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 第一章 楔子 漫天大火 漫天漫地的大火,夹杂着灼热烫人的温度,朝着慕容汐凶狠袭来,周身被包裹在巨烫狂热的气流中,整个慕容山庄寂静的只剩她的心跳声在伴随着火舌席卷这里的每一寸,她的心一点一点下坠,滋生出强烈而真实的绝望来。 几个时辰前激烈打斗之后残留的痕迹早已模糊,大滩的血渍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被大火吞噬干净,所有残忍的杀戮在照亮天际的火光里,已然消失无痕。倘若不是山庄各处横七竖八被烧的焦黑的尸体提醒着她事实的惨烈,慕容汐会错觉自己只是身处噩梦当中,几近窒息。 火舌四处蔓延,光亮刺得她双眼生疼。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感官。听不见,竟然真的听不见心跳以外的声音。脚底下好像生了根,定定的,迈不开步子。即便没有大火阻拦,她也真的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了。到处都是尸体,一片凌乱的惨状。气势恢宏,屹立多年的慕容山庄,在今夜一去不返。 眼睛和喉咙干涩的发疼,灼热的温度,开始啃食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愈演愈烈的火势,已经不可能停止。 “爹……”慕容汐轻喃一声。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措手不及。 几天前,她甫从街上玩回来,就听管家说爹要派人送她去江南老宅小住,马车行李早就打点妥当,即刻出发。她不信,冲进书房缠着爹问为什么。可任凭她怎么撒娇,爹是铁了心要她离开。临了,爹把她抱上膝,从暗格内拿出一个檀木盒子,交给了她。 她就这样匆忙的离开了慕容山庄。 坐在并不宽敞的马车里,慕容汐难过极了。慕容山庄最受宠的二小姐,七年来第一次出远门,居然没有半个人相送。庄里的人,好像都约好了似的。就连贴身的小丫鬟,都没了人影。 可是才上路了一天,那个人就让无炎在半路截住了她。她立时让车夫掉转马头,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却还是晚了。 慕容汐此刻悔恨万分。她想起跨出书房前,爹急急的叫住了自己,她回过头,看见爹笑着说:“汐儿,一年后,爹亲自去江南接你。”她一滞,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爹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一些她不懂的情绪,不舍得的,心疼的。 她以为爹和自己一样,是舍不得分开,却没想到,那是诀别的意味。 她后悔离开。她不该离开的,她该死缠烂打留下来的。 “爹……”她迈开腿想要上前,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麻木的不能动弹,只好顺势跌倒在地,浓烟瞬间呛的她喘不过气来。 “迟了,走吧。”男子一身飘然出尘的白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边。她此刻这样的狼狈不堪,瘫倒在地,衣裙因为接连的奔波沾染了沙尘和泥土,头发也松散凌乱;而他,身姿翩翩,高高在上,俯视一切。 慕容汐挣扎着站起来,轻咳几声,脚步继续向前。 男子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清澈的眼眸浮上一丝冷然。 “你去了,也于事无补。”他冷冷开口。杀人灭口之后起火好几个时辰,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慕容汐淡淡的望向他,双目染上悲戚的神色,心,早已经痛的麻痹了,眼睛,却还是干涩的厉害,流不出泪来。 他静默的回望她。她的瞳色,原本黑亮的惊人。这个时候,却暗淡无光,神采不再。她的心情,他感同身受。一样的,灭门之恨。 男子伸出修长的手臂,握住慕容汐颤抖的肩膀,轻轻抱住她,怀中的她,颤抖的厉害。 “我带你走。这里,我会派人处理。”派无炎在半途截住她,带她回来,是不想让她蒙在鼓里,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但是在这里待得久了,他怕她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生生崩溃。 慕容汐侧脸靠着男子的胸膛,感受他的体温。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苦艾草的味道,心里怎么也温暖不起来。“泽,爹在里面等我呢。”她难过的闭上眼,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以前不管她怎么贪玩,在外面闯祸还是胡闹,爹从来舍不得责骂她。回到慕容山庄,她总要先去爹那里,看她毫发无伤的回来,爹才放心。 现在,爹就在里面等她。她不可以,让爹孤零零的躺在大火里,最后尸骨无存。 下一刻,慕容汐只觉得颈间一阵剧痛,身体就瘫软了下来,再无意识。 男子反手为刀,击昏了她。横抱起她娇小的身子,他足尖点地,翩然离开地面,落在山庄的大门外,不远处,一辆马车早早候着。 “把慕容傲埋在思霞山。”男子说完,就命人驾车离开。 “是。”无炎领命,望着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里的马车,眼底泛起一丝犹豫和不忍。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根基深厚的慕容山庄在一夜之间遭到残忍血洗,庄主慕容傲的尸骨下落不明,庄内百余人死无全尸,无一生还,整个山庄被烧成灰烬。 ------------ 第二章 悦兮楼 十年后。 这个三月,驻守边关屡获军功的韩瑾将军即将回朝受封,韩将军率兵击退强敌的消息刚从前线传来,整个京城就陷入一片非凡的热闹中,男女老少都希望第一时间目睹这位年轻将军的风采。 五年前,先帝驾崩,素来实力薄弱极为低调的长子楚澈果断出击,与其弟楚离联手,一举击败太子一党即位称帝,随后新帝唯一的皇弟被封为宸王,皇帝同时将京城最为豪华的府邸赐予宸王。 京城东郊,悦兮楼。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美酒佳肴,佳人相伴,乃人间乐事。世人皆爱酒,尤其是这悦兮楼酿出的好酒。络绎不绝的宾客,从五湖四海慕名而来,其名气可见一斑。 酒楼位于城郊,却装潢独特,经营有道,吸引了京城大批的达官显贵,成为世家公子,文人墨客常聚之地。说起这里的酒,种类繁多,既有皇家宫廷的御酒,又有西域塞外的果酒,也有山野乡间的小酒。美酒浓厚香醇,回味无穷,千百种滋味,萦绕舌尖,难以忘怀。奇特的是,这些酒的供应每日有限,倘若客人来迟了便只能等到第二天,从皇族到平民,一概平等。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样一来悦兮楼自是客源不断,日进斗金。而今天,正好是悦兮楼一年一度推出新酒的日子,生意更是火爆。 “金老板,这回的新酒究竟是什么名堂?我们都等了足足一年了,你也该拿出来了吧?” “就是,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你这不是吊我们的胃口么?” 悦兮楼的酒是好,但光凭酒好,服务上乘,它还不足以有今日的规模和地位。世人喜好追求新鲜,它便想出奇招,将每个房间都布置成不同的风格,就连房内的摆设都是独具匠心,或古典雅致,或简洁大方,或朴素幽静,吸引了大批客人。 此外,悦兮楼每年都推出一种新酒,面世当天免费邀请客人品尝,数量却只有一坛,且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得主,若是运气不好,就是有金山银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抱的美酒而归,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一个身材微胖,个头不高的男子满脸红光,笑着上前:“呵呵,众位久等了。这悦兮楼的规矩定下便是定下了,怎好随意改动?” 听说酒楼所有的酿酒方子都由一位酿酒师傅保管,而且这位师傅从不露面,更是给悦兮楼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世人皆有猎奇之心,谁想酿酒师傅当初就定了规矩,非要到入夜时分才拿出新酒,只有一坛不说,居然还要抽签决定整坛酒的归属者。 “这酿酒师傅也真是的——”先前的男子微微叹气,抱怨归抱怨,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师傅自有他的理由,还是老规矩,上酒。”金老板话音一落,只见两名壮实的伙计合力搬上来一坛酒,还未开封已有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 “今日的酒,名为‘月下美人’,稍后各位就可参加抽签,机会均等。” 众人跃跃欲试,场内气氛顿时兴奋起来。谁不想将整坛的“月下美人”据为己有,成为在场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二楼的雅间里,一名侍卫神态恭敬,向一旁坐着品茶的男子汇报:“王爷,属下没能完成任务,陈尚书的公子中了签。” 茶香弥漫,提神醒脑,看来悦兮楼的茶比起酒来也不逊色,男子右手把玩着青花瓷的茶盖,若有所思。皇兄登基为帝已有五年,朝堂逐渐稳固,他无需忧心,仰仗着亲王的权势和皇族的身份,只管寻欢作乐,皇兄向来纵容他,他更是肆无忌惮。 这家酒楼几年前才开张,如今已是盛名在外,他遂起了好奇之心,如今见识了它的经营之道,他的兴趣更浓了。 “月下美人,好名字。不知道这酿酒的师傅,长得什么模样。”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当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 “属下这就去将此人带来。” “罢了,这些人里不乏有权势的官员,他们都没将此人挖出来,说明这个人本事不小。回王府。”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 “是。”看到男子离去,年轻的侍卫面露诧异,王爷居然没有因为这次任务失败而惩罚他,他吁了一口气,赶紧跟上前去。 ------------ 第三章 月下美人 今夜的弦月有些黯淡,朦胧的看不清。风微凉,若燕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刚进了后院,远远的瞧见立于院中的单薄身影,她突然想起一句“遗世而独立”来。 女子听见了临近的脚步声,偏过头去。精致的五官,淡漠的神情。 “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帮你接风。”若燕笑起来,颜汐还是美的惊人,还是喜欢穿一身红衣,那么冷艳,那么耀眼。 “这次会住一段时日。”眼前的若燕气色很好,不复往日的颓废。悦兮楼表面上是阿金在打理,背后却由若燕操持着,二人合作默契,她很少插手。 “那出门可别忘带张面纱,瞧见了你的模样,这全京城的女子还要不要嫁?”若燕忍不住调侃,第一眼见到颜汐的时候,她还只是一名青楼女子,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和这个绝色女子扯上关系。 “嘴贫。生意好么?”悦兮楼是她手中的产业之一,生意她无需担心,何况几次过来,无不是客满。 “有你那些主意,又有阿金这么圆滑的老板打理生意,剩下我们这帮人,左右不光帮衬着而已。”颜汐头脑里总有新鲜的主意,她像是天生的商人。若燕突然想到些什么,压低了声音:“对了,上次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你想什么时候去见那人?” “再等等吧。”颜汐淡淡的说,瞳色黑亮。 “你不会真要去接近宸王吧?传闻宸王风流好色,性情多变,我担心你……”当初被安置来悦兮楼,她不过把这里当成是暂时的安身之所。谁想到几年下来,她会死心塌地的跟随颜汐,她也知道了颜汐的真实身份,有她在,她的生命好像才有了意义。或许她为的就是这种莫名的信任。 “若燕,这件事,我非做不可。”颜汐转身回房。她足足等了十年,久到自己都害怕在遥遥无期的等待里,磨灭了报仇的念头。这次来京城,就是复仇的开始。 “哎,想来我也劝不了你。有什么你尽管开口,我拼命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紧闭的房门将若燕的话隔在了外头,房间突然变黑,若燕在门外站了会,颜汐从来不让别人插手她的事,她习惯了孤军奋战,而她能做的,就是帮她经营好悦兮楼,不辜负她的信任。 第二日清早,若燕端了早饭推门进来,颜汐刚梳洗完,绸缎一般的黑发随意扎起一束,美态自然。 “你还是起的这么早,也不找个丫鬟伺候。”若燕将点心摆放在桌子上,颜汐总有一种贵族小姐的气质,举止间透着优雅,不像普通民间的女子,可奇怪的是,她从不留丫鬟在身边服侍。 “我不是千金小姐。你做了什么?”每次过来,一日三餐若燕总要亲自下厨。 “还有什么,不就是你平日爱吃的那些?尝尝,看我的厨艺有没有长进。” 颜汐喝了一口羹汤,肠胃跟着暖和起来,“若燕,帮我放消息出去,十日之后悦兮楼的酿酒师傅请众人品评佳酿。”她昨日才到京城,就收到了宸王暗访悦兮楼的消息,如此,她恰好主动暴露自己,免去不少麻烦。宸王,看似行事乖张,放荡不羁,却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当年先帝传位于楚澈,他在暗中出了不少力,如今外界的传闻只怕是他的掩饰。 “好,到时你多加小心。” ------------ 第四章 清秀少年 十日后,悦兮楼所有的桌位雅间均在几日前被预定一空,这里比往日还要热闹。不少世家子弟本就经常聚在这里饮酒作乐,附庸风雅,前几日听到酿酒师傅今晚要露面的消息,均耐不住好奇,蜂拥而至,力求一睹其容。 “各位,今晚我悦兮楼的酿酒师傅特意邀请大家品评佳酿,感谢各位赏脸。”金老板浑厚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形瘦弱的男子,跟在金老板身后,优雅而来,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透着几分书生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大堂内突然陷入一片沉寂。谁能想到,酿出绝世佳酿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这男子生的阴柔,若是女儿身,必将天下的女子都比了下去。 “想不到颜师傅竟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呢。”不知道哪家的公子率先开了口,打破了寂静,客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颜汐走近了些,是坐在贵宾席的一群年纪相仿的公子哥们,其间一个少年很是醒目,他眉目生的清秀,眼神清澈似水,看起来干净单纯。 “家父生前是家酒坊的老板,我也是耳濡目染,懂些酿酒之道而已。”颜汐不温不火的答道,嗓音温润清和。 “颜师傅,你生的这样美,怪不得先前不肯露面。”清秀少年直直的盯着颜汐的脸,由衷赞美道,一旁的官宦子弟们争相起哄:“三少爷,你是想女人了吧?哈哈,要不晚上我们去快活快活?听说惜春楼最近来了好几个美人……”少年干净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晕,忙端起一杯酒,灌了下去,只是喝的太急,呛了几下。 颜汐笑了笑:“公子谬赞。诸位身家显赫,是颜某应该羡慕才对。”起哄的一帮人中就有十天前中签的陈尚书的公子,看来这少年来头不小。 “不知前几天中了签的那位公子可有在场?颜某很想听听他对那坛酒的看法。” “这,本公子已将酒送给了三少爷,你大可问他。”陈公子朝少年挤了挤眼睛,三少爷对这位酿酒师傅貌似很有好感,幸好他得了“月下美人”的当天便将酒送去了丞相府。 “那三少爷必定是将这酒喝光了,前几日我向他去讨,空手而归。”另一位公子接口。 “你们几个……我……”少年微窘,一时语塞。那坛酒香气淡雅 ,是难得的佳酿,他珍藏在府中,还未开封。 “三少爷但说无妨。”颜汐淡笑。 “其实,那酒我至今没喝。”少年如实说。 “哦?是颜某的酒不值得公子你一尝?” “不是不是,是……那酒的香气实在好闻,我舍不得喝。”少年看着颜汐,语露真诚。 颜汐有些错愕,这少年虽是官家少爷,心思却是单纯,她莞尔一笑。 金老板笑着解围:“三少爷,‘月下美人’目前是只有您府中那一坛,可悦兮楼既开了门做生意,哪能光靠一坛酒?伙计们早就按颜师傅的意思,又酿了些,日后您还想喝,我再派人送去便是。” “好。能请颜师傅落座么?”少年身边的同伴立刻让出一个位子来。 “抱歉,颜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改日再送酒请三少爷品尝。” “既然这样,我就不强求了。”少年脸上一丝失望一闪而过。 “多谢三少爷,颜某告辞。” ------------ 第五章 初见宸王 颜汐从侧门离开,却离后院的寝居还有一段不短的路。三月的微风带着凉意,她也不急,慢慢向前走着。 大约有了一半的路程,身后的脚步声清晰起来。 “原来是位佳人,怪不得藏得这样好。”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是邪魅好听。 颜汐背转过身,他正噙着玩味的笑意瞧着她,狭长的丹凤眼魅惑轻浮,真是个好看的男子。她想了想才说:“想不到这番打扮,还是瞒不过宸王的慧眼。”来人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兄弟,宸王楚离。 “你早就知道本王的身份?”楚离的眼睛微眯,闪过一丝犀利,此人能轻易看穿他的身份,算不上是件好事。 颜汐自然感受到了男子身上一瞬间的杀意,她神色不变,只道:“王爷的衣袍不论衣料还是剪裁均为上乘,应是出自宫廷,何况王爷身上的佩玉,是皇家之物。” 楚离笑得风流:“颜师傅果然心思缜密,谈吐不凡。” “王爷谬赞。” “本王倒是好奇,你才华出众,何以甘心待在悦兮楼?”他一步步走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颜汐。 “悦兮楼有何不好?颜某在这里倒是自得其乐。” “本王怎么觉得,你是在掩饰锋芒。”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却让他觉得她毫不简单。 “王爷何不来喝杯茶,或许能得到答案。”颜汐不等他回答,径自往前走,转身时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宸王么? “美人主动相邀,本王自然赏光。”楚离笑着跟上去,与颜汐并肩而行。 虽是女子的房间,却不像一般贵族小姐的闺阁华丽柔美,摆设反而是清雅简单。楚离优雅的坐在桌前,端起茶品了一口,看着颜汐的从容自在,玩心大起:“本王入了姑娘的闺阁,若是传了出去,姑娘不担心清誉受损么?” 颜汐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轻笑出声:“只要王爷不说出去,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离不由打量起颜汐来,她长得很美,也很特别,聪慧细腻,胆识过人,想法新奇。别的女子,只怕将名节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很少有像她这么不放在心上的,真是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这样的女子,会有怎样一个名字? “姓颜,单名一个汐字。潮汐的汐。” 颜汐,简单悦耳。 楚离眯起眼:“你暗中掌管悦兮楼,目的何在?” “王爷如何看出我才是幕后的老板?”宸王果然不如外界所说,面对他,她不得不小心应付。 “那个金胖子看你的眼神很恭敬,哪有老板对伙计这副态度?怎么看,他都不像能想出这些好点子的人。而且一名普通伙计又怎么能住这样上乘的房间?” 楚离明明是带着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这样的伪装极易迷惑人。 “多谢王爷夸奖,女子从商总归多有不便。我也是迫不得已,求个生存而已。” “若真的只是安身立命,图个生存,你不会将京城这么多达官显贵引来,只怕你的野心,比你说的要大的多。” “去哪家酒楼,全在客人的选择。他们来的频繁,说明悦兮楼有特别之处罢了。”结交官员是迟早的事,眼下悦兮楼慢慢成了全京城消息最为聚集和灵通的地方,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再尖锐的问题,她的回答还是滴水不漏,让他找不出一丝破绽。好像一泓泉水,清澈见底,倒映出来的是别人的影子,却看不明水自身的情态。 楚离走后,颜汐扬起衣袖挥灭了烛火,她和衣躺下,眼睛在黑暗中亮的惊人。和宸王的首次交手,她还没有占据明显的优势。她不得不等待,合适的机会。 ------------ 第六章 相邀游湖 京城繁华似锦,阳春三月适合踏青出行。越清湖,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泛舟游玩,春色无限,好不热闹。湖面上间或飘来丝竹之声,融在暖阳之中。 若燕将越清湖夸的只应天上能有,硬是拉了颜汐出来游湖。 越清湖一带的景色确实灵秀,湖水色泽碧绿,湖畔柳树枝叶低垂,微风吹过,柳枝随风起舞,两人沿着湖边款款而行,心情也跟着澄净起来。 “我没说错吧,出来晒太阳吹风可比你闷在屋里强多了。你又不忧心酒楼的生意,就该偶尔放松些。”颜汐一个人待着不是练剑就是煮茶,话也不多,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活泼,若燕想着她比自己还小几岁,不由心疼。 “是你自己想偷懒,才把摊子丢给阿金吧。”颜汐揶揄,阿金喜欢若燕,连掌勺的张大厨都看的出来,若燕却总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当初说好他是掌柜,我只帮衬,怎么反倒成了我偷懒了。你这不是偏袒么?” “阿金是你招来的人,偏袒他也是向着你。” “难得闲了出来,别聊他,天气正好,要不我们也弄条船游湖怎样?”若燕转移话题,在京城这些年,倒是真的没有机会来越清湖游玩,以前在青楼是身不由己,现在则是源于悦兮楼蒸蒸日上的生意,难得偷了空。 “你今天恐怕是白来了。这湖四周游人很少,而且湖面上只有一只船。” 若燕随着颜汐的视线看向湖面,偌大的越清湖上,惟独一条奢华精致的大船,远远望去,隐约看见船舱内的男子一袭蓝袍,正欣赏着一旁女子的群舞。 “你的意思是,有人包下了这里?”先前的兴奋减了下去,若燕有些失落。 “别失望,不能游湖,倒也未必。”游湖之人倘若不希望被打搅,就不会允许属下放她们两个进来。颜汐心下冷然,究竟是谁,对她们的行踪了若指掌? 没过多久,那船果然缓缓靠近,停在二人前方的岸边。船内走出一个男子,长得阳刚健壮,左脸却有一道扭曲的伤疤,看的若燕一惊。男子面无表情,站在颜汐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家主子请二位上船听曲。”男子不带感情的说。 这个侍卫,无形中给人压迫感,他背后的主子,不会是简单的角色。 颜汐沉默着,只盯着船身发呆,仿若根本没听到侍卫的话。若燕不知颜汐在想什么,只好试探着问道:“请问你家主人是哪位?” “二位上了船便知。”仍旧是面无表情。 看来这船是非上不可了,本想和颜汐游玩一番,谁想碰上这样的事,若燕刚要硬着头皮答应,就听到颜汐开了口:“却之不恭。” 船内宽敞明亮,足以容纳数十人,船身的镂空雕刻精美绝伦,设计奢华。船舱内乐声未停,颜汐一听,是京城坊间巷里的名曲,定睛看去,楚离正左拥右抱,怀中两位绝色女子均是身着轻纱,香艳动人,一袭深蓝衣袍衬得他俊美逼人,风流倜傥。 他毫不掩饰的打量她,唇边噙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颜汐想起上次见他时她是以男装示人,难怪他这副神情。 “本王游湖,闲来无聊,请二位作陪,二位不会介意吧?”言语之间丝毫没有勉强他人的歉疚,他是当朝唯一一位王爷,连皇上都纵容他,权势滔天,他想做的事,谁敢反驳? 颜汐坦然落座,若燕起初没想到是邀请她们的竟是宸王,但毕竟这些年在悦兮楼历练不少,很快按下惊讶:“王爷邀请,我二人自是倍感荣幸,此番谢过王爷。” 一旁,颜汐安静的欣赏着舞姬们的舞蹈,眼神淡淡流转,一派自在。在场的舞姬技艺上乘,身姿轻盈,随着乐声蹁跹起舞,美态流露。宸王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就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馆,也不见得有这样出色的舞姬。 楚离侧目望去,目光停留在颜汐身上。在他看来,颜汐无疑是美的。他流连花丛,风流成性,什么样的女子都遇见过,也曾经有过女子像她这般,故作矜持,为的是引起他的注意。但她和她们又不一样。她只是她自己。她有时是一缕轻雾,清淡的好似不存在,叫人捉摸不定,又想一探究竟。 尤其是她的眼,明明是一汪潭水,清澈澄亮,却像要把人吸纳进去,不由的沉沦。而始作俑者却冷漠淡然,事不关己。 感受到楚离的注视,颜汐转过头去,迎上他的视线,觉得他的眼神深邃难懂,她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微微点头示意。 作者的话:晚上回来会二更,亲们多提些意见O(∩_∩)O~ ------------ 第七章 入住王府 “颜儿对这帮舞姬倒是比本王还要上心。”怀里的女子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喂给他,楚离故意将手探入女子的衣衫内,弄得女子娇喘连连,他的眼睛却是望着颜汐,眼神里的欲望毫不掩饰。 若燕这才知道二人已经认识,心下暗叫不好,不安的看向颜汐。宸王如此放浪形骸,风流多情,招惹了他,颜汐的处境是危险万分。 “舞姬们身形若柳,体态柔美,舞艺精湛,颜汐心生羡慕。” “你想学?”说起跳舞,她的眼神里有了些光彩,唇边有了浅笑,有种淡淡的动人。 “只是小时候的念想。”爹还健在的时候,曾请了凤城最好的舞娘来教她,舞娘称赞她很有天赋,细心教导,再后来,家没了,她也再没有跳过舞。 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黯淡下去,楚离脱口而出:“她们都是本王府里的舞姬,你若想学习舞艺,可以住到王府来,由全京城最好的舞娘亲自教导你,怎样?” 若燕一震,宸王真是突发奇想,语出惊人。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是容不得拒绝。她不禁为颜汐捏一把汗。 “我不懂王爷的意思。”住进宸王府确实能掩人耳目,也是接近他的最好方法。但楚离那晚的态度晦暗不明,此刻突然抛出这些话,她需要他明确的允诺。 “暂时住在悦兮楼与长住于本王府中,你好好想想,可不是每个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是女儿之身。”他一眼就看破她的装扮,皎洁的月色下,她身姿翩然,静静回眸,肤若凝脂,姿色天然。这种感觉,潜意识里,他不想与别人分享。 “恕颜汐直言,我不会为了习得舞艺放弃整个悦兮楼。”她不拒绝,也不答应,巧妙的选择权丢了回去。 “这有何难,你行动自由便是。”这是个轻率的决定,他没有过多的思考,只是想着,她起舞的时候,该是何种美态? “明日本王会派人去接你,你大可将你的东西一并带来。”楚离一顿,脸带坏笑:“就是你将整个悦兮楼搬来,宸王府也放得下。” 颜汐也不反驳,这件事就此敲定。她需要借势,宸王是最好的人选。 湖面上波光粼粼,偶尔泛起涟漪。 宸王的人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还未晌午,马车就停在了悦兮楼的别院门外。颜汐没有多少行李,若燕还是帮她准备了几套平日里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金银珠宝和商号的银票。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钱没多少,你拿着可以应急。”若燕有些哽咽,颜汐是个很好的女子,可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宸王府环境复杂,皇家贵族规矩繁多,生存不易,她选择了最艰难的路。尽管知道她的阻拦无用,若燕还是说了:“我还是不赞成你去讨好宸王。” “天下的女子趋之若鹜想取得宸王的宠爱,我有什么理由要拒绝?”颜汐笑的明媚,她从来不在乎用什么样的手段去达到目的。 “颜汐,你选了最难走的路。”她明知赔上整个悦兮楼她都会帮助她,可她还是选了一个人去面对,若燕想起颜汐将悦兮楼交到她手上的那天,她脸上也是带着这样明媚的笑容。她是不想去连累他们。她看似冷漠,实则早为所有人打算好。 “若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又成了那个气质清冷的颜汐。悦兮楼是她的心血,若燕将它打理的很好,她不能冒这个险。 颜汐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什么也没有说。若燕目送马车,僻静的巷子里,只听到车轮轱辘轱辘的转动声。 作者的话: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期末考试和实习的缘故,确实很忙,以后再这么晚的话就留在第二天更新 ------------ 第八章 金屋藏娇 在宸王府住了快半个月,每日除去学舞,颜汐倒是落得清闲。学舞的底子还在,对舞娘的教习也就勉强应付,并没有放在心上。一连数日,颜汐都没有再见到楚离,她真的像是单纯来习舞的女子,因为受到宸王的垂怜,得以被带回王府,享受优于姬妾的待遇。闲来无事,她便在王府随意走动。 这府邸原为先皇时期最受宠的大臣所有,传闻那位宠臣手握无上权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月盈而亏,最后落得个通敌叛国株连九族的下场。于是新皇登基时将这座京城最好的官邸赏赐给了唯一的皇弟,楚离极尽奢华之能事,几次三番扩建翻修,府内亭台楼阁,华美异常。 王府的规格设计,风格堪比皇宫。一个亲王,能如此放肆大胆修建豪华府邸,可见他与皇帝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历代皇帝登基以后,亲王无不是前往封地,永不得进京,皇帝不但将宸王留在京城,而且赏赐不断,对他平日的放浪骄奢也极为放纵。 楚离安排了府内一座幽静清雅的别院给她,十几个丫鬟小厮任她差遣,还为她送来上等的衣料胭脂首饰,她俨然已经成了宸王府乃至全京城最受注意的人。伺候她的几个大胆的丫鬟早将外面流传的版本告诉了她,宸王金屋藏娇,悦兮楼酿酒的俊美师傅原是女儿家,无意间邂逅宸王,得了宠爱,入住王府。 流言恐怕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楚离的目的果然不是让她来王府学舞这么简单,以王爷的身份想要阻止流言轻而易举,除非流言的源头是他。他将她的身份暴露在众人面前,即使她有任何计划,那么多双眼睛,也不易施展。他才开始对她有所怀疑,已经在动用手段戒备她了。 所以十几天来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闲着,她这边没有动作,楚离就得不到有用的情报。单凭一个悦兮楼,只有若燕知道她是幕后老板,这条线索查不到任何东西。因为悦兮楼本身只是一个幌子,一般人看到的是它为她带来的金银财富,而她真正想要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情报,天下悠悠众口,有心人能利用它做很多事。 三月,阳光照拂在身上,暖和舒心。王府花园内,不少名贵的花草竞相争艳,天朗气清,花香沁人心脾。颜汐立于观景池前,一池的红色鲤鱼悠闲自在。身旁的丫鬟正在投喂鱼食,食物刚掉进池水中就引来一群鲤鱼争抢。 鼻翼间飘来浓郁的脂粉味,颜汐朝着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退下,剩了她一个人。转过身去,几位女子走近,光鲜亮丽,全部都是宸王的女人。来得正好,她这几日在王府瞎逛也不算白费功夫了。 “你就是王爷前几日带回来的那个颜汐?”其中一个女子不客气的开口,长得俏丽可人,却少了灵气,语气不善。 颜汐目光掠过她们,眼前的每张脸都是精心打扮后的艳丽妆容,每张脸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之前听闻宸王纳了不少姬妾,个个人比花娇,皆是难得的美人。看来不光是他的王府建造能与皇宫媲美,连府里的女人也堪比皇帝的三宫六院。从这些女人的衣服配饰判断,只有一位是颇有身份的侍妾。 “见了姐姐们,连礼数都没有么?”另一个女子搭腔。 “我不是王爷的姬妾,与诸位何来姐妹之称。”颜汐想过类似的情形,心里还是感到悲哀,这些女人明明不想与别人分享丈夫的爱,却还是要维持表面的风范。 “既然连身份都没有,那便是下人。身为下人,见了主子,不知道要行礼?” “王爷的女人,连自重二字都不知道么?”争斗中的女人,很容易激怒,颜汐正在激怒她们。 “你不要以为得到王爷的宠爱就这么嚣张,至少我们还有个名分。你有什么?!”她什么都不是,还敢在她们面前气焰嚣张,实在可恨。王爷已经十几日没有召唤她们侍寝,难道都是宿在这个狐狸精的房内?她们用年轻和姿容换来的地位富贵岌岌可危,抓不住那个男人的心,就抓住他的身体,至少她们还有名分,还有母凭子贵的机会。 “你说的对,王爷不会永远宠爱一个女人。”她不客气的提醒她们都有失宠的一天。 “王爷虽下令我们不得去你的住处打搅,可你这般目中无人,我们也该帮王爷*你的性子,免得你惹王爷生气,落得个被赶出门的下场。” 说话的是一个同样身着红衣的女子,她的身形高挑,五官长得精致,耀眼的红色穿在她身上有种骄人傲慢的气质,相比之下,颜汐反而被红色衬托出了极致的颓废。傅晴是楚离的宠妾之一,当朝重臣之女。凭着这层依靠,她在王府地位高出一般的侍妾。 傅晴话音刚落,突然两名丫鬟上前分别制住颜汐的左右手,防止她反抗。颜汐试图挣脱却动弹不得。下一刻,一记响亮的耳光准确落在了她左边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颜汐脸上泛起五道醒目的血痕。在场的侍妾和丫鬟肆意的讥笑着,她的挨打在她们眼中是最好的笑话。 傅晴的右手掌心也是隐隐发疼,刚才的一巴掌使了很大的力。傅晴是嫉妒的,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被颜汐比了下去,王爷心意难测,她最常侍寝却从未看透他,面对这个神秘的女子她感到了来自内心的不安,所以她迫切需要出口气来掩饰,捡到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教训她。 “今天打你的人,是本夫人,记清自己的身份!” 傅晴带着几个侍妾得意的离开,颜汐站在原地,左脸的疼让她更加清醒,她的戏份就做到这里,只等楚离得到消息来找她。 花开正艳,事情正在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 第九章 他的心疼 吃过晚饭,颜汐拿着一卷书读的入神,屋内是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味,白色的丝质寝衣衬得她的肌肤白皙剔透,发黑如墨。 楚离推门而入,看到就是伊人手执书卷,专注入神的美态。走近才看到她脸上五道还未褪去的指痕,连带嘴角一并红肿起来。 “不疼么?”他的指腹轻轻划过那些伤痕,颜汐的眉微微皱起。 “刚才用冷帕子敷了,止了疼。” 楚离看她因为嘴角开裂,说起话来声音变了调,面色一暗,才在王府受了委屈,她已经想到了忍耐。她不哭不闹,脸上也没有不高兴。换做他身边的女人,早就哭哭啼啼央求他的安慰。 “真是好笑,以你的聪明和阅历,居然不知道还手?”她不是软弱的女子,经商学到的东西不会让她乖乖挨打认罚。 “王爷,她们是你的女人,身份摆在那里,以后我待在自己的院子便是。”她在示弱,她明白,之所以会在王府惹来非议和为难,是因为缺少他的支持。 “你的意思,成了我的女人,便有还手的资格了?”楚离琢磨起她话里的意思,不禁调笑起来。她看起来平静,可是声音里有还是夹杂了一丝委屈,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他眼中闪过冰冷,傅晴一再的骄纵,他不会再容忍。 颜汐哑然,没想过他会这样曲解她话里的意思。 楚离从腰间取出一个白瓷药瓶递给她:“一日两次,三天内就能消肿。还有,你记住,如果有人胆敢伤害你,就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声音里没有惯有的玩世不恭,反而是阴寒狠辣。 颜汐抬起头,那一瞬间,她觉得在楚离身上有和她相同的东西。 她放下书卷,接过药瓶,在梳妆台前坐下,把清凉的药膏在掌心抹匀,照着铜镜涂在脸颊上,还是疼的皱了皱眉头。傅晴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她也将戏份做足,身边的一个丫鬟小香是天苍手下的人,她偷偷买通伺候傅晴的一个丫鬟,打探到了傅晴今日赏花的路线和时间,然后便有了她受到掌掴的一幕。 楚离看着她,心里有些异样。越清湖上,他硬要她搬来王府,之后故意冷落她十几日,派手下清查悦兮楼和她的来历,却发现她真的只是酒商之女,以她的聪慧,想必很清楚他的怀疑,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他的那些女人为难她,她选择了沉默和隐忍。 他愧疚的同时,还有心疼。或许她没有他认为的那般心机深沉,像她说的,女子从商,并非易事。在王府,她是孤立无援的,受了委屈,只能吞咽下去,就像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时候,也是百般忍耐,他尚且有皇兄和母妃的保护,而她,没有谁可以依靠。 “本王走了,你休息吧。”楚离快步离开,带着逃离的味道,颜汐知道,她成功了,过了今日,楚离不会再紧盯着悦兮楼和若燕,她争取到了他的同情。身为皇子的楚离没有受到先帝的宠爱,在宫中曾经处境艰难,隐而不发,相似的情境勾起了他的回忆,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接下去,她需要有人帮她推波助澜,彻底扼杀这份怀疑! ------------ 第十章 玉凰斋 那晚之后,楚离果真撤去了对颜汐的监视,只暗中派了几个人保护她的安全,她的行动恢复自由。通过小香,颜汐和天苍取得了联系,为避人耳目,她回了趟悦兮楼,写了封信交给若燕,让她亲自送去玉凰斋,那是她掌握的产业之一,天苍在暗中打理。 她决定冒个险,来换取楚离的信任。 楚离下朝回府,进了别院,丫鬟告诉他颜汐出了府,想她毕竟是女儿家,整日学舞待在王府肯定憋闷,他换下朝服,便带了随身的侍卫也出了宸王府。 京城的玉凰斋里,只有一位客人。楚离找到颜汐的时候,她正对着一支玉簪出神。 他柔和一笑,风华绝代,从她恢复女子装扮后,永远是一身耀眼的红衣,如瀑的黑发简单的梳起一束,鲜少佩戴华丽的饰物。他让人送的胭脂发饰她从没用过,她的皮肤天生白皙,只是少了些血色。那支白玉簪子精致莹润,光泽通透,很适合她。 他靠近她,问:“你喜欢?” “恩。”颜汐应声,她确实喜欢,却不是这支簪子。只因为玉簪的款式做工像极了那人送与她的礼物,她怕不小心毁损,此番来京没有随身带着,无意间看到这支,想到了珍藏的那只而已。 掌柜见来人气度不凡,非富即贵,赶紧将玉簪取出递给楚离,楚离修长的手拿起玉簪斜插入女子浓密的发丝间,盈白的玉簪和墨黑的发相互衬托,有股雅致的美感。她不喜欢过于华丽的头饰,这个正好配她。 “很适合你。”楚离赞许道,他好像喜欢上了和她在一起的平静和自然,她从未对他行礼,他却不介意,她的安静和简单让他放松;她不迎合他,不做作不矫情,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他轻轻执起她的手,不顾她眼里的诧异,拉起她就往门外走。 身后的侍卫掏出几张银票塞给掌柜,便跟了主子出门。 出了玉凰斋,颜汐和楚离并肩走在街上,引来无数路人的注意。颜汐不知道楚离这又是哪一出,尝试着挣脱,楚离却固执的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一直到了王府大门外才松开。 颜汐径自回了别院,楚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失神。她的手娇小柔软,掌心有微小的茧,不似一般女子的手触感滑嫩,却让他有些悸动。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夜里,颜汐躺在床上,睡得不*稳,接连的做梦让她疲惫不安,额头沁出几滴汗珠,索性睁开眼,在一片漆黑中等待意识变得清醒。她感觉越靠近楚离,越难看清他,他把自己隐藏的很深。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耗费在王府,为了配合那人的计划,她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与楚离的周旋上。想到那人,她心里一阵淡淡的惆怅。他还好么?没有她在身边,他会不会偶尔想起她?辗转反侧几次,她听到屋内角落里传来的异动。有人潜入了她的卧房! 睡意很快散去,她想起身点灯,双脚刚着地,一把冰冷的长剑就横在了颈间,剑身泛起幽冷的光。她不由一颤。剑的另一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冷冷的看着她,眼中寒光四射。她此刻像极了被盯住的猎物。 下意识想喊出声,男子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意图:“周围的侍卫都死了,别自作聪明。”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残忍的冷意。守在别院的侍卫都被杀害,她的力量又不足以与他抗衡,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站起来,跟我走。”冷剑更贴近她的肌肤,隐约划了一下,颜汐感觉到细细的疼,颈部的皮肉有点滑腻。 她慢慢站起来,黑衣人擒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向门口:“打开门。” 门被打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都是侍卫们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感官,颜汐敛下眼,在男子的挟持下往前挪动。 走到院门外,大片火把将夜空照得通亮,楚离一脸愠色,身后是一批严阵以待的侍卫,看样子显然等了一会儿了。 ------------ 第十一章 她不能死 黑衣人却不急,将颜汐的肩膀握的更紧些,长剑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脖子。宸王果然是个难缠的人物,他刚潜进王府没多久,他就有所察觉,行动迅速。 几乎在同时,黑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不少同伴,这些人事先已有预谋。 “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盗取本王的东西?”一进书房,他就发现有人来过,来人很谨慎,没有留下什么大的翻动痕迹。他立刻命了人搜查,自己则带着人赶来这里。 “那幅画并非宸王所有,三年前它才到你手中。”一派气定神闲。宸王把这幅画珍藏起来,可见这幅画的价值,盗画虽是个幌子,但真找到画中人,多了一个筹码,对他们有利无害。 “你要它何用?”皇兄三年前把画交给他,甚为私密,他追查画中人的下落至今,所获甚少,此人如何得知。他眼神一暗,很明显,皇宫和王府有人隐匿得很深,或许已经有了令人不得不忌惮的势力。 “这幅画我很感兴趣,势在必得。”黑衣人眼中波澜不起,很有自信。 “那本王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颜汐从始自终低着头,没有看过楚离一眼,楚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光洁的额。 “宸王不想要这位姑娘的命了?”男子提醒楚离。 楚离迟疑着,下意识攥紧拳头,他不想看到被伤害的人是她,所以第一时间带人过来,就是想亲自保证她的安全,岂料还是迟了一步。该死的他竟被人威胁! 黑衣人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宸王并非不在意这个女人,恰恰相反。都以为宸王流连花丛,片叶不沾,原来也有弱点。他故意用剑迫使颜汐抬头,加重手中持剑的力道,很快,女子柔嫩的肌肤上又出现一道血痕。他在逼着宸王做决定。 颈间的湿润渗入衣领,颜汐疼的倒抽了一口气,不由的向楚离看去,他隐而不发,神情却泄露一抹犹豫不定。 楚离没有在颜汐的眼眸里看到求救和怯懦,她只看了他一眼,视线就移向了别处,神色有些悲凉,他觉得她此时像极了一朵孱弱的花,他不救她,便要枯萎。 “只要宸王交出那副画,我不会伤她分毫。”黑衣人进一步说。他在宸王的眼神中看见了动摇,而他的目的很直接——得到那幅画。 “将画给他。”楚离选择妥协,神色阴鸷,声音冰寒。画可以再找画师绘制,可是清冷无双的她世上独有,她不能死。 冷凉奉命取来画,另一名黑衣人上前接过画展开,确认无误后飞身离开,速度很快。随后大部分的黑衣人像是预谋好的,分别朝着不同的几个方向跟着撤离,只留下七八个人。 这些人的计划周全,逃向各异,即使之后追缴他们,也颇费力气。 “东西你已经拿到手,放开她!”今日的事,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些人,胆敢在他的王府明目张胆盗窃,拿她来威胁他,他们彻底触怒了他。 接下来的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后的日子里,楚离回想起这一天,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惆怅。他从没想过,他为了她而做出的妥协,其实全都在她的算计当中。遇见她,当真是他的劫。 “哈哈——冷厉无心的宸王居然肯为一个女人低头。”男子取下横在颜汐脖颈的长剑,眼中一抹诡异闪过,他瞬间用左手扼住了女子流血的脖颈,将长剑反转向内,狠狠的刺向她的腹部! 随后他快速拔剑,用力将颜汐往前一推,剑身浸润鲜红,泛起诡秘的冷光。 黑衣人趁乱而去,冷凉随后带人去追。 楚离在颜汐倒下前抱住了她,她身体轻盈瘦弱,让他心中一慌,他想保护她,她却还是受了伤,是他低估了这帮人。鲜血溪流般的奔涌而出,很快将颜汐身下的衣裙染成艳丽的红。楚离将她横抱起来,快步走向屋内,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她的关注莫名间滋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 “不是你的错。”颜汐趁着还有点力气,吐出一句话,微弱的声音听在楚离的耳中,更是心疼,她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么?这个时候,还说让他好过的话。这个女人不知道是聪明还是愚蠢。 昏厥的前一刻,颜汐感觉到楚离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勒的她手臂生疼。他在紧张她,她勾起嘴角,笑的隐秘,这场戏她赌赢了。 张御医受命连夜赶到宸王府,以为是宸王身体抱恙,匆忙进屋见到王爷好好的站着,华贵的衣袍上有大片的血渍,他惶恐的立刻上前检查宸王的伤势,然后才知道需要他诊治的另有其人,一个伤重昏迷的绝色女子。 期间,宸王的眼神阴沉的可怕,张御医战战兢兢,小心处理着女子的伤口。 血已经止住,颜汐脖子和小腹上的伤口处都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带血的衣衫被换下,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索性未伤到筋骨,救得及时,只是失血过多,一时片刻清醒不了。微臣这就去开方子煎药。”张御医背了药箱退下,心里疑惑,这个女子是什么人,能让宸王如此上心?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隐约感觉面熟,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看来他真的是年纪大了,记事糊涂起来。 屋内,剩了仍旧站在床边的楚离和陷入昏迷的颜汐。 楚离从始至终双眼都没有离开过颜汐,他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她离他很近,就在身边,可是又很远,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她的闭着眼睛的时候面容恬静,不似往日的清冷,锦被下的身形瘦弱单薄,她始终是个弱女子。尽管面对他的为难,她一副从容淡然。颈间缠绕的纱布上还是有红色渗了出来,那人的剑再深入一分恐怕就会割伤她的喉管,那样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他们之间一开始就不平等。在悦兮楼后院,他依仗着亲王身份质问难为她,言语间满是怀疑刁难;泛舟湖上,他逼迫她入住王府,假意宠爱她,派人调查她,限制她的行动;而今日,他的身份,连累了她,她险些丧命。他何时这样去对付一个女子。 而她,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不反驳不怨恨,却不知不觉进了他的心里。 ------------ 第十二章 天苍 颜汐直到第四日才转醒,脖颈处的皮肤被割伤,连昏迷时喝药都会扯到伤口,她能咽下去的汤药不多,恢复的很慢。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只能望着床幔发呆。昏过去之前的场景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在赌宸王对她的态度,这一招很危险,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可是,她成功了,不是么?楚离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说明。她消除了他对她的怀疑。 她等了一会,四周还是安静的出奇,平时服侍她的几个丫鬟也没了踪影。她想了想,楚离没有必要为了她受伤而杀掉几个丫鬟泄愤。若是为了那副失去的画,以他的自傲,必会用手段夺回来。 那人来信告诉她,宸王几年来都在秘密寻找一个人的下落,他手上就有这人的画像。她之前的计划加上了这个消息就没有漏洞。那人好像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在背后支持着她。 小香推门进来,张御医背着药箱跟在身后,她压低声音:“我去门口守着,别待太久。” 张御医走近床边,先前微驼的背挺直起来,脚步稳健,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者。 “天苍,你我的十年之约还作数么?”感觉有人靠近,颜汐闭着眼,声音透出疲倦。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可伤口的深度足以让她失血过多,她清醒过来还是能感觉到眩晕。 “自然算数。”“张御医”伸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刚毅英气的脸。他的眼鼻远没有楚离精致,可是他的沉着镇静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天苍打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小柜,掏出几个药瓶搁在最底层,然后将带来的几个香囊放在其他几处。她来京城已有一个多月,随身带的药应该已经用完,她的身体不好,即使初春还是四肢冰凉。 “是黎洛的药。”药草粉末制成的香囊,凝神静气,对身体很有裨益。 做完一切,他又背起药箱,准备离开。冒险回到王府,是担心她的剑伤。按照计划,他挟持她,作为威胁宸王的人质,假戏真做,但刺向她的那一剑,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鲜血染红她的衣裙,也刺痛了他的眼。直到她倒在宸王怀中,他才安心离去。 “你不该亲自来。”那天夜里,天苍用剑抵住她的喉咙时,她就知道是他。他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在信中写明需要调用揽月宫内的杀手来执行这个计划,交代不让他和水寒出面,他却违背了她的命令。当时的情况已是箭在弦上,她才默许他这么做。 宸王不是平庸之辈,这件事显然惹怒了他,一旦天苍被认出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日正面交锋,难免是一场恶战。行动凶险,半点差池就有送命的可能,这也是她不同意天苍和水寒卷进来的原因。 天苍没有出声,颜汐对他和水寒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他们瞒不过她。但这个计划必须由他们二人配合执行,换做旁人,掌握的力道不好,很容易伤了她。水寒的轻功过人,那幅画由他带走,绝对安全。他挑选的人手,足以让所有人顺利脱身。是以,他违背了她的命令。 “以后不要擅自行动。”伤口处隐隐作痛,她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失血过多,身体疲乏,头晕沉沉的。她难受的闭上眼睛,这副身体一天天的变得虚弱,她必须抓紧时间。 “我不会再来,你自己小心。”很少看到她这么疲倦,他尽管十分小心,伤她却是事实。从答应那个约定开始,为她卖命,已经几个年头。本想着五年很快就会过去,现在却不想离开,想着能在她身边,对他已是足够。 他不赞成她这次的决定,却知道除了那人,没有人能够让她改变心意,于是只能尽全力站在她这边。 他叹了口气,人生的机遇,无法理清。他不过是个持剑饮血的杀手,命运却从遇上她的那一晚改写。她一袭红衣,耀眼迷人,闯入他的生命。 ------------ 第十三章 我要你的命 黑衣人轮番进攻,下手狠辣,丝毫不给男子喘息的机会。男子的动作却仍旧干脆利落,下一刻,地上又多了几具尸体。没有起风的夜里,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静止的空气里,让人几欲作呕。 有的人生来就是杀手。颜汐眯起眼,隐匿在树上,浓密的树叶遮挡的恰到好处,她控制住气息,暗中观战。被包围的男子身上已经受了大小十几处伤,挥剑的力道也开始变弱,可是他神情中透露出来的镇定半点也没有减少,比起活下去,仿佛杀死眼前所有的敌人才是他想要的。 他是江湖上排名靠前的杀手之一,她追踪他的下落有几天了,今晚恰好赶上这一幕,正好让她看看他的实力。她要收为己用的人,不能空有其名。 寒光闪过,男子的腰部和左腿同时中了刀,不得已单膝跪地,他努力压制,嘴中还是溢出了痛苦的低吟。 就是现在!一道红色的身影箭一般掠出,围攻男子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容貌,纷纷倒地而亡!男子正撑剑起身,只觉得漫天的飞针闪过,他转而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心里一震,刚才倒地的尸体,太阳穴上都刺入了几根细长银色的飞针!这人的功夫,好厉害! 身上的伤口愈发疼痛起来,这帮人下手真狠,看来有人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开口到了谢,喉咙立刻涌上一口鲜血。正要离开,背后的人已然挡住了他的去路,速度快的惊人。 他先是惊异于救他性命的人是个瘦弱的女子,而后他看清了她泛着冷光的眼睛,在黑夜里惊人的炽亮。不过这双眼睛虽然很美,却在你忍不住想要亲近沉溺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将你推开,蛊惑而有距离感。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必定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这种美,带着未知的危险。 “我没有允许你走。”颜汐没有挑错人,他不但身手不凡,还很聪明,懂得隐藏锋芒。 “我没有要求你救我。”言下之意,他不会受任何胁迫。 “你要是走了,必死无疑。”颜汐并不心急,“你身上并没有多大的伤口,可是却剧痛无比,没错吧?” 她料定了他走不了!她的出手不是巧合,而是她一直在暗处旁观。可恶! “你若是要杀我,就不必费力救我。你想要什么?” 她突然笑了,妖娆丛生,“我要你的命,此番相救,你的命就归我,怎么样?这个交易很划算,附近人烟稀少,一个大夫都没有。而我,能解你的毒,还能保证除了我之外,没人能要了你的命。” 他丝毫不怀疑她有足够的能力履行这个承诺,因为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内力气息。她的武功,与她的身体融合的极好。年纪轻轻,已是个中高手。 体内的痛感清晰的袭来,他只能艰难的点头,然后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简洁干净的床上,男子安静的平躺着,刚毅的眉轻轻皱起,随之咳嗽一声,迅速睁眼,却不想扯动了伤口,眉头皱的更深。 “你醒了?把药喝了。”他昏迷了几天,熬过了危险,只需要时间恢复。颜汐将药碗搁下,她只喂了他一口药,苦味就让他转醒了。 天苍闻声看向床边,印象清晰起来,是昨夜那个神秘的红衣女子。一碗浓黑的汤药放在床头,一看就知道味道极苦,他直起上身,端起碗将剩余的药汁一口气灌进嘴里,果真苦的惊人。低头看到身上的绷带,包扎的手法极好,他微微诧异。 “多谢。” “不必谢我,救你不过是交换的条件。我救你一命,换来你十年的时间,很值得。”颜汐不再开口,离开了房间。 天苍重新躺下休息,嘴角一丝嘲讽,前一刻他还被人追杀,这一刻他已经效命于她,只是他的身份始终都是杀手。 蝶飞崖,崖顶冷冽的大风将二人的衣袍吹的飞扬起来,崖下深不见底。从颜汐口中,天苍得知崖底是一汪深潭,潭水常年冰冷刺骨,若不慎掉入其中,极难活命。 颜汐任凭风吹乱了长发,站在崖边静默了很久。又一个人,卷入了她的复仇之路。 “这是通往揽月宫唯一的路,我只教你一次。” 揽月宫建在崖底潭水流向尽头的山谷内,偏僻难寻,这也是江湖人士寻它不得的原因。 “你不怕我记住了路反悔?”天苍抱剑在胸,面无表情。 “既然救了你,有了契约,我就自信有把握让你遵守约定。否则,我会直接杀了你。” 颜汐纵身跳下,身姿绝美,仿若一只蹁跹飞舞的蝶,她的轻功上乘,片刻便顺着崖顶突出的岩石飘落而下。那里,一根藤蔓缠绕而成的绳索垂直下悬,恰好一直通往崖底。 天苍随后跟上,攀着绳索缓慢向下,绳索结实牢固,他再一次惊叹于颜汐的本事,能做到这些的,世上没有几人。揽月宫日后必能在江湖能有一席之地。这个女子的光芒也会让人仰视。 颜汐到达地面片刻后,天苍也顺利的来到了崖底。 没想到崖底的景色幽静雅致,潭水湛蓝澄澈,美的浑然天成,静水深流,几乎听不到水流的声响,二人沿着流水的方向走了很久,直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终于到了揽月宫。 很久以后,天苍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选择。遇到她,是他的命运。她要的,是他十年的命,而他待在她的身边,却成了心甘情愿。 ------------ 第十四章 血蝶 天苍走后,小香扶起颜汐,开始喂她喝药,药的温度刚好,小香的心思细腻,知道她吞咽的动作会扯动伤口,一勺喂得很少。 “小姐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小香甜甜的说。天苍派她来服侍这位美丽的女子,她虽不知道她的身份,单看天苍对她的态度也能猜出一二。小姐性子安静,对人不热切,但是比起一般的主子要宽待很多,没有给过下人脸色,她很喜欢在她身边伺候。 药的苦味还未散去,颜汐点了点头,靠在床边。 “你醒了。”楚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床边,小香早已退下,他走过去将开着的窗闭上,御医交代过,她不适宜吹风。 颜汐清楚,宸王和她之间,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这个险冒得很值得。 见她不应声,他柔声说:“御医用的是宫里上好的伤药,你的伤口不会留疤。”他让御医给她用最好的药,一定不能留下伤口的疤痕,身为女子,想必她也很在乎。 “王爷在愧疚?”她朝着他微笑,笑容苍白虚弱,他的心弦一颤,片刻说不出话来。这个笑容很淡,她的声音是干涩沙哑的,完全不似平时的好听,可他却觉得悦耳动人。 楚离不否认,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没有挑衅,没有怀疑,只是柔和。他没想过自己突然对她上心是否出于愧疚,出于本能的,不想再看到她毫无生气的昏睡着。 他怕下人来回走动吵到她,吩咐不让丫鬟待在屋内打扰她的休养,他每天得了空便来别院看她,一连三日都不见她醒来,他今日连早朝都没去,直接请来宫中其他几位医术高明的御医,刚进王府,就知道她转醒了。 那个瞬间,他心里是喜悦的。 他从没有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她算不算是一个例外? “王爷可否帮我倒杯水来?”喝完药嗓子有些干渴,楚离屏退了丫鬟,她只好请他帮忙。 楚离倒了杯热茶,端到她面前,扶住杯身,看着她低头慢慢喝下,她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剪影,小巧的鼻梁挺立,嘴唇因为失血而泛白,有股病态的美。 将茶杯搁在一旁,楚离随口问她:“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查出刺客的身份?”她平白无故受伤,他自然要给她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因为我,王爷也不会为了丢失之物烦心。”茶水滋润过的嗓音开始恢复一些,她没有把握楚离完全信任她,当夜守着的侍卫全部丧命,她与刺客独处,再无第三人在场,她主动问他,反而显得急迫。 “你无需自责,他们冲着本王而来,与你无关。” “那些刺客到底是什么人?”颜汐顺着他的话,试探的问。 “冷凉抓住了几个黑衣人,不过还没来得及审问,他们当场就服毒自尽。”这些人行动迅速有序,显然是有备而来。冷凉带人与他们缠斗许久才将其拿下,还没问话,几人就咬破了舌尖下的毒囊。咽气之后,皮肤变成诡异的红色。 颜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心中了然,确实是他们二人的行事作风。天苍谨慎冷静,做事滴水不漏;水寒一副孩子心性却出手狠辣,不留后患。他们的人落在敌人手中,不会有机会吐出一个字。 楚离神色一澟,接下去说:“随后冷凉检查,发现几个人的腰间都有相同的血蝶纹身。” “血蝶?” “江湖上有个神秘的组织,名为揽月宫,传闻他们的宫主汐月嗜好红衣,美艳残忍。血蝶纹身,是揽月宫人的印记。”揽月宫神秘低调,没有人真正晓得它的来历,它的可怕之处也在此,几年前几桩灭门惨案,血腥残忍,凶手杀人后焚毁尸体,清除了所有痕迹,在现场只留下一个血蝶图纹,诡异妖媚,惑人心智。 朝廷命各地官员全力彻查,却查不到任何线索,之后揽月宫消失沉寂。他得到的消息很少,恐怕它的势力已经渗透的很深。 冷凉将纹身的图案交给他,他感觉那血蝶鬼魅妖冶,似乎有种引人沦陷的魔力。接下去几天,那晚追查刺客的一些侍卫离奇暴毙,他们当时都检查了尸体的纹身。 这个蝶形印记能杀人于无形,那些侍卫成了刺客的陪葬品,难怪被抓住的刺客会甘愿赴死。 她浅笑,像个单纯的孩童:“她和我一样喜欢红色的衣裳?” 她的眼里有淡淡的光芒,出口的话语却叫他吃了一惊:“如果我就是她,王爷会杀了我么?” “你若真的是她,那你的心机实在是深沉的可怕,本王输的心服口服。”招惹上揽月宫,于他是个好机会,他恰可趁此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 只是他不知道,日后他真的会输的那样惨烈,输掉了皇兄的性命和江山,也输掉了她。 他们从来不是错过,而是她带着算计和仇恨而来,他们的相遇,结局早就注定。 ------------ 第十五章 打回去 因为宸王的关系,御医们不敢大意,三天两头诊脉开药方,用的都是名贵上好的药材,加上天苍带来的调养身体的药丸,颜汐的伤复原的不错,不久就可以下床走动。 天气暖和,别院里栽种的花花草草长的旺盛,生机盎然。颜汐让几个丫鬟在别院外不远处的烟雨亭摆了茶果点心,在屋内待得久了,身体满是倦意,出来吹吹风很是惬意。 绿柳低垂,微风拂过,整个人清爽不少。颜汐端起茶杯,上好的茶叶清香怡人。这茶叶每年产量不大,多用做朝贡,王府内却是存着不少,看来皇帝对这位弟弟很宽厚。 皇帝与宸王乃同母所生,年纪虽相差五岁,兄弟二人的感情却很亲密,宸王放浪不羁,行事乖张,皇帝也由着他的性子,赏赐源源不断,还特许他自由出入皇宫。除了皇帝的位子,楚离得到的早就超过了一个亲王能够享有的。 “小姐,晴夫人来了。”小香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傅晴,赶紧小声提醒颜汐,之前的过节小姐惹上了这个女人,她是来者不善,上回打了小姐,这次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你的伤好的这么快,那些刺客还真是手下留情。”人还没到烟雨亭,骄傲的声音已先一步传入耳中。傅晴穿着身红色薄纱衣裙,纤腰不盈一握,酥胸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神态语气仍旧骄纵跋扈。 颜汐怎么会没听出她的讽刺,傅晴心胸狭窄,把她当做一个很大的威胁,上次的事之后,她更是处处针对她。 “晴夫人这回有何指教?” “本夫人好奇,像你这样的妖媚女子,到底使了什么下流的招数迷惑王爷?”听说她被闯入的刺客挟持,受了重伤,傅晴暗自高兴。这几天御医不停的进出,连王爷都日夜陪着她,她巴不得颜汐不治而亡。可现在看到她如此逍遥自在,她怎么甘心? 她用官宦身份和美貌换来的宠爱富贵,正离她越来越远。王爷的心思早不在她的身上了。 “王爷是不是受了迷惑,恐怕不是晴夫人能够非议的。”颜汐起身,随手抓了把鱼食洒进湖中。傅晴真是愚蠢,王府内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等着她出丑失宠,以她的身份居然能说出这般不经思考的话。 “我劝你趁早离开,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傅晴的面容扭曲起来,矜持全无。 “怎么,还想再打我一次?”颜汐转过身,挑眉讽刺,傅晴实在放肆,她以为她还像刚进王府时那么被动?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让她消失。 “傅晴,一个女人所受的荣宠不会长久不衰,趁王爷还未对你失去兴趣,不妨将你的心思花费在讨他欢心上。”而不是拿全部精力与她争斗,惹恼了她,她真的会杀了她。 “凭你这样的下贱女人也配教训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傅晴大步上前扬起右手,朝着颜汐的脸狠狠落下,手却在距离颜汐左脸一寸时停下了。颜汐轻易的抓住傅晴的手腕,不客气的甩开,傅晴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迎面就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个力道,比起那天她打在颜汐脸上的要重的多,她的嘴角开裂流血,脸颊顿时红肿的厉害。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颜汐,这个女人居然动手打了她!她怎么敢! “这一巴掌,是还给你的。别再惹怒我,否则下一次,就不是掌掴这么简单。”颜汐优雅落座,她不屑与她纠缠,绝不代表她软弱可欺,今天的教训,傅晴如果还是咄咄逼人,她不会忍气吞声下去。 ------------ 第十六章 薄幸 颜汐坐下的时候,就看见了楚离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他一身白袍,款款走来,气度不凡,像极了一个闲散宗室。楚离故意朝颜汐挑眉一笑,这个女人!想不到她也会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凌厉的一面,比起冷冷的模样,可爱多了。 “你——你居然——居然敢打我!”傅晴捂着被打肿的脸,气的颤抖,她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一个贱民不光打了她还威胁她。她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 傅晴满心想着为难颜汐,没有注意到楚离已经到了她身后。 “参见王爷。”小香反应很快,眼见傅晴不肯善罢甘休,顺势向楚离行礼。王爷都来了,看晴夫人还怎么嚣张。 傅晴转身,果然看到楚离气定神闲的站着,她立刻扭着腰上前搂住他的手臂:“王爷,你要为妾身做主,这个贱人她打我。”娇气到腻人的语气,无害可怜的神情,却让楚离心生厌恶。 他虽只来了一会儿,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傅晴的盛气凌人和颜汐的沉默他一看就知道孰是孰非。谁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心里很清楚。 他冷眼看着傅晴近在咫尺的脸,失望至极,曾几何时,傅晴的活泼烂漫吸引了他,他宠爱她,给她高于一般侍妾的身份,甚至对她暗地里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看来,她完全是一副恃宠而骄醋意大发的妒妇模样。 他给了她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和宠妾的名分,她却不知足,妄想凭着宠妾的身份为所欲为,他对她的最后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滚回去,禁足一个月。”他连半点柔情都已经吝啬给予,这样的女人不配再得到他的宠爱。 “王爷——”傅晴不可置信,王爷根本没有为她出气的样子,几天前还对她柔情蜜意的男子,现在连看她都觉得多余。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对于不再有兴趣的女人,他向来冷酷无情,耐心全无。 傅晴精心的打扮没有为她吸引到楚离的半点注意,她愤愤的看着颜汐,眼中的嫉恨不加掩饰。颜汐,有我傅晴的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过。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他日我会让你十倍奉还! 颜汐平静的看着傅晴不甘心的行礼后离开,以楚离的风流自傲,傅晴的骄纵表现的这么明显,失宠不过是早晚的事,得不到她想要的,对她算是不小的惩罚了。 楚离在颜汐对面坐下来,小香上前倒了茶,而后和其他丫鬟默默退到亭外。 “为何出手打她?”傅晴的脸肿的厉害,她这一巴掌是卯足了劲,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 “是王爷教我,若有人伤害我,就十倍百倍还回去。”傅晴打她一巴掌,她还回去,很公平。她不是圣人,也不自轻自贱。 “颜汐,她怎么说也是本王的女人,你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王爷的意思,难道我要任她打?” “不,你是该还手,而且要狠狠的打回去。”楚离的话透着狠意,他说傅晴是他的女人,却让颜汐狠狠还手,这般薄幸多变的男人,爱上他的女子,是幸还是不幸? “本王看,你这舞是学不成了,过段时间陪本王去郊外骑马,算是散心。”抱歉的话,他向来不会说,这就当做是他的补偿。 颜汐想了想,问道:“王爷,我可以回悦兮楼看看么?”若燕没有收到她受伤的消息,联系不上她,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她这次受伤拖了不少时间,有些事时机已经成熟。 “这是自然,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本王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他同意她继续经营悦兮楼,但是要住在王府,留在他的身边。 有她在的王府,变得不太一样。她不贪图权利富贵,也不因他的皇室身份谄媚奉承,和她在一起,难得的轻松自在。他突然贪恋起这种感觉。 作者的话:亲们怎么都对故事情节没什么期待呢?真是的,伤心~~~~下一章会有两位美男出现,吼吼,大家懂得! ------------ 第十七章 棋子 宽大的书案前,男子正执笔作画,侧脸的轮廓英气逼人,神情专注。画中是一个绝美的女子,五官精致迷人,长发乌黑如墨,发间的白玉簪做工上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如今的她想必出落的更加动人。她自身的美丽,浑然天成。那次她负气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或许这样对他们都好。他的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黎彦泽不禁自嘲,什么时候,他开始不习惯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了?她倔强不服输的眼神,落寞无助的背影,浑身是伤也要站起来打败他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那只玉簪是他专门命人打造,作为她及笄时的礼物,他只送过她两样东西,一是流莹剑,剑身柔韧轻盈,极适合习武的女子;二是这只簪子,她不喜欢太过艳丽华贵的发饰,于是他亲自设计了玉簪的样式,但她从没戴过。 听到门被推开的响动,黎彦泽头也没抬:“你来了?”整个魄月山庄能不经通报进来的只有两个人,她早就不在身边,那来人就只能是黎洛了。多数时候黎洛不住在山庄里,也很少不请自来。 “突然想找你下盘棋,谁知道你躲在书房。”黎洛神态自若,一身天青色的衣袍衬得他气质不凡。 “你什么时候有心思下棋了?”黎彦泽搁下笔,面露疑惑的看着他。黎洛只会对药草医术有兴趣,但凡与他对弈他都是一副不在乎输赢的样子,这次他会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实在难得。 黎洛走近一瞧,果不其然,黎彦泽画的是她:“在想那丫头?”他走到桌案前,无谓一笑,拿过画漫不经心的说:“她受了伤,换取了楚离的信任。看来她比你更狠。” 黎洛敛起笑容:“你亲手培养出来的人,可不要到最后反受其害。”真正下得了狠心的人会不惜连带自己算计进去,那丫头有的心计和手段有时连他都吃不消。她身上的光芒不是他们可以掩饰的住的。 黎彦泽不语。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颜汐对他的意义,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她是带着毒性的花,让人明知爱不得还是不由得弥足深陷,日积月累毒性已经渗入了他们的身体和心,根除不得,深入不得。 “那是她的选择。”他当然在乎,听到她不惜伤害身体作为赢得楚离信任的筹码,他的心苦涩无比。可是他不能去阻止她,他能做的,是在她做了决定之后让人送去对她有利的消息。那副画中到底是什么人,他心知肚明。他选择冷眼旁观,楚离总有一天会知道,他费尽心力寻找的画中人,其实一直在他的眼前,他要给他致命有力的一击。 黎洛放下画,画中的人儿眼神清亮,可仔细看去,眉宇间有抹散不开的清愁。他们隐忍和部署多年,是时候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了。这次他褪去不在乎的语气,认真道:“泽,把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你分心。她待在他们身边,对我们才是最有利的。” “我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她是他们最不能动心的人,她的美貌和特别不得不让他将她远远推开。 “不要对一颗棋子用了真心。”黎洛转过身,声音有些无力,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黎彦泽,还是自己。 房门被关上时,黎彦泽重新执了笔的手一顿,一滴浓浓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浓黑的汁液迅速在纸上扩散开来,这幅画到底是毁了。他盯着画中的女子,心下悲凉。 汐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从她一步一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慢慢变得疏远,他甚至开始感觉不到她,他一味的忽视压制心中滋长出来的异样,可是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在不经意间萌发出了枝芽,他想要收回却已经回不了头。 她离开的三百多天,他经常会想起她,想起她还是个弱势的孩子时,他怎样残忍无情的教会她拿起手里的利剑,狠狠斩杀迎面而来的敌人,陪同她一起训练的死士最后都倒在了她的剑下,鲜血将她的衣裳染红,鬼魅阴冷,她的眼神也在一片血色中变成冰冷,她再没有笑过。 从那以后,她越发喜欢红色的衣裳。妖娆魅惑的朱红,穿在她身上,仿佛嗜血的杀戮。当她一天天强大起来,终于和自己打成平手的时候,他却没有预想中的高兴。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快乐,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封闭起来,什么也进不了她的心。 他想起自己赞成黎洛的提议,决定将她推到楚离兄弟二人身边的那晚,他在她屋前不远的暗处站了整整一夜。那晚清冷的月光,像极了她的气息。天亮之后,他让无炎转告了他的决定,她什么都没说,与往常一样的静默。他等着她拒绝,可是她留了封简短的书信就离开了魄月山庄。 他们各自背负的责任,只会将彼此越推越远。她知道真相的那天,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保持一贯的冷静和理智。命运的选择权,从来不在他们手中。 ------------ 第十八章 迟了一步 悦兮楼的生意非但没有受到谣言的影响,反而因为客人们争相想目睹颜汐的真容而更上一层楼,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凡的容貌气度让很多人难忘,而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以及与宸王楚离的相遇甚至流传成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有人叫好,有人妒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困扰,颜汐只好悄悄从后门进来,好在当初她将悦兮楼的后门设计的足够隐蔽。 “若燕,之前让你查的那个人,我想见他。” 慕容家在凤城基业深厚,深根错杂,爹又是当年凤城城主顾曲的好友,慕容山庄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能被连根拔起,其间的种种隐情,爹的死因,姐姐的下落,当年的真相,她要一个一个查出来。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要孤身一人肩负起慕容家的担子。爹在世的时候把她保护的太好,她是慕容家的掌上明珠,享尽富贵荣耀,却是不谙世事。爹死前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提前派人把她悄悄送走。他不会让她卷入人任何危险中。 若燕将一张字条递给颜汐:“这是那人的住址,这些年,他都没有搬走。此人行事隐匿,我叫人看着他有段日子了,他几乎不和外人来往。”从接管悦兮楼,颜汐就让她找一个人的下落,前些日子有了眉目,她立刻传了消息给她。“我的人到时会接应你。” 颜汐透过小香传了消息给天苍,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约在巷口会合。 巷子里又窄又深,天苍放低声音:“这个地方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乱,住着不少流氓混混,要倍加小心。” 京城里不少无赖杂碎混居在这些巷子里,如果遇上有人故意闹事,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他们刻意低调行事,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天苍走路稍快于颜汐,一旦发生危险,他可以第一时间出手护她。对他而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颜汐知道他会有所担心,所以这次出门她特意换了男装,简单易了容,不至于显得过于阴柔,被人认出来。 “他倒有心,藏在这种地方,再安全不过。”巷子七弯八拐,偏僻难找,张伯藏身在此多年,看来费了不少心思,仔细考虑过的。加上他足不出户,一般人想要找到他,难上加难。 绕了一小会,二人寻到了字条上的住址。 破旧的大门敞开着,偶尔被风吹得呀呀作响,颜汐走进去只看见了一间年久失修的矮屋,房顶上的瓦片早就破烂的不像样,屋前的空地小的连个院子都算不上,周围没有种任何花草,一片荒凉。比起张伯在慕容山庄的住处,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 “看来我们晚了一步。”主屋房门虚掩,透过缝隙,颜汐能看到平躺在地板上的那具瘦长的躯体,死者面朝门外,脖颈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正是张伯。张伯虽上了年纪,可是脸部大致的轮廓还在,她一眼就能认出他。 有人比她先一步找到了他! 天苍轻推开门,确定屋内没别的人,回头示意颜汐进屋。 屋内仅有的是一张简陋的床和一副掉了漆的桌椅,床上唯一的一张被子甚至被磨出了好几个洞,打了补丁,颜汐有些感慨,张伯的后半辈子竟然过的这样凄惨。 张伯本名张致,是爹在生意上的得力副手,帮助爹管理着慕容家在凤城大大小小的产业,在凤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晚起火之前张伯秘密离开了慕容山庄,一夜之间山庄化为废墟,更难以置信的是爹名下的全部商铺都转让了出去,慕容山庄的房契地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慕容家这么庞杂的家业,试问哪个人敢一口吞下?她不得不怀疑。 自那以后张伯在凤城销声匿迹,甚至不顾及在火海中丧命的妻儿。颜汐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肯定知道内情,她要从他身上挖出这些秘密。 可现在,他死了,她手中唯一的线索断了。 室内没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视线所及的东西也没有被翻动过。房间内空空的,藏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天苍在尸体前蹲下身,伸出食指检查了一下,而后站起来摇了摇头:“死了有一会了。”尸体还有温度,人应该是在他们到达前不久被杀的。张伯身上没有明显可寻的伤痕,下手的人或许是怕暴露自己,没有用任何武器,而是直接用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颜汐的眼神冰若寒潭,若燕不会背叛她,她和天苍也很小心,到底是谁对她的行动了若指掌?这次的事显然是针对她而来,有人根本不想她查出当年的事。 看来她白跑一趟了。而谁会是最乐意看到她空手而归的人呢?她尚不清楚,但是有件事她已经非常肯定——当年的事绝不是诛杀这么简单。躲在暗处的人,很快就会浮出来和她正面交锋。 ------------ 第十九章 发誓 她环顾屋内的摆设,按若燕查到的消息,张伯这些年隐藏行踪,却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半步,足以证明在这屋内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守护,或者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人出现。倘若他背叛了爹成了帮凶,害怕慕容家的后裔来寻仇,那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躲在这种地方,因为当年的那场大火,每个人都以为连她也丧命火海,而慕容家的另一个孩子,她的姐姐,早就不知道下落何处。 所以,张伯等的人只能是她,他根本就没有背叛爹和慕容家,而是奉了爹的秘令先行离开,他躲起来,避开所有人的注意,是在自保,直到她亲自来找他。他甚至狠下心不回去下葬妻儿的遗体,对慕容家和爹的忠心可见一斑。 可惜他终究没能活着见到她,死的那刻,他心中的遗憾可想而知。 颜汐走到床边,床上的棉被枕头全都褪了色,张伯的生活想来很辛苦。她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看到被子下面一片凌乱,有人用剑划破了被褥床单,发黄的棉絮全部露了出来。 她又走到桌边,随意看了眼,掉漆的桌子上摆放着的裂口的茶壶和茶碗没什么特别的,她用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灰尘积的很厚,桌面上横竖都是深深的纹路,这张桌子做的还真是特别的很! “凶手在找一样东西。”天苍在旁看着颜汐,很快明白过来。 “不错,但他没有拿到。”张伯心思细腻,做事稳妥,竟能想到用这种方法将东西藏起来,桌子破旧不堪,更是很少擦洗过,可见他真的等了她很久。 她嘴角一扬,心中了然,她真是不小心呢,有人在她身边安插了这么久,她竟没发觉丝毫。 颜汐正思索着,余光撇到屋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趴在大门上,正神情警惕的看着她。 “谁?!” 那道身影听到颜汐的声音,拔腿就跑。天苍飞身出屋,几下起落站在他的正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立马掉头,腿还没迈开就看到颜汐一脸冰寒的朝他走过来,他又转头看看天苍,吓得面如土色。 “你是什么人?”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 颜汐看着他,这人身材矮小,年纪不大,长得很普通,不加注意很难认得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洗的有些发白,但很干净。他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声音跟着身体颤抖起来。 天苍继续逼问:“这之前,你看到了什么,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否则别想活着离开。” “我说,我说,我叫石头,每天这个时候都来给张伯送饭,刚才还没到的门口就看到有个人影从大门出来,张伯没有亲人,平时也不和别人来往,于是我害怕就藏在拐角,等我走过去就看见你们了。” 正如他所说,路边墙角处,果然有个不大的篮子,天苍过去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豆腐。 天苍朝着颜汐点了点头,颜汐走近那人,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抬起头来。” 石头哆嗦着抬起头,看着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绕着他踱了一圈,她的目光落在他周身,好似一根根寒刺,硬生生戳出好些个小洞来,他动也不敢动,倍感煎熬。 颜汐缓缓出声:“那你跑什么?” 石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我怕你们杀人灭口,就跑了。” 颜汐把目光从石头脸上收回来,转过身:“天苍,把他带回去。” 饶是再真实的话,只要是谎言,就一定有漏洞。撒了一个谎,就必定会衍生出无数个谎言来弥补最初的那个。这回,她不介意多耗一会儿。游戏要慢慢完,才不会失去乐趣,不是么? 石头见状,立刻双膝跪地,拉住颜汐的衣角:“女侠饶命,我一定守口如瓶,饶命啊!” 颜汐俯视跪在她跟前卑微的男子,残忍道:“我不杀你,不代表我相信你真能管好自己的嘴。跟他走,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自己选。” “我跟他走,我跟他走。”石头只想保住性命,跟着天苍走,一时半会性命无忧,若是落在她手里,他下一秒就会变成死人。他毫不迟疑做出目前最好的选择。 巷口,王平早就牵了马车候着,一看见颜汐走过来,他就跳下车迎了上去:“小姐,小人是王平。” “若燕让你来的?”之前听若燕提及,王平在悦兮楼打杂几年,为人老实巴交,很是可靠。 “是,老板娘想您可能用得着小人。”王平爽朗的笑起来,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像是乡野间带着淳朴的味儿的清风。 天苍点了石头的穴道,带他进了马车,王平也坐上马车前端准备驾车,颜汐移步上前,天苍撩起马车的帘子:“我的人很快会来将东西运走,放心。” 颜汐点头:“过几天,我会回趟揽月宫。帮我厚葬张伯。” 张伯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亲人,她无法对他作出任何补偿,只能早点查到凶手,为他偿命。她手刃仇人的那天,爹、张伯,还有慕容家所有冤死的人,都会在天上感到欣慰。 她发誓。 ------------ 第二十章 人赃并获 回到王府,已是日上三竿。颜汐从早上就未曾进食,这会感觉有点饿。 管家等在院门外,看颜汐走近,语气恭敬上前道:“颜姑娘,王爷与皇上狩猎去了,今日不回府。膳食已送去您屋里。” “我知道了。”颜汐淡淡应道。皇室子弟在春季狩猎原是承袭祖制,景国的开国帝王就是在马背上得天下的。楚离的马术箭术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管家退下后,颜汐摇了摇头,她见过管家几次,他永远是面无表情,恭敬疏远。风流随性的楚离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刻板的管家? 进屋坐下,颜汐没有急着进食,她提起笔在字条上写了几个字,字体娟秀。 小香关门时瞄了瞄院子,确定没人后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插着银针的香囊,她拿着银针在每盘饭菜里都沾了一下,等了一会,银针没有变色,她才端到颜汐跟前。 颜汐每次用膳前,小香都要先以银针试毒,小心驶得万年船。宸王府是复杂之地,生存不易,即便王爷护着小姐,也免不了有心之人加害。小姐不把这些杂事放在心上,那就让她来费心好了。 颜汐将写好的字条交给小香:“等消息传出去你就想办法脱身。”这段日子她住在王府,要的是宸王这个身份的掩饰。楚离相信她,只是为她的整个计划铺路。有些事情,该着手去做了。 王府人多嘴杂,不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座别院,小香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好运,蒙混过去。这个丫鬟伶俐乖巧,为她做了不少,但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让她早点脱身,是对她好。 否则必要的时候,颜汐不得不选择牺牲掉她。孰轻孰重,她向来分的清楚。 “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完成任务。”小香将字条收好,她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了,天苍答应过会保护她的安全。和小姐相处的日子里,她也知道小姐会尽力保护好她。 汤还是温热的,颜汐喝了几口,缓解了些许饥饿感。 突然,门被用力的推开,传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来的真是时候,人赃并获,这回看你还怎么在王爷面前狡辩?”傅晴一身美艳的桃红纱裙,妆容艳丽,身材火辣,神色举止一如既往的傲慢。 小香俯在颜汐耳边小声说:“小姐,奴婢刚才仔细看了,外面明明没有人。” 颜汐放下汤匙,笑了笑:“你先出去。”傅晴还敢来惹事,看来上次的那一巴掌打的实在太轻。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她都没吸取教训。 小香没露出半点惊慌,收拾好桌上的碗筷,默默的关上门退了出去。 傅晴随意看了看屋内的摆设格调,心下嘲讽,再受宠又如何,颜汐的寝居,也不过如此,论华丽贵气还不及她落晴苑的十分之一。但眼前的形势,她依旧不能小看她。宸王的权势滔天,与皇上关系亲厚,不会把父亲手中的权力看在眼里,父亲是帮不上忙了,她只能亲自除掉颜汐,坐稳王妃的宝座。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一天天对她不闻不问,空守着看不到头的后半辈子,王妃的位子,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一定要全力一搏。今日的荣宠来之不易,她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上次在烟雨亭,是她不小心,才会着了她的道,让王爷看到她矜持全无的一面,被罚禁足一个月,她发誓要扳回一局。 她派了信得过的丫鬟暗中查探,没想到颜汐足不出户,整日待在别院内,王爷先前就下令不准府中的侍妾靠近这里,她只能等待机会。这次她冒险进来,果然抓住了她的把柄,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颜汐倒了杯热茶,推到一旁,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晴夫人要不要坐下喝杯茶?”傅晴必是憋了满肚子的话要说,她反正闲着,不妨看看她这回能耍什么花招。 “你还有心思喝茶?跟我去见王爷。”她不信,到了王爷面前,颜汐还能这般自在。这次她一定要扳倒她。 真是沉不住气。颜汐自顾自抿了一口,花茶的清香,溢满唇齿:“你有多大的把握,王爷信你而不信我?”浅薄无知的女人,傅晴失去的何止是楚离的宠爱。 “我——只要王爷知道你背后做的这些事,他不会放过你。”她有颜汐的把柄在手,就是最好的筹码。 “然后拆穿我的你就会得到他的宠爱,甚至登上王妃之位?晴夫人,换做是我,我会管好自己的嘴,珍惜一个侍妾该有的享受,而不是不自量力在这里挑衅。” “你不要得意,王爷要是真的喜欢你,早就找你侍寝了,你来王府有两个月了吧,我看王爷根本不想碰你。”她前几日得到这个消息,就猜到了几分,以王爷的身份和地位,对一个不洁的女人能有几分真心,之所以还留着她,不过是看颜汐有一副还不错的皮囊罢了。 “滚出去。”颜汐的耐心已经耗尽。 “怎么,被我说到痛脚了?还是你根本就是不洁之身,引不起王爷的兴趣——” 傅晴还没来得及将更恶毒难听的话说出口,颜汐的右手已经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她慢慢收紧手上的力道,将傅晴一步一步逼退至门边,傅晴后背挨着门,被迫将头抬高,扬起下巴,才不至于呼吸不上来。触及到颜汐冰冷逼人的眼神,傅晴的气焰一下子消失,这个女人的力气怎么这样大?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颜汐冷眼看着傅晴的面色由于窒息而开始泛青,她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傅晴皮肤下层血脉的跳动。她红润的唇靠近傅晴的耳边,冷冷开口:“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拧断你的脖子。”看到傅晴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她满意的勾起唇角,笑靥如花,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你——敢,我是——是王爷的女人。”傅晴感到胸腔里的气息越来越少,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她睁大眼睛,艰难吐出句话,她是王爷的宠妾,这个女人怎么有胆子真的杀她? “他的女人多的是,你以为你享有的宠爱还能维持几天?” 颜汐松开手,把傅晴甩向一边,傅晴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她难受的按住脖子,接连咳嗽,脖子一圈暗红的印记很是明显。 “今天的事泄露半点,我有上百种手段弄死你。不要以为我不会。还有你爹傅航,我的人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 得不到楚离的宠爱,才是对傅晴最残忍的惩罚。她还没有让她动手的资格。 ------------ 第二十一章 打赌 过了几天,楚离来了兴致,邀上颜汐去郊外骑马。 一早他就让人牵来马,自己则站在王府门外等她。看到她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脖颈上的伤口愈合的不错,没有留下疤痕,新长出来的肌肤白皙若瓷。 她仍旧一拢红衣,青丝如瀑。他不知道颜汐为什么偏爱红色的衣裳,但是今日的这套衣裙衬得她整个人肤色粉嫩,明艳动人。 目光触及她的长发,楚离眼中一抹黯淡转瞬即逝,颜汐根本没戴那日他在玉凰斋买下的白玉发簪。他第一次用心为一个女人挑选发簪,她这般不珍惜。 颜汐静静的接受楚离的打量,他的眼神褪去了最初的邪魅轻浮,眸子里多了份认真,让她有些无措。烟雨亭内,他说要和她一起去郊外骑马,她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 楚离派人送来各式颜色的衣裳,料子上乘舒适,剪裁简单精致。还有京城女子间流行的最新款式的发簪,最好的胭脂,可她从没用过,胭脂和发簪不是送给了丫鬟,就是命小香原封不动的塞进柜子。 她不喜欢过于艳丽华贵的布料,也很少穿素色淡雅的衣裙,长年一身张扬的红,不施半点胭脂。女为悦己者容,那人的心中不曾有她,她打扮得再用心,又有何用。 “王爷打算去哪儿?” 楚离不答,接过侍从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稳稳的坐在马背上,俯看她:“颜儿,上马,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的笑容更甚,目光更温和,眸子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今日的他,看上去心情格外的好。 侍卫又将缰绳递到她手边,她从容接过,轻盈上马,楚离没有问过她是否会骑马,她也没问他为何知道她会骑马。楚离为她选的马通体雪白,性子温和,很好驾驭。 一路上两人无言。楚离骑马的速度不快,似乎不急,还时不时看看沿路的风光,颜汐总能和他保持并肩而行。楚离转过头,眼含赞许之色,颜汐的骑术比他想的还好,这个女子,总能给他惊喜。他突发奇想:“颜儿,本王和你打个赌如何?” “王爷想赌什么?” “以此为界,对面的山头为终点,你若是能赢过本王,本王可以许你一个愿望。”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引起她这样的女子的兴趣,他很好奇。和她相处的日子不短,可她始终像一个谜,总是一副慵懒疏离,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王爷不怕我狮子大开口?”颜汐笑起来,他似乎很少按常理出牌。 楚离微微出神,他喜欢颜汐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单纯清新,能让人烦躁的心被这笑容感染平静下来,而不是像平时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起来,狂妄不羁,语气张扬:“本王的能力,你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要的,就是摘下天上的月亮,本王都能帮你办到。” “那王爷输定了。”颜汐话音未落,突然一甩手中的马鞭,马儿吃痛,撒开腿跑的飞快。她拉近缰绳,夹紧马肚,回头朝着楚离得意一笑。 楚离看她耍赖,也不气恼,俊美绝伦的脸漾着令人炫目的笑容,他同样猛抽了几下马鞭,赶了上去。 马蹄迅疾,一路的景色飞速倒退,沿途的风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刚开始颜汐处于领先,但是楚离座下的不愧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很快便迎头赶上。没过多久,两人就齐头并进。 过了平原,进入崎岖的山路,怪石嶙峋,陡峭难走。到了下坡,颜汐又猛抽了下鞭子,马儿扯开腿狂奔,但没想到马蹄踏到凹凸不平的一处,连人带马一个不稳向前栽去,颜汐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摔下马背! ------------ 第二十二章 嫁人 电光火石间,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了颜汐的腰,楚离用力一扯,将她带入怀里。几乎在同时,颜汐的白马双膝下跪,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马的整个身体翻倒在地,若是楚离没有出手,颜汐很可能已经脑袋着地,后果不堪设想。 楚离眼神无波,收紧臂弯,将她牢牢的圈在怀中,他随口的一个赌约,没想到她这般较真,在陡峭的下坡还使劲抽打马儿,刚才真是危险。想到这里,他不禁把她往怀里拉了拉,让她靠着他的胸膛。 她的娇躯不可思议的柔软,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他的鼻翼间,她如墨的发丝随风飘扬,发香拂面,他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他心底忽然萌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悸动,似乎有她在怀中,他的生命变得温暖而满足。 他甚至想让此刻的宁静美好静止下来,想到这里,楚离勾起唇摇了摇头,自己何时这样感性了?颜汐固然很美,但是要找出姿色才艺在她之上的女子,并非什么难事,偏偏那么多女人,惟独她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他低下头看了眼安静在怀的女子,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这样牵动他的心绪? 颜汐不得不与楚离共乘一骑,这场比赛的输赢,似乎已经有了定论。楚离放慢速度,他的千里良驹脚步稳健,不一会儿,已经到了山脚。 周围群山怀抱,绿树高耸入云,苍翠欲滴,让人心旷神怡。 楚离拉了拉缰绳,准备下马。颜汐却先一步推开了他的手臂,轻轻松松跳了下去。双脚着地后,她转过头来,狡黠一笑,像只火红的狐狸,眸子晶亮的好似天际的璀璨星光,楚离噙着笑看她,眼神一暖:“就那么想赢本王,连性命都不顾?”他随即下马,立于她面前,相比之下,女子显得十分娇小。 “王爷的许诺,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得到的呢。而且,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楚离相救,根本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是看准了路面的凸石,才故意用力挥鞭,马儿吃痛,自然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此时一阵由近及远的马蹄声传来,颜汐的视线越过楚离看见了带着几个人赶过来的冷凉,他率先下马,上前接过楚离手中的缰绳,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扭曲难看。越清湖边,他奉了楚离之命请她和若燕上船,左脸的刀疤让她印象深刻。受伤时没有及时处理好伤口,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疤痕。世间有谁真正不在乎容貌,冷凉的身上,必然发生过什么。 颜汐敛下神色,站到楚离身侧,神情是一贯的从容和淡漠,仿佛先前狡黠的模样只是一个幻影。 楚离也不看她,冷了语气丢下一句:“收敛你的任性,下一次不会这么好运。”凌厉的声音里却没有她习以为常的玩世不恭,颜汐的嘴角泛起一抹嘲讽。望着男子宽阔的脊背,她的眼底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讽刺,还有一丝清晰的,恨意。 高高在上,玩弄人命于鼓掌之间的宸王,因为她的这点小小的把戏,就轻易的动心了么?实在太过可笑,她根本还没有使出多少的心思和本事来。 楚离背对着颜汐,当然不会注意到女子此时的表情。他向前走着,步子不大,以免她跟不上他的速度,他何时开始这么在意一个女人? 今日他见到了截然不同的一个她,肆意大胆,狡黠纯真。他熟悉的那个冷然孤傲的颜汐从她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笑容灿烂无比的少女,前一刻沿途的风将她的裙袂吹得飞扬,她轻松的驾驭座下的白马,像极了一只火红的凤,绚烂迷人,光芒夺目。 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同时存在在她单薄娇小的身躯内,却是矛盾而又自然。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天真狡黠,有着小女子独特的味道,让他更捉摸不透。对于她,他想知道的更多。 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让他无法忽视,回过神来听到了身后传来女子轻微的叹息声。 “可惜了王爷的马。”颜汐的眼神有些黯然,她骑的马比起楚离的千里良驹,不输分毫,若是真的找不回来,的确遗憾。 “喜欢的话,回到王府让冷凉带你去挑一匹最喜欢的。”对于女人,他向来出手大方不吝给予,何况她并非贪婪的女子。 “王爷到时可别舍不得。” 楚离挑眉,区区一匹马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趣,值得她拐着弯的让他保证,他笑道:“这点信用本王还是有的,你大可以放心。” 颜汐跟上去,二人终是并肩而行。 临近午时,太阳高悬于空,阳光暖和,山风微凉,舒服怡人。 走了没多久,楚离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突然开口问道:“颜儿的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颜汐心里微怔:“王爷怎么这么问?”之前楚离派人调查过她的底细,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丝毫疑问。楚离,你终于开始好奇了么? “本王在想,以你的容貌和修养,你爹该为你定下一门不错的亲事才对。可你扮作男儿,擅于经营,心思细腻,谨慎沉着,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他不禁想,她这般的女子若要出嫁,该有怎样风光的大嫁场面,世间何等出色的男子才配娶到她? “家父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商,早年患病过世,我不想他的心血毁掉,就扮成男子学做生意了。”颜汐淡淡答道,仿佛这些事根本与她无关。 她的回答寥寥几句,再简单不过,但听在楚离耳中,隐约有些心疼。她的父亲去世时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女子年纪轻轻从头学做生意混迹商场有多不易,他能想的到。那日她出现在悦兮楼,震惊全场,多少客人看她的眼神下流不堪,他如今想来仍是胸口发闷。她能有如今的从容淡定,必然是受过很多苦。 “颜儿从未想过要嫁人么?”楚离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女子总该有个归宿,颜儿觉得呢?” 她芳龄十七,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嫁做人妇的大有人在。她呢,有没有憧憬过? 颜汐先是一愣,旋而反问道:“王爷认为颜汐现在的生活不好么?” 这就是她的回答,不直接,但态度已然明确。 楚离也不继续追问。“本王欠你一个许诺。”愿赌服输,对于她,他向来守信。 颜汐垂下眼帘,眼底冷若寒冰。和煦的暖阳包围着她周身,却照耀不到她那颗冰冷的心。 嫁人生子,倘若她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般平安长大,爹必定会选天下最出色的男子做她慕容汐的夫婿,她会风风光光的出嫁,成为所有凤城女子艳羡的对象,而不是背负血海深仇,在深夜受尽梦靥的折磨难以入眠。 她会有今天的下场,全拜他们兄弟二人所赐! 楚离,倜傥风流,玩世不恭自诩清傲的你,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总有一天,你们兄弟二人从我慕容家夺走的,我慕容汐会一件一件讨回来,我要亲手毁掉你们最想要守护的东西! ------------ 第二十三章 温润如玉 走着走着,二人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场,颜汐注意到楚离脸上多了分本不该属于他的释然和轻松,微弱的变化让她觉得他好像剥掉了一层伪装,变得更真实了些。 草场真的很大,甚至望不到边际。楚离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母妃失宠后,父皇很少再过问起他们兄弟二人,失去了权势的庇护,母妃为了保护他们,只能忍气吞声,那些年里他们受尽欺负,尝遍世间冷暖,在宫中的日子如履薄冰,异常艰辛。高高的宫墙,掩盖住的是华贵身份背后的冰冷和心酸。 直到有天,二人偷偷溜出皇宫,跑着跑着在皇宫不远处发现了这片无际的草场。在这里,他们头一次尝到了远离深宫那种压抑折磨的开怀,他们自由地呼吸奔跑,欢呼高喊,直到疯玩了几个时辰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之后却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 再然后,皇兄和他达成一致养精蓄锐,暗中拉拢朝臣,联手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势力,直至最后展露锋芒,一举歼灭太子楚熵一派,夺取皇位。他们是这世上最默契的兄弟。 他还记得那一天皇兄与他都累得仰面躺在草上,喘着粗气,头顶上的天空湛蓝高远,皇兄侧过脸来,露出王者般自信的笑容对他说:“离,我会登上皇位,与母妃和你一齐分享这天下。”向来温和谦恭的皇兄能说出这番话,他一点也不好奇,那一刻他在皇兄的眼底看到了渴望权势而散发出的火焰。他相信他的皇兄一定会君临天下。而他,自然是倾尽所有,鼎力相助。 这里是他们反抗命运的开始,他一直都铭记于心,皇兄也是。 果然皇兄登基后,就下令把这里方圆几百里都圈围起来,派人严密守卫,违令踏入者,一律处以死罪。他明白皇兄这样做的原因,这里有他们兄弟二人最珍贵的记忆。 楚离越往前走,笑容越甚:“颜儿可喜欢这里?” “此处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却再无其他特别之处,想必对王爷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楚离特意带她来的地方,应该是有些不同。她应该高兴,他对她的信任又进了一步。 “可曾有人夸过颜儿的聪慧?”楚离笑语,和她在一起他的心情似乎跟着轻松明快起来,有些话不必点破,这个女子就领会的恰到好处。她的心细如发,寂静如水无不让他喜欢。她与他的那些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她对他无所求所以才显得真实,他或许该为此感到庆幸,她并非虚伪逢迎,贪婪不自知,但他不明白心里的不安从何而来。她不需要他,是不是意味着她注定是他抓不住的人? 颜汐淡笑不语,只继续跟着他走。宸王就自诩聪明过人,所以反被聪明误么?聪明,也该适可而止才是。 青山环绕,草长莺飞,楚离与颜汐一蓝一红,二人并肩而行的画面,着实美好的令人艳羡。 此时在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个清远如山,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黑密的墨发用上好的无暇玉冠束起,衬得他面若冠玉,气度不凡,他静静的注视着走近的两人,幽深的眸子在阳光下分明可见,深邃如同黑夜下的大海。 颜汐很早就注意到草场内还有其他人,楚离不提,她也不问。直到靠近,她才得以看的更清楚些。 视野内出现的这个陌生男子,浑身散发着温和与淡雅,他双手交叉于身后,面带清浅的笑意看着楚离走近,一身白衣让她不由想起黎彦泽的飘然出尘。楚离约见的人想必就是他,颜汐在几步之外立住,却在下一刻几乎呆立当场! 她听到两个字出自楚离口中,因为吐字太过清晰而无限被放大,她的心忽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紧缩,隐在衣袖下的双手禁不住的颤抖,那两人之间后来的谈话她再也无暇细听。 原来他就是景国的当朝皇帝,楚离唯一的皇兄——景轩帝,楚澈。 颜汐平复心绪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衣男子正颇有意味的看着她,如黑夜之下的大海般深邃的眼眸透着隐隐的危险,下一句话却是对楚离说的:“她就是你藏在府里的佳人?” ------------ 第二十四章 景轩帝 楚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不过一会儿,冰冷而毫无起伏的语气,仿佛她是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引不起他一分一毫的在乎,连多看她一眼都吝啬。这个外表温润如玉的帝王有着寒冰一般的声音,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颜汐想起几年前天苍为她收集到的资料,这个年轻的帝王默默无闻蛰伏数年,出乎众人意料以雷霆手段击败原太子楚熵,登上帝位。楚澈挑选的皇后是当朝丞相李釜的千金李云殊,身为京城第一美人,名噪一时,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深得皇帝喜爱。帝后二人,伉俪情深,更传为佳话。丞相李釜与宸王楚离,再加上新晋回朝受封的边关将领韩瑾,短短五年,皇帝手握的权力更加稳固。 这就是她的对手。无可置疑的强大。 楚离听到调侃,也不反驳半句:“皇兄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起民间的传言了?” “那帮顽固不化的老臣可是随时盯着你,好让朕把你赶出京城,你最好给朕收敛点。”楚澈眼尾扫过女子的脸,“这次的把柄倒是新鲜。” 自他登基后,朝中那帮老臣不断上书请求他按历代传统将亲王遣往封地,他和离都明白,一旦收回了离手中握有的权力,这帮老臣就会有所动作,瓜分被放空的权力,到时极有可能趁机作乱,官员互相勾结盘根错杂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是以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派人盯住这帮老臣,万不得已时他势必要铲除这颗毒瘤。 以往的借口都是些陈词滥调,他懒得再理会,惟独这一回的事例外。从小到大,离从未对任何一名女子特别上心。他好歹有个名义上的皇后,后宫中也不乏妃嫔美人,而离的王府内姬妾不少,却少了一个女主人,这么多年过去,离和他一样,始终放不下那件事。 先前站在树下,他眼看二人慢慢走近,远远看去,离身边的女子一袭红衣颇为耀眼,身姿曼妙似是绝色,两人倒是相配。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今日原是出宫偷闲,离却说要向他引见一名女子。最近几天又有臣子上奏宸王所作荒唐之事,他才知道这件事已经传遍,虽是自然地将奏折压了下来,不曾想离是认真的。 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待他真正看清女子的脸时,楚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他的目光不过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却惊讶于那双清澈澄亮似潭水的眼睛,因为熟悉感实在太过强烈。 楚澈的惊讶一闪而过,楚离笑道:“到时候皇兄可要把最富庶的江南留作我的封地,我可是过惯了奢侈的日子。”楚澈如今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可他们之间依旧兄弟相称,并无君臣的界限。 “你跑了,把繁重的政事丢给朕一个人,想得倒美。”楚澈此时的话语,是一个兄长对于弟弟的语气,夹着些许温和的暖意,不复先前看向颜汐的那一眼,眼中带着碎冰一般的冷。 不远处,有马儿低头吃草,颜汐扬起头看向天空,天高云淡,云卷云舒。从始至终,她一直沉默着。 皇帝与宸王虽是一母同胞,但两人除了脸部轮廓相似之外,差异也很明显。楚澈清朗无双,温润如玉,眼底的深邃如天际的星光;楚离俊美绝伦,放荡不羁,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风流多情。 对于这个皇帝,她既熟悉又陌生。她搜集研究关于他的各种资料,与魄月山庄联手在朝廷各处安插人手眼线,可是她从不自认了解这个帝王。这种感觉或许源于他身为皇帝的压迫感,或许是他的伪装太过精妙。 “皇兄,她便是我向你提起的女子,颜汐。” 颜汐回过头来,楚离这般正式的向皇帝引见她,她自然不好冷漠相对,松开藏在袖口中的握紧的拳头,她扶了扶身,轻启朱唇:“名女参见皇上。” 楚澈视线向下能看见女子光洁的额,微颤的睫毛,小巧的鼻梁,但他并不马上叫她起身,女子行礼的动作和姿态并无不妥,可他没有在她身上感到平民百姓应有的恭敬。 半天没有听到皇帝开口,颜汐只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身体微微发麻,才等到一句“平身吧”。 楚离立于一旁,不打算开口帮她。皇兄阅人无数,一定也感觉到了她身上莫名的清傲,才会不舒服。他过于维护她,反倒增添了皇兄对她的介怀。 此时走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白了头发眉毛的宫人,神色恭敬道:“皇上,奴才们捉了些河里的鱼上来,烧烤的东西也备妥了。” 楚澈微微点头便离开了,楚离和颜汐随后紧跟上前。 ------------ 第二十五章 霓裳舞 草场的另一侧,有个不大不小的草亭,刚好能提供天然的遮蔽。亭外几步远烧烤的野味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发出滋滋的声响,肉质焦嫩,几个婢女在亭内里面准备着膳食,再远些是几个侍卫,冷凉也在其中。 在草亭里用膳,似乎别有一番风味。食物的香气飘过来,勾引着五脏六腑,颜汐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进食的欲望了。 三人落座,颜汐恰好在楚澈对面。感觉到楚澈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朝他淡淡一笑,继而拾筷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几下,外焦里嫩,唇齿生香。景国虽与周边那些放牧为生的小国摩擦不断,但皇帝似乎很喜欢这种关外草原部落的烧烤,于是贵族高官之间纷纷效仿,以至于这样的吃法现在还流行着。她的悦兮楼以酒名扬在外,酒肉不分家,自然也少不了烤肉。倒是宫廷厨子的手艺更甚一筹,烤肉在口中分毫不觉得腻味,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片。 这是楚澈第二次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美得惊心动魄,却好像故意不让这股美感渗透出来,蛊惑于人。她身上透露出的淡淡的疏离,和她的清澈澄亮的眼神如出一撤。她的长发黑如墨染,直达腰际。她的皮肤白皙,吹弹可破,却不施半点胭脂。她举手投足的气质不输给他见过的贵族小姐们,却惟独没有弱不禁风的娇柔。她安静的细细咀嚼,仿佛进食是她此时唯一关心的事,让人不禁想知道眼前的食物到底是怎样的美味。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片刻的失神和恍惚。这样熟悉的眉眼,会是单纯的巧合么?还是有心之人所为?安排一个足以惑乱人心的美貌女子在离身边,进而接近他,是何目的? 楚离放下空酒杯时,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皇兄,你要尝尝这酒。”说罢端起酒壶添满了楚澈面前的酒杯。 楚澈不觉有什么特别,执起酒杯啜了一口,眉头微皱,酒味泛着清苦,虽是味道纯净,到底比不上宫中的酒来得口感华丽,然而等咽下后一小会儿他慢慢感觉到酒的香醇在口中弥漫开来,甜而不腻让人倍感清新,竟有这般独特的酿法,楚澈赞道:“好酒,苦味散去之后方有回甘,酿酒人确实匠心独具。” 