉,是时在坠落的那一瞬里,十四爷倏然一把将她整个人紧紧揽住、密密实实的罩在了怀抱里,用他自己的身子将她护得周全紧密,竟就那么抱着她打了几个滚,她一丁点儿皮肤都没有擦破。 流动的雾气扑的一下碰着眼睑打过去,云婵下意识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只见身边的十四拉着她便僵僵的在当地里停下了步子。 她微微诧异,循着十四的目光往前看去,心也跟着一紧,犹如一个闯了祸端的孩子惧怕父母一样。 迷离雾影氤氲下,一袭淡青长袍的八阿哥便立在蜿蜒小径当口,双手负后、皱着眉心冷冷看着他们。虽有不小的浓雾遮迷着面眸,但也不难看出他美玉般的面上写着微微的恼、与浓浓的着急。 “八哥……”经久沉默,十四阿哥往前行了几步,赔了个淡淡的笑脸。 云婵见状,忙也垂着首跟上。她此时此刻身上的衣服仅有一件乳白抹胸,肩头零零乱乱的披着十四的外衣,面色染泥、乌发散乱,怎么看怎么好像昨夜里跟十四爷之间,发生了点儿什么不好说的事情……云婵一阵寒冷,忽又心道着那个被十四爷强势而夺的吻,是不是也算那些不好说的事情之一? 等了将近一晚,这二人终是回来,八爷心里头悬着的那块儿大石依稀算是落了地。他没理会弟弟的示好,目光在十四身上细细打量一圈、又往云婵那边看了几看,温润语气不着痕迹的冷沉下来:“你们打虎去了么!”这句话显然带着怒意,他是真的生气了。 云婵稍稍抬头,十四阿哥正巧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她这才看到十四右侧肩头连着后背处,已经被血晕晕的染出了一大片绯红,且有大半已经结成了暗色的血痂子。她心里一揪,了然那是昨夜十四抱着她滚下深坑时被擦出的伤口,她竟到了时今才有发觉……如是,也难怪八爷那通火气会突然簌簌的蹿了起来。 “打虎倒是不曾。”十四想用一笑将这尴尬气氛敷衍过去,低了下头、又抬起头,言的凑趣,“就是不小心跌进了捕兽挖的陷阱里,糊里糊涂做了一回熊。” 原是如此……八阿哥见事态虽是严谨,但也到底胡闹的成分多了一些,没出什么大事情,也便放了心。敛了目光回来,语气依旧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早有武松打虎,后而十三弟又徒手搏虎,我还道着十四弟彻夜未归,定是也去跟老虎较劲儿了呢!”边说着,见他们二人如此憔悴萎顿,一颗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八爷上前,脱了自己肩头裹着的披风想为他们披上,毕竟他们现在一个比一个穿的单薄;但他突然停住,一时不知自己这件披风到底该给谁披上才是。 十四阿哥见着八哥如此,心下明了他的意欲,眼疾手快的将自己那件已经凌乱开线的外衣从云婵肩头取过:“八哥给小婵披件衣服吧!我披我自己的就好。”说着将衣服重新套好。 八阿哥也没多说什么,将披风递给云婵,示意她穿好,别受了凉。 神光交替,八爷看了十四跟云婵一眼,也不忍心再苛责他们,软了语气叫他们快些跟上,碍着十四的行踪,不好雇人雇车,好在此处距离大帐已是不远。 十四颔首应了,又侧目含笑对着云婵看了须臾;云婵颔首。 二人便这么一并跟在八爷身后,趁着将亮未亮的天色一路急走,终是安安稳稳回了大帐,一路再无它事。 ------------ 第四十五章 玉佩遗祸(1) 蒸腾的雾气凝结成了细小的水滴,顺着莲花形烛盏缓缓流淌下来,不缓不急、一点一滴,寂寞的夜色便被扰乱了。 一个人的草原之夜虽往往美得更加耐人寻味,可在眼下,云婵却着实心下慌乱的紧,再提不起哪怕半分的好兴致来。 八爷晌午过后便去了康熙帝的帐子,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许是正陪着老爷子下棋聊天。而十四爷却不知去了哪里。 云婵慌慌张张的把这大帐里外翻了个遍,能找的地方全部都找过了,可就是不见十四爷的身影。苦得是偏生又不能动静太大惹人注意,更加不能寻个贴己的人来帮她一并找寻。要知道十四阿哥眼下可是逆旨出京,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寻到这个把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悠然烛火在半空里擦了一个小小的烛花,云婵强迫自己镇定了一会子,掀了帘子出外去寻。 四五月份的草原,正是明媚静好的撩拨时段,入夜之后则愈发天朗气清。熏熏温风不缓不急的迎着面眸舒幽幽扑过来,宛若恋人顺着眉梢眼角一路蔓延下去的缠绵吻痕。 惬意的感观将云婵心头猛涨起的一捧野草剪却几分、扼了势头,她抬起皂袖拭了一把额头薄汗,沿路顺着蜿蜒小径碎步挪移、转目四顾。不知不觉,已行出了好一段路程,终于在一处草坡小道间看见了十四阿哥。 云婵悄然驻足:“十四爷!”她压着嗓子唤他。因为这片草坡其前正正对着太子歇脚的帐篷,她不敢弄出太大声响来。 十四阿哥迎声回头,并无太多惊奇,对着云婵招了招手。 云婵垂了一下羽睫,轻着脚步行到十四身边:“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依旧低柔。 “帐篷里太过憋闷,我原只是出来散步。”十四极随意的吁了一口气,忽而眉峰凛下、正色了语气,“这么晚了,太子帐篷里却人影攒动、喧哗不断……我去探探他在捣什么鬼!”他有些自顾自,根本没有理会云婵的存在。 “喂你……”云婵压着十四的话尾才要说些什么,十四却早越过她的肩膀,大步行前走去。 云婵没法,只得小跑几步跟上。 眼下十四阿哥着了一身轻便的豆色小褂,在夜的浓墨重彩伪装之下并不那么显眼。云婵就不一样了,淡淡的粉色衣袂虽然素净,可到底还是鲜艳了些,这使她整个人连一星半点儿安全感都实在找不到。 十四屏住呼吸,才要向前探首细听,忽被一向谨小慎微的云婵拽住了衣摆。 原是那大帐帘幕映出一圈乌沉人影,影像愈渐变大,似乎有人要出来。 经了这么一下提醒,十四阿哥也猛地有了所悟,回身牵住云婵皓腕便一阵疾奔猛逃。 簌簌天风在身畔交织出成阵紧密,两人权且顾不得其他,藏身进距离此处隔绝一段路程的森森松林中。 在一方隆起的土坡之后,二人双双驻足。 云婵甩开十四钳制在她皓腕间的手臂:“你疯了!”她的模样虽薄嗔又大有些劫后余生的错觉,看在眼里生动又有趣。 十四却怔了一下,看得出他的心思暂时并没有停留在云婵这里。紧跟着,他猛然抬手往封腰间摸了一把:“糟了!”语气急促,“玉佩掉了!” “啊?”云婵脱口失惊,咳了一声,“那如何是好?” 短短几句话的空挡间,十四阿哥已定了定神,心中略有忖量:“别急别急。那只是一块儿普通的玉佩,没得什么明显特征,应该不会有事。”他在心下里边斟酌着,口里这样言语了出来。 云婵垂睫想了一下,又倏然抬睫:“你确定?” 十四微颔首:“嗯……不怕。”他的回答分明不太确定。 恼不得惹起了云婵一通脑中嗡声:“十四爷,你啊你。”她蹙眉摇摇头,抿了下薄唇,“扮成小商小贩还戴什么玉佩!你不怕路上被人打劫么?怎么就没人打劫你呢!”分明由于心下里太急之故,她恼的明显有些口不择言。 “谁敢打劫我?”溶溶月华水波一样洒在十四身上,愈发衬扯眼前的男子美玉清风一样美好干净,“我还打劫他呢!”十四爷哈哈一笑,阳光一样明媚的语气将方才那些不愉快的尴尬忧思成功敛去。 凌乱天风吹得二人衣袂飘摆,也吹乱了一池心海碧波。云婵抬指将几缕碎发抿在耳畔,樱唇檀口缪缪起了一叹。 十四爷见状,抬手拍了拍她的玉肩:“好了,别再多想。” 如此,云婵只好欲言又止,便就这般颦眉对影,晕转转的与十四阿哥往回处走。 。 云婵愣愣的看着眼前悠然吃草的马儿,可心思却显然并不在马儿身上。 她昨晚一宿未曾阖目,心里反反复复执著着玉佩的事情。虽然十四爷早前说过不会有事儿,可终归还是不能在她心里轻描淡写过去。 淡淡的云朵被风的经纬吹得涣散,黛青墨影便投洒在开阔草场,疏疏落落的,如同这慌慌心境。 兀地一下,她簇簇起身,终是决定沿途去找找看。 还不到晌午时节,天气并不炎热,行在错落小道间并不觉得十分不耐,甚至反倒还有几分轻快。可云婵却越走越觉心境紊乱,因为这一路凝着眸子一处细节都不敢疏忽的寻找,却哪里有那见鬼的玉佩? 行了好一阵子,一阵阵疲意袭来身上,云婵只得驻足默想。若这一路都不曾得见、十四爷又不曾去过其余地段,那么倘使不是被人捡到,便可能是掉落在太子那里了。念及此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太子的大帐那边一路行过。 骤起的天风萎靡了清朗眸色,云婵忙抬袖遮面是以躲避这突忽其来的尘沙。便在这时,忽见那大帐厚帘被人铮然掀起。 她恼不得心下一慌,欲要回身避开,却已经多少不及……只得惶惶然立身站定,抬眸之时,那一口急气心下才舒。来人不是太子、而是四阿哥胤禛。 ------------ 第四十五章 玉佩遗祸(2) “四爷安好。”云婵曲身一礼,忽的念起他先前的那次帮助,心房冷不丁便动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感觉难以道明说清。 胤禛抬目瞧见是云婵,只淡淡点了点头,并无多话。 云婵得了示意起了身子,四爷如是淡淡的一句发问便在这时飘进了耳廓里来。他望似好奇却又好像并不十分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边言语间,有意无意扫了眼太子的大帐。 云婵心下极快的转了一圈,道着若说散步总不合适,便垂了一下潋滟眸子应声回复:“奴婢一样东西突然不见了,想着许是掉在了路上,便来寻寻。”这个理由听来无有不妥。 “什么东西?”四爷问的顺势。 云婵在心底下忖度着该如何答他这话,毕竟这种事情却也不好扯幌子。万一十四爷那玉佩当真被有心人捡到,她这里扯了幌子反倒怕不好周旋,却不如实话实说:“我娘留给我的一块儿玉佩。”她的语气不见忙乱,面目神情也如常无二。 其间并无半点停滞耽搁,胤禛低首:“是这个么?”边言语间,探指从箭袖中掏出了一块儿坠着五色丝涤穗子的晶莹美玉。 人间事情真是……何等便巧合到了如此地步! 在目光触及到那玉佩的片刻里,云婵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间,便快要蹦出来了! 她虽没有见过十四爷的玉佩,但在这个地方捡到的,还是这样一块儿玉色上乘的无瑕美玉,想来便不会有差了。 这玉佩,竟是被四爷捡到的?却也难怪,他与太子之间本就偏着亲厚,想是被太子唤去小聚,昨晚从那帐子里出来的人,该是四爷不能有二…… 一时间,气氛便僵僵定格在那里,静的恍若凝结的死水冰晶。 一阵风起,撩拨的乌青发丝携合衣袂纷舞翩翩,将这四野景致不断变幻、周匝的恍若梦境。云婵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恍惚神智骤时清明:“是……奴婢谢过四爷。”她忙敛襟垂首又做一礼,谦谦然于四阿哥手中接过了递来的玉佩,面眸压低、不敢再置一言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样的沉默只维持了须臾。 “嗯,那收好,别再弄丢了。”四爷言语完备,一个侧肩,抬步兀自行向前去,一路未有多停。 那颀长的身影其间,有淡淡碎阳金波水纹一样晃曳荡漾,在他身后映下一道如是颀长的影子,以及一连串梦魇样的斑驳旖旎。 他的语气依旧还是淡淡漠漠的样子,从始至终一直都是。那样的淡漠仿佛是出于分外的信任、又仿佛可以带给人一种颇为沉稳的安全。正是这样的感觉作祟,让云婵顷刻便有一种面颊火辣的感觉。 她的良知心在捣鬼,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辜负了四爷那样的信任,她觉得她愧对那样的信任,她觉得,她欺骗了他…… 。 一缕天光透过毡帘缝隙筛筛投洒进来,目之所及处的一切景致便被濡染上了一层薄薄淡金。十四阿哥扫了一眼玉佩便顺势收在袖里,眉心兀皱,拉过云婵问的极谨慎:“你说这玉佩是让四哥捡去了?” 云婵被他突忽而起的小心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垂了一下纤睫:“嗯。”点了点头。 闻言于此,十四自嘲般拍了一下脑门,吁气淡笑:“好了,四哥定是知道了!一定知道了……” 冷不防间,十四爷这样的反应令云婵着实唬了一跳,本就不甚安稳的心再一次起了慌乱:“你不是说,这只是一块儿普通的玉佩么?”她秀眉颦颦,心下又跟着漾起诸多不解。 事已至此,再着急也都是徒然,十四阿哥反倒平静下来,陷入到了另外一重思索之中。眼下兀地听得云婵发问,便先将那别样心思权且按捺,淡淡然回首启言:“这玉佩原不是我的……”见云婵愈发不解,他顿了一下,又接口继续道,“我上边原还有一个哥哥,可惜未及序齿便已夭折。当时额娘将两块儿一般形态的玉佩,分别赠予了四哥和他,再后来他的那一块儿便又赠给了我。四哥不会不识得。” 原是有着这么一档子事情在里边儿……云婵心下了然,与此同时,一个骤起的念头跟着一并散化开来:“要不这样。”她抬眸展眉,“若有什么事情,不妨便说是你赏赐给我的?” “不妥。”十四摆手制止了她,“能打赏的东西有很多,为何偏偏便是这块儿玉佩?加之当前形势如斯,你又是八哥府上的人,这一切都凑得太过巧了些。四哥何其聪明,如何能轻易胡弄得过他!” “那……”云婵顿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八爷?” “要不要告诉我什么?”八阿哥正巧在这个时候掀了帘子走进内帐。 二人双双木愣,吃了这好一大惊。云婵刚想言语,却被十四不动声色的拉住了手腕。 “能有什么?”十四打了个哈哈,向八爷微颔首,“还不是我跟小婵刚刚不小心,弄丢了八哥的一把折扇!” “一把折扇?”八爷皱眉,“我怎么不记得我这里有过这么一件物什……” “原是有的!”被十四爷兀地一下打断。 八爷满是疑惑的侧目扫向十四,十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又遮掩样笑起:“这不早先被我弄丢了么。” “到底是你弄丢的还是你跟小婵弄丢的?”八阿哥陡然提高了语气。显然,十四那话是越描越黑了;八爷意识到了十四的胡搅蛮缠,有意问的不依不饶。 云婵忙不迭启口微微:“早先奴婢为八爷带了那扇子,后来……”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以至于没了后续言话,因为八阿哥已经冷了面目转身复又出去。 淡淡花香顺着微风沁入鼻腔,萎靡了如斯感官,惬意之态油生在心:“八哥好像生气了。”十四凑过云婵身畔,皱着眉头不无担忧。 “嗯……”云婵怯怯点头,应的有若游丝。 ------------ 第四十六章 意难平 眼下八爷已经走远,宽敞的大帐只剩下云婵与十四爷两个人。有风掠过,撩乱了几案上的几页残篇,忽的便觉有些空荡荡。 “十四爷,你方才作甚要瞒过八爷去?”云婵侧了面眸颦眉不解。 十四阿哥颔首叹出一口长气:“先别告知八哥,我怕他会多想。”近来诸事不断,八阿哥心下里已是纷乱难耐;作为弟弟,十四是真心体恤着这位兄长的。 “可是……”云婵软声嗫嚅。她虽素来不懂也并不愿意去懂皇子之间诸多事宜,但她心里也是清楚玉佩之事的非同一般,“眼下我们尚且不能揣摩清楚四爷那边的态度。”她斟酌几分,复又补充。 “无妨。”十四阿哥从袖里取出玉佩,放在手指间把玩儿,“四哥若有什么想法,便不会把玉佩交给你了。” 闻言在耳,云婵兀地一下顿开茅塞。也对,若四爷当真意欲大做文章,又岂会如此轻易便将物证双手予人?只是这个举措既是人情、又更似一种不动声色的悄然警告。 这时便又听十四爷稳稳道:“我毕竟跟他乃一母同胞,若真抖出我这事儿来,只怕他也逃不脱一些子虚乌有的牵扯。”这席话十四阿哥言的笃定又坚决,想必心中已有成竹。 纷繁思绪顺着那话一路念及,云婵愈觉透彻有理。自打十三爷被圈禁之后,四爷现行的每一步路、言语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处谨小慎微的细节,都是要低到尘埃里去的,只怕稍有张扬都会对他不利。毕竟是那样滴水不漏、内蕴颇深的一个人呢…… 暖阳如织,薄薄延展开的软网一样将目之所及景物尽数收拢其中,耀的十四指间那枚润玉越发溢彩流光、熠熠生辉,煞是抢眼夺目。突兀一下,十四铮地凝起双目,将那玉佩于指间反复翻转,须臾后疾声迅语:“这玉佩不是我的!” “什么?”云婵一愣,下意识启口失惊。 十四抬手把玉佩递给云婵,引着她来细瞧:“你看,玉佩背面偏上处有一点墨色瑕疵,我的那块儿瑕疵在中间。这枚是四哥的!” 分明不太拔高也不太着重的语气,出口的句子却有若惊雷滚地:“怎么会……”云婵抬眸,“难道是四爷有意试探我?”昙唇小口言的自顾自,因为并不能十分确定。 十四阿哥一时半会子间亦是解得不过其中奥义:“你怎么跟他讲的?他怎么便把玉佩给你了?”边暗暗思索,边就口问了一句。 云婵略回忆:“我跟他说是我娘留给我的……这不到嘴边儿的话么!我也没想太多。” 如此一来,十四爷免不得愈发难以思清缕顺这些错错落落的乱麻纷绪:“他怎么会试探你,难道他知道些什么了?”虽是发问,更似自语。 云婵答不上话,下意识的把那玉佩放到眼前细看半晌,须臾后转身便往外走去。 十四见状,抬手一把牵住她的皓腕:“马上要入夜了,你去哪儿?” 云婵回身,抿了下唇角却回答的并不正面:“十四爷你千万别乱出去走动,我去去就回。”顺势轻轻挣开了十四的束缚。 十四爷抬手欲拦,云婵已经一摔帘子出去了…… 。 摇摇曳曳的烛影将周匝景致变得溶溶淡淡,入目具是极柔和的感官触觉,心境却并不能随着景致一并惬意了去。 胤禛抬目,淡淡目光并没有在眼前女子身上停滞多久:“找我什么事?”颇为随意的一句问话,他移开了目光,兀自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整个人便在凭空里多了一丝丝慵懒之态,若一只眯起眼睛卧身小憩的狮。 云婵抬睑:“还东西。” 四爷复又侧了一下目:“什么东西?” 云婵漠漠如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言着便展开手掌,摊平递到了四爷的眼前。掌心其里,静静躺着一枚剔透玲珑的澄澈玉佩。 如此举措,四爷好像并没有怎样情理之中的异样之态,他没有接:“不是你丢失的那一枚么?”语气依旧静若死水,不掺半分烟火。 并不是一日两日的相处相熟,胤禛的平静处事,云婵是早已习惯了的:“这一枚,不是奴婢的。”她亦无情无态。 这样的对话因着二人如此的态度,而被莫名渲染上了一丝丝别样尴尬;一时间,气氛也跟着冷然下来。四爷自顾自执起几上半温的清茶,慢慢饮了一小口:“晌午那会儿怎么不说?”不似怪罪,仿若友人间极平淡的家常。 光影疏叠,云婵微微展颜,一个薄薄浅笑:“如果我说,是因为四爷的这一枚比我的那一枚成色好,我是因为贪图富贵起了歹心,时今又良心发现,四爷相信么?” 胤禛抬目:“你说呢?” 又是半晌的沉默…… 云婵垂眸呓语:“奴婢以为四爷跟别人不一样。” 胤禛微微动了一下肩膀,眉头忽皱:“什么?” 云婵没有接他的话,依是那般自顾自言语着:“原来四爷也一样会利用我,一样会试探我。”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碰到了心怀深处的那些浅轻柔软,四阿哥兀地呵声笑起:“你真的以为我在试探你么?” “难道不是么?”云婵颦眉反问,语气柔和。 四爷直抵话锋,虽淡却有力:“那你认为我凭什么试探你?” 诚然的,云婵陷入沉默。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她并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稀薄的天风就着几缕夜色灌进软帘,明灭交叠间,胤禛又是一声哼笑,冷冷然然,比夜色寂寞、比天光清寒:“不错,我就是在试探你!”他的语气忽而着重,抬手探指从箭袖里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转目迎她,“这是你的东西吧!你娘留给你的?”末了的话带起微微的扬,似诮又不太像。 不过此时的云婵没有心绪斟酌这些。她把手中的玉佩顺势放在小几上,复接过四爷递来的那枚,平展在掌心里凝眸细看。侧面翻转,瞧见正中央有一点墨色瑕疵,淡如烟波、点缀恰好,一种高远旷达的类似水墨画般的意境便被烘托渲染的分外浩瀚。心知这是十四爷的那一枚无疑。 这时,四爷兀地一下抬起广袖,执起小几上那块儿玉佩握于掌心,看也不曾看,狠狠地朝着那凉硬的地上摔去。 “啪啦”一声清脆沉响,只在一瞬,崩碎成满地璀璨。 云婵一惊:“四爷这是做什么?” 月华如洗,碎玉折射出琉璃白的耀目锋茫,映的流光也恍若有了永恒静止。 睥着地上那一片片晶莹的泪、透明的心,四爷苦笑:“这玉佩已经没有用了……是我一厢情愿了。”他旋而侧首,冷着寒锋目光对向云婵,复又目指了指云婵手里的玉佩、即刻又正迎过她,声息亦冷,“好自为之!” 胤禛的反应在云婵看来,自然是一反常态的。片刻迟疑,她终是什么也没有说,颔首垂眸、施礼告退。 袅袅足音倏忽飘远,方寸空间又只余下胤禛一人默然静坐,无态无情。 夜凉如水、心冷寒石…… 。 头顶是一片溶溶的梨花月,似乎比往日的任何一天都要明亮许多。云婵深深吁了一口气,再抬眸时,只见十四阿哥就等在这大帐外面,背倚清风、身披皓月,轻然荡逸恍若谪仙。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他缓言,杨柳杏花般的一个微笑。 云婵紧走几步过去,不知是景色渲染了心境还是心境烘托了景致,她只觉身心具是轻快许多:“十四爷?你怎么跟过来了!”她侧了侧首。 这样的情态看在眼里,多少都觉是在明知故问:“我担心你。”十四压低眉弯浅答。 一股袅袅甜意于无声处漫溯回旋在心,云婵不禁垂了软眸:“傻瓜……”双颊染红。 十四阿哥抬手,将她襟上粘连着的一瓣落叶小心拂去,语气怜惜宠溺:“没有你傻。” 霍地一下,云婵低头噗嗤一笑。 流转在暗夜天幕间的暗色云岚迷离了草木的影子,斜映着薄纱样的朦胧天地,情话也似的温柔…… 。 晨曦时分,胤禛就着大好空气怡然漫步在阡陌小径。不曾走得多少路程,刚好碰到了亦是出外散步的太子。 四爷驻足,规整的行了一个礼。被太子免礼。起身之时,他想到些什么,忙不迭道了句恭维话:“昨个谢过太子爷了。” “什么?”太子略思,即而一笑,“咳,玉佩的事儿吧!这算什么,讲究谢不谢的!”他与四弟肩并着肩一并漫步在晨曦的草场小径,也是无事,便顺口寒暄几句,“我前晚上出去透气时捡到的,当时就觉得眼熟,一时没想起来。昨个午睡起来又瞥见那玉佩,正巧没事儿就拿在手里琢磨……这一想,可不是四弟你的那一块儿么!早先见你戴过的,就赶紧差人给你送去了。” “太子爷费心了。”四爷颔首。 “哪儿的话!”太子展颜,忽地瞥见胤禛右手虎口处一道狭长伤痕,血迹的颜色尚是浅浅的,似是新伤,“哎,你手怎么了?”他疑虑在心。 四爷淡淡:“臣弟有罪,昨晚上不甚,又把那玉佩给滑脱摔碎了。” 闻言在耳,太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好可惜的,改日哥哥送你一枚更好的!”一来二去的客套。 四爷笑笑,睨了一眼远方连着天空的茫茫碧草,缓然吁了口长气,将那沉闷心境略略释怀。 ------------ 第四十七章 绕指柔 四十八年的木兰行围终是在有惊无险中安稳结束,其间虽有琐碎,却也到底未曾发生什么翻了天地的大事情。 “该你了。”八爷将素指间擒着的一枚白子稳稳于棋盘落好,抬目对云婵示意。 云婵略有忖量,终是将自己执着的黑子落定:“奴婢输了。”她颔首。 八爷笑着摇了摇头:“似你这般存着旁的心思,又怎么能赢呢!” “嗯?”云婵失惊。很显然的,八爷话里分明掺着一些旁的意趣,这令她不知该做如何解。 有侍女托着玉盏行过三足瑞脑前,曲身将玉盏中掺杂着玫瑰花瓣的香片夹入其里。噼噼啪啪的,瑞脑销金兽,淡淡玫瑰香气便顺着袅袅尘雾弥散开来。 “也罢,原也是我不该问的。”须臾静默后,八爷仿佛极随意的一句话敷衍过去,想要将先前这正在进行的话题岔开。 尘雾缭绕间,云婵却眯了善睐软眸诸多不解:“八爷……有什么心事么?或者,有什么事情要问奴婢的?”她便是这么个性子,要么别让自己知道,倘使知道了,欲言又止在她这里便是最要不得的,不然她会接天连日一个人胡思乱想个不停歇。 见她如此,八爷反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神态水波般漫溯过眉梢眼角,心道着眼前这小丫头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前阵子木兰行围时……”他顿了一下、眉弯压低,语气杂着些许俏皮的玩笑凑趣,贵胄气质却依旧如故,“你跟十四弟弄丢了的那把扇子,时今可寻到了?” “噗嗤”一下,云婵没防笑出了声。旋即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起了身子颔首垂眸,“奴婢失礼了,贝勒爷恕罪!”边言语间,忙不迭对着八阿哥福了一福。 八爷并没有如同往昔那般抬手将她这通礼仪告免了去,他温和的目光在云婵一张芙面凝扫一阵,只见她满面皆是不达眼底的小小局促,恼不得便被她这淘巧的小模样真心逗乐:“哪个可曾怪罪你了?” 诚然有些难得的,八爷以这样的方式同她俏了一回舌,同时也便将这赔罪礼给一并免了去。 “八爷……”云婵稳稳身子略作嗫嚅,“您这话里,究竟是藏着什么玄机啊?”问的完全发乎真心。 “玄机么?”八爷忽地一下心趣撩拨,本想笑着同小丫头周旋到底,终还是没有如是做,“有些事情不是我该过问的,也不是我可以过问得了的……把你交付给十四弟,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八爷举措间皆是道不尽的卓尔高贵,寻不得一丝一毫不妥帖处。但是云婵明白,八爷是在心里彻彻底底的误会了她跟十四爷……那次荒唐的弄丢扇子事件,原是十四顺口扯了幌子意欲遮掩玉佩那档子事儿的,却不知八爷会在心里怎么联想了去,不定以为她与十四爷之间有了怎般呢! 念及此,云婵下意识蹙了黛眉、桃花染颊:“贝勒爷,原…原不是……”一时半会子的,她反倒不知该怎么斟酌这话儿,无论如何都也总感觉是越描越往黑了去。 “好了好了。”八爷摆手制止住了云婵的不知所措,“我一时起了玩心逗你,怎倒还当了真?” “八爷!”云婵不知所措如故,“我真没有……” “这话不能再言下去了。”八爷适时打断,“你瞧,再言下去不定生出什么有的没的。”他展颜笑起,依旧暖阳春风般的和煦。 云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那句“我真没有”,会让旁人引起怎般的联翩浮想!一时间犀口半张,言也不是、不言还不是。 最终到底还是八爷解了她的围,命她往十四阿哥府上走一趟,把一笼糕点给十四送去。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让她送起了糕点来?云婵心下也知道,八爷是在有意给她与十四爷创造相处的契机。不过什么都好,眼下最关键的是权且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边作想间,她又是一礼敛襟,领了命后施施然匆促退去。 。 十四阿哥虽然立府较晚,但经了这段日子的不断完善和打理,府院无论规格还是其间用度都是一应俱全,丝毫不输其余早先立府的几位阿哥。 云婵说明来意之后便进了府门。府里一干下人大抵是认得她的,见她前来,便引她往里间厢房处。 做下人的平素最懂察言观色,主子们的性情喜好等等一干,乃是他们的必修课。故此对于云婵跟十四爷的关系,他们都识得。才至正院门口,众人便退了去。 云婵迈着樱花碎步一路行进去,却在一处高高堆起的假山盆景旁,她泫然驻足。 原是正正撞见十四阿哥与一丽人言语攀谈。 因相隔着一段距离,故那丽人的长相只能看个囫囵,该是眉清目秀的。那丽人梳着整齐轻巧的旗头,小髻处斜插一支珍珠发簪,神情楚楚、风韵淑华,着一袭百花金线锦缎衣裙,看装束与派头当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不会有二。 云婵兀地便有一种心虚般的情怀漫了心智,忙一个闪身躲藏于假山之后,由山石缝隙漏洞里凝眸细看。 那二人似乎聊的极尽兴致,又不多时,有婢子端了水果拼盘上前服侍。十四福晋拾起一只福橘慢慢剥开,将橘瓣亲自喂到十四爷嘴边。 十四就势将那橘瓣噙住咽下。 整个过程顺理又成章,不见这二人任何一方有半点迟疑别扭。 十四福晋还要再喂,却被十四爷打断。只见十四爷不知跟嫡福晋言了些什么,大抵是些要去处理事宜、让她先自去歇息不要打扰之类的话。十四福晋点头一笑,将剩余的橘子递给十四爷后,在婢女的相拥之下行离了去。 如此暧昧香软的一幕,看的云婵心里说不出的不适。可巧这时管家由假山之后一处小径过来,瞧见云婵,便颇为疑惑的问她如何不过去? 兀闻人语,十四猛地回头,这才发现立在假山后面的云婵:“小婵?”他起先微怔,即而欢喜的向她走过来,“你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傻站着做什么!” 云婵本该回应,却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十四爷手里还拿着方才嫡福晋剥好的橘子,忽有一瞬,云婵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窒息之感压迫难耐。她未曾发得一言,顺手将拎着的糕点塞进管家怀里,回身一扭头跑开。 “小……”十四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猛地意识到此时这福橘出现的是有多不合时宜。他恼不得重重唉了一声,转手将大半个橘子就势一股脑塞进了管家的嘴里。 。 骤起的心绪狂如疾风骤雨,沥沥拉拉的,缘由却又似乎并不十分清明。开始时有些发涩、后来有些发酸、再后来是堵、最后是一派烦杂混乱燥燥然……云婵夹着袖子不辨前路的低头猛跑,因是太急太赶的缘故,兀地一下与街头行人撞了满怀。 “找死呢!”那人恼不得忿忿碎了一口,接言骂道,“急急忙忙是赶着接客还是投胎去!” 这样突兀的口角事端,有若一盆冷水当空照着头上浇下来。云婵才要言语,却猛地一下从她身后蹿出一条人影,速度之快、出手之迅,难以形容清楚。不过才一个恍神,待睁目去看时,那呵斥她的行人已经被反扭着双手摔倒在地上、即而又被踩在脚底下。 不用怀疑,来人除了十四阿哥还能有谁? “让你这张狗嘴再来骂人!”十四也不废话,对着那行人又是一阵拳脚相向。 如此一来,渐渐有其余行人一圈圈围拢过来大看热闹。 云婵一个激灵,权且先不论这道理本就不在她这一方,毕竟眼前这打架的主是大清堂堂十四皇子!人多眼杂,被看到恐又生了事去。这么想着,她紧跑几步迎前去拽十四:“十四爷,十四爷……别打了!” 十四怒气正盛,又岂会听:“谁叫他这么言语伤害你!爷今儿就让他知道什么人碰得、什么人碰不得,一个‘死’字儿横竖是怎么写的!” 云婵见状,慌又低声柔语继续打圆场:“没有他没伤害到我……” “但他伤害到我了!”十四猛然回头看向云婵。 云很轻、风很静,喧嚣闹市便在这一刻间静止的有若一个飘渺恍惚的梦……十四僵僵的定在了那里,拳脚终是停住。 地上那饱受了一通皮肉之苦的行人一见此景,忙连滚带爬逃离的不见影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层层围拢上来的如织人流也跟着慢慢散去,十四发泄样的哼了一声,往前走几步,背对着云婵不再说话。 云婵忽而便觉自己眼眶有些发湿……方才十四爷的那一句话,带起了心底下叠生的百味。 她垂眸一笑,缓走几步,抬手去牵十四的箭袖:“好了,别生气了……他真的没有伤害到我。”见十四依旧不理不睬,云婵复又软言凑趣,“十四爷……你往常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今天怎么了?” “小婵!”十四兀地转身。 云婵抬起弯弯俏目含笑迎他。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十四阿哥兀地一下紧紧拥住云婵,灼烫的唇瓣便压着她凉丝丝的唇瓣覆盖上去。 云婵不及反应,连喘息都似被这霸道、跋扈、又温柔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一时间,道不尽缠绵纠葛、销魂悱恻。好一会子后,他适才停止:“小婵,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 云婵垂眸不答,几枝桃花濡染双颊。须臾静默后,她轻推了一把如是不作声息的十四阿哥,转目跑开…… ------------ 第四十八章 喝花酒 昨夜里扬洒起一场微雨,润润泽泽的,夜半便停。故而今早醒转来时,便觉空气十分清爽,特别是那雨过之后方特有着的泥土芳香,由细微处缓缓漫溯进鼻腔里去,闭着眼睛轻轻一嗅,便觉得十分心旷神怡了。 一草一木经了微雨润泽,入在眸中煞是可喜。云婵的心性便也在这个时候被跟着调动起来。 她换上了一袭简简单单的素白蓝纹男装,思量着趁着如此新鲜的空气到街上走走逛逛。才刚出得小院拱门,可巧便遇到了正要拐弯进入正院大堂的九阿哥。 想来九爷亦是觉得这雨后空气可喜,便一早出门走走散散,绕了个圈后就势来自家八哥府上坐坐的。毕竟他与八爷之间的兄弟感情,一向很好。 “奴婢给九爷请安,九爷安好。”云婵曲身一礼。 九爷亦在那个同时看到了云婵,顺势摆手叫她起来。与此同时,上下扫了她一眼,旋而剑眉一扬,不由调侃道:“呦嗬,怎么又是这么个假小子打扮?好好儿的姑娘不做,怎的,倒偏生要做起儿郎来了!” 虽日子渐久后,云婵对九爷已经大不像从前那般抵触,但九爷到底曾伤害过她,八爷又不在身边,她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惧怕:“九爷来找奴婢,有什么事情么?”她抬眸谦谦。 一丝天风夹着微凉雨气掠过面目,清清凉凉的,很是惬意。九爷极松散的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事儿。” “哦。”云婵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你走吧!” “……”九爷有须臾的愣怔,即而意识到这小丫头恐是惧着自己,故才会失态到了如此地步。念及此,反倒愈发想要凑趣她一把:“爷记得上次你跟爷到彩云巅喝花酒,便是这么个行头吧!”他的目光在一袭男装的云婵身上来回梭巡,“今儿看你也得闲无事,莫不如爷再带你前去见识一番?”语尽哈哈一笑,有些做样的夸张。 云婵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权且定在当地里,正思量着怎么把这条难缠的毒蛇搪塞过去呢!谁知冷不丁便听得他这么句话,恼不得几分木愣、几分踌躇。 眼见这小丫头不言不语,九阿哥收了面上的笑,往她身前凑近了几步,略低首:“怎么,不敢了?” 云婵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谁说奴婢不敢了?”她扬起娟秀面目,言的欢脱。 “呦?好气魄!”九爷愈发玩心大起,对着云婵竖了竖拇指,星目一抬,“那走着?” 一来二去间,云婵对九爷原有着的那层微微怯意不由敛去了许多,她忖量一下,到底被这泛起了孩童玩心的九爷所击垮,恼不得跟着他复次胡闹一通:“走着!”她嫣然一笑,应的清脆欢快。 于是就着微雨过后的红尘软款,九阿哥再一次把云婵带出了八贝勒府。这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的,一个调侃、一个反凑趣回去,却也不像了主仆,更贴近一对欢脱好动的冤家友人。便如此走走停停,不缓不急的慢慢儿行至了繁华街巷。 。 这一次九爷并没有带云婵去彩云巅,而是来了一家装饰精美、规格较为庞大的酒馆。 二人晃晃悠悠的踩着木质台阶上了二层,却并没有去包雅间,只随意择了个临着木格子窗的位子坐了。 单看眼前这酒楼的繁华程度,真真比不得都城里公认的温柔乡彩云巅;不过这种更近于古朴的典雅风格,却也自是独有着它的一番好妙处。 酒楼老板许是认得九爷,一见贵客前来,忙不迭巴巴赶着跑来伺候。 “去。”九爷抬眼吩咐,“把唱曲儿的叫来!”边说着话,伸手往云婵肩膀上慢悠悠搭了几搭,又转目对那老板,“我十七弟难得出趟宫,你们可不许给爷怠慢,崩扫了兴致!” 那老板一听如是,忙后知后觉般对着云婵一通点头哈腰谄媚笑意:“原来是十七阿哥!小的这儿给十七爷行礼了!”边言着便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恭谦礼仪。 方听九爷如是介绍,云婵起先一滞,旋而机灵的颔首点头,把声腔抛了几抛、扯得长长:“免了!”主子爷气场十足。 得了云婵这厢的免,那老板方堆着笑起身,又曲身对着其旁九阿哥问的小心翼翼:“爷,让诸位客官散了么?” “不消。”九爷摆摆手,“今儿不包场子,人多才热闹!” 那老板得了示意,复稳稳身子应的利落:“好嘞……您稍等!”说罢,足下便生了风,匆忙忙跑去准备一干事宜。 店小二周到的上了酒菜,九爷提了小壶为云婵斟满一盏、往她跟前一推后,又为自己斟满了酒,自顾自品饮:“瞧着吧!这儿唱小曲儿的招牌艺妓,未见得便输了那彩云巅的俗粉庸脂。” “我信。”云婵压低眉弯嘻嘻一笑,念想起上次的教训,便并不去碰那美酒,“九爷这么一位风流贵胄、倜傥人物引荐的姑娘,想也不会有逊色差池的。” 才说话间,便听那悬在过道进深处的一帘水晶泠淙弄响,转眼便被一只纤纤玉手拨挑开来。忽有缪缪桃花冷香打了几个旋儿、水波涟漪般漫溯在空气里,跟着便进来一位斜飞流云小鬓绾发、着了粉底白鹤凤仙蝶翼裙的俏佳人。 那佳人端得是娇娇倾国、粉面花容,玉骨冰清应无汗、聘聘袅袅踏云端! 只见她舒展水袖,一路分花拂柳般且舞且行,轻轻灵灵、似飞若扬间已至了花台正中,足髁一转、曼身茕立。 是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交织一片。 “怎样?”九爷由小盏间对着云婵这边侧了侧首,目光却停在那姑娘身上流流转转、煞是勾魂,“这艺妓比那彩云巅的如何?” 云婵亦向着九爷这边凑近了首:“彩云巅的奴婢早已记不真切,不过眼前这角儿,若比起九爷您来,真真不怎么样!” “嘿?”九爷收了目光回来定在云婵身上,薄唇略嗔,“你这小丫头!”居然拿他跟一个花楼女子相提并论起来了! 云婵却噗嗤一笑,软眸径自飘转在了那艺妓身上去,不再多看九爷一眼。 这边正说着话,那尤物般的艺妓已经正了身子,对着喝彩不断的台下众人大大方方施却一礼:“舞魅给各位主子爷们献丑了。”这一开言可不打紧,嫩嫩轻轻的嗓子柔的非那四月暖阳、幽谷涧水边的黄鹂百灵不可比拟!舞魅,果是妩媚! 一语才落,台下叫好之声愈发热闹鼎沸起来。 不过这唤作舞魅的女子却真真毫不怯场,亦是一个大方转身,配着半空里起的恰到好处的丝竹管弦,舞了一阕《凤求凰》。 朝歌夜旋、舞袖城颠,招招摇摇扶风弱柳、照水名花儿…… “好!”一舞渐歇时,云婵忽地喝了一声、拍手叫好。 在她这一带动之下,那陶陶然微醉其间的食客们适才跟着接连反应,忙不迭鼓掌连连、叫好声声。 舞魅垂睫,落落然又是一礼,却并无多做生息,只把那不盈一握楚楚纤腰之间的一条坠了各色玳瑁、玛瑙的彩带往云袖里一收,侧了身子铮铮然转身便离。 看在眼里,云婵不由想着好一个冷傲的小娘子!脾气如此之大,又如何能撑起个长久场子?这么想着,她不由便侧首去,把这疑惑同旁的九阿哥讲了个彻底。 不想出口时才发觉,此刻满堂正是一派静静寂寂然的样子,故此她原本不算高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刺耳。 一时间,各色目光齐刷刷向着云婵这边看了过来。当然,大多又被九爷那道凛冽神光给反瞪了回去…… 花台处那莲步款离的艺妓舞魅,显然也听到了云婵方才的话,竟是停了步子又将身反转回来,眸子一转、正对云婵:“这位爷,有何见教呢?” 呵,好傲慢的口气! 这时,见那酒楼老板急匆匆对着舞魅连连高喊:“那是十七爷……十七爷!” 竟日连天在场子里混的女子最是懂得察言观色、洞悉世故,一言落耳便见舞魅兀地便有一个清浅笑意流转在眉梢眼角,再啭啭娇言时,语气较之方才愈发柔美恬然了:“原来是十七爷,舞魅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失了礼,还请爷担待!”她低低垂眸,好不是个招人疼、惹人怜的讨巧样子。 “嗤……”九爷颇为不屑的起了声冷哼,也不理她。 云婵听到了九爷这声不屑的哼声,却是稳稳且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向舞魅那边一路走过去:“免了!”她学着素日里几位爷的样子抬袖摆手,又敛襟微曲身,亲自隔着舞袖把舞魅扶起,“小娘子这话说的闷生分!原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才对。”她亦是玩心忽起,心道着既然是出来玩儿的,倒不如装的彻底一点儿、玩儿的尽兴一些。反正这段日子她过的也够沉闷,莫不如找了乐子逗逗人、也愉愉己的好。 云婵这颇不着调的脱线模样,逗得九爷心里好笑。九爷心知她是故意的,便也不去管她,只是自顾自的擒着盈薄酒盏小口饮酒,边悠悠然看着眼前这看似风流韵事儿、实则滑稽可笑的乖张好戏如何进展。 ------------ 第四十九章 青竹误 那舞魅听得如此,便引袖抬手往着发鬓边将几缕流苏抿了,旋而又是一个低低垂眉婉约巧笑:“承蒙十七爷怜惜,但该赔的礼儿,舞魅不敢敷衍了去。”才说话间已是一个敛襟微曲身,若一树粉白相间的妖妖桃花仙。 云婵也没诚惶诚恐的拦她,只就这么随着她如此去了。待得礼罢,方握拳抵唇捏着下巴凝了眸光默看半晌:“妙,妙,妙!”她连说了三个“妙”,玩心愈发大了些,“真个规整可喜、玲珑无双的妩媚俏佳人!”那些风流玲珑的公子爷们,大抵便是这样于着烟花陌巷、花楼柳台游龙戏凤的吧!云婵这么想着。 一阵强似一阵的桃花芳香从冷处来,幽幽然、漠漠然,甜腻腻的似是能把一颗心、一个魂儿都溺死在其间去。舞魅抬眸善睐:“谢爷谬赞了。” “唉,怎是谬赞?”云婵扬眉一笑,“你当得起!”旋而隔着舞袖轻拍了拍这佳人的玲珑腕,复一转首扫了眼其旁冷笑默看的九阿哥,“九哥,是吧?” 九爷切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依旧自顾自饮酒,神情颇为讥诮不屑。 善解人意的舞魅忙不迭又一娇声:“九爷眼眶可是高,舞魅貌陋,自是入不得眼……” “等会儿!”被云婵假意嗔愠着打断。她斜斜扫一眼九爷、又看向舞魅,“小娘子这话儿言的就不对了。入不得他的眼、便入得了爷的眼了?”语尽亦是一声轻切,抱着手臂转了脸去不看舞魅。 “是是是……”舞魅赔笑绵绵,“且瞧着,奴家这嘴儿不会说话了。该罚,该罚……”边言语着,抬手软软儿勾住了云婵的纤纤玉肩。 果然是个经年累月在风花雪月里磨出来的…… 云婵方回身,夸张的抬眸扬颈言的招摇:“唉……这才对嘛!”又目指九爷,“他不解风情,你别理他!”旋即又颇为不怀好意的接口急追,“哝,那小美人儿你说,该怎么罚呢?”顺势对着舞魅腰间反手一拘,将她整个人反拥住了入了满怀。 这胭脂味道可真是……呛人的厉害!云婵心里边这么想着,面上那刻意做出的明媚笑意却并不见得半分敛退。 大抵是云婵这番话说的实在过了些、这动作也做的着实大了些,舞魅略有须臾的无言,复缓缓抬了眸子看向云婵含笑的弯弯眼睑:“爷……”樱唇犀张,言的嗫嚅,“我,我……不愿以身相许。” “噗……”话音才落,九爷兀地一声笑起。还好他这个时候没在饮酒,不然非得生生喷出来不可。 “呃……”同样不知所措的,自然还有云婵这个当事人。 云婵一点点收起了唇边的那道笑意、又一点点重新浮展张弛开来,只是神情语态怎么都带着僵硬:“小美人儿,我……我没说要娶你啊。” 九爷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的夸张大笑,直惹得台下一干食客、连同花台间规整立着的舞魅,全都茫茫然不明所以。但到底碍于身份局限,自然没谁胆敢多有一丝异样举措来。 半晌窘迫过后,还是舞魅无限娇羞的垂首低言起:“爷,不是舞魅不愿……只是舞魅有着自己的一份坚持。” “哦?”听她如此说,云婵也将心下提着的那股别扭放了几放,稳声好奇,“什么坚持?” 舞魅抿抿红唇,浅浅的扭捏之态薄现在绝样眉目间:“妾身虽为艺妓、身份低贱,但素来守身如玉。只因心下里还是有着一些隐隐渴望。舞魅……舞魅贪慕鸳鸯鹣鲽之间的缱绻情感,惟愿有朝一日得以寻到一位真心怜我、惜我、疼我、爱我;亦是我真心恋慕的人。然后与他韶华白首看晚霞日落,一生一世不相辜负离弃。” 胆敢把这情情爱爱挂在口头说出来的女子,真真是少见的打紧。或许只有出身风月场中的佳丽们,方能有此异于常人的气魄与情思吧!云婵心下里默然念及。 见云婵没做声息,舞魅微急:“十七爷可是……嫌妾身轻浮?”她的目光怯怯闪闪、带些惴惴不安。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怕都会有一种将她揽入怀中、道尽绵绵情话安抚一番的性情冲动。 “怎么会?”云婵颔首,“舞魅姑娘不仅人生得美丽,且身处烟花却不忘贞志,不为权所屈、不为利所俘,着实令人佩服。”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也是一个女人,当听到另一个女人、且还是如此地段中的女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时,她是真的动容了。 舞魅端然作礼:“只是十七爷不认为,似妾身这等出身的女子,不配有着心愿及志向么?”长睫卷卷,映扯着眉目绝样,煞是夺目。 云婵莞尔:“万物本无贵贱高低,一如那随风飘进窗子的花瓣一样,有些落在了桌椅上、有些落在榻上、还有些落在地上滚入尘泥……横竖都由不得它们自己选择。”她抬眸略顿,“归根结底,一切一切乃是运气罢之。抛开这副臭皮囊,万物众生本质同一无二。若当初我走了你的运气,那么眼前的你、便是现在的我。” 这一席话字里行间全然带着清古禅味,缓缓言完后,满座间无有不陷入沉思、细品细忖、颔首称是者。一些只觉薄醉、一些似懂又似乎不太懂、一些恍悟、一些只道是做样…… 云婵微微吁了一口气,复又笑起:“舞魅姑娘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必有一日会得遇良人如斯。”言罢不再多话,转身稳步行回了九爷身边,掀袍大方落座。 花台央处,那舞魅茕茕孑立,须臾后对着云婵颔首微笑,似有所悟。待得云婵点头回礼后,方挪步款款,施施然涉水般的聘婷离开。 人流颇多的酒楼在历经了一番寂寂然、嘈嘈然后,又恢复到了初始时的鼎沸喧嚣。似乎方才的一幕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调味料而已。 “想不到你这玩儿女人的本领,比我还要强过甚多呢!”九阿哥边调侃着,将一盏斟满的酒递给云婵,“来,喝!” 云婵意兴未阑,才想接过,上次那惨痛的教训兀地一下贴着脑海里滑了过去。如是便摇摇头:“不了。” 心知她算计着什么,九爷便也不勉强,将那酒兀自仰脖饮尽。 转眼已是正午时刻,真真这时光流逝的极快,人竟不觉。金灿灿的阳光筛进雕花木格窗,突然便有些晃眼。 他们点了几道各色菜肴,又换了一处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坐下。就着酒菜,二人才欲闲聊些什么,忽听空气里“嗤——”地一声细微响动,有什么东西破着空被人丢了过来。 与此同时,云婵兀然察觉前胸被物什一砸。低眸看去,衣摆处已稳稳盛落了一只做工精巧的苏绣紫底粉牡丹香囊。 “谁?”她下意识抬了软眸四处去顾,便在邻座不远瞥见一位妙龄少年捂嘴巧笑。 “可是你掉的?”云婵发问,边扬了扬手就要把那香囊冲着他扔回去。 “别别……”慌得那少年忙微微起身抬手欲挡,见云婵权且停住后,方稳稳情绪复又落座了回去,“是我的不假,却不曾是掉的。”他目光含着一股脉脉之态凝在云婵身上,“这只香囊,是送给爷您的。” “送我的?”云婵微惊,侧目看了看九爷。九爷略耸肩膀,表示不解。她便只好又迎着那少年过去,颦起秀眉继续发问,“我与你应该……素不相识吧!”说话时她上下扫了那人一圈,见那人长身修挺、面色粉白、眉目清新若墨画、星目含光映玉颜,生得副好皮相。但她确定她不认识,“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香囊?” “因为我喜欢您。”那少年言的稳妥、不羞不臊。 云婵大骇:“我不是龙阳。”她脱口而出。 九爷已经记不得自己今儿这是第几次,按捺不住被讴笑了。他的笑声肆意又夸张,直让云婵觉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的,很想就地寻个地缝儿赶紧麻溜的钻进去。 “我也不是。”那少年如是答。 一言落耳,云婵恼不得有了些许乱想胡猜,心道着莫非眼前这人看穿了自己女儿的身份?想归想,她还是持着三分面上冷静继续试探着问道:“我并非女子,公子如何能对我说得‘喜欢’二字?” “我就是喜欢您。”那人却不饶不依。 云婵思量莫是遇到个有病的,略急道:“我是男儿!” 少年一笑:“我是女儿。”言语间已抬手摘掉了顶上那青黛小帽,散却用心盘起在顶的一头青丝如瀑。原来眼前这清秀少年,亦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娇俏姑娘! 入了目去,云婵有些微微发呆。 一旁九爷略带无语的偏过头去碎碎自语:“每次带她出来都这么多麻烦!”话虽没错,但他显然忘记了他只带着云婵出过两次门,算这次一共两次。 那恢复了女儿情态的俏丽“公子”盈盈然起身离几,步步生莲的行至这二人面前,颇为乖巧柔顺的将身福了一福,高潭坠玉般的动人嗓音便在满空里流转的欢快:“钮祜禄青竹见过九爷、十七爷。” ------------ 第五十章 莫相负 九爷显然是认得这钮祜禄青竹的,眉目一展,对着她抬抬手:“免了。” 云婵恼不得暗暗瞪了九爷一眼,心道着他分明识得眼前那人是女儿身,却不告诉她,害她出了好一通丑。 便在这一抬手、一侧面间,青竹应了声起身,娟着妙眸微微往云婵身上一番流转:“十七爷,这个香囊……您且收下。我……”她边言语,指尖边不自觉的绞动着袖口,一张俏面泛了婉约潮红,竟是一改方才里那番飒爽直接。 面着青竹如此情态,云婵心下有着一二了然。女儿家面着使自己动了人的人,大抵便会是这个样子的吧!只是……这比她还小还嫩的小丫头,居然对她动了心?凭什么?就凭一面之缘、或是那一席话? 边作想间,云婵复又下意识的侧首对着九爷使了使眼色,是以请他帮忙解围。 哪知九爷依旧自顾自默默然、静静然,全当没看见。 莫可奈何之下,云婵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想辙:“姑娘。”管不得太多,权且应付过去便也了事儿。不过面上气势还得拿捏稳妥,“这香囊还你。”她不待青竹答话,早一扬手将那精致物什对着她抛扔了过去。 青竹下意识抬袖伸手接住:“十七爷……”她略颔首,杨柳眉弯又带着微微的上挑,想瞧又因顾及什么而不能去瞧的作难样子,真真最折磨人。 “你且听我道来嘛!”女儿最懂女儿心思,云婵便在这个时候言的适时,“这香囊做工讲究、刺绣精细、颜色明丽、幽香淡淡,我甚是喜欢。” “真的?”到底年浅好动,加之青竹又是个活泼的素性,闻云婵如此说,忙不迭抬了面眸双颊流转着喜色。 “真的。”云婵莞尔一笑,微仰头、负手于后又道,“因为喜欢,所以我更珍视。”她微顿。这珍视放在这里讲的自然不是那香囊,是什么,谁都懂,“我时今尚未开府,又如何消受得起旁的一些责任?我倒认为……”她款款走到青竹近前,水波目光在她且喜又忧的面上看定了些,“我倒认为好物需得一个恰当的时机转呈,方能不愧对其间真味。姑娘以为如何呢?”语尽又一颔首,唇边浅笑如风如月。 这一时,恍若周匝景致全都蒙了一层无色无彩的黑,唯有一人,此夜独阑…… 青竹转了灵眸与云婵咫尺相视,半晌静默,终是缓缓垂了眼睑,唇边一道清澈微笑:“十七爷心念责任二字,孰轻孰重从不忘却,委实令小女佩服。”她展颜笑开,朗朗然明媚华彩拂了一身还满,“如此,青竹又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十七爷有朝一日,莫忘曾与一人许下‘恰当时机’、‘细品真味’。莫要相负。” 云婵依旧微笑染颊,望着眼前少女欢欣满满的一张脸,轻轻点头颔首。 。 晌午过后的长街曲巷,人烟不是很多。行在其间摇摇晃晃的,似是那街那道都还没有完全从困倦里醒转过来。不安分的微风缕缕拂面,似睡犹闹、半倦又醒。 九爷侧目扫了一眼行路缓缓的云婵,剑眉一挑,念起方才酒楼里一幕幕,方觉好笑:“你这个小麻烦人物,方才那嘴上功夫却真厉害的打紧呢!”他娓娓调侃。 “那是。”云婵一笑,“在客栈里练出来的!” 九爷笑着摇首,依旧是那调侃款款的口气不减:“还好我那十七弟尚不曾出宫开府,莫不然,被你这次这么一抢锋芒,他是再出不得门儿呢!不定掀起多大的浪头呢!”他没禁住笑开。 “那还不好?”云婵侧眸顺着话打趣,“我为十七爷造了势头,在他那里也是头功一件。” “头功一件?”九爷止笑反问,“方才那姑娘怕是看上我十七弟了!你知道么?那钮祜禄青竹的阿玛乃是一等公阿灵阿,额娘是德妃娘娘的母家亲妹……算起来也就是老四和十四姨爹的女儿。” “这关系绕来绕去的,好复杂。”云婵皱眉嘀咕。 “也就是老四跟十四的表妹!”九爷进一步解释道。 “四爷他姨夫的女儿?”这么一说,云婵忽的明白了些许。 见她了然,九爷接口继续:“这阿灵阿近年来跟八哥也多有交集,算是我们的人。不过横竖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没一个好东西!”他的神情讥诮又不屑,打心眼儿里根本没把那些人真正看得起过。 云婵没有再接这个话题,引唇一笑:“奴婢倒是对九爷改变了些看法……实觉九爷原是个翩翩真君子。”她停了一下,又补充。 “何出此言?”老九微皱眉,凝目向她看过。 “那位唱曲儿的舞魅姑娘……跟九爷很是相熟吧?”云婵浅声。 “对。”九阿哥供认不讳。 云婵又道:“九爷对她是真心爱惜着。若不是君子,怕是做得不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惜她?”这回轮到九爷真心奇怪,免不得顺口问出。 “难道九爷不喜欢她么?”她又问。 “喜欢啊。”九爷答的如是轻巧顺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就是了。”云婵抿了一下昙唇汀口,言的娓娓,“凭九爷的身份地位,要一个女子何其简单?九爷喜欢她,但并没有把她强行收房,而是尊重她自己的意愿,与她发乎情、止乎礼。此等高洁,怕是大多风流公子都望尘莫及的。” 早在云婵这边未及言完时,九爷便在心底下嗤之以鼻了:“呵……一个艺妓。”他侧首与云婵道来,“她的价值仅在于我闲来无事儿时,去听听曲儿、解解闷儿而已。一条阿猫阿狗,塞家里看着都厌!把‘她’收入后院儿?”重音落在‘她’字上,“我吃饱了撑的!” “也对。”就着一丝缭乱了耳畔碎发的浅浅微风,云婵答的顺口,她笑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路,每个人对旁人而言都有着各不相同的作用,怎么可能平等?九爷堂堂皇子,这等身份也不是她能攀得起的。”这一席话言的半是真心,半是根本就没上心的随意。她并不打算与九阿哥锱铢必较一点一滴,也懒得自己去思去想个真切通透,横竖权且当了个谈资而已。 “守着自己的道吧!”九爷单手负后,随口附和,“众生本就不同,道亦不同。道理是颠扑不破的,傻子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改变!” 云婵莞尔,没有说话。 “那雅妓说的不见得是真心话,十之有九是见你年纪小、见得世面儿浅,故意那么说,好让你觉得她不一般,顺势套你呢!”身边九阿哥依旧自顾自徐言,“呵,口里说不能以身相许,心里巴不得你快点儿把她带走,为她欲生欲死才最好呢!一只玉臂千人枕的玩意儿,这种女人爷见得太多了……”他踢开脚边一枚粗糙石子,只是不屑。 云婵一个凑趣:“九爷阅人无数,我自是相信的。” “……” 这句阅人无数听在耳里自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怎么感觉是在说他……那什么的一样! 九爷心下一激,刚想发作,云婵已忙不迭侧首款笑连连言起。 “开玩笑开玩笑,我开玩笑的……”她抬袖摇手,待些许平定过后,复接过了九爷方才言的那话,“她什么想法是她的事,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都是真心话。横竖我不违心,旁的也做不到,不是我能左右的不是么。” 话是实话。 “九爷。”她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下的碎步,侧身往九阿哥那边微迎了迎,“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问的似有把握,又分明带着少许小猫抓挠般的不确定。 落言于耳,九爷亦停步。他侧首看向云婵,沉默半晌:“……算是吧!” 云婵笑起。 九阿哥亦笑着搭上了她的肩膀。 二人一通嬉闹调侃,只一个须臾,又忽的双双收笑僵住…… 十四阿哥不知何时行了过来,就站在他们面前…… 微润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突然变得紧密,却也不知是什么在作祟,竟兀的便有一种难以收束的尴尬气息辗转回旋。 须臾静默,二人回了神智,由那个互搭肩膀、看起来无限亲密的姿态回归如常。云婵嗫嚅了一下,启口微微:“十四爷?你怎么来了?” 十四眉峰聚拢:“不来我怕你喝个酒都能找不到回去的路!” ……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九爷亦回神。 “我原不知。”十四爷叹了口气,“今儿去找小……”他停顿了一下,又改了口,“去找八哥。婢女说看见小婵跟你出去了。我在这附近转了大半天了,适才看到你们!”边言语间,那聚拢的眉心不觉愈发紧凑许多,“九哥,你们又去喝花酒了?” “谁说我们去喝花酒了?”九爷抬首调侃,“喝花酒得有花儿。我们只是去喝酒而已,眼睛看着那花儿,身子离那花儿远着呢!” 这半是玩心半是不着调的话被十四听在耳里,心里那股无名火气免不得就簇簇往上烧起。他紧走几步向着九哥这边过来,鼻息呵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我翻墙入窃如果骑在墙头上就不算入窃?因为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儿呢!”语气渐趋高抛,显见不是玩笑语气。 “我跟你说不通!”九爷亦是一火,叱声不屑。 “好了……你们别吵别吵!”一旁云婵见势不对,早小跑几步凑在这二人中间,抬手把他们架着隔绝出一段距离。 一阵风起,吹得玄袍忽摆。半晌无语后,也觉没趣的打紧。九爷哼了一声,拂袖兀自离开了。 待九爷走了一段路后,云婵侧目轻搡了下十四的前胸。二人相对一眼,又双双没缘故的“噗嗤”笑开。 “我们也走吧!”十四稳声,边就势前行。 偏生云婵这时正牵着十四的衣袖,眼下十四行的太急,她根本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听“嗤啦——”一声,那被她牵在手里的袖子没防便是一扯,拽开一道狭长口子。 锦帛撕裂的声音引起了其旁行人的注意,走了不远的九爷亦回首来看。入目瞬间,突然哈哈大笑:“你们这是……”他笑的说不出话。 “怎么?”云婵正兀自奇怪呢,眼角余光瞥见身边行人亦是报以异样眼光看着他们。她看看如是一时没解过意来的十四爷、又低头看看自己,突然明白了。 眼下她亦是一袭男装着体,又与十四爷贴的极尽,加上那被扯开的袖子,那不是……断袖么! 十四阿哥也在这个同时忽地恍悟:“九哥!”他冲着大笑不止的九爷喊了一声,未见奏效后,干脆叹了口气,牵起又急又尴尬的云婵脚底抹油一溜了事。 ------------ 第五十一章 新春—一念之差一堪误 时光过得如是飞快;稳稳妥妥、细水平流间,四十八年过去,转眼迎来了四十九年的新春。 康熙四十九年的旧历新年,来的似乎比往素每一年都要略晚一些,跨年之夜已是二月的尾梢、临着三月的开端。 虽然满族人从来都以冬至为最大节日,每逢冬至便甚是隆重,前前后后祭祖摆宴、好不热闹;但随着入关之后的日异演变,已慢慢从最初的应景一过,而变成了讲究甚多、颇为繁复隆重。其受重视程度,较之先前的冬至习俗有增无减。 云婵着了一件大红色嵌着长长雪白兔毛的点飞鹤旗装,绾就了标准的旗人头型,却在发端斜插一根扶摇踏梅喜鹊。她起了个大早,也顺应着一派欢天喜地的高扬氛围,难得持着好心情的认真扑了淡粉腮红、鹅黄眼影,整个人看上去较之往昔愈发娟秀明丽。 “云婵小丫头!”八阿哥远远的喊了她一声,含笑向她招手。在他身边立着九、十、十四三位阿哥,具是齐齐整整的白、蓝、青、红,缎金四爪蟒袍,腰间规规矩矩的系着标榜身份的黄带子。 得了八爷这唤,云婵莲步行前,曲身作礼。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就免了吧!”八爷笑笑,示意小厮将手里捧着的那道裹在黄绢里的“福”字递给云婵,“去吧!挂在正堂中央。”他含笑吩咐。 “仔细些啊。”一旁九爷扬着声音抬手补充,“这可是皇父亲自开笔书写的‘福’字,能得了皇父这赐的亲王、大臣可是不多呢!”言语之间难掩自豪心性。 闻言在耳,云婵心里也是高兴的。毕竟这等难得的恩宠,是降在了八爷头上,她又怎会不跟着一喜?权且不论其间是否颇有着什么深意,也权且不论这等隆宠含着几多真情、几多假意,面上横竖是给做出来了。如是,柔然水眸跟着抿了丝笑:“九爷且放心吧!奴婢会好好儿把这‘福’字给供起来,回头感念圣恩的空挡,也不忘了是九爷什么假着什么威的提点过呢!”昭著的玩心凑在唇边。 “哎?”老九自知吃了云婵这一凑趣,有火又发不出来。 众人皆是会意于心,恼不得一阵朗笑。九爷见状,也只得吃了这瘪,兀自对着云婵笑笑:“好好,我怕了你这小姑奶奶了还不成?”语尽叹了一声,摇着头道,“我不就曾得罪过你一次么,犯得着这么对我几次三番不依不饶的!” 云婵也没理他,抿着这笑垂了下软眸,碎步退了,去挂那御笔亲书的烫金福字。 这边内堂外堂早已被布置的喜气洋洋、华丽精致,云婵择了个显眼且不失庄重的位子将那福字安顿好,略微忙活一番后,便退了内堂往院子里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十四正端着一碗八宝粥且走且喝着,见她迎面过来,也不忘招呼她到厨房里去盛一碗来喝。虽早已过了腊月初八,但晨曦里用上一碗八宝粥,也最是滋补身子。 云婵也没接他的话茬,只道着他手里那碗粥看着好似没有热开,让他权且放下,她帮他再热一碗。 却被十四制止:“我就喜欢凉些的,热了烫口。” “你这是什么歪道理?”云婵浅笑侧首,边说着便要上来硬夺过去,“不成,大冷天儿的……” “大冷天儿我也愿意。”十四一躲,旋而一抹玩心漾起在心,便想有意逗她一逗。他转过身子挑眉笑谓她,“怎么,这么急着便想做贤妻良母了?” 分明有着迂回寒风扑在面眸、额心,可云婵面上却兀地一下起了滚烫潮红:“别闹。”她垂了眸子辗转半晌,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嗫嗫嚅嚅,终是这么小声一句。旋而定了定心,如是好言,“我也心知你是有意讴我。玩儿也陪着十四爷玩儿了,可否准了奴婢去为十四爷换碗热的来?”于此心念一转,烁着明眸笑意灿烂,“喝我们家的粥还不听主人的话。” “你们家的?”十四顺着她的话腔继续往上攀这话题,“我喝的是我八哥的,你着的什么急?”虽如此说着,已经将手里的粥碗递给了云婵。 这么绕舌下去,要等多会子才能有个尽头?云婵也不跟他废话,啧了一声便去端碗。 男子的心本就没有女儿家细致,十四方才觉得有些饿,便随意往厨房寻了碗八宝粥,根本没在乎冷热。后来遇到云婵,原本也就是为了逗她一逗而已,自己也知道大冷天喝着凉粥有多不合时宜。眼下云婵既如此,他也就没再执着:“去吧!”十四为她把脖颈处垂下去的那道兔毛立领竖了起来,含笑看她颔首应着离开。 转而一袭盛装的八福晋刚巧从侧院那边远远走过,半道里截住了云婵,又见十四阿哥也在,便要他们两个帮着一起黏贴小对。原是皇上赐了各种四字小联给各福晋、夫人。 十四走近几步,边从八嫂手中接了对子,便笑着摇头叹气:“瞧瞧,看来我这碗八宝粥啊,今儿是喝不成了呢!”边说着,将那红纸展开来看,是“一年康泰”四字。 云婵自是接过了另一幅,在指间细细展开来看,是个“宜春迎祥”。 两幅对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连贯寓意,一时半会子分辨不出上联下联。不过八福晋只是笑着言那寓意终归是好的,图个喜庆而已,何必那么较真? 才一搭一搭的说着话的空挡,忽有丫鬟手里托着个果木盘子,施施然为十四阿哥送了热开的八宝粥来。十四心下微诧,道着那丫头怎就这么贴心?旋而心念一恍、似有所悟,转了面目对着一旁的八福晋行了个礼:“好嫂子,弟弟方才原不过是句玩笑话,八嫂还当真命丫鬟去准备这粥了?” 不想一身丽服的八福晋却以帕掩口笑的柔柔:“我这儿也正奇怪呢,现在看来,也便不奇怪了。”这句话里分明弥彰欲盖,语尽瞥了目光转转的目指云婵,“哝,我们家倒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了个偏着十四叔的丫头呢!”边说着把云婵往十四跟前稍稍一推,“十四叔且快把你的人领走,这是她走错了门儿不是?”语尽兀自笑起,也是凑趣。 云婵这边一张俏面早已红的若了苹果,她没敢抬头,心下里小猫乱挠着,口里却是依旧不依不饶的厉害:“嫡福晋玩笑话了。奴婢原不过是怕十四爷回头说起来,道着在八爷这里连碗粥都没的喝,再损了八爷的脸面嘛!”她言的倒是顺理成章,口气也不见有不妥之处,只是指间那方绣着淡粉菡萏的乳白帕子被她一圈一圈的玩弄搅绕,不知已转过了多少个圈子。 “嗬。”早在八福晋说话的时候,十四阿哥心里便跟着动了一下,他已明了是云婵去吩咐人给他热了那粥。时今面着云婵如此,看在眼里只觉她那娇羞模样入目可喜。便也面上一笑,徐徐摇着头道,“倒成了我的不是?也罢也罢,横竖八嫂是个明白人!” 语尽自是又惹了一片笑声出来,辅配着眼下这跨年氛围,倒也分外应景。 再看云婵,早已蹙着眉头咳了一声,微微往立领绒毛里缩了下脖子,甩着帕子讪讪的转身跑走。 。 一圈一圈散着溶溶金波的千折纸灯笼晕开了夜的经纬,新春来临前的那一个除夕夜,似乎这个浮华美丽的软红尘世各处都弥漫着洋洋的喜气。长街小巷帽胡同,家家户户新桃旧符、炮竹声声,歌不尽的盛世笙歌无边锦绣。 云婵迈着小步婷婷袅袅的往院子里一路且行且看,不知不觉间,整个身子便已经挪至了朱红色的王府大门边。借着一缕微凉清风拂掠过发丝的势头,她转头侧目往府里头瞥了一眼。 近两年因着太子一废的缘故,终归是个不太平静的多事之秋,九、十、十四几位皇子早在年根儿时便来找过八阿哥,言着今儿这除夕之夜要在自家八哥这里兄弟几个一起过,好图个人多喜庆。虽然八阿哥也曾回绝过,但几个弟弟一再坚持;八爷心下里寻思着早前也有一起过年、次日再一起入宫向皇父请安的前例,横竖不算什么大事,再三推脱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也就欣然应下了。故而今晚的八贝勒府,自是热闹非常的。 心念恍惚,云婵收了目光回来,垂眸微忖。有热闹的景深,便必然会有清冷的境地与之相互相应……不知何故,一缕缕浓郁到散化不开的莫名清愁,便在这个时候那样时宜不合的袭来心上。分明喜气欢天,她蹙眉微微苦笑,一时间着实搞不明白自己这脉清愁究竟源自何处。 横竖热闹都是旁人的热闹,欢喜都是旁人的欢喜,有的始终都是自己、只有自己,冷暖自知。 豁然一下,伴有雄浑厚冗的炮竹破着空里回响的势头,云婵下意识抬起绒绒的袖子捂住耳朵。她顺势抬首,纤狭漾水的桃花凤眸里忽有一喜闪过。 上方一朵朵姹紫嫣红的明丽烟花,映亮了头顶那片分明暗沉的深深苍天。只一瞬息,绽放尽极致淋漓的璀璨之后,弹指便归于寂灭;只是瞬息,但全世界都也在那一刻里没了颜色,分明是极美的。 云婵边欢喜着心绪赏看飞了满天的烟花,不知怎的,脑海里忽而闪过四爷那道清冷孤绝的卓卓身影……不由眉心微蹙,一些入骨的细微芜杂念头,便在这么一恍惚间跟着聚合围笼。 从四十七年的木兰行围、到四十九年的二月新春,不知不觉的,十三爷被圈禁已是一年有余。这兜兜转转的一年多光景里,他是如何守着一座凄凉荒芜的寒冷府院,一日又一日的痛着、挨着、悲凉着、希翼着、也绝望着……同样的,与十三爷感情甚笃的四爷,又该是怎么过来的、如何过来的呢? 她叹叹。 她的心事几人知?又可以向几人诉出口来?唯一一位可以与她称道着算作是同病相怜的人,怕也只有四爷了吧! 瞬息恍悟,云婵了然了自己此时此刻为何气氛分明喜地欢天、她整个人却清愁无限的根本原因。她既如此,那么……想必每逢佳节、每逢旁人有着各自一段热闹欢喜的时候,四爷都是极其难过、极其惆怅的吧! 这么想着,云婵复又侧眸往着里面看了一眼,热闹繁华的喜庆氛围流转在朱门高院,看在眼里都觉可喜。她紧裹了一把肩膀上的短毛小披风,就着不绝于耳的连串炮竹碎音,这么一路寂寂的出了八爷府邸。 她只身一人慢悠悠走在大年夜无边繁华热闹的长街弄堂,一路之上有意无意的入眼了几多孩童嬉戏、大人玩闹,脚底下的步子好似起了涉水涟漪,便这么恍惚飘悠,半受控、半不受控的往雍亲王府的方向一路走去…… ------------ 第五十二章 路遇—一场注定一命数 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耳畔连贯不绝,除夕之夜的温馨与浪漫,似乎永远都跟这些是分离不开的。 红天金地的色彩景深里,那些应景的喜悦游弋在周围。十四阿哥饮尽一杯酒,忽有缠绵的风雪夹杂一缕缕湿润气息袭来身上。他将身子往后面靠了一靠,不动声色的悄然凝目,侧着面颊往里外那些围拢、伺候着的人群间不断梭巡游离。目光并没有一个聚焦,起先还是慵懒的,但越往后便越不难窥出其里浮噙上来的点点焦急、微微诧异。 端坐在旁的八阿哥无意间侧目,十四弟的这一番寻觅之态刚好被他入在眼里。须臾静默,八爷略倾身子眉心蹙起:“云婵呢?大半天了,怎么没有见着她。”他望似不太上心的随口问了其旁立着的侍女一句。 十四霍然回神,心下里漾起一股小小心思被谁拆穿捅破般的柔柔尴尬,但是很快,化成面上一笑,兀自低首,佯作自顾自的摆弄起拇指上的白玉貔貅扳指。 那侍女得了八爷的问,忙不迭曲身作礼,口中却也只是说着不知。她确实是不知的。 “八哥。”九阿哥递过目光,有些不耐烦的叹了一声,“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定到哪儿去玩儿了,大过年的,可是热闹着呢!她会放过么?”于此定定,“好了好了,就别提她了。来来来——”边说着,边站起身子举起盏里的美酒往八阿哥这边紧走几步,身子略曲,抬手揽住八哥的肩膀,另一只手将那盏美酒就势递了过去,“借此新年契机,弟弟敬八哥一杯!祝八哥在新的一年里多行大运、吉利满盈!”也是高兴,九爷这通吉祥话便跟着应运而出。 九阿哥此举,在座一干阿哥才有了醒神恍悟,心道着宴席之上的频频敬酒岂是可以免俗的?如是,也跟着频频举杯,皆向着八阿哥敬酒劝醉。 就着一脉拂来身上的如水月华剪影,八爷那袭纯净琉璃白的开阔疏袍便跟着起了翩然之意。方才一人自顾自的、连同与其余兄弟零零散散的相互敬酒,他已经饮了不少,时今已觉似乎有些陶陶然微醉。但他还是平心定绪,薄唇抿着一丝浅然笑意,摆了摆手,须臾后站起了身:“权且不论眼下,只看这些年来,我何德何能,承蒙诸位贤弟这么在身边一路跟着帮扶照应。这酒,我是定要喝的,权当谢罪。”他的神情体态如是卓绝俊逸,温温的语气却怎么听来都觉掺杂起了一些不太合着适宜的黯然意味,而面上的浅笑与淡然,却又令人觉得定是错觉,“如此,我先在这里自罚三杯!”语尽也没去接任何一人递来的酒盏,只那么自顾自的满了自己面前的空盏,抬袖举过唇边便要饮下。 却被身旁的九阿哥拦住:“八哥!”九爷沉着语气唤的却不高,声音里满满溢溢全都是心疼。八哥心下的苦闷与奈何,他又岂能不知、岂会不知呢……九爷适时的按住了八哥举盏的手,浓墨剑眉微微聚拢,目光里有了沉淀,“这酒要喝,可若说‘谢罪’,我们谁人敢当得起!”他叹。 是啊,我们兄弟打小起,之间的情义便摆在那里呢!大几年来更是这么一路路风风雨雨的走了过来,你道“谢罪”?真真可笑。好在我们明了你的素性与心境,若是我们不知,怕还道是你自己太过见外的薄情…… 月华渲染下的新年景深,在繁复热烈里自是多了一脉清淡好处。十四阿哥也迈步凑过八哥身前,煽情的话自不消说,彼此之间灵犀通透:“九哥说的没错。”十四最先端起了手里的酒盏,也不多言,只沉了目光喟然一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语尽仰脖而饮下了盏里的酒。 “我原还在踌躇酝酿,不想倒是让十四弟得了这个空子,最先敬了八哥!”一旁经久无声的十阿哥起身立定,歪头皱眉微微一笑,“八哥,大过年的,你又要无端惹了我们兄弟宕伏感情出来么?不想不该想的、不开心的不好?横竖我们永远跟着你呢!”边这样说着,亦是将那盏里的酒饮了尽。 如此一来,最先嚷着要来敬酒的九阿哥反倒落单成了最后一个。眼下气氛经由十阿哥那么一调节,暗沉情绪早被拉回不少,九爷便也跟着打趣一把:“弟弟这酒八哥喝还是不喝?不喝的话,弟弟我可要来硬的了。”边说着,展了眉心一笑,抬手便将那酒盏往八哥嘴边凑了过去,尔后微微一倾、一盏薄酒便被他生生灌下。 不防九弟突兀的整了这么一出,八阿哥没有防备,只好被他算计。腥辣的液体顺着喉咙连贯而下,好在不多。 待这边一盏酒在顷刻之间便被灌完,九爷笑着止住后,八爷一手支着桌面一阵咳嗽;须臾平复,抬手指了指身边九弟,摇头苦笑,莫可奈何。 如此窘迫的模样逗乐了屋内众人,见八阿哥被九阿哥整的吃了这么一个大瘪,也都跟着忍俊不禁、好笑叠生。 除夕旧夜、辞旧迎新,分明该是阴霾不舍的几多心绪,却反倒容易被人颠来倒去,把那永别当做新生的庆典。也是,是永别,也是新生……人生在世朝露旦夕,何不顺心随意图个乐子?自劳心智,何苦?何必! 。 厚重的夜色被不知何时起来的一层沉冗寒霜掺杂、覆盖上了些许细微入骨的单薄凉意。一路且行且看,云婵凝着眸子走马观灯般入眼着长街上面、昭著流露于了各处的红火热闹,那些回忆便在这个时候水波般潮席而至。 她恍然间念起彼时在蘅苑客栈,每到腊月初八临着年根儿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好一通忙碌了。 扫屋,扯糖,用沙土炒熟花生瓜子、再配上大粗盐块子;晾腊肉,炸豆腐,蒸年糕和各式各样生动有趣的花馒头……其间种种虽繁复碌碌,却并不觉得累;相反,每年最为巴巴期盼着的,也就是那么几天而已,煞是热闹有趣的打紧。 时今身处王府大院,高门朱户里的大小讲究却是颇多。有了规整的羁绊与束缚,却是再也找不回了当初小老百姓特有着的齐全乐趣…… 心念于此,云婵垂了眸子,唇边一道喟然。 长街宽道不知何时远远的传来喧天锣鼓,那种震撼天地的沉冗鼓音听来厚重、紧实的厉害。暗夜冷霜带起来的层叠凉意,便在这个时候被全然驱散。 她循着声音抬眸一路看过去,一队吹笙弄笛、打鼓踩跷的队伍正由远及近,中央捧月般簇拥起一只张头张尾的五彩狮子。那舞狮跳得正起劲儿,一扫尾巴便破着空里翻了几个精彩的跟头,前爪一落地时已经跃出队伍其里,奔骋在了最前头。 云婵的好心绪被调动起来,便那般立着身子随着聚拢人群看了那舞狮大半天。待她看得累了,豁然一瞥神绪便跟着闪过脑海;她突然想回八爷府邸去,不想再巴巴去往雍王府找四阿哥了。方才骋着那心绪游走出来,原也只是一念兴起罢了!她自己这等身份、又是这样的时景里去一位皇子的府上,多少不合适;且细想想,又似乎多少没有道理。 这么思着想着,云婵抚了一下衣边褶皱,便打算折身回去。 这个时候,身后兀然响起一连串荡漾马蹄疾声。 