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的话 ------------ 那个……上架了~ 那个……要上架了…… 依然记得发文的日子,是2008年的12月24日,自己脑子发热地非要凑在圣诞夜发文,仿佛自己的作品就是圣诞夜出现的礼物似的,硬是把编辑姐姐弄得很无语……一个月下来,随着字数的逐渐上涨,我突然发现这部书也该上架了。 公众版大约六万字,刚下笔的时候还想着要小心要小心,不仅要控制字数,还要将比较精彩的部分放出来给大家……结果还是说得容易做得难,(莫非我是现代版唐僧??)已经尽量减少那些无谓描写了,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觉得还是有些拖沓。 朋友一直说,后宫文比较难把握,当时不觉得,直到自己亲手去写了,才发现果然是绕得头晕。阴谋啊、爱情啊、微妙的友情因素……一边纠结一边揪自己头发,唉唉。 近几天短暂地停了笔,靠着为数不多的存稿,脑中细细将原先的构思又解析了一遍。眼看就要上架了,既然是要大家花钱的部分,就得尽力做到最好。前面细碎的线索,脑中原先勾勒出的人物线条,还有抽丝剥茧慢慢显出形态的爱情……庆幸自己重新思考了一遍,不然还真是难以把握。 很对不起很多非VIP的读者朋友,免费章节到此为止了,不过还是希望大家不要抛弃我。若是愿意追文,我自然开心至极;若不愿,也求着大家不要轻易将这部作品下架(两眼泪汪汪),一本小小的书,不会占很大地方的嘛~~ 最后,鞠躬,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和建议,你们的每一条留言都是我创作的动力~ ------------ 正文 ------------ 本书品级 【本书品级】 皇后 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 从一品:夫人 正二品:妃 从二品:昭仪、昭容、昭媛淑仪、淑容、淑媛修仪、修容、修媛 正三品:贵嫔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荣华 从四品:婉仪、芳仪、芬仪、德仪、顺仪 正五品:嫔 从五品:良媛、良娣、小仪、小媛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美人、才人 正七品:娘子、常在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更衣 ------------ 第一章 意难平 柳心沿着夜色深重的长廊缓步而行,风寒刺骨。 她走至转角处,冷不防和那边走来的人影微微一撞。 来人是个丫鬟,手中拎着一火光微弱的纸灯笼,原先还是惊慌的神色,瞥见柳心之后,眉眼中分明带了几丝不屑。 “哟,这不是我们慕小姐么。”水琴把那个“慕”字咬得极重,“夜晚风凉,您可不一定经得住。” 手猛地在袖中握成拳状,她并不发作,反而悠然笑出声来,“本小姐身子骨好,唯那些轻薄卑贱之人才会恐这夜寒,你还是早点回去服侍你家主子,莫让她闲得无聊——她可不比本小姐,万一四处闲逛着了寒,到时又免不了府中上下一顿折腾。” 水琴俏脸涨紫,“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慕公子怜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乡野丫头,还真当自己是慕府大小姐?!” “乡野又如何?”柳心的唇勾起冷冷一弧,“你不要忘了,怎说来我都是小姐身份,你一介下人,如此对我说话已是犯了大忌。”话音到此,她不愿在此多耽搁,悠悠一甩袖子便错身走开,只留得那丫鬟怔怔站在原地,虽面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风吹起宽大的衣袍,夜幕深沉中,女子碧水色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昏暗里。 厚重的云层中有明月探出,淡漠光华普照,女子面上的阴影如幕般移开,一张绝世丽容登时沐浴在月华之中。 ——仙姿玉色,翩若轻云出岫,一双明眸含水,又似沾染了厚重的寒气,朦朦胧胧一层,叫人望不真切。 转眼已立在书房之外,柳心瞥着四下无人,迅速推门进了屋中,将袖中藏匿着的画卷抽出。 借着月光,书桌右侧一雕琢精美的玉匣子撞入眼帘,掀开匣盖,里面尽是些画卷。她再不迟疑,迅速将手中物塞了进去,又微微拨乱了顺序,依照原样将匣子扣好。 随后快步离开,只余下一室寂静,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柳心的唇角冷冷上扬。 ——司空晓颜,你怨不得我。 她依然记得,在三个月前,那个温雅男子出现时的场景。 那一日她不过如常在后院劈柴,偶尔抬手拭一下额角的汗珠。严冬时节的风很是凛冽,常常是一阵风吹就背脊作凉,柳心面前的柴堆还如小山,她直起腰身,揉弄了下酸痛不已的手腕,面对着的西边云霞渐红。 “你这死丫头又偷懒!”冷不妨被人一指戳在额上,柳心踉跄着退后。身形略胖的姑姑杏眼圆瞪,双手插腰,嗓音好似集市上作废的锣,“只会吃白食的东西!老娘辛辛苦苦养着你有什么用?!这么点柴,劈了一日还劈不完,你是故意拿老娘开心是不是!” 柳心不语,姑姑被她的目光瞧得有些发恘,嘴上还是逞强道,“你瞪我做什么?你那倒霉的爹娘早死,要不是老娘将你弄来养着,还不知野死在哪里!我、我叫你瞪!叫你瞪!”一把甩出条不知何处弄来的鞭子,猛地就要往柳心身上挥,她也不避,眼看那鞭子就要落在削肩之上,却生生被什么弹了出去。 再看姑姑,正半张着嘴,目光呆滞地望着柳心身后的方向。 怎么了?她便也诧异地回过头,正对着夕阳西下,绚烂的光华直刺得她睁不开眼,云霞瑰丽如锦,视线中的一切忽然变得黯然失色,唯有个颀长挺拔的人影却是直直穿过那光华走来,步履坚定而温和,向她伸出手。 “是我。”那个恍若天神般降临的男子如是说,她便毫不思量地,径直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 ——她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的语调如此温和,仿佛好久以前,两个人就熟识一般。 他身后有大批的随从涌进,众星捧月地将他们围在中间,口中唤她“小姐”。 瞬间的茫然,却没有放开被他紧握的手掌。 “走么?”他垂眸望她。 “走。”她不假思索。 “……好。”他在斜晖中微笑着点了点头,取下肩头的披风为她披上,“我们走。” 姑姑的下颚已经快要掉下来。 ——她与他乘着马车,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帘子掀开了都城中流溢的繁华,青石路铺砌的尽头,立着简约却并不失考究的府邸。 他抱她下车,“我们到了。” ******************************************************* 那是柳心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告诉她,这些年来他都在寻找,经过了无数的村落,几乎绝望,好在上天有眼,终是让他寻到了她,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好,他会娶她为妻。 柳心靠在他肩头,百思不得其解,她在脑海中搜索了千万遍,始终没有这个温雅男子的印象。他说她是司空家的遗孤,而他们慕家与司空家世代相交,两人幼时便已订亲,这么多年虽不见面却也有书信往来。谁知七年前司空家莫名被抄,他只听说司空小姐流落不明,数年的寻找,就在他近乎绝望之时,终于探得了她的消息。 “柳儿,你比小时候更美了。”慕松寒笑着在她发髻添上一只玉簪,镜中女子皓如凝脂、琼姿花貌,一双明眸好似千年寒冰又仿若秋水含情,美艳中透着不可亵渎的傲然。 她转身对他浅浅一笑,心中却在暗暗不安。 ——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他所要寻找之人,虽然她八岁被养父母捡来,后又流落到姑姑家,但她脑海深处,绝无半点豪门生活的记忆。十几年来的颠沛流离养出她一副冷傲性子,世间万千落在眼中,不过是颓垣与白骨,什么都可以漠不关心,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她原以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了,直到,他出现。 慕松寒为她带来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温暖,她好似一颗火种,被埋藏在冰山下经历了千万年,直到有人轻手将她挖出,瞬间点燃,释放出潜藏已久的热度。他带她乘画舫游湖,带她同看西山日落,他们踏着夕阳斜晖走过长长的古道,他们并肩聆听清风穿梭竹林悉窣作响。 第一次,她发觉生命竟是可以如此充实。 于是她自私地想,就这么继续下去吧,就让她暂时替代那不知名的小姐的位置,留在这个温雅男子身旁。 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她未曾预料到,一切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司空晓颜,那个巧笑倩兮的美丽女子,绕过庭中错落枝桠径直走到他面前,慕松寒的目光中有强烈的惊异,他望向身后,柳心只是低头不语。 薄如蝉翼的阳光落满女子素淡的长衣,司空晓颜淡淡而笑,不施粉黛亦如朝霞映雪,这般高雅神色,从未在柳心的面上浮现过。 随后而来的侍从在慕松寒耳边细细诉说,柳心不顾他错愕的目光,转身便走。 ——她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她说谎、她冒充,一如他所见。 初春时节的风在竹林间穿梭,草叶盘旋飞舞。 那一刻柳心终于明白,不属于自己的,总是占不长久。 ——可是,若夺过来呢? ************************************************************* 昨日,负责选秀的总管借宿云麾将军府,那胖乎乎的太监似乎和慕松寒关系不错,不下三十卷秀女画像,就那么毫不顾忌地放在慕松寒书房中。柳心暗暗记了位置,待夜深人静,她屏退丫鬟,独自往书房走了一趟。 而她方才混入玉匣子中的,正是司空晓颜的画像。 那般端丽冠绝的女子,定当中选。 ——由爱生恨么?不,她只是不甘心而已,她已经孤单了太久,绝不能这样轻易地回到寒冷中去。 ------------ 第二章 定乾坤 不过三五日功夫,总管太监再次来了云麾将军府。 时值正午,堂外光影流溢,众人恭敬跪下,一卷明黄悠悠展开,太监所独有的尖细嗓音回荡在厅堂之中:“永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云麾将军之妹慕柳心,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清’,于四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柳心陡然抬头,跪于一旁的慕松寒亦是难以置信,“这……齐公公,您是不是搞错了?家妹……并不在秀女画册之列啊。” 齐公公挑了挑眉,“小人也很是疑惑,不过话说回来,慕小姐能得封妃嫔可是天大的喜事,”瞥过柳心的面容,继而笑道,“当今圣上丰神俊朗,慕小姐花容月貌,焉知不是上天作美,成就了这么个好姻缘?” “这……”他转身看她,柳心低着头,神情看不真切。斑驳的光影落上女子的削肩,只觉分外单薄。