楚离看到颜汐疑惑的表情,才道出真相:“是悦兮楼的酒。”得知悦兮楼是她辛苦经营,他费尽心思命人将每一种酒都弄了些回来,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法子,只要是悦兮楼酿的酒,都是供不应求,想他堂堂一国王爷,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凑齐了每种酒。 颜汐没想到楚离会把她酿的酒带来,端起来抿了一小口,喃喃道:“是月下美人。”月下美人是她酿的新酒,在京城市场上售的不多,之前因为她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酒便跟着身价倍增。若燕好几次都催她有空多酿造一些,以免断了供应。楚离能得到它,应该花了一些心思。 “你酿的酒,皆不是凡品。”头一回尝这酒的味道,他不知不觉就想起她的眼神,平静而冷然。 楚澈看着二人的互动,没说什么,喝下了杯中残余的酒,酒名取美人二字,何以与酒味由清苦转向甘甜搭上关系?第二口,他明显感觉苦味与甜味都重了些。酿酒不见得多难,能利用人的味觉制造出不同的口感,即使是经验丰富的酿酒师傅也很难做到。 楚澈手执空杯,修长的指轻轻摩擦着杯沿,幽深的眸寂静无澜:“酿这酒的背后可有什么故事?” “哦,这酒还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楚离一听,来了精神。 颜汐一顿:“确实有这么一个故事。” “传闻当年中秋佳节,先皇在宫中设宴,宴过中旬,一位后妃身着霓裳舞衣,脚踏飞旋的花瓣而来,身姿轻盈,舞步蹁跹,以一支旷世绝舞惊艳全场,重获荣宠,在后宫一时风光无限。只可惜,天妒红颜,不出一年这位娘娘便香消玉殒。” 颜汐说完低下头,犹觉些许伤怀,世人只看到后妃身份高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有谁懂得这当中的辛酸?得宠之时,将你捧上云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失宠之时,则是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好点的得个冷宫青灯的下场,孤苦抑郁而死。后宫女子相斗,比起江湖朝堂或许更为残酷。 “月下美人,说的不是女子若隐若现的美态,而是女子再怎么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若是没有人珍惜,很快便枯萎下去了。” 颜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发觉气氛不对。她话音落下后,身边的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说错什么了么? 这时,亭子里又多了个人。先前年老的宫人弓着背上前,掩手俯在楚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便退到一边。 颜汐不着痕迹的看了楚离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寂寥和,悲戚。 楚澈起身,甩了甩衣袖:“罢了,朕乏了,曹笙,回宫。” “是,皇上。”曹公公站到皇帝身侧,恭敬地低着脑袋。 楚离仍是坐着,声音不复刚才的清朗:“皇兄,急着要走?” “朕是一国之君,没你的闲情逸致,你真闲得慌,朕便下令免了你不上朝的特权,准你进宫帮朕批阅奏折。” 楚离轻笑:“皇兄,你还是饶了我吧,我还是继续做风流王爷来的痛快。” “收敛点,朕不想三天两头就受到臣子揭发你的奏折。” “臣弟遵旨。”还是调侃的语气。 ------------ 第二十六章 淑妃 楚澈和曹公公离开了草场,亭子附近的侍卫也跟着走了。剩了楚离和颜汐,还有一桌尚未凉下去的饭菜。 周遭的空气还是显得有点沉默。楚离几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似在隐忍什么。他浑身散发出寂寥的气息,明显到颜汐都能感觉出来。 楚离重重放下空杯,终于打破了静默:“颜儿,你是如何得知这些宫廷秘闻的?” “去年在酒楼里,无意中听到几个官员谈论起当年的宫宴,突然就有了灵感。” 是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皇权堆砌起来的宫廷,也抵挡不住人言,何况那个妃子当年的舞姿是怎样的轰动。 “那你可知道,你口中的后妃,正是本王的生母。”楚离目染悲戚,声音亦是难掩的苦涩和无力。他的母妃色艺双绝,温婉柔美,最后却被一杯御赐的毒酒了结了性命。 颜汐震惊的美目圆睁! “我的母妃,本是个柔弱温婉的女子,十四岁就选秀入宫,母妃性子淡淡的,你倒有些像她。”楚离似乎醉了一般,眯眼看着颜汐,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个弧度,“父皇很欣赏母妃的与世无争,在接连生下皇兄与我后,母妃被父皇赐为淑妃,位列四妃之一。再后来,母妃遭到陷害,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又因为背后没有家族势力的支持,我们三人在宫中过的异常艰难。父皇的妃嫔皇子不少,母妃失宠后,皇兄和我就经常遭到其他皇子的欺负,好几次皇兄为了保护年幼的我,被打的遍体鳞伤,害怕连累母妃,我们甚至不敢还手。” 楚离又倒满一杯酒,仰头喝尽,眉宇间难掩苦楚:“直到有一晚,皇兄和我被打伤,我们回到芳华殿帮彼此上药时被母妃看到,母妃抱着我们痛哭出声,滚烫的泪水润湿了我大半个肩膀。那晚之后母妃的眼神就变了,她不再期盼父皇出现,不再是一副柔弱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时候就开始与一些不怎么受宠的妃嫔联手,为了我们兄弟二人,最后变成了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那个女子浅笑时脸颊上会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性情淡雅温顺,会做甜美可口的蝴蝶酥,舍不得责备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但这样的母妃如月下美人一样只有在夜里寂静绽放,孤芳自赏,父皇不懂得珍惜母妃,让母妃在后宫压抑冷酷的生活里消磨尽了生命的芳华。一曲霓裳舞衣终是湮没在了无情的宫廷里,惹人哀叹。 颜汐站起身走到楚离身侧,纤细的手臂环住了楚离的脖颈,她不出声,就静静的抱着他,仿佛这样做可以体会到他的脆弱。 此刻,楚离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风流多情的当朝王爷,而只是一个痛失母亲的孩子,他不再自称王爷,而是换用“我”。 “她定是一位好母亲。”她轻声说。 视线却是看向广阔无垠的草场,起风了呢。颜汐的眼神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淑妃若是地下有知,景国的江山和皇权悉数落在了她的两个孩子手上,她该感到欣慰才是,毕竟她的死,有这样大的价值。而她的父亲慕容傲,却是必须牺牲整个慕容山庄才换来她的性命无恙。 皇宫,御书房。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成一座小山,楚澈低着头批阅,神情专注,满室的光亮衬得他温润如玉,面容清雅。曹笙站在一旁,将楚澈批阅完的折子依次归类摆放整齐,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淑妃又曾经对他有恩,他自然是全力效忠于皇家。 一个宫女端茶进来,曹笙小步上前接过来,用眼神暗示宫女安静地退下,他回头将茶轻轻搁在桌案上。皇帝批折子最讨厌有吵闹的声音,前几天有个小太监和宫女经过御书房前调笑了几句,皇帝盛怒下直接命人将两人拖出去仗毙,那场面血肉模糊,令人胆寒,两人开始时还叫嚷着饶命,到后来干脆连声儿都没了,想到这,他额头上冒出几滴冷汗,虽说近身服侍皇帝几年了,可皇帝深沉,君心难测,他真是伴君如伴虎。 楚澈停下笔,端起茶喝下一口,想起什么来:“曹笙,刚才的那个女子,你怎么看?” 曹公公脸上堆起笑:“皇上,宸王的女人,奴才怎好妄加评论?”宸王的性子,随意的很,可不是好相与的主,万万得罪不起,除非他是嫌命长了。 楚澈听了,也不生气:“你倒是精明。”曹笙如今是宫里最有资历的老人,阅历过人,对皇室忠心不二,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应付起来从容得体,察言观色起来,省了他不少心。 “奴才也是实话实说。皇上非要奴才说,那奴才就斗胆说几句。宸王今日带来的女子,相貌气质皆是上等,只是过于冷静淡然,恐怕不好驾驭。” 楚澈点点头,表示赞成。曹笙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人远在他之上,连他都有这种感觉,看来不得不做些防范的准备。 “去给朕查查,这个女子是何来历?”他不相信世上能有如此神似的眼睛,这个女子的出现绝不简单。短短时间就得到离的认可,他看的出来,离已经陷了进去,但是这个太过于傲气的女子,偏偏不是适合成为宸王妃的人选。 ------------ 第二十七章 离开 颜汐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小香原本要帮她再抹上香精,被她拒绝了。她天生不喜欢浓郁的香气。待长发干了,她随意挽起一束,视线掠过梳妆台,锁定了一个紫色的名贵锦盒,里面装的是楚离在玉凰斋买给她的簪子,她只戴过一次就让小香收了起来。想了想,颜汐还是打开了锦盒的锁扣。簪体莹润通透,选用的是上好的玉石,的确是件精品。玉凰斋的掌柜是她派人请来的,店里进的货品质如何,她怎么会心里没底?只是替代品始终都是替代品,做的再精美也没用。 将簪子取出来斜插在发丝间,她合上盒盖,起身走出了屋子。 小香说,这个时辰,楚离通常都在王府的书房。书房的位置,她早已烂熟于心。 从草场回来后,楚离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她目睹了他最脆弱无助的一面,他想必很是介怀。那么她不妨主动去见他,摆明态度,化解两人之间可能的尴尬。她不能前功尽弃,让他重新对她产生戒心。 她几乎是走了大半个王府,才到了书房。书房的门紧闭着,隐约传出几个人的说话声,当中楚离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剩下的她全都感到陌生。颜汐上前正要敲门,冷凉出面拦住了她:“小姐,王爷在和人议事,你不能进去。”她住进王府,不是以宸王侍妾的身份,自然不能称她为夫人,冷凉称呼她一声小姐,再合适不过。 颜汐退了几步,站在拐角处道:“我在这里等一会就是。” 冷凉抱剑在胸,跟着面无表情站到了颜汐身旁。 “冷侍卫,恕我冒昧,你左脸的疤痕虽很难完全消退,但是可以用药让它变淡,如果你不介意,明日我叫小香拿药给你。” “一道刀疤而已,小姐的好意冷某心领了。” “不必。”冷凉是个铁血汉子,不是文弱书生,脸上是否留疤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自从成为楚离的贴身护卫,他受过的伤不下几十处。他看起来冷漠,却从未有过怨言。楚离很幸运能有这样的侍卫。 隔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内的议论声才停止。紧掩的门被打开,几个衣着普通的人陆续走出来,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两人。 “小姐现在可以进去了。” 颜汐走进门,看见楚离靠着椅背,左手轻轻按着额头,神情略带疲倦。桌面上散乱着十几张图纸,粗略看去像是大户人家屋宅的地形分布,楚离和一帮伪装成普通人的亲信待在书房几个时辰,研究这些图纸,肯定是有所谋划,楚离不热衷于朝政,不代表他没有控制朝堂的能力,她甚至可以猜测,依照皇帝和宸王的关系,很有可能皇帝才是幕后的那个人。 “回过悦兮楼了?”楚离连眼皮都没抬起来,颜汐身上独特的淡雅气息,是他熟悉的。 “恩。”颜汐站到楚离身后,伸出手按在男子的太阳穴上,指尖按着穴位来回缓慢揉动,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颜儿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好的手法?”楚离慵懒发问。她做的那么自然,孰知他的心里却是突来的一紧,他居然放松警惕任人靠近,还将脆弱的太阳穴暴露在她手上,若是她懂得方法,只要两只手指头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她会有这样的心思么? 颜汐眼中的光暗了暗,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以前住在乡下的时候,经常头疼的厉害,村里有个好心的阿婆就教了我。” 那段时间她发病的厉害,几乎夜夜无法入眠,每晚都被噩梦惊醒,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黎彦泽派人送她去了藏山的一个村落修养。黎洛说那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很适合她去住上一段时日。那时她尚未习武杀人,还是个柔弱无助的孩童,在这个平静的村庄里她度过了最后一段与世无争的生活。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刚离开村子,黎彦泽就让人杀光了所有村民,甚至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一并死在了杀手们冷酷无情的刀剑下,因为他们见过她的样子,带来了潜在的威胁。是她连累了他们。双手沾满的血腥,即使是下了地狱,仍然是无法偿还的吧。 沉浸在回忆中,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等颜汐反应过来,楚离宽大有力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手,掌心里是粗厚的茧。 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倦意消散,楚离睁开眼收回手,从一边拿过一个金色绣线捆扎的精致纸盒放在颜汐面前:“给你的。” “王爷不必每隔几日就送东西给我。”心甘情愿待在这是因为她有所图,他花心思送东西给她,她不在乎。她住的屋子里早已堆满了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这些对她的东西倒不如拿去赏赐给府中的侍妾。 “是甜宝轩的糕点。”他知道她显然误会了。她从没将他送的那些东西放在眼里,除了量身订做的衣裙,别的东西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他问过冷凉,她还没去马厩挑马,他就想着女子都偏爱甜食,她应该也不例外。早上下朝,轿子经过城西,他顺道差人买了份甜宝轩最出名的一款糕点。 “王爷,我素来不喜甜食。”城西的甜宝轩卖的是京城出了名的糕点,花样口味多达百种,每日去的人能从早晨铺子开张一直排队到太阳落山,就算刮风下雨生意还是好的惊人。甜宝轩有个雷打不动的规定——只要来了甜宝轩,就一定得按照先后次序购买,管你是皇帝老儿还是叫花子,一律得遵守规矩。楚离愿意为她花时间,可惜她从小就不吃甜食。 “送出手的东西,本王从不收回。”为什么在意颜汐那么多,他并未想的十分通透,但是屡次被她拒绝,他作为王爷,面子上似乎也挂不住。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楚离心中自嘲,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那就谢过王爷。”罢了,收下一盒糕点而已。 楚离一张一张收起桌面上凌乱铺陈在一块儿的图纸,发现颜汐还站在原地,才道:“还有事?” “王爷,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是以来向王爷辞行,多谢王爷这些日子的收留和照顾。” “要去几日?”男子好看的眉微微皱起。 “生意上出了点岔子,要我出面解决,往返最快也得一个月。”颜汐的语气平稳,态度诚恳,挑不出半点让人拒绝的理由来。 “本王会派人保护你。”她的离开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但想到她毕竟不是柔弱娇气的女子,付出艰辛换来生意场上的一席之地,她肯定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 “王爷的好意颜汐心领了,只不过生意上的事,颜汐尚有足够的能力解决。”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没受过风吹雨打,有他的人在,于她而言有害而无利,只会阻碍她的行动,她这趟出远门要做的事,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 ------------ 第二十八章 活水 天苍事先为她安排好了马车和车夫,然而即使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路上鲜少停下休息,还是足足花费了三天才赶回曲城。 楚离最终妥协,没有派人跟随,一路上她很谨慎,放弃了可能引人注意的大路,改走相对僻静的小道。在魄月山庄的那几年,她学会的第一条就是——掩饰自己。 曲城本是一个不出名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怡人,民风淳朴。十年前,曲城交通闭塞,商业运输不畅,经济远没有今日发达兴旺。放眼景国,曲城毫不显眼,几乎没有出彩的地方。然而颜汐选择将揽月宫扎根在这里。如今,曲城成了景国南北贸易往来的中转站,商旅往来频繁,经济发达,而揽月宫暗中掌握着曲城的经济命脉。那人能够在朝堂和地方官员中不着痕迹地安插人手,培植稳固的势力,少不了曲城强大的经济实力支持。 揽月宫,水牢。没有令人作呕的扑鼻恶臭,没有肮脏刺眼的暗沉血渍,没有撕心裂肺的惨绝叫声,这里静默的不像是一个实施酷刑处死刑犯的炼狱。牢房正中是一个巨型水池,池水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更奇特的是,它并非一汪死水,外部的水流正源源不断的涌入池中,流水声虽谈不上悦耳动听,却如银铃般叮咚作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四下回荡着,竟然有些森然可怖。 水池边上,女子身着一拢耀眼的红衣,朝阳霞光般绚烂夺人,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清澈透亮的眼眸寂静无澜,盯着墨绿色的池水微微出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人怎么样了?”颜汐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眼睛仍停留在流动的池水上。揽月宫内独有的飞瀑气势磅礴,临近之时观感如万马奔腾嘶鸣于广阔无垠的草原,数十米的落差将宫外的清澈山泉引流进来,甚为壮观。眼前水池内的活水,正是来源于此。 “没问出什么,只是没了前几日的镇定。”天苍面色冷然,声音平静无波。他先一步赶回来,盯住那人,接连几天并不用刑,只是隔三差五的审问,如颜汐预料之中,他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话,那人的嘴巴很严实,加上未曾用刑,想要让他开口更是难上加难。好在颜汐事先有所准备,几天下来,对方显然有些自乱阵脚了。 当初设计水牢的时候,在构造上用了特殊的材料,使得每一间牢房的隔音效果都极好,困在牢房之内,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响。被囚禁之人备受精神的煎熬,在终日的惶恐和无休止的寂寞的双重折磨下,或变成疯子,或咬舌自尽。这里是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地狱,活生生将人逼上绝路。 “那间屋子查的怎么样?”张伯的死斩断了她手中原有的线索,她第一时间让天苍派人重新搜查了那间屋子,希望还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按你交代的,我让人拆了每块地砖,没有任何发现。”那间屋子年代久远,在地砖下埋藏些东西不是不可能,但是撬起每一块地砖都没有发现有挖掘过的痕迹,可见东西根本没有藏在地下。 “那张桌子呢?” “运回来后放在库房。”除了拆了地砖之外,颜汐只要了那张破败不堪的桌子,天苍虽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 “东西在桌子的缝隙里。”她的直觉没错,那日在张伯屋内看到洗的发白的被褥床单和灰尘满布的桌子,她已经明白张伯想要告诉她的东西藏在哪里,她用手指在桌面一划,灰尘下面的横竖纹路是慕容山庄所独有的,她非常熟悉。张伯从未忘记对慕容氏的责任,他是深怕等不到她的出现就遭到不幸,才想到这样的暗示。 “我去取来。”他从来不过问她要做的事,只知道尽最大的能力相助,待在她的身边。于他,已是足够。 “无妨,一起去吧。”爹到底让张伯留了什么东西给她,她想第一时间知道。事发之时,她年纪尚小,涉世未深,爹又向来宠溺着她,她对慕容山庄其实所知甚少。究竟何种缘由,让慕容家招致这样的祸端,甚至是要灭门才能消除对方的顾虑? 作者的话:上个礼拜东霓就很辛苦的自己找了实习单位,最近也都在忙实习的事,不能按时每天更新了,发上来的是存稿,得了空东霓还是会继续更新的,亲们不好意思了,O(∩_∩)O~如果看文有什么好的建议和感想,请写在留言区,东霓看到会认真回复的~~~^_^~~~ ------------ 第二十九章 揽月宫 揽月宫的布局由颜汐亲自设计,风格上仿照了昔日江南水乡慕容家老宅的柔美秀雅,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小桥流水,美得如同天然雕饰而成。 颜汐的娘亲因难产而死,颜汐依稀记得爹曾说过娘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婉约淡然如一朵青莲。娘是爹一生的至爱,娘死后,爹再未娶妻,也很少笑。爹渐渐地醉心于慕容山庄庞大的家业中,宠溺她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她闯下再大的祸端,爹都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我慕容傲的女儿,不需要中规中矩的活着,就算赔上整个慕容山庄,只要我的汐儿平安开心。 凤城偏居一隅,百姓安居乐业,爹与城主顾曲又是把酒言欢的相交旧识。在凤城,无人不知她慕容汐是慕容庄主的掌上明珠,多少凤城的女孩子艳羡嫉妒她。 直到七岁那年,她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她不再是天之骄女,失去了依靠,她的命运从天堂掉入地狱。 往事如繁华旧梦,一点一滴侵袭而来,压的颜汐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从未消散,反而一天天变得清晰。 对于颜汐,揽月宫是天底下唯一有一丝家的味道的地方。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觉到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慕容家的血液。她让天苍找来大批技艺超绝的工匠艺人,加上原有的人手,花费将近一年的时间赶工建造出揽月宫现在的模样,并且暗中打通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 当初的工匠大都尚在人世,她不仁慈,但也不屑像帝王皇族处死修建陵墓的工匠那般狠毒,她让天苍将这些人编制在揽月宫的势力范围之内,倘若他们敢有异动,天苍的人会毫不留情地了结他们的性命。 大仇未报,她不想招致过多的威胁。给了他们继续活着的机会,他们如果珍惜固然很好,否则她只好除去后患。 宫内的每个角落她都熟记于心,设计图纸早就被她亲手销毁,除非她想毁掉这里,否则谁也不能撼动揽月宫的根基。她为了复仇等待了十年,羽翼逐渐丰满,绝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春光明媚,揽月宫自然少不了满园芳菲争妍斗艳。颜汐不喜欢过于浓郁的香气,锦瑟特地挑选了味道淡雅的花草品种培植,她心思细腻,做事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视线中映入一个鹅黄色的倩影,锦瑟双手端着一个托盘走近,步子有些急,裙角随风轻扬,明丽动人。 “这些琐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了?”在揽月宫她最亲信的四个人里,锦瑟待在她身边的时间最长,她们有着自然的默契。锦瑟虽打理宫内的大小事务,这些事却向来是交给丫鬟做的。今天的锦瑟,明显有些反常,甚至快到颜汐面前,都没有注意到。 锦瑟先前走得急,没有看清来人,见到颜汐和天苍,慌忙将头低下,话语带着敬畏:“宫——宫主。” “锦瑟,你在紧张。” “属下——属下执行任务时受了伤。”女子如黄莺般的声音不自觉的微颤,锦瑟不敢抬头,生怕一对上颜汐锐利的眼光,就被看穿。在颜汐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哪一次如此刻难熬。 颜汐淡淡扫了一眼,托盘中央放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药汁浓黑,闻起来是熟悉的苦味,确实是治疗内伤的汤药没错。她双眼微眯,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以你的性子,宁愿忍着也不会等到别人知道你有伤在身。端着药走在宫里,实在不像你。”颜汐清楚地看到锦瑟正咬着下唇,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捏的泛白。锦瑟不善于说谎,若是有事隐瞒,她说起话来声音就会失去平日里的流畅。她下意识的动作泄露了她的想法。 锦瑟心下一凉,解释道:“药还未晾凉,所以属下想把药端回房里,等凉了再喝。”对着颜汐说谎是最困难的事,可是这次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跟了颜汐这么久,亲眼见识过颜汐的手段,那个人要是落到颜汐的手中,必死无疑。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锦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 锦瑟慢慢抬起头来,眉宇间透露出难言的挣扎,过了一会儿,她仍旧一言不发。 颜汐顿时了然。锦瑟选择继续隐瞒,她下定了决心不说出实情,即使冒着被惩罚的风险,也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她了解锦瑟,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倔强果敢。颜汐需要的不是惟命是从的奴才,她愿意将整个揽月宫内的日常事务交给锦瑟,是因为欣赏她的性情。 “一个时辰后,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颜汐说完便和天苍离开,对于锦瑟,倘若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锦瑟站在原地,秀眉紧蹙,她的心没有因为颜汐暂时的宽限而变得轻松一些,反而更加不安。宫主那样的人,只要是她想知道的,又有什么事能够瞒得住她呢? 风一下子变得凉了些,锦瑟不禁拢了拢胸前的衣裳,深呼吸了几口,既然做了选择,她就不怕宫主的责罚,只是所有的一切都由她来承担便好。 作者的话:看了个网友做的《东宫》的视频,胡歌、刘诗诗还有钟汉良那个,哇咔咔,感觉真好,配上董贞的《爱殇》,强力推荐给亲们,那是东霓喜欢的古典的范儿O(∩_∩)O哈!还有,感谢编辑小米帮我搞定的新封面,真美! ------------ 第三十章 格杀勿论 从库房出来后,一路上颜汐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她一直都是擅于掩藏情绪的人,可是此时弥漫在她身上的哀伤浓重得连一旁的天苍都无法忽略。天苍沉默地注视着颜汐孤单的背影,先前画中人的模样在他脑海中闪现,世上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有谁能和她有如此相似的五官轮廓?纵使画中人婉约柔美如一朵清雅的白莲,而颜汐冷艳妖娆如一枝淬了毒的蓝鸢尾。 她的伤感表露无疑,看来画中人已不在人世。天苍从小是个孤儿,颜汐的心情他能理解几分。她极少提及过去,他也就无从得知。 行至锦瑟的住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轻阖上房门,颜汐平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神情淡漠如初,悲伤散去后她又是那个不以物喜己悲、冷艳疏离的揽月宫主。 颜汐几步走上前,声音冷淡:“我很想看看,你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人。”未等锦瑟反应过来,她素手一抬,挥掌出去。 “宫主——”锦瑟急忙出声,手中的托盘松开,空空的药碗摔碎在地,却来不及出手阻拦,房门被颜汐用掌风推开,吱呀做响。锦瑟早就知道瞒不住颜汐,但没料到这一幕发生的这么快。她多争取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本想把人悄悄送出揽月宫去,可是到了密道入口,守卫告诉她天苍下了死令禁止任何人离开,而那人的伤口又迸裂开来,她只得带着人先返回自己的住处。 颜汐踏入室内,空气里弥漫的药香中掺杂着几丝鲜血的腥味,接着她偏过头看见了躺在锦瑟床上的年轻男子。男子沉沉的昏睡着,仿佛失去了意识,鹅黄色的丝被盖住他胸膛以下的身躯,胸膛处裹着的厚厚的纱布隐约有几处殷红渗出来,男子惨白的唇色是受伤后失血过多导致的。他不是楚离那般让人只看一眼便印象深刻的男子,却还是清俊不凡。锦瑟的药就是熬给他的。 颜汐在桌边坐下来,眼光停留在锦瑟脸上:“我在等你的解释。”一个时辰的时间,锦瑟没能把人送出去,她有足够的时间想好说辞。颜汐不清楚锦瑟维护的人是否会给揽月宫带来实质性的危害,但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都要清除,是以她让天苍通知密道的守卫,务必拦截住任何企图离开的人。 “宫主,他只是个普通人。”任何踏进揽月宫的外人都必须被格杀,是颜汐当初下的死令。除了必备的物品每月从外面运进来,揽月宫一直都是个神秘的存在。 “我说过,不经我的允许,外人一旦踏入揽月宫格杀勿论。” 锦瑟直直跪在地上,清丽的面容上透着决然:“宫主,这个人不顾性命替属下挡了致命的一刀,属下才能活着回来。”她一时大意,遭到埋伏。对方人数实在太多,她疲于应付,几次险象环生。关键时刻,男子出现,出手相助。二人配合默契,几番化险为夷。她没想到长相清俊的他使起剑来丝毫不输给擅长用剑的自己。正当她全力对付面前的敌人时,旁边一把冷剑袭来,直刺向她的心窝。眼前一个清瘦的身影闪过,男子挡在了她身前。那一剑刺得很深,她解决掉剩下的敌人后赶紧为他止血。男子当场昏死过去,当时她尚有任务在身,又不晓得他姓甚名谁,不能随便把重伤的他扔在客栈,只好先把人带回揽月宫。 “属下当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锦瑟知道她不可能改变颜汐的决定,但她还是试图争取。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男子为救自己搭上性命。 颜汐心里冷笑,这是锦瑟第一次在她面前下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锦瑟对她的忠心她没有怀疑过,可是锦瑟不会明白,她会因为行踪暴露遭到狙杀,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几年前揽月宫从江湖销声匿迹,是她有意把势力转向暗处,她费尽心血建立起这个组织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拼命地扩张,而是控制曲城的经济。曲城地理位置优渥,今后必会有极大的发展。天苍总管她在外经营的所有商铺,她做的生意范围很广——珠宝茶叶、瓷器古董、钱庄票号,她用上了一切从小在慕容山庄耳濡目染的经商手段。 如今曲城已是今非昔比,昔日闭塞落后的小镇迅速成长为景国南北贸易往来的焦点,她自然获利丰厚。景国历代的皇帝都重文尚武,到了先皇景渊帝在位时才开始重视发展经济贸易,多数百姓对于从商的观念尚未转变,而选择从商让她的势力渗透的很快,不需要多少时日,曲城的经济就足以撼动整个景国。 她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抗衡当今天子,景轩帝楚澈。她要夺走他用尽阴险手段得来的帝位,她要让他知道,他拼命得到的权力,她却根本不稀罕。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所以揽月宫这几年才有所动作,锦瑟这次被人盯上,是颜汐意料中的一个开始。 “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听明白了么?”她没有理会锦瑟的哀求,这个时刻,她更不能手软。 “宫主,宫主——”望着颜汐和天苍的离开,锦瑟跪在冰凉的地面上,隐忍的泪水溢出眼眶,她死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要怎样做才能救他? 陷入昏睡中的男子血色全无的清俊脸庞,更加苍白了几分。 作者的话:开学之后会正常更新的,亲们不好意思啦 ------------ 第三十一章 娘亲 颜汐回到栖月小筑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独自望着桌上的画卷出神。张伯藏在桌案夹层里的东西她已经成功取出,是十几张大小不一的碎纸,当日她的手指轻划过桌面,厚厚的灰尘下露出桌面的纹路,是慕容山庄特有的,杀死张伯的凶手自然不会注意到。这张桌子是张伯的屋内唯一与慕容山庄有关联的东西。 她尝试按着纸片边沿的轮廓和色彩拼接起来,粘合成了一副完整无缺的画卷。在库房看到画中女子的第一眼,颜汐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画中的绝美女子身着一套做工精致的水碧色江南风格的纱裙,裙角绣着几朵圣洁的白莲,女子端坐在红玉古琴前,素手拨动琴弦,眼波淡淡流转,让观画之人的心仿若也伴随琴音而动。女子的身后,是接天无穷的碧绿莲叶,洁白的莲花尽情肆意的盛开,映衬着女子宛若莲一般清雅出尘。 颜汐的五官容貌有七分像她,她的心突然涌出许多的哀伤和委屈来。幼时,她常幻想娘亲是个怎样温情柔和的女子,但她不敢问爹,怕见到爹伤心难过的神情。有时爹在书房对着娘亲的画像彻夜不眠,她从门缝偷偷往里看,每次爹俊美无双的脸上都是满满的寂寥和落寞。娘亲生下她时难产而大出血,还未看她一眼就不行了,爹后来告诉她,娘亲的最后一句话是嘱咐爹一定照顾好她。才出生就失去了娘亲的孩子,她放不下心。长大后,爹把他搜集到的全天下的稀世珍宝统统摆进了她的闺房,她经常偷溜出门惹了一大推麻烦回来,爹非但不曾重责她,甚至仍旧将她宠上了天,现在她终于明白,爹对她过分宠溺是连着娘亲的那份爱一并给了她。 如此,爹在九泉之下见到娘亲,也不会愧对娘亲当初的嘱托了。 烛光变得微弱了些,烛蜡即将燃尽,颜汐长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哀戚,她将面前的画缓缓合上,完好地封存起来,然后转动桌面上的琉璃灯盏,雪白的墙壁间“轰”的一声裂开一道石门,她拿起画闪身进去。 清早,山中的空气清新湿润,间或有清悦的鸟鸣入耳,揽月宫内百花争妍,春意盎然。栖月湖碧绿澄澈,微波粼粼,湖心处是宫主汐月的居所——栖月小筑。小筑距离岸边很远,岸边停靠着一只小船,由于中途没有落脚点二次发力,一般人仅凭轻功很难一下子登上小筑。 锦瑟已经在颜汐门外跪了一整夜,双腿麻木僵硬浑然失去了知觉,鹅黄色的衣裙被入夜后的露水打湿,她渐渐感到体力有些不支,但还是咬着牙拼命撑着。这是她求情的最后机会。只要能顺利把那人送走,她心甘情愿受罚。 屋里,颜汐同样彻夜未眠。晨曦的亮光入室,她起身换了套衣裳。昨夜从密室出来后她就看到锦瑟跪在门外,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有些发抖,眼睛却透着坚韧。她置之不理,锦瑟一跪便是整夜。 睁眼熬到天际发亮,颜汐打开了栖月居的门。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锦瑟觉得僵硬的身体就快要支持不住,她赶紧挺直上身,努力不使自己倒下。 颜汐在锦瑟身前站定,锦瑟狼狈而疲倦的模样有些熟悉,她开口问她:“你喜欢他?”锦瑟比自己年长几岁,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心意萌动本就平常,何况面对的是一个不顾性命搭救于她的清俊男子。 锦瑟完全没想过颜汐会这么问,她急忙把头低下,惶恐道:“属下不敢。” 困境中互相扶持大概最能打动女子的芳心,锦瑟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反常的缘由,颜汐三言两语将其点破,是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心。选择,她给她,能否把握也全然在她。 “一个月,查到杀手阁的具体位置,我就放过他,否则你们两个都要死。”颜汐的声音冷若寒潭,也让锦瑟的心如坠冰窟。 “是!”女子咬着牙应道。 天苍登上栖月小筑时与正要离开的锦瑟擦身而过,他清楚地看见女子秀气的脸上一片灰白,听见二人刚才简短的对话,他不由为锦瑟捏一把汗。 “觉得我残忍?”颜汐立于栖月居外,面色平静地望着无澜的湖面。天苍的轻功足以不借助小船就能登上栖月小筑,他是除了她以外揽月宫内唯一能做到的人,靠近的脚步声只可能是他。 “你该直接杀了他。”不留后患的道理,他明白,颜汐建立起揽月宫花费的心思他这些年看在眼里,对这个女子,他除了守护,还有发自内心的佩服。她的骄傲与坚韧,他配不上。“为什么给他机会?” “他若真的爱锦瑟,我再怎么威胁恫吓都阻拦不了;若他只是利用她,情爱才是最伤人的。让她得个教训,未尝不是好事。”她何尝不想一刀了结了那个男子以绝后患,但是因为锦瑟,她不能这么做。女子对爱情的希冀,她能够理解。倘若她真的那样做了,锦瑟的心永远不会回来。 很久之后,颜汐为今日的手下留情而悔恨万分,没有直接杀死燕歌而葬送了锦瑟的芳华,锦瑟惨死时凄凉绝望的眼神,她一辈子无法忘怀。 “很多时候,我看不懂你。”杀手阁是近年江湖涌起的黑暗组织,没有人清楚它的真实来历,加上它的杀人方式层出不穷,手段残酷至极,故而在世人眼中神秘血腥。只要是杀手阁盯上的人,无一逃脱,并且死状极惨。颜汐让锦瑟去调查杀手阁,锦瑟是九死一生。 “带我去看看那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吧。”女子的声音里有一丝倦怠,真相正离她越来越近,甚至背后的强大势力也在逼近,但是这次她不会再像十年之前那样无力。慕容傲的女儿,不能如此软弱无能! ------------ 第三十二章 破绽 水牢内一片寂静,墨绿色池水流动的声响充斥在宽旷的空间里,诡异森然。天苍打开其中一间牢门,看着颜汐进去,自己则在外面耐心等候。 牢房内整洁干净,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低着头坐在床榻边上,身上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衣服,听见有人进来,石头抬起头,经过几天的精神折磨,他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神采奕奕。看到颜汐,石头眼神中的害怕表露无遗。 颜汐在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气定神闲。桌上的烛火是牢房内唯一的光亮,顺着摇曳的烛光细细看去,石头长得实在普通,像他这种人混迹在人群中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而这,才是他会带来威胁的地方。太容易被忽略,是这种人的优势,也会让她防不胜防。 “石头,你背后的人是谁?”她单刀直入,不给对方思索的余地。 石头偏过头,双眼紧盯着墙壁,硬着嘴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说了,只要自己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就绝对不会有危险。他在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被困了这么多天,就快要熬出头了。 颜汐见状也不着急,素白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节奏一下一下清晰作响。单凭石头一个人,不可能嘴硬到现在,指使他的人似乎了解她做事的风格。 “你很聪明,那天我明明易容成男子,穿着男装,你却一眼看出我是女侠,像你这么好的眼力,没有看清从张伯家里出去的那个背影,不是太奇怪了么?” “你最致命的破绽,是你根本就知道我的身份!”出口的每一个字眼都掷地有声,重重地砸在静默的空气里,颜汐冷冷瞧着石头一点一点慌乱无主,他的额头沁出几滴冷汗,沿着侧脸滑落下来。 她趁胜追击:“那么短的时间,你不但知道我是女子,还判断出我有武功,说你没有事先准备,怎么可能呢?” 很少人知道,她天生过目不忘,即使是晦涩难懂的武功秘籍,看上一遍就能烂熟于胸。石头长得再普通,只要出现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她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印象。她到悦兮楼的第一天,就有人偷偷摸摸来她的住处张望,她从外面回来,碰上的正是石头。若燕对她的行踪保密的紧,一个在悦兮楼打杂的伙计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 “你不说,没有人能把你从死牢救出去。你效命的人,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杀人灭口,你好生想清楚。”她循循善诱,如同猎人盯着眼前的猎物一般,冷静地出奇。 颜汐起身准备离开,她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 “你等等——”石头抬起手用袖口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赶忙站起来拦住颜汐。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每次来找我都是半夜,我哪儿看得清他的长相。”石头终究顶不住颜汐的逼问,松了口。他只是个普通人,想赚点小钱,娶个漂亮老婆,生个大胖儿子,那人说只要暗中看着这个绝色女子就能给他一大笔钱,又不是什么掉脑袋的活儿,他当然乐意干。 “我没杀人,就是跟着你进了巷子里,拿个送饭的篮子就是想不被你怀疑。”石头全盘脱出,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出去了。 颜汐站在牢门旁,眼帘低垂,看不出在想什么。一旁身形瘦弱的石头平淡无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神色。 ------------ 第三十三章 涟漪 “石头,我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想不到你这么不珍惜!沉默了片刻,女子突然冷声道。 余光里闪过几丝银白的亮光,颜汐抬眼,瞬间侧过身挥袖去挡,下一秒三枚银针准确无误的钉在桌面上。银针在烛火的亮光里泛起怪异的红,颜汐的美眸凌厉逼人。她猜得没错,石头果然会武功! 见被识破,石头一改之前懦弱无助的神情,再次将夹在指缝间的飞针袭向颜汐,趁着颜汐无暇分身的空挡,他全力向牢门跑去。然而前脚刚踏出牢房,一把冰冷的长剑就贯穿了他的心脏。天苍右手执剑,神情冰寒,迫使石头一步步后退回到牢房,石头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瞪着一脸冰寒的刚毅男子,胸口处传来的剧痛真实无比。天苍利落地拔出长剑,石头倒地而亡。 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颜汐没有半点喜悦,她的身边有人隐藏的这么深,而她直到今天才察觉出来,是她过于自负么? “把尸体处理掉。” 天苍将长剑收入剑鞘:“水寒正从凤城赶回来,过几日就到。” “近期小心行事。”有些人从未放弃过追查揽月宫,或者他们的目标根本就是她这个慕容家的遗孤,她监视别人的同时,对方也已经在她的身边安插了人手。 锦瑟带着伤重昏迷的男子在客栈下榻的时候已近黄昏,马车从密道驶出,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宫主的心思,不是她能够揣测的。 “小二,去打一盆热水,泡一壶热茶送来。”锦瑟拿出一锭银两给小二,差不多该换药了。 小二点头哈腰忙将发亮的银子揣进袖兜,这位姑娘肯定是个有钱的主,他得好生伺候着:“小人这就去办。” 小二出去时轻手轻脚把门带上,锦瑟点了蜡烛,一室的亮光遮掩不住她的愁容。在揽月宫的这些年,她从未想过背叛宫主的任何决定,这一次宫主破例答应她的请求,她的心里却并不好受。陌生男子不顾性命出手相救,她感激万分,但也不会存有别的心思。那日男子的衣着气度落在她眼中,她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是普通人,而她身为揽月宫人,与他是绝无可能在一起的。 宫主惜才,愿意为她放过他,她已经很知足了。她始终是站在宫主那边的。接下探查杀手阁的任务,从此以后,她和他再无亏欠。 锦瑟皱眉思索着,那厢原本陷入昏迷中的男子眼皮微动,而后缓缓睁开的双眼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他重新合上眼睛,仿佛从未转醒。 为男子换完药,锦瑟替他盖上被子,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静谧。烛光微微跳动,锦瑟将帕子在热水中浸湿后拧干,轻轻擦拭男子的脸庞。他长得不同于天苍的刚毅和水寒的俊秀,却是清俊不凡。宫主那句“你喜欢他”激起了她心中的点点涟漪,身为女子皆希冀遇着一位良人作为自身的归宿,《诗经》中的执手偕老的画面她自然会有期盼。但于她而言,揽月宫也是她多年为之倾注心力的地方,她不会背叛宫主的恩情和信任。 她要做的是等他清醒之后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他们的生活再无交集。 ------------ 第三十五章 进宫 高贵舒适的软轿慢悠悠地到了宫门口,楚离屏退了抬轿的侍从,一个人步态随意地走向皇宫深处。华美繁复的亲王华袍,玉冠束发,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无不显出尊贵无匹的近宗亲王身份。这便是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飞蛾扑火的的宸王,皇亲贵胄的血统,天生俊美无伦的相貌,慵懒优雅的气度。 宫道幽深延绵,两侧的高墙将皇城死死的包围起来,让人有些压抑。抬头仰望,天际辽远而不可及。这座富丽宏伟的皇宫里,有天下人渴望的至高权势和极尽奢华,同样有刀光剑影,暗流汹涌,凶险万分。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牺牲多少性命,流了多少血汗,楚离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会辅佐皇兄保卫这片江山。先皇后、前太子都是他们成功除掉的障碍。如今皇兄站在了权利的最高处,他们是争夺权势的血战中最后的赢家。 刚进御花园,一个品阶较高的宫女立刻过来请安:“奴婢见过宸王。”是皇后身边的红玉,“皇上和皇后娘娘正等着宸王商量一个月之后娘娘的生辰宴会呢。”红玉跟在楚离身后,边走边说。小宫女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年纪不大,却已伺候皇后几个年头了。 “红玉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每次见红玉,楚离少不了调侃几句。帝后大婚,红玉在随皇后嫁入宫中的丫鬟之列,这个小宫女生的一副好脾气,心细如发,浑身透着股难得的灵气,纯净得和这森严吃人的皇宫格格不入。 “王爷又在取笑奴婢了。”红玉一点不生气。 “本王说的可是肺腑之言。”楚离加快脚下的步子,笑着把红玉落在了后面。 “皇嫂生辰,臣弟到时定会送上一份大礼。”楚离人还未踏入落夕亭,爽朗的声音先一步飘了进去。 “本宫先谢过宸王。”皇后眼神示意立在身后的宫女上前为楚离斟茶,袅袅茶香飘溢开来,令人神清气爽。这就是景国执掌后宫凤印的正宫娘娘,雍容华贵,沉静端庄,母仪天下。言行举止永远是贵族女子的优雅风范,代表皇室应有的高贵典雅。 “皇嫂身边的宫女个个都出落的这般标致。”楚离落座前不忘朝着几个年轻秀丽的宫女抛去一个勾人的媚眼,好在这几个宫女都长期服侍在帝后身边,看惯了宸王的放荡不羁,听到宸王的称赞都低低地偷笑几声。 “宸王嘴甜,本宫身边这几个婢子的心怕是早就扑到宸王身上去了。”皇后浅笑,随后转向坐在正位的楚澈,柔声道:“皇上,臣妾的生辰事小,不必办的如此华贵。” “朕与皇后夫妻多年,何况皇后的生辰宴会关乎皇室的颜面,于此也是合乎礼法的。”楚澈饮了茶,淡淡开口,言辞间是不容回绝的天子威严。 夫妻二字,听在耳中多少有些暖意,楚澈不但是这天下的皇帝,还是她的丈夫,后宫妃嫔三千,只有她才是他以婚嫁之礼迎入皇宫的女人。皇后颔首:“那臣妾就着手去办了。” “宫宴的事,皇后操劳了。”楚澈放下茶盏,风轻云淡。 “谢皇上关心。”皇后悠然起身,华美瑰丽的宫装下摆扫过地面,一帮侍女紧跟其后,出了落夕亭。 楚离原本清澈的眼神蓦地一澟,冷寒的吓人,难怪皇兄对颜汐如此排斥介意,他怎么竟没察觉,从某个角度看去,皇后的眉眼竟是像极了颜汐! ------------ 第三十六章 宸王妃 皇后走后,楚离收起随意闲散的模样:“皇兄找我来,不是单为了宫宴一事这么简单吧。”刚刚的认知,加上先前冷凉告诉他皇兄正在派人暗中调查颜汐,他隐约感觉不妙,上次郊外出游,皇兄虽不喜欢颜汐,但还不至于容不下她。 楚澈不理会楚离言语间夹杂的锐利,继续饮着茶,温润如玉,清远如山:“曹笙,把东西拿过来。”曹笙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亭子,他小步走过来,抬起的双臂里拢着几十卷画轴,小心翼翼的将画轴搁在桌上,他将置于最上方的几幅画缓缓展开,画中皆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随后他恭敬的退到一侧。 “这些画中的女子,是朕从此番选秀入宫的名册中挑选出来的,无一不是家世清白,名门之后。”楚澈的眼神如夜幕下的海水,泛着深邃的光芒。 “我不明白皇兄的意思。”皇兄选妃,与他何干?后宫中该有些什么样的女人,轮不到他来操心。 “你要做的,是在这些贵族的女子之中,选一个出来,做你的宸王妃。”这是今日他让楚离进宫的原因。楚离小他五岁,早就到了成家娶亲的年纪。母妃要是活着,必定乐见其成。 闻言,楚离脸色阴沉下来,整个人散发着幽幽的冷气,怪不得是今天,皇兄要他入宫。 “若是看不上她们,你喜欢哪个大臣的女儿,朕便为你赐婚。朕听说你王府中有个叫傅晴的宠妾,她的父亲傅航也算得上是当朝重臣。”傅晴骄纵,他有耳闻,她当然不是最佳人选,但宸王妃必须是出生清明、离能够控制的了的女人。那个女子身上的清傲可能暂时激起了离的征服欲,但是她的来历复杂不明,绝对不能长久留在离身边。 摊在眼前的画,楚离看都不看,他忽然勾唇一笑,脸上带着讥诮的意味:“皇兄品味独特,这些女人我没有半点兴趣,皇兄不必急着塞一个女人给我。我的王妃,我自己会看着办。”画中的女子看上去风格各异,实则都是按着同一个人的样子挑选出来的。 楚离的语调轻慢而有讥讽之意,楚澈却没有被激出怒火来,楚离的反常他看在眼里,原因他再清楚不过。那件事是他们兄弟二人心里抹不去的伤痕。他当年信任一名叫墨雪的宫女却间接害死了母妃,自那以后楚离和他对待女子都是以防备的姿态,他登基之后楚离更是愈发放浪形骸。 他立后纳妃是为平衡朝堂与后宫的各方力量,自古帝王为巩固皇权便是如此。作为皇帝宠爱后宫的女人,少不了逢场作戏。他不见得多爱这些女人,所幸皇后贤德而识大体,将后宫打理的仅仅有条,其他妃嫔也鲜少有过分出格的行为。而楚离则将感情隐藏在更深的地方,任何一个女人都难以触及。 楚澈终于放下茶盏,温和道:“离,你沉不住气,是为了颜汐?你很久没有这样和朕说话了。”这些年,他们并肩作战,直至击败前太子一派的党羽势力,权势可以迷醉人的双眼,麻痹人的神经,他们的兄弟之情却是印刻进骨血。 楚离已没有耐性,懒得再与楚澈言语周旋:“是我尚且没有娶亲的打算,皇兄无须针对颜汐。” “身为亲王,你的婚姻大事不能草率,过段时日,朕会为你赐婚,贵族之中必会有能配得上宸王妃这个头衔的未嫁女子。” 只见楚离双目冰寒,忽的站起身来挥袖将桌上摆放着的画卷用力一扫,下一刻这些画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他眯起眼,周身散发着凌厉之气,出口的话更是毫不客气:“你是要拿婚姻大事强逼于我?若是要拿我的婚事来巩固权势,那大可不必。你想要铲除谁,我替你出手便是。平衡各方势力,那是你后宫的事。至于颜汐,我心里有数,还请皇兄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事!” 楚澈淡淡的看着明显动怒的楚离,神色之间仍然温润平静,颜汐对于楚离比他想的更为重要,或许楚离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他为什么这般易怒。 “颜汐不是简单的女子,地方的户籍档案里,根本没有关于她的记录。一个民间普通的酒坊老板之女,会有这般出尘的气质和优雅的举止?她是怎样的女人,你究竟有多大的把握?!她绝不能做你的王妃。” 楚澈如黑夜下海水般幽深的眸色里,多了分坚定,母妃已死,楚离是他唯一想要守护的亲人。他们今日会有这么大的分歧,是他始料未及的。曹笙查到的信息证实了他的猜测,可是想起女子那双熟悉的眼眸,眉宇间淡然清傲的神色,他下不了杀心。但是她不能再留在楚离身边,她必须离开。 ------------ 第三十七章 后退一步 曹笙待在一旁都能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皇上与宸王为了王妃的人选和那个女子而僵持不下,他一个奴才不好插嘴,只得沉默。这两兄弟是怎么了,这些年二人向来亲厚有加,相互扶持,宸王很少对皇上这般强硬。 皇上都把话点到这份上了,那他只好多嘴了:“皇上如今后宫充实,皇后贤德淑良,后宫妃嫔雨露均沾,而宸王妃人选尚悬空着,皇上也是为王爷考虑,王爷就体谅体谅皇上的用心。宸王府多个女主人,才更像个家啊。” 好一个体谅,好一个家,在这宫里打滚久了,曹公公的话说的当真冠冕堂皇,可他楚离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多嘴了?” “这——”曹笙面色尴尬,宸王这祖宗,动怒起来可真能发狠,一点情面都不留给他这宫中老人,果真是被皇上给宠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到一旁。这下子他也没法在两兄弟之间调解了。 楚澈也站起来,欣长清瘦的身躯傲然而立,个子比楚离高出半个头,帝王的气派威严高贵,二人就这样对峙着,楚离余怒未消,看着楚澈的眼神有些伤人。最后还是楚澈先开了口。 “离,母妃已死,你何必还抓着不放。当年的事,朕有责任,朕一直想对你有所弥补。”他登基后一味放纵楚离,大臣上奏楚离行为举止放浪的折子他压下不少,暗中派人料理他留下的烂摊子,楚离因着母妃身故这件事,心里必是记恨他的。兄弟一起长大,楚离想什么,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不明白。他多少是出于母妃故去对楚离的亏欠,才这般纵容他。 “够了,母妃的死,我不想再提。”没人能够理解,母妃的死,他有多心痛。母妃带走的是这冰冷得令人心寒的深宫里的最后一丝温情,剩下的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为了生存在权势漩涡里的挣扎。以至于现在皇兄当权,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奈何得了他,他还是很少夜宿在宫内。 楚离凌厉的眼神掺杂着碎冰,他直视楚澈的眼睛,简洁明了道:“颜汐,我不会放弃。我的王妃,不会受旁人摆布。”丢下这句话,楚离头也不回出了落夕亭,华贵的衣袍连带着卷起一阵风,可见他多么厌恶再待一时片刻。 “皇上,这些画——”曹笙试探着问道。不知怎的,他在皇帝身上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悲哀,在宫里待得时日长了,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平日里看的都是皇帝高高在上的威严,谁能想到身为皇帝为了能让宸王的答应赐婚要这般低声下气。 “拿去烧了吧。”清新淡雅的茶香仿佛随着楚离的离开而散去了,楚澈发呆地望着楚离逐渐远去的背影,兀自沉思,楚离的抗拒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搬出皇帝的身份来压迫他,连他自己都反感。他们两兄弟,本不该这么生分。 罢了,他后退一步,任由楚离去做他想做的事,他们二人已经有一个身困在这压抑冰冷的皇宫高墙内,另一个就该活的轻松自在些。他此生没有心爱的女人,楚离若能拥有,他该为他开心。 ------------ 第三十八章 对她动情 挥袖而去,楚离心中异样的烦躁并没有得到半分纾解,他疾步走在出宫的路上,只觉得愈发心烦意乱。途中有宫女和奴才见了他,无不惶恐地跪安,他理都没理。 他这是怎么了,如果单是为了娶妃之事,他不会和皇兄起正面的冲突。他不想做的,皇兄未必会强逼于他。他在意的,是皇兄对颜汐的忌惮。在皇兄面前他本能地维护颜汐,带着少有的盲目和急切。甚至时至今日他无法再将这种情绪完全归结为对皇兄的记恨。母妃死在深宫女人的心计和争斗下,墨雪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受有心之人利用,皇兄的心痛愧疚不会比他少,他早就想通。 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楚离顿足,眼神泛着幽深清明的光亮。紧握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来,他豁然开朗,终于不得不承认,对于颜汐,是动了真心。 楚离凝视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心静如水,周身的一切仿佛在此时变得很遥远,不知不觉他站在了母妃当年的寝宫外,已是春末,芳华殿内却还犹如刚入春时百花竞放,温暖怡人。父皇给这座寝宫赐名芳华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温婉柔弱的母妃会在此落尽了女子的芳华。 楚离命人时常进来洒扫整理,芳华殿内一如母妃昔日居住时的整洁雅致,连东西摆放的位置和样子都未曾改动,一直维持着母妃故去那天的情景。 他踱步进去,入眼的每一样物事都熟悉无比。他和皇兄在这里度过了年少的时光,这是冰冷皇宫里唯一尚有暖意的地方。 撩起珠帘进了内室,楚离在淑妃昔日休憩的床榻边上坐下来,右手抚上花青色的锦被,对着空气喃喃道:“母妃,儿臣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她很特别,轻雾似得叫人难以琢磨,性子淡然得却和母妃有几分相像。”楚离神情有几许落寞:“若是母妃还活着,应该不会反对儿臣和她在一起。”他不免有几分黯然,但是认清楚自己的心意后反而能够直面。 他享受着有颜汐在身边的日子,在她身上,他感觉到了母妃犹在时的平静和安然,颜汐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那样的独一无二,难以替代。她全然只是她自己。 她是一缕清冷的雾,牵动着他每一根神经:那晚黯淡朦胧的月色下她蓦地转身,翩然若仙,闯入他的眼中;越清湖上提及学舞一事她黯然的神色令他淡淡的心疼;搬进王府后面对漫天谣言她的淡然处之叫他刮目相看;面对他府中宠妾的欺侮她不哭不闹他却忍不住出手惩罚傅晴;玉皇斋内他一眼相中那只白玉簪子送与她,回府的途中他自然的牵起她的手容不得她拒绝;刺客潜伏王府那晚她半身浴血躺在他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不是他的错;她掌掴傅晴,神色凌厉出手不留情面,他发现原来她也不是与世无争、任谁都能欺负的女子;相约赛马她率真狡黠如狐狸,跳脱烂漫如一只火红的凤,眸子亮的如天际的璀璨星光;草场郊游她将母妃比作是月下美人芳华尽落,他在她环抱的双臂中流露出少有的脆弱…… 不知不觉地,他们之间竟然有了如此纷繁的回忆,真实的融入骨血之中。 那日在后山的浴室与傅晴欢爱后,他急于离开,其实带着逃离的味道。 傅晴的引诱算得上别出心裁,她虽一贯恃宠而骄,在他面前却大胆的很有分寸,比起乖巧顺从的女人更有味道,是以他格外宠着她一些。氤氲的水雾中,傅晴卖力的迎合他的律动,激起了他一波接着一波的欲望,可是逐渐地那张娇艳的脸模糊散去,却是幻化成了颜汐的模样,她在他身下吟哦喘息,千娇百媚,香汗淋漓,眼神不再是清冷淡然,而是热情如火。身体表现的比心诚实,他沉溺于其中,懒得再去区分。 想到她可能如此娇媚的承欢于另一个男子的身下,他该死的介意。皇兄的这番话,恰是点醒了他,他对于她,本就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想要留她在身边这么简单。 他喜欢颜汐,是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对心爱的女子的喜欢。想起前一日沐浴时他问冷凉是否有了她的消息,他现在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在遇见了她之前,他以为不会再有想要爱一个人的心境。 他想要拥有她。 ------------ 卷二 ------------ 东霓的话 本卷开始,进入第二卷 本文完整的简介如下: 慕容山庄一夜间惨遭灭门,弥漫着血腥味的火海中,慕容汐脱胎换骨。踏上无比艰辛的复仇之路,她鲜活年轻的生命消耗殆尽。无数个黑夜里,一袭红衣的揽月宫主俯瞰万家灯火,难以入眠。这个让江湖闻之色变的年轻女子,妖娆魅惑的美貌下,藏着黑夜一般冷酷决绝的心。 周旋在当世几个执掌天下的男子之间,她的爱恨,湮没在争夺权势的战争中。直至颠覆皇权,才发现自己早已沦为夺权阴谋的牺牲品。 借着仇恨滋生出来的利用,像把双刃的剑,斩杀别人,刺痛自己。挣扎徒劳,才发现自己爱的那么深。——黎彦泽 我冷眼旁观,推波助澜,那一剑,毁了我引以为傲的自持。——黎洛 我伤害她来报复她的利用,可是爱就在那里。——韩瑾 她的冷,她的艳,她的狠心,她的绝情,先动了心的人注定是这样的结局。——楚离 皇位的冰冷,比不上她与生俱来的温暖。——楚澈 纵然执掌天下,权势无上,也比不上她在怀里的感觉。蓦然回首,才发觉情仇爱恨,不过一场虚妄。在他心里,她像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一旦生根芽便是一生一世的美。穷途末路的爱,只有恨能让它继续。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与生俱来的难耐和涩然,只有爱过燃烧过的生命,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亲们把建议留言吧O(∩_∩)O~ ------------ 第一章 一念执着 夜凉如水,月朗星疏,栖月亭中不时有袅袅的琴音传出,起初开朗而舒展婆娑,如花之纷葩盛开,只是愈往后愈偏离了先前的曲调,郁滞如烦宽愁苦。 揽月宫本就建在青山环抱之中,崇山流波吸取天地自然的精华灵气,远离世俗纷扰,但即便眼下幽居于此颜汐也难以做到心静如水。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逃避那个牢笼已大半个月,再过一天她就要启程返回京城。 颜汐眉峰微蹙,轻愁如浓雾似得化不开,这些年她始终没有查到姐姐的下落,水寒掌管的“月影”消息通达,惟独在这件事上进展很小,姐姐好似从人间消失一般,任凭谁都找不到她。 她心中不觉凄苦,靠着复仇的意志支撑十年,经过魄月山庄内的铁血历练,混迹江湖沦落为杀手度日才筹得建立揽月宫的钱财,褪去这些,她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常女子,渴望有亲人的关怀呵护,姐姐是世上与她唯一相连的血脉。 家破人亡的滋味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催生出格外的悲凉之意。 思绪纷飞,颜汐全然没有注意到指下早已乱了力度,一首凝神静气的古曲被她弹得越发不成调。 就在此时,一道迅疾如风的身影飞掠过栖月湖面,足尖踏在水上如履平地,竟是滴水都未沾染衣袍,他衣袂翻飞,身形潇洒俊逸,仿佛神的降临,难以置信世间居然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 颜汐神色自若,仿佛早就洞察来人,只自顾拨弄着琴弦,眉宇之间一丝哀伤清淡的难以察觉。她终是避不开他,天底下又有几个地方能够难得住他呢? “曲音浮躁,你有心事。”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衬得男子清朗淡泊,皎洁月色下他长身而立,优雅若兰,气质如芝,黎彦泽浑身散发着清冷优雅,骄傲孤独如一只白鹤。他立于琴案跟前,俯视着颜汐,神色像极了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淡定而从容,仿若世间没有能引起他情绪变动的物事。有那么一瞬,颜汐想着,如若此生没有遇见这个让她仰视如斯的男子,她的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同? 男子从容走上前坐在颜汐身侧,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轻按住女子青葱的十指,颜汐下意识挣扎,他却不准,他以自己的双手引导着她调整指尖拨动的力道和角度,完美的侧脸贴近女子的脸颊,清朗的声音在颜汐耳边道:“这样会好些。”流淌而出的琴音果真舒畅了许多,颜汐的心随着曲音渐渐平静下来。“用你的心去感受琴音的流转,与琴相融为一体,才能诠释出曲子的意境来。”待她,他一如既往得孤傲清淡,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素手拨弄着琴弦,琴音流转,颜汐的神色黯然带痛,她的心意,他可懂得? 她没有半点多余的愉悦之情。面对她,黎彦泽永远是这么一副宁静致远、冷静疏离的模样,即使那几年练功二人朝夕相对,培养出常人难有的默契,他也不曾对她有其他的心思,她的心意表露得再明显不过,他看在眼里,他不是感受不到,而是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她。 她恍然悲哀的感觉,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沉沦在这虚渺的情愫里,守着抓不住的情意,在等待中苍老了心境。 “教与你的那套心法,你要多加练习,假以时日天下没有几个人会是你的对手。”汐月在江湖上的名声始于她做杀手时冷血的杀人风格,她下手迅疾精准,不费气力,尸体多为一招毙命。习武的天赋加上长年累月的实战经验,就算是黎彦泽,只要稍有疏忽,恐怕也会败给她。 “你不问我,待在宸王身边,查探到了什么?”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离开魄月山庄的前一晚,她满腔愤懑,只想着无论她多么用尽心思想要留下,终究避免不开。修书一封一走而之,一去就是一年之久,她再未见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甚至没有立场来思念他。 “我说过,你不再是当年向我学武的孩子,你有你的主张,无须契合别人的意志。”他要的是皇位,颜汐要的是复仇,二者非但不矛盾,反而因为他们的关系能够相互配合。他很清楚,耀眼如颜汐这般的女子,他无法掩盖住她的光芒。他一面警告自己不要陷进对她的情愫中,一面身体不受使唤,明知她天一亮就得返程,还是忍不住来见她。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于他同样不好受。 或许黎洛说的对,与其把她留在身边自乱阵脚,不如让她去扰乱别人的心思,可又有谁会将喜欢之人安插在仇人身侧而无动于衷呢? 她确实不再是个孩子,孩子是软弱无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在烈火中,什么都做不了。“我在京城一年,看到的是争夺皇位,万分凶险,皇帝与宸王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他们二人,一个深不可测,一个擅于伪装,彼此亲密无间,没有嫌隙。 ------------ 第二章 孤独的鹤 颜汐的目光从琴案上移开,她偏过头去,两人的眼神无声交汇,都有难言的复杂。男子手上的力道慢慢减轻,她索性停止弹奏。黎彦泽傲然天成,谋略才思远在她之上,她能够看清楚的,想必他心中已有论断,她不必从正面权衡双方的实力,只需点到即止。他和她有太多的相似,默契地不探问对方的想法,不插手对方的行动计划。 颜汐三言两语把话挑明,她冷静的看着他,黎彦泽仍是泰然自若,他放开颜汐的手,长身立起,静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衣袍随晚风扬起,尽显优雅俊逸:“有这样强劲的对手,我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很愿意堵上一把。胜了,固然是万万人之上;败了,我自不是输不起的人。”他转过身来,傲立犹如高贵的白鹤,眼眸流露出与生俱来的自信,他身体中流淌着的皇室贵族之血,就是较于楚澈和楚离,气度也不会被比下去半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不会因为一点障碍而放弃决定,颜汐对上黎彦泽灼灼的目光,突然想起那句话来:“一个女子倾心于她喜欢的男子,大多带着崇拜之情。”她在他身边长大,他虽长年待在魄月山庄修身养性,却洞察过人,将一切了然于胸。他是天生的王者,谁也抵挡不住他的锋芒。 颜汐突然不敢再看这双一泓幽深的眼睛,黎洛说她的眼睛澄澈清亮勾人心魄却叫人难以接近,可在黎彦泽面前,她是低到尘埃里去的。 “你准备何时入京?”隐约听闻散落在景国各地的黎家家臣近几年逐步聚集到京城中,她问他。 先皇执政时黎家风头正盛,黎家独女位列四妃之首,其兄长黎铭官至丞相,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惜伴君如伴虎,帝王终是忌惮黎家如日中天的势力,下了抄家灭族的死令,惟独两个孩子在家臣拼命相互下死里逃生。 “旧时的那帮家臣黎洛自会联络,而我迟早也是要去的。”他将姓氏隐去,冠以母性,铭记这刻骨的仇恨,时刻提醒自己唤作父皇的那个男人多么的狠辣无情。这些年的隐忍部署,为的是黎家屈辱惨死的几百条人命,更是为了母妃含泪饮下一杯毒酒的怨恨。父皇剥夺了他继承皇位的资格,他就是要让他知道,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他这个黎家之女所出的皇子手上! 黎彦泽的神色很像那晚他独自躺在雪地里喝酒时的落寞,像个孩童般让人淡淡的心疼。他的身世,颜汐这几年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不禁为他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的父皇为了坐稳那把龙椅,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他表面不说心里该是何等的悲哀? 黎彦泽注意到颜汐的变化,脑海里也想起了那晚雪地里他鲜有的放纵,那天是母妃的祭日,皇陵远在千里,他借酒发泄消愁,身下的白雪冰冷刺骨,而小小年纪的颜汐练功回来,粉嫩的脸颊红通通的,俯看他的眼神却和白雪一样冷寒。那是第一次有人胆敢蔑视他。 “汐儿,别用这种哀悯的眼神看我,自古帝王皇家不外乎如此。父亲弟兄反目,多不胜数。“她理解他所承受的,只是从来不说明,但他不想连她都同情他。软弱的人才会被同情,只有强者才能在游戏里玩的游刃有余。 天地之大,惟独没有他们容身之处,他和她都是孤独的。因着孤独,他们成了对方的镜子,在对方的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挣扎的模样。 “我能做什么?“他在她孤苦无依时收留她,将自身所学倾心相授,他从没说过要她报答。 “不出意外,黎洛下个月会抵京,到时借你的悦兮楼一用。“他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黎洛才是家臣们应该效忠的人,由他出面最好。悦兮楼鱼龙混杂,在京城扎根已深,借着颜汐与宸王的关系那里会是最安全的会面地点。 颜汐点头应承:“他有我的信物,我的人会从中帮衬的。“她和若燕有约在先,若燕八面玲珑,见了信物,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罢了,你早些休息。“黎彦泽抬脚准备离开,今晚亲自来看过她,他便放心了。皇位之争,是男人之间的事,她不需要置身其中。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顿足道:“见了那位新受封的韩将军,替我问候他。” 颜汐听在耳中,心里猛然暗惊,原来她根本没有瞒过他!她强作镇定,他斩草势必除根,藏山之上的漏网之鱼,他又怎么会放过? 晚风更大了,月色下的栖月湖碧波荡漾。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京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 第三章 灼热 瓢泼大雨不期而至,沿途道路泥泞不堪,马车时而陷入积水的泥坑里,前行艰难。赶马车的中年汉子使劲抹一把脸上淌下的雨水,转过头对着马车内大吼:“公子,前方应该有间客栈,不如今晚就住这儿吧?“他娘的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公子说了要走僻静的小路避人耳目,谁知道到了这荒芜人烟的鬼地方,又遇上这么大的雨,天黑前可一定要找家店投宿才是。 一只素手轻轻掀起帘子一角,车内之人只露出尖细小巧的下巴:“就依你说的。“ “哎,好嘞。“中年汉子猛地一挥鞭绳,加快赶路。 马车内一身素色男袍的女子仿佛丝毫没有受到雨声的干扰,莹莹素手将书卷翻过一页,继续凝神读阅。女子的三千墨黑如瀑的发丝被梳成男子的发饰,露出整张精致的脸来,唇不点而红,不是颜汐又是何人? 颜汐收起纸伞,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雨水,头发和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淋了雨,有些微凉。车夫把马拉去后院补给,她独自走进客栈,简单的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荒郊野外,又是雨夜,客栈里没什么人,店家也不见踪影,四下空旷陈旧,却像是有人特意收拾过的干净,她眼神微眯暗自警惕。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调侃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颜汐循声向上望去,先是神色一松,转而又困惑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二楼扶栏处,楚离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不怀好意的浅笑着。他看上去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离了京城,他还是不愿换下贵族的行头,招摇的很。在他身侧,是面无表情的冷凉和一脸雀跃的小香。楚离居然带了小香出来,她想不通。 楚离一步一步走下来,年久的木梯间或发出吱呀的声响,靠近她才发现女子几乎浑身湿透,不自觉地微颤着,他顿时面色一沉对着低头跟在身后的小香不悦道:“去煮碗姜茶端来。“ “是。”小香退下去之前瞄了颜汐一眼,对着她调皮一笑。王爷这次特意来接小姐回去,还带了她来伺候,说王爷对小姐不上心,有谁信啊? 小香的表情颜汐心领神会,这丫头想必是误会了她和宸王的关系,她又不好详细解释给她听。颜汐不解地问楚离:“王爷怎么会来这里?“她的注意力都在他此番前来的意图上,连自己的说话声中带着轻微的鼻音都没发现。 楚离潇洒地一掀衣袍的下摆,就近在一张桌子前落了座:“本王闲着无事,来接你回去。“一个月之期,在他明了对她的心意后变得遥遥无期,他随了自己的心,索性撇开手头上的事,带了冷凉和长期服侍她的丫鬟直奔这里。 “王爷知道能在这里碰到我?”不是她太自负,她想要隐瞒行踪,就没有几个人能找到她。 “你不要本王的人跟着保护你,就肯定是走他们找不到你的小路。”他一句话道明她的心思,这条路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她素来低调,极有可能是从这里走。 楚离成竹在胸的模样叫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忧心,宸王明面上乖张,却洞悉人心,深谙每个人的性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观棋之人,却忘记了他是从不受宠的皇子摇身变成权势遮天的当朝亲王,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颜汐还来不及想到更深一层,就听见楚离催她:“去房里把湿衣服换下来,久了病倒本王可懒得管你。“ 她回过神来,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是很不舒服,看样子楚离是将整家店都包下来了。他办事的风格她虽不喜,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缓步走上木梯,犹能感觉背后有一道烫人的眼光跟随着她。今日的楚离明显不太一样,看她的目光过分灼热,却又不同于妄图得到她的那些人,清亮直白,干净如水。 ------------ 第四章 一窍不通 趁热喝几口姜茶,驱赶了身上的凉意。颜汐看着小香整理好了床铺,又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女装摆在床上:“小姐,奴婢把衣服搁在这,您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吧。” 衣服和她平时在王府穿的款式料子都一样,夜宿在外,吃穿用度不比京城,楚离还叫人为她准备了衣裳,他算得上是个细心的人。 “小香,为什么你还在王府?”她提醒过她,早点脱身,这趟浑水她不能再掺和下去,否则会有性命之虞。 小香紧张地搓了搓两只手,小步走到颜汐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前些日子王爷从宫里回来,就下令加强了落情苑的守卫,现在哪怕是有只苍蝇飞出去,王爷都能马上知道,更别说奴婢是个活人了。” “知道原因么?”她向来谨慎,除了傅晴可能会去告密之外,她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令楚离这样做。 “不清楚,好像是在宫里和皇上起了点争执。”小香还记得那天王爷回府后来落情苑小姐的房间坐了好久,还让她沏了小姐平时最爱喝的茶,她琢磨着王爷的脸色不佳步步小心,害怕一个不小心就出了错。王爷一句话没说就静静坐了一个时辰,她的心就跟着放下了。隔一天总管就知会她马上收拾好行李随王爷出京。 “好了,你出去吧,凡事小心点,别让人抓到把柄。”她还摸不透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小心为上。 “是,那奴婢退下了。” 颜汐走到屏风后将湿透的衣服脱下,取了在热水里浸过的帕子,简单的擦拭了几下,换上那套干净的衣裳。她轻解发带,墨黑的长发如瀑披下,她取来干布把头发擦干,然后同在王府时一样随意的梳起一束,男装是用来掩饰身份,她心里倒更愿意打扮成现在的样子。 休息过片刻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颜汐下楼去,楚离早已等在大堂,右手把玩着酒杯,面前的菜足足摆满一桌,她仔细看去,竟连一个瓷碗、一双玉筷都是从王府随行带来的。皇帝出外游玩的排场恐怕都不及他。 冷凉和小香一个是随行的侍卫,一个是跟来伺候的丫鬟,自然都不能上桌,这些菜只有楚离和颜汐两个人享用。估计厨子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才凑齐了这么多道菜色,才够他这个堂堂的王爷满足果腹之欲。 颜汐泰然自若地坐下来,拾起筷子就近夹了一口放进嘴里,鸡肉嫩滑精细,入口即化,浓汁醇厚,唇齿生香,她不自觉地研究起这一桌子菜来。 方才没看清楚,只觉得品类繁多,想不到这山野小店,食客不多,却有不少京城都没有的食材佐料,荤腥素食,热菜冷盘,无一不有,就连做法和口味都令人耳目一新。她自认悦兮楼的菜色丰富,想不到人外有人。 “这些菜色不输给你悦兮楼里的招牌菜吧?”楚离看着颜汐盯着菜肴发呆,想起她的经营,猜到她脑子里定是在搜刮这些菜是如何做出来的。她的困惑写在脸上,倒也认真可爱。只要是能和悦兮楼扯上一点关联的事,她似乎有天生的敏锐。 颜汐点点头,她擅长酿酒,却对烹饪下厨一窍不通,悦兮楼的菜谱一直由若燕负责,她最多只是个尝鲜的人。如今悦兮楼的菜色已是京城里少有的丰富多样,可是今日相比起来,反而显得特色不足。 颜汐只知道了这盘菜里有哪些食材,至于烹调法子,还是没想明白 “托王爷的福,颜汐今天长了见识。” 楚离很少见她低头,以为她是清傲惯了的性子,这会感觉她在他眼里愈发真实得可以触及,笑道:“你不必自谦,至少这里的酒远远比不上你酿制的。” “王爷说笑了,皇宫里藏有天下奇珍,王爷是尝遍了宫廷的御酒,觉得悦兮楼的酒有几分新鲜。”一个月不见,他好似全然成了另一个人,言语间没了暗藏的试探,看她的眼神也不是别有用心,她看不清他为何改了性子,变得如此好相处起来。 她不会天真的以为,风流多情的宸王,对她萌生出了爱意。他是竭力谋划帮助楚澈谋得皇位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对她卸下戒备之心。 楚离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酒杯,目光是从来没有过多真挚诚恳:“那些人酿的酒,不会有你这般用心,本王心想,你酿的每一种酒,背后一定都有一段故事。”她有一颗寻常人没有的玲珑剔透之心,敏感长情,却唯独把自己的心严实的包裹起来,任半丝光亮都照耀不进去。 其实他们是同类。 “吃饱些,本王明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楚离又斟了一杯酒,她为了生意奔波在外,想必辛苦,刚巧来了这里,就带她去散散心。 ------------ 第五章 棠梨行宫 一夜稀稀落落的雨渐渐小了,清晨起来天空终于放晴,初夏的阳光微热,空山新雨过后空气格外的湿润清新。马车在山脚停下,小香碎步跑上前小心扶着颜汐下来,昨日淋了雨的缘故,就是喝过姜茶头还有点疼,颜汐深呼吸一会儿,方感觉好受多了。 楚离先一步下车,此时正背着对颜汐,今日换上寻常普通的亲王袍子,丝毫无损他的俊朗丰神。一路上颜汐沉默着,他对要去何处也只字不提,这会等颜汐走到他身旁,他终于道明:“棠梨宫是父皇在位时命人修建的皇家行宫,夏季清凉无比,来此避暑最合适不过,本王很喜欢这里,几乎每年都来。” 颜汐闻言向山顶望去,透过缭绕的云雾隐约能看见宫殿的一角,先皇喜好华贵奢华,以前便听闻棠梨宫华美的无与伦比,此番看来,行宫修建在此堂皇恢宏,彰显帝王之气。 “既是避暑,三伏暑天来不是更适合些?”才不过初夏,山中清爽舒凉,不觉一丝燥热。 楚离的眼眸晶亮如天际的星辰,看着她轻笑道:“颜儿,棠梨宫不是只有如火炎夏才是迷人的,它在一年中的任何一日,都会有不一样的美。就像一个女子,年少时固然天真烂漫,嫁作人妇虽少了天真,却有着成熟的韵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棠梨宫自有它动人的地方,就像她的一颦一笑,举止情态,都能撩动他的心弦。 四人行至半山腰,沿途风景怡人,山幽鸟鸣,抒怀畅意。小香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滴,朝着颜汐开朗一笑,她自打进了宸王府,还是头一次跟着王爷来这么美的地方,心里藏不住的开心。突然冷凉神色一变,抽出随身佩剑护在楚离身前,言辞谨慎:“王爷,有杀气。”这么强烈的气息,凭他的直觉,来人应该不下三十。 冷凉话音刚落,路的两边顿时蹿出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来, 各个手持长剑凶狠凌厉地紧盯楚离四人,周身无不是浓烈的杀意,他们脚下移步,逐渐变换成一个圆圈,将四人包围在中央,全无空隙。 楚离冷眼旁观着黑衣人的行动,俊美无暇的脸庞看不清在想什么,直到被圈围在中间,他才对着一丈外的黑衣人朗声道:“谁派你们来的?”眼前几十强敌虎视眈眈,他似乎不为所动,沉着的可怕。 “杀!”为首的黑衣人下了一声杀令, 所有的同伙顷刻间同时出手,从各个方向朝四人凶狠袭来。 蒙面的黑衣人先是直攻楚离和冷凉,各个狠绝毒辣,出手便是杀招,冷凉本来决意护主,却在敌人强逼下被迫与楚离分开,只好专心对付眼前的杀手。几番缠斗下,黑衣人倒地不少,冷凉意在杀敌,招术简短精炼,没有花腔。 颜汐趁乱拉着小香躲开,退至稍远的一角。她将满身颤抖的小香拉至身后,自己则冷静地看着包围圈内与黑衣人搏杀的楚离,世人只道宸王风流多情,孰不知他的武功造诣居然这般不凡,颜汐眼神清亮如水,楚离到底还掩藏了多少实力? 楚离不像冷凉,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奇怪的是,他起初只守不攻,等黑衣人杀到近身才堪堪闪避,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他耐心地与对方周旋,试图引出其所有的招术套路,颜汐站在圈外,将楚离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楚离果真是心思缜密,而且深藏不露,他对整个形势有精准的把握,对自身的武功能力有绝对的自信,否则绝不敢这样冒险。 颜汐心思流转,试着理清这件事的头绪,此番刺杀主谋究竟是谁? 楚离出京行迹隐秘,只带了贴身护卫的冷凉,连她都没有事先收到任何情报,其隐秘程度可见一斑按理说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除非是……她打断思路没有想下去,想必楚离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若真是那人,他花费在自己身上的心思未免太多。 ------------ 第六章 不可置信 眼见身边的同伙接连倒下,剩下的人苦力拼杀,胜算毫无,为首的黑衣人不觉冷汗涔涔,突地他瞥见立在一旁的两名女子,小香一副侍女的打扮躲在颜汐背后,颜汐一拢红衣兀自淡定,他心下一计,独自掉头,挥起剑锋狠厉地向颜汐面门刺去! 颜汐下意识倒退一步。她虽面露惊慌,实则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冷静,这批刺客的武功路数她不熟悉,一时想不到如何在不暴露武功的前提下应对,退一步说就算她待在原地什么也不做,依照这次见面后楚离对她的态度来说,他断然会保护她周全,她没有必要自露武功,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啊¬——“小香惊恐的惨叫出声,眼看着杀手就要砍到颜汐,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以离弦的速度翩然而至,直直为颜汐挡住了致命的一剑。 “王爷——“等小香睁大水灵的眼睛看清楚,楚离的左臂已被长剑刺穿,明晃晃的剑身泛着冰冷的寒光,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可见这一剑刺得多么深。楚离一掌挥出,掌风带着滔天的怒气直击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被震开几米之外,倒地而亡。 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和皮肉撕裂的声音提醒着颜汐这一刻是真实的,她愣在当场,不敢确信,精明算计的宸王,真的会为了她甘愿受伤。她更心惊自己竟然把性命托付给了楚离,她怎么敢笃定他一定会设法救她? “别担心,有我在。”见颜汐正困惑不解地看着他,楚离回过头来朝她调皮的眨了眨眼,笑得风华绝代,血水很快浸透衣袖,沿着袖管滴落在地。此时的楚离褪下玩世不恭的伪装,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他飞身离开,重新投入厮杀,眼神微眯如猎豹一般,一招毙命,下手狠绝,不给对方半丝喘息的机会。 最后一个黑衣人被冷凉的剑穿吼而过,所有的杀手当场毙命,无一生还。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死状可怖。冷凉弯腰捡起脚边一具尸体旁掉落的剑,剑身银亮轻薄,剑柄刻有一枚精致的火云罗纹,他将剑递到楚离眼前:“王爷。” 楚离随意瞄了眼,眼神冷静的出奇:“把尸体和凶器交给李丞相,本王想看看他有什么话说。”这些杀手携带的是丞相府的兵器,但不见得就是丞相府的人,况且李釜尚不在他的敌对范围之内。李釜位高权重,李家受帝王重用,女儿又是当朝皇后,母仪天下,他目前没有必反的理由。 “属下遵命。王爷的伤?”冷凉先前被黑衣人纠缠,根本无暇分身营救。 楚离抬了抬手:“无妨,先随本王去棠梨宫。”出宫游玩被突如其来的刺杀弄得意兴阑珊,失血过多,不免有些晕眩,看来只好先进行宫休息一番。 他转而偏过头去,对着一直沉默的女子柔声安慰道:“本王没事,你无须忧心。”她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只是皱着眉头,眼神有些空洞,可能是受了惊吓,上回府中刺杀的事连累到她受了重伤,在她心里肯定留下了阴影。 颜汐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剑上无毒,楚离受的是皮肉之伤,她何来的担心? ------------ 第七章 表露心迹(必看) 棠梨行宫确实如楚离所言,华贵奢靡,精巧瑰丽得人间无二,外周以稀奇罕见的参天古木为天然掩映的屏障,树阴遮蔽之下宫内清凉幽静,与外界隔绝开来,真正是自有一番风情。 楚离此刻正在主殿内休憩,冷凉刚为他的伤口上完药,白色的药粉遮掩不住伤口的血红。伤口深可露骨,穿透左臂,换作常人,恐怕早已痛的直呼,楚离背靠软枕闭目养神,浅紫色的丝被盖在腰际,嘴唇因为失血显得苍白。 小香端着另一盆干净的热水轻轻走进来,换走床前凳子上的那盆,水盆里带血的帕子将清水染红,刚才的惊险一幕,她回想起就后怕。如果王爷没有出手,小姐这会儿肯定有性命之忧。 颜汐进门,恰巧小香端着水盆正要离开,她瞥见满盆血水,心下有丝难言的异样,楚离知晓那帮人意在杀她,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观,这样做戏未免过于投入。 她走过去,楚离的伤口刚止住血,左臂上血肉模糊,他仍闭着眼,整个人看上去平静。她减少了心里的防备:“冷侍卫,我来吧。”颜汐轻声道,怕扰醒了休养中的楚离。 冷凉手中的动作一顿,见王爷没有发话,遂起身让开,颜汐在床边坐下,拿起药盒里的纱布,一层一层替楚离包扎伤口,环绕了好几圈才遮掩住刺眼的红,她仔细察看他手臂上的伤口,还好没有伤及筋骨,只是刺穿了皮肉,有惊无险。 楚离感受着左臂上传来的柔和,嘴角不易察觉得微微翘起,她的包扎手法与常人无异,却让他觉得一圈一圈紧密扎实,有股安宁人心的力量。他睁开眼睛,将她的凝神认真尽收眼底,他情愿为她冒险,换得她半点关切都好:“上次你为本王受伤,这次就当是本王还给你。” 颜汐抬头看着那双风华多情的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却见他随之变了神色:“以你的聪慧,应该已经猜到是谁要杀你,今日的刺杀表面上朝着本王而来,真正的目标是你。这件事,本王会妥当处理,你只需同本王回京,本王承诺,会护你周全。” 颜汐明白了楚离话中的意思,她不语,继续手上的动作,算是默认。 铮铮誓言,自楚离嘴里流露而出,情真意切,或许他就是用这种甜言蜜语去迷惑那些飞蛾扑火般的女子们,享受着将旁人玩弄在鼓掌之间的趣味。如今在他心里,她与那些女子为伍,必须遵循他的安排,还忍受他的薄情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帝铁了心要杀她,就算是同胞兄弟,楚离仅凭权势又怎么保护的了她,且不说皇帝随便安了一个罪名给她就叫她百口莫辩,光是宸王府里的有心之人她就防不胜防。何况直觉告诉她,主谋并非皇帝。 她在冷凉之前就意识到剑身上的图纹标记,这批兵器由揽月宫炼制打造,而后辗转交于丞相府,楚离认为是皇帝暗示李釜除掉她,可她比他多了解一层内情,自然想得更深。 “谢过王爷救命之恩,颜汐无以为报。日后……“她这番话是发自肺腑,之前虽是心存试探,但楚离救了她是不争的事实,她是恨他,要借着他间接击垮楚澈,可是她绝不想亏欠他分毫。 她思忖着该许下何等的诺言才算恰当,毕竟楚离只手遮天,在偌大的景国没有几件他办不成的事,还没说完,楚离便出口打断她的话:“本王要的,不是你的感激,你聪明过人,怎么唯独对男女之事这般迟钝?“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仿若有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全身。 颜汐惊得手上一抖,不自觉手劲大了些,楚离说的直白,她再愚笨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百般算计步步为营想要的明明就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达到了反而想逃得远远的? “颜儿,你弄疼本王了。”他出声提醒她,神色调皮如稚嫩孩童。 颜汐这才反应过来,她放轻手上的力道用纱布的尾端打了个结,将散落在旁的药瓶、纱布和剪刀一一放进药盒,摆放整齐,盖上盒盖。透过余光她知道楚离的目光从头至尾都落在她身上,瞳仁里是毫不掩饰的火辣灼热,这下她反倒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颜汐柔声道: “王爷府中美妾无数,夫人们各个人比花娇,对王爷痴心一片,仰慕王爷的惊世才华……“ 岂料他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任凭她如何迂回搪塞,这一回他不打算让她蒙混过去,他直接问她:“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本王?“ 看来楚离非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才会善罢甘休,她只得以退求进:“王爷身份尊贵,与皇上兄弟情谊深厚,文武双全,天下女子无不爱慕王爷。“ 冠冕堂皇的话,她说的可真好,好一个身份尊贵、文武双全,她拂了他的心意,言辞含蓄婉转,意思却表露的清楚明白,他泛起一丝无力的苦笑,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天下女子都对本王爱慕有加,偏偏一个你,求而不得。“ 他对她,真正是求而不得。 颜汐脑子里纷乱一片,楚离的态度变化的太快,她琢磨不透其中缘由,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的确喜欢上了自己,她只道:“颜汐才德疏浅,不敢求得王爷的青睐。“ 楚离面色倦怠的闭上眼:“你先出去吧,本王累了。“ 她的不情与不愿,或许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非她情愿,就是拿着剑逼迫她,也是徒劳。她有自己的骄傲,以亲王的身份强逼她,她断然不会低头,更何况他不屑于这样做,他亦有自身的骄傲。 ------------ 第八章 做我的女人 接下来的几日,颜汐与楚离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相处与之前无二。楚离这几日格外清闲,悠然自在地做起他的闲散宗室,不是焚香煮茶就是欣赏歌舞,棠梨宫内宫人虽不多,但足够差遣,恰好能满足他的突发奇想。 颜汐被宫婢唤来坐在书房里看着男子作画已有好几个时辰,桌上摆着的清茶早就凉透,楚离差人叫她过来,却晾着她,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曾抬眼看她,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好静静等着。 渐近正午的阳光透进来,满室的光亮中,楚离整个人出尘不凡,绝代风华。皇室子弟,自然不乏文采风流之辈,楚离自幼高傲,才学见识不输给其他皇子,提笔作画不在话下。 又等了一会儿,楚离挥动笔锋收尾,动作潇洒不羁,他搁下笔:“颜儿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本王看,本王就这么好看?”他笑得舒畅无比,他本是找她有事,看到她时却玩心大起,故意晾了她几个时辰,这会又逗着她。 颜汐的脸刷地一红,天底下居然有这般自恋之人! 她娇羞似小女人的模样惹得他心情大好:“颜儿过来,看看本王画得怎么样。” 颜汐轻移莲步过去,楚离自觉侧到一边,将正方让给她,女子细细地品看起来,画风恬淡如歌,笔锋柔和如诗,她为这画赞叹之余,不由吃惊,想不到楚离享尽权势,竟藏有一番归隐山林的心思。 她当然不会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挑了几句浮于表面的话:“青山伟岸,绿水东流,恬静美好如桃花源,是人间难得的美景。” 楚离看着她柔美精致的侧脸,胸中涌起无限美好的感觉,平生第一次他想,时间若是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也是愿意的。朝政天下已是皇兄的责任,他到底是要从中脱身做个闲散之人的。 “颜儿将这画接下去吧。” 颜汐莞尔,这是贵族之间流传的画法,一人率先勾勒出图景,另一人则要在原先的基础上接着画下去,既不能显得黯淡失彩,又不能失了和谐之感,说来不难,亦不简单。 她没推辞,柔若无骨的右手执起画笔,蘸了蘸砚台里的黑墨,略加思索,忽而勾唇一笑,只见寥寥几笔,一叶扁舟跃然纸上,在山水之间诠释出无尽闲情,小舟随水波荡漾而灵动,勾起人无穷的遐思。 楚离露出赞赏的目光,她与生俱来的灵气,一点就通,他无须说明,她就能领悟通透。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复又在画纸上接下去,向着颜汐的那半边脸旁是温润柔和的,放荡不羁的楚离,也可以如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一样,是个谦谦君子。 岸边不远处,是一间简洁精致的竹屋,周围种满墨绿的竹,微风过后,仿佛能闻到竹叶的清香味儿,若能住在这样的世外桃源,避开俗世的纷扰喧嚣,何尝不是件妙事? 他又将画笔递过去,她接过,他却攥着笔端不放手,目光灼灼:“有朝一日,颜儿可愿意随本王隐居山野之间?” 原来他仍然没有放弃,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颜汐直觉想说她不愿意,她想逃离,那是藏在心底的一个梦境,纵情山水之间,抛开纷扰,但是身边的人不能也不愿是他。话到了嘴边还是被理智所控:“王爷是皇亲贵胄,皇上厚爱王爷,王爷舍得抛开一切?” 男子微笑,这个问题,他扪心自问过无数遍,得到后又失去,是不是还不如从未得到过?他答她,毫不犹疑:“你该懂得,金钱权势,都是用来自保的手段。就如你费尽心血经营悦兮楼,也是在保全自己而已。” 他一语道破。她从家破人亡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保以积蓄力量,等到足够强大的时候再回来报复那些为了权势出卖慕容家的每一个人。她不会放过和那场大火有关的利益链条上的所有官员,早几年的地方官员灭门案,只是个开始而已,离谢幕的那一刻,还远的很。 她要得到那个至高权位,然后将它狠狠地踩在脚底下,以此回敬那些为了它蒙蔽心智丧尽天良的人。她将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夺走,但是偏偏毫不在乎。 她根本不稀罕权势,她只是要报复,要祭奠慕容山庄惨死的每一条性命。 她又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在他身边她似乎总是容易出神,他就这么没有存在感么? 楚离趁她不注意,握住她娇嫩的手,温热吐息在她的耳侧,弄得她感觉有些痒:“不如再在扁舟之上画上一对情人?” 颜汐的手随着他的手而动,上好的墨汁所过之处,凝结成相互依偎的俊朗男子和娇美女子。泛舟游湖,似乎是他们之间邂逅的暗喻,那日在越清湖的画舫,他遇见惊艳如她的女子,二十二年的生命里闯入这样一个倾城倾国的她,何其美好。 “颜儿,做我的女人如何?”他脱口而出,郑重其事:“我许你王妃之位,此生此世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他整日与她在书房耗着,分享他心底最柔软的东西,无非是想以柔情打动她,她这样的女子,不会高看他的皇族出身,不会屈服于他的权力地位,她要的,是一份足够沉重的真情,唯有真情,才配得上她的美好。 她细长的睫毛微颤,愣愣的盯着画发呆。楚离是喜欢她的,他这般放荡风流的人,推出正妃之位许诺她,让一个女人去困住他的心,已属不易,他常年游荡在外的心终于想要寻找一个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 她的沉默楚离看在眼里,他会意,只温润道:“本王会等你说愿意的那一天。”棠梨宫收藏了他与她相处的点滴,母妃取名的宫殿,他把此生最真的一段情谊镌刻在这儿,他答应过,不会强迫她。 ------------ 第九章 没那么风流 华丽的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颜汐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悬在头顶上方的匾额,“宸王府”三个大字气势霸道,笔锋苍劲有力,是出自皇帝楚澈之手,天子意欲掌控四海的雄心壮志可见一斑。 这座奢靡富丽的府邸此时仿佛一朵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欲将她的芳华吸食干净方才罢休,更悲凉的是,她不得不回到这个金丝编制的华贵牢笼中去,逃离不开。她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只能越陷越深,即使最后万劫不复。 她刚抬脚,身侧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忽然用力将她拉过去,她猝不及防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左脸贴着男子结实宽阔的胸膛,鼻翼间传来淡淡的木兰花香,不是艾草的清苦,男子宽大的手掌熨帖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安心,她清晰地听到楚离清朗无双的声音:“颜儿,其实我也没那么风流。” 他的声音从来自信而邪魅,很少有这般无力,掺杂着清淡的哀求和辩解的味道。回程途中,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静默得不说一句话,谁都没有开口。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他越想用力的抓紧,越是徒劳。 颜汐没有推开拥着她的男子,她对他无情亦无爱,抛开她已心有所属不说,单是隔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揽月宫与朝廷水火不容,深为楚澈忌惮,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她想起江湖上的人都说汐月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不禁在男子怀里诡异残忍的轻笑。她如果利用楚离的喜欢一点点凌迟他的心,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楚澈势必会尝到割肤剔骨之痛吧。江山和楚离,是楚澈拥有的全部,这两者,她都毁掉的话,对于楚澈是不是一个绝佳的报复呢? “王爷,你的女人,在王府里等着你。”女子亮若星辰的瞳仁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冷到将整颗心冰封三尺,再无半点阳光能够企及,她原本就是冷若冰霜的女子。 楚离把她抱得更紧些,她就像他耗尽气力却抓不住的一阵清风:“我若将府里的女人都遣散,你会嫁给我么?”在她面前,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什么宸王皇族,都是外在的虚名,此后他们之间只有你我相称。 许诺她正妃之位是他最大的诚意和让步,他自有为难之处,不奢求她能理解,他能为她做的,是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无损她身为女子的清誉。 “王爷,我不爱你。“她做不到,违背自己的心,连情爱都要为复仇妥协,不爱便是不爱。 楚离笑得苦涩而无力,她真是残忍,当真一点颜面都不给他:“我给你时间。十天,两个月,三年,我愿意等,等你爱上我的那天。”颜儿,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和我一样,都紧闭心门,把自己保护得过于严实,谁也进不去,唯有寂寞。 楚离轻轻放开怀中的女子,颜汐转身离开,他清晰地感受着身上逐渐消散的女子的气息和温度,在悦兮楼后院初遇的那夜,他不会料到,会遇见此生最大的劫数。 他曾经鄙夷爱情,游戏花丛,玩的风生水起,却在此刻对一个心爱的女子求而不得,果然是,因果轮回么? ------------ 第十章 鹿死谁手 宸王亲自出京接颜汐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府,颜汐居住的落情苑不知什么时候解了对外的禁令,任谁都可以过来打扰。这几天上门拜访的侍妾骤然多了起来,无非是以为颜汐受宠而来结交,颜汐看着众人掩藏不住的虚伪,也不点破,平静地煮茶。 桃红柳绿,莺莺燕燕,楚离府中的女人真是不少,之前她见识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身边美女如云,阅尽春色,这几年他又岂是风流? 才一个上午就来了好几拨人,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小香不高兴地嘟囔着嘴,愤愤不平:“小姐,这帮人就是势利眼,以前看落情苑不得宠,谁也没示个好,现在王爷对小姐好了,他们都来巴结了。“她就是见不得小姐淡淡的性子,老被那些坏女人欺负。 颜汐笑了笑,在王府里一个人一张脸孔哪里足够,楚离虽放浪,但府里的女子大多是朝中各地大臣们的女儿,不乏贵族娇女,这里的勾心斗角和皇帝后宫中没有什么区别。 茶味闻上去似乎厚重了些,颜汐往茶罏加了少许清水,淡淡的说:“这些东西你拿去和其他人分了吧,别人存什么心思我们管不了,自己不吃亏就好。“ 小香过去收拾,侍妾们带过来的珠宝首饰摆的满屋子都是,小姐向来不喜欢这些,她和其他几个伺候的丫鬟拿了好几回了。这时又有一个人进屋,小香朝门口看去,一张娃娃脸瞬间垮了。 “晴夫人。“小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极不情愿的请安。 来人正是傅晴。她今日最后一个来,就是不想被别的侍妾瞧见,她自诩清高,怎么可以和那些女人一样来讨好这个贱人! 落情苑,与她的落晴苑只差一个字,意味却相差千里。她的落晴苑只是暗含了名字中的一个“晴“字而已,没有旁的意思;而落情,单是字面看来,她和颜汐在王爷心目中孰轻孰重,已经不言而喻。她真是气得牙痒!这个贱人离开了王府,怎么不死在外面,好绝了她的后患! 傅晴冷哼一声,不管颜汐再怎么得宠,没有名分,她就还是比自己低一头。 “夫人过来有事么?“颜汐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看都没看傅晴一眼。她舀出一勺滚烫的水,缓缓倒入茶碗中,茶香四溢,好不芬芳。 傅晴看着她的轻慢悠闲,眼里流露出怨毒的光,出言讥讽:“只怕很快你与我就会以姐妹相称了,日后共同服侍王爷,还望妹妹你尽心帮衬本夫人。“话虽说的谦恭,傅晴心里可一点都不想息事宁人。 王爷不给颜汐名分,她要收拾她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等颜汐真成了王爷的女人,她有的是法子对付她。她是重臣之女,颜汐只是个会酿酒的丫头,竞逐王妃之位,她无论如何不会输给她。 颜汐懒得再搭傅晴,直接下了逐客令:“夫人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要去小睡一会,恕不相送。“ 傅晴气得词不成句:“你——颜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还不是王爷的女人,本夫人若要动你,王爷定不会阻止。“ 傅晴的威胁颜汐不是第一次听了,这个女人无非是争个嘴上痛快,她轻闻几下茶的香气:“傅晴,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何苦过来自讨没趣?“ “本夫人就是见不得你这副狐媚模样勾引王爷。“这个女人若不是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王爷怎么会痴迷于她?亲王私自离京,被有心之人知道,说不定有会大做文章,英明如皇上,听多了臣子的挑唆,未必不会降罪于王爷。 真是好笑,她生的一番狐媚模样?颜汐饮了口清茶,抬起眼毫不客气地回击:“你觉得自己定能将王妃之位收入囊中?那我们就看看这王妃之位会落入谁手中。” 看着傅晴忿然而去,颜汐懒懒起身:“小香,以后只要是晴夫人过来,我一律不见。”她未必真的要去争宸王妃的名分,说那些话不过为了气走她,傅晴记仇,日后免不了滋生事端,她不能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 第十一章 不值得 小香解开床钩,放下月白色的床幔,天气转热,她点了薰香,是艾草的清苦味道,小姐不喜浓烈的香薰,让她烧写苦艾草驱虫,这样小姐夜里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小姐,奴婢做了甜汤,拿冰镇着,过会儿就能吃。” 颜汐停了停手中的书卷,看着小香忙碌的样子,突然想起什么:“小香,你进府几年了?” 小香背对颜汐,声音微苦:“奴婢在王府做丫鬟已经四年了,家里孩子多,弟弟妹妹都要吃饭,娘没法儿,就只好把奴婢送进来。” “分给你的那些银两,够你们一家人的花销么?”小香一向乐观,没想到是因为这种原因为婢。爹在世时,颜汐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做杀手的那几年,她同样不缺银两,普通百姓的家常里短,她体会不了。 小香急忙转过身来:“够了够了,小姐待奴婢的好,奴婢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 小香的娃娃脸上写着真诚二字,颜汐忍不住逗她:“你要是当牛做马,可没人给我做冰镇甜汤了。” 小丫鬟这才跟着笑起来,她没跟错主子,小姐是个好人,性子淡淡的,不娇气好伺候,对下人也好,她就是为小姐吃了苦头,也不会有怨言的。 小香的情绪转好了些,她进府四年多,理应知道一些私下里的事,颜汐又问她:“小香,王爷有孩子么?”这个问题她疑惑至今,楚离侍妾如云,好寻欢作乐,不可能没有子嗣。 小香走过来,小声在颜汐跟前说:“小姐,奴婢就是偷偷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好。王爷每次和夫人们欢好后 ,夫人们都要喝一碗避免怀有身孕的药,就算真的怀了孩子,也是要堕下来的。”来落情苑伺候之前,她贴身服侍一位侍妾,避孕的汤药好几次都是她端去的。 “王爷不要自己的骨肉?”颜汐诧异,楚澈登基后皇室血脉单薄,除却一位大皇子,几位小公主都不幸早夭,皇子年幼,还未册封。依楚澈与楚离的亲厚,必将楚离的子嗣接入深宫同皇室血脉一起教养,世袭其爵位,更或者继承皇家大统,也未必不可能。 愈是接近楚离,她愈是看不透他。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楚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眼里是常年散不开的浓雾,模糊得看不清楚。 小香吓得赶紧低头,缩着脑袋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颜汐淡定自若:“小香,去把甜汤端来。”以楚离的武功,很可能清楚地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内容,在他的王府里谈论他的隐私,本就是她理亏。 “我记得你不喜甜味。”她说不喜欢甜宝轩的糕点,不喜欢甜的味道,不知不觉,有关她的一切,镌刻进了他的心。 颜汐斟茶,请楚离坐下:“是夏季瓜果做的甜汤,不是腻人的甜。”他的宠妾莹夫人园子里的葡萄成熟,送了一些过来,楚离是陈莹的丈夫,却不知道这个女子蕙质兰心,善良平和。 小香端着托盘走进来,小心放在桌上,先后为楚离和颜汐各盛了一小碗,而后退了出去。 楚离尝了一口,葡萄冰镇后的清甜流过五脏六腑,直觉沁凉舒爽,吃到第二口时,隐约尝出了淡淡的木兰清香:“颜儿,这样磨人的心思,不像是你那个小丫鬟能有的主意。“她的玲珑剔透,别人模仿不来。 颜汐叹他心思缜密,才几口就把几片木兰香片的清甜品尝出来,笑道:“莹夫人亲手种的葡萄,甘甜芳香,正是成熟的时候,夏季炎热,冰镇的水果吃起来少了新鲜,我就想了这个法子。小香手巧,做的和我想的差不多。“ “莹儿竟也来了。“ 楚离似乎话里有话,她没猜错的话,落情苑对外解了禁令就是他下的令,楚离把她推上风口浪尖,不再明着保护她,让她和这些女人正面争斗,无非是逼她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莹夫人兰心蕙质 ,宁静平和,与我诚心相交,我们很是聊得来。“ 她称赞起他的女人来,倒是不吝溢美之词。楚离面色一沉,端起她为他斟的茶饮了一口,正色道:“颜儿,陈莹和傅晴,都是朝廷重臣之女。那些大臣,明明知道她们的女儿待在我身边会被我玩弄戏耍,还是坚持要地把女儿送进宸王府来,哪怕她们只在我府里做个歌伶舞女,你知道为什么?“ “但凡她们得了我的宠幸,诞下我的子嗣,母凭子贵,她们就有望成为我的侧室,甚至是宸王妃。荣华富贵,皇亲国戚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她们当中,没有一个值得我付出情爱。“他的子嗣,只能是心爱的女人所出,那些女人,不配生下他楚离的孩子。 ------------ 第十二章 似水柔情 透过若有若无的茶雾,楚离毫无保留的坦诚,每个字颜汐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不再是散不开的浓雾,而逐渐变得清朗透彻。此刻他坐在她的身侧,破膛开肚,将身为亲王对情爱的无奈袒露无疑。 楚离把深埋在内心的真实剖开来,恍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褪去风流随性的伪装,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想要一份没有算计功利的纯粹感情。 颜汐却因为这突来的坦诚而想逃的更远。 在荒野客栈内他灼热火辣的目光她可以视而不见;棠梨宫外他为她挡下致命的一击她可以日后偿还给他;王府门前他的真情相拥她可以直白拒绝;但是分享他内心的柔软,却让她萌生出强烈的逃意。 不自觉的惶恐着,真有一天,她会深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脱不了身。他是那样攻于心计,擅长谋算的男子。 楚离温柔地握住颜汐的手,女子的肌肤细嫩柔滑,掌心却有微小的茧,他看她的目光是似水的柔情:“颜儿,我在等你爱上我的那天。”他出于一己私心,利用府中的女人打破颜汐的平静,他知道她会在这些女人中间得体周旋,不吃一点亏。可他多希望颜汐开口,开口请求他保留住她拥有的宁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淡。 楚离是真的信任她了么?他真的不是又一次企图试探她的心意?他的柔情似水,她竟然没有办法面对。可是他们之间的仇恨,时刻在她心里叫嚣,她不可能忘记。 颜汐轻轻挣脱开男子的手,干脆而果决,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重重砸在楚离的心尖上:“王爷,我无心争宠,在王府只求一份宁静。” 独善其身,是她惯常的处事作风,她习惯做观棋之人,冷眼旁观别人的挣扎痛苦,杀手的冷血残忍,早就融进她的骨血里面。她要的,是全身而退。 她终究还是给了他这样的答案,他百般柔情,一再卑微恳求,仍旧触动不了她那颗冷酷坚硬的心。恋上她,是他命中逃避不开的劫数。 楚离绝代风华的眼中满是破碎的伤,今夜是他叩开她心门的最后一次机会,自傲如他,身为皇族子弟,免不了被赐婚的命运,他无情地利用府中所有的女人来刺激她,可她的态度一如之前:“你真的要本王去找那些女人?” 他楚离在她的眼里,就这么的,一文不值么?!她拒绝他,甚至毫不犹豫地把他推给别的女人,她对他,根本半点在乎都没有。 清茶原有的回甘味逐渐变得苦涩无比,楚离嘴角扬起一抹涩然的笑,对于颜汐,他真的求而不得。他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自己打趣的玩笑话,原来他竟一语成箴。 颜汐不是没有看到楚离眼里的落寞,骄傲如他,应该懂得,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他能够拥有的,她出声提醒他:“王爷,天色已晚。“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下逐客令,他身边的女人无不是费尽心机吸引他多看她们一眼,唯有她,唯有她对他不屑一顾。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她都看不到,感受不到么?他楚离,何时这般真心的对待一个女子? 楚离霍的站起身,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神色之间出离的愤怒:“无心争宠!你当然对本王无心,一个女人又怎么会让心爱的男人去找别的女人?本王就如你所愿,来人,召莹夫人侍寝!” ------------ 第十四章 酸痛 落情苑,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已消了凉意,颜汐只着了单薄的寝衣,伫立在庭院里有好一会儿了。身后不远处是手拿披风的小香,小丫鬟紧皱着眉头,一脸的焦急。张太医以前交代过,小姐体弱,不宜多吹风,夜里风凉,小姐的身体怎么受的了。可她劝了几次,一点用都没有,小姐理都没理她。 一个时辰前王爷满脸怒容匆匆离开,还说要让莹夫人侍寝,她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她不知道小姐和王爷之间怎么就闹成了这样,可是看小姐的样子,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王爷当初为了让小姐住进落情苑,费了那么多心思,后来小姐受了委屈,王爷看在眼里,明着不说,暗地里把一切都打点好,不然按照小姐的性子,府里那些恶毒的女人们欺负上门了。 如今王爷坦白钟情于小姐,本该是件天大的好事,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会闹得这么不愉快,她从来没有看过王爷这么生气,那眼神,像要把一个人活吞了似得凶狠,可其中又有一丝心痛,小香摇了摇脑袋,或许是她眼花看错了吧。 “小姐,进屋休息吧,夜里风凉。”小香怯怯的在颜汐身后小声说到,怕引得她难过伤怀,今早王爷还说要为了小姐把夫人们都遣散,这会却在隐月轩宠幸莹夫人,小姐肯定伤心透了。有哪个女人知晓心仪的男子与别的女人欢好会不难受的?小姐嘴上不说,心思比谁都剔透,王爷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 颜汐恍若未闻,她清澈明亮的美眸望向幽深的夜空,一轮圆月独挂夜空,月华如水,莹润皎洁,月华流转,孤独而寂寥。她的目光很远很远,仿佛穿透了漆黑的夜,到达遥远的另一边去。 “小香你说,一个男人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么?”