云婵心下一惊,出乎本能,她赶忙迈步往路边匆匆躲开。 这马匹来的实在突兀,围看舞狮的人流忙也跟着哄然散去。但偏偏距离云婵不远的那只舞狮并不太明了此时状况,且因那舞狮的人身上披着厚重的五彩行头,躲避起来也不太方便。 于是那只狮子便被极快策来的马儿擦着身子撞了正着,连带着惯性向云婵这边倒过来,在地上咕噜噜一滚,露出行头下面四个年轻小伙子。云婵这边则被撞得一个趔趄,好在她眼疾手快间一把扶住了路边一棵杨柳细干,整个人才没摔倒。 弥漫在周围的湿冷寒气因着猝发事端而涣散一些,云婵只觉周身出了一层热汗。慌乱萎靡里,她不迭抬首,整颗心也在这同时里跟着惊了一跳。 那策马过来横冲直撞、毫无规章的鲁莽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胤禛! 就着迂回夜风一路看过去,那隐在暗夜无边里的马儿愈发显得彪悍精神,而那马背之上笔挺坐着的主人却因为夜光明灭之顾,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喜怒,又或者只是淡淡漠漠的。而在马背偏后,以粗绳捆绑着一头不小的鹿。 云婵心下不由染了些好奇,心道着好好的除夕夜他不在府里头过节跨年,竟是巴巴跑到郊外去打猎……四爷,他到底有多失落、有多黯然,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尽情发泄出来才能好受一些? 不觉已是良久,两旁人烟早已识时务的散了去,四阿哥就那么看着云婵,却终是一言不发。 他整个人的大阵势似乎从来都是埋天葬地的。云婵垂了垂眸、复又略抬了抬首,迫于四爷气场的逼仄压抑,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反倒自己嗫嚅着开了口,跟着便是一连串细细碎碎的解释:“我…出来走走……”却忘记了最先应该行礼,言着的话句也怎么看都是些没用处的废话,“其实我是想去找四爷的。不不不是……”她忙蹙眉摆手。此情此景怎么有点儿不打自招的意味存着呢?她抿了下嘴唇,不知是因为窘的还是吓的,红着半张脸继续碎吐,“是,是因为……” 云婵忽然缄默言语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四爷没等她说完,竟猛一个飞马叼羊将她就这么拽上了自己的马背。 这边云婵尚且惊魂未定,便听四阿哥挥鞭对那马猛的“驾”了一声。如是,身下的马儿便破着长空扬踢嘶鸣,俄而奔展四蹄疾风般跑起…… ------------ 第五十三章 不祥—一思混沌一冤孽 就着满天稀稀疏疏散落着的星子,四爷一路打马狂策。他一言不发,一个示意的姿态也并不曾摆出来。云婵不知他所为何故,迫于气场的压抑与身份的悬殊,她也自是不敢问的。 便如是颠颠簸簸好一阵子,直到路途两边,渐次明亮起来的一排排银花火树较之长街陌巷愈发繁华,直到那一处熟悉却又并不太熟悉的转弯被马蹄轻擦着踏了过去,云婵才一个恍然。 原来这么一路奔驰,冲着的竟是雍王府的方向…… “雍王府?!”显然的,这个意识让云婵着实吃了一惊。但是还好,她的意识太过迟钝了些,在她尚且处在这么一副疑惑不解的诧异状态里时,迎着候在门边的老管家手里那一盏八角宫灯溶溶色彩,雍亲王府前,那两尊白玉无瑕的石狮子已经一点一点在暗夜微光里显了形态;紧跟着,两扇道不尽威严肃穆的朱红大门便也跟着映入到了眼睑里来。 不知何故,云婵侧了侧头,在心里微微纠了一下。总也觉得今晚的雍王府,上空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甚至不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越到临近便越是浓烈。或许……是因为正处在除夕之夜、大年三十的缘故吧!她这么想着。 四阿哥早一个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马鞭抛给点头哈腰的老管家,也不说话,径自解下了马背上捆缚着的那头鹿,旋即便自顾自的大踏步进了府去。 这一系列动作被他行的简单连续,不过片刻。但由始至终,四爷没有招呼云婵哪怕一下。似乎她只是一缕青烟、一阵清风,在他眼里她恍若无物,连空气都不算是。 云婵一时半会子间有些迟钝,她就那么懵懵地坐在马上,头脑是放空的,身子自然也没有动。 好在一旁的老管家懂得察言观色:“姑娘。”那管家喊了一声,凑着步子往前迎了几迎,弓着身子将手递给云婵。云婵这才在管家的借力之下翻身下马。 落地须臾,她略平整了一下零散乱绪,终是挪着步子紧追着四阿哥跨进了雍王府大门。 雍王府内并没有怎般为了迎新跨年而大操特办,莫论与八贝勒府相比,眼前这氛围纵是与街头百姓相比起来怕也都是比不过的。如果不是远远瞧见正堂里边贴着两道大红春联,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过年的喜气样子。 云婵抬首凝眸,却见四爷并没有走得太远,就那么缓着脚下的步子半天挪不了多少路,似是在有意等着她一般。 云婵见状,虽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她的错觉如斯,依旧还是贴心的紧跑了几步。但在她就要追上四爷的同时,他脚下的步子便又生了风。 如此,云婵见追他不得,便干脆不再追。 横竖预知着她快要落下,四阿哥便将脚步放缓;待感应到身后的她就要追上,他便重新将脚步恢复如常。 两人便这么甚是奇怪的在除夕之夜、雍王府里上演了一出追逐游戏;行了不多一段距离,终是在这么你追我赶之间跨进了府内进深偏角的一处厢房里。 。 渐次燃起的烛台把这不太小的天地渲染、勾勒出一层淡淡的溶金色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在眼里甚是诡异,还在依稀间带起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嗜血之感。 那两两伺候的侍女在点了烛台之后,对着四阿哥做了一个礼便下去了。 细微的冷风带起了一些雨前泥土特有的芬芳气息,云婵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心道着怕是要下雨了。幽幽烛焰随风晃曳,四爷不开口、她也不开口,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云婵终是按捺不住,偷偷侧了眸子悄瞥着坐在对面主位的四阿哥。便在这个同时,四爷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忽然站起身子,去整弄桌上置着的那头斑点梅花鹿。 这猎来的野物原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放在小几上,只是方才四爷进门之后顺手那么一扔而已。 见他如此,云婵干脆也好奇的往前凑凑身子,抬起眸子光明正大的瞧着。 这头鹿明显已经死去,但因是才猎到的,故而整个鹿身看起来新鲜的很。 “冷么?”四爷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句淡淡的发问来的实在突兀。 “啊?”云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一声算是回复。 四爷笑笑,复而低下首去,清冷的夜光为他棱角分明的英毅侧颊勾勒出一道挺拔:“怎么能不冷呢!”他叹,忽从剑袖里取了短刀,出鞘去割那鹿腿,似在自语,“也罢,等下喝一碗新鲜的鹿血,那些寒意或许便会驱散一些吧!”边说着,取了一旁似乎早命人备好的白瓷碗,将鹿血一滴一滴收集起来。 云婵早已刷的一下惨白了一张脸孔,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恶心的。此时的她根本再没半点心绪去关心四爷的心境如何若斯寒冷、若斯寂寞,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直接的割肉取血场面,是那般鲜活的、血淋淋的……这场面在她眼里,甚至是荒蛮的!如此,连带着此时此刻面前这位面覆寒霜、似乎从指尖直直滴出血来的俊俏男人在她眼里,也不知不觉被笼罩上了一副黑青交织的狰狞面具,残酷的分明阴邪、阴邪的近乎残酷,与吸嗜人血的鬼怪无异! 一圈圈血腥甘甜只在顷刻便涣散在半空里,那些气息抽丝剥茧一般一点一点袅绕着直扑着袭入鼻腔。出乎本能的生理反应,云婵忽觉胃里一阵倒海翻江,喉头一浪逼着一浪压过阵阵干哕恶心。她的目光游闪躲避,整个人只觉的虚汗涔涔;终于,她再忍耐不住,以袖掩口侧过了头去,旋即便站起身子抽身小跑着躲到了屏风之后。如此方休。她并不透过屏风去看外面投进来的那一圈乌沉影像,纤纤十指不住的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都虚脱到没有半点力气了。 对于一个骨子里流露着汉人血液气息的女子来说,满人的荒蛮或许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能接受。让她眼睁睁的直面着诸如此类一干场景,受到的冲撞自然是不会小的…… 渐趋消退下去的血腥味道早已震碎了一室静好,不知是因为闻惯了便分辨不出不适,还是因为那鹿血已经凝固成痂,总之云婵似乎已经不再有恶心的感觉。 戚簇的足音由着屏风那边传来,云婵心知是四爷,便也没了什么起伏波动心绪。 果然是四爷。他不缓不急,就那么向着云婵一路走过,一张脸被烛火斜映的有些温柔;但云婵知道他这块儿坚冰并没有真正融化,所谓温暖柔和原不过是灯火造势下,显映出的一种错觉罢了。 四阿哥敛了一下领口细纹,展臂对云婵伸出了手。他原本是想将她拉出屏风的,毕竟观她那般,也后知后觉的明了了自己方才的举止似乎把她吓着。 经由一段时间的平定,云婵已经没有了方才那样的害怕。准确的说,她并不怕四爷,她只是条件反射的怕着那淋淋沥沥的新鲜血红……她缓缓抬手,便要搭上四阿哥伸向她的那只手。那么一瞬,她在懵懵木木间早已忘了这么个看似微小的动作,其实有多么不合时宜。 许是饮了一大碗滚烫鹿血的缘故,四爷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由里至外也都是滚烫滚烫的。他屏息凝气,持着一抹强做出的压迫来将那热烈心性冷静自持。云婵已经缓缓抬手,纤长的菱指终是搭在了四阿哥平缓的掌心处……便在她凉丝丝的玉指才一碰触到他掌心的同时,四爷霍然一个握拳,将她的小手全然握住、且握得极紧;与此同时顺势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被拉到了他的面前、即而被揽进怀抱。 直到云婵指尖触碰到四阿哥掌心的那一瞬间,她才忽然发觉他的掌心竟然那般滚烫。她一懵,只感觉他越来越紧凑的呼吸呵出的一圈圈水雾,在她面颊上不住蹭来蹭去,细微的胆怯一阵阵开始在心里排的紧密。 云婵垂首错落了眸光,四爷却骤时用力一收力道,将她软软的身子收的紧密无隙,与此同时,霍然捉到她的花汀小口狠狠的将唇齿覆盖。 那鹿血是为大补,有着壮阳之功效…… 顺畅的呼吸刹那被阻断,云婵一阵胸闷气短,分明是暧昧香软的鸳鸯画面,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浪漫,只让她觉得害怕、觉得恶心、觉得悲凉……她皱眉发狠,以舌尖抵着他的舌头来阻止这个强夺的吻,可她的力气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还是撬开了她的牙关,吹灰之力不费。于是,她一排银牙便对着他柔软的舌头用力咬了下去。不想他吃痛却没有躲,而是以嘴唇揉搓、撞击着她的嘴唇,硬生生磕着牙齿,就这么夹着血、也夹着香甜芬芳的恶狠狠的一路吻进。 他这个吻带着霸道的征服欲,有若焚火恶魔。云婵似乎从没有这样天地一瞬崩塌般的绝望过,她忽而感觉自己只是一根弱小的不能再弱小的小小浮萍,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甚至是生还是死,都由不得她自己…… 但在同时,另一个念头也跟着霍然并起。 除却太子那一次乌龙不提,十四阿哥也曾亲吻过她,可与眼下的心境却分明两重天般的不同!眼下她是不愿的、是抵触的、是含着悲含着无奈含着不甘甚至带起了深深的憎和恨的……可跟十四爷那一次,无论愿不愿承认,她其实都是那么那么的甘之如饴。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反差……望似想不明白,但又好像,便在眼下这一瞬里,似乎有什么梳理不清的纠葛心绪,豁然间全部都变展变清了。就好像在走一条路,走着走着,风景自然而然便看透。 可这一切,她明白的或者依旧还是不明白的,是否一直都太晚太晚…… ------------ 第五十四章 乱红—一夕风月一生恨(1) 云婵似乎在短短一瞬间历经了一个过程的极致,由惊愕、到发懵、到恍惚、到害怕、到伤心、到无奈、到不甘、到愤怒、到化不开的怨咒……她心下里那股细密的愤恨、憎恶,衍变成了一抹戾气,这样的戾气又在顷刻间凑化成了贯穿全身上下的力气。 她持着一切可以回笼来的力气竭尽所能的拼着、搏着,那被四阿哥握在掌心的手狠狠收束、抓挠着他掌心处的皮肤,似乎能抓出艳红的血珠子。整个身体也跟着扭曲蜷动、狠狠挣扎……她是那么想要抵抗、摆脱出他钢铁一般冷酷钳制住她的有力束缚。 一个柔弱不堪的女人,饶是拼上可以拼尽的一切,又如何能够挣脱一个强势男人的欲望包围?从前她做不到,时今她亦是做不到。 眼前的四阿哥喝了鹿血,诸多自持本就被击破,又正值一个男人最为魅惑成熟的不惑之龄。云婵这一通挣扎恰好激起了他浑身上下那股最最本能的、原始的天然欲望。他松开了牵制住她的臂膀,却一弯身将她打横捞在怀里,顺势极快的紧走几步进了内室,将乱挥乱舞的她摔扔在那张雕镂着水渠花的床榻之上…… 一个微乎其微的念头水波般层叠浮起,云婵下意识的闭了一下凤眸,伴随着一滴贴着纤纤媚眼滑落的晶耀眼泪,她在恍然间不得不那么直白的认清楚,一直一直,她自己真的都太大看了自己。 人真的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主子们惜她、是幸;主子们不惜她、是理。一个贱婢…… 那么眼下……她能做的,真的便只剩下听天由命了么? 呵。 如果不爱,最起码,最起码,请不要伤害……这个祈求太卑微,那么卑微,那么卑微。 欲望被调动起来的男人,从来都是一发不可收拾、亦不容易轻易平复按捺下去的。四阿哥整个身子向着云婵压了下去,她绵软小腹处束着的那根宫涤缎带,在如指的一瞬间便被他轻易解开。轻薄的罗裳萎萎靡靡散了一榻,层叠大落的宛若开了成簇成簇玉白色的梅花。 她魅惑的丹砂红唇呈放空状,灵动的凤眸里含着濒死般的迷离;白玉无瑕的美丽肌体一寸寸展现在他眼前,透着溶溶烛火与稀薄的夜的清光,美的宛若一幅上好的天界神画;一头及肩的如瀑青丝也在他一弯身间就势一拨,散却了一瀑泼墨…… 坠着玳瑁珍珠、青石碎玉的七色帘幕被四爷抬腿一勾,便顺势搭垂下来,萎萎靡靡的遮掩住万顷春光。 云婵早已没了神智、没了思绪、没了意识、甚至觉得自己没了生命……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有几个世纪般的漫长,她分开的玉腿处那一阵阵剧烈的冲击与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上,痛的她觉得自己就要湮灭呼吸,然而自然的肌体反应却唤醒了她残存的生命,一阵软款嘤咛便在她蹙眉无力间那般不由己的发了出来。 那一瞬,她仿佛置身于无边旷野,仿佛松间明月、石上清泉、峭壁悬崖、仿佛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隔断了一切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仿佛已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很快,她早已不再清明的视野里便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一色艳红,在那样刺目那样不堪的屈辱之间,红的生动光鲜、红的绚烂夺目、红的浩如烟海、红的如织如盖、红的漫眼漫心漫天漫地漫了一切……仿佛一场无望的最华丽的殉葬。 在那一瞬,她霍然清楚的明白,她已自此万劫不复。 。 弹指间仿佛沧海桑田、仿佛天地陡转、仿佛过了三生三世般的花飞人远……旧历的除夕大年夜里,云婵一个人拖着凌乱酸痛的身子,孑零零游走在暗淡无光的夜的长街小巷间,蜉蝣鬼魅一般。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泼泼洒洒的冰冷液体,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彻彻底底的洗刷一遍。如此一来,倒为她这副毫无表情、却分明那么那么狼狈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最天然的掩护屏障。 她的整个身子都湿透了,披散在肩的长长发丝打着伏贴的粘连,却一反常态的不觉得冷、渐渐也甚至连痛都不觉得了,因为麻木了。 夜深如水、心比寒石冰冷噬骨…… 一阵狂肆冷风卷携起一些寒凉的雨滴,呼啸肆虐着掠过耳畔。云婵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依旧苍白如纸、静默若死。她都不知道,她方才是怎样强持着最后一丝不知何时重新回笼了一些在身上的力气,从雍王府里狼狈的跑出来的。天上大雨倾盆,她流浪在街头,只是再也无了任何情态、甚至性命。 她已经历经了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一个女人的全过程……红粉佳人已破瓜,从现在开始、从方才红绡帐里的那一瞬开始,她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真真正正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天幕之上那簌簌浇灌下来的无根之雨似乎又大了不少,如此先声夺人,不知在于大年夜里究竟征兆了祥还是祸。 她软步悠悠,漫无目的的晃荡游弋间,至了一个长长拐角。是时,一道惊雷横空劈下,惨然锃亮的白光刚好映出前方不远一道身形、一张面孔。云婵猝的停住。 十四阿哥便与她面对面站着。 他撑着一把檀木小叶伞,可缎金红底蟒袍依旧还是被那倾盆大雨浇的浸湿一大片。就着疾风骤雨,十四阿哥眉心皱得极紧:“你去哪儿了!”他立着身子没动,那怀焦虑、着急、担忧、心疼、爱惜等等等等混杂交织起来的情绪终于爆发,便对着她这么一声大吼,其间怒意昭著可见。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为你担着这个心!知不知道,再找不到你我就要疯掉…… 海枯石烂的太少,地老天荒的却又是那么的早,好早好早……云婵什么话都没有说,亦不曾有着半点回答他问题的心绪。停滞须臾,她霍然抬步往十四这边一阵猛然疾跑,兀地一下扑入了十四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臂膀,失声痛哭。 ------------ 第五十四章 乱红—一夕风月一生恨(2) 惊雷隆隆、大雨如注,她哭得很大声,头脑却是一片混沌无边、无情无态无喜无悲,似是这好一通哭为得只是一晌淋漓放纵。 十四阿哥有一瞬的愣怔,显见的,云婵眼下这般举动,看在眼里定是不知何故、莫名的紧。但落在心里只是无穷无尽的下意识疼惜。他旋而弃掉了手中的伞,紧紧的搂抱住憔悴不堪的她,垂了目光,低首温柔的亲吻着她早已湿透的发额、眼角:“怎么了?不怕,有我,有我呢……”他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明媚好听,有若幽幽地狱里的一束耀目火光。他的肩膀依旧还是那么开阔、那么厚实、那么可以带来沉稳安全的倚靠…… 那把从他手中滑脱的檀骨伞,在呼呼萧风里曳曳的晃摆着。溶溶缓缓的韵律如同跌入了一尾游鱼的香软梦寐里,就此沉沦、就此沦陷,深深的,深深的将整个身体灵魂全部都浸入蛊中,让这无穷无尽的无边温柔暧昧把自己就此溺死,再不出来…… 只是眼下这般情景,十四越是这样付之无尽温柔体贴与浓烈深情,对于云婵便越是一种残酷无双,让她疼的痛的彻骨入髓、几欲昏厥。这些昔日里本该深深感动着的蜜语甜言,此时此刻却犹如一把把剜心割肉的滴血利刃,掰开了、揉碎了,却又那样有苦说不出,只得横心抿唇生生咽下去,肝肠寸断,然后还得噙着泪、却含着笑…… “十四爷,十四爷……”她依旧持着哭腔喃喃,只是眼角那些斑斑驳驳的泪渍早已融入到了萧萧冷雨里,再难分辨得清明干净,“我不好了,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再也没了资格让你想象我有多好。”嘤嘤呓语的声音有些调理不搭,如此绵绵言着,却连她也不知自己想要言些什么。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些碎碎念,“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的语气变得低沉嘶哑。 十四阿哥辩驳不出云婵究竟在短短时间里,历经了一些怎样的打击和变故;在她这么紧紧抱着自己、仿佛把自己当作了唯一一根可以依附的浮萍之时,他的脑海里早便开始不停的兜着、绕着各种圈子:“我知道,我知道。”不知她言语为何,他便也干脆这么不迭的应着她,想着权且将她安抚下来也就是了,“但在我心里,我的小婵永远都是最好的。”他将她反手抱得更紧,言的深情真挚,言的都是实话。可他只当她是因为看到了些长街之上一家一家的团圆景象,忽而念及起了自己的身世,故才如此。 云婵心里霍然一痛。 十四爷,我已配不上你,你可知道……但就在这个同时,一个念头紧跟着并驾齐驱。在这个念头绵连兴起的间隙,云婵忽又觉得自己竟然可以这样的坏。她为她这个并没有消退下去的念头感到悲哀、感到卑鄙,感到自己无论从心里还是身上、从内到外全部都那样那样的肮脏不堪! 她苦笑……云婵,你变了,你终归是变了。 可她还是言出来了:“十四爷,你可愿意……”云婵猛然将身子往后一挪,便那样抽离了十四阿哥的怀抱,抬起一张泪眼朦胧的凄迷面孔,就着夜光的溶溶瓷白,她侧目一笑,若了一朵滴血的红芙蕖,“你可愿意,纳了我。”花汀小口便就这么绵绵淡淡的,绵绵淡淡的言语出了一个女人一生一世的真挚无助、与傍身依托。 她没有办法了,她无路可去了!时今,只有十四爷能够救她,可以救她。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一根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了……除他以外,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了旁人,他便是她的整个世界、勉强维系着不曾崩塌的摇摇欲坠的世界。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然而接连涌上的一股无以言表的惊喜压过了心下的微诧。她言的那么认真,那么无助;他为了等她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我愿意!”十四抬臂一把将云婵重新圈进怀里,朗朗笑容浮展在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里,“傻丫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等过了年关,等三月开春的时候我便去筹备你的事情,想办法为你抬旗籍,纳你为庶福晋!不,我要你慢慢的、慢慢的成为我的侧福晋,再成为我孩子的额娘!”他持着欢喜自顾自的言着一通话,他只想这么抱着她,有她便够了。似乎周围正在渐趋变大的风雨势头,都已感应不到。 云婵默默听他言着这好一通话,心下里的喜怒哀乐却一点也分辨不出:“无论,我发生任何事情,你都愿意么?”她无情无态,语气淡淡。 十四阿哥慢慢将云婵放怀,抬指小心翼翼的捏着她的下颚,将她一张脸摆正在自己面前,让她直视着自己一双凝着华彩流光的澄澈眼睛:“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就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亦不敢与卿绝!纵然身死,魂梦也要与卿缱绻缠绕几回同。除非魂飞魄散,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定不负卿!” “好。”云婵毫无光彩的面眸间似乎划过了一些什么细微的情态,“待三月开春,若十四爷决意不变,我便告诉十四爷一个秘密;若到那时,十四爷依旧愿意,奴婢便随了十四爷,往后此生此世只侍夫君、永无二心。”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动了诓骗十四的心思,真的动了……可她到底还是不想欺他瞒他,于是出口的句子,便是与他定了这个坦白相对的郑重契约。 她的良知,可算是没有泯灭? 她压了眉弯不断在心里暗自哂笑。自己这算是罪孽深重了么?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究竟是她还是天! 一念不起,即十八界空,即身便是菩提华果,即心便是灵智,亦云灵台。那么,若一念起呢…… 暗夜无光、冷雨滂沱,两个紧紧相依相偎在一起的身影模糊了夜的经纬、年的热情。只却偏偏各自怀着一段难以言说的心事,望似咫尺、分明天涯。 不是遥遥无盼,而是再也无期! ------------ 第五十五章 天殇(1) 是不是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在这个时候却突然看到,头顶上方原来还有一线阳光,那唯一的一线阳光还可以为你照着、为你温暖着,只为了你一个人而存在着……那么已经死灰般的心,是不是反会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踏实与安详呢? 因为自此之后,任何杂思乱绪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对生活平平淡淡的渴望、对命途安祥走完的祈求;因为想要的再也不多了。有他便够了。 云婵认认真真的看着前方小摊处,为她买冰糖葫芦的十四阿哥的身影;认识他这样久了,似乎她还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十四爷。一种忽起的感觉便如抱了满怀的初夏的风儿那样,散发着彩虹与熏熏阳光的味道一脉脉漫溯而上,竟是那种前所未有过的幸福感觉。它们是这样微妙,是从心底下、缝隙里满满的、一丝一丝的溢出来的。 如是,她微笑着看了他很久,整个人便在不知不觉间发了很久的呆。直弄得早已折了步子回来的十四阿哥一阵莫名,抬臂在她眼前不停的挥着手,她这般才反应过来。 “小婵,你怎么了?”十四皱着眉头问的关切。他着了一件素白底子、绘着墨色竹节的普通便装,正是经年以前在蘅苑客栈里,他们初见之时的那一件。 从彼时的四十三年秋、到眼下这四十九年开春,日子这般不知不觉的便过去了,算起来竟然已经隔了五年多六年的样子。 长长的街道两旁,栽种着的迎春与早开的二月兰顺着微微的风儿传来一阵袅幽芬芳,飘飘散散,带起一层叠覆渐浓的软款撩拨。云婵抬了一下眸子,淡淡莞尔:“没什么。”然后便抬指从十四手中接过了冰糖葫芦。 这段日子,云婵总会时不时的兀自陷入一种呆滞,带起几层呆意。十四阿哥渐渐便也习惯。纵然关心,却一时半会子又想不到什么法子可解开她的莫名心结:“你最近怎么总喜欢吃这个?”他侧目将话题偏转,看着她笑笑。 云婵抬首回应:“我也不知道。”她柔声喃喃,“就是口里寡的很。许是因为山楂可以开胃吧!”略想了一下,她又补充。 一阵渐次起来的春风跟着话句一起拂来面目,不温不冷,单纯从这缕风里着实看不出季节为何。这或许,正是初春欲盖弥彰的许多妙处吧! 十四阿哥没再把话锋停留在这个话题上面,他垂首将目光定格在云婵蒙着一层烟雨江南般韵致的眉目之间,忽然沉了语气、神色几正:“小婵,你还记不记得年前木兰行围……我问你的那些话?”他抿了抿口唇,语气有些嗫嚅,含着些许期待、些许热切。那神情入在眼里,却可爱极了,“现在我还想问你一些话。我爱你。你,爱我么?”几经停顿,终是给他言完。 云婵蹙了一下黛眉,旋而温着声息浅浅展笑:“十四爷怎么突然问这个?我都说了要你……” “不是。”十四柔和的打断她,复一垂目,温和且磁性的嗓音里夹着深情若许,“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似乎那些覆盖在乱石瓦砾之上的寒冬千堆雪,遭遇了艳阳的柔柔洗礼,春风一至,便彼此瓦解了。云婵心念微动,须臾停滞后,她抬手,温柔的为十四把肩膀上粘连着的一片树叶轻轻拂掉,静好素颜带起浅浅碎碎的醉人梨花微笑:“傻瓜……”唇兮软款,一双水眸蹁跹着春光如注,“说不说、知不知,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整个人都将是你的了。”旋即垂首,又是一笑。 最是那低头一笑的水莲花般的温柔……不胜凉风、娇花照水。柔柔的、荡荡的,清澈明净,便就此印在了心坎儿里去。 “我们会在一起的。”再启口时,她已成了谵语喃喃,似乎也在说给自己听。 十四阿哥就那么静静看着云婵,她的口气软软的、微微的,最后一句话言的尤是细致体贴。如是暧昧香软的幸福景象,不知已在心下脑中荡漾了多少次,时今当真听来看来,反倒有了一些仿佛不真切的错觉。不过还是让十四爷忽觉心里暖暖的。 他伸臂抬指,体贴温柔的握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让她聆听他的心跳。纵使千般莺莺燕燕、百般姹紫嫣红,他的眼睛里也都只看得到她一个人,一生一世只愿聆听她的声息、只愿抚摸她的秀发她的绢面…… 这个举止太温柔也太深情,似乎可以腻化寒冬冷日下最残酷、最严寒冷峻的冰与雪。云婵将一双桃花眸微微闭阖,想用尽寸心去感知一个真正的他。却就这时,她胸口突然一阵肿胀,伴着一些隐隐的恶心,喉咙不禁泛起干哕。 身上瞬息便起的不适,她也觉得莫名其妙,纠纠蹙眉。 感觉到了云婵的似有不适,十四忙将身又往她身前凑了一步,顺手将她揽在怀里拥着,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边问着,便急匆匆的要送她回去,寻思着过会子请太医来给她问诊号脉。 云婵却停步不前,她笑的淡淡的,说没事儿。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从来都是无常……近些日子,她心里其实早已悬着大石、塞着乱草。方才这种不由控制的生理反应,她已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日。 她是女人,又经由了那样的事情,即使她再傻再愚再不谙世事,那方面的感应也横竖会有着一些敏感的。诸多猜测不是没有,只是往往才起一念便会被她生生按住。不,不可能,不……她怕,她怕那个答案。 就着一缕缕漫溯过柔曼身段的不冷亦不热的薄风,云婵只觉周围景深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恍惚叠生。一桩心事不能启口,整个世界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独守一方灯火阑珊,她在心里暗暗算了下日子,面上不觉蹙着眉弯起了细碎喃喃:“就快了……等几天,再等几天便一切都明白了。”直白的事实摆在眼前,当巨大的、每一道每一桩都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摧垮的打击连番接踵,一颗心、一个魂反倒变得平静的连一丝波澜都无。 ------------ 第五十五章 天殇(2) 人生在世、身处娑婆,便是受苦渡劫而来的。种种酸甜苦辣、离合悲欢,横竖都是幻象。经历了、走过了,便也就平淡了、死了、涅槃了、不再了…… 便在云婵这么一连番兀自乱思乱想、不知那心下脑中已经兜了多少个圈子之时,眼前的十四阿哥却一点也不知她那些无法启口的缘故,只是奇怪,问她在喃喃什么? 云婵方回神,檀唇起了绯色,素手一只缓缓搭在十四的肩膀上、一只柔柔的抚着他的心窝,一个恋人之间如此暧昧的姿态。她凝目笑说没什么,再给我几天时间……略有停顿,她扬起一张不染纤尘的素净美面,沉了眸子深深顾向他:“我们会在一起,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对不对?”她问的不迭,那样迫切的神情和语态更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慰藉人心的依托。 十四见她又是这般朦胧萎靡,权且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皱眉正色:“小婵你最近怎么了,比起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你……” “我没事。”云婵没有等到十四说完便摇着头将他打断,“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是不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似乎除此之外,她对于一切旁物旁事的耐心都早已消磨殆尽,只是反反复复的、不断的问他这句话。 似乎一个濒死的人儿拼命想要看到新生的曙光,似乎一朵就要枯槁、凋零的白玫瑰用尽全力想要最后一次寻到绽放的生机,眼前的女子、眼前的爱人整个身子都是颤颤的,好似便要驭风而去、就此再也不得寻觅……十四阿哥心里一痛,这一瞬间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多说了,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跟她十指相扣,他只想给她一个依托、给她一个可以傍身的温暖倚靠:“是、对。”他眉心压低,凝了眸子深情不移,“我们会在一起,会永远在一起。”如此动情动意动辄不移的坚定语气。 云婵在十四爷怀抱里安安静静的躺着,眯起一双烟火朦胧如四月江南的含水眸子。他额前散乱的青丝被风儿吹得飘忽,在她脸上曳曳的摩擦、摆动着。云婵抬指,捉到那缕鬓发擒在指间把玩儿:“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你也会怀疑我、不信我、抛弃我去寻你那彼岸繁华处的三千弱水……” 十四忽然擒住她的琉璃皓腕,将她玉指间摆弄着的自己那缕发丝与她的青丝放在一起、打了个结:“恩爱两不疑。”他尤是坚定磐石。 一朝相遇、一眼定缘,结发注生死、恩爱两不移! 纵然弱水三千,不敢说只取一瓢饮,但我保证,我一定会珍惜你、爱护你、给你予加倍的宠爱与疼惜,直到我连魂魄都再也无了意志,至此方休…… 悠远天边忽而一下起了浩渺天风,吞天噬地的大阵势似乎要把一切全部都笼罩于蛊中。 云婵抬眸,刚巧便看到了一片片在半空里幽幽荡荡的胡璇着的残花、叶瓣娓娓坠落,宛若一曲杳远不可闻的清古笙歌。 她将额头往他厚实的胸膛前又贴了贴,嗅着他身上飘散出的专属于男子的淡淡体香,一滴清泪淌过心间、滑过眼角……我自问一生从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我不信,不信苍天大地便要如此对我、如此将我做弄! 我赌一次,我便再赌一次,最后一次、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我赌,我会幸福…… 。 然而她错了,她终究还是错了、还是输了。 呵……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是人,因为人永远也逆不过天! 命数,命数,命不问因果、数既定生死。这三千大世界中的事也不知是自有规律还是从无规律,渺小的凡人想要于天卖弄他们轻巧的智慧,简直自不量力、从来难以成赢。 一个成年女子每月都会有的那几日,终是到了。已经一连过去三天,云婵依旧没有落红。 时至眼下,权且不论再结合起她最近这段时间里喜食酸、胸口闷涨、时不时乏力、恶心……种种症状,也已经可以了然的明明白白,她有了孩子,她怀了四爷的孩子。 可笑么?还是无奈呢?呵呵…… 她心下里早已一片横亘不变的无喜无悲,那却是比喜和悲更上几重的情态——苦与漠。 她笑,这是天要亡我么! 轻薄的花瓣碾碎在指间,竟是血一般的颜色,血一般的殷红浩荡,就好像那天晚上一样……从那一夜起始,她的身体和灵魂便已经不再完整。她已沦入罪孽的深渊,自此一世,再难挣脱。 有了这个孩子,她便不能,不能再嫁十四阿哥了……因为性质已经变了。纵然十四爷可以大度的不在乎,可是她在乎。况且十四爷,真的不会在乎她曾有过一个孩子么…… 正是这个与她连筋溶血的骨肉至亲的孩子,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亲的人,断绝了她此生此世所有的后路,也彻底的截断了她与十四阿哥之间所有可能发生的美好缘分…… 一道烛光掺了夜色划过眼睑,云婵抬眸,一抹阴霾笑意于着斜斜勾起的唇角处阴阴荡漾,配着指间殷红的血色花汁,美得邪气。 这个孩子、这个革她命的孽障,留、或者不留,她想听听四爷的意思。 她笑,笑着看那漫天浮展而起的散漫的星子,清冷的光晕为这冷漠尘寰世间打下一层层淡漠绝尘。她一直笑,一直笑,是悲极反笑么? 梳理不清,也没必要去梳理、去弄清楚,便不管了! 一个念头在心里落定,就这么明晃晃的、直直白白的生了根去。她明白,自此之后,她断绝的不仅仅是她的幸福、她的一生;也是她的善良。她将不会再善良。 最残酷的事情不是罪孽、不是错误,而是再也回不去、却连停在原地都不能够做到。 那么,请葬我于此。不求有朝一日、春冬之际,会有谁人愿以生来赎我;只用过去的我,来给我自己陪葬! ------------ 第五十六章 人离 春日里的天空分明该是暧昧香软的,然而那些平贴在其间的几瓣幽幽青云却不见了影踪,许是被那风儿撩拨的吹散开去了吧!如是,倒显得那么那么的清淡寡味了。正如这三千大世界里的娑婆景深一样,何其冷漠的人情、何其凉薄的世态呢! 踩着一抹抹自那天幕其间投洒下来的斜阳碎波,云婵挪步一点一点行进去,对着屋内的八爷与十四爷将身福了一福。 自打跨年之后,十四阿哥碍着云婵的缘故便常往八哥府上小坐;八爷自是知道原委,却也不说,心知肚明而已。 这段日子倒也静好,似乎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人儿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安逸开来,什么壮志远向更是无从一提了。只在闲中打发时光,倒也不错不是么。 “起来吧!”八阿哥含笑免了云婵的礼,继续与十四弟去下那盘黑白分明的玲珑棋。 得了告免,云婵将身起了,软眸微微往起抬了几抬,就那么不远不近的站着、不远不近的平淡着调子,对着十四阿哥缓然启了檀唇小口:“奴婢曾许于十四爷的事情,只怕权且不能兑现了。”如此简洁明了的一句。 指间擒着的白子铮然滑落,十四一惊,在这同时,云婵绵淡的话语便也跟着落进了耳廓里。他来不及定一下心神的侧目去看她,他的心里自然明白云婵所谓何事,但还是颇为奇怪,一早便既定好的事情怎么可以这般的说变就变呢?他皱眉刚想发问,却见云婵已经淡淡漠漠的错落开了他的目光,又侧目对向一旁亦是噙杂着一丝微惊的八爷。 云婵抿了一下唇瓣,诚然的,她是怕十四爷的。怕面对他那道如火一样深情暧昧的真挚眼神,她已再不配享有那样的目光……穿堂的风儿撩乱了她一头青丝碎发,云婵垂眸:“奴婢……想要离开一段时间。” “是想回蘅苑看看么?”不待八爷开口,十四颇为心急的接过云婵话尾一路问过,“我可……” “不是。”如是紧紧临着,云婵将十四打断。一双潋滟着桃花鲜香的丹凤眸子却依旧错落,不曾给十四阿哥一个回眸注视。 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去……十四抿唇,这句未言完的话句便径自落在心坎儿里,幽幽一荡,起了涟漪。但是很快,他的面目便又恢复了最初时的朗朗神光,他静待她的解释,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哪怕一点点。 八爷转头看了十四弟一眼,心下里微微落了一些不着痕迹的揣摩。旋即又将目光投向云婵,几许问询、几许不容置疑的压迫气势:“那要去哪儿?” “我……”云婵嗫嚅了一下。八爷的语气并不凝重,依旧还是素日里那般润玉澄澈,只是王者威仪不容辩驳与撼动,饶是温润如玉、也依旧还是可以震慑人心的,“我失散多年的舅公舅婆有了音讯,过几日便要来接我。”说着话,她又将眸子往下压低几分,很快又抬了起来。因怕旁人看出她的这怀心虚,面目神情反倒条件反射的做得极其自然了,“我回家乡住一段时间,了解一下我的身世。”她是扯谎了,扯了一个天大的谎、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早在她心底里翻腾、辗转了极多次,眼下这么徐徐言了出来,反倒觉得憋着的那口气息一晌涣散。 原来编谎话,也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她暗自苦笑。 上好墨玉研磨成的剔透棋子被八爷擒在指间反复把玩,却迟迟都不肯落下。看似随心随意不过的一个小小举止,一如他面目间浮展着的神情一样云淡风轻:“靠谱么?”八爷微微皱眉,“莫要被人诓骗了。毕竟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突然就冒出来个舅公舅婆……” “靠谱!”云婵又一次没能忍耐住,她打断了八爷的话。到底还是扯了谎话啊,竟令她这般的沉不住气;如若被人看出破绽来,也定是被她自己这怀急急乱绪给做弄的。 半晌沉默,举座之人谁都无言。云婵稍稍低头,并不敢去看八爷或者十四爷的面目表情;因为没有去看,所以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面上流转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表情,“靠谱。”她停了一下,有意将方才略有些素乱的语气恢复至如常韵调,垂眸淡淡,“有信物的,错不了。况且……”于此,终是抬头侧目苦笑了一下,“况且奴婢现今有几位爷照应着,也不会有谁敢来欺负我的。”还好,她并没有从八爷与十四爷二人的面目上,看出什么不悦来。 分明初春里带着一股温温韵致的微风,拂在身上却让人莫名一冷。就着那些流转在身畔的明澈浮光,十四阿哥起身向着云婵几步走来,面上含着朗春般明媚的笑颜:“这是好事儿!”他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存便在那一瞬息里隔着衣服传入身体,“你快去快回,路上注意照顾自己知道么?”他给她鼓励。 但对于云婵,十四爷越是这般在她身上付诸于最深最浓的爱,她便越觉痛的揪心。好在她一双纤纤的眸子里面忽而被水汽氤氲掉了,故她只看到了他一圈模糊的斑驳影像。她垂首错目,不让那些晶耀的液体溢出眼眶。看不到他的神情体态,她心里的痛便可以少却一分。 在这同时,端身落座的八爷跟着站了起来走向云婵。在距离云婵一米开外的地方,八爷停步:“既然如此,我没道理强留你的。”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唇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薄笑,这样的八爷,自然是让人极喜欢的,“外边不比京都,更不比贝勒府。”他略有停顿,字字句句间便笼了一些关切沉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我们等你回来…… 云婵又是一痛,这样的痛来的太过剧烈,她只觉自己就要承受不住。归来,归来可有期? 她是喜欢听八爷唠叨的,八爷在她耳边唠叨叮嘱过的字字句句,全部都涵盖着一位长者般的深浓关怀,几多温柔、几多软款。曾几何时,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八爷当成了家人,将几位爷全部都当成了最亲最近的家人…… 一股哽咽袭来喉头,云婵竭力按捺住:“会的。”情绪太过层叠起伏,她面上反倒苍白平静。 身旁咫尺立着的十四爷笑着轻言:“别忘了我们的那一诺。”边说着,他侧目往她耳边小声徐徐,“我们要在一起的!”一字一句,不高、不重,却极坚韧笃定,若一阵催化了满池寒冰的如织春风。 云婵转目,凝着一抹严肃正色,定定的看着眼前春风拂面的美好少年郎,那正处在一位男子出落成型的绝佳时段的翩翩美少年:“十四爷,好好照顾自己。”她缓缓呓喃。 云婵如此,让分明一脸暖色的十四阿哥瞬间涣散掉了眉目间的春风和煦:“别,我不喜欢你这样。”他一把牵住云婵的皓腕,旋即歪头一笑,想要将周围不知何时突忽起来的尴尬气氛涣散掉,“弄得好像生离死别再不见了似的。你很快便会回来的不是?”他笑着补充。 心底那般至为浓烈的情绪早已晃荡的抵达图腾,云婵蹙着黛色眉弯、抿唇浅笑:“会的……我很快便会回来。”她的语气已经低瑟,不知是因为有些哽咽、还是极力将万千心绪隐忍住的缘故所致。 萎在青砖地表上的半道湘帘,循着天风撩拨而荡起了飘摆的势头;娇美的云墙不知何时重新点缀了荒芜的天幕,一点一点、一圈一圈渐次聚拢。他们二人这般旁若无人,仿佛那光、那影、那世界都在这一刻起,为他们冰封雪滞、不见缓行。 盏内茶烟已凉、满盘棋局皆乱,八阿哥将一枚墨玉棋子捏在指间不停兜转、把玩儿。波澜不起,但他心下里早在云婵方才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清清晰晰体察到些许不祥的异样。穿堂而来的天风裹住了晃动的光与影,将一室静好扯出曳曳的波澜,如是安详,八爷皱眉静看,心下翻转、经久无声。 。 云婵抬眸赏看着满天飞起的杨花榆荚,总觉得这样做了雪飞的场景太过不合时宜。眼下这才几月的光景,实在来得太早了些…… 她经久没动,就那么素面朝天静静的看。久而久之一双眸子便模糊了神采的聚焦,变得朦胧烟雨几多不堪。可诚然的,她心下再也没了一丝波澜潮袭,那是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呵。生命跌宕起伏、伦常罪孽之几多,活着、亦或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笑,在早春朱红的王府大院其前,整个人若了一朵含血的罂粟。云婵缓缓低首,将视线摆了一道齐平,抬步娓娓。 三千红尘如风,行出的距离,便终是再也容不得回头。 打着不见尽头的天边漫溯过来的汩汩天风起了荡逸韵致,嘶哑幽幽的音声宛若哼唱一支古老的管弦笙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 ------------ 第五十七章 我爱你 是真实么?还是眼前叠生起来的幻象呢?是不是想念太过浓烈、亦或是一个人濒临着死亡的深渊时,便会产生这样至为真切的连贯错觉?这错觉还是那么那么的灵动而光鲜! 云婵莞尔失笑,自己,到底就要死了么?不然又怎会看到如此真切无异的幻影幻象……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在蘅苑客栈简单而熟悉的古朴厢房里,她又看到了他。就一如曾经的曾经,那遥远的远不可闻的经年以前,他们两人初次在蘅苑客栈里相见时一样,时今这一眼过去,她依旧会有怦然心动的真切感觉。 那是被他做弄的,她便就这般莫名其妙的跌陷进了他那湾蛊惑心魂的深潭里,就此划不出。 大千世界,任是这般的喜欢做弄人啊! 那是素衣化作缁的十三阿哥。 他着了一件冰青色的锦缎便服,领口袖角攀着深深浅浅的海龙缘图腾,规整且不失通身华贵。他依旧是极俊逸好看的,玉削般的面庞、淡淡的薄唇、如风的长发、素净修长的手指……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出落的愈发成熟韵味,且偏瘦了一些。怎么都觉眼下的十三爷十分单薄。 也是,都那样久了,他怎会不变?云婵失笑,她自己又有着多少改变呢,只怕是数都数不清明了。 四十七年木兰行围、四十九年春动,他们之间 ,已经隔了两年的光阴。 两年的时光不长,但要看怎么过的。这样的两年光景对于他们来说,诚然也不算太短。也对,有些时候沧海桑田、地覆天翻,往往只要一瞬间便够了,更何况是那样一日挨着一日的过的并不好的、且过的那样那样辛苦艰难的整整两年! 缠着新发杨柳清香气息的风儿卷起了无边璀璨,簌簌天光交织在十三阿哥微喜又微敛的面上,带起了几多明灭不定。他就那样站在厢房门边缓步迈进,水波起了涟漪般对着她笑:“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他笑叹。 云婵曼身轻起,抬指抚了一把耳畔碎丝,面上亦浮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我在。”她的语气有些暗哑,“怎么会不在……”朝思暮想、梦里千寻的那个人儿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么真切那么真切的站在自己面前。可真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心怀里面那些万语千言,似乎全部都凑化成了无声弱息,蛰伏在每一寸骨髓与血液里,她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尘世的美,美在曲曲离歌、万般别绪,美在它的不完美。含恨也好、怨忿如是,终归都是不如意的。 云婵侧了一下面眸,心念铮动,忽而接口苦笑:“十三爷,你可真会挑时候。”依旧是这般不高不低、简单而且突兀。 她这句话没禁住把十三阿哥逗乐。他前几日才蒙了皇父赦免,不多时的调息平气之后,便循着曾经这条熟悉的街道一路走走散散,不想倒进了蘅苑客栈的门。心里也原以为云婵身在八贝勒府邸、亦或在她这个年纪早已嫁做人妇,不想却依旧还是看到了她,就在这里看到了她。真真缘分。 心底下一股莫名情绪只觉浓郁,十三择了个临着窗棱帷幕的位子端身坐下,垂了一下眼睑笑笑:“又是这句话。” 两年之前的那场木兰行围,他从围场那边往帐篷的方向一路走着,远远便瞧见她那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拼命样子。当时的她昂首挺胸、眉梢眼角具挂着可爱的鼓鼓气焰,犹如一只扶摇炸翅的小公鸡。见他迎面过来,她一副皱眉无奈的莫名神情,道出的便是那么一句“十三爷,你倒真会挑时候!” 两年一日日过去了,他却还清晰的记得。 只是当时的他不明白她那句话里的意思,时今的他也依旧不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或许有一天,他会突然明白;但有些事情,或许当时忽略便一生一世一辈子都忽略掉了,或许他永远都不太会弄得明白了。 这般一场追逐游戏,却是真真做弄的有趣。云婵思绪百结,喟然轻叹幽幽落在心里:“一步之错,生生错过,过错一生……不用太久,只要半月,若十三爷你早半月获赦,我们之间……”念及此,她兀然收绪,即而叹了口气,面上苦笑,“我们之间,又能如何呢!” 是啊,又能如何? 如若一切可以再来,他们之间又能如何?她会对他说什么?她想,她依然不会多有一字、多有半字的言语逾越;她的天性如斯,重来百遍千遍只怕也是一样。 但她若有知,她会的,她会告诉他,一定会告诉他……十三爷,我爱上你了。 我爱上你了……那是早在初次相见之时的一眼执念里,便已经埋了种子,即而渐渐于着坦缓岁月一点一点生根发芽,即便曾经那样用力的去按捺、去忽视、去遗忘过,也依旧还是没有用处。 宁愿做过了后悔,也不要错过了后悔。可这大千世上纷攘百般,却偏生唯独没有卖后悔药的…… 静好的春光疏疏洒了一室,那样静默的气氛将周围景深渲染的只觉尴尬不适。十三侧目顾向尤自静默的云婵,握手抵唇低头咳了一声:“怎么,连一盏茶都不愿意给我倒了?”语尽淡淡笑起,他同她开了个小玩笑。 历经近乎两年的圈禁生涯,十三阿哥变了好多。敛却几许倜傥、平添一缕成熟,敛却几分率性、多增若许斟酌;但眼下云婵如此沉声静气的转变,看在眼里还是让他觉得不太舒服。这个彼时那样天真无邪的小小丫头,终是……长大了吧?他这么想着,不觉含笑摇了摇头。 这边云婵闻了十三这句调侃,方转回了斑驳神智,平和着面目冶步趋趋的走过来,抬手将那白瓷小壶里温度刚好的茶汤往锦鲤茶盅倒满,微微一推,递在了十三面前:“时过境迁也不过如此吧!”她抿唇一笑,边不见外的将身落在他对面坐定,旋而抬了抬眼睑,凝着离合神光微微顾他,“记得当初那次塞外行围,我们在草原上坐着烤肉、看风景,看头顶那片似乎离人极低的深蓝色天幕里、点点寒星涣散了夜的经纬……清风撩面,十三爷曾说起过那些蒙古小调。”她顿了顿,软款的唇兮化了一道似飞若扬的美丽弧度,入在眼里,不知为何总也觉得凄美伦常,“奴婢只怕……不会有机会听到十三爷唱歌了吧。”于此抬眸,漠漠的眸子里噙着轻烟笑意。 似乎只是极平淡的家常话语,可不知为何,十三听来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一脉酸涩幽幽荡起,他抬了英挺眉目,便那般凝着深瞳将目光往她身上定格深邃:“怎么会。”他启口朗朗,“为什么非要听那些暧昧香软的蒙古调子?我这儿倒有另外一曲酥醉到了骨子里的,不如唱给你听。” 他的语气略略低微了一些,眉间心上有什么看不真切的东西跟着一闪便划过去了。 云婵侧了一下面眸,依是那般闲闲散散、偏着几分慵懒意味的神态不变却:“是,什么调子呢?”她问的简单。 边说话时,十三已经一整袍角将身起了。 他踱步往央处站定,略微挺胸,扬了一下俊秀眉弯,稍稍清嗓,抬臂展袖做了鹤唳扶摇。就着投渗进了木格子窗的层叠光晕,他嘹歌高起。带着男子特有着的血脉喷张,一曲清音如山涧涌泉、空谷鹰啼。 他唱的是一阕轻松、雪山、红瓦、金顶、蓝天、莲花台间的圣洁藏曲,分分合合、极尽撩拨的软款: 天空洁白仙鹤 请把双翅惜我 不到远处去飞 只到理塘便回 从那东山顶上 升起皎洁的月亮 姑娘美丽的脸庞 浮现在我心上 经幡叠篆、玛尼堆畔,只把你来三生三世盼 …… 空灵的曲调杳远而苍茫,仿佛将那天、那地、那山、那水全部都带入到了莽莽苍苍的无稽大荒。仿佛撼动心灵的震慑魂魄,却又尤是入微细致,逼着、抵着渗入到每一丝血气里……只在昙然,云婵兀然涌泪垂颊。 君曾为我歌一曲,我将为君,我将为君歌一生。 若爱成空,是否便会少却诸多牵绊,让整个人都能活的洒脱一点?让爱成空,是不是便能离了忧怖,脚尖轻轻踏着千瓣白粉水莲花、含笑抵达了三千丈红尘的飞升彼岸,自此得了喜乐平安大自在? 可不能够,一切都不能够,只缘我们身在万丈红尘中,注定永生永世的无间轮回便都只能这般不由人的飘飘摆摆。在那些风的、花的、雪的、月的、梦里的荒古旷野里,终是寻不到一个良人,可以救赎自我于陌路的泥沼,自此图腾涅槃…… 便这样静好一室,云婵此时的失神流泪惊诧了高歌的十三阿哥。他收声敛气,轻靴阔步跟着向她这边疾走过来:“怎么了?”一如很久以前一样,他压低了眉心急急顾问她。 云婵忙将他对着自己的那道目光错落开去,簇簇抬起衣袖拂面、遮了半张脸孔;旋而暗自薄嗔,笑的幽幽:“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很快,她复攀住十三阿哥的臂弯,扬起挂着泪的晶面哽咽碎语,“十三爷,若有一朝我死,请葬我于冬季里扬洒起了第一场雪的那个黎明,让我有一个天上人间最干净的身子、让我有一个天上人间最自由的灵魂……” 她言的哽咽啜息、语无伦次,直把十三心底下那团急切火焰点燃的尽致淋漓。 然而云婵只是摇头,只是垂首定睛,谵语般缓缓喃喃的起唇,口里诵着佛号。 生已无望,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愿我,愿我,往生安乐国……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清清浊浊、乱乱糟糟,轮回中的梵音,指间转动毫不停歇,无穷般若辛苦几多。 ------------ 第五十八章 囚花舞 云婵是在一个天光明媚的艳丽春日,只身来到雍王府的。是时,她着了一件汉家女子的月白碎梅花襦裙,蓬松的乌发以一木簪随意绾在脑后,面目似平淡无波、又似含嗔带笑,入在眼里恰如一簇大雪地里颤着花枝的孤洁梅花。 尽忠职守的老管家上下扫她一眼,似乎记起了她便是年三十夜里主人马背上的那位姑娘,便没有为难她,只好声道着进去通报一声。 不想他的好意,云婵到底是拂了:“不必。”她淡淡,噙着冷笑的薄唇只将这话带起不合时宜的凛冽,“他见或不见,我都自是进去!”边言着,未曾去看那面目写满震惊的老管家一眼,已径自抬步越过一道门环走的簌簌利落。 那些游弋在木格子窗缝隙间的阳光碎波,为四爷周身染了晕晕润泽。他就这么一侧身,刚好面见直面走来的云婵,以及忙曲身作礼道着拦她不住的管家。 如此迥异的场景,令四阿哥心下生疑。不过近来十三阿哥获释,他的心情正大好着,也就无从追究些什么:“呵。”他凑前几步,抵着云婵面前走过,压低眉心沉声逗弄她,“你倒是生得这么一副好胆气,不报自入也就罢了,见了我却连礼都懒得行了?”一个男人大抵会有这样的心思,睡过的女人无论有情无情,再面之时心下里对她的感觉都会与以往不太一样。毕竟曾经那么亲密无间过,却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给做弄的。 云婵抬了一下软眸,却不是对着眼前的四阿哥,只是自顾自的使令管家、及一干侍从皆数退下。 到底被四爷抬手拦住。他凝目,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云婵,这个女人自打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好像与以往不太一样了。他与她碰面的次数并不多,或许对她素性的感知不会太准确,但他却可以那么清晰的感应出她周身上下带起的一抹强大气势……戾气,煞气、且是肃杀。 “四爷。”见他摆手拦住,云婵懒懒的抬了抬首言的不轻不重,“若非要阻着奴婢的意思,只怕爷到时候要后悔了。”她的语气里分明有一丝笑意,又不太像,仿佛更偏着讥诮。 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话句从一个婢女那里行出、说出,显然是逾越了。饶是再好耐性的人也禁不住这般连番的得寸进尺。四阿哥鼻腔微哼,冷着一贯的神色愈是不屑:“是么,凭什么?” 不想这一句话引来的,是云婵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仰面大笑。只是须臾,她收了声音只含着笑眸昭然不晦的抬起玉臂,一双琉璃般的纤纤皓腕翩跹胡旋着攀附住了四阿哥的高领、脖颈,跟着一张芙面慢慢贴近他耳畔。分明那样素净单纯的面孔,其内在却早已盛不起这抹素色;她对着他耳畔呵气出口,微音徐徐:“就凭奴婢,怀了四爷的孩子……” “……”暖暖的气息撩拨的四阿哥面颊微痒,如是这般猝不及防,云婵极轻的缪缪话句犹如一道霹雳惊雷,震得四爷心下里擂鼓一声。他条件反射的推开了她,面目有了波动。却见眼前的女子依旧素净美丽,眼角眉梢却分明带着一股哂笑得意。 她蔑视他,她居然敢蔑视他…… 好在四阿哥胤禛从来都是一个极理性的人,面对这样的变故突发,他不会当真乱却阵脚。须臾迟滞,他慢慢抬手,对着室内一干侍从做了一个屏退的姿势,逼仄目光却没有从云婵含笑带嗔的面孔间移开分毫。 待那簇簇足音渐趋消弭远去,偌大的内室里便只剩下胤禛与云婵两个人。他方重新一步步逼着她走近,凛凛眉目带着威慑如初不变:“你说的,是真的?”他的语气很锋利,不高,却足以抵得过漫天寒风冰雪的严酷势头。 “四爷以为呢?”云婵依旧笑,她扬着噙笑的面目问的轻佻且无所谓。时今的她,早已不再怵他,甚至不再怵怕任何人。言完之后,她便抿着轻笑讪讪的挪步越过他的肩膀,一个极轻慢的姿态昭著着薄嗔不变,“我们都是狼……何必要装羊?”语气沉了几分,在后半句的时候又挑了起来,愈发显得放肆而不羁。 “她的猖狂是有资本的么?这个傻女人!”四爷冷着面目在心下里玩味,他略微定了定,口吻有了沉淀:“既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名分是迟早的……” “你休想!”不想云婵却突然转身抵在他面前,就这么压着他未言完的话尾,垂目忿忿,“这孩子是你的,若你要留,我自会给你把他生下来。”只是瞬息,她重又恢复到了适才的平淡无澜,接口兀自徐徐,“我不想剥夺一个生命存活的权利,可因为我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重复这样的悲剧。”于此一顿,她缓了口气,“不被祝福的东西,一早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么?”她笑,边这么言着,将头重新侧转过去,对着漠神冷色、沉默不语的四爷,黛色柳眉微微纠起,“我很矛盾,所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不要,我便把他打掉。但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不会要你的名分,绝不会!”最后一句话带起了无边的恨意,其间怨忿纠葛之几多。 正是最后那句“绝不会”将四爷讴笑。 就着漫溯进屋舍的一层层掠影浮光,他漫不经心的转目扫她一眼,嘴角持着轻小的弧度冷冷笑起:“你觉得你有说不的权利?不要名分,你有这个本事么!”语尽拂袖,只是轻切不屑。 云婵亦将眸子冷了,忽似在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傲傲姿态哂笑顾他:“从前的云婵或许没有,但她依旧可以拒绝掉当朝皇太子的收房。那么现在的云婵,更加有!”她咬着犀齿一字一句,旋而一转语气,语声微瑟、却在其里平添一股坚毅韧劲儿,“因为云婵已死,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副无心之躯。”她软软的眸子有几分水雾氤氲开来,入在眼里,兀的便觉得凄凉。如此,后面这些话听在耳里,便或多或少带起了些偏着无力的苍白、破碎,仿若一只焚成灰的斑斓蝴蝶,“四爷若用强势,大不了这躯体殉了那心,一死谁都干净!” 一死,谁都干净! 她是不要命了。相逢本是一场宿夜大梦,变故何故来的太是匆匆?一个已经失了最珍贵的东西的没了心的女人、一个再不屑去要这命的女人,大千世界、陌陌红尘,便再也没了什么人或事可以奈何得了她一丝半分。 整个屋舍一时间变得很静很静,静的有若心死。 穿堂而过的裹了光与影的风在身畔牵扯,牵扯出了一阕阙飘渺的旷古箫音。沉默良久,四爷敛了一下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些许情绪,漠漠的面目微点了一下:“好。”他淡淡,转目逼过立在不远处的云婵,抬指沉音,“我不逼你,我要这个孩子。”于此一顿,并不着什么情绪,但这只是陈述的话句带出来的便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且你毕竟是我的女人,就算不要名分,你也必须留在我的府上!” “好。”云婵抬目,含着微微的薄笑扬了扬下颚,对着胤禛凛冽如梭的语气接口的极其轻佻,“等孩子生下来,请四爷还我自由,自此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银货两讫、两不相欠……这句话言的咄咄又利落,毫不胆怯畏惧,被四爷听来只觉得是在有意讴他。 但胤禛没有再多言什么,甚至由始至终他都不得不惊叹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置气之意。他颔首沉目,就那么直白不晦的定定睨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那般从没有过的肆意凛冽,若那大漠浩瀚里的荒颜,开放的茕孑且狂野妖艳。 就着不知何时漫进雕花格子窗的杨花榆荚,胤禛铮然转身,没再对她有一星半点留恋的负手离去。他不曾接她的话,又因着逆光而行的缘故,辩驳不清面上濡染着何样的表情。故此,便徒徒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不置可否。 待得那道承载着太多爱恨嗔怨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弭于斑驳阑珊的光影里时,云婵腰身一软,便这般颓颓然倒地。 她是真的累了,太多太多强撑出来的坚持已经摧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已将周身上下全部气血、心力消耗殆尽。她觉得自己可以歇息了,就此,该做的事情、该了断的纷纷攘攘,便都一霄做了烟云散……她再也不愿去操半分的心、想半点的事情。做一副游离于红尘之间的行尸走肉,不好么? 她笑,只是哀哀渺渺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女人呢…… 所谓门槛,过去了便是门,过不去便成了槛。可我并不是佛陀,做不到真正的大彻大悟、万般皆放;即便当真勘破了、悟透了一些道理,也却依旧还是放得不下啊。 那么万能的、慈悲的佛,请赐我于无上的智慧,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够做到踏着水莲花于这软红娑婆、紫陌尘世间自由涉水行走,真正身心自由干净、得大自在?请拯救我于万分痛苦的深渊,不要遗我弃我于旷古的永夜深黑,让我挣扎、让我煎熬,让我只能看到远处又远处那一星半点明灭的光亮,却终是怎般都抓不住、爬不出…… 掌心一痛,盘亘经脉带起了指尖簌簌的刺疼;十指连心,那颗已成了死灰的心也冷不丁的跟着疼了一下。云婵垂目抿唇,犀犀皓齿狠狠咬了下唇,直至似乎已经渗出了淡淡的血的甜香。 一室寂静安然,她撑着蒸凉地表一点一点起了孱弱身子,倏忽一下,目光跟着变幻出了前所未有过的熠熠华彩。渐渐浓烈、渐渐强势、渐渐聚拢、渐渐沉淀…… 云婵,云婵。从现在开始,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然后,像男人那般的活着! ------------ 第五十九章 惊旧恨、镇如许 太医微曲身,对着眼前冷目横眉的四爷摆出了一个低眉垂目的谦谦姿态。迫于雍王爷这副天然逼仄的气场压迫,他怎么都觉害怕的紧;如此,便就这么小声徐徐的将那一通诊断结果皆数回禀的详尽。 一道温薄春风涣散了浮光韵致,延展在胤禛漠漠的眉目之间,他整个人看上去便显得肃穆且威严天成。眼下太医回禀而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被四爷认认真真的记在了心里。半晌过后,他抬手唤了小厮引着太医出去。 不过片刻,那太医得允告退。寂寂无声的正堂里便只剩下胤禛与胤祥两个人。 这对兄弟彼此之间早已太过了解,心知道四哥要说什么,十三只把目光侧转向了一旁,却没言语。 但该说的话,四爷还是说了:“你怎么这么不要命!”他冷冷的神情忽而晃了一道至为浓烈的复杂情态,有震怒、有告诫、也有心疼……一时之间,反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情态了,“十三弟,别用自己做筹码来逼人心疼!”暗暗跟着自己较了一番劲,四爷负手一叹,那些十分真切的动容便沉淀在了眼角眉梢、顺着延展在字里行间。 晨曦时胤祥一人往林间策马,原本只是为了散散那心,却不想膝盖突然一痛、整个人便跌摔下了马背,小腿处一根筋骨生生的脱了臼。 十三阿哥素来精于骑射、疾驰如飞,马上功夫极好;若非两年圈禁生涯至使他心理、生理都受了极其剧烈的耗损,他也万万不至于此。偏生他这个人又素性如斯的,不知是在倔倔的逞着什么强,竟是不与任何人道出他的不适,只就那么自己一人咬牙暗自强忍着,然后拖着受伤的病腿入宫去向皇父请安。却不想,他到底还是自取其辱,吃了皇父的闭门羹、得了皇父一通愈发凛冽昭然的嫌厌与叱责。 十三的心,伤的里外通透;四爷的心,疼的千疮百孔…… 你可以说四阿哥是全天下最冷酷、最淡漠的人,但你却不可以否认他对自己这位十三弟的感情。他对十三弟,真的是极好的。 面着四哥如此,十三只是皱眉苦笑,意味深长的绵绵话语听在耳里亦是这般清苦的调子:“皇父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还是那么恨我。叱我不忠不孝……” “原谅?”四阿哥鼻息微哼,颇有些讥诮嘲讽意味的斜勾嘴角笑了一下,旋而取了案上的暖枕覆盖在十三才被太医瞧过的双膝上,“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他的语气很沉,故而听来总觉是冷冷的。 显然,四爷此番被十三看来、听来,心底下难免要紧张了。毕竟两年前十三被圈禁,追其原委还是因为以身替了四哥的罪。这么想着念着,整个人便没禁住的着了急:“四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明白我说的是哪个意思?”被胤禛打断,“十三弟。”胤禛略微平复了一下语气,颔首沉目看着眼前的弟弟,整个人忽然变得濡染了一层斑驳深邃,“我们没有错,谁都没有错。”这句话似在说给十三,又似在说给自己。边言语着,拳心不知不觉已然跟着层层收了紧。氤氲而出的力道似乎能攥出血痕来。 四哥心下的苦,十三是懂的。 就着筛筛的染了一圈淡金碎波的光影韵致,胤祥抬起了头:“我只是感慨世事翻云覆雨,不过才几年而已呢,过去的时光便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他侧目一笑,握了一把膝盖上面那层暖枕边角,流苏的穗子晃在指间痒痒的,“曾经的人,也不会再了。”他叹的幽幽长长。 “那便不回去。”胤禛再一次打断了胤祥的话,但这一次,语气明显缓和许多,“人总是要向前奔走的。若越活越倒,那世上一切岂不乱套?”四爷笑笑,心下里暗叹着十三到底还不似他这般的心境啊,“有四哥照顾你便够了。”他将那有些下滑的暖枕往上扶了一扶,重新在弟弟膝盖上面覆盖好。 算是稀薄的温情么?却诚然是极其温暖的。是啊,在这人世间唯一可以毫无条件的信任与包容的,也仅仅只有他们二人彼此而已。够了,也足了吧! 若一个人死去,这世上不过是多了一座坟茔那样简单;但若对相依为命、彼此唯一的人来说,是整个世界都会被大片大片的坟冢掩埋……胤禛心下莫名一慌,他突然有些后怕,怕倘使没有了十三弟那他一个人又会怎样活着?他甚至难以想象在这整整两年的绵绵光景里,他是怎么过来的。 许是近来心底下搁着的事儿太多了吧!纷纷乱乱,想的自然也就多了。追究起来这通乱绪的缘由起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云婵那个女人……太乱了,他隐隐觉得一阵脑仁儿发疼。 诚然,四哥的异样十三不会感觉不到:“四哥,四哥。”胤祥抬头唤他,“你怎么了?”他皱眉凝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虽是问句,但基本是可以笃定的。因为他太了解胤禛,太了解自己的四哥。 云婵一事说来其实并不算大。因为对于一位堂堂的皇子阿哥来讲,睡一个女人便如吃一顿饭那样简单,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可也毕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故胤禛并不打算跟胤祥讲的详尽:“没什么。”他抚了下太阳穴,淡写轻描的敷衍。 “四哥。”十三却冷不丁的一下稳稳的站起了身子,皱着眉头一副不依不饶的势头,“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么?”这句话的口气是正色的。 其实云婵那事儿对于四阿哥来讲,原也没想怎样欲盖弥彰,实在是觉得没什么可说道的,且一提一想便烦。可眼下十三正色如斯,反倒让四阿哥生怕他误会了自己:“看你想哪儿去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肩膀,淡然摇首,“是真的没什么事情,可能是近来不知怎么了,想的东西多了些吧!”他笑叹。 见胤禛如此,胤祥便不再执着什么;他心知四哥的素性,多说无益。如此,只是反手拂上胤禛肩头,神情依旧是极认真的,语气却稳了几稳:“四哥,你总是这样。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背着……还有弟弟呢!” 一脉暖流顺着寸寸丹心缓然流淌过去,似那寒冬冰雪也化了几化,一切烦心乱绪在这一瞬变得都无了一物:“好,听你的!”四爷一叹,似乎身心真的有了几多释然。 十三也跟着长长一叹,万般皆放的同时,一阕小词便驰着兴头浮了起来:“银塘珠露三月更,风静荷香远益清;为是出尘心不染,亭亭独立迥含情。”这首小词名唤《咏荷花》,是十三阿哥被幽囚时所作,字字句句全是他的浩浩风骨。那个时候也是心之所至便带着感情一挥而出,现在吟来却别有了另外一番幽幽韵味。 这阕词倒把四爷讴笑:“你看。”他摇摇头,嘴角微扬起,“才说了不想那些烦心的事儿,你倒迫不及待的这么来招我!”边说着一拳轻擂在弟弟胸膛当口。 十三也跟着朗朗笑起,扬了目光摆手打趣:“是弟弟不好,不提这些惆怅寥廓的东西了!哎,四哥,倒险些忘了个正经事儿……”边言语着,他复又将那精致的眉弯兀自皱了皱,“女真王爷到底还是回绝了我……” 自打十三获释后,这对兄弟明里醉心田园、访道寻禅,一眼过去望似收心敛性平淡无奇;实则却是暗自布了乾坤棋局,处处谨慎、左右逢源,直把韬光养晦之法门给深谙了个尽致淋漓。 他们之间的那股默契分工,一向都是很明确的。很多事情四爷不好出头,便统统交由了十三躬身替他去做;好比这次女真王爷的拉拢。 不止女真王爷,在十三的辅助之下,四爷势力已在不声不响间雨后春笋般的渐趋扩大。他们笼络藩府旧人、获罪囚犯、以及十三曾领绿头旗下的一些老旧部…… 九霄龙吟、覆雨翻云;一朝得水,便是万兽齐拜、海天具灭! 。 云婵只身一人茕然孑立在晨风精致的心碎中,流云鬓角、芙蓉面靥,素衣青丝,眉目噙着若许浅然慵懒。一双眸子往着远方一路远远的望过去,目之所及却只是一道高高的碧瓦红墙。 她轻轻笑起,原来高门朱户的囚死般的生活,过起来除了无趣以外,倒也安然的很。安安静静、平淡无奇的倒是极其适合修行。这样的意境,大抵更容易让人抵达到那无色无相、无嗔无狂的高远境界…… 高墙之外一声声朗然言话断了她的飘悠思绪。那个声音是如此熟稔,如此明媚。云婵心念一揪……那是十三爷的声音。 她识得,怎么会不识得? 别时容易,见时难呐!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曾言,甚至就连心下的起伏也是极微小的。直到那声音渐渐消弭,追随一缕风的势头涣散无踪。 平静了,或许这一颗心真的已经抵了大成,再不会被什么凡尘所遮蔽、所扰乱吧!