慕松寒心中一痛,正欲再次开口,却听得齐公公继续朗声道,“永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废臣司空胥之女司空晓颜,美貌贤德,特著封为从六品才人,于四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原本静跪于一旁的司空晓颜几乎稳不住身子,重重一晃,幸亏水琴扶着才未倒下。“这……”她惊恐之余只怔怔地望着身边的男子,娇弱之态惹人怜惜。 慕松寒俊逸面容上写满了错愕——方才就觉得齐公公待人浩浩荡荡前来有些怪异,宣了旨才知,竟是要将府中两位少女送入后宫为妃。回身望向跪着的两人:司空晓颜泪盈盈于睫,神情哀婉而楚楚动人;再看柳心,依旧低头不语,唯藏于袖中的素手兀自握紧,风拂着女子柔长碎发,沉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谢主隆恩。”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柳心已起身谢恩,神情平静如水。由水琴扶着,司空晓颜也随即颤声谢了恩。 仿佛是注意到众人的怪异,齐公公吩咐引教姑姑与婢女先行休息,再让内监摆好赏赐,喝了盏茶便识趣离开,留下厅中数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心意味深长地望了司空晓颜一眼,冷笑道,“我先回房了。”甩袖便走。司空晓颜微微一怔,整个身子靠在慕松寒肩上,嘤嘤泣道,“松寒,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慕松寒张口,一旁的水琴已恨恨嚷起,“不用看了,肯定是那个柳心搞的鬼!谁都知道,她一直对我家小姐耿耿于怀,这回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定是暗自把我家小姐的画像放到了选秀画册里,小姐美若天仙,那皇帝还不……” “水琴!”司空晓颜神色一凛,“不要妄加猜测。并非你亲眼看见的事情,如何能说得那般笃定?”最后一句悠悠拖长,女子素雅容颜上全然不见了方才的柔弱神情。水琴闻言一震,迅速低下头,“奴婢知错。” “那便好。”司空晓颜缓和道,目光却是向着慕松寒,见男子英俊面容上并未显出疑色,这才放下心来。“我相信,”她声音柔婉,“定是之中出了什么错误,柳姑娘虽出生卑贱,骨子里却是善良的。只是……只是这么一来可如何是好……”说着又要落泪。 慕松寒静静立于光影斑驳之中,一丛树影压过了男子轮廓清晰的侧脸,叫人望不清他的神情。“……”他张了张口,身边的女子还在哭泣,然而脑中却只有柳心淡漠而去的背影——她一向便是如此吧,绝然、倔强,纵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曾流露出分毫的软弱。 ——柳儿,你就真的不愿求我? 一声长叹,终是反手拥住了怀中女子的肩,无言。 ———————————————————————————————————————————————— 风拂在面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司空晓颜,倒是我小看了你! 柳心冷笑,原本以为那文雅高贵的女子心性极好,全然不似自己般会使手段,不过这么看来,外表看上去再高贵的人,心中也免不了有阴暗一面。 慕松寒想不明白,但柳心不同。她略一思索便明了,司空晓颜和自己竟是打的一样心思:画像,选秀。昨日会在通往书房的走廊上碰见水琴,也正是因为那丫鬟得了司空晓颜的意思,偷偷摸摸前去书房寻那匣子,刚得手便碰见了自己,随后一番言语之争。 而待柳心进入书房之时,匣子中早已多了一幅画卷,唯恐被人看见,柳心那时也未想查看。匆匆放了司空晓颜的画像进去,却不想那玉匣子中还多了一幅自己的画像! 柳心冷笑,不想她们二人立场不同,手段却如此一致! ——因着对柳心的亏欠,慕松寒硬是将她以妹妹身份留下,平日里闲谈间依然透着几丝暧昧。司空晓颜恬淡笑着不说什么,谁知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之下,竟也藏了与她一样的妒意! 慢条斯理地斟上一盏茶,柳心提高声调道,“来人。” 门口静候的贴身丫鬟碧文应声而入。“替我去请引教姑姑。”柳心兀自拨弄着玉指上的宝石戒指,顿了顿,“箱中还有多少积蓄,一并给我取了来。” 碧文点头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袭深褐色的人影已迤逦到了门前。柳心连忙起身去接,施施然笑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素净女子,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却并无媚色,望上去沉稳大方。“奴婢*香。”她福了一福,“小主唤我菊香即可。” “黄姑姑。”柳心笑道,上前搭着她的手,轻轻一抬,手腕一枚碧绿剔透的玉镯子顺势滑到黄姑姑腕上,“一点心意,还望姑姑不要推辞。” *香真是宫中老人儿,只浅浅一笑,将玉镯笼在袖中。 “小主已是新进宫嫔,”她慢声道,“明日便要开始学习宫中礼仪,若是觉得繁复,还望小主多多忍耐。还有,进宫之前,请小主不要外出,平日里在府中遇见男子也要远远避开——恐小主不自在,就不遣那些侍从把在门外了,您自己注意便可。” 柳心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视线不经意瞥着门外,早春时节的院落一片青碧,“姑姑可见过司空姐姐了?她的才学容貌都在我之上,半月后一同进宫,也算有个照应。不知……”话音到此,柳心抬起头,只微微地笑着望向黄姑姑,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月白色袖边。 黄姑姑面色不变,“柳小主冰雪聪明,司空小主高雅端庄,两位都是新进宫嫔中极为出色的,若能相互扶持,自是前途无量。” 柳心优雅执起瓷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是么,可柳心听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之后会经历什么,实在是难以预料。”起身,将桌子上一只精致的小木盒子握在手中,“姑姑,柳心并不奢求前途无量,只希望能在宫中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若您愿意稍稍助我,柳心当感激不尽。” 黄姑姑淡淡瞥过那小木盒,又转至柳心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沉吟少许,“柳小主果然不同,”她终于笑道,将木盒收在掌中,“小主放心,菊香虽不是神通广大之人,但宫中交好的得力姐妹确是不少,这些日子小主且专心研习礼仪,待入了宫,奴婢自当为您安排。” “多谢姑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柳心起身福了一福,再与黄姑姑闲话几句,便遣碧云送她离开。 柳心望着黄姑姑离去的背影,眉梢一紧。 ——其实,她并未有把握得到黄姑姑相助,一盒礼物、几句客套话,怎能如此轻易地收了人心?好在自己已明确表示无心争宠,平静度日,实在要简单许多。不论如何,先抢在司空晓颜之前将黄姑姑笼络,这几日的礼仪学习也会好过些。 ------------ 第三章 夜微凉 黄姑姑刚走,一批随从便陆陆续续到了门前,说是听了少爷吩咐,来向柳心送一些首饰衣物。碧文边收拾边笑,“小姐,少爷对您还真是体贴,没见他往司空小姐那边送东西,倒是先替您备着了。” 柳心的笑容极淡,“是么,他还真是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小姐……”碧文面色微变,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她是在柳心入府第一天就被遣来服侍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早在那些时日,府中一切都是完美和乐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谁知竟会凭空冒出个司空晓颜,几乎是逼得两人不得不冷漠相向。婚书能改,地位能换,可是,心中早已生了的爱意,又真能瞬间磨灭么? “在想什么?”柳心忽然在耳边道,碧文慌忙抬头,“奴婢、奴婢只是……” 柳心深深叹了口气,维持了整日淡漠终于从女子面上褪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轻拉住碧文的手,“我也知道你一直为我不平,只是,如今入宫已成定局,就算他慕松寒不愿我走,也不可能忤逆皇上的意思。”忽而冷笑,“不过,她司空晓颜也好不到哪去,原本慕家的准夫人,一下子成了新选入宫的妃嫔,位份还在我之下。有她相伴,这宫中之日也不会太无聊了……” “嗯。”碧文轻声应道,面前的女子神情已是冷到了极致——这般倔强,也只在小姐的身上见过。想必是主意已定,容不得半分更改。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姐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调整好了心绪,开始为宫闱生活筹谋了。 “退下吧。”柳心微微一拂广袖,兀自查看那些首饰衣物,样样精致大方,想必经过了一番精心挑选——慕松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为她张罗完毕,也算是尽心尽力。 “半月么……” 她手中攥着件云纹碧霞罗衣,指尖忽而一紧。 —————————————————————————————————————————————— 三月的风依然夹杂微微的寒意,从最初的厚实外袍,再到轻便精致的撒花烟罗衫,日子仿佛被一点点融进那逐渐转暖的空气中。 半月多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每日里由引教姑姑陪着学习礼仪,柳心与司空晓颜常常碰面,或许是不愿被黄姑姑看出端倪,两人并不争锋相对。闲暇时会听黄姑姑谈起宫中琐事,细细碎碎一点,如扬花般飘过耳边,柳心含笑点头,好似漫不经心。 黄姑姑十四岁入宫,分别在皇太后、韩昭媛身边侍候过,嫔妃间争宠吃醋之事见了不知多少,只是每每提及后宫状况,黄姑姑均是一笑带过,仿佛刻意回避。 对于柳心,黄姑姑态度稍与司空晓颜不同,却依旧有所保留。柳心并不着急,既然黄姑姑会被安排来教导礼仪,定是某位宫妃的信任之人。自己明确表示无心恩宠,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却不会这么快相信。 ———————————————————————————————————————————— 杏花如雪,吹得满庭娇软纷飞,柳心立于廊柱之后,目光森冷。 前方庭院中,司空晓颜翩翩起舞。 她不得不承认,司空晓颜的舞姿极美,一袭素纱白裙恍若蝶翼,水袖缠绕臂间,足尖轻点,身姿轻巧如燕——妩媚,而夹带几丝傲然,好似那池中白莲,清香远溢,却不可亵玩焉。 ——那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是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内心中一直被刻意压下的自卑忽而涌出,柳心别过头:诗书、辞赋、悠然尘世间的高雅从容,离她太过遥远。她像一只厚茧之中尚未长成的蝶,纵使不合时宜地探出头,感受过了外面的阳光与温暖,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冰冷沉闷的世界中去。 