爹这辈子只有娘亲一个妻子,他说娘亲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人,他只爱娘亲一人,可是她却忘记了,男尊女卑,在男权统治的国家里,女子的地位就如同浮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小香走到颜汐背后,把手中的披风替她披上,柔声安慰道:“小姐你别难过,王爷是一时半会糊涂了,等他想清楚了自然会回到小姐身边的。”她以为,颜汐是为了楚离宠幸陈莹而心情低落。 颜汐唇边扬起无奈而落寞的笑容,她这是怎么了,竟指望一个小丫鬟能给她答案:“罢了,你下去吧,我再等会就去睡。” 小香不放心地离开,有些事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多嘴的,小姐聪明过人,肯定能想通。 颜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回过神来发觉眼角有些湿润,她仰起头用力不让眼眶里的液体流淌出来,这么多年她用冷酷坚硬的盔甲严实地包裹起自己的心,一个冷血的人,是不该再有泪水的。 前一刻那个骄傲的男子用温暖的体温轻拥着她,温柔的在她耳边说要为她将府中所有的侍妾遣散,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举案齐眉,神情真挚诚恳,差点让人信以为真;此刻他在奢华精美的寝殿里与陈莹颠龙倒凤,行着鱼水之欢。 她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 言辞凿凿,男子的誓言,真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何况他是风流成性的楚离。 她庆幸她不爱他,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他就伤不到她,可是心里,为什么是这么清晰得酸痛?有朝一日黎彦泽登上帝位,她也要卑微如傅晴陈莹一般,在深宫冷殿里终日期盼他那点少得可怜的眷顾么?帝王之爱,后宫三千,她又能得到多少? ------------ 第十五章 心有所属 楚离走过王府绵延曲折的长廊,脑袋因之前的纵酒而阵阵晕眩,脚下虚浮,每一步都是摇摇晃晃,不成直线。穿在身上的家常便服整洁干净,没有丝毫的褶皱,好像方才寝殿内激烈的欢爱只是一个短暂虚幻的梦境。 通往她住处的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漫长?即使同别的女人做尽最亲密的事,他的脑海里浮现的也全是她的模样,挥之不去。沉沦在床第缠绵中,治不好他的心痛,反而将他的苦楚衬得更加清晰。他是如此的悲哀的宸王。 他明白,他今夜的莽撞冲动伤到了她,他此刻迫切的想见到她,想抱着她,纵然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时,他是那么的绝望。 当楚离匆忙踏入落情苑的那刻,深蓝的衣袍随晚风飞扬,可见他一路赶来脚下步子有多急。颜汐寝居的房门虚掩着,屋内仍亮着灯,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去,柔和淡黄的亮光充满整间屋子,温馨安宁。他自嘲得扬了扬嘴角,什么时候他的王府里,就只有这里的温暖让他贪恋了。 院里的守卫看见楚离,神色恭敬刚想行礼,被楚离出手阻止了。他足下生风赶过来,就想看她一眼,明知她近在咫尺,心里却舍不得去打扰她。她说的没错,他是当朝王爷,皇族子弟,女人无数,处在权势争斗的漩涡中;而她淡薄无争,只求一份心安宁静。 他们的身份背景截然不同,勉强在一起,只会折了她的羽翼,伤害到她。这座府邸不该成为困住她的牢笼。 他曾问她是否愿意同他归隐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迂回婉转,提醒他所担负的重任,地位身份他以为她不在乎,可聪颖如她,轻易地就借着他们悬殊的身份地位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屋内,颜汐坐在梳妆镜前,独自对着手中的白玉簪出神,玉凰斋的玉石师傅都经由她严格挑选,手艺奇巧,簪子雕琢得精致细腻,才会被楚离一眼相中。当日他眼中的欣喜赞赏之色,她到现在还记得。 她的目光定格在通体莹润的玉簪上,秀眉间是化不开的轻愁,栖月小筑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黎洛近几日就会入京密会黎家旧时的家臣,商讨全盘的计划,而黎彦泽运筹帷幄,伺机而发。她羽翼渐丰,大仇得报指日可待。命运的转盘,终于开始启动。 五指渐渐收缩,颜汐不知不觉用力攥紧簪子,指节苍白,她却浑然不觉,复仇的因子在体内蠢蠢欲动,这一天她等的太久,直到手心感受到强烈的痛意,她才慢慢松开手,白玉簪子被她收进紫色的锦盒里,她站起身来,准备歇下。 她能感觉到,这副身体一天一天不可逆转得虚弱下去,天苍送来的药丸已所剩不多,她是时候该去见黎洛了。 虚掩着的房门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被人用力推开,门与墙壁的碰撞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楚离直直地站在门口,满身的酒气,落拓不羁,就那样面带嘲弄地望着她,仿佛他们之间隔着跨越不了的天河,他衣服上浓烈的酒味即使隔着一丈之外的距离颜汐都能辨认出来,是悦兮楼招牌之一的醉清风,入口极辣,香醇过瘾,是极受追捧的烈酒。 她淡淡的看着他步伐不稳地走近,原以为他嘲讽的是她的孤傲矜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的表白,却在深夜时分端详他送给她的白玉簪,想来他刚才在屋外都看在眼里,他恐怕以为一切都是她欲拒还迎的伎俩。可下一刻他的话证明,她想错了。 “我从未想过,你已心有所属。” 颜汐的脑中一片惊人的空白。 楚离突然想狠狠撕开她平静无痕的外表,看看她的心到底是不是真的坚硬如铁,冷寒如冰,她淡定自若的立在原地,不哀悯,不同情,置身事外,从头到尾扮演的都是一个看客的角色。 她从不属于他,此刻他更悲凉的感觉,她甚至从未走进过他的生命。 他还未来得及狂热的追求她,用诚恳的真心打动她,就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以她的坚韧倔强,只要是她认定的人,她不伤到极致心灰意冷是断然不会回头的。 “想我自诩清傲,你在我面前时常心不在焉,我居然没有往别处深想。”他一向以风流倜傥示人,骨子里透着孤傲不羁的优越感,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真是一个极好的讽刺。 楚离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落情苑,才得以保住自己的清傲,他不要看到她悲悯的神色,那样连他都会瞧不起自己。酒醉后头痛欲裂,他游离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这个夜晚注定漫长难耐。 他明朗耀眼的脸上是掩不住的苦痛,脑海里浮现之前的那一幕,清亮柔和的烛光中,颜汐的身形如雾似梦,她凝视着那根白玉簪,脸上是他没有见过的深情和专注,透过它,她思念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而不是为她挑选白玉簪的自己。他顿时豁然开朗,心下自嘲,她是一朵妖娆绚丽的蓝色鸢尾,轻盈透亮,却不是为了他而绽放芳华。 ------------ 第十六章 三少爷程祁 大半个月一晃而过,那日楚离走后,颜汐再未见过他一面,她无暇猜测是他故意冷落她,还是忙着处理朝中大事。她在王府里的生活再无波澜,那些侍妾们看清她并未得宠,也无人过来打扰,耳根清静了,她反而落得清闲。 她无意招惹楚离,假意委身于他或者以男女之情折磨他,确实能间接报复楚澈,可是她忘不了那晚楚离痛苦的神色和他满布血丝的双眼,她不爱他,却能体会到爱一个人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绝望,她对黎彦泽又何尝不是这样,将心比心,她做不到去利用楚离的感情。 复仇之路艰辛坎坷,她不见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相反正如江湖传闻,她的手段阴狠毒辣,可是她还没有沦落到要利用一个人的感情达到目的的地步。 好几个月没有收到若燕的传信,好不容易得了空,颜汐决定回悦兮楼一趟。她换上了一身青色的男袍,月白色的绸带将墨黑的发扎成一束,绝代佳人摇身一变成翩翩公子,便施施然出了王府的大门。好在楚离虽不见她,但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正午的日头毒辣,晒得人发晕,幸亏出门前小香为她准备了遮阳用的纸伞,才好受一些。好些日子没有上街,出来透透气,颜汐的心情跟着轻松起来。路两边摊贩热情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男女老少来来往往,京城繁华热闹一如往昔。 过了一会儿,颜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好端端走着,却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先前经过一个卖胭脂的小摊,原本凑在一起挑选货物的一对姐妹花双眼含笑偷偷地打量着她,她漫不经心的瞧了两个姑娘一眼,谁知姐妹花竟不好意思的别开眼,在一旁羞涩的笑起来。 而站在铺子后面年纪轻轻的卖货郎,则一脸鄙夷,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 一段路走下来,颜汐才恍然大悟,这街上的少女少妇多半是因为她扮作男子的出众相貌而面带红晕,羞涩不已,但有碍于男女之别看她的眼光又不好太过直白;而男子则八成注意到她身为一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着纸伞遮蔽,有失男子的阳刚之气。 颜汐不禁觉得好笑,她我行我素惯了,对别人的眼光并不特别在乎,脚下步调轻盈依旧,她拐进主道左边的一条岔路,快到悦兮楼后门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挡在她前面的清秀少年由于急着跑过来此时正急促地喘着粗气,白皙的面庞涨的通红,黑亮的眼睛清澈透亮:“颜师傅,真的是你?”少年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颜汐身上,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每日都来悦兮楼坐上一个时辰,想着说不定能见上你一面,几个月未见,你过得好么?”少年的眼睛闪着清澈晶亮的光,嘴唇犹如橘瓣,分外的清秀好看。 颜汐很快就想起这个少年是谁。品酒大会那次,这个少年被一群京城的官宦子弟围坐在贵宾席位的中间,他们以他马首是瞻,嘴中称呼他为“三少爷“。他因为她酿制的月下美人醇香难得而舍不得打开酒坛品尝,被当众取笑而红了脸,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恼羞成怒。 “三少爷,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她一介草民,而他是官宦子弟,怎么说都是他尊贵一些。 她还记得他,少年高兴的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迫不及待把藏在心里的话倾倒出来:“颜汐,你长得就像壁画里的仙女一样,出奇的好看,是除了我娘和我姐姐以外最美的女子。那你也直呼我的名字,我叫李程祁。” 再寻常不过的赞美之词,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肉麻乏味,可是李程祁的声音干净如水,神色真诚,眼神纯粹的没有杂质,一番夸奖听上去竟似吟诗般悦耳。 “不知三少爷找我何事?“直觉的,她对他少了防备之心。 几个月的苦守,方才在悦兮楼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直到确认是她,他狂喜地一路奔过来,突兀的拦住她的去路,顾不得半分形象。此时颜汐就站在眼前,少年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满腹的话堆积在一起,到了嘴边却变味了: “品酒大会那晚,我第一次见到你,只觉得是天仙下凡,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你不像别人一味的讨好我,我请你坐下喝酒,你一句话就拒绝了我,我心里失望,可还是忍不住想再见你一次。” 颜汐听他没头没脑的说完,虽没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但是被他愣愣的模样逗乐了,眉眼之间是满满的笑意,看在少年的眼里,更加好看了几分。他少了些紧张,继而坦诚道:“我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我姐姐是皇后,旁人接近我都是别有居心,家风严苛,家里的丫鬟小厮又都不敢太亲近我,在我身边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颜汐,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么?“ 李程祁的一席话直白简单,他的要求如此纯粹,却是颜汐万万想不到的。他们之间说起来不过一面之缘,他就敢把家世背景毫无保留的告诉她这个陌生人,这个清澈如水的少年,是真的单纯没有心机,还是又一个善于伪装的高手? “程祁,你不怕我也和那些人一样,做你的朋友只是贪图你的家世?” “颜汐,你敢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我相信你。”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很喜欢颜汐的一双美眸,细细看去,和姐姐的眼睛有几分相似,但她的更水亮透澈一些,他不由自主的想亲近她。 颜汐错愕,李程祁似乎是特别固执简单的一个人。难以想象狡诈如李釜之辈,居然生有这么一个心性纯良的儿子。 “你不答我,就是默认交了我这个朋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程祁清澈的话音刚落,便自然而然的牵起颜汐的手,一股脑儿地往前走。 这演的又是哪出?眼看少年拉着她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颜汐能感受到周围路人新奇探究的目光针扎一样的投向他们,朗朗乾坤下两个男子正大光明地手牵着手,一个是清纯俊秀的丞相之子,另一个是女扮男装攀附宸王的酿酒师傅,但凡有心之人认出他们两个,都会掀起不小的风浪,成为全京城人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颜汐用力把手向后一扯,想不到李程祁看似瘦弱力气却这么大,她出声喊他:“唉,三少爷——“ 李程祁这才回过头来,清秀的脸上有一丝不快:“说好的,你要叫我的名字。“ 颜汐方道:“好,程祁,你先放手,我跟你去就是了。“ “我忘了,你现在是个男子。“他赶紧放手,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笑容明媚得好像温暖的阳光从阴沉昏暗的云层里穿透而出,是他唐突了,她如今扮作男子,他牵着她的手成何体统,叫别人看了去,恐怕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倒没什么,她可就要遭了殃了,毕竟她还是宸王府的人。 ------------ 第十七章 阳春面 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李程祁带着颜汐七弯八拐进了一条京城里*杂货小吃的巷子,说是巷子,其实比一般的弄堂显得宽敞些,沿路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食物的香味掺杂在一块飘扬在空气中,勾得人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忍不住想上前一饱口舌之欲。 这里实在不像是李程祁这种身份的人该来的地方,店面狭小拥挤,略显凌乱的堆积在一起,有的商铺因为空间不足不得不把招待客人的桌椅摆到门外来,不少食客都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少,热闹非凡,使得整条巷子变得杂乱拥挤。 看上去李程祁对这里很熟悉,不时告诉颜汐哪家店有什么样的特色吃食,模样单纯像极了一个看新鲜的孩童,颜汐跟着边走边看,很多奇异的小吃她从未吃过,也叫不上名字。 她看着忙碌的店家和吃得热火朝天的食客,觉得平常人的快乐,似乎来的特别简单,一顿足以果腹的饭菜,一道新鲜便宜的小吃就可以让他们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笑容。 属于她的快乐,停留在很久之前,定格在童年的慕容山庄和美丽的凤城。现在的她,一点都不快乐,快乐对她而言,尘封在幼年的记忆里,已经是很陌生的感觉了。 二人经过不少馆子,店家一看他们的穿衣打扮,都热情的上前招呼,寻常百姓来这图的是公道低廉的价格,以李程祁的身份家世,到这儿来算是屈尊降贵了。丞相府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有,他一个朝廷重臣之子,像一个民间普通百姓一样来这儿,坦然的接受别人好奇的眼光,一丝架子都没有。 最后,少年在一家面馆门前停下脚步,兴致洋洋地手指头顶上方的招牌道:“到了,这就是我要带你来的地方。“ 颜汐沿着少年所指的方向看去,铺子普通无奇,门面装潢得也简单,和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没有太大的区别,店面不大,视野范围之内刚好容纳得下五张桌子,这家取名为“四娘阳春面”的馆子和她的悦兮楼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 李程祁应该是很喜欢这家小店,面馆位于整条街的后半段,一般人在前面吃饱了,多半掉头就离开了,而他进了巷子就直直过来这里,对其他的吃食抱以视而不见的态度。 面馆生意还不错,奇怪的是所有的客人都只坐在靠外的四张桌子旁,即使现在满座,也没有谁移去最里面一张。一进馆子,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简单的厨房,食材作料和碗筷都整齐的堆放着,面汤的鲜香一波一波传来,一个健实的中年女子正在将捞出来的面盛入大碗中,动作麻利娴熟。 中年女子一看见李程祁,顿时停了手上的活儿,笑的开心的不得了:“三少爷,你又来关照我的生意了?“ 李程祁果真是这里的常客。四娘的笑容就像山里不知名的小花般纯朴实在,很有感染力,怪不得李程祁会喜欢来这里。 四娘看到站在李程祁身后的颜汐,眼里的光芒更盛,三少爷头一回带朋友来她店里,这一定是他很看重的人了。这位公子相貌不凡,跟那些文邹邹的人嘴里说的出水芙蓉似的,咦,瞧她自己,怎么把好端端一个柔弱公子比成漂亮的女子去了? 李程祁坦诚道:“她是我的朋友。四娘,给我煮两碗面。“ 四娘一笑,热心地招呼他们:“你的这位朋友,可比你俊俏多了——老规矩,桌子还给你留着,你们去里面坐就是,面一会儿就端来,肯定不让你这位朋友久等。“ 李程祁走进去在唯一一张空余的桌子旁坐下来,他挥手示意颜汐入坐,然后取了倒扣在桌面上的两个茶杯,提起茶壶倒了茶,自若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这家店小,不知你是否喜欢,但四娘做的面,绝对不会让你后悔同我来了一趟。“ 他对四娘做的阳春面信心满满,好像天底下没有再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颜汐笑而不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大麦茶,入口而不油腻,麦香自然纯粹,有农家朴实的滋味,她放下杯子:“想不到三少爷会喜欢这种寻常的小面馆,丞相大人若是知道了,肯定哭笑不得。“若上回在棠梨行宫遭遇的暗杀真是李釜所为,她不得不佩服自己,可以和敌人的儿子这般淡定的谈笑风生。 李程祁爽朗的笑起来,笑容如明媚的暖阳亮彻人心:“这天下间有哪条律法规定,丞相大人的儿子就不能来市井小店吃面的?况且父亲大人很少管教我,我乐得自在。” 父亲官居丞相,忙于朝廷大事,无暇严格地管教他,他又是家中老幺,大哥和二姐向来疼他,都舍不得责备他,他活的当真轻松自在。 颜汐轻抚着杯口,垂首的双眼中是少年看不见的冰寒,李程祁家事显赫,难得的是,他为人单纯,没有沾染纨绔子弟的习气,可是他那位虚伪奸诈的父亲,却是摧毁慕容世家的帮凶之一。 ------------ 第十八章 青莲 李程祁又喝了一口麦茶,他放下杯子的时候颜汐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太对劲,方才明媚的笑容消失不见,清秀的眉宇之间染上浓重的哀伤。 阳春面做法简单,是再普通不过的吃食,将加热煮开的鲜汤盛入碗中,再放入事先煮熟的龙须面和小白菜,加入少许盐即可,可他真的喜欢它的味道,面身柔韧,汤汁鲜美,四娘做的面,比起别人放了真心进去。 少年神色黯然几分,苦笑道:“娘亲病重的那段日子,我心里很难受,那时我还小,什么都做不了,家里阴沉沉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跑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就迷了路到了这里,肚子饿的直叫身上却没带钱,四娘瞧见我一脸狼狈,请我进来吃了碗面。我当时觉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是我最开心的事了。“说起他的娘亲,李程祁眼中的清澈迅速地黯淡下去,蒙了一层灰暗,尽是真切的悲伤。 颜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人在低落时对旁人施与的恩惠总是记得最牢的,以他的身份,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都触手可及,是不放在心上的,偏偏别人的真情真意,强求不来:“四娘以真心待人,难怪你如此关照她的生意。” 李程祁有一瞬的错愕,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欣赏,他没看错她,颜汐真的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她有一颗聪慧玲珑的心,和她闲谈轻松惬意,她能读懂人心,无需他多言。 只可惜,她不得不委身于宸王这种人,宸王风流放浪,流连声色,京城谁人不知,他也略有耳闻,难为她的惊世才情折在了宸王手中。 思及此,他没顾虑太多后果,直接问她:“颜汐,你住在宸王府开心么?我听说宸王有很多女人,如果你不开心,我可以帮你。”他已经把她当做朋友相待,出手相助是应该的,宸王固然有皇上撑腰,但若是父亲愿意插手,宸王想来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得罪父亲。 他说的委婉含蓄,没有一个不好听的词,市井流言把她勾引楚离那段传的多么不堪,她能想象的到,普通百姓对皇族的隐秘总是抱有好奇之心,而她原本不是贵族之流,在他们看来无疑是一步登天,肯定是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人言可畏,李程祁却如此真诚坦白,出自对她的关心而想帮她,可见他心思透亮,亦不人云亦云。 “程祁,我过得很好。“她婉言拒绝,她不是困在笼中的鸟,不需要被解救。她继而避开他眼里的诧异,或许李程祁的眼神太过清澈纯净,会让她想起很多不愿意回想起的旧事。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四娘爽朗的声音传来:“面来啦——”四娘虽比他们二人年长,但她的热情爽直感染着店里的每一位客人,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岁月的影子。 “你们二位慢吃,不够四娘再给你们做。” 四娘熟练地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去了,半点也没有因为少年的身份而格外照顾。在她这里,李程祁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食客。 “尝尝吧。”李程祁拿起筷子便吃,没有因为颜汐不接受他的帮忙而有半分不自在。才吃了一口,店里进来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脚步匆忙的冲过来,大喊一声:“三少爷,老爷派了人来接你回府。“ 看样子,是少年的贴身小厮。小厮喊完才注意到同桌坐着的颜汐,不好意思的朝她笑了笑,又一脸讨好的哀求李程祁:“三少爷,快跟我回去吧。” 李程祁顿时觉得兴味索然,好不容易遇到颜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他只得失望道:“颜汐,抱歉,我先回去,改日一定再叙。“ 颜汐点点头:“程祁,后会有期。” 李程祁起身离开,贴身小厮跟在他身后出了面馆,颜汐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神一丝一丝清明。 李程祁的父亲官拜丞相,手握朝廷重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皇帝宸王还有新晋受封的护国将军韩瑾三方鼎足而立,加上他的姐姐李云姝掌管后宫凤印,李家如日中天,风光无量。 桌上的阳春面放的有些久,估计面身该被汤水泡的软涨了,失了原本的劲道嫩滑,颜汐默默的拾起木筷,好在面条仍旧鲜香扑鼻,她低下头安静的吃起来,发涨的面条在嘴中如同嚼蜡,她却认认真真的将每一口都嚼烂了才吞咽下去。 李釜权势滔天,在朝中盘踞多年,要扳倒他谈何容易,只是不知他是否明白月盈而亏的道理,帝王枕侧,岂容他人鼾睡? 臣子势力直逼皇帝,纵然他再忠心耿耿,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他。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楚澈绝不会坐视李家势力独大,军工卓著的韩瑾从边疆被召回朝中册封为护国将军就是很好的证明。帝后二人大婚多年,皇帝宠爱皇后天下皆知,但皇后却一直无所出,只是将别的妃子所生的大皇子抚养在身边。景国的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李家的荣耀能否一直延续下去还是未知之数。 十几年前黎家的前车之鉴,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帝王无情起来,纵使今日如何风光,也只能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李程祁是一个特殊的例外。出生仕宦之家,他却心性单纯,清澈如水,没有半点官宦子弟的架子,宛若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可惜他偏偏是她立誓要铲除的人的儿子,他们注定是站在敌对的阵营,不可能成为朋友。 ------------ 第十九章 仕途 丞相府书房,烛光透亮,一老者安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凝重得看着手中的信,岁月的刀毫不留情地刻在他脸上,老者面染风霜,鬓角灰白,眼角有明显的皱纹,但他目光矍铄,锐利精细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露着奸诈的暗芒。 握着手中薄薄的一页纸,李釜皱着眉叹了口气,信中传递的消息不容乐观,看来是时候该有所行动了。他一个月来称病不朝,静静观望,思量应对之策。 皇帝这一年不断重用年轻的官员,打着推行新政的幌子借以削弱一帮老臣子在朝中的势力,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当朝丞相。不但京城朝廷中的大小官员都开始频繁调动,就是地方上他费尽心机安排的主要官员也都在这个月接到了调令,被遣去别处上任。 李釜锐利的眼中寒光一闪,看来这个最初倚靠他的势力支持得以上位的皇帝经过这几年的蛰伏,翅膀硬了,羽翼丰满了,逐渐的要脱离了他的控制了。 他抚了抚发白的胡须,面露冷笑,他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辅佐两代帝王,岂会被这点风浪难倒?他多年盘算在各处安插官员,势力盘根错节,单凭皇帝现在的本事,想要动他,只会是两败俱伤。 李釜从太师椅上起身,手举着书信凑到火烛前,火舌将信纸一寸寸吞噬干净,只余下灰烬,他眼芒幽深,既然皇帝大刀阔斧改革朝政,那他这个丞相势必要助他一臂之力才是! 李程祁敲门后踏入书房,老者正手举着一封信在火烛前烧毁,信纸化成灰色的余烬,风一吹便四散开来。他看在眼里没有多问,丞相府暗中豢养大批的死士和探子,父亲从不瞒他,父亲的侧脸映在瞳仁里,一如从前的陌生。 少年怀揣恭敬地请安:“父亲。”他的父亲身居高位,乃一国丞相,辅佐景国两位君主,可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对父亲,他一直恭敬疏远。 李釜看了看他,目光并未在少年身上久留,他坐回太师椅:“你近来的功课做的怎样?” 李程祁老实道:“孩儿这几日读了《国策》。”他捡了书中精要的意思加以谈论,言辞准确,逻辑清楚,对面太师椅上坐着的老者一边喝茶一边略加赞赏的点头。 李釜放下茶杯,程祁天资聪颖,悟性超凡,他刻意栽培,要的是有朝一日这个孩子能入仕途,成为他在朝中的支柱,延续他李家的荣耀:“祁儿,再过一个月便是科举,明日起几位教习的师傅会来府里轮流授课,你务必用心学习,到时参加科举高中,为父在朝中自会从中帮衬。“ 李程祁心中一片冰凉,父亲打的盘算他怎会不知?幼时他便熟读四书五经,再大些父亲请了天下的学士为他授课,教他学习治国为官的道理,父亲用意之深,在阿姐进宫选秀之时表露无遗,贪恋权势的父亲,却要三个孩子为家族利益牺牲。 再过一月是科举之日,天下追逐仕途显达之人可借此一展抱负雄心,搏一个灿烂光辉的锦绣前程,可是父亲却没记起半月之后就是阿姐的生辰。阿姐入宫多年,碍于宫中规矩他们甚少见面,不知她过得可好。颜汐在宸王府的遭遇他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听了之后更为阿姐担心,后宫暗潮涌动,帝王之心深不可测,阿姐必定如履薄冰。 生在这样一个家,他心中何尝不是万般无奈? 他小心的推拒:“孩儿体弱,恐怕会让父亲失望。”娘亲难产,他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羡慕同龄的孩子体魄康健,长大后却庆幸得以借这副不争气的身体为由,推迟了入朝为官的年月。 李釜翻开桌上的折子,边写边道:“我已询问过为你诊治的太医,你的身体虽不至如普通人壮实,但近年转好了许多,参加科举不足为虑。”老者握笔疾书,神色之中没有半丝身为父亲的关切,仿佛少年的身体状况,只是他加以利用的阻碍。 李程祁胸中浪潮翻滚,他唯一能够摆脱仕途的理由也被父亲拒绝了,他心中苦涩酸胀。父亲在乎的从不是他虚弱多病的身体,而是在他为官之后能为他带来的利益。父亲醉心于玩弄权势,却吝啬分出哪怕一顿饭的时间给他,亲情淡薄至此。 看着老者写完折子,他不知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坚决的吐露脑中所想:“父亲,我不想入朝为官。“压抑太久,这句话他早就想大声说出来。 “逆子!“李釜气的大吼,脸上是对少年违背他的滔天大怒:”你大哥身残病体,已无指望;你二姐在后宫势力不稳,而你整日寻欢作乐,不思进取,如何担当我李家大任?我李家难道能永远倚仗老夫?今日你给我闭门思过,好生想清楚!“ 李釜气冲冲起身离去,夜风从敞开的房门汹涌灌入,李程祁使劲地将眼眶里的清泪逼回去,他的好大哥在父亲眼中已是身残病体,毫无利用价值了,偌大的丞相府,没有家的气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暖可言了。 ------------ 第二十章 残疾 李程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府里,只觉心力交瘁,父亲的万般期望与内心的向往相悖,他根本无意为官,成为父亲在朝中的助力就难再保住心中的一片净土,父亲做事的手段有时不得不令人心寒。 蝉鸣聒噪,惹得人没来由的烦躁,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进了大哥住的院子。 大哥早年奉旨平定边疆战乱,虽然大胜敌军凯旋而归双腿却受了重创,这辈子很难再恢复,以前的大哥征战沙场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是他心中男儿的榜样,体弱多病他一直都对大哥羡慕不已,可受伤后的大哥意志消沉,闭门不出,落寞难挡。 屋内的烛光还亮着,站在门外能隐约看到大哥正端坐在书桌前的身影,李程祁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问话:“谁在外面?” 他忙推门进去,立在门口:“大哥,是我。” 许久未见,大哥身形依旧俊朗,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只是一双曾经盛满自信的眼睛黯淡无光。 “是程祁啊——近来身体可好?” 桌案遮住了李程皓坐在轮椅上的下半身,男子长得阳刚俊朗,英挺逼人,曾引得天下不少女子芳心暗许,可叹本该自信飞驰的眼眸如今神采不再。 李程祁面露轻松,在大哥面前,他才能卸下一丝压抑:“还得灌那些庸医开的药,苦得我真想把那些药都倒掉,大哥可好?”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怎么忘了大哥如今的状况,下意识地问出这一句不正是在大哥的伤口上撒盐么? “大哥——”他不是故意要勾起大哥的伤心事。 李程皓苦涩地一笑,并不怪他:“我的身子就这样,谈不上好与不好。”数年如一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好与不好,又有何差别?他早已是废人一个,雄心壮志一天天麻木消逝,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哥的消沉,深欠在他落寞的神色和孤寂的话语之间,是他不好,引得他难过了。 “大哥可曾怪过父亲?” 李程皓右手随意的放在书上,另一只搭在腿上的左手在听到弟弟的询问后不经意间握紧成拳,几乎快要发出骨骼紧压的声响,半响过后他松开手指,淡淡道:“上阵杀敌,是我自己的选择,男儿当如是。父亲为李家思量谋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身为主帅,在沙场上大意轻敌,为眼前的胜利所惑,搭上了一双腿,能保住性命算是上天的厚爱了。 李程祁一点都不想看到大哥现在的模样,他的大哥应该是英姿勃发,无勇而不胜的好男儿,而不是眼前这个沉浸在身体的残疾中,寂寥悲哀的男子。他心中悲愤交加:“父亲这几年对你的不闻不问,大哥也不恨么?今日父亲叫我去书房谈话,劝我参加科举,走上仕途,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哥和姐姐为李家所做的牺牲,父亲对权势的迷恋,已不是单凭亲情能够阻止的。“ 大哥从小被送入军营,从一个低等的士兵晋升为征战四方的将军,吃尽苦头,历尽磨难,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对大哥一直要求很严,有时甚至严苛到他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大哥那年率兵去边疆作战,一去便是一年,他在京城听到战乱平息大哥即将胜利回朝的消息,兴奋的几晚睡不着觉。可是等到军队浩浩荡荡的班师回朝,他看到的却是坐在轮椅上,失去了站立能力的大哥。 他心中的痛没有人能够体会,他心中一直树立的目标,就这么的轰然坍塌。 而他那位眼里只有权势的父亲,在数位太医宣布大哥的双腿救治无望时,半句宽慰的话都没说就出了房门,再也没有踏入大哥住的院子。 他打心底里厌恶父亲的冷漠,为了父亲的亲情而入仕途为官,他做不到,何况这座冰凉府邸里的亲情,本就薄如蝉翼。 “程祁,大哥累了,你出去吧。“当年意气风发,出尽风头,战场上血腥残酷的教训如今让李程皓变得软弱无能,早已没有从前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远大抱负了,他眼底的灰暗落寞,连这微动的烛光都照不亮。 ------------ 第二十一章 洛公子 颜汐合上手中那本舞谱,唏嘘不已。霓裳羽衣,旷世奇舞,她想象的出这当中每一个舞步情态都是创始者耗费心力之作,百转千回,呢喃低泣,称得上是当世的绝作。 楚离生母陈淑妃的才情可见一斑。那般淡然婉约的女子,曾宠冠六宫,位列四妃,却输在出身微贱,没有稳固势力支撑而扭曲在后宫无休止的争斗中。 眼看帝王薄情,她只得竭尽所学创下此舞,不过为博得君王片刻的宠爱,庇护两个年幼的皇子,可最终还是成为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深宫高墙,锁住的不只有女子的芳华青春,还有她们的惊世才情。 天下女子,为了男子薄如蝉翼的眷恋,莫不如是。 那日李程祁和小厮离开后,颜汐吃完付了面钱,又回了悦兮楼。 正午时分,正值悦兮楼生意忙碌,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她悄悄进了后门,首先见到的是来回踱步的若燕,一见到她,若燕就急急忙忙拉着她:“姑娘,你可来了,那位公子等了你好一会儿了。”若燕边走边说,声音含着焦急慌乱。 短短一日,悦兮楼真是惊险万分。上午一群官兵整装前来搜查,里里外外搜的仔细得不能再仔细才住手,又派人驻守在酒楼外周,足足一个时辰才撤去,搞得悦兮楼包藏了逃犯似的,这样一闹,哪里还有客人敢来吃饭?她白白损失了一大笔银两,以为是颜汐交代她的事走漏了风声,她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能等她来。 “若燕,你近一个月未与我联系,究竟出了何事?”直觉若燕有事瞒她,打她一进后门,若燕便紧张难安,掩饰不住的焦急,她停下来,按住若燕的手,试图传递一份安慰:“若燕,发生了什么,从我一来,你便不对劲。” 若燕独当一面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让她慌乱成这样,可见事态严重。 若燕的情绪这才放松一些,她压低声音小声说:“姑娘,你来了就什么都好办。”她三言两语把发生的事简单跟颜汐说了一遍,颜汐听完,一时没有什么头绪:“暂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带我去见洛公子吧。” 李程祁的出现是颜汐意料之外的,她不得已姗姗来迟。 三楼雅阁,若燕推门让颜汐进去,而后自己进了隔壁的房间守着,以防有人擅闯,她好拖延时间挡在外面。 颜汐闭上门转身的时候,恰好迎上黎洛冷寒如冰的眼神,他与一年之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长立在窗前,他身形翩然似谪仙一般,出尘脱俗,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这样看似无害洒脱的黎洛足以迷惑天下间任何一个女子,唯独不包括颜汐。 黎洛身上挥之不去的寒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完美的皮囊藏不住一颗冷血残酷的心,在这点上,楚离和她可谓是小巫见大巫。魄月山庄那些年,她真正害怕过的,是黎洛。她偶尔会像个小孩一样对黎彦泽任性耍赖,可是到了黎洛面前,她是绝对不敢的,黎洛浑身透着刺骨的冷,叫人难以接近,不敢造次。 黎洛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痛苦挣扎地死在面前,也不高抬贵手用他超然的医术施救,他的所作所为全然随心所欲,不计较后果。他孜然一身,独居漂泊,很少与人来往。对他,她谈不上有任何称得上熟稔的感觉。 两人相对无言,颜汐先一步移开目光,黎洛冰冷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她坐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你素来喜静,在酒楼这样嘈杂的地方待着,实在难为你。” 黎洛未接话,等他坐下的时候,颜汐看到他将一个寻常无奇的木盒轻放在桌上,他把木盒推到她跟前,冷冷道:“盒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颜汐不明所以,打开锁扣,木盒里躺着一本崭新的舞谱,她一看见舞谱上那四个字,就全明白过来。“霓裳羽衣”,世间孤本。 她拿起来粗略浏览一番,情不自禁为其中的曼妙舞姿惊叹。黎洛说的没错,这正是她此时求之不得之物。 “是霓裳舞的舞谱。”淑妃那支旷世绝舞,堪称当时传奇,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纸质记录的,但是当年中秋宫宴,身为二皇子的黎彦泽也列席在座,他亲眼目睹霓裳舞的每一个细节,如今凭借记忆将其绘成独一无二的舞谱,可谓珍贵非凡。 除却舞谱,里面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药瓶,每个药瓶的颜色都不同,不靠辨别味道轻易就能区分开来,瓶子的材料和设计是黎洛惯常选择的,他的细心程度叫她有些惊诧。 黎洛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香四溢,是上好的碧螺春。悦兮楼虽然嘈杂喧闹,倒也没有影响了他品尝的好心情。他暗自不语,这丫头,明明害怕他,偏偏装出一副亲近自然的模样。 颜汐的食指划过舞谱细滑的每一页,黎彦泽将每个动作分解的再详细不过,全赖十多年前的记忆做到这些,他就已经帮了她很大的忙,再加上她原有的习舞功底,短期内练成此舞并非难事,可他怎么会知道她想…… 黎洛坐在一旁,一看便看出她在想什么,他闻着茶香娓娓道来:“倔强如你,肯定会想尽办法进宫,借以待在皇帝身边,直至查清楚慕容家被灭门的真正原因。护国寺的废太子,你迟早也是会见到的。这舞谱就是你的机会。想办法在皇后生辰的宫宴上做文章,引得皇帝与百官的注意,你就成功了一半。” 黎洛的一番话正中她的下怀,在宸王府的几个月,她没有找到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她迫切需要入宫,深宫之中或许有她一直寻找的答案,苦于楚澈对她忌惮颇深,她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照目前的情形,最好的时机的确就在皇后生辰那晚。 “你在他身边长大,你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等于直接剖开颜汐的心,让事实*裸地暴露在空气中,逃无可逃。 颜汐敛下眼中的黯然,没错,她的所有心思在黎彦泽面前都是透明的,唯独她喜欢他,他是怎么都看不清楚,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自傲如他,却不敢正视她的感情。 “他会是个好皇帝么?”这句话,不知道问的是黎洛还是她自己。日后他贵为九五至尊,手握天下江山,三宫六院,后妃如云,届时她将如何自处?与那么多女人分享他么?她不愿意。 一直觉得,黎彦泽应该是个闲云野鹤,隐然出世的人,他怀有惊世才华而波澜不惊,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他是天生的王者,却有淡薄宁静的心。如若不是为了仇恨,在他的内心,是真的想要皇位么? 她胆怯地不敢深想下去。 黎洛喝下一口茶顿了顿,看着她的目光幽深难解,这丫头对泽的心意,早在魄月山庄他就看出来了,认死理的她是绝对不会死心的,而她与生俱来的骄傲又让她陷入将来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的两难境地,她应当明白自己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泽注定会成为当世的王者,而颜汐过于执着只会伤了自己,他不会眼看着一切发生。 “骇世智慧,雄韬伟略,心狠手辣,如若登基,他定是位旷世奇主。”泽的能力,他从不怀疑,否则他们不会不离不弃,彼此隐忍这么多年。 短短几个字,沉重不堪,让颜汐的心一点一点坠入迷茫,她又怎么会不了解呢?黎彦泽为了复仇,同她一样忍耐到今天,他的心是不会为了她而停留的。她,太高估自己了。 她只是依仗着过人的天分得到他的倾心相授,到头来,她扮演的不过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合作者的角色罢了。 ------------ 第二十二章 猎豹 约见颜汐之前,黎洛已经与旧时的家臣们见面商讨过,这丫头不愧是慕容傲的女儿,经商的天赋毫不输给她习武的天分,悦兮楼如今已是京城出了名的繁华之地,那位名为若燕的女子八面玲珑,也不是普通的女子,把大小事务打理得有条不紊,是个很好的帮手。 黎洛走后,颜汐由若燕引着从雅间隔壁的暗阁通往后门的小路离开,这条路很隐秘,只有她们二人知道。可当她们从假山内的洞口走出来时,颜汐清楚地看到,一个男子早就立在了那里,他背对着她们,脊背宽阔,仿佛一开始知道在这里能等到他想见的人。 若燕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颜汐,悦兮楼的后院一向是不准许客人擅自闯来的,这位客人不守规矩却未觉不妥,可见是算计好的,她先一步上前道:“这位客官,这里是悦兮楼的后院,您若是不晓得回去的路,我可以带您去。” 若燕暗道他误闯了私人的地方,她用身体挡住颜汐,以防对颜汐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品酒大会过后,就有不少客人冲着为见颜汐一面而来,她明着暗着替她挡了,可是眼下撞上了,免不了会闹些不愉快,颜汐既然放心地把这里交给她,她就不能随意得罪客人。 “悦兮,便是暗指汐月,我说的对么?慕容小姐?” 男子转过身来的时候,浅笑从容,直直地看着若燕身后女子的脸,颜汐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清亮的瞳仁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只是一瞬,这束光芒就黯淡下去了。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遇见他。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他的变化不比她来的少,年少时的稚气清秀褪去,长成了男子的坚毅果敢。 而他毫不掩饰的讽刺嘲弄,是她始料不及的。 若燕看到男子的脸,心下暗呼不好,今日搜查的风波表面上过去了,原来只是声东击西,引出颜汐的计策,这可怎么办才好? “韩将军。”躲不过去,若燕只得拖延时间,硬着头皮应付。 韩瑾把目光从颜汐脸上移开,看来慕容汐是利用眼前这个女人打理这座酒楼的产业了,可笑,居然还有人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他似笑而非笑道:“本将奉皇上旨意,负责整个京城的安全,悦兮楼这么大的隐患,本将问你,该如何是好?” 若燕就知道这位新晋受封的将军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才回京几个月,听说已经迫不及待的私下结交朝廷里的官员了,她只好说些台面上的话:“将军明察,悦兮楼在京城经营多年,从来都是本分守己,只做正经生意。” “那包藏她,所为何故?”韩瑾脸上的笑容浅淡的似一泓平静的湖水,可是颜汐清楚地知道,在这幅表象之下,等待她的是怎样的一个威胁。 若燕并不知道韩瑾与颜汐是如何认识,但从韩瑾的逼问看来,他对颜汐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可这位手握重权的将军为何不直接把颜汐抓起来,而要单独等她出现,逼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人有相似,韩将军,这是我悦兮楼的酿酒师,人尽皆知。”颜汐是谁,在全京城人的见证下已成定论,况且她依附宸王,韩将军再怀疑她,也不可能公然挑明,他刚入京,不得不顾虑宸王的势力。 韩瑾敛下脸上的笑意,看了若燕一眼,思索着她话里的意味。若燕当真回答的滴水不漏,颜汐找来的帮手,怎么会是简单的角色呢? “你可知道她是谁?还是你根本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他不是在问话,更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这分毫不让的逼问如一个巨型漩涡,压的若燕接不上话来,她这才发觉,眼前刚毅的男子不只是战场上挥剑杀敌的将军,还是一个擅长攻击人心的高手。 若燕的八面玲珑应对有备而来的韩瑾,明显处在下风,发不上力。颜汐只道:“若燕,你去招呼生意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韩瑾笑着看若燕不甘心的离开,嘴唇边漾开成竹在胸的弧度,一别多年,颜汐还是这么沉得住气,老道隐忍。几年不见,她真的出落的越发美艳动人,即使一身素色的男装,也丝毫遮掩不住她的绝代芳华,从在藏山的村庄里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带给他最大伤痛的女子! 只是,在她身上已没有了往*人的灵气,她就在几步开外那样冷淡的望着他,就像纯粹地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似的,冷淡。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双拳,眼里的笑意褪去不见,他恨她,发疯似了地恨她,对她的恨深入骨髓,如果不是她,村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死,为了她一个人,却断送了全村人的性命。 那一天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死都忘不了。 拼尽全力逃脱的他不得不远赴边疆,从一个低下的士兵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用鲜血和性命换取今日的权位,或许他该感谢她,因为她,他才能建功立业,不会在村野之间一辈子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 在军营的每一晚,他都会梦到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带给他的痛苦,那时候的她,是个虚弱的让人心疼的女孩,瑟瑟发抖的眼神,如受伤的小兽。就是她的柔弱迷惑了所有的人,以至于在悲剧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毫无防备。 “本将是该叫你慕容汐呢,还是,颜汐。” 他玩味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他的每个字都啃食着她的心,藏山村落里不可挽回的悲剧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永远的鸿沟,有些错误一旦铸成,便再难回头。 “韩将军想必对我有些误会。”她何尝不知道他心中对她的痛恨,可是她只能装作不认识他,这样对他们都好。 这里没有别人,他逼她到这番地步,她还是固守着伪装不放,韩瑾死死的盯着颜汐的脸,眼睛里近乎喷出摄人的火焰,他一步一步逼近颜汐,步调沉稳,仿佛猎豹一般紧盯着濒临死亡难以逃脱的猎物,咬牙切齿,恨不能撕开她的心:“慕容汐!” ------------ 第二十三章 汐月 听到韩瑾口中换着她的名字,颜汐忽觉一阵恍惚。十年多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慕容汐,是凤城曾经赫赫有名的慕容山庄庄主慕容傲的掌上明珠,“慕容”二字伴随着那晚的滔天大火被她深埋在心底,家仇未报,她要靠着隐匿姓氏才得以活下来,这些年为此遭受的一切她都忘不了,也不敢忘。 “韩将军,我是颜汐。” 藏山上淳朴村庄里的那个慕容汐是害死所有村民的罪魁祸首,那段安逸自由的生活是一个美好到虚幻的梦境,梦碎了,她该醒过来。过去不可挽回,她不能连累韩瑾,以他如今的权位能力,楚澈有意放任他建立自己的势力,制衡那帮顽固的老臣子,他在战场上磨砺多年,今日的荣耀都是靠着血汗拼出来的。 她不能这么自私,将他拖入她复仇的深渊。 韩瑾站在颜汐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看着她:“你的这张脸变化太大,起初本将也不肯定。”他停顿了下,嗜血而残忍的告诉她,“惟独你那双眼睛,貌似含情柔弱,却狠绝毒辣,惑人心智,一点都没有改变。”她时常入他的梦,梦里布满朦胧迷幻的漫天大雾,他唯一能够认得清的,就是这双让他印象深刻的眼睛。 颜汐抬头望着男子漆黑炽热的眸子,他对她的恨,那么强烈,强烈得他甚至懒得掩饰,其中是非曲折,只怕她再也解不开他的误会。 她神色黯然,自嘲的笑了笑,她何尝想要这样的结局,当时的她,分明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孩童。可是那几十条人命,算在她的头上,却是韩瑾认定的事实。 这是她欠他的,黎彦泽已经知道了韩瑾的存在,她不想他再因为他陷入危险:“你所认识的那个慕容汐,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尸骨无存。”现在站在你眼前的颜汐,为了血洗家族的仇恨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不是你心中纯净善良的女孩。 他将她眼里的绝望哀戚收尽眼底,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安静地听她诉说着她的身世来历,心疼不已。但很快,他清醒过来,韩瑾,难道你还要继续被她欺骗么? “慕容汐,你这辈子都别奢望能摆脱我,我活着一天,便要你血债血偿。”她带给他的若有十分伤痛,他定要她品尝到五分。 “你在京城潜伏已久,利用悦兮楼为幌子结识大小官员,又刻意接近宸王,别告诉本将你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回京几天,便有官员在此宴请他,看到悦兮二字,他很自然的联想起一个女子。江湖之中,揽月宫的宫主汐月早已是名声大噪,难逢敌手。几年前几桩地方官员灭门惨案,行凶者手段之狠辣残忍,叫人难忘。他直觉是她,却是见了她才肯定下来。 想不到,她隐匿的如此之深,揽月宫所在何处,一直无人知晓,所有人都在暗查她的行踪,她却光明正大的出入京城,玩的风生水起。 韩瑾的每句话都重击在颜汐心上,他心思缜密,知晓她的底细,她所要做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原本想着他们二人大可井水不犯河水,这会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韩将军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索性开门见山。 “本将要的,是看到你痛苦万分的模样。为了你的复仇大计,你不惜搭上宸王,以色待人,本将如果告诉宸王你的身份,你猜宸王会不会对你除之而后快?”像宸王那般以清傲自封的人,绝对不会忍受被一个女人愚弄至此,颜汐要复仇,他就偏要从中阻挠,让她悔不当初。 颜汐仍旧淡淡的看着韩瑾,倾城倾国的脸上笑靥如花:“将军心中既然认定我就是汐月,难道偏偏忘了汐月是何人?”汐月打造出来的揽月宫,有天底下最残忍冷血的杀手和最擅长藏匿的探子,只要是她想做成的事,再丧尽天良的手段她都使得出来,她无所畏惧,只为复仇而生。 韩瑾嗅出了她话中警告的味道。 颜汐收起笑容,从容地掠过韩瑾,素手打开后院的那道门,走出去前,她对韩瑾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将军定要找我报仇,我随时恭候。”她亏欠于他,却并不惧怕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她复仇的路,韩瑾同样不可以。 离开悦兮楼后,颜汐的隐忍终于崩溃,韩瑾针对她字字决绝,每一句都在拷问她的良心,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能在他面前强自撑着,以为自己习惯了隐忍,任何事情都再伤不到她,可是藏山村落里那些无辜村民的死,是她承受不来的。 她下令布局诛灭那些陷害过慕容家的官员全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因为他们并不无辜,是由因得果,她不会浪费恻隐之心,可是村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白白枉死,全因为她一个人。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目光呆滞,渐渐地双眼之前一片模糊,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一阵细微的晕眩过后,她挣扎着走到墙角,靠着墙壁的虚弱身体慢慢下滑,直到蹲在地上,她把头埋在双膝间,难受地闭上眼睛。 她不想哭,像她这种人,只有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才敢借着雨水的掩饰流下泪来。 蜷缩的双腿微微发麻,颜汐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靠近她,她抬起头来,一双深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眼前,靴子上的金色龙纹图案只有皇室子弟才有资格穿戴。 她仰望靴子的主人,楚离朝她伸出一只手,面色担忧:“悦兮楼被搜查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已经帮你摆平,以后没有人再会找悦兮楼的麻烦,你大可放心。有我在一天,我便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半个月都躲着不见她,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心里好受些,她又清瘦了,悦兮楼被搜查的消息他一个时辰前才知道,本想摆平一切后再告诉她,没想到她先一步来了,刚才远远看见她落寞无助的模样,可怜的如一只弱小的兽,他心中的怨与怒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对她的担忧。 她是好强的女子,悦兮楼耗尽了她的心血,她说女子经商多不易。 那么就让他来爱她,保护她,为她挡去所有的伤害,成为她的依靠。 他对着她微笑,绚烂的阳光折射在他风华绝代的脸上:“跟我走,我带你回去。” ------------ 第二十四章 藏山(韩瑾自白) 颜汐来村里的第一日,我正与同村的一帮男孩子在田地里做活,夏日当头,晒得我不停的流汗,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准备休息一会儿,一眼望去,看到村长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从稻田间的小路经过,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仿若一只飞舞的蝶。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烈日骄阳下,女孩娇小的身躯柔柔弱弱的,令人没来由的怜惜。 她突然朝我看过来,她的模样落在我的眼里,是那样干净的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可她清澈的水眸里满是忧伤,是的,忧伤。 我诧异,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般哀戚的眼神,如同一只失去母亲的小兽,独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时我还不知道,颜汐的到来会给村子带来怎样惨烈的灾难。 我叫韩瑾,是梁国将门之后,父亲作战勇猛,浴血沙场,多次立下战功,被封为大将军。梁国虽是景国的邻国,却因为国力弱于强大的景国而被迫依附于景国。梁国君主荒淫无道,沉迷声色,听信贼子佞臣之言,降罪于父亲,父亲冤死后,韩家不可逆转地走向没落。娘亲为躲避奸臣残害,带着我远赴两国交界处的藏山,更名改姓,隐居在此。 村子里住着的百姓大多是逃避战乱或是世仇追杀才来此安居落户,按照规矩,我们不会问及任何一位村民的过去,大家躲在藏山,都有不可言明的苦衷,厌倦了外面打打杀杀的日子,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安逸平静。 我不止一次问过娘亲,到底是谁害死了父亲,我想为父亲报仇雪耻,君主昏庸,乱臣当道,父亲死的太过冤屈。可是娘亲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她只想我能好好地活着。她说我还太小,根本报不了仇,只会白白送命。 颜汐被村长安置在我家,因为我家人少,只有娘亲和我二人。 她住进来的前一天,娘洗晒了被褥床单,重新收拾了我的床,说要把我的床让给颜汐睡。村长是在从集市回村时在树林里发现她的,她前不久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她没有地方可去,村长可怜她,便顺道将她带了回来。 真正见到她之前,我不知道她那么娇弱,苍白的脸颊,大大的眼睛,瘦小的个子还不到我的胸口,娘很疼惜她,晚上她做了一桌最丰盛的饭菜,一个劲儿地夹到颜汐碗里。可是颜汐一句话都没说,咽下一口白饭,她哭了。泪珠子止不住的从她的小脸上滑落,滴在碗里。 那晚娘哄着颜汐入睡,就像我小时候她陪伴着我一样,到了半夜,她却做了噩梦。 我闻声醒来赶去,娘正用湿帕子擦拭颜汐额头的冷汗,她瘦弱的身子缩在被子里,像个无人保护的婴孩,她用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不放,双目紧闭,不愿意睁开,娘看我来了,心疼地摇了摇头。我们待她再好,也是不及她的亲人的。 “爹,救我,救救汐儿。”隐约听到她唇齿间溢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我心里很难受。她和我一样,永远失去了爹。她的无助看在我眼里,像是我自己的影子。 一直到了接近天亮时分,她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颜汐醒时,我还趴在一旁的桌上睡着,一双柔软的小手推推我的后背,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她已洗漱好,身上穿的是另一套粉色的裙子,比昨日多了分灵气。 “昨夜我又做噩梦了。”她一点不好奇我为什么守在她房里,看来她做噩梦不是头一次了。我心疼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承受这些折磨。 于是我带着她去了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我对她说,你可以把藏着的委屈大声喊出来,风会把她的话送去她思念的人身边。我想爹的时候,就会跑来这里,朝着无人的远处喊出压在心里的话。 漫山遍野不知名的小花随风飘摇,蓝的红的,好看极了。风过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花香,我感觉开心多了,回过头去,颜汐正淡淡的笑着,虽然眉宇间仍旧是掩藏不了哀伤,可是,她笑了。我的心情随着她清丽的笑容变得轻快。 我永远记得她的笑容,她笑起来,漫山遍野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和颜汐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后平静的时光。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种田干活带着她,下河抓鱼也带着她,或许是山野里清新湿润的空气抚慰了她的情绪,或许是她觉得山里的生活平静新鲜,我越来越多地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笑容,她似乎又回到了孩子该有的年纪,不再那么心事重重,虽然有时笑着笑着,她就发呆似的盯着某一处出神。她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没想到,她突然失踪了,一点迹象都没有,她凭空蒸发在藏山,仿佛她根本不曾来过。我和几个同伴分头去找,藏山的树林、农田、河边我们找过好几遍,可是都没有颜汐的踪迹。身边的伙伴劝我回去,我固执地拒绝了。 我不想放弃,我心里放不下颜汐,她还那么小,已经失去了至亲,如果离开藏山,她无处可去,外面世道险恶,她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 日薄西山,我终于心灰意冷,准备回去。到了村口,我目睹了惨绝人寰的一幕。 我躲在高高的树从里,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去,寒气从脚底直逼头顶。所有的杀手都是训练有素,出手狠毒,染血的利刃迅疾地夺走了一个个村民无辜的生命,悲惨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子如同人间炼狱,往昔的平静一去不返。 我不知道这帮杀手的来历,村里的人都是为躲避仇家追杀隐居在此,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绝对不会是一般的仇人,才要将所有村民灭口才罢休。 我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希望是我看错了,娘躺在凌乱的尸体中,面朝着我,双目睁大,娘一直等着我找到颜汐带回家,她一定是没有等到我们,遭此横祸心有不甘。 我强忍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为九泉之下的爹娘报仇。 屠杀近一个时辰,煎熬着我的心,最后村庄恢复了宁静。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我泪流满面,眼前早已模糊,我咬下嘴唇,用力地擦了擦眼泪,想看清是凶手的模样。 每一个杀手都是黑衣蒙面,唯有一位男子身着白衣,傲然独立,如一只高贵优雅的白鹤,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冷漠而平淡地看着杀手们井然有序地将村民的尸体聚在一起,几个火把被残忍地扔在尸体上,火光刺痛了我的眼,接着每一家村民的房子的都陆续被点燃,所有的痕迹都被毁灭了。 颜汐曾对我说过,她复姓慕容,仇人害得她家破人亡,有个白鹤一般的高贵男子救了她,答应帮她报仇。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过来。是颜汐! 事实如晴天霹雳重重砸在我的心头,可我不得不信,为什么要是颜汐? 夜幕降临,天完全黑下去,确定那帮人离开,我才敢挣扎着出来,原本宁静的村庄灰飞烟灭,行凶的痕迹被完全掩盖,我万念俱灰地跪在冰冷的地上,磕下三个重重的头,心里默念着娘亲,我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得到权势,为冤死的爹和娘报仇雪恨! ------------ 第二十五章 梦魇 宸王府大门外,小香焦急地向外张望着,小姐从上午出府就再没回来,这会儿眼见太阳都快落山了,小姐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远远地,一位身形俊朗的男子横抱着素色男袍的女子一步一步缓缓走来,步调沉稳有力。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洒落在二人身上,美不胜收。天边大片的晚霞晕染开去,王府近在几丈之外,楚离不经意收紧了抱着颜汐的双臂。 这段只有他们二人的路,走着走着到了头,他真想时间停驻在这一刻。 这是他第二次没有顾忌地抱着她,她柔嫩的脸庞贴着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只有在她褪下坚硬倔强的外壳时,他才能这么毫无距离感地靠近她,他害怕看到她分明不愿意接受他,却因为他的身份而不得不伪装出顺从的模样,经过上次的事他冷静下来终于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再怎么清傲孤高,面对颜汐,必然会败下阵来,因为她不爱他,他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无所谓在乎。更加悲戚的是,他已经没有办法放手了,她纵然是淬了毒的鸢尾,一旦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便是一生一世的美,永不凋零。 他这辈子注定要为了她,承受前所未有的痛。 小香很快认出了楚离和颜汐,她忙迎上去,正要低头行礼,楚离有意看了她一眼,暗示她不要出声。小香会意闭上嘴,她不知道王爷怎么会抱着昏睡着的小姐回来,她偷偷瞧着,小姐紧闭着眼,面色虚弱苍白,看上去疲倦极了。 落情苑,张太医一手替昏迷中的女子把脉,一手摸着花白的胡子,紧锁着眉头舒展不开,这姑娘的脉象不容乐观,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回王爷命令他进府为她诊断时,她虽受伤,但脉象只是因失血过多而虚弱不稳,他自问医术高明,却没想此刻看来,她已是患疾多年,不可逆转的虚弱下去,仿佛是对身体消耗过多造成的。难道是之前有什么奇药压制住了这姑娘的病情? 楚离站在床边,从张太医的神情猜出几分,他看着陷入昏厥中的颜汐,不由皱眉,当时颜汐勉强站立起来,他就觉得她脸色异常苍白,她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倒了下去,他及时出手揽住她,心疼万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他怀中她呼吸微弱,像是使不上力,虚弱不堪。 颜汐光洁如玉的额头满是冷汗,锦被下的娇躯微颤着,她下意识紧咬着唇,几乎呜咽出声,可见她有多么难受。张太医站起来退到一边,楚离上前在床侧坐下,紧握住颜汐的手,试图安抚她的不安。 梦里的场景一幕一幕闪过,慕容山庄弥漫冲天的火光,百余人凄惨的哀嚎求救声,爹慈爱的目光和笑容,娘淡雅若莲的画像,清冷如雾的黎洛,绝代风华的楚离,温润清远的楚澈…… 最后是黎彦泽冰如寒玉的脸,他是那么的优雅朗然,白衣胜雪,如白鹤般高贵而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蹲坐在墙角不肯进食的小颜汐,每一个字眼都击得她溃不成军:“这些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若连不相干的人都怜悯,日后如何报仇?” 他在教会她,怎样练就一颗冷血无情的心。黎彦泽不止一次对她说,唯有做到真正的无情,才足以冷静自持,不为无谓的事牵动情绪,若要复仇,光是下定必死的决心是远远不够的。一颗冷血无情的心才能支撑你坚持下去。 是他亲手拎起她弱小的身躯,毫不留情地把她丢进着火的屋子里,冷着脸叫人关上了唯一的出口,噬人的恐惧煎熬着她稚嫩的心灵,她惊恐地望着满屋的大火,感受到灭顶的无力与惧怕。 灼热烫人的温度舔舐着她的皮肤,每一分观感都无限放大,至今清晰在目。她发疯似的拼命哭喊,求他放她出去,她那么害怕,那么恐惧,她才只有七岁。 直到嗓子喊得嘶哑,再也发不出一声哀鸣,她瘫倒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火舌一寸寸地逼近。迷离之际她想着,很快就可以见到爹和娘,他们一家人马上就能团聚了。她想到了放弃,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孤零零的活着,承担不了如此沉重的责任。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黎彦泽一掌劈开了门,深邃的眼眸被耀眼的火光衬得奇亮无比,璀璨如星。他不顾危险冲进火海,只一眼就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她,他毫不犹豫地抱起昏过去的她,宛若天神降临。第一次,她依赖起这个宽大的怀抱,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她穷尽一生都无法忘怀,那一天是这个怀抱给了她继续活着的希望。 直到他有意让她得知,他亲自率人杀死了藏山村落里的所有居民以绝后患,她骤然清醒,她一直都刻意忽略了一点——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她用尽手段折磨仇人至死,可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她做不到,剥夺无辜人的性命。 韩大娘和韩瑾,待她如亲人,是她最后一段平静时光里收获的仅有的温暖。韩大娘每顿下厨变着法儿地为她做上可口好吃的饭菜,悉心照料她,为她铺上柔软的床铺,在她夜间发恶梦时如娘亲般守着她。韩瑾疼惜爱护她如亲妹妹,他牵着她的手去漫山的花野帮她解开心结,带着她下河摸鱼,那个铺满花朵的山坡是她当时遭逢变故后仅存的美好。 她珍惜这些回忆。黎彦泽派无炎来带她走,她其实有万般不舍。可是她本不属于这里,离开是迟早的事。她不想害的韩大娘和韩瑾难过,但她无能为力,命运没有给她另一条路。 然而她终究害死了他们。她不该去打搅藏山的平静,可黎彦泽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不配他们对她掏心挖肺的好。 她百般挣扎,可没有用,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那些村民是因为她的出现被当做后患铲除,即使不是她下的手,她和黎彦泽根本没有分别。她双手沾满血腥,是磨灭不去的烙印。 颜汐昏迷中似悲而泣,直到后来她呼吸的气息逐渐平稳,沉睡过去,才恢复了安静。 楚离见颜汐静静地昏睡过去,心下松了口气,他拉起锦被,小心地盖住她的手,而后站起来,对着恭敬立着的张太医,邪魅的脸上全不见了柔和的踪迹,他眯起狭长的丹凤眼,问他:“你如实告诉本王,她到底有何病症?” ------------ 第二十六章 性命有虞 楚离盯着张太医的脸,声音冰的没有温度,女子气虚体弱并不奇怪,可颜汐今日未免太过反常,她虚弱的突然,几乎毫无征兆,如若不是积累多年,恐怕不会这么严重。 张太医不是头一回面对宸王的质问,却忍不住冷汗涔涔,迟迟不敢答话。帝王深不可测,他在宫内谨慎小心,可对着喜怒无常的宸王,他再怎么深得皇上重用,还是有如履薄冰之感,宸王是皇上的同胞亲弟,发起怒来,可不会给他半点颜面。这姑娘是宸王看重的人,但她的病症不同寻常,并非一般的小病小痛,他捉摸着如何答了宸王是好。 “你直说无妨。”楚离思及张太医的顾虑,缓了缓语气。 张太医低头称是,他敬畏眼前的男子,但宸王不是不讲理之人,他只得凝重道:“微臣不敢造次,王爷,这位姑娘重伤痊愈不久,身体尚虚,一定要多加调养,且避免受到刺激,否则落下病根,日后难免危及性命。” 张太医有心避过言重的说辞,以王爷的智慧,定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姑娘的体虚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是不悉心调养,难保性命无虞。他心里可惜道,这位正值大好芳华的女子究竟遭受了何等变故,能将好端端的身体损耗成这样? 楚离听了,只道:“张太医务必尽心为她调理,有本王在,你在太医院的位子牢固的很。”他的承诺,出口便会做到,眼下要紧的,是治好她的身体。她未到双十年纪,却不及一个伺候主子的丫鬟来的健康。 张太医领会道:“微臣定当竭尽所学,为姑娘医治,臣这就去开方子煎药。” “你下去吧。” 张太医背起问诊的木制药箱,由服侍在旁的小香带着出去。 楚离呆立在原地,不敢靠近床边惊扰了她。她身体弱成这样,却是近身服侍的婢女都没有察觉,落情苑里她一个人独自承担忍受,在他面前读书作画不露破绽,她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哪里需要自个儿担待这么多? 想到这里楚离胸中又是一阵心疼。小香进来,他叫住她:“你跟本王过来。” 院子里,小香把头垂得低低的,一副犯了错等着受罚的模样。王爷会不会责怪她没把小姐照顾好,她不是故意的,她一时疏忽,回来小姐就不见了,而且王爷说过的,只要小姐想出府,就绝不拦她。 楚离负手而立,他没有心思想小丫鬟在害怕什么,他出言命令她:“把头抬起来。”她一直低着脑袋,他如何问话。 小香差点没哭出声来:“王爷,奴婢知道错了,是奴婢没把小姐照看好——” 楚离理都没理带着哭腔的小丫鬟,直接问她:“本王问你,她每晚睡得可好?”回府的路上,她睡在他怀中还是好好的,回到落情苑躺在床上就做起噩梦,额头满是冷汗,睡得很不踏实。 小香愣住,她没有听错吧,王爷不是要追究她的失职? 玲珑剔透的颜汐,身边的丫鬟怎么一点都不机灵?他没有多余的耐心重复刚才的话:“本王不想再说第二遍。” 小香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恭敬答道:“回王爷,小姐夜里偶尔会惊醒,有几次奴婢守夜,小姐半夜醒了,常常一直坐到天亮。”她说的是实话,她轮值守夜去挑灯芯,脚步轻的不能再轻,可还是会吵醒小姐,小姐没怪她,只说自己睡得浅。她过意不去,以后守夜就老实待在外室,等小姐有吩咐再进去伺候。 听这丫鬟说的,颜汐睡得并不好,她有时一夜无眠,白天里还要忙着经营悦兮楼的生意,费心费力,却根本看不出疲惫之态,不是她意志力过于常人就是她刻意用药物克制住了身体的倦意,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活的太过辛苦。 “张太医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她。”让她知道,徒增伤怀忧虑而已,这是他能为她做的。 傍晚颜汐转醒时,正好小香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看到她醒来,小香急忙把药放在桌上,快步走到床边扶着她起身,拿了枕头放在颜汐后背让她靠着。 “小香,我睡了多久?”头还晕着,嗓子因为缺水是沙哑的,身上使不上力,这次的病来势汹汹,许是吹了凉风所致,恍惚记得是楚离抱着她回来的,想起楚离,她心里涌上一阵复杂。他们的关系她不愿细想,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小香端起一杯茶凑到颜汐嘴边,扶着杯底喂她喝下润了润喉咙,细声道:“小姐,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这会儿太阳都落山了。”王爷亲自给小姐喂药,服下药后,小姐睡得很沉。 “小姐,吃药吧。”小香过去把药端过来,在床边坐下,用勺子舀起一口,小嘴凑近吹了吹,才递过去。 颜汐一口一口喝下,力气精神慢慢恢复。 这碗汤药里的药材,都是治疗体虚之症,而且珍奇贵重。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才不能再空守着干等下去,什么也不做。 黎洛警告过她,她还年轻,一味拼尽气力练功习武会过度消耗身体,加上她休息的少,对身体损伤极大,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来他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关在墨竹居的药室,翻遍医书古方为她研制补救的药方,等药终于调配完成的那天,她站在墨竹居外透过竹窗看到他疲倦地趴在桌案上,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他定是累极了,连她来了都没能察觉得到。 翩然出尘的黎洛,第一次这么的落拓。 吃下药没多久,楚离就过来了。听到她醒过来的消息,他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下就赶过来。 颜汐后背靠在软绵的枕头上,眼睛盯着手上的书出神,她的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不再是苍白得没有血色。 “想吃些什么,我叫下人去准备。”她一向吃的不多,他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吃食。送给她甜宝轩的糕点,她说不喜甜味;在荒野客栈那次,她夸赞满桌新奇的菜肴,也是为了丰富悦兮楼的菜谱,对她的喜好,他真的摸不透。 颜汐从书卷上移开目光,抬头看着楚离,她这一病,他待她更加温柔了,全然没了之前的嫌隙,可是也不再提对她有情的事。他们之间,好像凭空遗漏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可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她说不上来,至少现在看来,不算是坏事。 她想了想,答他:“想念江南的米粽了,糯糯的米粽浸在清香的蜂蜜里,软糯爽口。” 颜汐的声音里带着软软的撒娇的味道,她的孩子气令楚离的心情一阵大好,她看起来镇定自若一副什么都能搞定的模样,其实很需要一个人悉心地来照顾。他很想成为这个人。 楚离笑了笑:“你病才好,今日就只吃些温热的食物,回头我让人把蜂蜜粽子送到你屋里。” ------------ 第二十七章 傻子 或许是楚离直达眼底的笑容太具有迷惑的意味,颜汐立刻从男子温和的笑容里清醒过来,楚离待她的如水温柔不过是个泡沫般的幻影,她怎么可以对他失了戒备之心。黎洛告诫她的话言犹在耳,她已经考虑得很清楚,除了这个方法,以她目前的状况,没有更好的机会。 她要杀的,是他的皇兄,她要夺的,是他皇兄的龙椅和江山,她与楚离,他们注定是永远的敌人,连朋友都做不成,更谈何感情。 颜汐敛下眼里细微的笑意,突然问他:“郊外骑马,王爷说会应允我一个要求,请问王爷的话可还算数?” 她需要他亲自确认这个承诺,而不是直接开口让他觉得她用他曾经说过的话逼着他不放。楚离天生敏感细腻,她不能靠着他的喜欢就掉以轻心。以后,他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如何对她恨之入骨,她已经顾不得,但是她不后悔。 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注意到她清亮的眼睛里褪去了笑意,他以为她想到了他连日来对她的刁难和冷落而不开心。 “我对你的许诺,自然是算数的,你想要什么?“他当然记得,那日她跳脱娇俏,策马奔驰如一只火红耀眼的凤凰,他欣喜之余随口许诺她,他说只要她能驾驭快马赢过他,就答应她一个愿望。结果她用计赢了他,胜之不武却是事实。 “王爷不怕我漫天扯谎?“她的为人,她的性情,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以他的聪明,应该看出几分,她若是向他开口,必定不会是简单的要求。 “钱财珠宝我送了不少给你你都看不上眼,功名利禄你一个女子应该不需要——”楚离狐狸似的狡猾一笑:“莫不是你没答应做我的王妃,这会儿要反悔不成。” 他借故想逗逗她,她要是真的反悔想要宸王妃的名分,他求之不得,她要嫁他,他现在就可以骑马进宫请皇兄赐婚,回府就着手操办婚嫁之礼。即使皇兄不愿下旨,只要她心甘情愿地点头,他一定以正妻之礼娶她。 “我的能力你很清楚,只要你说得出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换做别的女子,听他说出这样一番承诺,想来都会感动不已。如果她不是慕容汐,如果他们不是站在对立的阵营,如果没有先一步认识黎彦泽,颜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楚离动心,平心而论他确实是少有的俊才,身份地位权势相貌能力,每一样都是出类拔萃。 可是这所有的如果,都是空洞的遐想,她的姓氏和她身上背负的命运是她一生都改变不了的烙印。 “请王爷帮我一个忙,我要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会上献一曲舞。” 话说出口不难,但颜汐心里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应对楚离的说辞,精明如他,若是问起她此番举动的目的,她回答不了他。没有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能解释她为何想要这样做。 皇上告诫过楚离她来历不明,没有登记在任何一个地方户籍簿上,她的过去,她隐藏的真实身份,她根本没有办法详细解释给楚离听。他一直没有问起,是真的不怀疑她,还是等着她自露破绽,她还拿捏不准。 或许她在赌,赌楚离对她喜欢的深浅,赌他如今对她的信任,她心里敢下这么冒险的赌注,是计划之外的。她做事向来设计好了全盘的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不断完善修改,以求达到最佳的效果,这一点都不像她。 “你不要命了么?!”楚离吼了一声,在安静的四下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胸口闷得发慌,握拳的手上青筋突起,她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海里的蛟龙,再难办到的事他都会想尽办法替她完成,可她是傻子么?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说在宫宴那样绝对不能出半点差池的场合起舞,就是长时间的颠簸她恐怕都难以消受。她这般不珍惜自己,他再费心思,又有何用? 楚离一腔血直冲上来,愤然转身离去,他气她如此不善待自己的身体,任性妄为。 眼看楚离要走,颜汐忙直起身,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锦被从肩膀处滑落,丝质的寝衣宽松了许多,衬得女子更加纤瘦虚弱,楚楚可怜。 “求王爷允了对我的承诺。”他没有怀疑她,没有询问一句她隐瞒身份的居心,这就是她争取来的机会。她不能看着机会白白溜走,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楚离很想甩开那只手一走了之,优柔寡断的作风不是他,可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她拉着他的那只手,明明孱弱无力,却硬生生地叫他挣脱不了。她清冷的眼里闪着耀眼透亮的光芒,他明白她的倔强和坚持,他恨自己对她的心软。 他拗不过她:“皇上先前对你心生怀疑,颇为忌惮,你真想献舞,就不要在宫宴上露脸。宫里其他的事,我会帮你打点妥当。” 以皇兄的个性,对颜汐下了定论就难在更改过来,她若是在宫宴上被皇兄认出来,很可能被看做藐视皇权,顾忌皇室颜面皇兄不会当场施以惩戒,但宴会过后颜汐会死的很惨。 颜汐知道,她赌赢了。 “谢王爷。”这句话,是真心道谢,能帮得上这个忙的,只有楚离。 仿佛是安抚男子心存的担忧,她拉着他的手臂使他不得不转过来面对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做得到。” 黎洛带给她的那些药,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还不能倒下,黎洛说的没错,她一定要进宫,慕容山庄被血洗的真正原因,就掩藏在那座深宫之中。能让她长期留在宫内的,也只有一个人——景轩帝楚澈。 她要在皇后的生辰宴上借着一支淑妃当年的霓裳羽衣曲,说服楚澈留她在身边。 颜汐的倔强执着,楚离心中一直都是清楚的,他动摇不了她做出的决定,或者说任何人都动摇不了。他伸出手握住女子的柔夷,她的掌内有微微的茧,她不是柔弱的女子,她告诉他她的坚韧果敢,让他信服她可以做得到,他反驳不了她的话。他能做的,是在她身边守着她,为她扫清障碍,帮她完成她想做的事。 他爱她。 ------------ 第二十八章 有孕 舞乐娘兴致寡淡地收起白色的水袖,她奉了王爷之命进府来“教习”这位正当宠的颜姑娘,宸王性情风流世人皆知,但光天化日竟不顾及皇族身份抱着她走在大街上,可见这位姑娘在王爷心目中的位子。 原本以为王爷是欣赏她的才艺才派人找到她,京城里谁人不知晓她当年的艳名,以一支独舞博得宸王的青睐,至今只有她一个人做到了。 只是这位颜姑娘实在是令她生不出好感来,光是她那张让女人生妒的脸和漠然清傲的气质,就像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脸上,提醒她岁月老去的残酷。 她承认论年纪她是大了点,但尚且风韵犹存,成熟妩媚,自认为不会输了她去。可是颜姑娘柔韧轻盈的身段和舞蹈的深厚底子,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颜姑娘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她的“指点”。 她这么做莫不是羞辱她的舞艺? 舞乐娘懒懒道:“颜姑娘想必练得乏了,就休息会儿再接着舞吧。”虽不爽她,但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颜姑娘怎么说也是宸王庇护的女人,而她眼下只是个舞姬。 颜汐无意指望能和舞乐娘交好,她感觉的出舞乐娘举止情态中流露的记恨,她猜到她应该曾经和楚离有过一段露水之情,女子天生善妒,楚离命她来教习,她心生嫉妒很正常。 颜汐淡淡地呼出一口气,调整呼吸,也为搭话,自顾自到一边坐下,拿起小香准备的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舞乐娘在她身后露出愤恨的神色,这位颜姑娘还真是仗着王爷的宠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在颜汐对面的椅子上恨恨地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吞下一大口。 从上回受伤后颜汐就没有再起舞,今天算是舒展筋骨,小打小闹一番。皇后生辰的宫宴安排在半个月后,时间紧迫,她只得勤加练习。霓裳羽衣的舞谱断然是不能拿出来的,舞谱上的动作她只能在落情苑私下练习。 淑妃的那支舞,看上去平淡无奇,仿若柔情似水,实则是以柔克刚,千回百转,想来淑妃温婉柔和只是表象,骨子里她亦是个坚韧如蒲苇的女子。一旦有人威胁到她的底线,她也会变成一柄伤人的利剑。 颜汐浑身是汗满是疲惫地回到落情苑,看见小香眼巴巴地等在门口。 “小姐,莹夫人等你好久了。”小姐离开才一会儿,莹夫人就来了,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带。 “奴婢说了小姐不在,莹夫人说进屋等,一定要见到小姐。”她觉得今天的莹夫人好奇怪,一进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奉上花茶和点心,一直到现在,莹夫人的秀眉都没舒展开。这会儿,茶水都凉透了,她也没喝一口。 颜汐不紧不慢地进去,满室亮光里陈莹如朝露似的惹人怜惜,一副娇躯柔弱无骨,她目无焦距看着前方,柔嫩的侧脸惨白得毫无血色,像一朵疾风骤雨中被抽去了灵魂的小花。 光滑的地面上隐隐地现出一个清晰的人影,越来越近,陈莹默默抬起头,看见颜汐的瞬间,她死灰般的双眼里涌起惊人的亮光,她迅速站起身来,直直跪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哀求道:“颜姑娘,求你救救我。” 她再没有旁的办法,眼下能解救她于困境中的,只有颜汐,王爷那么宠爱她,她的话定会在王爷心中有一丝分量。 陈莹哭的梨花带雨,两行清泪止不住的落下脸庞,更显得娇弱柔嫩。颜汐只道:“莹夫人,你有事大可站起来说。小香,扶莹夫人起身。”她不是救世的菩萨,生了一副锄强扶弱的心肠。 小香听了上前去扶,陈莹却推开她的手坚决道:“如果你不帮我,我就长跪不起。” 颜汐不恼,悠然在之前陈莹坐的椅子上落座,莹莹素手端起那杯凉透了的花茶,炎热如火的夏日她才练完舞,嗓子干涩,喝口水压压热气,该会舒服许多。 等颜汐淡定自若地喝了几口茶,陈莹犹跪在地上,柔弱的女子较起劲来,有几分刚烈。 喉咙清凉了些,颜汐轻放下茶杯,淡淡说道:“莹夫人你长跪不起,纵使大人挨得住,腹中的胎儿可经受不住。” 陈莹惊诧不已,她只字未提来落情苑的目的,颜汐也并没问起她,她有孕的消息只有张太医和她自己知道,张太医为她号脉时她把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支开了,再没有告诉第三个人。颜汐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我来求你所为何事?” 宸王府说大不大,陈莹毕竟是王爷的宠妾,算得上是这府邸的主人之一,能让她放下身份苦苦哀求她,她想十有八九与皇族后嗣有关。楚离不允许侍妾怀上他的孩子,陈莹偏偏是个例外,光是这点,就足够楚离狠狠惩治她,弄不好还会牵连她的娘家。私自堕下皇族后嗣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就是侥幸不会被赐下一碗堕胎药,王府里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她,那些阴暗的手段以她的柔弱根本吃不消。 横竖她是保不住这个孩子的,以女子做母亲的天性,陈莹只能来求她。因为她是王府里唯一一个和她没有利益冲突的人。 “夫人怎么说都是王爷的女人,身份地位在我之上,能让夫人屈尊相求,定然是有关王爷子嗣的大事。” 颜汐心细如发,玲珑剔透,陈莹清楚她此番找对了人。自从得知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她又是开心又是绝望。那晚王爷喝醉酒后宠幸她,事后没有派人送来避孕的汤药,她心中侥幸,这么多年在王府,没有一个侍妾能怀上子嗣,她要是能第一个诞下王爷的孩子,日后有了依靠,就不必与傅晴她们争宠。可以王爷的雷厉风行,她腹中的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 陈莹低下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如果这一刻的低声下气能换来孩子的平安无虞,她甘愿去死:“求颜姑娘帮我保住这个孩子,我陈莹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忍耐,可是身为母亲,腹中的亲骨肉说什么我都割舍不下。” 她可以没有一切,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颜汐看着女子俯首在地的卑微,能感受到她此时正在经历的绝望和无力,楚离是她的丈夫,更是决定她命运的掌控者,他的一句话就可以留下或者放弃这个孩子,她仰视崇拜他的同时更多的是敬畏。 陈莹陷入的境地是让人怜悯,可是她享受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尊荣,就该承担同样的痛苦。 “莹夫人不怕惹怒王爷,失去宠爱,甚至被逐出王府?”她提醒陈莹,孩子和她自己的荣宠,到底哪个更重要,楚离是不能容忍欺骗和背叛的人,惹怒他的下场无一不是凄惨可悲。 陈莹从地上抬起头,毫无畏惧地望着颜汐:“我怕,可是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做什么我都愿意。”她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么?来请求颜汐是她想到的唯一的路。 或许是陈莹身为母亲的护犊之情打动了颜汐,她的娘亲为生下她殒命,弥留之际依然放心不下她,同为母亲,陈莹可以为了孩子放下身段卑微得哀求她,这一点说服了颜汐。 颜汐直接问陈莹:“莹夫人当真为了保住孩子什么都能牺牲?”她要确保陈莹的底线,知己知彼才能制定出最有效的计划。 陈莹明白颜汐愿意出手帮她,顿时心生希望:“只要颜姑娘肯帮我这回,陈莹一定把这份恩情铭记在心,日后回报姑娘。”她不是傅晴,绝尽与颜汐的情分,她当初仿效别的侍妾向颜汐示好,却做得不留痕迹。她没有害人之心,只想着凡事留一条退路,能在危难时有人肯帮衬一把。 颜汐上前虚浮一下:“夫人起来再说。”她这样说即是应承下来。 “你答应帮我了?” 颜汐点了点头,心生一计,可并无十分的把握,她如实道明:“是有个法子,不过是招险棋,看夫人愿不愿意冒险了。” ------------ 第二十九章 落水 夏至刚过,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管家差下人每天都送冰块来落情苑,比起屋外的当头烈日,室内的确凉爽了几分,小香细心地把吃食零嘴用冰水镇着,就怕颜汐因为天热没有进食的胃口,楚离下了朝偶尔也会过来同桌而坐吃上一顿饭。颜汐在宸王府的日子难得的平静。 颜汐懒懒地背靠在藤椅上,身子不爽,天气又热,她懒得动弹,找些闲书来看,驱赶心中的烦闷。 小香端来白瓷碗轻放在颜汐身侧的小桌上,又收走她手中捧着的书,乖巧劝道:“小姐,莲子羹按你吩咐的放凉了,奴婢怕太凉,没敢冰太久。”天气愈来愈热,她使劲浑身解数,变着法儿地做着各种开胃的吃食,小姐本就胃口小,吃得不多,上次张太医叮嘱过,要令小姐增进食欲,多加休息。 颜汐坐直上身,端起瓷碗一手托着碗底,另一只手执了勺子在莲子羹搅了搅,沁凉从指尖传来,压下了一丝热意。她尝了一小口,因为不喜甜味,没让小香加糖,这会儿莲子羹反倒显得苦了点,又吃了几口她放下碗,问起站着的小香:“莹夫人那边有什么消息?” 她的计划能否成功不重要,陈莹清楚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必须冒这个险。她在等陈莹做足准备,同她一起上演一场好戏。 “莹夫人的丫鬟刚才偷偷过来,塞了张字条给我,说一切安排妥当。”小姐信任她,那天两个主子的谈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小姐没有让她回避,莹夫人腹中怀了王爷的孩子,应该没有几个人知情,小姐想到的方法是凶险了些,可是她相信她的小姐,肯定能办得到。 “把午膳摆到烟雨亭,闷在屋里我没什么胃口。”上次在烟雨亭,她利用傅晴演了一出戏,没想到这么快,她又不得不借着她达到目的,别怪她狠辣,要怪只怪傅晴飞扬跋扈,是最好的利用人选。 “是,奴婢这就去。”小香退下,着手和另外几个丫鬟准备起午膳的菜色食具。 烟雨亭里,两个貌美女子同桌而坐,品茶聊天,有说有笑,一个傲慢如火焰,一个柔弱似晨露。颜汐姗姗来迟,前脚刚踏入亭中,就听到一声毫不客气的讥讽。 “我倒是谁,原来是表面上伪装清高,背地里不顾廉耻的颜姑娘。”傅晴真是气得咬牙切齿,颜汐做的丑事她心知肚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廉耻让王爷抱着回府,一点不顾及女子的清誉,恐怕只有颜汐做得出来。多少人在大街上看到王爷放下皇族身段一路抱着她回来,她发疯似地嫉妒和憎恨颜汐,直想冲上去撕破她那张狐狸精的脸,叫她以后都不能再诱惑王爷。 陈莹坐在一旁,尴尬的笑了笑:“晴姐姐,颜姑娘怎么说都是王爷带进府里的,你就当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别难为她了。”她不讨厌颜汐,傅晴的话无疑是直戳她的脊梁骨,夹在中间只好说些软话。 傅晴神色不屑,冷冷一笑,别有用意地瞧着颜汐的脸,却是对着陈莹“好意”叮咛:“妹妹,你为人单纯,可你对别人客气,别人不见得就不会在暗地里使坏害了你去,防人之心不可无。” “晴姐姐,颜汐不是那样的人。”陈莹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你要是帮着她说话,那我就没什么必要留在这儿了。你想清楚,还有谁能帮你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有她在的一天,她和颜汐就只能有一个人在王府中生存下来,她们二人势不两立。她现在是扳不倒她,但是她能成为最受宠的侍妾就绝对有这个能耐把她赶出去! 傅晴站起身,准备提脚就走,陈莹忙伸手拉住她的袖摆,小声哀求:“晴姐姐,你别走,你可一定要帮我这回。”她一个人没有这个能力保住孩子,傅晴一直都讨得王爷的欢心,肯定能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她软弱无能,只好求别人。 颜汐冷眼看着这二人,傅晴对她的成见根深蒂固,成了解不开的死结,她也懒得去解开,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来招惹她,这件事过去之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 “晴夫人想离开没人拦着,我刚巧打算在这亭子里用午膳,至于莹夫人的孩子,反正是保不住了。”要做戏,就要投入,傅晴认定她居心叵测,她就演的逼真一些。 以小香为首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依次把手上捧着的杯碟碗筷搁置在桌上,食材虽不精贵,但清淡可口的菜色都是夏日里最开胃爽口的。颜汐俨然无视傅陈二人,下了逐客令。 傅晴一拍桌子,震得满桌的菜盘齐响:“颜汐,你不要太嚣张,莹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只要生下来,在王府中就是母以子贵,而你连个名分都没得到,你有什么?!”颜汐果然是恃宠而骄,她还没有成为王爷的侍妾就傲慢至此,目中无人,这种小人一旦得势,她在王府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傅晴空有一副美丽的躯壳,几个月的时间,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颜汐只要稍稍一激,她就迫不及待和陈莹站到一边,打着算盘借着陈莹肚子里的孩子来打击她,妄图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威胁她。 颜汐缓缓踱到陈莹身后,慢慢俯下身脸凑到女子耳边,如晨露般柔弱的女子身形微颤着,害怕地低下了头。 “莹夫人怀了王爷的骨肉,就一定能确保万无一失把孩子生下来?怀胎十月,期间随便发生点什么事,麝香红花,保不准孩子轻易就堕下来了。” 她的声音鬼魅妖娆,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让陈莹恐惧地颤抖了一下。颜汐说的没错,就是王爷同意她留下孩子,没有王爷的庇护,她还是保不住这个孩子。她下意识地抚摸还未隆起的小腹,面如死灰。 傅晴看不下去了,颜汐话里的恐吓像一只手紧紧掐着喉咙似的让她窒息,那次她死死扼住她的脖颈,她仰高头,几乎呼吸不过来。她愤然拉起呆坐着的陈莹,越过颜汐,她输不起但还躲得起。 陈莹被傅晴一把拉过,脚下踉跄,整个人失魂落魄,人见尤怜。颜汐却不会就这么罢手,她伸出手臂拦住正要离去的二人,神情骄傲如浴火的凤凰。 她问陈莹:“莹夫人,你想要王妃的位子么?” 陈莹被问得哑口无言,词不成句:“我——”她没奢望过能坐上王妃之位,她只是想要王爷的宠爱,求得自保,能在吃人的王府生存下去。 “你怀了王爷的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王妃之位由不得你,何况晴夫人紧盯着王妃的宝座,她怎么会舍得乖乖让给你?”颜汐的目光落在傅晴精致的脸上,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揭出傅晴心里的盘算。 傅晴甩开陈莹的手:“颜汐,你不要挑拨离间,王爷很快就会发觉你的狠毒用心,王妃之位落在谁手中还不一定。” 颜汐诡异一笑,傅晴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电光火石间一只手出其不意扯过陈莹单薄的身子,陈莹浑浑噩噩之间只觉重心不稳,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下一刻,伴随沉重的落水声,湖面上激起大大的水花! 颜汐笑靥如花,倾国倾城,如淬了毒的蓝色鸢尾,她回过头,笃定释然地告诉呆立着的傅晴:“晴夫人,王妃之位的争夺者又少了一位。” 傅晴这时候才觉得害怕。 ------------ 第三十章 圈套 陈莹落水的巨响引来不远处的守卫轮番跳入湖中救人,颜汐看着这一幕仓促忙乱的景象,波澜不惊并不着急,之前的盘算这会儿完成了一半,外人看来,落水的冲击绝对能致使柔弱的陈莹小产,而且天气虽热可湖水很凉,陈莹被救上来浑身冰凉昏迷不醒,足够以假乱真,不引来怀疑。这也是她一定要陈莹说服傅晴在场的原因,只有对她敌意最深的傅晴,才会在楚离面前反正的最真实。 那边,陷入昏迷的陈莹被一位年轻的侍卫救上岸,湖绿色的纱裙湿透了贴在单薄的身上,人已经没了知觉。一拨人匆匆忙忙将陈莹送回住处,又有丫鬟跑去请了大夫,只剩颜汐和傅晴还在场。 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碧波荡漾,惬意舒心。 颜汐望着平滑如镜的湖面,幽幽地开口:“晴夫人,你说王爷要是知道你们合起伙来瞒着他,会不会很不高兴?莹夫人尚且有个孩子,说不定能求得王爷网开一面,至于你,可是什么都没有。” 傅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筹码,为求得自保肯定会在楚离面前先一步告状。她不妨帮着她看清,她此刻害怕得连话都不敢说的原因。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颖腹中的孩子能不能保住全看王爷的决定,你何必多此一举,硬要推她落水?”傅晴看着颜汐如同看着一个怪物,她离得近看得清清楚楚,颜汐趁着每个人都不注意,硬生生用力在陈莹背上推了一把。 “晴夫人好像很生气,夫人不是想坐上王妃的位子么?陈莹的孩子若是没了,夫人的对手不就少了一个?” “本夫人承认对王妃的位子志在必得,不会拱手让人,可我不像你这么愚蠢,会去正大光明毒害王爷的子嗣。”王府内人多眼杂,颜汐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真是疯了。毒害皇室血脉的罪名,足以满门抄斩。她实在是气焰嚣张,愚蠢至极。 傅晴说的对,要堕下陈莹的孩子,有千百种方法,明的暗的,只要不着痕迹,就不会惹祸上身,因为每个人都抓不准楚离到底会不会破例留下这个孩子。傅晴之前的想法很简单,她是记恨陈莹能怀上王爷的孩子,可是细想之下又觉得应该最先对付的人是自己,所以改变主意和陈莹站在一条战线,借着陈莹有孕打击自己。 傅晴是不拿不准楚离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可颜汐心里却是清楚的。那晚楚离醉酒赌气宠幸陈莹,为此与她冷战了半个月,而陈莹又瞒着不让他知道,他对这个孩子多半是除之后快。 如果颜汐直接去找楚离请他留下这个孩子,楚离只会觉得这个孩子的存在提醒着他他们之间闹过的不愉快,反而适得其反。如果事情的真相是傅晴妒忌出手,陷害颜汐担上罪名,她趁着楚离未回过神的间隙晓之以理,才能真的确保万无一失。 “晴夫人何时看到是我毒害了王爷的子嗣,我倒觉得,是夫人你退她下水的。”她就是要逼得傅晴狗急跳墙,自己先去找楚离道明一起。 傅晴这才反应过来颜汐想做什么,她中了颜汐设的圈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这就去告诉王爷,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她没有做过的事,谁都不能冤枉了她,让她做替罪羊。 傅晴慌乱地离开,被她落在烟雨亭内的女子绝美的脸上很快褪去尖酸刻薄,淡然慵懒又回到了颜汐身上。在傅晴面前佯装争宠的那个人对颜汐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己,她说出那些她最厌恶听到的话语,竟然是再自然不过。什么时刻开始她变成了这幅模样,每日戴着不同的面具,活得如此疲惫倦怠。爹要是看到她这样,肯定很失望。 陈莹的白露苑此时聚满了人,莹夫人怀有身孕的事一出,管家不敢怠慢,连差人请了几位大夫到府上为陈莹医治,白露苑当值的丫鬟们不时进进出出,忙得一团乱。 楚离一下朝回府,管家就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自然隐去了陈莹被人推入湖中那段。 楚离什么都没说,直接赶了过来。走到内室,几位大夫正聚在一块小声商议,他瞥了眼躺在床上的陈莹,女子呼吸微弱,昏迷不醒。 他阴沉着脸出了内室,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一名丫鬟乖巧地端了杯茶过来。他揉了揉皱起的眉头,一言不发。刚才在早朝上精彩绝伦的那幕,丞相那只老狐狸,终于开始沉不住气了,这帮迂腐守旧的老臣,迟早是要被皇兄和他一举铲除的。 不一会儿,为首的大夫走出来用词小心地禀告:“王爷,莹夫人落水受了惊吓,又呛了水,一时半会陷入昏迷,万幸的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了。不过大人的身体要多加调养——” 大夫的长篇大论,一个字都没入耳,楚离随意地挥了挥手,几位大夫会意陆续退了出去。丫鬟在内室服侍陈莹,管家见势将不相干的人都遣散了,只剩了三个人在屋里。 楚离刚才进来就注意到了在场的颜汐和傅晴,当时心烦意乱懒得理会这二人,直奔内室,这会得了空,他倒要好好看看,这整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陈莹莫名其妙怀上了他的孩子,失足落水险些流产,还牵扯上了颜汐和傅晴,他的宸王府真是精彩的很。 楚离凌厉的眼神扫过对面二人,却一句话不说,他耐心极好,等着她们将真相全盘托出,胆敢有这样的心思谋害皇室子嗣,她们当中不管是谁,他都不会轻饶。 时间一分一分流过,傅晴实在是煎熬万分,王爷的眼光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她忍不住站起来:“王爷,臣妾亲眼看到是颜汐在陈莹身后推了一下,她才失足落入湖中的。” 王爷不说话,显然是要她们当中有个人出面担下这个责任,她又不傻,犯不着为没做过的事受了责罚,陈莹的孩子是保住了,可是谋害之罪,只要王爷铁了心追究,她们就算不认罪,今后的日子必定都不好过。她不指望能借题发挥扳倒颜汐,这次恐怕能求得自保就很不错了。 ------------ 第三十一章 凋零 男子复杂的目光在颜汐平淡无波的脸上来回逡巡,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可是眼神里露骨的怀疑却很伤人,傅晴看好戏般站着,颜汐还是静静坐着,不时地喝一口茶,淡定自若。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引火上身,楚离即便再爱她,可这次事关他的子嗣,他不一定会手下留情。 “颜儿,傅晴说的可属实?”她明里暗里拒绝他不下三次,他还是固执的喜欢这样唤她,就像他们第一次在朦胧月色下遇见的那晚。 “王爷,晴夫人都说了。”她不想辩解,就把问题推回给楚离。 谁知楚离只是看着她冷硬道:“我想听你亲口说,是你推陈莹落水。” 既然颜汐对他无情,为何又容忍不了他的孩子,她这样做不是出于嫉妒,那又是什么原因令她一改往常的性子。她不是那种会为了不相干的事强出头的人。他更怀疑的是,如果颜汐真想伤害陈莹,为何会给别人留下把柄,烟雨亭内外众目睽睽,不止傅晴,若是旁的下人看见,她再多长几张嘴也是百口莫辩。到时他要替她挡下来,可就不是简单的事。 傅晴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尊贵如斯的王爷竟在颜汐面前自称“我”,连皇族的身段都放下了,她心中又是愤恨又是惊惧又是后怕,颜汐到底有哪点比她强,能叫王爷疼惜至此,她自负于美貌聪慧,却一直忽略了颜汐的风头早已盖过自己的事实,她或许真的错了,不该心急冲动没考虑仔细就和颜汐卯上,这一次可能真的不是那么幸运,只是得了禁足的下场。 傅晴黯然地坐下,不敢再出声。 “晴夫人没有撒谎,确实是我亲手推了莹夫人,她才落水昏迷。”把整个计划告诉陈莹时,她犹在苦恼如何想出一个不着痕迹的说辞应付楚离,现在却不知怎么的她选择说了实话。 楚离有那么一瞬的恼怒,他根本不在乎陈莹是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府里的女人争风吃醋私底下闹得天翻地覆,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也懒得去管,他让颜汐自己说,是留个回旋的余地给她,聪明如她,应该能说出一个让他不至降罪的理由,她倒好,直直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颜汐反而显得很平静,她淡淡地看着楚离静若远山的眼睛,问他:“王爷喜欢小孩么?” “王爷若是想要一个孩子,府里的每一位侍妾都愿意为王爷诞下孩儿,做王爷孩子的母亲。可身为女子,以莹夫人的体质,失去这一个孩子,以后很可能再难有孕,她跟了王爷多年,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孩子,王爷要硬生生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么?” “温婉如淑妃,为护佑王爷都不惜铤而走险,至性命于不顾,女子护犊之情,王爷比任何一个人的体会都深。” 她一股脑儿地把心里想的全都倒出来,刻意忽略楚离脸上越来越阴沉的神色,这本不关她的事,只是楚离的私事,她逾越了,却不后悔,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何其无辜,不该被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 “所以你就擅自把整件事闹大,逼迫我留下她的孩子?”楚离眼中只剩了渗人的冰寒之气:“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左右我的决定?!”她以为她是谁,就凭着他爱她,所以胆大包天,擅做主张,实在是该死的可恨。 楚离拂袖而去,满室的空气残留着他身上乖戾的气息。颜汐坐在原处,喝尽了最后一口清茶。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陈莹落水前她给了她一颗安胎护命的药丸,足以让她承受住湖水巨大的冲击力,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 “你在王爷心中的位子也不过如此。”傅晴迎风摆柳地跟着离开,留下讥讽刺耳的笑声。空荡荡的屋内,颜汐仍旧端坐着,她清楚,过了今夜,这里很可能会有新的主子住进来,不知为何,她想多留在这儿一会儿。 楚离的态度并未出乎他的意料,淑妃是怎么死的,他们心知肚明,楚离为何迟迟不要自己的子嗣,除了他不爱这些女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不愿意看到孩子成为他被人要挟的软肋。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 陈莹惨死的消息传到落情苑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颜汐正执起汤勺舀了一口冰镇甜汤,小香站在一边欲言又止,想说的话都明明白白挂在垮下去的脸上。 颜汐喝下一口甜汤问她:“莹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她自问无愧,谈不上难过,楚离的绝情她不是第一次见识,却仍觉得难抑的悲哀,身为女子,在男权当道的社会,把握不了自身的命运,陈莹的命运在昨夜画上了最后一笔,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成了殉葬品。 小香带着呜咽回答:“大夫在莹夫人的药渣里发现了藏红花,孩子没了,又失血过多,莹夫人没能被救过来。”她没服侍过莹夫人,可那样露水似的柔弱的女子说没就没了,听下人说起,莹夫人对待丫鬟大方客气,很少给下人脸色看,是个难得的好主子。 “王爷那边怎么说?”楚离的心肠要有多么冷硬,才能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她为陈莹争取到的,居然只有一天的时间。 “莹夫人的遗体已经运回娘家下葬,王爷派人帮着置办,莹夫人的爹跟着就升了官。” 颜汐若有所思的搅动的汤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楚离忌惮地或许没有错,据她所知,陈莹的父亲陈鸣属丞相一党,如今皇上已动手开始削弱丞相的势力,陈莹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怀上楚离的孩子,结局只在楚离一念之间。而楚离选择放弃这个孩子,一并连同陈莹也放弃了。 身为女子,在男权统治的社会里,根本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是楚离和陈鸣联起手来扼杀了这个娇弱似露珠的女子,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 第三十二章 凤栖宫 凤栖宫,李云殊由红玉服侍着漱了口,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寝殿内放置了不少冰块仍旧有些闷热,繁复奢华的宫装穿在身上,她感觉有些心烦气躁。 红玉察言观色,转而吩咐几个小丫鬟取来了宫扇,两名宫女站在皇后身后左右双侧,轻柔地挥动手中的宫扇,柔和的微风带来一丝凉爽,吹散了少许热意,李云殊面露赞赏地点点头:“红玉,等会自己下去领赏。”这丫头心思细腻,为她做成了不少事,是她在后宫中难得的帮手。卑躬屈膝的奴才她身边多的是,但她要的,是有脑子又忠心耿耿的帮手。 红玉灵动的大眼睛水汪汪地转了转,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甜甜地谢恩:“谢娘娘赏赐,娘娘,这会儿丞相大人估摸着该到了。” 话音刚落,步伐矫健的李釜不疾不徐进了殿内,丞相的官服平整干净,一丝褶皱都不曾有,折射出他为官多年的谨慎老练,他行事狡猾小心,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这也是他驰骋朝野翻手为云的原因。 李釜见了皇后,依照规矩躬下身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李云殊赶紧起身上前虚浮一把,挽起的华丽发髻上斜插着的金步摇晃动有声:“父亲您这是做什么?本宫虽是皇后,可到底还是您的女儿,凤栖宫里都是本宫的人,你我父女私下见面,就不必多礼。” 李釜双鬓染白,身体虽依然硬朗,岁月的痕迹印刻在脸上却是事实,李云殊一阵心疼,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就是被父亲捧在手心的明珠,虽为了家族利益入宫,可进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要走的,她不后悔,更不怨恨父亲。 李釜直起腰,不悦道:“君臣之礼不可废,皇后是微臣之女,但国家礼法,君臣有别,不可被有心之心做了文章。”如今皇帝急着要削他的权,免不了借题发挥,他多日称病不朝,不参与朝中事务,就想看看这个谋划着要铲除他的皇帝如何能驾驭景国的朝政。他盘踞朝中多年,根植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帝想把他连根拔起,只怕比登天还要难! 李云殊叹了口气,李釜话里的不悦之情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当年父亲在局势混乱不明时倒戈支持低调寡淡的先帝长子楚澈,击败原太子楚熵一党,楚澈登基即位立她为皇后,父亲升迁为丞相,大哥李程皓受封为大将军,李家荣耀无限。 父亲把持朝政多年,一直手握重权,楚澈登基的前几年不得不受到掣肘。不露声色地隐忍蛰伏,楚澈逐渐积累实力,这一年不断使用雷霆手段推行新政,提拔地方年轻有为的有识之士,直接威胁到了父亲的权势,她坐镇后宫但深知朝廷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一边是她的父亲,一边是她的丈夫,她夹在两方中间,实在为难。 李云殊上前搀住李釜的手臂,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红玉顺势端来宫女上的茶轻放在桌上,然后带着一帮服侍在殿内的宫女退了出去。 李云殊端过热茶递到李釜面前,柔声细语安抚道:“父亲还在为皇上将几位亲信官员调离京城的事生气?”各地官员近期频繁调动,她也有所耳闻,后宫不能干政,她不便在皇上跟前多说。 李釜接过热茶,冷笑道:“皇上的羽翼丰满了,翅膀硬了,想过河拆桥撇下老夫,可他太小看老夫的本事。想和老夫斗,他尚嫩了些。”他助楚澈上位,如今怎会甘心权势被削,退隐朝堂。 李云殊无奈地在一旁落座,朝堂上的事她无心多管,父亲送她入宫的道理她很清楚,是要为李家在宫中寻得支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家在景国的地位。她本不想去争去斗,父亲权重位高,大哥手握军权,程祁自幼体弱却心性善良,她在后宫可以很安稳。可现在什么都变了,大哥重伤残废,紧接着父亲的权势受到威胁,李家终于败象初现,开始由盛转衰。 “父亲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该忘记这几年的安稳是由家族的荣耀庇护换来的,现如今她也该为整个家族做些什么了。 李釜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欣慰地点了点头,程皓身残消沉指望不上,程祁玩物丧志还未收心,好在他教养出来的女儿还有几分像他,担得起李家的大任。 “皇上对你有情,大皇子交由你抚养,可见皇上的用意。他日大皇子真的登上储君之位,你在后宫的地位就更稳固一分。”殊儿一直未能怀有龙种,是他心里的暗刺,皇嗣稀薄,只有一位大皇子,皇上有意把大皇子交给殊儿抚养,大抵是对殊儿有几分真心在的。