她敛目沉眸,心下里平静的若一滩死去的水,饶是半点残存于彼的涟漪、波浪,都是没有的。 身不自由,好在心……呵呵,心也不干净。 ------------ 第六十章 福因埋、柳堆烟 簌簌几声闷响破着空斑斑驳驳的荡漾起来,似是什么擦着柳梢、碧草划过去的声音。 云婵恍了一下神,顺着耳畔那音声侧眸去看。原是一只断了线的红锦鲤鱼风筝。 这风筝做得极精细,缎面上五色的彩鳞在阳光下投了一圈晶耀影像,两条鹅黄色的带子垂在下边,就那么迎着风兀自招摇着。飘飘摆摆看在眼里也是活泼可喜。 黯淡的景深似乎被这断了线的风筝给重新点亮了。云婵弯身将那风筝捡起来,擒在指间微声轻喃:“放风筝讲究的是放走了病痛。人家放走了图个一身轻松,偏生让我拾了这晦气!”她苦笑。 正这时,便见那高伟的拱形院门“刷拉”一声打开,跟着一挑湘帘进来一位神色微乱的女子。 顺一缕天光剪影往前探看过去,只见这女子着了一袭湖蓝点白玉兰花朵的清澈旗装,披着晃曳流苏彩穗的白底短坎肩,乌发绾就的是标准棋头、佩着翡翠蝶形簪。妆容恰当、气质雅丽,随着她往云婵这边一步步走近,云婵渐渐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怎么说呢,这副容貌并不出众,只能算作平平;但通身上下、举手投足间昭著着的风华气韵,饶是眼下这副微乱神情也遮掩不住的。 “你是?”暗自审视间,来人已经走到了云婵面前,侧了一下目光边打量着,心底下隐隐然似有所悟。 四爷早已下了命令,严令禁止府里人私下议论安置在厢房里的云婵,且勒令不得吐露出去半个字眼;如是,对于厢房里住着的女子,府里上下其实都是有数的。 那来人停滞了不过须臾,心里已明白得很;眼下这主,便该是自家爷安置在这厢房的那位姑娘。不过她来这厢房小院的目的并没有其它,眼眸微扫,温温目光最终落在了云婵擒着风筝的玉指间。 不消多话,想必这来人是来寻那红锦鲤鱼风筝的。云婵边了然着,忙不迭将手里的风筝往她面前递过去:“这风筝可是姐姐的?可巧我捡着了,劳烦姐姐亲自跑这一趟。”她的口气谦然、面目恭敬,倒是一如既往待人接物时的温温性子没变。 说话时那风筝已经重新回到了来人手里,那女子将风筝缓然接了,边对着云婵侧目一笑、颔首言谢。 微笑果然是世上人间最美好的风景,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心里暖了一下,莫名奇妙的亲昵感觉跟着盈了心海…… 诚然的,眼前女子该不是个刁钻难处的主。见面即是缘分,两人干脆进了内室小坐闲谈。 一来二去间,彼此也有了个大体熟识。云婵的身份已是心照不宣,不必挑明、谁都有着一根清明的弦;而那女子名唤云微,系钮祜禄氏,原为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后被赐于四阿哥为藩邸格格。 钮祜禄云微的出身不算太显赫、姿容也是平平、性子亦是和顺温婉;故她其实并不得宠,在雍王府里的地位又为格格,平素里的日子过得自然不是很热闹。不过清净惯了,倒也怡怡然的得着乐趣。 “钮祜禄氏……”只觉如此熟稔,云婵在心下里默默念叨,霍然一下终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她微微苦笑,心说这真真还是缘分!当年我第一次来雍王府、那时还是雍贝勒府,跟着十四爷糊里糊涂的还给迷了路;那次原就是借着贺喜的名头,不想原来贺的就是她的喜! 靡在半空里的娑婆茶烟,为周围景物披上了一件薄纱似的帷幕;云微一张婉约面目便染了几分温存落寞:“云微、云婵。”心性忽起,她抬眸微笑,“怎么读起来倒像是姐妹呢!”旋而转了一下语气,眉目暗沉,“只是我不曾有姑娘生得这样美。” 美么?云婵下意识的屈指抚上自己半张侧颊。是啊,岁月的鬼斧神工真真是一场自然造化的神迹,就这么沐浴在流光的长河里,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假小子、嫩雏鸟。一只山鸡,到底还是涅槃脱壳成了斑斓的锦绣凰鸟。不过凤凰,她到底还是配不上的:“说来也怪,自打方才初见姐姐那一面时,我便觉一股真切亲昵,心底下巴巴的渴望着与姐姐亲近!”云婵柔声笑笑,这话儿言的半真半假。好感自然是有,但处在雍王府里只靠着她自己这么独身无依,相比起来终究多位朋友、多个谈天的伴儿当然是最好的。 “可不是?”这边云微不缓不急的接了云婵落下的话尾,娥眉一展,口气明明媚媚的,“瞧着,我们两个这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都喊了大半天了,莫不如干脆便顺势就此认个姊妹?” 天光一晃,在两人含着笑靥的面眸间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碎金暖色。心境也不由跟着暖了起来:“若姐姐不嫌弃,妹妹自是一百个乐意呢!”等的不正是这句话?云婵顺着那话锋一路攀附。 谁都不愚不傻,处在世上最基本的生存法则,稍有些心思的人都清楚的打紧。 闻了云婵这话,云微佯作嗔怪的啧了一声,抬臂牵了云婵的皓腕过去,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好妹妹,这话说的真真作践了。得了姑娘这么个妹子,也是姐姐的福分不是?” 一来二去的场面客套,云婵自是顺势附和。纵然半真半假、半明半灭,可听来看来也未尝不是温暖的。特别又处在眼下这样的高门朱院、这样森森寒寒万念俱灰的天渊心境…… 便如此,两位女子可谓一拍即合。她们面向东南,以清风为中间人、以天地为见证、用茶代酒祭天参地,后相互认了姊妹。 云婵打小便是孤儿,问及生辰自是不知道的;只曾听掌柜的念叨过几句,依稀算得时今应二十有一,倒跟云微同龄,只是月份日期到底不详。不过云微先了云婵入府,且看眉目又似乎长她一些,便认了云微为姊、云婵自然是妹。 一些看不清的前景路途若隐若现在玄之又玄的命格其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一个都自有他该走的道。往往只在不经意的一念之间,便已经埋下了什么种子;是福是祸、是喜是悲,你根本搞不清楚。横竖,都是自有的一干因果反复、循环不歇…… 。 溶溶金波为宫廊甬道间行着的人儿造势出几分绮丽来,身后那一道乌沉颜色的剪影便被扯得颇为悠长了。 “九哥。”十爷皱眉侧目,“你说皇父留了八哥会有什么事儿?”他素来不愿把问题复杂化,即便心里头对于答案知道的紧,也依旧不愿去承认、去作想。他不愿直面那种残忍。 九爷没有看他,顺口答复:“能有什么?除了训斥还是训斥!”他低睑轻呵,竟是微笑开来,只是语态分明是苦的,“八哥越来越不入皇父的眼,行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偏生皇父还要时不时的敲打着他,让他知道太子有多么正统,而他自己又是多么的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于此顿顿,他抬了抬剑眉,“你看八哥素日以来一日强似一日的消瘦,口里他不说,明眼人谁又看不出?真真不知他要强撑到什么时候才算终结。良妃娘娘在一日还好,若不在了……”没有了下文。 二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一阵、缓行一阵,十阿哥展眉扬首兀自嘀咕着:“太子不是常帮八哥说话么?” “呵。”这一句话把九爷讴笑,“太子素来是个眼眶高的,身边儿又巴着一大帮趋炎附势的小人。老四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他低首缓了口气,“八哥还不喜我这样说,我说的哪一句又不是对的?横竖就他左右小心。”念及此,九爷兀自把心一横,咬咬牙、发了发狠,“小心也落得个比丧家之犬还不如的地步!” 显然的,九爷这一通话里发泄的成分居多,若论对八哥的轻薄和恶意,他委实一丁点儿都不曾有。口里言着那般的话,心绪早飘到了不可知的纷繁远方,乱的非止一端。却在这时,九爷兀觉自己的袖子被人又狠又急地拽了一下,侧目余光便瞥见了十爷那抹欲言又止的告诫目光。 九爷正免不得奇怪着,下意识迎前去看,亦是跟着周身一怔。 挺拔立在前方另一处宫道间的,正是八爷。 如织天光对着平整大地缓缓挥洒,金瓦红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灿灿然一片,难辨面目表情。 须臾僵持,八爷迎前几步含笑开口:“九弟这嘴瘾过的,连场合都忘记分了么?”边言边往周围扫了一圈。 八爷很少发脾气,但眼下诚然是发脾气了。太过了解的人,九爷自是看得出来:“我哪句说错了?”老九亦迎前了半步,梗着脖子将那燥燥乱绪顺势发泄个尽,“今儿就请八哥来跟我说个明白,也好给弟弟指条明路!”他就势便要往前迎,气呼呼的侧首对着身后半步处的老十,“你别拦着我!” 十爷没动。 九爷又一侧首去看老十。 目光交错,十爷猛地反应过来:“哦……九哥,九哥你别激动!你冷静,你别生气!”忙伸手拼力拦着九爷不让他过去。 这一番火急火燎的闹剧拉扯,八爷眼见,精细眉宇渐趋聚拢、愈皱愈紧。心知九弟就是这个脾气,眼下也不过是在耍耍性子罢了。这样的闹剧他实在没兴趣观摩,只能使他愈发的心烦意乱。少许之后,恼不得颔首叹气,转身负手兀自离了,只留他们两人继续荒荒唐唐、好不戏娱。 ------------ 第六十一章 一梦阑、一梦起 云微以帕掩口,往着屋舍四处以及盘内各色点心其间眸色流转,须臾后柔言:“下人们还算有眼色,知道妹妹是个不一般的。”她颔首微顿,“瞧着,吃穿用度皆不敢不齐全。” 淡淡的薄荷香涣散在空气里,闭目一嗅,心情总也大好。 云婵莞尔嫣然:“还不是姐姐帮衬的好?” 落言在耳,云微抬眸笑笑。 云婵回之一笑,抬手拈起那白玉莲花精致茶盏,悠悠然品饮清茶。 当真是这悠然的懒散时光,与人无关、全与心境有关吧!这样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又或者……无所谓好或不好。 须臾静默,便见云微抿抿薄唇兀自喃喃起:“爷最近……” 云婵抬眸,无言。 意识到了自己这话言的或许不合时宜了。云微停了半晌,垂睫放缓了语气:“我原以为我这儿是没什么希望了,但妹妹这里,爷是会来的。这不想……”她又把话停在那里,没有了下文。不过其间语意,自是清楚明白的很。 见云微止言于此,云婵只是颇为随兴顺口的淡淡一答:“不来才好。”这句话语气不重,但听在耳里、落在心里,总免不了兀地一个纠葛。 若被旁人听到,只怕会以为云婵在吃醋,但云微诚然是懂得的。 大几日的相处下来,对于云婵素性,心思缜密的云微多少已经有了了然。便也不急着否了她的话,只将面前茶盏轻轻拈起、小口一抿茶:“我也知道姑娘的性子,或许与我们不一样。只是……”她目色一沉,心毕竟是真的,“妹妹……便没有为自己的以后着想过么?” “以后?”多么好笑的两个字,云婵听来只觉得刺耳非常。她微挑黛眉,神情语态具是懒洋洋的、极随意,“我现在是拖着一日算一日,虽有皮囊、却无情态波澜。说是行尸走肉也没甚区别。”她把身子往后靠了一靠,妙眸徐眯,“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这般懒散迷离的雾气似的样子,真个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别样感观。 云微自是边听边频频摇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掺杂着太多欲言又止。很多话,说得多了反倒不美,毕竟自己也是个局外之人。 对于云微的好意,云婵这方也是识得的。便见她施施然抬了软眸,语气似讥诮又非全是:“若我当真与四爷齐眉举案、恩爱有加,竟日连天儿都腻歪在一处里,恐怕姐姐早恨我入骨了。”她稳稳身子,依旧慢悠悠有条不紊,“这姐妹……也更是做不成了。” “呃……”云微怔。她没成想云婵竟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云婵这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不在乎样子:“女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高、洁。”后半句话,她一字一顿。俄顷后,小抿口茶,复又慢悠悠接口,“哦,错了……是‘人都是一样的’。” 流动的光阴在这一刻有了静止的错觉,好在不长。云微轻皱眉:“你呀……”她拍拍云婵的手背,语气放缓,“也就是我。这话儿要是换了别人,你恐怕早把她们得罪了!” 不知何故,听得云微尾音渐落,云婵竟抿唇嗤地笑开。 云微蹙眉,苦笑着不住摇头。 。 人间万事一桩桩、一件件的常常难遂人愿;正如天空的蔚蓝恋上了大地的碧绿,最终得来的结果,也不过只是幽幽清风在它们之间叹了一口气的凄美荒凉。见得多了,便习惯了,这正是娑婆软红间的许多意趣,若事事都顺心随意,反倒不太正常了。 如此,云婵便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当她想过清净日子的时候,偏偏就有人见不得你清净的来扰却这一份安然。 自从与云微相识,两个素来不声不响的安静人儿便时常伴在一处,或品茶、或赏花,也是惬意的打紧。这天云婵正跟云微在院子里摆弄柳枝,久违的童心被那如织春风重新唤了起来,便骋着复苏意兴,想用柳条编个花环来把玩儿。有些事情不会忘记,但可以选择搁浅心滩、暂时压制。 这个时候,云微的侍女瞥着小嘴一脸哭丧的从院子另一边寻了来。 云婵侧目,刚好看到那小丫头委屈的咬牙切齿的小模样,她在这丫头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最初的自己。心忽然柔软了一下,没等云微发话,云婵先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谁欺负你了?”边敛了一下眸子。几分好笑、几分凑趣。 小丫鬟见云婵问她,且也是跟着主子处的惯了,便就没有行礼,只那么在原地委屈着声音恨恨的直跺脚:“姑娘不知道,今儿嫡福晋备了礼物叫分送给各处的主子,我们家格格跟姑娘也是有份的。谁想那老嬷嬷狗眼看人低!”言到这里,许是太过愤慨的缘故,瘦小的肩膀已经开始不住颤抖,“那嬷嬷给各处的主子都送了,偏生不曾给我家格格和姑娘这里送。我气不忿便去找她理论,她只唬我再多事便要打我板子、扒我一层皮!”末尾带出了哽咽哭腔。 四爷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是一个品貌端庄、举止贤良的女子,素日里来极会持家,与各处女眷相处的也是融洽和蔼,时不时便要分赠一些东西命给各处送去。 长久以往,府里那些年岁高、资历深的管事儿老嬷嬷便有了空子可钻。她们生就的便是一副势利眼儿,得着宠的、地位高的,她们不敢得罪,素来邀宠献媚尽心尽力的服侍;而似云微这般的身份低下、又不得着爷待见的藩邸格格,自是凭着她们欺负去罢了。 嫩嫩的柳枝溢满春的清新,嗅在鼻腔却忽而觉得带起了一丝丝淡淡凉意。心下里知道了囫囵大概,云微只是淡淡唉了一声,转目对那哽咽不止的丫鬟叹的碎碎:“算了,又不是一两回……” 才说一半,云微却突然停住,因为她没有注意到,身边云婵那张漠漠冷冷的脸忽而浮起一丝异样执着;待她注意到时,却见云婵什么也没说,照直错开了她的肩膀便往院门外走去。 心念一定,云微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什么:“妹妹!”她紧赶两步急急的唤。 偏生云婵并没有打算理会她一二,脚下的步子似是生了风,行的有条不紊、似急又稳。 如此,云微也是没得法子,只回身恨恨瞪了那被云婵的阵势吓傻了的丫鬟一眼,厉声呵斥:“都是你没事儿整出来的幺蛾子!若闹出什么事情来,看我不先扒了你这小蹄子的皮!”一腔急气发在了丫鬟身上,训斥过后,云微也忙迈了步子急急的去追赶行在前面、就快不见人影的云婵。 。 那一脸褶子的老嬷嬷正猫着腰训斥一个瘦小的侍女,神情体态具是飞扬跋扈不可方物。这阵势比起蘅苑客栈里的胖掌柜的,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唾星四溅,骂的正叫一个起劲儿呢!不成想佝偻的老身板儿突然被人从后面拨拉了一下,接着整个人便在当地打了个螺旋,踉踉跄跄的跌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见如此状,正被她训斥的小侍女没忍住哈哈大笑。 那老嬷嬷心下恼火,暗道着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爬起来猛然一回身,不是云婵还是谁? 不过云婵根本就没有多搭理她的意思,方才从后面推那嬷嬷一把也非存心,实在是她挡了眼下这道。这个时候,云婵早已经簌簌几步便越过那嬷嬷,径自往敞开的下人厢房里走。 那嬷嬷原是个粗俗之人,哪里经得住这么被人视作无物?但气势很重要,即便她再怎么凌厉跋扈,到底还是在云婵那股颇为强悍的气场面前给生生败下了阵来。这个思绪打着几个转的间隙里,云婵早重新从那室内走了出来,脚尖往后一勾,“碰”地一下狠狠将房门摔上。 随着闷音起落,老嬷嬷心里一咕咚,整个人没禁住颤了几颤。 云婵却至始至终连正眼都没去看那老嬷嬷一下,手里提着一个红缎子包裹着的锦盒,就那么不急不缓、自自然然的越过小径回廊兀自离开。 那红缎子锦盒便是嫡福晋赐下来的东西,云婵来这里是要拿回她自己的这一份。她没有把云微那一份也帮着拿回来,因为她不知道云微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怕给云微惹事儿添烦;况且各自有各自的分内,安分好自己最是妥帖。 并不在于非稀罕这份东西,在于的只是一个道理。有些时候,该较的真还是必须较的。 若放在从前,云婵定会把手里这东西狠狠摔在那老嬷嬷脸上,恼不得还会讥诮呵斥几句攒棺材板儿的话……但时今的她已然身心成熟,轻重缓急的拿捏她自然明了,又怎么还会复了往昔年少轻狂呢。 “妹妹……”回廊半道,紧赶紧着步子匆匆过来的云微刚好撞到云婵,云微温眸微扫,入眼了云婵手里那红缎子锦盒的时候,心下里便什么都明了了,“你这是……唉!”她蹙眉摇头,一时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该好嗔,便只把那情绪凑化成了一声释怀般的叹息。 云婵却没多解释,冰雪漠漠的冷颜其间忽噙了一道轻狂讥诮:“我可以输了命,但不能输了最后这一口气!”她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在薄薄的春日暖阳间织就了一道决绝的清冷。 那样陡然而起的严寒凛冽,让云微不禁周身一粟。云微低首暗忖,对于眼前这样一位孑身独处在偏院厢房里的神秘女子,到底还是了解的不太深刻。爷他了解么?爷他真的了解她么?她到底,该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莫能两可、难以捉摸。 ------------ 第六十二章 真龙凤、假鸳鸯 踏着剪了清辉的月华如织,胤禛负手于后,一个人茕茕的踱行在午夜最冰冷的回廊小道上。他的身影清冷依旧,覆着一层冰霜的面上满满的都是冷峻;在临着偏院厢房一角的同时,他回身喝退了尾随身后服侍的小厮。然后闭目,长长的吁气落在唇齿间。 仿佛已经过去了太多的时日,这是人心的隔阂,滋生出的时空的错觉吧! 夜已经入得不算太浅,但云婵还没有睡。自打入得雍王府后,她的作息便被完全打乱。 虽然不过小一个月的身孕,身形还不算太显山露水,可时不时袭来的害喜反应依旧够她受的。且如今形势与以往大不相同,一天天的她没多少时光是得着安宁的。后来白日里有了云微陪着,过得倒还好些,可每每到了一个人的永夜,她那怀强自按捺下去的散散乱思便会飘忽的又高又远……原以为自己这一颗心已经成了死灰,又为何依旧还是会有那样真切的惦念?甚至,疼痛。 她放不下八爷、放不下十四爷、甚至放不下曾经那样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九爷。 她离开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做什么?会念起她么?她微笑,会的,或许只是在下棋亦或品茶的时候,或许只是在那么极清闲的时候,他们会极随心的顺口道句“小婵那丫头眼下在做什么?该是沉醉在亲人重逢的喜悦中快意的不亦乐乎吧!这个小没良心,去了大几天的都不见往回稍来半个报平安的字迹,怕是一见了自己的亲人啊,便把我们给忘了干净……”念及此,她心口忽又揪了一下,忙手抚心口徐徐碎碎的喘着虚气平复。 月华如洗、疏影交叠,四爷就在这个时候一步步走到门边,屈指抬起,却僵僵的停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亦不曾收回。 溶溶的烛火映出他一圈乌尘影像的轮廓,在夜的浮光下,烘托的清冷而干净。 云婵无意识的一侧目,刚好瞧见了门边木格子页扇间的这圈依稀人影,下意识的拿捏,她皱眉厉声:“谁!” 良久无声。 这么烛火幽幽、夜风阵阵的,门外便那么静静然立着一个沉默的人,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被实实吓着。云婵心下骤惊,一股后怕紧贴着划过脑海;偌大一个雍亲王府她并不太熟悉,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莫不是……进了歹人?念此不由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姐姐,有贼!”才出口的惊呼,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一次不是因为门边立着的那个歹人,而是被她自己的下意识给唬住。 云婵跻身的这处小小院落平素没有几个专程伺候的下人,轮班的那些基本没有不偷懒的;而云微的院落跟她纵然隔得不远,也是断断听不到她眼下的这声唤。方才这声“姐姐”,完全是出乎了她的下意识。不知不觉间,她竟把云微当作了她唯一的倚靠啊…… “姐姐?”四爷心下奇怪,不由皱了一下眉头暗自嘀咕。 意识到了那声呼唤根本没有效果,且这么皓月清风的永夜里根本寻不到一个人影。云婵那股浓郁的惧怕愈发深沉到化不开。这歹人若对自己行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到底会是吃亏的那一方,且吃的还是大亏……灵光一闪,她蓦然有了主意。 半晌寂寂后,云婵有意把那嗓子娇柔几分,佯作与男子盈盈撒娇的小女儿调子:“四爷,外面有人呢,莫不是哪个下作的歹人?”边这么装模作样,素指顺势擒了案上一只青瓷花瓶牢牢抱住,想着万一那歹人没被自己吓退,硬冲进来时,可以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爷,你说你要出去擒贼?”她又将那调子高高扬了几分,明明媚媚全是底气,“好,妾身还没见识过爷擒贼的手段呢!刚好让妾身开开那眼……”这底气明显是装出来的。她就这么一边一唱一和的兀自演着双簧,一边偷眼悄看门口那贼人被吓走了没有。 胤禛先前听了云婵那句唤的煞是悦耳暧昧的“四爷”,心下铮地一喜、后兀地一下陡然奇怪;但又往后听那一干接连,才知这个蠢女人是把他给当成了歹人,佯作自己就在她屋里,想用这个老掉牙的法子吓退“贼人”。 念及此,他没忍住噗地一笑,这个女人演的还真是像! 却说云婵这边偷眼瞄了半天,愣是不见歹人有半点吓退的趋势;干脆抿了一下薄唇,一不做二不休的唤的愈发暧昧百般:“四……” “别装了,是我!” 胤禛的声音赶在这个空挡忍不住的喝出来。 霍然一下,云婵身体僵硬,怀里死死抱着的那只青瓷花瓶“啪啦”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震得她耳膜轰隆隆闷响,接连只觉整个脸颊都是火辣辣的升温滚烫……她到底不了解胤禛,没有办法单靠一圈轮廓、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便将他辨认得出。 屋里屋外具是少许的沉默。 须臾后,四爷咳了一声打破这尴尬:“……开门。”他张了张口,一时想说的话有很多,但真正出口的句子只有这简短的两个字。简短,但简洁明了。 他让开门……云婵懵在当地。这是他的府邸,自己是没有理由不照他的吩咐做事的;但……她抿抿檀唇,将方才那怀乱绪渐次平复下来,再出口的语气已经恢复了素日里的冷然淡泊:“奴婢睡了,四爷请回吧。”不加情态。 这话听在耳里横竖都是惹人发笑的。胤禛暗叹。 永夜汩汩的天风扑在身上有些刺骨,蒸凉叠生间,他心下涩涩。哪里有男女夫妻以这样的理由来做搪塞?况且那个女人她做的真够决绝,便连一句夜深了、当心受凉的话都不屑对他唠叨…… “夜深了,爷快回去吧!当心受了凉。” 才念及于此,云婵如是淡漠的一句补充忽在凭空里幽幽荡起。 胤禛心下一怔。 算是心有灵犀么? 轻微的恍惚陡然斑驳了半壁心房,他苦笑,但旋而出口的字句却是一贯威严凛冽不减半分:“呵,你不是不怕死么?怎么还那么惧怕一个歹人!”这句话分明带着几分讥诮不屑;只有胤禛一个人知道,他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这样。 事实上四阿哥,是一个面冷心热、内涵渊深的人。有些时候,他仅仅只是不善于在女人面前表达一些情态;又或者是天性如斯,能表达却不屑于表达。 迂回的穿堂风带起了夜月的寒凉,自外向里不断萦绕。云婵鼻息薄吁,眉目淡淡,绯色唇瓣竟是笑起:“奴婢还有未尽的义务,又怎么能死。”她这句话回的浅浅的,一时半会子那般难以捉摸,更是不知悲喜。 一门之隔,隔断两处景深、两种迥然不同的郁郁心境。 “未尽的任务”?她把一切都当成任务,只当成任务……这是她的真心话么?是么? 胤禛没有动,也不曾言;云婵便在这时将身前探,呵的一下吹灭了垂着泪花的溶金红烛。 黑暗,屋里屋外整个世界顷刻进入了无止无尽的浓浓黑暗,肃杀的气息迅速将方寸大的地界吞噬、围拢的几近窒息。 明明灭灭的星子在浮云聚散间,忽地遮住、忽地又显现。夜深如水、更漏绵长,四爷又那么默立一阵,觉得愈来愈无趣。他将那停在冰凉门棱处的手指紧紧一收拳心,重新展袖负后,稳稳然转身,踏着浓厚夜露一步一步离了清冷萧条的小小院落。 我们之间,当真连一星半点妥协的契机都不能有么? 他是皇子,是雍亲王,他的生命里有过太多太多的女人,睡一个婢子谁人敢说不是顺理成章!偏偏这事态为什么竟……竟会被衍化的这样复杂!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搞不懂。 一路阔步稳行,四爷的眉目随着思绪渐深而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冷冰冰,这使他看上去更多了一种坚韧残酷的迷人魅力。这样一位心机深沉、不苟言笑的铁面亲王…… 昨天的街,刚刚扬过初春的雨,那些蛰伏在地表尘泥里的泥土特有芬芳气息,跟着迂回穿堂夜风一圈圈涣散在周围。 一派不见五指的黑暗无边里,云婵缄声独坐,面无表情。这副神情倒跟四爷那般相像,越来越相像……云婵啊云婵,方才你是给自己留有了一处余地么?她暗叹。 到底,还是没有跟四爷彻底撕破脸的把事儿做绝、把话说绝…… 她不是君子,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为了活而活的辛苦小心、心机渐次变得深沉下去的弱小女人。 大千世界、千难万苦负尽了千般罪、历尽了万重难,归根结底为的无外乎是那“生存”二字。尽管这样辛苦的过活不死,真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便是人吧!果然是愚蠢又滑稽的凡人啊…… 总道浮云解聚散,昨日的夜,梦寐阑珊不告而别了谁;浮生韶华、过往种种,一时间静得闹哄哄。 了却了往昔的美好,去收拾昨夜的残梦;夜半笙歌、风沙迂回,总是月难成圆。 ------------ 第六十三章 鸡也飞、狗也跳 一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弓着软软的身子,舒展四蹄、沐着阳光打瞌睡。 这小狗通体浑圆雪白,胖胖乎乎、长毛青黑眸,玲珑的小鼻孔随着呼吸的频率,还依稀有两道白烟水雾氤氲冒出。远远一看,倒也是个煞惹人怜爱的可心物。 云婵本没有四下走动的习惯,一来这雍王府实在很大,虽然跟她早先熟识的八贝勒府结构差不太多,但到底有很多地方的布局还是不一样的,她怕自己迷了路找不回去;二来她的身份实在特殊,无名无份又怀着孩子,便也懒得碰到什么人再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何苦给自己平添那不自在?如此,她竟日连天倒也乐得窝在小院子里图个清静。 不过这几日云微总过来看她,即便两姐妹再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多了也终归会有无趣的那一时半会子。故她今儿便趁着风和日丽的天气,伴着云微一道出了厢房小院,往曲径花园那边一路赏花看景。 刚好那小狗就横在开着一色火红杜娟的花阴小道处,长耳下垂、小爪子刨着土玩儿。繁盛的丝绦草叶擦着它半个身子,懒懒的半天不见移开的意思。 孕妇本就忌狗,再加上身边云微素来对狗这种东西怕得要死,眼下一见便出乎本能反应的往云婵身后躲了一小步。 云婵蹙眉。她不想多事,寻思着不然绕过那狗去?反正也不是非得从这条小径过去。可又总觉得不太舒服,一个大活人竟然要躲着一只狗?这么想着,就没绕道,而是按着原路这么直走。 过去也就算了,人狗之间不见得不能和平共处,何况那小径也没窄到卧了狗就走不得人的地步。可谁知畜生毕竟是畜生,吠叫是它的天性它脑子里转不来多少弯,云微云婵这边才走没几步,那只原本醉心花阴斜阳的小狗突然一个跃身跳起,说时迟那时快,奔着四蹄便向她们二人这边汪汪狂叫着冲过来。 一个没防备,云微吓得脱口惊呼了一声。云婵也被这突发的一幕惊了一跳。 好在人到底是人,一只小狗再怎么凶神恶煞又能把人怎么地?眼见那恶犬疯了般的奔扑上来,云婵一股厌恶浮在眉心,顺势抬起一脚冲着狗头照直踢了上去。 这一脚踢的狠了,那体型不太大的胖狗霎时泄了气,哀哀叫着掉头便逃。 “死狗!”眼见如此,云婵颇有些讪讪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旋即转目对云微,“姐姐,没事了,咱们走。” 可巧在这个时候,由小径另一头施施然行过来一位美丽少妇,不多不少,刚巧便将云婵踢狗那一幕给入在了眼睛里:“站住!”她紧追了小狗几步,转身忿忿的向着云婵二人这边尖声厉喊。 想来这少妇应该是那疯狗的主人了。云婵只当她在喊自家的狗,没往心上放的继续和云微走的自顾自。 少妇见二人不应自己,心下里那小火不由蹿的簌簌。她身系妾室,本就不是名门淑女出身,脾气一上来这通举止言行就越发不受控制:“说你们呢,给我站住!”边又呵斥一句,整个人已经气急败坏的小跑过去,堵在了云婵她们前面。 云婵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是见她踢了爱犬,不乐意了。恼不得平平气焰,眼皮翻着扫了这少妇一眼。 这少妇姿态妖娆、体格偏着丰腴且风骚,一张不难看的脸上偏生刷着城墙拐弯儿厚的一层脂粉,眼下立在跟前那气味就已经把人熏的够呛,真不知道她自家夫君是怎么忍的:“何事?”云婵不耐烦,人家要找她的茬子,当然她没好脸色。就这时,一个念头突然起来,心道这少妇该不会是四爷的女人吧?云婵侧目看看云微,还好,从云微那一脸陌生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跟这少妇不认识,那就应该不是四爷的女人。 在云婵打量那少妇的同时,少妇也把她们二人给讥诮不屑的打量了个通透。她见这二人着装虽然不似下人侍女,却也到底不太像主子福晋,心里了然着该是个侍女头子或者藩府格格,底气便更加足了:“小浪蹄子,作甚踢我家宝宝?”她横眉冷对,咬着银牙忿忿。 这句“宝宝”听的云婵浑身发颤,云婵轻呵一声也不理她,只有意无意的回头对着云微说笑:“姐姐,我当方才那死狗怎么的那么发狂,原是有着这么个疯癫的额娘啊!”语尽不加避讳的哈哈笑起,有意锋芒且恣意。 “你!”少妇被气得不小,可不是么,人家把她说成了狗的额娘,那她岂不也成了一条狗?她越想越气,恼不得抬腿冲着云婵磕着膝盖勾了一脚。 云婵反应素来机敏,侧身一下躲过,于是少妇这一脚便落在了一时懵住的云微身上。 云微冷不丁一吃痛,心下也蹿起了火。她是好脾气,可忍让并不能代表她是个好欺负的主。只是还没待云微这脾气爆发出来,云婵早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少妇的头发便把她头往墙上磕。 少妇也不是个吃素的,反手去抓云婵的脖颈;云婵也没挡,抬起另一只手反去抓那少妇的雪白玉颈。 场面一时极其混乱,偏生眼下临近午时,蜿蜒小径又没见有立着服侍的丫鬟。云微被眼前阵势唬了一下,忙上前想拦,却又哪里拦得住?她架在中间抱住云婵想把她们拉开,但她发现她这么抱住云婵反倒让云婵束缚了手脚,干挨少妇的打不好还击;云微忙松了云婵想去抱那少妇,无奈少妇太过有劲儿了,云微根本近不了身。 僵持须臾,云微见拉不开便干脆也不再执着,反倒帮着云婵一起抓头发扇耳光的扑打那少妇。原本安静的花园小道上,一时间嘶喊厉骂之声不绝于耳…… 却说少妇对付云婵一个已经难分上下,现今又加了一个云微合伙一起上,她又哪里招架得了?自是三下两下便逐渐不支、败下阵来。 瞅准了一个契机,云婵眼疾手快一把重新揪住少妇早已散了一肩的头发,跟着用身子狠力一撞。 “嗤啦”一声锦帛撕裂般的闷响,伴一声尖利惨叫,那少妇整个人闷摔在地,头发被云婵揪下一大缕:“你,你们……”少妇衣衫凌乱、头皮跟脖颈具是一阵阵疼的火辣,气急败坏却又奈何不得半分。不过她的反应也是挺快的,才过须臾,她不再跟眼前两人死僵硬耗,忙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子,顺着方才她家“宝宝”蹿跑的方向,颇为狼狈的悻悻而逃。 见人跑了,这对风光霁月的姊妹花也没穷追不舍,再这么没完没了下去她们便跟泼妇没两样了。 略微喘了几口气,云婵笑着拍拍云微的胳膊:“原来姐姐你打起架来,这手段也这么娴熟啊?”她玩心漾起,“我还道着只有我们这小市民出身的,才是打架骂街的高手。” “哎……”云微也是好笑,“打就打吧,作甚要这么贬损自己?”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开着小玩笑,云婵眸光不经意的一扫,忽见土路上有个苏绣荷包。该是方才从那少妇身上掉落的。 她弯腰捡起,把那荷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碎银子之外还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小巧印玺:“哦……”云婵瞧着上面的刻字恍悟过来,“原来是管领耿得金的人。”于此一呵,薄薄蔑意浮在讥诮眉间,“想也是个妾!作死的登不得个大雅之堂。” “呀!”云微却脱口惊了一声。 “咳。”云婵只当是自己方才那个“妾”字让云微想多,扫她一眼赔笑,“我们再怎么的都是爷的女人,方才那山野泼鸡岂是能比一二的?” “我不是说这个。”云微蹙眉打断,转目徐徐,“你有所不知。这管领耿大人是耿姐姐的阿玛,我们原是得罪了他。”云微见云婵不解,抿了下嘴唇补充,“耿姐姐虽也潜邸为格格,素日里却颇得着爷的宠爱,跟我之间走的也近些。” 原来耿大人之女是四爷的藩府格格……云婵明白了。她眯着眸子噙着丝水润笑意:“我才懒得理会!”边说着,扬袖随手把那印玺扔进了一侧放果皮的地坑里。 云婵这个动作自是极快,云微虽觉不妥,却也拦不得。后也便没有执着,权且压了重重心事继续游园不提。 。 这天四爷正跟自家十三弟在屋里说着话,才命侍女去把微凉的茶水重温一壶,管家便突然引着耿得金掀帘进来。 这耿得金神色慌乱、步履匆忙,想是管家拦他不住,故而没有通报、失了礼仪。 不过耿得金对两位爷的谦卑不需怀疑,他才进来便“噗通”一声磕着双膝跪倒,张口便向四爷认错,直言着是他庶夫人不对,那女人就是个村寨里出来的,不知礼教,昨天惹了王爷府内女眷;跪求雍王爷让那两位女眷把他的印玺交还给他。那印玺在王爷这里自然放心,只怕不小心流落出去惹了事情…… 昨日耿得金前来拜会雍王爷,因被宠妾缠着去买首饰,便干脆带了那妾一并过来,想着事后便直接去逛街了。谁知一会儿工夫没看见人,竟惹了这一出乌龙事儿来! 昨花园里的事儿,四爷一点都不知道。眼下听耿得金讲的断断续续,心里这才恍然一下有了囫囵。面上却没乱,眼见他又是磕头、又是赔不是的折腾一阵后,也就客气的扶了他起来。 一旁坐着的十三阿哥没禁住噗地笑起,朗朗打趣着道着四哥你果然是“治家有方”啊? 四爷转目瞪了十三一眼;十三忙竭力将笑忍住,憋的面上通红。 ------------ 第六十四章 滑稽—月下无淑女 云微不动声色的侧目,给落在身后一小段距离的云婵使了个眼色。云婵会意,只得抿了下薄唇匆匆挪步赶过来,与云微并肩站在一起,然后曲身,对着落于主位的四爷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她是不想见四爷的,这些日子里来一直都对四阿哥能避则避;事实上,云婵平素除了云微、及寥寥几个相处熟稔的丫头之外,基本不见任何人。倒也不是过分害怕,若说怕,有什么好怕的呢?怕的也无外乎是会面之时,彼此之间那一份不可避免的若许尴尬……予其相看两厌,倒真不如不见落个清净。 近日的天气都是极好,朗朗然然的,不热也不冷。翡翠色香炉里熏着袅袅沉香,气氛被烘托的慵慵懒懒,那些筛洒进斑驳雕花窗的日光便显得分外明澈。 就着一室静好,胤禛沉默了半晌,反摆手免了她们二人的礼。俄顷叹了口气,低着的目光忽往起抬了几分:“行了,你们赢了。”他的语气稳稳沉沉,一时难摸悲喜。不过后面这句话便带起了明显的轻快,十分难得,四爷竟颇负了玩笑意味,“人家耿得金,早前已经来给你们认错了!”临了一叹,眉目也是温温的。那感觉,似乎是对于至亲至爱的无可奈何包容。 云微云婵具是轻微的愣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当然清楚四爷说的是什么事情,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啊!但看眼前四爷并没有怎么过分苛责,那一颗心便又一点一点缓缓放下。 不过胤禛并没有要追究、责备的半点意思。在这两人错愕微怯间,四爷已经把身子站了起来,压低眉心将目光游移在云婵、云微身上:“做的别太过了,差不多得了。”他扬手负后,凝着目光稳沉如斯,语气是云淡风轻的家常、却又带着威仪凛冽不容置疑,“你们知道我什么意思。嗯?”语尽扬了扬脖颈,递了一个示意的目光往云婵那边。 云婵抬眸,正对上了胤禛这道似乎含笑的神色。疏忽一下,她复颔首,抿了抿薄薄妃唇。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做,便不是胤禛该过分操心的了。他也不再滞留,仿佛只是极无关紧要的转了身子,便这样稳步离开。 从四爷往厢房小院这边过来、一直到他离开,满打满算没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流动的天光剪着惯有的溶溶金波,将他整个人沐浴在其中。云婵禁不住抬了软眸凝向那个绝了尘的背影,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似有万千思绪、又似是什么都没有……这样也好,他对她这个人的念想越来越浅、她对他那个人的愤恨与哀怨越来越伤,总好过强持硬熬的每日咫尺相对。 穿堂风曳曳的扑在云婵面眸其间,这种痒痒的感觉只让人心里悸动。并不多时,云微一声轻轻的唤终是拉回了云婵的悠远思绪,云婵缓神转身,对着云微投了些许问询目光。 云婵方才那一须臾间的恍惚,云微是入在了眼里去的。但她素性聪颖,不关乎自己的事情着实没必要问询;况且她与云婵感情虽好些,可也诚然没好到可以互诉心事、无话不言的地步:“妹妹,爷的意思你明白的。”云微蹙眉,“耿大人虽是道歉,可目的却不是这个。人家定是来要印玺了!”言到后面不免有些发急,似怕被谁听到般的无意间压低了语气。 其实昨天花园里那事儿,云婵事后也觉自己做的过了。话说回来,这耿得金按着辈分算起来是四阿哥的岳父,且又因着这层姻亲关系,怕也是四爷一直在笼络着的人,为着一些小事情节外生枝下去,怕到了头对谁都不好。念想到这一层,云婵顺着云微那话接口悠悠:“是啊,那怎么办才好?”她颦了一下黛眉。 云微颦眉侧目:“把印玺给他吧!” 可不是得给人家?人家都上门来要了,且那印玺也不同于别的物什,放谁身上丢了的话都不能够不紧张。波光微潋,云婵眨了一下眸子,扬睫抬睑:“可是印玺已经扔了啊。”一张静好素面清澈纯柔、无辜万分。 昨个云微跟云婵是在一起的,这件事情她自是知道。只是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纵使扔了也得赶紧找回来不是?莫不然还能怎的:“唉……”心下忖想,云微轻声略叹,依旧小着声音将心底下那一番想法言语出来,“那只能是去给人家找出来,不然爷很难做人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闻声入耳,云婵点点头,她心底下其实也是这么想着的:“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倒无所谓,就怕显得姐姐不知礼教一样……” “别招呼旁人了,就我们两个去吧。”云微从中急急打断了她颇为闲情的凑趣。 心知云微是着了急,云婵也没再多磨嘴皮子,“噗嗤”一下轻声笑起。 或许她的代入感真的不强、又或者是太强?因为她没把自己当成雍王府的一份子,所以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似乎都可以漫不经心、言语自若。即便这事情是她自己一手缔造的。 又或者她只是想看笑话、乐得看那些人竟日连天闹哄哄;不把事情做绝,其实只是为了给她自己日后留有余地。 环境可以变,时过境迁、星移斗转,什么都可以斑驳、什么都可以忘记,她却始终都记得,她是她自己…… 。 究竟有多久没有做过眼下这般荒唐的事情?云婵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诚然没有想到,时今的她重复起年少青涩时的那些鲁莽,原来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没有办法,不得不承认,她的耐力比那扎根岩石戈壁、狂野绽放在飞沙潇风里的沙漠玫瑰还要深厚。 沙漠玫瑰一旦枯萎,只要供给它足够的清水,那么它的复活只需要八天。而云婵似乎永远都不会丧失掉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即便心死过,也会渐趋复苏过来,再苦再难都会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好活着,艰难的活着、笑着活着。活着……看看走到最后迎接自己的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天际月华清清冷冷的勾勒出一些碎云剪影,就着天光幽微,云微和云婵蹑手蹑脚往那花园里、专为盛放果皮而挖的地坑那边一路过去。她们屏息凝气、猫腰轻步,手里各自持着半根晾衣服用的竹棍。很显然的,她们是要去翻找被扔到地坑里的印玺。 好在地坑里的果皮尘屑不算极多,又才隔着一天,还没被下人及时清理掉;如若不然,任凭这二人把地坑翻个底朝天,那印玺也诚然是再也寻不到了的。 这样荒诞的事情,二人谁都是第一次做;不过对于云婵来讲,似乎比这更为荒诞的事情她也着实做过不少……比如,勾引一个小和尚破酒戒?她没禁住浅浅苦笑。 “到底在哪里?”云微也顾不得诸多嫌厌,边用那竹杆不停翻找,边眯起盈盈眸子看的仔细,生怕遗漏掉每一处琐碎细节,“我的好妹妹,你昨是往着哪个方向扔的?”小半天都翻寻不到,云微明显有些着了急。 “就是这个方向啊,具体我也不记得。”云婵侧了侧目边回想着,手里的那根竹竿也没停的一路翻找。 就这样又过半会子,两人不觉已是香汗淋漓,却还是不见印玺半点光影。这个时候,云婵饶是镇定,也没禁住起了急切燥燥。 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横竖那大雅举止她们已经破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吧!念及此,云婵干脆弃了手里的竹竿,把还在聚精会神翻找的云微往后面轻轻一拉,然后自己迎前几步,在紧临着地坑的边缘处蹲下身子,就着溶溶月色凑近细看。 这么半天不见希望,云微早便急了;自家爷已经知道了这事情,那总得把东西给人家送还的不是?她刚寻思着实在不行的话,只好往东院里那头喊几个人来帮着一并找,这时云婵却冷不丁眼前一亮,启口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云微。 云微心下一喜,蹙了下眉迈步重新折回来。 云婵已经起身迎过:“好了。”她扬目一笑,摊开手掌,手心处正正躺着那枚晶莹剔透的萤石印玺,被月华洗的光光洁洁,似也弯弯含笑、煞是讨喜。 “太好了!”云微总算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后取了印玺,匆匆赶着去给四爷那边的管事儿送去…… 不得不承认,跟云微之间相处下来的这段日子,那些或文雅、或荒唐、或温情、或闹剧的一幕幕,是云婵在雍王府里最为甜蜜的回忆。无论日后隔着多少岁月的尘埃光影,回想起来,心下里总也冷不丁便觉得温暖;有很多次,她甚至会不觉笑起、不觉颦眉……那般情不自禁。 人之一生啊,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有一些事物是值得永久铭记的;总有一些人和事,是值得隽永的……一直如是。如此,对于娑婆世界、人世苦旅,便不会觉得枉自走了一回的空虚寂寞了。 ------------ 第六十五章 亲情—阴差阳错事 良妃抬眸,隔着绰约飘曳不止的浅紫湘帘往外微望一眼,瑰丽的唇畔便宛若开了花:“瞧,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淡淡的调子,似喜又叹。 落言于耳,八阿哥皱眉温声:“过去便过去吧!横竖都是避免不了的造化自然,额娘何必这么上心?”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珐琅手炉,抬手揣进良妃怀里,“额娘再这样,儿子可不依!” 心窝里兀地一暖,良妃方回神:“好了好了,额娘只是感慨一下都不许了?”她笑,复又颦了眉心,“蓉儿呢?怎不见她同你一道过来。” 心知额娘是念起了自己的儿媳妇,八爷为她宽心:“纡蓉去给皇父请安了……我请安之后辞了皇父,先一步过来陪额娘。”他又补充。 如是,良妃心下有了了然,便不再问。 悠悠软软的鼓乐调子不知从远方哪一处宫阁里飘过来、哪一条曲径间漫过来,缠缠绵绵、时分时合,入在耳里,整个人不觉都跟着起了缪缪的慵懒。 “最近这段日子,你该歇歇风头的。”微晌停顿,良妃复又启口。一转话题,便绕到了儿子身上来,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是。儿臣知道。”八爷颔首,如是回复着。 良妃识得胤禩处事为人的一贯周成,提点一句后,便也放了心。她抬指将那暖炉双手抱住,心绪又倏忽一下有了缥缈:“弘旺呢?他还好么,我甚是想他。”不知为何,今儿这话言的有些多了,较之平素太多太多了。 “小家伙好着呢!”见额娘问起了自己的长子,八爷含笑,“过阵子得了机会,便带他进宫来给额娘请安。” “好…好……”良妃双眸盈然,含着笑款款应下。 许是当真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她竟像个普通人家的老人那样,满心念叨着、期盼着儿孙们的喜乐平安。其实有些时候坐下来细想想,人之一生,还不就是一场过程?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笑一场还是这么一回,富贵荣华、坎坷平淡,横竖都是虚空尔尔,执着便真真是荒唐的打紧了。 或者说,人活在世,原本就是一场荒唐…… 母子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子话,嫡福晋在两个宫女的引领下凌步而入。 八爷见状,笑谓额娘道:“才说了怎不见她,这不她便来了?”边站起身往嫡福晋那边走了几步,低声问她皇父那边可有什么事儿不曾。 八福晋浅回:“皇父在御花园里等着爷呢。”见八爷明了在心,便折到良妃那里请了安、一通嘘寒问暖,“额娘,快入冬了,您记得添衣。”又侧目吩咐了侍立两旁的婢子几句。 八爷见状,便权且辞了良妃,兀自退下了。 。 深秋时节的御花园并不太萧条,或者说一年四季间,这里边儿总也有着不同时令的草木花卉,行在其间施施然拂柳分花的,从来不会让你觉得有多冷清过。 八阿哥伴着皇父慢步悠悠。并非身处朝堂,父子之间的这一通感情变化,似乎更亲近了不少。 踱行一阵,康熙侧首看了一眼身边不远的儿子,言的极家常字句:“你的嫡福晋怎么那么不知礼?子嗣单薄,还不让你纳妾!”这语气冷冷的,虽算不上严峻,可也诚然不是玩笑凑趣。 八爷怔了一下,颔首接言:“让皇父笑话了。” 康熙转过身子摇了摇头:“朕不是笑话你。你是朕的儿子,笑话你不等于笑话自己?”这回的口吻变得缓和了几分,不再似方才那般漠漠淡淡。 八爷见状,便也适时打开了心里的话匣子:“蓉儿也不曾如外人所言的那样,是儿臣自己不愿。”他抬目,顿了一下又道,“却不成想,让她背了黑锅。” “呵。”康熙一个戏虞,“你倒还觉得让她受委屈了,倒成你对不起她?”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八爷停了一下,复接言。 “那是什么意思?”康熙问的不依不饶。 清风梭巡过衣摆,飘飘忽忽的,揉碎一池清音,也打乱了投入心湖里的那枚石子、带起来的层层清浅涟漪。良久沉默,八爷没有言语。 “罢了。”又是须臾,康熙帝抬首错目,将那带着几分沧桑历史气息的目色对向了广袤苍天,双手负后、缓然若叹,“你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到如此地步,做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呢!” 是时,刚好有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自头顶的那片天幕飞过,贴着哀哀的金瓦、擦着茫茫的尘寰、穿透了斑斑驳驳的高伟红墙…… 八爷沉声,却兀地一下濡染了些许感伤,以至于有些话不对题:“皇父……快入冬了,保重身子骨。”言语间,远处殿宇飞檐上那层细细的尘埃,化成雨簌簌飘落。心念忽紧,他复又颔首自嘲,“您看,儿臣就是这么笨嘴拙舌的,这话听来反倒有些不入耳了。” 康熙略怔,旋即忽地有了恍然,稳声开口:“朕原没往那方面想,是你自己疑心重,好像朕会认为你在咒朕一样。” “皇父……”八爷猝地抬目,没防便是一急。 康熙却笑着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朕明白……朕明白。”他示意他宽心,“吾儿的心思,做父亲的岂能不知?” 临着秋的尾声、冬的开端,空气里已经带起了隐隐细细的湿冷感观。八爷颔首谦谦,只敛襟于前、规规整整的行下一礼。 前方迂回曲折的宫道小亭处,风风火火跑来了十九阿哥,身后远远跟着被他甩开一段距离的宫娥婢子。 又跑一阵,他端端然立定身子,对着康熙规矩行礼:“儿臣给皇父请安。”又抬目颔首,“八哥。” 十九的身体不是太好,又排行较小,且生就的粉团玉砌、乖憨懂事,煞是可人爱,素日里多得着父兄们的体恤。康熙抬手免了他的礼。 十九才得了允,即而便如一架断了线的欢脱风筝般三两步跑到八爷面前,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又拽拽八哥的衣角:“八哥八哥,九哥呢?” 嫩嫩的嗓音听在耳里很是可爱,八爷曲身温言:“找九哥做什么?” 十九阿哥一笑,露出一口刚长全的细碎白牙:“我要九哥带我玩儿。”果然是孩子气。 一语出口,逗笑了旁边的康熙皇帝。 八爷心下起了涟漪,在十九身上,谁人看不到自己曾经有过的那段稚嫩青葱的岁月呢……不过他很快便将这油生起的心绪隐了,展了眉心低声逗他:“八哥带你玩儿不好么?” “嗯……”十九鼓着腮帮子摇头,“九哥点子多!” 八爷微笑,直起身子对着皇父行了一个礼:“皇父,儿臣带十九弟在宫里转转走走。” 康熙欢喜见着儿子们兄弟和睦,人越上了年纪,大抵便都是这个样子的吧!他慈爱的看了看机灵可爱的小十九,又听老八如是请示他。便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了。 得了允诺,八爷亦点点头,牵起跟前的十九弟,往远方那小亭连叠、方砖堆景的宫廊小道一路游走,怡怡然然,兄友弟悌的美好景象。 老父、兄长、幼弟……天风迂回、落叶周匝,此情此景,重叠着三重景深。 。 兄弟两人就这么走了一阵,在一处松柏葱郁的园林小景处,八爷停了下来。 “十九弟。”他颔首稳言,“你找九弟到底有什么事儿?”心知方才有皇父在,十九是做了隐瞒的。时今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什么秘密都可以无所顾虑的全盘托出了。 果然,见八哥开口发问,十九阿哥颇为神秘的眨眨眼睛,仰头微笑:“九哥偏心!带着十七哥出宫去玩儿,却不带我!”他嘟嘟嘴。 这几个弟弟都还年浅,素日里八爷是不太关心他们的。眼下闻了这话,也是好奇:“他什么时候带着老十七出宫去了?”到底是皇子阿哥,偶尔出次宫其实也是有的。 “八哥你不知道!”十九啧了下嘴唇,俨然一副怀揣秘密的严谨情态,只是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情态,看在眼里总是好笑,“前几日阿哥所来了一个漂亮姐姐,要找十七哥。” “哦,找到了么?”八爷随口一句。 “十七哥刚好出去了。”十九挠挠头,皱起嫩嫩的小眉毛,“左等右等都不见来,漂亮姐姐急得都要哭了!说她难得跟她阿玛进趟宫的!” “跟她阿玛进趟宫?”八爷略嘀咕。既如此,想必是哪个宗亲显贵、八旗弟子家的姑娘吧!只是方才还在言着九弟和小十七,怎么转眼又跟姑娘牵扯上了?好奇氤氲,他便如是问了,“这跟你九哥有什么关系?” 只是十九言到这里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将“天机”泄露一二,只一个劲儿吵吵嚷嚷要见自家九哥。 心念着九弟这个时候应该在宫门那边等着自己回去,早前答应了出宫之后一并喝酒的。八爷不想拗着十九弟,可巧九弟又在,便应了十九,带他往宫门那边一路去了。 ------------ 第六十六章 忍俊—天作及时雨 在见到九阿哥的那一瞬,十九如一只出了笼子的小鸟一般放开了八哥,双手舒展、脚步生风,向着九哥急急的跑了过去。 九爷原是等着八爷一并出宫的,兄弟几个约好了今日饮酒小聚。如此,却看到了自家十九弟,九爷明显一吃惊。 在他这一吃惊的同时,十九已经奔到他跟前、抬手一拽他那宽阔的玄纹剑袖:“九哥,走,咱们到那边儿去!”小小的孩子闪烁着一双颇为灵动的水眸,俨然一副哥俩好的亲密模样。 看得一旁八爷没禁住被讴笑。 “哎。”九爷没防经了弟弟这一拽,一时解不过其间意味,便甩袖挣脱了,“做什么?”他一挑俊眉,“弄得好像我有什么事儿瞒着八哥一样……去什么那边,就在这儿说!”语尽直了直身子,抱臂而立。 十九见状,心知九哥是个什么样的脾气,多说无益,便也没再多言。只又往前挪了几步,继续抬手拽拽他的袍角:“九哥,你太偏心!你带十七弟去喝花酒,不带我去!” “什么?”九爷闻声,恼不得一个激灵,“你怎么知道我带老十七去喝花酒了?”他侧首皱眉。 “十哥说的!”十九仰着小脸,腮帮子一鼓。 九爷一恍然,心下里不知把老十前前后后暗骂了多少遍,只道他作甚如此守不得秘密、还不明所以便随便嫁祸栽赃!心道着什么时候告诉过老十,自己带着十七去喝花酒了?自以为有多了解他,或者是从云婵那边偶然听了什么话,还没听全,误听成了带着的人是十七弟。 “你十哥那个愣头青说的话你也当真?”九爷想把这孩子哄过去,“去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哥今儿还有事儿,改天再带你玩儿!” 不想十九偏是个执拗性子:“十哥说的话怎么做不得真?”他眨了下大眼睛,“十哥从来不骗人,他说的话最真实。” “爷说他骗人了?”九爷顺口一句,“他那是傻,还自以为是的紧呢!” 这边两兄弟正翘着舌一唱一和呢,默默然静立于彼的八爷便趁着间隙走过来插了句话:“九弟,我这儿也正奇怪着。”八爷颔首,“听十九弟说,前几日阿哥所来了位宗亲姑娘,那姑娘一心念着要找十七弟。这又是个什么茬?” “姑娘?找十七弟?”九爷又一个恍惚。 “对啊对啊。”十九适时接口又道,“那姐姐生得甚是端庄清秀,着了一身天青滚白纹旗装,声音也极悦耳好听,跟百灵鸟似的……”他兀自回味,八爷看在眼里着实好笑,轻轻拍了拍十九的小脑袋。 便在这个时候,九爷且思且悟,自顾自喃喃启口:“青……竹。”言的慢悠悠的。 八爷闻言展眉:“哪个青竹?”他亦思索,“是那个钮钴禄家的小姐么?” “嗯……”九爷应道。 见九弟如此,八爷心知这个中缘由九弟自是知晓的。略有思索,他追问开来。 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横竖不过一场玩闹罢了。九爷根本没想隐瞒什么,便如此这般的,把那近一年前带着云婵往酒楼喝酒、让云婵假借小十七的身份、后又遇到如是女扮男装的青竹……等等一干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情与八哥道了个详尽非常。出乎玩笑、止于玩笑,谁想人家姑娘却上了心,真真执着如斯的便要来找十七爷? 语尽之后,直听得八爷好笑不止,频频摆手,却不知该作何评价。 言至正酣,恼不得一通复杂乱绪也便跟着一起搅涌上来:“八哥,还真别说。”九爷沉眉,一个淡淡闷笑不觉浮在唇边,后续语声也跟着沉淀下来,涩涩苦苦的,“这么久了,还真挺想那个动如脱兔的小丫头的……” 片片落叶顺应着风的势头,疏忽飘起、疏忽又转转的落下,百般萧条干冷的景致刹那间就肆虐了…… 风乍起,宽袍广袖亦顺应着势头跟着上上下下飘忽抖动。八爷微微扬目,却浅浅笑开:“是啊……九弟,你也会想云婵小丫头么?”他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寂寂的,具是人世盛衰变迁般的失落濡染。 九爷方回神,不知何故,八爷的语气在他听来忽便觉得不祥:“我便不能有对这离合聚散、感怀眷恋的情态了么?”他展袖大笑,语气重新明媚起来,“八哥,端得事情百态不随人愿,这不还有弟弟在嘛!伤怀什么呢。” 也是,伤怀什么呢!八爷吁出一口气,才欲答话,安静了一阵子的小十九忽又开始闹腾他的九哥。 到底是小孩子,活泼好动是天性,这一点凭得谁也扼杀不得。 “九哥,你还没应我呢!”十九撅起粉嘟嘟的小嘴,不满意的紧了,“什么时候带我出宫去!” 略显颓废的场景经了孩子阳光开朗的清越语声,恍若驱散了所有漂浮不定的沉厚阴霾。 九爷曲指弹了弟弟一个脑壳:“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带你出宫去了?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九哥好不知体面!”十九不依他,“你排九、我排十九,这里边儿都有一个‘九’,咱们俩应该更亲才对!” 这么个划分亲疏远近的法子,大抵还是头遭听说。九爷有须臾哑然,即而双手叉腰、不觉好笑:“嘿……什么谬论啊这是!” “不是谬论。”十九摸摸头,目色坚定,“这是真理!” “嗤”地一下,八爷九爷具是没忍住的笑了起来。 。 才一出宫进了八贝勒府,九爷便忙着寻了老十问话。婢子们言说十爷还不曾过来。 闻得此言,九爷半是玩味的冷笑起来,回首对八哥道着老十真会挑时候,没事儿时来的倒快,眼下自己要找他算账,他反倒不见了人! 八爷跟着玩笑打趣了一把:“你急什么?早晚都会过来的,不是约好了么。”边言语着,见十四已经到了,便招呼他们二人权且先坐一会子。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戚戚犀犀的噼啪之声,一下两下打在雕着花的木格子窗间,是扬扬洒洒的冷雨。清越的声音闯入耳廓,氛围不觉便被扯得寥寥落落了。 “八哥。”十四扫了一眼渐趋阴暗的窗外,雨霁阴霾,不及他锁在眉宇间的一怀灰暗,“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抿了一下嘴唇,兀自叹息。 “什么这么长时间?”九爷正百无聊眼的转着拇指上的貔貅扳指,没有抬头,随口一问。 些许沉默,八爷缓缓抬了抬首,对着老九那边侧了侧目:“十四弟是在说云婵。”见他了然后,又转向十四,“没多长时间吧!”恍若漫不经心的口吻。 十四阿哥又是一叹、眉弯皱起:“一年了,小一年了……”他的声音淡淡的,一拳不轻不重挥在桌上,仿佛要将心底压抑已久的那怀郁结彻底发泄详尽,“小婵也不知道给个信儿……到底怎么样了啊?”他抬首心急,旋即又压低语气,自顾自侧目喃喃,“不知道大家都惦念她么!” 本就不太明朗的气氛经了十四这一番话,愈发显得沉闷不堪,恍若大石压在胸口,几欲透不过气来。 九爷侧首看向窗外,目光飘向了沉着暗色云岚的层叠天幕,并没有答话的意思。八爷略想一下,意欲打破这重突忽而起的尴尬,不想还未出声,便又听十四自顾自徐喃起来。 他道:“昨晚上,我还梦到小婵了呢……”也就是这一句,便再没了下文。 自有儿女痴嗔狂,只叹到头终余白骨一把化沙散。一道情关半寸地,相思不死成尘泥,过往终余灰…… 一道惊雷横空划过,八爷回神,抬手拍了拍十四的肩膀。 适时,有婢女进来禀报,言着十爷急急的过来了。 话未过半,老十已经掀了帘子大大咧咧的奔进来:“这什么鬼天气?可淋死爷了!” 眼下十爷来的可谓恰到好处,安静若死的憋闷空气重新恢复了生气。 九爷最先有了反应,有意做出一通火气的拍案而起:“老十,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边说着话,三两步跨了出去,一把拽住十阿哥已经湿透的脖领,比了个抡拳要打的姿势。 十爷丝毫没有防备,忙闪身挣脱:“九哥你吃错药了?”后又转首向八爷求助,“八哥八哥,九哥疯了!” “噗——”地一下,在场众人没禁住笑出了声。 九爷自己亦觉好笑,他与老十之间自小便闹腾惯了,似如今这样的小玩笑也是常有的事情:“谁疯了?我问你,你前日子都跟小十九说什么了?” “哦……就为这事儿啊!”十爷想了一下,如是大大咧咧的抬袖擦了把脸,“你早说嘛真是。”他缓口气,“十九弟说有姑娘找十七弟送香囊,说是跟十七弟在酒楼里看一个姑娘跳舞时撞见的。我当时就想啊,十七弟乖得很,怎会去酒楼那种地方看姑娘跳舞呢?他才多大嘛!肯定是九哥带他去的,因为只有九哥喜欢喝花酒、看姑娘……” 还没待十爷说完,后脑便猛地被九爷抬手一磕:“什么叫只有我喜欢喝酒看姑娘!”九爷挑眉,边凑趣的笑骂道。 慌得十爷急忙嬉皮笑脸赔小心:“好好,我错了,是我错了……九哥啊,我这出门时没带伞,偏巧赶上天下雨,衣服都淋湿了,你好歹先放过我嘛!”边又去看八爷,“八哥,可有衣服,先让弟弟换一件儿。不然难受的打紧。” “该!”九爷又推了他一把,不再玩笑打趣。 八爷笑着颔首:“好了好了,快去吧!”边侧目遣了婢子安排十爷去换衣服不提。 ------------ 第六十七章 梦魇—新春诞龙儿 “你想要什么?”华池琼台、凌霄九天,放眼顾去,目之所及具是一大片一大片涌着碧波的青灰色云海。雾影并着仙露一并游弋涣散,烁动着金色羽毛的高翎子凰鸟扶摇羽翅、漫空高啼,在横跨云霄两端的七色的虹的折射下,通体上下泛映出五彩斑斓的熠熠流光,“你想要什么!”老者皱了一下沧沧的眉,语气比先前那句更高了一些。 这位老者生就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眉梢垂着一缕长长的雪白,通身上下、满满溢溢全然谪仙气韵。 流转不停的雾霭遮迷了人的眼睛,云婵孑身一人踏着青云懵懵的游荡在虚幻不堪的仙境之间,脚下是壮壮河山、一脉平川。 良久不见回应,那老者颇负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他展眉一笑,抬手在凭空里画了一诀,一枚竹笺便已握于掌心;后将手指一转,兀自扬起那朱砂笔便在竹笺之上飞快的写下了什么,边洒脱自在的大笑而起,“娑婆大千已虚妄,又向虚妄演荒唐;遗失真灵真本性,反来执着假幻象;好知菩提本无树,堪叹凡物枉奔忙;待得撒手归来兮,哪有万世千秋忙!好了(liao音)、好了,时今这一场钦定,终是要尘埃落定了!”说话之时那竹笺上的字迹已写好,老者弃了手中的笔,捋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 云婵一路顺着脚下的青云飘忽,面着老者逐渐在自己眼前放大的身形,不由蹙了眉头,心下只是诸多不解。 眼见她整个人就要飘到老者面前,待得她开口刚欲发问,那老者却昙然一下不见了半点影踪:“嗯?”云婵泛了下嘀咕,便这时,眼前又飘飘忽忽的映出了另外一个身形。 豆色僧袍、暗红袈裟、菩提念珠长垂在白内衬的胸口。那人面目安详、体态静好,双手合十于胸,口诵南无佛号……却不是那蘅苑客栈里遇到的小和尚,还能有谁? 适时,顽心忽起的她便是唆使这个小和尚破了酒戒。算起来已是隔了六七年的光阴,可云婵偏生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哎,小师傅,你飞升了?”她脚尖微点、往前轻轻一跨,整个人便凌空飞起,后又稳稳落定在了小和尚面前。 “阿弥陀佛。”这小和尚眉宇之间已见一脉出尘睿智,稳稳诵了一句佛号,神情体态全部都是淡淡,“只是勘破了、也放下了,便是得了这一个大自在的好去处。” 云婵点点头,心下想想人之一生可不就是如此?只因我们对死后的事情太过未知,所以反倒把梦一样的虚幻人生念念执执的当真。这样也好,难得糊涂。倘使真有轮回,那一世一世的轮回兜转,想来只是因为尚有不舍,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放不下罢了。有朝一日真的倦了、厌了,狠一狠心放下了,也就挣了那轮回出来,得了真正的喜乐平安,也就成佛了吧! 一阵天风迎着面扑过来,云婵忙抬袖挡了一下。待风落时,她已不见了方才的小和尚。尚且没待她缓过神智,忽又觉得后腰一凉,似是被什么气场冲撞了一下般的样子。 云婵下意识回身,便见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盘旋飞舞,一路迎着她腹部正正冲撞过来。 巨大的恐惧袭来身上,她下意识一声惊呼脱口便出—— “妹妹!妹妹!” 与此同时,云婵睁开了眼睛,只看到守在榻前一脸焦灼不堪、连声摇着她唤的云微。 额头蒸凉、薄薄的虚汗浸满枕边,云婵方知一切原本只是阑珊一梦。 “你可是醒了。”云微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适才放下一些。显见的,云婵方才那副挣扎不堪、怎般呼唤都唤她不醒的样子,把云微吓得不轻。 心绪难缓,云婵一时半会子也没力气答话。 一转眼间,她跻身雍王府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时间与云微相互伴着、陪着,日子过的并不感到太缓慢。眼下正值新春之夜,四爷与府内一干女眷已在前厅大院相坐一起守岁;云微念着云婵这几日怕是就要临盆,便去求了四爷,准她在云婵这里与她一并跨年。 五十年元月,虽还不到旧历新年,可迎新的氛围已经做的足足。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又在做什么?云婵平着呼吸缓着徐气,不由细细回想。 桩桩件件的,却也想不清楚。但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四日,旧历新年、除夕之夜,她被那个人占了身子,自此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便踏上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曲折不归路…… 好半天的不见云婵开口吐露一字,云微回身喊了丫鬟,吩咐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便在这个时候,玉臂被云婵冷不丁的紧紧抓住。 “姐姐,姐姐……”云婵苍白的面目愈发憔悴萎顿,柳眉纠纠,手上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重。 “怎么了?”云微回头,一丝担忧划过眼角。 云婵狠狠皱眉,咬咬银牙,竭力辗转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蚊蝇般的呓语:“我……疼。”她只觉高高隆起的小腹处,一浪盖着一浪的剧烈疼痛不间断的潮袭,那种此生此世经受过的最大的巨痛似乎要撕裂她半个身子,令她抑制不住、呼吸不得。她已疼的说不出话。 后知后觉,云微忙掀起锦被一角来看;只见云婵下身湿了一片,羊水已大破:“呀!”云微没忍住一失惊,这样的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好在她的慌乱并没有左右了她全部的理性,忙转头急声喊来贴身丫鬟,“快去把爷找来,快!” 那小丫鬟一见主子如此,也跟着火急火燎起来:“格格,喊爷有什么用?姑娘都这样了,先去找婆子接生吧!”她是发乎真心的。 事态紧急,云微已顾不得诸多,她滕然起身厉着语气急声不迭:“若爷不在场,即便生了孩子又有什么用!正不得这个名!”她的声音带些颤颤的抖,顾不得停顿稍歇,一把拽过丫鬟叠声补充,“你去院子里喊人找产婆,然后赶紧去嫡福晋那里把爷请来!快!” 丫鬟这才了然,忙应了一声转身疾跑而去。 曳曳烛火涣散了几许冷清天光,却照不亮方寸大的屋舍里、人心之间的半顷暖意。 吩咐完备后,云微忙回身重新落座于榻沿,紧紧握住云婵几近透明的一双手:“妹妹,你撑住,一个女人一辈子总得过了这么个坎儿。会没事的。”她的口吻几近呓语。 十指相扣,微薄的暖意从指间丝丝流淌而来。剧烈的疼痛打着肆虐的呼啸不见停歇半分,久而久之,云婵反而感觉不到十分真切的疼痛,她只觉得自己欲生欲死、所剩不多的生命就要从肌体里全部抽离。 浑浑噩噩间,她只听到深黑寂寂的天幕里忽传来一声沉闷重响,接着便有姹紫嫣红的烟花绽放其中、灼灼的映亮了半边天幕。那样绚烂明丽的璀璨景深啊!直使得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里没了半分颜色。 康熙五十年新春,已经来临。 。 新生孩童一道嘹亮的啼哭,为雍王府迎来又一年的新春。 又是一片浩如烟海的大红,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令云婵想到了去年的除夕……她苍白的面孔尽是萎顿憔悴,一双凤眸缓缓闭合,柔然唇瓣已经龟裂。历经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战役,她周身上下全部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的睡一大觉,就此不要醒来才好。 “妹妹。”云微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孩,颦颦蹙起的纤柔眉弯已经悉数展颜,她勾起一丝盈盈笑意,轻着声音在云婵耳畔绵绵唤她,“是个儿子。”一个女人得了儿子,意味着往后的地位才有了颠扑不破的保障,“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她无比虔诚的阖了眸子诵念佛号,她是真心为云婵高兴的。 不想当空里,云婵抽离了全部情态的漠然语调突忽传来:“把这孩子抱走,我不看他。”她冷冷的。 云微一失惊。 “你就这么讨厌这个孩子?”胤禛在这时突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按理来说,诸多讲究避讳摆在那里,他是不该进产房的。可四爷没有在乎那些劳什子,到底还是守在屋外等着孩子出生;得知母子平安后,他深深吁了一大口气,接着便忙不迭的赶进来看。 云微见状,忙起了身子抱着孩子对四爷作礼。 四爷没理会她,只是径自直抵着云婵榻边行过去。说话的口气带着戏虞和自嘲了:“你就这么讨厌这个孩子,讨厌我?”他压低眉心和语气,黯黯然带着笑意徐徐的叹,“讨厌到,连看一看都嫌碍眼?”不是问句,是兀自讥诮、兀自自嘲。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只觉得莫名忧伤。 燃了将近一夜的流泪烛火默默无语相对,尘世的美,美在不完美;凡人的罪,罪在自以为。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有多少事物,现在只道是寻常……无论是当时领略还是之后领略,终归而今断送,便是总负多情的。暗自痴嗔嗟呀、指天问命换来的都只有无言以对,又白白浪费掉了多少了悟的契机、命运的慈悲。 云婵半眯半睁的一双丹凤狭眸里,不带半点神态。她直直的盯着头顶上那一重叠暗花帷幕,瞳孔毫无聚焦、目光空空洞洞。 须臾停顿,胤禛扬首,空对着满室清风香霭一阵哈哈大笑。旋而笑止,面上依旧保留着那个含笑的姿态,便或多或少有了些自嘲的意味了;他摇了两下头,抬步一点一点离开。 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问,惟有垂杨自舞……静好的屋室依旧静好,静的发怵、发死。 又过良久,云微缓缓转身,将怀里已经熟睡过去的新生婴孩递给一旁的婢子。俄顷行至窗前,把两扇虚掩着的窗子重新掩实在。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落座于彼。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 第六十八章 疑似故人归 成阵成阵的紫云英绽着笑颜堆满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帽胡同角,目之所及处便起了回旋流动着的紫色雾霭,迎着艳阳招招摇摇的,煞是温暖光鲜。 算来云婵出月子之后已有大几个月,那期间她愈发懒得动弹,竟日基本只在小院子里走动一下、赏赏春夏景色。时今听云微忽然提及紫云英开的大好,她又恰巧喜欢紫色,便跟着云微出府散心。 长街曲巷熟悉又不太熟悉,云婵目光四处游移,自打她跻身雍王府之后,似乎还是头遭出外散步。时今的云婵眉目越发舒展了一些,历经过了一个女人平生里最大的那场蜕变,她变得更加成熟细腻,周身上下浅浅流露出丝缕妩媚丰韵来。 在一个胭脂摊前,二人停下了步子。 虽然脂粉首饰之类物什在雍王府并不缺少,不过金玉多则觉得烂俗,比不得民间样式繁多、淡雅清新:“这个可好看?”云微拈起一支一色淡墨的喜鹊闹梅簪子,对着云婵旗头乌发间比了一下。 云婵抬眸轻笑起:“倒是素净,只不知道这木头材料耐不耐得住用。” 