视线中忽然掠过一抹竹青色,她目光微动。 庭院之中,有个颀长身影一点点走向那起舞女子,负手而立,遥远的眉目间有赞许的光。慕松寒笑着鼓掌,司空晓颜闻声而停,回过头,惊喜地奔至他面前。 “你来了……”远远地柳心听见她如是说,声音娇软清脆,夹杂淡淡的嗔意。慕松寒笑了笑,垂眸似是在轻声说了什么,司空晓颜顿时面如桃花,帕子一打他的手臂,佯装生气地背过身子。 再不愿多看,柳心将锦帕摔在地上,转身便走。 忽而想起什么,她探入袖口,将一只精绣荷包抽出,径直抛进了廊下花丛中。 ——本想着告别,如今,却是没那个必要了。既然他眼中只有司空晓颜的影子,她又何必刻意打扰? 她只是恨,恨他竟能忘得如此干脆,一纸婚书,就能将一个人的心完全更改,换入另一人的影子么?!他能做到,她却不能! 窗外月色寒凉,柳心暗暗拧紧了帕子——好,他无情,她也尽可无义,且看着,待入宫之后,她要如何让那个高雅如雪的女子身陷暗涌,她要让她一直站在波澜之前,直至被推到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位置! 伸手,用一只银簪子挑亮那烛火,火光摇曳间,忽而听得有人轻轻叩门。 “是你。”依稀看得男子一袭青衣立于门前,手依然维持着叩门的姿势。 心中好似被什么轻轻一刺,细密地痛起来,她侧身将他让进屋中,冷笑,“夜色已深,这般毫无顾忌来帝王嫔妃房中,可有不妥?”顿了顿,“哥哥?” 她未看见他眸中有什么瞬间破碎开来,又迅速回复平静,他别过头,“柳儿,”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润温柔,“我知道你不愿入宫,所以……” “所以什么?”她冷冷打断,“难不成你能请旨求了皇上再让我留下?别傻了,你区区三品云麾将军能有多大面子?再说圣旨已下,代表的便是帝王威严,岂容轻易更改?与其来这里废话,还不如多陪陪你那命运多舛的准妻子……” “柳儿……”他叹了一口气,眼底有深深的无奈,“你知道,我与晓颜婚约在前,我不可能负了她…慕家与司空家是世交,这份道义纵使是入了宫也不会改变…” 柳心顿觉好笑,“不会改变?她都已经是天子妃嫔了!难不成你想与她私奔?” 他转过身,面容隐匿在暗影之中,“如果……”他低沉道,“我能带你们走,你可愿跟着我?” 猛然抬头,面前男子眸中唯有一片真诚。“走了又如何?”她笑得不可抑制,“慕哥哥,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是让我继续以妹妹的身份跟随你们私奔?还是娶了我做妾?你是觉得愧疚与我,还是把圣旨当儿戏?!云麾将军府数十人命你不要了么?你慕家世代忠良之名也不要了么?!”她绝然挥手,一指屋门,“你走吧,我就当没听见。” “柳儿……”慕松寒欲言又止。 狠了狠心,她冷声笑道,“再说,你又怎知我不愿入宫?嫁得天子,这是世间多少女子的梦想?我一生追求荣华富贵,就算现在爱你,也难免日后不会忘记,你就这般自信,认为我会对触手可得的尊贵奢华毫不在乎?!” 她挑衅地抬眸,想看他愤怒模样,然而出乎意料地,面前那温雅男子只是淡淡颔首,“好。”如果,你是这般希望的。 语毕转身而去,她不看一眼,只听关门声回荡在空寂的屋中。 ------------ 第四章 入宫门 留在云麾将军府最后几日一晃而过,四月十五日一早,门外仪仗队浩浩荡荡便来了,一时间热闹无比。柳心坐于轿子中,隔着厚重的帷帘,只听见鞭炮锣鼓震耳欲聋。 清晨的阳光回旋在金红色的琉璃瓦上,有明炫的光影透过车帘投了进来,落在藕荷色裙摆明晃晃一片。 她知道,只要轻轻揭开那帘子,瞬间便能望见慕松寒熟悉而陌生的俊逸面庞,然而心中却有种道不明的恐惧,硬是生生压着她的手腕,沉重如大石。 ——她不想再一次看见他与她依依惜别的样子,因此刻意先司空晓颜一步上了轿子。锣鼓声、鞭炮声、众人欢天喜地的笑脸,这些,足以让她忽略心中的留恋。不去想,是否就等于缓慢遗忘? 思绪有些恍惚,这般热闹景象,竟是像极了几个月前她与慕松寒相伴来此的时候,一样是大批人群在门口候着,忙前顾后为她张罗,目光中有恭敬也有惊羡。 幽幽一叹:或许,她这般孤冷自私的女子,本就与温暖无缘,冷寂深宫,兴许才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转眼已至宫门前。 北辰宫东、西、南、北四面共开有十个城门。其中南面开有三个城门,中为承天门,左永安门,右长乐门;西面和北面各开有二个城门,西为嘉猷门、通明门,也是掖庭宫的东门;北为玄武门、安礼门;东面通向东宫只开有一个城门,名通训门,也就是东宫的西门。东宫南北尚开有四个城门,南面二门,为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北面一门名玄德门。掖庭宫因为宫女所居,故只开东西门,不开南北门,西面门只称西门,无他名。 新进宫嫔均走的长乐门,绕过殿前广场再走一段便到了内苑。内苑建造精巧秀美,其中上仪殿、甘露殿等殿院及山水池、四海池,都是帝王与嫔妃闲暇时爱去赏玩之处。 柳心常听人们提起“六宫”,然而真正置身其中才发现,内苑中富丽堂皇的宫殿远远不止六座,以皇后居住的朝凤宫最为宏伟,众星捧月般位于内苑数十宫殿之中。宫室间景致秀美,更有四座春池水波清漾依环状列开,路两旁桃树广植,香雪似海,再后便郁郁葱葱植了一片林子,仿如一道碧绿色屏障,将前部分的宫室与后部隔开,林间晨光薄如蝉翼,鸟鸣不断,更有种浑然天成之美。 除了朝凤宫外,永乐宫、景秀宫两大宫殿也与帝王就寝的金龙殿相隔甚近,应是住着得宠嫔妃,雕梁画柱间依稀可见逼人气势。 柳心是新进宫嫔,因此只能随居各宫,直走了好长一段,绕过郁郁葱葱的林子,这才在一池碧潭之后望见座景致秀雅的宫室。宫室不大,构建得却极尽精巧,厢房门口的通道两侧竖立五彩雕花琉璃柱欲乱人眼,轩窗缝隙中光影环绕;小桥流水,桥下玉雕而成的莲花与真莲叶相互交映,众景相叠相衬,如置画中。 “画屏宫。”柳心抬头望了一眼,由左右宫女引着入内。 由于宫室较小,并无高位嫔妃居住,以中央沁水殿住着的汀嫔位份最高,清贵人柳心住入西边碧落阁,南边的融春轩则住着同为新进宫嫔的陆美人。 汀嫔方氏生得素雅婉约,三年前入的宫,性子温和;而陆美人容颜俏丽,涉世不深,难免有几分娇纵傲气,因着位份在柳心之下又不得不上前施礼,言语上却并不见恭敬。柳心一笑置之。 碧落阁中早有几个分配的宫女内监在侯,柳心淡淡一眼望去,只见四宫女中有个身着绿衣的分外貌美,命她抬头看了,果真清丽天成,仿若芙蓉出水。管事太监一名,小内监三名,分别上前见了礼,柳心皆吩咐碧文打赏。 掌事姑姑名为秋端,约莫三十出头,人如其名,一看便是沉稳聪慧之人。她上前向柳心行了礼,柳心忙笑着让她起来,心中暗揣这女子是否与黄姑姑有关。 待安置完毕已差不多到了午膳之时,汀嫔遣宫女来请,柳心收拾一番仪容,便带着碧文往沁水殿去了。 —————————————————————————————————————————————— 汀嫔是不好奢华之人,偌大沁水殿中并无分外昂贵之物,只是添了些精巧摆置,紫檀木桌上珍馐已齐,近身宫女两人低眉顺眼站在汀嫔身后。 柳心上前行了个礼,笑道,“汀嫔姐姐,怎不见陆妹妹?” 汀嫔淡淡笑道,“想必是还未收拾妥当吧,我们多等一会也无妨。” 眉梢一动——这陆美人架子还真是大,汀嫔虽说容姿平平,好歹也是有些资格的妃嫔,这般不知礼数,真是没脑子。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么?要知道,这宫中从来就不缺美貌女人。 与汀嫔聊了好一会儿才见陆美人姗姗来迟,左右各由一个宫女侍候着,神色悠然。 “雨君来迟了,二位姐姐恕罪。”陆美人一袭紫绡翠纹裙,梳了个甚为繁复的涵烟芙蓉髻,耳边明铛摇曳,随着她的到来,屋中顿时弥散出一股香气。 柳心放下玉盏,笑道,“陆妹妹身上真是好闻。” “清贵人过奖。”陆美人面有得色,瞥了一眼桌上菜肴,“雨君不过沐了花浴。” 沐浴?柳心唇角浮出一抹冷嘲,竟是为这种小事让汀嫔久等,路美人还真是轻狂。 再看汀嫔,还是面色温和看不出什么,亦是复合着柳心称赞了几声,柳心暗自赞叹她的定力竟这般好,三人一同用膳,再闲谈了一会便各自散了。 午后室中温暖,融着淡雅的熏香,只叫人昏昏欲睡。 柳心靠在床榻之上,手中把玩着一紫玉蝴蝶簪子,秋端笑吟吟上前,屈了下膝道,“小主唤我?” “秋姑姑。”柳心半支起身子,笑道,“方才忙着收拾,也没来及和姑姑说话,不知姑姑可知道*香姑姑?” 秋端抿唇笑道,“小主是心思剔透之人,何必拐着弯子说话?我能被遣来服饰小主,自然是与黄姑姑相熟的。”柳心心中略安,只听秋端又笑道,“菊香早已跟我说过,小主心思不比别人,若是想在宫中平静度日,也不是不可能。” 柳心悠悠抬眸,秋端眸中神情真挚,倒不像骗人,她沉吟少顷,决定暂时相信秋端所说。“那么,就全倚仗姑姑了。” “小主这么说可是折杀奴婢了,”秋端连声不敢,屈膝道,“方才听人传信儿,说是嫣贵人请小主过去用晚膳,其他新进嫔妃也会同去。” 嫣贵人?柳心掀了掀眉,不及她开口询问,秋端早已笑吟吟解释道,“小主不知么,嫣贵人也是同批进宫的妃嫔,现住在翠微宫,美貌俏丽自不用说,她的姐姐还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微微一顿,有意无意地瞥过柳心波澜不惊的面色,“小主见了便知。” 柳心点了点头——初进宫门,对所谓位份、争宠并不甚了解,反正已经打定主意平静度日,那些个人儿该如何便如何,她心头唯一忌惮的只有司空晓颜。 “秋姑姑,请您帮我去打探个人,司空晓颜。”末了又补充道,“她与我同一天进宫,应是得封了才人,不知现在何处?” “奴婢省得。”秋端微一屈膝退出屋去,柳心重新躺回榻上,头顶雕工精美的天花板光影斑驳,顿时只觉困意来袭,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正值傍晚,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柳心想着早些过去才是,宫女应声上前来为她妆扮。碧文笑着捧了个箱子走进来,“小姐,”她吐了吐舌头,“看您睡得香甜,奴婢没舍得吵醒,下午时候各娘娘的赏赐都下来了,以韩昭媛娘娘的赏赐最为丰厚,您看,这明珠光泽可是好呢!” 柳心顺势看去,箱中宝珠玛瑙光华欲乱人眼,她挑起串圆润硕大的珍珠往碧文怀中一抛,笑道,“喏,这个给你。” “谢小姐。”碧文并不推辞,欢天喜地谢了赏,柳心抿嘴而笑,招呼碧文过来为她梳妆。因着是初次见其他小主,既不能过分出挑又不宜太显寒酸,两人把柜中衣物都挑了个遍,最终选了件藕丝琵琶衿上裳,搭配宫缎素雪绢裙,绾个简单的垂云髻,望上去素雅不失精致,又轻点朱唇,妆扮一番过后,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间。 ------------ 第五章 长相思 翠微宫位于内苑前段,宫室宽敞精致,殿后碧树如荫,微风徐来竹林簌簌作响。虽然宫室比柳心居住的画屏宫好上许多,却一样没有高位嫔妃居住,除了新进的两位小主之外,唯住着三年前进宫的沈芳仪。 设宴地在翠微宫中庭,四面夜风凉爽,明月光华似水,早有宫女素手拨着丝竹远远候于一旁,乐声悠扬,美酒醇香,薄帘紫纱映着月色轻舞妖娆,数个窈窕身影不时穿梭,真真疑似到了仙境天宫。 白长石圆桌早已坐了些人,却没看见司空晓颜的身影,柳心领着婢女上前,向正中央那位眉飞色舞说得正欢的宫妃模样少女笑道:“嫣贵人好兴致。” “咦?”年轻宫妃略带诧异地回头,“你怎知我便是嫣贵人?” 柳心施施然一笑,感觉到在座众人一时间都向她看来,她不紧不慢地道,“早听闻嫣妹妹明艳绝伦,又见妹妹方才说话举止极为自然,猜想妹妹定是这翠微宫的主人了。”含笑入席坐了,只见嫣贵人满脸欢喜地赞叹道,“呀,清贵人真是聪明呢!我最喜欢聪明的人啦!” 嫣贵人身旁的秀丽女子掩口而笑:“我说流苏妹妹,你喜欢的人还真是多!方才哪个姐妹入席不是被你从头到尾赞叹一番?