自古后宫,母以子贵,有了皇子,才有长远的荣华富贵。 “大皇子与女儿的感情甚好,父亲不必挂虑,若大皇子真被封为储君,女儿一定为我李家掌权拼尽全力。”父亲的意思她何尝不懂,她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可是没有诞下龙子,始终都难保安稳,稍有不慎,在后宫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帝王之爱最是凉薄,她不奢求能一直得到皇上的眷顾荣宠。 李釜吐出一口浊气,把茶杯撂在桌上,眉头紧锁,李云殊见了轻笑道:“父亲还在为程祁的不愿参加科举的事苦恼?改日女儿派人接他入宫闲聊几句,到时他定会改变主意的。”原以为程祁那孩子是他们兄妹三人中唯一一个能拥有自由的人,不料大哥成了这幅光景,以父亲的盘算,李家的重任便要由程祁担起来了。 “那个逆子,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几时安心做过学问?”提起这个孩子,李釜头疼不已。这孩子从小失去母亲,身体瘦弱,他不忍管教过严,一直放任,才养成了这幅游手好闲不知上进的性子。唉,这孩子生性单纯良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何以逼他担起李家的重担? “父亲多虑了,程祁年纪也不小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待他的好,我们几个兄妹都是心知肚明的。父亲难得进宫,同女儿一起用完膳再走吧。” 十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皇上承诺她的生辰定要风光大办,彰显皇家之气,她事无巨细地对每一个细节都悉心过问,以免失了皇家颜面,可那场宫宴最多是借着她生辰的名目而已,她只想与家人同桌而坐享受天伦之乐,像个普通百姓一般就好。 皇上敬她重她,却唯独不能给他一份完整的情爱。身处后宫,她寂寞地想抓住这点家的味道,填补内心的空虚。 ------------ 第三十三章 虚惊一场 皇后的生辰晚宴特地设在北郊皇家度暑的别宫,钟毓灵秀,清幽雅静,恰好是之前楚离邀颜汐去过的棠梨宫,那时刚是初夏,山中清凉舒爽,古树参天,途中他们还遇上了一场劫杀。就是在瑰丽绝伦的宫殿里,楚离直白而无力说,他惟独对她,求而不得。 这几日,颜汐都按例待在宫里,与献艺的歌伶舞姬同住在一块,由教习嬷嬷管着训练仪态气质,以免到时在大殿上行为举止有损皇家颜面,惹得帝王一个不悦,招来杀身之祸。 颜汐幼年虽贪玩活泼,但好歹依着慕容傲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学习了贵族小姐的那套规矩,所有的吃用都是最好的规格,这些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不像其他人那样叫苦不迭。 楚离早为她打点好了入宫的一切,她进宫后遇着的教习嬷嬷非但没有给她脸色,还格外照顾她,她被安排与三位舞姬同住一间屋子,相比别人,她住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光线充足,夜里入睡还有些微风,已经很不错了。 颜汐很少与这三人聊的上话,原本宫里环境陌生,人说相逢即是缘分,但她们看不惯教习嬷嬷对她的偏袒约定好了似的不搭理她,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反正她进宫的时候带了伴舞的伶人,平时大家自顾自练习,基本没有交集。 这次她没有把霓裳羽衣的舞谱带在身边,一来她过目不忘,记性极好,二来宫里人多眼杂,如果被有心之人发现她藏有这本舞谱,估计又会掀起不必要的风浪来,徒增事端。 上午练完舞沐浴了一番,颜汐顿觉神清气爽,整支舞她重新编排过,基本上看不出淑妃那支旷世绝舞的痕迹,她仔细考虑过,模仿得过于明显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加深皇帝的怀疑,继而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干脆抛弃原来那支舞的框架,只余了精华部分。 楚离为她挑选的伴舞者多半功底不浅,驾驭起来轻巧利落,近半个月下来,她们配合默契,磨合的很好。 墨发半干,她随意梳了几下,用丝质的绸带轻绑住发梢末端,三千发丝垂下,光泽柔亮。闷在屋里闲得慌,她换了套浅色宫装,粉黛不施,决定出门随处走走。 艺人们所住的宫殿简陋偏僻,安静得感受不到整座皇宫的奢侈贵丽,这里比起冷宫好不了多少,颜汐没特别在意,反正不过是暂住,既来之则安之。 皇宫大的没有边际,她还是个孩子时随爹来过一次,可小时候的记忆到现在早就模糊不清,不能算数了。一路安静平常,没有遇着什么宫人,她乐得自在,经过一道宫墙的时候,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宸王真是个痴情种,为了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民间女子,狠心地连亲生的骨肉都不要,一点不负他俊雅风流的美名啊。”说话的男子中气十足,听上去是个中年男子,这会儿离早朝结束有好一会儿了,能在宫中逗留的官员品阶应该不低。 中年男子刚说完,一个太监立马接话,言语间趾高气昂,一点不像个奴才:“这宸王继承了淑妃与先皇的相貌,生得俊朗无双,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子,这回遇上一个得不到手的,够他头痛的了。” 中年男子连连称是:“他要真的为了这个红颜祸水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来,皇上到时要保他只怕颜面上也挂不住,那样我们可就有好戏看了,大人那里,还望公公多多美言几句。”官场宫里都是如此,谁的后台不如别人的强硬,就得低头示好,他总算混得不错,却还要多仰仗着高位者的提拔照顾。 “咱家和你怎么着也是坐在一条船上的,有了咱家的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叫你的乖女儿伺候好宸王,倘若坐上了王妃的宝座,加上丞相大人的支持,你的官位就坐得更稳了。” “是是,这个是自然,晴儿她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得到王爷的宠爱,大人他若想知道宸王府里的任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与晴儿定当竭力。” 原来他就是傅晴的父亲傅航,天苍暗中让小香把他的资料送到她手上,她还拿他威胁过傅晴,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听上去傅航和李釜安插在宫里的一位太监暗中勾结,利用傅晴在宸王府的得宠掌握王府里楚离的一举一动,变相监视楚离。 聪明如楚离,难道会看不出来傅晴举动有异?他最多是不动声色,让傅晴抓不到任何把柄,更有可能是反过来监视着傅晴来猜测李釜这边的动静。 楚离尽管再三封锁消息,让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对那天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可她推陈莹落水的事还是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宸王府内果真有外人安插进来的尖细,怪不得楚离会这么抗拒陈莹腹中的孩子,他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被这两人称为红颜祸水,颜汐自嘲一笑,正待离开,却不小心踢到脚边的碎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仓促焦急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她环顾周围的环境,只见满眼荒芜,并没有能够躲避的宫殿,她看了看身旁参天的高树,犹豫着要不要使了轻功躲上去。 一时分神,颜汐下一刻就被人抓住胳膊带上了被繁密枝叶遮挡的高大树干之上,还没反应过来的颜汐被人用手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她此时看不见身后的人,但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恶意。 傅航与那位太监急急地跑出来,却什么人都没看见,傅航面露疑色:“奇怪,我明明听见有声音,怎么没人?” 一旁的太监急于离开:“咱家先走一步,免得被闲杂人等瞧见,坏了大事。” 等二人分头离开有一会儿,身后的人才放开捂着颜汐的手,颜汐已经从最初的惊讶恢复了平静,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暴露了他的身份。 楚离带着颜汐下了高树,重回地面的感觉真好,颜汐呼了口气,正要答谢,只听楚离铁青了脸冷冰冰道:“撞见了宫闱秘闻,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招来杀身之祸,悔不当初,我也救不了你。“ 他答应她的要求,送她进宫,虽然暗地为她疏通好了一切,但皇宫里始终不比王府安全,到处都是明枪暗箭,就像刚才,如果不是他“碰巧路过”,被傅航和刘喜抓住,谁能保护的了她。他暗中处死陈莹,在皇兄面前把她的罪责揽下来,把她保护起来,但他不能保证她什么时候冷不防就会遇到像刚才那样的危险。 颜汐知道楚离在生她的气,她软语道:“王爷,谢谢你。” 她给不了他情爱,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她想说的,她能说的,都包含在这句话里。 楚离含糊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本就是想进宫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如今看到了,他也该离开了,皇兄还有些朝廷上的事要同他商量。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留在他的衣袍上,清爽怡人,他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傅航和刘喜二人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李丞相果然是未雨绸缪,当年皇兄刚封他为亲王,傅晴就入了王府,早在那个时候,丞相一党就在暗中布局,积累到今日威胁到皇权统治。 他故作风流宠幸傅晴,因为他根本从未信任过傅晴。而对颜汐,他是存了真心,若让丞相一党以为他会为了颜汐犯下大错,借此迷惑他们的视线,暗中与皇兄联手乘其不意一举击垮,丞相一党必定大受打击,再难东山再起。 颜汐望着楚离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风流狠厉的外表下,是同自己一样的可怜。他们都不得不戴上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面具,将身边的人都狠心地推开,被漫长的孤独啃噬地,遍体鳞伤。 ------------ 第三十四章 鹤舞九天 整个棠梨行宫灯火辉煌,晚宴设在巍峨壮丽的主殿,一行宫女早早便将沿途的宫灯依次点亮,黑夜亮如白昼,晚宴即将开始。 殿内,今晚的主角尚未现身,文武百官陆续到场入座,互相畅聊开来,帝后二人大婚多年,举案齐眉,恩爱如初,从景轩帝登基以来就传为佳话。皇上最爱棠梨宫是人尽皆知的事,这次皇后生辰,区区晚宴就有如此的规格,可见皇后在帝王心目中的地位。 这厢,李釜携了爱子李程祁而来,老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女儿贵为一国之后,荣宠至今,他自然是颜面有光,放眼景国,除了他,还有谁能享有这番殊荣? 有眼尖的官员看到他们,立刻讨好着上前:“丞相大人,这位想必就是三少爷了,年纪轻轻就俊朗不凡,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其他官员无不跟着附和点头,李家在朝中的势力无人能及,如今不过是更为牢固。 在朝为官,虽看厌了虚情假意,听腻了阿谀奉承,可是爱子被同僚夸赞,李釜仍是相当高兴,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喜悦之情不掩于色。 又有一位官员笑道:“这次皇上特意为皇后娘娘举行庆典,大人身为国丈,实在是大有面子。” 一众官员谄媚的嘴脸落在李程祁眼里,清秀干净的少年不着痕迹地敛下心中的厌恶,陪在李釜身旁应承着。在他看来,姐姐身处深宫,冷暖自知,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是为父亲脸上添了光彩,他当然是不屑于这样的说法的。 闲谈了几句,李程祁发现周围的官员突然都安静下来,顺着别人的眼光望去,他看见宸王与韩将军一前一后进来,两位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风华绝代,一个刚毅英武,站在一块儿,不禁让人觉得世间最出色的男子非这二人莫属。 楚离与韩瑾只是碰巧同时进殿,二人并未搭话,而是各自入了座。更为凑巧的是,二人的座位刚好临近,就在主位下方。 李釜自然是坐在了楚离对面的位子,他是皇后的父亲,楚离是皇帝的胞弟,最靠近主位的两个位子自然是为他们准备的,李程祁则坐在李釜旁边,与韩瑾相对,接着朝中各位官员也携家眷随之陆续入座。 随着太监一声尖利的高喝,帝后二人携手并肩而来,景轩帝着一身龙袍,衬得天子气势威严,深沉如海。皇后发髻高挽,如云的黑发间缀满华丽的饰物,尤其一只玉凤栩栩如生,凤嘴衔着长长的珠子,垂在额头上,一步一摇摆,映得其人雍容华贵。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褪去少女的青涩,俨然是一国之母的风范。 景轩帝牵着皇后落座,身居主位,帝王温和幽深的目光划过殿内在座的每一个臣子:“今日是皇后生辰,朕与百官同乐,算是为云殊庆贺。”楚澈说完这句话,不忘偏过头面露深情地看着他的皇后,眼底和煦的笑意不带掩饰,皇后温婉地与皇帝相视而笑,共同举杯。 在座的百官深谙帝王话中之意,云殊乃皇后闺名,景轩帝将其挂在嘴边,可见对皇后的无上宠爱。李家所受的荣宠,真是前无古人。只是不知道帝王的这份殊宠还能持续多久? 大殿内文武百官一齐高举酒杯,共贺道:“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两排宫女井然有序入殿,顺次为百官斟上酒水,琼浆玉露,香溢全场。 楚离是出了名的风流,席间不时与长相秀丽的宫女调笑,全然不顾在场的帝后与百官,坐在对面的李釜讥讽地摇了摇头,宸王这般放浪形骸,不顾场合,他还真是高看了他。像他这样沉溺声色,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韩瑾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宫廷美酒虽名贵不凡,到底不及烈酒来的痛快。他征战沙场多年,最为畅快的就是打了胜仗后大口喝酒,浴血奋战,豪放不羁,男子当如是。 景轩帝已连喝三杯,看得出皇帝今晚当真兴致不浅,他朗声道:“皇后不是命人准备了助兴的节目,不如就开始吧。” 皇后笑着答是,转过头朝着立在身侧的红玉使了个眼色,献艺的伶人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四名身材高挑,体态匀质的舞姬献上群舞成了整个晚宴助兴的开场,伴奏的乐声轻扬明快,群舞灵动飘逸,时而幻变,轻盈曼妙,娟秀典雅。 轻歌曼舞似乎很合景轩帝的心意,皇帝下令打赏,献艺的舞姬叩谢皇恩,集体退下。皇后雍容的脸上笑意更深。 再接着是民间的杂耍节目,艺人各显神通,新奇好玩,其中一个嘴中突地喷出一束冲天的火焰,惊了全场,随后赢得了满场掌声。杂耍古怪好玩,但始终是民间下等人的表演,文武百官下了朝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的,怎料到能在威仪的宫廷中看到,既不至于低了身份,又能取乐,很多人都是兴致当头,心中叫好。 表演仍在继续,居于主位的景轩帝很自然地握着皇后莹白的手,柔声笑道:“云殊向来温婉,居然会喜欢这些闹人的杂耍。”他的皇后,出嫁之前名动京城,性情婉约;与他为后掌管六宫,识得大体,怎么看都不像会喜欢喧闹的女子。 皇后柔和一笑,温婉恬静:“臣妾自幼被父亲教导要做个名门淑女,从没做过顽皮出格的事,有次听使唤丫头说街边的杂耍好看过瘾,心里就记住了。这次就算臣妾任性一回,使了私心。” “既然云殊喜欢,朕当重赏。来人,赏——”景轩帝龙颜大悦,频频封赏,宴会的气氛热烈浓厚,更显得君臣和睦,举国安定。 楚离朝着帝后二人优雅举杯,示意庆贺,他看上去兴致勃勃,却是心不在焉,皇后生辰的贺礼这会儿该送到了凤栖宫,尽到了礼数,他也就完成了任务。这会儿之所以还留在殿内,不过是等着欣赏颜汐的表演,他有意安排她压轴,是因为他很清楚她的才情,颜汐不是寻常女子,今晚的她定会震惊四座,美不胜收。 只是他不知道,晚宴结束之后他会有多么悔恨自己推波助澜把她带到了皇兄面前。 韩瑾坐在隔桌,隐隐感觉到楚离的心似乎不在殿内的表演上,他淡定地敛下神色,旁边的官员此时上前向他敬酒,他没有拒绝,一口饮尽了杯内的美酒。站在权势的高位,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没有人能再轻易击败他的感觉。 李程祁正望着皇后端起面前的酒杯,姐姐生辰,他这个做弟弟的比任何人都开心,皇后瞧见了,与他隔空对饮了一杯,眉宇间溢满幸福。自古都言帝王之家最是无情,起码她拥有了这一刻表面的荣华尊宠,皇后放下空空的酒杯,满心欢喜欣赏着殿内精彩的表演。 轮到颜汐上场,正值殿内酒酣之时,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笃定,今晚注定是景国历史上满载传奇的一夜。因为她要进献的舞曲是比霓裳羽衣更让人惊叹的——鹤舞九天。 ------------ 第三十五章 贪嗔痴恨为红颜(颜汐的欺骗) 只余了最后一支舞,献舞者却迟迟不出现,楚离潇洒地执起精美的酒杯,啜了一小口,美酒穿肠而过,醇香够劲,好不痛快。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这个颜汐又在耍花招吊人胃口了。她并不是个特别复杂难懂的女子,相处久了,两人之间反而培养出了默契。楚离很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只有他一人是懂得她的,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她是属于他的。 至于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男人,他自欺欺人刻意忽略,因为一旦想起便心痛难挡。他固执到抛弃了高傲的姿态,连自己都难以理解。他默默饮尽杯中残余的酒,静静地等待她的表演。 就在众人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六名形貌超绝的舞者身着粉白明丽的曼妙纱裙从主殿各个方向轻盈而入,无一不是面容姣好身姿柔韧。轻扬的乐音悠远而来,舞者随乐声翩跹而起,美态尽显,逐渐汇拢成锦簇的花团。 奇异淡然的花香之气不知不觉弥漫在整个大殿,舞与曲清雅脱俗,众人皆是一阵恍惚,只觉如入仙境。楚离眼神清明,暗道眼前此景确实是颜汐惯常的风格,华而不俗,以超乎庸常之人所想而搏胜,只是真正的舞者还未上场,不知她会带来怎样的惊艳。 文武百官正陶醉其中,等回过神来,竟惊奇地发现大殿中央不知何时摆放的夏荷骨朵竟似有了生命一般灵异而动,花瓣一层一层悄然剥落,粉嫩地铺陈在地面上,柔美至极。众人无不称奇,进一步往花蕊看去,鹅黄的花蕊之上是一位白鹤般高贵优雅的女子,一身月白的精致舞艺量身而裁,衬托出她的完美身段,堪称人间尤物,可惜的是,看不清女子相貌如何。 白鹤是景国的祥物,世人皆有猎奇之心,颜汐有意蒙了一层面纱,更添朦胧之美。她到这大殿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景轩帝楚澈。 女子清澈似水的眼波冷寂地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她的眼睛分明疏离淡然,如烟似雾,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仿佛蛊惑含情,明说暗诉,诱得旁人禁不住想一探究竟,化作那扑火的飞蛾。 殿内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这个白鹤化身的女子身上,有好奇,有贪恋,有艳羡,有嫉恨,五味杂陈,不一而同。 清悦悠扬的乐声不着痕迹地改变了节奏和音调,祥和而高贵,多了一层不染尘世的意味。女子随音而舞,身姿优雅如鹤,傲视人间,清傲不可方物。舞衣蹁跹,以泼墨山水画做底,意境雅致,画上一角赫然题着一首《诗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暗指帝后情深,恩爱至老。妙哉妙哉! 景轩帝与皇后高高在上,看得一清二楚,相视而笑。席间,李釜捋了捋胡子,眼神深不可测,泛着奸猾之意,李程祁面露赞许惊叹,竟道世间有这般玲珑剔透之人,想到此等妙法,这样的生辰献礼,比起他送与姐姐的,可要好上千百倍。 楚离虽知一切都是颜汐的心思,但是真正见识到,也不得不为她的才情和细致折服,女子出嫁从夫,自然是盼着与夫君执手偕老,皇后纵是一国之母,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子,颜汐深谙此理,这份贺礼献得恰如其分。瞥见上座皇后的神色便知,她最是满意此舞。这下可好,他费尽心思弄到手的稀贵之物也被颜汐比了下去。真不愧是颜汐。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应允了她,是她虚弱的哀求打动了他,还是他内心深处一直企盼能够一睹她起舞时的倾国倾城?从二人结识起,他就不断地在对她妥协。 韩瑾本无心欣赏舞蹈,对他而言,宴席应酬是入朝为官之道而已,他何必如此投入,但先前随意一撇,舞者的那双眼眸他深觉熟悉,等醒悟过来,他不经意间看得痴了,却更加疑惑,他所认识的颜汐到底是谁?她是一团迷雾,似乎他从未真正读懂过她。 渐渐的,宴席间有心之人看出了端倪,议论纷纷,这起舞的女子身穿的舞衣乃梁国进贡的天蚕丝制成,天蚕丝是梁国盛产之物,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喜爱穿着,但是在景国却是极其稀有,只藏于皇室,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 这件天蚕丝制的舞衣即使炎炎夏日穿在身上也倍感凉爽,的确是楚离派人送来的。 看得久了,众人才察觉此舞精妙之处。这女子分明是一人独舞,却与其余六名舞者的群舞惊人的契合,她飞旋回转,裙袂翻飞,身姿轻盈若蝶,绝美齐伦的独舞更像是群舞锦簇花团的引领。世间高贵的白鹤,理应傲视黎民,为万物所崇。 “这是——”宴席间有人一声惊呼。原本从群舞者身上散落下来的粉嫩花瓣忽然之间似是被赋予了生命,齐齐纷飞萦绕在女子的周身,美不胜收。 “快看——”女子变戏法似的腾飞至半空,居然没有借助任何外力,神奇之至。众人仰头看去,女子凌空而舞,如九天的玄女下凡,美得动人心魄,淋漓精致。 颜汐心中很清楚这番选择的代价,过了今晚她和楚离再也回不到过去。楚离的信任与青睐,她一并都辜负了。纷飞的花瓣和凌空的独舞,在常人看来是她身怀绝技,但只要是武功底子不弱的人就该看得出来,她是催动了内力才做到这些的。 她有内力,而且不低,楚离在那些花瓣围绕在她周围而动的时候就应该明白过来了。她一直都在隐瞒他,欺骗他。她不是一个单纯的酒商之女,她是故意被黑衣人挟持重伤害他痛失那幅画,她是故意不躲闪刺客的攻击害他左臂被深深刺穿,她是故意要他帮她进宫献舞…… 从一开始接近他,她就是心怀目的,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进入皇宫的跳板,她一直都是在利用他而已。 楚离的脸色在一片惊呼声中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浑身的冷寒之气强烈地就连坐在邻桌的韩瑾都感受到了,韩瑾暗自一笑,原来宸王尚不知颜汐身怀武功一事,也难怪,颜汐这种女子,极善伪装,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会让宸王察觉?看来今晚真是好戏不断,就是回到了宸王府想必颜汐也要花费不少口舌好好解释一番了。宸王这种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让她蒙混过去的。 景轩帝同样醉心于颜汐的独舞,这座宫廷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么精彩的表演了,他倒小看了这个女子,想不到她还有这种本事。颜汐给他的感觉很特别,他潜意识里排斥她,抗拒她接近离,但她是离放在心上的女人,他不能以帝王的手段动她却要确保她不会伤害到离。今晚的她,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惊喜,博得了他的好感。 从景轩帝的视线恰好能看到颜汐的侧脸,女子遮面的白纱之下,几笔鲜红若隐若现。这种感觉奇妙诱人,正待他想看得更清楚些,面纱就在此时滑落女子的脸颊,下一刻,殿内清楚地传来酒杯落地的碎响,此起彼伏。 她的美貌好像会随着时间生长一样,看上去比上一回还要再美上几分。 一阵微风扬起地上的面纱,主殿内陷入异常的安静,在众人的注视下面纱不偏不倚落在了景轩帝右手背上,从空气中仿佛能嗅得到那层轻纱上女子的清香。 景轩帝隔空望去,颜汐流畅地完成了整支舞蹈的最后一个动作,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却注意到,她白皙的脸颊右侧在眼睛下方不到一寸的肌肤上,正泫然绽放着一朵艳丽哀绝的红梅。 红梅耀眼夺目,与夏季的闷热这么格格不入,却与她浑然合成一体,落在他的眼里,掀起层层涟漪。 “澈哥哥你骗人,皇子不是最尊贵的人么,你是皇子,为什么还要被他们欺负?” “这是爹叫我带在身上的药膏,涂在身上很清凉的,你涂了很快就不痛了。” “那你为我摘一朵红梅,我要最上面的那支——“ 落在手背上的轻纱柔顺光滑,抚摸着他黯然的心。 曲毕人散,皇后体贴地为他拿走面纱,他回过神来,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命运硬生生得夺去,悔不当初。 李釜瞧着失神而去的景轩帝,面露精光,一颗能让皇上与宸王两兄弟生出间隙的棋子,可遇而不可求,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景轩帝最后与众位官员齐举酒杯,晚宴落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此精美绝伦的舞艺表演,皇上却未曾封赏,连一句评点都不曾有就离席而去。 宴席上的文武百官无不觉得今晚的这支舞是场视觉盛宴,在座官员之中有不少先皇当政时便在朝堂为官,自然见识过皇上生母淑妃一舞的风姿,然而今晚的这支舞与霓裳舞衣截然不同,一波接一波纷至沓来的惊喜不断,更添回味之感。尤其是那位神秘的女子,如同误洛凡尘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般脱俗出尘。 ------------ 第三十六章 自荐枕席 颜汐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整座宫殿空落落的,按规矩进宫献艺的歌伶舞姬今日便要离开皇宫,与她同住一屋的三个舞姬带着领赏后的明嘲暗讽陆续走了,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这所荒凉的宫殿里苦等。 从棠梨宫回来之后,她一直在等,等景轩帝扳下一道谕旨,所以她根本没有心思收拾行李。她只有一天的时间。 她似乎总是在赌,不顾后果的豪赌,和命运赌,和楚离赌,如今和这皇宫里最高的掌权者赌。悲哀之处在于,她熟知全盘的计划,周密而详尽,却唯独难料自身的命运会走向何处。 就像此刻,皇宫暮色渐染,那道她孤注一掷的谕旨却迟迟未到。她自嘲,即使命运生生夺走了对她这么多的眷顾,也不意味着就会补偿给她。她自作聪明利用了那段年少时的偶然邂逅,不见得就会触动景轩帝内心的弦,他是那么深不可测的帝王,浴血奋战踩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才坐上那个位子,指点江山,怎么还会记得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 屋里明显多了一个人的气息,颜汐深知避不过,索性转过头去迎上了那道幽深复杂的目光。她微愣,对视的一瞬之间楚离眼中闪过很多,有疲倦,有失望,有愤怒,有留恋,交织混杂成更多她读不出来的情绪。他背光而立,神色怆然地问她:“你喜欢的人,是皇兄么?” “你在满朝文武面前明目张胆勾引皇兄,我想不出来,还有更好的理由。”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勾引”二字脱口而出,刺痛的不是颜汐,而是他自己。 所有居心难测的欺骗甚至是背叛他都可以不计较,他不得不承认他是被轻薄如烟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得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愚蠢至极,可是在宴席间当她遮面的轻纱滑落飘至皇兄手背之时,他看见了她在那一刻凝视皇兄的眼神,那么的专注柔软,她从来没有用过那种眼神看他。 他积压在胸口的愤怒全都化作了轻尘。那一朵夏夜里刺眼夺目的红梅,不是为了他而绽放。 莺歌燕舞,千杯难醉,酒入穿肠,他咽下喉间的苦涩抑郁,步履踉跄离席而去,那一夜从皇宫到王府他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脚下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回到王府整整一日他待在她的落情苑,遣走了下人丫鬟,紧闭着房门,睁着眼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过往的点滴发疯似的涌入心头,一幕一幕仿若昨日,如今咀嚼回忆却百般苦痛。整间屋子已经没有了她身上的味道,服侍她的丫鬟告诉他,颜汐每一天都吩咐她烧些苦艾草除去屋子里的味道。 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宸王府,留在他的身边,她从一开始就算计着要离开他,她之所以不告诉他,只因为入了她心上的那个人,她说不出口。 镜中花水中月,求之不得,他一味投入,却忘记了有些事原本就强求不来。 颜汐不承认亦不否认,看在楚离眼中即是默认,他只觉得徒然添了一层心痛,纵使花费了足足两天的时间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可到了她面前所有刻意隐藏起来的情绪止不住地涌动, 颜汐异常得平静,眼神一如两人初遇时朦胧月色下她回转身去看他时那般水过无痕,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承认或者反驳她对景轩帝是否有情,都不重要,她和楚离之间是时候该有一个了断。 她站起来,娇小的身躯只到楚离肩膀的高度,却蕴藏着不输给男子的坚韧和与生俱来的倔强,楚离突然在他倾心的女子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看到了刺目的冷漠,她仿佛变了成了他全然陌生的另外一个人。他听到她冰冷如玉的声音:“王爷,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你。如今我自荐枕席,只求博得皇上的眷顾,还望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我。” 她是这般绝情,相识这么久,她可以完全把他看做是陌生人,叫他情何以堪? 楚离涩然一笑,却是连一丝怨愤与怒气都生不出来:“你认定我风流成性,不肯接纳我的爱,即使我许诺你王妃之位,你都不屑一顾。你若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愚蠢到选择入宫?皇兄的后宫佳丽三千,他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你放弃宠幸别的妃嫔,你的惊世才情青春芳华只会湮没在深宫之中。” 就像他的母妃,天真的以为可以依靠着父皇的眷恋在吃人的后宫生存下去,最后换来的是一杯穿肠毒酒。纵使她不接受他,他也不想看到她落得如此下场。皇兄是九五之尊,不会无限度容忍她,只要她成为后妃,就不免会受到皇后的掣肘,他不相信你她会甘愿和那么多女人分享皇兄的爱。他希望她能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颜汐心中不是没有触动,抛开血海深仇,楚离真心待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她固执地不去感受不去细想,是怕自己会感动,会心软。 “王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她不能让爹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爹的惨死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大火弥漫的慕容山庄,她连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此生之憾,全拜景轩帝与宸王两兄弟所赐,她忘不了。 楚离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风华绝代的脸上苍白黯淡,自傲的眼神消逝了亮光,唇边一抹凄惨哀绝的苦笑,哪里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宸王?他的清傲孤高,早在爱上她时就溃不成军。 在与她的较量中,他从一开始就输得彻彻底底。 她的决绝他早该料想到,她不是他能留得住的女子。是不是只有放手才是对她最好的?大殿之上皇兄刹那的失神他看见了,他后悔心软答应她的要求,她是一颗耀眼夺目明珠,他却偏要把她带到世人面前,到头来失去了拥有她的机会。 望着楚离脚步虚浮离去的背影,颜汐心下一片哀凉。宸王楚离,我颜汐注定要辜负你的情意。此去经年,你我再无瓜葛。 暮色四合时,曹笙带着两个小太监推开了颜汐的房门,曹笙见了颜汐面露深意地笑道:“颜姑娘,久等了,跟老奴来吧。” 看来这个宸王府出来的女子,会在后宫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浪来,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主子们起起落落他都看在眼里,做奴才的最重要就是要管好自己的一张嘴,只管听主子的吩咐做事,切勿多事。必要的时候,跟对了主子,以后宫里的日子可就好走不少了。 颜汐客气地回礼:“多谢曹公公。” 颜汐跟着曹公公出了凄清的宫殿,一路寂静无声,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宫殿,一入后宫深似海,这一去势必再难回头,她不知前方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但是她清楚,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揽月宫,还有——黎彦泽。在复仇的路上,她不是孤单的。 ------------ 第三十七章 那年红梅入眼眸 凤栖宫内,景轩帝正手执一枚墨黑的棋子,寻思着如何出这决意胜负的一招,他浑身散发着如远山般的清雅与温和,与朝堂上威严深沉的帝王迥然不同。 皇后端坐在棋盘对面,一身宫装做工精致而不繁复,温婉贤德。皇上素来喜欢与她对弈,今日刚下早朝曹公公就派人过来知会,红玉很是细致地准备了一番,她反而心如平镜。 上乘的墨玉制成的棋盘与棋子沁凉柔滑,是一年前邻国上贡的珍宝,放眼景国只此一件,皇上直接叫人送来凤栖宫给她,她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她虽与皇上大婚多年,却一直无所出,在母以子贵的深宫里,表面上她是风光无限的皇后,可漫漫长夜她的心酸又有谁能看到。皇上这样做等于昭告全天下人,她才是他唯一的妻,单凭这点,她就该感激她的丈夫,他是她在皇宫里全部的依靠。 景轩帝将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内,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皇后巾帼不让须眉,一点都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云殊的棋艺见长,连朕都不是你的对手了。”私下里在这凤栖宫,他习惯了唤她的闺名,好像他们只是民间一对普通的夫妻,不再是皇宫之中处于最高位的两个孤独者。 “是皇上故意让着臣妾,臣妾才有赢的机会。”皇后莞尔一笑,“皇上日理万机,与臣妾对弈就全当是玩乐放松。” 皇后顿了顿,似是犹豫,景轩帝看了看她,她方道明:“皇上,那夜晚宴上献舞的女子,在藏月殿住了有十天了,臣妾不知是否该下一道册封的旨意,还请皇上明示。”她是六宫之首,掌管后宫一切事务,本不必拿这些琐碎来叨扰皇上,可是那名女子身份特殊,似乎与宸王有所关联,皇上把人留在宫里却又不闻不问,她这会也摸不透皇上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件事再说吧。皇后与后宫各妃别去扰她即可。” 他留下她是出于私心,甚至不顾离的情面,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一时兴起把她安置在藏月殿内,只想起离曾说过她像极了一弯朦胧的清月。这几日他埋首政事,离已有好几日未来上朝,他知道他心里定有一根深刺,觉得是他夺其所好,他无暇解释。 正巧红玉端来了香茶和点心,皇后端起一杯放在景轩帝跟前:“皇上想必饿了,尝尝这盘点心。”红玉撤去棋盘,将糕点置于桌面,酥黄的糕点状似蝶舞,引人食欲,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思做的。 景轩帝拿起一块,只尝了一口,脸色突变,缺了一个口的糕点被放回盘中,他端过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神色晦暗,叫旁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皇后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柔声问道:“皇上,是糕点不合胃口么?臣妾这就叫人去换。”她柔和的眼神不免黯淡下去几分,他竟这么不喜欢这糕点么?一样是蝴蝶酥,状似蝶舞的外形,香甜不腻的口感,她练习了不下数十遍,到底是哪里不对? 景轩帝只冷冷道:“不必了,空有其表,要来何用?”他是喜欢母妃做的蝴蝶酥,但是皇后私自揣度他的心意,却是逾越了,他是帝王,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窥探他内心所想,枕边之人同样不可以。 红玉看不下去,急急脱口而出:“皇上,恕奴婢多嘴,这蝴蝶酥是娘娘亲手做的,娘娘为了学做这糕点,亲自去请教了好几个宫里的老师傅。娘娘的一番心意,皇上就这么——” 她还没说完,皇后厉声呵斥道:“红玉,这儿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你先下去。”红玉细腻,定是看出皇上不喜她做的糕点,忙着为她出头。平日在她身边,她再宠着红玉都行,可是在皇上面前失言,罪过可大可小,全凭皇上一句话。 “奴婢是实话实说嘛。”红玉小声嘟囔,心知是自己忘了为婢的本分。 皇后转而对着景轩帝温婉道:“皇上,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全,红玉心直口快,皇上就看在臣妾的面子上饶过她。”这丫头是为了她失言冲撞了皇上,她身为主子,为她求个情,不是什么大事。 “御书房尚有一叠奏折,朕改日再过来。” 景轩帝出了宫,曹笙尾随其后。皇后望着景轩帝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殿。是她太心急了,才想做蝴蝶酥来讨好他,他的母妃是怎么死的,她略知一二,她太不自量力,一时忘了她的丈夫毕竟是一国君主,永远是要一个人独自品尝那份高处不胜寒的孤寂的。 景轩帝出了凤栖宫并未直接回御书房,方才皇后的那道蝴蝶酥初尝确实像极了母妃的手艺,可是终究只是模仿,再相像也难得精髓。而颜汐的那支鹤舞九天,才真正是得了霓裳羽衣的精髓。想起这个奇女子,连他也不得不赞叹,怪不得离会深陷其中,一改风流的习性。 “皇上,前面就是藏月殿了。”曹笙小心提醒,皇上离开凤栖宫走的并不是回御书房的路,摆明了这就是通往藏月殿的路,他身为奴才不好多嘴,想起前几日颁旨时见过一面,那位姑娘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皇上一连十几日未搭理她,她倒好端端地待在这宫殿里,弹琴作画,惬意的很。 景轩帝回过神来,不知不觉竟到了这里,不妨进去瞧瞧,离这么上心的女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藏月殿内有一处荷塘,正值盛夏,满池清荷,随风摇曳,美不胜收。颜汐未着宫装,而是惯常的一拢红衣,三千墨发垂直腰际,柔顺亮泽,发间为斜插一支白玉簪,簪体莹润,更衬得长发如泼墨般黑亮,景轩帝只看清了她的侧脸,远远望过去,女子专心执笔作画,遗世而独立,如烟似雾,竟不似尘世的人儿。 明明是燥热的盛夏,景轩帝却觉得颜汐仿若一朵傲立枝头的红梅,清雅高洁,不屈于俗。 “澈哥哥,你真要谢我,就为我摘一朵红梅,我要最上头的那支。”娇俏烂漫的小女孩撒娇地手指着高出她起码一头的梅树央求他,白雪红梅,自此成了他深埋在记忆里的一幕。那是他铭刻于心的爱恋与悔恨。 景轩帝兀自沉思着,曹笙以为是颜汐自顾自作画惹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奴才这就过去喊她过来。” 景轩帝扬起手:“不必了,你站在这儿,朕亲自过去。”他说不上来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在吸引着他,可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地想亲近她,那年红梅入眼眸,她会是那支为他傲立于白雪的红梅么? ------------ 第三十八章 七窍玲珑心 景轩帝慢慢走近凝神沉思的颜汐,男子的步调刻意放轻,免得打扰到她,直到站定在她身后,鼻翼间飘来一股轻若未闻的清香,他侧过身看去,画纸上满池的清荷尚未着色,只是勾勒出了形貌,细瞧之下已是栩栩如生,他微微诧异,没想到她看似文弱,画工却这般精湛。 他敛下眼,探寻的目光从画纸上的清荷移开,转而落到女子的侧脸上,那朵悄然绽放的红梅仍旧印在她白皙若凝脂的皮肤上,似是与生俱来,在若有似无的引诱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腹轻轻的按在那印记上,力道温润而柔和。 女子从沉思中惊醒,还未反应过来,素手突地一松,蘸着浓墨的画笔跟着掉下去,就要落在纸上。 “呀——”颜汐娇呼一声,她花费了足足一个上午的功夫,眼见就要泡汤了。 这时,景轩帝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接住了画笔,阻止它继续坠落,继而挽救了一整幅画,他将画笔搁在笔架上,气定神闲。从颜汐的角度看去,全是男子的温和清雅,体贴细致。 颜汐淡淡一笑,纤纤玉指抚摸着画纸,精致的眉眼弯成一个柔美的弧度:“还好画没事。”她并不想答谢他,因为本就是他惊扰了她,才害得她失手。 他一个大活人站在她身旁,她的眼里却全然只有那幅画,景轩帝脸上笑容温和:“朕原以为,你脸上的红梅是故意画上去的。”刚才的触碰虽然短暂,但是指尖传来破皮的凹凸感他犹能感觉到,看起来这印记是为了遮瑕才描上去的。 颜汐开始收拾那幅画,她小心翼翼地把画纸的边沿卷起,这些年她只是偶尔起了兴致才提起笔描上几下,手法是有些生疏了,她轻描淡写道:“是献舞前不小心划破了,才想到这个法子的。” 景轩帝勾唇看她,似笑非笑,只见她嘴角微翘,笑意清浅,明澈的瞳眸光华流转,他恍然觉得满池的清荷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她分明还是上次那个清傲孤傲的女子,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在她眼里他不像是不是一国之君,反倒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她不需要卑躬屈膝,只表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 他蓦地按住她整理画卷的手,将她收了一半的画徐徐展开来,望着她的目光清远如山,声音清雅如天籁:“有些事既然已经开始,不妨就留下一个完美的结束。”她微愣,却看到他修长的手取来一支画笔,细细地调好要描在花瓣上的颜料,蘸了一些,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在荷花上,在他笔下花瓣粉嫩透白,娇羞动人,竟似随着微风摇曳生姿,在风中荡起优美的弧线。 他眼神认真,温和的瞳仁泛着柔和的光芒,眸色如玉,叫人心宁平静。颜汐顺着他的流畅的笔尖看去,不出一会儿,整幅夏荷图跃然纸上,生动不凡。 “色彩描得恰到好处,不浓不淡。”她不由地出声点评。 景轩帝搁下笔,他是这天下的掌权者,于万万人之上,独她一人是这么简单真实的评价他,她不把他当做是皇帝,而只是一个一同作画之人,乐得清闲自在。 “这幅画就当是赠与朕,他日你若想要回,朕便回赠一幅踏雪寻梅给你。”他与颜汐之间相处,竟是难得的平静,也许他可以放下对她的排斥和抗拒。想到离已经数日未来上朝,他不免有些黯然。入宫是颜汐自己的选择,离想必比谁都明白。不知不觉地,眼前的女子又与记忆中烂漫爽朗的女孩儿交错重合起来,他脑海中又是一阵恍惚。 颜汐瞧了瞧天空当头的烈日,有些烦躁,她虽是不易出汗的体质,皇上的额头却已经布了一层密密的薄汗:“这会儿暑气真毒,皇上还是请回吧。” 等在稍远处的曹笙用袖子擦了擦前额,也劝道:“皇上,颜姑娘说的是,天热干燥,您要注意龙体啊,韩将军估摸着该到御书房了。”皇上在这藏月殿似乎迟迟不想离开,这回他才算真的瞧明白了这个颜汐,入宫多年阅人无数,眼前的女子长得算是惊人的美丽,性情上貌似与皇上宸王都能谈拢,只不过先是与宸王暧昧,如今又对皇上存了心思,这样的女子在这后宫里到底是福是祸? 景轩帝望了望头顶的骄阳,这会儿已临近正午,一晃眼在颜汐这儿竟待了这么久:“也好。曹笙,去内务府多调些宫人来藏月殿,再挑几个勤快忠心的婢女。”走之前他对着颜汐道:“下次再来你这儿,别让朕瞧着这么寒碜,你的七窍玲珑心可别蒙了一层暗尘才好,后宫不比宸王府来的平静单纯,护好你自己。” 最后一句似是告诫,似是关心,听来隐晦不明。他愿意来见她,愿意接近她,愿意出手护她,说明至少过去这十天她没有白等。 景轩帝言出必行,果真将卷好的画儿交到曹笙手上拿着离开了藏月殿。这边颜汐重新研了墨,提起笔来略加思索在纸上写下一个“命”字。字体不再娟秀,而是锋利大气,锋芒毕露。 她本不信这世间因果循环皆由命运主宰,势必要和这既定的命运争个高低输赢。 ------------ 第三十九章 星月岛 这日颜汐午后小憩才醒来一会儿功夫,刚用风干的荷瓣煮上了一壶清茶,还未来得及喝一口,便看到曹笙身边的小太监领着一拨宫人已经到了藏月殿外,小太监身后为首的一个宫女装束与其他宫女稍有不同,品阶高了一级,远远望去,女子面容沉静,淡妆宜人。 进了殿门,小太监把一帮宫人留在了宽敞的院里,满面春风小跑进来:“颜姑娘,奴才依着皇上的旨意从内务府调了人过来伺候,姑娘要是还有别的吩咐,小的便替您去办。”小太监眉清目秀,言辞间颇为老道,说话中听又不显得过于奉承。 颜汐往茶器里添了一勺清水,接着站起身来走到置物柜前打开柜门,从最上一层取出一个漆红的盒子,然后递给小太监:“小小谢意,请李公公收下,日后还有劳烦公公的时候。” 她粗粗扫了过去,被分到她殿内的宫女个个都体态匀质,她和其中几个略微对视了一眼,没有人颇感不安,她们应该都不是新入宫的女婢,做事不显毛躁。 她看得出来,这个小太监是特意留了心,依照她的喜好挑了一批宫人。不过是上午立在曹笙后面远远瞥了几眼,就能判断出她的心性,小太监是个聪明人。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来宫里一年,幸得曹公公的赏识和提拔能够近身服侍皇上,已是福分匪浅,如今眼前站着的是他在后宫里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一时之间连两只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奴才不过是做了该做的,颜姑娘客气了。” 颜汐佯装手滑了一下,盒子微微倾斜,小太监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只听颜汐清澈如水的声音近在耳边:“我初进宫,很多地方还有赖公公从旁指点。” 小太监已经拿了盒子,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退回:“那奴才就谢过姑娘,姑娘若有事找我,告诉那位领头的宫女锦瑟即可。”在这皇宫之内生存,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干净如初,能为这样的主子效力,他索性就沉沦一回吧。 小太监沉稳而去,颜汐暗道果然未看错人,那位名唤锦瑟的宫女很快安排好各人的职责,带了余下的四人和她一同进了屋内,五人均跪下来向她行礼,锦瑟道:“奴婢锦瑟,另外这四位宫女分别是春夏秋冬,主子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们就好。” 颜汐舀了几勺煮好的茶到杯中,端起来嗅了嗅清雅的茶香:“起来吧,在我这里不出错就不用跪,锦瑟留着,其余四人先退下。”锦瑟会潜进宫内作她的内应,是计划之外的事。 “锦瑟,过来尝尝这茶好不好喝。”荷瓣不是在藏月殿的荷池里摘的,是还在宸王府的时候起了兴致唤小香去弄的,楚离应该不会为难那丫头,只望她能尽快脱身而去。 “主子不怕隔墙有耳?宫中人多嘴杂,锦瑟的任务即是保护好主子。”她的宫主永远是一副疏离淡然的性子,即便是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也不可能转性。宫里不同宫外,不是她们能够全全掌控的地方,有分毫差池都可能引来极坏的后果。 颜汐为锦瑟盛了一杯茶,淡淡道:“你的谨慎小心,越发向着天苍了。有岚秋在宫内帮衬,我尚安全,你何苦非要趟这趟浑水?宫内大小事务交给天苍和你,我很放心,好不容易有了个安生的地方,你非要舍了舒服的那个。” 在揽月宫锦瑟是一堂之主,掌管不下百人,在宫里她就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不用去想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调到她这儿来,其中必定不乏艰辛,造人刁难。 锦瑟未上前坐,只是起身走过去拿了桌上的一柄香扇,站在颜汐的身后慢慢扇了起来:“岚秋她毕竟是几年前就入宫了,此刻身在哪个宫伺候着都不知道,定是不能在明处护着,我入宫起码能照看着宫主的起居。这次挑的人手都是我从揽月宫调—教出来的,言行举止小心,宫主可以放心。” 整整半个月她都在和天苍商量办理这事,绝对要保证万无一失,她其实和天苍一样从来不清楚宫主到底要做什么,他们只是负责掌管和揽月宫盘枝错节的各家商铺赚得满盆满钵,然后把盈利的钱财按着宫主的吩咐运出去。隐约觉得宫主心里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似乎为了让他们置身事外,她从未向他们提及。 “岚秋古灵精怪,比谁都懂得懂得自保,我一点不担心她。我与她还未有联络,既然身边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暂时放松了警惕,坐下来喝杯茶,荷瓣煮的茶,清凉消暑。” 锦瑟和天苍,水寒和岚秋待她的心,她从不怀疑,他们四人伴着她从一无所有到建立起今日不容小觑的揽月宫,她凭借的是仇恨带来的一份清醒和坚持,而他们四人凭借的,是对她的信任和支持。 锦瑟终是弃了手中的香扇,依着坐下来喝了茶,宫主极爱茶,在揽月宫的时候便是不挑剔茶叶,经常是命人摘了盛开的花瓣风干了煮茶,她跟着也慢慢喝了十来种:“水寒自曲城回来的途中上了一趟星月岛,按着宫主的意思已经把几十车的金银财宝分批运到岛上去,这会儿该到了。” 说起星月岛,她也有点想念在岛上的日子了,岛上的生活无拘无束,漫山遍野的鸢尾花,蓝的紫的,开的肆意奔放。 颜汐透过袅袅的茶雾,听锦瑟提起星月岛,神色晦暗不清:“姑姑他们可还好?” “宫主叫水寒送去的天山雪莲炖着汤药给姑姑服下了,可姑姑她日夜忧思,念着宫主,身体仍是每况愈下,不见得好起来。”锦瑟想起从小带她的姑姑,心里难过,声音暗哑了些。 “你想办法让水寒传封书信去岛上,务必让姑姑等着我回岛。”姑姑是娘亲唯一的妹妹,更是星月岛现任的掌权者,姑姑没有生育孩子,自然是把她这个沦落在外的侄女看做是唯一的继承人,这些年姑姑的身体越发不好,大不如前,是以催她回岛承继一切。 而她,现在还不能回去,她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她还需要一段时日,只好先拂了姑姑的意思。 ------------ 第四十章 暗流涌动 韩瑾从御书房面圣后出来,就一直思绪纷飞,不在状态,直到皇上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曹笙出声提醒:“韩将军,老奴就奉命送将军到这儿,过了这道门便出了宫了。” 曹笙回头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朝堂内风起云涌,变幻莫测,韩将军年少得志,受到皇上的赏识,前途不可估量啊。皇上如今的江山代有才人出,淑妃娘娘在天之灵该感到安慰才是。 韩瑾回过神来,刚才的一幕尚在他心中翻滚,他说不上来是该庆幸还是感激,只觉得恍如梦中。皇上决意将统领京畿的要权交到他手上,对他是莫大的信任,他从一个边关将领到景国的护国将军,仕途平步青云,却都是一步一步拼搏而来。 他有礼作别:“曹公公请回,韩瑾在此谢过。”这位公公长期服侍皇上,算得上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宫人了,不可怠慢。 曹公公点了点头:“将军客气,皇上将如此大任交予将军,望将军全心尽力辅佐皇上。”今日不知怎的,他心里感触颇多,或许是因着再过些时日就到了淑妃娘娘祭日的关系,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当年他还是个地位低下的小太监,淑妃娘娘待他不薄,他一直感恩至今,不得忘怀。服侍皇上左右,看着两位皇子从俊朗少年到独挡一面互相扶持,他深感慰藉。皇上在朝堂内有宸王与护国将军二人辅佐,定能与李釜那老贼抗衡,巩固皇权,扬了天家威严。 宸王府书房,楚离一边挥笔洒墨,一边听着冷凉的回禀。从朝廷到各地,从边关到邻国,凡是紧要重大,他一律细细过问。好不容易得来的皇权江山,他定要帮皇兄固守。 “梁国兵弱,君主昏庸,奸臣把权,先后有几位皇子夭折,这几年都无异动,难以构成威胁;边关由韩将军的副将何信顶替上位,加上几名驰骋沙场的老将,算是稳固;至于外族——” 冷凉看着楚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突然转而道:“王爷,皇上晌午去了藏月殿,之后命曹公公调配了一批宫人过去。” 颜姑娘是聪明人,自然能够在皇宫里生存下去,他看得出来,王爷自颜姑娘进宫后大受打击,精神不振。想起那位清冷淡然的女子,他跟着黯淡了神色。他为王爷做事这么久,王爷难得真心待一个女子,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冷凉,你逾越了。”楚离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声音冷如寒潭。他吩咐过冷凉不必再汇报任何关于颜汐的消息,他心中有气,却不是怒,而是无力。她选择退出他的生命,与他决裂,他尊重她的选择。自此形同陌路,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 “属下先行告退。”冷凉退了出去,留下一人独自发呆的楚离。一室的亮光之中,楚离欣长的身形显得有些落寞,他望着宣纸上的女子,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那夜一支鹤舞九天彻底地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她的一颦一笑,举止情态,落在他满是孤独的内心,荡起惊天的波澜,再也抹不开去。他以重墨勾筋描络,肆意地勾勒属于她一个人的美。 画中人衣袂斑斓,青丝花容,妩媚袅娜。人是画中人,人自画中生。她凌空而舞,璎珞飘遥,轻盈飘逸,似飞鸟掠过水面,在他笔下,她尤如一只洁白高贵的白鹤,毫无保留地绽放出凝结的美好。 他不知对着画独自凝视了多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小心地将画收了起来。他了解皇兄,表面上不动声色,温润清远,却是雷霆手段,谋划而动,容不得心有旁骛之人。希望她真的能步步为营,在后宫小心生存下去。 他接着从一个暗盒中取出大小十几张屋宅地形分布的图纸,细看之下正是颜汐来书房请求一月之期时散乱在桌案上的那批,他将图纸逐一平铺开来,仔细斟酌,食指不时地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接着一下。 这些图纸都是朝中各位老臣家宅的地形图,每一处详尽而具体得被描绘在纸上,他不着痕迹地在这当中每一户府中均安插了自己的人,为保隐秘他只是对皇兄提了无关紧要的几句,他们兄弟二人都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等一个将丞相一党一网打尽的罪名,李釜再狡猾奸诈,经过皇兄一番推行新政的折腾,必定如坐针毡,暗中有所动作,与其等他自露狐狸尾巴,不如他来加一把火。 楚离眉头紧皱,以右手撑起脑袋,哪里寻得到这把火是有些头疼,既要恰如其分,逼得这个老狐狸不得不下了狠劲,又不能打草惊蛇,让李釜察觉。 半响,男子眼中闪过精光,心生一计,看来不出半年朝堂里就将上演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争夺权力,凶险刺激,他助皇兄击败了前太子,谋得皇位,就有这个能力守护这片山河。任何威胁皇权的势力,他都会为皇兄除去,扶持至今,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兄弟之情。 丞相府花园,李釜与几位亲近的老臣在凉亭内详谈已久,四人都是深眉紧锁,不时长叹一口浊气。 见同僚都沉默不语,其中一位先开了口,语气不无焦灼:“大人,皇上是铁了心推行新政,不但连番提拔新人,还借以削弱我们这些老臣子的势力,田大人、白大人他们几个相继告老还乡、被逼辞官,如今朝中的形势已是迫在眉睫,我等该如何自处啊?” “是啊,再过几日便是科举,皇上倘若从借故选拔地方上年轻之人,便更是雪上加霜了。”另一位朝臣跟着搭腔。皇上此番无疑等于过河拆桥,当初夺嫡之争他们是孤注一掷听从了丞相的话支持皇上,岂料皇上登基不出五年就谋划着要削他们的权,叫他们如何能够接受? 李釜自顾自喝了口茶,也不做声,同坐的官员猜不透丞相大人的想法,便止了抱怨,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苦不堪言。 李釜将各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循循道:“各位大人在朝为官不是一日两日,也是历经朝堂风起云涌之人,怎么这会儿反倒失了冷静?老夫倒觉得,皇上推行新政恰和适宜,乃景国大幸之事。” “这——”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派人叫他们来丞相府商量对策,却说是支持皇上推行新政,这又是为何? “大人,您的意思是?”丞相的亲生女儿乃当朝的皇后,皇上总不能连自己的岳父也逼退了吧,他们未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李釜精芒一闪,眼神锐利矍铄:“皇上要推行新政,我们便让他去做,他要提拔年轻的官员,我们也让他去做,只要皇上提拔上来的官员还是我们的人,纵使我们都退居幕后,这朝堂不还是由我们掌控?”何况他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棋子,皇上羽翼丰满要过河拆桥,他不妨顺着他将这局棋下下去,看是皇上治国有道还是他老谋深算。 在座官员无不点头称是,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丞相大人老谋深算啊。 盛夏的午后起了一阵清凉的大风,看这样子是要下上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了。 ------------ 第四十一章 千般痛 锦瑟轻手轻脚地从颜汐房里出来,她带上门后转身朝候在外面的春夏二人“嘘”了一声:“主子身子不爽,你们切勿吵着,等主子起了,我再叫你们过来伺候。”已过了早膳的时辰,主子还未起身,估计是昨夜又没有休息好。洛公子配制的药,主子都叫她好好收着,她不敢怠慢,每日亲眼看着主子服了药才放心。 正想着忽见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叫道:“锦瑟姐姐,不好了——” 锦瑟拉下脸小声呵斥道:“慌什么,主子正在里面休息。”这个秋,总是改不了毛毛躁躁的脾气。 秋吐了吐舌头,赶忙认错:“姐姐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方才瑶妃娘娘来了,说是要见一见主子,正在前厅候着,这会儿等得急了,说要打了藏月殿的奴才解气。” 这瑶妃娘娘在宫里是出了名的泼辣蛮横难伺候,爱闹事争宠不说,还特别喜欢拿宫女奴才撒气,她是见实在兜不住了才会失了分寸。 锦瑟入宫前也听说过瑶妃,一年前皇上为了与外族的蒙国结秦晋之好,娶了蒙国皇帝的爱女欧阳瑶为妃,欧阳瑶是出了名的泼辣美人,心比天高,八岁便放言说将来定要嫁一位天下的英雄豪杰,结果一直到十六岁都未挑到中意之人。 蒙国皇帝眼见爱女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自作主张替欧阳瑶选了门婚事,嫁给景轩帝为妃,起初欧阳瑶死活不同意,闹得皇宫上下鸡犬不宁,后来一次蒙国招待景国来使的宴席间欧阳瑶躲在柱子后面偷看了在座的景轩帝一眼,便芳心暗许,同意出嫁。 可惜到了景国后宫,欧阳瑶未改泼辣蛮横的性子,善妒滋事,与众妃嫔不和,更不为景轩帝所喜,虽是四妃之首,却只是仗着蒙国公主的身份才没有被皇上打入冷宫。 瑶妃确实是个不好敷衍的主儿,锦瑟叮嘱秋:“你在这儿守着,不管谁来了都不能放他们进去打扰主子,我去前厅应付便是。” 前厅,瑶妃端坐在椅子上,盛装艳丽,她欣赏着自个儿青葱如玉的手指,指甲涂了丹寇,红润艳泽,一脸趾高气昂。 锦瑟望去,一屋子跪的都是藏月殿的宫人,正中央是春与夏二人,只见二人相对而跪,互相掌掴着对方的脸颊,巴掌声清脆可闻。春与夏自打来了藏月殿服侍,感情一天天亲厚起来,这一下一下打在对方脸上,二人都一脸委屈,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这个瑶妃,果真蛮不讲理,以惩罚宫人撒气为乐。 见锦瑟来了,瑶妃故意扬了扬嗓音,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给我狠狠地打!”她倒要看看,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是凭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皇上,又是凭什么在她堂堂瑶妃面前摆谱。 春与夏只好加重了各自手上的力道,两人脸上渐渐红痕交错,其余跪着的宫人都不忍再看,纷纷低下了头。 锦瑟强忍着,只当做没有看到,瑶妃摆明了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她老老实实在瑶妃脚边跪下,面上波澜不惊:“瑶妃娘娘请息怒,这些宫女都是前几日才由内务府调过来,不懂后宫规矩,惹得娘娘不快,还望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她们。” 瑶妃闻言笑了笑,娇美如花,下一刻却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锦瑟白嫩的脸上,曼声道:“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宫女敢在本宫面前争辩,去叫你们主子出来,本宫的耐心可不好。”伺候一个舞姬的贱婢,也配对她开口放肆。 锦瑟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着,却顾不得用手去捂,瑶妃意在找茬,不让她出点气恐怕不得消停,主子见了她只会受到羞辱,她仍旧平静道:“瑶妃娘娘,主子昨夜受了凉,这会儿还未起身。” 瑶妃端起桌上一杯热茶毫不留情砸在锦瑟肩头,温热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溅湿了她的宫装,“砰”地一声翻滚在地,变成满地破烂的碎片。 “一个舞姬而已,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受了凉就睡到这会儿,还敢闭门不见后妃,在她眼里还有后宫的规矩么?!”她就是借题发挥,一个小小的舞姬,身份低贱,也敢给她脸色,连她身边服侍的宫女都敢目中无人,她就是要好好地教训下这些宫人,看他们还敢不把她这个瑶妃放在眼里! 瑶妃美艳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轻快的笑意,她站起身围着锦瑟小迈了几步,高昂着头:“莫不是你这大胆的宫婢故意瞒着你的主子,把本宫晾在这里大半天,还未通传?” 锦瑟挺直了后背,好在茶水晾凉了好一会儿,已不是滚沸的热水,否则这会她的肩膀肯定被烫得疼痛无比,她直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奴婢不敢,主子确实是身子不爽,在屋内休息。” 瑶妃笑道:“本宫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瑶妃从腰间取下一根卷着的长鞭,她轻巧地将其展开来,细看过去,叫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根劲鞭上横生的利钩倒刺此时闪着冷冷的寒光,若是打在人身上,定会撕开皮肉,鲜血直涌,使得受刑之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锦瑟自知逃不过,索性连躲都不躲,也不开口求饶,为了主子,这一次她忍下来,但是此番屈辱她定会铭记于心,若她未死,定会让瑶妃付出惨痛千百倍的代价。 瑶妃凌空挥了一鞭,破空之声吓得一边的宫女缩了缩脑袋,听说瑶妃曾经毒打过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的宫女,那宫女最后被打的满身满脸都血肉模糊,硬是没保住一条命。 眼见瑶妃挥舞手中的长鞭,就要落在锦瑟背上—— “住手!”一声轻呵传来,瑶妃挥出去的鞭子愣是停在了半空中,差一点就要刺入锦瑟的背部的皮肉中。瑶妃循声望去,只见颜汐穿了件朝阳般鲜红的流仙广袖纱裙莲步轻移而来,如误入人间的仙子飘然出尘,高洁耀眼。 她眼中闪现一抹明显的敌意,那是美貌女子见到比自己更美的女子时最自然的反应:“你是谁?居然敢阻止本宫!”潜意识里,她不愿相信,那个名唤颜汐的舞姬能拥有这样一副摄人心魄的美貌。人人都说她是蒙国最美丽的珍珠,可是与这个盈盈走来的女子相比,她这颗光洁的珍珠竟是黯淡无光,犹如蒙上了一层薄尘。 颜汐却是连正眼都不看瑶妃,她走过来弯下身,若柔夷的素手扶着锦瑟起来,淡淡道:“锦瑟是我宫里的丫鬟,要打要罚,还轮不到瑶妃娘娘出手。”她已然生怒,却是在忍,瑶妃的名声她略有耳闻,想不到今日一见,比传闻更是不堪。 瑶妃从未被人这样忽视过,像是足足比颜汐矮了一截,她不禁怒容满面,凤目圆瞪,朝着刚站起来的锦瑟甩手就是一巴掌:“本宫就是要教训这个死丫头!” 颜汐一把捉住瑶妃的手腕,暗暗用力,力道大得似是要将瑶妃的腕骨捏碎,锦瑟跟着她多年,真心待她,她从未忍心重罚过,瑶妃却敢这般侮辱锦瑟。她一记凌厉无比的眼神盯住瑶妃,清冷出声:“娘娘请自重。” 她一把甩开瑶妃的手,瑶妃在突如其来的推力作用下后退一大步,差点稳不住身子。如此刁蛮跋扈,怪不得不招楚澈的喜欢,身为一国公主,却是这般教养。她蓦地在心里对这瑶妃轻蔑鄙夷,锋芒毕露,嚣张任性,这样的性子在世事难料的后宫迟早会招来灾祸。 瑶妃气急,她这是在指责她,在别人的地盘生事撒泼,有失后妃的身份么?论身份出身,她又有什么资格? “啊——”锦瑟惊得回过神来,直直喊了出来,清泪盈眶,只见颜汐握住再次挥过来的劲鞭,手掌内鲜血横流,满目疮痍。鞭子上倒刺横生,深嵌入颜汐娇嫩的手心里,顿时鲜血直涌,染红了鞭身和女子如藕的手臂。“主子,你的手——”锦瑟心疼不已,这一鞭本该由她来受,不想还是连累了主子。 十指连心,剧痛直入肺腑,那些尖利的倒刺直直深入她的手指和掌心,鲜红的血顺着指缝间肆意横流,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逐渐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她微扬下巴,倔强而冷漠地看着微微愣住的瑶妃,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得饶人处且饶人,瑶妃娘娘可消了气?” 到了这时,她身上依然是光芒耀眼。明明是瑶妃盛气凌人,可是颜汐反而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她张开五指,那些倒刺好像长在她的手心,密集的利钩挂满了她的皮肉,整只手都是刺目的鲜红,她面色苍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瑶妃笑靥如花:“本宫一时手滑不小心,颜姑娘莫放在心上。”话音未落,她猛地将鞭子用力一抽,要她对这个卑贱的舞姬妥协,绝对不可能。 还挂着血肉的倒钩重重地撞在地上,刺目惊心,皮肉的撕裂声仿佛回荡在整个前厅,让人的心跟着止不住的颤抖。颜汐垂在身侧的右手止不住的巨颤,鲜血流的更加凶猛,不用看也知道掌心内必定是血肉模糊,纹理难辨了。 这个瑶妃,心肠竟是比蛇蝎还要歹毒,锦瑟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袋,冲上去就要和瑶妃拼命。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到主子的人! 颜汐用另一只手拉住了冲动的锦瑟,受伤的那只手已然痛得失去了知觉,连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身上所受的伤会慢慢愈合,但瑶妃会为她今日所作所为付出更大的代价,足够她整个后半辈子在悔恨中度过。 她颜汐,绝对是一个有仇必报之人。 “瑶妃娘娘记恨我,无非为了皇上恩宠于我的事,是出于女子的妒忌,可娘娘与其在藏月殿撒泼,围着我转,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在皇上身上,想办法吸引皇上的注意。毕竟你父皇年事已高,而蒙国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又都与娘娘感情疏远,娘娘若无皇上的宠爱,恐怕很快就会在后宫没了立足之地,前途堪忧。” “娘娘没别的事便回吧,颜汐不送。” 痛么?当然痛,但是人只有先对自己狠心了,才能对别人更狠。瑶妃仗着蒙国公主的身份敢撒野耍横,但很快她就会意识到一旦蒙帝薨世,她的那些兄弟们为了皇位而明争暗夺,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到时候若是景轩帝还可怜她,可能会赐她个冷宫圈禁的下场。 说到底谁更可怜更悲惨,目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一些,她现在是狼狈,是输给瑶妃,可是他日瑶妃身死被诛时,她会完好无损在一旁冷眼旁观。 瑶妃怒不可遏,面容扭曲,朝着颜汐的脸挥出下一鞭,这一次她定要割花她这张狐媚的脸,叫她再不能勾引皇上,她瑶妃想要的东西,谁都不能和她抢。 “哼——你一个舞姬,真以为皇上会纳你为妃么?痴心妄想,本宫偏偏不让你得逞!”这一鞭如果打在颜汐脸上,肯定皮开肉绽,任再好的膏药都治愈不了,瑶妃沉浸在其中,没有留意到一身龙袍的男子已经进了殿,满面阴沉。 “你们在做什么!”景轩帝优雅而来,不怒自威,在场的宫女奴才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惹得龙颜大怒,弄不好可是死罪。 他幽深的眼神越过惊诧畏惧的瑶妃,自然地落在了一言不发的颜汐身上。光是瞥到瑶妃手上握着的皮鞭,他也能猜得出这里发生过什么。赫然看去,颜汐犹在滴血的右手攥得很紧很紧,她看着他,面无愧色,像一朵浴血的幽兰,纵使受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却隐而不发,带着一股特殊的倔强,不肯低头。 景轩帝最憎恶的,就是后妃之间的明争暗夺,再美好的女子卷入了后宫无止境的争斗中都难保单纯如初,他的母妃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此刻见到喜好生事的瑶妃,他已经连半点多余的耐心都懒得放在她身上了:“瑶妃,朕是太宠着你了,你愈发无法无天,在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景轩帝的声音冷若寒冰,瑶妃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他从刚才就没有看过她,哪怕一眼都没有,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甚至放下了一国公主的架子,学着放低身段讨他欢心,为什么他一点都看不到?她和那些妃子明争暗斗,就是为了博得他少得可怜的眷顾和爱怜,在这后宫里寻求一些温暖,现在他却为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而指责她怪罪她,她不接受:“皇上,你为了这个低贱的舞姬这般斥怪我,我不服!” 曹笙拱手站在皇上身后,心里对瑶妃是连连摇头,这瑶妃身为四妃之首,本该辅助皇后为后宫表率,如今全然不把妃子的身份当回事,不单失了一国妃子的脸面,还连带丢了自己蒙国的颜面,叫别人轻看了去。此番竟在皇上面前自称“我”,实在才是没有规矩,这蒙国的公主恐怕还不知道蒙国皇帝病危的事。 岂料皇上接下来的一句话湮灭了瑶妃最后一丝可怜的希冀:“她是朕的女人,在朕眼里,你根本比不上她分毫!” 君无戏言,一语既出,震惊全场。除却颜汐之外,没有一个人听到这句话能平静如初,就是饱经后宫历练的曹笙也着实吃了一惊。 宸王对颜姑娘情有独钟,皇上是知道的,这会儿虽说是维护颜姑娘,可皇上的模样又不像是随口一说。圣心难测这句话他体会得深刻,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跟着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越来越看不透了。 瑶妃却死活不信,皇上这句话重重砸在她心尖上,心痛难挡,当着这么多宫人他连一点颜面和尊严都不留给她,他对她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么,她不信。若真是这个结果,她这几年来又是在为何而争,为何而斗? 她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喊道:“皇上是受了她的魅惑才会把她召入宫中,她只是个舞姬,根本没有入宫为妃的资格!我才是皇上以后妃之礼迎入皇宫的,我才是景国的后妃!” 她豁出去了,她曾经最害怕他的冷漠和视而不见,她怕他不在乎他,任她在这个冰冷的后宫中独自老去,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她要问个明白他为何不爱她,为何娶了她又不给她她最渴望的温暖? 瑶妃任性妄为不知轻重,妄论皇上的决断,已是犯上之罪,可是颜汐却觉得她其实很可怜。 欧阳瑶本是蒙帝的掌上明珠,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恐怕嫁给任何一个人都要比嫁给景轩帝来的幸福。当年宴席间惊鸿一瞥她只看到了他的温润如玉清远如山的外表,而忽视了他的身份是一个帝王,帝王是不会流连于女子视如生命的爱情的,他胸怀景国江山,为了巩固天下谋取利益他可以迎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充盈后宫,他有身为帝王的权衡。 他可以放任欧阳瑶和后宫妃嫔内斗而坐视不理,因为这些女人中本就没有他真正在乎的人,只要欧阳瑶做的并不特别过分,他根本无需为协调各方势力而出面。 更或者,他很享受旁观后妃争宠的局面,掌控着全局,继而支配着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平衡。蒙国能带给景国利益,所以两国联姻是景轩帝当时最好的选择,如今蒙国国力薄弱,再不是景国重视的盟友,欧阳瑶自然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可悲的是,欧阳瑶始终不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普通的棋子,她的父皇再宠爱她,还是让她成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心高气傲,骄纵任性在景轩帝眼里,只是增添了一个令他厌恶的理由。 景轩帝无视瑶妃的心痛疯狂,他走过去拉起颜汐攥紧的右手,动作格外小心,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剑眉紧皱。她的手原本柔嫩白皙,此时被血水浸透,皮肉被利刺勾得倒翻出来,惨不忍睹。这样的剧痛,她是怎么忍过来的。 他发觉,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眼前这个坚韧如蒲苇的女子。 他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方干净的丝帕,简单地为她的伤口包扎,直到在收尾处打了个精巧的蝴蝶结,初步地止住了不停外流的鲜血。 她明明很疼,却硬是忍着不出声,只是死咬着下唇,嘴唇上几乎快要溢出血丝来。 他温柔地再她耳边说道:“身为女子该柔弱些,太过倔强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然后他转过身毫不留情的对着瑶妃冰冷道:“蒙帝缠绵病榻多日,身体日薄西山,爱妃也该回去看看,明日便启程吧。”在他眼中,欧阳瑶已经彻底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她今天所做的,只是让他彻底厌恶她而已。 瑶妃面如死灰,再无了先前的嚣张跋扈,她最后悲戚的问道:“皇上,我欧阳瑶哪里不如她,我爱你不比任何一个妃嫔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死,她也要一个答案,让她能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可惜她永远没有了这个机会。 他是皇帝,冷酷如斯:“送瑶妃回宫修养,瑶妃及其宫人不得踏出寝殿半步,违令者死。” 瑶妃终是带着不甘心灰意冷而去,却没有让颜汐好过一些,她的下场不过是所有后宫妃嫔的一个写照而已,因为这些女子的命运全凭皇上简单的一句话,荣宠屈辱,都是这皇宫里最高的掌权者给的,由不得自己。 景轩帝见颜汐还愣着,脸上有些不悦:“去上药吧,离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更加记恨朕。”每次面对颜汐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异样的情绪似乎争着要冲破胸腔而出,却总是在想起离在宴席上哀戚失望的眼神时被他刻意压下来,她是离钟情的女子,他是离的皇兄,不该对她动情。 颜汐回过神来,锦瑟清泪盈眶:“主子,都是我不好。”她带着压抑的哭腔,自责不已。主子若不是为了她挡了一鞭,就不会伤成这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是小心为上,但别人若得寸进尺,就不必过于忍让。”这件事不能全怪锦瑟,巧合而已,恰好遇上了跋扈的瑶妃,吃些亏在所难免,索性皇上为她出了一口恶气,瑶妃的下场比起她惨淡得多。 锦瑟擦了擦脸上的泪,疑惑道:“皇上怎么都不问主子一句就走了,这么严重的伤也该找个太医来好好诊治一番。”本想着皇上都亲自为主子包扎伤口了,就表示他重视主子,没想到皇上问都没问一句就走了,也没说命一个太医来藏月殿为主子好好看看。这么深的伤口,一般的伤药怎么可能管用? 颜汐沉默不语,皇上的心思她其实也未全看得通透,她只能肯定他对她的戒备之心正在减退。包扎整洁的丝帕慢慢地又被渗出的血水染红了,这次伤得真是冤枉,不过值得。 景轩帝不重视的蒙国,却可以反过来被黎彦泽利用,成为他日的筹码。 ------------ 第四十二章 毁尸灭迹 进屋后,颜汐坐在椅子上,她微垂着头,墨发披散,光晕笼在她身上,朦胧得看不清神色。她试着抬起被利钩刺伤的那只手,手上缠绕着的干净丝帕此时已染了刺目的鲜红,浸湿了那个精巧的蝴蝶结,她只觉得方才感知到的疼痛已然麻木了。 “锦瑟,去端盆清水来。”受了伤的手失血过多,又有些浮肿,再不好好处理伤口就不只是留下疤痕的问题了。 “是”。锦瑟顾不得洗把脸就匆忙而去。 颜汐站起来从柜子里那个平淡无奇的盒子中取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白色瓷瓶,里面装的是黎洛给她的止血散,原本药粉不多,她想着不一定能用得上,现在看来光是这一个伤口,就要耗费掉整整一瓶的药粉了。 她用左手拔开封住瓶口的塞子,继而开始解缠绕在伤口上的丝帕,蝴蝶结看似精巧却绑得不是很紧,费了些劲,其间难免扯动伤口,有些血块凝结了的地方又冒出了血珠。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皱起了秀眉。 颜汐正欲将药粉倾洒在伤口上,门外忽然响起水盆落地的声音。锦瑟推门而入,几乎是喜极而泣:“主子,是洛公子来了。” 锦瑟闪开身,一身白衣的黎洛站在她后面,翩然若仙,出尘脱俗,他冷淡地望着颜汐,最后视线落在她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清冷如雾的眼神里却有一道藏不住的火焰。 不知怎的,颜汐别开了头,她明白黎洛眼神里的炙热不是爱恋,而是愤怒,她可以不对他做任何解释,却免不了心虚作怪,怕他问起她是如何落得这一身的伤。她莫名地怕他,怕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以黎洛的风格,在任何时候保全自己方为上策,而不是像她这样挨了一身的伤才扳倒对方。他要的是以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利益。 黎洛入室而坐,把随身带着的药箱放在桌上,对着锦瑟吩咐道:“再去打盆水来。” 颜汐心中的惊讶不比锦瑟来的少,原以为自悦兮楼一别,黎洛就离了京城,行踪不定,不会这么快就再见面。且不论他是以什么名目进宫,这后宫之内,一般身份的男子是不可能随意走动的,除非—— 黎洛看透她心中有惑,边察看她的伤势边耐心道来:“一年前,景国的皇子犯了怪疾,太医院几十人都束手无策,我由一位官员举荐入宫为昏迷的小皇子诊治,皇子病愈后我就被准许自由出入皇宫。皇上派人传信给我,命我进宫为你医治,恰巧我仍在京城。” 叙述中刻意隐去了一些曲折,他当初只答应在必要时救治皇室中人,皇上这次却破例让他为颜汐诊治,可见颜汐对皇上意义非凡。推波助澜让她入宫,虽知她接下去的路不会顺畅平坦,他也私心要放她在宫内混淆视听,分散各方眼线的注意。他会尽其所能为她扫平一切障碍,可是同样要求等价的回报。颜汐所拥的潜力,他深信不疑。 颜汐感觉仿佛重新认识黎洛,黎洛的医术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他的毒术更是超绝,因此多年来他行踪飘忽在外却仍能来去自如。她一直以为他是随心所欲之人,原来他看似明哲保身的外表下是周密到毫无破绽的心机和手段。 黎氏被满门抄斩之时,他尚年幼,目睹亲人惨死尸横遍野的惨状,他心中的仇恨不必她少,起码她赶到火光漫天的慕容山庄只看到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难辨形状。 他与黎彦泽,一个是荣宠无尚的重臣之子,一个是先皇宠妃所生的二皇子,都是出身高贵之人,本该享受荣华富贵,是京城里的王孙贵族,却因为黎氏一脉位高权重为先皇忌惮而痛失一切,从天之骄子沦落至此,焉能不恨? 黎洛仔细检查了颜汐的伤势,好在只是皮肉之伤,没有伤及筋骨,鞭子上的倒刺密集如丛,撕裂外翻的伤口要快速愈合很难,他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圆形的小盒,盒子精致小巧,旋开盒盖,清香随之而来,淡雅奇妙。 他以食指抹了一小块,膏体莹润的光泽如珍珠一般,水灵透白。他拉过她的右手,放轻力道将药膏涂抹在她惨不忍睹的伤口上,一点一点仔细认真,不放过一丝微小的裂痕。 颜汐觉得伤口隐约的痛似乎被一阵清凉压制了下去,不再疼的难忍。她不由得看去,黎洛鼻梁高挺,嘴唇微薄,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身上的冷漠疏离消减了许多。 她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黯淡了下去:“瑶妃,会怎么死?”瑶妃过于锋芒毕露,冲动蛮横,落得怎样狼狈哀戚的下场都是自找,她不同情分毫,只是同样身为女子,瑶妃的所作所为她能够理解,虽是可悲却又可怜。说到底,不过是位情爱二字所伤,罪不当诛。 黎洛的眼神一瞬间冷若寒冰,一抹冷笑藏在薄唇嘴角,面上看不出情绪,回道:“皇上下令明日欧阳瑶便启程返回蒙国,此去路途遥远难走,途中凶险难测,倘若防卫疏忽,遭了劫杀不无可能。敢重伤你,无论是泽还是我,都不会放她多活一日。何况宸王的人也会有所行动,要为你出这一口气。“ 他注意到颜汐眼中涌现的悲哀之色,声音更加冷了几分:“遇上魄月山庄的人,她会遭万箭穿心之苦,之后无非是化尸灭迹,消除痕迹。如若宸王派来的人先了一步,估计她还能留个全尸。” “我没想过要她死。”她心中明白,却不愿意看到是这个结果。 景蒙两国联姻,蒙帝未死而公主却被遣送回去,无异于是被景轩帝休弃,是蒙国的奇耻大辱。此后两国联盟破裂不说,欧阳瑶回到蒙国后必被蒙国上下所耻,不得善终。而得不到景轩帝的半死爱情,对心高气傲的欧阳瑶已经是毕生的惩处。 “对敌人的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丫头,你今日心软,将来必受其所累。”他拧上盒盖,取出纱布,好不容易止了血,白净的纱布细密柔软,她乖乖地任黎洛一层一层把纱布缠绕在她的伤口处。 黎洛走后,满屋子空荡荡的,颜汐好一会儿才唤了锦瑟进来。 “主子,洛公子说得对,瑶妃将你伤成这样是自作自受,你何必同情她?”锦瑟刚才一直在屋外候着,主子和洛公子的话她自然都听在耳里。洛公子肯来便好,主子的伤定能很快愈合。 颜汐不说什么,只摇了摇头,思绪却飘至很远。或许这就是欧阳瑶唯一的结局,纵使能够安全返回蒙国,以她的骄傲,绝对不会容忍这等屈辱,景轩帝的无情休弃是她抹不去的伤痕,只待蒙帝一死,她便跟着芳魂远逝。 身为女子,最是凄凉。 ------------ 第四十三章 出水芙蓉 夜幕低垂,锦瑟拿着崭新洁净的寝衣绕过屏风,放在相隔浴桶几小步的椅子上:“主子,沐浴的水都快凉了,奴婢添些热的水进来。” 说罢,锦瑟走过去用瓢舀了木桶里烧好的热水轻轻倒在了浴桶里,温水入桶,雾气升腾,空气中有丝清淡的香气袅袅缭绕,水面上铺满了娇艳的花瓣,更衬得女子肤若凝脂。 水又要凉了,颜汐记起这是锦瑟第三次添热水了,她喜欢以花瓣沐浴泡澡,能舒缓心情解了她的烦躁,让她暂时逃避开一些事情,之后以更好的姿态去面对。 由于右手受伤,行动不便,颜汐没有拒绝锦瑟的服侍,白天窝在屋子里,身上没有热出什么汗,经过瑶妃那么一闹,反而是疼得出了一身冷汗,精神疲累,不得不好好沐浴一番。 她蹙着眉,闭着眼睛靠在浴桶边缘,看不清神情,只是困倦。如黑缎般浓密的长发半湿着散落在肩头,香肩露出水面,莹白如玉,美不胜收。 锦瑟站在颜汐身后,拿起搭在木桶边沿的浴巾,沾了热水轻柔地擦拭她优美纤长的脖颈,主子的肌肤柔嫩软滑,泛着浅浅的光泽,可惜她就是不懂得心疼自己,锦瑟眼睛有些湿润,赶紧停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又过去添了瓢热水。 “帮我把衣裳递过来。”沐浴得够久了,有的事情一旦开始便容不得逃避,更是避无可避。 锦瑟小心地帮颜汐擦拭了身体,避开了她的伤口,又将月白色的寝衣披在她光洁的背上,扶着她出了浴桶,手臂穿过衣袖的时候,稍微牵扯了伤口,好在黎洛的药膏药效奇好,没有在沁出血来。 颜汐赤足踏在地面上,进了内室,微干的墨发垂在腰际,零落地散在身后,睫毛如扇,轻轻颤动,她左手拿着一块白净的干布,擦拭着秀发,脑袋微偏。 景轩帝踏入内室,碰巧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图景。她美的动人心魄,单纯与娇媚和谐的并存于她娇小的身体内,撩拨着人心最薄弱的一处,让人从骨子里发出一种柔软的颤动,带着些许的心疼。他的视线移到她白嫩的赤足上,不禁皱起了眉。 颜汐先是看到了男子绣着金线的靴子,进而是一身龙袍,再后来是男子温润如玉的眼神。她愣在原地,吃惊的表情显露在脸上,带着几分娇俏可人。 才反应过来,景轩帝已快步走近,解了身上的披风蹲在她身前,把披风平铺在她脚边的地上,他宽厚的大掌握住她小巧的脚腕,想让她踩到他的披风上来。 “皇上,万万不可——”她一声惊呼,这是龙袍啊,她怎么可以踩在上面? 他却容不得她拒绝,想着她在意什么,他只温润道:“夏日虽热,可入了夜地上还是有凉气,别病着了。朕恕你无罪,你大可以踩上去。”看着她犹豫着将双脚踩了上去,他皱起的眉头才平了下去。 颜汐低着头看去,这骄傲尊贵的帝王蹲在她的脚边,分明温和儒雅,赫然是一个清远如山的谦谦君子,可是谁曾想到就是这个看似温润的男子,毁了她的一切。那些细密的痛与恨刻入骨髓,日夜侵蚀着她的心,她想不恨他都不可能。 景轩帝凝望着女子纤细的赤足,忽然朗声问她:“今年几岁了?” “回皇上,刚过十七。”十七的年纪在景国未出阁的女子当中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了,很多女子在她这个年纪都嫁与了好儿郎,作了人妇。 “算一算,你的年纪,刚好和朕的一位旧识一样。”景轩帝似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说着:“她跳脱活泼,自由烂漫,与朕从小接触的宫中女子全然不同,别的女子矜持优雅,生怕言行不当被人嘲笑了去,只有她,活在天地的真实之间,率真随性。”他脸上朗然的笑意温润柔和,以至于颜汐都诧异,这个身居高位独尝孤寂的帝王会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对于颜汐,景轩帝的感觉是复杂难言的。一方面因为离的缘故,他不能对她刻意亲近,只能不着痕迹地保护她免受明枪暗箭的伤害,明着他吩咐皇后管辖六宫勿让后妃招惹了她,暗着他派了亲信在藏月殿服侍她,就像今日瑶妃闹事他能及时赶过来;另一方面他不自觉得被她身上流转的性情所吸引,尽管理智约束着他,可是心里却不受控制。 他清楚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样实在太过危险。 “那后来呢?”颜汐听到自己不自觉地喃喃询问,瞬间惊醒过来。她怎么可以轻信仇人的一言半句,被他片面的感伤而迷惑?他是怎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她深有体会。 他不否认,她身上有股奇异的魔力,叫人想吐露心声,然而这个问题,他却无法回答:“后来么?她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在心里他渴望那个小女孩还好好地活着,十年前的悲剧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可是人海苍茫,他寻不到她。他和离多年来派出去的人不下十几拨,然而了无音讯。连他自己都没了把握。这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惩罚,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份才破土萌芽的爱恋。 这个回答无力而苍凉,景轩帝慢慢起身,可未等站直突然一把将女子横抱起来,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颜汐恍然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那个满屋火光的夜晚,有一个人焦急地冲进了着火的屋子,把她抱了出去。 景轩帝把颜汐轻放在床上,等她坐好之后,他在她身侧坐下来,然后取过她手中的干布,帮她擦拭墨发。他的动作轻柔至极,像一个温柔的情人。 颜汐沉默地看着犹是扑在地面的披风,原本有些纷乱的心恢复了平静,她弄不清楚皇上究竟想做什么,她虽不解却也庆幸。她还没有下决心,要以色待人换来复仇的机会。 “皇上,韩将军急急入宫面圣,说是边关军情紧急,这会儿正等在御书房。”曹笙低着脑袋站在门外,连头都不敢抬。他再是胆大也不敢窥视皇上宠爱后妃,虽然颜姑娘此刻身份尴尬,还未获封。可瞧着摊在地面的龙袍,他在心里已有了估量,颜姑娘聪明机敏,很快就是人上人了。 景轩帝走之前,对着颜汐正色道:“照顾好自己,皇宫是个是非之地,不用朕多说,你也该明白。有些事由不得你肆意而为。”以她的玲珑聪颖,在后宫低调谨慎是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离和他始终是亲兄弟,后妃的名分他给不了她。 锦瑟端着茶进屋的时候,颜汐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把茶放在桌上,从地上拾起那件披风,没想到皇上竟亲自来过,看主子的模样她拿不准发生过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此刻的颜汐,恍然发觉一个事实,她不愿意,不愿意委身景轩帝,韩瑾的觐见来得及时,她堪堪避过了皇上,可躲过了这一回她下一次不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虽然心机算尽入了皇宫,可是在没有达到她的目的之前,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深思熟虑,也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她忽然很想黎彦泽,如果他在她的身边,她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些,是不是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做她想做的事?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第四十四章 香脂醉 凤栖宫,皇后由红玉服侍着换上了一套精致华丽的宫装,温婉慧德。 梳妆镜前,红玉巧手纤纤替皇后轻挽起一个高贵雅致的如云发髻,又挑了一支富丽端庄的金步摇斜插在云鬓之间,她对着铜镜内雍容的女子甜甜一笑,梨涡浅笑道:“娘娘生辰那晚宸王派人送来的西域香脂精致清凉,雅而不俗,历久弥香,真正是胭脂里的上品。娘娘,不如今日就用了,也好叫奴婢开了眼界。” 红玉最懂得如何讨得皇后的开心,不仅甜嘴,而且揣度起主子的心思来也是恰到好处。 “整个后宫之内,宸王就只给娘娘您送了礼,又极少与别的妃嫔走近,定是因为在王爷心目中娘娘才是他唯一的嫂子。” 帝后情深,举案齐眉,皇上对娘娘是宠爱有加,娘娘在后宫的地位有目共睹,就连皇上唯一的胞弟宸王殿下也明着支持娘娘,这样一来娘娘根本不用担心他朝失宠,何况朝堂之内还有丞相大人在,娘娘只管将大皇子带大,自然是长享荣华富贵。 铜镜里皇后巧笑嫣然,连眉角都是清浅的笑意,红玉的话显然是很和她的心意,她佯装发怒嗔怪道:“你这丫头,一张小嘴跟抹了蜜糖似的,改天真说错了话,本宫可不饶你。” 说是要罚红玉,可是皇后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怪她有罪,自她嫁给皇上被封为皇后,她便是每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气来,掌管六宫事无巨细,事事都亲自过问,女子出嫁从夫,她的丈夫又是一国之君,她的言行处处都代表着后宫的表率,切不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以免失了皇后的身份。 父亲送她入宫,自然是想为李家多争取些权势,尽管如履薄冰,好在皇上真心实意待她,二人相敬如宾,恩爱如初,就算她一直无所出,他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宸王将她当作兄嫂敬重,不时送些搜来的天下奇珍入宫;身边好歹还有红玉这样伶俐聪慧的丫头,做事机灵称了她的心意,又在孤独的深宫内替她解闷。作为一国的皇后,她是幸运的。 谁知红玉一脸委屈,嘟囔着粉嫩的樱桃小嘴:“就是知道娘娘舍不得罚了奴婢,奴婢才敢这么说话,奴婢都是依仗娘娘宠着,才没了正形。娘娘要是不喜欢奴婢了,大可把奴婢丢给别的后妃去,奴婢也就不扰着娘娘了。” 入宫前她就跟在娘娘身边服侍了,娘娘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都记在心里,又擅长察言观色,懂得做奴婢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能混成凤栖宫内最风光的宫女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皇后笑意更深,这丫头简直是个机灵鬼,越发跳脱:“瞧你说的,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你就是想走,本宫还要三思,上哪里去找这么个称心如意的丫鬟去。” 红玉立刻换上一副讨巧的笑颜:“那奴婢就一辈子服侍娘娘,娘娘可别嫌弃奴婢。” 二人正说笑,这时有守在门外的宫女恭敬地进来禀报:“娘娘,柔妃娘娘和其他二位娘娘正等着给您请安。” 听了是柔妃,皇后脸上收起笑意,似乎有些不悦。红玉在一旁小声道:“娘娘要是乏了,奴婢去请各位娘娘回去便是。”乏了说的着实委婉,后宫之内谁人不知柔妃是丞相大人送入宫内的,自己的父亲为了权势狠心让别的女子来与亲生女儿分享一个丈夫,皇后娘娘的心里如何好受?况且这个柔妃表面娇柔虚弱,背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来与娘娘作对。她今天领着众妃一起过来,料想也没什么好事。 皇后淡淡勾唇,自嘲一笑道:“皇上将凤印交到本宫手上,本宫便比那些妃子高一等,她们再放肆也不敢当着本宫的面造次,况且避而不见,气势上就是矮了一截,本宫可不能输给她们。”母仪天下为她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尊宠,但是她很清楚,她承受着什么,多少人恶意陷害,或是不怀好意得旁观看戏,她都熬了过来。 她日日要提防着的,不单是失去丈夫的宠爱,还有来自其他女人的威胁,一年又一年遴选秀女,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年少如花的女子充盈后宫,与她争宠,而她却无能为力。因为她嫁的人,是一国之君。 皇后到了前厅坐下,以柔妃为首的一众妃子连忙起身向皇后请安,众人服下身去,各怀心思。 “妹妹们平身吧。”纵使姐妹相称,她与这些女子何来的姐妹之情。后宫本就是争宠相斗之地,一个不小心便被别人踩在脚下,一辈子不得翻身。 众人落座后,不自然地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柔妃朝其他二人使了个眼色,率先开了口,声音柔弱而憔悴:“皇后姐姐,听闻瑶妃三日之前由连将军护送回了蒙国,此番一去便是等于休弃,如今四妃之首空缺无人,我们几个商量着姐姐心中可有了中意的人选?” 皇后坐于主位冷冷地听着柔妃的一席话,心里对柔妃的印象更是坏了几分。柔妃面若桃花,目若秋水,一双翦瞳惹人怜惜,确实是娇滴滴的美人,深得皇上的喜欢。可是父亲也许高估了她的才情,且不论瑶妃的身份是蒙国公主,纵使被皇上遣送回去,妃子的头衔尚在,皇上都未发话 ,柔妃就敢以这种不敬的口气质问她,实在没有规矩,目中无人。 父亲将柔妃安排在后宫,目的无非是辅助她稳固后位,可是柔妃不懂得低调行事,气焰愈发嚣张,只怕有朝一日会惹来大麻烦。父亲这次是看走了眼,摆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棋子在身边,说不定最后会不得不舍弃这个棋子,得不偿失。 见皇后许久不发话,只是端起桌上的热茶一口一口地喝着,柔妃的心里也跟着有些没谱,正待进一步追问,一向孤傲的梅妃抢先一步淡淡道:“皇后姐姐,柔妃的意思是,四妃之位空缺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争斗,请娘娘早日定夺才好。”梅妃着了一身浅蓝宫装,高洁清雅,清冷若梅。 皇后放下茶杯,她故意不理会柔妃就是要给她一个明显的警告,仗着一个妃子的身份在她面前摆谱放肆,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她掌管六宫多年,凭借的不只是皇上的支持和父亲在朝中的势力。当年她能名动京城,有的不只是美貌和家世,从小父亲对她的有心培养不亚于兄长与亲弟。 “皇上并未休弃瑶妃,四妃的安排无需变动,此间后宫之中若是有人不安分守己,本宫绝不会轻饶,皇上既然把后宫交给本宫打理,相信到时候皇上也不会责怪本宫。”她的话绵里藏针,直击柔妃,她要她知道,皇后才是皇上大婚的正妻,而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妾。 柔妃娇弱的脸上惨白一片,已经快要挂不住,皇后完全不顾她的面子,她这次来真是自取其辱。 一直在旁听着的涵妃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皇上接了一位民间的女子进宫,赐了她一座独立的宫殿,名曰藏月,不知皇上究竟要怎样安置她?”这半个月后宫内私下里传的沸沸扬扬,已经成了好几个版本,皇后暗示她们切勿去打扰那位神秘的女子,她们不得见她就更是好奇,谁曾想那日柔妃激了瑶妃一把,瑶妃就直接跑去藏月殿将人打伤,更没想到的是皇上竟然为了那位女子重责了瑶妃,还命连易将军护送瑶妃返回蒙国。 谁都清楚,这比将瑶妃打入后宫还要残忍,等于是休弃了瑶妃,继而羞辱了蒙国。为了一个女子破坏了与蒙国的联盟,这个住在藏月殿的女子到底是有什么魅力,竟能让皇上如此? 皇后迂回道:“这件事本宫自有打算,各位妹妹回去吧,本宫乏了。” 三位后妃面面相觑,最后不得已行礼告辞,皇后口风严紧,她们今日来探不出什么,可是她们明白了两点:皇后才是后宫的掌权者,而在藏月殿的那位女子更是她们惹不起的人。 ------------ 第四十五章 遮不住伤 暗夜低垂,深沉寂静,深夜的皇宫如陷入沉睡中的兽,不再张牙舞爪,凶恶狰狞,可仍旧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眼见一队巡逻的大内侍卫迎面而来,蒙面女子冷静地纵身而起,跃上宫殿横梁碧瓦的屋顶,她从头到脚被浓黑的夜行衣包裹住,只露出一双冰冷如霜的眼睛,她加快步伐,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忽的在一座寝殿的房顶上停了身形。 颜汐深呼了一口气,平定心神,轻手轻脚将碧瓦掀开一块,御书房内的一切尽露眼底。 一国之君的书房彰显天子大气,并无特别奢华,景轩帝正伏案疾书,专注凝神,右侧是堆积如山的奏折,曹笙在一旁伺候着,不时帮忙整理批阅好的折子。景国周边多是小国,居于一隅自恃强大,朝中老臣多是求得安逸,不支持景轩帝推行新政,而景轩帝力排众议手段果决,提拔各地有志之士,尤以年轻官员为主,自然是激起了守旧一派的顽固反抗。 她不得不承认,楚澈励精图治,有治国经略,假以时日定会是个好皇帝,作为对手她钦佩他作为皇帝的谋略和心胸。扳倒气焰日盛的李丞相,只是景轩帝的第一步。 她移开视线,即便在黑暗之中那双瞳仁依然亮的惊人,闪烁着冷静自信的光芒,她环顾御书房内的环境,推测着各个可能藏匿证据的地方,一排排的高大的书架吸引了她的注意。 关于皇宫的地形,她大致有了了解,早就想来一探究竟,碰巧瑶妃来藏月殿闹事,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伤在身,即便被人发现,也能顺利被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黎洛的膏药药效奇好,她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是结了痂,有些发痒,毫不影响她的行动自如。 更让她势在必得的原因是,景轩帝根本不会半点武功。起初她想不通,未敢过于明显夜探而来,可是回想起那年入宫时遇见楚澈的事,她恍然大悟。楚澈是先皇与淑妃所生的大皇子,自出生时便有先天之疾,难以习武,后来淑妃逐渐失宠,楚澈经常受到其他皇子的欺负,失去了原有的一点武功底子。练武之人或许能辨别出她的气息,可是不会武功的景轩帝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她也就没有过多的顾虑了。 和楚澈的一面之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人若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当年绝对不会选择救他。 等她回过神来,曹笙已经奉命出了御书房,房内只剩了景轩帝一人,深更半夜,皇上不去后妃寝殿休息,反而留在这里,实在蹊跷。她睁大眼睛,想看的更加仔细些。 只见景轩帝优雅起身,慢慢走到书架的最里处,取下一叠书册,从后面抽出一轴画卷。他将书册放回,接着拿着画来到桌案前。 那轴画卷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直到整张画平铺在桌面上,景轩帝幽深的眼眸里是满满的愧疚和哀伤。 颜汐惊得美眸圆瞪,不可置信得看着画又看着景轩帝,怎么会?怎么能?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清楚地看到,画上的女孩儿娇俏可爱,烂漫天真,纤弱的小手遥指着漫天白雪里那朵最顶端的红梅,她的笑意直达眉角,在冰天雪地里真实灿烂的笑着,温暖着世间最冰冷的心。 “澈哥哥,你真要谢我,就为我摘一朵红梅,我要最上头的那支。” 记忆的闸门打开,奶声奶气的女孩儿撒娇得缠着笑得一脸温和的楚澈,直觉着他像是宠溺她的大哥哥般护着她,逗她开心。 那个女孩儿名唤慕容汐,那年她才六岁,跟随父亲慕容傲进宫面圣,景渊帝与父亲多日来长谈商讨,论古评今,像是旧识故友。她是慕容傲的女儿,自然没人敢管着她,她享有着比景国公主还要尊贵的殊荣,看到众位皇子合起伙来欺负一位瘦弱清朗的少年,她挺身而出赶走了他们,还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为他涂在裂开的伤口处。她向来顽皮胡闹,爹就命人在她衣裳的暗兜内放了一小瓶药粉。 短短几日,她和那位少年成了好朋友,他们无话不谈,观星看月,踏雪赏梅,他是她在皇宫里唯一认识的人。她年幼无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眼底总是藏着一抹淡淡的忧伤,有次她偷偷跟在他身后去了他的住处,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皇子。 皇子不是有着最尊贵的身份么?他是最尊贵的皇子,怎么还会被别人欺负呢?而且他住的宫殿,那么衰败,根本不是皇子该住的地方。 景渊帝宴请父亲,她也在席,威仪的皇帝问她为何好像不开心,她说她为一个可怜的皇子而感到伤心。景渊帝派人请来了那个少年,随意问了他几句,少年答得得体,深得皇帝的喜欢,自那以后少年受到了他父皇的重视,他搬离了那个衰败的宫殿,可是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 直到她乖巧地跟着父亲离开威严奢华的皇宫,那个少年还是没有来送她,她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涩,原来他并没有把她当做真正的朋友。 颜汐的身体微微颤抖,即使她再怎么冷静仍是难以接受眼前所见。楚澈此举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她已经无暇区分了。她的心里涌上一层接着一层的悲戚哀恸,他心里当真有她么?既然有她,为何还要去勾结丞相灭她满门?他派出去的那些杀手冷酷嗜血,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没有留给她。 她焉能不恨,她恨不得飞身进屋问他一声为什么! 景轩帝用手抚摸过画中那女孩儿的脸蛋,深情中夹杂着悲伤,颜汐炽热的眼神却一寸一寸冰冷下去,纤长的指甲死命的沁入皮肉,伤口迸裂重新渗出血来的剧痛阻止了她。 “什么人?!”一道大声的呵斥朝着屋顶传来,颜汐闻言足尖一点凌空飞起,向着浓密黑暗的夜空而去。 她疾步前行,连番跳跃,一路上宫殿景物飞快后退,可身后的人紧追不放,虽然轻功不及她,但是势不放弃,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惊动更多的人,难以脱身。 前方一处荒凉萧瑟的宫殿杂草丛生,是极好的掩饰,颜汐只得跃过高墙,躲了进去,她在一块断垣后蹲下,借着四周的杂草和夜色的掩映,很难发现有人藏身于此。 果然,追来的那人在宫殿外停留了一会儿就朝着别的方向匆忙而去,颜汐认出了他的脸,此人是景轩帝的贴身隐卫——唐忧。 她刚想站起身来,正巧隐约有一阵忧伤的歌声传来,哀绝凄婉,断断续续的吟唱直叫人想落下泪来,凝神细听,竟是谱了曲调的《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脚底好似中了魔,颜汐一步一步靠近那座冷清凄凉的宫殿,走进昏暗无光的内室,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歌声自屋内靠窗的墙角传来,一遍一遍,低回重复。 屋内的摆设她大概明白了,虽然这座宫殿外表破旧,可是里面却一应俱全,精致雅丽。她找到火烛,拿出火石点亮了红烛,一瞬间整个屋子充满光亮。 果然整间屋子和她想象的差不多,她瞧见了角落里坐在地面上的女子。干枯的长发凌乱的散落在女子的肩上,遮住了她的一张脸,从颜汐的角度很难看清女子的长相。 更奇怪的是,听到有人进来,这个女子居然没有丝毫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循环往复,仿佛闯进来的颜汐只是一缕空气。 颜汐上前去,伸手拨开了挡住女子脸颊的秀发,女子竟也未阻拦,她只是旁若无物的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唱着那只曲子。 定睛一看,女子的面容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依稀看得出清雅出尘,若莲般洁净雅致。颜汐心中一阵剧痛,头脑一片空白,立在当场,顿时泪流满面。 谁都没有告诉过她,连黎彦泽都不曾,她唯一的亲姐姐竟然身在后宫,而且疯了。 今晚夜探皇宫给她的冲击实在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先是景轩帝的那副画,后是疯了的姐姐,她一直都在找寻的真相,掀开面纱,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太多太多的谜团摆在她面前,她忽然迷茫了。 颜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那所宫殿,她回到藏月殿时,锦瑟紧绷的神色终于平复。第一次看见颜汐失魂落魄的模样,锦瑟忙迎上前满面担忧:“主子,发生了何事?” 颜汐只懒懒地答了句:“锦瑟,我想睡一觉,你们谁都别来吵我。”这个时候,她不想面对任何人,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 第四十六章 明知是错 颜汐服下一碗凝神静气的汤药,沉沉地昏睡过去,锦瑟轻手轻脚替她盖上花青色的丝被,怕她不小心着了凉,然后阖上屋门退了出去。 暗夜无光,连群星都黯淡了耀芒。颜汐敏锐的知觉逐渐变得模糊,她静静地呼吸着,陷入一片茫然混沌的梦境之中,久久未曾转醒。 她又回到了锦绣如画的凤城,那里一如既往得安宁祥和,街道宽阔敞亮,百姓安居乐业。 她记得那条通往慕容山庄的路。现实与梦境叠影幢幢,交错相织,分辨不清,她一步一步走着,她一心只想着尽快赶回家,路人脸上的欢乐愉悦她无心体会,爹娘还有姐姐都在家等着她,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去。 慕容山庄巍峨*的大门外,管家一脸焦急来回踱步,一见到她,老人家立马几步走下石阶,老泪纵横道:“二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这就去通知老爷夫人和大小姐。”管家快步跑进大门,她望着老人家佝偻的背,眼眶湿润,抬起头望着悬梁上横着的匾额,心里是难言的复杂。 她终于回来了,仿佛是离家漂泊得太久,熟悉里居然有丝淡淡的陌生。 下人领着她走进去,亭台楼阁的布局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定是爹担心她会不习惯,才舍不得变动分毫。她正想着,一个英俊清朗的中年男子稳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清雅出尘的美妇,她的姐姐慕容曼扶着娘亲,看着她眼里满是欣慰。 爹站在她面前,慈爱地笑着,倒是娘急急赶过来一把紧抱住她,嘴里止不住的念道:“我的汐儿——我的汐儿在外面受苦了——”娘的泪水滑落脸颊,整个人如同沾了露珠的清莲,更加美了几分。 好一会儿,娘才停下来放开她,她柔滑的双手捧起颜汐的脸,心疼自责地说:“让为娘仔细瞧瞧,是娘没照顾好你,没有尽到当娘的责任。”话音刚落,娘若水的明眸又湿润了。 “梦霞,汐儿才刚回来,让她先去好好休息一会,你们母女今后有的是说话的时候。”爹温柔地对娘说,眼里是满满的宠溺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爹和娘的感情还是完好如初,幸福美满。 安静温顺的姐姐慕容曼开口笑道:“娘,爹说的对,汐妹肯定累坏了,她那么顽皮,奔波久了,得要睡上好长时间才能恢复精神气。”姐姐摆明了是逗她,她小时候胡闹顽劣的名声几乎传遍了整个凤城,姐姐还曾经半开玩笑说担心她找不到一个好夫婿嫁了,要一辈子赖在慕容家。 和乐融融的笑声溢满了慕容山庄的庭院,她看着爹娘还有姐姐,只觉得人世间最幸福知足的事莫过于合家团聚,共享天伦。 梦境与现实全然相悖,而颜汐宁愿沉浸在这样美妙的梦境中,永远不要醒来,至少在梦里,她的生活是完满的,而不是孤单无依的。 接下去的几天,是她这一生最难忘的日子。爹不时教她慕容家祖传的剑术,她虽然只学了花架子,充其量就是将爹的动作依葫芦画瓢舞了一遍,可爹大笑着夸她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模样,是他慕容傲引以为豪的掌上明珠。 她吐了吐舌头,她可没有爹说的那么厉害。 姐姐步履盈盈,婉约若蝶,佯装不高兴委屈道:“爹真是偏心,当初我说要学这套剑术,爹怎么都不肯教我。” 听姐姐一说颜汐不由觉得奇怪,姐姐心思细腻,悟性极好,学什么东西都比她来的快,为何爹只教她习武,而不教姐姐一招半式? 谁知爹听了姐姐的委屈抱怨只是朗声一笑:“哈哈——小曼,你们姐妹二人品性迥异,你温婉心静,汐儿活泼跳脱,是以你娘选了你,琴棋书画悉心相授,是希望你做一个才情淑女;而我挑了汐儿来教她慕容家的剑术绝学,我的这个女儿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料子。” 爹瞧着她的时候满怀期望和信心,好像已经看见她决战武林各大高手一样。 娘笑着端了茶点走过来,面容如裙角的莲花一般高洁:“你们父女两个练功该累了,过来歇会儿,我的汐儿才回来,可别累着她。” 就知道娘最疼她,颜汐扔下手中的长剑,跑进凉亭拾起一块云片糕便往嘴里塞,娘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吃,还递了杯热茶给她:“慢着点吃,别噎着。” 梦里温馨宁和的画面定格在那一瞬,突然地面刮起了一阵狂风,大片大片的黑云低压汹涌而来,颜汐看去,爹娘还有姐姐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不见,天色快速黑暗下去,漆黑可怖。 她慌乱冲出凉亭,在空旷的庭院里扯着嗓子大喊:“爹——娘——姐姐——”没有人回应她,整个慕容山庄死寂似的安静。 她茫然无措地走在山庄的每一处,前厅内室,花园飞瀑,她跑遍了每一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一个人。她心灰意冷地又回到凉亭,黑暗的天际忽然明亮起来,却不是墨云尽散开去,而是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庄! 眼看大火步步紧逼,她吓得急退,环顾四周却没有出口,大火一寸一寸啃噬着她细嫩柔滑的肌肤,她恐惧万分,想要大声呼救,喉咙却像有硬物卡住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看她幼小瘦弱的身体就要淹没在火海中—— 楚离站在离床一步开外的地方,他安静得凝望着她,觉得此时此刻奢侈无比。他本想着只看她一眼便离开,可是真的来了却始终挪不动脚步。沉睡中的她似乎很痛苦—— “爹,娘,我疼,汐儿很疼。”颜汐扭动着脑袋,喃喃地唤着,眼角流下一丝清泪。她真的疼,身疼,心更疼。她独自支撑得太久了,不确定她还能坚持到哪一步,见到姐姐令她又添一层新伤。 楚离上前一步在她床边挨着坐下,轻握着她的右手,生怕力气大了弄伤了她,她的伤口又开裂流血了,他撕下衣袍下摆的一角,温柔地替她包扎。他已经派人惩罚了瑶妃,定要她为伤害颜汐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容不得有人伤她。 布料一层一层缠在她的手上,他看着她,目光幽深复杂,更多的是心痛。 他要亲眼确定她的安全无恙才会放心。他说过入宫是她的选择,她选择离开宸王府,他尊重她。可是他放不下她,冷凉说得对,他不可能把她从整个生命中抽出去。 爱上她之后他步步沦陷,明知她不会回应他的爱,他仍旧义无反顾。 早知道是如此苦果,他也不想逃脱命运,只怕和她就此错过,再无相遇相知的机会。 他终是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 颜汐幽幽转醒,感觉头如针扎般疼,她抬起手想揉揉额角,手却停在半空中,她刚睡下的时候明明没有叫锦瑟替她重新包扎伤口,定睛看去,一下子她全明白过来。 ------------ 第四十七章 情锁 酷热难挡,暑意难消,转眼已是盛夏时节,满池清荷随风摇曳,肆意而烂漫。锦瑟正领着春夏秋冬四人划了精致的小舟入池采莲,说是要做了香甜清爽的莲子羹尝尝,锦瑟心细如发,特意摘了几朵开得正别致的荷花插在屋子的花瓶里,弄得满屋都是沁人肺腑的荷香,令人烦躁全消。 凉亭内,颜汐手执一卷书,随手翻了几页,却是心不在焉,难以集中精神,看不进一个字。好几天了,她都是这个状态,慵懒散漫,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深不可测的景轩帝,神智全无的姐姐慕容曼,都是她心底解不开的谜团,她还没有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她蓦地心生畏惧,害怕真相是她远远不能承受的残酷和悲凉。 爹与景渊帝君臣亲近,有这一层关系在,谁有那么大的胆量和能耐在一夜之间毁掉整个慕容山庄?更诡异的是,慕容家旗下所有的产业都被离奇变卖,分毫不剩!她不相信有人能一口气吞得下那么庞大的经营。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查出杀害张伯的凶手,她所面对的敌人处在暗处,轻易就能察觉她的一举一动,经过这么多事,她不得不承认,是她最信任的身边人背叛了她。 颜汐淡淡地抬眼望去,锦瑟和四个宫女正穿梭在接天碧绿的荷叶中,欢声笑语,玩的不亦乐乎。她们自得其乐的愉悦,是她感受不到的。也许从她决定跟黎彦泽走的那一刻,她就失去了真正快乐的权利。 黎彦泽让她认识到她的力量是多么的弱小,她如果要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就必须先变得强大起来,只有足够得强大,才能把一切的屈辱和愤恨都还击给敌人。成王败寇,这个世道永远属于强者。 所以在那段密集的杀手训练中,即使再苦,她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她的流萤剑饮过很多人的鲜血,死在剑下的人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铭记于心的,是那些人频临死亡的痛苦和挣扎,爹惨死的时候,肯定也是那么的绝望。每杀死一个人,她的仇恨就刻骨一分。她牢记这一份绝望,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狠绝冷酷。 