豁然一下心口震撼,隔着一排排摆放陶瓷、泥人的木格子货架,一位清俊挺拔的郁郁少年猛然掉首转身……那少年身姿笔挺、眉目墨画般深浓出尘,天蓝缎袍、滚银镶边,正是十四阿哥! 他眉头皱起,肩膀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而不住的颤抖着……他听到了,听得那么那么的真切!方才那个似乎就在眼前的、含嗔带笑的柔媚女声,正是他的小婵! 一年多的光景似乎很短,可他过的着实不太匆匆。他想不通,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她当初一别便就此音讯全无,有若一只断了线的飘悠风筝?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否此生此世都就此真的不会再回来;她是否寻了她的那阵扶摇直上的九霄清风,顺风而去、已经至了属于她的那片锦绣大成……只是有时候而已。 “小婵……”十四凝目缓缓,低小的声音兀自于唇角念叨,须臾后他终于醒悟过来,扬起语声喊的清晰高扩,“小婵!”轻靴似是生了风,奔身匆匆绕过那隔绝着一道银河的木架子货摊,往彼岸尽头疾跑而去…… “瞧姑娘这话说的,我家的木簪子选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红木,质地就在那里摆着呢!”摊主听云婵如此说,忙接过口去喋喋不休的辩驳起来。 这话倒把云婵讴笑,她侧目:“哎呦,卖瓜的还能说瓜苦不是?”她并没有斤斤计较,语气颇为玩笑意味。 “好了好了,我们去前边儿看看吧!”云微没了饶舌的耐心,放了簪子按下话头不再提及。 见云微如此,云婵便作了罢,随着云微一并迈步往前面几处逛去。 十四顾不得抬袖抹去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汗,不过隔绝了一排货架而已,距离并不遥远,他却依旧这般紧赶慢赶。当十四爷立身在街道这边时,抬目四顾、凝神在人海如织里寻寻觅觅,却哪里有那个心心念念的倩丽身影? 有的只是几缕不解人意的熏熏暖风、几瓣若幻若真的飘摇落花柳絮。这般迂回梭巡,终究枉自赠了空欢喜一场……他颔首摇头,皱眉涩涩的嘀咕:“难道我听错了?” 我在红尘,只为把你戏、把你找。莫不成你是专程为了折磨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么……清风不语、落花无声。 又过一阵,十四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摇首离开。 不过须臾,这道精英秀气的身影便重新淹没在了浩浩瀚瀚的人群里。 缪缪的浓郁花香从一簇簇紫云英丛里喷张出来,把这世界衬托的犹如花中天堂。云婵脚下的步子行的不快不慢,心里不知何故,疏忽一下便觉有些什么感应,却又说不出;缓缓转过一个回廊后,她停了步子,蹙起眉头转目轻问云微:“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她并不确定,眸光软软的游弋开去、似在念念寻觅。 云微四下里看了一圈,重面着云婵:“该是风声吧!”她柳眉轻纠,拍了拍云婵的手背,语重心长,“你别乱想。” 或许,真的是风声吧! 除了风声以外,莫不然有谁还会记得一个她……云婵收了目光回来不再寻觅,抿唇笑笑,伴着云微莲步离开。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是否一直以来都根本就尚且未及咫尺,便亦天涯。 。 云微、云婵姐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的回了雍亲王府,不想才一跨进西厢房小院那道月亮型的拱门,云婵便与迎面而来的婢子撞了个满怀。 好在云微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云婵,才使她不至于跌倒。再定睛去看,原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作死的这般冒失!不知道姑娘才出月子么!”云微免不得嗔眸恼道。 “哎…姐姐。”云婵忙抬手止住,“不妨事。” 说话间那小丫头已经忙不迭垂首行礼,口里不断道着自己方才的冒失、祈请主子宽宥。 到底云微了解自己的婢子,知其常日行事举止。她正了正身子,展眉温声问她:“怎么这般慌慌张张,出了什么事不成?” “格格!”一问才落,那侍女猝地抬起一张焦灼不堪的脸,就着透过柳枝投洒筛下的斑驳阳光,窥见她眼角似乎还浸染着些许泪渍,“格格,小阿哥…小阿哥……”太过心急,反倒舌头打结、胸腔闷堵,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小阿哥……”云微免不得蹙眉嘀咕,却在瞬息间若了一只触雷的锦鸟。她下意识侧首扫了眼身旁立着的云婵,见她一张面盘具是冷漠淡然,与先前不见有什么两样。于此,云微心绪跟着打了个恍惚,忙近前一步拉了侍女往偏僻处急行立定,“小阿哥怎么了?” 经了这一走一停间须臾的平复,侍女适才重新冷静下来,抬目看着主子:“小阿哥……不好了!”虽言语较之方才周成许多,但这话里意思还是没能言个端详清楚。 云微当然知道,自家婢子口里的“小阿哥”,必是云婵的孩子无疑。因为自打那孩子生下来后,四爷不闻不问、云婵自家更是如个甩手掌柜般的撂在一旁置若罔闻。这两个人好似在有意堵着什么气一般的比谁更狠,府里一干下人便更不必说了。平素里,一直都由云微躬身照顾着,久而久之,竟如自己亲生的一般贴己。 “小阿哥怎么不好了?你快说!”云微急急牵着侍女的腕子,力道渐紧,似乎有些失控。 侍女锁着眉心不迭疾声:“小阿哥不知怎的突然染了风寒,体温渐高,奴婢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言着言着便哭了起来。 此时的云微一颗心里满满溢溢的全是那小小的孩子,也没耐性再等侍女言完,一转身子匆匆便往那边赶去。 。 天光如水,入夜的温度因着气候渐暖之故,变得愈发恬静甘鼾醇若美酒。 云婵去了宝蓝点碎银外罩,只着一件大宽褶皱的弧形敞边长裙。才欲吹了烛火己自将歇,忽听门外一阵不急不缓的细碎叩门。 凭着直觉,她识得当是云微。一年多的相处,她已可以轻而易举便感知到云微特有着的声息、足音。 如此,便挪步开门。果是云微不差。 “姐姐,这么晚了还不曾睡下么?”云婵把云微迎进门来,又为她倒了一盏清茶,“喝点茶润润嗓吧!虽然半温,不过天气热得打紧,应当不妨事的。”她侧首莞尔。 幽幽茶香打着袅袅的水汽由冷处渐浓,云微却没去理会:“妹妹。”她缓扶上云婵的琉璃腕,又抬手拍拍,眸色看定她、逐渐沉下,“去瞧瞧孩子吧!”微有停顿,她稳言。 云婵面色如常:“不去。”淡吐出两个字,语气不变。 料想之中的答案,但却在情理之外。云微没有停滞:“一眼……”她语气兀急,“就一眼也不看么?” “不看。”云婵垂首转眸,将小几上那盏为云微斟满的清茶端起,兀自慢慢饮下。 微凉的茶汤顺着细小的喉咙缓缓流淌,清凉了三四月间带起来的火灼焦燥,却奈何不了一颗淡淡然然的心。因为那颗心是冷的、是死的,是不会有感觉的…… 温温夜风尤是细微,潜在耳廓里便是一阵戚戚簇簇的干响。烛影摇曳、月华浸波,满屋满舍一时间犹如一座金银铸成的死寂坟茔。 “唉……”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微垂睑幽幽一叹,再无多话,起身缓缓走离了云婵的厢房,不忘随手将门带起、关好。 一阵穿堂风起,搅扰的湘帘缎幕顺势飘曳。映映扯扯间,云婵孑身而坐,仿佛孤凄凄的遗世于阑珊灯火袅袅微微处,仿佛独立于喧哗之外的瑶台琼宇。冷面冷颜、神色漠漠,若幻若真的朦胧丹凤斜飞美目中,干干灼灼、却无一滴泪渍。 ------------ 第六十九章 最薄世间情—至真父子心 不大的厢房里,云微正隔着一巾橘黄色襁褓,抱着孩子轻轻拍抚、柔语安慰。虽是柔语细声,但她额间渗出的一层薄汗还是出卖了她的焦灼不安。 同样焦灼不安的,还有她自小伴大的贴身侍女。 “格格。”侍女边干脆利落的将水盆里的汗巾拧干,几步跑过来敷在孩子滚烫的额头,“怎么办?都一晚上了,小阿哥还是高烧不退,要不要去告诉姑娘……” 话未言完便被云微制止:“告诉她也没用,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那侍女只得抿唇缄默,片刻后又咬着银牙忿忿瑟瑟道:“这群人都是群趋炎附势的东西!见格格不得宠,姑娘更惨、连名分都没有,素来便欺负我们!时今小阿哥病了,连太医都不肯给请。”她不由湿了眼眶,抬袖拭泪,又骋着哭腔接口嗫嚅,“不请太医便罢,横竖请个问诊郎中来为小阿哥瞧瞧,也是好的……他们这是摆明了要我们自生自灭去!” 相比起侍女的一通抱怨,云微明显要理智太多。她心乱如麻,略有片刻的思量,眉心兀地颦起:“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去找管事儿的!”言罢将孩子虽快却小心的放回软榻上,又正视向一旁的婢子,“你们几个,看好小阿哥,我去去就来!”她刚要迈步,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侧首嘱咐了贴身侍女几句,“你留在这儿等着,我怕她们照顾不周。” 侍女心下自然识得,忙颔首应了。 却说云微不敢耽搁哪怕半刻,吩咐完备后,当即便奔身折步匆匆赶至南厢房。也来不及遣人去传话,径自敲开了管事嬷嬷住着的屋子。 那身材丰腴的嬷嬷翻着眼睛上下扫云微一眼,只把身子做样子般福了一福:“格格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儿不曾?”她就这么临着门边与云微说话,并无让她进去之意。且调子绵绵软软,代答不理,分明嫌厌。 云微素性本就极好,眼下更顾不及与她计较这些劳什子,忙接口急道:“嬷嬷,小阿哥病了,请嬷嬷……” “呦,哪个小阿哥?”不及云微言完便被打断,“格格怕是记错了,这府上并无小阿哥抱恙!”那嬷嬷甩下这一句话,不由分说便要将两扇门板闭合。 “哎……”眼见自己就要被人生生赶出去,云微兀地一下突生急才。她抬臂伸手,死死扣着木质门棱不肯松开,边正正神色鲜见的摆了架子端起身份,“我可告诉你。”她明眸一沉、拉起了半张脸,口吻兀地凛冽下来,严严森森,到了后面猛然一拔高,“这可是爷的儿子!出了事儿你担待得起么!” “爷的儿子?”不想那管事儿嬷嬷丝毫不吃云微这套,双手往腰间一叉、色舞眉飞,“我呸!”她的态度蛮横凶野,极尽嚣张霸道之能事,语气并不比云微低小,“你也不想想,爷把那小杂种扔在西厢不管不问,还下令不许府内众人吐出一个字儿去,你觉得爷当真管这个小杂种的死活么?”于此一顿,话锋铮地一转,“我告诉你,就是爷的意思,爷不让请!”语尽猛地一拽门板,“哗啦啦”一声,木质门扇如斯冷漠的紧紧闭合。 云微丝毫没有防备,冷不丁一下被门扇震倒。后又撑着地表慢慢起身,只觉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快要站立不稳了。 “格格——”是时,侍女正朝这边奔身跑过,忙不迭搀扶住自家主子。方才云微走后,她一颗心上上下下忐忑的厉害,略想一下,还是追了过来。 云微尚且来不及稳稳身子,铮然侧首冲着侍女问得歇斯底里:“爷在哪儿!爷在哪儿呢!”许是太急又太赶,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似乎鲜少见自家主子如此这般情态,那婢子愣了一下,忙接口回复:“在嫡福晋那儿……” 不待她言完,云微转身便走。 暖风簌簌、温阳如织,绵绵柳影水波般向着地表打下一圈又一圈波涛起伏的流离韵致,衬扯出一道狭长孤绝的乌尘影像,只影对长亭…… 。 正午时分,太阳耀目的紧,无收无束、无遮无拦,白刺刺的一片,晒得人头眼发昏。 云微“扑通”一下跪在小院正央,凭旁的下人如何言语都不肯起来,只一心嚷着要见四爷。 早有机灵的婢子进去禀报,过不多时,胤禛与嫡福晋一并走了出来,云微二话不说叩头便拜。如此突忽的举止,令四爷不由皱了眉心,问她怎生这般? 云微方抬首疾声:“求爷救救孩子吧!救救我妹妹的孩子吧!”她的语气含着一抹无法掩饰的呜咽,发乎真心、起于无奈。 胤禛明显愣了一下,又接言:“云婵的孩子么?他怎么了?” 云微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四爷这里是她能力范围内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又叩了个首:“孩子高烧不退,求爷大发慈悲准请太医来瞧瞧!求求爷了!” 一言落耳,四爷免不得狐疑在心,嘴边儿话脱口而出:“我没不许太医来瞧孩子啊?”于此一顿,又补充,“我根本就不知道!”接连起来的念头点燃了一个父亲与生俱来的爱子之心,他不由上前几步扶起云微,急切道,“孩子怎么了?你起来说话!” 云微跟着一愣,旋而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子事,却也诚然顾不得那些是非搬弄。她忙稳住身子,语气如常了些:“孩子高烧不退,府里的人不肯请太医,妾身只好来求爷出面了!”长话短说。 短短几句,个中缘由便已昭然若揭。四爷跟着一个了然,心下火气簌簌攀蹿而上,不由怒声狠戾:“这帮狗奴才!”他一张漠若死水的面孔有了鲜少的情绪波动,眉宇间昭著流转着多变的浓烈情愫。 好在嫡福晋乌喇那拉氏,是个最识大体的女人,她十三岁便嫁给了胤禛,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最是端柔内慧、善解人意:“爷。”她抬手牵住四爷臂弯,颦起黛眉侧目婉约,“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快……”又忙招手唤了个婢子近前,疾声吩咐道,“还不快去请太医,给小阿哥瞧病!” 那婢子不敢耽搁,作礼应声后便折步行离。 “……等一下!”嫡福晋却又急喝住她,似想到了什么,“就说是老管家的孙儿病了。”行事周成一向是她最优良的品格,也是胤禛在她身上最为欣赏的地方。 “奴婢明白。”婢女低声回复。 吩咐完备后,嫡福晋复又侧眸看向四爷。四爷亦看向她,二人的目光一时间交叠在一处。 胤禛的眼神很复杂,最多的是柔软和动容。须臾后,终是感激的点点头。 。 四爷极少关怀这个孩子,这个与云婵一夕风流后意外得来的孩子。不是不爱、也不是太爱,或者说他从未想过爱或不爱这个问题,一如对那个人…… 在四爷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与这个儿子如此迫近的亲昵接触。他有力的臂弯、一个父亲的臂弯将这孩子抱起,框在怀里。 孩子哭闹不止,而他的一颗心却不自觉的软了、柔了,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而宠溺,再到散化不开的心痛……他用并不娴熟的、与他素来雷厉性格太过不符的哄慰语调来哄着、晃着这个孩子。他说:“乖,阿玛在,父王在……” 急急赶来的太医为小阿哥诊治开方,婢女按方子忙去煎了药。 原不过就是风寒而已,小孩子一向娇气,并非什么要命的大病。如此,小阿哥喝了药后,高烧略息、体温渐退,又饮了些水米清粥后,慢慢熟睡过去。 这一折腾,天不觉已经入了夜…… 袅袅熏香缭绕着一道水墨江山烟雨画屏,勾勒出满室静好安谧。月华宛若银砌,附配着薄纱夜光糅杂交叠,绘就出天的经纬、风的挽歌。 嫡福晋于丈夫身边默然而坐,以无言的温柔理解,作为最好的宽慰。她知道,眼下的丈夫心里是紊乱的。 胤禛看着他熟睡的孩子沉默一阵,忽扭头轻问嫡妻:“你看,这孩子像谁?”他眉心舒展,难得的轻松快乐延展在挺拔眉宇间。 “像爷多一些……”嫡福晋半真半假的微笑答复。再看胤禛,又不觉伸手去逗弄儿子了。 她略顿顿,流转着善睐的慧眸,试探性的又呢喃道:“妾身有句话…早想对爷说了。” “说。”四爷没有看他,依旧笑着逗那熟睡的孩子。 嫡福晋知他对自己话里意味并未上心,抿唇顿了一下:“爷,孩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她见胤禛兀地僵滞了动作,缓口气又款款言道,“这次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毕竟是爷的骨血,爷得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正统身份。西厢那位妹妹……” “不要说了!”四爷铮然打断。 这时,云微刚好迈着小巧的碎步走到门边。虽屏退了侍立两旁的下人,但因天热气燥,门扇并不曾关闭。她止步停住,抬指轻轻扣了扣门棱。 四爷抬首,面见是她之后,便示意她进来。 云微得允方入,对着四爷与嫡福晋盈盈施礼。 嫡福晋含笑颔首。 云微才尚稳身,便听四爷淡淡一句:“这孩子以后我亲自带着。”他想了一下,抬目正视她,“当然,你别多心,还是由你帮忙照护着,毕竟一直都是由你照顾的。只是平素还是放在我身边妥善些。” 略有迟疑,云微解过了四爷心里的意思,忙不迭又一曲身垂首:“是,爷想的周全。” ------------ 第七十章 夜半床榻欢—十三爷出谋 清冷冷的月光打着缪缪的清波,为夜的世界洒下一层寥廓韵致。深更露重、虫唱已歇,微有三四缕清风合着不知名的花卉香气淡淡飘忽,周匝了尘世与梦的朦胧境界。 四爷只身一人行在小院弯曲的径道间,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着一袭敞阔淡蓝小袍,束一根坠着漠北鹰笛的封腰,眉目间噙杂着恋恋的色彩。 他行到云婵房门前,面色凝重。想了一下,还是抬手叩门。 云婵似乎没有睡下,薄薄黄白窗纸间映出她一圈乌沉色的绰约影像,隔着窗纸一看,似乎又清瘦了些。她不缓不急的打开了小木门,未及作礼,先迎四爷进来。 放在眼前直面,见她果真清瘦许多。 四爷没多兜转,负手行了进去,稳稳身子,语色低沉、开门见山:“我们谈谈吧!” 溶溶烛影绾就了千千心结,云婵若有若无的把眸子侧转向一边,语气是意料之中的一贯淡漠:“没什么可谈的。”不是不恭不敬,但却有点儿发冷。 四爷顿了一下,压住心性继续不缓不急:“你可以无所谓,但我儿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叫做小杂种!”后半句话还是没能忍住,拔高了口气。 不需再过度挑明,话放在这里已经把意思阐述的直直白白;若说不懂,便诚然是在装傻了。她可以没有名分,但若她未得名分,她的儿子又从哪里得那顺理成章的认可? 穿堂风在这同时震得窗纸沙沙作响,本就幽微的烛火摇曳的愈发厉害,似要随时熄灭般的。 云婵抬睑:“那是你的事情……”口气如素。 “我的事情?”胤禛铮地大笑起来,只在须臾,又收住,“对,我的事情,我的事情……”他收笑敛声,口里不断重复着那四个字,断断续续、似在呓语。 云婵却没什么异样,她抬腕拈了几上一根银簪,去挑那八角烛台里已经蹿得老高的烛蕊。却不防的一下,胤禛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宽厚的身子贴着云婵小巧玲珑的曼妙身段,她的狭长锁骨摩擦在他带着几分冰凉的袍袖间,瑟瑟的有些铬疼。 不,不止那袍袖是凉飕飕的,连他可以被她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也都是冰凉的、没有体温的。 她没有挣扎、没有闪躲、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她就这样,任由他寒石般的肌体贴着她莹润的、散发着淡淡温暖气息的柔肌。久而久之,他的体温开始一点一点蒸腾、浓烈,变得滚烫滚烫、如炭如火…… 他的怀抱渐渐收紧,有力的臂膀像圈一只雏鸡般把她层层圈住,灼人的大手在她腰间游离走动,剥开了松松垮垮束缚着的一根宫涤:“云儿……”他唤她,贴着她耳边渺渺的唤她,呼吸撩拨着她的侧颊,痒痒的。 终于,不大的屋舍里唯一的那么一点烛火荧光还是被穿堂风幻灭。贴着阴霾暗黑,渐起的急促呼吸,似把此情此境推入到另外一重烟海浩瀚的瑰丽天堂。 没有光、也没有影,看不到云婵此刻面上挂着的表情。亦或者…本也就没有什么表情。 四爷拥着她一点点向前移动,最终至了相隔不远的那一条贵妃椅前。他再也忍不住,胸中似有熊熊烈焰吞噬啃食,猛地一推,将她整个人推倒在仰椅,接连将身体覆盖在了她布满诱惑的香嫩肌体上。 因正值春夏子夜,两人身上具只是件薄薄的宽裙阔袍,极易褪去。眼下云婵已是玉体半陈,一头黑软长发半束半散在酥肩与圆润胸脯,月华一晃、晚风拂掠,戚戚然、凄凄然、茕茕然与魅惑掺半……胤禛抬目,冷不丁撞在眼里的,便是这么一副宛若画卷的生动景致。 她不动,一双凤眸含着漠漠的情态风韵,似乎云雨巫山、亦或琼台月华都与她无风雨也无晴。他就这么看着他,停气止吸的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终于,在即将锦帐风云的关键一刻,他到底还是停住。 黯淡的空间瞬时恢复了合该的死寂,有什么阴霾梦靥的不可言说蛰伏于漫漫四野。 在胤禛缓缓起了身子,去穿那件剥离委地的淡蓝松袍时,云婵突然启口:“为什么停下来?”依旧没什么情态,“为什么不继续?”她又道。 这一次,不知是错觉还是其它别的什么,胤禛分明从她话音里听出一缕浅笑,游丝般的。似笑、似嘲、又若咽。 未及完全退却的欲望一点点变冷,胤禛已经穿好了袍子,又将袖角领口细微处抚弄齐整。然后抬步,并无一语,一步步离开了这怪异、窘闷的方寸厢房。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声已全部淹没在骤起的夜的茫茫天风里,一点一点远去不闻。云婵动了一下身子,而每一寸肌体上下,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专属于男子的、又为他所特有的那种淡淡清清的气息,风一样。 她突然笑起,笑得失声。在这寂寥无息的永夜无边,颇为诡异可怖。 原是想哭的吧!是么?为什么? 不知道…… 那为什么又会笑呢? 不知道,不知道…… 夜未央、风又起。 。 十三爷负手而入,看在眼里的情景直让他免不得张口微惊。不过这情态到底还是被他适时控制住,终究没有惊呼出声,只是看看四哥怀里抱着的孩子,皱了皱眉。 感知到了十三的存在,四爷抬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你来了。”他对十三笑笑,又示意他坐下,“十三弟,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我?你看这眉毛、这眼睛、这……” “四哥。”十三打断他,只扫了一眼那孩子,眉心愈紧,语气是不解的,“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孩子!” 四爷有须臾的愣怔,旋即笑笑:“是么?”便不再理会他,又低头去逗襁褓里的孩子。那孩子咯咯笑起,倒是清悦可喜的打紧。 不过眼前的四爷,怎么看怎么都是反常的。被素来了解自己四哥的十三爷看在眼里,则更加反常的厉害。 “四哥。”十三又唤了一声,紧走几步过去,“这孩子是怎么个情况?”他的口吻半严肃半调侃,发问之余心下里亦在做着一番猜测。 几问几答间,胤禛适才收敛了神智。见十三又问,四爷沉默许久:“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他语气有了沉淀,面目神情恢复了素日常见的漠漠,一顿又道,“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说话间不觉起了深深一叹,眼前景致竟在恍惚间变得迷离惝恍,他陷入了遥不可见又似乎就在眼前、分外清晰的回忆里,“有一天我出外往城郊林子里打猎,一时干渴乏力,便饮了鹿血。不想忘记了把握分寸,竟浑身上下燥热难耐起来……”他没有对十三阿哥说实话。对十三弟有隐瞒,在四爷这里,诚然是鲜见的,“这时候,忽然走来一个水般清澈的女子,那女子我…原不识,许是过路而已……但我一时无法控制,占有了她……” “我明白了。”言于此处,十三心下已经有了大体囫囵,摆手示意四哥不必往下说,“那女子呢?”他侧目又问。 四爷缓了一下,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一些释然:“相见便是仇敌。她留了这个孩子给我,后拂袖而去…我找不到她。”不多停滞,又补充。 几缕碎阳金波透过斑驳的窗子,层层叠叠晒洒。十三颔首,不觉跟着长长一叹,却也一时无话。他将身在四哥身边落座下来,从四哥手里接过孩子,抬手逗弄。 颔首时见那橘黄绫子里包裹着的小小婴孩煞是活泼,通体玉白、肌肤吹弹可破,在面见到他十三叔的同时,粉嫩嫩的小脸上兀地一下漾起笑容,若那明明媚媚的天际灿阳,倒是可爱。 十三阿哥看在眼里,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不由有了些微油然而生的忖度:“四哥,得给孩子一个名分啊。”似问又似肯定的口吻。 四爷点头:“这段时间我也正在想这事儿。”他顿了下,“亲王子嗣得告知皇父,方能计入宗亲玉牒。这个孩子有些难办,可隐瞒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十三抬首侧目:“把这孩子计入府内女眷名下,就说是府内女眷所出。”他干干练练的脱口而出。 却被四爷看来好笑,半打岔半开起玩笑:“十三弟在这方面,真有经验。”语尽当真展颜笑起。 十三心知四哥在凑趣自己,倒没多理会:“别这么看着我。”他移开了目光反凑趣回去,“我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四爷笑着摇摇头,须臾后慢慢吁了一口气,声色沉淀:“再等等吧,再等等……”他的目光忽而便显得有些悠远、有些黯淡,却又仿佛含杂着一点青冥永夜里最璀璨的星子,晶晶亮亮、于幽深处显得灼灼。 “四哥,得快。”十三复又侧首,重新将语气正色下来,“不然孩子长大想移花接木也难藏住了!”他是真心为四哥着急,言的是实话,明眼人谁也不难思量到这一点。 “再等等……”四爷没动,“会有转机,或许有转机。”后面的语气细小的恍若叹息。 转机,他在等一个转机。这个转机或许取决于天,但最为直接的,却是取决于一个人的回心转意。 他的女人,那个人回心转意…… ------------ 第七十一章 每向香尘泣 九爷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悲还是该喜,昔日里原不过出去喝了喝酒、听了听小曲儿,做甚便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一通凭空里掉下来的麻烦? 红娘的勾当他还没那兴趣做,又或者说,当初也原不是他做了这个红娘的……可那红线牵住的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对儿鸳鸯,那是两只雌鸟啊! 却偏生又什么都不能说。倒不是不忍,只是若说了,怕眼前这小麻烦人物会更缠他缠的紧,毕竟徒徒相思了这么久的日子……若知真相,还不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好一个钮祜禄家的青竹啊,比当初的云婵还要难磨个千百倍! 这么想着,九爷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再如前几次那般将她打发回去了事儿:“喂喂,我说你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这么经天连日往我府里跑,你不怕旁人指三道四么!”他眉心皱起,没给青竹好脸色。 不过青竹素来明媚活泼,又知道九阿哥是个什么性子,不仅没恼,面上那笑还愈发甜到腻人:“我有甚好怕?九爷虽倜傥风流,但对我们良家女子也素来正派的打紧。”她抬眸讨好,“表哥……” “打住!”九爷抬眉摆手,“谁是你表哥?你表哥是老四跟十四,找他们去!”边言语间挣开了牵着他袖子的青竹,转身便做了个要往院里走的姿势。 剩得青竹在当地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得。略有忖想,她忙紧跑几步跟着上前,展袖拦在了九爷的去路:“谁说不是?”她嘻嘻笑起,“德妃娘娘是你母辈,算起来你就是我表哥!” 好一个概念的偷换……不过算起来还真是这么一回子事儿。 前路被青竹展袖拦着,九爷虽看着眼烦,可这青竹毕竟不同于其她出身低微的女子,他也诚然不能硬生生把她推开,是为不礼;且青竹既来他府上拜会,那便是客,他也不好差人硬把她赶出去,那是为不合主客之道。 一时半会子,九爷只好停在当地,依旧不太有好气的颔首一叹:“你……到底要怎么样?”心下着实无奈的打紧。 眼见九爷停了步子,青竹适才重新将身子稳稳,换上先前那副讨好的神情语调:“好表哥,带我去见见十七爷吧!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十哥他们都不肯帮我……”言至尾声,她小嘴一撇,颇为委屈又怜人的小样子。 就知道还是为了这事儿! 其实说白了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若不是当初的“十七爷”为云婵假扮,带青竹进一趟宫见见十七阿哥也是无妨的。可偏偏青竹心下里真正惦念的那个人不是十七弟啊!真要让她知道这档子事情,不定要节外生出多少枝来呢!不行,不能应她,绝对不能应她……好在她阿玛阿灵阿素来跟他们走得极近,这样一来她便只能找他们寻帮助,其他阿哥不见得搭理她。 “找你阿玛去!”九爷没法子的搪塞。 青竹仰脸嘟嘴:“我不敢……” 这副嫩嫩的样子把九爷心里逗笑,真真是大家闺秀,这种事情也会怕着自己的阿玛。 如此一来,恼不得几许玩味浮在心间。九爷颔首展眉:“小表妹,不如我们都做个让步好不好?” 兀地见九阿哥语气缓和到如此地步,青竹不禁一愣,但很快又喜上眉梢:“就知道还是九哥最好了……什么让步?”眉目弯弯含笑。 九爷心下早便笑开了花,偏生面上有意做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出来:“你看啊。”他凑近青竹,“你想让我带你进宫去见十七弟。我呢,懒得惹麻烦,不想带你去。那不如我们都各自往后退一步……”他旋即笑起,语气故作低沉,“你也别找十七弟了,跟了我怎么样?”诚然是有意逗她,并无旁心。 一言起落,有若惊蛰响雷打在心尖。青竹娇俏的小脸一阵红润、又一阵发青……就这般红青交叠许久许久,她霍地一下抬睑扬睫怒视像九爷:“混蛋!”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九爷脸上。 九爷尚且没能反应过来,一声“混蛋”便足够让他一惊,接连着的一个耳光便又跟着纷沓而至:“你……”他一时语塞,许是霍然气结,对着青竹“你”了半晌终是做不得下文。 青竹亦是没能料到自己居然会如此过激,呆愣愣站在原地里,半是吓的、半是慌的。 正这时,忽有婢子不及通报挑帘而入。九爷回神,满腔积蓄着的怒焰便发泄在了这突忽闯入的婢子身上,飞起一脚向那婢子踹去:“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那婢女受了一脚,唬得忙跪身委地。 九爷还想发泄,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再一次原地木住,有若冷水当头浇下。 婢女说:“爷,去看看八爷吧!良妃娘娘……良妃娘娘去了!” 。 康熙皇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美好的初秋,气候却还没有冷的严实,萧萧南风打着迂回的韵致萎靡在发丝眼角,似是吹奏着一阕悠远的清古笙歌。 那一天,良妃病逝在西六宫里。 惊闻噩耗,公公只道着良主子不好了。不好了,这些年来她的身子可曾就大好过? 康熙皇帝弃了手中批折子的朱砂笔,匆匆赶往良妃宫里看她。 他挥一挥袖,遣退了殿里所有的人,就那么与这个已经弥留的女人咫尺相对、静静默默。 良妃卫薇才不过四十余岁,正是一个女人散发着成熟韵味与内睿智慧的绝佳年景。眼下她软软的缠绵在绘着仙鹤的楠木软榻里,整个人已经极其虚弱了。 康熙阔步走过去,在榻沿缓然落座,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起:“固执了这么多年,你看,时今想使性子都没的力气使了吧。”他笑,他的声音软软的,便那么抱着她轻轻的摇,颇负爱怜,似在哄慰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天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回忆起了那年他们的初见,一米阳光斑驳下的微雪红尘,红梅树下喃喃吟曲儿的女子…… 她只是软软靠在他怀里静静的听,大半天不言一字。 就在方才康熙皇帝落驾于彼、尚且未及行步进来时,随手截住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且从那宫女手中取了信件,看到了良妃写给八阿哥的最终遗言。 那条遗言看的康熙心惊胆颤,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仅仅是他怒气冲头时自己都无意识的一席话,断送了这个高傲如斯、含着寸寸梅花风骨的仙子般的女人的一生! 那信里封着的是一寸薛涛笺,工整秀气的飞白小字,书着这样伤感悲凉的句子: “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再不肯服药。 念去去、心切切,唯望珍重、安好。” 康熙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生生揪了一下,他温柔的搂紧了怀里的伊人,颔首沉目,那般深情缓柔:“你想多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我”而不是“朕”。 他口里言的所为何事,她自是知道的。 终于,良妃一张血色全无的面靥之间划了些微动容,她目光微侧,水波一样凝在帝君有些湿润的眼睛里。一字一顿、肃穆冷静:“为了老八,我不能活。” 她是他的帝妃,她是信任他的;纵然半生纠葛、恩怨各半,她又何尝不是把这一颗心也交付给了他? 她的话,他心里懂。 康熙俯下身来轻吻着她的耳根,在她耳畔柔声唤她“薇儿”……那是她的乳名,他唤的那样温柔和煦、情深荡荡。 良妃持着极细碎的徐徐呓语唤他“四郎”。这声“四郎”何其珍贵,何其难得,竟是不知已经隔绝了多少流光岁月……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她那样认真的徐徐着念叨、嘱他:“善待八阿哥。” 康熙从她额角落下一吻,不缓不急,在她耳畔轻声:“放心吧!我会给他最好的……” 八阿哥是他们的儿子,唯一的孩子。他给那个孩子取名胤禩;胤禩之“禩”,盛放最圣洁的圣物所用的器皿,他是珍视这个孩子的。 一滴泪顺着这位高伟帝王的眼角慢慢滑下来,仿若一颗琉璃样的剔透心。良妃微微一笑,漠漠眉宇间似乎不再带有任何眷恋,便那般完满非常的阖上了纤纤的眼眸,上挑的斜飞眼角亦有一滴泪缓然流出。 那滴泪打着轻轻的颤慢慢滑落,一点一点,最终与康熙那滴眼泪相融在了一起。 穿堂而过的风卷携进一阵旖旎花香、还有几瓣离了枝头的不知名花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宛如一场华丽而*的送别仪式。 自此之后,她当真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身披七色的凰鸟的羽衣霓裳、踏着彩云曳曳扶摇……就此云深不知处、归彼不相遇。 那天,康熙抱着熟睡过去的薇儿说了好多话,直到暮晚入夜、星辰晶耀,深浓的雾气顺着薄凉的体温深深浅浅袭来身上。 他老泪蹒跚,耳畔回响起了那年她们曾吟过的那一阕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心念及此,他身体没禁住轻轻一抖,不想震得怀中的她皓腕一摆。他赶忙低头重新将她抱好在怀,却无意间看见从她宫装袖口里飘出一条绫绸锦帕。 雪白的底子,其上那最精巧的绣工该是出自她的手笔,绣着两只相依在枝头的鸟雀。那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分明不是十五中秋,可透过斑驳的缠花窗子向外望去,广袤昆仑间的那轮清冷皓月,似在这一瞬间忽然便圆满了…… ------------ 第七十二章 胡归胡不归 胤禛一张覆着薄冰的面色越来越沉,沉到最后便带起了些铁青的味道。他就那般默不作声,静心细看眼前这个女人一阵徐徐喃喃,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然而她却无视他的表情,或者说自从她来到雍王府以后,就从来都没有正视过他这个人的存在?她太固执,总是这般一意孤行的想当然,可曾听过他什么想法?不曾,因为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从没有给过他:“你找这个理由,找的很辛苦吧!”四爷挑眉哂笑。 云婵抬起软软的眸子,依是这般不卑不亢的可气样子:“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么?”她亦轻笑,笑的一脸无辜无害、顺理成章。 她赶着大早便来到四阿哥这里,为的不是其他,只为了跟四爷辞行。 她着了那件当初入府时的月白碎梅花襦裙,蓬松的及腰乌发依旧以那支木簪随意绾起,只是面目不再平淡无波,怎么看都是含嗔带笑的。那是专属于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还是彻底释怀放下后的返璞归真? 她起落着语音,口口声声道着我孩子也给四爷生了,现今良妃娘娘病逝,八爷心里一定很难过,我该去履行我作为一个奴婢的责任,回到八贝勒府去…… 临着末尾,她侧目盈盈补充:“当初四爷答应的。待孩子一出生,放我自由。” “自由?”就着满室朝阳碎波,胤禛霍而打断她,不禁嗔嗔笑开,“这一年多里,何着你便不自由?”那两个字眼太刺心,剜着肉般的生疼感觉簌簌席卷。原以为时间可以带走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可他错了,最强悍的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人心里的执念。 四爷是气急了,素来静水般波澜不惊的面目不知从何时起,在她面前总也显得这般零零乱乱、心下脑中整个情态暴露的全然无疑:“好,你走,你走啊!”他手背暴起青筋,一拳擂在紫檀木桌面,砰然的力道震碎了拇指上的黄玉貔貅亮扳指,“滚!你走我自不会拦你!” 发这样大的火气不该是胤禛的作风,太过反常,一切都太过反常,反常到连他自己都觉莫名其妙。拇指上面,缕缕血丝顺着被碎玉划破的伤口处慢慢渗出,入在眼里实觉触目惊心。 没有怎生停滞,云婵对着双目定定凝在盛了碎玉的桌面、肩膀颤抖、因情绪波动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四阿哥缓缓曲了身子,规规矩矩做了那最后一个不知是否算作告别的礼数。然后扭头转身,一个回眸都不曾给予的挪步离开。 不过半晌,静好的屋舍只剩下一个红着眼清、无声无息的人,还有那一缕缕同样无声无息的萧萧浩动天风。 良久良久,胤禛突然狠狠抬臂,一把掀翻了眼前的紫檀木小桌。 只一个顷然,青瓷碧玉噼噼啪啪的一阵泠淙脆响洞着耳廓穿过,撩起了那样无边的疏疏朗朗。锦绣浮华的雍王府里,顿然只余下一片难以慰藉的空空荡荡…… 。 人之一生奈何之事几多。但该了断的后续,总要交代清楚才不会让这心觉得有割舍不下。 青石地板、细沙暖阳,云婵施施然跪落如蝶,对着云微匍匐下身子深深的叩了一个首。 云微忙把她扶起,她与云婵之间的感情日益亲厚,眼下所谓如何,心下已隐隐然有着端详:“妹妹,你何苦。”她淡淡。欲言又止,不再是因为诸多避讳,只是因为想说的话有太多,所以一桩桩、一件件的一时半会子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云婵起身摇头,一双水眸凝在云微蒙着一层雾气的双目间:“我在雍王府里竟无半点倚靠,所托之人唯有姐姐一个。日后,只求姐姐代我好好对我的儿子。”她的语气裹着一些哀哀意味,声音却是软软徐徐的,“我虽从未见他一面,都只道我薄情,其间真实意味却只有我自己一人知道。不见便不会有割舍,见了,反倒凭生诸多怨忿难歇,却是不如不见。”她侧目笑笑。 云微蹙眉,轻轻的握住了云婵的手:“我懂。”旋而一转语气,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滋长出动辄不移的坚定来,“我没有孩子。自此后,妹妹那个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一阵风起,乱却一梦浮生。云婵抿唇噙泪,千头万绪堵在心口偏生难以言语一字。辗转经久,终只是那么含泪频频重重的点下头去,只把万语千言凑化成了尽在不言中。 聚散离合无可避免,有些时候,失去不是忧怖,而是一种残缺不全的美丽。 那天,云婵在拜别云微之后便离开了雍王府正门,谢辞了云微的送行,就那般孑孑然一人独身,淡妆素衣、清风缭乱,连一个线头都不曾带走。 聚如梦寐散如烟,仿佛她不曾来过,所留下的一丝半点痕迹原也不过一场肆意春梦罢了,如此而已……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雍王奏于圣上,言藩府格格钮祜禄氏云微诞下一子。康熙帝赐名“弘历”,并晋钮祜禄氏为雍王侧福晋,随其子一并归入玉牒。 。 也不知隔了多少段风霜,再面之时到底还会不会一如往初? 十四阿哥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小口茶,语气是极随意的样子:“什么时候打算办我们的事儿?” 云婵正持着一方素帕擦拭着古董青花瓷瓶,闻言在耳,头都没抬一下:“什么事儿?”她回八贝勒府已有几日,当日众人问起来,她只道是家中亲戚寥寥,认祖归宗之后便各谋生路而已。这通含糊其辞却也不无道理,听来应当没得什么好多心的漏处。 见她如是答,十四只轻轻呵了一下:“没事儿。”他摊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 云婵却再也做不到佯装自若。她随手将瓷瓶放回沉香格子原处,将身面着十四转过来:“你知道我故意的,怎么还信我不知?”她凝着眸子发问。算是不打自招么?更多还是发乎于心底下的那抹不忍吧!不忍这般装傻的欺他瞒他,她对不起他的事情做得已经够多了。 簌簌天光渲染了一层梦靥般的恍惚,周遭景物恍然便显得不太真切了。十四迎着云婵的目光,嘴角笑起:“你都好意思说谎了,我哪儿好意思不信啊。”后半句口气有意压低,身体微微前探过去,打了个凑趣。 云婵不语。他的玩笑在她听来一点都不好笑。 好在没有太过尴尬的沉默,十四阿哥抿抿嘴唇,忽然变得正色:“小婵,自从你这次回来,我便对你不似曾经那般竟日连天缠着、粘着,你知这是为什么?”他眉心微皱。 云婵抬了一下若兮软眸,嗓音涩涩的,却怎么听来都分明如斯冷静:“因为我伤了你的心。” 这句答复没禁住把十四讴笑,虽然不知是苦笑、还是真心觉得好笑:“不对。”他摆手侧目,“我是怕我伤了你的心!” 这一句出口,成功的把云婵原地里定住。 十四爷没给她接话的时机,后面这一番话紧紧跟着绵绵道出:“小婵,你违约了,你骗了我。”他展展眉心,复又低头一叹、然后又抬起,“但我不想给你施加任何压力……你可知道我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微苦低回,竟给人一种哽咽般的微微错觉。 明明灭灭的明澈浮光聚焦成一个点,云婵可巧便聘婷立在那个央处,万千浮华具化净水,在她有着太多欲说还休过往的双眸里薄薄展开。她心一痛:“你找过我么?” “没有。”十四笑看着她,整个人如是静静的。 “为什么不呢?”她也笑起,凝眸侧目。 十四仰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臂将双手负袖于后,若了一只扶摇直上的青冥鹤雀:“因为若想拥有一件东西,便要先学会放她离开。无论会过多久,若她最终还是记得回家的路、回到了你的身边,那她便是你的。”他顿顿,“若她就此一去不回,那这件东西其实从一开始,便不是你的。”他明澈的双目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混沌不堪,在那其里,竟也因着岁月积尘而淀定了天渊深度,叫人莫名难过,“那么只剩下我一人独自苦、独自痛便罢了,又何必让她跟着一起苦、一起痛?” 一别又经年,千帆过尽、自古离恨伤,谁以浮云解聚散?喑哑断人肠。 沉默经久,云婵缓然垂眸:“忘了我,我配不上你。” “如果我不呢?”十四依旧微笑着,只是语气沉了。 缓吟且念长情孽,倒弗如,从未遇见…… “那我死。”云婵淡淡。 十四又一次从心里难禁住好笑了:“别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我。”他压低眉心沉了双目,唇边似夹着玩味,“你若死,我便陪你一起死。” 我们之间这般纠纠葛葛,冤家啊冤家,这到底是怎般做弄出来的孽障啊……云婵不语。 一室清梦风无边,须臾沉默,十四阿哥敛了一下起伏心绪,便又是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极随意、洒脱的朗然样子:“我不急。”他稍停,“我会一直等你。”他补充,“忘了么,我们说好的,要在一起。” 浅笑低回,一指流沙倦风华。红颜到白发、花开到花残,便是那个永恒的顶吧! 蛾眉谣诼,一日心期千劫在;然誓重、君须记。 曾诺了,便不忘…… ------------ 第七十三章 贝勒府小聚 晌午时分,天光从来昏惑,即便处在秋冬季节也依然如是。 八爷与十四爷着了普普通通的粗布马褂,二人俱是一副平头百姓的打扮,由院门小廊一路进来。 按着惯例,是云婵去迎的。 十四有意无意的抬目对她笑笑,云婵匆忙垂眸避开。忽地一下,软眸扫见十四手里提着的油纸包裹有些开裂,便就手接过,准备为他重新包裹一下。 “无妨。”十四摆手止住,“拎着东西骑马真不方便,你瞧,连这包裹糕点的油纸都磨破了。”言语间又自云婵手里接过,干脆撕开那一层油纸,又喊了个婢子取托盘过来,将里边的糕点倒在托盘里。 荷叶形的敞口木制小盘托着那色彩分外鲜明的点心,看在眼里可喜得很。云婵扫了一眼,不觉好奇,侧目软软道:“这是什么东西?红橙黄绿,倒挺好看的。”却只在心里嘀咕了句,心道这样好看,怕吃在口里便难下咽的打紧。世上人间万事万物,哪个不是如此呢! 这边坐在院子里小歇的九爷十爷应声回头,看到八哥他们回来了,便忙迎上去。 十爷跟着扫了眼那明丽无双的小点,嘀咕了句:“看起来挺好,味道应该不差吧!” 十四颔首,笑的意味弥深:“喜欢的话天天买给你们吃。” 话音才落便听一旁八爷兀地一笑。 九爷不免有些狐疑,皱眉发问:“八哥你笑什么?” 八爷并未直面回答九弟的问题,开言玩味起来:“你听你十四弟讲吧!”旋即一顿,又问,“你们怎么来了?” “咳,瞧这话说的!”九阿哥有意负手一叹,“来找八哥喝酒啊!兄弟几个有日子没这么齐整的聚聚了。”于此挑眉,“怎么,不带这么偏心的,你跟十四弟出去骑马散心也不喊我们一声!” 八爷颔首微笑:“一时兴起的事情,没来得及。”旋即招呼了兄弟几个往院子小亭里来,便自顾自走在前面去。 眼下的八爷整个人看在眼里虽依旧儒雅温润,但不难看出如玉眉宇间流淌出的些许刻意强持、些许疲惫困倦。那是在了解他的人面前,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沧沧意味。 萧萧北风吹鼓起衣袍广袖,也吹鼓起落了满地的昆黄残叶。趁八爷转身往前走的这个空挡,十四凑到九哥身边,悄声低语:“良妃娘娘去了,八哥心情不好,我拉了八哥出去策马散散心。” 九爷亦悄声回他:“我知道,这不拽了老十过来陪陪八哥么!” 话音才落,便见已走在前方不远的十爷有些不耐的猛一转身:“喂!”他不明状况,便大声发问,“你们嘀咕什么呢!” 凭空骤起的声音没防惊了九爷一跳。九爷啧了一声,心道这个木头!真真越不合时宜的事儿越是让他给做尽! 还好十四阿哥反应极快:“没什么。”赶紧笑言道,“说今儿天气不错,适合小聚!” 这话听在耳里,云婵下意识抿抿唇角,心道这理由找得真是……他还是这个样子,还是这个明朗阳光、欢脱美好的样子。没有变啊。 念及此,眸色不觉便黯然了。 是时,十四阿哥正巧与她错着肩膀走过,云婵猛一惊蛰,待回神时留给她的已是一个行前的背影了。不过须臾,她心若擂鼓,开始胡猜乱忖他方才是否侧目看她、又是否存着什么深意浓浓的表情……但这乱绪极快便斩断,她咬咬牙,忙将身跟上去。 八爷命人备了些小菜,虽然九爷带了酒水过来,但八爷执意做东,便又开了陈年女儿红。 兄弟四个坐在凉亭里饮酒聊天,云婵立身于彼随时伺候。不知怎的,她一双软眸总经不住往十四爷身上打转。她诚然是怕见到他的,可当真见到时,却又那般欲罢不能……是愧疚心在作祟么?她在心里苦笑。 不过十四并没有去顾云婵哪怕一眼,相对咫尺、却形若陌路。他将身向前,单手支着下颚,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方才那糕点的故事。 原是一早与八哥往城郊骑马,中途遇到一个*小贩。 因他们二人俱是粗袍马褂的百姓打扮,故那小贩并没能瞧出身份。一见他们过来,那小贩煞是好客的对着他们摆手吆喝,直道自己这糕点美味的打紧,走过路过定要尝尝才好! 也是新奇,十四见那板车上盛着的糕点卖相挺好,便下了马去问价。 小贩倒也豪爽,垂目颔首眯眯笑:“不贵不贵,八文钱二斤。” “确实不贵。”十爷点头接口,“赶上物美价廉的好买卖了!” 却被十四打断:“十哥别忙,你听我说完。”他往后靠靠身子,愈发讲得来劲,“我寻思着怎么这么便宜?咱们这皇城根儿底下的老百姓就是淳朴啊!便让他切一块儿来。那小贩依旧挺热情,左手刀右手锤的叮叮当当切了一大块儿下来。”于此一转语气,“我问价付钱,他抬手握了握拳。我心道是十文钱呢,就掏了一两银子给他说不用找了……你们猜怎的?”他卖了关子反问。 “废话!不知道怎的,要说快说!”九爷打趣。 十四哈哈一笑,也不再兜转:“这边儿我正要取了包好的糕点走人,谁知他一把拽住我,说还短九两银子!” “短九两?”十爷没禁住张口惊呼,“这么多?” 十四依旧展眉一笑:“对啊我当时也这反应!我问他不是十文钱么?怎么还短九两银子?他却比我还凶悍的舞着刀子招呼过来,瞪着眼睛说是十两银子!不是十文!” “呵,黑到你们头上来了?”闻言落耳,九爷哈哈一笑,“活吃人也不看看主家的东西!” 八爷自顾自饮了口酒,摇首无奈。 十四正讲到兴起,复又接口:“我说你当我傻?八文钱二斤,这点儿东西要十两银子?他更不依不饶,说哪个跟你讲八文二斤了?一开始说的便是八文钱二两!这些一共十两银子!” “揍他!”十爷拍案而起,震得一旁九爷险些撒了盏里的酒。 一来一去间场面显得颇为滑稽,云婵没禁住抿唇轻笑。 十四温温的目光有意无意往她身上扫了一下。云婵抬眸,刚好触碰到这缕似要把她融化的温柔潋滟,慌将眸错落开。 见她如此,十四不动声色的笑了一笑,移回目光继续:“八哥素来行事平稳,怕我惹事,便下马过来拉我回去。我本已怒火中烧,细想一下也觉不妥,便强压着那火赔了笑、放了银子。” “十四弟怎是个肯吃亏的主?”这次十爷并没有大惊小怪,就菜饮酒,听得津津有味。 “可不是?”十四点头,“我与八哥便这样骑马出了林子,让侯在那儿的随从回府派几个人来。我们并不急去,就那般择了个阴凉地儿闲聊默等。不一会子人便到齐,我吩咐了几句后,他们便冲进林子一拥而上,把那黑心骗子收拾惨了!”于此终于言完,他哈哈一笑,宣泄的极其痛快,“不看看爷是谁!” 十爷在一旁附和:“就是,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儿!”说着微仰首,“还敢惹到我们头上来了?瞎了他的眼!” 九爷倒颇为玩味:“难得八哥没拦着。” 八爷侧目:“如此黑心商贩,吃点苦头也是教训,不然不知要哄骗多少人。” 说话间有婢女托着玲珑小盘袅袅走来,十四收了方才的意兴,对众人道:“哎,刚我把那糕点让婢女带到厨房去切成小段儿了,你们都尝尝。” 八爷对着云婵点头,示意她也过来坐下。 贝勒府内众人最是识得眼色,因八爷对云婵的态度温和有加,故一个个素日里待云婵也是极好。她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还是没有将身过去落座。 八爷看在眼里,又不动声色的看看一旁佯作漠不关心的十四弟,心知他们二人之间结下的尴尬,便没有再强求她。 一盘糕点端了上桌,十爷扫了眼,却觉熟稔。略想一下,终于记了起来:“是新疆切糕么?”他皱眉不解,“这种地方特色的小食,早在古‘丝绸之路’时便有了,不应该是什么骗人的东西啊!” “啧,老十你傻呀?”九爷抿了下嘴,扫在十爷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讥诮调侃,“十四弟说的是‘卖糕的’,不是‘卖的糕’!” 这话言的有趣的打紧了,一语落地,众人不约而同的应声笑起。 就着满亭满院迭连起伏的重重笑声,云婵茕然孑立,即而一点点悄悄后退,于不起眼处一转身,踏着地表上的沉冗落叶,默默离了去。 快乐都是旁人的快乐,欢喜皆是旁人的欢喜。冷暖自知的那个人,始终都只有自己……却在抬步欲行的那一须臾,她心蓦时一悸,似被蚂蚁慢慢噬咬般的涩涩麻麻的疼。 算是灵犀一点么?还是错觉呢?她总也感觉背后有一束目光凝看向她,透过斑驳的雾霭、透过黄白的阳光。 那目光是温情的、是隐痛的、是深沉的、是不解又不忍的、是……头脑嗡声、心性紊乱,她不敢再迟疑,有些慌不择路,逃也样的拖着瞬息绵软下来的身子快步离开。 北风萧萧,暗暗冷冷的韵调不及他目色心间的沉仄。十四阿哥不动不言,目光投洒在冰凉萧条的深深远方,若一座木雕的塑像…… ------------ 第七十四章 黑鹰祸、温言安解千千结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皇太子胤礽再次被废,终生囚禁在咸阳宫。康熙谕曰:“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天家恩情瞬息万变,多情必将陨谢,从来没谁可以掌控的准。 云婵再一次见到胤禛,是在五十一年深秋时分。 适时,康熙帝前往热河巡视,八爷原该随侍在旁,但因恰逢其母良妃去世周年祭,故他先行祭母,后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这原也无甚错处,只谁曾想竟横生一变故? 八爷为表孝心,原是遣人带了两只活捉的海东青送于皇父。这两只分明孔武欢脱的苍天之王,却在抵达之时莫名奄息。 此举令康熙极为震怒,满心认定乃是胤禩有意诅咒。绝情如斯的一句话,彻底阻隔了父子之间本就日益稀薄的温情:“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皇父,您是心虚了么?八阿哥含笑。 分明不曾做过的事情,他却有口难辨。后八爷忙以奏折诉冤,却再受康熙帝责。 如此是坐定了他不忠不孝、诅咒君父的罪名。真真罪大恶极。他在世人眼里心中还会是那个尊上礼下、温润如初的八贤王么? 一来二去间,八阿哥急病突发,病倒在汤泉…… 四阿哥是奉旨来看八弟的。 他也不明白究竟怎样一回事,皇父有一日突然问他可曾遣人去瞧过八阿哥?分明该是恨得牙痒痒啊……四爷只道着圣心难测,便尽力抓住这样一个在皇父面前示好的机会,奏请了皇父准他亲自来探看八弟。 八爷这病原是发乎于心,四爷这探视又恰恰并非发乎于心,兄弟二人一来二去也无外乎虚假客套,谁都不太自在。 云婵借着奉茶的空挡挪步进屋,将手中的茶盏放置于桌,不缓不急,状似无心的对着四阿哥不动声色的使了一个眼色。 四爷抬目,刚好对上云婵递来的这道眼色。他微怔了一下,眼角眉梢是显见的不自然。再转目时,云婵已经自顾自的掀帘子走了出去。 就算不用心有灵犀也识得察言观色,胤禛有模有样的为榻上半阖双目的八弟捻了一下被角:“八弟,你好好养病,旁事勿扰。” 八阿哥浅应一声,不再多话,礼仪客套。 得了这应,四爷不再耽搁,负手出了内室。 晶帘一响,榻上软软躺着的八爷忽而睁开双目,神光离合,那里边有了天渊内睿。不过短短一个交集,方才云婵与四爷之间的那通眼神流转,被他清清晰晰映在心里…… 。 不出四爷所料,微微入夜的暮色裹挟着云婵那抹玲珑身影,就这个聘婷立在不远处的回廊当口,有意等他。 他一时琢磨不清这个女人是又起了什么心思,鼻息吁气,权且迈步稳稳迎着她走近:“这么急着示意我出来,是生了什么事情?”这口吻太熟悉,冰冰冷冷、着实寡味的很。 云婵善睐的软眸翩跹了几点流动的水波,神态微凝,她定了一下:“回去吧!”后又抬睫补充,“如果不想皇上不高兴的话。” 这话着实让胤禛摸不着头脑了,一时半会子间他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就算你讨厌看到我,也不消用皇父来为你圆这个谎吧!”话锋一转,在她周身上下扫了一圈,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带起了些薄薄的讪讪,“离开雍王府的这些日子,看来你过得不错……” “谁劳什子跟你扯谎!”不及四爷把话说完,云婵已经将他打断;对于他后面扬起的那些调侃,她根本没兴趣继续,“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好。”她的语气有了平复。 到底相识一场,纵然恨过,也是有了一段过往……或许是出乎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天性,她心里对四爷的感情突然变得特殊起来。常伴时不觉,自从离开雍王府之后,这种感觉才一波一波日渐浓烈。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这种感情很纯粹、很干净,其间明明澈澈的并无掺着什么爱意。 陡然而起的秋风顺着汩汩衣袖灌溉进去,薄薄的凉意贴着肌体渐趋浓烈:“这不可能。”胤禛转目一叹,冷睿目光忽起了不屑。 明月又能无缺几回,两处安好,真真笑话……道理谁都懂,执着如斯也无外乎只是自欺欺人、看清了却不肯承认罢了。 流动的云岚疏忽洒下一阵娑婆暗影,云婵一张面目被那暗影扫的模糊了一下,眼角眉梢便跟着浮噙上了几分朦胧雾气:“该说的话奴婢已经说完,言尽于此。”她不再执着,决绝转身重新往室内走去。一如她当初离开雍王府时一样无情…… 四爷很快便明白了云婵话里的意味,就在返回的路上,他接到了皇都的谕旨。 “四阿哥随驾在外,唯伊一人,乃置护驾之事,奏请先回看视胤禩,此关切之意,亦似党庇胤禩,胤禩医药之事,即著四阿哥料理。” 他大汗淋漓。原想表出兄弟友爱之心迹,谁曾想反倒弄巧成拙,被怀疑有了二心;千算万算,算漏了皇父素来最恨结党,且“伴君伴虎”这么一个千古不变的铁一般的道理。 。 云婵悉心的将方巾浸入清水,拧尽水滴后仔细为八爷敷在滚烫的额头。 病榻上的八阿哥虽卓尔依旧、气韵依旧,却还是抵不过的一日似一日的憔悴了。云婵明白,发乎的全然都是一个“心”字。辛苦,太过辛苦……千般辛、万般苦的,也抵不过一个“心苦”。 “八爷可觉身子清爽一些了?”她蹙眉,“高烧较之昨日,退了许多呢。”这句话安慰的成分明显多于真实。 穿堂微风搅的盆中清水涟漪轻起,八爷并不答话。 云婵摇头,想要为他再换上一条浸好的帕子,便在这一倾身时,听到了他唇角边呓语般的那通自顾自徐徐念叨:“是皇父自己,一定是皇父自己。”他的嘴唇因为高烧不退之故已经干裂,原本淡粉的颜色被苍白萎顿填充的密密实实,“皇父素来最厌恶的,便是为了储君之位兄弟相残……而那鹰死得着实蹊跷。无论是谁做的,皇父都必定要查……”他就这般断断续续,似是极其耗费心力、肌体难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有人有胆子来冒这个险……自打群臣举荐那事儿以后,皇父便处处压制我,我的势力已经被他生生逼压到衰退,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个废人,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来赌这一把。所以,只能是皇父自己……”不觉一阵咳嗽翻涌上来,扯得早已肿起的喉咙愈发刺刺干疼。 “贝勒爷,莫想这些了。”云婵看在眼里,心也跟着一并疼痛,她是那般不忍的,“何苦自己又生气呢!”她叹。 云婵夹着隐隐哽咽的柔然语气,将八爷从记忆苦海的沦陷里暂时唤了出来。心念一转,他似乎猛然想到些什么,便这般侧了一下目光,语气里是再也没了多余心力的虚脱萎顿,可依旧还是带着隐隐威仪的:“云婵丫头,有件事情我一年前就想问你……” 素指一顿,只是须臾后云婵便恢复如常,继续手上的动作,将八爷额头上已经被体温暖干的帕子重换一条:“贝勒爷有什么吩咐?”她强持镇定。 “离开我府邸的那一年,你到底去了哪儿!”八爷着重了口气,没有半分兜转。 云婵显然没料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兀地脑海一空,半天没顾上接话。 既是已经下定决心问个清楚明白,八阿哥便没有话说一半收回的道理:“或许你可以骗得了十四弟,但你骗不了我。”他微笑着看向她,眼角眉梢虽被病痛所折磨,却依旧是那么,那么的暖。暖的直让人想掉眼泪。 便在云婵垂了眸子心下百味时,八爷这边又是一句似叹似问的不容置疑:“是不是跟老四有关?”他抿抿嘴角,舒缓了一下口里白疮带来的疼痛,“你跟他碰面时的那个眼神,便已经让我看出端倪了……” “贝勒爷!”云婵突然就哭了。 仿佛久违的雨霁得了惊雷的引子,将那片龟裂不堪的洪荒土地弹指间灌溉个淋漓通透。她是咬紧牙关一直一直都在生生忍着,忍了那样久、憋了那样久,将一切苦难、屈辱、和忧伤全部生生的埋在了一道心冢里,这样厚重的积累无时无刻不在摧垮着她的每一根筋脉、每一条神经…… 就这样,守着一盏烛台稀薄的温暖,她将一切全于八爷和盘托出。她毫无保留,连云微名下之子原是她的儿子也告知了八爷……她太压抑、太难过、太落寞也太寂寞。 言到动情时,晶耀泪水便斑驳了眸子,她伏在八爷身上哽咽哭泣。八爷轻轻揽过她消瘦的脊背,微红着眼眶含泪摇首,像个长辈爱怜孩子般的嗔怪她,直道着你这丫头,你这丫头……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大千世界,红尘俗世为何总是这般望不穿的高?阴霾荆棘为何总是数不尽的铺就……苦苦苦、难难难,三千大世界原就是一个大苦海,行到哪里、身在何处,横竖虚空一梦、千劫万难噬骨熬心。 去日苦多,去日苦多,前路却又总是不可说…… ------------ 第七十五章 女须眉、道是无晴还有晴 九阿哥整个人再也难以禁住的颤颤轻抖,他抬起墨眉,便那般定睛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威严皇父。这目光太热烈、也太深沉,不是气愤、甚至连哀伤都顾不得,而是含着一抹最卑微最卑微的入骨祈求。看在眼里,刺得人心里生疼。 人很坚强,饶是再大的浪打风吹都能够纹丝不乱风骨;人很脆弱,只需要一个稍稍的字眼、一场轻微的病疾,便可令彼时那样立地顶天的丈夫在弹指间颓然瘫倒,经天连日忍受着漫无边际的刮骨割肉肆虐折磨。 才不过几日光景,八阿哥整个人变得愈发憔悴萎顿,且又不知怎的染了伤寒,那病情不仅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还日益加重。而他的生身父亲,那个曾经在他那位美丽额娘身上投注于全天下最深浓的爱的皇者,却只在三阿哥呈明病况的奏折上批复了“勉力医治”四字。 纵使有着再天渊莫及的仇恨,皇父此举看在眼里也真真殊是无情! 如此不休,他甚至还言语贬损,只言八阿哥乃是听信小人神棍哄骗,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一位父亲在儿子病重难耐之时所给予的不是温情,一丝半点都没有,而是更近于讥刺的口气!更有甚者,为避免回京途经八阿哥养病之所,康熙帝授意于塞外返京的前一日,将八阿哥先行移回家中。全然不顾儿子已近垂危,只恐自己招了晦气不祥。 天家恩情竟稀薄于此!更况乎还是父子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脉的、血浓于水的没法子割舍的天然亲情? “皇父。”又是一声低三下四的央求,九阿哥已经几近绝望,连声音都变得绵绵弱弱没有力气,却依旧做着最后几分强持的坚持,“八哥时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他的语气带着哽咽。这不像毒蛇老九一贯的作风,可见委实急了,“皇父!”他又一匍匐叩首,这声“皇父”听在耳里更似一阵冗冗长长的叹息。 这样一群见风使舵、谄媚卑鄙的小人啊!九爷心下颇为嘲讽的不屑。平素里一个一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时今关乎八贝勒身家性命时,胆敢站出来予以坚决反对的,却只有九爷一人。 这件事情,九爷是不打算告诉八哥的,时今他已身心具疲,又怎能再以如此世情凉薄扰他?对兄长的真情义不一定要让他知道的彻底,横竖尽自己一份力便够了,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愧于自己的心。 被缠的久了,接下来皇父的一番话却着实让九阿哥愣住。 皇父那般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眉宇之间情态轻薄如斯:“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他反推卸责任。 如此一来,倒是真真荒唐好笑,不知是悲极反笑、还是本就值得一笑,九阿哥忽然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颗心只在弹指便觉拥堵不堪,似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刀、又满满的塞进了一捧茅草。 。 秋凉了,北京城的秋冬交替从来都不太明显,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似乎都已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冬的肃杀气息。算来心下里搁着的诸多事情,倒是如此应景。 八贝勒府还是先前的那座八贝勒府,只是人事盛衰的感慨在这其中被演绎的淋漓尽致。车马盈门的热闹鼎沸似乎早被压制,行步其间平添更多的是铮铮寒意。 “哎,我跟你们说。”萧萧黄叶落成堆的庭院小径上,一个蓝衣双短髻的侍女眨着一双精光流转的小眼睛,点着几颗黑痣的丰盈下颚一上一下的絮叨,“皇上下旨停了贝勒爷的奉银和奉米了!”她招招手,身边握着笤帚扫院子的几个女孩子便见了糖般碎步小跑着过去。 几个侍女围在一起,方才那个发起号召的侍女便一清嗓子、细细徐徐言的愈发眉飞色舞:“我方才经过正堂的时候,亲耳听到宫里来的人传了旨呢!” “呀!感情这是要跟八爷恩断义绝了?”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侍女慌神接口。 “谁说不是?”身边不知道是谁跟着附和了句,“早前便有的音讯了,贝勒爷算是完了。我看咱这一大摊子人也离散伙不远……” 你一句我一句的自是越讲越乱,几个侍女嘈嘈杂杂的交头接耳起来。 “放肆!”远远过来的云婵刚巧撞见这一幕,怒由心起,张口一声呵斥。 这边侍女们猛然经了一喝,方才罢休。齐刷刷的回头往声源起落处看过来,昙然间刷地苍白了一张张粉脸。 天风掠了耳畔一缕缕流苏碎发,这人经了风的渲染便或多或少濡染上了几层凄凄迷离。在怒容昭著、心绪起伏难平的云婵身边,正立着华服袭身、威严凛凛的八福晋…… “八福晋吉祥。”这些在王府里头做事的下人最懂察言观色,前一秒尚且兴奋连连、喋喋不休议论的热闹,这一刻早忙敛住乱绪纹丝不乱的行了礼数。 云婵早前几年也一直都在贝勒府侍奉,跟这些侍女下人按理儿说也该熟识。不过她有意无意的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却全部都是生面孔,竟无一分熟稔可言。显见的,人事更迭素来不减,便连使唤婢子也是会换了几换的。 萧萧黄叶被拔地而起的呼啸天风吹鼓的遍地都是,金灿灿的颜色溢满眼眶,整个世界仿佛刹那间便肆虐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良久良久,八福晋不发一言,只就那么微丝不动的亭身立在晚秋精致的心碎中,脱似一幅神画美人图,却又鲜活光丽,不板、不结、不死:“是谁挑起的话。”朱唇微启,八福晋终于开言。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由低而起一股凛然韧劲儿放在那里,入在耳中直唬得心也跟着颤了几颤。 那些侍女们早前不见八福晋免礼,自是不敢私自起来,眼下还僵僵持着那个曲身作礼的姿态:“是……是秀秀。”有胆子大一些的慌乱的垂了垂眉目,嗫嚅着声音徐徐告发。 想来是逃不过一顿责罚了,人群里那个唤作秀秀的侍女双肩没禁住开始打颤。 八福晋却不慌不乱,娇好且高贵的通身气韵流转在威威眉宇,目光脱似两道冰雪铸就的利刃:“你过来。”她对着秀秀目指过去,口气淡淡。 越是这般不动声色的人,其里内在便越是深沉难测,爆发出的瞬间璀璨也是最撼天动地、山摇河滥的…… 那侍女愈发颤了几颤,抿唇咽咽口水,也不敢抬头:“是,是……”断断续续的应下一声,垂首低目一点一点挪行过去。 八福晋却不再发话,就那么等她出列走过。似乎持着最好最深的耐心。 近了一分,又近了一分……八福晋仍不动不言。 直到那侍女缓缓近到距离八福晋一米开外、半米开外处,心下里的擂鼓不知打了多少回时,意想不到的猝然巨痛突兀袭来心上,接连闷闷的窒息之感跟着盖地铺天。 人群免不得起了一阵惊呼,但是很快,那惊呼便化成了因为惧怕而生生压制住的寒噤。 是的,如此意想不到,八福晋猝然抬臂伸手,戴着七彩珐琅尖指套的五指直迎着那侍女便过去,狠狠的掐在她嫩嫩软软的脖颈上面,指间力道渐起,越收越紧,面目却不动不乱半分,仿佛只是掐死一只嫩雀雏鸡般简单干净。整个人都是平和淡淡的。 秀秀一张面目由惊悚、胆怯逐渐变得狰狞,竟是连一星半点讨饶的契机都不能有。八福晋的指尖狠狠卡着她的脖颈,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息。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在场人群皆屏息凝神,没人胆敢支言半字。直到那侍女软软的身子滑溜溜瘫倒在蒸凉地表,最后一阵筋脉抽.搐后,再也没有了呼吸。 肃杀的西北风掺杂着一股鲜血甜腥,莫名震撼、莫名诡异。八福晋焕然抬眸,娇娇娟面拢着一层冰雪铸就的高洁:“再有胆敢胡言乱语、大嚼舌根者,犹如此人!”不怒自威的语气,只有云婵明白,在她骄傲的外表之后藏着怎样一颗哀哀苍苍的女人心。 云婵眯起一双含着迷离的眸子,默默然看着眼前的八福晋。风遮迷了她的眼睛,却遮迷不了她的心。她佩服这个女人、也心疼这个女人……这个血统高贵且行容端雅的高洁女子,便如此用她一副消瘦的肩膀扛起了贝勒府的大半边天。 自打黑鹰王之事后,她憔悴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老却十载。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陪着自己的丈夫踩着寸寸刀锋、行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人……她辛苦艰难苦神熬心之几多! 八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嫡福晋。”小径一边,管家佝偻着腰身远远的一路小跑。至近前时,他扫了眼地上那具逐渐变得冰冷坚硬的女尸,神色慌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规整如初。 闻唤在耳,八福晋转身面着那管家:“何事?”极干练的回问。 便见那管家皱了一下眉头,凑前几步,在八福晋耳边将声音压的极小。 语声起落,八福晋明显的颤了一下身子。 云婵心口一震。即便管家已经有意压低了回禀的声音,但因为隔得极尽的缘故,云婵还是明明白白的将那话儿听了个详尽清楚。 “嫡福晋,皇上来了……” ------------ 第七十六章 父与子、恩怨各半怎圈揽 一路冶冶的赶过去时,早有公公传了话遣散了一班闲人。 康熙皇帝并没有摆什么阵势,只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马褂、青黑皂靴,俨然微服出巡的行头。 心念迭起,八福晋曲了身子便要请安,被康熙按住。 她是个极聪颖的女人,微扫一眼便已了然端倪。心明白皇父此行是不愿太多人知道的。故不再多说什么,只柔然起身,把皇父谦谦引领进了八阿哥卧病的里间,俄顷遣退其内一干人,后放好帘子退了出去。 淡淡天光包裹着淡淡的景深,溶金生波的内室里,便只剩下这对太多太多恩恩怨怨、纠纠葛葛了半生的苦心父子…… 康熙不动声色的向着卧病在榻的儿子那边走近,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他终于可以看清那个被他一手缔造出的颓颓然残躯病体。 时今的八阿哥早已经憔悴不堪,分明那般剔透可人的冠玉面庞竟消瘦的有骨骼轻微凸起;他阖着双目、紧紧锁着两道眉头,枯槁泛白的嘴唇犹在喃喃。 看在眼里,康熙心里一动,不由落身于榻、向前倾倾身子,终于听清了儿子口里喃喃着的那些残章断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额娘,您在哪里?您真的已经看开一切、超然物外甚至超越轮回了么……您不再要我了么。” “额娘,您看到了吧!他们容不得我,通通都容不得我……您在世时他们不敢动我,您不在了,凭谁都敢欺负我、讥诮我……” 就是这么几句话,反反复复不断重复。八爷睡的并不踏实,就算身处梦境,也依旧拼命忍受着冰火两重的苦苦煎熬。 究竟是谁,是谁这般的造就了这空躯壳?究竟有着多大的怨忿、多深的执念,多绵长的熬耗心魄放怀不得……字字句句俨如最最残酷的带血利刃,就这般浅浅淡淡间,犹如寸寸闪着寒光的匕首生生刺进康熙心脏里。 父子之间因血缘而起的那股天性驱使,康熙抬手,颤颤的往前伸过去,想要抚平儿子那两道铁一般紧紧纠葛在一起的眉弯。却在即将触及的片刻停住。陡然而起的惧怕让他不敢再前,因为这个孩子眼下是这样的憔悴支离,仿佛这世界上最脆弱的水晶,似乎只消稍稍一碰,便能在顷刻间让他瓦解成灰…… “胤禩,皇父心里的苦,你又怎么懂……”康熙徐徐轻叹。抬起的那只手僵僵的停在半空,须臾后,终是轻轻探了一下八阿哥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直唬得人心里阵阵发麻。 感觉到了有人探过额头的微小动作,八爷下意识的*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目光却是如此混沌、如此迷惘不堪…… 康熙有片刻的失神。病榻上这个秋风里折了双翅的蝴蝶一般萎顿支离的人,还是他的八阿哥么?