你这花容月貌的小人儿若是再这么夸下去,我们可真经不住了。” 众人闻言纷纷发笑,嫣贵人吐了吐舌头,复而脆生生地嚷道:“好啦好啦,既然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姐姐妹妹的就暂时别客套啦!都说说自己的事吧!有说有笑的才意思呢!” 众人皆点头,一番说笑下来,各自的情况已听了个大概。 这一年进宫的小主不过七人,均是十五岁到十七岁的美貌女子,其中以从五品良媛唐圣语位份最高,最低的也封了从七品选侍。 唐良媛出身颇高,父亲唐俭是吏部尚书,才学冠世,家兄唐奉业年少有为,刚过弱冠之年却已做了左监门副率。论容貌,唐良媛算不上最顶尖的,鹅蛋脸儿,肤色颇为白皙,五官端庄秀丽。今日穿了件暗花细丝褶缎裙,头上簪一只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言笑晏晏间指尖捏了条牡丹绣纹描金帕子,神态温和却不失大家风范。 嫣贵人晏流苏容颜俏丽,凝肤如雪,出身也是不错,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亲姐姐晏云遥正是当今九嫔之首的从二品昭仪。嫣贵人虽与柳心同岁,眉眼间却多了好些稚嫩之气,举手投足都是娇俏可爱,声音甜糯清脆仿若黄莺出谷。 常在罗宝筝与陆美人并无特殊,均是年轻貌美以得封妃嫔,而才人司空晓颜抱恙缺席,除了柳心之外,其他几位小主都暗自揣测着这司空才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坐于罗常在身边的是选侍邓潇潇,她的出身最低,父亲不过是个下县县尉,偏生这小门小户就生出了这么个天仙般的人儿——论容姿,邓潇潇绝对是七人中翘楚,甚至在这宫中都找不出几人能与之比肩。今日她绾个秀雅的瑶台髻,发髻上几只珠光摇溢的明簪一看便是新赏之物,一身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冰肌莹彻、楚楚动人,衣袂飘飘如仙,黛眉开娇如岫,只一眼,便叫人目光移不开去。 闲谈了一会,唐良媛贴身婢女忽而上前耳语几句,唐良媛扭头冲众人歉意一笑,道:“真是对不住,宫中出了点小事,恕圣语不能继续陪着了。”“不打紧的,唐姐姐快去吧。”嫣贵人甜甜笑道,众人皆含笑点头,唐良媛便步履微急地走了。 柳心啜了口茶水,微微的香涩感顺着唇齿扩散开来,睨着自己在杯中的投影,心中却在暗自掂量着这几位妃嫔——虽然现在看来一片和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明争暗斗了起来,自己虽无意恩宠,却也要找个有前途的交好一番,以求日后有个靠山。 各各都是厉害货色呢……柳心暗自叹道,竟有了些期待。 “清姐姐,清姐姐,”冷不防有人轻触柳心的胳膊肘,她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封号“清”,连忙回了头,见是嫣贵人晏流苏,“怎的?” “清姐姐在想什么呢?流苏唤了你好几声啦。”嫣贵人嘟了嘟嘴,柳心歉意一笑,“妹妹日后还是唤我原名儿吧,听得自在些。” “柳心姐姐真是……”嫣贵人笑道,一扯柳心的袖子,“刚才我们在说……说入宫前的事情呢!”她玉指点了点旁边的罗常在与邓选侍,“罗姐姐说她自小就被严格*,每日读女训简直无聊死了,邓姐姐倒是有不少好玩的,还摘嫩桑叶子养过蚕……柳心姐姐你呢?” “我?”柳心一怔,脑中忽地浮现姑姑狰狞面容,下一瞬,又转为慕松寒温柔而疏远的笑意,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镇定了心思,她笑道:“我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在屋中做做女红什么的,半点特殊长才也无。” “清贵人真是谦虚了,”邓潇潇温婉笑道,那笑容灿若皎月,霎时间竟将屋子也衬得明亮了许多,几人又说笑一番,只见嫣贵人忽然四下看看,屏退了宫女,压低声音道:“那个……”欲言又止。 “流苏要说什么?”柳心见她面上浮出几丝酡红,嫣贵人抬头望了望众人,埋下头去咬着樱唇,像是在踟蹰,安静了少许,忽而一抬头,将袖口中一只绣工精细的荷包掏了出来。 邓潇潇打趣道:“荷包?这也用屏退宫女?难不成还怕她们抢了你的?” “不、不是啦……”嫣贵人低着头,让众人看清了那荷包上的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柳心蹙眉读道,她自幼颠沛流离,勉强识了字,诗书方面却是极为欠佳,只依稀明白这是句情诗,不解这嫣贵人弄得什么名堂。 “这是……我入宫前,替一个……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子做的。”嫣贵人樱唇一咬,终是将那话说了完整,垂眸满目娇羞地去看众人面色。 邓选侍最先笑了起来,一把抢过那绣工精美的荷包翻看,啧啧赞道:“嫣贵人的绣工真是细致,这么一针一线的,都是女儿家的心思哦!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般有福,能得到我们嫣贵人青睐,日后啊……”话音到此生生一顿,似乎是猛然想起了大家的身份——天子妃嫔,早已不是待字闺中的豆蔻少女,她停了手上动作,静静叹了口气。 罗常在亦是颇有感触,拍了拍晏流苏的肩:“嫣贵人,我听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样的东西日后还是别带在身边,宫中不比别处,步步都不能出岔子,要是让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一场风波呢。” “嗯,流苏知道了。”嫣贵人伤感一笑,埋头将那荷包收入袖中,“其实我也就是留个念想,当年说要做了送给他,总扭扭捏捏不敢,不想突然得中妃嫔,这荷包……竟再也送不成了。”语调浅浅地夹杂一丝哀愁,听得人心中难过。 宫门一入深似海么……柳心别过头去看那庭中冷月,夜风袭人,单薄的长裙忽然有些经不住。原来,已经在这宫里了啊……她淡淡地想,一堵宫墙,仿佛将世间万千都与她隔了开来,自此之后,她的生命都要围绕龙椅上那一抹明黄旋转,再不能任性自如…… ——取悦那个男子?凭什么?!她忽而觉得愤慨。 就因为他是九五至尊,就要让如此多的女子明争暗斗么?连面也没见过的夫君,就值得如此多的女子荒废一生么?!她,偏不! 柳心冷冷一笑,将茶盏搁在白石桌上。 “对啦,我听说啊,当今圣上最喜欢闻‘润玉香’的气味呢,上次有位宫女暗自藏了那香去侍候,立即就被皇上宠幸了……”回过神来,听见嫣贵人又脆生生地说开了,话题全然转变,快得有些令人讶异。“是么?这‘润玉香’可不大好找呢……”罗常在蹙眉道,一旁的邓选侍亦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柳心淡笑着摇摇头,无心去探听什么帝王喜好,捏了块芳香糕点嚼了,兀自想着心事。 ------------ 第六章 杏花雪 回到画屏宫已经过了戌时,柳心任由碧文帮她卸了钗环,洗漱一番后懒懒躺在榻上休息。屋中灯火明亮,弥散着荃芜香的淡雅味道,柳心斜睨着面前袅袅烟气,复而坐起道:“碧文,唤秋端姑姑进来。” 碧文正欲退下,闻言连忙去了,秋端没一会儿便到了,柳心示意碧文搬了张凳让姑姑坐下,自己倚在靠枕之上,笑道:“姑姑,白日里那件事……” 秋端了然一笑:“小主放心,我已差人去问了,司空才人与唐良媛共住流觞宫,今日当真是身体不适,刚收拾完行李便传了太医就诊,之后一直卧在床上。” “是么……”柳心微微蹙眉,她怎会不知道司空晓颜想的什么?那般自认清高的女子,定是忍不下心中这份怨气,宁愿避了恩宠一心想念宫外的未婚夫,说是病了,还不如说是心中郁气难解。 “秋端,”柳心压低了声音,再不如原先那般唤她姑姑,多了份亲近之意,“你觉得,这司空才人……资质如何?” 秋端微眯了双眼,心头略觉诧异:怎么,面前这清丽女子不是一心避宠的么?为何又对那司空才人格外上心?她顿了一顿,才道:“司空才人容颜清雅端丽,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之气,才学似乎也是上等的……应该能得皇上喜爱。” 本想看柳心不渝神色,出乎意料地,听闻她一番分析后柳心反而极安然地舒了口气,重新慵懒倒回榻上,兀自摆弄着指上青玉戒指,“那便好了。”宝蓝色轻纱帷帘半挡住女子秀丽面容,只听得那清泠泠嗓音传了过来,“对了,我听闻三日后所有新进小主都要去朝凤宫叩见皇后娘娘,那么,皇上是否也会前往?” “这个么,要看皇上的心情如何了,奴婢也说不准。”秋端沉吟片刻道。 “嗯。”柳心淡淡点头,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说来,那一身明黄龙纹锦袍的男子已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了呢。只是时值今日,她却连自己夫君的面容都未见过。 天朝这一代已是第四任帝王,承佑帝楚天青体弱多病,似乎连日常政事都是在几位辅政大臣协助下才能勉强完成。正是因此,每三年的选秀都是极为省事,只将各个佳丽画像送到金龙殿,楚天青简单看过一番之后选出数位中意的,再拟了旨意下去便成,免去帝王亲见秀女一番劳苦。 皇帝楚天青即位不过六年,除了大婚之时晋封的皇后之外,上一次选秀也只选了六位小主,零零散散过了数年,再到柳心这一批宫嫔进宫,后宫之中的妃嫔算下来也不到二十位。楚天青似乎也是清心寡欲,很多日子都是独自宿在金龙殿,纵使这般,这个皇帝的身体状况还是令人担忧,常常是一病就好些时日,调养滋补的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药罐子。柳心在心头讽道,这种身体状况,还真是不得不清心寡欲了。 又向秋端询问了拨下来的四个宫女状况,分别唤作“玉阶”“白露”“锦云”“凝香”,皆无什么值得注意之处,因着白日里那无意一瞥,柳心特意询问了那名分外貌美的宫女。 “玉阶么,”秋端笑道,“虽说容貌绝丽,她的性子却是极倔强的,并不会行什么狐媚之道,小主尽可放心。” “那便好。”柳心示意秋端放下帐子,碧文在一旁打着哈欠候了一会,见柳心睡熟便掩门与秋端出去了,只余一盏微光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隐约投影着屋中摆设。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倒是舒坦,白日里应邀和几个新进小主一同赏赏花,内苑中春色怡人,又都是妙龄少女,热热闹闹说笑一番大半个日子便轻松过去,回到宫中便会听见某某妃嫔的赏赐又下来了,带着碧文翻看一番,选了喜欢的收着,一些不上眼的小物件便都赏了那些下人。 心头好像瞬间松懈下来,春光明媚,仿佛要将胸口的层冰融了开去,熏风阵阵袭人,宽衣广袖立于亭台轩榭之中别有一番优雅韵味。 ——当真,轻松了么?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她从梦中惊醒,那个男子融金般夺目的身影挥之不去,他的笑,他的声,他不经意时流露出的无奈与温柔,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心房包裹。 她总有这样一个梦境:漫天杏花吹雪,她独自徘徊于玉砌回廊之中,慕松寒温雅俊逸的面容映着淡澈的晨光,变得有些透明疏远。他指尖轻触她的脸颊,笑笑,她欲伸手,他却在瞬间退后开来,身边蓦地惊现司空晓颜秀雅端庄的身影——她靠着他的肩,居高临下地望她,眸中有不可抑制的得意。阳光忽然清脆如薄冰,噼啪作响地碎裂开来,镜像一般的场景在她面前坍塌,她再无法触及他们的身影,孤身一人立于回廊之中,世界空寂如死。 她醒来,眼角依然残留着泪的痕迹,别过头,桌上的烛火依然微弱地闪着光。 