锦瑟和春夏秋冬上了岸,手上的竹篮里满载绿色的莲蓬,宫里的日子苦闷乏味,时刻都要担心有性命之虞,难得到了藏月殿,她们能活出多一分的自由快乐。五个人提着竹篮一齐朝着凉亭走过来,脸上挂着抒怀的笑容,秋抢先一步邀功:“主子,奴婢摘的莲蓬最多,做成了羹汤肯定是最香甜的。” “刚才不知是谁趁着我们几个不注意,把我们摘好了的莲蓬给偷了去——”春赶忙调侃着拆穿秋,惹得秋微微红了脸,其他几人在一旁乐得直笑。 锦瑟跟着添了句:“这是你们技不如人,才让她得了逞去。”秋看着锦瑟替她说话,得意洋洋地瞧着其余三人,满是一副小孩子不肯认输的模样。 颜汐笑了笑,眼神清澈如水,脑海里有了个评定的法子:“你们几个费心费力,直玩得起劲高兴,这会儿又急着互相比较起来了。等会到了用膳的时辰,你们四人都按着自己采的莲子使着法儿做上一碗来,我尝着了最好的那碗,就有重赏。” 锦瑟叫好道:“主子这招,真可谓一击即中,她们几个等会可要把厨房好好地折腾一番了。” “哈哈——”几人听着锦瑟的玩笑话都乐起来。 正说得起劲,冬忽然看了看庭院,指着来人出声道:“主子,皇上身边伺候的李公公来了。” 春夏二人闪开身子,退到两边,颜汐看去,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直直站在庭院中间,她淡淡的朝着他点了个头,李公公弓着背行了礼:“姑娘找我。” 那日他领着内务府的宫女奴才过来藏月殿,见到了这个好看的女子,半推拒着收下了她的厚礼。后宫不是个讲人情味的地儿,他知道人与人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一个做奴才的,能保住了脑袋就很不错了。偏偏这个主子待人有礼有节,不把他当个奴才颐指气使。 锦瑟使了个眼色,春夏秋冬跟着锦瑟退了下去。 颜汐站起身来,温声软语:“公公请进屋坐,我有几件事想请公公解惑。”这半月她不着痕迹暗中观察这位李公公,发现他虽入宫才一年却做事老练,不急不躁,很受曹笙的赏识和提拔,而且口风严紧,进退自如。 李公公谦虚道:“姑娘言重了,姑娘的事,奴才自当尽力。”皇上暗中安插了亲信在藏月殿服侍,应该是很在意颜姑娘的。这里的人手恰好是交给他负责,他这会儿过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李公公跟在颜汐身后进了屋,谨慎地往院子里瞧了瞧,见没有什么人,才轻轻地闭上了门,他转过身来,遇上了颜汐赞赏的眼神。李公公做事小心,她果然没有找错人。 “公公请这边坐。”颜汐坐下来,抬了抬衣袖相请,又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花茶。 李公公坐下后,颜汐端起茶喝了口,开门见山道:“公公,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公将知道的如实相告,我感激不尽。” 姐姐的事连黎彦泽都没有告诉她,很可能是他瞒着她。她想要弄清真相,就必须知道在姐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当年慕容家突发变故,姐姐却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姑娘请直说,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这个女子身上有股魔力,他直觉可以信任。 颜汐想起那晚夜探皇宫是在废旧的宫殿里瞧见姐姐苍白凄凉的模样,便一阵剧烈难挡的心痛,不管是谁伤害了姐姐,她一定会替姐姐讨回公道:“公公,这后宫里,可有一位神智失常的女子被困于冷宫?”夜色漆黑,那样破败荒凉的宫殿,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冷宫。 李公公闻言如实道:“姑娘,冷宫里住着的都是犯了罪被关进去的妃嫔宫女,那种孤单寂寥的日子实在不是常人能挨的,囚禁在那儿的人大都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主子问起冷宫的事,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竟是她想错了么?是有什么细节被她遗漏了?她仔细地回想那一晚的种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女子虽然神智失常,却长得出尘雅致,很喜欢低吟浅唱,住的宫殿看似破旧,屋子里却是摆设精致,一应俱全。”姐姐所在的宫殿和冷宫最大的不同,是屋里精美雅丽的摆设,规格不输给一般的妃嫔。只是为何殿外杂草丛生,荒凉破旧? 李公公想起来:“姑娘说的是疯了的萱美人。”说起萱美人,又是一个哀伤可怜的后宫女子。 “萱美人十年前刚入宫便宠冠六宫,除了皇后娘娘以外,皇上最常去的就是萱美人的宫殿。过了几年萱美人还为皇上诞下了皇嗣,就是现在由皇后抚养的大皇子。虽然只是个美人,可是皇上对萱美人的宠爱从未消减,反而随着大皇子的出生更多了几分。” “后来不知怎么的,萱美人温婉雅静的性情大变,终日以泪洗面,闭门不见皇上,直至与皇上决裂,更是对大皇子不理不睬。皇上震怒之下将大皇子交给皇后抚养,再没有踏足萱美人的宫殿。等过了半年,萱美人疯了的消息才传到皇上耳里。” 没有人知道萱美人到底是如何疯了的,那座杂草丛生的宫殿每晚都传来哀伤凄凉的歌声,让人不忍去听,帝王之爱,自古就是不得长久。 末了,李公公还不忘加了一句:“姑娘,后宫不是个干净公道的地方,容不得那么多的好心和善意,可不能事事都想着为别人强出头。”萱美人固然可怜,可是吃人的皇宫之内,又有谁不是可怜人呢?到最后能做的也不过是保全自己而已。颜姑娘是个聪明人,还望她能够明白,切勿冲动连累了自己。 颜汐道:“多谢公公据实相告,就此谢过。”她表面上平静,实则心里五味杂成,百般不是滋味。姐姐何其无辜,何其凄凉。 姐姐入宫时必然还不知道景轩帝就是毁灭慕容山庄杀死爹的幕后元凶,她一心沉醉在爱情当中,享受着丈夫的宠爱,满心欢喜诞下孩儿,和乐美满。后来机缘巧合知道了真相,看清了景轩帝的真面目,痛恨自己嫁与了仇人还生下了仇人的血脉,极恨下与景轩帝决裂反目,很可能还做了过激的事,惹怒了景轩帝。 心爱的男子是杀父仇人,抛弃了她,亲生骨肉被皇后硬生生夺走,姐姐心中的怨与恨,她体会到的不过是万分之一。她夜夜低吟浅唱,陷入痛苦而不能自拔,回想着与景轩帝的爱恨纠缠,从相见相知到决绝不见,她承受的煎熬一点一滴侵蚀着她年轻如花的生命。 那座宫殿是把情锁,锁住了姐姐的一生,也锁住了她所有幸福和痛苦的回忆。 ------------ 第四十八章 神仙姐姐 颜汐用完早膳就着锦瑟端来的清水漱了口,她望了望外面高远辽阔的天空,只觉得厚重的暑气令人闷热烦躁,心想着能下上一场大雨就好了。受伤的这段日子她大都窝在屋子里,加上精神萎靡不振,整个人低落无力。 锦瑟端来一杯热茶,体贴细心道:“主子,外面天气晴好,不如奴婢陪你出去到处走走,闷在屋里身子该懒散了。”夏日虽热,可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怎能像入了冬一样,把身子给惯懒了去。 颜汐点了点头,锦瑟笑道:“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准备。” “不过出去随处晃晃,有什么可准备的?” 锦瑟边收拾边答道:“奴婢想着准备些吃食总是好的,主子要是逛得累了,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不怕饿着渴着。”昨日采摘的莲蓬还剩了一些,刚好做成糕点和凉羹装在食盒里带了出去,走得累了还能找个角落休息会儿。 “你决定就好。”锦瑟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已经成了颜汐的一种习惯,她不会去想她们之间的主仆之情有朝一日是否会发生什么变化。锦瑟就是锦瑟,没有人可以代替。 二人一路走得慢,盛夏时节,沿途花开正好,快行至御花园时,一阵小孩子的说话声传入耳内,颜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李公公口中所说的大皇子。 远远望去,绿树底下站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那孩子长得精致白皙,浓眉大眼,外表五官像极了姐姐,惟独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景轩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孩子的长相集合了姐姐和景轩帝二人的优点,日后长大又不知会祸害多少女子。 颜汐本不知心头会是何种滋味,该欢喜还是该感伤。但一想到他是姐姐的孩子,她的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温和,按辈分这孩子该叫她一声小姨才对。爹娘若还在世肯定会极宠这个外孙。 锦瑟站在颜汐身后,随着主子的视线望去,瞧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孩子满脸得意,手上拿着一个小弹弓耀武扬威。整个皇宫除了皇后抚养的大皇子之外还有哪个孩子敢这么放肆胡闹,这大皇子粉雕玉琢的,虽然是胡闹耍赖,却让人觉得小孩子习性特别可爱,讨厌不起来。 楚绍宇此时爽朗地大笑着,享受着属于他这个年纪随心所欲的快乐,完全没有发现两个美丽的女子正立在远处望着他,他大声朝着爬上树的小太监喊道:“你快些偷个鸟蛋下来给本皇子,不然本皇子就罚你。” 小孩子贪玩闹事,天性活泼,却因为身份尊贵不被允许爬树,心里不快活就找了个小太监撒撒气。可怜小太监哪个主子都招惹不起,皇后娘娘要他陪着大皇子玩儿,大皇子要是磕了碰了他肯定得脑袋搬家,这边大皇子又是个混世魔王,他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爬到树上掏鸟窝。 颜汐看着小男孩指手画脚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天真烂漫,同样没有世俗现实的纷扰,活得真实自在。 可惜,人总是要长大的,不可能永远躲在年幼的嫩壳中。 瘦弱的小太监很不雅观地趴在树干上,额头冷汗涔涔,一脸为难的神情,颜汐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声音发颤哀求道:“大皇子,树上的鸟巢里真的没有鸟蛋,奴才可不敢骗您。”这小太监似乎是恐高,不敢看着地面,一个劲儿的颤抖着身体。 眼前之景,颜汐猜了个大概,许是小孩子顽皮胡闹,仗着皇子的身份难为了服侍他的小太监,她笑了笑,莲步轻移走过去,轻声问道:“想不想上去自己亲眼瞧瞧?”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对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她讨厌不起来。 楚绍宇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个神仙般漂亮的姐姐,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真真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他面带委屈和害怕道:“母后和姑姑都不让我爬树,她们说要是不小心摔下来,就会和翔哥哥一样永远回不了皇宫。”翔哥哥是他唯一的玩伴,可因为偷偷爬树没站稳摔了下来,他就再没有见过他。 颜汐听着小孩子的话,不免脊背发凉,宫中人心险恶,尔虞我诈,那些人竟残忍到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皇后和楚绍宇所说的姑姑出于不忍没有告诉他楚翔死了,却如惊弓之鸟般告诫他保护好自己,切勿做些危险的事,让有心之人得逞。 楚绍宇是唯一幸存的皇子,能活到现在,其中凶险,必然不少。 她心疼这个年幼的孩子,皇子的身份尊贵无匹,却剥夺了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天然乐趣。她蹲下身来再一遍问他:“你若是想上去,就大声告诉姐姐,姐姐说到做到。”她轻功不凡,带了一个孩子上树是小菜一碟。 楚绍宇眨了眨睫毛,眼睛浓黑发亮,面露欣喜兴奋道:“姐姐,你快抱着我上去。”他嘴上虽这么说,可是始终神情迷惑,这棵树这么高,神仙姐姐要怎么带他上去呢? 颜汐笑得像个孩童,她一把抱起楚绍宇,十岁的孩子稍微有些重,可是她满心喜悦:“你怕高么?要是怕高,就把两只眼睛牢牢闭紧,等上去了我喊你,你再睁开。” 谁知小家伙勇敢地拍了拍胸脯:“我才不怕,父皇夸我是最勇敢的皇子。”他像个骄傲的小将军,提及自己的父皇一心只有骄傲。 “那你可要好好看着了。”颜汐轻点足尖,携了楚绍宇飞身而起,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小太监身旁的树干上。 小太监仍旧趴在树干上,看到大皇子也爬上树了,他惶恐不安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千万别上来,一会儿皇后娘娘知道了,奴才可就没命继续服侍您了。” 颜汐挺可怜这个倒霉的小太监的:“公公放心,我自会保护好她。” 小太监瞧着颜汐天仙似的模样,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但愿这位小祖宗别出什么事。 楚绍宇站在高处望着地面开心地拍手叫好:“哇——神仙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开始习武,自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轻功这么一回事,更加相信颜汐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姐姐。 颜汐和他一样开心:“你既亲自看过了,这鸟巢里确实是空的,你身边的小太监没撒谎。”这个小家伙估计平时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颜汐一手抱着楚绍宇,另一手拎着小太监的衣领,衣袂翻飞回到地面。小太监长长舒了一口,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多谢姑娘,可吓死我了。” 楚绍宇转过身,看着颜汐一个劲儿地直说:“神仙姐姐你真厉害,他们都不陪我玩儿,就只有皇叔进宫的时候才会带我飞。”小孩子手舞足蹈满眼崇拜,还把颜汐和楚离相比较,颜汐真是哭笑不得。 这会儿,一个长得古灵精怪的宫女疾步走来,楚绍宇瞧见她,缩了缩脑袋,赶紧躲到颜汐身后。 “大皇子,你又偷懒了,光顾着玩。太傅等不到你,气的胡子都快烧着了。”红玉好言相劝,有些不高兴,这个大皇子实在太调皮了,一会儿的功夫没看住他,就知道他准要溜出来玩儿。见了他一副知错可怜的模样又不忍心责备他。 楚绍宇见红玉没骂他,兴致勃勃神采飞扬指着颜汐道:“红玉姑姑,这个神仙姐姐会飞,刚才她抱着我飞到了树枝上。”在空中飞扬的感觉真好,什么时候他也能学了这种本事到处飞呢? 红玉偏过头看了看挡在大皇子身前的女子,她身上穿的宫装没有品阶,只是最普通的式样,后头的宫女拎着一个食盒,品阶却只比她低了一级,几番猜测她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红玉道:“大皇子少不更事,颜姑娘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颜汐暗叹红玉机警伶俐,笑道:“大皇子天真可爱,孩子心性。我只是使了些把戏,小孩子当了真而已。”身怀武功这件事让人知道,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索性遇到的是个孩子,搪塞过去便作罢。 红玉瞧着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的小太监,佯装威胁楚绍宇:“大皇子,你又调皮了,再胡闹欺负人当心奴婢偷偷向娘娘告状去。”人小鬼大,越来越有新鲜点子。 楚绍宇乖乖认了错:“姑姑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乖乖的样子完全瞧不出刚才的顽皮胡闹。 红玉领了大皇子过去,对着颜汐善意道:“姑娘进屋坐会儿歇歇,估摸着太傅又被气走了,不妨来喝杯茶吃些点心,我看你的婢女带了不少好吃的,正巧了大皇子和我都是馋嘴的人。“ 锦瑟上前一步:“那就叨扰姐姐了。“看得出主子很喜欢这个大皇子,她就应承了。 “就是嘛,神仙姐姐快和我来,红玉姑姑会做好多好吃的。“楚绍宇柔软的小手拉起颜汐就走,颜汐甜甜笑着,似是找回了久违的亲情。 这么可爱聪明的孩子,姐姐怎么忍得下心来不要他呢? ------------ 第四十九章 恍如隔世 大皇子年纪虽小胃口却不小,一个劲儿地把糕点往嘴里塞,直到后来肚皮鼓得老高才嚷嚷着说吃不下去了,颜汐几人在一旁看着都被他给逗乐了。 临走了大皇子使劲拽着颜汐的手不放:“神仙姐姐你下回还能带着我飞么?”小孩子的喜恶写在脸上,表达得明快浅显,任颜汐心肠再硬也不忍拒绝,她伸出小指和他拉了勾勾才恋恋不舍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颜汐心思翻转,久久难以平复。或许真的是因为血缘,她禁不住去喜欢这个孩子。她本以为她很难平静地对待这个孩子,他那双眼睛与他的父皇实在太过相像,让她很难忽略。 锦瑟温声道:“大皇子年幼却很懂事,顽皮却不过分,皇后费尽心思教导他,视如亲生。”听说大皇子被交给皇后娘娘抚养时尚在襁褓,从小在凤栖宫长大,与皇后格外亲近。皇后对大皇子更是循循教导,视如己出,极少责罚。 “皇后膝下无子,又是六宫之首,丞相在朝中虽是权势滔天为皇上所忌惮,但皇上仍将唯一的皇子交由她抚养,便是信赖有加,皇后必有值得让人钦佩之处。” 颜汐没有把遇到姐姐的事告诉锦瑟,宫中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地方。她没有与皇后打过交道,不能妄论,以绍宇的反应看得出,他确实很喜欢皇后,把她当做是自己的亲娘。 她替姐姐感到难过,却又替绍宇而庆幸。换做其他妒忌成恨的妃嫔,这孩子绝不会是今日的心性淳善,谦虚懂礼。 锦瑟有心地望了望四周,接着压低了声音道:“岚秋这丫头真是的,几年了都音信全无,想不到她是跟在了皇后身边,看她乐得其中的模样,害得我白白为她担心了一回。”岚秋主动请命进宫,主子拗不过她的蛮横劲儿,居然也同意了,看来还是主子了解那丫头,换成是她可不放心岚秋一个人进宫。 颜汐道:“她活泼机灵,心里最藏不住事,可肚子里的鬼点子是你们四人之中最多的,最不易令人设防。这次她能够得到皇后的信任,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 没错,在凤栖宫近身服侍皇后的红玉,正是揽月宫四大堂主之一的岚秋。帝后大婚之前岚秋就主动提出要只身进宫做内应,以便为了颜汐的计划早作准备。颜汐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岚秋的个性不如锦瑟来的沉静,此去皇宫凶险,那时她的势力尚不牢固,岚秋遇险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出手相救。 颜汐记得她只问了岚秋一个问题:“你可有必死的决心?如果没有,此事不用再提。”当着她的面岚秋直直跪下,身上褪去了青涩活泼,反而多了分坚定勇敢。 一晃数年岚秋没有再回揽月宫,只是不时捎来只言片语,她不再是从前毛躁冲动的小姑娘了,做起事来分寸拿捏得当,完全能独挡一面。皇后不但信任她,而且照看大皇子的重任交给她,岚秋做到了她当年所承诺的。 二人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处偏僻暗沉的宫殿附近,锦瑟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觉得有些奇怪:“主子,这儿离凤栖宫虽远,却还未到冷宫所在,看这荒草丛生的样子,不像是后宫妃嫔居住的地方。” 颜汐看着这座眼熟的宫殿,几乎忍不住要冲进去,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暴露自己害了姐姐,她藏在衣袖里的柔夷暗暗握紧,姐姐所受的屈辱罪过,她迟早会替她一并讨回来。 爹娘,长大的绍宇聪明懂事,讨人喜欢,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么?我们姐妹团聚之日近在眼前,汐儿一定不负爹娘的养育之恩,为慕容山庄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报仇。 颜汐看起来似乎兴意阑珊,有些乏了:“锦瑟,我累了,回去吧。”留在这儿,徒添心伤。 二人刚踏入院子,春就一脸为难上来禀告:“主子,宸王来了。”她不敢大声张扬,皇上还没有册封主子,宸王这样光明正大来找主子,始终沾不上好,说不定还叫哪个舌头长的人说三道四坏了主子的清誉。 颜汐望去,楚离长身而立,正站在荷花池塘边出神,身姿俊朗无双,侧脸风华绝代。没有了她,他还是那个玉树临风,倜傥风流的宸王。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在这端,他在另一端,永远不可能携手交好。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些话要与宸王说。”屏退了宫人,她提起精神朝楚离走去,上回梦醒前他为她重新包扎流血的伤口,虽然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他来过。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激过,感动过,然而不能够回应分毫。 楚离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回转身来,没想到是她,面露诧异,下一瞬定定地看着颜汐的脸,目光再未别开。那双曾经多情的眼眸,因为一个女子而变得深情流露,唇边唯余了涩然。 一时间,二人隔空相望,只觉恍如隔世。有多久他不曾这么看着她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以为他还有机会靠近她,拥有她,却在梦醒时分醒悟到是掬了一轮水中圆月。 眼下她真真切切就站在他面前,他觉得彼此之间仿佛更遥远了。他是一国王爷,皇帝同胞,她名不正言不顺却已是后宫之人,身份二字横亘在他们之间,比以往来的更沉重些。 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来见她,怕她因为他风流多情的名声而受了委屈,瑶妃敢那样欺负她,多半是有他的缘故。 他眯了眯眼睛,瑶妃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派出的死士会叫她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楚离见她不说话,苦笑道:“我今日来就是求你一个答案,问你可愿嫁给皇兄为妃?欧阳瑶已死,如今四妃之位空缺一位,你若想要,我便助你。” 他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女之情强求不得。注定了她是他的劫难,她选择留在皇兄身边,而他放不下她,或许是他前世欠了她的情债,留到今生偿还。 只要她一句话,他就成为她在后宫内的支撑,说服皇兄立她为四妃之首,此后余生只要他尚在,便再不会叫人欺负了她去。 颜汐听后只觉心惊,说不出一个字来。楚离的情深似海,不再如重重迷雾叫她看不清楚,他不是婉转迂回期望着能讨得她的一点爱,反而是直接开膛破肚把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没有词藻华丽,蜜语甜言,他的真实让她惊怔慌乱。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他们注定了是不能在一起的,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是怀揣着怎样的目的而来,他还会再原谅她么?还会如此刻一样对她用情至深么? “我以为这些话上回就和王爷说清楚了,王爷纠缠不清,只会令皇上对我生出嫌隙,令我在后宫举步维艰,天下女子无数,王爷何必对我苦苦相逼?”她的话每个字都是无情刻薄,陌生刺痛。 他全无姿态替她着想,她真是好,恨不得挑了最难听的话给他听才甘心,他怒极,却是为了她不珍惜自己:“难道你就甘心这般无名无份跟着他?他到底有哪点好,让你情愿受如此委屈?!” 颜汐直接打断楚离的话,甚至不再看他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王爷如果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她清冷漠然对他下了逐客令,没有一丝温情可言。楚离大步流星,甩袖而去。 满池的荷花随风摇曳,女子的一声长叹淹没在空气中,轻不可闻。但愿这一次,她是真的和楚离划清了界线,她要的是他皇兄的性命,他们根本连知己好友都做不成,何谈感情? ------------ 第五十章 相思成灰(慕容曼) 娘为我取名为曼,是因为喜欢鲜红似血的曼珠沙华。慕容山庄地处南方大理,湿润多水,很适合栽植这种花。犹记得夏末秋初之时满园曼珠沙华的花朵绚丽如天边的云霞,花瓣倒披针形,排成伞状,开得肆意而美艳。 娘每次看着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都笑得温柔如水,若莲一般的面容清雅出尘,只是眼底隐约藏着一层淡如轻雾的忧伤。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娘身上的秘密,这个秘密承载了太多的伤痛和血腥。 汐妹刚一出生,娘便撒手人寰,弃了我们父女三人而去。爹说起娘一生的坎坷时,哀伤的模样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从未设想过,娘竟会是没落皇族的公主。 娘出生时家国已破,仅剩的几百族人都隐居在星月岛上,只有她和姑姑二人是皇族血脉。星月岛是座远离陆地的孤岛,岛外终年大雾弥漫,过往船只要想侵入,都是有去无回。它的神秘犹如岛上漫山遍野的蓝色鸢尾,独立于景国大陆之外。 娘是在第一次随行外出时邂逅了爹,二人一见钟情,私定盟誓,姑姑拗不过她,终于点头同意娘与爹结发成婚。此后爹与娘恩爱和美十年如一日,远离星月岛的娘因为想念姑姑族人还有逝去的皇族亲人,用心培植了曼珠沙华,那一朵朵色泽红艳似血的花伞,承载着娘与亲人永远无法相会的悲伤。 我从小性子沉静,不喜喧闹,跟着娘学习琴棋书画,很快就能领悟个中要点。爹娘说我悟性极好,脾性温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后凤城上门提亲的男子肯定会踏破门槛。我在爹和娘的一番话中羞红了脸,找了个借口就跑开了。爹在我身后朗声大笑,娘则眉眼俱弯,眼神温柔的望着我离开。 汐妹出生后,爹一人撑起整个慕容山庄,天冷时再无人为他添衣送茶,以前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似乎随着娘的死消失了,爹变得日渐落寞,有时见了我会疾步而来,口中喊着娘的名字,到了我跟前,他清亮的眸子就会黯淡下去,整个人颓败寂寥。 爹是在娘死时才知道她的身世的,自此他更加醉心生意,打理慕容家庞杂的家业,每年都把大批大批经营而来的财富运往星月岛。爹能为娘做的,除了照顾好我和汐妹,就是帮她保护星月岛的族人。 而这却让慕容山庄成了景渊帝的心腹大患,君王如何能容忍臣子与旧国余孽有密切的牵扯,那样巨大数量的金银财宝被运走势必会留下蛛丝马迹,爹以为景渊帝会念着旧情放过慕容家的其他人,可是他没想到景渊帝会残忍至斯,不但杀死了所有的人,而且一把火毁了我们的家园。 世上再无慕容山庄,爹同样惨死在那场变故中,而汐妹下落不明。 得知家逢巨变,我正在京城苏府,苏大人眉目染痛将此事告诉我,我心中剧痛,却强忍着哀求苏大人能帮我查找汐妹的下落,彼时我已名列入宫秀女的名单,又回不去星月岛,今生命运成了定局,我不能再连累了苏家。汐妹还那么小,如何能面对这场惨烈的变故?我满心焦灼,可是没有一点办法,第一次我觉得自己这么无用。 爹未雨绸缪,为的就是有一天慕容山庄遭遇横祸时我和汐妹能完好的活着,活着便有希望。汐妹还在襁褓时我就被爹的亲信护送着到了京城,爹把我托付给他的密友苏晏大人,苏大人收我为义女,待我更如生父。我在苏府安稳的住下来,苏夫人膝下无女很疼爱我,直到宫中下旨,我被选为秀女。 景渊帝病死薨世,即位的是长子楚澈。 入宫前一晚,苏大人叫我到书房促膝长谈,他言语之间直指我目前的处境,为我拨开眼前的迷雾,爹待人宽厚极重情义,苏大人为了保护我,自愿做我入宫的后盾。我直跪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苏大人扶起我,自此我们以父女相称,他就是我苏萱的亲爹。 进宫之后我寡言少语,按照苏大人所嘱咐的保持低调,很少与别的秀女往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景轩帝,他正和皇后坐于上位,遴选能够入宫的秀女。我站在大殿上,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 轮到我时,景轩帝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原本阅过了无数美人他该兴意阑珊才对,可是对我他分明是很上心。 “把头抬起来。“他的声音温润好听,犹如远山中明快的风。 我深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正视着他,不禁有一瞬的失神,自小念的诗词中就有谦谦君子,温润清远,这个男子正是如玉的君子,清朗温柔。他踏下玉阶朝我走来,眼睛亮如星际,他轻柔地执了我的手,温润道:“以后就留在朕身边,让朕来照顾你。“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景轩帝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他出于愧疚而想弥补,因为在整个阴谋中是他联合丞相推波助澜鼓动景渊帝击垮慕容山庄,才有了惨剧。他借此来削弱原太子楚熵的支持势力。爹重视长幼有序,向来是支持嫡子楚熵的。 而在他心上的人,一直都是汐妹,而不是我。可笑的是,我以为幸福只手可及,如坠云间。 之后我被册封为萱美人,居住在独立的宫殿中,吃穿用度完全是四妃的规格,尽管我的 头衔只是一个美人。我成了景国后宫最受宠爱的女子,放眼后宫只有皇后的荣宠能与我相提并论。 景轩帝待我极好,对我无微不至,倍加呵护。凡与我有关的他都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我感动而泣,得此良人,就是我后半生的依靠。 几年后,我诞下了景轩帝的孩子,景轩帝开心地给婴孩取名为绍宇,我又一次以为此生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娘死去后,我不忍心看到满园的曼珠沙华因为无人照料而枯萎,那是娘的心血,是娘留给我们的回忆,于是我开始像娘一样培植起这些血红色的花朵。 曼珠沙华真是奇怪神秘的花朵。春天是球根,夏天生长叶子,秋天立起开花,冬天叶子又慢慢退去,如此轮回,而花叶永不相见,仿佛暗喻着男女之间永远无法相会的悲恋之意。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与楚澈的爱情就如同曼珠沙华永不相见的花和叶,是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得不到祝福。 我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得知真相的。那晚电闪雷鸣,景轩帝照例宿在我的宫殿,雨声振聋发聩,我起身想要关窗,却听枕边人模糊呓语:“汐儿,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有慕容傲在,我永远不能得到权势,永无出头之日。汐儿,你原谅我!“ 晴天霹雳! 我立在当场,呆若木鸡,只觉天旋地转,沸血狂涌。夜雨打湿了芭蕉,我的心一点一点下沉,苦涩酸痛,直到麻木。彻夜未眠,冷风直入,吹断了我最后一点希冀。 第二日景轩帝起身,我温婉如初为他换上上朝的龙袍,我青葱玉指抚过龙袍上细密的金线,想到昨夜做好的决定,不禁泪落满颊,他温柔地取笑我,说都当了娘的人了,可不能这么孩子气了。他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孰不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景轩帝走后,我叫奶娘把绍宇抱来,看着这孩子香甜熟睡的模样,我心如刀割。他还这么幼小,这么瘦弱,而我这个做娘的却要狠心抛弃他。想要以后都不能再见这孩子,我痛哭出声,狠狠的抱着他,不愿放手。 我以午睡为名,屏退了身边的宫人,心如死灰地从暗柜里取出一瓶药水,我仰头一饮而尽,只愿此生不再清醒。药水名曰“忘情“,是我用曼珠沙华花朵的汁液调制而成的,女子最是为情所伤,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也会用得上它。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不如不见时。我宁愿这一生都没有遇见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孤独终老。我的绍宇,娘对不起你。还有汐妹,我辜负了爹娘的愿望。 ------------ 第五十一章 如鲠在喉 暗夜无光,沁凉如水,颜汐从梦中幽幽转醒,赤足踏在地面,起身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女子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光华灼灼,清澈如水。她纤纤素手打开一个精美绝伦的盒子,顿时满室充满璀璨的莹光。 盒内躺着一颗灿烂奇华的南海夜明珠,光泽莹润,珠体之大惹人称奇。 这是柔妃刻意向藏月殿示好而命人送来的见面之礼,她出手阔绰,意图明显。后宫之中唯有皇后一人独大,仰仗着娘家势力稳固如山;四妃之中瑶妃已殁;梅妃低调与世无争,难成气候;涵妃妖媚率性而为,性子很难摸透。只有颜汐在后宫之中一无所有,是最好拉拢的人选。 柔妃深得圣宠羽翼渐丰,想要摆脱李釜的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合有望被册封为妃的颜汐,毕竟皇上为颜汐出头重罚瑶妃的事摆在明面上,外人看来她受封的胜算最大。 柔妃的算盘打得在理,每年选秀的女子虽多,但能入景轩帝的眼被留在宫中的人少之又少,景轩帝后宫中一后四妃俱全,他却并非贪图声色之人,所纳妃嫔相较先皇已是少数。皇上推行新政,意在削弱丞相在朝中的影响力,柔妃不是愚笨之人,理当着手为自己打算,李丞相可不是永远都能倚靠乘凉的那棵大树。 颜汐思忖着柔妃对她的价值,一颗南海夜明珠确实价值连城,然而东西虽好拥有它的主子却不一定有这么大的分量。柔妃想要玩弄权术,在后宫之内兴风作浪,可不能低估了一个人的本事——六宫之首的皇后岂能容她放肆胡来? 要扳倒皇后恐怕比登天还难,且不论帝后二人情深恩爱是真是假,但多年相敬如宾总是不争的事实。皇上再是记恨李釜,对大度能容的皇后却没有理由讨厌。 以柔妃来对付皇后,算不算是一个划得来的交易? 清晨,锦瑟早早就端着盛着水的脸盆推门进屋,颜汐还未醒来,犹在补眠。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将窗户撑得再大些,清早的空气迎面而来湿润清新,又转而把临近枯萎的荷花从花瓶中取出,准备换上几束开得正好的。 颜汐再醒来已到了午膳的时辰。腹中空空如也,却提不起胃口,夏日酷热难耐,向来很少出汗的她不禁觉得湿热,索性让锦瑟依着在宸王府时小香的法子做起了果肉甜汤来。 “颜妹妹这番好心情,真是心宽人闲。”来人音如晨露,柔弱娇嫩。 颜汐正对着荷塘出神,听到有人进了凉亭,侧首瞧去,柔妃一身浅绿宫装步履盈盈而来,目如秋水,面若桃花,一双翦瞳惹人怜惜。 女子倾国倾城的脸上并未露出半点惊讶,只是淡淡地吩咐春夏二人:“去给娘娘盛一碗甜汤端来。” 她还真高看了柔妃。 不请自来,只说明了一点——来者不善。昨日才送来重礼,今儿个就迫不及待亲自过来藏月殿向她讨要一个交待,柔妃的急躁可见一斑,注定她难成大事。若她还觊觎皇后之位,那就未免太过可笑。 柔妃笑着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荷塘面露羡慕:“颜妹妹贵人有福,甫进宫就受到皇上的宠爱,当年我原以为皇上会将这座藏月殿赏赐给我,宫里无人不知我酷爱清荷,可是没想到即便我向皇上开了口,皇上仍是没答应我。今日见到颜妹妹我算是知道原因了,皇上定是极喜欢你的。” 柔妃的声音虚弱而憔悴,惹人怜惜,说到喜欢赏荷一事眼睛泛着莹亮的光泽,如朝露似的柔嫩娇弱。颜汐只道:“皇上的用意我无端揣测,既来之则安之而已。”后宫的人谁不是擅长伪装,柔妃的话她全当是风过无痕,不放在心上。 不一会儿,春端了碗甜汤搁在柔妃跟前,柔妃与颜汐一来一往地闲聊着,大都是些台面上无关紧要的话。颜汐明白以柔妃的脾性,很快就会进入正题,她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接下去的话。 柔妃心中暗暗打鼓,她直觉眼前的颜汐绝不是任谁都能欺负的主儿,她的每一句话看似没有什么力道,然而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岔子来,完全不是一个刚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的女子。她犹疑着是不是找对了一个能控制得了的同谋。 一席话全不在重点,柔妃时而搅了搅清甜爽滑的甜汤,这汤汁清澈透明,能瞧见甜汤里一小块一小块的果肉,心思倒是新鲜。既然来了就容不得她退缩,眼看李丞相日薄西山,不如为自己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争上一争。 她下了决心,索性把来意摊开来:“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要你全力助我扳倒皇后,他日我当上皇后,必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她知道能保住荣华的唯一办法就是铲除皇后,皇上前几年就将大皇子交给皇后抚养,又极宠溺大皇子,倘若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就再无打败皇后的机会。趁着皇上针对李丞相一党,她决心临阵倒戈,真正为自己谋算一次。 又是一个不甘心的妃子。每个人都想站在权势的顶端,却看不清前途凶险,不成功便成仁。 “娘娘有何把握?普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与皇后感情很深。”说到感情二字,颜汐刻意加重了声音。 柔妃阴冷一笑,全无刚才的柔弱:“皇宫之中何来真情,不过是人与人互相利用罢了。皇后与皇上感情再深又如何,当年皇上是为了取得丞相的势力才娶了皇后,如今在皇上眼里只怕丞相早已成了阻挡皇权的绊脚石。” “你恐怕还不知道此次科举的结果,来自民间的宫无痕与李丞相的三公子李程祁并列新科状元,可是李程祁只得到一个明面上的闲职,宫无痕却受到皇上的重用。前段时间从边关回京的韩瑾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加上连易,还有掌权的宸王,李家走到末路只是早晚的问题。” “皇后出身李家,到时候李家被连根拔起她肯定会受到牵连,后位不稳,那时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放眼后宫,梅妃和涵妃远不能与我相比,瑶妃若是活着或许还能仰仗着蒙国公主的身份和我争个高低。”提及瑶妃,柔妃眼中的满含快慰的笑意。一招借刀杀人就能除了瑶妃,瑶妃凭什么和她争? 想不到柔妃身处后宫,竟还能从朝堂之事分析出一二,看来她还是有些能耐的。 颜汐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甜汤,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皇上赐一个柔字,柔妃却是外柔内毒,蛇蝎心肠。看来和她比起来,傅晴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难道权势真的能把人逼迫成这样? 柔妃碗里的甜汤一口都未曾动,颜汐却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勺。她用丝帕擦了擦嘴角,忽然笑道:“娘娘一口都不曾不尝,是怕我在甜汤里下了毒?” 柔妃的示好,她并未放在眼里,各人有各人的谋算,她无须特意迎合谁。柔妃设计皇后与她无关,就算她要参与其中,她们也是各凭本事。而柔妃教唆瑶妃来招惹她的事,她还未与她把账算明白! 与她同谋,柔妃远不够格。 柔妃柔弱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不好表露得过于明显,明媚的笑容极不自然的僵在脸上,晕染不开。颜汐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如一根不大不小的鱼刺卡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难受的很。 ------------ 第五十二章 金丝雀笼 依着颜汐想的,皇宫里果然下了几场雨,干热的暑气消减了几分,这几日天空仍旧阴沉着,淅淅沥沥落着小雨,凉爽了许多。 宫廷小道上一柄天青色的竹伞别致静雅,颜汐与锦瑟从柔妃的宫殿出来,慢慢悠悠往回走着,心情丝毫没有受到这阴沉天气的影响。头顶铅云大片,颜汐却觉得离晴朗不远了。 锦瑟撑着竹伞,心生疑惑:“主子明明不愿与柔妃合谋,为何又要礼尚往来?刚才瞧见柔妃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奴婢就后悔陪了主子走这一趟。”真可惜了一串名贵的珍珠项链,那项链上共有一百零八颗珍珠,粒粒皆是产自南海,稀世罕有,主子就这么舍得把它送给了柔妃,她看着都觉得不值。 颜汐笑着打趣道:“在揽月宫的那几年,我怎么没瞧出你是这么个贪财的人。一串珍珠项链罢了,能叫你生了这么多怨念来。赶明儿你见着什么称心如意的宝物,我再贴着脸都替你讨了来。” 锦瑟被颜汐逗乐了,她哪里是稀罕那些,这么多年和天苍一起在外经商,她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不至于为了一串名贵的珍珠项链纠结:“奴婢是为那串珍珠项链感到不值,柔妃急躁,做事总归思虑不足,以后指不定给主子带来不少麻烦。” “你这算盘打得不差。南海珍珠是名贵稀罕,好在柔妃送的夜明珠也是罕有的极品,这么算起来,我不吃亏。” “锦瑟,我和柔妃的想法是一样的。与其找一个不能掌控的同伴,不如选择一个自认为了解可信的。就像柔妃退而求其次,挑了个什么都不是的我。”在柔妃眼里,她在皇宫中孤立无援不成气候,虽然有望被册封为妃,但是皇上的态度始终晦暗模糊,柔妃拉拢她只是未雨绸缪,不想今后被别的妃嫔抢了先。 锦瑟将竹伞往颜汐身边靠了些:“主子现在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吧,你是怎么想的?”迎合柔妃是因为她确实有些利用价值,她们之间的算得上是各取所需,柔妃是李丞相安排入宫的人,总会有用得着她的时候。 锦瑟想了想道:“近来洛公子那边没有消息,主子还是得耐着性子谋算,小心为上。“眼下的状况尚不明朗,还是要从长计议。 二人行至御花园附近,远远瞧见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景轩帝坐于凉亭中正与一帮臣子把酒言欢,不时飘来模糊的谈笑声,君臣之间和乐融融。臣子之中就属两个人最为显眼,一个少年清秀干净,另一个少年沉稳俊朗,一左一右伴于君侧,可见荣宠。 清秀干净的那个少年正是李丞相的三公子李程祁,而颜汐却看着另一个沉稳俊朗的少年微微出神,若有所思。这个少年的衣着并非光鲜华丽,反而朴素平常,在一帮朝臣中显得有些扎眼,然而本人并不因此在气度上低了别人一头。 锦瑟伸长脖子看了看,想起这几天宫里的传闻:“听说这次科举皇上钦点了两名状元爷,一个是李丞相的三公子,就是皇后的弟弟,另一个好像来自民间,因为一篇《论政》写的极好,皇上很是欣赏,特意为他破了例。“ “那位民间的状元背景如何?“初看去,这二人的差异很明显,李程祁背后是丞相一党,代表着一帮老臣子的利益,而民间状元则无人举荐,仅凭一身才学得到皇上赏识。 皇上此举是微妙地平衡着双方的势力,这一局皇上还略输给了李釜。 “似乎是出身自书香门第,后来家族没落了,日子困窘,靠着给人做工进京赶考的。“这几日宫里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这位民间状元,皇上要钦点两名状元,丞相一党却奋起反对,直到新科状元在大殿上舌战群臣,众大臣见识了他的飞扬文采才退让。 柔妃那天的一番话言犹在耳,皇上只给了李程祁一个闲职,而民间状元宫无痕却得到了重用,李程祁虽有丞相和皇后的支持,但在皇上在心里恐怕还是更偏爱这位毫无身份背景的状元爷吧。 李程祁是没有心机,干净如水,但到底是丞相的儿子,皇上意在对付李釜,是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的。而李家大公子身有残疾是众所周知的事,丞相为了李家的权势定会逼迫皇上,双方博弈较量,只要当中有个契机将丞相的罪名坐实,李家便是大势远去。 相比较而言,宫无痕的背景如一张干净的白纸,又才思敏捷心怀抱负,皇上有意栽培就在情理之中。 颜汐明白,李丞相一定会输,她不介意先推波助澜帮着景轩帝除了李釜,再掉过头来夺了楚家的江山和景轩帝的性命。 “锦瑟,去查查他的详细来历。“宫无痕很是眼熟,颜汐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倘若运气,又是一个老朋友。 雨势又大了起来,锦瑟担心一把竹伞没法儿同时遮住两个人,想催着颜汐走。刚巧凉亭里皇上和朝臣们也正要散了,透过清淡的雨雾,清秀干净的少年朝二人所在的方向一撇,天青色的竹伞别致清雅,吸引了他的目光。 臣子们先后跟着皇上离开,李程祁故意留在后头,等着所有人都走了,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来,慌忙之中没顾得上撑一把伞。 “颜姑娘——“李程祁直直跑来,衣袍下摆接连被雨水溅湿。 颜汐回过身来,看到清澈的少年仓促而来,她停下脚步,从锦瑟手中接过竹伞,锦瑟看了眼迎面而来的少年,退到了一边的树下躲雨。 颜汐先一步开口道贺:“三少爷,恭喜高中。“那一晚在棠梨宫献舞,李程祁也列坐在席。到底姜是老的辣,当时李丞相有意带他应酬,已经是为后来的科举先做准备。 李程祁眼神清亮透彻,嘴唇犹如橘瓣,想到这么个如青莲一般的少年也要入了官场仕途,颜汐不禁暗叹惋惜。 “父亲请了夫子授课,我只是把夫子教的听进去了而已。“李程祁好像想到什么,神情有点不自在。 “三少爷有话直说无妨。“再难听的话她都听过,况且直觉这个少年不会伤她。 李程祁看着女子的眼睛,喃喃问道:“颜汐,你在宫里快乐么?“她的事他都听说了,漫天的流言蜚语他都不信,他也不想问她是不是真的自荐枕席为伴君侧,他只想知道她快不快乐。皇宫可能没有她想的那么干净单纯,不是只有皇上的宠爱就可以生存下去的。 就像他的姐姐,由一个娴静温婉的女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为了维护皇后的身份和尊严,她不能再肆意灿烂的大笑,而要戴着尊贵雍容的面具,接受家人的跪拜行礼。皇上对姐姐再好也会陆续不断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夜里独眠,姐姐怎么会快乐? 颜汐愣住,接着莞尔一笑:“三少爷觉得我看起来不快乐么?“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她快不快乐。慕容山庄被毁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过她,她快不快乐。黎彦泽没有,黎洛没有,楚离也没有。而这个清澈俊秀的少年单纯地问她,她快不快乐。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能这么搪塞过去。 李程祁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他伸手握住她的脸颊,手心是暖暖的温热,他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颜汐,你看上去不快乐。” “还记得上次我拉着你去四娘的面馆么?那时你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带着笑意的,可是现在你的笑容冷冷淡淡的,没有生气。“她是落入尘世的仙女,应该拥有快乐,而不是困在皇宫的金丝雀笼,被折了羽翼,再也无法飞翔。 他像是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如果你想离开,我现在就去求皇上把你赐给我。”她还没有被册封,算不上是皇上的女人,他还有替她出头的机会。况且还有父亲和姐姐帮着他。 李程祁清秀的眸子璀璨如群星,只要她一句话,他愿意为她得罪皇上。 少年正一脸认真,哪知道颜汐忽然爽朗地笑起来。 李程祁纳闷道:“颜汐你笑什么?“他哪里说错了么? 颜汐好不容易止了笑,她勇敢真诚地看着少年的眼睛道:“三少爷,我很感谢你肯对我以诚相待,可是我并不想离开。三少爷少年才俊,日后娶的人定是京城最美的名门淑女,今日你我作别之后再不可提及此事,且不说皇上同不同意,若是丞相知道了你有这种心思,恐怕很快我就会从宫里消失了。“她试图说服他,他的心意她很感激,可现在她的处境并不乐观,容不得他再生出事端。 李程祁闻言点了点头,她说得对,父亲的手段他怎么会不清楚,他郑重其事承诺:“颜汐,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害你。“ 雨更大了些,颜汐看了看站在树下的锦瑟,冷声道:“三少爷,你我身份背景悬殊,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不等少年说最后一句,颜汐撑着伞走了,她无心去招惹这个清澈的少年,是想留有一份纯净。正如她和楚离做不成恋人,她和李程祁也做不成朋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他的头发衣服,他悲哀地痛恨起丞相之子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他不能肆意而为,去做想做的事,凡是皆要遵从父亲的安排,身边的人曲意逢迎,他交不到真正的朋友。所以颜汐的出现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如今唯一的朋友也要因为他的身份离开他么? ------------ 第五十三章 会疼 皇宫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按捺不住。颜汐和柔妃之间走动的事很快便传开来了,这几天断断续续都有妃嫔来藏月殿,一向凄冷安静的藏月殿顿时热闹起来。 上一次瑶妃的事似乎没有给这些后宫女子留下多少悲伤的记忆,或许在后宫之中死一个女子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不管这个女子曾经拥有何等的荣耀身份,是怎样的貌美如花。 皇后那边对于此事也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默许了后妃与颜汐的来往。 颜汐独来独往惯了,不怎么喜欢与后妃来往,何况这些女子过来不过是为了看一看她是不是真如传闻中说的倾国倾城,能叫皇上为了她休弃瑶妃得罪蒙国。 她得体应对,却并不热忱,更多的时候只是旁听,很少开口。所有的见面礼她照单全收,也都依次命人回了礼,然而再没有一样如给柔妃的珍珠项链那样名贵,柔妃知道了自是高兴,又请了颜汐过去喝了喝茶,聊了几次。 锦瑟在清点收拾东西的时候很快注意到,梅妃和涵妃二人并不在来访的妃嫔中。她叮咛颜汐时,颜汐玩笑道锦瑟是把宫里的生活当了真,她又不是皇上的嫔妃,哪里会真的在意这些? 春夏秋冬四个倒是很开心,每日忙忙碌碌总比闲得无聊来得痛快,因此个个都精神百倍,忙里忙外也不喊累,锦瑟平时管着她们都不见她们四个有这么勤快,笑着说她们就是奴婢的命数,享不了清闲。 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藏月殿欢声笑语,大家算是自得其乐。 天气转晴,而且因为下过雨没有了之前的燥热,好不容易得了空出来透透气,这次颜汐把锦瑟留在了藏月殿,自个儿一个人出来,锦瑟沉得住气,那些缠人的妃嫔就让她来应付好了。 因为藏有一份详细绘制的地图,才短短一个月,她已熟悉了大半个皇宫,哪个宫殿位于何处,走哪几条路能最快过去,她基本心中有数。杀手的本能,就是对所处的环境了若指掌。 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见姐姐一次,好多疑问或许只有姐姐才能为她解开。 “神仙姐姐——”大老远的,她就看见楚绍宇使命拉着红玉的手朝她跑来,小孩子蛮力很大,小小的个头儿竟连红玉一起拖着,闹得红玉直在后面大呼慢点。 算是和姐姐心意相通么?她正想到姐姐,就遇到了绍宇。 看着个子刚到她腰间的小男孩,颜汐伸出手摸了摸楚绍宇的小脑袋,笑道:“大皇子,这个时候你怎么偷溜出来了,当心太傅罚你。”尽管景国只有一位皇子,很是娇贵受宠,但是皇上和皇后对他的管教也是极严的,功课繁重不说,骑射的训练同样不能落下。他身上担负着景国的江山社稷,自然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一样随意玩耍。 绍宇调皮,一把抱着颜汐的腰,神色骄傲道:“我是念完了功课才出来玩的,太傅还夸了我呢。” 红玉看了看楚绍宇对颜汐的亲昵,眨了眨眼睛笑着解释道:“太傅确实夸奖了大皇子,今儿学的是治国论政的文章,大皇子答道要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太傅听了大喜,说大皇子将来定和皇上一样,做了天下的明君。” 这么小的孩子就被推着挤着去贪图那把龙椅了,颜汐的心里没来由一片哀戚,她要助黎彦泽把楚澈从皇位上拉下来,却从未考虑过这个孩子。楚绍宇若是失去了荣华富贵还会如现在这样亲近她么?她的做法对他公平么? 她蹲下来,眼睛很亮:“大皇子想做皇帝么?”她很想听听你这个孩子真实的想法,下意识她不想有朝一日他为了那个皇位与她对立,慕容家就只有姐姐和绍宇是她的亲人了。 小家伙的胸膛挺得高高的,朗声道:“那当然,母后说我以后会和父皇一样成为景国的帝王,号令天下,万人之上。”小孩子还不懂皇位代表什么,只是纯粹按照大人的期望而已。 这正是颜汐害怕听到的答案。她不想绍宇和黎彦泽去争夺皇位,她很清楚黎彦泽对皇位的执着,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她也不是。她只想姐姐和绍宇都能平安的活着,他们还有星月岛那片乐土。 “哎呦——”颜汐狠狠地捏了一下绍宇圆鼓鼓的脸蛋,惹得小家伙痛得大叫一声,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都快哭了。 颜汐笑了笑问他:“疼么?”这么用力,定是疼的。 楚绍宇可怜巴巴的看着颜汐,点了点头一脸委屈地回答:“神仙姐姐,你为什么捏我的脸,可疼了。” 疼就对了。 颜汐神色认真:“做了皇帝,连疼都不能喊了,你还想做皇帝么?”绍宇还是孩子,争夺皇位凶险难测的话他不一定能听得懂,但这样做他一定是能明白的。 “做了皇帝,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能去碰,全天下人都看着你,你到了哪儿都不会自由自在。” 毕竟才不到十岁的孩子,面对颜汐的话不能完全领会,只是疑惑地问:“做皇帝就不快乐了么?那为什么人人都争着做皇帝呢?” 还未等颜汐回答,红玉忽然扶了扶身子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颜汐回头,景轩帝正站在他们身后,身姿俊逸,唇边扬起一抹温暖如玉的笑容,想来她和楚绍宇的谈话一字不漏都落在他耳中:“绍宇,太傅夸了你,以后你要更用功才是。” 楚绍宇乖乖地答:“儿臣知道了。” 红玉牵起楚绍宇的小手,低着头道:“奴婢先带着大皇子回去了。”宫主遇着大皇子本就是凑巧,好在那天除了她和那个小太监没有别人看到,小太监受了惊,自然是不怎么记得那天的事,宫里人多事杂,能少一事是一事。宫主相再见大皇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景轩帝点了点头。等红玉和楚绍宇走远了,他方对着颜汐说:“想不到你和这孩子倒是投缘。除了皇后,你是这孩子第一个主动亲近的人。”或许因为没有待在亲生母亲身边,这孩子天生有点怕生,只在认熟了的面孔前才这么开朗大笑。 投缘这二字听上去是好,就怕皇上以为她是别有用心地认识了大皇子,颜汐避重就轻:“大皇子天真可爱,很讨人喜欢。” 景轩帝笑了笑,未再就这件事说下去,他拿出一块令牌交到颜汐手上,颜汐定睛看去,上面写着一个“御”字,这居然是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整个景国就只有宸王楚离才有这么一块令牌,皇上竟然把它交给她! 她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这——” 一般的宫人入宫为奴为婢,很难再有出宫的机会,就是宫女也要到了二十五六才会被放出宫去,而后宫妃嫔更是要一辈子终老宫中,连皇后也不能随意回丞相府。皇上的这份恩宠,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些? 景轩帝只是温和道:“若在宫里闷得慌,就出宫去散散心,知道回来便好。”她说给绍宇听的那番话,不知为什么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得了皇位江山,他确实失去了很多。她想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么?可惜他今生都给不了她,甚至是后妃的封号,他都没法给她,他能做的,只是保护好她,等她对着华丽的宫廷死了心绝了意,他便做主为她办一场最华美的婚事。 她看上去仍在犹豫,举棋不定,他温和地笑起来,如暖阳穿透铅云,定了她的心神:“朕是皇帝,这些事朕尚且做得了主。”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有空去宸王府住上几日,听说那个叫小香的丫鬟病得厉害,撑不了几天了。”今早离终于肯进宫了,却是让他放她出宫,一个小丫鬟而已,离也肯以此为借口,他的傻弟弟,用情如此之深,不知是不是好事。 颜汐只道:“谢皇上。” 颜汐表面上冷静淡然,心里却翻滚的厉害,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小香出事,她告诉过那丫头等她离开了王府就尽快脱身,她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皇上的话说的模糊,意思却很清楚,小香肯定是出了事才会“病倒“。 那么拼死护着她的丫头,已经撑不了几天了。颜汐与景轩帝作别后,疾步赶回藏月殿,简单交代了锦瑟几句便出了宫。 ------------ 第五十四章 追梦人 颜汐没有选择坐轿出宫,而是让李公公准备了一匹快马,她骑在马背上使命挥舞马鞭,一路上两旁景物飞快倒退,风驰电掣,到了宸王府,管家一早等在门口,她打了声招呼就直奔落情苑而去。 落情苑和她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入了夏几棵大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一片生机旺盛,可是颜汐却觉得这儿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从主室后面更偏远的屋子传来,那是平时服侍她的丫鬟们住的地方,她稳了稳心绪走过去,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丫鬟小荷坐在床边低声抽泣着,伤心的哭声揪住了颜汐的心。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小荷满脸泪痕转头看去,一认出颜汐的脸,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小姐你可回来了,小香她快不行了——“小荷与小香一起伺候颜汐,情同姐妹,这会儿眼看着一个奄奄一息,另一个心痛不已。 小荷哭着站起来让开,颜汐靠近看去,小香闭着双眼躺在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张薄薄的单子,苹果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的吓人,嘴唇青紫,呼吸微弱,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提不起气来。 颜汐坐下来在小香耳边轻声说:“小香,我来了。“刚才看了她一眼,颜汐就知道,她没救了,伤到心肺又没有及时医治,能撑到这个时候全赖她的意志力。她定是有话想要告诉她。 等了好一会儿,小香才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曾经晶亮的眸子此时黯淡无光。认清颜汐的脸,小香笑了,笑容却苍白无力。 “小姐——“小香的声音暗哑低沉,全无了以前的清亮,她眼角流下泪来,颤颤悠悠地将手抬起来,颜汐赶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这么热的天,她的手却冷得像冰,没有半点温度。她不敢相信,她入宫的时候小香还是好好的,她以为只要她走了,就不会再连累到她。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奴婢一直在——等小姐。“短短一句话,小香都说不完整,小荷站在一旁忍不住背过身去捂着脸哭起来。 颜汐笑着安慰小香,她用两只手紧握着小香的手,想让她冰凉的手暖和些:“傻丫头,别使劲儿说话,你伤得这么重,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她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这个小丫头活不到明天了。 哪知小香却坚持着要讲完最后一句话:“小姐——有的话奴婢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奴婢效命的——那个人遇险——失踪了,请小姐——定要救他!“受再大的苦难她都甘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命早就是他的,她知道只有小姐才能救得了他,撑不住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一定要等到小姐回来,小姐回来了就有希望了。 小香紧紧抓着颜汐的手,似乎是用尽了所有仅剩的力气哀求她,一瞬间她明白了小香不愿意离开王府的真正原因,又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她许久都联系不上天苍,原来他是遇到了危险。 颜汐神色认真看着小香的眼睛道:“我听懂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他救出来。“这句话她说的缓慢而用力,她要让小香听的清清楚楚,毫无遗憾的离开。 小香的五指渐渐松开,眼前一片朦胧不清,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再也没有睁开:“别——告诉他,我心里——有他。“ 他是她最美丽的一个梦境,他应该不知道她默默地喜欢着他吧,他那样刚毅英伟,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她就算是用上一生的时间也追不上他的步伐。就让这份单纯的情愫随着她长埋地下,她不想他为她而内疚。 小香单薄的身体一分一分凉了下去,颜汐的眼神也跟着一寸一寸冰冷无光,她看着小香睡得恬静的脸颊,转而问哭哑了的小荷:“是谁?“ 小荷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是核桃:“小姐入宫后,王爷说我们几个可以继续留在落情苑,只要这里保持着小姐在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 “前几天下雨,屋里的书卷发霉了,小香跑去厨房找能驱虫的薄荷叶,谁知不小心打翻了晴夫人的炖品。晴夫人知道了,让人狠狠地打了小香一顿板子,后来还罚小香跪了一夜,我们几个去求情都被狠狠地掌掴了。” “第二日小香就病倒了,晴夫人不让我们请大夫,说谁敢去就打断谁的腿。小香的病拖着,身上又有伤,才三天就不行了。“ 小荷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原想着做奴婢低贱,可是也不至于因为打翻了一碗炖品就丧了命:“小姐,小香死的太冤枉了,我偷偷去问过,根本就是晴夫人的侍女故意撞了小香,炖品才被打翻的。晴夫人就是存了心要整小香。“知道做丫鬟的命这么贱,小荷这会儿豁出去了,要把全部的事都说出来,请小姐帮小香讨回一个公道。 又是傅晴!颜汐下意识攥紧拳头,是她低估了傅晴争宠的决心。从一开始傅晴就是针对她,小香只是落情苑的丫鬟,虽然没有得罪过傅晴,却因为她和楚离暧昧不清的关系受到牵连。她一定会叫傅晴付出惨痛的代价! 颜汐一脸冰寒冲到落晴苑时,傅晴正在庭院里赏荷品茶,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在看见颜汐后露出得意的神色,耀眼的红色穿在她身上,更衬得五官精致傲慢。 “颜姑娘在棠梨宫晚宴上勾引皇上不成,这会儿又来打我们王爷的主意了么?真是不要脸的贱蹄子!”这个贱女人的事父亲都跟她说了,她还真是有这个胆,敢戏耍王爷。 嘲讽讥笑颜汐听得多了,她走过去坐下来,骄傲如一只华丽的孔雀:“晴夫人,小香死了。” 她异常的平静,小香在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是悲戚难过,但面对傅晴她不能流露出软弱。 傅晴被她可怕的眼神盯得发毛,打狗看主人,她就是要让颜汐知道和她作对的下场:“你是说那个下贱的丫鬟啊,本夫人教训一个丫鬟也要经过你的同意?她打翻了本夫人的炖品不说,还出言不逊,本夫人不过是施以小惩,谁想到她这么娇贵,一顿板子都挨不住。说起来,这个丫头可是为你而死。” 傅晴话音刚落,就被双目冰冷的颜汐拎着衣领甩在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浑身传来剧痛,她狼狈地趴在地上,几缕长发披散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颜汐。 颜汐倨傲地站在傅晴身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寒光一闪,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横飞在地,五根手指尚能活动,惊悚骇人。 “啊——“一声剧烈的惨叫声划破长空。 颜汐提着剑,一步一步优雅而来,像极了暗夜下的修罗,嗜血残忍。傅晴满脸惧怕双脚蹭着地面后退,却退不了多远,她不要,不要死。 ------------ 第五十五章 剑如虹 听到傅晴的惨叫声,落情苑的丫鬟小厮都赶了过来,可是面对一脸冷色手持长剑的颜汐,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神情恐惧地看着被砍去了手臂的晴夫人。 流萤一出,剑气如虹!银白软剑从腰间凌厉抽出,划破空气,寒光飞舞,傅晴眼前闪过无数道剑影,她突然觉得脸上剧痛无比,她下意识捂住脸,惊恐地发现手上全是血,她转过头在一个丫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满布伤痕的脸,她引以为傲的脸毁了! “啊——我跟你拼了——“傅晴挣扎着站起身来,步伐不稳地向颜汐冲了过去,颜汐挥手一掌就将她击倒在地。她说过,要让傅晴为小香的死付出惨痛的代价,绝不手软! “你不是爱极了这张脸么?我现在就毁了它,不光如此,我还要你每日看着自己残废的身体和破败不堪的容颜,痛苦羞愤而死。”就是没有人教训傅晴,傅晴才会变本加厉草菅人命,她早就该杀了她,以绝后患,是她的心软害了小香。 傅晴跌倒在地,丑陋之极,嘴中起初还不停咒骂,到后来咒骂声变成了哀求,颜汐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同情。她提起剑,残忍地砍去了傅晴的另一只手。 接连几声剧烈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王府,傅晴还没从毁容的事实里清醒过来,两截断臂血淋淋的躺在地上,血腥残忍,她只看了一眼就疼得昏死了过去。 一群年轻的丫鬟小厮何时见过这等场景,好几个当场就蹲下吐了,更有甚者被吓得直接昏死过去。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拔腿离开。这还是那个软弱可欺的颜姑娘么?晴夫人怎么敢去招惹她? 颜汐冷眼扫视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他们呆立当场,脚下生根,惊慌失措的神情如出一辙,她厉声呵斥道:“陷害小香的人是谁,站出来,否则所有人都要给我的丫鬟陪葬!” 众人都瑟缩着脑袋不敢出声,而颜汐的耐心已经耗尽,她一挥掌,离她最近的丫鬟直接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倒地而亡。 “啊——”几个胆子小的看见这一幕,立刻站出来指着躲在后头的一个身影道:“姑娘,就是她,是她故意撞上小香把炖品打翻诬蔑人的。”晴夫人都自身难保了,她们索性说了真话还能有条出路。 前面的人都向两边闪开,颜汐凝眉看去,一个年长的丫鬟面如死灰,吓得跪趴在地上,战栗不止:“求姑——娘开恩,都是——都是晴夫人让——让奴婢去陷害小香的,奴婢——奴婢也是被逼的。”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她就是被夫人罚一顿都不敢去陷害小香,她只是趁机为夫人出出气,想讨好主子,不是真的想害人性命啊。 “姑娘——开恩,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错——”年长的丫鬟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连连谢罪,额头上血肉模糊,只是错了二字还卡在喉间,脑袋就被颜汐砍了下来,狰狞地滚落在了一边。 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颜汐的每一根神经,她很久没有提剑杀人了,杀人的感觉却还是如此熟悉。她一直认为杀戮不能解决很多问题,不到万不得已总可以再忍一回,可是小香的死明确告诉她,像傅晴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来京城太久,她几乎忘了不能留有后患的道理,黎洛说的对,对敌人的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小香就是受了她的连累才丧了命。 “行刑的人在哪里?!” 两个小厮双腿发软,立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罪:“小的也是奉了晴夫人的命令,不得已才打了那个丫鬟,求姑娘饶命!”主子下令,他们是听令行事,迫不得已。 清晰的咚咚声,地上磕出鲜红的血印,颜汐冷眼旁观下了死令:“今天落晴苑的每一个人都别想活着离开。”以为她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么?小香的命,她要这些人拿命来偿! 剑光飞闪,一招毙命,丫鬟侍卫接二连三倒地,每具尸体脖颈间均有一条细长的伤口,是致命伤。 魄月流萤,相伴而生。黎彦泽拥有魄月,而流萤自然落在颜汐手上。流萤是这世上最软最韧的剑,极阴极寒,黎彦泽当初送给她,是因为没人比她更合适拥有这把剑。这把剑,只为她而生。 管家带着人匆忙赶来时,落晴苑已经变成一个人间的修罗场,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满园,倒在血泊中的傅晴更是难辨人形。 而颜汐则平静地从袖口取出一方丝帕,淡然地擦拭着染血的长剑,此情此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看颜姑娘未到双十年华,貌美年轻,为人低调,却在片刻时间就杀死了落晴苑二十余人,老管家尽管世故老练,心里仍不免染上几分畏惧。 浑身染血的傅晴被两个侍卫抬走,剩下的尸体也由侍卫开始清理,夏日清风而过,分明凉爽,此时却阴冷森寒。 管家立在一旁看着,只是面无表情道:“颜姑娘,王爷在书房等你,请随老奴来。” 颜汐将干净柔韧的流萤剑重新收回腰带中,眼神森冷冰寒:“很好,我正要过去找他。” 到了书房,管家侧过身让颜汐先进去,自己则跟在后面。颜汐踏步进去,毫不犹豫。 楚离手捧一纸奏折正读着,见颜汐进来他抬了抬头:“你来了。” 他让人请大夫为那个小丫鬟诊治时已太迟了,那丫鬟流着泪说想见颜汐一面,他知道她们主仆感情很好,亲自连夜进宫让皇兄准许她回王府一趟。而颜汐明显是归咎于他,为了一个丫鬟而已,她在他面前将愤怒表露得如此明显。他忽然意识到,在她心中他连一个服侍她的丫鬟都比不上。 “人你也见了,等会就回宫去吧。”离宫时间太长,传出去又是一遭流言,而且她一直都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她着想,楚离自嘲,看来自己真的是中了她的毒,无法全身而退了。 “王爷,我方才杀了落情苑的所有人,你的晴夫人后半辈子都只能是个废人了。”颜汐在挑衅,胸中千般怒火无处发泄,他是这个王府的掌控者,为什么连一个柔弱的丫鬟都保护不了? “王爷打算怎么处置我呢?”他的无动于衷没有让她好受一分,就是他纵容傅晴,才有今日的惨剧。 楚离的手一颤,几乎握不住那册薄薄的折子,他望着她,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流淌着无力:“你明知,对你,我下不了手。” 她在王府都做了些什么,冷凉已经告诉他了。她的所作所为他并不感到惊讶,宫宴之上的那一支舞旷世空前,她不依凭任何外物支撑凌空起舞,翩然翻飞,那时他就看出,她的武功不浅,甚至不在他之下。 他既震惊又心痛,二人初见时他再三试探存心难为她,而她又何尝不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待在他身边,伺机而动,利用他作为助推的跳板入宫。她把他的尊严和颜面至于何处? 他放不下她,冲动入宫说甘愿做她在宫里的后盾,身处后宫的女子没有了权势依靠,武功再好,又怎么安然无恙地生存下去,可她无情刻薄的一番话击垮了他全部的骄傲。 他在她心中,什么也不是。 “一个丫鬟,死了便死了,莫不是你还要杀了本王才解恨?”说出这一句话,楚离的心已千疮百孔,再难愈合,他明知她听到这句话会有怎样的反应,却还是说了。他们正在越来越远,这样也好,让他彻底死了心。 “在王爷眼中,小香只不过是一个下人,死不足惜。但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之间等于撕破了脸皮,彻底没有过去的情分可言,既然楚离的爱她回应不了,那她宁愿承受他的恨。 颜汐提脚就要走,管家站在门口,听到自家王爷被误会,忙出声道:“颜姑娘,王爷他其实——“ “你让开!“颜汐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儿,她怕自己如上一次一样心软,楚离是她仇人的弟弟,她怎么能对他心软? 她越走越远,再没有回头,楚离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 老管家心疼道:“王爷为什么不向颜姑娘解释?那天王爷你并不在王府,赶回来就立刻命人为那丫鬟诊治,还连夜入宫见了皇上……“那几日落雨夜凉,王爷半夜入宫回来时浑身湿透,染了风寒,咳得厉害却在颜姑娘面前强忍了下来。 “王爷这又是何苦呢?”他们王爷哪时这般委屈自己? 楚离淡淡道:“你出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认定是他放纵傅晴害死了那个丫鬟,他解不解释在她眼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她那么倔强,他若说了只会为自己增添一分难堪而已。 ------------ 第五十六章 受制于人 回到宸王府,天色早已暗下来,颜汐独自走在通往落情苑的小径上,细细思量,脑海里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白天出了王府,她没有着急着回宫,天苍失踪的事令她措手不及。她去了一趟玉凰斋,出示了信物,掌柜却告诉她天苍至少有半个月没有和他联络,她传了密信给水寒,同样没有收到有关天苍下落的情报。 颜汐踏入自己的屋子,感觉困倦侵数袭来,关上屋门走到窗前,素手推开窗子,她靠在窗沿边让徐徐的夜风吹进来,这样能让神智清醒一些,现在不是能放松警惕的时候。 遇到天苍的那年,他已经是名震一时的杀手。这几年的历练,他更是身手不凡,武艺卓绝。加上他谨慎自持,处事沉稳,每次任务的分寸掌握的极好,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她的确想不通,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制服他,更让水寒一手训练的“月影”无法刺探到半分消息。 她没有点上烛火,或许是因为十年前慕容山庄的那场大火太过深刻,以至于她不喜欢屋里烛光明亮,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岚秋时常玩笑说她的眼睛在夜里亮堂的和猫儿一样。确实,她的视力在黑暗的空间里依然好的出奇。 还在曲城的时候,每当夜里难以入眠,颜汐就会离开揽月宫,孤独夜色里一拢红衣的她,张扬而魅惑。在最高的摘星楼上,她俯瞰着万家灯火,心下一片荒凉。家人围桌而坐、亲人秉烛夜谈的场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拥有。 复仇之路艰辛无比,可是她不后悔,这条路走下去,即使万劫不复,她也决不松手。 屋子里,一片漆黑。今夜无月,并无多少光线透进屋来。四下寂静,黑暗里只有颜汐的一双美眸亮的惊人。忽然,女子的眼神陡然一凛,透出一丝杀意。 下一刻,耳边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响动,寒光直击面门! 颜汐扬唇一笑,眼神未变,她瞬间偏过头去,以左手两指轻巧接住暗器。不过是把普通的飞刀。她敛起笑容,将飞刀握在手里,手掌之中传来的是纸张特有的磨砂感。 看来,天苍是被人盯上了。 过于常人的视力使她从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站在窗边不过为了确定那人的准确位置。果然,再看去,窗外树上的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胆大到擅闯宸王府,这个刺客武功定然不低冲着她而来,却只用一把毫无杀伤力的飞刀试探,京城内这样风格的杀手,恐怕没有几个。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再好的视力,也不可能在完全无光的情况下,看清纸条上的字。颜汐索性随手将飞刀一掷,飞刀恰好钉在窗棂上,房间里又恢复了静谧。 看来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在暗处的敌人主动暴露,足以证明,她还有机会。 夏末的京城,凉风扑面而来,微凉。深夜的街上,行人很少,间或有几家小酒馆还未打烊,仍做着生意,繁华尽褪,回归本真。 在皇城远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颜汐低垂着眼,走的很慢。一身火红纱裙在黑夜里尤为明显,衬得她肤色晶莹如玉,白腻细滑;广袖长裙凸显出纤细的腰身;倾泄而下的长发随意扎起一束,斜插一根质地上乘的玉簪,平添几分轻灵飘逸。今夜的她,褪去妖娆冷漠,多了平静淡雅。 她讨厌受制于人的感觉,所以不到最后一步,她不会选择被动接受。昨日她以最快的速度查了所有和天苍有关的人和事,仅有的蛛丝马迹便是天苍夜谈过护国大将军的府邸。之后他就去向不明,踪迹全无。 她不管天苍是出于什么原因去调查韩瑾,他是她的属下,她答应了小香救他出来。 再漫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在出京的城楼前,颜汐停下了脚步,轻仰起头,她望到了城楼上那个坚毅的背影,或许是夜凉了,双眼居然感到了久违的湿润。 当年那个纤瘦质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气势逼人的男人了。他让她无故回想起很多事来。她记得那片迷人的花海,那里绽放着的不知名的小花,它们生机蓬勃,顽强张扬,那种清甜的花香会永远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 韩瑾正背对着她,没有看见她眼里哀戚的神色。 沿着石阶,颜汐一步一步走上去,这一次,她没使轻功。脚底传来的厚实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 颜汐只看见了韩瑾的侧脸,他身着黑袍,目光注视着远方,深沉内敛,看样子等了许久。 她在距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站定,相比在悦兮楼相见时的争锋相对,她此刻周身清冷,脸上平静无波。 半晌,两个人都沉默着。此情此景不适合叙旧,他们都明白,物是人非,回不去了。 颜汐赴约的目的很简单,昨夜的神秘刺客是韩璟派来的,字条上清清楚楚写着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要她一个人来赴约才肯告诉她天苍的下落。 韩璟转身,直直凝视她,眼神凌厉无比:“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下属,你竟甘愿见我。”眼前的她失去了纯净灵气,即便火红这样耀眼的色彩,穿在她身上,也没有了鲜活生动。他恨她,却心疼她。 “韩将军如何对待自己的手下,我不想过问,但是天苍的命,是我的。”十年的时间,能将一个人的性情打磨的很好,面对韩璟,她同样没有失了冷静。 她无意惹怒这个深藏不露的男人,事关天苍的性命,她不能赌。 “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冷酷无情。慕容汐,你的心,是寒冰浇铸的么?”在沙场边关拼命的日子,每天艰苦的训练和搏命的厮杀,他都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站在权势的高位,狠狠的把她踩在脚下,当年他所受的痛苦,定要从她身上悉数讨回! 颜汐冷声道:“将军想找我报仇,我自然奉陪,无需牵连不相干的人。” “可本将觉得,如此你才会感觉到痛。”他真的想亲手撕毁她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为了一个属下,她不惜只身前来受他的羞辱,她引起为豪的骄傲到哪里去了?! 颜汐转身准备离开,不想再多待一刻。如果韩璟是想报复她而伤害她身边的人,肯定会故意留下线索引她前去,她不需要待在这浪费时间,拖延一会儿,天苍就多一分危险。 “人在杀手阁。”韩璟面色一沉,在她身后缓缓开口。 “多谢。”颜汐停了停脚步,继而飞身离去。大片的云层随风飘动,终于遮住了皎洁的月。 韩瑾站在原地,面色阴鸷,慕容汐,本将就看你有何本事能将天苍从杀手阁救出来! ------------ 第五十七章 暗夜王朝 杀手阁,黑暗阴湿的地牢内,各式各样的刑具泛着阴森的寒光,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肉体腐烂的恶臭。这儿关押的大多是杀手阁内执行任务失败而遭受残酷惩罚的人,不管是谁,到了这儿,尝过这些极端残忍的刑罚,恐怕都后悔投胎做人。 地牢深处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内,浑身是血的男子仰面躺在一堆脏兮兮的稻草上,知觉全无,气息微弱,只有颈间犹在跳动的血管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右手的食指微微一动,墨黑的双眸睁开,入目的是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入地下的牢房内,半点光亮都透不进来。天苍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全身撕裂一般的巨痛,浓稠的鲜血立刻随着崩裂的伤口流了出来!他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痛呼,强烈的痛刺激感官,迫使他开始清醒。 行刑时他死命撑着,紧咬的牙关之间还是逸出了难忍的*,这是他跟随颜汐后第一次失手。夜探将军府,原本是想借机拿到李丞相的那份密函,却无意间碰到密室的机关,眼前所见大出意料,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淬着剧毒的冷箭已经擦伤了他的小腿,尽管费劲冲出了侍卫的包围,但在受了伤的情况下终究不敌那个深沉冷峻的男人。 当朝手握重权的护国大将军,他和颜汐究竟是什么关系? 密室里悬挂着的那副巨型画卷中,一个灵气逼人的小女孩站在大片大片烂漫的花海当中,清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安宁地笑着,仿佛找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快乐。 天苍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护国大将军手上这幅画中的小女孩和他从宸王府抢走的那幅画中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一样粉雕玉琢的脸蛋,一样稚嫩水灵的五官,甚至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这会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么?他把这些年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串联起来,不难猜出画中人正是他跟随的人——揽月宫宫主汐月。相处这些年,颜汐的话很少,名义上她是宫主,可揽月宫一直都是由他们四人掌管,他们的默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建立起来的。 他隐约感觉,颜汐心中藏着一个庞大惊人的计划,要实现它她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她的武功造诣远在他之上,可每次去栖月小筑找她,他总能看到她在苦练心法招式,她超越常人的勤奋坚韧造就了她今日的成就。 想起那个冷然傲气的女子,天苍不由神色一黯,只怕这次会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夜幕早已降临,旷野里静寂无声,黑暗的因子却在此时疯狂叫嚣着。杀手阁的大堂内,一名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正闭目斜倚在铺有白虎皮的座椅上,听着下属详细的汇报。几年的用心打理,杀手阁已经成为江湖上一股不容小觑的黑暗力量。男子双腿交叠,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大腿,似是未将下属的汇报放在心上,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下属只好等在原地,额头渗出冷汗,谁都知道阁主性格诡异残暴,但凡惹怒了他,都没有好下场。 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 男子不耐的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原本就宽敞阴暗的大堂更显得安静可怖。 过了许久,耳边终于传来了打斗声,男子扬唇,睁开双目,眼神凌厉的射向前方。 堂内,杀手阁各大高手将女子围得水泄不通,在他们外周,几个下属的尸体凌乱的躺在地上,一看便知道是一招毙命,身上却没有半点伤口和血迹。 倚在座椅上的男子微眯起眼,胆敢这般挑衅他杀手阁,眼前这个女人有点本事,而且胆子不小。接到那人的密报这么久,她才出现,真是让他好等。 颜汐莲步轻移,越过尸体,径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也不着急开口。 韩璟并未给她任何关于杀手阁的消息,寻到这里,多亏了锦瑟。上回锦瑟把一个陌生男子带去揽月宫,触犯了宫规,她随口一说让锦瑟去查探杀手阁,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杀手阁,不容小觑。没有人能料到,它居然是这片荒野坟场下的暗夜王朝。从入口进来,一路的机关暗器,连自幼天赋异禀的她也疲于应付。她该庆幸,把水寒留在外面接应。 “揽月宫主好大的架势。”眼前这个女子一身耀眼的红衣,乌黑亮泽的秀发长过腰际,静坐在那里,杀意不减,却惹得人沉沦深陷,没有办法移开目光。浑然天成的,美的惊人。这样美丽危险的女人,挑起了鬼九的兴致。 “汐月此番来,向九爷讨要一个人。”颜汐声音清冷,直接说明来意。江湖上鲜少有人是“月影”查不到背景来历的,杀手阁的阁主鬼九,就是其中一个。他若不是有在她之上的势力,就是隐匿的极好,无论哪一种,都不可以轻视。 “真是稀奇,杀手阁从来只会杀人。”鬼九冷厉肆意的看着颜汐,薄唇里吐出的字眼,是明显不客气的拒绝。正如外界的传闻,嗜血残忍。 颜汐知道他不会轻易应允:“九爷的条件,大可提出来。”天苍尚且活着,就证明她有足够价值的筹码,来和鬼九谈判。 鬼九紧盯着颜汐,目光透出阴沉,冷寒的声音好似来自暗黑的地狱:“硬闯杀手阁,出手杀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敢这般理直气壮。汐月,你当真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闻甚多,他自然也听的不少。揽月宫,鬼魅神秘,消息灵通,激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各方人马都曾不遗余力的探查它,企图将之归为己有。出人意料的是,它仿若一弯朦胧的月,悬在深邃的夜空中,可望而不可及。除却宫主汐月与四名心腹,天下人对于揽月宫依旧知之甚少。谁都知道汐月宫主嗜好红衣,却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要带走天苍,也不是不可以。你能接下本座三掌,杀手阁便放人,如何?”黑色的面具散发着阴冷的光,语气里已是不容商量。 “好!”鬼九开出的条件,虽然出乎意料,但此刻容不得犹豫:“不过我要先见到人。” “那是自然,将人带上来。” ------------ 第五十八章 钝痛 颜汐看着被两人左右搀扶勉强坐下的天苍,只觉一怔,心下立时一片钝痛。她没有见过这般狼狈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火烙的伤痕狰狞丑陋,有的鞭伤深可见骨。整身衣服早已被血水浸润,大片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凝固。她清冷的眸子怒气更盛了几分。 天苍此时额头直冒冷汗,牙关紧咬,所受的伤定是极痛。 颜汐忍住怒气,杀手阁拿钱杀人,天苍能保住命撑到现在,是韩瑾手下留情。 她扬手封住天苍身上几处大穴,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喂他吃下。不忍多看他的伤口,她走到他身后,输了真气护住他的心脉。做完这些,她已经平复好情绪。 “九爷,请。”她要快点结束,否则拖延下去只会耽误天苍的医治。 鬼九眼中轻蔑,站起身来,黑色的衣袍边角飞扬,看上去残忍可怖。 “汐月,你还不是本座的对手。”他冷声道。这个女人,他定要好好教训! 鬼九催动内力,右手掌心凝聚起强大的气流,朝着颜汐所站的方向,狠狠袭去! 颜汐立在原地,没有闪躲,硬是接了下来。天苍就在不远处,她只要一出手,就会将他暴露在危险下。第一掌击在左肩,她不由的后退了一大步,受伤处火辣辣的痛,她倒抽一口气,左半身的神经几乎麻痹, 难以动弹。 鬼九内力深厚,出手狠辣,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如果三掌全是硬接下来,就算活着也没有走出去的气力。颜汐暗暗提起内力,调整着体内紊乱的气流,试图减少那一掌带来的冲击。“还有两掌。”她不着痕迹的拉开与天苍的距离,话音落下,她站在了足以回击的另一侧。 “很好。”没想到她会放弃抵抗来保护那个几乎沦为废人的手下,那他就来看看她要如何应对他的第二掌。 第二掌迎面袭来,较之前更为强劲,颜汐果断出掌相击,两股气流在空中剧烈撞击,震得其他人周身发麻,痛呼出声。她将更多的内力引致掌心,控制好力道,恰好化解了强烈的冲击力。堂内瞬间恢复诡异的静谧,颜汐右侧一张材质上乘的楠木桌子瞬间四分五裂。 “揽月宫主真是好内力,哈哈——”鬼九眼见掌风被破解,突然大笑出声,狂妄不羁。颜汐微眯起双眼,并没有太好的预感。她冷眼瞧着那张暗黑阴冷的面具,只听到鬼九张狂到:“最后一掌。” 电光火石间,鬼九邪佞一笑,狠狠出掌,竟是击向昏迷倒在椅子上的天苍! 下一刻,一个红色的身影挡在男子身前,饶是她内力再深厚,本能驱动也不及这掌来的快,颜汐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紧接着身子就飞了出去。她重重的摔在地上,痛的她差点尖叫出声,一股腥甜突地翻涌上来,这一掌已然伤及了脏腑。 她强压下这股腥甜,唇边泛起一抹苦涩,这个场景,像极了那段日子每天都会上演的事。无休止的厮杀和激斗,永远是旧伤还未复原就添新伤。她经常被对手打伤在地,受到嘲讽戏弄。她恨透了这种感觉。之后,她都毫不手软的加倍偿还了回去。欺侮过她的人,她亲手了结了他们。她为人忌惮的冷酷和狠绝,也是在那些日子里被慢慢打磨出来,融入骨血里,根深蒂固。 颜汐双手撑住冰凉的地面,缓缓站了起来,步履盈盈,走近天苍,清冷的眼瞳里却闪烁着摄人决绝的光芒:“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至于你们——”她转过身,冷冷扫过众人的脸,看着他们惶恐难安的模样,她残忍的吐出三个字:“都要死。” 没有人看清这个美艳无双的红衣女子到底是如何出手的,这些常年在血腥杀戮里挣命的杀手们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接着应声倒地,临死前表情绝望而痛苦。 视野里,都是刺眼的鲜红,空气里浓密的血腥味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伤了揽月宫的人,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倘若有下次,我会让杀手阁从江湖消失。我汐月绝对有这个能力。”颜汐无视满地的尸体和仍傲立在场的鬼九,轻轻扶起天苍,将他的右臂搭过肩膀,缓慢离开大堂。 背后传来一道凶狠深沉的目光,鬼九冷冷注视着两个人越走越远,眼底冰冷无光。汐月,你居然隐藏如此深厚的实力!第一次正面交锋,鬼九没能占到任何便宜,他使诈伤了颜汐一掌,而作为回击,她杀死了所有遇到的杀手阁死士,如今伤亡惨重,他唯一了解到的,是这个女子确实名不虚传,武功超绝。 黑色面具下的剑眉紧皱,颜汐离去的背影分明就是那夜他在御书房暗处看到的,那个躲在碧瓦上的女子竟然就是江湖上冷面嗜血的揽月宫主,只是她是如何入宫的? 昏迷中的天苍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颜汐单薄纤细的身上,加上之前鬼九故意刁难的三掌,胸口受伤处一直在隐隐作痛,让她难免吃力。 片刻后两人回到地面上,荒凉阴森的坟地里,间或有些恐怖的鬼火,她就近放下他,让他背靠一旁的树干,自己则盘腿坐在几步开外的位置,开始调息。刚才在杀手阁,她喂他吃下了慕容家的秘药,他的武功底子不但能保住,而且伤愈后内力还会增强不少,当年慕容山庄的药师总共只炼制出三颗,天苍运气很好,她今日凑巧带了一颗以防万一。 “宫主,”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水寒赶来接应颜汐,看到昏迷在旁的天苍,面露吃惊:“天苍他,竟然伤成这样。”在揽月宫,天苍是除了宫主汐月以外公认的强者,为此不服气的他总是缠着天苍过招,他们之间大大小小的比试不下千回,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是他惨败。水寒不曾和汐月交过手,自然视天苍为宿敌,眼下天苍伤成这样,他心里并不好受。 “带他回去,禁闭三个月。敢私自放人,我绝不轻饶。”天苍伤成这样,要完全愈合,必须静养一些时日。 天苍这次单独行动,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韩瑾明显清楚她已在留意她与李丞相之间的往来,只怕以后行事更加谨慎,以他的性格,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还招惹上了鬼九这样难缠的人物。 “是。”水寒吐了吐舌头,看来宫主是真的发怒了,换成自己,禁闭那么久肯定会无聊到死。这小子,看他下次还敢仗着自己是第一把交椅擅自妄为。 “这几个月,宫内大小事务,暂时交由你打理。”锦瑟和岚秋都到了皇宫,揽月宫的担子也只能暂时交给水寒了。 “属下定当竭力。”宫主行踪不定,很少管揽月宫的大小事务,水寒见怪不怪了。扶天苍进了马车,他就驾车离开。 直到看不清马车,颜汐才翻身上马,朝着相反的方向消失在夜色里。 ------------ 第五十九章 命运使然的默契 大片浓密的墨竹随风散发出清淡的竹香,侵蚀着意识,杀人于无形。颜汐小心地敛住呼吸,轻松破了竹林内的阵法,曲径通幽处是一间淡雅的竹榭,她推开门进去,没有发现黎洛的气息。也好,他要是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又该动怒了。 墨竹居内的桌椅都是竹条编制而成,摆设简单淡雅,和黎洛一样的一尘不染。 这儿是黎洛距离京城最近的藏身之所,说是藏身,不过是怕被凡人打搅,而要如隐士般寻一处安静地儿罢了。黎洛性情高傲孤僻,不喜欢与人来往,他似乎习惯了与孤独相伴。 颜汐进了最里面的房间,屋内干净整洁,有股药草的清香。她轻抚胸口微咳几下,在这里她暂时能够卸下防备,连夜的疲惫终于使她支撑乏力,喉头里的腥甜没能压住,一口涌了出来,在地上开出殷红的花。她的眼帘渐渐有些沉重,纤细的身子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黎洛回来的时候,夕阳将近没入群山。大片的晚霞衬得墨竹居温馨暖人,清幽雅静。推门而入,空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香让他勾唇一笑,身旁仍背着药篓的小厮青峰见状,一下子明白过来,咧着嘴笑道:“哦——定是汐小姐来了。”那个和天仙一般美的女子,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主人和她,倒是般配的很。 “我这就去沏壶好茶。”青峰识相的退出去,白净的脸上扬着坏笑。 黎洛没说什么,他的墨竹居一直都为颜汐准备了房间,想着她偶尔能过来住段时日,他们都需要有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可以将繁琐的世事抛之脑后。 修长的手甫要推门,黎洛脸上顿时笑容全无,他刚才竟没意识到—— “主人,晚膳要准备些什么?汐小姐难得过来,你说我要不要多弄几道菜,说不定见识到我的厨艺,她以后都不想走了呢——”青峰唧唧喳说个没完,说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屋子里实在是安静的有些诡异,莫不是汐小姐又要走了?那可不行,他青峰第一个不答应。 青峰火速冲进来,立时整个人愣在当场,地上一滩血迹醒目扎人:“主人——”汐小姐居然是受了伤。 黎洛撇了他一眼,淡漠地开口:“去煎药。”他走到颜汐身前,女子把头埋在双膝,看不清脸上的神情。黎洛叹了口气,弯下腰将她抱上床,动作极轻,她愈发清减了。 躺在床上的颜汐气息微弱,呼吸很浅,天生白皙的肌肤此时更加苍白。黎洛将药碗放下,用丝绢擦去她嘴角的药渍,清澈的眼眸淡淡注视着这张恬静的睡颜。只有在沉睡中,她才会褪下那副孤傲冷漠的模样,让人想要亲近。 这丫头,看来又吃了苦头。黎洛突然记起她刚过十七,寻常人家的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要等着出嫁才对。他忽然面色一凝,泽会舍得么?颜汐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他是不可能轻易放手的。这样的选择,走到今日,谁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黎洛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那时,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在残酷复杂的魄月山庄却已经是众人瞩目。因为她是泽亲自带回来的。 偶然听到下人谈论她,七岁的孩子颇有心计,费尽心思跟着泽来到魄月山庄,必然有见不得光的图谋。他淡笑着走近,那些仆人丫鬟惶恐跪了一地,吓得再不敢吭声。私下议论泽的决定,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了。魄月山庄需要的是忠心顺从的奴才。 颜汐被泽抱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几天,虚弱的厉害,但黎洛拒绝为她医治。只要是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泽,也没有办法强迫。 除了泽和他,没人知道那个孩子复姓慕容,是声名赫赫的慕容山庄唯一的幸存者。她和他们的命运一样,从众星捧月沦落到家园尽毁,可是他从来不屑于同情。同情,是懦弱之人才会有的情感。 闭门不出和药草为伍,一待就是半年,直到一天夜里泽派人过来说有要事商议,他才答应见面。喜静的他挑了通往荒园的那条小路,靠近园子的时候,伴着一声脆响,一颗石子滚落在他脚边,他顿住脚步,侧耳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微的喘息声。 前方几步外的灌木丛里,一个娇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小腿处血渍斑斑,原来这就是泽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估计是得罪了山庄里的什么人,所以被教训完了丢在了这里,看样子伤了有几个时辰,疼得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耳力不错,也很聪明,听到他靠近的声音,就想到用石子引起他的注意来求救。 可他并不想救她,在魄月山庄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丧命。身处弱势不够强大,自然会受到欺凌。这世上,到哪里都是弱肉强食。他不屑地转身想要离开,下一刻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那只手娇小而柔嫩,掌心里却磨出了淡淡的茧,仿佛是认定了他,死死抓着不肯松劲。 “救我……”她用力仰起头,拼尽力气喊了一声就昏死过去,几丝黑发黏在被冷汗浸湿的小脸上,惹人心疼。 黎洛在颜汐奋力仰起脸的时候瞧见了她眼底一抹倔强的光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抱起她娇弱的身子,回了魄月山庄。从那天起,他十九年的生命开始变得不一样。 他唤她一声丫头,亲昵而宠溺,他知道她打心底里害怕他,因为他们三人之中,由始至终他都是最清醒的那个,冷静而自持。 她倾心于泽,纵使在仇恨煎熬中的挣扎,也义无反顾担负起了慕容家复仇的重担,历尽铁血残酷的训练,她每一个细微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她不愿意杀人,流萤剑却嗜血成狂。她就是如此的矛盾。 颜汐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闪现过的景象纷繁,却看不清晰,宛如置身于一片迷蒙当中,找不到出口。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天青色的床幔,稍偏过头,就看到坐在桌案前凝神看书的,一身月白色衣袍的黎洛,温润的侧脸有淡淡的暖意。 “醒了?”她转醒的时候,黎洛便察觉到了,修长的指翻过一页去,不疾不徐的开口。 颜汐撑起上半身,倚靠在床边,才发现身上只着了白色的寝衣,胸口的痛意不复昏迷前的明显,嘴里残留着清苦的药味。黎洛还是老样子,故意让青峰熬了苦味重的药,灌自己喝下,偏偏她怕他,不敢抱怨,而且她技不如人,受伤算是活该。 是了,每每受了伤,她总要来找黎洛。她怕他,却依赖他。她喜欢而崇拜黎彦泽,却不愿叫他看见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可是在黎洛面前,她似乎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他们的关系,像是朋友却又不是朋友,因为谪仙般的黎洛根本不需要朋友。 黎洛从不说好,也不赶她,只是冷然。从认识他,他便是清冷出尘,医术超然。她不懂的是,他明明懒得搭理她,为什么又频频出手帮她。 几年下来,如此相处的模式成了一种习惯,她开始觉得他们命运使然般的,默契。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便了然她的心思。或许他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 ------------ 第六十章 搅人清净 “去沐浴,然后出来用膳。”黎洛阖了门离开,白衣翩然,天生的优雅傲然。 颜汐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有沐浴,天苍遇险的事措手不及,她哪里还顾得上洗澡这种事。 青峰笑着拿了套青色的男袍给她,她道谢接过,惊讶地发现衣服上面全是黎洛的味道。来的仓促,没来得及带换洗的衣物,墨竹居又不可能备有女装,她也不矫情,沐浴完就直接穿上了。 身上舒爽,颜汐的精神好了许多,白瓷般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粉色来,煞是好看,良药苦口,黎洛的医术,她从不怀疑。 才到前厅,饭桌上已经准备好精致的菜肴。菜色虽不如钟鸣鼎食之家来得繁复,却精致华丽。颜汐突然想起黎洛从前的身份,作为当年全京城最风光的王孙贵族,他的父亲是权倾一时的丞相黎铭,姑姑黎瑾则是景渊帝的宠妃瑾妃,算起来黎彦泽和他二人是表兄弟。 如此黎洛惯常的生活自是奢侈讲究。加上青峰是个极好的仆人,照顾着他的起居,墨竹居常年一尘不染,青峰功不可没。 黎洛没有坐在主位,颜汐则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刚拿起竹筷准备夹菜,她一愣,今日的菜色有好几道都是对受了内伤的人大有补益的。她抬起头,想要谢他,只见黎洛自顾自盛了一勺汤,漫不经心道:“上个月丢给他的书,倒有些用。” 颜汐便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安静地用膳。 两个人的饭桌上,气氛自是冷清,何况黎洛喜静,颜汐也不爱说话。 黎洛的语气冷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情绪来:“吃完了,就离开。”她能出宫,应该是皇上准许,可皇宫始终是个是非之地,她要是想不引起别人的怀疑,言行举止就该更加谨慎小心,大意不得。 他对她一向冷淡无奇,却从没有这么急迫地赶她走,颜汐低着头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只道:“好。”简单的一个字,不知道为何她会觉得有些失落。 黎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悠然离席而去,只剩了颜汐一人在空荡荡的饭桌前,她顿时食不知味,她与他原本就不亲密,这次不请而来,应该是打扰到了他的清净。 颜汐走出墨竹居,只见青峰满脸明快的笑容牵着马立在墨绿的竹林前:“汐小姐,马儿吃饱了,一会路上免不了颠簸,我把坐垫加厚了一层。“真不知道主人是怎么想的,汐小姐难得过来墨竹居,又有伤在身,主人却让她趁着夜色离开。 “青峰,谢谢你。“她从青峰手中接过缰绳,利落上马,黎洛有这么细心勤快的仆人照顾,让她想起锦瑟来,她离开皇宫足足两日,锦瑟不知该有多担心。 颜汐使劲挥舞鞭子,马儿嘶鸣一声,飞奔出了竹林,马蹄声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墨竹居内,黎洛正专注翻看着一本古旧的医术,他眉眼无波,看不出情绪,似乎颜汐没有来过,一切如常。 青峰懒洋洋走来,倚在门上双手抱胸嘟囔着嘴道:“主人,你就这么赶汐小姐走了,我还想着能有个天仙一样的姐姐陪我上山采药呢。“这些年跟着行踪不定的主人四处漂泊,好不容易有个会说会笑的汐小姐,比起他这位冷冰冰的主人可好太多了。 黎洛长指将书翻过一页,视线仍然停留在上面,眼帘未抬:“你若在这儿呆得腻了,随时都可以走。“ 青峰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瘪了下去,他赶忙委曲求全道:“别,那我还是跟着主人的好,起码有吃有住,嘿嘿——“跟着主人还是不错的,起码不用看人脸色度日,该吃吃该喝喝,来去自由,还能像模像样学点医术毒术,以后真的要走还能仗着一招半式混口饭吃,多划得来。 这么想着,青峰美滋滋地准备回房睡觉,突然他脚步一顿,白天拿出去晒的药材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吹着风,他提腿就跑,被主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罚他呢。 黎洛凝视着厚厚的医书,纸张发黄,字体端正,模糊能辨其形,得到这本医书还费了他不少心思,此刻他却一个都看不进去。他索性合上医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墨竹居内依稀还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清淡而真实,挥之不去。她确实来过,由不得他不去承认。 不赶她走,他又能怎样,她最终还是要离他而去的。 她待在墨竹居的时间再长,她也不会是属于他的,多年相对,颜汐对泽刻入骨髓的爱慕他看在眼里,以她的性子,不伤到体无完肤是不会回头的,她必然会为这份倔强坚持付出代价。 她说她懂得皇宫里每一个人的下场,却唯独不清楚自己的命运,他只说她是个傻丫头,庸人自扰罢了。其实他何尝不是一样,看透了颜汐的命运,却对自己的全然没有把握。他和黎彦泽没有本质的分别,他们都在抗拒着对她的爱,只是他更多了份自持和冷静而已。 连夜不停歇奔驰急赶,颜汐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到了京城,路上没有半个行人,她回了趟悦兮楼换下身上的男袍,穿成这样入宫肯定又会惹来注意。 在后院稍作休息,恢复了一些体力后,她将黎彦泽教给她的那套心法修炼了一遍,极尚武功不在招式套路,而在于融会贯通,她愈是勤加练习,愈感觉心境淡泊开阔,脑海中纷繁杂乱消退无痕。 若燕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推门进来时,颜汐刚洗好了脸,肤质若瓷,白皙粉嫩,气色比起几个时辰前好了许多。 “听说你入了宫,我可足足担心了三天,这么危险的事,你也由着性子去做。”她当时就不赞成颜汐设计接近宸王,报仇的心思再急,总该从长计议,颜汐却一定要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 颜汐把洗拧干的帕子搁在脸盆边沿,淡淡说道:“知道你不会赞成,我就没告诉你。”她转而坐下,认真地喝起粥来,未来凶险难测,她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次能像此刻这般尝着若燕的手艺,内心平静无波。 “你利用宸王献艺入了宫,就没想过宸王若是动怒报复,会危及性命么?”宸王是何等冷血无情之人,折磨人的手段只怕有千百种。他身上的皇室血统,哪里容得别人践踏他的骄傲? 一口软滑的白粥卡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颜汐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被若燕无心撕开来,她拼命说服自己,楚离喜欢她只是他的事,与她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她只是她,她的心里只有一个黎彦泽。他为她所做的事都是他心甘情愿,怨不得她。 可是旁观者清,别人眼中的楚离放下了骄傲的血统身段,以最卑微的姿态全心全意待她,他那样清高不羁的人,对她说即便她一心一意要留在后宫争宠,做他皇兄的女人,他还是愿意做她的后盾,支持她走下去。 她装作听不见,看不到,封闭住自己的心,爱情是女子的软肋,大仇未报,她焉能感情用事?姐姐的下场,陈莹的惨死,清晰地摆在她面前,她没有选择。 ------------ 第六十一章 血洞 颜汐顺利回到皇宫已经是晌午之后的事情了,手上握有景轩帝的特赦令牌,再加上李公公背后的疏通,她离宫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宫里的事她全都交给锦瑟打理,锦瑟机敏细致,定能帮她掩盖过去。 踏进藏月殿,颜汐已是满身疲惫。她最先看见的是坐在台阶上的春和秋,二人都愁眉苦脸,互相依靠着,眼神盯着地面发呆,她走近了,春才反应过来。 “主子,你可回来了。”春赶忙从台阶上站起来,神色焦急,眼泪差一点就要流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颜汐尽量把声音放低,春是四人中最稳重的人,能让她着急成这样,肯定是有大事发生。走之前,她告诉锦瑟在宫中务必低调,不要引来多余的注意。她回宫,第一个看到的人却不是锦瑟。 隐约地,她猜到了几分。 “锦瑟姐姐一早就不见了,昨夜临睡前奴婢还去房里找过她,当时姐姐还在,早上大伙儿起了,惟独不见姐姐,冬过去看,姐姐却不在房里,奴婢四人偷偷出了藏月殿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看见人。”说话的是秋,秋心思浅,瞒不住心事,她说的话,应该假不了。 春看着颜汐淡然的脸,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主子,要不要禀告皇上,请皇上派人帮我们一起找,宫里这么大,好多地方奴婢们去不了。” 秋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只要皇上派了人,翻遍整个皇宫,肯定能找到锦瑟姐姐。” “前些日子摘得莲蓬还有剩的么?我想吃,春,你和秋去厨房做一碗莲子羹给我,要快。” 春秋二人面面相觑,锦瑟姐姐都失踪了一个上午了,主子怎么是这副态度,她们不用去找人了么?春瞧了瞧颜汐的神色,机灵道:“奴婢这就去做。”主子这么做,定是有她的道理。 春拉着秋下去了,院子里留了颜汐一人,空空荡荡的。 锦瑟,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石头的跟踪潜伏,悦兮楼被官兵搜查,棠梨行宫遇袭,她出于偶然遇见疯了被幽禁的姐姐,天苍夜探护国将军府失手被擒,很多看似不相干的线索联系在一起,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她越是接近真相,越是遭到阻拦,一切发生的刚刚好,却更像是事先被安排好的。 她怀疑过是她身边有个可信的人背叛了她。她故意让锦瑟留在宫里,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她不想去承认,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承认,背叛她的人,就是锦瑟。 而此刻锦瑟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那一日,锦瑟提议泛舟采莲,接天碧绿的荷叶中,她与春夏秋冬欢声笑语,玩得不亦乐乎,她那么灿烂地绽放着女子的芳华,快乐的笑容洋溢在秀丽的脸上。颜汐一直认为,她是了解锦瑟的。 锦瑟温顺善良,骨子里却同她一样的果敢倔强,有时候看锦瑟,她觉得是另一个自己。她想不到的是锦瑟最终会为了爱情而选择背叛她。 痴心错付,锦瑟的心中可有悔恨?她违逆她的命令救回那个清俊不凡的男子;为了他她答应去查出杀手阁,不顾是否会为此丧命;冒险跟着入宫,她存的心思只怕还是为了那个男子。 这样的锦瑟,让她恨不起来。她曾经最痛恨的是一个人的背叛。景渊帝背叛了和爹的朋友之义,杀死了她全部的亲人;当今皇上背叛了与姐姐的盟誓,害得姐姐变痴变傻;而锦瑟对她的背叛,害死了张伯,更差一点害死了天苍。 然而身为女子,颜汐对锦瑟更多的是叹惋,锦瑟牺牲自己的性命,却没能换来一个男子的真心。那个男子只是利用了她的爱情,他的目的,是汐月,是揽月宫。她的身份,或许很快就会暴露。 春做好了莲子羹端进来,颜汐看着那碗羹汤出神,汤汁清澈香甜,泛着莲子独有的味道,她拿起汤匙在碗里一下接着一下搅着,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哀伤,无能为力的哀伤。因为这样的结果,是锦瑟自己选择的。 冬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颜汐的心也一分一分沉下去,冬哭着说:“主子,找到锦瑟姐姐了,你快去看看吧,人就在湖边。” 颜汐赶到湖边时,一群宫女太监正围在一座假山旁,四周安静的异常,低沉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传入耳中,那是夏的声音。 她加快脚步,眼神凌厉逼人,众人让出一条路来,她走过去看见锦瑟平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气息微弱,身上还穿着柔妃为笼络她送来的水蓝衣料裁制的宫装,素净柔美。锦瑟的胸口赫然是一个大大的血洞,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水蓝的宫装,哀艳绝伦。 像姐姐一样温婉的锦瑟,也要离她而去了。 颜汐在满身是血的锦瑟身边蹲了下来,她小心地托起锦瑟的头,锦瑟回过神认出是她,黯淡的眼神里是凄凉和绝望,却暗藏着一簇火焰,她将耳朵凑过去,只听锦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宫主,我不后悔——” 锦瑟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行清泪。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宫主是会明白的。她短短的一生,从长满鸢尾的星月岛到神秘莫测的揽月宫,从服侍宫主到心生背叛,只有这一次是她为自己选择,她甘愿为了爱情冒险,尽管到头来发现是一场空。她对不起宫主的信任,可是爱便是爱了,哪里会心生懊悔? 锦瑟的生命和爱情就如同盛夏的清荷,衰败在夏末之前。 颜汐放下锦瑟的尸体,站起身来,在人群中发现了双目泛红的红玉。红玉站在另一边,灵气逼人的脸惨白一片,她死咬着下嘴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旁人眼里她和锦瑟非亲非故,她不能哭,哭了就会引来猜测,可是她心里真的好难过,锦瑟为什么会死呢?她和锦瑟还有水寒当初一起从星月岛出来跟随着宫主,锦瑟怎么会舍得丢下他们呢? 颜汐再回头看了地上的锦瑟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锦瑟说她不后悔,难道女子为了爱情可以什么都放弃么?她不懂,温婉的锦瑟毫不计较地为了爱情付出,换来的却是被心爱的男人杀死的结局。姐姐也是,为了景轩帝耗尽了对生命的希冀,连亲生的孩儿都弃了,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难以自拔。 情爱虚幻如梦,那么她和黎彦泽的爱情呢,是不是也是薄如蝉翼,无法善终? 藏月殿笼罩在一片哀恸之中,春夏秋冬看见颜汐的模样,不敢放声大哭,只能硬憋着呜咽。 李公公立在院子里,等着颜汐回来,上前俯身道:“姑娘,按着宫例,宫女死后是要火化的。”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姑娘是明白人,定是懂的。 火化,便是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颜汐的心好似被剜了一个空空的洞,冷风灌进,遍体生寒:“劳烦李公公了。”她留不住锦瑟,这就是锦瑟的结局。 ------------ 第六十二章 枯败 锦瑟死后短短几日,一池的夏荷迅速地枯萎殆尽,清风过后,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淡淡的荷香,转眼已是盛夏的尾声。 颜汐提笔在宣纸上绘出一个男子的脸,清俊不凡,正是锦瑟违抗她的命令私自带回揽月宫的人,她当时在屋内只看了这男子一眼,后来她问长跪不起的锦瑟,是不是爱上了他。 