是那个永远都是一副端雅高洁、举止卓尔,永远都能够在唇畔捉到一丝和煦微笑的风一般的俊逸皇子么…… “这个梦怎么还没有醒呢。”八爷溢了一丝自嘲苦笑,旋而极其费力的侧了侧头,“竟然……梦到皇上了。” 康熙没说话,就那么默着声息听他自顾自的絮絮叨,边把锦被往他肩头提了一提、顺着脖颈的缝隙掖的紧实。 不过八阿哥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了,因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病痛令他求生求死极不好过,竟日连天被折磨的冷汗涔涔、咬牙忍痛。辗转经久,终于勉强又是一句:“真是个……奇怪的梦。或许也只有在梦里,才会见到他吧!呵。”他轻哼,“那个人可真是吝啬,就连梦境,都鲜见的入。”他碎碎吁气,竟是笑起,“原是我执着……我横竖对皇上来讲,都是个无关紧要的。” 康熙这才察觉到,至始至终,他唤的都是“皇上”、而不是“皇父”。 天颜竟把他骇的连一声“皇父”、一声“阿玛”都不敢再唤了么!还是再也不屑这样的称道? 三十余年,整整三十余年的父子情分啊!真真便要在这一朝尽数斩断、再无羁绊了么! 很多个无人的静夜,康熙会忍不住的想,自己这样做究竟是错了、还是对了?这样做的结果可以让这个孩子得到什么、又让他乃至让自己让薇儿跟着一并的失去了什么……辗转反侧、纠葛折磨的脑仁儿生疼,不知不觉便又是一朝虚白天明。 米色湘帘兀然被人掀起一角,不大的动静还是扰乱了眼下这一室静谧。是八福晋。 她是一个极会识人心思的女人,她的玲珑内慧并不比那难以估量的深潭涧水浅得了多少:“皇父,贝勒爷该喝药了。”她淡淡,眉宇间噙着一抹哀色,迎前便要将那端在手里的药碗稳稳放下。 半道被康熙截住:“朕来。”这位高伟的皇者从儿媳手里接过药碗,复示意她退下。 八福晋一张微白面目没再有什么情绪轮转,她淡淡然行了一个严整的礼仪,旋即莲步退出。这一碗药,送的真是恰到好处…… 儿女心思几多做弄,横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康熙皇帝没有计较什么;他是真的老了,再也分不出多余心思来跟孩子们较劲。他用小勺搅了搅碗里的药汤,搂着半昏半醒的八阿哥,一勺勺喂他喝下。 那般小心翼翼、细致入微。在这一刻看上去,没有帝王皇者、没有天家隔阂,有的只是一位心疼孩子的慈祥老父。他是一位苦心的父亲,是全天下最苦最苦心的父亲,一直都是;可是有很多心思,偏偏又都不能说,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阳光晕波、香榭荡漾。 这天,父子两个倚靠在一起说了很多话。 康熙想要撕裂儿子那张戴在人前的温润面具,十分迫切的想要看看那面具下面有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一张从没有示人、即便他的生身母亲都不曾见到过的,最真实不过的脸。 八爷有些恍惚,他分不清究竟是梦寐还是现实。横竖半深半浅的伤、半真半假的谎。他就那般靠在皇父的怀里,似乎对着一个梦寐尽情抒发。他笑,肆意无边的虚脱狂笑;他道着那些过往点滴,一桩桩一件件的绵绵道着。忘不了,至死都忘不了! “胤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辛者库贱婢所出……革贝勒。” “诅咒生父,阴险狡诈,罪有应得,自作自受,父子之恩绝矣!” “生命垂危有罪,勒令移宫还家,停米停俸……” “罢了,罢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我爱新觉罗胤禩还血还肉还了这一条命,也偿还得过了!” 绵绵呓语起落间,康熙听的一颗心都空了。铁血铸就的过往前尘就被这样明晃晃的掰开了、揉碎了的摆在他面前,那般条理分明、黑白清晰。他无言以对,他从来都不曾回首去看看曾经走过的父子情路,故而他从不知道原来他在有意无意、有心无心间,居然已经把这个孩子伤的这样深、这样彻骨……这一通尽情的发泄过后,他会不会觉得好过一些? 这边八阿哥没有缄住言话,谵谵呓呓,面目却一直都是噙着微微薄笑的。沁着破裂唇角处渗出的微微血痕,那般触目惊心,灿灿然若一道绝美罂粟。然而这笑看在眼里却不觉讥讽自嘲,反倒更像一种超越世事、荡涤人心、洗尽铅华的大彻大悟。 “即便只是一场梦寐,也是有知的吧。”许是想的乏了、念的累了,八阿哥长吁口气,反倒展眉了,“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若是我的错,是不是错在从一开始,我便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往皇父厚实的怀抱深处又靠了几分,似是那样贪恋此时此刻的暖暖温度,“额娘她那么好,为什么要那般作践她?究竟是因为额娘的缘故而看我厌嫌……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连跟额娘之间的那点儿情分,也生生作弄的荡然无存?还是如额娘念叨的那般,是你们心虚了?”他缓了一下,依旧是极有气无力的,俨若梦魇,“无论怎般,我的身体里都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与那个人如出一辙、一模一样的血。风刀霜剑划过我的身体、溃烂掉未及结痂的伤口处的寸寸皮肉,他就不会痛么……他就不会痛么。”霍然一下,八阿哥似乎拼劲了孱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回笼于胸腔,着重语气,言的狠绝、一字一句,“我好恨,我、恨、他!”不过须臾,终是颓颓然垂首呵笑,整个身子重新瘫软下来,只是无力,“可是,我却又那么那么的爱戴他……” 就这般默默倾听,康熙已在不觉间红了一双苍苍老目,心下塞堵、头脑冗沉。良久良久,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拥着儿子的怀抱继续往里紧了一紧。 。 临近年关时,康熙皇帝恢复八阿哥银米供奉。 随着时日不断推移,八爷身体日益好起;只是八爷一党就此大伤元气、圣眷寥寥。行路若撞见旁人,总是垂首绕道、躲避而行…… 冠玉一般剔透优秀的男儿,润玉一般温文卓尔的贤王;只道他平易近人、识礼周成,却偏又铮铮竹节、高傲如斯! ------------ 第七十七章 水沉烟、今古山河无定据 后天便是跨年夜了,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过得从来都是如此之快。兜兜转转,诚然不知活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值得隽永的。 九爷摆手退了一班侍从女婢,一个人坐在冰冰冷冷的院子里狂饮浊酒。他的心情比这夹杂碎雪沫子的天气亮堂不了多少。 虽在前不久时,皇父下旨恢复了八阿哥的银米供奉,但其间那点残余的温情看在眼里也都成故作。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兄弟几个,时今沦落到被人明里暗里指点贬低的一无是处。若路遇旁人,为个脸面竟要垂首绕道……好不委屈的打紧! 忽地一下,身后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陡然响起。九爷脾气骤时涌上,只觉得气血冲头:“谁!谁在那儿鬼鬼祟祟!”他猛一回首。 与此同时有个软软的声音啁啾飘摇:“九表哥……” 说话间九爷已瞧见来人,正是青竹。 不知何故,在她身上他从来都发不起真正的火来。他没理她,继续灌酒喝。 青竹纠葛起细细的柳眉,紧跑几步,便要去夺九爷手里的酒壶。一夺二夺,她夺不过他,但却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再去硬夺,终于从偏处将那酒壶抢了过来。 九爷深叹口气,偏了面颊不去看她:“怎么,连酒都不让我喝了么!”他哈哈大笑,额头与脖颈处有青筋暴起,“八哥倒了,我们完了!全完了!关乎局势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现在连喝酒的权利都没有了么!”许是酒劲儿拿捏,许是因为无奈故而干脆放纵,眼下这话若放在从前,他是绝对不会说的。聪颖谨慎如九爷,在旁人面前言出这样的话,诚然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他的心情,青竹是明白的:“九表哥你别这样。”她嗫嚅着语气,也跟着犯了急,面上红红的,“糟蹋自己于事无补,不许再喝了!” 落言在耳,九爷转目顾向她去,语气有意坦缓下来:“你真这么关心我?” “嗯。”青竹点头。 不加停滞,九爷猛地抬臂搂住青竹:“那就来陪我!”说话间,冒着浑浊酒气的嘴唇已向她娇嫩的唇瓣压过去。 如此突兀,青竹只听见耳畔一阵紧密疾风。她闭紧眼睛,却没去躲。 当他的气息混杂着她的气息,当骄傲的烈阳遭遇了清澈的泠月,眼看便要触及时,他却停住。 相隔咫尺,咫尺到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二人细密的呼吸扑在脸上的细微温痒。时过须臾,九爷终是没有将灼热的嘴唇覆盖上去:“为什么不反抗?”他佯作嫌厌的一把推开青竹,剑眉一挑、浓目凝起,口气是一贯的跋扈不羁,“当初骂我混蛋,扇我一耳光的勇气呢!嗯?” 感觉到男子特有的气息和体温离自己渐渐远去,青竹慢慢睁开眼,抿抿嘴唇小声徐徐:“你现在心情不好,我…我想让你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了。”语尽一抬眼睑。 九爷愣了一下,忽地便有些莫名心虚,慌得他连忙错落开她纯似晨曦里披着霞、挂着露的百合花般的目光,兀地笑起:“真是个傻瓜。”语气听起来软软的,甚至带着一股不合脾气的温润。 青竹平平心绪,小心翼翼的唤:“九表哥……” 九爷闻声重新看向青竹,启口开言,似对她又似自语:“你是个好女孩儿。有件事儿我不忍再瞒着你、耽误你。”说着又吁了口气,略略正色了神态,“你想要我带你去见十七弟么……” “别说了!”青竹猛然打断,“我都知道了。” 又是意料之中的半晌沉默。 顺着疏疏凉风划过的势头,九爷静心想了一下:“十七弟开府出宫,你自然会见到他。难怪。”顷刻了然,又继续换上了平素那副不屑一顾的讥诮样子,口吻带着几分邪气,“都知道了?那最好。” 却听青竹莫名一叹:“九表哥,我缠了你这么久,虽是为了十七爷,可一日日的相处走动,又怎么可能不对你上心呢?”她凝起黛色眉弯,“我们算起来毕竟还是亲戚吧!我是真心希望你不要这样的。”于此忽地又想到什么,急忙补充,“当然,我,我没旁的意思……你别想多。” 软软的声音听在耳里,却顺着流淌下去,直浸入到枯竭裂缝的一道心河。九爷忽而有几分动容:“青竹,你是个好姑娘。”他且玩且肃,“若不是我有了董鄂,必要娶你做嫡福晋!” 青竹应声噗嗤一笑,略凑身迎过:“你不继续喝酒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九爷摇头,亦是笑笑。 “好了好了。”青竹观他如此,只觉心下那些沉重兀地变得轻盈开来,“其实情况哪有你想得那么糟?”她小嘴嘟嘟,复又展眉道,“我听阿玛说,皇上前段日子去贝勒府看了病重的八爷……” “什么?”九爷闻言,犹如一道惊雷灌顶而下,倏然侧首急问,“皇父去八哥那里做什么?” “此话当真?”与此同时,院门过道处十四爷正好进来,突地一下便听得了方才青竹的话,“皇父真的去看了八哥?”他急急追问,血液里天成的政治洞察练就了这样的敏锐扑捉。 九爷下意识回头,在面见十四的那一刻,已经冷却下去的愠怒气息轰地跟着涌上胸腔。他一把推开近前的青竹,滕地起身冲着十四迎上去:“你高兴了你乐意了?”直直便是这么一句带着烈焰的讥诮损语,“八哥现在倒台了,合你的心意了!” 十四显然没有料到老九有这般举动:“什么?”下意识皱眉反问。 九爷没有接他的茬,自顾自一通宣泄:“八哥对你那么好……当初皇父喝令八哥移往家中的时候你在哪里!八哥病成这个样子,你有去看过他一次么!关键时刻你比谁都知道避嫌!”闷闷心绪在心底下积压闷堵已有些日子了,干脆借着眼下这由头,把那该说却未说的话宣泄个尽,他语气陡然一转,由凛冽锋芒变得轻蔑讽刺,“呵,不仅如此,你反倒站队站得够快啊……”于此缓了缓气,“今儿在朝堂上你还进言皇父,要皇父念在太子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儿上对太子从轻发落。你……”九爷借着酒劲儿,言语愈发无所顾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时今太子倒了、八哥也在同时被打压了。皇父摆明弃了太子、却也不用八哥,可这储君之位总得有人继承。于是你心动了,你崛起了,你想自己去坐那位子了!你假惺惺为太子求情,实则是向皇父发出信号,表明你不是八哥的人,你心念着的是太子、是国之根本,同八哥与太子都是纯粹的兄弟情义!让皇父别‘误会’了你!” 好一通浩浩郁结终是宣泄详尽,可勾起的火气却不是那么容易平复下去的:“我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口里边骂,九爷已挥拳冲着十四一路迎打过去。 方才十四只道九哥借酒发疯,后一番话字字句句听在耳里、打在心上,莫名的生刺难受令十四有些喘不过气。加之九爷那话言的极快,根本容不得他插话辩解一二。故而十四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立着等他言完。眼下见他竟冲自己挥起拳头,须臾愣怔,忘记了躲闪。 电光火石间,一旁的青竹猛地一反应,眼疾手快的架在了两兄弟中间。 九爷见青竹冷不丁奔身过来,只好权且收住拳心,却绕过青竹从侧面继续去打十四。 十四适才醒神,忙闪身躲过:“九哥你怎么了?别这样你听我说!”他亦心急,扬声欲喝止住气头上的九爷。 九爷却置若罔闻,丝毫不予理会。 “九哥!”十四边躲,边继续开言急话,语气有了着重,“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难道你非要我们大家抱在一块儿死你才安生么!你才安生么!” 愈言愈高的语气似乎带着某种震撼人心的魔力,一喝过后,九爷头脑灵光一闪,兀地停在当地,整个人昙然安静…… “难道你非要我们大家抱在一块儿死你才安生么!” “抱在一块儿死……” 耳畔只剩下这几个关键字眼不断回旋,清晰冷酷、又那么明了直白,字字珠玑! 见九爷停在那里,青竹亦跟着有了半晌的迟疑,后一个恍然,忙借此空挡转身对着十四行了一个礼:“十四爷。”她抬眸谦谦、语气清浅,边目指了一下不作声息的九爷,“你还不快走?九爷现在喝了酒,心底下那些憋屈又被调了上来,怕是听不得你诸多解释的。”她的阿玛阿灵阿一向为他们几位爷所用,但关乎争权夺利的事,她素来不参与、亦不太懂。眼下对十四言的这一番话,诚然是发自真心。 十四稳了稳波澜起伏的情绪,也心知青竹的好意,抬手免了她的礼,又点头示意她自己明白。便没再迎前,只站在当地把语气恢复如常,对着九爷道:“近来诸事颇多,又都是突发的。弟弟心知自己做得并不好。”于此徐徐一叹,略停了一停,“九哥是明白人,很多事情,九哥会想明白的。我便不多解释了……告辞。”语尽抱了抱拳,转身便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并不好看。 青竹欠欠身子,目送十四离开,旋即转身跑到九爷面前:“十四爷做什么了,让你何至于生气到这步田地?” 九爷抬目,却没有回答青竹的话。又是须臾,示意她自己没事儿。 ------------ 第七十八章 又新春、近来怕说当年事 云婵抬手,把闭起的轩窗微微敞开了一些,让几许凉风合着碎雪灌溉进来,些许憋闷感便消失了。 十四阿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不知何故,自打她这次重新回到八贝勒府后,他们之间便渐渐成了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虽有火热关切,却只能扼在喉咙、放在心里,言语不出关乎风月的一个字眼来。 “小婵。”终于在她一转身时,十四皱眉启口,“皇父当真来看过八哥?”这个问题确实是他一心念着的。 云婵闻言抬眸:“你问这个干什么?”她侧了侧首。 十四负手叹气,又抬目极随心道:“我是在意八哥的,自然要问清楚。” 须臾沉默,云婵善睐的软眸清清浅浅扫了他一眼,跟着错落了开去,唇际濡染起涓涓流蜜巧笑:“十四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抬睫一幽声。 云婵的回答显然出乎十四意料,他怔了一下,抿唇轻呵:“你也这么看我?”边凑近几步迎向她去。 “我该怎么看你呢?”云婵反问,俏目盈盈的笑起,没动身子。 “我……” 云婵忽地抬手抵在了十四唇间,把他一通话堵在喉咙里。他想解释,无奈她的举止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终是抿抿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逗乐了云婵:“瞧把你急的,这一脑门子的汗。”她莞尔一笑,抬指从蝶袖里取了帕子,拈在手中给他拭汗,“我逗你玩儿的。”柔柔软语跟着浅流慢露。 一阵风起,斜斜筛进的碎雪沫霎那间便有了肆虐的势头。就着离合清光,二人这般四目相对,朗朗瞳仁似乎无风雨也无晴,却又似埋藏着比天渊还要深厚几重的诸多心事。 须臾静止,十四猛地握住云婵为他拭汗的手,心绪陡转,目光却在无意间触及到她指间那条帕子,不由皱眉看她:“为什么不是我给你的那条汗巾?” 云婵收回了被十四擒住的皓腕,水眸顾向他,徐徐柔声:“在呢,我收着呢。” 不高的浅语似乎带着某种直抵灵魂、慰籍人心的魔力,一来一去间便抚慰了十四一颗狂燥不止的心,那般的轻而易举。 他颔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沉淀,那目光太深邃,似发问、似渴望、似忐忑……更多的还是感动。 云婵明白,他渴望她理解他,不要背弃他,不要与他一日似一日的疏远。分明曾许了一世一生的两个人,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时今这步田地里来了呢?相见尴尬,不见又觉莫名难以放下……她早已不再去想对他的感情是否与爱有关,但有一点她跑不了,她欠了他。至少她是这么觉得。 又要新年了,新年对于云婵来说是一个噩梦,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她在这个绵长无边的噩梦里,失落了她此生此世的全部灵魂……对于十四,亦是一道过不来的坎儿。因为她。 “收着…便好。”许久之后,他颔首,不知由头的兀自笑笑。 云婵抬手抚了抚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慢慢搭上他开阔的肩头,微微仰面,就这么持着这个有些暧昧的姿势静静看他,示意他安心。 她理解十四爷,无论十四爷是否有心去抢八爷的风头,她都是理解的。一如当初理解他们设局诟害十三爷一样。 因为政治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想不明白,累心。难得糊涂或者是真糊涂,难道就不好么? 十四凝目对着她一双清朗明澈的美眸,须臾,他读懂了她要对他言的全部话语,他知道她愿他心安。 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他最在乎的,是她可以理解他……就算所有人都不能够原谅他,至少还有她是真心明白他的,真好。 心念飘摇,十四忽地一下便觉一身轻松了,忽地一下释怀了全部郁结,展眉一笑:“那我走了。” “十四爷。”云婵在十四尚未转身时突然唤住他,柳眉纠起,“不进去看看八爷么?”他来八贝勒府,为的不正是探看身体欠安的贝勒爷? 十四停了一下:“我一来便去了,可八嫂说八哥睡下了,不便打扰。” “哎,眼下应该醒了吧?”云婵没多想,凭直觉这样估测,边抬步欲走,“我帮你去看看……” “小婵!”这次换作十四将她喊住。 “嗯?”云婵侧目不解。 拂了满室的碎雪流光间,十四低头、又抬头,始终没再言语,面上表情亦跟着轮转变幻上了许多明灭…… 恍然一下,云婵兀地明白过来。 八爷睡下是假,怕是借着随便一个理由,在搪塞十四爷吧!八爷…眼下兴许不太想见这个弟弟。 唉…… 念及此,她也不再多话,垂了凤眸缓缓一叹。须臾,又抬手慢慢搭上十四的臂弯,凝眸婉约:“会好起来的……别急。八爷会理解你的。” 流光啊,已不再,我们又都辜负了什么、奈何了什么? 十四笑笑,颇负着苦涩意味。许久又抬目,淡写轻描的点了点头。 会不会理解,或许已经都不再重要了吧!因为心,已经再也不会是当初的那一颗了……不再了。 。 一盏清茶香,飘摇了微雨的红尘,望似慵懒的日子、恍若不变的流光。 九爷一如往常般来八爷府上做客,寒暄几句问好的话后,兄弟两个便开始有搭没搭的闲聊起来。 “九弟近来好生清闲。”八爷含笑抿了口茶,问的随心,“对了,那个钮祜禄家的小姐还缠着你么?”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实在有些没话找话,故才突然想起了这茬。 “不太缠着了。”九爷颔首笑笑,声音却不太明朗。 “不缠着难道不好么?”闻言入耳,八爷抬头看了他一眼,半凑趣道,“这该是你巴不得的事情吧!怎么我看你反倒不开心呢?” 九爷有几分顾左右而言他了:“开心,怎么不开心?”他亦笑起,忽地抬首又低首,“没理由不开心啊……没理由。”后面的音调渐渐往下沉淀,涩涩黯黯的。 对这几个跟在身边的弟弟,八爷多少是了解的。茶香袅袅间,他握拳有意无意的把玩儿着拇指上的扳指,顿了一下:“……你动心了。” 九爷“噗”地笑开,吁气一缓:“不曾动心…因为按住了。”不多迟疑,却又展眉,眸子染了在他身上不太常见的无可奈何,“是,我是对她动心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八爷并没觉得有多奇怪:“难得。”他好心绪的打趣,语气慢条斯理,“你这么个风流皇子,被你看上的人居然还能为你所放弃。” 眼下的八哥在老九看来有些奇怪,一时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总感觉……他分明温和如素的外表下,隐匿着些无所谓的讪讪调侃,似带着脾气一样。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一闪便过去。九爷没再多心,顺口接话:“她不同于其她女子。她是一等公的女儿,就算我愿意让她委屈,礼制也不合。”又想了想,“我已有嫡福晋,注定给不了她正妻的位子。既然明知道没有结局,再同她纠纠葛葛下去有什么意思?”于此展开双臂,对着天空做了个释怀的环抱状,“予其日后越陷越深,倒不如在还未沸腾时,就斩断不提!” 可巧云婵端了新温的热茶过来,正听九爷这么句话,心兀地痛了一下。九爷这话似是戳中了她的心房。 是啊,很多事情无论有没有爱的因素存在,只要继续发展,便都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按下那苗头……于感情亦或于利益来讲,九爷都是理智且决绝的。但在这干练的理智与决绝之间,也不乏时不时被温情拿捏着的瞻前顾后。若不然,他也不会不放心的来看八爷可好了些。 云婵没言语,放下茶盏退到一旁。 许是看到云婵过来,八爷心念一转,又问:“她还在记挂着她的‘十七爷’么?”该着重的字眼做了着重,这次是真心开起玩笑来。 “十七弟开府了,她早已知道此十七爷非彼十七爷。”九爷接口答话,后含着戏娱扫了眼云婵。 云婵心知他们是在话指她,抿唇低首。 八爷亦跟着看了眼云婵,笑笑,又收回目光对九爷道:“她没有追问你当初那位‘十七阿哥’的所在么?” 九爷点头:“一开始还问着,我心道她若得知真相,或许会比现在要难过。倒不如保留那个一厢情愿的美好。”说着执起茶盏抿茶润喉,“我便坚持不告诉她,只道着不知所踪。后来当我实在拗不过,就快说出真相时,她却笑笑,说算了,找到了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感觉了,真味已经缺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一句话在波澜不惊间带起许多真味,沧沧桑桑、浮浮沉沉、渺渺茫茫……八爷面上动容,皱眉抬首,凝望着头顶那片无语苍天:“是啊。”他深深一叹,“不是当年的感觉了,不一样了……” 灿阳溶金,映的景致如火殷红,心境在这一瞬息变得起伏蹿动不定。 九爷转目沉思,须臾后稳稳开口,回归到大主题上来:“皇父还是很记挂废太子的。”他正了声息,“昨个十四弟去看了圈禁中的太子,皇父很是动容,还赞扬十四弟心怀骨肉情义,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 八爷没有言语。 云婵抬眸时,分明看到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动了一下,指关节跟着隐隐泛白。 九爷没有注意八哥的不适,依旧自顾自继续道:“十四弟现在是我们兄弟中的第一人……对了八哥。”念头陡转,他铮然侧目看向八爷,“那只黑鹰究竟是谁弄死的?”语尽哼了一声,咬牙狠狠,“我看就是老四!” 八爷错开目光,口气很淡:“不知道。” 九爷兀地一愣:“八哥。”他终于意识到了沉淀在空气里的异样,不由心急,“你对我也如此介怀了?” 八爷依旧是一副极淡泊的样子,转目去看九弟,语气陌生而客套:“没有,怎么会?”完美的唇畔依旧浸着微微的笑,似乎飘散着淡淡的桂花和薄荷的浅香,却似在对一个没有过几面之交的外人。 分明心口不一,八爷没有掩饰的意思、九爷亦识得事态的缓急:“八哥,你别这样,你这样弟弟心里很难受!”他剑眉紧皱,发乎真心。 “真没有。”八爷轻呵一声,扫他一眼,“你想多了。” 如此,如此冷漠的八爷…… 云婵本想上前为他们满一盏茶,以缓解眼下这尴尬。但脚下这步子就是挪不动。 说实话,她也不知究竟该怎样去安慰,因为她不知究竟是谁错了,错在哪里……归根结底,逃不过的其实只是一个“境况”尔尔! 沉默的氛围不知延续了多久,一阵风起,吹散天地间点点浮华。九爷晃神,不好再说什么,辗转经久后,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 远处带着几分朦胧雾霭的花丛景深处,有流云坦缓飘过。 ------------ 第七十九章 迷人眼、假作真时真亦假 黯淡的日子不要总幻想着可以被点亮,花些心思研习一下宠辱不惊的大道理,反倒会活的更加快乐一点。 时光的长河不停、历史不歇,该过的日子总是要过的,哭一场笑一场也都是这么一回。便如是兜兜转转,看透了壮丽风景、也看过了太多细水长流,又是六年过去,转眼已到了康熙五十七年朗秋。 这几年来,云婵一直在八贝勒府伺候,日子过得缓缓温温的;权且不论皇权之争几多风雨,至少她自己的生活毫无巨大波澜。 八阿哥也曾婉转提及她的终身事,被她一笑搁浅。他明白她心里说不出的苦,便道着可以将她收房,身子的事儿旁人不会知道,他自己也不嫌弃,好歹能保她一个姑娘家后半生有个依托。 也被云婵谢恩辞绝。 八爷对她真的很好,是那种事事为她考虑的、非关儿女非关风月的好。即便有了将她收房的商榷,也是出乎于对她终身归宿的考虑之上的。毕竟她已非完璧,这是很多男人所介怀的。 他对她绝非男女之爱,仅仅只是想给她一个家,让她的心可以得到安稳、不再飘零。若她跟了他,他也势必会是一个体贴细致的好丈夫,该尽到的责任、该给她的宠爱,丝毫不会因着什么隔阂而减半减少。 一男一女之间,为什么就容不得除却男女欢爱之外的一泓纯粹?人嘛,谁不识一个“情分”呢! 不过这样的好意她心领便足够了。 后来八阿哥也不再说什么。每个人的命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如开在尘埃里的那些花,该开时则开、开了又落了;一切随缘而为,亦非凡人可以自己掌控的。 九爷十爷依旧时常往八哥这里小聚,只是再也鲜见有朗朗然的开怀笑声传出窗棱。 十爷生性偏着耿介,诸事一根筋,常转不得弯儿、也解不得语;如此一来,九爷便与八爷走的更近一些。虽然九爷已再不如当初那般可以让八爷放开一切、无话不谈,但兄弟之间还是存着许多温情,那么剩下一些不愿提及的无奈与介怀,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如此,八爷九爷依稀间越来越偏向抱在一起宽慰取暖的无奈感觉。 至于十四爷…… 自从黑鹰事件之后,八爷一党倒台,零零乱乱渐成了“树倒猢狲散”的大势头。然而康熙皇帝却时常念起十四,只道十四阿哥心地善良、素讲义气,又文武具通,实乃大清之祥瑞。更是处处启用十四、宠信十四……久而久之,十四爷仿佛被推向了风云际会的政治大舞台前幕,成为了继八爷之后的又一脉浩瀚力量。 政堂之事从来瞬息万变,已是见怪不怪而已;只不过如此情势突发,还是令人所不能平淡承受的。故而十四爷同八爷之间的关系忽然就变得微妙起来,兄弟几个还维系着走动,亲厚程度自是比不得往昔那般了…… 世事翻云覆雨,满怀的,何止是一个离忧呵。 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 十四阿哥胤祯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统率大军进驻青海,讨伐策妄阿喇布坦。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职位,倒不在于它的军事意义所在,在于的是皇上的心。明明暗暗,一个“抚远大将军”的委派,似乎总有一些昭著或不昭著的东西,是那么值得玩味的。 眼前的十四爷一身戎装,凛凛铠甲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流转着斑斓的英光。他的身形、容貌都没有大变,只是脱了一个少年稚嫩纯白的外壳,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成熟可靠。他已经从一个男孩儿,出落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气宇轩昂,周身上下满满的全是势在必得,就那样一个王者般的高傲姿态,迎着云婵定目:“等我立功之后班师回朝,便向皇父求个恩典,封你做我的侧福晋!”他的语气很沉很稳,自信如是。 云婵抬了一下眸子:“不。”极轻的一个字,根本没走大脑,全凭着下意识。 萧萧落木合着北风幽幽翩舞,恍若奏着一曲断肠的凄凉古曲。出征前夕,分明应当充斥着慷慨以歌的万丈豪情,这样的时景显然不合时宜。 沉默良久,十四阿哥移开了凝在云婵身上的一瞥神光,飘飘忽忽也不知道看向了哪里:“小婵,六年了。”他喃喃,口吻忽就带起了些苍苍瑟瑟的意味,“我已是而立之年,你小我一岁,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肆意蹉跎的?”两道眉峰霍然微皱,似问而近乎叹。 云婵浅抿了下唇瓣,不曾接话。她的心里跟她的头脑一样,都是放空一片的。 她越是这般寡言沉默,十四爷心下隐隐按着的那股执拗性子,便越反倒被簌簌一下勾着蹿上来:“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冷不丁的一句话。 云婵猝然略惊,终于凝了眸光往十四身边飘过去。 见她目光迂回,十四心下似乎愈发坐定了这想法,他再做不得强持出来的冷静镇定,三步并作两步阔阔迎到她面前:“八哥还是十三哥?”又一句发问在后面跟的紧紧的。 冷不丁的一下,云婵没禁住噗地笑开:“你问我八爷还好理解,怎么就扯到了十三爷身上了?”她侧了侧目。 十四原地里垂首叹叹,也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不懂:“当年十三哥被圈禁,你如此紧张,还非得逼问我是不是我们设的圈套……” “从那个时候你就注意上了?”云婵打断。 “对。”十四重重一点头,皱着墨眉似在跟谁有意较劲,“从那个时候我就注意上了!” 片刻无声,广袤大地一时间变得极静极静,静的可以清楚的听到身畔萧萧落叶贴着地表、打起缪缪的旋的声音。清古而旷远。 十四这一副执拗模样看在眼里着实欢脱好笑,云婵垂了羽扇般的睫毛,徐徐碎音在唇齿间兀自漾开,她浅浅笑起:“原来你惦记了这么久啊……倒比我自己还看得清楚呢!”后面那句话是落在心里的,这句是实话。却诚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是耗费了多少时间去观察、去体悟、去不断的辗转不断的尝试,才肯定了自己爱着十三爷的事实;而十四早在十三被圈之时,便已有了端详。这到底是当局者迷,还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在她身上下了极深的工夫,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不过其间真意,十四爷应该不会懂。 “真的是十三哥!”十四打破了彼时滋生出的少许沉默,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嘲讽;他摇头踱步,抬手似指云婵、又似仅仅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就知道,你……” “就你胡思乱想。”云婵的声音轻飘飘的,没给十四长篇大论的机会。她抿笑摇首,神情其间颇负无奈。也不算是在说谎,时今的她,早已不知跟“感情”这两个字相互搁浅了多么久远。 云婵如此,十四再一次摸不清看不透了。他是了解她的,心下认定着他的小婵不会欺骗他:“那是什么?”他似乎有轻微的欢喜划过眉目,很快便又轮转成了另外一番深思乱忖,“难道你嫌厌只是我的侧室?别这样,我发誓我会……” “不是。”云婵再一次将他打断,若水眸光极轻缓的向他看过去,她柔声,“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等你!”十四紧邻话尾接口,璀璨星眸烁动着一昆仑的流彩熠光,一字一字言的热烈、坚定、且真诚无疵,“你一天没准备好我等你一天,一月没准备好我等你一月,一年没准备好我等你一年,一辈子没准备好我等你一生一世!” 云婵心口怦然。 原本只是一句敷衍意味的话,不想却成为了他赌誓的引子,这个誓言还是那么那么的令人心生温暖。这种脉脉潜入骨血、精髓里的温暖……直让人想要落泪。 只是十四爷,你这一生一世的等待,怕会必然成空……我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啊!云婵心下里苦苦哂笑起。曾几何时,轻许了天荒、轻许了地老,到了头,却是天未荒、地不老,人已分了几个回合。 临别之际,她凝眸见十四爷蹙起一双英气回旋的眉宇,声音黯黯然的掺着一股苦涩,就那般浅浅缓缓、他径自呓语般喃喃絮叨:“如果蘅苑初见时候,将你扶起来的那个人是我,你爱的人是不是便会是我……” 她心下涩疼,心连情态,眉目不觉濡染了动容哀伤。 其实十四爷你知道么,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造了业障,便要受如影随形的该得的报应!倘使我当初没有一时无聊、去哄小和尚破了酒戒,也就不会被掌柜的追打,不会被十三爷所救,不会被十四爷拉出去,不会结实我所不该结实的人群、认知和涉入我所不该交集的那个世界……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通通都不会发生。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日日夜夜端菜打杂的客栈小跑堂;你们还是你们,于人前看起来永远都是一身繁华、一身潇洒,却各自都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那么伤那么伤的难处的皇子阿哥。对我来说,你们只是一个个死板无趣的名字,只是客栈食客口里不断翻新的坊间谈资,撼天动地、翻云覆雨都与我无关,丝毫与我无关…… 可是,真的有“如果”、真的有“假如”这些字眼可以供我们这些游走的世间的每个人悔不当初么?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又怎么,怎么可以当做它从来没有过…… 天风幽幽、秋凉漫溯,一夜北风寒气凝;冷月峋枝挂,睨着嘲讽讥诮,蔑视着、俯瞰着这苍凉。 。 十四阿哥出征那天,云婵没有去送行。她这等身份,也是断断轮不到去送行的。但她从八爷口里得知了那日的盛况空前。 那日,皇帝为抚远大将军摆了极大的阵势,其规模威武、其浩大气派如同天子出征一般。诸朝臣百官务必着正规朝服、阿哥务必着四爪金蟒袍,立于正门,一程一程共同送别大将军王。 十四临行前,同九爷还是有默契在先的。他小声嘱九爷道:“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待得他抵达西宁,亦与八爷、九爷密信往来,曾无间断,机计莫测。 ------------ 第八十章 真意难解、离歌永别 三年多四年的时光在无波无澜里坦缓过去。 这期间,十四爷一直拼杀西北、没有回来,但京城坊间关于他的事迹,却委实流传的不少。 他纵马驰骋在西北大漠的艳阳之下,迎着漫天风沙扬起飒爽的俊毅面孔;他挥斥方遒、指点战局,疾驰如飞间金戈铁马沙场一纵,把敌军逼打的节节退败,直使得一听到十四爷的名号,便两股颤颤、落荒而逃…… 他在军中被称为“大将军王”,素日往来京都的奏折中亦自称“大将军王臣”。 皇上对他越来越信任、越来越喜欢了,莫大的恩宠不断施加……不知在十四阿哥心里,对于那个炙手可热的位子,是否亦有着三尺的垂涎? 云婵抬手拂去肩膀上胡璇着落下的一瓣枯叶,敛眸微微笑了一下,只是淡缓摇头。这时的十四爷已经在潜移默化间渲染、图腾的蜕变成了一个传奇、甚至一个传说,她不敢指望他再为她雕一座塑像、吟一阕小诗…… 十四阿哥是在六十一年跨年的当口班师回朝的,适时,康熙皇帝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又不惜洞开国库、为他大摆接风宴席。满朝文武已有识得察言观色者主动示好、巴结于十四爷,都只道着皇上年事已高,心下里既定的接班人必是十四无疑。十四的风头,早已盖过了当初甚得隆宠的皇太子胤礽…… 四月,胤祯离京再赴军前。 临行之际,他与八、九、十,三位兄弟茶话小聚。 茶烟渐浓、雀舌汤色青绿,入在眼里若了可喜的青松翠竹。十四拧起两道流转着浓浓锐利的眉弯,整个人看上去是那般英机勃发:“我怎么觉得,皇父心里看好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八哥呢。”他似在自语,只是口气因为低沉的缘故,听在耳里便显得十分难以捉摸清楚。 藏银瑞脑里消着的蔷薇金兽“噼啪”一下打了个结,熏香的浓郁气息变得回旋百般、甜腻非常。 九阿哥没有言语,一侧首,错落开了如织目光只是叹气。八阿哥亦如是沉默,不打算去接这话题;十四的猜测,他们都是明白的,只是一时半会子诚然不知十四是在有意试探什么、还是真心如斯? 他们与十四之间,隔绝着的这道鸿沟已是逐渐加深、加宽,似再也难以逾越过去、一切再难一如当初那般了…… 室内的空气因为这沉默而一时变的极窘迫,十四阿哥自讨无趣,颇为尴尬的拈起茶盏,解嘲般抿了一口略苦茶汤。 “十四弟你是在开玩笑么?”便这时,不怎么太过走心的十阿哥皱眉接口;他见八哥九哥具是不语,没忍住道出了心下的玩味与无奈,“皇父恨不得八哥死呢,没做弄死八哥便不错了!”语尽也跟着一叹浮起,不再多想。 “我也知道你们心中对我介怀。”十四借着老十的话锋把语气一转,垂目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只是自顾自的笑叹开,“横竖时今这局面,无论我怎么表明心迹,你们对我的隔阂也定不会消减半分。”他的语气恳挚又低沉,极其真诚、又极其落寞,“我也不求什么了!”十四一抬头,摊手大笑起,“只有些话,在临走前是不得不说的。” 这边八爷只是默着声息静静的不语,没有肯定、也没有不肯定;九爷干脆一直侧首错落开了对着十四的目光,因为面着逆光处,面目神情难以观的清楚;十爷倒是心下不忍,张了张口,半天没音。 他们此时的反应,也算在十四阿哥的情理之中。十四也没执着理会,依旧自顾自的抿了一口茶,似在以茶代酒宣泄胸腔其里一怀化不开的愤怨:“你们都认定了是我野心昭著,权且不说这个。”他广袖一摆,自嘲一番后正色了语气,把目光定定的凝向小几上的茶具,口吻则平缓了下来,是最标准的筹谋调子,“只来参详一下皇父的心思。老人家倘若真想立我,那在我此番立功之时便该将我留在身边等候交接,又怎会再度将我遣去前线?况且八哥……”言于此处,忽的一下展颜轻笑开,十四霍抬首看向默声不语的八爷,语气沉冗,“皇父对你怎样,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八爷猛然抬头,只是下意识的拿捏。 皇父对他怎样,他自然比谁都清楚……恩恩怨怨权且不论,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错看了皇父。这种感觉是在当初黑鹰王之事、他病的昏昏沉沉人事不省时,才幡然一下有了的醒悟。 那时,皇父来看他,还抱着昏昏沉沉的他说了很多话……他永远都忘不了皇父当时的神情,那是哀伤、心疼、无奈、又坚定的几多周匝。他对他说:“朕的苦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事后八爷曾无数次的揣摩皇父当时那句话里的真意,渐渐的,一个念头水清石白、苔绿花红般渐次清晰开来。皇父对他……是否明损暗保! 从一开始,皇父便为他选定了这样一位儿媳妇。他的嫡福晋郭络罗氏,乃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又是九弟的额娘、皇父的宠妃宜妃的娘家亲侄女。这样一位身世显赫、血统高贵的天之骄女,却被指婚给了适时那样默默无闻、身份轻微的八阿哥,将身后整个强大的家族连带着一并牵了过来,成为了八阿哥日后根基深厚的屏障及倚靠。 他自己更是十七岁时便被皇父封为贝勒,是阿哥里受封贝勒最早的一位,中间还隔着几位年长于他的哥哥。 诚然的,皇父是看中他的,也是心甘情愿一心想要让他变强、做大。皇父给他靠山又给他爵位,额娘出身不高便用嫡福晋的身份来弥补。皇父他聪明一世,行过的每一步路、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自然会有他的道理,不会乱却一丝一毫。 然而废太子何其优秀,却落得如此下场,其间感慨自是不少,归根结底错的便在于废太子处在那么一个万人瞩目的位置。皇父,又怎会让他最放不下的、爱的深沉的儿子,再去重复前一位爱子的悲剧呢…… 于是任何冷酷无情的举措、呵斥便跟着一齐抛向八阿哥,似乎一夜之间,八阿哥变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这整个世界都遗弃的人。然而另一方面,皇父却又在明知十四鼎力老八的情况下,给予十四兵权、信任,毫无防备的变相的给予了老八诸多保护、甚至是退路…… 可八阿哥早已沉沦在皇父不断的打压、狠厉斥责的无情夹击里,就此爬不出;甚至于忽略了幼时皇父对他何其轻言柔语,何其宠爱的夸他赞他玲珑聪慧,又是怎样亲自将他扶上马背、将那一身精绝骑术尽然教授…… 明灭的光影涣散了许多感慨无奈,明的是一颗心、灭的也是一颗心,有感动、有彷徨、有不确定、有笃猜……一时间,八阿哥似是明白了一切,又似是什么都不曾明白。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却又很温暖。 “十四弟。”八爷昙然开口,嘴角那丝微微笑意温润不减。他起身,向十四那边走了几步过去,将身体略倾一下、低首凝目,“我们兄弟之间,还需要说这些话么?”温暖的三月阳春气息便侵侵然弥漫开来,只在霎那,冰封雪冻的阴霾景深瓦解崩离的干净。 十四也忙起身,面向八爷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湿润:“八哥……” “好了。”八爷长长的吁一口气打断他,抬手拍拍十四的肩膀,语气悲喜全无、只是正色,“往后的路还长着,但眼下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把你手里的兵权牢牢握好。”于此一顿,“你明白么?” 谁参了天机,透出明亮的因果?有多少一早注定、又有多少只能成为永远的叹息绝唱…… 素乱心性起起伏伏全在胸口,良久沉淀,十四定定的将目光正对向眼前的八哥,抿唇凝目,极重极重点下头去。 。 又要离别了,一离别又经年。茫茫易离草,一岁一枯荣。 大千世界、韶华景深,曲曲离歌万般别绪点缀着青冥宿命,总是极尽凄美的妖娆。 阳光大好、清风如瀑,十四爷展袖抬手,任那些迂迂回回的天风灌溉进开阔的疏袍,整个人极尽潇洒与扶摇韵致。他说小婵,随我去西北吧! 冠绝红颜难自处,宿命问谁谁作卜。云婵垂眸,语气不知是黯然还是毫无情态:“我不能。” 十四眉心纠葛的渐趋弥深,语气沉淀如许:“你真的……就不愿意么?” 云婵抬眸,这通听起来毫无章法的回复却被她言的极其正色,似乎在那玫瑰色的丰盈唇畔还能追捉到一抹笑意,一抹不明意味的灿然笑意:“我不能……” 一句“我不能”,掩去多少不可说。一怀怀积闷于胸的若许话,真出口时也只能是这句“我不能”。 十四爷,你会是一个好丈夫。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太多事情,那么我想,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一定会很幸福……帝室皇族间并不缺少爱情,只是没有可以让爱情萌芽、茁壮的泥土供来滋养罢了。太多抱恨终生,抱恨了便是抱恨了,横竖没得一丁点办法。若有轮回、若有他生,只望你来世不要改名、不要换貌;因为这样,我会好找你一点……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 云婵永远也忘不了十四爷那天的神情,一双星辰潭水般的目光尽是哀伤、失望、自嘲、不屑……许多纷繁不断轮转,最终定格成一副埋葬了所有单纯、青涩的偏着地狱之火般的浓烈阴霾,甚至戾气掺半。他敛了素乱轻浮,忽地沉了英伟面色,沉沉仄仄、一字一句,牙缝里挤出的无双霸绝:“若八哥垮下,那个位子,我非得不可!” 天风如盖,经年以前蘅苑客栈里的那场天风遮迷了她的眼睛,时今天风又遮迷了她的眼睛。 云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十四爷,似水流年躲不得,此间少年留不住、也逃不过。曾几何时,那样纯白的翩翩陌上少年郎扬起一张天真且单纯、阳光的脸,对她嬉笑打趣,央她为他吟诗,为他做歌,为他起舞,为他极尽欢快与美好的好好的、好好的快乐的活着…… 疏幽一下,恍惚了隔世的经年,那位少年终是越走越远,只留给她一个孑孑孤傲的背影,让她再也看不清、摸不透、懂不得;到了最后,直至远到再也不属于她……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离别,竟是此生此世永恒的诀别。 ------------ 第八十一章 异军突起、尽脱龙胎 康熙皇帝斜斜的靠在雕龙抹珠的软榻之上,眯起慵慵的一双眼睛,神光已经有些离合了:“参汤适宜于南方人的身子,对北方人不是很受用啊。”他只觉周身很困很乏,恨不得就此便昏昏然睡去不醒。 “皇父。”胤禛抬首,语气却沉沉稳稳的,“就算不是很受用,也好歹能有些效果吧!”他抬臂迎前,用小勺舀起瓷碗里还冒着热气的参汤,不由分说便灌进了皇父口中。旋而侧目,向着立在大黄色龙腾刺绣帘后的隆科多使了一个眼色。 就着一缕斜斜打在周身的晨光,隆科多缓缓低首,回应而来的一泓目光比天渊深刻。 就是这么浅浅一瞥神光交错,注定成为盛世大清历史其里的,永恒永恒的定格…… 隆科多是康熙皇帝孝懿皇后的弟弟,一等公佟国维之子,官至步军统领、理藩院尚书。按辈分算来,是所有皇子公主的舅舅;然而利益的结盟、人情的走向注定了他的往后以及当下命盘,在他心里,他只是四阿哥胤禛一人的舅舅。 弹指花开、刹那又谢,鲜明的是那些迂迂回回永不停歇的一江春水。康熙本就微垂的眼睑不觉又往下垂了几分,然而只是昏沉了一下,整个视野却霍然间开明了…… 他看到了!那是复苏堤柳醉春烟的三月阳春,暖暖的日光簌簌打在面额、发间,熏熏柔柔的如水一样。恍惚间康熙又变幻成了当年那个英机勃发的清俊少年,眉宇之间具是轩昂气宇,谦谦然、卓卓然,却又袭承着满人的高大英武。 一片春雨如酒柳如烟中,放眼蒙蒙花海去顾,他看到了良妃卫薇。 她立在央处,在她身边包围着那些红的花、黄的花、紫的花……渐渐渐渐,便只看到一团雾影围拢缭绕。她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一袭襦裙淡紫、牡丹扶摇花簪,肌体间散发出的淡淡异香溶合在了草木的清幽间,渲染造势的她出尘拔俗不食人间半点烟火气。一张面目淡淡然、静静然。有风起落,汩汩衣袂上下翻飞,整个人似是都被埋在了大褶大褶的丝绸绫罗间,似飞若扬般的。 去日苦多、浮生又苦短,月如无恨月长圆。他们生命里最真实的彼时相遇,不是在彼此最美好的那一段华年里;然而眼下重逢,却是陷进了彼此那段最美好的如歌年华。 “薇儿……”康熙往前走几步,整个身子竟是凌波般轻飘飘的。他身心具是畅快,抬臂执起了良妃的手,对着她暖暖笑开,“是你么?是你来接引朕与你一并飞仙而去么?” 卫薇只是那么静静看着他,唇边染笑,却不说话。 便只剩下康熙一个人骋着无边喜悦喃喃个没完,颇有了些自顾自的样子:“薇儿,朕说过,朕要给我们儿子最好的。朕的江山、朕的东西,只愿给我们的儿子,只有我们的儿子才配……”是时候了,是时候揭秘那个折磨了所有人许多年的谜底了。 分明认定了继承大统的儿子,却不得不苦心经营。为了更好的保护和稳定,而不得不给予最残酷的打压、最恶劣最无情的批驳……康熙他累了,早便累了。时今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放开一切再无忧虑的随了风、踏着云一并飞去了…… 他曾与心腹道过,传位于谁,经了这几年观察他心里早已有数。早已有数,早已不变…… 康熙皇帝颤动着枯槁的嘴唇,霍然一下瞪大了浑浊不堪的双目,炯炯神光在这一刻带出的是埋天葬地的大霸气,那是皇者的气息、那是龙气:“朕欲、朕欲立……”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把这最后一句话言完。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历史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一刻。 康熙皇帝奋力瞪大的那双眼睛一点一点重新萎靡,渐渐的,整个身子软软滑瘫在了铺着黄绫子的软榻上。他的眼睛微睁着,似乎要从头顶雕漆嵌彩的屋棱直直向外洞穿,去看一看这穷其一生也看不清、参不透的那片哀哀青冥……他没有了呼吸。 苦心经营了半生的那一场棋局,终是在这一刻猝然崩塌、满盘皆乱……康熙皇帝到底没有言出心下属意的那位接班人,这个问题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迷,永远也无法解开的天大的谜。只在他乘龙而去的绝尘身影之后,留下一个混乱不堪的动荡政局。 一阵风起,缪缪的打了几个圈子,泠泠一下搅乱了瓷碗里平静、冷却的参汤。圈圈的斑点便顺着晃曳的频调,斑驳了雪白的碗壁;在阳光的照耀下,褐色残汤发出一道幽幽微光,招招摇摇,甚是诡异…… “皇上口谕。”静默良久,鲜明刺眼的黄色帷幕被一把掀起,隆科多沉着一张无波面目阔阔走出。不悲不喜、甚至不见半点情绪变动,他缓缓,“皇上口谕,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着,传位于四阿哥胤禛。” 穿堂风簌簌一下缭乱了帷幕湘帘,流苏彩穗、凌乱发丝也跟着一起招摇。空旷的殿宇里只有隆科多、及默然端坐在软榻之畔的四阿哥两人,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胤禛缓缓起身,一张面孔沉淀、冷睿的如冰封雪冻的十里荷花塘。他苍苍的眼神里骤时起了一抹锐利,什么也没有说,缓缓起身,迎着软榻上那永远睡去的皇父掀袍一跪,深深的、深深的叩首下去……良久良久。 。 快过年了,萧萧冷风打在身上总能从里边嗅出些许年味儿来;然而这一年的年关,有些人却永远的跨不过去了…… 十三是红着眼睛停步在四爷身前的,他一张面目写着很多渊博莫测、又似乎那只是一种错觉,似乎该是极清明的。他一步步走近,每迈一步,一颗心便跟着颤抖一下。直至距离胤禛一米开外,胤祥方停住:“四哥,皇父是怎么去的?”他轻声,口气却很随意,似乎本就是一句随意的发问,如此而已。 畅春园里里外外全被隆科多兵围,十三又已连续几天没有见到自己的四哥。 天光恍惚,胤禛心里动了一下。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兄弟情义放在那里呢……他自知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十三弟。可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十三知道,不想让这位风姿才情无一不佳的弟弟,来陪着他一起直面这世上人间遍及在每一个角落里的种种阴霾残酷。他不忍,不忍让那样高洁的十三看到这些。并非不信任,只是不忍。即便十三一直都在帮他,帮他拉拢人脉、巩固势力……帮了他很多很多。 须臾沉默,四爷平复了一下心绪,神情与面色具是寻不到半丝波澜感情的:“疾病突发,便那么去了。” 又是沉默,铁一般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冷冷然、冷冷然,似要将这天地万物、无限河山全部箍入一个荼毒深蛊里,然后钉死、然后窒息、然后流出血来。 “皇父究竟传位于谁?”一字一句,十三定定的凝视着眼前的四哥,启口间诸多心绪滔了天般翻涌的剧烈。 四爷亦是定定:“传位于朕。”他抬目迎向十三投来的目光,不躲不避,却在这一瞬息分明比素日里平添了一股无上威严。那是不容置疑、不能撼动的,专属于皇者的天家威严。 他第一次自称“朕”,第一声“朕”,是在十三面前自称的…… 似有什么别样疼痛顺着寸心烙下、延着血肉划开。一个“朕”字,在曾经那样亲昵的兄弟二人之间,就这般分明轻而易举的、生生的隔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再也没了半点多余情态。 十三心里生痛,这边四爷心里也是生痛。有些东西,就从这一刻起,谁也再难回得去。 控制不住心下里那股积压剧烈,胤禛迈步走到十三身边,抬手拍上十三的肩膀。瞬息而已,他漠漠冷寒的面目间忽地一下浮起动容:“十三弟,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你的四哥。”这一次,用了“我”。 十三却兀地一下含着泪笑,他肃然转目:“四哥未免太小看了弟弟。”这句话显然不太应景、也不太合时宜,他摇了摇首,微扬了下颚,问的极轻慢,又似在明知顾问、似在心寒,“四哥还怕弟弟会做什么?” 恍然一下,四爷明白了十三所指,心念一急,忙开口解释:“四哥不是那个意思……” “皇兄!”十三打断了他,不待胤禛这边有何反应,忽然双膝一跪,竟是行下了觐见天子时的俯首大礼,“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怔住。 十三没有抬头,依旧那般自顾自的连声不迭。心里根本不求四哥有任何话语和反应,他只要做好他想做的、让四哥明白他要做的,这便够了,足够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无论皇上做了什么。”他微定一下,其间意思二人清楚的紧,复接口,“臣都会毫无条件的站在皇上这边,为陛下分忧解难……尽心竭力,尽我所能、甚至生命为陛下铺平一切,将一切荆棘坎坷全部连根尽除、打理妥帖!” 迂回的秋风剪影了浮世景深,扑在面上、身上,突然便觉得恍惚。很多事情,不过一个弹指之间,水漫金山、花谢花开、地覆天翻、沧海成桑田。 良久无话,四爷一点一点紧紧皱起了两道眉峰,似乎在竭力隐忍什么;然后面色间的那种万分动容,却藏不住心下里的复杂情态。 那是感动、是感慨、是无奈、是恍惚、是心疼、是……太多太多难用言语阐述清明的许多东西。 不消多说,有血脉里那份共鸣存在,灵犀一点便足够。 又过半晌,胤禛忽而曲下身子,后知后觉一般紧紧扶起跪在地上的十三。 四季娑婆、人影阑珊,落红尽散人零乱。兄弟两人便这样并肩站在一起,守着彼此之间那怀不需言明的温暖默契,一如往昔里那般挨过了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寒雾……在他们脚下,是无限江山、大好河山。 ------------ 第八十二章 吞吐大荒 萧萧疏风贯穿了一殿微凉,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瞬变得破碎支离。八阿哥便这样稳稳行前,绣着金丝蟒龙的皂靴点地极轻,每迈一步便仿佛踏在莲花上,但面上的表情却绷的紧紧、极凝重且深沉又隐痛的哀怅样子。 明澈的浮光在他开阔的肩膀周围笼着一层金色光环,在他身畔偏后处,一左一右跟着九阿哥与十阿哥,表情也是阴霾和不忿。 宏宏金殿在这三人走进来的一瞬间,任何声息顷刻便冻滞不闻。诸臣文武皆屏息凝神,不吐一字。中央高高架起的金灿龙椅上,端身威坐的四阿哥……不,现在应该改口称一声雍正皇帝了;胤禛抬头,火一样威严凛冽的目光向着那三个一身素服的弟弟们压过去,只是须臾,鼻息沉沉一哼:“怎么,见了朕,连行礼都忘了!” 一个“朕”字有意咬的极重极重,不是问句,分明训斥;与此同时,那些沉淀在每一寸骨血里的帝王威严便尽数流露无遗。他略扬首,目光满是不屑、又似乎还有一些弥深的莫测;他居高临下,展袖稳稳又闲适的抚着龙椅金棱,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一个强者的姿态…… 心下薄薄一个自嘲,八爷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依旧持着方才进殿时的那种目光,稳稳立着身子定凝着龙座之上的所谓“皇者”。 “敢问四哥,皇父他是怎么去的!”九爷沉着语气咬牙狠狠,冰冷森森的字眼似乎浸过了寒冬腊月里最坚硬的冰雪,“从十一月十日起、至十一月十三日止,皇父那里除了你四阿哥一人进出五次外,竟没有任何一位皇子大臣甚至后宫嫔妃见过皇父的面!”他抬臂拂袖,一把直冲着悠悠然把玩着念珠的四爷指了过去,语气劲劲然高扬起,“后来皇父突然猝死,是与你素日亲厚的隆科多传的消息!也是隆科多颁布的那道所谓遗诏!自畅春园往紫禁城宫内移灵时,又只有你四阿哥一人为皇父更衣、梳洗,乃至移灵的路上仍旧没有任何一位皇子大臣、后宫诸妃得在。”他阴霾的双目噙过一丝丝狠厉,忿忿哼了一声,牙关咬得愈发瑟瑟冷冷,“种种事实表明,早从十一月十日一直到皇父驾崩,皇父乃至皇父的寝宫内外早已被你完全隔离与控制!” “放肆!”沉默经久的胤禛兀地击掌于案,陡旋而起的脆响在这气氛异常迥异的大殿里分外惊人。 “你怕了?”九爷却没有被这龙威昭著吓退半分,轻笑一声,反倒迎上了胤禛射在自己身上的那两道利剑般、恨不得把人活活撕碎的目光。 就这时,八爷转目低声喝止了九弟一声;老九方止住,又是一声讥诮不屑的轻哼,侧转向一旁去。 见九弟止住,八阿哥适才缓缓然抬目,对向金殿龙椅处的目光是那般不慌不忙。他曲身微微,行了一个素日兄弟见面时的家常礼仪,继而唇边扯过一道温润笑意,连同这出口的语气也都是极温暖柔和的,似乎那些不过是寻常谈心:“四哥,皇父大去,咱们兄弟心里谁都不好过,言语之间不免冲撞,请四哥见谅。”他复又把身子往前伏了一伏,让人不由便有了一种冰消雪化的柔软感动,恨不得做出最恭谦的客套、拿出最原始纯粹的真诚来开诚布公的迎接他、顶礼他。 这个人,该有多可怕…… 八爷定了一下,开口接言,唇边那道浅然笑意流转不变,“请四哥拿出皇父的遗诏来,让我们兄弟几个看看、也让诸文武朝臣看看。”于此抬手,对着殿内文武环指一圈,沉默的人群里便在这个顷刻有了交头接耳的细微附和。八爷没有理会,负手于后继续接言,“这样一来,人心便可就此服帖、四哥也能名正言顺了。”无论从神情还是口吻或是措辞,你根本寻不到八爷身上的一丝不妥帖处,似乎他的本意当真便是求一个顺理成章那般简单。 顺理成章,可不就是顺理成章?可不就该如此! 八阿哥颔首,往后略微退了一小步,做的恭谦卓尔;唇边那缕浮着的笑在流转的天光之下竟带出点滴邪魅、脱似一只锦绣俊美的猎豹,又优雅的如了一只抿毛舔抓的晒太阳的黑猫。 “可不是?”十阿哥见八哥言完,得了老九的眼色后便出列一步,慢着声息、眉梢张扬起,“四哥,你拿出皇父的遗诏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我们立刻俯首称臣一心保您绝无二心!”语尽侧身挥袖,“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满殿朝臣窃窃私语之音更重,虽迫于天颜威慑不敢高声,但相呼相应之态也是难绝。 胤禛沉着一张冷锐无双的面目睥睨一切,他还没有着那至尊无上的大金色龙袍,但只一张龙椅稳稳坐着、那天家气派就已经极浓重了:“那是口谕。”他眉心压低,平心静气的没有半点挪移余地。他不乱,真的不乱,更真的不慌不急;事态发展至斯,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皇父的口谕?兄弟几个除了你老四以外谁听见了!”九爷转目狠狠接过话锋,于此突然想到些什么,又补充,“还除了跟你一党的老十三!” “我听见了!皇父说他传位给四哥!” 辽阔的一嗓子来的太过突兀,莫说老九,便连龙椅之上端身坐着的老四也不禁循声去看。 那是一排年幼的阿哥,十七阿哥胤礼便在这时一步出列,扬起一张稚气忽浮的脸,跟几位咄咄逼人的兄长不卑不亢的迎对。 十七阿哥时今只有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有点儿像当初的十三。 他分明是扯谎了。 或许十七是看见八哥他们对四哥步步紧逼,心里不忍,故而扯了个谎来向着四哥;或许只是灵光一闪,把心横下赌了一把、站了这么一次队……这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正是他毕生里唯一这么一次站队,说的这么一句话,为他往后仕途的飞黄腾达起到了决定性的关键一锤…… 簌簌兵戈铠甲交错碰击之声兀然划过耳膜,八爷心里一惊,权且顾不得理会十七这边,下意识猛一转身。 威严的汉白玉道那边涌来一对人马,铠甲生光、阵势巍峨。 领头的是一个粗狂跋扈、通身精气神的汉子,在他身边气宇轩昂、镇定稳沉的一并行进来的,正是十三阿哥。 “年羹尧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那汉子照直几步迎进,双手抱拳、铮然跪地行礼。 “年羹尧……”八爷心下一揪。恍然之间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老四啊老四,这些年来我锋芒毕露,你却韬光养晦、小心翼翼没有一刻闲着。 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 兀地一下,八爷几近自嘲。他明白,这场对峙,他已毫无得胜的可能。 。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1722年),爱新觉罗胤禛登基,次年改年号雍正。 在登基次日,即封十三阿哥胤祥为和硕怡亲王,并赐予“世袭罔替”,且总理朝政,又出任议政大臣,处理重大政务。 后又命八阿哥胤禩总理事务,晋封和硕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元年,命办理工部事务。 此外,后宫分封自不必说。但雍正帝生母德妃一生不肯移居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并言“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直至去世,未曾对皇四子登基继位一事有过承认。 。 缎子般的溶溶金光拂过寸寸天地、拂过广漠江山、大好河山,缪缪天风依旧持着那个智者的姿态为六道一切做着神契般的洗礼。 这样旷古壮大的场景入在眼里,免不得让人起了诸多烦乱;十三低首一叹,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久前去了趟蘅苑客栈,却找不到云婵。 天地骤变、乾坤翻转,短短时间历经了浮生太多事,他太累了、太乱了、也太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了……以至于诸多一切叠加在一起,只是慌张、只是害怕、只是想哭,却又不得不迎头向前不容辩驳。 玉盏微响,身旁四爷抬目。他时今已经是皇帝了,金灿灿的龙袍辅配这一昆仑靡靡缎金色彩,很是相得益彰:“怎么了?”他的口吻尤是关切细致。 就算四爷登基称帝,他对十三的兄弟感情也不会有纹丝变化;相反,他还会尽自己所能,给这个弟弟更好的东西。 他长十三八岁,又自小一处长大,十三的算学、书法是他亲自教授的。小时候他走在前面,十三便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瞥一瞥跟在他后面,手里抱着从四哥那里“搜刮”来的小物什,或许是几块糕点、或许是一个玉如意……他每走几步便总也不放心的回头去看看,生怕十三弟跟丢了自己;可十三弟聪颖如斯,可是伶俐着呢! 四爷的性子自小便喜怒无常,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从何时养成的,开心起来又说又唱、性子上来便掀桌摔椅,便连皇父都曾说他难当大任。可在十三面前,他似乎从没有那般过;也是,对着十三,又怎么能生的起什么气来呢。 那时的日子,真的极美好啊…… 闻了四哥这一问,十三方抬首侧目,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皇兄,臣弟很好。”碍着君臣之礼,许多心事还没出口便已觉寡味。他抿了一下嘴唇,到底终是绷不住的轮换了亲人之间的家常姿态,接口补了一句,“我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他微微苦笑,眉心蹙了起来,兀自回忆、兀自纠葛,“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有那种感觉。可偏偏就连那个地方,也物是人非……” 他言的那地儿,是蘅苑客栈。 时今的蘅苑客栈门前荒草哀哀、蛛网薄薄结了一层又一层。莫说云婵,便连那个一脸褶子的胖掌柜的也不见了影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一席话,也戳到了四爷心里的痛。 经久无声,胤禛面目微有动容,然而很快,便凑化成了一笑泯恩仇:“十三弟。”他拍拍十三的肩膀,缓缓而道,“江山都得到了,还去计较那些失去的东西做什么呢。”于此一沉,他的眉心霍而压低下来,一字一句,缓缓的,“江山,是我们兄弟两人共同的……” 十三垂目,心下脑中却觉空落落的。 得到、失去,失去、得到……聚聚散散、浮浮沉沉,生命不息便纠葛不止,其间烦心燥意事几多呢,从没谁可以挣脱得了过。然而日子,却总是要向前走的,向前走的…… ------------ [ 难留红尘一许缘 ] ------------ 第八十三章 情犹未了缘已尽 仿佛久违的黎明,一夜天地陡旋、老却十载。天边隐约着一瓣瓣薄纱云岚、幻明幻暗,扯得尘寰伟丽高院里的宫灯莽莽苍苍、俯瞰这苍凉。 府邸还是先前那个府邸不变,只是八贝勒府变成了廉亲王府。八爷心下哂笑,可这心境却反倒前所未有的安然下来。争斗后,无论成功失败、谁胜谁负,横竖是历经了那般轰轰烈烈的过程;尽吾志而依旧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臣弟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八爷颔首,双膝一屈便掀袍跪落下去,似是周身绵软软的没有力气、又似乘风娓娓欲归。于此一顿,并没有等那金口玉言的威严皇者道一声免礼,自顾自的猛然抬首,“皇兄,臣弟虽是皇兄的臣下,但道理规章也不能不讲。”分明温润的语气里带着一股韧劲儿,可眉宇神情依旧是恭谦有加、挑不得一丝错处,“好歹皇兄要从我府里带人,纵然是陛下如此,也好歹得让我知道、得姑娘她自己愿意。”言至此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略扬,“不然凭什么!” 今日一早,圣上突然摆驾廉亲王府,不由分说,为的便是带走云婵。顺理成章,八爷自不会轻易依顺他。纵然江山社稷陪在了老四手上,但一个人该有的风骨和气节,八阿哥从来都没有输过。 然而八爷的据理力争,最终只换来了龙袍着身的四爷一声冷笑:“就凭云儿是朕的女人!” 只这一句,胜过太多太多万语千言……简单明了的事情便如此明晃晃被摆在了面上,分明占了一筹先锋的事情,变得再也没了得以回旋的方寸余地;就如同,如同且走且观、维系经年的夺嫡大战一样让人无奈。八爷微定,张了张口良久无话。 便在这时,隐在云母屏风后的云婵突然走了出来。 顺着一抹深深交叠在一起的暗影,胤禛转目去顾她。 她身着一件镶着淡淡蓝边的白底点兰花旗装,却没有绾就旗头,及腰长发一半随意的在脑后绾了个髻、另一半散散风华的萎披在纤柔肩膀。整个人看上去清丽素净,大气端庄。 一别若许年,当初她跟了他时,不过取缔在桃李和花信之间的年华;眼下十二年了,十二年过去,她已三十出头。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斑驳了几度微凉,却没有带去那些美丽无边,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一层风霜。相比起二十多岁的年景,眼下的她显得更加成熟魅惑,相较起来竟是大相径庭的两种感觉,可顺眼顺心依旧。 审视其间,云婵已经冶步轻移,施施然的走至屏风央处,对着身系明皇至尊龙袍、似是要灼伤了眼睛的胤禛,如是施施然的行了一个规整礼仪,小口轻启、皓齿生波:“我愿意。”轻飘飘的字句。 她明眸一抬,迎向胤禛的眼光淡淡微微、不卑不亢,正如同她当初离开雍亲王府时一模一样。她又补充:“但在临走之前,我有话要跟八爷说。”这次的语气沉稳下来,因为平添沉稳,故又显得颇为严肃。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风尘其间,素衣化为缁的那一份恣意淡然之态,终究不会出现在帝王家吧!胤禛忽而便起了许多感慨,他知道,她该是怨他、甚至恨他的。这种怨恨不仅仅源自于自己付诸在她身上的伤害,还源自于时今这样悬殊的一种地位。君与臣的地位。 只是,只是……他的苦,她为什么就不曾愿意去着想一二? 普通百姓尚且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那么身处帝室皇族,又怎能不借风借浪一争高下?谁都没有错,只是因为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胤禛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如是沉默的八弟,转身走了出去。 八阿哥一张面色没有变化濡染,唇边甚至还浮着一缕笑。这副如玉情态早在经年以前,便养成了习惯;看似不慌不乱,其实心下里许多无奈,从来没谁可以懂得:“有什么要说的?”他侧目凝过云婵,眼眸里温润的光韵跟着落在心里,暖洋洋的。 云婵眼睑动了动,迎着八爷将步子凑前几步。她轻轻笑开,言语间更多的还是冷静淡然。 这么多年过去,看过了太多、历经了太多、也思了想了太多太多,她已经学会了冷眼世事、斩断浮心乱绪的梳理出一份理性自持。理性的人看起来,似乎就显得有些无情、有些淡漠……一如四爷胤禛。 她启口慢道,言着自己既然早已经是皇上的女人、还为他生了儿子,那么此生此世到底都是要跟着他的;况且,我也实在没脸留在廉亲王府、更没脸去寻那蘅苑客栈关门后便断了音讯的掌柜的。只是有一件事,要相求八爷……云婵入宫一事,万不要让十四爷知道。不要告诉十四爷,永远都不要告诉。就跟他说……我已经死了。 言语至此,八爷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他一早便一直明白。 以十四的性格,怎能让他知道这些?故而这些年来,关于云婵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一个字都没有对旁人道去半分。只有同八爷素来亲厚的九爷,在言语间有着几分猜测,却也心照不宣罢了。 云婵垂眸点头,复又扬了一下羽睫,缓缓启口:“我留了一封信,是给十四爷的。”她抬手从皂袖里取出那信,向八爷那边递去,水波目光定定的凝在八爷眉梢眼睑,“等十四爷回来,请八爷帮我交给他。”心里还是动了一下,难以自持。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或许一直都是八爷;从最初的救赎、到日后这近二十年来的纠葛牵绊,其间磨磨洗洗出来的这怀情感,早已深深扎根在了沙砾泥土之下,盘枝错节、撼动不得。可她想……她是不是,她该是,到底还是爱上了十四爷吧!这个问题有如一个压不下的妄念,在她心底里徘徘徊徊反复诘问了若许年。只不过,一切已都不重要了。 八爷一把将云婵搂在怀里。 突忽而来的举措猛然将云婵一怀游丝铮铮拉回;她颤了颤眼睑,将头伏在八爷肩膀,便那般感受着心与心间最为迫切的浓烈温暖。两颗心砰砰跳动,剧烈的韵律震得呼吸也觉窘抑。 良久之后,八爷憋出三个字,声音有些哽咽:“放心吧!” 稀薄的阳光打在身上,似乎顺着衣底渗进肌体、又顺着肌体渗进了寸寸丹心间。两人将彼此放怀,心间积蓄开了闸般难以自持。 青丝顺着风的势头被撩拨的乱飞乱舞,一些凄迷之态便被濡染、点缀的好处恰到。云婵整了整略乱衣边,后退半步,对着八爷霍然一跪,含泪磕头拜谢。 被云岚剪影渲染的有些昏暗的天光荡涤四野,目之所及处的景物便烘托的若了梦寐,一切一切看起来忽而那样不真实、却偏又那样残酷直白的真实如斯。 八爷没有阻止云婵,就那般默默受了她这跪身一拜:“这个辞行大礼,我领受了!”他沉眉颔首,定定的一句。即而曲身微向前倾,将她扶了起来。 世有渊明、菊花无憾;世有林逋、梅花仙鹤无遗;世有嵇康、琴瑟无憾;世有伯牙、子期无憾;吾汝一场相识、今生亦无憾也! 。 十四爷回来了。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空前浩大的列队相迎、没有得胜者的气宇轩昂金戈热血……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这么一副空躯壳、一个孤凄凄的苍茫身影,只影向斜阳。 