梦里那些惆怅,忽而就化为无边无际的恨意与不甘,柳心狠狠咬唇。 ——是的,她怎么忘了,那个夺了她一切的虚伪女子,此刻还与她一同置身于深宫之中呢。 —————————————————————————————————————————————— 朝凤宫位于内苑正中央,与金龙殿并肩而立,宏伟中平添几分精致秀雅。当朝皇后不好奢华,贤德淑良,不过双十年纪,已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柳心与一干新进宫嫔早就在朝凤宫前候着了,听得宫女上前来请,说皇后娘娘已经梳洗妥当,这才小心翼翼地入了殿。朝凤宫正殿装饰得典雅富丽,透过镂空小窗依稀能窥见后殿翠竹疏影,众小主挨个儿入了殿,见堂上紫烟升绕间宫衣如锦,众嫔妃依次坐于上位下首,众星捧月般围着堂正中的三位雍容女子。 正中央的女子眉清目秀,身着云霞联珠对凤凰纹锦衣,望上去端庄而不失秀丽——想必便是当朝皇后了。坐于皇后左侧的女子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发髻上长长的璎珞玉旒半遮住容颜,神情似笑非笑;而右边那位丰神冶丽,明眸似水又微露精明之色,见到众小主后眉梢一挑,随即轻松掩了过去。 “嫔妾叩见皇后娘娘。”众人齐齐俯下身去,只听皇后嗓音柔柔道:“众位妹妹如何行这般大礼,快起来吧。” 谢了恩,柳心低眉顺目站在陆美人身后,借着余光,司空晓颜淡粉色的裙角轻轻撞入视线——她面色苍白,倒像是真的病了。 “众位妹妹果真容姿绝丽,”刚落座,忽然听得一娇脆女声,坐于皇后右边的嫔妃捻着帕子笑道,“日后定会得到皇上喜欢呢。” 小主闻言都是生生一愣,连声道不敢,唯独陆美人抬头迎上那出声嫔妃的目光,笑道:“娘娘说笑了,嫔妾们不过蒲柳之姿,如何及得上娘娘雍容华贵?” 那嫔妃正欲说话,皇后忽然轻咳一声道:“这位是韩昭媛。”金护甲指了指左边那位秀雅妃嫔,“这是贤妃。” 柳心胸中一震:昭媛、贤妃,这都是极高的位份了,怪不得能与皇后娘娘共坐殿前。看样子那韩昭媛是个厉害货色,待回宫之后需得向秋端询问一番才好。 其余下首嫔妃尚来不及分辨,皇后娘娘又训导了些话,无非是切勿争风吃醋、贤德为重,并多为皇家绵延子嗣之类。贤妃只是淡淡笑着不多说,韩昭媛时而打趣一两句,一个多时辰下来殿中气氛倒也融洽。说了一番下来,皇后便称乏了,叫众人各自散去,柳心刚转身,忽而听到“哎呀”一声,身后的嫣贵人忽然跌在地上,脚边很明显地多了一抹明红色。 看到那明红色物件后嫣贵人似是一慌,刚想用身子挡住,不想韩昭媛眼尖:“那是什么?” 两个宫女闻声快速走了过来,将嫣贵人扶开。 虽然只有一瞬,众小主皆已清楚地看见了那东西:明红的缎子,上面一双鸳鸯活灵活现,边上还绣着一行诗句——正是那一日嫣贵人展示给众人看的荷包! ------------ 第七章 箭双雕(上) 堂上三位高位嫔妃尚未说话,下面的宫妃早已窃窃私语开来。 “哟,这位新来的妹妹好巧的手艺,这般活灵活现的鸳鸯可不是一般人绣得出来的呀,定是投注了很多感情吧?”不知哪位宫妃轻笑了一声,嫣贵人闻言一震,眸中登时浮现淡淡水汽,但她也不分辩,手中拧着那桃红色锦帕,愣了般地站在一旁。 “这贵人妹妹心灵手巧,只不知,这‘心有灵犀一点通’指的是当今圣上呢,还是……”话语到此故意停住,身着海棠红宫衣的嫔妃掩唇而笑,似乎是还嫌不够,坐于她右边的嫔妃接口笑道:“若是绣给圣上,应该用明黄色吧……” 殿中其余嫔妃不了解,但站在门口的几位新进小主心中却是十分明白,不止是嫣贵人白了脸,罗常在与邓选侍面上都隐隐浮着怪异神色。柳心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暗暗叹了一声——这个与她有着相同心境的嫣贵人怕是逃不过了,若是被人指证东西是从宫外带进来的,这可是大罪。 几位新进宫嫔面面相觑,唯听见那些老资格的嫔妃在说个不停,立于风口浪尖的嫣贵人手足无措,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后。 “咳。”韩昭媛有意无意地轻咳一声,窃语声戛然而止。 “好了,这么吵吵闹闹的像什么?”皇后蹙眉道,此时已有宫女将那鸳鸯荷包承上堂前,皇后垂眉看了一眼,“嫣贵人,这荷包可是你的?” 众人皆向晏流苏望去,只见她怯生生望了皇后一眼,樱唇微咬,却是相当坚决地摇了摇头:“回娘娘的话,这荷包不是嫔妾的。” ——这嫣贵人还不算太傻。 柳心淡淡一笑,继续垂眉顺目地站着,隐约望见身边的陆美人面带讥诮,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不是你的?”皇后挑眉,“那么是谁的?” 方才那一会儿,几位新进宫嫔一起往门外走,桃红柳绿间竟是看不清是谁的身上掉出了东西,只是忽然听见嫣贵人一声惊呼,便望见跌倒在地的她身边掉着个鸳鸯荷包。 韩昭媛唇角微微上扬:“哦?这便奇了,莫非这荷包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她凤眼一挑,笑盈盈地望着众人,“若是没人承认,就只能委屈诸位新人妹妹暂时禁足调查一番了……” 禁足?柳心隐约明白是闭门不出的意思,她倒不在乎,但对于那些盼望宠爱的新进宫嫔来说,禁足意味着排不上承宠名号,一旦失了先机,日后便极难得到圣意,想要在宫中争得一席之地无疑成了妄想。 众小主闻言都是生生一震,老资格的嫔妃都在暗自发笑,有的甚至颇为赞同地向韩昭媛望过去。韩昭媛似是做惯了主,也不管身边还有皇后与贤妃,镂金护甲优雅划了个圈儿就要点在桌面上。 “回、回娘娘的话……”满堂寂静间忽然听得一个甜润的女声,邓潇潇轻巧出列,向着堂上嫔妃行了一礼,“嫔妾曾看过这个荷包。那一日,嫣贵人把这个荷包拿给嫔妾看,说是……绣给一个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子。” 话语好似猛然投入池中的小石,登时掀起阵阵涟漪。 晏流苏陡然抬头,邓潇潇面色平静,堂上刚刚止了的窃窃私语声卷土重来,一句句几乎要将晏流苏单薄的身子淹没。皇后闻言亦是惊讶,秀丽的眉微微蹙起:“嫣贵人,可是真的?” “嫔妾没有!”晏流苏泪盈盈于睫,望上去说不出的凄楚可怜,“嫔妾方才只觉得被人绊了一下,这才跌落在地,却是绝不会收着那有损清白之物的!” “这……”皇后面有不忍,“若是如此……” 话未说完,却见一袭藕荷色脱列而出,走到堂前坚定屈膝,“娘娘,嫔妾也曾在嫣贵人处看见那荷包。”罗常在一贯温柔的面容此刻满是严肃,冷冷望了怔在原地的晏流苏一眼,“嫣贵人一直贴身带着,像是相当珍惜。” 邓选侍与罗常在两人立于堂前,柔婉却不失气势,字字尖锐,分明宣告了晏流苏的获罪已成定局。 原是如此……柳心眉梢一挑,没想到邓潇潇与罗宝筝两人竟这么快结成了同盟,同气连枝,借着这个面见皇后的机会针对晏流苏,无论如何,晏流苏私藏荷包本就是事实,若再有哪位小主上前指证,晏流苏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样么……”皇后微觉头痛,这嫣贵人面容俏丽且出身颇高,又是昭仪晏云遥的亲妹妹,若是按照规矩处罚了难免显得不近人情,这私藏信物罪名可大可小,掩过不提也未必不可,但这么一来…… “昭媛,你认为呢?”皇后决定将这烫手的山芋直接扔给韩昭媛。 轻轻抿了一口茶水,韩昭媛笑吟吟道:“皇后姐姐怎么问起我来?妹妹拙见,私藏信物是对皇上大不敬,不如贬去冷宫。”她声音妩媚,入耳却是冷酷至极,那般严厉的处罚,让众宫妃一时间噤若寒蝉,也无人敢为晏流苏求情。 阳光回旋在朝凤宫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之上,望上去明晃晃一片,柳心突然觉得有些刺眼——这皇宫果真是世上是非最多的地方啊。 韩昭媛一点头,眼看两个嬷嬷就要上前把晏流苏拖下去,却见云纹缎袖柔柔一拂,璎珞碰撞叮咚作响,贤妃亭亭立起,做了个“停”的手势。 “皇后姐姐莫不是忘了,这嫣贵人妹妹还未承认呢,若是其中有误当如何?”贤妃像是习惯了沉默,难得说上一句,却比韩昭媛更具气势,“是或不是,不如先传了嫣贵人的贴身丫鬟来问,做奴才的自然清楚主子身上有何物件。” “贤妃妹妹所言甚是。”皇后点头道,韩昭媛闻言冷冷一笑,兀自侧了脖颈不去理睬。 晏流苏的四位侍奉宫女很快被传上殿前,跪于正中央的宫女书寒与晏流苏最为亲近,皇后便先唤了她上来问话。 ------------ 第八章 箭双雕(下) “我问你,你可见过这荷包?”皇后将荷包掷到那宫女面前,宫女忐忑地接了过去,来回翻看。“你可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韩昭媛摆明了是想看好戏,复而补充一句。 显然是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宫女登时吓白了脸,红缎子荷包捏在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她怯生生地抬头望了望殿中数位主子,声音微弱却坚定:“回娘娘的话,奴婢从未见过这东西。” 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柳心望见晏流苏面色稍稍一松。 “哦?”皇后悠悠拖长了调子,睨着邓潇潇与罗宝筝两人,“这么说来,邓选侍和罗常在就是在说谎了?” “娘娘明鉴!”两人仓促跪地,额头轻触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就算给嫔妾一千一万个胆子,也决不敢欺骗皇后娘娘啊,定是……”邓潇潇猛然指向那宫女道,“定是那刁丫头在说谎!” “奴婢、奴婢绝无……”小宫女慌忙分辩,亦是拼命额头,她磕的明显比邓、罗二人重了许多,连磕数下,光洁的额上已有了青紫痕迹。 两人说是,一人说不是,一时间也难分是非,殿上再次陷入僵局。 韩昭媛悠然自得抿了口茶水,金护甲敲在茶盏上叮咚作响,“好个大胆的丫头,忠心护主也要有个分寸。按照你这一说,这两位嫔妃妹妹都是在说谎了?”她语气凌凌一转,小宫女吓得浑身颤抖。 晏流苏再顾不得礼数,径直扑在堂前护住自己的婢女,“娘娘,”她凄然抬头道,“书寒是我的贴身婢女没错,若娘娘认为是她护主,尽可传唤我宫中其他宫女问话。清者自清,相信皇后娘娘定会还嫔妾一个公道!” 那样坚决的话语,几乎让邓潇潇与罗宝筝也生生一愣。 奇怪,她为何能那般有把握? 柳心蹙眉,明明就是她亲手绣的荷包,那一日是在众人面前展示了的。宫中人多口杂,一旦有谁指认她的确视那荷包为爱物,不是更置自己于不利之地么? 除非……柳心意味深长地望向晏流苏,除非她早有准备。 内监得了令去传翠微宫所有宫女上殿,在那批人到来之前,晏流苏忽而站起身子,转向几个相伴数日的新进嫔妃道:“诸位姐姐,你们之中可有亲眼见过我携带那鸳鸯荷包的?” 众人错愕。 柳心清楚地看见身边陆美人有些蠢蠢欲动,然而还是拼命压制了下来,唐良媛面色平静看不出端倪,司空晓颜微显茫然。除了邓选侍与罗常在之外,竟也无人在此时做出落井下石之事,纷纷低了头权作不知。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心隐约捕捉到晏流苏眸中竟有一丝失望闪过,再看时却已没有了。察觉到柳心的目光,晏流苏迅速抬头朝她淡淡一笑——依然纯真的神情,贝齿微露,然而下一刻,如扇睫毛投影下飞快地流溢出一抹狡黠。 ——天真与狡黠,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同时从晏流苏俏丽的面上流过,让她觉得有些怪异。 柳心忽然明白过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翠微宫的宫女已到了殿前,密密麻麻跪倒一大片,皇后显然是对这么多的人有些头痛,挥了挥帕子示意韩昭媛问话。贤妃只淡淡坐于一边,好似殿上是非均与她无关。 “你们可见过这荷包?”韩昭媛正在兴头上,将那鸳鸯荷包传下去好让众人看得清楚。大约是明白堂上几位主子都是得罪不起的,一干宫女都是如临大敌,将那鸳鸯荷包传来看去直过了好长一会儿,这才三三两两抬起头。 “回娘娘的话,奴婢没有……” “回娘娘,奴婢从未见过……” “回娘娘的话,奴婢未曾见过这荷包……” 声音层次不齐,说得竟都是一个意思——从来没在翠微宫见过这荷包。 邓潇潇明丽无双的面容瞬间惨白,有些难以置信地与罗宝筝对视一眼,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晏流苏蓦地抬头,“莫非两位姐姐就这么笃定,非要说是流苏暗藏那浊物不可?” “你……”邓潇潇哑口无言,狠狠地瞪过一眼,转身无助地望向韩昭媛,“昭媛娘娘,嫔妾的确是……”她隐约明白韩昭媛是不愿见着嫣贵人就此脱险的,新进小主么,定是高位嫔妃的眼中刺吧? “嗯……”韩昭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本想看一场好戏,顺别借题发挥除掉个新宫嫔,不料形势大转,这如意算盘是打不成了。不过么……她眼波泛过邓潇潇如花似玉的面庞,这丫头长得也很是不错,虽家世衰落,皇上却是只看容貌不顾家世的。万一日后荣宠加身,谁知会不会又是个劲敌? 想到这里,韩昭媛面色一转,平静地捏起搁置一旁的茶盏,笑道:“选侍妹妹莫不是糊涂了?有皇后娘娘在此,你怎问起我来?”言下之意是不再插手。 偌大的厅堂中众宫女跪了一地,皇后淡淡垂眸不语,思索间,只见身边一位年长宫女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皇后赞同地点了点头,扬声道:“就依你所言,先看看那荷包中装的是什么。” 年长宫女几下将那荷包拆开,嗅了嗅道:“启禀娘娘,这荷包中装的是润玉香。” “润玉香?”殿中众嫔妃闻言都面显诧异,这种香料极是难得,嗅来味道奇异,宫中也无几人喜好,怎会突然出现在那荷包中? 皇后秀丽双眉已深深蹙起,她站起身,“据本宫所知,在座诸位妹妹没有一位喜欢这种香料的,这荷包的主人……”眼波泛过几位新进宫嫔,“怕是还在诸位新人妹妹之中。” “这么说来,只要在各位妹妹的宫室中查探一番,看谁藏了那香料,多半就是这荷包的主人了?”韩昭媛忍不住插嘴道。 皇后点了点头,“来人,去诸位妹妹宫室中探查片刻,看看是否有人用那润玉香的。” 十来个内监宫女得令而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为首内监躬身禀报道:“娘娘,奴才们仔细搜查过各小主宫室,唯有邓选侍和罗常在房中有一小盒润玉香。除此之外……”顿了顿,“在邓选侍贴身宫女房中也发现了一匣子润玉香。” 邓潇潇的贴身宫女已被摔至堂前,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跪好,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奴婢只是听命行事,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听命?柳心抬头,暗笑这戏才刚刚开演。 果不出所料,只见那宫女迅速在人群中捕捉到邓潇潇的身影,“奴婢、奴婢是听从邓小主命令,准备将这一匣子润玉香藏进嫣贵人房中,不料上午有些事耽搁了,正想去藏,忽而被娘娘传了来……奴婢、奴婢……求娘娘饶命啊!” “饶命?我何曾说过有什么错处?!你倒是不打自招!”皇后狠狠拍在案上,“还有什么,一并给我说了来!” “是、是……”那宫女连连磕头,“前几日邓选侍差奴婢替她做个荷包,要绣上鸳鸯,用明红缎子,今日向奴婢要了去,之后……之后就不知道了。求娘娘开恩啊……” “……胡来,真是胡来……”皇后愠怒道。 众人顿时了然。 看样子,是那邓选侍一心策划此事来栽赃嫣贵人,不料运气实在不太好,贴身婢女还未来得及将东西藏好便被皇后传了来。那小宫女胆子太小,还没问道关键处就自己全招了。而那与邓选侍异口同声指证嫣贵人的罗常在,估计就是刻意从旁协助了。之前嫣贵人为何无端摔倒,多半也是被二人故意绊的。 邓潇潇已是花容失色,拉着罗常在跪在殿前一个劲儿磕头。“娘娘明鉴!”邓潇潇泣道,“嫔妾从未给那丫头下过这等命令啊!这荷包本就是嫣贵人自己的,怎会是嫔妾刻意绣了栽赃她?再说那润玉香、润玉香……”邓潇潇这时才知自己上了当,那一日晏流苏一边拿出鸳鸯荷包,一边透露当今圣上喜欢润玉香的味道,都是为了设此局引自己上钩! 忽而听得噗通一声,原是罗常在性子胆小,竟被吓得顿时晕了过去。 ------------ 第九章 旧千金 皇后厌弃地扬了扬手:“抬下去,让她好生歇着吧。” 方才还是风情万种的美女,此刻却瘫软如一滩无人理睬的泥,任由几个内监抬了出去,众妃嫔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发笑。 翠微宫众宫女随后也被皇后遣走,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邓潇潇一袭宝蓝色曳地裙跪在中央分外单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邓潇潇皎若皓月的面容上泪水涟涟,带着一丝希望怯怯道:“娘娘……”声音低哑。 “你好生糊涂!”皇后一声长叹,“宫中最忌讳的就是争风吃醋,你倒好,才刚进宫就掀风起浪,若不是那宫女尽数招出,嫣贵人早已被你陷害了吧!这等狡诈行事,叫我怎么容你!” 邓潇潇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都颤抖起来,微微颤颤爬到晏流苏脚边,“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想陷害贵人姐姐,嫔妾知错了……还愿贵人姐姐大人有大量,替我向皇后娘娘求个情……”哀婉乞求间抑不住眼底恨意。 晏流苏微微向后一让,错开她的手,像是受惊一般躲到柳心身后。柳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让开身去,同情地望了邓潇潇一眼,“邓选侍不必害怕,皇后娘娘自是心善之人,定会从轻发落。”柳心淡声道,身后的晏流苏连声复合。 邓潇潇再无办法,万念俱灰间,心中忽然浮出爹娘得知自己中选后高兴万分的面容。 ——是的,她出身低微一如众人所知,好不容易凭借倾国之貌得封妃嫔,整个家族都在对她翘首以盼。她是聪慧的女子,知晓这宫门之中绝无真情可言,若不争,就要被挤压下去。因此选择了看似纯真的晏流苏作为第一个排挤对象,不料,她还是想得简单了,竟未看出那娇丽天真的面容下,竟藏着这般阴险手段! 心中懊恼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恨恨地低下头,只做个委婉可怜的姿势——不论那些华服雍容的女子信不信,此刻她确是恐惧的。她仿佛看见那金灿灿的大门已轰然关闭,而自己被关在门外,任人宰割。 ——怎能不恐惧呢?说来,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啊! 望见邓潇潇颤抖的身子,皇后面上依稀浮出一丝不忍,她犹豫片刻,韩昭媛却已嚷了起来:“邓选侍,你可知道善妒乃是嫔妃的大忌?还未承宠就这般狠毒,一旦得了圣意,众姐妹还不要遭罪?依我看来,今日之事绝不可轻易算了。不如……”她悠然转向皇后,“送到霜华宫好好反省。” 皇后面色平静看不出个所以,一旁的贤妃却不经意蹙了眉。 霜华宫么……柳心依稀记得那是个类似冷宫的地方,皇后一向不做主将宫妃贬去冷宫,实在要罚,也是送到霜华宫去。那里的嬷嬷们都是狠辣角色,虽无皮肉之苦,却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无人说话,亦不能随意走动,硬生生能将人逼疯。 若是被送往那里,几乎与冷宫无异了。 有几个嫔妃不忍,然而飞扬跋扈的韩昭媛此话已出,纵使是皇后也思量三分,她们这些或不得宠或新进宫的妃嫔们,谁又敢说个“不”字?殿上的内监蠢蠢欲动,几个老嬷嬷已准备好来拖人,邓潇潇万念俱灰,也不反抗,只颓然跪着不动。 “还望娘娘从轻发落。”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忽而响起,柔柔地回荡于大殿之上。 柳心猛地望过去。 司空晓颜一身桃粉色留仙长裙,莲步轻移恍若神仙中人,她淡淡地躬身,语调平和婉转:“请皇后娘娘念在邓选侍年少无知,且从轻发落吧。” 简短一句,字字清晰,韩昭媛不禁抬眸看去,面前亭亭而立的女子毫无惧色。 ——怎么,她就这么喜欢做好人么? 柳心冷笑得不可抑制,干脆别过头,不想看司空晓颜那张高雅清秀的脸。 韩昭媛凤眼一挑:“哦?你叫什么名字?” “嫔妾司空晓颜,不过一新入宫的从六品才人。”她低头,却并不卑微,神情淡得好像一池净水。 “司空晓颜么……”韩昭媛捏着帕子笑了笑,“原来是让皇上破例晋封的司空家小姐啊……”再不多说。 殿上只要稍有资格的嫔妃都知道,多年前有个被抄斩的司空家,这次送来待选的画像中莫名其妙出现了司空家的遗小姐,又恰好被皇上选中,皆以为是件怪事。如今一见,这粉衣女子果真容颜清雅端丽,又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只可惜实在莽撞了些,居然公然驳韩昭媛的面子,莫非她不知韩昭媛荣宠且有协理六宫之权么? 再没有人比柳心更为清楚,司空晓颜这么做,根本就是不想得宠! 冲撞了韩昭媛,正好,过几日等韩昭媛在皇上耳边说些闲话,又有如此多的新进小主填补,皇上哪里还会记得有这么个司空才人?她心里,估计是和自已一样,丝丝念念牵挂着慕松寒吧! “司空才人所言也非无道理,”皇后本就心有不忍,沉吟片刻道,“这样吧,邓选侍你先去霜华宫禁足一个月,时间过了再回自己宫室去,这期间你可要好生反省,再不可掀风起浪。至于那宫女么……贬去浣衣局。” 邓潇潇额角触地,道:“谢娘娘开恩。”语毕便有老嬷嬷上前,邓潇潇微一咬牙站起,跟着几个老嬷嬷退了出去,所谓“不打自招”的宫女亦很快被人带走。 “好了,都散了吧。”皇后有些疲倦地道。 本是个初次朝见皇后的好日子,竟生出这么多的事儿,众嫔妃纷纷捻着帕子,三摇五晃地步了出去。 ------------ 第十章 敌友难 春意正浓,内苑美景如画,柳心在春池边坐下,拾了颗石子“噗通”一声扔进池中,碧波涟漪,隐约望见水面上多了个女子的投影。 她早有预料,回过头:“你找我?” 晏流苏一袭纱裙亭亭立于面前,朝柳心妩媚一笑,面上再无先前那番纯真神色。 “柳心姐姐当真聪慧,”她笑盈盈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同批进宫的这些姐妹中,唯姐姐可当大任,而其他人么,不过是些绣花枕头罢了。” “大任?”柳心淡淡道,“流苏妹妹莫不是弄错了,我何德何能?” 晏流苏俯下头,在柳心耳边轻柔道:“姐姐是真不明白还是故作不懂?流苏的意思很明确,这新进宫嫔中,只有我二人才智高超,若能相以援手,定能在宫中占得一席之地。”她拉长了调子,“据流苏所知,皇后娘娘性子平和,贤妃深不可测,韩昭媛最得圣宠自然飞扬跋扈,而其余那些宫妃都是虎视眈眈,将我们这些新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如此境地,姐姐不会甘心任人宰割吧?” 柳心也不搭话,兀自捡了颗小石子扔进池中,碧绿色的水波成圈状层层荡开,摇碎了女子窈窕的投影。 晏流苏并不在乎柳心的漠然,“姐姐的家世我都知道,兄长慕松寒虽说是个三品云麾将军,却无多少权力。散官闲职,空靠俸禄度日罢了。若是有朝一日姐姐在宫中败下,皇上绝不会惧惮什么家世而从轻发落。唯有寻找可靠的盟友,才能在危急之时助姐姐一臂之力。”她直视柳心的双眼,“今日之事,姐姐还信不过我的手段么?” 