愈是清晰勾勒出男子的轮廓,她愈是悔恨,是她的手下留情间接葬送了锦瑟的年华,锦瑟临死时哀伤凄婉的眼神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忘不了。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普通宫女的死而悲伤,在皇宫里死于非命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所以,当皇上问她要不要彻查时她拒绝了,锦瑟为了爱情而死,是爱情杀死了她。 颜汐命了春接替锦瑟的位子,阳光晴好,春招呼着宫人把藏月殿的书卷搬出来晒晒,省得生了虫。床幔被褥一律换了全新的,秋笑着说锦瑟姐姐若是还在肯定会骂春折腾了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众人脸上的笑容尽褪,又是一阵沉默。锦瑟的死,成了藏月殿里每个人心中的痛。 “主子,这一池的残荷有什么好看的?再过几天就转凉了,奴婢炖了清喉润肺的汤,不然等入秋了,干燥上火。”春的贴心周到,不免让颜汐又想起了锦瑟,从前锦瑟也是这样为她打点好一切。她坐在亭子里,感受着夏季最后一丝热意。 锦瑟的骨灰就埋在这片荷塘,颜汐想着她是愿意留在这座皇宫里的。 “主子,凤栖宫的红玉姐姐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请你去凤栖宫一趟。”夏一脸担忧,藏月殿没了锦瑟,大伙儿都打不起精神来,主子更是没说过一句话。这个时点上皇后娘娘让主子去凤栖宫,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春冷静道:“主子就让奴婢跟着一块儿去吧。”她是奴婢,主子若是受了刁难她还能帮衬着挡一挡,不让主子吃了暗亏。 颜汐摇了摇头,她要慢慢去习惯身边没有锦瑟这个事实,一个人去面对会让她更加清醒。 从藏月殿去凤栖宫,湖边是必经之路,颜汐神思恍惚走在假山旁的小径,望着锦瑟死时躺着的那块地方,停下了脚步。 湖水碧波荡漾,泛着微光,这里曾上演过的一切都无从记录,没有人知道锦瑟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转身,红玉面含哀伤地走近:“皇后娘娘担心姑娘不知道去凤栖宫的路,命奴婢在这儿候着,好给姑娘带路。” 颜汐曼声道谢:“如此甚好,我确实迷了路。”红玉最藏不住心事,她眼底的悲痛显露无疑,好在这儿没有别人,不会叫人嚼了舌根。她从小就和锦瑟一起长大,她们之间的情意不是颜汐能够体会的。 红玉一下子红了眼眶,又颤声道:“姑娘节哀。”锦瑟死的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可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锦瑟要死,她的武功那么好,有谁能这么轻易杀死她,她胸口那么大的血洞,该有多痛。 颜汐朝着红玉微微摇了摇头,只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无法挽回,死了的人或许已经得到了真正的平静,而活着的人就该珍惜眼前。 红玉会意,深呼吸一下,对颜汐露出一个灿烂明快的笑容:“多谢姑娘提点,宫中人多眼杂,奴婢也该再小心些。“ 走着走着,红玉说明了来意:”皇后娘娘近来闷得慌,偶然得知姑娘的围棋下得极好,就冒昧让奴婢去请姑娘。”以前娘娘都是在凤栖宫一心等着皇上过来,才舍得拿出那副墨玉棋盘,今儿个她也觉得奇怪。 颜汐不经意问道:“皇上最近可忙?” 红玉压低声音:“近来丞相一党愈发猖狂,与皇上相持不下。他们明知皇上有意提拔年轻的人才,就在朝廷各处安插人脉势力,和皇上的新政争锋相对。皇上彻查后震怒,半个月都没来凤栖宫了。娘娘神情憔悴,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皇上和丞相在朝廷上正面冲突的事颜汐同样听说了,经过此事,皇上铲除丞相的决心只怕是更深一层。李程祁考取状元却只得了一个闲职,而宫无痕一跃成为官场新贵,获赐府邸良田,加官晋爵,风头大盛。 听说这位民间状元与皇上政见相投,皇上几番委以重任,他都能平衡各方利益漂亮地完成,眼下京城最热的话题,就属宫无痕了。 然而颜汐好奇的是,尽管不断有人巴结宫无痕,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到底为谁卖命,他从未做过官,却在官场玩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更让人想不通的是皇上的态度,有近臣向皇上直言宫无痕此人不可信,可是皇上只是笑而不语,态度模糊。 景轩帝怎么会放心留一个不受控制的臣子在身边? 黎洛曾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宫无痕此人性情风格,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 那时颜汐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后来想起,原来黎洛早就暗示过她,只是她一心留意事情的表象,从未深思。 红玉领着颜汐走了捷径,很快就到了凤栖宫。凤栖宫典雅贵气,不愧是一国之母的寝宫。她跟随红玉进了内室,只见皇后挺直了上身端坐着,一身金黄的宫装精致雍容,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看来是皇上的冷落让她伤了神。颜汐扶了扶身子,行了礼。 “过来这儿坐,陪本宫下盘棋。” 颜汐依言落座后,皇后手执了墨黑的一颗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一室安静。红玉观棋不语,立在一旁,静候吩咐。颜汐不推辞,素手从棋盒中捏起一颗透白的棋子,与皇后对弈起来。 黑子一路攻势强劲,占据上风,白子以守为攻,厚积薄发,其间几番险象环生,好在柳暗花明,最终白子以微弱的优势胜了黑子。 皇后败下阵来输给颜汐,却很平静,只赞许道:“想不到你的棋艺比本宫还要精湛几分,看来皇上喜欢你,不无道理。”瑶妃目光短浅,所以落得身死的下场,而她李云殊能坐上后位,不是妄得京城第一才女的虚名。 颜汐淡然回道:“娘娘自谦,我只是侥幸赢了一局。” 她们二人各执黑白一子,预示的就是这二人的命运,皇后出身显贵,金枝玉叶,入宫前更是名动京城,因此事事都要高人一等,处于上风;而颜汐遭逢家变,持剑饮血,学会的是隐藏锋芒,审时度势,伺机而动。 谁输谁赢,全在这局棋中见了分晓。 皇后没怪颜汐自称“我”,她的身份本就尴尬,不是妃嫔,不是宫婢,甚至连皇上的女人都算不上。眼下到了这个时候,她犯不着再揪着这些无伤大雅的瑕疵。父亲与皇上已是水火不容,她夹在中间处境尴尬,但她不能叫后宫这些人看了笑话,她在后位上一天,就要和皇上一起守护景国的江山。 皇后右手摩挲着墨黑的棋子,看向颜汐的眼神变得凌厉:“湖边死了的宫女锦瑟是藏月殿的人,本宫听说尸体已经火化,颜姑娘有何想法?” 颜汐垂下眼帘:“娘娘是六宫之首,全凭娘娘的意思。” 皇后暗自观察着颜汐的神情,整句话里颜汐的情绪都不曾波动,她稍微放下心来,这件惨事与颜汐无关自然好,她愿意做个顺水人情,息事宁人,谁要是借着此事在后宫掀起风浪来,她不会袖手旁观。 “敢在后宫明目张胆地行凶,就是没将本宫放在眼里!本宫若是置之不理,还不知日后这些人何等的无法无天,藐视宫规!” 颜汐不吭声,只是沉默。她见到的皇后和大度高洁相去甚远,或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再良善的人都会变得尔虞我诈,心机重重。皇后名义上请她来下棋,实际上是试探她有没有利用锦瑟之死在后宫争权夺利之心,顺便还在当着她的面立威,施言警告。 皇后以指按了按太阳穴,神色倦怠道:“罢了,本宫有些乏了,你回去吧,本宫还有东西要送给梅妃,你就替本宫跑一趟吧。” 仍是红玉领着颜汐出了凤栖宫,一出宫殿,颜汐觉得呼吸畅快许多。 她不是没有感觉到皇后身上隐隐的嫉妒,美人迟暮,色衰爱弛,一个女子大婚时再是风光,面对丈夫迎娶新人冷落自己也会失了平静。 饶是皇上再宠爱皇后,一旦朝堂上有任何变动,他还是选择舍弃皇后,争取皇权势力。后宫从来都是朝堂权力的附庸。皇后想必也是看清楚了这点才没有故意为难她,何况她只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子,也并未获得盛宠。 红玉转身道:“春不放心姑娘,在凤栖宫外面候着呢,奴婢就送到这儿,姑娘等会见了梅妃,可与之交心。”这里到处是皇后的耳目,红玉的暗示说的极为隐晦,等去见了梅妃,颜汐就会明白红玉传达的意思。 果然,春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着颜汐。 去梅妃寝宫的路上,春小声道:“红玉姐姐让奴婢偷偷告诉主子,梅妃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在两年前的今天死了的。” ------------ 第六十三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梅妃的寝宫与凤栖宫相差极大,院子里没有种植任何花草,衰败荒凉,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梅树光秃秃的,约莫到了寒冬时分才会开满枝头,傲视群芳。 锦瑟曾说梅妃此人孤傲清高,极少与其他妃嫔来往,很难相处,而红玉则让颜汐与梅妃交心,明显是说可以趁机拉拢她。同一个人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这个梅妃应该是个不简单的人。 宫殿内,一个长相平凡的宫女过来奉茶,声音却亮如黄莺:“姑娘请上座,娘娘正在佛堂诵经,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颜汐端起茶,茶香清苦,提神静气,她暗自猜想着梅妃身上的故事:“梅妃经常诵经?”只有心意难平之人才会整日跪拜于佛像前,抄诵经文,后宫之中你争我夺,真正能看透权力幻像的人又有几个?礼佛念经,恐怕只是求得心静而已。 “打从小皇子死了,娘娘就一心礼佛,吃斋诵经,酷暑寒冬,从未间断。”这宫女许是心疼梅妃,听到颜汐问起,就索性多说几句。 “还未出世的孩子,如何知道是皇子而非公主?”她喝了口茶,淡淡地问。 宫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颜汐,见她没有恶意,才道出真相:“娘娘有孕五个月时,太医说娘娘体虚,多走动对胎儿有利,娘娘去御花园散步,却在路上失足滑到,等太医诊治完,奴婢只看到一个成形的男胎。娘娘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大半年都卧病在床,神志不清。” 说着说着,宫女无声地哭起来,这个宫女应该是梅妃信得过的人,才会在出事后一直近身服侍。 颜汐向春使了使眼色,春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拿给这宫女,宫女接过道了声谢:“姑娘等等吧,娘娘该出来了。” 这时,梅妃着了一身浅蓝宫装款款而来,高洁淡雅,清冷若梅,怪不得皇上赐她封号为“梅”,眼前的女子确实让颜汐联想到了孤高清傲的腊梅。 颜汐起身道:“见过梅妃娘娘。” 梅妃点了点头,坐下来,问道:“你来找我何事?”淡妆清浅,莹莹动人。 春恭敬地递上一个精致华美的锦盒放在梅妃手边的桌面上,颜汐解释道:“我刚从凤栖宫出来,皇后让我带一样东西给梅妃娘娘。” 听到颜汐是给皇后送东西过来,梅妃脸上立时冷了三分。宫女道:“娘娘,奴婢替您把这盒子收起来。”皇后送来的东西,能安什么好心,亏她刚才还对那个貌美的姑娘很有好感。 “别动!我倒要瞧瞧皇后在今日送了什么过来!”梅妃一改清冷的模样,声严厉色。 盒盖被打开,梅妃的脸色瞬间大变,难看至极,她一把将锦盒挥落在地,盒内的东西摔出来,滚落在颜汐脚边,颜汐弯下腰拾起来,仔细端详,原来是一块做工细巧的龙纹玉佩。 龙是皇室的象征,这块龙纹玉佩应该是身份极其尊贵的皇室子弟才能拥有的,很可能是在梅妃怀有身孕时景轩帝允诺会赐给出世后的皇子。 而皇后送这样东西过来的目的,明显是在打击失去了孩子的梅妃。梅妃淡出了争斗,皇后却还是不放过她,颜汐明白被逼无路的无奈,皇后的大度能容也只不过是假象。 颜汐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锦盒,把龙纹玉佩放进去,收好之后又放回桌上:“娘娘,这玉佩只有尊贵之人才能佩戴,皇后一番心意,娘娘还是接受了的好。”梅妃与皇后的恩怨,她大致知道了。 梅妃死死望着颜汐,那眼光毒辣怨恨,好像疯了似的要在她身上捅上几刀:“哼——我还有什么好怕的,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儿,今天就是我孩儿的死祭!“ ”皇后自己生不出孩子,却狠心来祸害我的孩子!可怜我的孩子,才五个月大,白白枉死!”发泄到后来,梅妃掩面而泣,凄凉不已。 皇上的皇权要仰仗着丞相的势力,皇后就是因为有丞相的支持才敢再在后宫祸害皇室血脉,皇上后宫充盈,至今却只有一位大皇子,皇室血脉稀薄,少不了皇后在暗地里动手脚。后妃身怀龙种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下来后皇子接二连三夭折而亡,大皇子的生母萱美人倘若没有皇上细心的保护,恐怕同样遭了毒手。 可惜她的孩儿没有大皇子那么幸运,她流产那天,皇上只是过来问了几句就走了,她心灰意冷躺在床上,得不到半丝安慰。平日温润清和的皇上看了她诞下的死胎,冷声命人把孩子埋了,甚至没有追究皇后的罪责,只仗毙了几个宫人了事。 宫里的人都说是她失足滑到才导致流产,她去御花园的路上明明没有人,只有身边的宫女陪同,怎么偏偏回去时就踩到了一颗石子?皇后来看她,虚伪地吩咐宫人好好照顾她,她看着皇后泛着笑意的嘴角,什么都明白了。 颜汐耐心等着梅妃止了哭,方道:“娘娘难道不想替小皇子报仇?” 梅妃擦了泪,平复了情绪,闭着眼睛拨弄着手里的那串佛珠淡淡道:“我心已死,再没有心力卷入后宫的争斗,只求平淡度日,颜姑娘还是请回吧。”心中的这份痛压抑的太久,她失去了难得的平静。剩下的日子,她只想礼佛诵经,为孩子祈求。 颜汐冷笑一声:“娘娘诚心礼佛,不问世事,表面上求得了一份慰藉,敢问夜深人静之时,娘娘想起枉死的小皇子,可有一分真正的平静?!“身为人母,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连孩子死去都不能讨回一个公道,她不信梅妃真能在每天的礼佛中获得心宁气和。 梅妃拨弄佛珠的速度更快了些:“你别再说了——” 颜汐却未放过她,她进一步道:“娘娘与其枯萎于后宫,不如奋力一搏,替小皇子报仇,扳倒皇后。” “嘶——“的一声,佛珠断裂,圆润光滑的珠子先后落下地来,脆响不断。梅妃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失了神。半响她喃喃地问:”我还有机会么?“孩子死后,她消沉度日,不问世事,没有皇上的宠爱,她有什么筹码能扳倒如日中天的皇后? “梅花香自苦寒来,娘娘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颜汐觉得自己很是残忍,梅妃明明可以安稳度日,她却硬是把她拖进泥潭。 告别了梅妃,颜汐和春漫步在宫道上,天气还未转凉,又不热,很是舒服。相信很快梅妃就会和她站到一条船上,联合梅妃和柔妃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狠狠地打击皇后。 景轩帝在朝堂上针对丞相一党,那她就推波助澜在后宫扳倒皇后。她势必要让李釜一脉,万劫不复! ------------ 第六十四章 少年郎 天气晴好,阳光和煦,夏天到底是进入了尾声,颜汐连日来都待在藏月殿,静心养性,享受着与世隔绝般的平和。朝堂上皇上与丞相一时僵持难下,短时间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她索性闭门不出,做个闲人。 梅妃遣人送来了腊梅的图样,别致精巧,说是做成刺绣最好。颜汐经不住秋一味的怂恿,老老实实跟着春学起刺绣来。几次和梅妃交往下来,颜汐发觉梅妃玲珑剔透,谦和有礼,更是弹得一手妙音,可惜皇上学的都是治国论政之道,没有这种诗情画意。 女红的活儿最讲究细巧,每一针每一线都要耐心十足,马虎不得,以前瞧锦瑟做起来轻松的紧,没成想换成自己,十个指头遭了不少罪,心烦意乱。 颜汐皱着眉,瞧着她绣的扭扭曲曲不成形的清荷,忍不住抱怨起来:“春,你定是没认真教我,不然式样都描好了,怎么我绣的花还是这么丑?” 春正坐在一旁穿针引线,听了颜汐的责备,撇过头看了绣品笑道:“主子,奴婢可不敢在你面前摆谱,第一回刺绣的人能绣成这样,就已经很难得了。”她家主子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平日里老道沉稳,其实骨子里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跟妹妹似的。 颜汐不服气,正要再接一句,夏怀里抱着浣衣局洗好送过来的衣裳,说道:“也就我们主子还这么沉得住气,这宫里啊,都快闹翻天了——” 夏进了屋,秋跟在后头附和道:“可不是么?皇上和丞相明面上斗了起来,这宫里人人自危,都拿捏不准,生怕站错了队,最后吃了亏。这几天奴婢去领月银的时候,宫女太监神情紧张,大家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 冬端了刚煮好的热茶来放在桌上:“而且奴婢偷听凤栖宫的宫婢说,皇后娘娘最近心神不宁,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整个皇宫因为这事儿跟变天了似的,皇后称病不见任何前去探望的妃嫔,该也有十来天了。 春坐着,把穿好的针线递给颜汐,粉色的绣线,恰好是荷瓣的颜色,她略带不安地看了看颜汐,曼声说道:“主子,奴婢听李公公私下说,梅妃和柔妃这两天面见了皇上,告发皇后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丞相和皇上谁会是最后的赢家,柔妃是明白人,只要她把知道的说出来,落井下石,就能为自己铺条后路,皇上对她尚且有几分宠爱,丞相垮台对她有利无害。而梅妃虽然没有证据,但在后宫声誉良好,加上她父亲在朝为官极为清廉,皇上肯信她就等于成了一半。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后妃,随便揪出一个来,都会让皇后不安一分。 颜汐绣起了荷瓣:“那皇上是什么反应?” “就是这点最奇怪,皇上既没有和皇后娘娘挑明,也没有对两位娘娘有任何表示,简直就和不知道这些事一样。”李公公告诉她时,她想不通,可是李公公却说主子自会明白其中原因。 “这就是皇上高明之处。” 见春仍是一脸迷惑,颜汐娓娓道来:“皇上在等,等一个能一举击垮李家的时机。”若她的直觉不错,击垮丞相就在这一两天,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丞相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皇上还欠缺一个足以定罪的理由,而且这个罪名一定要足够分量,让李家再难死灰复燃,甚至皇上会仿效当年的景渊帝铲除慕容山庄一般,痛下狠手。 颜汐心中徒然感觉一丝无力和心寒。帝王巩固皇权难道都要建立在无止尽的杀戮中么?黎氏,慕容氏,再到如今的李氏,天子的残忍和无情,似乎和权力形影相随。 春又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一个字,等——”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困于宫中,只能等。十年等待,全在此刻。 回过神来,颜汐扬了扬手中的绣线,向春调皮道:“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帮我看看这幅刺绣,接下去该怎么办,舞刀弄剑,飞檐走壁我都擅长,女儿家的东西我倒真没法子了。”娘亲和姐姐都极擅女红,她可能真的是被爹宠坏了,女儿家该会的东西她没有一个会的。 春站起来,走过去瞧了瞧,二人认真琢磨起来,谁也没注意到景轩帝面带笑容进了屋,他负手在身后,绕过绣架转到另一边,温润道:“朕才几天没见你,你又迷上新玩意儿了。绣的是什么?”她像一个永远不知餍足的孩童,什么花样到了她这儿,就带上了几分雅致。 春见了皇上,赶忙行了礼,颜汐仗着藏月殿是自己的地方,站都懒得站起来,皇上笑了笑没责怪她,她嘟着嘴一脸泄气的娇俏,愤愤地把穿着线的绣花针往绣布上一刺:“不绣了,我就说我天分不够,绣了半天皇上连我绣的是荷花都没瞧出来。” 她的绣工真的有这么差,连绣的花样都让人认不出来? 皇上瞧了瞧她绣的清荷,针线扭歪,好多地方都断了线,连不起来,称不上是一副过得去的绣品,可她娇俏的模样倒是让他连日低沉的心情大好,这样的她比起冷冰冰的模样,叫人容易亲近。 他赔起不是:“倒是朕的不是了,一池的荷花都谢了,你这会儿想起要绣荷花?”整个皇宫,就她藏月殿的清荷开的最好,可惜一转眼夏天就过去了,荷花陆续都枯萎了,徒留下满池荒凉。 说起那一池的荷花,颜汐想起了锦瑟,有些伤感道:“只怕来年的清荷开得不如今年的好,便想着绣下来,留个念想。” 皇上感觉到了她话里的失落,引开话题:“再过十几日,宫里的桂花又该开了,朕想起涵妃亲手酿制的桂花酒,味道甚好。” 他俯看着她的脸,那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尤其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以前竟未发觉。 她笑起来,眼睛中是璀璨的星芒:“到时候我就赖着皇上,去涵妃娘娘那儿讨上几杯尝个新鲜。” 她很容易醉,是以滴酒不沾,可进了宫后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她也想借酒消愁放纵一番了,荷花谢了,桂花会开,等桂花也谢了,梅花就该开了,后宫之内到底有多少女子和姐姐一样,永远等不到他呢? 颜汐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急忙低下头,重新拿过针线,也不理皇上注意着她的眼光。 门外,李公公疾步而来。 “皇上——” “何事?”他又是那个不怒自威的帝王,方才对着颜汐的笑容好像只是一个虚幻的迷梦。 李公公看着屋内的颜汐和春,欲言又止“这——” “直说无妨。” “韩将军面圣,说是得了丞相的罪证。”韩将军秘密入宫,已经等候在御书房,曹公公让他快一步来通报,迟了怕误了大事。 皇上脸上成竹在胸的表情一闪而过,他温情地对颜汐道:“朕晚上过来你这儿用晚膳。” 颜汐道:“送皇上。” 他终究不是那年入宫时寡言少语遭人欺凌的少年郎楚澈了,他是景国的皇帝,为了他的皇权他可以运筹帷幄,蛰伏多年,雷霆手段,铲除权臣,他们都回不到过去,只能越走越远。 ------------ 第六十五章 骤变 傍晚时分,原本晴好朗然的天空忽然铅云密布,不过一会儿功夫,狂风席卷,骤雨齐落,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这个时候,朝堂上肯定是闹翻了天,局势生变。而藏月殿里,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屋外,雨声砸在地上,漫天漫地形成一幕雨帘,让人看不清楚,风吹进来夹杂着入秋的丝丝冷意。屋内,满桌精致可口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来回不下三遍。 从天还亮着到夜色四合,皇上始终没有出现。颜汐没有叫人把饭菜撤了,她端坐在桌前,平静地听着落地的雨声,兀自出神。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春收了竹伞进屋,身上湿透了,却没顾得上擦去脸上的雨水,她走到颜汐身前道:“主子,洛公子密传消息来,说丞相私通蒙、梁两国,谋逆犯上,证据确凿,已被幽禁在府邸,家眷下人一律受到牵连。“ ”皇上连夜命宸王和护国大将军抄了几位老臣的家宅,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宫内,禁卫军连夜包围了凤栖宫,皇后心狠手辣残害皇嗣的罪名坐实,等天亮就会搬去冷宫。皇上赢了。” 春一句不停说完,上气不接下气,颜汐端了杯热茶给她顺顺气,问道:“大皇子现在何处?” 那孩子与皇后亲近,皇后落得这番下场,他肯定很伤心,她最关心的还是他目前的处境,担心皇后若是发起狠来玉石俱焚,可能连朝夕相处的绍宇都不会放过。像李云殊这样的女子,锦衣玉食,金枝玉叶,更是不能容忍她的骄傲和自尊受到践踏。 春放下茶杯,安慰道:“主子放心,奴婢打听到大皇子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涵妃寝宫,由涵妃照顾着。” 皇上似乎很信任涵妃,四妃之中,颜汐唯一没有打过照面的就是涵妃。喜欢以桂花酿酒,应该是个很懂得寻求乐趣之人,绍宇暂时由涵妃照顾,或许是件好事。 “梅妃收到消息了么?” “奴婢让冬偷偷去报信,刚才冬已经回来了。” 颜汐点点头,春做事很有锦瑟的风格,沉稳得体:“柔妃和梅妃那儿怎么样?“ “两位娘娘都待在各自的寝宫,很是安分。“ 柔妃放弃依靠丞相转而攀附皇上的势力,押对了宝,高枕无忧,只需坐等天亮;至于梅妃,皇后的罪名坐实,她算是为死去的孩子报了仇。 “你去换身衣服再出来,这么大的雨,别着凉了。” 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宫装,看见她的一瞬,颜汐还以为是锦瑟回来了,扬起的一抹笑容就僵在脸上,苦涩之极。她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特别容易胡思乱想。 雨势仍旧没有减小,颜汐终于感到有些倦了,命春和夏把桌上的饭菜收拾掉。等不等得到皇上对她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藏月殿内如此平静的一夜,外头却是翻天覆地,就在今晚,丞相一党大势已去,天亮之后朝堂上又是另一番格局。 她静观其变,谈不上激动,只是释然。权力贪欲,幻象迷生,丞相穷其一生追求无尚权势,到头来反倒为其所累,晚年不得善终,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其他。 一丝强烈的疲惫感油然而生,她忽然觉得累极,她为了报仇而怀有的那份执着,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皇上,您慢些——保重龙体——”是李公公的声音。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藏月殿? 颜汐看去,景轩帝面色阴沉,飞步而来,衣袍上沾着湿雨。他不由分说大力拉起她的手就要走,却被她挥袖挣脱开来。二人僵持地对望着,颜汐在他眼里分辨出了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情绪。他,究竟察觉了什么? 她说不清为什么这么抗拒他牵着她,只知道潜意识里她在害怕,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一切都结束了,不是么?丞相被幽禁,皇后失势,绍宇由涵妃照顾着,柔妃和梅妃好好地待在各自的宫殿里,所有的事都朝着她设想的方向发展,那么还有什么会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下一刻,李公公的话传入耳中,声音发颤,却令她万劫不复,直堕地狱:“姑娘,萱美人不好了,你快跟着皇上去瞧瞧——” 颜汐脑海中顿时空白一片,思绪全无,她使命地望着皇上,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可眼中明晃晃的只剩下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那样华贵,那样刺眼。她纤弱的身子晃了晃,皇上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春却先一步扶住了她。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皇上的眼神,满是寒光,怨毒痛恨。 是他毁了姐姐!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杀了他! 李公公见情况不妙,急忙说道:“姑娘,快去吧,兴许还能见到萱美人最后一面,她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你啊——” 姐姐!颜汐恢复了理智,也没顾得上撑一把伞,就跑出了屋子。皇上紧跟而上,同样没有撑伞,前后两个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中。 春赶紧拿起伞,想跟上去,却被李公公拦了下来:“春姐姐,莫跟去了,姑娘一个人会好受些。”姑娘的为人,是不想旁人看了她软弱无助的那一面的,有皇上去就够了,他们做奴才的,即便去了,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春颓然。 漫天漫地的雨水倾盆而下,颜汐的美眸却亮的惊人。这样危急的时刻,她竟使不出轻功来,只是拼命地奔跑着,想着一定见上姐姐最后一面,皇上为什么会知道萱美人和她的关系,她无暇去猜测。此刻的她,是慕容山庄的慕容汐,再不是别人。 跑了很长一段路,她难过的发现,她迷路了。每一座宫殿都那么相似,飞檐碧瓦,在雨帘的遮蔽下她辨别不清,哪一座才是姐姐的住处。 就在她迷茫之际,皇上赶上了她,他满眼心疼地看着茫然无措的她,又一次拉起她的手,掌心温和:“跟着朕走。” 颜汐糊里糊涂点了头,他牵着她在雨中飞奔着,二人的脚步一直都没有慢下来,她恍惚,很多年前在皇宫的雪地里踏雪赏梅,他就是这么紧紧地握着她娇嫩的柔夷,不肯放开。 最后,他们在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宫殿前面停下来,一股冰凉的寒意上涌,颜汐努力压制住想哭的冲动,她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很疼很疼。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单薄的衣衫连风都挡不住,她走过庭院,满目杂草丛生,荒凉衰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死亡的气息,令人不觉凄凉。 再往前一步,就是姐姐住的房间,谁可以教教她,她该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她生命中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这份失去的疼痛,她不想要再去承受了。 ------------ 第六十六章 误落凡间 破旧的屋门孤零零地敞开着,清冷的风汹涌而入,发出苍凉凄婉的回旋声,冲击着颜汐的耳膜。她的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走得极慢,身上的冰寒直透到脚底,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是心如刀割。 她的计划详细而周密,算计得刚刚好,惟独漏了姐姐。 她满心以为皇上从一开始就将绍宇交给膝下无子的皇后抚养,总算能消了皇后对姐姐的忌惮,姐姐心如死灰,无意争宠,被困在这座孤寂的宫殿里了此残生,再无其他。可是身处后宫又有哪个女子能全身而退? 屋内的摆设还是华丽精致,和那一晚颜汐来时一模一样。慕容曼紧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无力地呼吸着。她的脸像一张纸似的苍白无光,皮肤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呈透明,颜汐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来,宽大的锦被包裹着姐姐瘦削的身躯,她发觉姐姐比起之前又消瘦了许多。 两行清澈的泪水顿时滑落下来,颜汐颤抖地握住慕容曼的手贴在右脸上,哽咽着小声道:“阿姐,汐儿来了——”这一声姐姐,叫得太迟太迟,晚了十七年之久。 皇上站在颜汐身后,他的目光落在半蹲在地的女子身上,眼中是看不清的迷蒙。真相来得太过突然,从他去藏月殿的路上到这个时候,颜汐就是慕容汐的事实依然如惊涛骇浪在他胸中翻滚着。那年冬天一别,他们之间竟发生了这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明白,他所做的对她意味着什么,他亏欠她。 曹笙请了御医院几位医术高明的御医赶了过来,其中就有颜汐在宸王府遇袭受伤时为她诊治的张御医。一看到皇上满身湿透立在屋内,曹笙赶忙让张太医过去瞧瞧,哪知皇上说无大碍,让御医们先为萱美人医治。 连他这个不通医术的人都看得出来萱美人的病情已经是回天乏力,皇上又何必…… 注意到颜汐也在,曹笙觉着怪异,这萱美人不行了,怎么颜姑娘跟着来了,还一脸悲戚的神情,莫不是她与萱美人二人是旧识?这下可就复杂了,谁都知道萱美人的爹苏晏大人习惯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亲戚故交,这其中怕是又有什么隐情吧。 张太医背着药箱走过去准备给慕容曼诊脉,虽然他一眼就瞧出床上躺着的女子药石无医,但是他奉了旨总得想个法子替她续命,哪怕一时片刻也好。毕竟是皇上的妃子,他该尽力才是。 张太医以手撑开慕容曼的眼皮,仔细瞧了瞧,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放到她的鼻翼下方晃了晃,接着收起东西,起身之时他看见了一旁蹲着的颜汐,觉得极为眼熟,当初在宸王府他就感觉这个女子的相貌像极了一个人,原来就是几年前他为之诊治的萱美人。 这两位女子都出落得美而不俗,一个出尘而雅致,一个耀眼而清冷,从五官眉眼判断应该是一对姐妹花才对。 张太医无奈地叹了一声,其余几位御医上前瞧了也都是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皇上抬起衣袖摆了摆手,御医们退了出去。 那厢,慕容曼悠悠地转醒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皮似有千斤重,仿佛她昏睡了整整一年之久。绚烂多彩的梦境中,她像是又回到了在慕容山庄的日子,有爹娘还有汐妹,一家人和乐融融。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梦醒后留给她的是一个痛得太深刻的现实。 知觉逐渐恢复,尽管她清楚此时此刻的清醒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她的大限将至。 一股温暖而柔和的温度从掌心传递而来,她微偏过头看去,印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那女子眼神澄澈如水,闪着泪光,美得耀眼而惊人,分明悲伤难抑,却仍是维持着淡然的笑容,暖如初阳。只一眼,她眼角湿润流下泪来。 慕容曼的眼神流转着安宁而柔和的光芒,颜汐明白姐姐认出了她,心中纵有千百种滋味,到了嘴边只化成一句哀戚的话:“阿姐——”她们姐妹的命运居然会相差这么多,而如今,好不容易相认的姐姐就要丢下她一个人。 慕容曼面容苍白,但无损她与生而来的清雅出尘,她轻笑道:“汐妹,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姐妹二人只能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她何尝不心酸难过,但是她只想着把最好最美的一面留给这个十七年不曾见过的妹妹,她死了之后,汐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她不想问汐妹是如何入宫的,来京后她再没有回过大理,但是从爹给苏晏大人的书信中她对汐妹的品性已略知一二。她的这个妹妹,远比她要坚强果敢,以后的路她一定能骄傲地走下去。 颜汐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清泪,露出一个苦涩艰难的笑容:“阿姐说不哭,汐儿便不哭。”她努力想笑得自然些,奈何悲苦怎么掩盖都遮不住,到后来终于泪如泉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慕容曼轻轻按住颜汐擦泪的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要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她愧疚道:“是阿姐对不住你,本想替娘亲照顾你,却不想才见面就要舍你而去,但我真是不忍心的。” 她离开慕容山庄的时候,汐妹出世还未满月,襁褓中的她脸颊粉嫩,那么小那么瘦,柔弱得让人心疼,像是知道她要走,还是婴孩的汐妹止不住地大哭,连爹亲自哄着都不管用。 姐姐的话说的直白,颜汐只是更加难过,又绝望了一分,她挤出笑容出声安慰道:“阿姐,娘亲若是知道我们姐妹相认,只会感到欣慰,才不会责怪。”她们的娘亲是这世上最温柔雅致的女子,若莲一般淡雅出尘,飘落凡间。 慕容曼转过头,直直望着精美的床幔,眼神空洞失了光彩,颜汐虽然知道姐姐这会儿神智清楚是刚才张太医为她吊命的缘故,但是她仍旧禁不住用手捂着嘴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此时,曹笙进屋朝着皇上恭敬禀道:“皇上,大皇子已到了。”萱美人是大皇子的生母,皇上命他连夜去接大皇子过来看最后一眼也是应该的。 皇上只道:“带他去萱儿那里。”母妃死时他没能守候在身边,回想起来悔恨万分,他要他的儿子没有这份遗憾。 楚绍宇由曹笙牵着进屋,许是在大半夜被叫醒,本该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有些迷蒙,他见了皇上立刻打起精神,乖乖地请了安。这么小的孩子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却是有模有样,一点不含糊,皇家的礼仪他学得极好。 颜汐凑上去在慕容曼耳边悠然道:“阿姐——大皇子来看你了。”人之将死,姐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年幼的孩子,绍宇从小不在她身边长大,她心中想必很是挂念。 果然,慕容曼原本涣散的眼神在听到大皇子三个字后又聚拢了些,她费尽地往颜汐身后看去,一个粉雕玉琢,五官精致的男孩慢步而来,那是她当初狠心抛弃的孩子。她颤悠悠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颜汐忙上前握住,绍宇看见颜汐,甜甜地叫了一声:“神仙姐姐,你怎么也在?你的衣裳和父皇一样,都湿透了。” 绍宇还不知道慕容曼和颜汐的身份,小孩子童言无忌,就一直神仙姐姐的唤她。 他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病态却遮不住她的清雅,他朝颜汐身边靠了靠,声音里有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难过:“神仙姐姐,她——要死了么?” 颜汐笑着用另一只手拉过他的小手,柔声道:“大皇子,快过去,萱美人是你的娘亲。” 她的悲戚又添了一层。过了今夜,这个孩子的生命里会多一道永远弥补不了的伤痕,亲生母亲的抛弃和死去,对才不满十岁的他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她甚至不敢去想绍宇会有什么反应。 绍宇眼中只是满满的困惑,他问颜汐:“神仙姐姐,母后才是我的娘亲。”皇上先一步不动声色把绍宇带去了涵妃那儿,这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宫中已经天翻地覆,皇后失宠被打入冷宫。 颜汐一时不知道如何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解释这些。她忽然求助似的看向皇上,他一定能懂她在想什么,眼看姐姐就要不行了,她很想让这孩子唤姐姐一声娘亲,哪怕一声也好,姐姐便能安心离去了。 皇上会意,走近床边摸了摸绍宇的小脑袋,绍宇仰着头问:“父皇,神仙姐姐说的是真的么?她从来不骗我。”尚且年幼的孩子,在皇上面前还是记不住应该自称儿臣。 皇上语露深意:“绍宇,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骗了你,她一定不会对你说谎。”他表达的很是婉转,颜汐是这孩子的小姨,她对绍宇的疼惜全写在眼底,颜汐的心性他很清楚,亲情二字是她的软肋。 ------------ 第六十七章 香消玉殒 绍宇听了皇上的话,默不作声,只是直直看着躺在床上的慕容曼,小小的脑袋里全是这一时片刻发生的事。神仙姐姐说这个清雅的女子是她的娘亲,父皇说神仙姐姐一定不会对他说谎。 这个苍白孱弱得快要死掉的女子才是他楚绍宇的娘亲!他的娘亲就快要死了! 颜汐看着绍宇的眼神从困惑到清明,再到哀伤,心中钝痛难挡,只觉不忍,还是孩子的绍宇何其无辜,她只道:“大皇子,去唤她一声娘亲好么?”看姐姐的模样撑不了多久了。 绍宇点点头,挨着颜汐直跪在地,瘦小的身子趴在床边,声音里带着哭腔:“娘——” 只这一声呼唤,慕容曼的心碎成了片,她挣扎着抚摸着绍宇粉嫩的脸蛋,悲从中来,她舍不得这个孩子。从他出世以来,她就没有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狠心地撇下他,她怎会不痛?临死之时能再见到绍宇,她知足了。 慕容曼只是一遍又一遍哀伤地重复道:“绍宇——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颜汐泪流满面,她转过头,不忍再看下去。皇上长身而立,神情悲恸。就连远远站着的曹笙都禁不住以袖摆抹泪。绍宇凄厉无助的哭声回响在整个屋子里,惹人伤痛。 眼前清晰的景象逐渐陷入朦胧之中,慕容曼心知自己撑不住了,她喃喃道:“汐妹——”她还有一件心事放不下。 颜汐上前道:“阿姐,我在这儿——”言语间已是泣不成声。 慕容曼紧抓着颜汐的手,指甲嵌入皮肉,疼得刻骨,她使劲浑身气力道:“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你一定要帮我达成。”她狠不下心,即使身死到了九泉之下也是愧对爹和娘,只希望汐妹能帮她做到。 原来除了绍宇,姐姐还有放不下的事,颜汐知道姐姐的心愿一定与她有关:“阿姐请说,汐儿就是拼了性命也会做到。”姐姐要走,她竟留不住。 慕容曼凄怆得吐出最后一句话,心中却比谁都来得悲戚:“一定要——杀了——他!” 汐妹一定会懂,是那人害得他们慕容家万劫不复,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可恨她深陷情爱,如鸵鸟般选择了逃避,不能为死去的百余人报仇。 她死命抓着颜汐纤弱的手,力气大的让人心惊,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可见使了多大的劲道。她要亲耳听到汐妹应允了才肯甘心离去。 颜汐望着慕容曼眼神中一寸一寸黯然下去的火焰,无限凄楚道:“好。”这句答应有着怎样沉重的分量,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而颜汐只听得到一整颗心破碎成片的声响,耳边轰鸣不绝,她呆呆地半蹲着,久得柔弱的身子发麻发疼,直到绍宇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撕扯着她的神经,疼痛得无以复加。 慕容曼枯瘦的手无力地松开,最后一点一点垂落下去,颜汐的一整个灵魂仿佛随着姐姐的死被抽离了身体。目睹姐姐含恨而终,她只有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本该有的哭声卡在喉咙,连哽咽都没有了。 姐姐到死都没有原谅景轩帝,他是凶手,是毁了慕容家的恶魔,可怜姐姐自以为得到了圆满可贵的情爱,却发现握在手中的全部幸福都是镜花水月,绍宇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这个残酷的事实,难怪她宁愿疯掉也不想去面对。 她的姐姐,怎么会承受了这许多的苦楚?姐姐那般清雅的妙人,上天为何对她连最后一丝眷顾都没有? 在姐姐心底,一边是对景轩帝的深情缱绻,另一边是慕容家的血海深仇,她终日处在爱恨交织的挣扎中难以自拔,或许永远的离开才是姐姐最好的结局。 颜汐微扬起头,倔强地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逼退回去,她深吸了口气,最后奢侈地看了姐姐一眼,站起来转身就走,面上已是冷漠如冰。 她最在乎的人死了,从这一刻开始再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她,丞相不可以,皇后不可以,连景轩帝也不可以。 她面色决绝地朝屋门走去,湿透了的衣裳紧贴在单薄的身上,凉风灌进屋来,冷得她止不住地颤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颜汐和皇上擦身而过时,皇上神情沉痛道:“朕永远都是你的楚澈。” 他拼命想要抓住的,是惟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年少时光,美好而恬静,她是唯一一个真实存在于他生命中的女子。他不想连她都失去。 此时的颜汐已经麻木到没有心情听皇上说任何一句话了,姐姐的死带给她的痛太过深刻,满腔的怨恨与悲苦无处发泄,但是她绝不会在这个男子面前露出半分的软弱。她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只冷冷道:“我要带姐姐离开。” 这座辉煌巍峨的皇宫满是虚伪的繁华,困住了姐姐短暂的一生,芳华尽褪,熬成了无处可诉说的凄苦。她不会再把姐姐一个人丢在冰冷的皇陵,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带走姐姐。 回思霞山,或者是揽月宫,还有完全只属于她们的星月岛。去哪里都好,就是埋在荒野之地,也要好过残酷冰冷的皇宫。 话音落下颜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是告诉他一声,而不顾忌他是否同意。他是这宫廷的皇帝,却不是她慕容汐心中的帝王。就算撕破脸皮和他抗衡,她慕容汐不见得会输。 无情的雨水倾盆而落,颜汐走入雨幕中渐行渐远,却没有听清皇上在她身后那个温和而哀伤的“好”字。他已经亏欠于她,耗尽此生难以弥补,她一心想要去做的事,他又怎么会忍心阻止? 正如他所说,他永远都是她的楚澈。 他一直都是那个温和寡言的少年,喜欢听她喋喋不休讲述宫廷外面的纷繁世界,相比这皇宫里的冷漠疏离,看着她稚气未脱的侧脸,他能捕捉到难得的一点温暖,她身上融融的暖意如同初阳。 慕容山庄那场大火后,京城各路势力明争暗夺,他无暇分身,根基不稳,只能依附于丞相的势力。他违心向李云殊表白,与之交好,在登基后迎娶她为后。 长于宫廷,他很清楚权势对于一个皇子意味着什么。母妃的惨死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没有权势,他寸步难行,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离。 他想要掌控权势,将天下握在股掌之间。皇位引诱着他,他蠢蠢欲动,步入了万劫不复之中。 逼死先皇后,囚禁楚熵,夺取兵权,迈向皇位的每一步他都胜券在握,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冲击着他,他简单随意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尽管登基后受到丞相一党的掣肘,他却平静地蛰伏,掩藏起原有的锋芒,离以风流多情示人,同时迷惑着丞相的耳目。他的亲兄弟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和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她,他对她的伤害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无数个夜晚,他把自己关在御书房,描绘那年她与他踏雪赏梅的笑容,烂漫率真,娇俏若梅。 惨事发生时她还那么小,能活下来的几率少得可怜。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她已经死了。他派了几波人分批找她,离也在其中。 世事难料,她重新回到他身边,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目睹了亲姐姐的死,对他的怨恨更加深了一分。今晚之前她对他还留有情面,雨停了之后,他所要面对的,是失去她。 ------------ 第六十八章 心若无痕 颜汐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任凭冰凉的雨水冲刷她娇弱的身躯,她记不清有多久不曾这么肆意地哭过了,然而此时双眼酸胀的异常厉害,却已经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眼眶肿痛,心痛更甚。 姐姐死了,慕容家就真的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复仇长路漫漫,而答应姐姐的事不知何时才能做到。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置楚澈于死地,更是遥不可及。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迷茫过。天地之大,她却从未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如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不知漂向何处。 颜汐浑浑噩噩走着,一个不小心步伐不稳,脚下踉跄,人便顺势跌在一洼浅水里,狼狈不堪。肮脏的泥水溅上她的衣裙,晕开一朵朵丑陋不成形的团块,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可用尽了力气身体却不听使唤,她真想就这么任性地趴下去,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放任自流。 她的心很疼,很痛,承受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沉重,她也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子,就尝尽了世间的辛酸苦辣,她很想有一双温暖宽大的手能在这个时候伸向她,拉她一把。 忽然之间,头顶上方多了一把竹伞,宽阔得足够容纳两个人的身躯。颜汐硬是憋着的泪水就在这一瞬间淌过脸颊。 他竟来了。在这么敏感艰难的时刻,他不顾自身的安危和臣子的尴尬身份私自进宫,背后肯定又是费了一番不小的周折。为什么当她满身狼狈时,他总是能及时出现,她的委屈和软弱也只有他看得见,记得住。 鼻翼间传来一股淡淡的苦艾草的味道,颜汐的泪流的更凶了,红肿的眼睛也更涨疼了。 黎彦泽看着她低头啜泣的可怜模样,眼神冰寒慑人。她如同刚从湖水中被捞起来,单薄的衣裳由于湿透紧贴在瘦削的身上,遮不住一点夜晚的凉气,裙角下摆上是跌倒在地后泥水沾染上去的污秽,格外刺眼。 比起慕容山庄起火的那晚,此时的她不知道要再狼狈多少。而黎彦泽依旧器宇轩昂,身姿翩翩,高高在上。 黎彦泽身着一套简单的官袍,不似白衣胜雪的清朗淡泊,而是身为人臣的沉稳朗然,他蹲下身来,用未撑伞的那只手轻轻地将低泣哀鸣的颜汐揽入怀中,她的身子冰凉得厉害,微微颤抖着,惹得他一阵心疼,不自觉地抱着她更贴近自己的胸膛一分。 “我会帮你把慕容曼送出京城。” 她心里的伤口,他都知道,她承受着的煎熬和折磨,他也都清楚,只是他拼命压抑着,不让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跃动,她是他不能肆意去爱的人。想爱而不能爱,谁又更可悲一分? 在二人视线都未企及的墙角处,一双清冷的眼睛透过漫天的雨雾凝视而来,如轻雾似的冷漠疏离,好像在看一场正在上演的好戏。 颜汐贪婪地闻着属于黎彦泽的味道,倚靠在他温暖的怀里,脑袋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只觉得身上心里的寒意都驱除了一些,这份暖意哪怕只是片刻的幻象,她也甘愿沉醉其中。就让她再贪恋一会儿,借着这个怀抱逃避一会儿。 黎彦泽感觉胸膛传来一股炙热的温度,颜汐的哭声一点一点变大,与耳边的雨声相融,说不出的酸涩。他从未想过,她的泪水是这样的烫人。 雨声慢慢减小,再过不久,雨雾即将散去,颜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的悲凉哀戚他全部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任由她靠着他,依赖着他,这就足够了。对于爱情,她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颜汐止了哭,眼睛尽管红肿的吓人,情绪却缓了过来。人就是这样,在无助的时候会对伸出来的那只手特别的依赖,而奇妙的是,黎彦泽总是那个在她无助时出现的人。 黎彦泽扶着颜汐站起来,她双腿微微发麻,待站稳后才冷声到:“宫大人,天色已晚,臣子留在后宫,恐会招来非议。”后宫不同势力耳目众多,黎彦泽实在不该松了警惕之心。 没有人知道,与李程祁并列为新科状元的宫无痕竟然就是黎彦泽,若不是闻到他身上独有的苦艾草的气味,连颜汐都不敢相信,黎彦泽会用这种手段瞒天过海。 她一时忘记了,黎洛的一双手做出来的人皮面具简直巧夺天工,寻不出瑕疵。更何况是假扮一个少年郎? 黎彦泽神情轻松,似乎并不为此担心,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扶住颜汐的手,语露深意道:“皇上命宫某连夜入宫稳定宫中局势,以防生变。” 遇到颜汐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还要再过一阵子二人才会见面。想起慕容曼的死,他眼神微眯,李云殊身为丞相之女,言传身教,心计手段果然狠辣高明。看来后宫的女子有时比起朝堂中的大臣更要心思缜密,真是不容小觑。 “铲除丞相后,朝堂又是一番乱象,难免横生变数,宫大人在官场中风生水起,究竟是为何人卖命?”她眼中的黎彦泽太过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怕他,却难以看清他。 当年黎氏满门抄斩的巨变在鲜血暗涌的宫廷内早已如水过无痕,而宫无痕这个名字却暗示着黎彦泽和黎洛是不可能忘得了他们是怎么从万人之上狠狠地摔下来的。黎彦泽甘愿对景轩帝俯首称臣,蛰伏在朝,可见他卧薪尝胆的心胸。 可是他到底想怎么做? 黎彦泽没有正面回答,只迂回道:“姑娘,宫某是景国的子民,自然是为了景国效力。君主是谁,并不重要。” 他说的没错,惊世才华,远大抱负,他是天生的王者,谁也不能掩盖他的锋芒。无论是谁坐在皇位上,他总会运筹帷幄把那人从帝位上拉下来。 颜汐却在心中冷笑,她一心只想报仇,却葬送了姐姐的性命,这样的代价,又该如何去弥补?皇后若不是被逼急了,又怎么会对姐姐下狠手?一个疯了多年的人能对她造成多大的威胁? 亏她自以为聪明谨慎,连唯一的姐姐都失去了。 黎彦泽将颜汐的沉默看在眼里,他猜出她在想什么,一针见血道:“黎洛说得没错,心软是你的致命伤。汐儿,一个能坐上皇位的人不会那么简单,他没有动你,不代表你可以意气用事去冷宫杀了废后,若是去了,慕容曼才是白白牺牲。” 他看似轻松的一句话直叫颜汐脑中猛地一震。这之前她没有一刻想的不是杀了皇后泄愤,可是她却没有仔细考虑这样做的后果。皇上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越在这种时候,她越是不能妄动。 棋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她不能以十年耗费的心力为代价去赌皇上对她的容忍。姐姐枉死,她再也赌不起。 颜汐握紧双拳压下胸中涌上的不甘:“多谢宫大人的提醒。”她还不足以与皇上抗衡,敛下锋芒才是上策。为了姐姐,为了慕容家惨死的人,她只能忍。 雨停了,黎彦泽收好伞交到颜汐手中:“守得云开之时,方见皎月明朗。”她能把他说的这番话听进去,就不枉费他深夜冒险入宫一趟。 ------------ 第六十九章 误终生 颜汐发狠地握紧手中的竹伞,下意识加深力道,整个伞骨几乎变了形,她负气转身,心中却有了别的打算。她杀不了李云殊,就定要让她生不如死,尝一尝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滋味。 她朝着与冷宫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眼神一寸一寸恢复清冷,那才是回藏月殿的路。 女子瘦弱单薄的脊背在朦胧的夜色中挺得很直,仿佛没有什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清瘦的背影落在黎彦泽眼中,显得孤寂而倔强。 待颜汐走远以后,一直躲在墙角晦暗之处的黎洛才步履翩然优雅而来,一袭青衣衬得他出尘若仙。 黎彦泽目光复杂,幽深难测。 黎洛走过去与黎彦泽并肩而立,同样凝视着颜汐离去的方向,冷声告诫道:“为了她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为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慕容曼真正的死因,只会与你决裂。” 泽出手救下颜汐,目的之一只是利用她。这丫头天生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材料。加上她的才貌背景,若是收为己用,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出乎意料的是,刚到魄月山庄的颜汐却连一招半式都不会。武功盖世的慕容傲为何没有亲自传授武艺给这丫头,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 索性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让她振作起来,专心习武。这丫头进步神速,就是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她的蜕变,如破茧而生的蝶,焕然全新。 可渐渐的这份原本笃定的利用就在这些年的相处中一点点变了味道,连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得有多深。 只有他冷眼旁观,进退自如。他黎洛向来以超乎常人的自持为傲。 颜汐的性情脾气,他比泽了解的更透彻,好不容易寻到的亲姐姐死了,对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得到又失去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黎洛残忍笑道:“一瓶‘忘情’的解药再加上一瓶穿肠的毒药,就要了慕容曼的一条命,想不到她是这么刚烈的女子,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愿苟活于世。” 他花费精力配制出“忘情”的解药,可不是良心发现要救人于水火之中。慕容曼的死只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本可以直接杀了她再嫁祸给冷宫的废后,但是为了让那丫头见上她姐姐最后一面,他还是留了一手,喂慕容曼服下了解药。 黎洛把那瓶毒药摆在慕容曼眼前的时候,是想以楚绍宇的性命威胁她,扬唇的冷笑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恶魔,然而让他惊诧的是,神智清醒之后的慕容曼只是一声冷笑,就毫不犹豫地仰首喝尽了取她性命的毒药。 多年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度日,换来的是更深刻的绝望和愧疚,她真的太想要解脱。黎洛无疑是帮了她一把。慕容曼只提了一个要求,她想尽快见颜汐一面。她知道一旦喝下毒药,她等不了太久。 黎洛话中的决裂二字在黎彦泽脑中挥之不去,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慕容曼活着只会徒增痛苦,拖累汐儿,她是个聪明人,很清楚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一个人的生死,就这么云淡风轻的被黎彦泽提及,犹如水过无痕。 有一种人,存活就意味着无休无止的痛苦,只有死亡才能得到永恒的解脱。有时候活着比起死去要艰难的多,对于慕容曼就是如此。 黎洛嘴角一勾,出言提醒,如刻骨寒风,逼得黎彦泽更加清醒:“狠下心来,趁着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心软只会让你作茧自缚。”说完他眼露寒光,走到这一步没有人再能回头,谁也不能。处心积虑蛰伏多年,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是箭在弦上。 他不忘再加上致命的一句:“泽,你和她不会有结果。” 黎彦泽比他更清楚这点。黎洛太过了解这二人,他深知颜汐是何等的倔强,她不会容忍欺骗和背叛,更何况是一开始的利用。 慕容曼一死,泽和那丫头之间的裂痕就再难愈合,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慕容蔓于死地的原因。 他们二人之间既然不会有结果,与其徒劳挣扎,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断了他们的情意。泽是天生的王者,锋芒锐不可当,理应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而颜汐不是能和他比肩而立的女子。 丫头,别怪我。这就是你的命运,争夺权势,弱肉强食,这是我教给你的,可惜你从来都学不会。 慕容曼得到了解脱,被幽禁在凤栖宫的皇后却苦守着残烛独坐了一夜,心中恨意难平。 皇上不肯见她,她只能命红玉偷偷找机会跑出去探听消息,这会儿凤栖宫里里外外都由禁卫军牢牢把守,围得水泄不通。皇上下旨封锁了一切消息,李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无从得知。 她明白这一回父亲彻底输了。皇上赢得干脆漂亮,已经掌控了皇城内外所有的一切。 一夜之间,风云变换,李家自此一蹶不振,而她从六宫之首沦落到冷宫废后,这些全部都在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句话之间。 天亮之后,她就会被人带去那座最偏远荒凉的冷宫,余生坐等芳华枯竭。 冷宫对于一个被废的女子而言是无尽的绝望。李家的每一条性命都等着皇上发落,她甚至连自尽的机会都求不来。光鲜亮丽的后位比起高高在上的权势来,根本微不足道。父亲穷尽一生为了权势明争暗夺,机关算尽,到头来自身性命难保,更是断送了他们兄妹三人的前程。 她不禁泪洒衣襟,暗自神伤,她恨父亲千般算计送她入宫,助她站上后宫权势之巅,又勾结邻国犯上作乱,毁了她最珍贵的幸福。她爱皇上,那是她的丈夫,父亲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她也恨她所爱的男人,皇上谋算已久,势必将父亲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除,她以为他不至于做得这样绝,斩尽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却不知他连半分都不曾真正爱过她。 她是他的结发之妻,她曾发誓要和他共同守护景国的大好河山,可是他冷眼旁观,锁起了心门。皇上将虚情假意给了萱美人,却把痴心错付给了颜汐,而她从始至终得到的都是一个皇后的虚名,没有爱情。 她更恨她自己,一入宫廷深似海,她把大好的年华耗费在与后宫女子争夺皇上的宠爱之上,但这个男人根本不爱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可笑她倾尽心力为了他沾染了满手的鲜血,她害死的那些无辜的婴孩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折磨着她的良心。 即将燃尽的红烛虚晃了几下,李云殊回想起往事,哀伤之余,只觉无限的后怕。多年夫妻之情,枕边之人竟深藏不露,隐蔽得如此之深! 在皇上温润如玉的面容之后,究竟是怎样的深不可测,已经不是她能够懂得的了。 李云殊一把挥落眼前的茶盏,残片散落一地,支离破碎,凑不成一个完整。她诅咒他,永远得不到他心爱的女子的爱情,再也得不到一个女子的真心! 精致的妆容因为泪水的冲刷不再艳丽,李云殊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维持着仅有的一点自尊。漫长的一夜到了尽头,她的恨绵延不绝,愈演愈烈,却终是消弭在天际的微光中。 李云殊平静地端坐在铜镜前,耐心细致地为自己梳妆打扮。去冷宫之前,她李云殊仍是一国之后,不可以失了身份和她的骄傲。 ------------ 第七十章 如初见 画眉挽髻,唇轻点而红,李云殊巧手飞扬,片刻之间脸色莹润,妆容美艳,不见半点哭过的痕迹。她环顾起整个凤栖宫,依旧华贵精美,却物是人非,温情难再。 她去了冷宫之后,这里会迎来新的主子,不知皇后的封号会落在哪家的女子头上。只不过这已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了。 夜幕褪去,霞光初现,李云殊优雅起身,只觉心里的泪都流尽了。 她挑选了生辰晚宴上那套雍荣华美的宫装穿在身上,身姿曼妙轻盈,如一只骄傲高贵的火凤,光滑的铜镜里映射出女子的艳光四射,美丽逼人,惟独没有一丝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显得黯然无光,如一汪死寂的枯泉。 李云殊认真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嘴角扬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 盛夏时节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她如在幸福的云端。到了初秋,她成了冷宫废后,皇上对她避而不见。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这般煎熬。 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纤纤手指触碰到置于锦盒内的那只栩栩如生的玉凤,凤嘴上衔着的珠子不知何时丢了,留下空洞洞的一小个凹块,失了完美。她长叹一声,这是皇上命能工巧匠为她用纯金打造的玉凤,翩然若飞,华丽绝伦,世间只此一件。她本深觉可惜,可转而一想,如今皇上对她情意不再,她还计较一颗珠子做什么,心便跟着释然了。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她享有无尚殊荣,自然要有承担常人所不能承担之事的勇敢。 李云殊轻轻合上锦盒的盖子,掐断了残存在心中的眷恋和不甘。不是如此,又能如何? 屋门就在这时不期然被人推开,望着皇上清远如山的身姿,李云殊硬是咽下满腹的悲戚与不舍,朝着他盈盈一拜,行礼中带着官宦子女与生俱来的骄傲,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迟迟不肯抬头起身。 只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她不想留给他的是卑微和狼狈。她是他的皇后,她曾全身心爱着他,立誓要助他守护这片江山。即使他利用了她的爱,以温润的假想和虚假的宠爱迷惑了她的心,可是在她心里抹不去这份爱恋,她爱他,至死不渝。 皇上朗然立在晨曦的逆光中,身姿挺拔如青松,眼神幽邃似暗夜下的深海,他看着女子骄傲地挺直上身直跪在地,笑容温润如玉一如往常:“云殊,还记得你与朕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么?” 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柔地低声唤着她的闺名,就是这份清远温和让人看不清摸不透,李云殊只觉得寒意在背。他们初次相识的情景,她怎能忘?!她怎会忘?! 似乎这份回忆令皇上的心情极好,他扬着微风般清朗的笑意吐字道:“那时我还只是无人问津的二皇子,父皇虽注意我,但始终不曾委以重任,他的儿子太多,太子又有外戚支持势力稳固,我并无胜算。” “权势的滋味很诱人,借着它我能保护自己和离,也能将天下玩转在手掌之间。楚熵资质平庸,却依仗着嫡子的出身荣宠一身,我不甘心。于是我想方设法攀上了李丞相。” “你爹起初拒绝了我,直到我设计陷害楚熵让父皇对他大失所望,你爹才同意与我结盟,暗中支持我。自古朝堂与后宫密切相关,为了笼络你爹让他安心,我买通了在你身边服侍的丫鬟,直到你我在丞相府中相遇。” 李云殊瞪大双眼,难以置信,胸中泛起连绵不绝的悲凉之情。他们那段相遇相识的景象是她深藏于内心的珍宝,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是别有用心接近她,假意爱上她,只为了争得父亲长久的支持? 她几乎浑身发颤问道:“是红玉?“她最信任的侍女就是红玉,除了红玉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利用价值?可笑她自以为擅长后宫经营,却连身边的人被收买都没能察觉。 皇上并不否认,李云殊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哀悯,只道:“你的侍女一直都对你忠心不二,红玉没有真的害你,只是顺着你爹的意思助你入宫,成为皇后。 “ 李云殊惨然一笑:“她若真是对我忠心,我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红玉一去不回,就是最好的说明,她的忠心,并非对她。红玉从她为入宫前就跟着她,她自问待她不薄,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收服了她?看来她今朝失势是早已注定的事。 她涩然的笑容让皇上一震,艳丽优雅的妆容掩不住她的苍白和绝望,即使身着那套贵气逼人的华美宫装,她也再不是他记忆中才貌双全举止得体的女子。她的心狠和毒辣,令他心寒。 皇上继续道:“你我初识,我正在丞相府上做客,你大抵是受了李丞相的训斥,很是伤心,与我擦身而过时,连随身带着的丝帕都落在了地上。我那时想,这么冒失的姑娘哪里是那个名动京城的深闺淑女。我弯身从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拾起丝帕,快步上前拦住了你,我将丝帕还给你时,对你说过一句话,不知你可还记得?“ 皇上的眼神一丝一丝冷淡下去:“我说,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那个为你拾帕之人。” 记忆的闸门打开,直直扑面而来,压的李云殊喘不过气来。皇上三言两语勾勒出的画面她穷尽一生都难以忘怀。胜雪的梨花树下,一个俊朗温润的少年浅笑着看着她,目光和煦如初阳,她愣在当场,不知他想做什么。 他开口的声音朗然如诗:“姑娘,你的丝帕。“绣着梨花的丝帕轻柔地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随着微风扬起一角,美不胜收。他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 李云殊无声地流着清泪,几近麻木的心又剧痛起来。 “我以大婚之礼迎娶你,想着只有你这样的女子能够与我比肩而立,纵使我不爱你。你是个很好的皇后,打理后宫井井有条,处事细密周全,真正是我的贤内助。所以即便你一直无所出,我也宠着你。“ “直到你瞒着我用计陷害梅妃腹中的皇嗣,我都没有责怪你半分,只是大事化小惩处了几个宫人,甚至梅妃缠绵病榻半年,病愈后终日礼佛诵经,我也没有理会。后面发生的事,我不用再提醒你。翔儿为什么会从树上摔下来,太医只说救治太迟,回天无力。真正的原因只有你清楚。朕的皇后心机如何歹毒,连朕都不敢相信。“ 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不但知道,而且事无巨细,他置身局外,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为了在最后一刻给她迎头痛击,将李家的势力一句击垮,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只手遮天,却忘了有些事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抹除不去。 皇上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颗莹润翠绿的圆珠无情地丢在女子脚边,目光凛然直逼向泣不成声的李云殊:“在你把慕容山庄的真相暗示给萱儿,差点害死绍宇时,朕对你已经连最后一丝情意都失去了,何况你还害死了萱儿。云殊,今日的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云殊看去,含泪摇头,落在手边的珠子恰恰是那支玉凤头饰上凤嘴衔着的那颗,这颗玉珠怎么会在皇上手中?她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地无力,怪不得皇上说她害死了萱美人,这真是叫她百口莫辩,只怕她现在说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多余。 “皇上,你爱过我么?“她不会想到当日嘲笑瑶妃愚蠢,如今自己却问了和瑶妃同样的问题。 皇上冰冷的眼光落在她颤抖的身上,寒意直入脊背:“朕走后,自会有人领你去冷宫,不要妄图自尽,活着才是对你的惩戒。“ 他无暇理会她的绝望无助,挥袖而去,空余了一室的冷意。李云殊低伏在地,早已泪流满面,哭花了精致的妆容,他打破了她最后一分骄傲,连自尊都剥夺去了。 他说他永远都是为她拾帕的那个人,是她没有好好珍惜,绝了二人夫妻最后一点情意。 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七十一章 大病难愈 是夜颜汐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回到藏月殿,才看清守在殿外的春,就一头栽倒下去,春险些扶不住她。 病来如山倒,彻夜淋雨染了风寒再加上心伤郁结,她昏睡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间呓语喃喃,冷汗不断,高烧难退,额头更是烫得吓人。 夏用肩膀支起颜汐软弱无力的上身,轻扶着她的脑袋想喂些容易消化的汤水给她吃,可她牙关紧咬,任凭夏怎么使力都不肯张嘴。 眼看着颜汐虚弱下去,夏急了,想到主子从昏迷后就没有进食,身体只怕撑不住,两行眼泪唰唰直落,赶紧去告诉春。春见瞒不住了,只好私下请李公公帮忙禀报皇上。 好在皇上很快就命张御医赶了过来,春内心忐忑地望着坐在床榻前愁眉不展的皇上,不知这么做是否妥当。她知道主子不愿见到皇上,怨恨皇上,但眼下整个皇宫气氛紧张,没有宫人敢擅自妄动,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只盼着主子能早日好起来。 张御医仔细地为颜汐检查,面色凝重,长久不语。每次为这姑娘诊治,她都命悬一线,他不禁摇了摇头。这风寒来势汹汹,烧热难退,再耽误只怕就会伤及神经,毁了心智。 他赶紧提笔开了对症的药方,命守在一旁的春去抓药。这姑娘心伤难治,先把烧退了再说,有些事不是他身为大夫能管得了的。在宫中行医,这些事司空见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 张御医退下后,屋内只留了皇上一人,夏把打好的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将白净的帕子浸湿后拧干,轻轻按在颜汐的前额上,只听皇上道:“退下吧。” 帝王的声音里夹杂着疲倦,夏依言行了礼,关上门退了出去。 皇上将颜汐身上盖着的锦被拉高些,指腹在碰到她苍白的脸颊时不由顿住,看着她虚弱无力的模样,他比谁都要紧张,听到她卧病不起,他扔下了堆积如山的奏折直奔而来,连准备好的步辇都没乘。 想到她在慕容曼病榻前看着他时眼神里的怨恨冷寒,他长叹了一声,收回了手。皇上的目光落在颜汐脸上,温和而哀伤。 事到如今,等她醒来,他已不知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她额头上的帕子,起身重新进了热水,拧干后按在她额头上。他想照顾她,哪怕用尽余生。她若不想嫁他,他便留她在身边,用权势为她堆积起坚固的保护墙,保她无忧;她若想嫁与离,他便祝福他们,成为他们强大的后盾。 他只想亲眼看着她好好地活着,如果不爱,他断然不会愿意以如此卑微的念想留住她。 春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屋,皇上站起身来从托盘上取走药碗,复而又在床榻前坐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春进来,他眼里心里惦记的全是陷入昏迷的颜汐,又怎么会有别人? 春神情黯然,皇上和主子这又是何苦呢?她虽不知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皇上的神伤她看在眼里真真切切,只为主子可惜。 皇上舀了一勺汤药,凑到嘴边小心吹凉了些,想喂颜汐喝下去,却见她睁大双眼正看着他。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肿的厉害,黯然失色,因为生病不再灵动,她的嘴唇血色全无,干裂脱皮,像一片因失水起皱的橘瓣,他不禁一阵心疼,耐心地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春忙过去扶住颜汐的上身,在她背后支起枕头作了支撑,让她好受些。谁料颜汐先她一步挥手打翻了皇上中的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溅了皇上一身,春惊呼一声,心中大叫不好。 皇上并未动怒,只是面含无奈地看着虚弱的颜汐,他温声对春说道:“你再去煎一碗药,要快!”张御医的话他记在心里,以颜汐现在的情况,要尽快服药,将烧热压下去。 他不是没有看见颜汐瞪着他的眼神,他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为慕容傲报仇么?这么糟蹋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报仇?”他的唇边漾起清苦的笑来,她可以恨他,但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会心痛。 简单一个挥手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颜汐仅有的一点力气,她直直望着皇上,浑身滚烫的难受,喉咙干痛得发不出声音,而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迷蒙不清,男子温和的话语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那么的不真实,让她抓不住。 她知道自己发了高烧,神智受损,身体使不上劲,刚才睁开眼看到皇上细心地将汤药吹凉,一瞬间她不是没有感动。他处心积虑才将丞相一党定罪,一定有很多政事要处理,然而他还是来了,守候在她的病榻前,就怕她有任何闪失。 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就是害得她与亲人阴阳两隔的凶手,她就克制不住,恨不得他立刻死在她面前。她终于能理解姐姐的痛苦和挣扎,她只是与皇上有过一段童年的情谊,就已是这般心酸,而姐姐却是把他当做托付终生的良人看待,心中该有多苦? 颜汐支撑不住仰着向后倒去,皇上及时伸手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锦被,她闭着眼睛死死咬着下唇,一直咬出了血还不松口。鲜红的血珠醒目刺眼,在苍白的唇上像是盛开的红梅。她在无声地表达对他的恨意。 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颜汐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睡得那样沉,只剩了微弱无力的呼吸声在屋里响着。皇上看着她,只觉得一整个心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荡荡的,痛得厉害。 天大亮,朝阳破云而出,皇上打开屋门,混着凉意的微风扑面而来,他望着远在天际的薄云,眼神幽邃。 春自长廊的拐角而来,恭敬地行礼,手上端着的是清淡的白粥和几样小菜,一看就知道是为病着的人准备的。颜汐有这么细心的宫女照顾,他该放心才是。 “去请洛公子来藏月殿。”快到了上朝的时辰,他还是景国的皇帝,有他该去肩负的责任。 春望着帝王离去的萧瑟背影,只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而进屋去,主子仍旧躺着,地上是药碗凌乱的碎片,她唤了夏过来打扫干净,自己则出了门,李公公说洛公子尚在皇宫没有离去,她得赶紧请他过来一趟才行。 ------------ 第七十二章 蛇打七寸 黎洛听闻颜汐高烧病重的消息赶来藏月殿,第二碗熬好的药已经凉了下去,夏立在床边,直哭起来,两只眼睛肿得快跟核桃一样。春后脚刚迈进屋内,就听到黎洛的质问声。 “怎么回事?”黎洛最不喜女子的哭声,惹人烦躁难安。 夏感觉到黎洛的不耐烦,转而抽泣道:“奴婢用尽了法子,可主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嘴喝药。”她是心急,喝不下去药,这病如何能好? 春走上前轻声安慰道:“洛公子来了,主子很快就能好起来,你先去厨房再煎一碗药来。”一路上她跟在洛公子身后,只觉他足下生风,怎么赶都赶不上。这样有本事的人,应该救得了主子。 夏抹了抹泪出去了,春见黎洛坐下来给主子号脉,小声问道:“洛公子,奴婢能做些什么?” 黎洛看也不看她:“把御医开的药方给我。” 春从衣袖里拿出那方药方,递给黎洛,黎洛草草看了,心中有数,他猜的没错,御医只是开了清热驱寒的药方,而颜汐的情况,不只是风寒这么简单。 “你去打盆热水过来。” 黎洛支走春后,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宝蓝色的瓶子,瓶身小巧,极其精致,拔开瓶塞,清凉的香气隐隐而出,很是好闻。他试着让颜汐张嘴,却发现她的贝齿紧咬着嘴唇,死活不肯松口。 无奈之下,他只好以两根手指使劲撑开她的牙齿,任由她咬着,把香露喂她喝下。 看清她喉间有了下咽的动作,他才放下心来。取出手指时,咬痕很深,手指上已是血迹斑斑。这丫头,嘴上的力气真是大的可以。 等他收拾好药箱,春端着热水进屋,黎洛站起身来在离床很远的桌前优雅落座:“等会替她擦拭身子。”服下香露,不出片刻,她身上就会出一场大汗,汗水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会睡不好。 春这才想起还没有上茶,这两天她光顾得上照顾主子,连应尽的礼数都忘了。她应道,随后去屋门外嘱咐冬沏一壶好茶,做些可口的点心拿来,看样子洛公子是要等到主子醒来,他救过主子,怎么着也不能有所怠慢。 颜汐睡得很沉,这次却没有再做梦,只是意识有一阵没一阵,醒不过来。她恍惚感觉有人用拧干的帕子帮她擦拭身体,起初她拧着眉头很是抗拒,在闻到春身上的香气后才安下心来,原来她还在藏月殿。 紧闭的眼睛下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眼皮很沉,她又昏睡过去。直到鼻翼间传来一股清晰的药味,她才幽幽转醒。对上黎洛深若寒潭的眼眸,颜汐以为是她又在做梦。 半响,她的喉间才挤出一个字来:“你——”因为高烧,她滴水未进,嗓子像被坚硬的沙石磕过似的沙哑难听。 颜汐支起手臂想撑着上身坐起来,奈何两天没有进食,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复又倒了下去。这会儿,她虚弱得厉害。 黎洛把放在旁边的汤药端到她嘴边,并不打算喂她,他目光冷然地望着她,示意她自己直起身来喝药。即便她这般虚弱无力,他也没有半点怜惜她的意思。 颜汐看着那碗药,心中的烦闷就涌上来,那是张御医奉了皇上的旨意为她开的药方,她不想喝,她不要承皇上的情。 黎洛猜到她在想什么,不说透,只冷声道:“一味消沉,慕容曼也不会死而复生。丫头,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提醒你。” 她再一次使了力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撑起身。 “黎洛,”她疏远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你不会懂。”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姐姐对于她意味着什么,他再孤单身边还有黎彦泽比肩支持,他不会知道一个人好不容易挣脱了黑暗却重新被夺去了光明的感觉,犹如灭顶。 她这两天所表现出来的消沉,真正就是她痛心而无望。 黎洛听了,并不恼怒,手上微烫的汤药让他指尖一痛,但比不上她这句“你不会懂”。他凝视着颜汐,一字一句道:“丫头,满门抄斩的滋味,你没体会过吧?泽去找你的时候,慕容山庄早已是一片火海,尸体烧焦难以辨认,你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痛苦挣扎的模样。“ 她的一缕发丝垂下来,萦绕在他指尖,滑腻柔顺,他加重力道一扯,惹得颜汐痛的秀眉紧皱,被迫直视着他,她还来不及害怕,只听他道:“可是我亲眼看着黎家上下男女老少每一个人被利斧砍去脑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我跪在队伍的末端,幼小的身体不断发颤,那种死亡将之的恐惧,你想尝尝么?” “你所经受的,实在太浅。”到了最后,声音中竟夹杂着几分幽冷的残忍,还有一丝让颜汐恍惚的恨意。她神情困惑地望着黎洛,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想法,觉得他恨着她? 颜汐脑袋昏沉,依稀看去,黎洛分明是带着笑容的,只是这笑容森寒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她以为黎洛是在先皇下了死令后在牢中被救走的,却不知原来还是孩子的他是和亲人一起上了刑场。她对他的过去并不了解。 他却继续说道:“所以你没有资格摆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来,你就是死了,我和泽依旧会将楚澈从皇位上拉下来,到时候真正杀了他的,就不会是你。你甘心把仇人的生杀大权交给别人?那慕容曼才是白白死了。” 蛇打七寸,感情就是颜汐的软肋,对于一个得到又失去的人来说,还不如从未得到过。 果然,颜汐灰暗的眼神瞬间亮如星辰,她颤着手端过放得不远的那碗药,发狠地把浓黑苦涩的药汁灌进腹中,也不顾干涸的喉咙有多疼。药很苦,苦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她忍住了。 春见状掏出一个绣工素雅的荷包:“主子,奴婢这儿准备了蜜饯。”她前前后后熬了两次药,这药有多苦,她记着。 颜汐却拒绝了,药苦才好:“我不吃,我要好好记住这种苦。”喉间的清苦溢上来,她硬是把这种苦的感觉压了下去。黎洛有一点说的没错,没有谁比谁更可怜。她要赶快好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所有的人都不能白白死去。 ------------ 第七十三章 七荤八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一场高烧退去,颜汐只觉得浑身没劲,身子骨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春她们几个不敢懈怠,依着太医的嘱咐小心地调养着她的身体,一连几日,她恢复了流失的体力。 病过一场,她更是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沉思,很少开口说话。藏月殿再难听到欢声笑语,宫人见她这般,言行更加谨慎,怕扰了她的休息。 从那日她故意打翻汤药后,皇上再没有来过藏月殿,丞相大势已去,一帮牵涉其中的朝臣先后都定了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一举铲除后患。 宫中由原先的紧张气氛逐渐恢复到风平浪静,外面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藏月殿里还是老样子,分毫没有受到影响,众人原本战战兢兢,到了如今也都安下心来,这宫里的日子仍旧是要过下去的。 这日,颜汐让春把贵妃椅移到院子里,说想出去晒晒太阳。春乐呵呵地照做了,看主子精神不错,还和夏几个人把煮茶的器物一并搬了出来,没什么活儿做,秋和冬顺便把昨儿个绣的花样子拿了出来,一行人都坐在院子里陪着颜汐。 柔和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意融融,很是舒服。院子里已有几株桂树先开了花儿,香甜的气味随风而至,颜汐摸了摸齐腰盖着的薄毯,嗅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心情跟着好起来。 她心里想着,这几日恐怕是在宫中拥有的最后的平静。 水煮的刚好,春盛了一杯香茶给颜汐,转而再添了勺水进去。颜汐端起来呷了一口,神色自然道:“锦瑟,茶味淡了。” 春微愣,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主子,奴婢不是锦瑟姐姐。”说完有些黯然,锦瑟的死她们谁也忘不了。 颜汐苦涩地笑了笑:“是我忘了,锦瑟死了。”她敛下眼神,晦暗不清。 春引开话题:“主子若觉着淡,我再重新煮。” 颜汐唇角一勾,绽出笑:“罢了,味道浓了,反觉着苦。”生病以来喝了不少黎洛开的药,实在苦到极致。 又饮了几口,却见梅妃领着贴身的宫女来了。梅妃今日着了套淡粉色的宫装,俏丽娇嫩,不似从前的高洁清冷,反而衬得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春请梅妃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几个宫女挪远了些,在旁边静候吩咐。 颜汐点头示好,梅妃回以淡然的微笑,似乎是嗅到了桂花的香气,梅妃喜道:“你这儿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盛夏有荷,才入了秋,桂花可又开好了,不像我那儿,只有光秃秃的梅树。”颜汐大病一场的事她有所耳闻,怎么说她是承了她的人情,过来瞧瞧问候几句也是应该。 颜汐笑了一下,梅妃似乎心情不错,皇后被废黜后,她对她亲近了不少:“等寒冬一来,就只有娘娘宫里的腊梅傲视群芳,到那时,整个皇宫可都没有什么花能和不畏严寒的冬梅相比了。” 她还记得梅妃宫中的梅树长得极好,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养着,她猜想梅树的主人心中仍抱有希望,所以才提出要和梅妃联手扳倒皇后。真正心死的人又怎么会去理会那几株孤零零的梅树呢? 梅妃莞尔:“我那时心灰意冷,惶惶度日,你说的不错,我成日诵经礼佛只是求得慰藉,心中并无得到真正的平静。”她眉眼弯弯,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后宫哪里是容得下她逃避的地方,她被逼到这种地步,全因为她没有积极去争取权势与皇后抗衡。 颜汐饮了口茶,真挚道:“娘娘苦尽甘来,全凭坚强的意志,小皇子要是能感受到娘娘的心意,定会安息。”她与梅妃算是打过几次交道,岚秋没有说错,梅妃表面看似清高,实则是个真性情而知进退的女子,后位空缺对她是大好良机,她却仍能保持一份淡泊之心,实属难得。 “娘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梅妃笑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得过且过,求个心安。我不像柔妃,整日做着登上后位的美梦,我失去了亲生的孩子,对这宫廷再不抱任何希望,长伴孤灯平静度日对于我未尝不是件好事。” 颜汐的眼眸一如清水:“娘娘若想离宫,我这儿倒能帮上些忙。”殁于深宫对于梅妃这样的女子实在太过残忍,如果不是入宫为妃,梅妃会是个很幸福的女子,得一良人,相夫教子,幸福美满。 梅妃笑着摇了摇头,面容一敛:“颜姑娘,我看的出来,你与我们这些后宫的女子都不同,你宠辱不惊,封号宠幸都不放在眼里,恕我冒昧,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颜汐给她的感觉是说不上来的特别,她千方百计献舞入宫,将女子的清誉看的极淡,可又像是无所求,要说她倾慕皇上,她对皇上的态度却不冷不淡,实在称不上是热切。她越发像是一团迷雾,叫人摸不透看不清。 颜汐在后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真诚,她抱以坦诚笑道:“娘娘,我求的同样是一分心安,只是我要走的路远比娘娘之前走的来的漫长崎岖。”梅花香自苦寒来,她未尝够清苦,何来收获一份甘甜? 梅妃知道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轻叹道:“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你若对皇上无情,还是趁早离开宫廷这个是非之地。”颜汐超脱的性情是决计不适合在宫廷生存的,她太过耀眼,而这份耀眼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至于皇上,当他态度冷漠地命人埋掉她的孩子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颜汐淡淡道:“多谢娘娘记挂。”梅妃说的,何尝不是她所想的,只是此生此世,这些念想都只成了虚幻的梦境,随风而逝,风过无痕。 梅妃离开时与轻盈而来的妖娆女子打了个照面,她面露不屑,径自离去。倒是妖娆的女子神色未变,一派随意。她走到梅妃刚才的位子坐了下来,不拘小节,很是自然。 又是一个妃子,颜汐也不搭理面前这个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子,自顾自喝着茶。索性春第二遍煮的茶,浓淡刚好。 倒是妖娆女子先开了口,爽朗道:“我过来讨杯茶水,赶明儿你上我那儿,尝尝我酿的桂花酒。“春见主子冷淡,但毕竟这妃子是客,她还是盛了一杯茶水端来。 原来这女子是四妃之中颜汐没有见过的那位涵妃,看样子涵妃行事出格,完全不是深闺淑女的那套,言语间只见洒脱烂漫,不见做作扭捏。没来由的颜汐对她的好感多了些。 她刚想开口,却被涵妃拦住,涵妃眼神晶亮地看着她骄傲道:“你不用对我行礼,我就是来看看他喜欢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能将他迷得七荤八素,连药都喝不下去。“ ------------ 第七十四章 庸人自扰 颜汐稍加思索就知道涵妃话中所说的“他”是指景轩帝,只是她不认为自己能将皇上迷得七荤八素,他那样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又哪里会在乎她呢?这么想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神又冷下去三分。 虽在颜汐的藏月殿,可涵妃看起来毫不拘谨,反而瞪大眼睛直盯着颜汐,似乎要将女子身上脸上的每一寸都瞧得仔细才肯罢休。 气氛安静的诡异,涵妃的举动显然令众人有些尴尬,春笑着说:“涵妃娘娘,奴婢再为您添一杯香茶。“端茶走过去时,春故意抬高衣袖挡住了涵妃的视线,任凭是谁被这样直白的眼光盯着,应该都不好受。 涵妃仔细打量的举动如此明显,确实让颜汐心生不快,不过一会儿,她徒然一笑,这副相貌她早已习惯如常,自觉与常人一样平凡普通,可落在别人眼中或许依然算得上出众,如此一想,先前的不快如云雾散去。她与涵妃既无关联,又何必在乎涵妃的眼光? “娘娘通晓医术?“听涵妃的口气,她似乎一直在为皇上调理身体,后妃之中不乏精通琴棋书画的女子,而擅长医术之人的确很少。 涵妃笑靥如花,也不谦虚做作:“我的医术自问不及那位洛公子高明,寻常的小病小痛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她顿了顿,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故意的坏笑:“刚才我看的不只是你的五官容貌,我承认,你确实很美,你们中原的女子生得水灵柔弱,很能讨得男子的怜惜,可大都福薄命短,难得善终。” 这话说得刻薄恶毒,秋已是面色不悦,拉下脸去:“涵妃娘娘怎么这么说话,你这不是在咒我们主子么?”到底是年纪轻,说起话来忘了分寸,秋个性率真,惟独多了急躁。 春使了使眼色,示意秋别多嘴,涵妃娘娘素来受宠,地位稳固,不是她们能惹得起的主,要是给主子招来麻烦,又是一桩坏事。 涵妃笑了笑,妖娆生姿,也不恼怒,只看着颜汐认真道:“以我的判断,你早年勤于习武,耗损过度,身体呈现虚弱之兆,只是靠着名贵奇药才支撑着——” 涵妃笃定的神情微微刺痛颜汐,皇上终于对她生疑而让涵妃前来试探,大概是想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她以为涵妃不过是任性爽朗,这时再看却觉得女子长着一双慧眼,意在看穿人心。 涵妃似是有意告诫:“若不好生调养,继续钻营,到时候恐怕真的危及性命。我是受人之托才对你上心,如若不然,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一定搭理。” 她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医术极有把握,警告颜汐是因为她伤到了皇上的心,仅此而已。 她想起皇上对她坦诚的一席话,只觉这个女子怀有的目的太过可怕,她这样激怒她,她却依然安之若素,心静如水。 然而她所说的却是实话,她大胆猜测颜汐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可是她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既然清楚,她就该知道继续过度消耗会有丧命的危险,而不是留在皇宫伺机弑君。是什么让她坚决至此? 她虽不同情颜汐,可见她正值大好年华就已有虚弱之症,不免心生恻隐。她的一番话好像说的重了。 颜汐明白涵妃所言不虚,她的病症黎洛不会知无不言,总是有所保留,而涵妃却说得直白详尽,话虽不好听,难得真实,她笑道:“娘娘的伶牙俐齿我算是领教了。” 这会儿换成是涵妃一愣,稍有些不自在,说她伶牙俐齿只怕已经是嘴下留情了,她的刻薄刁蛮谁人不知,在后宫也算是小有名气,颜汐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涵妃端了茶饮了一口,直接道:“真不懂你们中原人怎么就喜欢喝这种苦苦的茶水。”她来中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就是喝不惯这种茶。 颜汐转而看她,语气平淡:“人生百味,其中一味便是苦,苦尽而甘来。”这样的答案,不知这位涵妃可会接受。 涵妃听了并不满意,她放下茶杯,没有半点扭捏,心情大好,皇上让她来瞧瞧颜汐的病情,她却意外遇上了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很是开心:“我尤其不喜欢你们这些中原人文绉绉的凄苦样儿,人生在世自然要寻些乐趣,何苦整天想着不开心的事?我就爱喝花瓣酿制的美酒,甜而不腻,清香宜人,才是真活着。” 颜汐道:“娘娘是性情中人,活得肆意洒脱,自然是没有忧愁,而我们这些庸人难免自扰。” 涵妃的眼睛很亮:“佛语不是说要‘放下’,为什么反倒被心中的结越缠越紧?”她意有所指,劝颜汐放下执着,活着还能享受许多乐趣,不该只为了眼前的仇恨付出性命。 指腹贴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渐凉,透过指尖传来凉意,颜汐只道:“有些事原本没有对错,只是值不值得。” 涵妃泄了气,摆了摆手:“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执拗倔强的人,这番话是我出于私心想劝你,可不是他派我来做说客。”她想了想,真诚笑道:“你是个真性情的人。” “娘娘谬赞。” “下回再来,我开始要带桂花酒来,和你不醉不归。”涵妃脸上洋溢着肆意的笑容,妖而不媚,甚是夺目。 临走,涵妃突然柔声道:“我入宫没想要夺去他的心,他的心全扑在你身上,再也没有一分多余留给别人。我只是不想和皇后瑶妃她们一样,落得黯然伤心的下场。”嘴角的笑意朦胧不清,叫人有些伤感。 涵妃眼神中的黯淡只一瞬间就消逝下去,颜汐抱以真诚的笑,让春送涵妃一程。涵妃性情率直爽朗,拨开刻薄刁钻的表象,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让人讨厌不起来。 荷塘里的清荷枯黄衰败,颜汐有意无意问道:“春,你为什么而入宫?”春同锦瑟一道入宫,她信任锦瑟,锦瑟死后,她将这份信任一并给了春,想起小香的悲剧,她难免感伤。 春答道:“父亲为官被害而入狱,家里的担子重,奴婢就跟着入宫了。”她轻描淡写,秀丽的脸上看不出有悲伤的痕迹。 这么说来,春出身官宦之家,如果不是父亲出事,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享受着丫鬟的服侍,而不是入宫为婢,颜汐不禁感慨人生的际遇多变,她又何尝不是看不清自己的命运会有何种出人意料的变数? 春往颜汐的方向看了一眼,逆着光线她看不清颜汐的眉目,只是依稀从姿态上看得出几分疲倦:“主子是想起了锦瑟姐姐吧?”主子将她误认为锦瑟,应该不是巧合,锦瑟死后主子就很少提起她,对锦瑟的死因也是闭口不谈。 颜汐望了望远方的天空,天气晴好,风轻云淡:“你不想出宫么?宫里的明枪暗箭不是每次都躲得过去,你还年轻,出宫尚有大好的前程,或许找个男子嫁了,相夫教子,好过老在深宫。”这些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春听,只是异常苦涩,不是滋味。 春上前替颜汐把薄毯拉高些,起风了,微凉:“宫里宫外又有何区别?嫁人是一条路,但与别的女子共享一个丈夫,想来与后妃争斗没有太大的不同,还不如就这样,起码和夏她们几个说得上心里话。”简单还是复杂,有时只在一念之间。 颜汐听了随即笑道:“你比我想的透彻。” 春温声到:“主子大病初愈,不宜耗了心神。”涵妃的话言犹在耳,听得她心惊肉跳,至今回不过神来。 颜汐看出她想什么,转过脸来,淡淡说道:“连你都这样怜悯我,如果是无用之人,我不会撑到今天。”她确实有虚弱之症,才想遣春她们出宫,趁她还有能力让她们脱身。 春轻轻摇摇头:“主子有时就是倔强,把奴婢们推得远远的,一个人把什么难事都担了去。” 颜汐从容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闭上眼浅眠。 ------------ 第七十五章 一响贪欢 秋意渐凉。 春把涵妃的话看得很重,换着法儿地给颜汐熬钝补品药膳。静养了十几日,颜汐逐渐恢复了元气,气色红润许多,比起生病之前更美了几分。 这日天刚微亮,她就醒了,换上一套月白色男装,简单梳妆一番,便出了屋。随身只带了皇上御赐的那块令牌,保她一路出宫畅通无阻。 到了宫门口,颜汐拿了令牌给把守的侍卫,两名年轻的侍卫见了令牌不敢多问,只能放行。出了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自由的气味,颜汐想这座宫廷真能把一个人活活憋死。 逃离了让人窒息的皇宫,途中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 清晨的街上零星有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先做起了生意,她在一个馄饨摊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铺子的老板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看她是今天的第一个食客,中年汉子特意煮了碗大份的馄饨给她,每一个馄饨皮薄肉嫩,很是好吃。 颜汐一口一口吃得很细巧,无奈实在太多,吃了几个便饱了,身上没带钱,她解下了腰间佩戴的玉佩拿给中年汉子,汉子是个识货之人,直笑着道谢。 她只是笑了笑,她眼里的一碗馄饨和汉子眼里的一块玉佩其实并无价值高低,只是此时她更看重馄饨罢了。 迎面而来的风尚有几分凉意,好在吃过热食,暖和了不少。 沿着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晃到了宸王府外,王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威严华贵。出门扫洒的家丁见了她,一脸睡意立时退去,转身进门想去禀告,她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偏巧来了这里。 她不想见他。是她决绝地断了与楚离的关系,见了面只会徒增尴尬而已。 走了很远是灵秀清丽的越清湖,入秋之后湖面平静无波,偶见涟漪,湖畔低垂的杨柳枝叶泛黄,没了生气,只觉满目萧瑟。她还记得阳春三月若燕拉着她来这儿踏青,楚离胁迫她上船游湖,那时她初来京城,一转眼已过半年。 她望了望湖面,心情澄净清明,视线落向更远方,却见远处的湖面停着一条奢华贵气的大船,船身的镂空雕刻是她熟悉的图案,极其精美,她怆然,转身离开。 玉凰斋外,老掌柜打开店门就看见了一位清秀的年轻公子,这副面相隐隐熟悉,年轻公子笑着上前道:“人生如梦,一响贪欢。” 老掌柜眼神精明,忙低声说道:“茶已煮上,贵人请里面坐。”老掌柜按着天苍的吩咐记好了口号,若是见了什么人说出这两句,便直接引他进后院的小屋。 屋子虽小,却如麻雀,五脏俱全。 天苍坐在桌前,看颜汐进来,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颜汐跟着落座,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只见这茶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她莞尔:“看来老掌柜赚了不少钱,这龙井香醇,茶品新鲜。” 天苍道:“玉凰斋每年盈利多少,你心中有数,若不是你执意分了大半的好处给他,他不会这般爱茶如命。”对茶他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每次来老掌柜都极为热情,久而久之,他也能品得出一二。 颜汐笑了笑:“老掌柜可是玉器这行的行家,重金收买了他,才有源源不断的财路。”玉凰斋本不是她名下的产业,当初老掌柜家中夫人重病,急需用钱,她凑巧盘下了铺子,见老掌柜眼光甚好,就请他打理。老掌柜用心,只是一直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天苍转脸看向她:“你经商处处精明,可为自己谋点利?”整个揽月宫的财产都由他和锦瑟掌握着,如今锦瑟已死,就只有他对这些账目最清楚,他是杀手出身,本就将钱财看的极淡,可颜汐对这些钱是怎么想的,他却想知道。 事到如今,颜汐索性把话挑明:“我要的是景轩帝的性命和龙位,这些钱财是笼络人心的筹码之一。”她信任天苍,经过这么多事,她和天苍更像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互为扶持。 天苍并未表现出惊讶,他沉了沉脸色,问道:“你打算怎么做?”他说过,只要她选择要做的事,他会拼尽性命去帮她。颜汐选择的是一条荆棘满布的崎岖之路,她出于什么原因想要皇位他不想知道,他最在意的是她的安危。 颜汐淡淡微笑,似乎很有把握却又避而不谈:“我需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她从容流转的眼神中是自己坚毅的神情,天苍只说:“你说,我定会做到。” 颜汐语气平稳,眼神奇亮:“丞相获罪,幽禁于相府,全府上下不得迈出府门一步。”她顿了顿,残忍道:“我要丞相府彻底从京城消失。”她不在乎以何种手段方式达到报仇的目的,因果报应是佛家慈悲之说,于她太过遥远,她此生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这些罪孽她顾及不了。 天苍拢起剑眉,平静问道:“李釜父子,你想如何处置?”以揽月宫的势力,让一个罪臣的府邸消失不是难事,他隐约能感受到在她心里深藏着一股仇恨,她向来是冷静淡然之人,此时浑身的恨意却如此强烈。而对她的过去,他心中也有了猜测。 颜汐望着他,目光清寒:“我要李釜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味道。”她一直在等着手刃仇人的这天,她一定要让李釜付出代价。 天苍没有忽略颜汐话中一个“也”字,他面前所坐的女子倾国倾城,却言辞狠辣如一朵淬毒的鸢尾:“我会挟他们去花溪村的古宅。”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花溪村是城郊的小村子,风光朴实自然,他在那儿买下一座宅子,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一来,即便朝廷大规模搜查,也不用担心会暴露。 颜汐身上的狠厉之气渐褪:“那位三少爷,别伤了他。”她狠不下心去伤害那个干净清秀的少年,李程祁之于她,是真实的单纯。 天苍不问缘由:“好。” “锦瑟死前的行踪查清了么?”锦瑟的死,她耿耿于怀,锦瑟极擅剑术,却是被长剑直穿心肺而死,对方的剑比锦瑟快得多,皇宫中武功这么高的人少之又少。她联想起什么:“如果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从影卫唐忧入手。” 景国皇室沿袭的规矩,只有顶尖的高手才能入宫成为皇帝的贴身影卫,暗中保护皇上的安危,她对影卫知之甚少,从未和唐忧交手,神秘的影卫或许能揭开锦瑟的死因。 ------------ 第七十六章 待罪之身 御书房,皇上面色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自铲除丞相在朝中的势力以后,他才算得上是亲政,稳固大局已耗费了他不少心力,如今朝中气象全新,他终于能全力施展新政,呈上来的折子每一本他都仔细看过,详尽批阅,称得上勤政。 以手支起脑袋,他望着旁边堆积如山的小册子,微微失神,隐忍至今换来的权势,得与失又哪里说得清楚?他失去与得到的,可否真的值得? 曹笙恰好走近,将一杯热茶搁在皇上手边,眉目恭敬道:“皇上,注意龙体,歇会儿再继续吧。” 茶是用盛夏风干的荷瓣泡制的,清淡宜人。皇上掀起茶盖,在清洌的茶水中看见了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夏天的几次赏荷碰巧都是在藏月殿里,荷瓣的香气如此亲近而熟悉。 片刻之后曹笙不经意道:“听守卫宫门的人说,颜姑娘昨儿个天刚亮就出宫了。” 皇上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复而提起笔埋首在奏折中,并未出声制止。 曹笙看了眼皇上,又道:“恕老奴多嘴,颜姑娘未获封号,不属后宫管辖范围之内,始终身份尴尬,皇上赐了一块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姑娘就等于和宸王平起平坐,这——似乎不太妥当。”皇上对颜姑娘的心思,他万万是不能问的,只能使了迂回的法子。宫廷里的流言蜚语,可是能掀起大风大浪来的。这个时候皇上可不能为了这些事分神。 他接着道:“皇后被废,这几日紧跟着就有大臣上书推荐新皇后的人选,老奴看得出来,皇上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这些,可按着祖制,颜姑娘是断然不能列为皇后人选的。” 曹笙好言相与,景国皇室先祖定下的规矩,皇室子弟不能立平民女子为正妻,否则就要放弃皇族的身份地位,贬为庶民,以巩固皇室血统。皇上若是为此而愁眉不展,举棋不定,可就欠缺考虑了。 皇上有些不悦,蓦地合上批好的折子,丢到另一摞去,语气生硬:“你说这些,不怕朕治了你的罪?曹笙,你仗着年长,已不是头一回在朕面前这样说话了。” 曹笙面色灰白,赶紧跪下身来,连磕头道:“皇上明察,老奴是肺腑之言。” 他虽跪着请罪,心里却亮如明镜。待在宫里这么多年,学的是察言观色的本事,皇上并非神智昏聩,逆耳忠言他也掂量着说,是万不会给自己遭来祸端的。 果然,皇上很快便消了气:“地上凉,你站起来说话。”他又拿过一本新折子,这一本应该是上奏丞相一党所犯罪名的折子,由之前朝内默默无名的文愈所参,条理分明,直指丞相罪行。 丞相倒台后,他直接命文愈任御史一职,主管弹劾监察之事。文愈此人,刚正不阿,很有文人的骨气,做事周全而有原则。尽管他得罪了朝中不少人,他还是重用了他。千里马遇见伯乐,自然全力效忠。 皇上道:“颜汐的事,朕自有主意。” 话已至此,曹笙也不好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文愈步伐匆匆而来,发丝有些散乱,可见心急。文臣难免迂腐,文愈进了御书房,行过礼后就不曾直视天子龙颜。 皇上的视线从奏折上移开,随意问他:“相府那边情况如何?” 要想彻底击垮李釜盘根错节的势力,他需要集结更多臣子的支持,首先要做的就是搜集丞相的各种罪证,单是通敌叛国一条罪状就足够置李釜于死地,而他想要的,是揪出与李釜有所勾结的所有官员,以清君侧。 文愈答道:“先前宸王下令派重兵把守相府,先后将家丁丫鬟收监,李丞相和两位公子则被囚禁在府中,不得自由出入,臣昨日奉旨前去,一切如常。” 丞相府物是人非,令他心生感慨,一朝重臣落得如此下场,全在妄图颠覆皇权咎由自取,不值得怜悯,自古权臣倨傲自大,李丞相走到今日,都在情理之中。 皇上点了点头:“李丞相可有话转告给朕?”怎么处置丞相一干人,他尚需仔细考虑权衡。 文愈犹豫道:“这——臣不敢说。” 皇上笑了笑,温润道:“文卿但说无妨,朕想听听李丞相待罪之身,还有什么指教。” 文愈这才敢说:“微臣见到李丞相时,丞相正在练字,字体雄浑,神色平静,未露出丝毫不悦之情;待臣走时,他语露深意,说江山易主,风云变换,让微臣好自为之。” 李釜把持朝政多年,这番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用意为何,让人一时半会儿难以想通。 文愈进一步说道:“皇上,是否要再审李丞相?”他与同僚所搜集的罪证以足够株连李丞相九族,只是不知皇上对丞相故弄玄虚的言论作何感想。 皇上沉默地看了文愈一眼,文愈只觉帝王的目光深不可测,不禁将视线压下,只听皇上缓缓道:“罢了,待明日早朝时再做定断。” 他不再是过去几年被李釜摆布的青涩皇帝,争夺权势从来都是暗藏血雨腥风,他坐稳的皇位也断然不会因为李釜的一句话就有所动摇。 文愈见皇上态度坚定,不好再说下去。 这时,李公公进御书房道:“启禀皇上,宫无痕大人在外求见。” 皇上道:“让他进来。”这个时辰,宫无痕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是不会进宫面圣的。 果然,宫无痕着一身蟹青色官袍,进来后直直跪下,面色是少有的难看,他为难道:“皇上,丞相府昨晚失火,烧成废墟,丞相父子不知所踪。” 曹笙和文愈二人大惊,明日皇上早朝之时要与文武百官商定给丞相定罪之事,眼下出了这等事,该如何是好?传了出去,宸王与皇宫禁卫军的颜面何存? 文愈上前道:“皇上,莫不是丞相还有其他同党?丞相私通敌国,不排除蒙梁两国派人搭救的可能。”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京城天子脚下将人救走,实在是不把景国放在眼里。 皇上并未肯定文愈的猜测,而是想了想,转而对跪在地上的宫无痕道:“宫卿,你怎么想?” 宫无痕面无表情道:“回皇上,对方处在暗处,故意放火烧毁相府,目的无非是想掩埋痕迹,让人无从查起,从现场烧焦的尸体难以判断不出死者的身份,微臣大胆猜测是他人顶替,以混淆视听。” 文愈疑惑不解道:“既然如此,宫大人如何确定李丞相父子三人都被救走?” 宫无痕道:“文大人难道忘了李丞相的大公子李程皓双腿残疾,是在沙场上与敌国交战时受伤所致?”要找一个双腿受伤程度相同的死人不是易事,也成了整件事最大的漏洞。 文愈这才想起来,也跟着点头称是:“经宫大人此番提醒,下官也想起来,当年李程皓从战场捷胜回来,一双腿就已残废。“ 宫无痕继续道:“微臣已派人去查有关蒙梁两国尖细混入的线索,均为查到可疑的迹象,依臣之见,这件事应该与蒙粱两国无关,凶手另有其人。“ 文愈顺着宫无痕的思路分析下去,继而道:“要在短短一夜之见放火救人,如果是两国的人肯定会留下入京的痕迹,依照宫大人所说,就该是京城某股势力所为,看来需要详细调查昨夜京城的动静。“ 宫无痕敛下为难之色,只道:“文大人所言听之尚可,然而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必会使得京城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李丞相刚定罪便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恐怕于朝政不利。“ 宫无痕所言在理,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适合节外生枝,文愈面露难色看了看皇上,只见皇上似是陷入沉思,眉宇间竟有一丝了然。 半响,皇上方道:“此事就交给宫卿妥善处理,切勿声张,不要让有心之人看不出异样来。必要之时,可向宸王调动皇城禁卫军。“ 皇上看向宫无痕的一眼极有深意,似乎在暗示什么,但也只有他二人懂得。 宫无痕起身道:“臣遵旨。“俯首作揖之际,他眼神幽深,闪过一抹暗光。 皇上似是乏了,对立着的二人说道:“两位爱卿退下吧。“ 宫无痕与文愈出了御书房,走在出宫的路上,起初二人同路,间或聊上几句,文愈与宫无痕不甚交往,依稀听闻此人城府极深,如今见了只觉他更是神秘难测,可言行之间却丝毫不令人不安,反倒放松的很。 后来有官员上来请宫无痕,二人便就此分道扬镳。望着其他官员对宫无痕奉承的嘴脸,文愈虽不嫉妒,心里却有些起疑,他摇了摇头,但愿是他想多了,以皇上的睿智,宫无痕不可能会是另一个李丞相。 御书房内,皇上面对剩下的奏折,心烦意乱,其中又夹杂了些无可奈何。 离派去守卫丞相府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身手了得,能杀了这些人带走李釜的人,本事真是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体残疾的李程皓。 想不到李釜到了如今的下场,颜汐还是不肯罢手,非要杀了他才甘心。他更不敢想的是,颜汐会百般折磨李釜,甚至是李程皓和李程祁兄弟,借以发泄心中的积愤。 仇恨会扭曲一个人的心神,他不想看到她伤人伤己,但也不能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宫无痕会找出两全的法子,让他对朝臣有个合理的交代,又不至于挖出颜汐,伤了她。 李釜死后,当年参与慕容山庄灭门惨案的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他该拿颜汐怎么办?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曹笙看着皇上不太对劲,忙上前问候。 皇上看了看他笑道:“曹笙,一个人若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件事不能去做,做了后果就不堪设想,为何还是选择去做?“如果不是他为了皇位杀了慕容傲,会不会他已经和颜汐执手相爱? 曹笙答道:“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做了的事,断不可再回去了,只好向前看。“ 曹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上的神色有些疲惫,一摆手,让他告退,曹笙只好退下,剩了皇上一人。 ------------ 卷三 ------------ 第一章 花溪 天苍扶着颜汐从马车上下来,先前在车内女子并未掀起帘子瞧瞧外面,待双脚落地,才觉得此处风光秀丽,有股令人平和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颜汐莫名的心生恍惚,以为是又回到了藏山。眼前闪过韩瑾痛恨憎恶的眼神,她涩然,穷尽一生她都弥补不了对他造成的伤害,惟独他的恨能让她稍微好受些。 天苍边走边道:“正值农忙,村民都在田地之间收割稻谷,不会有太多的人注意到我们。” 花溪村是个简单的村落,村民世代居住在这儿,自给自足,生活习性并无特别之处。这里更多的是一种远离喧嚣纷扰的祥和之气。 二人站在村口,穿着打扮与周围格格不入。好在花溪村位于城郊,地处偏远,除了村民定期外出赶集之外,很少有外面的人来此,天苍打点好了一切,一路上也没有人尾随。 起初颜汐想不明白,天苍为何会选择在如此偏远的花溪村买下一座古宅。在她的印象里,他杀手的角色太过深刻,杀人手法出色冷静,不到打败对手的最后一刻不会放松警惕,天苍是天生的杀手。 杀手注定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是不会想着偏居一隅安定下来的。 望着天苍走在前方的背影,颜汐内心黯然几分,是她太粗枝大叶,竟从未问过天苍以后的打算。他们之间的十年契约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一晃而过,已过去这许多年头。 古宅离村口很远,花溪村沿途景色秀美,村民淳朴自足,村子里生活惬意平凡,稻田果园随处可见收获的喜悦。 颜汐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乡村的田园风光。 朝廷定了李釜通敌叛国之罪,李氏一门逃不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天苍的人放了一把火烧了相府,被朝廷说成是李釜畏罪自尽,试求皇上网开一面,谁知火势蔓延,烧毁了整座相府,连带二位公子一并死在火场中,尸骨无存。 她收到消息只是一笑而过,心念着因果轮回是如此奇妙。