太突然,一切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不过几月光景,临走时皇父尚还威严森森慷慨以歌,怎么时今再面,竟只剩下一副冰冷的棺椁?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做梦,突然便觉得好笑。 晴天霹雳般的,他一瞬间呆住,那般不知所措、不明所以;恍恍惚惚间,他木木的按着新帝的旨令,把大将军印务转交给了派去接替的平逆将军延信,后立即动身回京。 但他才抵京师便被新帝监管控制起来,以防止他有所举措。直至景山寿皇殿拜谒皇父灵柩时,方才得以恢复自由。 万事已成定局,再难逆转些什么。十四冷冷哂笑,压低眉心冷眼着森森众人,并不对新帝行礼、更不叩拜。只是大步款款、扶灵而哭:“皇父啊,在子臣临行之前,您曾亲口对我说过,您属意的是我!时今不过寸月之余,您怎便舍我而去……” 立身于彼的八爷心下微叹,目光只是黯黯然一瞥,其间掺杂着太多无可奈何、又似凄凄悲悯。他了解皇父,知道十四弟是在信口胡诌,也明白十四弟此时哭灵绝非无心举措。 这时,有侍卫实觉不妥,近前想要打破这僵局,便抬臂欲将十四爷轻轻拉开。不想十四一拳便挥了出去,大发雷霆、恨声怒骂:“我是皇上亲弟,岂是你这么个下贱之人可碰的!”他红着眼睛一扭头,正对向良久默看、声息不见的胤禛,语气依旧跋扈忿忿,甚至带着些许威胁味道,“若我有不是处,求皇上将我立即处分;若我无不是处,请皇上即将那下贱之人正法,以正国体!” …… 十四大闹灵堂,遭到了雍正帝严厉的斥责,训他气傲心高、毫无规章。当即罢免了十四的大将军王,下令革去王爵、降为固山贝子。 ------------ 第八十四章 笺前莫赋断肠句 素色湘帘“哗啦”打了一道铮然,八爷把玩着碧玉扳指的手僵了一下,侧目便见十四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十四的步子很急,簇簇的韵调带起了紧密的穿堂风声,一张面目苍白泛青,竟偏着些枯槁意味。 如此情态的十四弟,八阿哥还是头遭看见;心念着他该是与自己一样,其间心情,寥寥怅怅毫无二致吧! 不想十四又行几步,急着语气切切开口时,问的却是:“八哥,怎么没在你身边看见小婵?” 心念一滞,十四的反应似乎出乎了八爷心里的意料、又似乎并没有出乎意料,只是他对于老四登基一事这般不闻不问,开口便是这么句话,委实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方才皇父灵前扶棺而哭、将了新帝一军的,同眼前的十四爷并不是一个人。 “八哥。”八爷尚且没顾上答话一二,这边十四又是一句急匆匆的接口,“廉亲王府的管家跟我说,小婵在我出征后便回了蘅苑客栈。可蘅苑客栈三个月前便倒闭关门,当家掌柜的也不知所踪,更别提小婵!”疏疏朗朗的萧风灌溉在他开阔的衣袍间,渲染出纠葛眉宇之间的成熟风雅,然而沉稳气度已被心下这股急切搅扰的乱糟糟了,“八哥,你知不知道小婵到底在哪里?”他眉宇压低,口气是极恳挚无奈的,甚至带着几丝瑟瑟颤抖。他没有办法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八哥是他唯一剩下的最后一丝希望,极稀薄、极脆弱的希望…… 木格子窗忽而一下发起了瑟瑟的响,那是风的频调带起来的。同样带起来的,还有无边的寂寞。 沉默须臾,八爷缓缓握了一下拳心,身子没动:“云婵小丫头死了。” 死……了? 太过直白的字眼,甚至没用“走了”、“不在了”、“永远离开了”这些可以委婉一些的词话。直震的十四心口一抖,一时脑里心里竟只剩下成阵成阵的放空虚白。 八爷却转过了目光,把视线直直的迎向十四,语气自是低沉的,可眉宇间染着的那怀情态分明只是淡淡的样子:“就在你出征西北时……你走后的两个月,云婵去的。”他顿了一下。 似乎整个世界都已跟着死去,沉沉昏昏、闷闷仄仄,再也无了任何声息。 八爷沉沉的目光定格在十四的眼角眉梢间,满满溢溢不止是鼓励、不止是伤心,还有无奈……他没有开口劝说一字、也没有安慰一字。不是不想,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这话、该怎样措这词。当现实直白的摆在那里,无论残酷亦或锥心绞痛,你都得去面对它;那么其余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辞,任何字句,都显得那么苍白孱孱、脆弱无力。 是不是当痛到再也不能加深半分的时候,反倒不觉得那么难以忍耐了?沉默,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只有须臾。十四从目光到神情、再到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若不是先前已经承受过了突然被告知皇父已去的事情,此时此刻只怕他整个人尚且未及再言一二、便已经直接昙然倒在地上:“小婵埋在了哪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冷静,十四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淡淡微微的唯一一句话,竟是再也说不出其它来。 十四弟的反应在八爷看来,反倒是正常的。大痛喊不出、大悲却无泪,他明白十四此时已经濒临崩溃,从十四虚白的面目、瑟瑟打着轻颤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那是纵使冷静沉着也掩盖不住心里天崩地裂的伤。 八爷略想一下,垂目扯了个谎:“听蘅苑的掌柜说,云婵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舅,便跟着回了自己的老家。当时已经病的不行,回去之后就……也没人知道她的家乡是哪里的。”他记得云婵曾说过这些,对,就是云婵早年离开八贝勒府时撒的那个谎。如此,八爷便顺着把那谎继续坐实、讲圆,听来自然可信些,“是痨疾。”又补充道。 四季娑婆、一世朦胧,凡尘烟火几多作弄。这边八爷话音才落,十四忽而仰头对天、一阵哈哈大笑。 他的面色愈发脆弱如金纸,离合神光与颤抖唇角因着笑意太恣意而变得萎靡凄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无喜无悲、醉醒不知、烟水两忘……纵览他们之间缘分,竟一直都是一场捉迷藏般的追逐游戏。他在,她离开;她回来,他又离开;时今他回来了、且注定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但她却走了……聚聚散散、浮浮沉沉。缘分如那一瞥的惊鸿平沙雁,无语唤真真。 肆意的狂笑渲染着弥深的悲凉,分明有泪水落下来,一颗心似乎都被浸湿、都在滴血。十四那般且笑且叹,他笑着喃喃,只道着自上次一别,我们才分开不过半年,半年而已,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跟我走!你到底有什么顾虑?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过客,可每个人也是每个人的执念。他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漫漫生命里一个不知是否太匆匆的过客;可她对于他,却是生命里全部的、永恒的定格,那么亮那么亮,那么明媚,那么美丽,那么、隽永。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段无果之爱画上了句号,把万千浮尘变作前身旧梦,看似终了;而他则要用往后绵长生命来独自铭记、独自追忆、独自凭吊……活着的人,永远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但只要有他在,尘世便不会忘了曾有过一个她! 不想死去,因为阴司之路太渺渺,我怕不由我的掌控,我怕我会不再记得你,我舍不得忘了你。爱还在么?还在的,会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的……只有活着才能爱,但死亡会让爱永恒,会让任何东西永远的、永恒。 袅袅乌沉香涣散了满室,淡淡微微的气息飘摇了自在的清梦,仿佛那时她还在…… 青烟香榭里,八爷皱眉摇了摇头,起身向十四走去几步,从袖管里取出了云婵留下的那封书信:“这是小婵留给你的。”他的语气里情态难测深浅,落寞哀伤之意却是显著。 十四早已步入癫狂,整个人都昏昏然不识一切,可听了八哥这句话,一个骤然,抽离开去的神态似是重新回笼般的,他抬手接过,急急又小心的展开来看。因为分明心急,却又怕将纸张弄皱,故而手上的动作便打了碎碎的颤抖。 信笺在指尖展开,一行行精致秀气的小字浮现在视野里: “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 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 一念缘起,忧怖皆生; 一念心灭,万事大好。 何处相逢,何处无物; 何处不逢,何处有物。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万法唯心,无心成佛。 无牵无挂;无智无得; 无色无相;无嗔无狂。 祸往福来,触目皆空。 花开花谢,梵音转; 人来人往,泪千行……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谁? 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 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 这封信不长,可写的极其用心,禅意珠玑,其后引的是当初顺治爷吟诵的佛语。字里行间淡然洒脱,所求所诉无非是言一个“空”字,让他忘了她。 在十四看来,却字字滴血。 他依旧是笑着的,却不再是肆意萎顿的潦潦笑意,而是流着泪苦笑。 小婵啊小婵,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没有解释、没有理由、没有宽慰、没有许诺……你知道我一直期待着的是什么,然而你即便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刻,都那么吝啬的不肯给我哪怕一句答复?即便留给我的最后这一封信,也是这般清淡寡味的调子!你当真便这么就此万般皆放、把一切全部看开?可你却留得个中禅意来让我独自参悟。你是想通过这封信表达什么、劝阻我什么? 好,我告诉你,即便你已不会听到不会看到我也依然要告诉你:因为你,我不愿“不来”;也因为你,我渴求“不去”。倘使不曾遇见你,我又怎知失去你才是人之一生中最大的疼痛?若没有你,大千世界再没什么可以让我有喜有悲。即便一日又一日循环不息的苦心志、劳筋骨、空乏身、饿体肤、惶惶然怯怯然的过活……我也不悔,我也不要得那个清闲,我也甘之如饴! 何为足,何为足……唯识卿才喜、唯爱卿才足! 很多往事织就成了空布袋,凝固在历史断层流光其里的只剩下悠悠风声。过去了的事物终究再也找不回来,那么遗余下的遗憾和不解,便也成了永远的遗憾、和永远的谜团。 小婵,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要的不多?权势、江山全部都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争时要争一把,争的时候努力去争,得到了固然好,纵然最终换来一个失败也毫无所谓。从头到尾、归根结底,我只在乎我在乎的那个人,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 第八十五章 凭谁销得万古愁 如果一个人竟日所做一切事物都只是等待,那么发生的事情,最终只会是自己慢慢变老了。可人活在世,不就是不间断的等待又等待么?虽然有些时候,似乎又并不太知道自己所等待的是些什么事情。 开春了,干干冷冷的风扑在面上时,便濡染了一些或多或少的零星温润。云婵一个人走在花园威严华美的白玉道上,着一件湖蓝色点蝴蝶宫装,小角旗头梳的愈发工整严谨,脂粉薄扑、峨眉浅描,这么一打扮,整个人便在安然娴雅里多了一层华丽矜贵。 相比起“皇上”这个称呼来,她还是更愿意称那个人为“四爷”的…… 四爷没有正式册封云婵,只给了她一个贵人的名头。她想,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这个女人,对她心下之意也并不确定。早前在雍王府时,她曾以命相挟,不要名分;他不知道时今这个不要名分的许诺,过了期限没有。 又或许是他初登大宝实在太忙,需要躬身处理、安排的事物有很多很多,顾及不得她这个对他来说素来无足轻重的女人。 可不管是哪一种,他将她接进宫来的目的,也不过是因为她已是他的人而已。他身为帝王,似这种关乎一个男人面子的事情,是必须做圆满的;故而她被锁在深宫,其间性质就当他收回了自己的一件东西无二,横竖有个安顿也便罢了。 这样也好,云婵自然乐得。她根本不愿见他,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怎样的面貌去面对他,面对那个男人……缪缪天风打了个转,撩拨起她额前一缕流苏乱发。与此同时,她原本纠葛不堪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还有一个儿子。 很自然的这么一个念头。 云婵垂眸暗暗寻思,那个孩子,时今应该将满十二岁了吧!不知何故,这个念头才起,另外一个身影又明明灭灭的辗转于了心下脑中,她想起了八爷、想起了良妃……清冷的雾气贯穿了一世微凉,猛然一下,云婵受了刺激般的连连摇头苦笑:“难道这便是我的命么……”她蹙眉,起先只是呓语喃喃,到了后面便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扬声惊呼,“我会成为第二个良主子么……不,不要,我不要做良妃娘娘,我不要!我不要!”她的动作剧烈而难平,几近癫狂,花盆底儿下意识的连连向后倒退着。她有如梦魇住,恍恍惚惚心下脑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巨大亏空,这样的亏空几乎要她用整个人来填充、填实,也都依旧填满不得…… “碰”地一下,重物磕碰地面的沉冗闷响,云婵在倒退连连间没防撞到了什么东西。紧紧跟着,她整个身子便也一并往后一个倾倒,实实软软的摔在了方砖白石铺就出的冷然地表。 虽然这一下摔的不轻,但因为天气本就不算温热的缘故,云婵又在花园里站得久了,整个人身上其实是麻木的,故这一跤带来的痛感反倒没有太过明显。她的神智已被摔醒,颇为狼狈的慢慢坐起身来,眸光一瞥,才见她撞了一个孩子。 小孩子的身子骨自然不知比大人灵活多少倍,这时已经一骨碌的蹦了起来,他见云婵这边正看向他,微扫一眼后,几步过去扶着她站起身子:“贵主子,您没事儿吧?”他扬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眨眨眼睛有些急切的望向她。 倒是个惹人怜的可爱孩子。云婵由上往下的扫了他一圈,见他生就的粉团玉砌一般,且灿然华服、玳瑁坠辫、绣蟒高腰方皂靴,想来该是个小阿哥。她引唇一笑,刚想柔然道一声无碍,这一脸盈盈笑意却僵在了脸上,即而一层一层敛退不见。那是…… 她猛然看到了这孩子腰侧黄带子间,垂悬着的一枚玉佩。润润泽泽的细腻质地,面上晶莹剔透的用飞白小楷刻着“弘历”二字。 顷刻之间、翻转天地。有什么东西在这一个瞬息交错,变得明亮又阴霾起来…… 弘历,弘历……云婵知道,那是她的儿子,她十二年前跨年之夜、在雍王府一处厢房里生下的儿子!她看都没有看过一眼的儿子!流着她的血、长着她的肉、同她连心连脉骨肉挚亲的儿子! 无可收束的情绪全因一个母亲最本能的爱意,而变得潮袭天地。弹指之间,云婵愈发不受控的极尽疯癫与痴狂。她蓦然抬手擒住弘历双肩,从肩膀、到面颊一路抚摸,冰凉指尖带着瑟瑟的伤、颤颤的抖:“你不认识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你果然不认得我。”她的声音也打起轻颤,银牙上下交错出泠泠微响,“我是你额娘,我是你额娘,你的亲生母亲……” 云婵因着情绪拿捏,而在不觉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弘历起初只是被这突忽而来的变故吓着,眼下一阵重似一阵的抚摸直弄得他脸颊生疼,颇浓的嫌弃与厌恶便随之而上:“疯女人!”他狠狠一挣脱,猛地一下将云婵甩开,后转身便走。 “弘历,弘历!”云婵打了一个踉跄,却终究没有跌倒。韶华如洗、春风薄荡,她就那般持着哀哀的调子在他身后唤的绵长,却终是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将他强留……她一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寸寸玲珑心,再一次瘫化在了料峭凉风濡染下的,最精致、最无奈、最哀婉的心碎中。 许是血脉之间难以说清的莫测牵引,弘历忽而停了一下身子。身后那个疯女人极哀伤的呼唤,竟兀地一下令他心口揪痛,似是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促使他这般停住……然而只是须臾,弘历重新抬步,没再耽搁什么。 花荫小径间打起了簌簌的响,那是衣边摩蹭过草木枝叶的戚簇声。弘历抬目,见八叔正迈着稳稳的步子向这边走过来,一张面目浸透了三寸晨光,温润卓尔里牵扯出不可言说的几多高贵。 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雀寻到了避雨的港湾,弘历颇负委屈的唤了一声“八叔”,便迎着八爷那边几步小跑过去。 八爷没有动,待得弘历迎着自己跑近后,俯身将他揽在怀里抱起。 八爷早前曾寄养在惠妃名下一段时间,他今日原是进宫探看惠额娘的,途径御花园时刚巧便看见了方才的那一幕。 “八叔,那儿有个疯子……”弘历伏在八爷肩头小声嘀咕,带着怯怯及对那疯子的轻微嫌厌。 弘历是云婵的儿子,八爷一直都知道。因着与云婵之间这么一层缘法,他待弘历一向都极好。故而弘历与自家八叔也是素来亲厚,叔侄之情与日俱增,久而久之竟也可以深浓如斯。 “弘历。”八爷没有向云婵那边走过去,只是抬目往她那边瞥过,即而低首,那样轻柔的在怀里孩子的耳边温言款款,“听八叔说。那才是你额娘,你的生身母亲。”他的语气依旧可以催漫天的烟花绽放、染漫山的牡丹盛开,阳春三月里最熏熏然一道暖意的阳光似乎也不及他片刻的温柔,“你的额娘是爱你的。”他定了一下目光,依旧温缓,徐徐的引着那孩子一步一步揭开关乎身世的面纱谜团,“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额娘因为一些不能避免的身不由己,不得不忍耐着这世上人间最强烈的心痛离你而去。这些年来,你跟在你皇父身边无忧无虑,可是你额娘,她所受苦楚却太多太多。” 默然聆听,云婵忽而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而八爷那怀引导劝慰却没有间断:“至于是什么身不由己的纠葛,时今的你不会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于此一顿,“可八叔、还有你额娘,却都但愿你永远也不要明白。因为在你有朝一日明白的时候,便是你非常非常痛苦难耐的时候……即便我们也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凡人永远都不可能单纯一世。” 弘历窝在八爷怀里,一张微微扬起的小脸有了无以言说的微微动容,他听得入了神。 “来。”八爷却不再多说什么,他弯下腰来、微向前倾身,把怀里的孩子稳稳放在地上站好,“现在过去,对着你的生身母亲,喊一声‘额娘’。” 如织天风裹挟着清脆的景深洗涤大地,一种荡涤人心的醍醐之感也跟着起伏跌宕。 弘历却没有动,依旧怯怯疏疏的不知所措样子。 “快去!”八爷又补充。这一次的口吻,分明是沉淀下来的。 弘历转目,正对上八叔看向他的那道目光。那目光太强势,满满溢溢、摇曳晃荡的全部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非常,似乎早已图腾。 终于,不大不小的孩子抿了一下嘴唇,上前几步,对着默立于彼的云婵再度扬起一张纯嫩的面孔:“……额娘。”细若蚊蝇的一声呼唤,氤氲在口齿之间。 一瞬息,似乎所有的花,全都开了……这一声额娘,耽搁了太久太久。云婵张了张口、又闭了闭口,终于,迎着满目斑斑驳驳泪光晶耀,她缓缓颔首:“哎……”便这般浅浅轻轻的应下,已说不出话。 她抬眸,顺着弘历走过的方向一路去顾。花荫暗影里,八爷含笑,双手孑孑负于背后,若一朵灿然金云。 入眼了云婵投来的目光,八爷笑对,润玉静好的目光里埋藏了太多深意。只是俄顷,他昙然转身,轻轻迈步离开了这充斥着浮华净水的花园小径,绝了一路这浮华人世之上的几多燥燥尘埃。 灿阳如水、暗影交错,几许离歌,几许岁月再不往…… 。 满院春光薄薄如织,偷得浮生半日闲间,四爷正跟十三对坐于院、品赏新茶。不想这时,一个纸团子冷不丁顺着高墙那边飞了进来。 漫着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不偏不正,刚巧砸在一个近前伺候的太监身上。那太监得了皇帝的令,忙将纸团子呈了上去。 展开一看,竟以黄纸书写着“胤祯为皇帝、胤禟之母为太后”等字样。 分明好好的品茶论茗心境就这样被打破,四爷大怒,权且不论这隔墙而抛入院落的纸团子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又是谁人所为,只在当即便下了令,命十四阿哥前往遵化看守皇陵。 ------------ 第八十六章 天机显露却已迟(1) 残阳如血、衣袍如雪。 十四阿哥独自凭栏,在夕阳渐沉的溶溶碎金间,整个人被剪影的愈发俊毅挺拔、精英秀气。 他是一位极俊美的儿郎,自出生时便系一身潇洒繁华,又更兼拼搏上进,实乃世间丰物。只可惜啊,偏偏落得帝王家,注定一世一生都不能极尽完美的帝王家…… 十三爷从小道台阶间款款步上楼台,摆手止了欲要通报的管家,兀自立在那里、双手负后,朗朗扬声:“呦,十四弟好兴致,看日落呢?”他的声音含着浅浅一抹笑,被不同心境的人听去,感觉也各自不一样。 十四应声转身,扫了十三一眼,答的亦讪讪:“是啊,夕阳无限好,只是……”随口一句,却没能说下去。太伤感了,辅配他当前的境况与心情,显得大大不合时宜。 但十四的心情十三理解,便笑着摇摇头,大步向他走过去:“听说你就要前往遵化看守皇陵了。兄弟一场,过来看看你。” “听说?”十四侧目挑眉,只是玩味,“大事小事还需你‘怡亲王’听说?有什么能是你不知道的!” “怡亲王”三个字,十四有意咬重。是啊,十三与自家四哥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会不了解。那么很多事情也都诚然不必多说了。 顺着一层一叠漫溯起来的晚风,十三爷颔了颔首,没有言语。 须臾沉默,十四稳言:“那纸团不是我扔的。”这次的口吻突然便有些沙哑、有些无奈酸涩,“我没蠢到那种地步、幼稚到那种地步!”临了一叹,仰首对天,任清风将杂乱思绪梳理个淋漓酣畅。 十三重新抬目去看他,眉心却展:“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了。” “何解?”十四皱眉好奇,侧首发问。 十三兀地一下笑开:“你不知道何解?倒来问我。” 见他如此状,十四倒不催促,亦是哈哈一笑:“十三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边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轻扫一眼,“做了亲王后,人倒愈发圆滑了。” 他的嗓音是不太客气的,像在玩笑、又像在讥诮,且不加掩饰,明明白白落在心里。 十三抿唇,旋而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你恨四哥。”他开门见山。 “哦?”十四转身正视过来。 十三不缓不急,言的稳稳悠悠:“你恨四哥夺了你的位子,夺了你有朝一日坐拥万里江山的快意。”时至如今,那些昔日不能摆在台面儿上的话,直说了也无妨了。尘埃落定,倒不如一次宣泄干净,换得个磊落痛快。 十四笑了一下,姿态轻慢:“恨,我是恨。”兀地语气一转,眉目沉下,带起弥深寓意,“但实际更该恨他的人不会是我,该是八哥。”最后四个字咬的着重、落地沉沉。 “那是自然。”十三迎风展袖,让一丝丝专属于将晚天空的凉意灌入宽袍,“八哥跟皇上斗了一世。”声调轻飘,没把十四的话放心里当回事儿。 十四闻言,免不得鼻息哼笑:“不在于此。”虽带着一股子讥诮凉薄,却明显话里有话、真味叠藏。 十三一个激灵,下意识铮然侧首:“什么意思?” 是时,一轮火红艳阳已经不知何时昙然沉下,如织如盖的暖融融天幕顷刻便轮换上了一副清冷肃杀的凄艳织锦。十四并不急于去答十三的话,低首笑笑、又抬首:“十三哥是聪明人,难道对于皇父的心思,当真没有一丁点儿的揣摩研究么?” 唤的是“十三哥”,而不再是“怡亲王”。 称谓变了,两兄弟间一开始的剑拔弩张,也跟着换做了开诚布公。 果然,十三并没有太多的惊愕迟疑,展颜笑笑、语气沉淀:“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皇父是属意八哥的?”分明应当有若晴天霹雳的一语,眼下却被十三言的平淡无奇。 显然,康熙皇帝的心思,看得懂的远不止十四一人…… 十三的波澜不惊并没有令十四感到意外,他缓了口气,开始道的徐徐:“当初皇父废了太子,又借着良妃娘娘周年之际贬了八哥。我横竖想不明白,皇父是真心爱着良妃娘娘的,这一点凭谁都看得出。那又怎么会在良妃娘娘周年之际,那般对待八哥?”他喟然一叹,凝目看向心照不宣的十三爷,“不应该,太不应该了……”于此微顿,又道,“后来我又听说皇父乔装出宫,去看了八哥。这之后,所有的疑惑似乎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沐着如织如盖的薄凉晚风,十三敛了一下眼睑,没有接话。面上那副淡淡神色稳沉如素;十四所言,他亦赞同。 “但我也只是怀疑,还不敢肯定,毕竟伴君如伴虎。”十四自顾自继续,“于是我决定试探一下,便进宫去看望了被幽禁的废太子。”语尽转目,“你当废太子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十三微疑。 十四将身对着高高的白玉栏杆,俯首向前探探。抬臂展袖,让自己陶醉在习习晚风间,整个人忽地便觉似飞若扬、恍若飞翔:“废太子说,‘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良妃娘娘在世一日便安全一日的人并非是老八,该是我。良妃娘娘不在了,皇父那个早已许了千百次的纠葛与决心,便终是要下了。服了,我服了……’”语尽重新将身子稳了稳,素指搭在错落的栏杆间,指尖隐约泛白,宛如起了涟漪,“那个时候明白的不仅是废太子,我也明白了……虽说事后皇父因我去看废太子一事嘉奖我,但那更像一种做给天下人看、转移天下人落在八哥身上目光的走场面。皇父一直是珍视着八哥的,早先在他与废太子之间摇摆不定,日后又对八哥明贬暗保……最熬神熬心的其实是他。他废了不少苦心啊。” “费了不少苦心的不是皇父,而是十四弟你吧!”沉默良久的十三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 第八十六章 天机显露却已迟(2) 十四一个错愕,不知所谓。 这边十三并没去理会他,亦抚着栏杆凭栏远眺:“当初你见皇父废了太子又贬了八哥,便有意去为太子求情,是以让皇父觉得你与八哥之间,不过是兄弟情义尔尔,并无其他。”他顿顿,言话轻快,“储君必要有人担当,他们二人都倒了,你便欲重整旗鼓,让皇父把目光放到你身上来。” “我是没有办法。”十四皱眉,“我与八哥是一条船上的人,八哥倒了,我总要考虑自保,往后亦能保住他们。” “哦?”十三侧目看他,眉弯挑起,神态玩味,“那你日后既然看出来了,又为何没有打住,反倒继续抢占风头?” 十四长长叹出口气:“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猜测,我也不确定。”边在心下作想,边复又道,“另一方面,我是顺着皇父的心走。皇父既然希望把所有人的目光从八哥身上移开,又欲变相给我权势以增八哥实力,那我也只好陪着皇父演下去。”言此,目光沉沉向十三身上压过来,“十三哥,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政治大博弈中的一枚棋子,除了顺势而走,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任何办法…… 冷月为这茫茫大地投下一层浮光掠影,飘摇的浮云为其间景致平添起道道明灭,娑婆世间被点染的绰绰约约。 “是么。”十三应声接口,不似发问、倒似凉薄,“那你既然看出了皇父的苦心,为什么没有告诉九哥?” 字里行间的不屑一信,十四爷自是听得出:“都说了我自己都不确定!”他扬声,又在中间有了缓和,“告诉九哥我怕节外生枝。” 十三抬目:“仅仅只是如此?” 十四颔首:“那还会是如何?” 一问一答,十三莫名只觉好笑,事实上他真的摇头笑开:“你需要九哥。”须臾后,他亦沉目,稳稳的接言阐述,“若九哥明白了皇父的苦心,他便会弃你而去,继续去保八哥。”于此看向默声不语的十四,“那个时候,八哥的实力便会增强,对你便不利了。” 争争斗斗、浮浮沉沉,十几载的光阴流逝在时空的断层里。原来真正处在那方智者高地、无声远瞻的人,竟是蛰伏许久、淡出视线的十三阿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事翻云覆雨,太多复杂人事不是能于常理之中想象的到的。 “……”十四略停,语气低了几分去,“我从未想过。” “对,我信。”十三接话极快,侧目轻呵,“你从未想过……呵呵。” 这副无法摸清真实意味的样子,使十四不妨便是一急:“两条腿走路难道有错么?到了最后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八哥败了、至少还有我撑着!我们便会有一线生机!”愈言愈激,语气也一句重似一句的着重,到了后面已经高抛扬起、歇斯底里。 旷古的风沙裹挟了风的萧音,在苍茫大地间回响荡漾,似可解得人的心境郁结。 半远半近的路,半深半浅的殇,半真半假的慌……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我们又都抓住了些什么! 伸展的臂弯感知着从广袖里灌溉进来的一脉蒸凉,十三仰首阖目,似是卸尽了通体上下所有的铅华疲惫。良久后,深深做了一个吐纳:“或许你是真心的,或许你是在自欺欺人。又或许……两种都有。”启口的言声沉淀起瑟瑟萧索,他皱眉,整个人显得严肃又自嘲,“人真的是一个最为复杂的矛盾体,时而真心、时而又在欲望的驱使下自欺欺人……”言于此处,转首对着十四笑笑,“别不承认,谁都是这样。”垂睑摇头,口吻正色,“生在皇家,感情与争夺从来就不是相悖的。”似想到些什么,他缓了一缓,又接口,“我的心思不在那儿,时事并没有造就我于如此境地,所以我一心一意跟着四哥走每一步路……若我处在你的境地里,我也不保证我不会动心。” 却是实话。 “我不知道。”十四展颜却叹,“也不愿知道。”他将落在肩头的浮尘沙土就势弹去,抿唇略忖,“我心念着兄弟情义,但我不敢说,我丝毫就没有对那个位子动过心。”言完最后一句话,他自己亦笑起来。才不过一个须臾,他忽觉此身此心全都变得轻盈而通透了。因为积在心底里闷着、堵着的那通郁结,终是释怀了。 泠泠夜光与溶溶月影交叠纵横,如水如波间,十三侧首皱眉:“我在想,如果到了最后,败的是四哥,剩余着僵持不下、你死我活的是你跟八哥。那这盘棋又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十四颔首轻呵,带起几分久违的疏狂落拓气息:“可惜啊,没有如果。”他展袖负后,抬头放眼在昆仑冷月、彩云缭绕间,“时今胜的是你们,败的是我们。这些话还有意义么?呵!”终是以重重一叹做了归结。 “……你现在,最好安生些!”十三有着须臾的沉默,凝起目光在十四身上重新聚拢。 十四扫他一眼,落拓未退、讥诮又起:“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懂。” 十三目光霍地凛下,如墨眉目勾出几分锋芒戾气,语气发狠:“你懂最好!” …… 歌不尽繁华紫禁浮沉跌宕,在这苍茫浩渺的永夜,幽幽天光映的十三一袭长袍有了几分璀璨的味道。 十四注目向那个愈行愈远的决绝背影……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无形的鸿沟已经拦在了兄弟们中间,阻住了各自的去路,终抵达不同又太相同的一个归结。 只是,看一眼吧!就再看一眼吧! 最后,最后一眼了…… 。 晨曦的微光暖阳扫在身上总是暖暖的,因为专属于新生的韵致被带起来了。 十三爷按着惯例往御书房觐见雍正,走过场的礼仪行完之后,却听四哥稳稳一句:“你去看你十四弟了?” 胤禛依旧还是以前那个胤禛,只是内敛冷锐间平添一丝锋芒,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在他身上一览无余。 兀地闻言,十三没防一怔,须臾缓神后,忙跪地欲言。 “哎……”胤禛见状,急忙将他扶了起来,眉目沉下,“你做什么?四哥没有怪你的意思。” 即便现下二人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但彼此之间那些熟稔怎么都挥之不去。十三对四哥是了解的,也自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无心无意,便跟着站起、未发一言。 暖阳为这森森大殿洗礼了一层薄薄织锦,淋漓波光映的这位新君愈发丰神凛冽、却又沧沧桑桑。他将目光透过瑞脑里缭绕起的袅袅余烟,定格在悠远的进深,又忽而便没了聚焦:“看看……也好。”他缓缓。 十三显然是懂他的,颔首笑笑、目光沉淀:“皇兄心里,还是记挂着十四弟的。” 穿堂风起、帘幕轻曳,胤禛眉心却展。他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舒展,似要沉溺在静好的浮生流光里、又似想从那些看不到的尘烟过往中抓住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兀自笑笑,摇首叹了口气,没做言语。 覆雨翻云的万丈软红呵,一阵风起、尘埃并暗香盈袖。人事盛衰、离合聚散,满怀的,何止一个离忧…… ------------ 第八十七章 冷雨洗尽平生事 夜已经入的极深了,凄凄苦苦的冷雨顺着望不见源头的天之渊深处簌簌斜斜飘打下来,整个世界被织就了一张娑婆雨帘。湿冷的寒气一寸寸浸在骨血,携合蒸凉雨滴一并打在八爷一张消瘦憔悴的俊颜,从额心一路顺势灌下去,直到整个蟒袍、靴底都被浸透凉透。 他就那般跪在规整威严、渲染烘托着天家恢弘气势的九龙御道一侧,一张面孔因为冷雨的肆虐而看不太清楚其间表情。但还是可以依稀窥探到一些什么,那是来自于眉梢眼角缓然流泻出的无奈、自嘲……以及悲凉。 自打四爷登基,八爷被封为和硕廉亲王后,便似乎没办对过哪怕一件事情。凭他怎般尽心竭力心思用尽,那个身处明堂、高高在上的王者都依然可以从那里边挑出一箩筐的错处。好比这一次,雍正帝着廉亲王办理太庙的修缮工作,落成后圣驾前来太庙参观审查,便忽冷峻了龙颜,道着账房油漆味太浓太重,而以此为理由罚廉亲王在苍茫冷雨里跪一整夜、以滋检讨。 才刚修好的屋舍,怎能没有气味?八爷心知,皇上是故意的。其间真意,正如当初他被封为廉亲王时,嫡福晋郭络罗氏那句颇为悲凉无奈的话一样,“何贺之有?不知陨首何日尔!” 萧萧天风因为卷杂着雨滴与雾气的缘故,把一切目之所及处的近景远景都撩拨的狰狞可怖,因为是那样那样的寒冷,发在心里、散在骨血的寒冷。 云婵一双凄清清的凤眸里已经遍是萎靡,她没有执伞,通身上下从发丝、到花盆底儿具是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她是从小宫女们三言两语的闲聊中得了这消息,时今得面着眼前跪落在雨帘里的八爷,终于再也难以搁浅情绪,凄迷着面眸紧跑着迎前过去。 眼前的八爷,是前所未有的震人心魄。那样一个皎比明月、冠玉高洁的谦谦人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生生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即便曾经先皇在时,都不忍心如此这般将他作践……时今眼下,他是如此的狼狈,如此的悲凉,如此的褴褛,如此的因太过无可奈何而干脆万般皆放,如此的、让人撕了心裂了肺般的疼! 正巧九爷急匆匆的赶进宫来。九爷的眼线可谓遍及各处,早前先皇去时便是吃了不知消息的大亏,时今有了这经验,那探听动向的功夫当然得做足。八爷如此,九爷必定不会不知。 因为消息得的太急、赶来的也太急,九阿哥尚且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寻常便服,只在外面披了一件狐裘小袄。在得面八阿哥的那一刻,老九原本只是染着急燥、薄殇的眉宇蜕变的愈发心疼难耐,甚至忿忿与狠戾之色也跟着一齐浮涌:“八哥……”他紧走几步过去,弯下身子扶住了八爷的肩膀,出口的声音已经带着昭著哽咽了。 见九爷突然出现,云婵定了一下。俄顷后,也忙不迭继续行过去,蹲下身子轻唤一声:“八爷。” 却被九爷一把推开:“滚开!别碰我八哥!”他看向云婵的双目涌着狠然戾气,无论语气神情、还是方才那一下手上的劲道,都带着十分浓郁的厌恶。 一个没有防备,云婵被重重推倒在地上跌坐着,溅起的污泥水汽在她浅橘色宫裙边缘晕染了一圈斑驳。大雨又下,瓢泼一般肆虐。雨水、泪水一起在面眸间交错纵横,哀哀的神色将心底里的疼痛伤悲呼之而出,又诚然分得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云婵开始放声大哭,但她嚎啕一般无可奈何的凄凄哭声,到底还是被淹没在了簌簌戚戚的大雨倾盆里,一丝一毫都无法闻得。 为什么,为什么竟会一点一点走到时今这样的局面呢…… 八爷却在这个时候幽幽的开言:“回去吧!”他没有动,但那苍白不堪的虚弱唇角却竟是笑开,曳曳飘摇里带起一股可悲的执着无奈,若一朵历尽千事、饱尝万劫的佛陀前的莲台。他不缓不急,带起了那般分明的冷静自持,只是因为背光的缘故而看不清眼眸里的具体神情,听话里意味,该是对一旁九弟说的,“我跪在这里,是在赎我的罪,反思、检讨我这么多年来犯下的错……一个人如果不能了解生命,那么生命对他来讲是一种惩罚、一种酷刑、一种折磨。”八爷侧了一下头,眉心微皱起,思绪早已超脱三千幻象飘得高远不见,这通话里带着许多奥义,又似乎只是他道给自己的自言自语,“这些年来,我有时候会想,曾经的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来我到底做了一些什么?横竖虚幻大千两茫茫,浮生娑婆大梦一场,梦醒了,一切的一切便都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见。我活在这世上,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宿冷雨夜无边,云婵如是呆呆的跌坐在八爷身旁不远处,抿起薄唇蹙眉摇首、暗自垂泪。她跟在八爷身边那么多年,八爷的心境,她可以懂。 不明白,凡人太过渺小脆弱,那些大道理永远都不会被人想明白的。即便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去苦苦冥思、暗暗深想,直到想白了青丝、想尽了气血、想完了生命……也依旧得不出所以然的结果。可生命不息、流光不止,一切一切依旧有条不紊的流转运行。旧的终有一日被更迭而去、新的生命渐次涌现,又不断重复着一代一代曾走过的绵长道路。永无止息! 冷雨肆虐依旧,九爷突然双膝一软、也将身直直跪了下去。永夜深黑、冷雨无边里,他与八爷并肩跪在一起,被冷雨雾气斑驳了的面目只余下心痛与执着。这样的神情在毒九龙身上诚然是鲜见的,入眼须臾便足以撼了有血有肉的一颗心、震了一个灵魂:“八哥,什么都不要想了!既然想不明白,又何苦劳那个神费那个心力……弟弟陪着你一起跪、一起挨!” 陡然一道闪电耀了方寸大的空间,白光闪烁里,刚好耀出十三一道绝尘挺拔的身影。 十三爷撑着一把伞,身着暗褐色亲王常服,是由御道一旁稳步赶过来的。他神色凝重,紧走几步去扶跪在雨里的两位兄长:“雨太大了,八哥九哥快回去。”九爷出现在八爷身边,没能出乎得了十三的意料。十三无意间转目,忽地一下触目见了一身简单宫装的云婵,疑惑兀起,完全出乎下意识的张口便问,“你怎么在这儿?” 显然云婵早已看到了十三爷,她想躲避,却偏躲闪不及。云婵张了张口,尚且不待她回复,九爷陡然而起的语声打破了这短时间的沉寂。 “你去告诉老四。”九爷侧首瞥向十三,“我们不呈他的情!”口吻依旧跋扈锐利。 十三权且收回目光继续落在两位兄长身上:“皇兄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心意。”他眉心皱起,上前一步,将伞往前撑在八爷九爷头顶,丝毫不顾自己整个人被冷雨浇淋了个通透,颇为苦心的徐徐劝解,“两位兄长给弟弟一个面子吧!我想……即便皇兄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的。” 簌簌冷雨没有丝毫渐小的势头,无边冷气早已由地心往上渗透、漫溯。执着便没了意思,八爷什么也没有说,缓缓站起了身子,迎着凄风苦雨一点一点往宫外走去。被寒凉雨水打湿的衣袍展展伏贴在他的脊背,因为久跪的缘故,他行的极慢、且很踉跄,面上无情也无态,似乎绝了世上人间所有浮华尘滓。 九爷一见八哥起身,也忙不迭的跟着起来,退下肩上狐裘小袄罩在八哥单薄的肩膀上,转目兀自狠狠的冷哼一声,扶着八哥一道慢慢缓离。 前路寸寸尽是泥泞,这对兄弟便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心挪行,一如一直以来人生道路上的相互扶持那般。即便世事翻转、人事更迭,他们依旧风雨一起、相随相伴、不弃不离…… 周身所有的力气抽丝剥茧一般昙然涣散,云婵双目忽而飘摇恍惚,她慢慢站起身子,足髁终又是一软。在她眼见便要重新跌倒的须臾,十三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深沉又渺茫;而她的目光,却只剩下一片浑浑噩噩、混混沌沌。 云婵绵软软的摆了一下手,几近虚脱,昙唇浅吟:“我无碍。”俄顷,借着十三的肩膀重新站稳身子,她面无表情、倩影摇晃,就此一个人孑孑然顺着小道缓缓离开。 如织雨帘错落出红尘俗世层叠景深,迷迷茫茫的夜光烘托、渲染的此情此景有如一个微型的天堂。 早在看到云婵的那一瞬间,十三心里便隐隐有了什么端详,他素来聪颖。 他是惊喜的,但那惊喜顺着思绪渐趋出落清明而被极快的淡化掉,快的连呈现于面都没来得及。 十三爷独立于飘摇冷雨中,手里撑着的那把伞早已顺着臂弯的姿势呆呆的垂在腰身一侧,通体上下极尽淋漓。便默默对着她那道清冷单薄、又如是孤洁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 第八十八章 一日心期千劫在 就着娑婆冷雨一路慢行,无情无态,连同心境都是支离不堪的。待云婵冶步迈入小殿、青葱菱指掀开水墨帘幕的那一刻,她铮然愣住…… 这般明黄刺眼、金龙烁烁,是初登大宝的四皇子胤禛。 溶溶烛影顺着迂回风势变幻出明灭韵律,他一张冷颜间英光流转,便那般端身坐定,漠漠的神态让人只觉威严莫测。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云婵僵僵的曲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再无其它。 胤禛侧目瞥向这个周身已被冷雨淋的通透的女人,对于她此时的狼狈模样,他似乎并没有出乎意料:“你看到他了?”慢慢启口,冷不丁的诘问。不知是不是离合心境产生的错觉,听起来总觉这口吻其间是带着戏虞的。 云婵没有接话,也没有动,只冷冷淡淡的垂了一下眸子,算是默认。 夜光浸染下的殿阁早被胤禛退了一干宫人,只留下他与云婵两个。原本就因着萧萧冷雨而阴霾不堪的氛围,变得愈发阴冷而不祥起来。 烛影摇曳,胤禛慢慢凝了一双冷然森森的肃穆眸子,那道鄙夷浅笑随着话语幽幽而更甚:“你还记不记得圣祖四十七年的那一次木兰围猎。” 云婵猛然一震,凤眸不由主的向上抬起。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年留给她的记忆,是毕生难忘的。有与十三爷夜幕草原间的美好;也有太子一废,十三被囚,她亦被拿去作为耍心机、行谋划的筹码而莫名其妙卷入其中的晦暗苍白。每每想来,总是几多甜蜜、又几多后怕……难道他方才所问那个“他”是另有所指,不是八爷,而是十三?云婵忽地念及此,不由心若擂鼓。 胤禛没有理会云婵,望似极闲适的缓缓将拳心收紧,无波无澜的语气似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久远故事:“当初太子一废,老八他们在我身边按了间隙害我。十三弟为了救我,便将所有过错都自己扛了下来。”他顿了一下,猛地一扬首,语气霍然着重,震得人身心魂魄具是一个实实颤粟,“你以为皇父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是十三弟做的?” 云婵心下脑中一片混沌,她苍白着一张芙蓉素面,除了不语默听之外,委实不知该怎样接口、或是做些什么。 胤禛哈哈笑起,这笑声透过空旷的大殿与无边冷雨浸在一起,带起了毛骨悚然的森森可怖:“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帐殿夜警那一回事儿!” 又是一个大震,云婵不由倒退几步,素手在慌乱里扶住了冰凉的廊柱,适才没有跌倒。虽然这句话听来太过震撼,不过还好,至少有一点她已经可以肯定,胤禛方才所指那个“看到他”该是八爷、而非十三爷。是她做了亏心事般的,想多了。 四爷依旧没理会她,眉心皱的铁一般青,似陷入到了彼时那段难堪回首的痛苦追忆里。如此,后续这一干话便怎么听来都有些喃喃自语的味道了:“亏得十三弟在‘帐殿夜警’这事儿里告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密,不然皇二子很有可能便从千岁一跃成万岁了。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当初老大去设激太子,太子岂会那般不堪一击?他疯过之后并不见所动。眼见事情逼到那里,需要的就是那最后一把火。结果呢?”他笑意更盛,“谁都不去点这最后一把火!”于此长长吁了一口气,似在叹息无奈、又似在讪讪嘲讽,“当初皇父也极爱惜十三弟,能在皇父身边说上话的基本就是老大、老八和十三弟。老大、老八打定主意不出面,言语之中‘好心’提点老十三。那时的十三弟到底年浅,想着既已私下达成共识,那这大不韪便由他自己来做了。”言语于此,语气已经渐次低迷,听在耳里有多伤悲?又有多黯然心痛。 云婵缓缓的把整个身子倚在那根廊柱上,就着幽微烛影夜光眯起一双丹凤斜飞的凄迷眸子。她的心被撕成了千瓣万瓣,似一场最华丽无望的祭奠,对那段销尽倩魂、大好花天的纯美岁月的祭奠……谁都不傻,谁也都不瞎;不是没想过,只是很多事情、很多直白的真相,她宁可永远也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然而胤禛没有停止于斯的意思,如是残酷无情的将那事实继续抽丝剥茧般叙述,不愿再留下哪怕一丝的遮遮掩掩:“当初我并不知情,待我得知以后,十三弟已经于皇父那里造了帐殿夜警的事件出来。”他龙袖一抬,对着云婵立身的方向狠狠一指,“我当初把你给老八送去,就是在表明我的心意,在撼动太子一事上我们是站在一起的!我身边的人是老八的一个眼线一个把柄,但你也是我拿在手里的一个把柄。我把你这个把柄还给了老八,他也领受了,那么作为等价交换,他拿在手里的我的那个把柄也就应该一并隐而不发!可结果呢!”僵在半空的臂膀缓缓收回,拳心寸寸收紧的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根根暴起的青筋,“谁知老八竟过河拆桥想要趁机一石二鸟!因为十三弟告发在先,皇父本就对他起了恨意,后十三弟为我顶罪,皇父联想之前一事便深信不疑了,且更是对十三弟恨得咬牙切齿!” 埋藏心冢多年的事实真相已经一点点浮出水面,接下来的一通诘问听来则更像对于难平戾忿的一种宣泄、一种怨念。 他连连指责,连连道着老八他做的对么!他纵使再介怀我,我既已经跟他结盟那就是站在一个阵营里的,至少在那件事上是一起的,他委实不该如此!纵使在一场战役里杀害盟友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何况还是亲兄弟! 十三弟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若不是拜他们所赐,腿疾又怎会恶化?他如今这一身病痛全部都是他们给的!你知道么?当初十三弟被囚,我费尽心机才从皇父那里求来恩典去看他,你知道他有多孱弱、他有多憔悴,我有多心疼!那一次的见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他被释放,却背负了“不忠不孝”的莫大罪名,连一个区区门客小吏都敢堂而皇之的对他不敬、占他地界!我们兄弟两人抱负不展、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在尘埃里苟活了十多年也全都是拜老八他们所赐! 风水轮流,该有他老八触霉头的那一天!那年老八病重,正是我向皇父谏言将他从养病之所移至家中的。这是他的报应!一切都是他该得的报应!时今朕登临大宝,只要朕在一日,就不会让他们好过一日。朕会把他们攥在手里一点一点的、慢慢儿的折磨他们,让他们身心具摧生不如死! 最后,胤禛走到了云婵面前,一把揪住她高高竖起的旗服前襟,在她细碎耳畔压低语气一字一句、忿忿狠狠又夹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戾:“你看着吧,放心,你会看到的……你会好好看着的。朕要你亲眼看着,看的仔仔细细……你会从头到尾全部都看的清清楚楚!”最后一句语气又是一挑,他嫌厌的甩开她,大步离了充斥着人心间凄风苦雨的疏朗殿堂。 又是一道闪电劈头而下,云婵孱弱的身子顺着门棱一点一点滑脱在青砖地表。她苍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孔,悲到浓时、情到多时,反倒再也变幻不出哪怕半分情态。 她在心里扯出一道颇为无奈的苍哀苦笑。 我做了什么,作甚要变成你们宣泄心情的玩偶、寄托恨意的物什? 若当真是玩偶、是物件也好,因为它们并非血肉之躯,不会苦也不会痛。可我偏偏是血肉之躯,偏偏这样整日整日的苦着、熬着、痛着、悲着……穿了秋水也望不见一个盼头。 冤孽啊…… 前人田地后人收,占什么?得便宜处失便宜,贪什么? 冤冤相报几时休?结什么!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么? 穴在人心不在山,谋什么?一旦无常万事休,忙什么…… 。 雨还在下,至少由临近黄昏时、一直延续到次日黎明,都是下着的,且越下越大没个渐小的势头。 八爷在九弟的护送下回到了廉亲王府。“廉亲王府”这御赐的金匾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平静的面目霍而一下染了狂笑,笑天笑地更是在笑他自己。他实在太疲惫,似乎从不曾有哪一次的累身累心及得上眼下半分。终于,他绝了万千浮华尘埃的英伟的身子瘫瘫一软,若不是九爷在旁边一直扶着,他恐怕会再度倒在大雨浸染下的湿漉漉的泥泞地表。 千折纸宫灯在暗夜雨帘里亮的幽幽,似一团幽灵鬼火,看来孤凄凄的哀凉。八福晋便那般立着身子默默看着,泪水早已斑驳了曾那样清澈的眸子。她手持着这一盏灯遥遥望着、盼着、焦虑着,始终执着的等待着丈夫回还府院;她要为他照亮一条回家的路,告诉他即便这个世界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他的身边也始终还有她在,有她为他带来最后的、永远的光明,即便只有一丝半点。 然而眼下,当她看到那样狼狈萎顿到癫狂的八爷,巨大的疼痛便在弹指间铺天盖地的吞噬了整个心房,她整个人便跟着僵硬了,甚至连上前搀扶一把都已忘记……这样的日子,不熬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便永远也熬不出一个头来。 那天,九爷与八福晋一起守在八爷榻前,默默然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黎明的白昼驱散了永夜苦雨几多阴霾,朝阳迎着苍茫大地投下一抹金灿灿的笑脸。九爷剑眉一蹙,想了一夜、思了一夜,在这瞬间,一颗心突然横下,他道的遒劲有力、稳稳沉沉:“八哥,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唯唯诺诺的活了!再也不了……” 既然横竖都是错、左右都难做人,无论怎样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个最终的结果,改变不了一个殊途同归的命途,那么予其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如履薄冰般的生怕行错踏错,倒真不如顺心随意活出个真性情来! 无非河东河西得势失势的道理尔尔!时今这个结局,什么也不说了,愿赌服输,除了认下还得认下。 我们输了,我们愿赌服输! 但要知道,一个人可以被奴役的是身子,却永远也无法奴役他的心、他扶摇九霄高高在上的桀骜灵魂…… ------------ 第八十九章 你有没有爱过我 胤禛抬头望了一眼苍茫碧空,干净平整的浩瀚景深渲染了如织凉意,薄薄展在眉梢眼角便觉一股子空旷疏朗。只是须臾,他闭了一下眼睛,复侧目颔首,对着伴在身边的怡亲王问了一句:“近来事物颇多,纵朕再不愿意,怕也得累着你了。”他定了一下,目光关切,“腿疾可好些了?” 是啊,可以让雍正真正倾尽所有所信所用的那个人,怕是只能寻得怡王一个了。满朝文武皆趋炎附势、阳奉阴违,在他看来多少是嫌厌的,自然没有一人可以比得他自小一起长大、形形不离的十三弟半分。他倚重十三弟,这种倚重缘于血缘、却沉淀于素日点点滴滴,永远永远都不会被动摇、被瓦解。 微风漾起,牵出一些斑驳的草木香气。十三摇摇头,谈笑风生起来:“有皇兄竟日这么念叨着,臣弟身子骨又怎能不好?原是些陈年旧疾了,还不就是那般么,无关紧要着呢。”他负手一顿,“臣弟本就是皇上的臣子,尽好本职分内罢了,无所谓累不累。皇上这么说岂不是折煞臣弟?”他的语气朗朗的,阳光俊逸没有一丝阴霾。 边闻言如此,胤禛眉心不觉皱的极紧、又一点点松开。他心里知道十三弟的为人,更了解十三的腿疾有多严重、发作起来多难熬;不仅只是腿上生疮那样简单,太医早有定论,这样的顽疾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些年来他没少为十三弟的身体揪着心。也明白十三又一次敷衍了自己,不想让自己继续这么担心:“你还是这个样子。”胤禛颇为无奈的叹喟一句,尔后心念收紧,终是道出了心底下辗转反侧几多的那个事实,他语气压低、忽而正色,“有件事情,四哥不想瞒你。” 十三下意识的抬头,神色却没有变却半分。他了解自己的四哥,当然知道眼下要告知自己的是件什么事情。可胤祥从来都不是个鲁莽傲物的人,十几年的世事磨洗更将他历练的曲意逢迎、行事圆滑。故他没有接话,仿佛不知,只缄默声息静待下文。 果然没有出乎胤祥的所料,胤禛缓然接口继续,徐徐道出的正是云婵的事情:“廉亲王的那个贴身侍女,朕已将她收于后宫、纳为贵人。” 胤禛的语气稳稳沉沉的,听在耳里依然那样惯有着的云淡风轻。最后,他凝起目光定格在十三如是看似平常无波的眉宇之间,语气有了浮绪沉淀:“你去看看她吧!” 太过深意的一句话了。 十三自记事起便一直跟在四哥身边,兄弟两人的脾气秉性、举手投足流露出的心思与神绪,对方岂会不懂、岂会不知?自打圣祖爷四十七年那次木兰行围,胤禛便已看出十三跟云婵之间那些不同寻常。从他鲜有过的彻夜不归的荒诞,从他被问起缘由时敷衍样的言辞,从他只身一人立在蓝天下碧草间的忽而微笑,从他打虎过后不顾自己身上创伤、先跑去抱起昏迷中的云婵,及他在听到云婵无意识间唤的那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和猜测……胤禛都可以了然的万分清晰。 所以胤禛才会在事后见到云婵时,一口气不加停歇的、近乎咆哮的厉声诘问“十三弟是他们亲手送进去的,你在这里处处维护他们向着他们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多绝情!”那时的他险些便失了控制,一手狠狠扼着她柔软的脖颈恨不得将她掐死。那个时候,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全靠最后一丝理性拼力强持着才没有喊出来;他想的是——你配不上我十三弟! 只是事态的发展,从来都几多由人不由人…… 一抹虚白的阳光在地表展展铺陈下一片暖意,就着离合疏影,十三爷一张面目显得有些明灭晃曳。他张了张口,却懵懵地发现自己诚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过后,只得抿紧嘴唇、颔首浅浅。 胤禛眉宇压低,抬手拍了拍十三的肩膀,亦是抿唇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明黄的帝室威严伴随金龙吐雾的图腾,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万古怨咒,从来都只消一眼,魂魄便被荡涤震撼。只是其间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失落,却永远都只能黯黯然的蛰伏于边边角角间,那么殇那么殇,从来没几人知道…… 。 满殿宫娥内侍尽数被遣退,入夜的紫禁城因着彼时人烟的稀疏而更显萧条空旷。 再面十三爷,云婵的心境却出奇平和淡泊;根本不用控制,诚然一丝半点涟漪碎浪都没有掀涌起来。 玛瑙香炉袅袅绕绕铺陈出一殿暗香静好,是清澈的薄荷、配着典雅的檀木。十三寻了个位子,极随意的落身坐下,颇为享受的深深吸了一口幽幽熏香,神情与语气具是那般轻轻浅浅,似在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旧友:“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眉心舒展,问的简单平和。 云婵没有接话,兀自拈起小壶为他倒了一盏淡淡的茉莉花茶。 早习惯了她的素性清丽,十三笑笑,执起那盏却没有品尝花茶的意思:“圣祖四十九年在蘅苑客栈,你对我说若有一朝你死,让我葬你于冬季里第一场雪的黎明,好让你能有一个天上人间最干净的身子、最自由的灵魂……”绘着水墨荷花的青花瓷在他指间转动把玩,十三忽抬目,唇边那道笑意缓然收起,“从那个时候起,你便已经跟了皇兄,我说的可对?”他朗星般的深眸有了莫名沉淀,似痛而又似一缕幽微且深沉的叹息。 我们之间,究竟错过了多少。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两年的光阴让我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些怎样的东西? 云婵,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早前想要与她交心静处,却苦于没有大把空闲时光,如此便搁置下来了;但总以为这种搁置是暂且的,因为那个人就在那里,始终不曾离开,待有一日得了清闲便随时都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找她、寻她……又怎知道,当真正到了得了清闲的那一刻,蓦然回首,却发现她早已不在原地,早已离开,早已越行越远、再无影踪可寻可觅。 到底是有多理性,又到底是有多镇定?云婵冷冷淡淡的面眸这么看上去,倒跟四爷素日神情那般相像。她垂了一下纤纤羽睫,依旧静静然、默默然,万般皆放一般。 清冷的夜光凝聚在殿宇一角,袅袅穿堂风迎面拂来一脉蒸凉。气氛静的迥异。 经久沉默,多坐也是无趣,十三慢慢站起了身子,转身抬步离开。却在这时,云婵忽而抬臂贴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似乎她心间深深埋葬经年的全部热烈被点亮,火焰循着渐趋复苏的寸寸神思而猝地一下蹿涌的满满溢溢。她带起了幽幽咽咽的啜泣,那般情不自禁,吐气微微,将头缓然贴在十三后背:“十三爷,你有没有爱过我……”泪光晶耀,她檀唇忽启,问的细细碎碎、徐徐低靡,“哪怕只是曾经,哪怕只有一点点……” 十三不语。因为他此时背对着云婵,又是逆光站着,故而不能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经久无声,夜露蒸凉、更漏惊寒。云婵慢慢放开了十三爷,挂着泪痕的面目又恢复了惯有的死水沉静,浮噙一缕失望和自嘲;她足髁连连后退,蹙眉苦笑,依旧是徐徐喃喃的:“我知道了。” “不!”十三铮然转身,猛然打断了讪讪自嘲的云婵,“你不知道。”于此一顿,本就不高的沉淀语声又压低了几分,已是极低,带着轻微颤抖和依稀哽咽,就快微茫不闻,又是一句,“你不知道……” 他没多滞留,抛下这句含着天渊意味的话语,昙然一个转身,负手于后、大步离开。 满殿烛影在幽幽清风里晃曳攒动,十三一路掠过长长回廊、行过斑驳宫墙小院,流星般迅捷的出了正殿大门。 血一样猩红刺目的宫墙底下,他霍然停步,仰头闭目深深的吁了一口气,面上恢复如常。再行步时,他便又是那个英睿颖慧、丰神俊逸的和硕怡亲王…… 轩窗半开、帘幕轻扬,云婵心下百感交集,却又忽觉得了极大的值得、极大的满足。那个穷尽毕生都想知道的答案,她明白了,她懂了,便足够了。 有些过往,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好比经年以前初见时的那一抬手、火海逃生长街宽巷里的轻轻一护、月下草原单纯明澈的追逐逗趣、松林坡地皮鞭渐落时的纵马一跃、蘅苑客栈里的那次唯一的一次只为她一人的放歌……君曾为我歌一曲,我便为君歌一生。 女人的痴、女人的执,真的是世上人间最最难以消弭的东西。我辗转在轮回六道、流浪于天涯大荒;而他永远都似一轮皎洁明月挂于长空,清冷高洁的令人难以一触。 清清浊浊、繁繁琐琐,多少儿女滴血泪?全在悲欢离合中…… 一阵风起,夜色未央。她紧抿嘴唇,落泪千行。 。 大片大片的墨竹被氤氲成湿润的墨渍,起初还在一笔一划极上心的雕琢,越往后便越因了燥乱心绪的拿捏而干脆乱涂乱抹。然而胤禛一张面目依旧极平常,如若不是笔下越描越乱、最终只剩下成片浓黑墨迹的宣纸将他出卖,根本难以窥察到一星半点心境写意。 最终,胤禛弃了笔,整个身子向后一靠,便那么软软瘫在烫金龙椅,寒夜难将歇。 曳曳烛影晕染下的景深有如沉酣梦寐,让人不由便想到了清清冷冷的永夜天幕。 胤禛侧首,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而笑起:“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略有一叹,心之所至、诗意便联翩涌了上来,一阙小词继续言完,“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人世,那无情…… ------------ 第九十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打进宫议事起,十三爷便已经看出皇兄沉着声色的眉宇间噙着一丝不悦。只是当时前来议事的不止他一个,他便权且隐了心思没开口问。时今众人散去,他一如往常那般被皇兄留下来用膳,却并不见皇兄对那不悦之事言语一字。 纵然十几年的流光沉淀,一朝变却一切,变的也仅仅是身份和地位,兄弟之间那段至为浓烈的骨肉亲情丝毫变却不得。见皇兄不开口,十三略定了一下神思,干脆自己问了出来。 然而胤禛只是敷衍样的道着没事儿,说话时佯装了一层笑意。 虽如此,依旧还是抵不过十三的连番追问。胤禛平了一下心绪,终是当着十三的面道了个明白原委,言语时,那通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冲冲火气,到底还是免不得跟着簇簇蹿上来。 归根结底,原是有大臣道了一句:怡王尚为孩子,无知。 就这么一句话,被雍正帝的贴心人无意间听了去,禀来之时便将一团火气勾得满满。 兀地一下,十三没忍住猝然笑开:“四哥可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啊!”他摇头笑叹,因着胤禛太过激烈的反应,胤祥这边非但没因那句话染了怒气、反倒忽觉好笑起来。 不想胤禛却逮着这个契机,将心下积蓄已久的闷气发泄淋漓:“朕任用的是些什么人!”他挥袖负后,秋水沉淀的冷面因着情绪拿捏而霎时变得生动,“朕将国事交付给这样的人办理,如今他却言着怡王尚为孩子,无所知识……就凭他这样不识良才的眼力,他何以能治理事务!此言论是否言及于今!是否诅咒国家!若言怡王,自幼强健聪慧,人才优良,皇父优加恩宠,此事举国皆知,怡王并非胆大妄为之人,从无非分之念!若论当初……”他定了一下,侧目瞥见十三弟一副想笑又敛、憋得面色微粉的样子,适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暴躁、有些怒怒然至极了。 十三见四哥看向自己,便也不再默声哑言。他垂了一下眉宇,抱着手臂问的极家常:“皇兄没有为难那位大人吧?”半是打趣、半是真心着急。四哥的素性十三一向明白,若说喜怒无常也不为过;不过通常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要触碰到心底下的那道底线便好。 “你倒是平和历练、临事通达。”被十三弟那么一打趣,胤禛心头那火也跟着平下去不少。他定了几定,又接口缓言,“朕赐了道折子给他。” 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不过是有人得闲时嚼的舌根而已。经天连日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若字字句句全都较真的往心里去,岂不累死?故而实在没什么值得十三好恼心的。同样,他也明白四哥对自己的情义,更理解四哥登基以来家事国事的劳身劳心,故而四哥那性子便也跟着易暴起来、见火便着。眼下见四哥如此,十三那通兴致却跟着浮涌:“四哥是怎么言语抨击、伸张正义的?”一句玩笑间,适才发现自己竟是直接喊了声“四哥”,忘了用敬语。忙不迭便要补下一礼请罪,但被胤禛眼疾手快的拦住。 胤禛递了个佯作嫌厌的目光给胤祥,怪他太过小心多事:“就是上面跟你讲的那通话。顺便借着这事儿,把你曾遭幽禁的陈年旧事做了澄清。” 四爷依旧是睿智深沉的,他行的每一件事、甚至发的每一次脾气,基本不存在什么任意妄为的成分在里边:“朕道明了当年怡王对皇父尽以子道,对二阿哥尽以臣道。由于与二阿哥好,横遭大阿哥之妒忌、陷害,因而株连于二阿哥。自被株连后,多年来惟感谢皇父之恩,而对八阿哥、十四阿哥等人胡闹之事,从不过问,亦不敢越雷池一步。怡王从不使皇父担忧,此事众人亦皆知。若论朋党结伙、怀有非分之念,为私为己者,怡王确实不及尔等!自朕委用至今,凡有交付之事,怡王皆能勉竭血诚;王本无所经历之人,而办户部繁乱流弊,俱为井井有条。然而,尔却言怡王为无知平常之人,而尊崇所行小义、酗酒、迷色、贪赃之徒为显贵乎?” 不过才一句话,却引来了胤禛如此一通义正言辞的长篇大论抨击。在这里边,因着登基后几多事物繁冗积压而至的焦躁发泄是有的;但因为言语触及到怡亲王、从而引来胤禛这一通难平怒火也是有的。若论及所谓底线,怡亲王便是雍正皇帝的底线。他太寂寞,这世上能够知他、懂他的人本就不少;加之所谓高处不胜寒,自打登基后更是愈发的少了。少到……只剩下怡亲王一个。 还记得当初十三弟被圈禁,四爷自打那时起便没少后怕过,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如若十三弟有朝一日真的不在,他自己一个人该如何继续安安稳稳的活。一些打定的主意、一些暗暗发誓永远都不会宽宥更逞论原谅的人,早在那时早在那一瞬间,便已做出了板上钉钉的决定。 天风浩动,顺着远方池沼小亭拂来脉脉薄荷清凉。十三抿唇微定,一时竟有了若许受宠若惊的浓烈感动:“皇兄把臣弟夸的……都有些不出世之贤王的意味了。”因着情绪拿捏,语气听来有些低沉。 “不出世之贤王又如何?”胤禛侧首一笑,眉目沉淀着不容置疑的肃穆威严。心趣所至,他有意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拿腔拿调的打着朝堂之上的官腔同十三弟开起玩笑,“以朕之见,怡王实为行大义、明事理、尽忠诚、利国家、多知识之人。若与朋党钻营,央涣好事,沉溺酒色,图贼小义,蛊惑世人,收买人心者相比较,怡王无知者是实矣!” 若此处有鲜花、有彩缎、有人群,定要不觉便顺着胤禛那话高抛鲜花彩缎、鼓掌喝彩不绝了。这好一通淋漓尽致的话,发泄的酣畅痛快、听起来过瘾非常! 十三只是颔首沉目,他一时竟不敢去看四哥的面目神情。 四哥待他的好,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幼时点滴、素日点滴自不必说,只单单改元之后来看,一桩桩一件件的便足以迷乱眼睛。 四爷将与圆明园紧邻的一处园林赐予十三做私家园林,并起名为“交辉园”,取缔于诗经里形容兄弟深情厚谊的“棠棣交汇”。他遴选了“怡”字封号赐于十三,同样取自诗经中“雍雍怡怡”的典故,乃“父子愉愉如也,夫妻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 往事一点一滴浮在脑海、袭来心上,水墨丹青样的渐次铺展,同样铺展开来的,还有前日云婵那副清冷霜雪的身姿与面容。 四哥……十三心下微苦,他暗暗念着四哥你待我如此,便连江山都恨不得分我一半的好。除却我们兄弟之间不可磨灭的感情,是不是还有一些……你对我总觉亏欠?因为云婵而滋生出的隐隐亏欠?我自知,我的心思,是瞒不过四哥的。 又一阵风起,十三不觉一叹。四哥,若是那般,弟弟消受不起……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 “想什么呢?”察觉到十三的不对,四爷皱眉问起。 十三方回神。他凝了目光定在四哥微扬不解的面目,太多话语不消细说,只是一句颇为沉淀的真挚言声:“皇兄,臣弟从没有因任何事情与皇兄有过隔阂、有过介怀……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他又补充。 明黄龙袍借着风的势头带起了扶摇云端的感官错觉,微有沉默,胤禛微浮一笑:“四哥知道。”只此一句,足矣。 寻不到花,便永远也看不到花落。但不管花开还是花落,我们始终都明白最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那些。 明月难圆、世事难完美,缺残和遗憾往往才能被铭记一生、直到隽永。无论这样的缺残和遗憾究竟是命运造成的、还是人为的,始终都改变不了一件东西——我们之间颠扑不破的亲情。至为浓烈的情和义。 。 那样沉冗厚重的闷响,贴着寸寸血肉肌肤,一道案牍狠狠砸在半张脸上。八爷颔首,如是狠狠的咬紧了下唇,上下两道牙关间依稀可以嗅到隐隐的血腥味道,便那么默默然的跪着身子,拼力忍住浓浓气焰按捺不发。 却还不够,正前金灿龙椅处端坐的那个人忿忿开口厉叱:“这就是你十四弟做得好事!”曳曳烛影溶着满殿肃杀,摇的虚幻。相见本就不欢、更何况还是挑刺之余得了这么个大错处? 八爷夜半得了急召,分毫不敢怠慢,匆匆整了一下朝服便入宫觐见。前脚刚一跨进门来,便得了雍正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原是遵化守灵的十四爷,在自家后院僻静处私自造了两座木塔,一座不知是给哪位仙去的女眷、另一座留给日后的自己。 待雍正得知,自是勃然大怒。塔乃和尚坐化后使用之物,十四爷乃是堂堂郡王,岂能这般胡来!然而十四怎般,纵是十四把天翻了、把地掀了……又关八爷什么事情? 虚凉世态、薄凉人世,归根结底横竖逃不过一个成王败寇尔尔! 这么想着,八爷早便从容了,早便悟了!他鼻息微呵,扬起一张沉了多时的无态之面,竟是笑开:“臣弟愿前往遵化,劝慰十四弟。”他心知胤禛必然会阴阳怪气的再次拿他说事,但无妨了,一如九弟早前所言那般,自此之后,我们再不畏手畏脚担惊受怕的活的唯唯诺诺!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也都是错,你要挑么?那好,横竖我都是如此,你要挑错处便挑吧!随你,随你!都随你! 诚然,八爷的所料不会有错。胤禛冷冷哼了一声,又是那番十四只听你廉亲王一人的话,便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的梁山朋党言论。听得多了、听得久了,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命薄如纸,世人才说美呢,不是么?八爷在心里委实笑的肆意,他迎着胤禛匍匐下身,一叩首的须臾,唇畔那道薄薄温笑尤是盛开的灿烂。辅配此情此景,太难相符合。故而便怎么看都是蒸凉且含殇的。这个身子太过高洁、也太过寂寞亘古,那是锦绣华服、旷远淡泊也掩不去的沧桑疲惫,若了一朵一直低下去的、俯吻人间尘土的,低到尘埃里的花…… ------------ 第九十一章 断肠文字共荒坟 已是夜半时分,孤凄凄的虚白月色洗刷了一身客尘,铮然凉意怎么都难以消泯而去,便在这样独绝的永夜无边里肆意乖张。 八爷进门的时候,十四爷正在吟诗。 他喝的酩酊大醉,整个人道不尽说不出的萎顿虚脱。看在眼里,八爷不觉微皱眉头,这样的感观不得不又让他觉得眼前的十四弟,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孱弱病态。 许是烂醉久矣,十四竟不觉有人进来。他脚下的步子迈的颠三倒四,醉眼朦胧中,吟吟叨叨的含糊不清。 他吟:“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他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他吟:“旧游时节如梦里,寸寸韶华,寸寸销魂地;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唯有情难死……” 每吟一句便仰脖灌一口酒,发丝凌凌乱乱的散在前额、双肩,衣襟已被酒水浸湿了大片,沥沥拉拉淌着熏熏酒气。 