一直沉默的柳心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嫣贵人手段非常,可是,我又怎知你此番话是真是假呢?” 有细微的波动在晏流苏面上一晃而过,“姐姐担忧也不无道理。”她错身走开几步,“这样好了,为了向姐姐表示我的诚意,流苏决心替姐姐做一件解气之事。” 柳心掀了掀眉:“哦?我何曾与什么人置气过?” “姐姐不必隐瞒,流苏看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晏流苏轻轻笑出声来,眼看已经走出十几步远,复而回过头抛下一句,“那个司空晓颜,还真是故作清高呢……” 裙角迤逦而过,很快不见了踪影。 漫天纷飞的桃花瓣迷人视线,柳心独自坐于春池边,肩上落满粉软花瓣。 ——奇怪,这嫣贵人怎知她与司空晓颜不合?莫非她表现得就那么明显? ———————————————————————————————————————————————— 回了碧落阁,还不及用午膳,先将秋端唤来一问,而秋端似是早有预料,笑眯眯地为柳心奉了盏茶,“小主想问什么?”她笑道。 柳心望着窗外树影婆娑:“后宫中的局势。” “小主早该问了。”秋端似笑非笑道。 承佑帝楚天青后宫佳丽甚少,除去新进嫔妃,以三年前进宫的韩昭媛最为得宠。大约是家世不凡,又生得美貌非凡,手中还握着协理六宫的权力——这从二品昭媛之位,实际上已比妃子优厚的多了。韩昭媛行事果断干练,亦很有分寸,如此圣宠位高,她对于皇后却是一直尊敬有加,皇后也是乐得有这么一位聪慧帮手。 而贤妃端木静与皇后同批入宫,表面上看去总是淡淡的,却亦是很有手段之人,身后也有一干嫔妃追随。比较起韩昭媛的雷厉风行,贤妃显得冷静低调了许多,仿若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的一只手,总在众人冷不及防之时推起波澜。承佑帝对她算不上盛宠,却也很不错了,多半是因着贤妃诞下的韶玉帝姬,隔三岔五就会去贤妃宫里坐一坐。 宫中三品以上的嫔妃除去贤妃、韩昭媛之外还有两位,分别是昭仪晏云遥与贵嫔莞从归,奇怪的是,这二人一直如避世般清居长信宫,对于宫中事务几乎从不过问。两人都是三年前那一场选秀入的宫,据说也有过一段风光日子,只不知一年前因着什么决心隐退,在旁人眼中平添几许神秘色彩。 以唐良媛为首的众小主刚刚进宫,尚不能看出什么,唯一让人惊诧的是,不过进宫数日,便有一位小主以“陷害嫔妃”为由被送去了霜华宫反省。 “邓选侍么,她今日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柳心望着秋端道,“害人不成反倒被害,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只怪她心急了些,正好中了晏流苏的计。” 秋端淡然一笑:“奴婢早告诉过小主,这嫣贵人非同寻常,身后还另有昭仪晏云遥为撑,纵使是犯了错,皇后娘娘也不会重罚。” 说话间午膳已准备齐全,柳心拣了块翡翠菜心,将上午之事向秋端细细说了,蹙眉道:“她今日刻意示好,倒叫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主可有争宠之意?”秋端一针见血,“若无,自然不用搭理,既不为敌也不为友,您尽可以过清净日子。” “……我明白。”筷子微微一滞,柳心神色依然平静。 ———————————————————————————————————————————————— 她实在猜不透秋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按她所想,秋端身后应是有某位高位嫔妃支撑,与黄姑姑共侍一主,被派遣来小主身边做个耳目。那位嫔妃应该是不希望新人得宠的吧?可是今日观秋端脸色,却好似对此不甚在乎。 想得越久越为头痛,柳心揉了揉太阳穴,向身后婢女道:“去把屋门打开。” 已是夜幕浓重,晚风吹散了室内慵懒甜香,心中登时像浮起一层水汽,有些莫名地哀愁。 屏退婢女,唯余下她一人静静坐于屋中,烛影摇曳,正在凝神之时,忽然有一缕轻微却清晰的笛声钻入耳膜,惊得她指尖一颤。 ------------ 第十一章 笛声碎 那是一首很熟悉的曲子,旋律婉转,在这寂静的夜中拖曳得分外悠长。 她毫不犹豫地奔到走廊上。 一轮冷月斜挂空中,隔着隐隐约约的亭台楼阁,依稀能望见些细微的灯火。廊上候着的婢女冷不防柳心突然出来,急忙屈了膝行礼,柳心懒得理睬,一边凝神听着那笛声一边挨个儿屋子寻找。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首曲子,是慕松寒最喜欢的。 碧落阁本就不大,她挨着屋子搜寻了一番,全然没有什么躲藏的暗影。抬头,阴暗中的琉璃砖瓦寂静而沉闷,屋顶上空空如也。 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笛声好像是悬浮于空中一般,不着边际地从上空缓缓降落,再溜进她的耳膜,打碎了她原本平静的心情。 蓦然想起司空晓颜居住的流觞宫距离这里不远,柳心唤了碧文,带上个灯笼就往外走。她忽然想到,或许慕松寒真是来了,但是,那悠扬婉转的笛声却不是吹给自己的。 他心中惦念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啊…… 她脚步飞快,身侧忙着提灯笼照路的碧文有些跟不上。“小主……”碧文气喘呼呼地道,“你这是要去哪?慢些啊,仔细别绊了脚。” 她匆匆回头:“你听。” 碧文凝神听了听,随即惊呼出声:“这、这曲子不正是……” 柳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们去看看。” 碧文听话地点点头。 汀嫔与陆美人早已歇下,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画屏宫,直向着流觞宫的方向走去,夜幕笼罩之下的内苑别有一番幽静之美,四座春池水波微漾,清冷的月色投映湖中,恰似摇碎了的银片。 转眼间已站在流觞宫侧门外,令她惊讶的是,那笛声又好像隐隐约约地没有了,夜风一阵阵地吹袭着柳心单薄的纱裙,碧文有些担心地道:“小主,您穿这么少……” “不打紧。”柳心短促回答,思绪还在那笛声之上。 奇怪,怎会突然不见了?如果说慕松寒偷偷潜入内苑,应是去看司空晓颜啊。而方才那笛声,多半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吧。深宫如锁,这婉转笛声微妙细致,听者多半以为是个不得宠嫔妃闲来无事吹奏的,而来往内监宫女职责在身,也不会去细究。 ——除了她自己,好像,也无人被那笛声打扰呢。 凝神等待了许久,四周再无什么声响动静,柳心不禁叹了口气,回身对碧文道:“走吧。” 话音未落,突地一阵风来,碧文手中的灯笼啪嗒一声给吹息了火。“小主稍待片刻,我去找就近的宫室借个灯笼。”碧文匆匆忙忙地走了,柳心不愿呆占在原地,望见那春池水波粼粼甚是漂亮,禁不住走到那边赏看。 因为正是春浓,春池两侧种植的桃花纷纷开了,白日里粉红一片,入了夜,那清淡香甜的花香弥散在空气之中,看不清桃花的影子,只是偶尔能感觉到一朵柔软清香的东西轻轻划过脸颊,细微的*感。 香雪似海,在这寂寞静谧的夜里,只有她一人能欣赏到这片异样的美丽。 多少,觉得有些感叹。 没有灯笼,四周皆是昏暗一片,借着空中投映下的一点微弱的月光,柳心小心翼翼地向桃花走去。四座春池彼此间隔了一定距离,均是由密密层层的桃树填满,待到她完全进入那桃花林中,四下朦胧一片,外面人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 没人了,正好。 脑中想起那一日司空晓颜白衣起舞的模样,登时有些不服,反正四下无人,她挥了挥广袖,一个转身,在桃花林中翩翩舞了起来。漫天桃花纷飞如雪,夹杂着隐约的香气,花瓣不时从她的面颊、指尖轻旋而过,仿若伴舞的精灵。 她舞得兴起,一时也忘了春池那边碧文尚在等待,一边哼着歌调儿,一边随着节拍起舞。 “琴调相思,筝弄别离,何有周郎共韵。 韶华翻起,空庭春尽,一枕惟落香凝。 仲夜寒风凛,佳人梦里握衾。 惹桃杏,蜂蝶倦飞,烦绪三千盈盈……” 哼唱间后半段竟记不得了,她读的书不多,能记着这些也是那时听慕松寒吟诵过。曲调还在便无碍,上半段悠悠唱着,柳心翩衣广带舞得桃林花飞簌簌。偶尔抬头,天空中那轮冷月也好似温柔了许多,只静静笼罩着她的身形,光华如霜。 冷不防忽而一个女声:“谁在那里?”吐字清晰,带着微薄的怒意。 舞蹈被人打断,柳心虽觉不快,还是连忙回过了头,只见不远处朦胧的石子长道之上,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着。走得近了便看清女子一袭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发髻上金翠晃眼,凤眼微挑颇居气势地望着自己。 “昭媛娘娘。”柳心慌忙行礼,没想到竟会在此地见到韩昭媛。 “清贵人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来着地方起舞……”韩昭媛讽刺道,正欲再说,忽而听得身边男子重重咳了几声,连忙转过身为他拂了拂胸口,“皇上,您还好吧?” 皇上?柳心猛然一震。 方才匆忙跪下,夜色昏暗间竟没看清韩昭媛身边男子的模样,此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顺着绀青色夔纹衣角逐渐向上看去,面前男子面如白玉,精雕细琢的五官依稀透着淡淡的病气,眉眼颇为深邃,却好似没什么神采,此时一只手捏了帕子掩住口鼻,不住地咳嗽。 ——果然,这承佑帝楚天青真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 “臣妾向皇上请安。”虽说晚了些,柳心还是规规矩矩地屈膝道。 “嗯……”楚天青简单地挥了挥手,咳嗽得厉害,一时间竟说不上什么话。“好了,你下去吧。”韩昭媛见状道,身后随行的宫女内监很快上前引了路,众人沿路往另一处走去。 模模糊糊地还能听见韩昭媛的娇嗔:“皇上,您也真是,这么晚了非要出来赏什么月色,这下经了风,明日里指不定又要咳了……” 赏月色?柳心好笑地弯弯嘴角。 忽然想起碧文应该还在春池那边等候,她连忙快步返回,立即看见了提着个新灯笼站在春池边上的人影。 “哎呀,小主你去哪了……”见柳心回来,碧文这才嘟嘟囔囔地奔上前,“可叫奴婢一阵好找!” “没事,随便走了走。”柳心抱歉一笑,并未将遇见皇上之事说出来。本来么,她都决定一心避宠了,在意那个男人做什么?况且今日一见,楚天青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实在让她心无好感。 一夜无话。 ------------ 第十二章 针锋对 从那以后,笛声夜夜响起。 她一次次地奔出屋子寻找,回应她的唯有夜色深沉中飒飒作响的灌木。后来柳心便也放弃了,干脆心安理得地坐在房中聆听这熟悉的曲子。 看不见,至少可以留一个想像的余地,这样空荡荡的心头也会好受一些。 有时,她会伴着那婉转悠扬的笛声在庭中起舞,广袖翩翩,宛若月下精灵。 —————————————————————————————————————————————— 十几日很快过去,浮华堆砌的生活简单而千篇一律,后宫中的女人有时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又闲得半日不知做何是好。 半个月来,新进的宫嫔逐渐被安排侍寝,因着楚天青身体缘故,这些时日招幸的小主不过三位。陆美人最先承宠,之后连跃两级封了从五品小仪,陆小仪貌美,性子又很是伶俐,似乎颇得楚天青喜欢。再次便是嫣贵人晏流苏,承宠后晋封为从五品良娣,封号仍存,也算是极大的荣幸了。 良媛唐圣语侍寝后也有晋封,做了正五品的嫔,却无封号,宫中有闲言碎语,她不过一笑了事。 