深谋远虑如皇上是在害怕她的威胁么?她抽丝剥茧揭开的真相,是否真的能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自始至终,皇上才是丞相势力溃败中最大的赢家,当年他利用李釜击垮慕容山庄,傲然登上君主之位,如今他利用她的复仇之心在后宫予以皇后沉痛的一击,加速了李釜一党的瓦解。 帝王之道,向来令人畏惧,伴君如伴虎,只怕李釜体会至深。 这一次颜汐没有掩饰锋芒,甚至连一个和李程皓腿疾相似的尸体都懒得命人去找,她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意在明确告诉皇上,她的复仇之心坚决如铁,姐姐弥留之际她答应要取他性命,她一定会做到。 与皇权敌对,即使赢不了半分,她至少要与他同归于尽。 等颜汐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古宅的高墙之外,大门上的红漆剥落,透着年代久远之感,依稀看得出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气派富贵。 天苍走在前面带路,院子虽然简陋却不破败,空无一物反而显得宽敞干净,看样子这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天苍解释道:“这宅子原先是花溪村最富裕的大户所住,后来不明原因举家迁走。”花溪村远离尘嚣,风景柔和,很适合隐居在此,修养身心。换作以前的他,根本不会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心思。习惯了刀尖饮血的日子,这种平和对于他反而来的陌生。 颜汐听了只笑着说:“这儿依山傍水,若是真能远离世俗纷扰,何乐不为?”只不过有的纷扰逃避不得。 她忽然又想起棠梨宫中与楚离先后提笔相接而成的那幅画,桃花源恬静美好,乘一叶扁舟纵情绿水之上,行道山水无穷之处,是一间简单精致的竹屋。那一日他信誓旦旦,神色真挚,半开玩笑问她是否愿意做他楚离的正妻,与他归隐山林远离世俗。 颜汐微微甩了甩头,她这几日是怎么了,如此反常,总是有意无意想起楚离?那些与楚离朝夕相处的点滴,居然悄然无息会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抹除的痕迹。 这个时候她本不该分心。 天苍领着颜汐走过回廊,进了主屋,屋内摆设简单,一览无余。一张简单朴素的床榻,一副木制的简易桌椅,还有一个靠着墙面闲置着的书架。书架上只有几本书卷凌乱无序地摆放着,旁边却有一个泥制的茶壶孤零零立着。茶嘴的弧度很是奇特,仔细看去,与壶身毫不和谐。 颜汐转身关上门,天苍则走到书架前轻轻转动泥制茶壶,壶嘴由朝东换做了朝南,只见片刻之后书架向外旋转,颜汐走过去一看,书架后面竟是通往地下的层层石阶,只不过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天苍站在颜汐前侧,从衣袖中掏出火石,点亮了搁在墙角的纸灯笼,交到颜汐手上沉声道:“水寒带着人在下面,我就在这儿守着。”把李釜父子藏匿在这儿,确实隐蔽,但仍不能掉以轻心。他要保证万无一失,即便是为了她而冒险。 颜汐点了点头接过灯笼,独自沿着石阶走了下去。 暗道的石壁以材质细密的青石而建,紧致契合,密不透光,只因年代久远石头之间的裂缝横生才偶然有几丝光线钻进来。 她不禁猜测原先住在这里的大户人家是什么来头背景,竟有这样奇巧的心思。 石廊幽深黑暗,依着石壁的裂纹判断,这条地下的通道至少修建了十年以上,颜汐毫不犹豫往前走去,越往石道深处越发漆黑无光,纸灯笼的微光也越是亮堂,入耳全是自己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多少有些森然的味道。 耐着性子轻移莲步,走远了才听到上头又传来书架的转动声,她想许是天苍把暗道的入口封住了,以防有人闯进来。 再走下去,整个石廊几乎陷入彻底的黑暗,颜汐却反而异常平静,空气中唯余了她平稳的呼吸声。 直到见着同样材质修筑的石门,颜汐提着灯笼上前借光找到古旧的门环,轻敲了三下,石门便从里面被人打开,露出年轻男子一张白净的娃娃脸,正是面带微笑的水寒。 原来这石门之后是一间刑室。尽头处豁然开朗,天光尽亮。她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她苦苦寻求的真相,终于近在咫尺。 ------------ 第二章 雾霾 水寒侧过身,颜汐美眸微眯,朝前望去,入眼尽是森然可怖的刑具,令人徒然生冷,不敢直视。刑室中央立着一个坚实巨大的刑架,她缓缓走近,只觉被绑之人面容难辨,骨瘦如柴。 连日来受尽非人的待遇,李釜已然承受不住晕厥过去,披散而下的发丝遮掩住老者的大半张脸,衣衫也是破损肮脏,整个人难掩狼狈。 颜汐立在血肉模糊的老者面前,清冷之下难藏怨愤,女子冷然的目光仿似化作利刃,欲要将眼前之人一寸一寸凌迟般的幽冷,水寒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颜汐这么强烈的杀意,他挥了挥手,示意两名月影跟着他出了刑室。 颜汐只是极淡地看了李釜一眼,啊、她从袖口拿出一个淡蓝瓷瓶,放在李釜鼻翼下轻晃了几下,就收了回去。水寒只叫人以皮肉之痛来折磨他,并未伤及筋骨,算不得是极刑,只一会儿的功夫,李釜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之后,李釜面露惊疑,再看下去,深纹纵横的脸上是极端的恐惧,他颤颤悠悠不可置信道:“你,你竟是——” 当夜棠梨宫宴席上,这名女子以一舞博得皇上荣宠,直入后宫,甚至威胁到殊儿的后位,他自信以殊儿的能力和地位足以制服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没想到正是他的疏忽导致满盘皆输。前前后后的疑虑如今串联起来,他恍然大悟,他等了这么多年,谋划经营,漏算的岂止是景轩帝一人。 到底是在官场浸淫几十年的人,李釜很快神色如常,忍着一身皮肉之伤,他凌厉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余孽!老夫只恨当年没来得及斩草除根,如今反受其害。”血洗慕容山庄,焦黑的尸体里根本找不到慕容傲和慕容汐,他多番命人暗中查探却寻不到半点痕迹,派了几拨人马去星月岛,杳无音信。原来慕容家的余孽残喘至今,一直躲在暗处,以求给他致命的一击。 颜汐冷眼旁观李釜的狼狈和挣扎,大局已定,困兽之斗,只是徒劳。她淡淡道:“丞相机关算尽,一出手就有十足的把握痛击敌手,实在令人敬佩。但是丞相惟独忘了权势起于卑微的道理。久在高位,就真以为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景国的江山,始终冠以楚姓,这是丞相一人改变不了的事实。” 许是承认大势已去,李釜大笑两声,牵扯到身上撕裂的伤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言辞却深邃晦暗,不明其意:“老夫半生经营,想不到会输给你一个丫头,实在叫老夫难以心服口服。殊儿处事若是能及你的出挑,就不会落得被废的下场。” 废后的消息传来,他已无回天之力,半生所铺之路尽毁,殊儿的余生都要在冷宫度过,他身为父亲,听了之后又岂会无动于衷?他唯一的女儿,从小养在深闺,相貌出众,才情了得,却生了一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好强倔强。 这几年后宫中怀有龙种的妃嫔不下十个,最后却没有几个能平安诞下婴孩。除去未满十岁便夭折而亡的,皇上的子嗣就只有殊儿抚养的大皇子一人。 殊儿背后做了多少残害皇嗣的事,他一清二楚。登上后位又荣获盛宠的女子,因妒生恨只会想要更多,以至于一步错而步步错,直到退无可退,再难回头,皇上能隐忍到这般地步已是极限。 颜汐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轻笑,冷艳如淬了毒的花朵:“渊帝病入膏肓,大人却选择与低调的楚澈为盟,先发制人,抢占先机,在凤栖宫逼死前皇后,囚禁嫡子楚熵于护国寺,那时的大人可预料到今日的下场?“ 被拘禁在护国寺的前太子,已是神智疯癫,同疯人无异,蓬头垢面,不成人形。想要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历来成王败寇,这个争夺权势的失败者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是楚澈赏赐的,活得半点尊严都没有。离开护国寺之前,她悲悯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按照她的性子,她该了断楚熵的性命,至少能终结他的痛苦,如此活着,生不如死,可是她想起了姐姐的死,她宁愿姐姐活下去,哪怕她再也不能恢复神智,她也会陪在姐姐身边。 李釜艰难的喘了几口气,嘴角溢出的血沾染在胡须上:“纵然是老夫识人不清,你以为皇上又能执掌朝政多久?宫无痕这样的池中之物,岂会甘愿屈居人臣?皇上与老夫有过无不及,放一只猛虎在身边,看似威武,恐怕这只猛虎随时会反扑要了他的命。“ 宫无痕深藏不露,是个人才,行事挑不出半分不妥,他本想趁机拉拢,岂料始终摸不透此人在朝中的立场,只得作罢,转而将其除去。不能收为己用的棋子,只得悔之。 人之将死,颜汐只道了一句:“宫无痕就是楚彦泽。”楚为景国的皇姓,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下李釜双目直瞪,惊在当场,宫无痕竟是—— 当年黎家满门抄斩,先帝铁了心要连二皇子一并处死,没有一个人敢去求情。行刑当天,狂风大作,天降寒雨,实属罕见。监斩官刚要下令,数十名死士冲出围观人群与官兵轮番激斗,最后只劫走了年幼的二皇子和黎相独子,然而在大批官兵追捕围堵下,两名少年双双跌入护城河中。朝廷的官兵大肆搜查了数天,将全京城翻了个遍,河水冰冷刺骨,水流湍急激涌,根本没有生还可能。 当日的情形,确实凶险,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在重兵守卫的刑场成功救出黎彦泽和黎洛,那人是耗费了几乎全部的势力来博了这一局:“昔日的凤城城主顾曲是我爹的至交好友,他年少时曾倾慕一名女子,可惜这名女子出身官宦,是朝廷重臣之女,最后还是为了家族利益选择入宫为妃。顾曲对她念念不忘,多年来都暗中关注她。大难来临,他倾尽全力救下了两个孩子。” 颜汐口中的女子就是黎彦泽的生母瑾妃。黎瑾和李云殊很像,都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了女子的年华,甚至性命。女子的情爱和青春相较于江山社稷,轻于鸿毛,尽是卑微。 水寒从凤城回到揽月宫,带回的是顾曲病死的消息和一封书信,信中寥寥几句简单交代了当年发生的一切,顾曲与慕容傲素来亲厚,为掩人耳目他没有直接救下颜汐,而是将所有家财转给黎彦泽的魄月山庄,这些年黎彦泽一直都代顾曲照顾她。 至此,颜汐已经解开所有的谜团,可心中始终有一丝清晰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 听了颜汐的话,李釜眼露精芒,笑道:“老夫当顾曲是识时务之人,原来和慕容傲一样愚不可及。” “宫无痕的心机,你远远不及。一个失势的皇子,遭逢巨变,心性绝不单纯。你只当他是皇室中人,那你知不知道,宫无痕就是先帝的第二子,宠妃瑾妃的亲儿?“ ”想当年瑾妃也是后宫独宠,风光无限,其兄黎铭虽已官至左相,仕途仍跟着节节攀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终是树大招风,不久便不断有臣子上书禀奏左相各大罪名,查证属实,满门抄斩。“ ”帝王枕侧,岂容他人酣睡?先帝的手段雷厉风行,着实让人心寒啊。” 楚澈要的只是击垮他在朝中的势力,先帝却是要将黎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手段更是狠辣。虎毒尚不食子,先帝却连一手培养的二皇子都不放过,足见他对黎家势力盖主的痛恨。 “丞相大人不也参与其中,玩的风生水起么?丞相府今日的地位光耀如何得来,丞相大人手里的血腥,想来也不少。”有政治抱负的君王最忌惮的就是日渐强势的权臣,臣强则主弱,楚澈不会任人宰割。而李釜不知收敛,妄图左右皇帝,必然被诛。 李釜嗤之以鼻,嘲讽道:“令尊慕容傲又能好到哪里去?老夫赢来半生权势,慕容傲却死无全尸,他与先帝称兄道弟,到头来不过是被利用,只一条包庇旧国余孽的罪名,先皇就下令除之。“ ”况且,黎家被坐实的罪证,慕容傲也出了一份力。更是可悲!” 这一句话犹如惊天巨石,重重砸在颜汐耳中,回音沉重,她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只感到整颗心迅速的被撕扯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浓稠的血液奔涌而出。 半响她听到自己禁不住颤抖的声音:“你没有证据。” 李釜的话粉碎了她最后的希冀:“慕容傲若真是没有牵涉其中,顾曲怎么会将你交给宫无痕?慕容傲死时,你只是七岁稚童,心智未开,老夫如果猜测得不错,那顾曲嘴上仁义道德,实则是利用你替黎家报仇,说不定宫无痕早已知晓真相,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替人卖命而不自知。” 颜汐心中的不安转为害怕,到最后终于成了狂怒,她冷然一笑,上前取过一根劲鞭,冲着李釜的胸膛就是一记,空气发出锐利的刺响声:“我现在就送你下黄泉!” 黎相满门被诛,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道真相的人早已深埋黄土,纵使谁有通天的本事把那些陈年旧事挖出来,她也会先一步毁掉所有的证据!只要李釜死了,只要杀了他,黎彦泽就永远不会知道。被放大的恐惧犹如挥散不去的雾霾,让颜汐透不过气来。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就一定会发芽壮大,黎彦泽知道了什么,又知道多少?他真的是不期然邂逅她于凤城,还是刻意制造初见的机会,目的是将对爹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 她不敢去想。 ------------ 第三章 藏心 皮开肉绽,李釜痛得差点提不上气来,伴随着一声惨叫,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颜汐的一记利鞭带了习武者的腕力,力道通过鞭身传至尾端,在李釜鲜血淋漓的皮肉之下,骨节受到了重创,李釜气若游丝道:“事到如今,老夫也没指望你手下留情,看你被人利用,好言相劝。” 颜汐眼神中的怒火不曾熄灭,她厉声道:“事实如何,我会亲自查证。但是你,必须死。”她绝不会就这么便宜李釜,她会用尽千百种方法折磨他,叫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见已无转寰余地,李釜拼尽气力道:“老夫死不足惜,只求你放过皓儿和祁儿,不知者无罪,求你为我李家留下一点血脉,别赶尽杀绝。”不知者无罪,程皓和程祁根本不知道此事,他们是无辜的,不能被他连累。叱咤官场多年的老者虚弱地恳求,他从未这般低声下气过,只为保住亲儿性命,将所谓颜面都舍弃开了。 看着李釜痛苦的神情,颜汐根本没有她以为会得到的喜悦,手刃仇人后她不是应该开心么,为什么心却像被扭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痛得无以复加,爹死之前是不是也苦苦哀求过他们放过她?可是他们还是痛下杀手,一把火夺去了所有人活下去的机会,要不是黎彦泽出手相救,她已湮没在那片滔天的火海中,化作灰烬。想起黎彦泽,心下又是一阵郁痛,绵延不尽。 接连六七下长鞭都带了破空而出的戾气,鞭击之处,骨头尽断,剧痛难挡,李釜惨绝人寰的叫喊一声盖过一声,眼看到后来连痛呼的气力都渐渐耗尽了。 颜汐胡乱发泄了一通才停下手,她将鞭子丢弃在一旁,一句话绝了李釜仅有的挣扎:“留下后患向来不是我慕容汐的作风。” 李釜弥留之际在颜汐夺魂摄魄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固执的坚定,这个女子美得太过危险,皇上只是削去了他的权势,而颜汐却是要他自食恶果,生不如死。他凄厉地大吼起来:“啊——慕容汐,我诅咒你死无葬身之地,老夫落得今日下场,而你们慕容家两代人都被楚氏父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哈哈——” 阴森邪恶的诅咒声历久不散,“玩弄”二字更像是某种难以抹去的印痕烙在脑海中,任颜汐想忘都忘不了。她见过很多人垂死的挣扎,不乏难听肮脏的话,惟独李釜的话,让她遍体生寒。 “住嘴——”水寒不知何时进来,一记力道十足的钩拳砸在李釜脸上,老者顿时满嘴是血昏死过去,恶毒的咒骂声顷刻间被封在了口中。 经历了近一个时辰残酷的折磨,才一会儿工夫,李釜就咽了气,死得凄凉。 颜汐浑浑噩噩回到地面,全身发软无力,头疼得厉害,才入秋而已,凉意竟已这么重,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衫。不知何时一件银色的披风罩住了女子娇弱的身躯,身上温度回暖了些,颜汐对着并肩而立的天苍喃喃道谢,声音虚弱乏力。 回程的马车上,颜汐闭目养神,想了很多。先前在地牢她被李釜一激,满脑子只想着去查证爹和黎氏的牵扯,她不愿意相信爹是黎相的灭门惨祸中的帮凶。但如果李釜说的全是事实,真正敌对的就是黎彦泽和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持刀相向。 查,从何查起?等待她的真相有多狰狞可怖,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死期将至,李釜没有必要捏造谎言,一切都是真的。颜汐的眼角渐湿,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李釜口中的真相鲜血淋漓,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原来她和黎彦泽之间的结局早已注定,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与他比肩而立的资格。 她是害死他家族的仇人的女儿,而他亦是害死她家族的仇人的后代。互为世仇的两个人又怎么能走到一起?她早该觉察到他的异样,他看着她的眼神背后的无奈和苍凉之感,从来不是出于心疼。 她忽然失了勇气,那个坚强倔强的慕容汐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无助软弱,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攀附而上,抗拒身心全部的疲惫。 入暮时分,整座皇宫被一片如火烧过的晚霞所笼,绚丽迷醉。威严气派的宫廷竟有如此多情烂漫的一面,掩盖了所有的刀光剑影,阴谋陷害。 颜汐的一整颗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支离破碎如被人撕扯坏了的布娃娃。走在宽敞的宫道上,她脚步虚浮,有几次差点跌倒在地,偶有路过的太监宫女都是神情怪异,又不敢直视她的狼狈失神,只低了头匆匆而过,又不时回头看她几眼,神色里是见了旁人落难惯有的幸灾乐祸。 颜汐一手扶了宫墙,慢慢向前走着,对这些宫人连一丝计较都没有。 谁都有资格来嘲笑她。到了此时,她还介意别人的眼光做什么?她的愚蠢,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尚且心怀感激,还生出非分之想,妄图在他心里能有一席之地,全都是她做的白日梦,怨不得任何人。 就在此时,胸口传来一阵巨痛,淹没了她的思考,该死,这儿离藏月殿还很远:“呵——”女子唇边露出一抹讽刺而悲凉的笑意,索性最糟糕的戏都在同一天上演么?还没想完,人已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 恍惚中,颜汐嗅到了藏月殿独有的味道,屋中有浅淡的桂花香气,那是春有心折了花枝插*在花瓶里。或许只有这座宫殿能为她疗伤趋痛,她身心俱疲,倦得厉害,就想这么一直昏睡下去,不必去面对那些难解的死结。 春夏二人为颜汐换了身舒爽的衣裳,夏取着那套男装退了出去,只剩了春一人在屋里服侍。待夏走后,春神色恭敬去外厅请了身着华服的王爷进了内室,正是楚离。 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主子,温声道:“多谢宸王相助,主子才能平安回来。“她看得出主子和宸王之间不大不小的裂痕,主子入宫前的事她也有耳闻,看王爷的模样,心里该是有主子的,不管主子做了怎样的选择,多一个从旁照应的人总是好的。 楚离点了点头,只道:“药若是熬好了就端进来,本王想和她单独待会。“从相遇的那天,她如月下仙子闯入他二十多年浪荡不羁的生命,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此后种种,不过是越陷越深。 出宫的路上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比谁都要心痛,纵使她的心里没有他,也不是为他而心痛悲伤,任凭再多的理智,他也不可能对她袖手旁观。家仆说她曾在王府外驻足,可惜等他衣衫不整赶出府,门外早已没有她的身影。她究竟想要什么?他从未觉得她离他这样遥远。 ------------ 第四章 胡搅蛮缠 楚离立在床边,身姿清朗,狭长的丹凤眼原本魅惑轻浮,却因多了分专情投入而夺人心神,惹人沉醉其中。修长俊美的身形投影在颜汐娇小玲珑的身上,楚离听着她一下一下的呼吸声,心不自觉地被牵动。 他在床沿坐下,像一个孩子似的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怕惊动她,上回深夜前来藏月殿探望她伤势已是身不由己,这次更是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他只知道,每时每刻能见到她,于他亦是奢侈的。他不能再奢望更多。 楚离轻轻执起颜汐的柔夷,以掌握住,她的手白嫩细滑,骨节分明,比起上次又消瘦不少。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苦和挣扎,却弄不明白这份悲苦从何而来,她才只有十七岁,却好像是已然历经人世沧桑,看透世间轮回。 更叫他想不通的是皇兄和颜汐之间突然冷淡下来的关系。他越来越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楚离叹了口气,她始终是后宫中人,与她共处一室,传出去于她不利,他转而放下她瘦弱的手。此番确认她没事,他就安心了。 就在手掌即将松开之际,颜汐却牢牢抓着他的手不放—— “不要走——别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昏迷中颜汐的神智模糊不清,根本不晓得紧抓着的是谁的手,只觉得心中异常悲苦,像握着救命稻草似的拉着楚离的手不放。 她像个逮住人就胡搅蛮缠、死抓不放的稚童。嘴中零散的话拼接不成完整的一句,带着孩子般的哭腔,让人莫名的心疼。 楚离瞧着她娇俏可掬的赖皮模样原本觉得好笑,等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温柔地拍了拍颜汐的手背,默默地安慰她。他很想知道,她有着怎样的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色已然大亮,估计是睡得久了,身上懒懒的没什么力气。 颜汐起身洗漱后唤了春进屋替她梳妆打扮,锃亮的铜镜里印出女子莹润的脸庞,她原本长得就美,不必刻意修饰依旧明艳照人。春挑了套素净的宫裙伺候主子换上,颜汐点头说好,穿上才发现是仿制江南的样式,整个人格外的清丽灵秀。 自入宫后,她便很少再穿朱红色的纱裙,那鲜血一般的颜色,仿佛是她双手所沾的杀戮浸染出的。 待喝下一小碗养胃的素粥,颜汐一人朝着皇宫最高处而去,春想跟去,她拒绝了。 独身而来,颜汐脚踏平整的玉石阶梯而上,整整一百层的石阶均是以白玉砌成,光泽柔美。这儿是整座皇宫地势最高的金台,距离地面近百丈,站在最高处可以将整座皇宫尽收眼底。深秋时节,寒意侵袭而上,她立在金台之上,果然,整座皇宫一览无余。 再向远处眺望,皇宫之外逐渐模糊不清,原来所谓的金台也只不过是将人困在这座冰冷的宫廷之中。风过无痕,撩动她耳边几缕发丝,身后有深沉的脚步声传来,她半侧过身,万丈的亮光里一身龙袍的皇上拾级而上,目光幽深,他也是只身来这金台。 颜汐托了李公公帮忙传话给皇上,有些事她只能向他求证,毕竟他是整件事的筹谋者,最清楚全部的细节。她没有想过最后竟要从自己的仇人口中得知那些被掩藏起来的事实。 “皇上能来,慕容汐很是感激。”皇上虽未挑明她的身份,但在萱美人病榻前她的言辞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身份不言而喻。至于他为何按兵不动,不铲除后患,她仍未想通。 她要的只是报仇,将楚澈从皇位上拉下来,至于那把龙椅是谁来做,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汐儿——”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他期盼了十年。而她的冷漠是最锋利的刃,直击他的心。他们之间,明明不用这么漠然相对的。她对他的恨,深入骨髓。 皇上强忍着胸口的闷痛,微咳几下,愈显清瘦,涵妃曾说她一直在为皇上配药调理,莫非他有什么久治难愈的病症? 颜汐差一点就要心软,她望了望天边大片大片的云朵,攥紧了拳头,只冷声道:“你的汐儿早就死了,死在你的手上。”少时的美好邂逅,踏雪赏梅的光景一去不返,全被深埋在了时间的洪荒里,楚澈,你究竟明白几分?那些好时光,回不来了。 楚澈唇边唯余了苦到极致的笑容,他那样温润的男子,如玉石般清远,此时也只剩了无力:“我全都明白。”伤害她的悔恨和愧疚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十年来他遍寻她而不得见,每每想着怎样才能弥补她,他还不了她一个慈爱的爹,还不了她一个温柔的姐姐,还不了她一个完整的慕容山庄,除了财富地位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唯一拥有的是景国的江山,但纵使他把整座江山双手捧到她面前,她也是不屑一顾的。他看重的东西在她的眼中一文不值。 “还记得那年第一次遇见你,我被其他皇子打得趴在地上,狼狈极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孩义正言辞赶走了欺负我的几个皇子,还扶我起来帮我在伤口上上药,药粉沾上伤口一瞬间很疼,我满腹委屈忍不住哭了。我以为小女孩会嘲笑我软弱没用,却没想到她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她摔着碰着哭得比我大声多了。” 年少的烂漫时光总是那么美好,像新鲜的草莓,酸酸甜甜,和她在一起的十几天是他活到现在最快乐的日子。冰天雪地里,她的容颜比那傲立于枝头的红梅还要美艳夺目。 “若不是你在宫宴上为我求情,父皇大概早已忘记他还有我这个儿子。我承认,是我利用了你的单纯来引得父皇的注意。” 父皇膝下的皇子有十几位,向来子以母贵,那些皇子的母亲身家背景非富即贵,是父皇在朝中大肆笼络的势力。而像他这样没有外戚势力支持的皇子就只能备受冷落,无人问津。他们母子三人在芳华殿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发誓要手握权势,成为人上人,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大臣宫人不敢再小瞧了他。 “讨得父皇的喜欢后我仍旧低调,伪装成体弱多病难成大器的模样,极少与朝中官员往来,而在深夜我就拿出《国策》、《兵法》独自学习,钻研个中精髓。你离宫的那天,母妃咳了血,我亲自去太医院请了张太医过来,直到母妃服了药睡下后,我才朝宫门直奔而去,可守卫告诉我你已走了近一个时辰。” 话到此处,楚澈站在颜汐右侧,与她一同眺望远方,不知不觉眼眶含了热泪,自眼角流淌而下:“楚熵骄横暴躁,李釜认为我易于控制暗中与我结盟,而我正巧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于是我允诺李云殊皇后之位。” 昨日冷宫传来废后暴毙的消息,他听了没说什么,只命人厚葬,云殊的悲剧又何尝不是他造成的?君临天下有太多的无奈,不得不让一颗心变得冷硬无情。 “慕容傲是楚熵最大的支持者,亦是父皇的至交好友,唯有扳倒他我才能击垮楚熵登上皇位。”楚澈顿了顿,这些话他本可以说得平静,成王败寇,在政治上无须同情对手,需要的只是除去绊脚石,可是真说了出来他才发觉其实他和父皇一样,为了坐稳皇位变成了冷血残酷的孤家寡人。他厌恶他的父皇,可到头来他也变成了父皇那样的人。 ------------ 第五章 我的命,你拿去 颜汐的心被硬生生凿出一个血洞,模糊溃烂,她明白皇权争斗的血腥,却在楚澈提到爹时无限悲凉。 楚熵短视傲慢,目中无人,任何一位皇子都比他出挑,只因他生母是正宫皇后,舅舅又手握兵权,景渊帝才不得不立他为储君。凤城富庶,爹是先皇旧识好友,获得了爹的支持,楚熵登基为帝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筹码。爹死得多不值! 她硬是将眼泪逼退回去,使劲让自己不哭出来。 “李釜和我细心谋划,如何一击即中致慕容山庄于死地,你爹的势力雄厚,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一旦出了差错,就会遭到疯狂的反扑。一筹莫展之时,李釜派去大理的探子回报,查出你爹每几年都会悄悄将大量金银珠宝运送出凤城,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竟牵涉出了星月岛上的旧国皇族。” “我没想到你会是旧国的公主,身份显贵,真正是金枝玉叶。”他更没料到的是,父皇背信弃义,只以这一条罪名就对慕容山庄下了杀心。帝王之心,令他胆寒。 “接下去的事,你都知道了。李釜发觉了我的意图,在途中命手下直接杀了我派去的人,我只恨与你失之交臂,没有在死士到之前把你救出来。我对李釜一党深恶痛绝,不只是因为他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更恨的,是李釜从中作梗,让他失去了弥补她的机会。 楚澈侧过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际高远,云朵洁白,毫无阴霾,透过这一幕他仿佛预见到了结局。这是他亏欠她的。 颜汐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却是冷冰冰的:“你在设计陷害之时知不知道慕容傲就是我爹?”这样答案明确的质问,她为什么要问? 他笑着上前,温润清远,她却落了泪。 “我知道。”慕容傲携慕容山庄的掌上明珠入宫面圣,早已在宫中传开,他从一开始就听到了消息。 这一刻他等了很久,算得上是种彻底的解脱。他眼中柔光流转,淡看着她,她的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每一滴都砸在他的心上。他说过,不会对她说谎,即便真相会把她从他身边推得更远。 短短三个字,足以抹杀他对她所有的真诚,颜汐冷眼而视盯着他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惟独没有为告诉她真相而后悔,偏偏他这样令她更伤心,她哭着道:“楚澈,单凭这句话,我就可以杀了你!” 他笑容更甚,仿若自心底发出喜悦:“汐儿,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保护母妃和楚离,无奈帝王之路注定要牺牲很多,连累你卷入其中。” 他轻轻地将她发颤的娇躯揽入怀中,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哭起来泪水止也止不住,他任凭她的清泪打湿前襟,伸手在她背后一下一下轻拍着,然后他在她耳边轻喃:“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舍了性命都会给你。” 霎时寂静如初。 接下去的日子,颜汐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待在藏月殿作画练字,偶尔她会和春她们几个围坐在一起绣那幅《春江花月夜》的绣品,每一针每一线她都格外用心,尽管绣的很慢,但她坚持不要春夏秋冬帮忙,仿佛入冬之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春看在眼里,只当主子十分在意绣品,是要送与什么人,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另一边,皇上依照宫无痕的推荐提拔了大量年轻有为的官员,有些老臣子对此颇有微词,但因为宫无痕的举荐都是有理有据,这些人确实是有用之才,皇上又力挺宫大人,何况兵权握在护国将军手中,宫大人毕竟只是个文臣,朝野上下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消了。 半个月的时间,颜汐进步很快,绣品不日已经完成,完工之时宫婢都松了一口气,说这些日子跟打仗似的赶工,几乎没空做些别的乐事了。颜汐抚摸着密密麻麻的绣线,若有所思。 议政殿,皇上和几位要臣正在内商讨边关战事,曹笙将无关人等各自遣散,只留了几个一手带出来的小太监守在殿外,其中自然有眉清目秀的李公公。 远远地,李公公就瞧见颜汐带着两名宫婢而来,江南款式的宫裙衬得她清姿动人,韵味非凡。宫婢手上似乎还有样东西。 李公公轻唤了曹笙,曹笙回头见是颜汐等人,拦了下来。 颜汐不恼,和颜悦色道:“我有东西想呈给皇上,烦请曹公公帮忙通传。” 有什么东西非要这个时辰过来惊扰皇上,曹笙心中打鼓,这颜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做事不分轻重,他耐心道:“皇上宅心仁厚,对姑娘多有包容,姑娘要明白议政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皇帝与臣子商议国事,后宫之人怎可前来干涉? 颜汐碰了软钉子,她自然知道曹笙在皇上面前进言说她举止轻率,不是立后之选,她并未露出轻慢之意,只含着笑说:“烦请曹公公通传一声。”今天她一定要见到楚澈。 曹笙见怎么劝颜汐都听不进去,叹了口气:“咱家见你聪颖,怎么到了这份上你就这么固执呢,皇上和几位重臣正在里面议事,你这个时候进去了,岂不显得恃宠而骄?” 颜汐好笑地瞅着他:“公公只管帮我通传,恃宠而骄的名声总不会落在公公身上。” 曹笙摇了摇头。 正说着,议政殿的大门开了,楚澈率先而出,身后跟着几个臣子,面熟的就只有两个人,宫无痕和韩瑾。 见是她,楚澈平静无波道:“众位爱卿先回去,明日上朝再议。” 一干人等先后离开,看见颜汐全是神情复杂,唯有宫无痕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待不相干的人走后,颜汐才道明来意:“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两名宫婢举着东西,颜汐走过去扯下了遮在上面的蓝绸,绸布之下,是那幅裱好了的绣品《春江花月夜》,绣工精致绝妙,绣线光泽柔和,虽不比宫里的绣女,也着实是件佳品。 她转而看着他问:“如何?“ 那日在金台上,他笑着问她:“我死后就葬在江南可好?江南风光秀丽,我早就想去看看。“那年入宫二人谈天说地,她一个劲儿地夸江南哪里哪里好,他全记在心里。 她的目光温软柔和,叫他贪恋,心情跟着好起来,他不吝赞美:“江南的月色,清丽皎洁,令人心驰神往。” 他温润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你随我到处走走,可好?“ 两名宫婢见状退得远远的,而颜汐则与楚澈并肩而立,向皇宫深处而去。 ------------ 第六章 一捧雪 议政殿离御花园有一段不近不远的路,沿着宫道而行,一路上二人静默无言,谁也没有先开口,唯恐破坏了仅存的宁静,徒增黯然。一晃眼功夫,便到了菊园。 菊园,秋韵,意境全在一个“韵”字上面。 秋意深沉,颜汐随意往园中望去,花开真浓。大片大片的花朵有的淡仪淑容,秀丽洁雅,有的亭亭玉立,鲜艳夺目,简直千姿百态。 更奇特的是,摆弄花木的宫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满园黄花盎然,竟无一点萧瑟凋零之感,唯觉秋高气爽,真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颜汐的心不知不觉轻松了很多,这么多天以来,没有一个时刻她是如此地平静安宁。 她悠然提起裙角,先楚澈一步踏入园中,男子被丢在了后面,也不恼,只微笑地看着她倩丽的背影。颜汐弯腰在一簇花团前蹲下身,低头去看,这花果然是菊中名品,花开之时洁白无暇,颜色似雪,气味犹似带了暗香,又如繁星点点,很是特别,令人过目难忘。 楚澈随后而来,欣长清瘦的身形在女子的娇躯上投下剪影,顺着她的视线而去,他也注意到了那朵无暇胜雪的白菊,他凝视着她微笑的侧脸,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了草木的清新味道萦绕在鼻翼之间,他低低一笑,好一个人比花娇:“这花可有什么特别的名字?” 没料到女子眉宇立时染上了一丝清愁,楚澈不明原由,只得等她说下去。 颜汐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敛去,她垂着头表情极淡,叫他看不通透,只听她曼声道:“在故国,人们叫它‘一捧雪’。” 故国的京都设在江南,风光秀美,国风绵软,诗词歌乐盛行,也正因为此,故国上下重文轻武,军事兵力渐弱,最后被崇武的景国毁灭,只剩了几百余人避世在星月岛上,这些人以孤岛为家,此生再难回到景国大陆,整个海岛与外界完全隔离,物资用度大多从岛外运上去。 爹在娘生前就一直暗中支援星月岛,他每年命亲信运送大量金银珠宝去岛上,长此以往留下的痕迹被李釜的亲信察觉,以致招来灭门杀身之祸,家破人亡。这些都是姑姑让锦瑟告诉她的,锦瑟和岚秋从小长在姑姑身边,与她年纪相当,她们二人孤身来景国寻找到她,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也是姑姑的愿望。 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姑触动了她藏在心底的对家的念想,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楚澈只‘嗯’了一声,似乎是将颜汐的那句话听了进去。他明明就站在她身后,此时却仿佛离她格外遥远,他已经失去了分享她内心秘密的资格,纵然他做得再多都无法弥补她所受的创伤,他抚慰不了她的痛。 亏欠了她的又何止是他一人,整个景国皇室都亏欠了她,她是故国公主,尊贵的身份与生俱来,却因为国灭而漂泊流落在外;她是大理凤城慕容山庄的掌上明珠,被慕容傲捧在掌心,却因为他争夺皇权的私心家破人亡,差点送命;还有萱儿,他该叫她慕容曼,那个洁净如清莲的女子,凋零在他的手中。 所有的悲剧,不知源起于何时何处,似是冥冥之中注定般的,他与她擦身而过,前缘难续。他感到悲凉的,是看不清缠绕成死结的所谓缘分,缘起缘灭,全不由得他们。 陷入其中的何止他一人。 纠缠难休的爱恨,莫非真要至死方休? 等楚澈回过神来,颜汐已立在他身侧,她平静淡然得如同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他仿佛能一眼就看穿她,却偏偏不能,他伸出手想抓住她那垂在他手边的一缕长发,不料一阵风起,他抬手的动作只得停在原处,心中独剩了怅然。他总是一再地错过她。 颜汐本以为菊园就只有她和楚澈,再无别人会进来,没想到遇上了带着大皇子而来的涵妃。二人悠然漫步,跟在身后的几个宫女每人手上都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是新鲜摘下的菊花花瓣。 楚绍宇乖乖地任由涵妃牵着手,浓眉大眼无了往日的活泼跳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萱美人病死,皇后殁于冷宫,皇上忙于政务顾不上他,他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稳起来。教习的太傅说,大皇子最近勤奋用功,极少再溜出去玩闹,很是成器。 颜汐听了并无喜悦,绍宇被迫的改变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才不到十岁,本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成了她复仇的牺牲品,她剥夺了他在这皇宫仅剩的温暖。 若不是她,绍宇会活在幸福的假想下,受尽最尊贵的宠爱,直至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他不会知道生母的存在,更不会在得知真相的下一刻就面对亲生母亲死去的事实,皇后被降罪暗杀同样有她推波助澜,甚至是他唯一能够依赖的父皇,也会因为她丧命。 她是下一轮悲剧的始作俑者,她害的人是她的至亲,是还不到十岁的绍宇。姐姐要是地下有知,不会原谅她的。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明白颜汐身体中撕心裂肺的痛,她是个刽子手,斩杀的是自己活下去的每一个理由。在这个纯净如山风的孩童面前,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肮脏,不配得到他的信任。 楚绍宇自然不懂得其中来龙去脉,见是颜汐和父皇,他的眼神立马有了光彩,仿佛刚才的沉郁只是颜汐眼花看错,他甩开涵妃的手,朝着前方一路小跑,却不是向他父皇,而是直直到了颜汐身前才停下来。 楚绍宇一把紧紧抱住女子的双腿,竟是哭了:“神仙姐姐,母后死了,她和娘亲一样丢下我走了,她们都不要我了。” 颜汐心疼不已。她蹲下身搂着绍宇小小的身躯,一个孩子的感受是最直观的,她都做了些什么,给他带来了这样巨大的灾难。他像是找不到家一般轻颤,在颜汐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这场面似是出乎意料,知道内情的人却都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涵妃遣退了宫女,轻盈而至,大皇子在她的宫殿待了这么久对她都不曾有过这等亲密,这会儿扑在颜汐怀中痛哭,她心里难免有些难受。 颜汐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越是和她接近越叫人看不透,索性涵妃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她看了看皇上,爽朗笑道:“这孩子不知道在哪儿吃过菊花糕,硬是嚷着要吃,我就让宫女过来菊园,满园菊花开得正好,不晓得皇上和颜姑娘也在。” 她不嫉妒颜汐,一个人能够得到,必然失去过,这还是颜汐教给她的道理。 涵妃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化解了一番尴尬,楚绍宇抽泣着探出脑袋来,脸上挂着泪珠,他看着颜汐,整张脸上写着委屈:“神仙姐姐,涵妃娘娘让我叫你颜汐,她还说不能再叫你姐姐。” 涵妃佯装生气,跺了跺脚:“大皇子,见了你的神仙姐姐,你就巴不得早点出卖我!” 倒是楚澈笑了,他一直没告诉过绍宇萱美人和颜汐之间的关系,由着绍宇叫颜汐姐姐,按辈分,绍宇其实该叫颜汐“小姨”才对。 颜汐和楚澈对视一眼,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绍宇这些,她柔声笑道:“你若想喊我声姐姐,可不许再哭鼻子。”要在吃人的宫廷生存下去,眼泪不是足够锋利的武器。 楚绍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涵妃娘娘待他很好,虽然母后死了,但是他还有父皇,没有人因为他失去母后的庇护就敢欺负他,他还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大皇子,只是没有谁能让他生出对神仙姐姐的这种亲密来,他坚定的相信在神仙姐姐身边,他会很安全,她会保护他。 楚澈半蹲下身,宽大的手掌握着楚绍宇的瘦小的肩膀,正色道:“绍宇,为君者,不可在人前流露出真实的喜怒,更不可被人察觉到你心中所想。”这个孩子的出生他曾赋予重望,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不想连绍宇都被卷进仇恨的漩涡,重复颜汐走过的路。 楚绍宇擦干了眼泪,重重地点点头:“父皇,儿臣明白了,儿臣要和父皇一样,做一个好皇帝。”他不清楚皇位代表什么,但是他从小崇拜父皇,即使听皇叔说父皇隐忍不发,向李丞相示弱,他也深信父皇一定会夺回楚家的皇权,立于不败之地。 楚澈站起来,温柔地叮嘱涵妃:“带他回去,照顾好他。” 涵妃一愣,不知为何,皇上的神情有些伤感,看着大皇子的眼神居然夹杂着不舍,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她直觉和颜汐有关,却不好多说什么。 真正的风暴在第十天终于到来,皇城内弥漫着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整整三日三夜的厮杀后,才归于平静。整个景国大陆易主重生,却依然是楚家的江山,而颜汐却没能全身而退。 划分对错的界限,从来不是明确的。楚澈死的那晚,浓浓的夜色被燃烧的火焰奋力劈开,那样强烈的火焰并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是刺骨的寒冷。颜汐一辈子都无法忘怀,楚澈弥留之际温和如玉的笑容。 ------------ 第七章 柔肠寸断(我爱你,慕容汐) 夜空下的金台,少了磅礴的皇家之气,白玉石阶沐浴在柔和如牛乳般的月光下,反而显得静谧安宁,以手指轻点滑腻的玉阶,指尖传来一阵冰凉,颜汐就坐在金台的最高处,抬头望去,明月皎洁清冷,淡漠得似是不属于人间。 再过几天,是人月两团圆的中秋佳节,亦是爹的忌日。爹与娘合葬在思霞山,姑姑曾提过要将他们的灵柩运回星月岛,那里漫山遍野绽放着鸢尾花,美到极致,颜汐拒绝了。思霞山是爹和娘定情的地方,合葬在此,她相信爹和娘是愿意的。 远处一人,手提明黄宫灯,信步而来走上了金台,正是楚澈。他挨着颜汐坐下来,随后吹灭了宫灯,天地之大,万丈金台之上,唯余了一轮明月,此情此景,真像极了从前。 这个时候,只有他和她,多好,在他最后的时间里,有她陪着他度过。 他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年少时落下的病根加上多年的苦心钻营,张太医不止一次规劝过他,他总想着,这一天没有那么快,他能撑到将皇位传予绍宇的那天,或许作为一个父亲,高高在上的皇位是他唯一能对绍宇做出的弥补。 皇宫的灯火渐次亮起,燃烧的火焰异常得明亮刺眼,似乎预示着一场凶兆。暗黑的天际,一束火色的焰火划破长空,照亮了颜汐的侧脸,她的眼神在这晚格外明亮,深深印刻在楚澈心中。 “你早就知道他意在取代你。”一月之内,朝廷官员频繁调动,清一色都是支持宫无痕的青年才俊,楚澈如此放任朝臣的势力滋长,似乎不担心宫无痕成为下一个李釜,直到上一回在金台上他提起葬在江南的那番话,她才发觉,他根本是一心求死。 楚澈淡笑道:“没有一个人是毫无弱点的,可是我始终不能看出宫无痕的软肋。他太过平静,表面上忠于皇权,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一派的势力。我重用他,不乏有臣子与他交好,连李釜都想拉拢他,然而到最后他们都算不上成功。可见宫无痕的野心远不止朝堂这么简单。 他的分析,抽丝剥茧,确是切中要害。宫无痕要的是取而代之,君临天下。 颜汐一惊,楚澈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宫无痕的?帝王之心,容不得怀有异心的臣子,楚澈为何对宫无痕听之任之? 她对他没有敌意的时候,表情都写在脸上,她实在是一个不懂得掩藏情绪的人。楚澈望着悬于夜空的明月,云淡风轻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何没有拆穿他。就算我死了,还有绍宇继承景国的皇位,退而求其次还有宸王,轮不到皇权旁落。或许是我潜意识里觉得若是宫无痕当这个皇帝,实在适合不过。” “他的一篇《论证》与我的很多政见不谋而合,朝堂之上,他全力支持我改革新政,甚至比离更懂我。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但始终下不了杀心。”宫无痕这样的臣子,于楚澈而言,就好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君臣之间莫名的默契,宫无痕是最懂他的人。 “你选择了宫无痕,就是放弃了宸王,你不怕他怨怪你?”作为一个帝王,楚澈的胸襟令她佩服,自古皇位都是有能者居之,但能做到禅让的君王又有几人? 楚澈轻叹一声,皇城外围四处已陆续有火光亮起,明月当空,升至正上方,他唇边染上一抹温润如玉的笑容:“得到皇位意味着失去更多,我已尝够了这种滋味,宫无痕是个聪明人,他该明白站在最高处的孤独感。”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逼宫的叛军该占领了各个宫门,切断了整个皇宫与外界的联络,正朝着他的寝殿而去,不过他们不会想到,皇帝此时正在宫廷的最高处看着他们一步一步逼近,而且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皇位。 颜汐忽然站起身来,熊熊的火焰从四面八方燃起,火光冲天,割破了浓重的夜幕,今夜一过,不只是她和黎彦泽,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头! 她转而提步向下,要快,只要赶在黎彦泽控制住整个皇宫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不管他们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但凡黎彦泽愿意放下,她会义无反顾跟着他离开,天涯海角,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有一辈子的时间留给他们去忘记,重新开始。 她内心惊涛骇浪般翻滚,右手却被楚澈用力拉住,她本想甩开,在对上他暗含恳求的眼神后双脚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楚澈道:“答应我一件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明黄色的织锦绣着飞龙的图案,龙是皇帝的象征:“用这个换取宸王的性命。”他给不了离皇位,倾力保住他的性命是他能做到的。 颜汐接过明黄锦囊,解开绑紧的缎带一看,当下哽咽:“你明知道我会去阻止宫无痕。”她不会让黎彦泽坐上皇位,成为皇权的傀儡,和楚澈一样的身不由己。 楚澈苦涩一笑:“绍宇是慕容曼的孩子,你一定会保他周全,可是楚离是我的亲兄弟,我不能拿他的性命来冒险。”离对颜汐的情愫,她想必是明白的,祸不及无辜,离对他当年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他不能让离为此犯险。 颜汐狠下心:“你若要楚离安然无恙,就同我一起去阻止叛乱。”楚澈活着,就是她向黎彦泽表明的立场。 走下金台后,女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飞驰而来,却是颜汐与楚离去郊外赛马那次丢失的那匹白马,颜汐翻身上马,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动作一气呵成,英姿飒爽,她朝楚澈伸出手:“上马!” 风过耳际,寒意打的脸极痛,颜汐顾不得马背上的颠簸,不停地挥鞭,只求能尽快赶到叛军人数最多的地方,皇城动乱,楚离身为亲王,平定叛乱义不容辞,他一定就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 颜汐一心只顾着前方,没注意到身后男子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楚澈的身体一直很差,从很小就不能再骑马,他强忍着不去分散颜汐的注意力,只为不拖累她。蓦地,喉头一阵腥甜,他吐出一大口血,鲜艳的朱红打湿了前襟,他悄悄与颜汐隔开些距离,以免血渍沾上她的衣裳。 腰间的手臂力道渐松,颜汐减慢了速度:“楚澈,抓紧!” 鼻翼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周身,是从身后传来,她大惊,下意识抓住楚澈的右手,刚好握住他的手腕,指间探到他的脉象,她愣住,回头看去,他偏头靠在她瘦弱的肩上,气若游丝,唇边衣襟是一大片刺目的腥红。 迷蒙中看见她惊愕痛心的神情,楚澈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的苍白无力,他只能在心里无声道:“我爱你,慕容汐。” 我爱你,慕容汐。这句话会随着他的身死而被永远深埋,弥留之际,他亦不曾后悔,这句话说出口只会成为她另一道伤口,他想让她活得轻松一些,快乐一些,如果他的死能够终结这一切,他愿意奉上全部的性命和尊严。 他爱过她,已经足够。 他欣然赴死。 终是迟了,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 第八章 远逝 楚澈终于松开了手,右手在摇晃了几下之后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死前眼底太过清晰的寂寥和落寞刺得颜汐心里生疼,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她抬起手一抹,晶莹的清泪顺着指尖流向掌心,楚澈死了,她最后的仇人就在她眼前咽了气,她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看着楚澈嘴中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她本该觉得快慰,大仇得报,她做的所有努力在此刻都得到了偿还,可是她不懂为何会觉得这么的疼。一切本该结束,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她的身体随着楚澈的死一点点凉了下去,躯体空荡荡的,冷得厉害,只能任凭寒意浓重的晚风将她整个人吹得七零八落。 他蓦地停止了呼吸,苍白的脸庞泛起释然的笑容。有什么东西在颜汐心中轰然坍塌,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 藏在胸口的那个锦囊透过衣料割得她很痛,和楚澈有关的那些回忆发了疯似的涌入脑海,场景轮换,岁月如歌,唯一不变的是他温润如玉的笑容。 她咬咬牙,使劲将眼泪逼退回去,然后她腾出一只手用力将楚澈的双手固定在腰间,另一只手抓紧了缰绳。她说过要救楚离,他必须和她同行。 “驾——”女子双腿夹紧马腹,向火光最亮处冲去。他放弃皇位和性命换来楚离的安然无恙,她不能叫他失望。 就在不远处,刀剑相接声混杂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整个皇宫沦为了杀戮的战场,到处是火焰和血腥。火光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颜汐却看不清每一张脸上的表情,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不知又会有多少条人命成为争夺皇权的牺牲品。 黑夜亮如白昼,固守皇城的士兵和逼宫的叛军厮杀成一团,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绝望下的拼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双方杀的难舍难分,一时分不出高下,但很明显不出一个时辰,叛军就会占据上风。 韩瑾握有的只是守卫皇城安全的兵力,这些将士虽是从边关作战时就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作战经验丰富,但是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再精锐的部队都难以抗衡到最后。 颜汐一眼认出了被团团围困的韩瑾,他身披银色盔甲,眼神肃杀,正全神贯注砍杀迎面而来的敌人,每一刀利落精准,置对方于死地,片刻就击退了不少敌军。然而长时间的体力消耗让他的动作幅度逐渐减小,颜汐看得出他在强撑着,一旦他倒下,整个皇城禁卫必然大受打击,瓦解崩溃。 一道不易察觉的银光一闪而过,颜汐放慢速度,眼神迅速朝周围一扫,果然看见一张熟悉而冷硬的面孔,无炎站在宫殿的碧瓦之上,手持长弓,箭在弦上,射杀的目标就是立于人群中一心杀敌的韩瑾。 杀了韩瑾就能动摇军心,黎彦泽也想到了这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韩瑾死。 颜汐顾不得这样有多危险,她驾马飞驰,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厮杀的人群中,直直向着韩瑾的方向而去,围困的敌军始料不及,好几人丧命于马蹄之下。 就在韩瑾与敌人杀得难舍难分之际,一道朱红的身影驾着通体雪白的骏马横冲而入,马背上的女子如同一只火红的凤凰从天而降,身姿如仙,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颜汐勒了勒缰绳稳住了被火光惊吓到的白马,等了一会儿都不见无炎放箭,她不觉提高警惕,凌厉的目光扫过火光中的每一张脸,不少面孔年轻稚嫩,比她大不了几岁,他们呆呆地看着他,表情有惊愕,有微愣,有痴迷,有憎恨,权力摆布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他们不该为了皇权的争斗陪葬。 颜汐残忍地放开了楚澈凉透的手,男子失去支撑的身体无力地从马背上跌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他那样安静地躺着,胸口衣襟是大片深红的血迹,面色苍白。 待众人看清楚楚澈的脸,守卫皇城的士兵面如死灰,有的愣在当场,有的丢下了手里的刀剑,有的眼神冷如寒冰,他们为皇权而战,皇帝象征着皇权,如今皇帝已死,他们还有何理由继续战斗下去? 只有颜汐不敢去看楚澈躺在地上是如何的凄凉。她利用了他,连他死了她都没有放过。 正在这时,只听韩瑾举剑高喊一声:“妖女犯上作乱,谋害皇上,众将士与我一道为皇上报仇!” 韩瑾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将领,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将矛头指向了颜汐,提振了军心。顿时,禁军的刀剑从四面八方向颜汐袭来,颜汐猛地一拉缰绳,白马被迫长嘶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围住颜汐的兵士被迫后退,但是众人眼里的杀气并没有减弱。 颜汐的视线透过人群的缝隙落在韩瑾身上,他当真恨极了她,不惜以弑君的罪名处决她,就算黎彦泽登基称帝,她也会因为背负弑君的罪名不得善终,到时黎彦泽会有更多的无奈,甚至会不得已以她的命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韩瑾的心机实在深沉。她就算有命活过今晚,也注定是输了。他以他的方式为藏山的村民报了血海深仇。 韩瑾讽刺地一笑,笑容清淡得难以令人察觉。他静静地注视着马背上的颜汐,根本不把今夜的生死当做一回事。如果可以,他甘愿与她同归于尽。 新一轮的厮杀上演,颜汐逐渐被围困地越来越紧,眼看临近的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刀就要刺入马腹,她长喝一声:“慢着——” 大概是被她凌厉的气势所摄,将士们迟迟不敢上前攻击,颜汐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伏虎令牌,高高举起,令牌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她对着韩瑾高声道:“韩将军可看清楚了,这是景国兵符,持兵符者能号令三军!我命令将军即刻率众将士撤出皇宫,退至皇城之外三百里驻扎,静候调遣!” 颜汐的眼睛亮如天际的星辰,她不为弑君的罪名辩解,只牢牢握着伏虎兵符,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没有人胆敢迈出一步。 韩瑾握紧拳头紧盯着她,叛军兵变逼宫,她竟能拿到兵符这样重要的东西,倘若不听从她的命令,就是藐视皇权,日后他再难在军中树立威信。皇上已死,宫中被宫无痕控制,已成定局,他被形式所逼放弃抵抗,未尝不是一种聪明的选择。 韩瑾率军离开,与赶来的楚离等人打了个照面,他面无表情道:“军令如山,本将有心无力。” 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一个人,颜汐早已在楚离痛恨的眼神下死了千百次。 ------------ 第九章 画地为牢 颜汐下了马,待楚离一干人等走近,长于腰际的墨黑乌发被晚风吹乱,妖魅凄美。她看着楚离眼中燃烧的愤怒,心宛若被挖去了一大块。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的人,楚离的痛恨竟然如此伤她。 在楚离身后,冷凉与宸王府的死士眼神中都带着同样的恨,他们当中不乏有人了救她而受过伤,如今他们站在她的面前,却是敌对的立场。 她以为自己会没有勇气与他对视,楚澈的死非她所愿,天意弄人,在她改变心意之后,这般地作弄她。她失去了解释的资格,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辩解只会无力而徒劳。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一句都不肯解释?!你千方百计入宫,就是为了与宫无痕联手弑君篡位?!”楚离大吼一声,眸子腥红,如一只受伤绝望的困兽,他那样失望地看着她,眼神全是受伤。 他对她的轻信,推波助澜害死了皇兄。他太小看了她。从遇见她的那晚,她面对他从容不迫,措辞滴水不漏,他就该察觉,她的野心远不止经营一家酒楼这么简单。是他给了她机会,颠覆皇权。 枉他自负倨傲,唯一的真情竟然沦落到此番下场,真是愚蠢可笑。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你。”到最后,一句话支零破碎,散落成殇。 “楚离,我不爱你。”颜汐哭了,这份情愫,在她毫无觉察时萌生,生了枝叶,这个风流成性变幻难测的男子不知何时悄悄捂热了她冰冷的心,他不求回报的支持和守护她全部感受得到,而她在觉得温暖之前就逃离开了。 但是黎彦泽不同,他是她的宿命。 楚离朝颜汐走过去,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他记不得她有这么陌生的一面。 他越过颜汐,抱起楚澈冷得发硬的尸体,冷凉牵来一辆马车,楚离将尸体轻放在马车里,然后命冷凉驾车离开,有一条出宫的密道,只有皇兄和他知道。 他不得不杀了她。身后的死士都是他一手培养的亲信,为的就是有一天为了皇兄肃清宫廷乱党,重振朝纲。这些人全都以他为信仰,颜汐所犯下的罪,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余地。 比起对她害死皇兄的恨,他更恨她的沉默无言,她在逼他杀她。 颜汐收起了眼泪,对楚离轻声道:“杀了我吧。”杀了她,以她手中的兵符调令三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阻止黎彦泽。 “你明知我杀不了你。”皇兄心思缜密,若不是他亲手将兵符交给颜汐,她又怎么能拿到这么重要的物件?可是她不辩解,还当着皇城禁军那么多人的面擅自以兵符号令,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办法堵上这么多人的嘴,或许天一亮,她害死皇兄的流言就会传遍整个景国上下,到时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究竟想过没有? “楚澈确实是因我而死。”颜汐忽然明白了楚澈为何会欣然赴死,死亡有时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他看上去全没有了平日的潇洒优雅,脸上眼中只是深入肺腑的痛。 就在楚离分神的刹那,一支白羽箭划破空气,直直插*入楚离的左胸,他当场吐出一大口血,额上疼得青筋暴突! 颜汐美眸微眯,她只顾着楚离,却忘了无炎还潜藏在黑暗处伏击,她实在大意。 她脸上焦急关切的神情落在楚离眼里却成了做戏,她上演这一场好戏,其实是与人串谋好取他的命,女子的蛇蝎心肠比穿肠的鸩酒还毒。 颜汐知道楚离彻底地误会他了。她飞身上前扶起他,想带他离开,无炎是否有在白羽箭上涂毒她尚不能确定,必须先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就在她搀着他的手臂想要扶他站起来时,却没料他硬是一掌打向她的左肩。 颜汐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逼得倒退十几步,左肩传来骨裂的剧痛,楚离用了至少六成的功力,却因为重伤在身,无法使出全部。 她没有被他的戾气吓住,在他临近倒下的那刻,她以另一只手扶住他,迅速封了他周身大穴,喂他服下一粒护住心脉的药丸。她答应过楚澈要保住他的性命。她绝不食言。 就在此时,成批训练有素的死士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宸王府的人团团围在中央,无炎站在最前面,神情冷漠无常:“汐小姐,属下要带走宸王。” 留着宸王,后患无穷,他要为黎彦泽即位扫除一切障碍。 无炎只忠于黎彦泽,素来冷血无情,要说服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只能以武力胜他,才能带楚离走。眼下她的肩膀剧痛难忍,天苍他们都不在身边,她只能靠自己了。 “无炎,我不想伤你,你若赢了我,楚离听凭你处置。”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带走楚离,无炎也不至于被黎彦泽降罪。 “汐小姐,您别难为属下,主子很快就会到。”颜汐不是草率鲁莽的人,她决定要护着的人,就一定要用她的方式来解决,他有自知之明不是颜汐的对手,此时只好在她受伤的情况下拖延时间:“那属下就冒犯了。” 颜汐喊了两名王府的死士来护楚离周全,她强忍住肩膀撕裂般的剧痛,在掌心运气,瞬间莲步移转直击向无炎面部! 无炎见状,脸色微变,他一把拔出腰间的长剑,以剑去挡,泛着冷光的剑身在触及到颜汐的掌风后发出“叮——”的一声巨响,直接断成了两截。 颜汐没有手下留情,黎彦泽很快就会赶来亲自阻止她,她要为楚离争取时间,就必须狠得下心,她索性对无炎下了杀手。 无炎咬紧牙关,早听说汐小姐在江湖上狠辣的名声,这一番较量,连他也不免冒了冷汗,她的招式凌厉干脆,力道极强,后招无穷,出手迅如疾风,令人防不胜防。 颜汐接连攻击了三波,每一次肩膀都像粉碎了一般的痛,她额上沁出薄汗,手臂微颤,无炎的武功造诣虽没有她高,但是多年磨练下来,他能够很好的控制气息,是长久战斗的高手。 她渐渐感觉力不从心,却不能在无炎面前表现出来,再撑一会儿,无炎就会败下阵来。 “楚离的命,我要定了。” 蛊惑人心的声音传来,生生打破了颜汐仅剩的坚持,黎彦泽一身月白长袍从天而降,宛如神祗,俊朗丰神。 ------------ 第十章 血月之夜 月色如血,泛着残忍的冷光,黎彦泽长身佚立于众人面前,如芝如兰,骄傲如一只优雅的白鹤,但是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 “我不能把楚离的性命交给你。”黎彦泽道。 她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背叛了他们当初各取所需的约定,他要景轩帝的皇位,她取楚澈的命,彼此互不干涉,如今是她违反了誓约。 颜汐深知只要是黎彦泽下了决定,他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可是楚离的伤势危急,容不得一时半刻的延误。她冷下面色,开口相求:“我从没有求过你,如今我只求你能留他一条性命,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他不会对你的皇位构成威胁!” 她居然为了楚离放下她引以为傲的尊严,苦苦哀求他! 黎彦泽不由生怒:“想不到你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我。”她那么骄傲的女子,慕容山庄的毁灭没有击垮她,魄月山庄血腥残酷的训练没有打倒她,她一直清傲如梅,心冷如冰,却为了楚离当着这么多死士的面求他,他该死的介意她在乎另一个男人。 颜汐哑然,他既然不爱她,何苦口出此言?爹对黎氏一门所做的事,黎彦泽不可能容忍的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在金台之上她还满门心思想着劝他放弃皇位,与她避世隐居,冷暖自知。她一厢情愿认为他的清朗淡泊应该是在山水之间,而不是耗费在争权夺利的朝堂。她不想他变成和楚澈一样的人,位于高处,孤独一生。 然而黎彦泽又岂是沉溺在儿女私情中的人?他的家仇,他的抱负,他的隐忍,不比她来的少。她发觉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并未真正看透过他。 颜汐笑得极苦,她何尝想走到这一步:“我要的是楚澈的命,如今楚澈已死。我答应过他,会全力保护楚离周全。”肩伤越来越痛,撕扯着她的神经,如果黎彦泽不愿意妥协,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你真愿意为了楚离与我决裂?” 黎彦泽的神情晦暗不明,颜汐眼前模糊一瞬,左肩被剧痛震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剩下的时间不多,她只好逼他:“历来皇位更迭须以传国玉玺和兵符为据,若我此时毁掉兵符,你的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使你控制了整个京城,总会有人打着肃清皇室的旗号犯上作乱,那把龙椅你坐不稳。” 她能想象这句话一旦说出口,黎彦泽会有多么愤怒和失望,他们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早已成为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她这样的威胁会有多么伤人? “你在逼我?”她第一回胆敢公然威胁他,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触及了他的痛脚。景渊帝前曾有外戚专权,当时的皇帝夺回政权后下了一道谕旨,此后景国皇权更替必须以传国玉玺与兵符两样物件为证,缺一则为谋逆篡位,皇室子弟人人得而诛杀此人,取而代之。 这道谕旨一下,巩固了皇室的中央集权,无论何人称帝,皆要名正言顺,否则后患无穷。 “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有过于常人的默契,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如今却要背叛我,颜汐,你让我很失望。” 黎彦泽平静地望着颜汐,她手中握有的兵符为白玉所制,外形呈伏虎状,千真万确是景国帝王号令三军的兵符,但是他真正在意的是她与他的对立。 颜汐的心沉降下去,不错,她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那么巧合,黎彦泽在慕容山庄被灭的当晚出现在她的面前,非但救走了她,还命无炎将爹安葬在思霞山,把她带回魄月山庄当做杀手一般训练培养。 她本来不愿意深究,此时听他提及,不能不往更深处细想。黎彦泽与她在凤城的邂逅,究竟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她索性把话挑明:“你为何会培养我,难道与我爹参与击垮黎氏一脉毫无关联?”话一出口,她浑身凉透,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 黎彦泽微怔,愣在当场,死寂般的沉默证实了颜汐心中所想,原来他才是藏匿最深的人。到头来陷入其中的不过是她一人,而他始终旁观,清醒冷静。 他面上波澜不兴道:“黎氏族灭,慕容傲是父皇最大的谋臣。我和黎洛被京城的禁卫追杀失足掉进护城河,是顾曲救了我们。之后顾曲将我们安顿在魄月山庄,他告诉我,以后我就是魄月山庄的主人。我在凤城与你相遇,救你于危难,不是巧合,只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那时的他满心被仇恨填满,借助顾曲的势力为家族报仇,称得上是捷径。他不知道顾曲为何散尽家财相助,他只在乎结果。只要能够报仇,他愿意将灵魂出卖给魔鬼。 他一直都知道慕容汐的存在,凤城名门慕容山庄的掌上明珠,身份最贵,受尽极宠,为所有女子羡慕和嫉妒。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接近她,利用她来打击慕容傲。 在醉星楼遇见她,人群中她如一朵洁白的小花,天真烂漫,眼神晶亮,顾曲说慕容汐最喜醉星楼的招牌醉鸡,三天两头就会偷跑出来。一眼看去,他心生喜欢。她长得干净标致,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怪不得慕容傲那么宠爱她。 从头到尾,他的眼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她很自然地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在京城,他没有看过有哪家的女子笑的如此肆意灿烂,她们无不以深闺淑女自居,举止优雅,不会像她这么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口啃鸡腿,喝着花雕酒。 胡吃海喝一通后,她掏掏袖口想要结账,掏了一会儿,面上大窘,似是忘了带钱。 她笑眯眯地招呼来店小二,在大堂环视了一圈后,忽然手指着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店小二殷勤地跑来他这边说是那桌的小姐请他帮忙结账,他不觉好笑,鬼使神差替她付了饭钱,而后起身走到她桌前坐下:“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帮你,若我不帮,你打算怎么做?” 谁知她笑得古灵精怪:“你盯着我看了那么久,我自然要向你讨些好处。再说在凤城,没有人不知道我是谁,就是真的付不出饭钱,店家也会找我爹去,我爹从不欠旁人的钱。” 他跟着笑起来,俊朗无双,她人小鬼大,竟有这么多鬼点子,他不过多看她几眼,她便要向他讨账。她说的不错,慕容傲在凤城是何等身份,店家没有那个胆子敢刁难她。 他又想了想道:“那你这下欠了我的钱,我怎么个讨法?”连他都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么多,一顿饭钱罢了。 她转了转眼珠,声音清亮道:“这个简单,天不早了,你送我回去,管家自会带你去账房拿钱,再不济我请你在慕容山庄住一晚。”看得出来她很以慕容山庄为傲,提及慕容二字,她的眼神格外明亮。 ------------ 第十一章 情断 那晚黎彦泽果真送了慕容汐回去,到了慕容山庄门外,他头也不回飞身而去,留下慕容汐气得在原地直跺脚,这人好生奇怪,明明说好了又反悔,莫不是要她欠着他? 慕容汐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命运会在遇上黎彦泽之后被改写。 他说得稀松平常,在颜汐听来却字字如刀割一般钝痛,十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视作珍宝的回忆,对于他不过是云淡风轻的“计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黎彦泽的心当真是冷的,任凭她怎么都暖不热。 “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我作为你复仇的棋子?”这番话说出口原来并没有她以为的困难,心早已痛的麻木。 黎彦泽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她,他望着远方轻叹了口气,终是让了步:“交出兵符,带走楚离。”她的左肩渗出大片的殷红,血水染湿了衣料,定是极痛。她是强忍着肩伤和无炎决斗,伤上加伤。 颜汐咬紧嘴唇,直到满嘴都是血腥味才松了口,为的是不在他面前露出软弱来。她扬起手将发束上的白玉簪抽出来,青丝落下,飘零在夜风中,凄美动人。 她泫然而泣,模糊的泪眼已辨不出黎彦泽的神情:“自此你我情断,就如这白玉簪。”她的手掌一寸寸收紧,通体莹润的白玉簪顷刻间在她手中化为碎片,她张开手,让风将碎片吹落一地。 “你——”黎彦泽眼神一暗,几乎就要动容,那化成碎片的白玉簪是她及笄他亲手做了送与她的,簪毁了,他却无能为力。他动了动手指,像是急待挽留住一些东西,内心如皇宫的栏杆一样灰白。 颜汐的痛不比黎彦泽来的少一分,风吹起她的三千青丝,她艰难地搀着楚离上了白马,离开前她最后看了黎彦泽一眼,将手中的兵符扔向他,她明白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彻底死去了。 身后的死士清一色视死如归,以身躯挡在白马前面,他们很清楚自身的职责所在,护送楚离安全离开后,他们就会与敌人决一死战。这是身为死士的信仰和归宿。死有何惧? 无炎望了主子一眼,面无表情问道:“主子真要放他们走?” 宸王不容小觑,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宸王的势力渗入京城,要彻底铲除必然会费一番功夫。 而汐小姐更是主子心尖上的人,她与主子走到这步田地,主子于心何忍? 连他都看得出主子对汐小姐情谊不浅,汐小姐怎么还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他们这番分离,此生还如何有再见的机会? 黎彦泽无声地轻叹,他彻底伤了她,还以什么理由强留她?他一手握拳,指甲用力抠入肉中,刺疼让他保留一丝冷静清明。 马蹄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连同她单薄决然的背影一并看不清楚,他转过身,冷冷吩咐无炎:“剩下的人一个不留。” 他眼眸深沉,如燃尽的余灰,随即怒火被一阵冰凉浇熄,只剩了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上来。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雨,秋雨阴冷,寒意清凉,黎彦泽站着不动弹,任凭雨水打湿了面,抬头望去,只觉得夜幕垂垂,直压而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惨然一笑,想哀而不能哀。 一路策马疾驰,雨水还是浇湿了衣衫,夜色之中,颜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一刻不敢放松,黎彦泽答应她的事不会反悔,但她拿捏不准无炎会不会私自派人前来截杀,毕竟楚离是黎彦泽最大的威胁。 好不容易到了悦兮楼的后门,颜汐直接破门而入牵着白马进去,后院若燕的房间亮起了灯,若燕披着件外衫出来,见是颜汐,大吃一惊。颜汐神色紧张,她赶紧上前拴上了门,帮颜汐把楚离从马背上扶下来,楚离胸口中箭,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将昏迷中的楚离轻放在颜汐床上,若燕回过头来看见颜汐左肩上染红了一大片,刚才在扶人时她就发觉颜汐的左手不太对劲,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见颜汐苍白的面色她才大叫不好:“颜汐,你的左肩——我立马去找大夫。” 颜汐虚弱地拉住她:“京城就要变天了,你这一去,反倒会真陷我于危险中。” “变天?难道宫中发生了大事?莫不是皇上他——” 若燕惊恐地捂住嘴,瞪大双眼看着颜汐。颜汐轻轻点了点头:“最迟三天,新帝登基。你去准备热水匕首和干布,我要替楚离拔箭。”一路颠簸,楚离的伤口已经恶化,必须尽快处理。 “那你自己的伤?”若燕不清楚颜汐到底伤得有多重,只觉得颜汐的整个左手都动不了,她直觉不妙。 颜汐轻摇了摇头:“无碍,先替他医治要紧。你帮我通知天苍,天亮前务必赶来见我。我怕动作不快会失去先机。”天亮之前还未送楚离出京城,她保不准情况生变,她再也输不起。 很快,颜汐需要的东西都已备齐,她示意若燕帮忙解开楚离的上衣,取了匕首在烛火上来回加热,深呼一口气后,她迅速挑出了深*插*在楚离胸口的箭头,幸好当时距离远,她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加上慕容家的秘药,他伤的没有那么重。 颜汐指导着若燕为楚离包扎完伤口,已是五更。她来不及合眼休息,只叫若燕简单地为她清理了伤口,她很清楚,楚离的那一掌加上她和无炎决战,她的整条左臂彻底废了。 “颜汐,你的肩——”她的肩膀伤口迸裂,血肉模糊,若燕不忍去看,眼里溢出了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手臂说废就废了? 颜汐面色惨白,心头颤动,还好这时还有若燕可以依靠:“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我难过。我早就偷偷把悦兮楼转到了你的名下,房契地契也全在你手上,若我此生再难回到京城,悦兮楼就当是我送你的嫁妆。” “我嫁不嫁与你何干?好不易认识了你这么个掏心掏肺的朋友,如今你却要弃我而去。”她最幸运的就是遇上了颜汐,颜汐真正是她的贵人。 颜汐强打起精神,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天苍终于及时赶到了。 ------------ 第十二章 势成水火 颜汐感觉累极,眼皮沉重,彻夜未眠的疲惫轮番席卷而来,体力消耗过度,随身带着的药丸前几天就已经用完,眼下的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一整夜发生的事恍如一场噩梦,但是残废的左臂提醒她这一切是真实的,她无可回避。 屋内的蜡烛即将燃尽,天苍再不出现,她就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燕轻叩房门,长短间隔三声之后天苍推门而入,看见颜汐一脸憔悴的倦容正以手撑住头斜靠在桌边,呼吸很慢,躺在床上的是宸王楚离,就在暗袭王府的那晚他见过他,颜汐让若燕发出紧急的讯号,是为了宸王? 颜汐的眼神有些涣散,直至天苍走至近处,她才反应过来。她抬眼望向他,倔强地驱散身体的倦意,还不到松懈的时候,她简单地将眼前的形势分析给天苍听:“景轩帝已死,整个京城都在黎彦泽的控制之下,我救了楚离,与他已势成水火,很可能会连累到揽月宫,你是否还愿意替我冒险?” 除了逼迫他为她效命的那次,她再未强迫过他,何况这件事关乎到揽月宫所有人的生死存亡,天苍有权利做决定。 他对景轩帝的死并不感到意外,他只站在她这边,旁人的生死与他何干,他坚毅道:“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揽月宫,即使搭上我的性命,我也会全力助你。” 颜汐对天苍抱以真挚的浅笑,她很感激他不问缘由的支持,她秀美微皱正色道:“黎彦泽的人在大肆搜查楚离的藏身之处,我要你亲自护送楚离安全离开京城,此次凶险万分,你务必以性命担保,不容有失!” 天苍扫了一眼昏迷中的楚离,又看了看颜汐,点头道:“他若出了事,我会以命相抵。”下生死状为的是要颜汐安心,他看得出她很在乎宸王,而他在乎的是她。 “岚秋还在京城?”废后莫名其妙暴毙在冷宫,她身边最信任的宫女红玉不知所踪,依着岚秋的性子,她不会一个人回揽月宫去。 “她就在门口等你见她。”岚秋逃出宫后联系上他,之后就在京城远郊的一家小客栈落脚,他们四人中锦瑟已死,水寒留守揽月宫,就他和岚秋能在京城接应她,索性他和岚秋一道过来。 颜汐道:“唤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一个古灵精怪浓眉大眼的少女几步跑到颜汐跟前,双眼泛着水灵灵的柔光:“宫主姐姐,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皇后被打入冷宫后她就知道皇宫不再安全,她偷偷留在京城,买通了一个小太监帮她打听宫里的消息,可是左等右等都不知道关于颜汐的去向,幸好天苍和宫主姐姐没有失了联系。 “京城鱼龙混杂,你稍有不慎就会陷自己于危险之中,记住没有下次。”岚秋心性单纯,不会明白私自留在京城有多危险。 岚秋眨了眨眼睛笑道:“宫主姐姐别担心,我就算武功不济,还有易容术和毒术,寻常人奈何不了我的。”她一顿,干净的脸上笑容敛去:“宫主姐姐查出是谁害死锦瑟姐姐了么?” 锦瑟的死是她最难过的事,她们一起在星月岛姑姑身边长大,幼时就彼此陪伴,形影不离,如果她知道是谁杀了锦瑟,她会用最恶毒的毒术叫那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颜汐眼神一黯,关于锦瑟的死,她心中一直没有什么头绪,她不知道锦瑟是为谁而出卖她,也就无从查起,只是她隐约觉得真相离她很近,她不想让岚秋失望,只好模糊道:“我还没有查清那人的真正身份。” 岚秋面上难掩失落,宫主姐姐是一言九鼎的人,她说还没查清楚就肯定没有骗她。她恨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连为锦瑟报仇都没有办法。 “岚秋,我唤你来是有件事要交代你去办。”岚秋极擅易容,楚离能否安全脱困还要依赖岚秋。 “宫主姐姐请讲,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帮姐姐。”在锦瑟和她心中,颜汐是她们最尊贵的小姐,姑姑说了,离开星月岛后,颜汐才是她们的主人。 颜汐的视线看向昏迷的楚离,神色坚决:“你与天苍一同护送楚离出京,一路凶险万分,你要帮楚离换一张脸,以免他被人认出。” “我在他的药里加了一味散去功力的药草,他暂时会失去武功。你一定要医治好他。”说完这一番话,颜汐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硬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过去。 颜汐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碧色玉盒,碧玉寒凉,最适保存珍贵奇药:“这玉瓶里装的是能迅速恢复功力的药丸,不到万不得已时,你不能交给楚离。除非你和天苍两人送了命还护不了他!” 岚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次一分开,她就再见不到宫主姐姐了,她喃喃道:“姐姐明知京城危机四伏,还要留下么?”姐姐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离开?星月岛有漫山遍野的鸢尾花,气候温暖宜人,姐姐肯定会喜欢的。 颜汐不忍道:“我留下自由我的原因。”说罢,她看着天苍,仿佛是将全部未尽的心愿托付给他:“一定要把楚离送去星月岛上,景国宫变,他留下只会白白送命,我答应过皇上要救他。” 天苍郑重道:“我会的。“他不能打破她强装出来的坚强,那样只会令她更难过。 “这样就好。“颜汐微微解开衣领,轻轻拽下脖子上的红绳,红绳串着的是一枚牛乳般莹润的晶玉,她将晶玉递给天苍:”这是栖月小筑密室的钥匙,里面有这些年我积攒的稀世珍宝,任何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你把所有的财宝运回星月岛。宫内的人若有想去星月岛的,就带上他们,无意去的,就交给你处置,杀了也好,服下忘忧散也好,全听你的。“ 她要救楚离脱险,要让揽月宫全身而退,就不得不狠下心来。她不能再将星月岛至于险境,那是故国族人生活的净土,她不能让血腥沾染了那里。任何会危及星月岛的人,她都要除去。 “要堤防别有用心混迹其中的尖细,黎彦泽不是能被低估的人。“对手二字她说不出口,尽管她知道黎彦泽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她。 ------------ 第十三章 繁星落 天苍将昏迷中的楚离扛在肩上,若燕进门说马车候在侧门外,驾车的人是上回颜汐见过的王平,王平不多话,掀起车帘让天苍和楚离进去,岚秋站在屋里迟迟不肯走,眼泪直流。 若燕一边拉着岚秋一边往屋外拽,在京城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宫主姐姐,我不想走,你就让我留下来吧,天苍武功那么好,肯定能保护好王爷,我舍不得你——“岚秋回头眼巴巴看着颜汐,只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颜汐心里一痛,此次一别,或许就再无相见的机会,她不求楚离能明白她为他所作的,但求以此偿还了对他的亏欠,她还有心愿未了,不能这么离开京城。岚秋和天苍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未尝不是好事。 她说过,她再也输不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锦瑟的死也是她心中抹去不了的痛。 她不可能忘记有一个娴静细心的女子会在每晚为她挑亮灯芯,做一碗红豆汤圆温在锅中,让她随时都能吃到温热的宵夜。即使锦瑟背叛了她,她还是愿意去原谅。 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颜汐站起来,想躺上床去休息一会儿,她太累了。左臂痛得麻木,连最后的知觉都没有了。一旦楚离离开京城,他就安全了。星月岛终年大雾弥漫,外来的船只靠近就会失去方向,黎彦泽刚登基,百废待兴,暂时不会有精力来对付星月岛,她要为楚离争取时间。 若燕端了银耳莲子粥和云片糕来,她背对颜汐将吃食放在桌上:“想不到岚秋开朗乐观,原来是个爱哭鬼,瞧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我都有了几分不舍,就你一副铁石心肠,硬把人往门外赶。“嘴上虽是这么说,若燕何尝不知颜汐这么做是为了岚秋好,岚秋跟着颜汐待在京城讨不了一点好,反而会让她分心。 身后的人却没有搭话,若燕只听到一声重响,她回过头去,颜汐昏厥倒在地上,发丝散落一地,面色苍白无血,她又惊又怕赶忙拖着颜汐将她扶到床上,颜汐的身体绵软无力,很是虚弱。 若燕一直知道颜汐有难治之症,随身带着保命的药丸,可是她在颜汐的衣服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药瓶,更别说是字条药方。 这下可怎么办?贸然去请大夫颜汐很快就会被人寻到,这样做只会害了她。可是她不通医术,帮不了颜汐。苦思一番,若燕眼前闪过一个出尘脱俗的身影,她为何不去找那位洛公子,他与颜汐认识,或许会有办法救她。 近日京城流言四起,当朝备受皇上重用的年轻臣*无痕原来是先皇的第二子,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年大难不死的二皇子不仅生的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一派皇家贵气,而且学富五车,在朝为官也是为百姓谋福祉,深得民心。 京城茶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起当年二皇子惨遭母族变故的一段故事来口若悬河,真真假假,险象环生,听得众人无不称奇,嗟叹是上天庇护二皇子,才保其度过劫难。 在这样平静的表象之下没有人留意到京城内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几日朝中突然传来景轩帝病重的消息,皇上已经接连三天未上朝,朝中大小事务一并由宫无痕处理,就连大臣们上奏的折子也不例外。宫无痕在朝中的势力广布,已是如日中天,在民间又是声望极高,一些敏锐的官员已经嗅出了变天的气息,纷纷转而攀附宫无痕。 大树底下好乘凉,宫无痕的府邸门庭若市,不断有大小官员打着诸多名义前来探访,无非是见风使舵想巴结上一二,以便日后在朝中能有个稳固的靠山。宫无痕倒是低调,每一回都称病卧床,闭门不见来客,还命管家谢退了所有人。 众人恹恹而回,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越发捉摸不透当下的形势,为官之道,一朝站错了阵营可就再难有出头之日了,宫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更让很多朝臣没有料到的是,宸王宸王早先就已奉旨前往江南封地,皇上终是依照祖制命宸亲王离开京城前往封地,此生除非皇上下旨,亲王一辈子都要待在自己的封地,不能擅自进京。 皇上身为长兄还是很疼爱宸王的,将最富庶的江南赐给了宸王,江南气候湿润,景色秀丽,物产丰饶,是肥美之地。 崇仁殿,黎彦泽长身立在大殿中央,早朝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今时今日,他手中的权力足以在整个景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不远处金光闪耀的龙椅高贵威仪,散发着惑人心神的味道。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胸中对君临天下的权力的渴望,这种感觉呼之欲出,他为了坐上权力的巅峰,精心谋算,步步为营,甚至不惜甘为人臣,在楚澈等人前放下骄傲。如果父皇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对黎氏的屠杀? 偶尔,他会嫉妒慕容汐。 慕容汐有一个将她宠爱上天的爹,整个凤城男女老少每个人都知道慕容汐是慕容傲的掌上明珠,慕容傲到死都哀求他放过慕容汐,甚至甘愿用慕容山庄全部的财产商铺来交换慕容汐的性命。 他之所以会及时出现在慕容汐身边救下她,是因为他和慕容傲之间的约定,他接手慕容山庄的生意,以此作为交换,他会全力保全慕容汐的性命。他虽恨慕容傲,但不至于祸及无辜,事实上他没有真正强迫过她,包括复仇,他也给过她选择,只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心,和他一样走上了万劫不复的复仇之路。 她说的对,他们是同一类人。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可你看上去并不开心。”黎洛一身青衣,出尘脱俗,翩然若仙。 黎彦泽淡淡道:“或许正是因为事情正朝着预想发展,所以觉得索然寡味。“ 黎洛却道:“只有慕容汐的选择是你意料之外的。“他接着说下去:”你放不下她,却不愿承认。“不知为何,他更想唤她慕容汐。 “就算你爱上她也无所谓,明晚过后,整个景国上下都会知道是她杀了皇上,顶着弑君的罪名,她无路可逃。“ ------------ 第十四章 唐忧 这天傍晚,皇宫突然狂风四起,雷雨大作,触目惊心的闪电划裂暗沉的夜空,令人惴惴难安。 太医院的太医正在皇上寝宫内为皇上诊断,皇上的脉象很是奇怪,又长时间昏睡不醒,几位太医不敢大意,惟恐伤了龙体,商量之后开出了药性温良的药方。皇上服过药后仍是昏迷,众太医无计可施只好先退下。 皇上的脉象越来越弱,是极虚之症,几位太医对视之后无不摇头叹气,心知肚明皇上撑不了多久了,尤其是张太医深知皇上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只能竭尽医者所能为皇上续命。 曹笙是第一个发现皇上驾崩的人,他老泪纵横,痛哭流涕,长跪在皇上龙床边不起,任李公公怎么劝都不肯起身。 彼时宫无痕正与三位要臣走在出宫的官道上,只听丧钟连鸣三声,之后整个皇宫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韩瑾正率领禁卫军在皇宫四处巡逻,边疆战乱又起,皇上驾崩,敌国虎视眈眈,正值国家多事之秋,他身为护国将军理应尽到职责,维护宫廷安全,以防有心之人趁此作乱。 一行禁卫军行至御书房十丈之外时,一人眼尖大喊一声:“将军,有刺客!“ 韩瑾望去,只见御书房飞檐碧瓦上立着一个火红的身影,清冷孤傲如凤凰,女子黑墨般的长发随风扬起,虽隔得远看不清女子的长相,可韩瑾只一眼就认出这神秘女子是谁。她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以为皇宫是她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这一次他会叫她没命活着回去! 韩瑾眼睛危险地一眯,毫不客气下了杀令:“皇上驾崩与这名女子夜闯皇宫脱不了干系,务必捉住此人,若遭顽抗,就地格杀!“ 颜汐一身孤冷站在夜风中,她冷眼看着韩瑾率领守护皇城的禁卫军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女子倾城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凉寒的笑意,看样子韩瑾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她眼神冷寒飞身向皇宫深处而去,裹在绸布中的画卷被她紧紧绑在背上。 黎彦泽利用舆论已是民心所向,他手握兵符和传国玉玺,皇位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他不该再利用楚澈的尸骨,她进宫就是来带楚澈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楚澈曾说过,他死后想葬在江南,她要带他去江南。 寒风割疼脸颊,颜汐很快就到了楚澈的寝宫,屋里传出曹笙的哭声,惹人伤感。她刚向前踏出一步,就有几十人持刀从寝宫的四个方向涌出,他们个个表情肃杀,紧盯着颜汐的一举一动。 颜汐立于原地不动,凌厉的眼神迅速扫视一周,这些人绝不是皇宫的禁卫,他们身上带着强烈的杀气,应该是黎彦泽豢养的死士。他心细如发,思虑周全,安排了死士伏击在此,防止有人硬闯节外生枝。 死士慢慢*逼*近颜汐,将她包围在一个圆圈里,一点点从外收紧,颜汐凝神屏息,深知今晚将是一场恶战。 泛着寒光的冷刀齐刷刷高举,眼看就要砍向颜汐,电光火石间,颜汐右手抽出了腰间的银白软剑,流萤长鸣一声,气势如虹,硬是逼得一群死士后退一步,她继而旋身而上,剑舞飞扬,待她重回地面,离她最近的十几个死士应声倒地,脖子上只留一条隐约可见的剑痕。 她一拢红衣,墨发轻扬,执剑于手,妖冶魅惑。再出手,已杀红了眼,脚下步履生风,变幻极快,每一次出剑凌厉而精准,无不一招毙命,转眼间只剩了最后两个人。 其中一人朝同伴使了使眼色,下一瞬举刀冲上前袭向颜汐,另一人则欲飞身离去,颜汐反应极快,她反转手腕,顷刻间流萤脱手而出,直直刺穿那人的胸口,下一刻她以指轻点刀尖,就在死士分神之际出拳砸向他的太阳穴。 两人倒地而亡,死不瞑目。 颜汐把剑收回腰带中,走上前一把推开殿门,楚澈面容安详平躺在龙床上,跪在地上的是近身服侍的太监曹笙,曹笙哭得伤心,不像是装出来的,李公公站在一边小声啜泣,见到颜汐,他抹了抹泪:“姑娘来了——快劝劝我师傅——”先前殿外的打斗声他不是没有听到,但宫大人控制了皇宫内外,他和师傅被软禁在此,哪儿也去不了。 颜汐看了看李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又能劝得了曹笙什么呢?曹笙与淑妃娘娘交情颇深,他是看着楚澈长大的,楚澈一死,他自然心痛。 她站在曹笙身后,静静地不出声。就让曹笙送楚澈最后一程,稍后她就会带他离开。他伤害了她,却是真正珍惜爱护她的人,纵然他是造成她今生悲剧的始作俑者,她仍对他恨不起来,遇见楚澈的童年回忆同样是她的藏于心中的珍宝。 耳边捕捉到一丝奇异的响动,待颜汐看见眼前黑影一闪,剑锋已*逼*至鼻尖,她蓦地向后急退,烛光忽闪,她才看清是何人袭击她。她催动内力轻移莲步,下一瞬就移至对方身后:“你不是我的对手。“ 来人正是楚澈的影卫——唐忧。他用恨极了的眼神看着颜汐,右手握紧长剑,随时准备第二次进攻。 颜汐注意到他右手背上有一道月牙形状的伤口,心下了然:“是你杀了锦瑟。”锦瑟惯用的短剑极为特别,伤人之后留下的伤口状似月牙,而且伤口常年难以愈合,这个伤口确切无疑就是锦瑟留下的。 “她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为何还要杀她?她追问。 唐忧避而不答:“你想知道就亲自下黄泉去问她吧。”他再次攻向颜汐。 颜汐身在内室,难以伸展开来,只好堪堪避过。唐忧每一招都试图置她于死地,几个回合下来,颜汐失了耐心,抓住唐忧的破绽一掌回击,唐忧猛然后退几步,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影卫效忠的是景国历代帝王,楚澈已死,他再不是皇帝,你要尽忠的人是黎彦泽。“ 唐忧直起身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你或许不知道,一个影卫至死只能为一个帝王效忠。我心中的主人就只有皇上一人。今日杀不了你,我也会与你同归于尽。“ ------------ 第十五章 刀剑相接 颜汐听完有些惊讶,影卫自景国开国之初就已存在,他们活在暗处,如同皇帝的影子,只在皇帝遭遇为难时刻才现身保护,他们神秘难测,武功路数异于常人,从孩童起便被选定,只有经历严苛残酷至极的训练才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影卫。 很显然,唐忧以他的忠诚为傲。 “单凭你,没有杀死锦瑟的动机。”颜汐察觉唐忧面色一滞,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除非锦瑟效力的人与你有莫大的关联,你忠于楚澈,这个人的势力关乎到皇室的兴衰。” “这个人训练你成为影卫,要你至死为景国皇室效力,他掌握着所有影卫的生杀大权。” 颜汐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怖的声音,那人习惯以黑色面具遮面,眼神冷厉嗜血,手段残忍血腥,杀手阁几年前异军突起,暗中为朝廷铲除异己,朝廷放任不无原因。 “杀手阁阁主鬼九就是藏在你身后的人。”她起初只是猜测,并无太大的把握,这会儿才肯定:“你之所以会杀锦瑟,是因为在鬼九眼中锦瑟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更担心,锦瑟会因着对我的愧疚全盘脱出。” “鬼九为了查探我的底细,设计在锦瑟面前演了一场戏,我猜你也在野外伏击锦瑟的杀手当中,鬼九以命相搏,伤重被锦瑟救回揽月宫。” “他更利用情爱蒙蔽锦瑟背叛我,而袭击天苍是他想引我现身,以此试探我是否真如江湖传闻中武功高强,好他在暗处打击我。” 颜汐说到此处不免脊背发凉,鬼九为了揪出她的真实身份不惜亲自闯一趟揽月宫,若不是她在杀手阁与鬼九过招时动了真格引得他忌惮,这样强劲的敌人躲在暗处只会防不胜防,她讨不了便宜。 唐忧敛下气息,复又以剑锋指着颜汐,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杀意:“你既然知道了,就不会有命活着离开。” 他意在快攻,杀招更为迅捷狠辣,有好几回剑锋直指颜汐的咽喉,招数套路也与先前截然不同,变幻无穷,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打得难舍难分。 唐忧虽是个中高手,毕竟受伤在身,颜汐冷静应付,等待机会将对方一击击毙。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靠近,她放弃周旋,故意露出腰间的破绽,引唐忧上钩,就在他的长剑即将刺向她时,她瞬间变幻步法先一步移至他面前以两指折断剑尖,在唐忧来不及惊诧的一瞬,断剑已经*插*入了他的胸膛。 断剑深入皮肉,刺穿骨节,颜汐趁机在他胸口连击两掌,掌风凌厉,唐忧在不甘中倒地而亡。 颜汐最后看了一眼唐忧的尸体:“这一剑是为锦瑟向你讨要的,你不该杀了她。“ 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颜汐快步走到龙床前,越过仍旧长跪不起的曹笙,扶起楚澈的身体,不知黎洛用了何种药物,楚澈的身体竟不是死人的僵硬,依稀还有残留的温度,真像是死了不久。 他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布偶任她摆布,无力地依靠在她瘦弱的身上,她却后悔那晚没有拼了性命将他一并带离皇宫,才给了黎彦泽折辱利用他的机会。 曹笙见颜汐如此大逆不道,哭喊着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颜汐没有时间和曹笙仔细解释,看他神色悲痛,她于心不忍道:“曹公公,我与楚澈约定在先,若他死了,我会将他安葬在江南,得罪了。” 曹笙老泪纵横,想起淑妃娘娘,又想起皇上,满腹伤怀,皇上对颜姑娘的感情他岂会看不出来,前尘往事孰是孰非这会儿是说不清楚了,颜姑娘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他只无奈道:“咱家相信姑娘的话,这些年皇上心里的苦咱家看在眼里,就请姑娘带皇上离开,别再留恋皇宫了。” 殿外传来刀剑相接声,似乎是韩瑾所率的禁卫军与伏击在此的死士交了手,颜汐吃力地扶起楚澈,将他的手臂环在她肩上,她用右手扶住他的身体,微微使力不让他摔下去,李公公看着颜汐的艰难和倔强,咬咬牙上前道:“姑娘若不嫌弃奴才拖累,奴才愿意护送姑娘出宫。” 颜汐感激地点头,她的左臂已废,完全使不上力,这个时候李公公出手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她没有看错人。 李公公在另一边扶起楚澈,偏头对颜汐道:“姑娘请跟奴才来,皇上的寝宫内有一条密道,只有奴才还有奴才的师傅知道。” 曹笙跪在地上,赶紧伸手在龙床底下摸索,他眼睛一亮,转动机关,不一会儿,龙床一分为二,曹笙催促道:“快点!” 颜汐对曹笙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和李公公一起扶着楚澈下了密道,刚走出十步,密道的门就关上了,密道里一片漆黑,颜汐从衣服里掏出火石,点亮身侧的烛灯,灯光照亮了视线能及的一段路。 颜汐感觉奇怪,问道:“李公公可知密道通往何地?” 李公公如实道:“密道只在皇上遇险时才被启用,奴才未曾走过密道。” 一路走去太过平静,颜汐隐隐不安,又说不上来所为何故。黎彦泽和韩瑾之间起了这么大的冲突,没有理由什么事都不发生,太不寻常。 才走不远,二人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曹笙的惨叫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颜汐和李公公面面相视,难掩悲伤,他们加快步伐,没想到密道比想象中冗长的多,又走了几步,颜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殿外死士尸体上的伤口一剑封喉,这一招是你教会她的。她偷走了楚澈的尸体,你不能再放任她打乱我们的计划。有韩瑾的人为证,只要你一声令下,她出不了宫。” “留着她,只会成为你的障碍。” 从寝宫密道入口一路所走的方向推测,他们头顶上的地方应该就是议政殿,看来韩瑾与黎彦泽达成了某种约定,很明显,韩瑾做了妥协,转而支持黎彦泽称帝。 换做以前,她听到黎洛的这一番话,定会伤心,如今她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自然明白黎洛为何这么恨她,只是心里仍旧有些落寞。 ------------ 第十六章 所谓情爱 李公公见颜汐停下脚步原地不动,正想开口问她,颜汐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出声,如果被黎彦泽和黎洛发现,不单是他会没命,就连他的全部亲人也会受到牵连。 她收敛气息静听下文,直觉告诉她,他们谋划的远不止皇位。 “慕容傲是慕容傲,她是她,当年的事与她无关。” 颜汐神色一软,这才是黎彦泽的真实想法么?为何那晚她苦苦追问时,他从不解释? “无辜之人何其多,何况你明知她不可能置身事外,她的性情没人比你更了解,就算你不赶尽杀绝,她也会因为你的利用再掀波澜,到时她做出的可不是偷一具尸体这么简单。黎彦泽,你的妇人之仁只会让你失去更多。” 黎彦泽沉默半晌,黎洛他向来冷静自持,很少表露真实的感受,像一块千年寒冰,食古不化,任谁都暖不热他。事实上他只是和自己一样压抑着悄然萌生的情愫罢了,他忽然正色道:“黎洛,有一句话你没有说错,我爱她。” “她对我而言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我们际遇相似,面对命运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就是复仇雪耻。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利用变了味,我开始觉得漫漫长夜不再难熬,可以思索着天亮之后教她哪种武功路数。” “她的倔强和坚韧超过了我的预想,明明是个脆弱的孩子,却咬紧牙关,连一声疼都不喊。在她不服输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是个拥有幸福的普通人,除了赢得皇位,我至少还有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练武时所受的每一道伤,我都感同身受,仿佛是我自己又经历了一遍这地狱般的训练。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只是为了利用她才对她严厉苛责,可是以她的心软,如果锦瑟的背叛真的酿成了惨剧,她如何能释怀?她需要极致的武功来自保。” 这一番自白,远不足解释这些年发生过的事,世人常说往事成烟,然而他和颜汐之间的全部经历都历历在目,不是如烟一般虚无缥缈的,它们真实地存在着,他根本不可能忘记。 他看着黎洛的眼睛,再不去逃避,失去了她,他再没有逃避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和你不同,你害怕承认对她的感情,所以你一心想着切断和她之间的联系,甚至不惜杀了她,将她从你的生命中抽离;而我因为爱她,舍不得看着她备受折磨。我和她的骄傲不允许我们彼此相爱。“ 上一代人的仇恨纠缠成一个死结,或许他始终没有自信去跨越这一条界限,他和颜汐的默契终止在了皇位前,他选择了君临天下,选择了对母妃的诺言,而她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做回慕容汐。 他们的选择根本背道而驰,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黎彦泽有些黯然,情爱这种东西,伤人三分,自伤七分,如果他只是黎彦泽,她只是慕容汐,抛却仇恨,抛却陈年旧事,他们或许可以闲云野鹤携手天涯也未知。 “而你呢,黎洛?你扪心自问,对她你连一分一毫的感情都没有?纵使你不爱她,可是你放不下她。这么多年,你早就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不然你的墨竹居内为何会有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房间?” “黎洛,真正不想看清的人,是你。” 谈话声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了下文,颜汐静静站立,等回过神来,已经有些慌乱,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硬是恢复了素来的平静。 等了好久,上面都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她才与李公公继续往前走。如果她预计的不错,最快一个时辰就能出宫,只是不知道这密道究竟要通往何处。 黑暗中,李公公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与平日的斯文清秀完全换了一个人,只是颜汐想着别的事,没有留意到身旁之人的异样。 越往前走密道越是狭窄,到最后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行,只见眼前豁然开朗,空旷幽静,头顶上空可见璀璨星光,晶亮动人,好美的夜景。 颜汐心中觉得此处有些熟悉,想不到楚澈寝宫中密道的出口竟是棠梨宫。她和李公公合力将楚澈的身体靠在长廊的玉柱上,她继而摸出一个奇怪的物件,催动内力使之飞向高处,只见焰火划破夜空,随后散落在四处,她心想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该有人过来接应。 就在分神之际,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颜汐的左腹,她回过头,如何也想不到对她下杀手的会是她信任的李公公。 眼前的李公公哪里有半点她熟悉的模样,他眉清目秀的脸上现出几分扭曲,狰狞可怖,他手握的匕首被血染红,泛着森寒的幽光,她左腹的伤口不大,却痛得厉害:“你在匕首上涂毒?” “洛主子说的没错,不能留你。”李公公举起匕首,瞪大了眼珠。 颜汐感觉到体力正在一点点流失,人心多变,黎彦泽说的对,她识人尚浅,如果不是一身绝世武功,她早已死了几百次。 “你是黎洛的人?” 李公公一步一步走近颜汐,鲜血沿着匕首低落在地,诡异阴森:“早知道你会背叛主子,我就该在你入宫根基未稳前了结了你。” 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颜汐无法,只好抽出腰带的流萤剑,用力在左臂上一刺,迫使神智清醒,趁着还有最后一丝气力,她一剑割断了李公公的咽喉,诡异的是,李公公倒地的瞬间面色乌黑,嘴角带血,竟似中毒。 她转而明白过来,方觉得后怕,黎洛的心机远在她之上,他以药物驱使控制李公公的行动,为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除去她这个障碍,使黎彦泽顺利登基。 这些年,她与黎洛的关系不冷不热,两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倒也相安无事。她还记得每次受了伤,她都习惯去找黎洛,他的药虽然很苦,可是在她灌下一碗碗浓黑的药汁后,他总会让青峰那一盒酸甜的蜜饯给她,这样的人居然狠了心要杀她! 颜汐的痛感如排山倒海袭来,很快就陷入了黑暗中。 ------------ 第十七章 血族之女 颜汐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时而双眼微睁,时而坠入梦中,梦中景象混乱交错,闪过很多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身上每一处都痛得厉害,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她依稀觉得有人用匕首割开她的衣服,帮她的伤口上了药,药膏清凉,涂在伤口上稍微止了疼,那种疼细细密密,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内室烛光如豆,女子动作很轻替中毒昏迷过去的颜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腹部的伤口不大,却溃烂的很快,难以愈合,很是棘手。 女子面色一沉,像是艰难地下了决定,她用匕首在手腕处划了一刀,顿时鲜血冲破皮肉,横流而下,她用另一只手捏着颜汐的两腮迫使她微张开嘴,喂颜汐喝下。 意识模糊间,颜汐下意识的吸允,一点一点咽下嘴唇接触到的液体,直到察觉那是浓重清晰的血腥味,她蓦地移开嘴,努力强迫自己睁开眼,她竟然在喝人血? 眼皮仍有些沉重,空前的疲惫感蔓延全身,她使劲回复神智,眼前渐渐清明,原来她还在棠梨宫内,却是她从未踏入的宫殿,简洁雅致,与皇宫中淑妃生前所住的宫殿有几分相似。 然后颜汐看见了涵妃,她美目浮肿,很明显哭过,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全然与先前那个妖娆张扬的涵妃是天壤之别。她一身素服,冷漠得没了生气。 颜汐撑着起身,身上的冰寒之感混合着皮肉撕扯的刺痛,侵袭而来,她头很疼:“是你救了我?” 倘若救人者是涵妃,她应该已经看到楚澈的尸体了,以她对楚澈的感情,她对自己,应该是恨到了骨子里。她为了偿报慕容汐的仇,将更多的仇恨带给了别人。 涵妃的声音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冷漠无情,她曾经说颜汐的性情很对她的胃口,她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如今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看向颜汐的眼神带着露骨的敌视甚至是痛恨。 楚澈的死她早有准备,却在真正看到他尸体的那一刻濒临崩溃,她恨自己为何不够狠心,她明明可以放任颜汐去死的,差一点她就为楚澈报了仇了,可还是于心不忍,她冷冷道:“他早有预感,先一步派人送我来棠梨宫,也许是天意,他这样的安排又让我帮了你。” 颜汐心中苦涩,她又欠了楚澈一回,楚澈,你以死解脱,叫我如何还给你?口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小腹的伤口却奇迹般的愈合了,她诧异地看了看涵妃,恍然大悟道:“你是血族人。” 血族之人,顾名思义,其血能解百毒,如果运用得当,还能加速伤口愈合的速度,使伤口在很短的时间内愈合如初,正因为此,血族长久以来被视为中原大地的异类。 几百年前中原大陆的贵族门阀曾四处抓捕血族之人作为他们争夺天下疆土的筹码,一个普通百姓,就因为身体里留着药效奇特的血,常常在战场军营里被放干了血,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之后,血族族人数量骤减,几百年下来,几乎绝迹。想不到涵妃会是血族的一员,她选择入宫做了楚澈的妃子,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可见她对楚澈付出的感情是何等深沉。 涵妃的眼神微凉了些,之后迅速的黯淡下去,表情恢复了如初的冷漠:“不错,我是血族人。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浪费我的血来救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颜汐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光脚点地,似是要下床,涵妃忍不住开口阻止,她的血是能使颜汐身上的伤口接近愈合,但是医治不了她的痛感,涂在刀口的毒药就算不会致死,那种细细密密的痛楚也会让颜汐受尽折磨,何况她现在这么虚弱。 说完涵妃略为尴尬,她这是做什么,关心一个处心积虑推楚澈走上绝路的人么?她冷了脸,咬紧了嘴唇,再不说话。 颜汐将涵妃的转变看在眼里,她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换做是自己,说不定连掩饰都不会,楚澈的死已成定局,涵妃恨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应该恨我。” 涵妃面上一白,指尖嵌入掌心,直至冒出细密的血珠,楚澈到死还在为颜汐考虑,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在内,而颜汐无动于衷,冷心冷情,叫她如何不恨? “颜汐,我羡慕你,甚至是嫉妒你。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他的眷恋,你不知道他为了你做了多少违背准则的事。纵然他伤害过你,但是他为你做过的牺牲也该弥补了。” 她惨然一笑,却是无可奈何,她阻挡不了他去爱她,颜汐才是楚澈心里的人,从未因任何人而改变,李云殊没有,她同样没有。 “我知道,他心里不会有我,我只是因为血族族人的身份才被他带回皇宫,我的存在就是为他调理一天天虚弱下去的身体,可是我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爱他。他从没强迫过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就是我熬的汤药奇苦无比,他也会默默喝下腹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到这里,涵妃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平和,对于她而言,这些是只有她陪着他度过的点滴,是他留给她的最珍贵的回忆。 “我研习医术却不精通,别说洛公子,就连太医院张太医的医术都远在我之上。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从不让洛公子为他诊治,一年前他更拒绝了张太医的医治。我是江湖女子,根本不懂帝王权术,原来高高在上、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是不可以被别人看透的。所有的一切,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没有人能和他分享他的孤独。” 她有些激动:“颜汐你知道么,有那么一刻我庆幸你的出现让他脸上多了笑容,我想着冷漠的宫廷里有你能陪伴在他身边,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可是你所做的都是伤害他的事。” “他把你们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那夜他醉得彻底,像一个被抛弃了的稚童,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眼角的泪,他靠在墙角,坐在冰冷的地上,周身都是滚落在地的酒壶,他指着他的胸口喊疼,我陪着他坐了一夜。” 透过涵妃的话,颜汐好像看见楚澈就坐在寝殿冰凉的地上,麻木地一口一口灌着烈酒下肚,神情失魂落魄,他的眼神不是她所习惯的温润如玉,而是空洞无光,任再明媚的暖阳也照不进他的心田。 她站起来,不顾涵妃的惊讶,固执地将放在桌上的流萤剑收入腰带:“楚澈的死非我所愿,只是命运弄人,我改变不了他死的事实。不过我允诺过他要将他葬在江南暖阳宜人处,请把他交还给我。” 涵妃惊讶的不只是颜汐的固执,更有她眼里炙热的光亮,她的气势如长剑出鞘,不是旁人能够压制得住的。