月华如洗,一些着了寒露的蝇虫拖着冗长的嗓音喋喋不休,似要撕裂这样绵长无边的一匹夜的锦帛。徐徐夜风打窗入室,带起一连串黯淡烛影倾身摇曳,整个世界渲染的有若一座银子铸就的荒坟。 其旁身侧,那引着八爷进来的小厮不由黯然低首,绵绵不绝的一声叹息便跟着落了出来。他于八爷道着,十四爷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若许心痛聚在心口,起初只是细碎绵延的,越是往后便越觉浓郁到闷胸堵气散化不开。八爷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潮,面上死水般苍白紧绷。他不发一言,抬手退了小厮,稳步上前一把抢过了十四手里的酒坛子,不加停滞,抡起臂膀冲着地表狠狠砸碎。 残片四溅,寂寂凭空里骤响起的清脆泠淙震了耳廓,烂醉中的十四爷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迎着迭起的音声猛然掉首:“狗奴才!胆子越来越……”分明暴戾的怒骂口气,却在往后变得渐次低小。入眼八爷的同时,十四直直愣住:“八哥?”静默良久,下意识的一声微唤颤颤。 八爷冷冷:“清醒了没有?”一张面目因着月华清冷冷的浸染而起了淡漠之态,素净挺拔的身影汇聚满屋满室烛影并着夜的暗光,似将全天下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冷静理智尽匡其中。但越是这样,看在眼里越是觉得心疼如斯。 又是经久无声。 静静然、寂寂然,死水一般就要将其间生灵溺死、压死。 突忽一下,十四倾身向前,整个人伏在了八哥的肩膀上。他就这样抱着八哥,只是哭,呜呜咽咽不加分毫掩饰的把心下里所有委屈难歇、所有忿忿难平、所有不解所有诘问尽数化作了淋漓宣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十四弟心里的苦闷憋屈,八爷怎会不懂?一切一切,他亦是感同身受。他紧紧搂住痛哭失声的弟弟,紧紧的,紧紧搂住。什么也没有说。 眼下的十四爷就像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孱弱婴儿,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与浮虚,一点一点全都流露着最最本质的无邪情态。他看起来是那样憔悴、那样脆弱,若了一盏雕镂精细的水晶烛台,似乎只要稍加于力,便能让他破碎成千瓣万瓣,且又那般猝不及防,或者说实在太累、根本再也没有了一星半点防备的气力…… 十四哭着哭着便伏在八哥肩膀上面睡去,阖起的星目还挂着一丝未被风干的泪痕,细微的呼吸却终是一点一点平稳下来。 八爷缓缓闭合了一下双目、又慢慢睁开,绵绵叹了口气,半抱半扶着自己的十四弟,将他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面。打理好诸多琐碎处后,八爷喊了小厮进来,命他去准备醒酒汤给十四爷灌下。 纵是繁华潇洒倾一世、系一身又能怎般?富贵荣华眼前花,傲什么!兜兜转转、造化做弄,还不是被那“宿命”二字拖着、走着,便到了时今这样的境地……问天天不语、问地地长眠,苍茫大世界何能得着醍醐大智慧、就此超然于物再不被什么所困所扰? 音已绝,稿无存,断肠文字共荒坟。虚凉世态情何在?红烛白帏映月魂! 。 次日十四爷醒来的时候,温温的太阳已经上了三竿。 他喟然长吁口气,只觉自己周身上下皆是酥麻涩痛,俨然筋骨错位般的,半天都瘫在榻上缓不过劲儿来。若不是无意间一侧目,正巧看到八哥便在榻旁默默守着,十四爷这一觉怕是便会就此睡到天黑去。 八爷一张面目不见懒散,但眼角眉梢那一层淡淡的倦意遮掩不了他的疲惫。他依旧着了昨晚赶来时的那身便装骑服,除却几丝乱发打在侧颊外,容颜还是规整的。如此,不难看出八爷该是坐在榻边守了十四爷一整夜。 昨晚醉酒之后的行事举止、连同思绪都是混沌不堪的;不过忆起发生的大体事情,十四记得。他展眉起身,披了外袍便唤人去准备酒菜,只笑言着今儿高兴,要给八哥接风、跟八哥好好叙一叙旧。只是这笑看在眼里,怎么都含着莫可奈何的哀伤。 八爷忙把十四按住:“酒便免了吧!”他沉声。 十四想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只对着那立在一旁等候的小厮仰首命去,算默认下来。 晌午光景,阳光却稀薄的很。两兄弟择了个靠着窗根的位子落座下来,满桌饭菜因着地处遵义、不比帝都的缘故,是简简单单的样子,但好歹有鸡有鱼还算丰盛。 “八哥,近来可好么?”因怕酒水误事,十四便听了八爷的话没有上酒,只将身前茶水满了一盏。才问了便又自嘲一笑,将盏中茶汤一仰脖自顾自饮尽,“我问了等于白问。怎么会好呢!”他依旧笑得寡味。 八爷不语,侧首微顿了一顿:“十四弟,你后院里的那两座木塔,是怎么回事儿?” “呵……”十四微声一叹,前一刻尚且勾勒着几丝落拓不羁的眼睛忽地黯淡,他低首又是一笑,苍白不堪的面色配着这笑意何其哀苦、何其折磨……他浅言慢道,向八哥讲明了其间诸多明灭原委,说话时双眼不觉又发了红。他轻吟:“是为了祭奠小婵……” 过过往往的穿堂微风似也在这一刻里,温柔了一下。 自打十四爷领了圣命赶赴遵化看守皇陵后,实质已是过着半幽禁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是凄苦无边的,他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办法回到最初……岁月的流光侵蚀了他的身体、他的全部的所有的坚强毅志,却还依旧得苟延残喘般的活着,坚强的活着。因为在他身后,是他的福晋、他的子女,他这里只要稍有动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着肩膀上那重重的“责任”二字,连求死都不能够啊…… 渐渐的,当最后那一点点游丝般的不甘和怨忿也都化作了几不可闻的无奈,他的心下脑中便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便是他的小婵,他此生此世最最遗憾和最最无可奈何的、几近全部的哀苦心事。 他在自己院落其后的僻静之处,私自造了两座木塔。其中一座给云婵建了衣冠冢,并把他当年一笔一划雕出的那座檀木像、雕着云婵面貌体态的檀木像放进了塔里;那是他毕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也是言及起来最为自豪的一桩事情。另一座,他留给了日后的自己。 她曾答应过,她到底是答应了他的,她答应他要跟他在一起。 自那之后,他的心里便存了一世的执念,即便日后因着种种再也不能知原委的可惜,他们没有走到一起;但她已经答应他了,既然答应了,那便生不同衾死同穴。 到了那边的世界,他还会跟她再聚首的,一定会的。聚首之后,便不再分开了,说什么都不分开了。 他还要带她上街,还要给她买桂花糕、糖葫芦、牛乳糖…… 不够,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他要给她画眉、给她调琴;而她会为他缝衣、为他拭汗、为他轻拢慢捻的抚平衣襟上下每一道细微褶皱…… 曾诺了,便不忘。 若眼下这小壶里盛着的液体不是清茶、而是浊酒,兄弟两人必定会再度不知不觉便喝得酩酊大醉的。十四红了眼眶,八爷沉了心房。 悠长的叹息落在心里、迂迂回回:“十四弟。”八爷侧目,沉着语气劝的颇是奈何不可,“实不相瞒,若不得皇上的恩准,八哥是来不得你这遵化的。”他停了一下,又沉言道,“八哥此次,其实是奉命前来……后院里的木塔,还是拆掉为好些。” 十四愣了一下,即而哈哈大笑。 除了皇父、额娘外,他自小便最听八哥的话。八哥说拆,便拆吧……可横竖便连这最后一点残余的纪念,都不肯成全我么?呵、 “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十四又满了一盏清茶仰脖灌下,这首即兴而发的《七律》,他是笑着吟完的,“豫让忧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十四弟!”很自然的,又被八爷按住,示意他不要胡言。 料峭寒风贯穿了芜杂府苑,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的好,更何况还是这般大发牢骚?很多时候,很多时候,竟是连那最最单纯本质的一点心绪发泄,都再也由不得人。 浮华尘世依旧浮华、广袤苍穹依旧广袤;轮回兜转、梵音如潮,漠漠然冷目这断井颓垣、千红尽谢…… 浮生苦短。浮生,苦短呐! ------------ 第九十二章 堪叹时乖玉不光 刺目天光即便被大落帷幕从中隔绝,也依旧掩盖不了光耀的势头。扑在面上、灼在眼里,便打着回旋的圈子生生落往了心里去。 “回皇上。”八爷跪身于地,依旧是极尽倜傥温润的谦谦样子,他颔首压眉,声音虽不高,但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十四弟已经拆除了后院木塔。请皇上,宽宥十四弟。”临了一叹,终是没有道出那句“请皇上念在兄弟之情上”尔尔。他明白,若他那般言及的话,所迎来的必定会是雍正一番奚落叱骂。 细微的风声潜入大殿,与此同时,有贴身公公忽而弓着身子立在门边;在看到跪落于彼的八爷时,他忽有些欲进又停。 胤禛侧目,不存纹丝顾及的命那公公进来禀报。 如此这般,原是派往遵化的探子便在殿外等候面圣。 八爷心里定了一下。虽然一直都明了着老四的手段,可就这般丝毫不加避讳的让他跪在这里一并看着,多多少少还是尴尬不妥。 四爷抬手,不紧不慢的命传。 他是那样高傲,凛冽肃穆的眉梢眼角,被周身上下那层明黄灿灿渲染的愈发不可一世的王者独绝。他立在那里,以一个王者的姿态、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睥睨一切。他冷笑、他不屑、他残酷、他可怕…… 身影的摇曳变幻了明暗光影,八爷未有声息,只得那般将身默然跪着,颔首敛目,若了素白流光的清浅白莲。 得命在身,过不多时那探子便近前回报。因着得了皇上的示意,他并没有理会跪在那里的八爷,又如是不加丝毫避讳的言出了遵化所探。 那探子道着伺察到日晚点灯后,十四爷便于府邸狂哭大叫;厉声径闻于外,直到半夜方止。道着臣既得探知,不敢隐讳,谨将此事后情形缮折上闻。 似被什么东西冲着心口直直撞了下去,八爷只觉胸腔其里猛然一阵闷痛。他心知,十四弟其实是见了自己之后,心中悲痛无法抑制,便伏在自己身上哽咽连声……千谨慎万小心,八爷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便是连酒都没有跟弟弟喝。谨慎如斯,还是落了口实! 不过转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爷他更是知道,老四此番,其实是故意的。便是要当着他老八的面让探子呈报消息,便是要告诉他老八,朕时今想要弄死你们,简直犹如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无二…… “呵!”那边高高在上的王者忽地一声冷哼,胤禛拂袖于后,“此所谓罪深业重,神明不佑,人力亦无可奈何矣!”于此一顿,他转了话锋边将目光落向跪身于地、深深匍匐下去的老八,望似自言自语全是无心,“但朕之心自有上苍照鉴,任他等罢了。”这句听来,愈发的冷嘲热讽了。 八爷周身上下已经开始禁不住的连连颤抖,因为一颗心早在不知何时便瓦解的毫无踪迹。雍正的意思是,十四弟夜半悲啸,是被鬼魅给缠了身……呵,难道不荒唐么?不可笑么? 荒唐的是自己,可笑的,也是自己! 明净的浮光在八爷周身造势出一种几欲乘风的扶摇韵致,可他整个人却一直是净水般安静非常的。这样的日子又跟苟且偷生有得什么区别?他在心里笑叹,只觉寸寸肌体、寸寸筋脉都已迸裂分离的汩汩往外涌出血来。 。 温软的徐风掠过大清盛世最为伟丽、繁华的红墙金瓦紫禁城,千千宫阙若了临风玉树,入在眼里道不尽欢喜恣意、缱绻百般。 四爷换上了一身暗黄色的便服,落了茶盏在几,侧目对着十三弟投了一个探寻微微的目光,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怡亲王没有多想吧?”口吻是柔和的。 不得不说,四爷真的是一个颇为真性情的人,面着不同的人便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转眼已是又一年开春时节,成阵紫藤铺天盖地爬了满殿满庭,着了魔障般的,连一瓣嫩叶都妖妖的美得不可方物。 十三微笑,打趣四哥谨慎。 见他这般,胤禛幽幽悬在半空里的那一颗心适才放下。他摇摇头,亦是薄笑起:“不谨慎没办法啊。”于此打趣的长长一叹,“谁让你是我十三弟呢!”复又微顿,落在十三身上的那道目光变得沉淀下来,“你心思本就缜密,我太怕你成天胡思乱想的,再把本就不好的身子给糟蹋坏了。”他用的称谓依旧是“我”,而不是“朕”。 只要不是在威严凛凛、容不得一丝错处和人情的朝堂之上,这对兄弟素来不怎拘泥于冷冰冰的君臣之礼。当然,十三爷依旧极小心谨慎,不拘礼的成分四爷要多一些。 就在昨日,有大臣上了一道表,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弹劾怡亲王。字字句句言着怡亲王传错了皇帝的圣旨。 这件事儿可大亦可小,可以是“传错”圣旨,也可以再进一步干脆便为“假传”圣旨。其间可用回旋的余地颇大,所定罪名自然也就跟着不同。但无论“传错”也好、“假传”还罢,怡王这次失职之过,横竖是逃不开了。 君君臣臣之间相爱相杀的纠葛,是历朝历代难以避免的大问题,一代一代不知轮番上演了多少回。然而放在雍正与大权臣怡亲王身上,从来都是意外。 四爷怒了,滔天怒火漫天漫地可以吞噬一切。他狠狠的将那奏折摔在地上,问询一二都不曾,张口便道着怡王所传并无错误,乃是缮写错误。尔等不仅不去详究缮写之过,反倒错参怡亲王! 一席怒叱还不够,临了将一系涉嫌臣子交由了宗人府关押。 四爷用最为切身的行动、最为雷厉的手段告诉心存观望的人一个道理:尔等诸臣所立千万,朕信者独王一人!怡王永远不会出错,错的必然是你们! 难怪雍正会发如此脾气。细数来看,这件事情牵牵扯扯几多繁复呢。 无论是缮写错误还是怡王传达有误,胆敢弹劾怡亲王、且上奏弹劾之臣又是雍正亲信,那么很容易便会给人造成一种直观感觉:必是皇帝撑腰指使。 然而这些大臣其实是想试探一下龙心。他们亲眼目睹了廉亲王被皇上连番排挤、折磨,便错觉皇帝是否容不得旁人分一杯羹?故便整了这么一出,思量着如若皇帝想要借机收拾怡亲王,他们在皇帝心里便是功臣;如若皇帝尚且不想动怡亲王,那他们此举便是替皇帝杀了怡亲王的锐气,皇帝心里也会感激他们……这些心思,雍正心里明白的紧。 然而他们还是错了,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帝跟怡亲王之间的兄弟感情……事情摆在那里,雍正当时什么都没有想,第一反应便是怕十三弟乱想胡猜、与自己有了误会隔阂。故他那通滔天气焰,发的也在情理之中。 不消细说,这些道理十三都明白,也心知四哥生气是必然的。然而他们兄弟之间,自是不会因着一二宵小之人的挑拨,而有半点疏离:“那皇兄可否给臣弟一下弥补,好让臣弟……压压这惊?”十三侧目含笑,口气亦是玩笑的。 听出了怡王言语之间的一抹轻松戏娱,四爷这边也稳了心境:“想要什么补偿?朕都依你!”他笑叹。 阳春三月里的紫禁城很是美丽,其间好处大抵在于庭院小径、甬道回廊间喷薄而出的盎然生机。十三将目光放的远之又远,最终定格在红墙之外、高高垂进来的一道杨柳黄绿丝绦上面,抿了一下唇畔,口吻便低涩下来:“臣弟,想去木兰围场行猎。” 似乎朗然心境在这顷刻被布上了一层看不到底的殇,阴霾黯淡逼仄在了身畔四野。回忆,太多太多散不开的回忆,悠悠远远的膨胀了整个心房、神绪…… 时过良久,胤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么缓缓的,缓缓的点了一下头。 。 胤禛借着一缕柔然烛光,边翻看几上怡王发回的请安折,嘴角不觉染了丝微笑。这样的雍正皇帝看上去很是和煦安详。 他已从晌午看到了太阳落山,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那些请安折一道道、一封封的,字里行间除却惯有的问好之外,无外乎便是一些讲述沿途风光、讲述所猎之物的字句。 胤禛想了一下,提起朱笔在其间一笔一划的回复:“朕躬甚安,尔等安好?朕确为尔等忧虑。所忧虑者,当尔等肥壮而返还时恐怕认不出来也!”他同弟弟开起了玩笑。 这几年十三的身子每况日下,经此游猎,希望可以令他放松一下身心,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胤禛这样想着。 一轮梨花月缓缓然爬上了如织天幕,朗春时节,漫天星子聚在一起一簇簇、一堆堆的,星月同辉着实可喜。人的心境便也跟着大好起来。 他掷笔笑笑,负手踱到窗前,让疏朗清风将神绪荡涤洗净:“这条路,走起来何其艰难呐!”喟然一叹落在心里,即而又是一暖,“还好,身边还有十三弟。” 日落紫禁总会散发出一股淡淡惆怅,夜的清光在白玉缎子一般的回廊甬道间渲渲染染。倏然一下,脑海里勾勒出了那个云朵般轻柔、微冷的女人的身姿倩影……胤禛的心跟着一揪、又是一闷。 很快的,这轮繁杂乱绪又被他适时按住。良久良久,终是一叹黯黯,就此迂回在了皓月清风交叠着的永夜无边里……百年计地、千年计地。 万年弹指,沧桑霎那。 ------------ [ 虎兕相逢大梦归 ] ------------ 第九十三章 浮魂飘渺人去矣 流光兜转、人事易分,历史的断层间,那一朵朵岁月流岚便随着时光推移而越发历久弥新了。纠纠葛葛、牵牵绊绊,总是由不得人愿不愿意。很多时候,仅是无奈尔尔。 不觉已是雍正四年。这不长不短的四年光景,雍正对八爷一党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打压…… 是时,十四阿哥借守灵的名义被囚禁在遵化;十阿哥早已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雍正四年二月初七日,八爷被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九爷被发往青海,为得是将他与八爷分开;并命亲信年羹尧严加监视。 一鼓作气之下,九爷干脆抛开一切、再不收敛。他开始公然抗旨,昭著不宣的与雍正作对。他既不出迎、也不谢罪,以种种借口拖延时日,迟迟不肯动身,且口称自己已是出家离世之人。 雍正帝大怒,将八阿哥改名为“阿其那”、九阿哥改名为“塞思黑”,译为“猪、狗”。且借故革去二人黄带子,二人子孙之名著自身书写。 。 茜纱窗下,八爷含笑顿首。 时今的他已不复年少,岁月的风尘在他眉梢眼角染就了一层恋恋的味道,却依旧是极美好温润的卓尔模样。仿佛催了漫天的流云天光弥漫造势,仿佛袭就了水云之巅、瑶台月下至为浓烈的禅的真味,高贵翩翩、一身客尘。 他道:“九弟。” 八爷是得了雍正的首肯,适才可以来见九弟最后一面。 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纵使打断骨头也依旧还连着筋的亲兄弟啊。最后的这一点点微薄祈求,雍正到底没有怎般作难;那时,十三爷顺势进言,向着雍正递了个台阶下去,雍正便准许了。 “八哥……”九爷迈步,向着自己八哥身边迎着过去,应的有些发颤。他依旧还是不羁又狠戾的,只是那层笼罩不散的疏狂气息随着岁月侵蚀,而化为了点点落拓,“皇帝的那道旨,你当真接了?”一双凌厉剑眉斜斜上挑,口气其实是颇为无奈的。 八爷淡淡笑叹:“不然能怎般?”他略顿,“横竖,我们还不是认了!”语尽沉沉一展袖,做了一个颇为释怀的姿态;又是须臾,他言的风轻云淡,“况且早在正月二十八日,皇上便下旨,将我的嫡福晋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以女人做威胁的筹码,是什么大丈夫所为!”这边八爷才刚落了话音,老九便没忍住忿忿一声怒骂。不过怒骂也好、怨忿如是,横竖也只能自己生气而已,再也做不得任何用处。 可有件事,八爷是不知道的,也注定此生此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 那天,是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日。当宫里来的小太监趾高气昂的为八福晋传话,言着皇上口谕,将八福晋革去福晋,逐回外家,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此后,若廉亲王痛改其恶,实心效力,便自有加恩之处;反之,必将八福晋处死,子亦必治于重罪…… 八福晋只是淡淡跪着、默默听着。兀地一下,她笑了,笑的如若一朵绽在枝头的素白玉兰花、又带着墨玉牡丹的盛贵倾城、以及菡萏与冬梅那种素素净净凌寒不畏的高洁洒脱。 这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女人,即便她已落魄不堪、沦为最卑微低迷的阶下囚。 她要强了一辈子,时今却要这样卑躬屈膝的跪在太监面前,忍受着昭然不晦的轻慢不屑、鄙夷、甚至暗嘲。但凤凰就是凤凰,即便凤凰下架、即便浴火涅槃,也依旧不会失却自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至贵风骨。 “这是要拿我来威胁王爷了!” 她心下哂笑,扬起一张毫无畏惧的凛凛然面孔,颇为凌厉的气场缭绕在她周身上下。她直起身子,利刃般的目光正对向那早被这势头吓得有些发颤的传旨公公,一字一句,很冷、很淡漠、也很高傲:“下面我说的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原封不动的带给那狗皇帝听!” 那小公公粟了一下,没敢言语。 八福晋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讪讪起来。她一席话带着全天下最铿锵的大气、最有力的回击,直将心底那通不屑、鄙夷、讥诮、讽刺……酣畅淋漓的笑骂了尽。 完备之后,她并不领旨、亦不叩首,便这般素衣淡服忿然而去…… 绸缎般的曦光打在她飒爽绝尘的纤纤倩身,明明灭灭的韵致渲染的整个人犹行云端。在这一刻,这个女人仿佛云集了天上人间最圣洁的赞美、最热烈的全部喝彩及倾慕。在这一刻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明媚美慧、光彩照人不可方物……她是,那样的高贵。 尚且没及雍正那道意料之中的“赐死”旨意传来,八福晋已经吊死在了廉亲王府厢房里高高的屋梁之下。 她着了大红滚金边的嫡福晋正装旗服,乌黑缎发绾就了标准的满人小冠,容颜规整、神色淡然,似乎是去赶赴一场最为华丽、正式的繁繁盛会。 有风顺着木格子窗其间缝隙吹掠进来,撩起了她薄纱袖口盈盈一角。琉璃样的美丽皓腕上面,戴着的是早先的早先,她与八贝勒初见之时,他赠她的那只鸡血红碧玉镯…… 这是一个美丽的生命,这是一个倔强高傲的生命。生时不被世俗所屈、所伏;死,也要由她自己来选择。 …… 就着袅袅熏香弥漫过来的势头,八爷将目光沉淀,迎着九弟一双苍苍的眼睛层层定格:“这段时间,我一颗心倒是静了下来,开始回顾我们一路走过的风景。”他抿唇笑笑,双手负在身后兀自回忆开来,“十弟生性耿介,不太懂事儿,只是实在。十四弟虽也不错,可到底不是真心扶我,往后他也动了心思、开始做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独绝位子……归根结底,此生此世唯一于我真心以对、始终如一的,其实就只有九弟你一个。” 一言一语都是极平静淡泊的。八爷抬臂,向着空中那缕握不住的浮阳屈指一握,掬得一片空茫虚幻:“到了头,我却拖累了你。我没出息。” “八哥!”九爷这边只是摇头,又是紧紧临着八爷话尾铮然打断,“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话么?”他眉心皱起,于此忽觉心下一涩,不由低了一下首,眉心压低、语音跟着起了黯然,“有一处心结,我不知八哥愿不愿原谅弟弟。就是……” 九爷嗫嚅,须臾后鼓起勇气将心横了,抿了抿唇接口继续:“八哥,我一直跟你站在一起,但是,后来我也曾帮过十四弟。”他抬目,迎上了八爷投来的那缕温温目光,语气愈发的轻了,“我知道十四弟后来有了夺嫡的念想,虽然我面上不说,可我心里,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认……我是支持他的。我也曾在人前帮着十四弟,道他是我们兄弟里第一人……但我对得住八哥。八哥……”他只觉自己此刻有无数话想要讲出说出,却反倒不知该怎样说。最后那声“八哥”,九爷的语气是哽咽着的。 淡阳将方寸大的空间铺陈了碎碎的金,微风一掠,便跟着起了波涛般绵缓的晃曳涟漪。撩撩拨拨的样子。 “我明白。”八爷笑了笑,语气温存,“九弟……道理我明白,我都明白,就是做不到而已。”他咳了一声,略有自嘲的样子,“当时的情况,予其我们兄弟抱成一团死,不如去扶持十四弟。好歹十四弟是我们这边的人,若他上位,我们怎么都有个活头。”清明事理便被他这般波澜不清的慢慢道出。 “八哥……”又是一声唤,九爷再言不出其它。 是啊,当时眼见着八哥无望、而十四弟又风头正盛;皇父心思难测,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把的。不为别的,只为了活命啊! 当初那般的情形事态,倘若依旧死跟着八哥而让十四孤零零一个人去拼、去搏,到了头的结果必然是八跟十四谁也不能起来!无关感情、更无关品性,只能说在这一方面,九爷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理性。 不知该怎样说,太多的话堆在胸腔里面,晃呀晃的早就图腾了!于是九爷便干脆不说了:“无论我老九做了什么,无论八哥怎么想我,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是八哥!”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话,热烈又坚韧的粼粼目光定在了八爷淡若水墨的眉宇间。其间共鸣,其实根本不用再多说! 是的,不用多说,即便不说又怎么会不明白…… 八爷抿紧嘴唇,抬手拍了拍九弟的肩膀。过了半晌,一怀乱绪竭力平复下来,他稳稳开口:“我眼不瞎、心不瞎。你们几个弟弟对我这个兄长都尽义尽情,即便十四弟日后有了自己上位的念头,也是情形所致,被逼到了那里,无可厚非的。毕竟在我未曾失势前,他亦是尽力帮扶、毫无二心;日后待我失势,他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没有理由死保着我这个废人、而不为自己搏上一把。” 这一番话说的是极理性了。八爷于此顿顿,话锋凭空兀地一转,眉目间有若许自嘲、无奈浮涌而上:“论道起来,是我对不住他。他可以帮扶我,待得他略成气候时,我却未能做到尽我所能去帮扶他。” 不知从何处被带进来几片枯零零的草木残瓣,原本就低沉的氛围被烘托渲染的愈发悲凉的紧。 九爷跟着一叹,即而缓言:“莫说这些了,说来只是伤心。”他颔首喃喃,“我原不想起这个头,只是怕这次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却是一句实话。 “便让我说个痛快吧!”这一次,是八爷打断了九弟。 八爷原本清澈的目光有些恍惚,昔时过往浮花掠影般一桩桩、一件件的游弋而出。那些必须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看清理顺的道理真章,终是鲜明了:“纵然十弟、十四弟尽了义气。纵然十四弟日后动了夺位的念头,你去帮他保他都是在情理之中。可做出的选择、行过的事就是做出了、行过了,即便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那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纵然我明白其中道理,却也不能让我坦然接受。” 依旧是极其理智、极其冷静甚至锋利的字句,言及此处,八爷却兀地抬首,天渊般大志且深邃的目光重新于九弟眼角眉梢间有了直直的定格。须臾沉默,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陡然被赋予了动辄不移的深沉韧力:“但我始终都不曾忘记,经年前群臣举荐于我,先皇就要下旨将我锁系擒拿;危急关头,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拉拢人脉、抛却性命带着毒药进宫保我的是你!黑鹰王事件后,我病的浑浑噩噩,先皇却勒令我移至家中,那时亲疏远近没有一人胆敢为我说哪怕半句的好话;可挺身而出、拼命拦着争着僵持着不让动我移我的是你,只有你一个!新皇登基后,皇上故意寻我错处,训斥于我、将我罚跪一夜;那时陪我在雨中冷着、跪着、受着、挨着的也只有你一个!那时我已万念俱灰,丝毫冷意都已感觉不到,可看着你向我走过来,慢慢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喊‘八哥’,我心里竟蓦地一下滋生出一丝温暖……八哥眼不盲、心不盲,何为真心以对、何为真正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八哥分的清楚!人生得胤禟这么一个弟弟,纵身死,无憾了!” 万古清愁一晌化开,冰冷寒石般的一颗心,只在昙然、万顷春波得自由! 九爷抿唇,浓墨泼就的眉目纠葛、复舒展。心间百转千回,却始终再难发出一言。 值得了,此生此世真真值得了! 他是懂的,他们都是懂的,是懂彼此的……那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还的宿债?只在弹指,这个身子这个心上承载了整整一世的背负、沉冗、抑郁、难平……尽数卸下了!统统都卸下了! 彼此知道,这是此生此世最后一次相见。但心扉已敞、心事已尽,便是一身轻松大自在!若有缘分,不,定有缘分的,一切一切只留来生再续! 细微的风声贯穿了一世浮生,清古的管弦幽乐似从飘渺云端幽幽涣散。 最后的最后,忽地一下,两个大好男儿全都哭了。 ------------ 第九十四章 红尘笑忘万事休 有道一生都是修来的,求什么?有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么?可究竟是怎样的行路,最后最后竟会换得这般的结果?九爷想不明白了,也再不愿有那个心去想那些劳什子。横竖是这样了,又能怎般?他笑起。 心知沦落到一个这样凄惨的结局,有一些人忧怖,也有一些人暗自得意、悄然哂笑。呵,聪明反被聪明误,巧什么?虚言折尽平生福,谎什么?是非到底见分明,辩什么?谁能保得常无事,诮什么! 昏昏暗暗的茅草小舍,便是九爷这条龙的余生交代。 阴冷湿潮、沙砾厚积,天光只能从破旧屋顶透进来些许。较之荣耀时的高宅伟院,此情此景却是何其悲凉。 有风拂过,震得茅草屋顶合着风声飒飒作响。九爷抬手理了一把凌乱发丝,暗灰色囚服虽然经了羁徙之苦而显得泛白且破旧,但穿在他身上除却落魄之外,那通身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贵胄气质反倒更加凸显无疑。 他正襟危坐,消瘦蜡黄的面上已可寻到凸起的骨骼,但依旧剑眉斜飞、凤目含威。平静无波的脑海里,突忽有了对于往事前尘的那些回想,然而很快又什么都没有了。桩桩件件的,念想起来也委实没什么意思。 只是冷不丁的一下,神思间突然勾勒出一个娟秀曼妙的剪影,是青竹。但也只是一瞬便涣散开去,与那些湮灭在流光断层的无数人事一样,弹指便虚空下来,再也没了感觉。 太阳穴一阵刺痛,胸口也实在憋得难受,整个人仿佛已近虚脱,遗余下来的气血心脉抽丝拨茧般寸寸流失。浑浑噩噩里,他下意识的垂了一下眼睑,唇角斜勾,眉弯却展:“终我一生,自己都觉得绝对称不上一个世俗所谓的‘好人’。”无论身体怎般难受,因着那心异乎寻常的平静,竟是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了。他喃喃呓语,目光铮地一下凝了熠熠华光,“我辜负了太多人、诟害了太多人、落井下石冷嘲热讽了太多人……但是对八哥,我对得住了!” 我对得住了…… 他善于经商,为八哥夺嫡打下了一个颇为扎实的经济大基础;他从来无心皇位,却死死追随八哥身边,助八哥谋权争势;他至死,都没有背叛都没有抛弃自己的八哥! 迂回天风在这瞬息簌簌刮掠,有金灿灿的茅草飞絮散散扬起,在这一瞬飞的极高远、极深邃。 天亮了。 有一个疏狂桀骜的灵魂化作了海东青,迎着这阵骤起的浩荡天风一并飞远;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刺穿了哀哀天幕,抵达了红尘彼岸、天之尽头…… 青黑地表,那瓶这些年来一直都贴身带着的鹤顶红,醒醒的笑着。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卯时破晓,九爷四十四岁生辰当天,腹疾卒于幽所。 。 后天便是九九重阳了,成簇成簇菊花开的大好。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大片,其间又零星点缀着几行粉白颜色,恣意撩拨的双目都觉潋潋。 宗人府颓颓然不堪的粗糙囚室里,弘历落身于榻,将八叔圈在自己臂弯,小心翼翼的扶了起来。然后亲自将小碗里的皮蛋瘦肉羹舀起,一勺一勺喂到八叔嘴边。 时今的弘历已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丰神俊逸、通身潇洒倜傥像极了他几位叔父曾经的样子。 这些年来,因着八爷与云婵之间的那段缘法,他待弘历这个侄儿一向是甚好的,故而他们叔侄之间的感情自然不浅。 八爷起先抿着嘴唇不动,他实在没有任何食欲,一连几日都不尽米水。弘历苦苦哀求了好一阵子,他适才勉强的张了龟裂不堪的虚白嘴唇,没得半分意识的任弘历将那粥一勺勺喂给他。 叔侄两个就这么默默然、静静然的偎在一起,守着一室流光静好:“八叔。”弘历轻轻的唤了一声,眉心舒展,尽力使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心却跟着猛然收紧,“又是一年重阳日,过会子,侄儿侍候您出门去赏赏那菊花吧!”他的语气听来轻柔,黑白分明的清亮睛眸却分明有泪水浮噙。 眼前的叔父是那样脆弱萎靡。活不能活;因着一个身后名的拿捏、与家庭责任的重担背负,死亦不能。他心知道,八叔什么都不再奢求,若说心底下还有一丝隐隐然的渴望,那渴望的,便是一个解脱。弘历心上揪着的那股疼意猛地加重,他下意识的捂了一把心口。 八爷没有动,一双浑浊迷沌的眼睛微微睁着,直对向头顶那一大片暗青色的屋梁小顶,却又寻不到一个聚合的点。是时候了,该是那个彻底了结的时候了……八爷霍然大笑,凄凄苦苦的苍凉无边被带了起来,他连连道着:“造化,造化啊!” 这样直白无奈的冷暖人间,这样淡漠无情的无极乾坤…… 这时,分明陷入晕晕弥留的八爷突然侧首,抬臂紧紧抓住弘历绣着金丝小蟒的宽硕袖口,他目光正对向弘历,涣散不堪的神色渐次凝聚在一起。便这般,似拼劲此生此世最后一丝气力,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记住,凡事不要太尽,否则缘分必将早尽。聚散浮沉自有天意,无论日后的路走得何其艰难、亦或何其平顺,都不要有遗憾、不要太执着。该放手时,便要学会放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换一条路缓缓行步,风景未必便不是美好的……还有,记住,好好的,好好的对待你的额娘。有机会告诉她……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八爷缓然笑开,眉心却一点一点跟着紧紧聚拢一处,口吻愈发正色低沉,“八叔……很爱,很爱,很爱,很爱你和你额娘。” 言出这最后一句话,霍然一下,只觉一身轻松…… 昔时蘅苑客栈里那个假小子般的小姑娘,王府朱院间青涩活泼的可爱少女……她的出现便如同一道雨后的七色虹,把平淡寡味的日子装点了斑斓的浮光。 他付诸于十分细腻的关切用在她身上,她胆怯时,他必有一个鼓励的眼神;慌张时,他一伸手的轻扶肩膀;她经久不归时,他立在苍茫雾影间经久以持的固执守望;当她受尽挫折万千心事不能言及出口,他抚着她的脊背温言爱怜;她与儿子相对咫尺却得不到儿子的承认,他背立花荫慈祥又严厉的哄劝弘历喊出了那一声“额娘”……他待她的好总是那般点滴入微,他从不强迫她按着他的意愿思想行事,他给了她无比温暖的自由。 当她飞得累了、行得远了,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毫无希望、心若死灰时,他又倾尽所能想要给她一个后半生的安稳依靠。即便这个依靠最终因着她的委婉回绝,而终究没有实现。 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他的“云婵小丫头”,无论怎样飞、怎样跑,他都始终会是她头顶方寸间的那片天空,无论阳光雨霁,护她守她,给她一份安然。一切的一切,只因她是他的“云婵小丫头”。 多少往事织就了一条空空的锦囊缎带,多少情感自认懂得、却又好像不太懂得?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挚爱的嫡福晋,可对云婵小丫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弄明白。似乎很简单,可又似乎比兄妹、比朋友要深一层……他懵懂了一辈子,直到眼下生命支离,这样异样的感情愈发浓烈无边,促使他再也按捺不住的说出了口来。 罢了罢了,横竖该了的、该散的、放得下的和放不下的……终究都会归于消弭,再也不会有执念。八爷闭目,孱软无力的瘫在了硬邦邦的木榻。他太累太困,双目似濯了沉铅,再也难能抬得起来。 迎着斑驳日光,弘历起身,一双凛然墨眸铮然一下有了坚韧力度:“八叔。”他唤的轻轻,拳心渐次收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侄儿为你们平反!”语尽转身离去,顺着金灿灿的阳光铺陈开来的缎子般的波澜,把成阵苍凉景深关在了身后…… 就这般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流动的阳光渐渐变幻起了明灭的势头,被一湾清冷月华兜转取代。 “吱呀”一声,囚室两道斑驳的木头门突然打开,八爷睁目侧首,见是九弟走了进来。九弟一步一步稳稳的朝着他行过,站在了他的榻前。 九弟容光焕发,俊逸面目具是朗朗的笑,整个人极阳光精神,风流俊美、桀骜不羁、通身潇洒气度流转,竟一如二十几岁时无异。 他就那般稳稳立着身子,一如经年前很多次那样,笑唤他“八哥。”尔后抿唇低首,目光看向他,“我们一起走。” 八爷亦含笑,想要给他一个回应,却听九弟在这个时候复又稳稳接口。 “八哥,弟弟这一生狠戾阴毒、敛财嘴利,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但是我唯一对得住的,便只有你。” 闻言在耳,八爷自嘲笑起,却与以往很多次自嘲截然不同,是那种万般皆放、一身轻松大自在的侃侃打趣:“好弟弟,我用一生搏了个‘八贤王’的美称,可归根结底,到底还是负尽了天下人、甚至我自己。”他扬了一下眉,极尽轻松与恣意,“回首想来,竟是没有一个对得住的人。” 九爷摇头笑起:“八哥还执着这些?”墨眉略微一压低,举止行步似是夹着一股皓月清风,“话别了对错是非、风云成败,横竖人生大梦一场,假假真真,梳理这些做什么呢!” 八爷跟着笑了,摇摇首,压住万千感慨不再执着:“也是,不想这些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的劳什子东西。至于念着难放的那些人,我的儿子弘旺、我那才出嫁两年多的女儿……弘历会帮我照顾的。”他又叹,“儿孙自有儿孙福,忧什么?岂可人无得运时,急什么?人之一生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边说着话,八爷稍稍一动,甚至连力道都并无运用,竟是飘飘然便稳稳站起了身子,只觉一身病痛顷然便消散了,连同心境都是得了醍醐般朗朗的,“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月华如洗、夜风交错,九爷抬臂,同八哥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两人哈哈大笑,一如经年以前,那段翩然如风皎比明月的年景里一样……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凌辰,八爷病卒于监所。时年,四十五岁。 次日,太医在八爷小几上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羹里,发现了水银。 ------------ 第九十五章 梦里云归何处寻 云婵冷着一双细弯凤眸,便这么默默然的看着眼前一句一叩首,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十爷,冷若坚冰的心房愈觉严寒不堪。不过只是严寒,除却这丝冷意之外,只是想要发笑。 她是得了皇上的召,不得不领命前来的。然而胤禛对她却若空气一般,只是让她立在自己身边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十爷卑躬屈膝的跪在四哥面前,为了活命,不得不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将八爷九爷桩桩件件的不好诉了个尽。 十爷是不愿的,真的是不愿的。八哥可是他一生一世最敬服的人啊!九哥可是与他自小相处惯了的好兄弟啊!纵然九哥在世时,也时常喜欢欺负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但期间情义又怎能假的了呢……可十爷是无奈的,他太纠结太无奈,他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在他单薄的身影背后,有的是家庭、是责任,是妻儿子女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为了他们,十爷他必须苟活下去。他抛了所有的全部的尊严,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疯了、他狂了、他魔障了、他甚至连意识都丧失了尽甚至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已感觉不到! 时至眼下,云婵才明了。十爷其实并不是一个极其老实耿介到愚笨的人;这么多年了,他把中庸之道用了个尽…… 很显然的,老十这般委曲求全的样子观在眼里、入在心里,四爷很是满意。听老十亲口道出他彼时那样生死追随的八哥、九哥诸多不是,天下最为解气的法子也莫过于此了。 明黄的颜色灼痛了双目,无声的震撼从那烘托、渲染无上帝王威严的缎金腾龙身上一缕缕发散出来。疏忽一下,涣散的又高又远。 四爷摆手退了老十,不再追究他的错处。 顺着他一拂袖的姿态,云婵淡淡侧目,分明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者冰冷漠漠的面容其间,有一丝轻笑闪过。只是一瞬的事情罢了,她却看得那般真切。 缪缪天光透过雕花窗子星星点点的渗入进来,似乎感应到了云婵的那一侧目,胤禛云淡风轻的侧首,至为浓烈的森森目光便定格在她的菡萏素面上。 这目光太深刻,其间真味似乎含的极广极深,然而在云婵看来除了嗜血的魔障之外、再无其它。她倏然抬目,便那般直直的迎着胤禛对视过去,如是不卑不亢;她语气不高、只是冷:“你要杀便杀要打便打要圈便圈,我是绝对不会说出、更不会做出任何对八爷不敬的话和事……”她扬起纤长的脖颈,眼角眉梢分明有梅一般的冷傲含及。 轮到我了么?她在心里笑开。好,你想看戏,便去寻你的人把戏看个够。但若让我顺着你搭起的台子粉墨登场、顺着你的心意为你演出你想要看的戏……那么,你休想! 知道么,知道么胤禛?自从十六年前雍王府里令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的那一夜过后,这世上人间便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束缚得了我了。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流动的粉尘香屑聚集了斑驳日光,在周身上下拂了一身静好。半晌沉默,逼仄的氛围似乎要把一切目之所及的景深冰封雪冻。胤禛静静然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又似乎是在讥诮不屑的犯了疯癫的女人,冰冷面目隐隐有一瞬息的眉头轻蹙。 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她过? 他曾以为她是一朵最出尘的净水白莲花,纤纤倩影集了软红之外无数大成智慧,内敛、睿智、淡泊、又苍茫。可后来,他又渐渐发现她其实是一枝含着清晨朝露的鲜美红玫瑰,热烈、活泼,却又单纯柔美如了无害的小鹿脱兔。他不再克制、不再观望,将这枝迎着春风绽得大好的花枝干脆无情的折下,可当他真正涉及、品味到她时,他却又煞是惊诧的发现,原来她是一匹彪悍凛冽的枣红色野马,桀骜难驯、执拗顽固,认准了的路便要一条道走到黑,看似留有余地、又偏偏插入不得任何逆转性的干涉,缰绳也束缚不得……在她身上,缘何便承载着那样多的极端相悖?在她身上,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看不清、猜不透的一反常情! 时光便被静默在那里,二人谁都不言不语,只剩下那迂回不屑的微小穿堂风生瑟瑟叫嚣,因着太过沉寂的缘故,听得异常清晰,清晰的有些诡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有内侍近前传话,言着怡王来了后,胤禛方抿了下嘴唇,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云婵挥了下袖子。 云婵没有耽搁,对着那个明黄金灿的背影曲身行了个礼,亦转身挪步退的昙然。 大落帘幕半挂半垂在青砖水磨地表,越过门槛的那一瞬息,云婵有意垂下首去。得了皇命行步进来的十三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意料到云婵会在这里;但很快的,他又将行步举止恢复如常。 二人便这般相互避讳,一退一进的咫尺交集,所滋生连带出的却是无边心事与尴尬。今时不复往初啊,劳神劳心又无得解决法门,诚然不如不见为好些……这样的默契,他们是有的。 然而不知是太过绷紧神态、小心翼翼反倒物极必反,还是那通乱麻心绪唆使拿捏,云婵足髁忽而一软,身子绵软软向着一边门廊倾载过去。 这时,下意识的出乎,十三忙抬臂一把将她稳稳扶住。 咫尺的迫近,彼此之间那股熟稔非常的体香昙然浓烈,一恍惚间,竟有了回到当初那段美好流光的深浓错觉……十三颔首沉言:“没事儿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轻飘飘的染就着岁月的积尘一般。 云婵方回神,却不敢抬目去看怡亲王一眼。经久不见,经年不见了呢……她心里一揪,颇为慌张的将头侧向一边,答的柔柔轻轻:“没事儿。”尔后不再停顿,抽身迎着殿门进深疾步跑开。 又过须臾,十三爷淡淡的垂了一下眼睑,那只方才扶向云婵肩膀的手掌一点点渐次攥紧、不多时又舒缓开来。旋而抬步,眉宇之间没有染就半分异样。 从相遇、到错肩、再到离开……他们二人竟是没有直视着看对方哪怕一眼。不止是云婵,十三爷亦如是。甚至她最后那个转身疾跑开去的乱乱背影,他都是站立于彼、却缓缓闭起了一双含烟带雾的迷离眼睛。 。 日落后的紫禁城总是含着无限美态,它的美在于其间铺陈开来的那股旷远空幽,苍苍茫茫的心境便跟着被带的深浓。 月华如洗,云婵对着宫窗一角耀进来的悠远天幕,双手合十,焚上一炷心香:“八爷,你走好。”她缓然闭目,一垂首间有了泪光盈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言起,终是敌不过这“走好”尔尔。 偏殿小院忽在这一瞬息起了风声,簌簌瑟瑟的拂掠之音犹如他昔日的言语宽慰。云婵心念一动,娟秀面眸扬起一丝梦魇样的徐叹:“八爷,这是你给奴婢回应了么?”斑驳泪渍尤盛,情绪正浓,她突然不管不顾的转过身子,疾步跑出了屋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一阵子了,但天色入得还不算太深。 白玉般铸就的回廊小几旁,胤禛遣退了所有随行内侍,将自己迷失在一派夜的静好之中,只身一人对月举杯、仰头灌酒。 他换下了那身威严朝服,可身上这件便装依旧绣着五爪金龙,那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都无法企及一二的至高尊贵:“呵。”四爷鼻息轻叹,又是一盏淡酒灌下。他来这里有一阵了,眼下已入薄醉,“云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兀地一下,他苦笑开来,带着缭绕酒气的嘴角兀自喃喃,“知道么……你是最没良心的!无论,无论朕在你身上花多少心思,你都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边这么徐徐念叨,胤禛缓缓倾身于前、又垂下首去。整个人竟是渐次趴在了小几之上,即而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月色清冽、夜光清迷,花荫其间起了簌簌的响,是衣袂贴着叶的纹络划过去的细碎声音。云婵躲在花荫后面冷眼默看,复一步步走了出来,取下肩上那件随手拈来的银鼠小裘,缓缓的披在了四爷单薄的肩膀上。后而冶步悄离。 四爷这一大觉睡的很沉,浑浑噩噩也不觉得。直至次日,第一缕虚白的晨光耀在身上,四爷方醒过来。他抬臂,想要舒展一下有些发僵的腰身,便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身上那件滑脱下来的外披小裘……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感拂在心间,迎着尚未刺穿云岚的淡红色日头,四爷起身,循着叠覆心绪悄自喃喃:“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末了一叹,他摇了摇头,一阵大笑。便这般背手踱步,且笑且行的孤孑孑离开。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 第九十六章 半梦半醒故人回 胤禛顺着白玉铺就的宫廊甬道负手踱步,任溶溶金辉在他身上洒下一袭卓尔芳华。 龙袍着身的四爷从来都显得居高临下,仿佛持在一个常人永不能够攀登达到的顶端,睥睨天下、俯瞰众生。 风吹起,宽袍飘曳,明黄的颜色刺痛了眼睛。不过十三早已习惯了。 “阿灵阿一事处理的如何了?”四爷侧目扫了眼身边的怡亲王,淡淡发问。 阿灵阿早前算是八爷的人,时今八爷一党瓦解,树倒猢狲散的,他自是逃不脱被君王整饬的命运。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十三俯了俯身:“都妥帖了。”他面上并无波澜,跟在四哥身边大几年了,早已练就出一副干练潇洒、淡看世事的好态度。 其实方才的问题颇有些没话找话,因为十三弟的能力从来都不需怀疑。四爷抬手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办妥了便歇一阵子,别总是这样累着自己。”于此顿顿,换了一副家常语气,“你要四哥嘱你多少遍才肯上心?身子骨单薄,还总是糟蹋。” 晌午时分,风不算太凉,但顺着领口灌进胸脯里,还是有几分贴切感受的:“是。”十三凑趣的作了个揖,答的顺口。 心知他是在敷衍自己,四爷皱眉:“大事小情有些需你亲自把持,有些吩咐下去交由底下的人做也就是了,何必这么事必躬亲的!”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无奈。只因十三弟的脾气,他从来明白。 果然,十三谦谦然颔首一一应了,却并无它话。 正这时,忽见那四季常青的青松柏树林景间飘起一阵袅袅白烟,接连便有异样的味道闯入鼻腔。细细一闻,竟是香烛纸灰的味道。 “怎么……”十三下意识皱眉嘀咕,心道怎会有人胆敢在宫里擅自烧纸?不怕掉脑袋么! 四爷却驻足于前没有动身、也无一言,面上眼里具是漠漠的神色。 身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的苏公公立时挪步上前,尖着嗓子大刺刺的向那林子间一喝:“什么人这么大胆!胆敢在此处烧纸,还冲撞了圣驾,你有几条命可活!” 话音才落,便见那枝叶交叠掩映的浅林间聘婷走出一位女子,素衣素裙、木钗绾发,淡着面孔向雍正、怡亲王施施然行下一礼。 有那么一瞬,十三兀地愣住。只因他把这女子错认成了一个人……像,太像了,像极了!但很快他便回了神智,因为即便再像,她也不是云婵。 那是素面朝天的钮祜禄青竹。 “这……”苏培盛错愕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识得青竹,只因她时今不仅只是阿灵阿的女儿,还有一个愈发显赫光耀的身份——果亲王允礼的嫡福晋。 本就不太喧嚣的世界在这一霎变得极静,但只须臾,四爷兀地抬步迎前。 他不发一言,就那么淡着一张脸,一步步向青竹身边走过去。他抬手免礼,言语吐得却甚是轻缓柔和,可这声柔言太过太过的时宜不合:“你来了?” “啊?”青竹下意识噤声反问,又忙不迭曲了身子行礼。 被四爷抬手拦住:“你终于肯见朕了……”又是一句,魔障般的。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忽地一下暧昧叠生,宛如一枚青石投入看不到的心湖,一石惊起千层浪来:“终于,终于肯见朕了……不要再离开朕了。” 如此不着边际的疯话从雍正皇帝的口里言出来,实在吓人的紧。青竹一张俏面泛起青红,慌乱无措间去顾不远处的苏培盛与怡亲王。 但苏公公俨然尚且没缓过神,十三爷沉了眉峰目无聚焦、似在心里忖想什么。 这时四爷的声音又在耳廓间游离荡漾,语气与声音一样温暖柔和:“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朕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给朕一个机会。”若非处在眼下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这些话饶是被任何一位女子听去,都会被融化掉一颗含芬带香的芳心。他皱眉,目色如水,“朕包容,不代表朕不在意;朕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道歉,不代表朕不后悔……” 不代表,朕不后悔…… “云儿……”他的语气顿了一下,唤得却不是青竹的名字,“云儿……”他唤她云儿。 雍正皇帝就这样拉着青竹说了好些个话,缠绵蝴蝶、交颈鸳鸯的,云里来雾里去。 “皇兄。”十三猝地回神,大步赶过、扬声急唤,“四哥……四哥!” 青竹亦在这一刹那复苏神思:“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边挣脱被四爷在不觉间一点点牵住的皓腕,边高声喊他。 到底还是苏培盛最识眼色,见十三爷与青竹这般,也跟着一个激灵的上前搭腔:“皇上,她是十七爷的嫡福晋。”苏公公挤着眼睛啧了一声,双手一拍大腿,“您……您认错人了!咳!” 天风骤起,撩拨的袍袂汩汩的如花绽放。电光火石,胤禛铮地一下如梦初醒……伴随视野清明下来,他四顾一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放开青竹,佯作漫不经心的揉揉眼睛:“朕有点儿累。”语气恢复到素日淡漠。 不过很快,他再次意识到什么,重将目光扫向青竹,却变成了灼灼凛凛的君者威仪、不容反抗和质疑:“是你在林子里烧纸么?” 见皇帝恢复如常,青竹也跟着乖巧了神色,垂睫点头:“嗯。” 四爷挑眉好笑,漫不经心的话里掺着一股子淡淡讥诮:“老十七的嫡福晋……阿灵阿的女儿。”于此略顿,“呦嗬,朕不过改了你阿玛的墓碑、夺了你哥哥的官衔,你倒就做出这般刚烈的举止回向朕。”又有意把目光侧开、语气转的轻佻不屑,“果亲王素性不错,怎就有了你这般的福晋!” 对于胤禛眼下昭然不会的轻蔑,青竹没有多言。她颔首抿唇:“官场势态瞬息万变,臣妾从不曾上心,更不敢做出样子与皇上抵抗。”无论态度还是语气都是恭谦的。 “不曾?不敢?”四爷呵声,以目光点了点她手里提着的烛蜡纸钱,“那你这是做什么!” 青竹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臣妾知道皇上喜欢来此处散步,便在这里等候皇上。” 这个答复在四爷看来,有些挑衅:“你是故意的?”他压低眉心沉声。 “是。”青竹抬目直视、不卑不亢。 “好大的胆子!”凭空一声断喝骤时起落,遒劲含威的语调令人不觉一颤。 青竹“扑通”一声将身跪下,语气却扬,凄凄厉厉、恍若锦帛撕裂:“臣妾恳请皇上念在兄弟情分上,将九爷的妻子释令归旗!”说着一个匍匐叩拜,磕的狠狠。 十三兀时一震,他心知,青竹碰到了皇兄的底线。 “呵。”果不其然,四爷冷笑一声、语气愈凛:“你那纸也是为他烧的?” 青竹重新抬首:“是。”干练不减。 不得不承认,眼前青竹的这幅模样,有些像经年前歇斯底里的云婵……念头一晃,胤禛心口冷不丁的抽痛了一阵,语气不觉缓和了几分下来:“你们倒是存着情分。” 见四爷的口气较之先前轻了一些、也柔了一些,青竹稳了稳心,接口悠悠:“若非九爷当初一番阴差阳错,青竹也不会认识十七爷,更不会嫁给他做嫡福晋。”她垂眸抿唇、又抬眸,“这份情谊,青竹一直铭记在心。”于此皱了纤纤柳眉,“时今九爷不在了,青竹希望可以尽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帮帮九爷的妻子……” 这一番话存着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单纯感恩、几分旁的自己都梳理不清的别样情怀,已经难以明朗了。但其间初衷却是真挚的,九爷这一牵线的功劳,也是不可抹去的。 不过若论道起青竹与十七爷之间的因缘际会,则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温温的太阳被流动的轻云隐去半边脸孔,茫茫视野一下便灰暗下来,似乎那天也跟着变得低沉。 四爷微仰首,错落了威仪目光,合着神思浮绪一起斑驳在望不到头的是是非非里。 风吹起他腰间一条坠着琳琅碎玉的束带,衣带与散丝齐飞,也缭乱了他眼中一抹一闪而过的别样神色。 虽是一闪而过,还是被素来识他的十三爷捕捉到了。 十三稳步缓行,慢慢走到四爷身边,抬臂轻搭上他的肩膀:“皇兄……”他心知,四哥是在追忆往昔。 这样的情态原是不应该的,却因青竹而起了这个引子。又或者说……青竹,太像云婵,所以才让四爷起了这般浮沉乱绪。 这世上能乱他心、夺他思、易他行的人,怕除了十三爷,便只有云婵一个了吧! 这又是怎样的冤孽纠葛呢?呵、 不知过了多久,四爷侧目,对向十三一双含着深意的眼睛。 十三弟的目光此时是深刻的,其间真意四爷明白,那是期许。 算了,罢了……浮华过眼、锦绣成灰,斗了、争了,还要执着些什么呢!凡事太尽太绝,终归是不好的。 他没有发话,只是对着十三轻轻点了一下头,便展袖负后、转身挪步,只身一人往回走去。茫茫紫禁掩埋了他的心绪、溶解了他的寂寞,渲染织就那一道背影分外璀璨、光华万千。 “皇上……皇上!”青竹不敢起身,依旧对着四爷渐行渐远的背影凄厉厉长唤。 “弟妹!”十三收目回身,一把扶起委身地表的青竹,制止住她的呼喊,“皇上已经应允你了,你谢恩就是。” “嗯?”青竹一愣,不明所以。 十三也没多做解释,转身对并没有跟上去的苏公公沉声发话:“按十七福晋说的拟旨!” “是。”苏培盛自是识得,忙不迭规整一礼应下这声。 十三点头,抬步行离了重归寂静的宫廊甬径。 迟滞须臾,青竹蓦然明朗,重新跪身于地,对着方才四爷离开的那个方向,缓缓的、缓缓的叩下首去…… ------------ 第九十七章 摔碎瑶琴凤尾寒 一个时代的更迭变幻,通常会很快便被人们遗忘。因为无论地覆天翻、沧海桑田,只要还有人存活于世,那日子就还是要过的。如此,谁主沉浮看起来,当真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罢了。 雍正八年缓缓而至。 除却竟日连天的繁忙政务不曾改变外,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昔时那般一身潇洒倜傥的少年郎们,时今走的走、囚的囚,所剩不多的寥寥几个也已有了丛生的白发爬满双鬓,依依稀稀的,素雪一般。 旧的事物,终究会被新生所取代的。 迎着呼啸北风,四爷下意识的裹紧了一把肩膀上的狐裘外披。不过五月光景,天气却真的开始冷了:“你看你。”他侧首,对着身边的怡王皱起了眉头,语气怨怪,“不让你去勘陵你偏要去,大冬天的你拖着病体都要去……一次还不够,偏偏要往泰陵跑第二次,好像什么事儿没你便办不周成似的!”他是真的在怨十三弟,因为他是真的心急了、也心疼了。这些年来,怡王的身子越发一日不如一日的厉害,已经到了召见时宫内设醮的地步。似乎随时都会化作一阵清风,伴着皓月雨霁消散而去。 十三笑笑,因着病体的拿捏,声音怎么听来都难掩孱弱:“上次不是有沙子么……九凤朝阳吉地的事儿,是臣弟一手操办。那会子有了错处,怎能不是我的责任?” 十三的脾气,四爷是识得的。本就小心谨慎、内敛缜密,自打成为怡亲王后愈发如是。他叹了口气,绕开话题没再执着下去:“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循着这个空子,你好好歇歇吧!”于此一停,抬臂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这身子骨,经不起太多折腾的。” 料峭的寒风疏忽一下迎面扑来,十三没禁住打了一个寒噤,即而便跟着一阵咳嗽。良久平复后,依旧沉沉然颔首谦和:“端午时,臣弟进宫跟四哥好好聚聚。” 闻了十三的话,四爷竟有了一时的恍惚。兜兜转转的,登基称皇已有八载,经天连日的在繁冗政务里头泡着,近十年了,确实没有把酒言欢、尽情恣意过一日。趁着眼下这么个节令的由头,也是该跟自家兄弟好好的聚一聚了。 有十三弟在身边,真好啊。哪怕是登临九霄坐享那个孤家寡人的位子,只要有十三弟在,便都不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即便全天下人都背弃他,十三弟也不会。就如同当年他初登大宝,连生母德妃都因着那些掩不住的流言蜚语而不肯承认他这个皇帝,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是那么异样而胆怯。只有十三弟,只有十三弟是真心帮扶他、无怨无悔也无条件的支持着他、支撑着他……人,谁没有脆弱过呢?他也一样。只是在他脆弱的时候,身边还有十三,那任何脆弱便都可以轻而易举便挺过去了。 又是一阵萧萧凉风迎面扑过,河山大地便被带起了萧索的势头。人之一世,无论高低贵贱、成败风云,归根结底好像都要去往同一个归宿的……难能得着顺心随意啊! 。 昏昏流光寡寡然的一日挨着一日过去,四爷越来越能体会到那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旷古寂寞。 月华清清,他便就着批了一夜折子,不曾将歇。直到次日黎明破晓后,方才觉得有些乏味了。 如此,他将身子往后一靠、掷笔稍歇。瞥眼晃曳的明黄帘幕,忽地念着明儿就是端午了;这个端午过后,很多事务该有一个重新定位的。 嗯……治理江山固然重要,但生活其间许多真味,还是应该体会一二的。辛辛苦苦的终到了头,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十三弟的身体也经不得折腾了,待得端午过后,无论他再怎般的执着,自己都不能继续由着他折腾。寻个由头,得让他好好歇息一阵子…… 这时,一道晶帘哗然一下做弄出泠泠脆响,贴身内侍急急然小跑着奔身进来。他已顾不得皇上传召,径直迎着御座“扑通”一下委身跪倒,一张粉白面目写满了诚惶诚恐的焦灼难平。 一个交错,骤起的不祥氤了满心满脑。与此同时,便见那内侍肩膀微抖,持着尖尖颤颤的调子哽咽呈报:“皇上……怡王,不好了。” 仿佛整个世界一息崩塌,那道巨大的轰响之声只有自己听得到。冗长寂默,四爷僵僵的顿在那里,保持着那个抬手向前的姿势,良久良久…… 。 四爷是在赶往怡亲王府的半道上,得知了那个千般躲、万般逃也终是躲不得、逃不过的噩耗——怡王去了。 浩浩天风梭巡在他绝尘的伟岸周身,眉梢眼角那抹淡漠平静看来实觉可怖。他皱眉,持着万般风轻云淡的口吻兀自徐喃:“怡王去了。怡王……去哪里了?” 怡王是不是又去泰陵勘探地势了?不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他不消躬身前去的么,他怎么就这般不听四哥的话呢? 还是他被自己的固执给吓着了?听闻自己跟他唠叨着,待得兄弟两人百年之后,要将他葬在自己陵墓一旁的那片中吉之地,他便以这样一走了之、干干净净的法子,来与自己做着无声的对抗?若论起固执和小心来,试问世间还能有谁胜得过怡王? 还是……怡王有了更好的养病所在,怕自己为他担心,便不告而别悄然离开? …… 四爷便这般默默低忖,整个人都变得混混沌沌的。他在避开那个答案、那个直白残酷无法面对的关乎生死的真相。 意识似乎也在这一瞬息迅速抽离,便这般缓缓慢慢,愕然间一抬首,“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个大字的匾额入了眼帘。那是他亲笔所书、后制成匾额赐给怡亲王的。原来便在这似梦似醒的朦胧迷离间,他早已跨进了怡亲王府的大门正堂。 怡王的嫡福晋兆佳氏躬自相迎,整个人虚脱了般讷讷的对着雍正行了个礼,乌发略凌、神情萎靡。她慢慢低低、梦魇般的碎碎道着:“爷说,国家初定,丧葬不可浪费铺张,需只用常服,一切金玉珠宝之属,概不可用;爷说,泰陵乃是帝后专属,他不敢逾越而享;爷说,皇上每年加赏亲王俸的一万两,悉封贮未动,可仍旧缴进,以备皇上赏赉之需;爷说,火器的督造事宜不可怠慢,可交付果亲王接替;爷说,生死造化,皇上莫要伤心;爷说……” 千头万绪化作嗡嗡哄鸣,放空了般压在耳畔。此时的四爷怎能听得进去半分话句?物极必反,他一张面色漠漠铁青着,已无法流露出一丝半点悲伤崩溃之态。只是万般僵硬无力的微抬起臂膀,颓颓然摆手,将众人退去。 那天是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端午节的前一天。怡王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了四十四岁的年景,一个男人最为大好、魅惑、一展雄心与抱负的黄金年景。 那天,四爷只身一人落座在十三榻前,守着十三弟说了很多话。一如经年以前他去看望被幽囚的十三弟一样,那时的他们也是这般一卧一坐,守着满室寂然静好,挨过了一脉脉抽在心上、打在灵魂的人世薄凉。 胤禛抬手抚过十三微闭的双目,又将锦被往他羸弱不堪的单薄腰身提了几提、捻好被角。声音是缓缓的、沉沉的,一如素日里唠家常的语气。 他浅浅笑起,有一些释然、也有一些哀苦的味道。他道着,说好的要趁端午好好聚聚,只是一天,一天都不愿意等着四哥么? 你是恼我赐予你的封赏太多?其实四哥只是想要给你最好的。先皇在世时,那样昏暗萧索的日子我们扛过来了,时今江山已坐,那些封赏难道不该给下去么? 还是你怪我对老八他们太苛刻了。我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啊……一想到我们曾被他们逼得那般节节败退,一想到你被幽囚、想到我们那段时间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四哥那股脾气便不由主的蹿上来了。 好吧,若你愿意回来,四哥不会如此了。其实事后,四哥也后悔过……那些封赏你若不愿接受,那便不接受吧!有四哥在就够了……不过该给的赏赐、该除的牵绊,还是不能免的。这些你都明白、你也都懂。 …… 。 今夜注定是一个哀伤的夜晚。因着那位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怡贤亲王猝然仙逝,整个天地都跟着染上了一层含殇的血色。 云婵垂眸,她不禁开始暗暗忖想,十三爷他此刻到底去了哪里?或许是在三界外,或许是在彩云间,又或许、只是身边这些迂迂回回的清风一缕……是不是好人终会被神佛带去,结束这一段黯淡无光的人世苦旅?似她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注定要在世间长久停驻、苟活个大岁数的。她自嘲笑起。 心念兜转,实觉世上人间许多奥义,不是能被谁真正参透悟真的。不想四年前,在金殿进深处的那一错肩,竟是我们此生此世里见得最后一面……原以为终有一日,君将葬我、送我、哭我、痛我。却不知竟会是我先行送君、痛君、却葬不得君。也早已,哭不出君…… 。 纵然十三爷临逝前多有叮嘱,但怡亲王陵寝,雍正办得还是大大逾制了。 在清代所有王爷陵中,规模最大、最为威严华贵的便是怡亲王陵寝。且一位王爷有两座驮龙碑者,仅怡亲王一人。 雍正将所赐怡王匾额之上八个大字刻于碑身,又谥号“贤”,乃“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墓”。这是极高的评价。 每一字注解如下: 忠乃“公而忘私,视国事如家事,处处妥帖,能代朕劳,不烦朕心”;敬乃“小心兢业,无纤毫怠忽”;诚乃“精白一心,无欺无伪”;直乃“直言无隐,表里如一”;勤乃“黾勉奉公,夙夜匪懈”;慎乃“一举未尝放逸,一语未尝宣漏”;廉乃“清洁之操,一尘不染”;明乃“见理透彻,莅事精详,利弊周知,贤愚立辨”。 早前雍正登基时为避名讳,将众兄弟名字里的“胤”皆改为“允”。怡王逝后,雍正下旨恢复了“胤祥”之名。 且常道:“王固建不朽之盛烈,称宇宙之全人矣!”、“为国柱石,为世楷模” …… ------------ 第98章 止向从前悔薄情—无那尘缘容易绝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层层叠叠的暗青色的云岚似乎在这一瞬有了活泼生机,万顷碧波顺着其间缝隙斑斑驳驳跃了华彩,宛若得了大自由。 仍旧是这样寂寞的一袭滚金嵌银的龙袍,四爷只身一人立在一派汉白玉阑杆前,手握着十三爷生前常用的那个琉璃七彩鼻烟壶。他的额头微扬着,轻眯眼睛望着那一大片光鲜广袤的高伟天幕,仿佛凝结了世上人间所有的哀伤、所有的寂寞。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他的语气漠漠的,这时,忽有浩荡天风夹着凉意灌进领口袖角,胤禛一声冗长叹息是落在心里的,“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十三弟,想我们年幼时趋侍宫闱、随扈塞外,早晚都形影不离。那般挚乐的天伦,现在想起,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啊! 往后我登基为帝,大事小情皆是依赖着你的辅佐,你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四哥的性命啊……丧葬以及后事,四哥办得逾规不少,你知道后定又要着恼。可若不将你的政绩、德行发扬广大流传千古,四哥的心又怎能安定?但这些都还不够,支言片语又怎能将你数十年间的心迹言尽写尽?比起你为四哥所做的一切,四哥给你的回报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我无数次的思量,忽又觉得你先四哥而去也好。若四哥先你而去,往后没有了四哥,子孙后代未必能将贤弟的事迹尽数记全、未必能将贤弟的后事办得如此尊崇。如今你的后事四哥都帮你办得妥妥帖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四哥却不能有你这般的福分啊! 不过修短之不齐者,数也;生死之难忘者,情也!我们兄弟两人不得同生共死乃是命数……你放心吧!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四哥都记着呢。当时虽不能一一实现,但四哥也必然会全力以赴,不会辜负弟弟的。 只是如今你不在了,节届香蒲陈似旧、贡来细葛赐谁先?赐予谁先…… 经年前浩浩汤汤的九龙夺嫡,到头来又都分别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皇长子与废太子被终生圈禁;八爷九爷革籍离世;十爷十四爷亦被幽禁;当初三爷眼见争斗之凶、半路退出,亦逃不得个削爵拘禁的结局;只有十三爷被胤禛晋为怡亲王,只有十三一直都还陪在胤禛身边。 只是时今,连十三都去了,只剩下登临九霄云端、坐拥万里江山与无上权力、却饱尝无边寂寞的孤家寡人般的四爷胤禛…… 龙纹织锦贴着阑杆小面“哗啦”一下蹭出了声响,一并牵扯出身后轻轻然的一阵戚蹴足音。心念皱起,胤禛霍地一喜:“十三弟!”他猛的转身,大喜心绪瞬息又重归平淡。 来人当然不是怡王,怡王再也不会回来了……胤禛骤时明亮起来的眸色渐次黯然,周身上下全都是颓颓然的,提不起半分该有的情绪变换来。即便眼前的来人,竟是云婵。 细微的风声顺着指间流淌而去,云婵抿了一下唇角,垂眸曲身,对着胤禛行了一个宫妃礼仪。 她一身缟素,寸把旗头一丝丝梳的整齐且清丽。荏苒的光阴在她周身打下一排尘埃剪影,但眉宇间那层淡雅出尘却没有大变。故此,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顺眼且悦心的。 又是一阵风起,胤禛借着迂回风势缕了一把凌乱袖口。他显然没有想到云婵会出现在这里。自打上次唤退她后,这几年来他都没有见过她一次面。不过他面色没怎么大变,四爷沉着调子微笑起:“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敢在宫里私穿白衣的,怕只有你一个。” 心知他的心里并无怨怪,云婵亦扬眉浅笑:“皇上定不会怪罪奴婢的。因为今天……是怡贤亲王三周年忌日。”她顿了一下。 周围气氛似在这个瞬间重新哀伤起来。胤禛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默默的站了好半天,云婵亦陪着他无声无息的站了好半天。 半晌过后,胤禛摆手:“陪朕坐坐吧!”他抬了一下眼睛,语气沉淀,“朕知道,只有你的心情跟朕是一样的。”略有停滞,又补充,“除朕以外,只有你是真心难过。” 四爷这席话,言的诚然不错。 云婵微笑点头,没有回绝:“其实云婵所想,与皇上所想无二。不然奴婢也不会突然来找皇上。” 高处不胜寒,有些时候,当真知心一个也难求啊…… 他们颇为默契的相视一笑,双双落了座。 丹阳溶金、落木萧条,此时这里没有皇帝、没有宫妃、没有等级、没有贵贱……没有十丈软红一切一切许多束缚。有的只是两个平等的生命,只是时隔经年后、复又重新聚在一起的熟稔朋友,除却皓月清风以外的至交。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渐渐的,两人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十三被圈,雍贝勒府门前的那次偶遇。 那时,迎着铺天盖地的皑皑北风,漫天飞雪里,他们两人一起走遍北京城的每一条街角、每一道小巷,喝那些辛辣不堪的浊酒、吃遍每一处老字号的小食……那时的她,是那么认真的爱着十三爷;而那时的他却是那么无奈、寂寞、苍凉、以及惆怅。她曾以为,她会读得懂他;她曾以为,他们之间会保留着那样一份默契,保留一辈子。 回忆最是真实,忆至深时、情至浓时,胤禛猝然一叹:“当时的我们,跟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啊!”他挥挥袖,拂去小几面上沾染着的一层微尘。 “是啊。”云婵垂眸浅莞,“那时各位爷都是一身飒爽劲头,吞天噬地的大志气氲在胸腔,最是韶华大好……时今,只剩下我们了。”俄顷亦轻叹,“我们都老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但自然造化、朝代更迭从来都是免不得的。胤禛没有接话。 云婵黯黯感慨着,半晌后想到些什么,复又扬眸一问:“怡王当初,怎么就去了?”语气有几分嗫嚅,也有几分无奈。 “呵。”胤禛却陡然一叹,漠漠眉宇浮起一层颇为浓烈的情绪波动,“十三弟为了不教朕伤心难过,每日必遣人入宫言着身体渐好。起先朕并未曾放在心上,但久而久之朕又怎能不起疑心?可到了朕后知后觉时,他竟有胆子避开朕遣去的人,只道换着地方养病,其实是经天连日的躲着他四哥!甚至于,便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朕……”起伏的语气含着至浓的情、至真的意,到了尾梢又渐次低迷下来。再看胤禛,不觉竟已哽咽。 是有多久没有这般于着人前的真性情过?太久,太久了……自从十三弟仙去之后,便不曾有过了吧! 涣散的香屑迎面拂来,带起一层薄薄的清新感官。云婵静默倾听,终而叹叹:“只有十三弟,是皇上的命门。”她的语气轻柔徐徐,波澜不起的淡漠,听在耳里才最伤人。 就着满目的天光静好,胤禛闭目,深深叹了口气。又是许久,他忽而侧目迎着云婵问得直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这么些年过来了,为何一直如是的,彼此之间便这般的淡漠呢?” 云婵亦侧眸迎他:“为何呢?”她反问的倒是真切,根本没有任何停下来略想的样子。究竟是想过太多次,心知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还是已经无关痛痒到连去想一下,都是不耐的? 四爷没有执着什么,她既然反问,他便不会兜转:“其实也很简单。”胤禛移开了落在云婵面上的那道目光,偏首对天,且思且言着,“第一,你是老八府里的人,当初十三弟被圈,你选择性的忽视了老八他们的不好。在我们和老八之间,你选择了老八。你就那样站在老八身边,那么多年。”于此略停,又接言继续,“第二,你和十三弟之间的那层默契,朕不会看不出来。”他将目光从悠远天边收回,对着云婵重新直直的落了过去,微微苦笑起,“记得当初太子一废前,为了你,十三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第一次那般执拗的顶撞了我……故而朕对你总有芥蒂。”言及此,口吻不觉陡然一转,压的极低仄、且有了些许沉淀,“朕不想亏欠十三弟、可也不想亏欠你……这么多年了,这个心结,朕一直一直都解不开。即便朕努力过。” 尘封经年的过往云烟终于被铺展开,只是一段段、一桩桩的都已泛黄,成了尘埃。云婵颔首,只是兀自笑起,不语。 胤禛则将眼睑沉沉垂下,有些自顾自的继续道着:“其实那两点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朕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眉头忽皱,“朕一直都想听听你的想法,可你从来都不给朕这个机会。雍王府里是这样,在宫里还是这样!纵然朕一次次的主动,想要往前去靠近那一步,可每每对上你那张比冰霜还要冷的脸,便阻隔了朕一切前行的路。” 云婵兀然扬睫,善睐的软眸里夹着一些风尘气息、也夹杂着一些惊诧。 这么些年里,她似乎没有一天是顺心随意、快快活活的过下来的。她曾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折磨的熬神熬心,也曾被他当成承载愤怒的工具、发泄心情的玩物……可她对此却从没有怀疑过,似乎她一早认定的那个道理便是顺理成章、根本不需质疑的。可眼下她忽而起了恍惚,他真的是在用她泄愤么?还是如他所想表达的那样,他想要接近她,却总找不到机会,即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也因为她的冷漠和自傲、及他的不善表达而每每变了性质?以至于入宫后的每一次的相见、每一次言谈便都成了那般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怨忿样子? 她正这般想着,胤禛却突然开口将她一怀剪不断、理还乱的蓬勃思绪打断。他将目光定格在她双眸间,凝起眉弯问的极其严肃认真,他道:“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消除那些隔阂?” 这一句话问的突兀、也问的直接。他的性子还是这般,时而欲盖弥彰、时而却直接见底,喜怒无常也不为过啊。 云婵笑的浅浅,道不可能。 她淡淡的:“烙下的伤和耻辱会随着肌体的不腐而隽永一世。无关爱或者恨,只因曾经一个不情不愿、一个却强取豪夺的伤害。”素净芙颊微向旁边侧了一侧,她继续,“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便烙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鸿沟注定会是我们一生的隔阂阻碍。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正视不了,因为我无法忽略、无法遗忘那一夜的伤害……”最后她凝起眉弯压低语气,一字一句,亦是恳挚认真的,“皇上,对不起。” 她如是的回答应该没有出乎胤禛的意料。也是,他方才是执着了,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事情,缘何这般继续执着下去呢?再多祈愿与痴嗔,也都是无益的。胤禛神色未变,笑着长长迂叹。 这时,云婵忽有一念浮出水面。这潜在心底最深处的一念,其实自一开始便是有的,已经在那个地方执着了这么些年:“皇上既然一早便看出了,奴婢跟十三爷之间的那层默契。”她抿唇侧眸,“就算不为别的,看在十三爷的份儿上,当年也不该……那般对奴婢吧?” 闻言入耳,胤禛转目。他停顿了须臾,似乎是在拿捏该用怎般的句子来回答她心底的那个疑问:“……有件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言语于此,他持着极认真的口吻沉沉喟她,“当年先皇还在,你初次跟随木兰行围的队伍去往木兰围场。那时你与十三弟在松林子里遇到老虎,因事发突兀、猛虎反扑,你当即晕厥过去。就在那时,你于昏昏沉沉间喊了一句话。” 胤禛且言且忆,云婵一字一句听得极其认真。她娥眉浅颦:“什么?” “是一个人。”胤禛微顿,“可那个人……不是十三弟。” 萧萧凉风铺天盖地的席卷而至。胤禛起身,抖了一下灿然龙袍,便这般稳稳然离开。一如往昔许多次的转身一样,绝尘清冷不变纹丝。 风冷云清,余下云婵一人独自凭栏。 金色的秋阳将汉白玉阑杆染成金色,高伟紫禁城愈发像一座微型的天堂。她沉声默息、黛眉微蹙,细微惊诧伴着弥深思量一晌浮展,脉脉涓涓、若了涌泉。 辗转思量,终是有了那么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明白…… ------------ 第99章 满目荒凉谁可语—梦醒春风百事非 当一个人已经变得无情也无态,当生命里的任何事或物都已再提不起兴致来,日子过得便是极快的。 又是两年兜兜转转的过去,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定格,这座繁华美丽的王朝治世,迎来了第十三个年头的金秋。 不知怎的,今儿难得起了好心绪。云婵施施然漫步在御花园颀长又蜿蜒的宫廊小径,看那些落了叶子的花卉草木在她眼里呈现出种种别样美态,她心下忽起了一层恍惚。须臾停滞,没经住款款笑起。 纵览我这一生,当真活的糊里糊涂无二了。回想起来,竟是不知到底为谁而活、为何而活……也对,花儿没有必要一定要为谁绽放笑颜,它可以为了自己;那么世界也是一样,为什么便不能为了自己而存在呢?云婵抿唇摇了摇头,横竖人这一辈子便是要在这大千世界上淘神费力、经受离合悲欢的,历经过了,倒也无悔了! 正这时,泛黄的枯枝草木间映扯出一袭杏黄色宫装影像,云婵也没细看,心道着不定是哪宫的高位妃嫔罢了。她的性子素来淡泊,平时不太主动与其她宫妃往来走动;眼下想要避开,却是来不及。她抬了一下眸子,才欲福身做个规整礼数也就完事,不想却在与那渐次行近的来人目光相对时,二人同时愣住。 那是……眉目贵气、举止端雅、体貌荣华的钮祜禄云微! 算来浮生真如一梦啊!二十多年不着痕迹的走过,再面之时,昔日曾亲昵有加的姐妹之间竟已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 云微整个人大体轮廓还是曾经的样子,可苍老之态难以藏住。她一张原本清丽的面靥描了精致的妆容,通体气韵也蜕变的盛贵典丽不可方物。如此一来,整个人看上去便滋生起一股威慑、可怖的隐隐气场。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怎么可能还依旧一样呢? 时今的云婵也已经四十有六,身形虽略微丰腴了一些,却不曾怎般大变。只是眉目之间那股隔世的风尘气息愈发的重了,且沧桑之感尤浓。 梦的尾声,每个人都已老去…… 淡淡凉风卷着枯萎小叶灌进绣着菡萏花纹的宽大的宫装袖口,恍惚失神,云婵心念一转,忙对着云微曲身行了一个谦谦敬敬的礼。 云婵此举,将亦处在失神里的云微牵回思绪。她忙倾身于前、带着珐琅尖指套的手指搭在云婵手腕上,虚扶一把:“可使不得。”她蹙眉,语气还是经年以前无二的温和可亲。 云婵就势起了身子,浅浅莞尔:“娘娘如今是熹贵妃了,奴婢的礼数,又怎能不周呢?”她虽素来深居简出,但身处这般的大环境里,后宫诸事也自是知道一二的。特别还是与她有着莫大牵扯的云微的事情,她更是上心有加、求了心里有数。 见她如此,云微轻轻摇首:“不是托了妹妹的福?” 云婵则不缓不急,言的也是实话:“是我该感谢姐姐。”略微顿顿,又徐徐道,“若不是姐姐,弘历又该有谁来帮我照顾。” 一来二去,许是无欲无求和登临峰顶的心境拿捏,姐妹两个的语气都是淡淡浅浅的。 云微没说什么,细碎一叹坠在心里。她很顺势的摆手将一干宫女遣退,拉着云婵落座在长亭石墩上。 一别若许年了,两人说了很多话…… 云微蹙眉,道着竟一直都不知,原来妹妹竟也进了宫、却还是我这一宫里的人。 似有什么对着胸腔狠狠抡下一个力道,云婵没防的定了一下。云微极简单的一句话,却不得不让她念想起了胤禛在她自己身上,到底还是花了心思的。 他把云婵放在了云微的宫里,因为心知她与云微先前交好,顾念着云微这个一宫主妃定会好好待她。又一转念,想起这些年来她的日子过得无波也无浪,该有的晨昏请安礼、该拜见的宫妃娘娘,她诚然都给疏忽了去。她可以糊涂,旁人又怎会糊涂?甚至于云微这个一宫主妃都不知有她这么一个人,若非眼下偶然遇见,只怕云微依旧无知无觉。 这一切的一切,若非皇上,她又怎能活的如此自由平稳……灵光一闪,云婵猛然记起他曾言过的一句话,“无论朕在你身上花多少心思,你都是看不到的”。 是啊,当时的她只道是纠纠葛葛的悲凉,时至如今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的明了了他的一些心思。他虽从不曾支言挑明,但处处细微、默默打理照顾;只是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编织的痛苦囚牢里,自悲自伤、自娱自乐,从不曾去留意,也从不曾上心一二。他对她,也算是尽了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责任和义务吧! 眼见着云婵这般恍恍然失神,云微心下似乎了然了一二。她轻轻抚了抚云婵的臂弯,抬起明眸才想岔开这尴尬气氛。便赶在这个时候,一位身姿如玉、袭呈一身精英帅气的少年,拨着林荫自小道间走了出来。 是进宫探望熹额娘的弘历。 弘历微滞了一下,显然并未想到云婵居然也跟额娘在一起。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如常样子,对着熹贵妃与云贵人身体前倾、敛襟一礼。 今日似乎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支离的人儿居然可以凑得这般齐整。云微抬手免了弘历的礼,忽而灵光一晃,对着一旁端身而坐的云婵抬了下眸子:“妹妹。”她唤一句,复又目指了一下立身站在不远处的弘历,“你看,那便是弘历……你们母子两个好好聊聊。”说话间,云微又轻轻拍了拍云婵的手背,起身避开。 金秋景致、草木娑婆,此时此刻,这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分明是一对亲生母子,世上人间该再没有比这更亲更近的感情了吧! 一阵风起,满树枝叶跟着打起了瑟瑟的漩。弘历微低了一下首,只是片刻沉默不动,俄顷,向着云婵这边迈步过来。 风姿倜傥的少年郎啊!正是那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灿灿然年景,看在眼里、落在心里,怎么都是美好而欣慰的。不觉间,云婵双眸已经染就了一层斑斑驳驳的湿润。 弘历对着她又是一礼,须臾,单手负后、侧目一叹。却在这个时候,他沉着声音稳稳的开口。 他道:“八叔临走时,嘱我要好好待您、好好孝敬您。可是……”他停了一下,和煦春风般的朗朗神情忽而变得凝重且无奈,“可是,我做不到。那一声‘额娘’,我……我唤不出口。” 言于此,他的语气里已然带起了轻微的哽咽:“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只知道,只知道熹额娘是我的母亲。您像个甩手掌柜一样把我扔在皇父那里不管不问。我自小到大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您可知道?”弘历迎着云婵看了一眼,在面着那张颦眉噙泪的素颜须臾,他又慌忙错落开去。 弘历颔首,轻着声音开始兀自喃喃:“我幼时有一次策马山林,不甚自马背上翻落下来,跌破了膝盖。马儿已经脱缰跑开,我便那般一瘸一拐的往雍王府里走着,可却越走越恍惚,最终迷了路。 那天,皇父找了我大半个下午,当夜朗星稀时终于将我找到。那时的皇父铁青着一张脸,喜怒难测。 他平素待我便极严,我怕的要死;可在他身边,我看到了一脸焦急的熹额娘。还不待皇父发话,熹额娘已经奔过我面前将我搂在怀里,搂着我哭。 她一个妇道人家,她的马术根本不精,却为了我而央着皇父准她一同出外寻找,她便跟着队伍不知疲惫的寻了我那样久、为我担着那样久的心。 还有一次……我跟五弟因抢夺猎到的鸟雀而起了摩擦,最后挥起拳头扭打在一起。正巧被年皇贵妃看到。她频频相劝,我们二人又正值气头上,哪里听得到?年皇贵妃便上前欲拦,却不甚被我们撞倒在地上。 事后皇父没有责罚五弟,只叱我身为兄长却不知让着弟弟,罚我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是以反省错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北风呼啸、漫天里扬着飞雪,我身上并未穿多少衣物,便独自在那里跪着、挨着,久而久之,我自己都没觉便晕了过去。待我醒来,已经躺在了舒舒服服的软榻上。而身边伴着、陪着的,是早已经哭红了眼睛的熹额娘…… 事后我才知道,我跪在院子里、熹额娘则跪在皇父面前一直为我求情……曾经也闻得有人碎碎闲言,道着我非熹额娘所出。我总一笑置之;熹额娘听后,也是笑着将我往怀里搂过,让我莫搭理那些碎语闲言。” 弘历深深的吁气,将那波澜心绪竭力平复下去,即而忽面云婵,眉目纠葛:“可是您呢?您又对我做过什么?管过什么?只是待我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突然对我说您才是我的额娘,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弘历忽而笑起,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天上人间最大的笑话。他已再说不出任何话、再说不出一个字,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就这般,他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而云婵则无声无息,半个字眼也无,只是一双纤狭斜飞的丹凤眼眸里,却早已被泪水灼的通红……错了,对于弘历,她真的做得大错特错了! 她对不起他。 她这一辈子辜负了太多太多的人,却不曾想到,临了临了,便连与她血脉相连、最是无间亲密的那个孩子,她的亲生儿子亲生骨肉,也辜负了。 她当真是负尽了天下人啊! 可是如今,又能做些什么呢?累了,好累好累,真的好累好累啊。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 第100 二十年来梦一场—斜阳何事近黄昏 旷古的幽风卷携起一缕缕秋的凉意,整个大地渐渐步入萧条景深。 树木还没有落光了叶子,但衰草已经连天。弥弥漫漫、蓬勃浩瀚,恍若昭示着那些离离合合的人世聚散。 轮回兜转、四季交接,如此而已。 云婵的心境,是极平静的。 迎着萧萧寒风,她屈指探手,袖口里指尖贴着青花瓷的感触,带起了那般鲜明的凉。 “自从十三爷去了以后,皇上的生命似也跟着抽空了。”云婵这样想着,眉心却展、面眸寡淡,“他仿佛老却了所有的年华。听宫人们碎碎道着,皇上竟日里除了处理政务外,便一个人对月默看、举杯相邀清风,有些时候往往对着皓月清风一默便是一整夜……这些年来,大家一直都活在没有尽头、无止无穷的漫漫痛苦里,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累了,所有人都累了,不是么?”够了,真的够了,这样昏昏噩噩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要继续折磨到什么时候?是时候了,是时候,该结束了,结束这一切了…… 她温温如水的目光里霍地沉淀了一道凛然锐利,心口一个紧收,似能拧出鲜红的血色来:“那么,便由我来终结这种痛苦吧!” 汩汩寒风撩拨的宫裙衣袂纷纷飞扬,她抽出了蜷在袖口里的手,掌心处端着一个包裹,外围,是十四爷那方大红绫子图腾汗巾。 她纤纤妙手恍若盛开的兰花,指尖轻点,将那包裹打开,是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 论道起这小瓶子,原是经年以前先皇在时,她跟九爷调侃时无意间得到的。 那时,她眉飞色舞的开着玩笑,只道想看看九爷那毒药是不是真的。九爷便随手丢给了她。 当初两人谁都没往心上放去,不想到了头,还真真就派上了用场……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把这两样东西带在身边,毒药是无意的、汗巾却是有意的。 焚一炷心香,遥遥祭天。早已不在人世的八爷、九爷、十三爷;还有幽禁中一日一日挨着无边岁月的十爷、十四爷……你们,都还好么? 当年那一场最美丽的初见,潇洒翩翩的十四阿哥便给了她两样东西。金瓜子、以及这方汗巾。 那一把金瓜子一直留在了蘅苑客栈的后墙里,犹如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瓣一样崩塌零落,是再也没有机会拿回来了。这是她这一生永远遗憾的事情,她又岂能再把这方汗巾弄丢? 这方汗巾,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了…… 是的,没有什么还能再比这汗巾重要,因为没有什么能再比他重要。 时至如今,云婵终于可以毫无怀疑的说她看清了自己的心,真真正正的看清了自己的心!终其一生,原来她唯一爱着的人、一直爱着的人,是十四爷,只有十四爷! 漫天的尘埃与枯叶和风旋转,一层一层萎靡了繁华美丽的紫禁城,埋天葬地的大势头。 素面朝天,她笑颜忽绽。 这一生里最重要的、纠纠葛葛牵牵绊绊了一生的四个男人,四爷、八爷、十三爷、十四爷。 对于四爷,她直到如今都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太过纠葛了、也太过煎熬了。 对于八爷,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仰慕,或许是一种兄妹之情、和一点点长辈对于小辈的关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若论知己,她自知不敢有那份殊荣。八爷的知己,她怕是够不上的。却又分明比兄妹之情更高一重。其实一开始,因为八福晋的缘故,便注定她对八爷不敢再有其它想法,若八爷身边没有这位感情甚笃的爱妻,她又会不会真的爱上他呢?云婵笑笑。 十三爷,则是她的初恋和执念。十三阿哥是第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皇子,自从他将她从掌柜手里救下之后,便仿佛十三的一切都是极好的、极令她欢喜的。那是一种一眼万年的执着情念,以至于日后也会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心中所爱的那位良人便是十三。久而久之,便一点一点的认定了去。再久而久之,对十三爷的爱便仿佛蜕变成了一条无需证明的真理;就这般的,从而模糊掉了对身边其他人的真切感觉。把持着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她似懂非懂了一辈子;到了头,才隐约发现自己守着的不过是一种执念,不是爱。而那个真正爱着的人,却已因当时不懂,生生在此生错过…… 对十四爷,是爱,是深爱……当他天天在身边时,并不会明白对他的爱意。只有当那个人离你远去,才可以让你能够得以看清自己的心……可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学不会珍惜十四,她与十四还是必将错过。因为她的性格如斯。当时不懂、恍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但是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如果三千红尘蒙了眼、障了爱、迷了魂、失了心,便用生命来感悟! 云婵忽觉心下一暖,脉脉暖流甚至跟着浮涌而上、氤氲在了她的软眸里,久违的桃花碧水便开始潋潋流淌。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突然颔首,一张无限明媚美好的芙蓉净颜染就了和煦生机。她转身行路、莲步折回,着艳紫绣梅枝的华丽宫服,将细眉画到鬓里去,点艳丽的红唇,化最精致的妆……粉面净白、翠眉红唇,怎生得凄美伦常。 然后,她行步出殿,抬手召了宫娥逶迤而去、遣人传话。她淡淡的,又从从容容的,妖娆娇面、含丹盈唇其畔似乎噙着一丝薄笑。那样无波无澜的,她道:“我要见皇上。” 。 风轻轻吹,有枯萎了半个身子的残叶轻轻零落。 静好的书房小间只余下明黄湘帘娓娓晃曳,胤禛已经抬手退了一干内侍。 云婵微微笑起,抬手将一盏鲤鱼雕碧莲的琉璃盏迎着胤禛递过去;胤禛顺势接过,没有多言,仰脖饮尽盏中酒。 一切都是静好如初的,似乎又是一个极平淡的日子。便连云婵忽而扬起的话语,听在耳里都是极随意简单、云淡风轻:“皇上。”她将目光凝在他淡漠无态的面上,浅浅莞尔,“酒里有毒。” 含丹的昙口恍若世上最嗜血阴戾的荼毒,眼前风韵犹盛的女子俨然不再是一个人,已经图腾蜕变成了一个嗜血的邪灵、一个午夜阑珊梦回时降临浊世的女神,一眼过去,便是永无止息的美艳而不祥。 胤禛依旧是极平静的,甚至于说话的口吻听来都没有半点风浪。仿佛只是一个极简洁的发问、极无关痛痒的琐碎调侃:“你就这么恨我?”他似问又近乎叹,因为如是的随意淡泊,反倒冷静的令人心寒。 “对。”云婵临着他的话尾轻声附和,旋而语气陡扬、眉心却展,“我恨你!极其恨你!恨死了你!我恨你入骨,恨不得你死!”她的声音一浪盖着一浪高过去,到了后面几乎在咆哮了。 云婵黛眉紧拧,银牙咬得狠厉无双,铮然抬袖,刷的一指胤禛:“我就是再傻再愚也能明白因果二字。虽然我从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便几乎天天都在做错事,但圣祖四十九年旧历新春,我因顾念你的心境而往雍王府去寻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最错的一件事,我大错特错!”她周身上下已经开始瑟瑟颤抖,因着心绪叠伏,整个人都在霍然间变得凄厉撕裂、歇斯底里,“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路、可以有虽平淡却美好的生活、可以安稳一世……可是如今呢,我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通通都没有了!即便我的亲生儿子都不肯认我这个额娘!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最后这五个字她言的极慢,一字一顿,却极其铿锵有力,似乎倾尽了毕生所有的、极致的怨忿之能事。 幽幽光影卷起了万般寂寞的旷古冷清,晕成一道绸缎般的织锦,就那么展展的扑洒在胤禛如是清冷绝尘的眼角眉梢。半晌无话,他紧锁的眉头已经泛青,似乎将喧嚣尘世间所有的落寞、所有的寒冷尽匡于蛊中。 迎着这一大片寂寥无边,云婵一张血色全无的面靥突然起了癫狂之态,她仰脖抬首哈哈大笑,犹如一个森森深夜里索命勾魂的怨咒厉鬼。边如此间,她霍地一下伸臂,将雕花小桌上的另一杯酒举起,后仰脖饮尽。 她的动作太突兀,突兀到根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一向冷静自持的胤禛也是一震,在她面前他再也做不到不为所动:“云儿……”胤禛抬臂想拦,但那毒酒已经被她饮尽;且在同时,因着药力起了效果,他身子兀地一软,铮然倒在了冰冷的地表。 萎在青砖地面的尘滓霍然间被带起,粘粘连连、飞飞扬扬,像极了一场华丽而*的殉葬。 许是这颗心再也支撑不得这个身子,云婵绵软周身再也难有半点气力。亦在一恍惚间,她足髁一萎、曳曳微颤,昙然瘫倒在地,若一朵离了枝头的孤洁红梅。 ------------ 第101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流云明月伴红莲梅花一梦,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坞,空缱绻、说风流。叹今生谁舍谁收?凭尔去、忍淹留。 明灭的浮光勾勒出半室暗影,他们两人相隔咫尺、四目相对。 这般迫近的距离,竟是入宫以后头一次有。便在这一错目间,云婵突然看到胤禛额角处那几缕染霜的白发,不由黛眉微蹙、很快又展,似在呓语:“太累了,我们每个人都太累了,不是么?”她低低苦笑。 即便你待我再好,潜藏在我心底里的那怀幽幽恨意也是消散不得;无论如何,这个因是你亲自埋下的,那所结出的果,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 万般皆放了,云婵早前颇为波动的面靥复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明澈,口唇半张、纤纤羽睫微扬起来,恍若一个看到了新生光影的懵懂孩童,黯黯然一声喃喃却谵语般荡涤而出:“该了的债、该还的情,终是通通消散了。不被祝福的事物、并非发自真心的举措,所带来的只有弥深入骨的深刻伤害,根本便是不该存在于世的……” 即便是轻如蚊蝇的徐徐碎语,还是被咫尺间的四爷听到。霍然一下,胤禛亦笑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极简单轻柔的一句话,却带着藏了半生的深浓情感,在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一刻,终是言了出来,没有为这一生一世留下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云婵怔。 胤禛忽然犹如一个阅尽浮沉、看尽世事的出尘老者,带着恋恋又苍苍的情态,缓缓将心曲真味一点一点絮絮叨叨的言语详尽。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眼眸恍然便沉了天渊弥深,老迈口吻宛若在将过往前尘的卷轴弹去浮土、一层一层逐次打开,“那是圣祖四十三年。我曾在一个偶然的契机里,偶然遇到一个小姑娘……那时,我在场子里观看屠狼,却见一个少女悄然拭泪。那少女还于我言了一番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话……知道么,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带给我那种异样的感觉。自那以后,我的心便已开始微微萌动。” 这一席话胤禛言的淡淡微微、似是毫不上心。但云婵早已呆呆讷讷若了泥胎木塑。 一时间,她原本绕着澄澈梵音的耳畔,忽有铜管放空般的嗡声长鸣。灵光兜转,猛地忆起了四十三年的那次屠狼…… 适时的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跟着人流绕到了八旗子弟的场子里。待得欲要离去时,正心下百味、忍不住抬袖拭泪的她忽听背后有了一句冷言响起,她记得那句话依稀是说:“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 适时,她只道是哪个路人,并未转身去看,便那么就口接话。她回复了去:“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 “这倒是句话……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没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没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 …… 就是这样简单的陌路偶遇,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片刻上心过,许是早在一转街角迈步离去的那个瞬间,她便已经忘了干净。却不成想,竟是滋生缔结出了这半生的纠纠葛葛。原来那个偶然邂逅的路人,竟是四爷…… 那时的她分明只给了他一个背身以对的身影,可他日后却只从她的身形和声音便将她认出。原来她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中、又丝毫不知的愚蠢的始作俑者。原来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般清楚。 “朕永远都不会忘记……”胤禛微笑顾她,看向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深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似乎能够挤出水来,“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最初的第一眼,你低头俯身捡拾绢花的和煦温柔。”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最最美好的、仿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全占尽的和煦温柔…… 她敬的酒,他不会拒绝,即便她是想要他的命。一切一切,为的只是当年温风细香间那抹误了一生的交集……爱情本就是一件含笑饮毒药的事情,那么的无奈,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可理解。成百上千年来,一个轻描淡写的“情”字,做弄了其间多少痴儿女呢!当爱恨与怨惆全部远去,却又突然不知还剩下些什么。 或许死亡,会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胤禛抬臂探手,迎着云婵一路慢慢的伸过去,缓缓颤颤,想要牵住她纤纤的柔荑。只在半道,突然停住,僵僵然一下垂磕在地表,“碰”地一声闷响,沉沉的。 走了一生的路,终到了头,还是没有能够走过这咫尺间的距离隔阂……胤禛的目光定格在云婵的面上,就此再也移不开了。他死不瞑目。 斜阳如织,溶溶金波若了狂舞的长蛇。迷乱尘世里的万事万物,似在这一瞬都被染了娑婆。 云婵眸色繁复。 她与胤禛之间这大半世的纠葛啊……往昔一幕幕早前从不曾上心过的温情,忽而潮水般席卷。 那冰天雪地里默契在心的红尘漫步、那木兰围场将她手中帕子猛然抢过的愤怒与疼惜、那在她还玉之时眉目暗存的失望自苦、那雍王府里夜半之时的门外静语、那九重深宫从未言起的小心呵护……她用尽一生去想去思她与他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纠葛。她一直以为他对她只是为了尽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责任,她跟他之间因为十三爷的缘故而有了知己般的默契,如此而已。只是不曾想,怎么都不曾想……却原来,他也是爱她的。原来一直都是她错了,从始至终、由头到尾,他都是爱她的…… 即便并不是每一段爱都可以得到回应,即便他积压在心隐而不发、又热烈的如火如荼的爱带给她的是一生一世的弥深伤害……但似乎人世间的任何罪孽、任何伤害,只要带上了感情的缘起,一切便又都变得可以原谅了。可以,那么轻易的原谅了…… 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缘起即空、情初已灭。这好一通浩浩然的盛世华章纠葛,对于云婵来讲,诸多因由不过是她当年在蘅苑客栈里的一时兴起。因着那一时兴起,她骋着玩心去引诱一个小和尚破酒戒,从而引发了掌柜的追打、十三的相救、十四的相劝、与太子的偶遇、被太子看上后为了躲避收房而跻身八贝勒府、再到与四爷的一夜夙孽……由佛家而起的引子,引出了后面的种种。而归根结底也就是云婵的“一时兴起”。正是那一念,一念若起,可成就万水千山、云雾之巅;一念若灭,可翻手云雨、沧海桑田。一念有、一念无,全在这一念之间…… “蘅”、“恨”,“苑”、“缘”;““蘅苑”、“恨缘”,一早注定! 暮云深处,明月婵娟。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暮云深处,月破黄昏人断肠…… 该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无挂碍了。 云婵颦起的黛眉终是一展,漾着阳春四月天里最纯、最嫩、最鲜香的碧水桃花的软眸潋了润润的波光,迎着胤禛荡涤过去。 太多太多情愫氤在她的心底,抑制不住、又发作不出。有感动、有怨怪、有释然、有放下、有慨叹、有苍凉、有无奈、有……最后的最后,情至极时,浮下一滴泪,顺着纤狭的丹凤睛眸噙在眼角,又自眼角缓缓滑落,挂在睫毛的边沿,经久经久,在风的撩拨下摇摇曳曳,却迟迟不掉下……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外,骤起的天风惊了熟睡的云岚,胡旋起成阵落红凋木。层层树影顺着浩渺风势有节奏的左右摇摆,宛若浩瀚大海间一涛盖着一涛的起伏波浪。 溶着灿灿金波的天光,将紫禁城的伟丽浮华尽数围拢其中。红墙金瓦、琼廊甬道被渲染造势的愈发威严肃穆,庄重华美不可方物。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虫唱,伴有离了群的孤雁懒懒的振翅之声。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安详静好…… 历史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这一天,是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午时。 [ 全文完 ] ------------ [ 外传 ] ------------ 【寄语】 缺憾往往会是一种别样的幸福。真相一旦呈现眼前,失望与忧愁便会如影随形、无尽无穷。 人生在世,身处娑婆, “娑婆”即是 “遗憾”。有些事情,正因为不知道,方才是美丽的…… ------------ 摔玉碎心(胤禛) 他一个人默默坐着,不燃烛盏、不点熏炉,任草原上凛冽的凉风顺着窗子灌溉迂回,把一个身子一个心都浸泡在五月初的草原夜色里,守着旷古的寂寞与清绝,心事叠伏、又悲喜难测。 可笑么?他不知道…… 方才云婵来找他,却不是温言款语和颜悦色,而是冷目冷颜薄薄嗔怒。 她说,“我来还东西,还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目神情是极淡漠的,淡漠的比那永夜初晨时的浩渺天风还要无情几重。只是她没有看到,他静若死水不乱半分的面眸间,闪过了须臾的落寞。 是的,他是落寞且黯然的,只是他的情愫她永远不懂。 说实话,云婵此举并没有出乎胤禛的意料,因为早在今个午睡过后,他便接到了太子送来的那枚玉佩。那么,一些一厢情愿的事情便开始清晰明了,她也必定会再来此走上一遭。 诚然的,云婵偶遇胤禛时尚且未到晌午,胤禛给她玉佩时还不知晓十四弟遗了玉佩。而当晌午过后,太子将捡到的十四的那枚玉佩错认成四爷的玉佩,而差人送来,胤禛才恍然大悟,原来云婵要找的是十四的那一枚。 当时他见她一路行色匆促,问话时,只言是遗了娘亲留给她的一枚做念想的玉佩。适时的胤禛心思忽动,便取了自己贴身的那枚玉佩交付给她,只言是他捡到的。 既是她娘亲留给她的念想,那她又岂有不识得之理?果然,胤禛见她面色乱了一下,旋而还是收了。他不动声色的一喜,满心以为她明白了自己对她的心意,故此她才不加推脱的收了自己的玉佩。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所以便用这样含蓄的方式,来让她明白他对她的情…… 那一瞬间啊,他以为云婵懂得了他的意思,接受了他的玉佩便是接受了他。却没想到,竟是他曲解了她;她当时一心一意只为找到十四遗失的那一枚玉佩,满心以为是被他捡了去……他与她之间,竟是怀揣着完全不同的两种心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抱定着一丝一缕的侥幸。在她复来找他之前,他侥幸着;待她复来找他之后,他依然侥幸着。 可是,她生生幻灭掉了他最后残存着的若许星芒微火…… 她竟以为,他在试探她。 呵…… 他反问凭什么这样认为?她却答不出。 答出也好、答不出也好,横竖只有一点确信无疑,那就是她的心里没有他、她的眼里没有他、她的世界也从不曾走进过一个他…… 那么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再言语、不再多情,猛然抬臂,狠狠摔碎了她还回来的那枚玉佩。 他明白了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一刻,他还是有了一瞬息的失神,在她面前的失神。他苦笑着,说这玉佩已经没有用了…… 你既不解我心,还要这颗心何用? 伴着碎了一地的美玉,一颗心也跟着透明开裂、收束不得。 深沉的感情埋藏、压抑在最为渊深的心底,随着流光岁月不断侵蚀而酿成一坛隔绝着风尘的苦酒。至为浓烈、至为苦涩、又至为灼烫难息…… 可惜,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 大红花轿(胤禛·弘历) “阿玛阿玛,你看那边,敲锣打鼓的真热闹啊!”弘历抬起一只环着胤禛脖颈的小手,边指向长街一角由远及近的迎亲队伍,边把粉嘟嘟的小脸向着胤禛凑过去。 “哦。”胤禛闻声,抬目顺着儿子所指的那个方向一路看过,“那是嫁娶的队伍。”他淡淡道。 是时,有三月春风微微扬起,吹开了迎亲队伍中间一顶煞是鲜亮的小轿花帘。本就玲珑剔透的大红花轿经了这一吹拂,顿生一种似飞若扬的朦胧美感。一眼乍看,犹如自浩渺天边缓缓飘来的缭绕火云,红的如火如荼、烂漫肆意。 “阿玛,‘嫁娶’是什么意思呀?”小小的弘历扬起天真的小脸,眨着水眸颇为灵动的发问。他还太小,通身上下全部都是专属于懵懂幼童的天真无邪,故而饶是胤禛这位阿玛素日里再怎样冷面冷眼、不苟言笑,弘历都是不惧不怵的。因为他还不懂得何为“惧”、何为“怕”。 胤禛微颔首,刚巧对上儿子这张满是期待的小脸,好耐性便也跟着调动起来:“就是……成亲。”他想了一下。 显然胤禛是想在脑海中搜寻一个,可以为孩童解释明白的词汇。不过说出口来才发现,“成亲”二字同“嫁娶”二字一样偏难了些。 “哦……”弘历却似乎明白了几分,错落开目光继续去看那绕道行远、一点红韵渐隐街角的迎亲队伍,煞是黯然的起了一声碎叹,“阿玛,我不能跟你成亲了!”冷不丁的一句,被他说的颇为严肃。 便连一向正派的胤禛也没忍住兀地笑开。他好笑的在怀中儿子小小的身段间拍了一把:“好小子,为什么?” 是时的弘历到底不过四岁年景,才刚能把话儿说的囫囵一些。故此他那小表情的每一次轮换,看在眼里都实在让人觉得有趣:“上次依稀也见过这般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大大红花的是新郎官儿么?” “嗯。”胤禛点头。 “那坐在花轿里的是新娘子了?”弘历又问。 “对。”胤禛微笑。 “这就是了。”弘历眨眨眼睛,“成亲都是一男一女才行,我得跟额娘成亲!” “额娘……”胤禛被逗乐,却在下意识展颜的一瞬间,面目僵在那里。 额娘,你的额娘又在哪里…… 不得不承认,方才听弘历道了那一句额娘,胤禛脑海里下意识浮现起的是云婵的曼妙影像。仿佛最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仿佛最顺理成章的骨肉情态。然而很快,随着冷静自持的意识复苏,他又霍地发现,弘历的额娘不是云婵,并且注定一辈子都不是,永远都不是…… 几多做弄同谁诉?注定只能烂在肚里、心里,一世一生。 明眸皓齿艳无双,比拟圆月两相仿;惆怅婵娟多寂寞,欢情只供一夜长…… 那个女人,她当真就这般绝情,比他还要绝情、还要冷漠,冷漠到连自己的男人跟亲生儿子都不要、不认了么! 自古往往男人才会做的“抛妻弃子”,竟被她一个女人给做了个尽!她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的?兴许哪一天,她还会要了他的命呢!她做得出,绝对做得出! 云儿,你知不知道,若论普天之下第一绝情人,非你莫属!非你莫属啊! 哈哈,哈哈哈哈…… 荒唐么?不知道。 那么伤心么?好伤心…… ------------ 此生已矣、来世莫负(胤禩) 我拼着此生最后一丝气力,颤颤缓缓的嘱咐弘历。 “凡事别做绝。”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所以别太执着悲喜。” “记住要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 还有,我告诉他,“要好好的,好好的对待你的额娘。” 我想说的原不止这些,不止。我想让弘历帮我传一句话,给云婵小丫头传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我,我很爱她。 记忆的残影被命运的微风吹拂涣散,昔时过往若了被雨雪打乱的菡萏花瓣,纷纷散散、零落成泥辗作尘,终是再也难以回昨。 我喜欢云婵,从在雍王府里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欢了。因为我从未见到过如此天真无邪、坦诚率真、又机灵敏锐动如脱兔的可人女子。 不,那时的她还不能够称为女子,至多算个孩子。 记得那年初见,她一身假小子打扮,那件质地柔软的天青色男装,很衬她通身上下灵动的气韵。见到我的第一眼,她竟下意识的抬起双手去捂脸颊。 如此可爱的小姑娘……单纯柔软的如冬日里一瓣轻飘飘的雪花,怎能不惹人怜惜? 我轻轻擒住她的玉腕,将她手臂放了下去,让小姑娘直面着我。她懵懵的看了看我,又启口怔怔问道:“你是……驭凤的仙人么?”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字眼、甚至于细微处的那个停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那时的我只是看出了她同十四弟的关系,似乎不一般。除却类似于对小辈的喜欢与玩味之外,并未尝动了旁心。 原也只是极简单的一个照面罢了,就如同生命中无数次与旁人错肩一样,没什么好浓墨重彩的。但不想日后因缘际会间,她竟入了我的府邸侍奉。 虽名为侍女,但我待她却如家人。 那时也不曾多想什么,只是单纯的因着十四弟的缘故,待这个潜意识里总觉得早晚会跟了十四弟、成为真正一家人的小姑娘好。 岁月是件很神奇的东西,潜移默化间可以摧毁最颠扑不破的感情,也同样可以令原本无关痛痒的人之间,建立出最为颠扑不破的感情。 一年一年、一件事又叠着一件事的逐次过去,慢慢的我发现,我对她的情愫有了明显的加深与更迭。甚至于……我好像,对她有些偏向于男女之间的喜欢。 这种感觉不仅没有随着理性的自持而加以克制,相反,越想克制它反倒变得越发如织如盖、浓烈非常。我对她的怜爱已经入骨…… 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变得成熟,原本稚嫩清秀的眉目也出落的一日胜似一日的秀丽姝美。美丽的容貌总该是为了一个人才出落成型的,却不是为了我。我心知。 并非没有想过同她诉出我的心曲,可我还是不曾如此。其中,十四弟的缘故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她的态度。 看得出来,她对我不曾有心,她说她视我如兄长…… 兄长兄长,我始终都相信在这世上人间最为亲昵的感情,便是亲人与亲人之间的血缘之情。如此,甚好。 禅宗有云,你既无心我便休。执着下去当真百害无利,却又何必? 这份感情因着一早的压制与刻意不想,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的深刻、它的清楚明了不容忽视。直到如今,我的生命行将归于虚空、至于斯刻…… 我拖着孱弱不堪的病体,挣扎喘息,终是言出了那沉淀一生的入骨入髓之爱。我说,我很爱很爱她和她的儿子…… 或许人只有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够真真正正明白那些自己用尽一生,也未必能够明白的事情。 是的,生命行将终止,我到底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我的心里是有她的,我的云婵小丫头。且很深很深,难以放下。 言出这句话后,我只觉一身轻松。 弘历或许不会懂得其间意味,但无所谓,我终是懂得了、明白了、说出来了,便也无憾了。便也,万般皆放了…… 只恨相逢晚、怨情意迟迟,此生已难得相守、来世初见莫相负! ------------ 一曲惊鸿、绝艳霎那(八福晋郭络罗纡蓉) 呼呼北风夹着一股碎雪的湿气,就这么灌进我的袖口里。 即便围着狐狸领、揣着貂毛暖手,也抵御不了这样的寒冷。因为心是冷的,再多的暖意也驱不散。 方才九弟拉了五、十四两位弟弟进了宫去,为得是请皇父收回对贝勒爷的处置,也为贝勒爷鸣不平。 说实在的,我在三十七年时便嫁给了八爷,记得那时,八爷才刚被封为贝勒;就这样,我跟在他身边近十年了,眼见着他由龙宠正盛、缓步君恩稀薄,由如日方升、至时今的渐趋低迷……早已看过了太多、历经了太多,故而政治的起落浮沉于我来说,坦然态度不比爷差。 真正让我兀地揪了一下心的,是身边立着的这位云婵姑娘。 方才八爷闻了消息便急往宫里赶去,她匆匆的追了出来,想提醒八爷添件衣裳。被我止住。 她只好立定于彼。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八爷身上,不曾偏移斗转分毫。 其实我看得出,云婵是喜欢八爷的。从当初她重回贝勒府时,我便看出来了……没有依据,凭得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 她跟在八爷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从她看向八爷的一个眼神、一个将半温的茶汤换成热茶的细微举止、在眼见八爷遇挫时那舒不展的眉头、那追出门外唤住八爷天冷加衣的分外体贴……太多太多,那么轻易便被我看出来了。 如若不爱,没有一个女人会对男人情不自禁做到这般上心。 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她这怀小小心思才起一点儿、便已被她自己压制下来;爷亦不曾提及,但在她身上却也诚然上心不少……不过缘分如斯巧妙,二人终是未能一拍即合。 其实我并不反感这个小丫头,即便我可以那样轻而易举便看出她对我丈夫的心疼、体贴、感动、及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曾经心动。她是个善良的孩子,见八爷与我感情甚笃,便自觉不再动念、更不敢乱起杂心。 其实人活在世,太清醒了反倒不好;适时糊涂一些,未免不是处事之道。 很多年后,我依然总也时不时想起那个有些机灵、又有些糊涂的小丫头。除了那些最单纯的回忆之外,连一星半点儿其余情态也不曾有。岁月无痕,总会在潜移默化间带走许多当时真味,留给世人一个浮光掠影的事态空壳,仅余凭吊和仰望…… 雍正四年,当那一道催命的威胁旨意倏然降临,我的心是极平静的。 我对着那传旨的小公公一通笑骂,并要他将我这通笑骂一字不落的带给皇帝听。后,并不领旨、亦不叩首,持着最高傲的惊鸿姿态,素衣淡服忿然而去。 最后,我吊死在廉亲王府那间装饰着水墨屏风、玉莲宝鼎的厢房里。 我化了最精致的妆,在我身上着的是那最正规严谨的大红滚金嫡福晋旗服。我一身轻松,除了嫡福晋的名头之外,我只带走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初见之时、檀郎倩女,八爷赠我的那一只鸡血红碧玉镯。 那是我们的信物,我们执手一世、许诺一生的爱的见证。 是的,我这一生拥有了八爷完整的爱、甚至于全部的爱。值了,还有什么是比这份情更珍贵的呢? 我郭络罗纡蓉来此浊世且走的这一遭,值了!值了…… 一曲惊鸿,以风姿绝世、成就霎那芳华! ------------ 深宫幽幽、夜半惊梦(云婵·胤祯) 她又梦见他了,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 四月春光下,他着了深蓝蟒袍立在庭院中央,右手执着一个泥土斑斑的古董花瓶,冲她这边看过来,笑得一脸明媚阳光:“我的这件古董,买时人家告我是商纣的,后来一鉴定,人家说是上周的!” 在梦里,她“噗嗤”一笑,颇为无奈且爱怜的摇摇头,心道他还是这样摆尽乌龙后又嘻哈凑趣、对于生活琐事总也大大咧咧,同以前一模一样啊…… 便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 是啊,入宫数载,怎么可能再得遇他呢? 心口闷闷一堵一痛,泪水就跟着下来。猝然一下,春光旖旎的方寸视野变得混沌模糊起来,她旋而惊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夜晚,与合着泪水与汗水的一枕清梦。 她蹙黛眉,忽地便有些如那梦蝶的庄生,分不清究竟哪一处才是梦境。 那里的景致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她可以感知到那些扑在她面眸、额角间的温暖春风,可以嗅到一阵又一阵缪缪的飘转过来的春花浅香。 这里的景致也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只感到一阵又一阵刺骨冷意,顺着脊背簌簌蹿上来,蹿到腰际、蹿到肚腹、蹿到心口…… 只是须臾,她又苦苦笑起。 何必执着呢?不管哪一处是真,她横竖都是回不去那个温暖芬芳的梦境里了,只能留在这样寒冷如斯的一场大梦里,直至死亡、直至腐朽…… 十四爷,你如今,还好么? 她眉心忽展,妃唇扬起淡淡一抹笑。不明所以的笑意。 寂寞的时候,她会闪出这么一个念头:若十四爷知晓我一直存活于世,只是跟他隔绝于红墙里外两处天地,他又会怎样? 不好,那样一定不好…… 且不论会与四爷之间徒生出许多纠葛,只放眼世事,已成定局的东西,除了徒增伤感与意难平外,还会有什么作用! 予其两人一起守着无法逆转的事态痴狂疯癫,倒不如让你少痛一点,留下我自己独自承受所有,肝肠寸断。 那么,就让真相随着我的肌体发肤一起腐烂、一起消散、一起没入尘泥吧! 记得那一次,映像最深的那一次,大雨滂沱的新春之夜,她抱着等在雨里的他,哭的很伤心。 当初的感觉,直到现在她依然可以那么清晰的想起来。当时的她是那么那么的无助,当她看到十四爷的那一刻,仿佛泅进深水、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扑向他,扑向他的怀、扑入他的心,至为浓烈的动容开始毫无抑制的在面眸间浮展。 人总是这样,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实的幸福、什么才是最在乎的东西。当你似乎明白过来、想要好好珍惜好好去爱的时候,你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珍惜与爱的资格…… 那时,她曾这样告诉他:“待三月开春,若十四爷决意不变,我便告诉十四爷一个秘密;若到那时,十四爷依旧愿意,奴婢便随了十四爷,往后此生此世只侍夫君、永无二心。” “只侍夫君、永无二心……” 呵呵,只是造化作弄啊!她终是未能唤他一声“夫君”。这个秘密,他一生一世都注定不会知道了…… 一阵风起,撩拨的坠了珍珠碎玉的浅粉湘帘上下飘忽。她重新平躺下来,睁着眼睛一夜无梦。耳畔,是幽幽紫禁长短错落的清寒更漏。 年华依稀似水流,思悠悠,百花洲,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谁在夜深常入梦,酒醒后,空凝眸…… ------------ 枉凝眉(胤祥) 他又来到了木兰围场。正值朗春的时节,阳光很浅、草色很翠、微风很暖、风景很美。 天依旧、草依旧、松林依旧、米白飘逸若了云朵的大帐也依旧。只是,今时不同往昔……因为她不在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她,不能有一个她。 流光兜转、浮世流光如梭,纵横交叠其间多少错过,终是成为了无法逆转的可悲过错……当初一别,或许谁也没有想过往后的路途中,还会不会有彼此之间的交集。 那是多少年后,他们终于又相逢。 在千千宫阙美轮美奂的紫禁红墙里。 云婵,云婵啊…… 那时,她突然问他有没有爱过她? 这个问题,十三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心,却猛地痛了一下……他不语。 他虽背对着她,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突忽便起一阵细细微微的抖。 她抱着他的双手有了缓缓的疏松,一点点变得无力,变得绵软,变得,他几乎要感觉不到她…… 高洁内慧谨慎干练的怡亲王呵!便在浮光幽微、满殿烛影合风晃曳的那一须臾,面上忽的染了剧烈的动容。 他猛然转身,只留给她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最后的一句话,包含了半世情思、半生心事……却只有四个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的心意他终于明了;他的心意,她也终是明了。却再难回昨了。 岁月的风沙辗转在轮回六道,可以那么轻易的便把一切都带入大漠。直到消失、直到涣散、直到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原来我们不过只是茫茫天地间、桑海一粟般的渺小过客,原来我们只是一粒尘土、一颗沙粒碎石。 可有些过往,即便归于大荒也依然是隽永的。好比经年前初相见时的一抬手;火海连绵后那倾身一护;明月草原争抢烤兔时有过的单纯快乐;松林密布间的纵马轻跃;搏虎之时一起历经的生死一线;以及,蘅苑客栈只为她一人而唱的绕梁清歌…… 我愿于鹤借双翼,飞到有你的地方,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从晨曦看到日落、从月初看到月没。让你那美丽的脸庞,永远的,永远的浮现在我的心上。 日落了,果然日落了,月亮又升起来了。 十三笑笑,临风展袖、负手于后,仰头对着那轮不太圆满的圣美明月,枉自凝眉。 草原上的微风吹起他略显沧桑的碎发,良久良久,他享受着这样一份专属于夜的静好。又须臾,兀地一下展颜释然,深深做了一个吐纳。 明月、婵娟,你终不是属于我的婵娟啊…… 紫禁深深深几许,红墙淡漠、金瓦无情,我又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背离我自小到大最亲的四哥?我岂能做出伤他半分之事?即便是,即便是想你、念你,我都不该,委实不该呵! 他转身回帐,就着夜的清光,挑灯执笔。 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 他与四哥书信互问,没心没肺的调侃一些专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亲昵玩笑。在互通书信的时候,他们是最单纯且最快乐的。这种感觉很美好,仿佛又回到了经年以前,那一段天真单纯的岁月里一样。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会有极轻幽的心痛很快于心口划过去。只是她,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的世界了…… ------------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云婵、胤禛) 她与他双双倒在地上,一抹晌午时温热灼灼的阳光打在她的面眸,只让她觉得坦缓又哀伤。 她看着他,看着他再也不动不言的面目,突然眸色繁复。 他的目光永远的定格在她的面上,再也移不开了。他的手紧临着她的手,却无法追捉到她心底里潜藏着的缱绻温柔,那温柔误尽了一抹浮生。他向她伸出手去,想要抚一抚她纤细的柔荑,却终是不能,再也不能了…… 因为他的呼吸,停止了。 曼陀罗花犹如着了妖道的荼毒蛊惑,在她心里盘枝错节开得蓬勃。如此繁华、如此潦草……又如此荒唐。 他们二人倾尽一生,来玩儿了这好一场关乎追逐与错过的游戏,到了头却才明白了游戏的真谛。 他爱她,她临死才知。真真是至死方休! 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牵绊,并不仅仅只有二十余年那么短…… 若一切从头再来,我们又能弥补些什么、重新抓住些什么? 沧海桑田、众生芸芸,不辞瘦马骑冲雪,来听佳人歌踏莎;终到了底,亦是悔之无从。因为胤禛你知道么?你的爱一点都不隐忍、从来都很霸道,霸道的不能给我留出哪怕半点说“不”的权利。一如当年那枚玉佩…… 明白了,终是明白了。 若经年前你赠我玉佩时我便明了你的心意,是不是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这样多的纠葛和错过?因为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不爱你。然后,刻意避开你…… 可如若那样,又是否会成就另外一场遗憾的注定?歌尽舞尽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出零零落落的大梦般的潦草结局? 谁知道呢!只得尽付于洪流历史、辗转在黄尘东风…… 一滴清泪氲过狭眸,濡染了如织秋色。 无妨,再也无妨了,横竖那猝然想起的玉佩之赠、那段沉于五内隐忍一生的爱恋苦果,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明白了……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 踏莎行(胤祯) 元年正月,囚殿之门缓缓打开,我重获新生。 如影随形而来的是一个甚为震撼的消息——四哥已去。 果然还是不能奢望那个人在世时,宽宥我所谓的一切的“罪过”呵。只有当他不在了,我才能重获自由。 他为什么,就那么恨我呢?不知道。 我恨他么?恨?我早已忘记“恨”为何物了…… 半生幽囚的生涯结束,大将军王已死,取而代之的是“奉恩辅国公”、是“多罗贝勒”、是“多罗恂郡王”。 沧海桑田、欲歌却泪,然而我早已歌不出、亦泪不出。 我无法适应这个早已物是人非的世界,素日间,禅宗佛法成为我生命里的不可或缺。沉浸其间,我了然了很多关乎生命、宇宙的各中奥义。 世界本空虚、我亦空虚、万事万物皆虚空……又为何要如此荒唐的执着于一个迷乱的幻象? 可惜这个道理,从前的我并不能明白。是的,很多真谛,是必须要用一生一世才可以彻悟的。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时今的我早已不负年少。然而偶有闲余时,我也会去想想当年的事情。 我知道,四哥……喜欢小婵。 自打那年木兰行围时,四哥赠于小婵玉佩,我便已然明白。因为普天之下除了十三哥外,没有人更能比我了解自己的四哥。皇父和额娘也不能。 我心照不宣,没有告诉小婵,小婵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与小婵分明彼此相爱,却要生生拆散?为什么小婵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究竟造了什么业,才要在今生今世饱尝如此果报呢?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乱却不得、又轻易明白不得。 对于小婵的最终去向,于我终是生死两茫茫。我亦不明白,八哥缜密如斯,又怎么可能对此不闻不问,不知小婵家乡何处、葬于何处? 答案只能有一个:小婵不愿告知于人,故而八哥不知。 为什么,你要如此狠心的对我们、对我…… 是怕徒留伤感吗? 呵,不过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那又何必执着于有形之物? 我用一生来参悟你留给我的那最后一封信,终于终于在青丝成雪白尽了三千烦恼时,了悟了其中的真意。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死是生、生亦是死,不同形式的物化罢了,生与死本就没有区别,又何来忧虑与悔恨呢! 多少年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从不曾离开我…… 不过转念想想,凡事都有侧面,并非绝对。如若小婵还活着,她又该如何面对日后这诸多的苦楚,如何面对我这个不能给她一世幸福无忧的、囚犯都不如的男人? 她离开了,便不会再有历经、不会再受苦楚。 也好,也好…… 在这场爱恨交加的人世苦旅里,没有人成为赢家。 斜倚垂柳题诗写词,泡一壶记忆的酒,穿梭于往事的花丛,碰歪了青毡小帽。重重赏心悦事、春宵良辰,比起着恨苦奔忙的匆匆碌碌,自是好上了几多的。 只是尘世万丈难破、软红千尺难消,满头黑发渐趋老去在岁月的华年里,濡染了一层积雪铸就的斑斑白霜。 金殿威威、玉阶贵贵,无限风光也掩不了那最是无情帝王家! 个中冷暖滋味,又能再与谁道……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 赏心应比驱驰好。 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 [ 留得情路身后事 ] ------------ 云惠之谜: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历史的车辙总也能够在潜移默化间,在那些迂回绵软的亘古风沙里留下似有若无的痕迹 。 千百年后,自有痴执的后人守着支鸿片羽,来自厢情愿的慰藉一颗寥寥的柔心…… 雍正帝大丧,过不得几日,新帝便会登基。 适时,曾属于这个朝代的一切,光鲜的、暗沉的、疼痛的、欢愉的、悲伤的、喜悦的、柔软的、刻骨的、热切的、寒冷的、爱过的、恨过的……都会随着朝代的更迭而飘逝殆尽。 百姓们会记住他们昔时的皇帝,也会在新君的统治之下继续那些坦缓悲欢的、不痛不痒的点滴生活。 半城素缟、一片哀声。 偏处殿宇,两道有些佝偻的人影正深锁眉目,为一件甚是棘手的事情而反复辗转忖量。 其中一个,是雍正皇帝的贴身太监苏培盛。另一个,是现任乾清宫总管太监王朝卿。 踌躇难定的事情,是为那个死在御书房里、与先帝相隔咫尺又偏隔断天涯的神秘女子…… “主子虽没有名分,但毕竟是皇上的女人。时今又与皇上死在一处,这……”苏培盛垂了有些苍老的眼睑,岁月的风尘在他身上早已烙下刻骨的记忆。一拖尾音,摇了摇头。 “只是这姑娘身世迷离、又跟万岁爷的关系难以缕清,且皇上的薨逝与这位主子……”王朝卿亦是辗转反复拿不定主意。他嗫嚅道,“之间千丝万缕,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啧。”苏培盛低了低首,舌尖抵着牙关浅声徐徐,“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说道不清明便不去说道,横竖眼下定夺了法子才是正理儿!” 这个提议很是受用,落在耳里,这两人自是一拍即合了。王朝卿点头缓缓。 苏培盛便在这个时候接了话茬继续:“既然这姑娘也是咱爷的女人,莫不如依着祖制,像那些未及侍寝的低级嫔御、以及那些无名分也无生育的女子们一样,陪葬在偏处茔地可好?” “这……”王朝卿嗫嚅,“只是这姑娘又不同于那未曾侍寝,却后为答应的兰英、后为常在的吉官等人一个样子。” “有什么不一样?”苏培盛以拂尘敲了一下王朝卿的脸,“吞吞吐吐的!” 王朝卿抿抿嘴唇:“据我所知,皇上生前为这位贵主子,原是选定了封号的。只是迟迟没有册封下去罢了!” “哦?”苏培盛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有这等事情……不过依着皇上的性情,也难怪。是何妙字?” 王朝卿没有太多神情的变化,毕竟在这样的大势之下,人的情态大抵都是麻木的:“‘惠’。”敛目沉思,“若不曾侍寝亦或侍寝后无名号也无子嗣,适才不可入妃陵。可这姑娘已经侍寝,封号也早已选定,只是未及册封罢了。如此一来,却是该入妃陵、还是不该入妃陵?这该怎么算呢?” 苏培盛又有须臾的晃神,眉心聚拢,若有所思。俄顷,屈指拈了兰花,又缓缓而道:“既是爷的意思,可又没有来得及下旨册封……依我看,不如便以这‘惠’字封号为名,保留云姓不动,是为‘云惠’。”于此微停,“既然以姓氏与封号做了名字,便就当是册封了,入景陵妃园寝便名正言顺。” 一旁王朝卿且听且思:“虽如此,却也并未曾被皇上金口玉言钦点。莫不如再稍稍动一下这脑筋,是为将这姑娘以‘云惠’之名、答应之追封礼遇,葬入妃陵之外那片后茔,载入古籍典册……如此一来,便是有名有实的嫔妃,亦敬了大行的皇帝,自然便合得了祖制。” 苏培盛抚掌哈哈一笑:“然也,然也!” …… 浩浩天宇风不止,寸寸心事付谁知。多少离合聚散,多少欢喜茕悲,尽予以泛黄残破一卷轴。 郁悒,惜,兮! ------------ [ 后序 ] ------------ 完本碎念及新文 我不是个喜欢煽情的人,但还是要不煽情的在此做一番真情流露 ^_^ 感谢喜欢《清·九华章》的所有朋友,特别是入V之后一章一章一路跟下来的几位读者朋友,虽然嘉楠不知道你们是谁,但真的很感动,真的很欣喜很欣慰,谢谢你们愿意与我一同分享这个考究的故事,谢谢你们的阅读与支持。在嘉楠编织的《清·九华章》这一场悠远的梦寐里,有你们一路无声的陪伴,真的,真好。我不会说太过煽情的话,但是这种感谢和欢喜是发自一颗最真实的内心的。谢谢谢谢。 还有我的责编、作者朋友们、我的后宫爱妃们。谢谢你们的费心和支持。曾几何时,每晚上来跟大家互相串文聊天,已经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哈哈。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这算表白吗?\(^o^)/~大大的么一个!~】 。 《清·九华章》已经完结,还有两篇番外没有发上来。 一篇是关于青竹的“竹枝词”,讲述青竹与十七爷之间的那段爱情故事、以及青竹与九爷之间的朦胧情愫、当然还有对于那位神秘初恋的最终情之所向。 另一篇是写康熙与良妃的“九华章前尘”。当初写“九华章”写到康熙跟良妃之间为数不多的对手戏时,突然就很想写他们之间的那段纠纠葛葛、恩怨掺半的凄美故事,时今放到番外里。 但是这两篇番外目前还没有动笔,因为最近在忙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同时也在为新文码字存稿,对“九华章”的感情投入大不及前几个月。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敢贸然动笔,怕写坏了这两个故事。所以这两篇字数不多的番外我尽量在七月底之前码完发上来,同时也不排除再为书中其他人物写几篇短小番外的可能 ^_^ 在此跟朋友们报备一下。 。 《清·九华章》起笔于2011年11月26日,全文完结于2011年2月9日。差不多两个半月的时间写完。 但是一直没有修稿,直到V文上架之后才做了V部分的扩充与修缮。为得是想让朋友们看到一部剧情与人物都更加丰满的作品,也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于是在4月7日到5月8日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于原有完稿的基础上,将八十四章延续为了一百零一章,扩充了五万多六万字的内容。 扩充之后,感情戏加重了,几位着墨较少的阿哥也有了更多的出场戏份、人物更加立体丰满了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云微这个出场不多的人物有了更深立意的诠释,她对弘历的那种关心、那种发自灵魂的好,正是后文临近收尾时,那场与云婵的对手戏里我想要烘托、表达的效果。还有青竹这个加进去的人物,我个人很喜欢,同时因为她的介入,也觉得对于九爷的人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交代,使九爷这个人物形象更加有血有肉了。 “九华章”的创作是本着“尊重历史”的原则进行架空,其间颇做了一番考究工作。书里掺杂进来的诸多历史细节,大多都是历史上曾经真切发生过的故事。比如一笔带过的大臣施粥、饥荒赈灾、还有十四爷扮作小贩偷潜出京去找木兰行围中的八爷等。以及对于康熙立储的真实属意、帐殿夜警的真实性、十三爷的圈禁时间及为何被圈、十四爷有无夺位之心等,也都不是按着自己的想象信笔挥毫。我在这之间做足了功夫,参考多部史料、不断分析,最后得出了我个人的一番理解,最终成文。 不过书中每一次木兰行围伴君随驾的阿哥,有几次没有按照历史记载来写。为了照顾行文需要,我做了改动。 以上这些纯属碎碎念,连载结束后总觉得该写些什么做个留念的 ^_^ 。 号外: 嘉楠的新书《白蛇》原定于七月中旬开文连载,不过因为攒了些许存稿,所以在六月八、九号的时候可能就会和朋友们见面了。 《白蛇》是我一年多以前就想写的故事。许仙与白素贞之间的爱情故事其实并非最原始的白蛇传,白蛇传加入了太多后人对于美好爱情、生活的憧憬与臆想,以至于时今那个真实的版本已经面目全非。 我的初衷一直都是还原那个最古老的白蛇传说,那个徐宣赞与白卯奴之间可能看起来不太尽善尽美的爱情故事,还原一个原汁原味的最真实的白蛇传。浸在西子湖畔的三月春雨里,沐在细细暖风之下,信步断桥与乌篷……有妖的凶恶与强势,也有人的爱意与善良,还有那些无奈又无法回头的妥协。 不过近来忽觉,那样的故事与风格,可能不是朋友们喜欢看的。所以《白蛇》在原有的初衷上又加入了新的构思,最终拟出了一个关乎三生三世的故事。当然,其中有我的故事情节构画,也有对于白蛇这个古老传说的考究与体现。共分两部,上部是自己的剧情构思,下部便是原汁原味的白蛇传说的构思与还原了。且上下两个部分的文风也会不同…… 《白蛇》的基调依然古风、依然慢节奏、依然力求真实展现与细微诠释。 有时候我会在想,我这样的文风是不是比起那些起伏跌宕的快节奏文来,可能不太对读者们的胃口?但我觉得这正是我的文笔特色,我独树一帜的风格。喜欢的朋友,自然会喜欢的不是么? ^_^ 哈哈,希望对《白蛇》有兴趣的朋友们到时候不妨一看,也希望依旧可以支持嘉楠。 你们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感情上与精神上的无形知己……真的 ^ ^ 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千言万语道不尽,不如把一切交给无形的默契。 就此打住吧! ——索嘉楠记于一二年六月四日凌晨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