楚澈没有爱错人,颜汐这样的奇女子的确值得去爱,值得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 第十八章 江南客 江南好风光。 这个时节,京城该落了好几场雪,江南还仍是凉薄的天气,不怎么觉着冷。接连赶了十几天的路,累了就找个小客栈落脚歇息,有时候甚至夜宿在树下,捡一堆柴火取暖,迷糊之间睡过去,第二日醒了又接着上路。 一路上,两人均是以男装示人,涵妃对颜汐的认识加深了几分,好感不禁多了一层。她本以为颜汐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受着贵族的教养,难免娇气,吃不了苦,没想到她行走江湖比起自己来更为老练,就是骑术也不逊色于战场上的男子。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巾帼不让须眉。 颜汐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涵妃皱眉,问道:“颜汐,你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她赶到密道出口附近,颜汐已然昏厥,小腹的衣料染血,嘴唇显出青紫色,而一旁王公公已死,脖颈上有一条极细的血丝,唯一的一把长剑握在颜汐手中,她身中剧毒还能击毙对方,身手肯定不错。 颜汐愣了愣,似是没料到涵妃会这么问,她想了想只答:“武功再高,也不会所向无敌,我们中原人还有一句话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功造诣再高又如何,她不会因此而多一分快乐。有时她反而羡慕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过着简单平凡的日子。 颜汐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涵妃轻叹一声,心生感慨:“想不到我会和你一起下江南,你们中原人都说江南是人间仙境,我一直想亲眼看看。” “江南水乡静美,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不似北方。”颜汐笑着说,声音悦耳,涤荡人心,虽着男装,细看之下,却自有一番清华如月的气质。 涵妃被颜汐话中的描述感染,不禁笑意盈盈吟起诗来:“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颜汐,不如我们去西湖赏梅可好?”江南杭城西湖,自古誉满天下。 颜汐算了算时日,道:“刚入冬不久,西湖的梅树不一定开了花。” 涵妃不以为意,眉眼含笑,极尽妖娆:“你不也是第一次来江南,怎可这般肯定?我却觉得,梅花一定开得正好。” 涵妃夹紧马腹,扬起鞭绳猛地一挥,马儿长鸣一声,马蹄疾驰,颜汐保持速度跟上去,不到半天的功夫,已经进了杭城城内。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二人同住一个房间,先后沐浴换了身衣裳,简单吃过饭菜后就往西湖的方向而去。 去到西湖,碰巧赶上灯会,涵妃打听了才知道这是一年一度杭城男女示爱定情的日子,放眼望去,结伴而行的都是一男一女,不乏有人甜蜜牵手,或者卿卿我我,颜汐和涵妃二人身穿男装走在一起,反而惹来无数鄙夷的目光。 好在二人性格洒脱,毫不在意,堤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花灯各式各样,款式繁复,看得人眼花缭乱。涵妃一时起了孩子心性,也学着别人买了花灯,将花灯点燃挂在树上,只是别人是求的是美满姻缘,她却是为人祈福,楚澈的棺木这个时候也该运到江南来了,今夜看着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她格外想他。 果然如颜汐所说,每一枝梅树都光秃秃的,涵妃仰起头仔细瞧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看见一朵盛开的梅花,更别说是梅香了。 她整个人沉寂下来,脸上也没了笑容,更没有刚来西湖时的欢欣愉悦,声音也是怆然哀伤:“哎,真怀念梅妃寝宫的那几株梅树,每逢严冬,定开得极好。碰上天晴,我总是等天刚蒙蒙亮就偷摸着去她那儿摘上几支回来,梅花*插*在白玉瓷瓶内,满屋是清雅的香气,再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 世事难料,如今全是物是人非。 颜汐还记得上回在藏月殿梅妃和涵妃擦肩而过时候的表情,是不屑的,想不到她们还有这样的交情:“我曾问过梅妃是否愿意出宫,当时她心灰意冷,只剩了副躯壳强撑着。”想起那个淡雅如梅的女子,颜汐跟着一阵难过。 一阵静默无言。 “不如泛舟湖上,听听江南小调,如何?”涵妃提议。 颜汐在岸边招了招手,不远处一叶小船靠了岸,船体空间不大,刚好能容纳两个人,船头挂一盏橘黄油灯,光线昏暗却宁静。船娘长得清秀淳朴,颜汐掏出身上的碎银给了船娘,便和涵妃先后上了船。 夜晚的西湖湖水荡漾,湖畔景色醉人,静谧柔美。船娘软语轻唱,细声细气,歌声婉转娇柔,独具江南的灵气,小调曲腔悠扬,煞是好听。 一时间,颜汐感觉身心轻盈,沉醉其中。慕容山庄在江南有一处老宅,她很想去看看。 忽然耳边传来涵妃的大喊:“颜汐,你快看!” 顺着涵妃所指的方向看去,左前方的湖面上停着一只华美的画舫,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寻欢作乐,原本这种事惺忪平常,是司空见惯了的。 可是仔细看去,船板上竟有几个身姿妖媚的舞姬正逐渐被人驱赶至船头,她们无一例外身着轻纱,玉白的肌肤隐约可见,若是掉入冰凉的湖水中,后果不堪设想。 又是一帮纨绔子弟,竟然为了找乐子这样草菅人命,涵妃气愤不已,还不等颜汐拦着就飞身离开小船,直奔画舫。 颜汐暗叫不好,涵妃虽任性张扬可心性单纯,她们这次来江南一路低调,为的就是不引起注意,她这番强出头,不见得是好事,她不能丢下涵妃一人在此,只好跟着上了画舫。 一群公子哥原是以欺凌歌姬为乐,酒酣畅饮至半醺,忽见湖面上有两个清丽的身影飞空而至,不觉称奇,待二人上了船,才看出是两个仙子一般的人物,其中一人酒后大醉,笑道:“你们倒是瞧瞧,凭空来了两个仙童给我们哥几个助兴——” 其余几人大声呼好,眼神淫邪迷醉,火辣辣地在颜汐和涵妃身上脸上游走,惹人恶心。 “狂妄之徒,看我怎么教训你们!”涵妃上前扯过出言调戏那人的手臂,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只听“咔擦”一声传来骨节锻炼的声音,公子哥惨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 公子哥的几个同伴见状,面露凶狠,纷纷围上来对涵妃出手,颜汐出手两三下打昏了这几人,对涵妃使了个眼色正要离开,这些公子哥都是杭城的纨绔子弟,身家背景不小,她们已经得罪了他们,不宜久留。 刚要走,身后传来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出手伤了人就想走,杭城可不是揽月宫,汐月。” ------------ 第十九章 两厢错 来者从船舱走出来,飘然出尘,青衫俊朗,不是黎洛又是何人?他望着颜汐眼神极淡,淡漠得仿若他们只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夜深风凉,吹在颜汐单薄的身上,没有一点暖意。 她顾不得涵妃眼中如被雷击的震惊,心下思索着该如何脱身。黎洛从京城远道而来,必然又有所谋划,想起在密道听到的那段谈话,她心里又是一凉。 淡淡的月光洒在船板上,却并没有让人觉得柔和安详,颜汐冷眼回视,捉摸不准黎洛的意图。他若是追踪她而来,应该不会同杭城的高官子弟混迹在一起,唯一的解释就是奉了黎彦泽的指令密会江南的官员。 她和涵妃秘密离开京城后就传来了黎彦泽登基为帝的消息,他果然还是选择了江山,去做那个指点天下的孤独者。他看得透彻,即便不是隔着血海深仇,他们有各自的骄傲,不肯向对方妥协,也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涵妃可不知道颜汐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满心想的都是黎洛那句拆穿颜汐身份的话。揽月宫,汐月!她再傻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揽月宫,神秘莫测,朦胧如高悬在夜空的冷月,多少江湖人士前去探寻揽月宫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揽月宫主就活生生站在她身边,叫她怎么能不吃惊?! 更叫她想不通的是,自由在宫中走动的神医洛公子竟然是颜汐的旧识,这两人潜伏在皇宫,居心叵测,怪不得楚澈的皇位旁落在了宫无痕手上,她真是对颜汐失望至极! 颜汐将涵妃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眼中直露的怀疑和怨恨如冰刀直刺而来,在颜汐身上剜出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伤口,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了,颜汐是身体直绷绷的,僵硬得厉害。 黎洛此举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把她逼上绝路,让她身边所有可以信任依靠的人都离她而去,待她失意孤单之际,他就在她伤口上给以致命一击。 夜一点一点加深,颜汐的身体绷得很紧,面对黎洛,她没有必胜的把握,黎洛从未在人前展露武功,就算他不懂武功,光凭他的毒术她就占不到半点便宜。 迎面而来的风刮的颜汐的脸生痛,她看着黎洛一身清冽,却觉得他离她格外遥远,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熟悉感:“黎洛,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必牵连别人,让她走。” 她知道涵妃不会为此感激半分,却还是不想将她牵连进来,遇到黎彦泽,她或许有活着离开的信心,可惜她遇到的是冷清无心的黎洛。 听到颜汐的话,黎洛并不动容,脸色淡淡:“今夜谁都别想离开。”他身形一闪忽然出掌直击向颜汐面部,颜汐大惊,下意识移动脚步堪堪避过,掌风击中身后一名歌姬,那歌姬被震出很远,落水而亡。 颜汐回过神来,第二掌已然袭来,她从未设想过黎洛的掌风可以这般凌厉,不留后路,狠辣决绝。原来他不是冷心冷情,一个恨字就能激起他的愤怒。 颜汐左闪右避,却还是挨了一掌,涵妃冷眼旁观,完全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黎洛察觉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停了手:“你的左臂已废。”他刚才急着出掌,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直到那一掌打在她后背上,他才发觉她的左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僵硬不动。 颜汐后背火辣辣的疼,她咬紧牙关,压制住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左臂残废了又如何,她再也不需要他故作慈悲的怜悯和医治。 黎洛面色一沉,出口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跟我走。”他隐约想起半个月前青峰说有一女子在府外有要事求见,现在想来应该是和她有关。 颜汐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和你走,除非我死。”他不是利用完了她么,不是恨透了她非除去她不可么?何必再假惺惺,说些让人信以为真的话? 黎洛出手很快,只一会儿功夫,剩下的几个歌姬都被他扭断了喉咙,扔进了湖中,冰冷的湖水将几具尸体卷入湖底,湖面又恢复了宁静。 他不冷不淡地说:“还是不肯随我走?”说完极淡地看了涵妃一眼,他的意思很明显,颜汐再不妥协他就会连她一起杀。 逃得再远,终究逃不开宿命。颜汐选择了放弃,她真的累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弥漫周身,她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了。 谁知涵妃一把抓住了她,神色坚决:“是我错信了你,揽月宫宫主汐月的名号我还是听闻过的,作风狠辣,不留后患。可我更相信我亲自感受到的你。到了这个地步,退无可退,不如一起迎敌,死也死得痛快!” 颜汐轻点了点头,涵妃果然是性情中人,谁都看得出来她出于下风,涵妃还是选择留下来与她并肩作战,楚澈信任的人,她一并给予了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 黎洛一身青衣,脸色淡漠如水:“韩瑾的人亲眼见到楚澈与你共骑一马,人落下马时分明已死,只要有人放出消息,你以为景国还有你的容身之地?揽月宫再是神秘,你真以为我没有办法毁了它?” 他的声音残忍绝情,每一个字都是在把颜汐往绝路上逼。 颜汐胸口锐痛,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居然旧疾复发,她已经很久没有服药,自从手臂残废后就一直未曾好好休息,这会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直痛得抓住了涵妃的手。 涵妃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抓的生疼,看颜汐是神色似乎不对劲,她急道:“颜汐,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颜汐想笑着说没事,却连笑的力气都被抽去了,黎洛脸上神色难辨,看不清是何等表情。 涵妃心慌不已,失了主意,却被黎洛一把推开,男子将神志不清的颜汐打横抱起,迷糊中颜汐只道:“除了揽月宫,你还知道些什么?” 黎洛竟有些不忍,只答:“我知道的,远比你能想到的多。”末了,还道:“你想知道什么,醒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不知黎洛使了什么法子,颜汐在他怀中昏昏沉沉睡去。 涵妃清楚她不会是黎洛的对手,黎洛越过她时,眼神冷得像冰,告诫道:“楚澈的尸骨,我不会追究,但是她,我带走了,往后你与她再无瓜葛,若是让我再看见你,我会直接杀了你。” 黎洛就这样带走了颜汐,夜风吹来,涵妃明显一颤,浑身发冷。 ------------ 第二十章 雪魄 屋内雅致整洁,黎洛坐在桌前,俊朗的侧脸很是柔和,他以手轻轻用茶盖刮过茶面,动作娴熟而优雅,袅袅茶香从杯中飘了出来。上等的碧螺春,型美、色艳、香浓、味醇。 一个时辰之前,他输送了大量的真气到她体内,她的状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身体虚空,气血不稳,几乎消耗得快要只剩下一个花架子。 思及此,他拿着茶盖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茶盖碰到杯沿,发出突兀的声响,他一愣,面上担忧之色更浓。 她这些年服用的药丸名为“雪魄“,药性霸道强烈,过而必伤,服用的次数多了会反噬身体的元气,加速能量的消耗,这就是她为什么会用比常人少的多的年数修得如此深厚的内力,却在之后迅速衰弱下去的原因。 当初他警告过她,但凡世间武功想要速成无一不是要付出代价,就算她天生骨骼清奇,悟性极高也不例外。她神色坚定,从他手中拿过药瓶就走了,脊背直挺,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压弯她。记忆中,她就一直倔强得让人心疼。 她逼迫自己去报仇,选择了一条越走越窄的路。 自从服下雪魄,她更加勤快地练武,鸡鸣之前,月落之后,魄月山庄的紫竹林总有她舞剑的身影。似乎除了练武,她不再关心任何事。为了报仇,她锁上了心门。 只有泽,能让她的心泛起涟漪。 院外阳光明媚,黎洛却感觉不到暖意,他习惯了与幽冷为伴,温暖和明亮照不进他冰凉的心。这些年除了泽,青峰还有她,他再未与任何人亲近。奇妙的是,他的心已经习惯了有她。 他忽而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凝视起她的脸。她常常粉黛不施,就连女子喜欢的饰物也极少佩戴,只是偏好红衣。泽常年一身月白长袍祭奠瑾妃,而颜汐是提醒自己大仇未报,他们的默契浑然天成。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让一个女子走进他的心里。或许在她柔嫩的小手抓住他的手不放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练武受伤喝下他的汤药叫苦不迭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黎洛取过毛巾在水盆里浸湿,转而为她擦拭额头的汗珠,这个时候她定是承受着很大的痛苦,雪魄的反噬和护命的真气在体内两厢冲撞,难分上下,她的身体犹如一半寒冰一半火焰,非常难受。她一会儿燥热发汗,一会儿冷寒颤抖,意识时而有时而无,间或说着胡话。 他研制出雪魄,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一夜未眠,黎洛不免有些困顿,靠着床沿睡了过去,身姿朗然出尘。 再醒来,床上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黎洛急忙冲出屋子,却见庭院的落雨亭内,颜汐慵懒地倚栏而坐,脸上平静无澜,柔和的阳光打在她身上,暖融融的,让人不自觉想亲近。 黎洛缓步走近,看着她淡淡道:“怎么起来了?“她的身体虚弱,并不适合吹风,已近初冬,即使阳光和煦,她穿得这么单薄,也容易着凉:”我进屋拿件披风给你。“ 一下子,他们之间从往日的淡漠疏离变得反而亲近了一步,才一会儿黎洛果真拿着一件狐裘披风出来,他将披风披在颜汐身上,动作是难得的温柔:“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去看杭城的白梅,那年我路过西湖,正值白梅傲雪,景色极美。“ 颜汐仰起头,黯然的眼睛下方是一圈淡淡的青晕,她看起来很是疲惫,怎么都掩饰不住。 黎洛的心思她岂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既要去看西湖堤岸的白梅,为何你还要让人在满园种植梅树?黎洛,我是不是快死了?“ 每一株梅树都是新种在园子里的,连泥土也是翻新过的,未免太过巧合。她的嘴唇苍白干裂,血色全无,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凉薄的身子吹散。她*静,静得有些不寻常。 她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是黎洛想讨得她的欢心,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时日无多,他只想减少她的遗憾罢了。 她曾经那样的渴望活着,而现在,身体连动弹一下都倍感倦怠。 她的话叫他猝不及防,一时无语凝噎。她的心思是何等的玲珑剔透,他如何能瞒得了她?满腹的词句汇集到嘴边,也只成了一句无力苍白的话:“胡思乱想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还能活多久?“她问黎洛,唇边的笑容风轻云淡。 她曾经想过她得到了这么多,在失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但直到真正面对这一刻,她反而心如止水。又或者她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的解脱,和姐姐还有楚澈一样,死亡有时候真正是最好的解脱。 黎洛的眼神忽明忽暗,声音冰寒而冷漠:“你想死?!“ 她坦然:“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我再无其他念想。我借用雪魄得到的,也该到了偿还的时候。“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抬头天空一碧如洗,纯净得让人宁静,颜汐竟觉得心里多了几丝舒畅。 黎洛面色沉郁,阴寒道:“我不允许你死。“他三番设计除去她,她倔强抗衡,几次死里逃生;现在他想让她活着,她却偏偏满心求死。 颜汐灿然一笑:“是我忘了,你是医圣,妙手回春,能起死回生。但倘若一个人一心求死,哪怕你的医术再高明,也是束手无策的。“ “你在威胁我?“ 颜汐笑得很淡:“黎洛,我累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报了仇我会快乐,原来不是。楚澈死的那一刻我比谁都心疼和痛苦,我发现原来我不想他死,原来仇恨不会因为仇人的死亡而终止。“ “黎洛,你能明白么?“ 她眼光里的浅淡光华灼伤了他,他大吼道:“我不明白!“ “在我眼睁睁看着黎氏满门子弟的头颅被刽子手一个一个砍下的时候,没人知道我有多害怕和绝望!泽也在场,可是死去的人全部都是我黎氏一门,他不会感同身受。他悲凉的是景渊帝的残忍,燃烧在我体内的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仇恨!“ ------------ 第二十一章 流年 黎洛踉跄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神里是破碎的流光,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着:“你不会懂,没人会懂。”那些印刻在他心底的惨痛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腐烂发臭,他的感受又有谁能够体会? 颜汐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的黎洛是她所陌生的。他分明在看她,目光却透过她清澈如水的眼睛看向更遥远,眸光闪烁之间,竟然有痛楚。 她很想去握住他的手,轻轻抱住他,让他不要那么痛,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里就有她爹慕容傲,她很清楚他无法对此释怀。 很久之后黎洛才开口,虽然声音已经平复如初,但嗓音里仍有几许感伤。 “我黎氏一门,自景渊帝登基之前就辅佐历代帝王,几代忠臣鞠躬尽瘁,为朝廷死而后已。我们黎家的子孙一代又一代,在还是懵懂少年时就牢记要誓死效忠君王,捍卫景国的皇权。” “黎氏与皇室的关系,亲如唇齿,唇亡而齿寒,因此不少黎氏女子都选择嫁入皇室,为家族的利益在后宫争夺权势,皇帝为笼络黎氏,也乐得在选妃的名册中挑选出中意的黎氏之女。” “这些女子中有一人你也认识,就是泽的母妃,黎瑾。” 黎氏一门的女子无一不是举止优雅,淑德兼备,惟独黎瑾是特别的。对于这位姑母,黎洛尚有些清晰的印象。 “被选定入宫的黎氏女子容貌姿色自然是不在话下,加上有宫中的老嬷嬷亲自教授礼仪,姑母的言行比起一般的贵族小姐还要来得优雅几分。” “除去礼仪规矩,宫中的女子大多柔弱娇媚,想要吸引皇上的目光,就必须与众不同。所以姑母自小学着骑马,武功也学了一点,马背功夫很是了得,我见过一次,只觉得英姿飒爽,极为精彩。” 颜汐很难想象在京城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奇女子,贵族小姐大都是琴棋诗书、刺绣女红的深闺淑女,黎瑾的活泼跳脱却更似关外的女子。 “后来姑母偶然间认识了凤城的城主顾曲,二人志趣相投,很聊得来,渐渐萌生情愫,直至私定终生。父亲说姑母曾经想过和顾曲远走高飞,但那时渊帝刚即位不久,不少朝臣获罪,黎氏受到了牵连,爷爷为此卧病在床,大半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姑母还是放弃了与顾曲的感情,被迫入宫做了景渊帝的妃子。” 那是一段怎样悲凉的日子,烂漫飞扬的少女遇见人生中最中意的男子,甘愿抛却身份和名利追随而去,可是现实不容许这样一对恋人执手偕老,偏偏要拆散他们。颜汐听闻瑾妃狠辣,却并不知还有这一段故事。 黎洛继续说下去:“姑母果真是胆识过人的女子,不到一年,她就博得了渊帝的宠爱,位列四妃,无限风光。她走的是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她不需要皇后的名称拥有了胜于皇后的权力。” “黎氏在后宫有了强大的依靠,在朝廷的势力更胜之前,如日中天。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黎洛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梅树,天气晴好,阳光暖人,树枝稀淡而凌乱,仿佛不可捉摸。 他心神似有些恍惚,转瞬而逝:“我幼时有家族的庇护,经常出入宫廷,身份尊贵,别人见我低头哈腰,我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晚上,朝廷的官兵闯入丞相府,押走所有人囚禁于天牢,我才从父亲黯淡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危险。” 年少懵懂,他总以为丞相公子的身份高人一等,是人上人,皇上和姑母待他极好,他与泽极为亲近,他的身份不比皇子来的低微。 被囚禁在肮脏简陋的天牢,他终于明白,他享有的全部荣宠都是因为他是黎氏的一份子。一荣则荣,一损俱损。失去了黎氏的护佑,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君王的一句话,就足以要了他全族人的性命。 阴湿昏暗的牢房里,娘亲抱着他哭得很伤心,爹则满面愁容难以置信。渊帝未曾表露过一丝对黎氏的不满,对黎氏他迎头痛击,连根拔起,他的心机何其深沉。 他是像个困兽一样被驱赶到刑场的,那天狂风大作,天降寒雨,数年难遇。他被迫屈辱地跪在刑场上,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泽跪在他身旁,掩饰不住惧怕,即使强忍着身体还是在发颤。 可是泽的眼神中仍有一丝希冀,死到临头泽还是不愿意相信是他的父皇要他死。 “我看见爹娘的人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刽子手长刀上的鲜血渐在我的脸上身上,我又冷又怕,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黎洛笑得很淡。 “顾曲派人救下我们,是后来的事,我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顾曲把魄月山庄交给了泽,而我则师承鬼圣手苦学医术毒术,为的是能在将来助泽一臂之力。黎氏满门的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 “不单如此,我还要看着泽登基称帝,做一个远胜于景渊帝的旷世奇主。” 他定定看着颜汐,墨黑的眸子染了痛色,很浓很浓,浓的让人也感到了痛意。曾经的那些伤,那些痛一下去涌上心头,心中滋味自有千百种,实在很难说得清哪一种是痛,哪一种是苦。 曾经的他是那般翩然出尘,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现在,他的坦白和真诚让颜汐不知所措,一颗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颜汐并未笑,她神态依旧,沉静如昔:“你做到了,他得到了皇位,还赢得了天下的民心。”这个结局对于黎彦泽和黎洛都是最好的,甚至是楚澈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为什么不把皇位交给楚离,或者是楚绍宇?那样你就可以和泽在一起。“楚离和楚绍宇不论哪一个做皇帝,同样是名正言顺。颜汐最想要的不就是能和泽归隐山林么? 颜汐浅浅含笑,平静地说道:“我是想要和他比肩而立,他想要的却是皇位。我扪心自问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精力与各式各样的女子争夺他一人的宠爱,黎洛,我有我的骄傲。求之不得,不如放手,若是强求,只会徒增痛苦。“ 她想的比他们每一个人想的都要透彻,黎洛一直隔岸旁观,以为自己是那个看的最清楚的人。原来他们都错了。她爱过、恨过,纵然没有得到最好的结局,却是活得最真实最坦荡的那个。 ------------ 第二十二章 枯槁 黎洛在江南的府邸格外清幽,这几日颜汐小住在这里,过得很平静,黎洛很了解她的喜好,整个府邸除了青峰之外看不到第四个人,惬意而自在。 奉旨密会江南的官员,他没有瞒着她,可是他几乎整日待在府里陪着她,又让她疑虑他何时抽出空来去见这些人。她知道如果她开口问他,他定会告诉她,但如今这些事已同她无关。汐月宫主这个身份从她送走楚离的那天起已经消失,现在她只是颜汐,她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继续生活。 真和黎洛挑明一切,她反而能平和地去面对他,好在他没有说一些让她不知所措的话。她辜负了楚澈,伤害了楚离,与黎彦泽无缘,陪她走完这剩下时日的人是黎洛也很好,至少黎洛看惯了生离死别,不会对她的死有过多伤怀。死了就葬在白梅树下,最好。 闲来闷得发慌,青峰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幅刺绣的图样,还买了绣线、绣架和花绷子,天色晴好,他把绣架摆在阳光可及的庭院里,备了一张凳子,黎洛见状则在一旁焚香煮茶,动作如闲云流水,对于这些,他一向很是讲究。 他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清茶,颜汐用手接过,捧到鼻前嗅了嗅,香气纯正,滋味醇香。他不喜欢过于浓烈的茶,这茶虽淡,还不至于无味,最对他的口味。 茶味淡雅,香远益清,茶叶翠绿细嫩,轻轻呷一口,齿颊流芳。 只是谁都不说话,好像原本无话可说。 想不到青峰堂堂一个英俊少年,竟会喜欢刺绣这种女孩子家家干的活儿,看他穿针引线,有模有样,比起颜汐来不知熟练了多少。两人应景,合绣一副白梅傲雪,枝干错杂,梅瓣洁白胜雪,花开正好,间或有几朵含苞待放,互为映衬。 青峰先前就打好了花样子,绣品很快就完成了,他笑笑,说要拿去裱起来,等以后借着揽月宫汐月宫主的名号在人前炫耀,脸上定是很有面子。颜汐也笑,转而对上黎洛浅淡含情的黑眸。 也不知青峰是不是故意走开,只剩了颜汐和黎洛二人坐在庭院里,一阵沉默。 颜汐敛了敛心神,平静地问:“何时回京?” 按理黎彦泽会把楚离的宸王府还给黎洛,因为那本来就是黎相的府邸,而黎洛一跃成为京城最显贵的青年才俊,前途不可估量。她知道他不会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却一定会站在黎彦泽身边守住景国的江山,这也是黎氏的使命。 他答得平淡,颜汐细细听着:“我的去留泽不会干涉,在杭城多待些时日尚可。满朝文武不乏可用之才,多是他一手栽培提拔上来的,不会少我一人。至于家族的使命,父亲如若还活着,该看透了忠君的下场。” 黎洛随意的一两句话,漫不经心,如蜻蜓点水,风过无痕。黎彦泽得到了天下,而黎洛似乎还是心如止水,漂泊不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颜汐没有勇气去问他,下意识地,她害怕这个答案与她有关,她再也不想去伤害任何一人了。 相对无言,想要说些什么又瞻前顾后,于是气氛更加安静。 黎洛忽然笑了,眉眼如清风朗月,面容如俊雅兰芝,一下子耀了眼,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目光流转,带着阳光般的明媚,身上的冷寒一扫而空:“求之不得,不如放下。你这一句话我这几天才想通,是我纠结于执念,不肯顺其自然,其实这天底下又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颜汐抿唇,抱以一笑。天朗云清,让人恍惚忘了已入冬了。她喝下一口暖茶道:“陪我去江南老宅看看吧。”慕容家早些在江南买下了一座简洁的宅子,但她一直没有机会过来瞧瞧,她剩下的时日无多,该去看看了。 午饭是黎洛亲自下厨,这些年与他在一起都是青峰做饭,颜汐从不知道黎洛还有一手高超的厨艺,他简单地做了几个菜,色香味俱全,卖相尤其好,连汤都是浓香扑鼻,让人很有食欲。 吃完已过晌午,颜汐加了件衣服就出门了。黎洛命人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两个人坐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他更是细心地置备了暖炉,温度宜人,犹如春日。 马车进了一条静谧的后巷,在一座威严古旧的老宅前停下,黎洛先下了马车,他掀起车帘极为自然地向颜汐伸出手,她也不矫情,由着他握了自己的手下去。青峰上前拉起门环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没有人应。 “主子,这宅子似乎没人住。”青峰道。 黎洛皱起眉头:“再敲。”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很干净,不落灰尘,老宅里肯定有人住。 颜汐看了看黎洛,猜到了他的心思,她也留意到了,这个巷子很是安静,半天不见一个人,爹在这里买下一座宅子,就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大门上的红漆未曾剥落,应该是常年有人在这里看着。 青峰再敲,可是过了很久,大门还是纹丝不动。 她拉了拉黎洛的衣角:“算了,回去吧。”也许这里真的只是一座废宅,颜汐面上有些黯然。她真的很想看看爹留给她唯一的老宅。 黎洛握住她的手,手上的力道很大:“既然来了,我带你进去。”他能明白她的感受,一直以来的期盼近在咫尺,却见不得,是何等的失落,她的黯然写在脸上,明明白白。 自从这次他强带她回来,她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原先深厚的内力一丝一丝散去,她每天清早醒来肯定能感受到内力流失的无力,可他看到的都是她平静地接受,他不想看着她衰弱而死,他愿意去做一切能让她重拾求生欲望的事。 就在这时,大门开了,开门之人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伯,颜色憔悴,他神情古怪的看了一眼门外的三人,目光落在颜汐脸上后眼神焕发出强烈的光彩,与刚才大不一样。 “汐小姐?!”老泪纵横。 ------------ 第二十三章 别离殇 老人家颤颤悠悠跨出门槛,身上穿得单薄,骨瘦如柴,嘴里念念有词:“老奴终于等到小姐了,终于等到了——”言语之间竟有些哽咽。 颜汐喃喃道:“胡伯。“老人家正是慕容山庄的管家,除了张致,他是第二个逃出火场的人。 “胡伯,我想进去看看。“ 胡伯点了点头,又警惕地看了看黎洛和青峰,大概这些年隐姓埋名的日子已经让他草木皆兵,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颜汐上前柔声安慰道:“胡伯,他们二人是我的朋友,是他们护送我来江南,我才能一路找过来。“ 胡伯眼里的敌意这才褪去,他侧过身,让三人进门,而后又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才关上了门。 颜汐看着胡伯这番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独自一人守在老宅的这些年,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如若被人发现,他的下场会和张致一样。 她想让他宽心,遂笑道:“胡伯,我已经寻到仇人报了仇,不会再有人追杀到江南来了,你大可安心。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我会护你周全。“ 听完颜汐的话,胡伯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好——好——小姐为慕容家报了仇,庄主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老奴去泡壶茶来,小姐自个儿先四处走走。“ 颜汐踏入庭院,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迎面而来,这宅子门口虽不气派奢华,内里却与慕容山庄她的墨园一模一样,别无二致。她小时候长爬高上低的假山,泛舟采莲的荷花池,赏月看星的清风亭,甚至是她曾经住过七年的房间,无论是床幔、锦被还是一些零散的小摆设,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都与以前的墨园一样。 这种感觉恍如隔世,爹竟为她保留着另外一个家? 看到梳妆台上摆着的木偶人,她忽然想大哭一场,那是她六岁那年缠着爹亲手做给给她的。 每到过年,凤城的女孩子会收到娘亲亲手缝制的木偶人,以企盼女孩子来年身体健康,将来能嫁一个真心相待的夫君,而她自出生就没有娘。 丫鬟碧玉她们人人都有娘亲做的木偶人,只有她没有。别人有娘,可她没有。 每年过年慕容山庄都很热闹,年夜饭丰盛味美,山珍海味;焰火绚烂多姿,璀璨夺目。有一年过年她很不开心,窝在房间里死活不肯出来。 爹亲自来劝她出去,看她嘟着嘴赌气的样子,起初很是生气,说她太任性,整个山庄的宾客家仆都在外面等着,她作为慕容山庄的二小姐怎么可以失了分寸。她更难过,哭得很凶,嚷嚷着别人家的女孩子会有娘亲亲手缝制的木偶人,为什么就她没有?爹看着她哭惨了的模样,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变得颓败。 她像做错事了一般道歉,是她惹得爹难过了,其实爹何尝不思念娘亲?爹却笑说以后每年他做木偶人送给她可好? 颜汐用颤抖的手拿起一个木偶人,几滴眼泪落下来,砸在木偶人的肚子上,开出奇形怪状的小花。爹的技术一年比一年好,这木偶做得一年比一年传神,越来越像她,爹做了多久才能做出整整十三个木偶人? 爹曾抚摸着她的头笑说他慕容傲的女儿,要嫁就要嫁给天底下最出众的好男儿,还笑言未等她到二十岁,定要将她风光大嫁出去。从她七岁起爹一共为她做了十三个木偶人,加起来正好是二十个。 她抱着一堆木偶人心下酸涩难过,爹做这些木偶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日后她的女儿连十八岁都活不到?这是怎样的悲凉? 胡伯端了茶水过来,见颜汐睹物思人,不免面染悲戚,默默道:“这些年老奴守着这里,日子再难也不敢离开,就怕小姐找上门,没个人在这儿。“说着胡伯抬起衣袖抹泪,神情很是伤感。 颜汐将心头的难过强制压了下去,但心还是很痛:“胡伯,我爹生前可有什么话带给我?”爹死得突然,慕容山庄毁得惨烈,她痛失至亲,措手不及。 胡伯长叹了一声,颤悠悠从书柜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匣子递给颜汐,她打开来,里面是一块用红绸布包裹着的玉玦,形状模样分明就是她身上的血蝶胎记。 她胸口的血蝶是星月岛的贵族一脉独有的胎记,与生俱来,浴血而现,鬼魅妖娆。 “庄主说这块玉玦是夫人与他定情之物,嘱托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千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否则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夫人是故国的皇族公主,整个皇族残存的一脉避世在星月岛上,夫人早年离岛时遇上了外出经商的庄主,二人一见钟情,以此物定情。隔了一年到了约定的那日,夫人嫁与了庄主,之后生下了大小姐。” “送走大小姐的时候,汐小姐才刚出生不久,夫人因为难产过世,庄主消沉了一段时日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理起庞大的家业,生意上的利润大多秘密运去了星月岛,老奴听说星月岛上繁华不输凤城,想来庄主出了不少力。” 胡伯面色一沉,声音里有股清晰的愤恨:“再后来,景渊帝出尔反尔,翻脸无情,因此降罪给慕容家,还派了大批杀手阁的死士暗杀庄主,庄主事先应该有所察觉,命老奴找来城主顾曲,将汐小姐托付给他。顾曲答应了,却开口要庄主把慕容家的所有商铺钱庄转到一人名下。” “向来有人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之人少之又少,顾城主和庄主是相识旧交,居然提出这种要求,老奴听了感慨世态炎凉,可庄主考虑了片刻就答应了。” “再后来,老奴奉了庄主的命令秘密逃回了江南老宅,庄主说若老奴能等到汐小姐,就将这些告诉小姐,把玉玦还给小姐。” 她身形一晃,幸好有黎洛从旁扶着,她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原来都是为了她,爹散尽毕生家财,只是为了顾曲能受他所托照顾好她。她怎能不难过? 哭了一会,她忍住泪水,从腰带上解下一块淡黄色的玉佩,神色坚决道:“胡伯,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找江南汇通钱庄的老板,他会善待你。从今日起你就离开杭城,再不要回来。”胡伯已经劳苦了大半生,就让他安享晚年,算是她能为他做的一点感谢。 胡伯道:“小姐,老奴走了,这宅子怎么办?小姐你怎么办?”这宅子是他大半生的寄托,可他也知道留下来只会连累了小姐,看小姐身旁这位公子俊朗不凡,应该是能照顾小姐的良人。 “我自有打算。” 其实她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哪里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可不这样说,胡伯不会安心离开。 颜汐将身上的银两银票悉数给了胡伯,汇通钱庄是天苍手下的产业,他的人会好好照顾胡伯的。至于血蝶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要去找那人问个清楚。 ------------ 第二十四章 双刀 卞城,小雪初落,雪花轻飘而下,纯净无暇。 颜汐一口一口喝着杯里的梅花酒,酒香淡雅,酒味清甜,齿颊生香。身上的白狐披肩柔软暖和,几杯温酒下肚,更是暖和了几分,一扫之前的冷寒,她美眸清澈,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之所以会来卞城,是为了寻一个和血蝶密切相关的人。 血蝶是故国皇族一脉独有的胎记,但直觉告诉她,在这背后还有更大的秘密。 为什么爹说状似血蝶的玉玦被人发现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血蝶除了是一个血脉的印记之外,还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这家酒楼位于闹市,却偏偏清幽雅静,客人进进出出,大多是与友人闲聊小酌,无人划拳拼酒,颜汐一行三人很是低调,并未引来过多的注意。 青峰找了个视线绝佳的位子,还叫了几壶梅花酒让店家用小火温上,自然还少不了卞城的吃食。黎洛笑说青峰离了墨竹居后愈发会附庸风雅,青峰嘟囔说难得摆脱了苦身修行的日子,得把以前的都赚回来。 黎洛轻转酒杯,优雅出尘,他浅抿了一口,直视坐于对面的颜汐,目光灼灼道:“你如何肯定那人会出现?她对你的芥蒂深入骨血,就算应允见你,可能只是有备而来,向你讨回以前的屈辱。”只亏不赚的买卖划不来,她经商不是一年两年,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是赌一回她对我的恨意。” 长在大理,她很少看过雪从天而降,宛若精灵。后来黎彦泽训练她去取天山上的雪莲,那时她一心想着报仇,哪里有如今这般平和的心境?不知星月岛上会不会有雪,楚离能看得到雪么?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她一直抗拒着不去想起他,因为太痛,痛得太过深刻。黎洛用尽了方法还是没能帮她的左臂恢复知觉,她却不恨楚离,一点恨意都不曾有。 尘埃落定,他们带给彼此的伤害交错缠绕,从来分不清谁对谁错。 照她的估算,十天前他就该上了星月岛了,锦瑟和岚秋曾说星月岛上四季温暖如春,海风习习,清凉宜人,漫山遍野开满紫蓝色的鸢尾花;胡伯说岛上经济商业繁荣,不输给杭城,但愿他会喜欢。 她已经写了信给姑姑,望她代为照顾楚离,如果可以,星月岛岛主就交与楚离承继。然而对楚离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此生已经没有了相见的机会,无须再增添烦忧。 颜汐片刻的出神黎洛看得仔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怎么会招惹上芸姑?她可是江湖里少有的狠辣角色。” 芸姑原名阮芸,一手双刀使得炉火纯青,难逢敌手。许是因为早年被心爱的男子抛弃,阮芸大受打击之下连杀了十几个无情薄幸的男子,被官府通缉逃来卞城,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富甲一方的商贾林玄。 林玄很重情义,对阮芸呵护备至,关爱有加,一来二去,二人情愫渐深。林玄娶了她之后一心一意对她,再没有纳妾。只是婚后几年阮芸无所出,被婆婆所憎,林玄被逼无奈只好再娶,阮芸伤心无望之下杀了林玄,离开了林家。此后,她一度从江湖上消失无踪。 颜汐想起阮芸的遭遇,不免唏嘘,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情字,感情是女子的软肋,也是死穴,它可以让一个女子从绝望中活过来,也可以将一个女子推入彻底的绝望。 “世人以为是芸姑狠心谋害亲夫,其实是我杀了林玄。”颜汐的眉宇之间染上几许清愁,当初为何要杀林玄,她记不清了,许是怒气之下正好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不想连带害了一个女子。阮芸的幸福毁在她手上,她消失之后并未离开卞城,而是暗地搜寻颜汐的下落。 几年前,阮芸找到了颜汐,二人交手,不到二十招,阮芸惨败,伤重而走。 就是那次,颜汐知道阮芸有一半的故国血脉,颜汐杀死林玄时只留下了一个血蝶图案,阮芸明显是了解血蝶的来历才能找到她的。 这倒是出乎黎洛的意料,颜汐做过杀手,杀人如麻,流萤剑饮血无数,她很少会将杀死的人记得这么清楚。 颜汐又道:“有那么几个月,在熬过了极度的恐惧之后,杀人和鲜血居然让我尝到了兴奋的感觉。每接受一个任务杀死一个人,我就会得到一大笔银两,我用这些钱盘下了几家商铺,做起了生意。”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我有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他让我离开魄月山庄后,我就招兵买马,于是有了揽月宫。” 黎洛问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慕容傲没有告诉你关于星月岛的事,应该是为了保护你不受伤害,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他和泽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颜汐的真实身份。 “有一次我受了伤,血蝶浴血而现,碰巧遇到了锦瑟和岚秋,之后我就知道了。”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就在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锦瑟和岚秋双双出手,救了她一命。 这时有一蓝衫女子走入酒楼,问掌柜买了两壶酒,付了钱就匆匆走了,因为女子腰间佩戴着两把银白短刀,颜汐很容易就认出了她。 女子走得很快,眼看就要消失在视线中,颜汐急忙站起来,朝楼梯疾步而去。 黎洛伸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对上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别急,我在她身上动了一些手脚,等她到了落脚的地方,我们再去不迟,你先回去养好精神。”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十几天下来又瘦了不少。 颜汐点了点头,黎洛没有必要骗她,可能是她太心急了。她这样冲下楼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暮色渐浓,颜汐跟着黎洛到了偏僻的城郊,这里稀稀落落住着几十户人家,在一户不起眼的屋子前,颜汐看见了正在晒药的芸姑。 芸姑一眼就认出了立在篱笆栏外的女子,双目冰寒如锋利的匕首,直直向颜汐刺去。 ------------ 第二十五章 魅生 芸姑扔下晒草药的箩筐,掉头就走,她狠狠关上了屋门,摆明不想见到颜汐。 颜汐愕然,随即平静下来,毕竟她杀了阮芸的丈夫,还害得她背上谋害亲夫的恶名,她这样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颜汐转过身,回头对陪她而来的黎洛道:“我想和她单独聊几句。”这几天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对他已经很感激。 黎洛点头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便是。” 颜汐抬头向他盈盈微笑,一时间竟让他晃了神,他看着她,不施脂粉却愈加明眸皓齿,肌肤莹润,如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她今天的气色好了几分,在雪色的映衬下,有股独特的静美。 她提起裙摆,正要离去,他轻拉住她的皓腕,笑着叮咛:“有事唤我,我就在屋外。”她现在身子尚虚,几乎功力全无,那阮芸却擅使双刀,对她抱有恨意,真起了争执,她占不到便宜。 她笑起来,清傲胜似白梅,只答了一个好字,疾步而去。 屋门闭得紧,但没上锁,颜汐奋力一推,门还是开了。 她踏进去并没有看到阮芸的身影,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她发觉很多物品刚好够两个人用,于是明白了为何阮芸一看见她就躲进屋里。 这里是阮芸和林玄的家,她可以自欺欺人躲在这儿度过余生,可是颜汐的出现毁了这份假象,将她生生拉入了现实中。现实中她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林玄。 在阮芸心里,应该不曾有一刻是忘记林玄的。林玄能接纳为情所伤的阮芸,继而打动她如死灰样的心,他定是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好。 是颜汐毁了两个相爱之人的幸福。经历过感情的痛楚和煎熬,她才明白当年随意夺去一条人命铸成了多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无法被修正过来,她还不了阮芸一个死而复活的丈夫。 最后在卧室的木窗前,她看见了阮芸。 阮芸背光而立,尽管她努力压制着不泄露情绪,身体还是不自觉地颤抖着,她的右手紧握成拳,暗暗发力。颜汐走近,还未来得及开口,阮芸一个转身用力地掌掴在她脸上,她默默地挨了。 空气明显一滞。 颜汐的左脸疼得火辣,耳膜嗡嗡作响,一时听不到旁的声音。这一下打得很狠,她的半边脸高高肿起,五个鲜红的手印随之浮现在脸上。 “没了内力,你还敢来,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阮芸厉声喝道,她的五官原本是江南女子的柔和,却因为习武的缘故多了丝英气,腰间佩戴的双刀常年不离身,已成了习惯。 颜汐张了张嘴,嘴唇传来撕扯的疼,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说道:“我欠你一条人命,你只打了我一个耳光,终究是我占了便宜。” 当年阮芸杀不了颜汐是因为她的武功远在颜汐之下,后来她销声匿迹不再找颜汐寻仇则是因为她知道颜汐是故国皇室的血脉。 阮芸也是故国人。 “恨只恨你是大沥皇朝女族一脉,生来就有故国最高贵的血统,高高在上,为臣民所敬仰。你的血脉是大沥皇朝的延续,我再想杀你也不可能违背自己的信仰。” 阮芸越过颜汐,径自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天气凉寒,几口热茶下肚能暖和不少。 她是恨颜汐入骨,甚至想过和她同归于尽,至少她死了还有林玄在黄泉路上等她。可是颜汐身上的血蝶胎记不假,她亲眼证实过。她的皇室血统千真万确,是捏造不了的。 中原大陆的故国人少之又少,身为前朝子民存活不易,只因景国皇帝曾下令对前朝人一概诛杀,她能活到今天,也是几经波折。可见颜汐一直以来被保护的很好。 阮芸喝下一口茶,故国的臣民极为尊崇女族一脉,她的祖辈,她的父母甚至是她,都以此为信仰。这就是她杀不了颜汐的原因。一个人不可能背叛信仰而活着。 颜汐在阮芸旁边坐下,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就是顺应天意之事,一个皇朝的兴盛岂是一成不变的?她的血统再是高贵也不会为此去复国。毕竟人要活在当下,而不是沉迷于过去。 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块红绸布放在阮芸面前,红绸的颜色朱红似血,阮芸解开绸布,看见玉玦的那刻先是不敢相信,待看清后面露惊恐,迟迟回不过神来。 “你认得这块玉玦。” 阮芸拿起玉玦凝视了一番,这玉玦形状与血蝶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真像一只蝴蝶欲要展翅翩飞。浅淡的莹绿色光泽下隐隐透着几丝血红,这一抹红如血一般极为奇特,玉玦的滑腻之感犹如水流,只看一眼,就叫人过目不忘。 阮芸的脸色并不好看:“这块玉玦你如何得来?”她刚问完,玉玦忽然从她手中滑落,摔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索性没有裂成碎片。 颜汐老实答她:“我娘临终前把玉玦交给我爹,玉玦一直是由我爹保管。我爹死后,管家带着玉藏身在江南,不久前我找到他,他说我爹叫我一定要收好这块玉,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块玉。” 心思如轮转,飞过万千个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抓得住的,颜汐愈是看着玉玦愈觉得不寻常,血蝶鬼魅妖冶,仿若有种引人沦陷的魔力,她集中的精力越多,玉玦中的那一抹红越红颜,真能惑人心智。等她抽出思绪,浑身的力气去了一半,疲惫感很浓。 “阮芸,这块玉玦随时会置我于死地。” 她浅笑,却想不通娘留给她的玉玦为何会是致命的。 阮芸很想笑,可惜真的笑不出来:“颜汐,你是魅生,这块血蝶玉玦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印记。”想不到这种妖蛊之术居然不是传闻,真真实实就发生在她眼前。 “上古传言,魅生者倾城美艳,妖娆鬼魅,能夺人心。血蝶是大沥皇朝女族一脉魅生者的印记,从你出生时就印刻在肌肤上,浴血而现,蛊惑心智,引人沦陷。” ------------ 第二十六章 浮生若梦 阮芸道:“我的先祖是女族一脉的守护者,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着女族的血脉,可是每一个人都对血蝶玉玦讳莫如深,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闻,因为我只在家族的秘卷里看到过。” “血蝶印记不会出现在每一个女族之人的身上,几百年的时间秘卷里有所记载的也不过三个,你就是其中一个。” “传闻血蝶浮世,天下易主。带有血蝶印记之人年幼时便骨骼清奇,是武学的奇才,魅生者个个身怀绝技,武功造诣不输旁人。她们手握乾坤,能左右天下的命运。颜汐,这些你都做到了。” 颜汐木然无言。她对大沥皇朝知之甚少,对女族一脉就更是陌生,如果不是姑姑派来锦瑟和岚秋寻到她,她从不知道除了慕容山庄以外她还有别的血脉。 阮芸觉得手心已经沁出了薄汗,入冬的天气阴冷的很,她的恐惧可想而知。 “血蝶之所以会要了你的命,因为它除了赐予你异秉的天赋外,更是一个诅咒。” 诅咒二字突兀地砸来,让人措手不及,一瞬间空气冷凝。阮芸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大沥皇朝的女族一脉在皇族中血统最为高贵,历来被民众敬仰,故国皇族男女不分尊卑,有能者均可继任皇位。而大沥的女帝皆出自女族一脉。 然而在百年前女族中有一女子生的红瞳,妖冶魅惑,因此被视为故国妖孽。 彼时江南发生罕见的洪灾,洪水决堤冲垮了沿途百姓的房屋,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边关朔北战乱频繁,百姓深受外族蛮夷侵扰,苦不堪言。 连年的战乱和灾祸成了妖孽之说最好的印证。景国皇帝命人攻入故国京都时,大沥竟无一人愿意抗战,将士百姓都认为是红瞳女子为大沥带来了灾祸,甘愿臣服于景国。景国的皇帝趁此覆灭了故国,女族一脉惨遭屠杀驱赶,不得已带着族人躲避至远离中原大陆的星月岛上。 而这只是表象。那名女子之所以生来红瞳是因为血蝶胎记并未长在她身上其他地方,而是恰好出现在双眸。血红色的眼睛异于常人,自然被视为是妖孽。女子的下场是火祭,她被活活烧死在木桩上,死在皇城被攻破之时,不无悲凉。 阮芸看了颜汐一眼,面露悲悯道:“根据秘卷里的记载,每一个赋有血蝶印记的女子年纪轻轻就芳华逝去,她们美若天仙,却魅如妖魔,更动摇朝纲,使江山易主。” 原来她日渐虚弱,疲惫倦怠不仅是因为雪魄的缘故,即便没有雪魄,她的命运也早已注定。颜汐自顾自想着,阮芸问了几次她都没听见,等她抬眼注视着阮芸,只听阮芸道:“颜汐,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守护者的秘卷详细记载了女族一脉不为人知的神秘历史,却在国破时被悉数毁去。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而真相被掩埋起来,再无人知。 待颜汐从屋里出来,黎洛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色之间有股难言的伤感。他走上前,一眼留意到她肿的老高的左颊,眸色立时冰寒道:“她敢打你?”阮芸居然敢打她,他会叫她付出代价。 等颜汐回过神来,黎洛已越过她,她忙想上前阻止,谁料身体却不受控制倾倒下去,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幸好黎洛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他看着她,不掩心疼。 她握着他的手,略笑了一下,低声道:“别去,始终是我欠她的。”这一巴掌,是她应该承受的。 “丫头,别这么笑。我会怕。”他展开手臂轻轻环住她,让她靠在他的胸口,她听着他一下一下有力沉稳的心跳,心里莫名地生出酸楚,连仅有的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他这样清风寡欲的人说会害怕失去她,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酸涩胀痛,好想认真地哭一场。憋在心里的苦和痛填塞得满满的,无处释放,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为何要独自承受这样多? 黎洛胸膛的衣料传来温热的湿意,颜汐哭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也没出声安慰,他了解她,难过受伤时一个人舔舐伤口,不愿意被旁人看了去。他能做的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陪着她熬过去。 哭了好一会儿颜汐有些累了,靠在黎洛身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黎洛感觉到怀中的女子软了下去,他弯下腰打横抱起她,她没有拒绝,乖乖地由他抱着她。 她在他怀中静躺着,他本该觉得安心,此时此刻却只余了怆然。阮芸和她的谈话他在屋外听得一字不漏,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是大沥皇朝的女族一脉。 回程的马车里温暖如春,颜汐一直昏睡着,不曾醒过来,绝美的脸庞苍白得让人心惊。 一路上马车内书页翻转的沙沙声从未间断过,黎洛沿途都在翻看奇门医书,一目十行,速度极快,却不曾漏过一个字。他眉头皱紧,舒展不开,心想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她,哪怕为她续上一年半载的命,他也甘愿。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死掉。 这一日,颜汐窝在园子里晒太阳,冬日的阳光很是难得,笼罩在周身暖洋洋的。她现在一天会昏睡上很久,有时醒了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有时清醒过来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很少说话,青峰很少来打扰她,黎洛问起她时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只听着他说。 十年勤苦训练而来的深厚内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差不多全部散去,她感觉身体宛如被抽空一般,空荡荡的,像一个系不上口的空袋子,甚至走一小段路都觉得莫名地疲倦,提不起精神。 黎洛每天为她把脉,有一次她问起自己的身体如何,他只说尚好。她浅浅一笑,心里有了思量,她的精神明明一天比一天差劲,黎洛还肯这样安慰她,看来她真的是不久于人世。她索性懒得再问,在庭院中一坐就是一天。 ------------ 第二十七章 胆小鬼 颜汐悠悠转醒,眼皮沉重,好一会儿意识清晰过来。屋外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格在地面画出浅淡的光晕,清冷而静谧。 不远处的矮榻上,黎洛侧躺着,睡得正熟,呼吸声有点沉。这几天来他翻遍了稀奇古方,想找到医治好她的方法,接连三天几乎彻夜未眠,估计他是累坏了才睡过去。 颜汐起身,蹑手蹑脚过去帮黎洛加了条锦被,她睡了很久,到深夜反而没了睡意,只是精神恍惚,没什么力气,虚弱得厉害。 上回绾发,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瘦削萎顿,手上的动作一滞,掉了一大把青丝。 这样安静的夜晚,她忽然生出害怕来,以她目前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了睡梦中,全然无知。可她还有遗憾。 她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往屋外走去,出了屋门迎面一阵逼人的寒气,她冷得直颤,却固执地朝前走,走不了多远就喘得厉害,额上沁出薄汗。抬头望去,冷月如霜。 今夜月圆,无星。 此时此刻,在同一片夜空之下,黎彦泽身在深宫,会不会看到同样的月?他如今握有天下,会不会时而想起她?她故意不去听任何和他有关的事,她怕听了会胆怯,会忍不住想他。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那样镌刻入骨血的过去,痛得深刻,她想忘都忘不了。 月色凄迷,生出几许薄凉,颜汐只着了中衣,已然冷得麻木。连身后黎洛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也不知道。内力尽散之后,她感知外界的能力就跟着变差了。 黎洛优雅走来,眸色柔和,一双温暖的手扶住颜汐的肩膀,她不该半夜出来吹风,他勾起一丝笑:“醒来看不见你,以为你深更半夜逃跑了,我所认识的丫头,不是会逃走的胆小鬼。” 他看过去,原以为她脸上会挂着两行清泪,但她比他想的坚强。这些日子她试了很多药,有些苦极,他说要是不想吃就别勉强自己,她默默灌下去,连他为她准备好的蜜饯都不吃,却让他很心疼。 她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很累,闷声道:“如果我就是个胆小鬼呢?”如果可以,她想就一直窝在慕容山庄,做爹身边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儿。 他的笑容逐渐淡去,俊朗的眉目染上了浓愁,下意识地他将她环的更紧些,想让她汲取到更多的温暖。她面色苍白,身子娇软,眼眶里却无泪水,只孱弱如一朵含露的小花。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翻遍古书典籍,对她的病依旧束手无策,关于大沥女族血蝶的记载少之又少。她的病情药石无医,他没直说,她也不点破,只乖乖服下他熬的药,照例焚香煮茶,看书练字,弹琴作画,只是次数越来越少。 就如阮芸所说,颜汐身上的血蝶胎记慢慢蚕食着她的精元,使她迅速衰弱下去。 她的话里有淡淡的委屈,心酸不已道:“黎洛,我不想死。” 半生多舛,苦痛苍凉,她厌倦了这种孤单的挣扎,所以才心如死灰,将生死看得淡然。可是虚弱之后的茫然无措将她推入了更无望的境地。 她讨厌一直昏睡,像个无用的人:“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为我所做的,我都知道,全部都知道。”说到后来,喉间哽咽,眼前一片模糊。 黎洛医术超然,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他向来冷傲自持,为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她全都看在眼里。可她不能阻止他,她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她将脸垂的很低,埋首在他胸膛的衣襟前,不愿意把头抬起来。 颜汐的唇边含着很淡的笑:“明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最后衰竭而亡,可还是会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等死。”她的声音变得飘忽渺然起来,让人抓也抓不住。黎洛不再多言,静静听她往下说。 她沉默半响,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句话:“黎洛,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她的语气哀伤而绝望,揪紧了他的心,扯得生疼生疼。 “你们在议政殿的谈话我在密道听得一字不漏,他不是不爱我,是爱不得。黎洛你知不知道什么最苦?相思最苦。你知不知道什么最痛?爱不得最痛。” “黎洛,我觉得好苦,好痛。” 自从来了江南,她的梦境里全是他的脸,即便清醒着,眼前闪过的也都是有他的画面,她选择了远离皇宫,远离京城,远离有他的地方,可是她的心在他身边,回不来。她好想见他。 黎洛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即使他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天,为她做了这么多,可她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黎彦泽。 想到她的时日不多,他的语气不由带了怜惜:“我带你去见他,从杭城到京城,最快二十天,不——十几天就能到。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我一定把你送回他身边去。”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却笑了,那样凄怆:“我怕我等不到他,我的身体撑不了那么久了。黎洛,最后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要把我的死告诉他,让他以为我回去了星月岛度过余生就好。他是帝王,不该为我分了心。”她不在乎黎彦泽会不会成为旷世奇主,名传千古,她只想他做一个比他父皇好得多的皇帝。 黎洛点头,答应了她。 第二日天明,下起了雪,一片片雪花大如棉絮,落地无声,不一会儿,屋脊窗瓦上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颜汐趴在屋内的窗台上看雪发呆,庭院里新种的白梅含苞待放,朵朵可人。 天气有点阴沉,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知何时才会雪化,她莞尔一笑,想这些做什么,等雪化春来,她怕是早已深埋在地下,感知不到了。 远远有一人着了深蓝长袍朝她住的屋子走来,那样的绝代风华令天地都黯然失色,颜汐以为是自己被雪色迷了眼生出了不该有的幻觉,她眨了眨眼又看去,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踏雪而来的,竟是楚离。 ------------ 第二十八章 莫忘情长 颜汐仍是趴在窗台上,懒得动弹。她看着楚离走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楚离还是那样的风华绝代,经历了这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身上多了分沉稳的气息。 当初她让天苍以命护他去星月岛,只当是二人的诀别。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 楚离为什么会寻到江南来,她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明白,黎洛和青峰一直陪在她身边,自然不会传消息出去,那就只有姑姑那边的人告诉了他实情。想到星月岛,想到姑姑,她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对姑姑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了。 楚离站定在窗前,居高临下俯视颜汐,脸上是一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表情,他之前朝这边走来,这座清幽静谧的府邸里并无人住,她住的屋子院外有几棵梅树,白梅含苞待放。 他似明悟又似讽刺,不禁笑道:“我以为再见面你会在深宫高墙的凤栖宫,掌管六宫,母仪天下。原来他和那些利用女人的男人没有分别,也只是薄幸之人。听说这几日他就会迎娶他的皇后,天子大婚,赦免天下,才无暇顾及我这个逃犯。” 不知为何,看到她落得被黎彦泽抛弃的下场,他心中不忿,仿佛有一口郁闷扼住咽喉,上不来亦下不去得难受。 这样刺骨冰寒的话,出自楚离的口中,更是伤人。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道一道割在颜汐心上,她却没法为自己辩驳。有什么可说的呢?在楚离看来,她是一厢情愿被黎彦泽利用,成为他夺得皇位的棋子,他将她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除去了他不想要的人,刀也就变得无用了。 她之所以会有今日的结局,全是她自己的选择造成的。 颜汐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淡淡说道:“既然来了,进屋喝杯茶暖暖身子,江南不比北国天寒地冻,只是湿冷得厉害。” 她绕到桌前,焚香煮茶,茶雾袅袅,让她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楚离愣了愣,随后进屋,看着她愈加消瘦的身形,心中一痛,她离开了黎彦泽真的就那么伤心,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管不顾么? 星月岛上短短几个月,他却度日如年,只想着能快些见到她,带她一起离开景国。姑姑将她的全部都告诉了他,他恨不能早点来江南。等见到了她,他看到的是她的清瘦和漠然,他恍然觉得是不是来错了,她根本就不想见他。 他们之间低姿态的那个始终是他,倘若她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朝夕相对,他会抚平她心里的伤口,与她执手偕老。 他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眉宇之中深藏一股凝重,怪不得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竟是—— “你的左臂怎么了?!” 她蓦地一怔,继续往茶器里添了一瓢清水:“废了。” 废了,她说的风轻云淡,仿佛是在说及别人的伤,脸上是一派平和。 楚离怆然一笑,笑得讽刺至极,在她心里他又算得上是什么,她的手臂因为他失去理智的一掌残废,她却连一点在意也没有。她不是不恨他,而是根本不在乎。他真是有够悲哀。 是他自作多情,以为她的态度总会因他的付出而有所不同,终究是他一人的妄想。 茶煮好了,颜汐斟了两杯,兀自坐下,她浅饮了几口,周身暖和起来,刚才在窗边趴了一会儿,身体冻僵了,这会儿才恢复了知觉。 楚离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茶杯与悦兮楼一样是青花瓷,他端起来喝了一口,便不再饮。 明明是茶香清淡,茶味香醇,他却尝出了深入心底的苦涩,他只好苦笑道:“颜儿,这茶真苦。” 颜汐一愣,不知茶味苦从何来,复又喝了一口,秀美微微皱起。月白色穿在她身上,淡雅洁净,如莲一般,清纯而妖冶。 他看着她,眸色璀璨如星芒:“颜儿,我想你了,在星月岛上的每一天都想,跟我回去吧。姑姑的身体虚耗将近,她也很想见你。” 他是想她,在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后更想,他不在乎她心中有谁,黎彦泽也好,皇兄也罢,他只想用余生来照顾她。这样就已足够,纵然她爱的不会是他,也好过他一天天忍受着相思之苦,那种苦他怕了,真的怕了。 他带不走她,只好借她的亲人来说服她。 颜汐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拨着茶水,事到如今面对楚离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没料到,楚离会这么固执,她更不敢相信的是他对她的感情竟这样深沉。 若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一定会砰然心动,感动而泣,可她是个将死之人,不该再有杂念,让他凭空生出多余的期望。当断不断,终会伤害到楚离。她不能再伤害他了。 她淡淡看着翠色的茶水,里面倒映出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楚离,我不爱你。”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他,简单却直接,明晃晃的刀子直刺向他的心窝,拔出来连一丝血红都不见,却疼的厉害,有多疼就只有楚离自己明白。 他笑得更加凄凉,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执迷不悔:“我知道,就算是我把天上的月摘下来双手捧到你跟前,你还是不屑看一眼,你心里念的想的都是能待在他的身边,哪怕他伤你至此,利用你来谋得皇位和江山,你都甘之如饴。颜儿,黎彦泽从来都不是你的良人。他的手段和算计,注定了他不配拥有你!” 楚离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所看到的真实,她和黎彦泽的爱恨纠缠,她已经无力去追究了,只能让这些过去随风而逝,散落天涯。 颜汐长叹了一声,轻声说道:“楚离,忘记我吧,星月岛上不乏美貌才情并重的女子,选择她们任何一个都会比我更好。我害死了你的皇兄,更害得你失去了最尊贵的身份,甚至你此生都无法去皇陵祭奠淑妃娘娘。” 她知道这样做很残忍,无疑是狠狠撕裂他愈合不久的伤口,可她别无选择。她只想断了他的希冀。 他笑道:“刚醒来的那一段时间,我自暴自弃,恨你入骨。我的伤复原的很慢,直至见到你姑姑。她清雅若莲,大概与你娘亲有几分相似。可她的凌厉强势,却是帝王家才有的气质,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星月岛的岛主,大沥皇朝女族一脉的延续。她从未嫁人,没有生育子嗣,得知你一人留在景国,凶险未知,她很不安。” “我不喝药,服侍的婢女先后劝我,只有你姑姑一巴掌打醒了我。她还告诉了我你的身世。我以为是你亏欠我,却原来是我和皇兄亏欠了你。颜儿,别恨皇兄。他真的爱你。” “皇兄的死因为他对你的爱和愧疚。而我,真心交付出去,就不想再收回。这辈子,你爱我,我便更加爱你;你不爱我,我便倾尽所有来爱你。不要把我的爱当成是负担。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 ------------ 第二十九章 情字怎写(大结局) 颜汐无言以对。 楚离勾勒出的场景太过美好,曾几何时,她很希望有这么一个人,他在皎洁清冷的月色下对着天地起誓,承诺说要携她的手走遍天涯,不离不弃。可惜她真正等待的人江山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 缘起缘灭,似乎注定她孤独而来,孤独而去。 颜汐望了望屋外的雪色,天地苍茫,被皑皑白雪覆盖,纯白洁净。待来年寒冬,她也会被埋在一片白雪之下,黎洛答应她会为她种上几株梅树,让她年年能看到白梅傲雪。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只道:“楚离,你这又是何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她很想说他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连自傲的尊严都不要了,可是这般伤他的话,她终是不忍心说出口。 他楚离从一人之下的王爷到不能暴露于人前的逃犯,失掉了滔天的权势和最高贵的身份,他和楚澈一样深切地爱着她,但是这份爱太过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想到楚澈,颜汐的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她心里的愧疚感蔓延开来,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处。 “若是真觉得我心苦,就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好么?”楚离近乎恳求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苦楚。他对她的爱不同于皇兄的隐忍深沉,他的爱更多的是刻骨的绝望。他和她,怎么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颜汐连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她怕继续听下去,她会忍不住心软跟着楚离走,星月岛是她一直以来的梦,姑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何尝不想回去?但她若回去也只会让姑姑徒增伤心罢了。 她狠下心说道:“楚离,我不会和你走。姑姑已将岛主之位交给了你,请你保护好星月岛的岛民。我和黎彦泽之间的感情,你不会明白。我选择了他,就义无反顾,我不在乎你如何看待我。” 在这座府邸的日子,她自私地抛开所有人,固执地活在她和黎彦泽全部的回忆中,品味着他们之间有过的点滴,任凭谁也走不进她的心。她的心里只有她和他,她第一次大胆地去爱他。 楚离离开了足足一个时辰,颜汐麻木地饮了一口茶,青花瓷杯里的清茶已经凉透了,喝下去整颗心冷得刺痛。她像是感受不到寒意,一口一口喝着,直到饮尽了一杯茶,才觉得腹痛如绞。 她不配得到楚离的爱。他们相识的最初,他虽然怀疑过她,却不曾真正伤害她。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放低姿态,保护她;而她一次又一次伤害他,利用他。自始至终楚离是唯一一个不曾伤害过她半分的人。 黎洛进屋的时候,颜汐正对着青花瓷杯发呆,神情怅然若失。他看到桌上摆放着另一杯茶,走过去指腹轻碰杯壁,茶早已凉透,再看她那杯,茶水见底。 他坐下道:“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他?”能找到江南来的除了躲避在星月岛的楚离,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人。如果楚离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就不会这般出口伤人。说到底他们之中,恰恰只有楚离对她的爱最为纯粹。 颜汐听了他的话,闭上眼呼吸了几瞬,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淡淡开口道:“告诉他,不过是又多了一个人黯然感伤,我不想看到他怜悯同情的模样,那样只会让我更难过几分。我一直自私地不去承认对他的感觉,怕到了最后还是让他失望。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不知从何时起,楚离走进了她的心,占据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可她不能放任这种情愫滋长,她不该是长伴在楚离身边的那个人。 黎洛又问:“总是一个人承受,不会觉得累么?”没有人真的无坚不摧,每一个人都有软弱的一面。颜汐的软弱他不是没有见过,可她总是坚强得让人心疼。 她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不一会儿就有了答案:“好过他陪我一起挨这份累。”看着心爱之人死去的那种痛,她能体会得到。 黎洛陪她静坐着,直到她累了,他抱她上床,为她盖好锦被,她沉沉睡去。 一夜之后,白梅悄然绽放,院中梅香淡雅,缠绕不散。 黎洛坐在颜汐床边,等她醒过来。天气放晴,已是日上三竿。这一觉她睡了很久,他真怕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他仔细看着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索性颜汐还是睁开了眼睛,这一日她的脸色格外难看,惨白黯淡。 她艰难地将眼皮抬起,由黎洛扶着起身,她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睡了很久?”黎洛脸上藏不住的紧张,她看得清楚,他在担心她醒不过来。 黎洛松了口气:“无妨,院子里的白梅开了,我等你一道赏梅,青峰在亭子里温上了梅花酒,还有你爱吃的云片糕。”那些酒食他让青峰预备了很多,就是不知白梅哪一天开了好和她一起在亭中赏梅。他如今才发觉,他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竟那么短暂。 颜汐侧过头往屋外瞧了瞧,果然依稀可见白梅开得正好,她笑道:“我仿佛在屋内都闻到了梅香。” 她挑了套淡蓝的江南纱裙,清新婉约,雅致动人。她的心情似乎不错,端坐在铜镜前上了浅浅的淡妆,选的是海棠红的胭脂色。 黎洛执笔帮她描了眉,他站在她身后凝视着镜中的女子,温柔一笑。他怎会不知,她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 青峰在亭子里摆了张矮榻,颜汐身靠在黎洛肩上,无力地看着满园的白梅,浅淡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白梅傲雪,姿态翩然。 颜汐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只觉大半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一朵朵白梅显得有些模糊,如一团白色的迷雾。她的嘴唇原是呈浅青色,却因为涂了口脂不那么骇人。 “冷么?”黎洛问她。 她穿的很厚,青峰还找来了棉毯盖在她腿上,怕她冻着。她答说不冷,实际上身体已没了清晰的感觉。 在尚有一丝意识的时候,她悠然道:“我死之后,将我葬在思霞山上,那里有大片的曼莎珠华,花开之时绚烂如彩霞,我想陪在爹娘身边,好么?” 黎洛哽咽,只答:“好,我答应你。” 眼前的白雾逐渐模糊不清,她轻轻叹息一声,剩下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全文完) ------------ 卷四 ------------ 若初(一) 我自幼受尽父皇宠爱,直到遇上他,我全部的骄傲顷刻间瓦解,我爱他,亦恨他。 我是蒙国最小的公主,父皇的掌上明珠,皇族一脉尽是男子,我是唯一的公主,父皇对我自然格外宠溺,简直将我捧上了天。 父皇赐予我“瑶裳”的封号,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到这一说。 人人都赞我是蒙国最美丽的珍珠。在整个皇宫,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人胆敢违逆我的心意,只因为有父皇撑腰,我愈发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我单纯地以为可以一直依仗父皇的庇佑,殊不知天下人之所以敬畏父皇,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如果父皇不再坐拥帝位,我欧阳瑶便什么也不是。 只是我想通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我竟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父皇曾说我是蒙国皇宫里活得最真实肆意的一个,我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像极了一面镜子,别人对我好一分,我会敬回去三分;倘若别人戕害于我,我会十倍百倍奉还回去。他还说在尔虞我诈争斗不断的深宫之中,有这样一个真实如镜的我,岂不是挺好? 可我没想到,就在我嫁与楚澈为妃仅仅三个月后,这竟成了他冷落我的原因。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晚楚澈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疏离凉薄的,一点不像是当年宴席间我一眼望去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声音也冷得让我不寒而栗。他说,瑶儿,你知道朕为何不喜欢你么?你活得太真实,如一面明亮的铜镜,直刺人心,时时刻刻映照出旁人的伪装和隐忍,包括朕的。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答他。他的想法真是和父皇南辕北辙。面对楚澈的一席话,我满腹委屈却无从辩解,我不明白,为何同样是我,父皇可以如此疼爱我,换成楚澈就是厌恶。 楚澈走后,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寝殿内,遣退了所有的婢女,静静挨到天明,我不想被后宫的妃嫔轻看了去,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着被角小声抽泣。第一次我觉得在景国的后宫我是这么的孤独。我更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和父皇相反,母妃反倒不怎么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我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的缘故,她对我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母女二人谈不上亲密。倒是皇后和我向来亲近,父皇与我常在皇后的凤仪宫进膳,好像民间普通百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皇后是六宫之首,育有一子,是我的二皇兄,按照蒙国皇室的规矩,立嫡立长,二皇兄是正宫皇后所生,自然是未来的储君。但父皇一直未立太子,朝中大臣屡次提及,父皇都以二皇兄尚且难当大任为由拒绝了。在我看来,父皇是想多历练二皇兄,最后将蒙国的江山大业交到二皇兄手上。 几位皇兄与我的关系都还不错,尤其是年长我一岁有余的七皇兄,性情温和爽直,很是贪玩,他见多识广,和我的脾性最是相投。我虽得父皇宠溺,却终究是后宫女眷,不能出宫,七皇兄每每进宫都会讲些宫外的新鲜好玩事给我听,说到乐处,我二人放声大笑,连我殿内的宫女奴才们一并给逗乐了。 父皇疼我不假,可作为公主应该习得的教养礼仪我一样不曾少学,琴棋书画全是由蒙国最出色的技者所教。有次我陪着皇后游御花园,皇后听了我的抱怨,直点着我的鼻尖笑说父皇这是要我做蒙国第一个女博士,同行的一众后宫的娘娘们集体起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我自小与皇兄们一同由太傅授课,起初只是觉着好玩,闲来无事听听罢了,时日久了倒也生出了点兴趣,功课做得不输给皇兄们。 太傅极喜欢我,常夸我做起学问来有模有样,比起几位皇兄还要用心。其实皇兄他们哪里是不用功,他们身为皇室的子嗣,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争储的私心,为了争夺继承皇位的资格,明里暗里难免勾心斗角,懂得掩藏锋芒,让旁人看不出虚实,那才是真智慧。不像我,喜欢憎恶全是写在脸上,挂在嘴边,小心思摆的明明白白。 我是到后来才悟出个中的道理,不免庆幸自己是身为女子,又恰逢得了父皇的宠爱,能在皇宫里任性自由、畅快淋漓地活着。直到嫁给楚澈,我才更懂得宫廷华贵奢靡下的黑暗和孤寂。 我的婚事头一回被提上台面,还是大皇兄说漏了嘴。 那日太傅授完学,大皇兄笑着打趣,说皇妹将来要做女中诸葛,不知谁家的公子才有资格做蒙国的驸马爷。其他几位皇兄跟着朗声大笑,看好戏般瞅着我,连一向宠我的七皇兄也帮起腔来。我的脸腾地红了,跺了跺脚就赶紧跑开了,我才八岁,哪里会往婚嫁之事上多想,大皇兄也真是的,太傅都还在呢,他怎么就好意思开我的玩笑。 入暮时分,仍是在凤仪宫用的晚膳,皇后御用的厨子手艺高超,做了我最爱吃的八宝鸭,父皇似是心情极好,连喝了三杯,还厚赏了凤仪宫的宫人和御厨,皇后笑得温婉,只在一旁说道:“皇上宝贝女儿,哪个人讨了瑶裳开心就是讨了皇上开心。皇上爱女心切,可女大不由娘,到时等瑶裳嫁了人皇上可别舍不得。” 我听了赶紧朝皇后嘟了嘟嘴,怎么连她也跟大皇兄他们一样,谈论起我的婚嫁来? 父皇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似乎在考虑皇后刚才的话,我急了,顾不得公主该有的礼仪,忙喊道:“父皇,女儿不嫁,女儿要一辈子陪伴在父皇左右。” 没想到父皇大笑起来,笑声朗然如穿透云层的暖阳,皇后跟着掩面而笑,眉眼扬起柔和的弧度,我一脸疑惑地瞧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何笑的这样开怀。 皇后温婉道:“瑶裳还是个孩子,说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女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父皇也不能将你拴在身边一辈子。” 我歪着脑袋问父皇:“父皇要把瑶裳从皇宫里赶出去么?”我并不明白女子出嫁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迟早有一天要离开我依赖的父皇,鼻子有些酸酸的。 父皇看我委屈的模样,觉得好笑,又不忍心说话刺伤了我,只好出言安慰我:“瑶裳喜欢住在皇宫,就住一辈子。”话锋一转,父皇又问我:“瑶裳可有心仪的人?“ 我被父皇宠坏了,习惯了在人前高高在上,寻日里见到的男子不是刻意讨好我就是唯恐惹得我不快,我一个都瞧不上。 忽然想起了七皇兄曾经说给我听的戏文,我眼神清亮答道:“如若女儿要嫁,就定要嫁一位天下的英雄豪杰!“戏文里的女子都嫁给了手握天下的大英雄,只是我忽略了一点,这些女子并未得到身为*的快乐。 父皇龙心大悦,大呼一声“好”,他毫不掩饰对我的疼爱:”瑶裳不愧是朕的女儿,朕的女儿也只有当世的英雄豪杰才配得上。” 我只当是讨得了父皇的欢心,沾沾自喜了一番,很久之后回想起这幅场景,我心中郁郁,难掩悲情。父皇将楚澈带入了我的生命,他掌权的景国雄踞中原,国强民富;他温文尔雅,清远如山,符合了我对英雄和君子的全部幻想。 可那仅仅是幻想而已,这样美妙得无懈可击的梦境最终还是破灭了。我葬送的是我的性命,我的年华,还有我对他全部的爱意。 ------------ 若初(二) 晚膳后,皇上来我寝殿小坐了一会儿,他仍旧那么的温雅,如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浑身散发着柔和的气息,让人自然而然想要靠近。 曹笙先一步命了小太监传话过来,说皇上晚上会宿在我这儿。我早早命殿内的宫女准备好了清淡的熏香,阿兰毛遂自荐做了几样蒙国寻常的小吃食,而我则精心沐浴了一番,换上最艳丽的衣裙满心欢喜地等着他来。 千里迢迢远嫁景国已有半年的时日,我每天盼着他来,我第一次明白相思不得见的滋味是如此的煎熬。我是他亲自去蒙国求亲娶回的瑶妃,却不知他的后宫还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妃嫔,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他是整个景国的皇帝,注定了不能被我独占。可我仍是每天想着他。 在父皇设宴款待景国使臣的那晚,我躲在大殿的圆柱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坐于席间的景轩帝。他那么年轻俊朗,眉宇间是如远山一般的温和,和父皇相谈甚欢,谈吐非凡,听他说话如清风悦耳。这是父皇替我挑选的夫婿,我原本以为景轩帝的年纪与父皇相当,极不乐意,就差没有以死相逼。 鬼使神差般的,我同意远嫁景国,我至今都想不通我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去一个我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我不熟悉的男子,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没想到我赌输了,而且输得那么的惨烈。 暮色渐浓,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殿外,由远及近,看见皇上如玉面庞的那刻,我的心跳得很快,他朗然踏入室内,我按规矩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在蒙国即使对父皇我都很少行大礼,如今我乖巧地对他行礼,只因为他是我自己挑选的夫君。 皇上虚扶起我,身上是清浅的龙诞香,他的侧脸轮廓温和,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柔和如清风拂面,他问我:“在宫里过得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知会内务府即可。” 我笑靥如花,答道:“臣妾这儿什么都不缺。”父皇就我一个女儿,大嫁之日,光是随带的嫁妆就有不少稀世奇珍,足够我用上几辈子,其实我很想说,这华丽的寝殿唯一缺的就是他,他若是能常来,我就不会觉得这儿空荡荡的。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我的夫君不是普通人,他是这天下的皇帝。 他听了我的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而后极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往桌前走去,殿内的宫人识趣地回避,只剩了阿兰留下来伺候。 皇上的目光停留在一盘熏肉上,似乎很感兴趣。我以眼色示意阿兰,她手拿起银质的小刀顺着熏肉的纹理割下几小块,放在他面前的碗中。听宫人说他喜欢烧烤的吃食,蒙国的小吃正合他的胃口。 果然,他夸赞道:“口味独到,别有一番滋味。” 我笑起来,中原有句俗语,意思是妻子做得一手好菜,便能抓住丈夫的心,皇上要是喜欢上我殿里的吃食,心情愉悦了应该也会常来吧。我站起来,走过去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葡萄美酒,以葡萄入酒在中原很是罕见,但在我们蒙国却是自古就有的。 他浅饮一口,眉宇间有一丝惊喜,我跟着高兴起来,他每次过来,我都用足了心思准备,为的就是能在他心中占有一个位置。 他的妃嫔虽不多,却个个年轻貌美,才情不凡,除了那位温婉雍容的皇后,娇嫩得和晨露似的柔妃,妖娆妩媚的涵妃之外,还有不少我连一面都未见过的女子。而我只有一个蒙国公主的身份,再无胜过她们的地方。我不愿意变成她们中的一个,守着漫漫长夜等着他临幸,所以我只能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借此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的爱对于他而言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爱上一个帝王的悲哀,他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 “瑶妃,你的笑容变了。” 我在他简短的一句话中醒了过来,我竟然在他面前出神了。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他淡淡地望着我,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温和,他问:“想到了什么?” 这样温柔的神色迷惑了我,我原就不是会藏匿心事的人,只定定地看着他,一股脑儿道:“臣妾在想,皇上要是能常来臣妾寝殿坐坐就好了。”这是我心里的话,我喜欢他,伪装不了。 他清和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眼神中弥漫着让人看不清楚的雾气,越来越浓,我心下一片慌乱,话已说出口,我不会收回。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瑶妃,你太贪心了。”他温润如玉的脸上似是失望,这种神情是我所陌生的。他从未这样冷淡地看过我。 气氛顿时凝滞,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第一次我们闹得这么不愉快。 这时,曹笙走近,低眉顺目道:“皇上,凤栖宫派了人过来说大皇子夜里受了凉,高烧不退。” 皇上的神色有些紧张,极淡地点了头,起身走了。 我以为他至少会对我有个交代,可他从始至终不曾看过我一眼,即使我脸上那么的不高兴,他还是离开了,不带一点犹豫和我习以为常的柔情。那一刻,我觉得他离我好远。 我面色颓败地望着一桌子可口精致的吃食,没了主意,阿兰在我身边小声道:“公主别放在心上,皇上还会再来的。“阿兰的安慰我明白,可她脸上的失望之色还是刺痛了我,皇上国事繁忙,后宫又不止我一个女子,等他下次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我曾经想,如果我是皇后,他会不会多看我一眼?如果我有一个和大皇子一样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会不会多陪在我身边一晚? 为何我就是忍不住要说些扫他兴致的话呢?可我真的爱他,难道爱也有错么?我想不通。自初次相见我就喜欢他,今生今世,我的爱都给了楚澈一人,我受不了他的眼里再没有我。如果没有他的眷恋,我一定会心如死灰。 初秋的风沁凉如水,这一夜我又难以入眠。 第二日,我无意间听到寝殿里的宫人在议论昨晚的事,两个宫女担心我不受宠连累了她们,我认得她们中的一个,名唤明莺,自我住进这里她就一直近身服侍。 明莺说夜深了皇上过来,摆明了是打算留在娘娘这儿过夜,不晓得娘娘说了什么惹得龙心不悦。她还说,娘娘仗着自己是蒙国公主自以为身份高人一等,可后宫的日子难熬着呢,没了皇上的宠爱以后还不知道会受多少委屈,到时有我们做奴才的罪受。 我自小在后宫长大,后宫的人最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本来我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这话我实在难以容忍,昨晚的郁闷还堵在心口,纾解不得,听了明莺的话,我更是火冒三丈。 我让阿兰取来我从蒙国带来的长鞭,这是父皇送与我的礼物,他曾说谁若是敢欺负我,就要我用这根劲鞭打回去,鞭伤倒刺横生,泛着可怖的寒光,我用力对着地面一甩,落地声吓得跪在地上的明莺身形一颤。 才几鞭明莺就受不住,死了。比起阿兰的害怕和惊慌,我反而很平静。这就是后宫,主子永远是主子,婢女永远是婢女。 皇后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事,她派人请我去凤栖宫,当着几位妃嫔的面厉声问我为何将一个宫女活活打死,我神色倨傲,只说宫女故意打翻了茶水,我不过是施以小惩。 皇后罚我禁足三日,算是我打死小宫女的一个教训,我将明莺活活打死的事被传成了好多个版本,自此我骄纵任性的名声传遍了后宫。 ------------ 若初(三) 除夕夜,又是新的一年,皇上照祖例会宿在皇后的凤栖宫。 凤栖宫离我的宫殿不远,站在庭院里,我依稀能瞧见凤栖宫内灯火通明,一片祥和热闹的景象。风很冷,阿兰手拿一件狐裘披风为我披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冷风吹入眼中,惹得我我想哭。在景国的后宫,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突然很想念父皇,想念皇兄,想念母妃。如若在父皇身边,我绝不会受这样的委屈。 这个时候,皇后脸上应该挂着温婉雍容的笑容,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面对夫君那样,享受只属于她一人的恩宠。无论皇上是不是真的爱她,这一刻她成了整个后宫最艳羡的人。 这一年,梅妃怀有身孕却失足滑胎,大半年卧病在床,神智时好时坏,等身体复原后她闭门礼佛,很少再搭理后宫之事。 其实这件事定有蹊跷,仔细去查必有迹可循,只是皇上不愿查清,只好不了了之。皇上决意要护着的人,谁敢拿她怎么样?况且那个人是中宫,背后是手握重权的左相。 可怜梅妃白白遭受这么大的冤屈,这口气只能生生咽下。我虽没生育过,却也知道一个女子失去腹中的骨肉是何其的痛苦。 景国的后宫和蒙国没什么区别,同样上演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戏码。看着后宫之人虚伪的面孔,我仍是孤身一人,不屑与嫔妃来往。久而久之,我觉得更加孤寂。 皇上对我逐渐冷淡,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回来我殿内,我和别的妃嫔相处得并不好,见到他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 我不愿意相信传言所说,他看重的是我的蒙国公主身份,他娶我只是想借助父皇的势力为他巩固皇权。这些话,我不敢去证实,每每到了写信给父皇的日子,我满脑子搜刮着皇上陪我度过的开心时光,每一次我感到欢愉的时刻,不知是在欺骗远在千里之外的父皇,还是欺骗我自己。 我经常睁眼直到天明,和许多妃嫔一样盼望着皇上能来。我的模样愈发清瘦可怜,阿兰含着泪劝我多吃一些,她说在我脸上看不见以前那种纯粹肆意的笑容了。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稍微有不称心的就找殿里的宫人撒气,宫女太监都受过我的责罚大骂,不过是可怜人欺负更可怜的人。在乌烟瘴气的后宫待得久了,我也变得心狠手辣起来,借着宫人泄愤我反而觉得有股异样的开心。 我不能等来皇上,就只能闹出些动静引来他的注意,哪怕他盛怒而来也好。可是都没有,不管我怎样的过分,恃强凌弱,狠辣放纵他都不理会,在他眼里,我仿佛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是死是活他全不在乎。 又浑浑噩噩过了一年,我见到了那个名唤颜汐的貌美女子,我才明白皇上不是没有心的冷漠,而是他的整颗心都给了颜汐一个人,我恨皇上,更恨颜汐,她的出现击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这日我懒懒起身,唤了阿兰伺候我梳妆,近来身子不爽,精神劲儿就差了,身上没什么气力,有些疲弱。神智昏沉时阿兰在我耳边小声道,柔妃来了,在前殿等着。 我没理会,柔妃来做什么与我何干,她爱等就让她等着好了,我慢腾腾地穿衣梳洗,今儿天气晴好,着朱红最是艳丽好看。 等我梳洗穿戴完,柔妃还未离开,早膳不合胃口,我去了前殿,柔妃站起身,我径自坐下端起宫婢备好的清茶饮了一口,方觉得精神好些。瞥了一眼,柔妃穿了柔嫩的淡粉,娇滴滴如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她就是凭借这幅娇弱的模样讨了皇上的怜惜,想到皇上一个多月未踏足我这儿,我对柔妃便没了好脸色。 我随意问道:“柔妃此番过来,有何要紧事?” 柔妃面若桃花,笑容更见娇嫩:“姐姐看上去心情甚好,一点儿都不为了藏月殿的那位头疼,妹妹我可是生怕为此遭了皇上的冷落,愁得吃不下睡不着。” 说着说着,柔妃脸上果见几分委屈,她的戏做得倒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宫女子多如锦簇花团,柔妃你是今日才知?”每三年皇后都会为皇上选秀充实后宫,柔妃就是连番几轮被甄选出来的秀女,她这么扮可怜是给谁看,我可不是皇上,我才不会吃她这一套。 见我没好气地答她,她也不介意,只继续道:“不就是皇上带了那夜在棠梨宫宴上表演的舞姬回宫么?搁置在哪里不好,偏偏是住在属于姐姐的藏月殿,叫人如何不猜想皇上是怎样的宠爱她,连姐姐的面子都不顾及,更何况妹妹我在皇上那儿人微言轻?” 我撂下杯盖,冷声道:“我乏了,柔妃请回吧。”心里一团怒火压抑不住,我的不高兴全摆在脸上。 柔妃和声细语道:“姐姐身子不爽不妨找太医多加调理,妹妹我就先回去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柔妃是故意挑起事端,让我心里不痛快?可我就是没办法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藏月殿原本是我的宫殿,只因我嫁来景国时主殿仍未修葺完成,皇上才将我暂且安置在现在的宫殿里,他曾经答应过我,等藏月殿修缮后再让我搬进去,我去过那座宫殿,虽离他的寝殿远了些,但胜在清幽雅致,殿内有塘,到了炎炎夏季,满塘清荷盛开,是何等美景? 可如今皇上的心意变了,难道我要坐等一个低贱的歌姬爬到我头上,抢走属于我的东西么?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 若初(四) 藏月殿与我想象中一样的清幽雅致,满池随风摇曳的清荷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双目,我掩在长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怒气自心口升腾而起。 这本是属于我的寝殿,如今却被一个身份低微来历不明的舞姬霸占,属于我瑶裳的东西,就凭一个舞姬出身的贱人也配来争? 我笑靥如花,今日我的妆容精致明艳,恰好掩盖得住我心里的苦涩,我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来准备,不想连容貌都输给了那个舞姬。身份卑微如草芥,她凭什么和我争宠?阿兰站在我身侧,有些不安地望着我,连她也觉得我可怜么? 我坐在前厅,宫人们跪了一地,我不过是命她们去把她们的主子叫出来,一个个的诚惶诚恐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真不知这帮人是怎么在宫里当差的,莫不是仗着主子得宠,就忘了自个儿的身份?那我倒要好好教教这帮人什么叫做规矩! 我随手指了两名清秀的宫女:“既然藏月殿的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当差,本宫就替你们主子管教管教,你们两个互相掌嘴,直到本宫喊停为止!” 喜怒不定、巧施威严是我如今一贯的作风,后宫里的人如何议论我我早就不在乎了,深宫之内又有谁真的在意我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在乎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而已,可是他对我不闻不问,连看我一眼都成了多余,我活得浑浑噩噩,了无生趣。 两名宫女不敢忤逆我,巴掌一下一下打在对方脸上,清脆响亮,她们脸上的委屈看在我眼里,真是痛快。我抬起青葱如玉的手指,欣赏着涂了丹寇的纤纤十指,红润艳泽。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掌事宫女,着鹅黄色宫装,体态匀质,明丽动人,她颌首行礼道:“奴婢锦瑟见过瑶妃娘娘。” 声如黄莺悦耳,配上浅淡清丽的鹅黄,更是娇嫩,一个小小的宫女打扮得明媚娇艳,可见藏月殿里面住着的那位是怎样的狐媚,天生一股勾引男人的贱模样! 我故意扬了扬嗓音,疾言厉色道:“给本宫狠狠的打。” 二人加重各自受伤的力道,脸上渐渐红痕交错,红肿一片,掌事宫女只作没看见,又道:“瑶妃娘娘请息怒,这些宫女都是前几天才由内务府调过来,不懂后宫规矩,惹的娘娘不快,还望娘娘高抬贵手,饶了他们。” 言辞诚恳,表面上波澜不惊,在我看来,无非是巧言令色,生了一副伶俐的口齿。我笑了笑,娇美如花,今儿我就是来找人撒气,谁撞了上来只能怪自己不走运,我扬起手冲着她白嫩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掌心生疼,我曼声一字一句道:“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宫女敢在本宫面前争辩,去叫你们主子出来,本宫的耐心可不好。” 这宫女神色平静,完全瞧不出委屈的模样,继续道:“瑶妃娘娘,主子昨夜受了凉,这会还未起身。” 我冷笑一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热茶递到嘴边,一闻便知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可惜就这么毁了。我狠狠地将一杯茶砸过去,茶杯正中宫女的肩头,跟着翻滚在地,变成满地的残片。 “一个舞姬而已,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受了凉就睡到这会儿,还敢闭门不见后妃,在他眼里还有后宫的规矩么?!” 我站起来,围着她轻踱几步,这宫女看似低眉顺目,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平和倔强,一个宫女哪里来的骄傲? “莫不是你这大胆的宫婢故意瞒着你的主子,把本宫晾在这里大半天,还未通传?” 她跪得笔直,低头道:“奴婢不敢,主子确实是身子不爽,在屋内休息。” 我笑道:“本宫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能言会道的宫女我见过不少,这般倔强的倒是头一回遇到。 我从腰间取下那根倒刺横生的长鞭,鞭身泛着我熟悉的寒光,父皇把它送给我是不想我被人欺负,在景国后宫我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它,借着它我才能得到一丝慰藉。 我凌空挥了一鞭,胆小的宫人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扬手朝掌事宫女挥去,眼见长鞭就要落在她背上—— 一声冷然的轻呵制止了我,我扬唇一笑,该来的人终于来了,我收住挥出去的长鞭,循声望去,心下滕然涌起一股空前强烈的妒意。是的,妒意,我从没有这么嫉妒过一个女子。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居然是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舞姬。 她粉黛未施,容貌气度却胜过后宫任何一人,流线广袖纱裙穿在她身上,明明是血样的红,却犹如破空而出的朝阳般耀眼,那宫装是用最上好的锦缎裁制而成,整个后宫就只有皇后的凤栖宫才有。 除了位居中宫的皇后,如今在皇上心中,颜汐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么?他唯独对她与众不同,对皇后他是敬爱,对颜汐他是宠爱,而对我他是毫不在乎,我焉能不恨? 尽管猜到她的身份,我还是不愿相信,轻蔑道:“你是谁?居然敢阻止本宫!”与她一比,我这颗蒙国的珍珠仿佛黯淡无光,蒙上了一层沙尘。 她竟是连正眼都不看我,只是走过来弯下身,兀自扶起那位狼狈至极的宫女,有些怒道:“锦瑟是我宫里的丫鬟,要打要罚,还轮不到瑶妃娘娘出手。” 她对我的忽视让我想起皇上,他对我也只剩了这般平淡的漠视,我一怒,朝着刚站稳的那个宫女就要甩下第二个巴掌:“本宫就是要教训这个死丫头!” 腕上传来一阵剧痛,颜汐捉住我的腕骨,暗暗用力,我疼得想挣脱,却硬是被她凌厉的眼神噎了回去。 “娘娘请自重。”她突然甩开我的手,我不自觉后退了好几步,差点稳不住。 趁她们二人不备,我挥动手腕,再次将长鞭甩出去,本是想打在那名宫女身上杀杀颜汐的气焰,出乎意料,颜汐毫不犹豫地替她的宫女挡下了这一鞭。 十指连心,横生的倒刺深入她的掌心和手指,她定是痛极,可她明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巨痛之下连眉头都不曾皱起:“得饶人处且饶人,瑶妃娘娘可消了气?” 这种淡漠直刺向我,我哪能消气,她愈是想息事宁人,我愈发变本加厉,何曾有人在我面前摆出高傲如鹤的姿态,何曾有人胆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一笑:“本宫一时手滑,颜姑娘莫放在心上。” 我怎会在意她放不放在心上,我狠得一抽鞭子,鞭身连带着她掌心的血肉一齐重重撞在地上,刺目惊心。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无力垂在身侧,止不住的颤抖,我与她对视,眼中暗含冷意。敢明目张胆和我争宠,就是这样的下场。 掌事的宫女愤慨难耐,要冲过来和我算账,被颜汐用另一只手拉住了。她倒是精明,如若真得罪了我,就是得罪我了背后的蒙国,我蒙国公主的身份,不是白白摆在那儿的。破坏两国和睦,可是重罪。她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她淡淡地看着我,与我讨厌的模样没什么分别:“瑶妃娘娘记恨我,无非为了皇上恩宠于我的事,是出于女子的妒忌,可娘娘与其在藏月殿撒泼,围着我转,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在皇上身上,想办法吸引皇上的注意。” 她的眼里淬了含有剧毒的冰:“毕竟你父皇年事已高,而蒙国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又都与娘娘感情疏远,娘娘若无皇上的宠爱,恐怕很快就会在后宫没了立足之地,前途堪忧。” 末了,她更冷淡道:“娘娘没别的事便回吧,颜汐不送。” 我怒火中烧,握紧双拳,在后宫这么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她是第一个。她以为这样的恫吓能够击退我么?这些年皇上对我不闻不问,冷淡漠视,我受够了,我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还能惧怕颜汐的侮辱么? 她不是有一身傲骨么?我就打花她那张勾人心魄的脸,毁了她的脸,我看皇上还会不会把她捧在手心当稀世珍宝一样护着? “哼——你一个舞姬,真以为皇上会纳你为妃么?痴心妄想,本宫偏偏不让你得逞!”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他的怒喝,看到颜汐一副了然的神情,我便知道,我输了。背光而立,我看不到优雅而来的皇上,颜汐却看得到。她有足够的时间利用我演这么一场好戏给皇上看。 在后宫长大,浸淫多年,看遍明争暗斗的把戏,我却是输给一个我瞧不上的舞姬。 未等我转过身,他直接越过我,走到颜汐身边,他的痛心和怜惜写在脸上,于我是那样的陌生,从他进来,他未曾看过我一眼,我黯然心伤,为什么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哪怕是放下了公主高贵的架子,他还是对我视而不见呢? 他终于看到了我,满面阴沉,眼神幽深,让我冷得胆寒:“瑶妃,朕是太宠着你了,你愈发无法无天,在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我不可置信道:“皇上,你为了这个低贱的舞姬这般斥怪我,我不服!” 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舞姬,他舍得对我说这么重的话,那么我倾心的付出到底算什么? 他却冷冷道:“她是朕的女人,在朕眼里,你根本比不上她分毫。” 我如被雷击,愣在当场,连脸上该有怎样的表情都忘了,他真是绝情,直往我最痛处戳,连我的颜面和尊严都不顾及,当着这么多宫女奴才的面,这样的伤我。 这些年的爱恋,当真错付了么?我不信,那些我最好的青春年华,似水流去,他真的从未动容么? 我几乎嘶喊出声:“皇上是受了她的魅惑才会把她召入宫中,她只是个舞姬,根本没有入宫为妃的资格!我才是皇上以后妃之礼迎入皇宫的,我才是景国的后妃!”这番话夹杂着灭顶的绝望,却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已顾不得一个公主和一个妃子应有的骄矜自持,我曾经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视而不见,我怕他不在乎我,任由我在景国的后宫孤独老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望着满屋子跪着的宫人,右手血肉模糊的颜汐,还有让我倾心相爱的男子,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一个心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嫁给他时,我是被捧在天上的明月,高贵骄傲,只为他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倾心追逐。我忘却了,他是一个帝王,坐拥天下,有帝王的权衡,他可以娶他根本不爱的女子,譬如我。 他拉起颜汐受伤的手,动作那样的小心,生怕弄疼了她,他们二人亲密无间,仿佛认识了多年,唯有我是多余的。 他转过身,对我说道:“蒙帝缠绵病榻多日,身体日薄西山,爱妃也该回去看看,明日便启程吧。” 一国公主出嫁,除非休弃不会回国,他这样说,是要将我休了么?就为了颜汐,他休了我?望着这个我以为熟悉的男子,我终是心灰意冷。 我最后问他:“皇上,我欧阳瑶哪里不如她,我爱你不比任何一个妃嫔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明知不会换来一个答案,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难堪,我却还是问了,这颗心会不会再多出几个窟窿,也已经不重要了。 “送瑶妃回宫修养,瑶妃及其宫人不得踏出寝殿半步,违令者死。” 他竟冷酷至此,决意与我死生不复相见么?我身上全部的气力瞬间被抽去,再也无力去思考一分。阿兰含泪扶我离开,我跌跌撞撞,丑态百出,心如死灰。 ------------ 后记—写在结文后 《寂世红颜》是我写的第一个故事,好在我坚持了下来,完成了全文。 从构思这个故事开始,我就将它设定为一个悲剧。我把视角集中在女主身上,叙述了一个完整清晰的故事。每个人对爱情的立场选择不同,没有对与错的绝对界线。 人性复杂,我的女主称不上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她仍有值得被爱的理由。除去美貌,她坚强果敢,细腻长情。同样我写了其他不同类型的女子。有李云殊,有欧阳瑶,有锦瑟,有小香。我赞同张爱玲的话,再美的女人离了爱情都会枯萎。每个女子用各自的方式去爱着,爱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后续会有几篇番外。 推荐我的第二个故事《墨魂》:http://www.17k.com/book/144626.html 他说她干净的像一面镜子,令他想要守护一生。 他说她的眼睛清亮的好似一汪潭水,让他沉沦。 他说她是一块璞玉,今生只为他而绝美动人。 爱情,萌生于乱世,腰斩与乱世,他们只想躲避纷乱,执手偕老,奈何逃不开权势更迭,皇族血统。 桃花源,终究只是一场虚妄的美梦。 两个执掌天下命运的男子,一个让她痛得刻骨,一个让她爱到极致,山雨欲来风满楼,爱恨情仇纠缠永难休止。 那首名为墨魂的殇曲,散尽天涯,成了谁的忧伤? 推荐我的短篇文《琴歌》:http://www.17k.com/book/164771.html 她是无人问津的失宠公主,他是俊朗无双的周国郡王。借由一曲曼妙的《琴歌》,他闯入了她清苦乏味的生命。冷漠无情的宫廷让她厌倦寒心,他承诺以婚嫁之礼带她离开。 她以为是他随口的一个玩笑,哪知他温润笑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慕容瑾就是我见而难忘思之如狂的美人。” 她满心欢喜求父皇削去公主的封号,她只想做他平凡简单的妻。一块凤凰血石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平静。 上古传言,凤凰泣血,天下异动。她不过是他手中争权夺势的棋子,他温润如玉的面容后,是让她陌生害怕的残忍和绝情。 繁华尽褪,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