除去遣送入霜华宫的邓潇潇和犯错反思的罗宝筝,未被招幸的只剩了柳心与司空晓颜两人。 巧合,巧合得这样错愕。 柳心几乎怀疑那看似病恹恹的皇帝有看穿人心的本事,后来才知,招幸嫔妃的牌子大多是由皇后安排的,自己不曾留给皇后什么不好的印象,也就不存在刻意因素。 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估计接下来的日子被选去侍寝的可能性大大存在。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是好? ———————————————————————————————————————————— 一日午后,柳心正在屋中无聊,吩咐几个婢女到院中玩踢毽子。碧文最不擅活动,踢了几下就躲到柳心身后不肯再来,柳心捏着帕子哈哈地笑,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慵懒而惬意。 这些时日也和这些分派来的婢女熟悉了,玉阶、白露、锦云、凝香,四个名儿都甚是好听,白露与凝香性子活泼,两人踢得热火朝天,而较为文静的玉阶和满目稚气的锦云就站在一旁加油,笑声如银铃一般,为这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一群人正玩得开心,忽而听得那边的走廊上喧闹起来,柳心示意碧文过去看看。 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小主,”碧文秀气的双眉拧成了结,“是陆小仪的人和汀嫔的婢女起了冲突。” “哦?”柳心挑眉道,“怎么回事?” 碧文的神情颇为不忿:“奴婢听得不是很清楚,仿佛是陆小仪那边丢了东西,她的贴身婢女怀疑是汀嫔屋子里的人偷的,不由分说就要进屋搜。而汀嫔的婢女自然不肯,两人吵着吵着就将主子的面子抬了出来,方才陆小仪和汀嫔刚刚过去。” “那个陆小仪,为人很是苛刻呢。”锦云在旁边插嘴道,玉阶迅速捅了她一下,锦云顿觉失言,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柳心淡淡一笑,起身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很快到了前厅,果然,两个宫嫔的婢女已形同水火,言语间经将主子都抬了出来。汀嫔有些势单力薄地站在一旁,清秀眉眼被浓重的无奈覆盖,陆小仪则似笑非笑坐在白石凳上,毫无劝解之意。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就随便进屋搜东西?”说话的是汀嫔的贴身婢女蔷薇,“我们汀嫔娘娘平日里赏赐多了,姐姐我从来看不上你们那些破烂货儿,就是送,我也绝不会要!” “哟,看你这话说的,”陆小仪的婢女阴阳怪气道,“仿佛你在汀嫔娘娘面前多长脸似的,娘娘的东西好是好,只不过啊,娘娘自己用来还不及,哪里会赏了你?!” 在场人都听得出那婢女的言外之音,汀嫔早已不得宠,唯有每逢节庆才会有赏赐下来,而陆小仪近日盛宠,除了皇上的赏赐,各个高位嫔妃的赏赐也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陆小仪眼光高,常常是随意就将那些价值连城之物赏给了下人。 汀嫔面色明显不好看,咬着嘴唇往陆小仪那边瞪了一眼,陆小仪察觉,悠悠摇着宝扇责怪道:“绛雪,怎地说话这般没规矩起来?我宫里的人不比别个,可不能轻易染了别人的坏毛病。”顿了顿,“还不向汀嫔娘娘请罪?” 绛雪闻言也不恐慌,亦是悠悠地转向汀嫔,屈膝道:“绛雪无意触犯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神情极是悠然自得。 汀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应了,等于承认前番绛雪所影射的“无宠”之词;而不应,明里看去就是不给陆小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陆小仪的人幸灾乐祸,汀嫔众婢女急在心头,不过短短一瞬,却觉得无比漫长。 “这前厅还真是热闹,陆小仪和汀嫔姐姐聊什么呢,可否让柳心一并听听?”沉默间只见一袭青衣亭亭走了过来,明灿灿的阳光镀在柳心迤逦的裙角上,炫目而美丽。她走至汀嫔身边,抬了帕子拭去汀嫔额角的细汗,笑道:“姐姐莫不是热了?” 陆小仪显然没把柳心放在眼里,灿然一笑道:“清贵人来得正巧,我的人正在向汀嫔姐姐赔礼呢,怎知汀嫔姐姐好似还不消气,不肯应我呢。不如,劳烦清贵人替我劝上几句?” 身后的碧文显然知道陆小仪用意,面色很是难看,柳心暗暗按住她的手,施施然笑道:“陆姐姐说的什么话,汀嫔姐姐一向是不屑与人置气的,若是不应声,多半是觉得那道歉之人不甚诚恳。”视线略过屈膝站在一旁的绛雪,“莫非,惹汀嫔姐姐生气的就是她?” 陆小仪点头。 “原来如此……”柳心了然道,走上前去,将绛雪从上倒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忽而“啪”地一掌猛扇在绛雪面上,冷不及防将她打了个踉跄。 “……”绛雪犹未回过神,白皙面庞上已渐渐浮出五个指印,仿佛是被打得愣了,一时间竟只知道捂着脸发怔。 陆小仪怒意顿起,只觉那一巴掌简直就是拍在自己脸上,“清贵人这是做什么?!管教我的下人么?”她愠怒道,随后觉得有些不妥,稍稍缓和了语气讽刺,“清贵人还真是热心,竟将*下人的卑贱责任都自己揽了去。” “贱人!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不过数日的得脸,就真当自己跃到了那枝上去?这宫中伶俐的人多了,再出挑的女人上面都有人虎视眈眈地压着,这么不知检点、不明尊卑,迟早一日被人关进冷屋子去!”柳心继续狠狠瞪着那婢女道,分毫不理睬陆小仪在身后气得面青,随即又是一巴掌扇在绛雪脸上,用力更猛,打得她唇角渗出血来。 随后转向陆小仪,换了一副温柔笑容。“让陆小仪见笑了,”柳心笑道,“平日里就是见不惯这些狗仗人势的下贱东西,愤不过,替汀嫔姐姐教训了一番,还望陆小仪不要见怪。” “……我哪会跟清贵人见怪,雨君自小受严格教导,自不比某些没教养之人。”陆小仪已是气得咬牙切齿。 “的确如此,”柳心笑得自然,“早闻陆小仪气质端庄,经过今日此事,才明小仪贤德淑良绝对不是装的。” “你……!”陆小仪气得发怔,身后的婢女慌忙拉了拉她的袖子。“雨君身体不适,告退了。”陆小仪狠狠一甩袖子便走,身后跟着脸颊发肿的绛雪,一干婢女都是灰溜溜的模样。 待她们走得远了,余下的众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真是多亏妹妹了。”汀嫔感激地拉过柳心的手,神色诚挚。 柳心笑笑,未待她开口,碧文早已笑嘻嘻地嚷起来:“这陆小仪真是惹错了人,我家小主别的不谈,掐架这方面却是绝对不会输,谁不知死活来惹我家小主,简直是自讨其辱……” “瞎说什么呢。”柳心一指戳在碧文额上,嗔道,“怎在汀嫔娘娘面前乱说话?” 汀嫔柔柔笑了:“不碍。”望着四下无人,略一沉吟,笑道,“妹妹今晚可有空?不如来我处用晚膳吧,有些体己话儿想跟妹妹说说。” “好。”看着汀嫔神色真挚,柳心虽有疑惑,还是答应下来。 ------------ 第十三章 窗外人 约莫到了晚膳时候,柳心早早地过去了,只见汀嫔倚在贵妃榻上绣着花儿,望见柳心,她忙放下手中活计招呼道:“妹妹来的好早。” 柳心弯腰去看汀嫔的绣帕:纯白的底子,朵朵桃花嫣红俏丽,边儿滚的浑圆精致,望上去煞是可爱。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极为光滑的触感,房间中燃着淡淡的薰香,此时,竟似是那花儿散出的香气一般。 “姐姐绣得真好。”柳心诚恳赞道。 汀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胡乱打发时间罢了。”语毕挽着柳心的手,两人一同到了前厅,晚膳一如既往的清淡可口。其中一道持炉珍珠鸡做得分外鲜美,柳心忍不住多吃了些,方停下筷子,只见汀嫔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道:“妹妹可知,贤妃娘娘最爱的也是这一道菜呢。” “哦?”她淡淡抬起头,等待汀嫔的下文。 汀嫔招了招手,屋中侍候的婢女纷纷退下。 “有些话说来并不那么适当,可昨日多亏了妹妹相助,我便想着也要帮上妹妹些忙才好。”她柔声道,“妹妹刚刚进宫,对着宫中的事情应不甚清楚,女人多的地方么,是非自然也多,除了万事小心之外,更要懂得依仗别人。” “此话怎说?”柳心问道。 “想必前些时日妹妹也见过一些宫中嫔妃了,如妹妹所见,目前宫中最为得宠的是韩昭媛,不论家世容貌,宫中都找不出几人能与之比肩,因此,暗地投靠她的嫔妃相当多。只不过么,”汀嫔弧线柔和的唇角竟依稀浮出一丝冷嘲,“她有个最大的弱点,那便是没有子嗣,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样的例子还算少么……因此,妹妹可以依仗的人,并不是她。” 她顿了顿:“贤妃娘娘,她才是柳暗花明中最为稳妥的一棵树。” 贤妃? 柳心回想起那一日朝凤宫的情形,任几个宫嫔吵得翻天,贤妃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惜字如金,却总在最为关键之时一语点醒众人,没有大智慧是绝对做不来的。 又听闻贤妃有一女儿,不过五六岁,生得冰雪可爱。 “姐姐说的没错,贤妃娘娘的确是贤德明理之人,只是……我要如何依仗她呢?”想得差不多了,柳心蹙眉道。 汀嫔端起青瓷茶盏,笑道:“妹妹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今日特地请妹妹一同用膳,就是为了听听妹妹的意思。既然妹妹有意,我这做姐姐的自然会竭力相助,我与贤妃娘娘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交情也算不错,她对我还是颇为信任的。而你,一个新进宫的美貌嫔妃,往后前途无量,你主动向她投诚,她岂有不欢喜之理?” “原来如此……”柳心点了点头,“劳烦姐姐这样为我费心。” “明日我正好要去贤妃娘娘那里坐坐,妹妹何不一同前往?”汀嫔继续道。 “明日?”她不禁有些担忧——这未免太快了,她还来不及与秋端商量一番,冒然地去了,万一贤妃要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岂不是违背了清净度日的本意? 似是看穿了柳心的为难,汀嫔也不相逼,只是淡淡笑着道:“妹妹要仔细想想也是好的,这样吧,若妹妹愿意,今晚就寝前便遣个丫头跟我说一声。” “……好。”她点头应道。 两人又随意聊了些琐事,考虑到柳心脑中混乱,汀嫔建议她早些回去歇着。离开沁水殿,一路上走得都是心事重重。 ———————————————————————————————————————————————— 究竟……要不要答应呢? 汀嫔说的没错,后宫绝对是个是非之地,自己打定主意避宠,若没个强硬的靠山,往后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可是,自己对贤妃的了解少之又少,不能听凭汀嫔几句闲聊就做了决定,目前看来,诸位嫔妃还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而且投靠贤妃,就几乎是逆了韩昭媛那边,这样轻易地被卷进两大阵营里,真怕自己越陷越深。 ——为何,生活就那么难? 她想要的,不过是有心爱之人相伴、有一处可以容身的简单日子啊! 长夜漫漫,她在枕塌上翻来覆去,窗外静谧冷寂,树影越过那窗棂,斑斑点点地渗进屋子中来。 三更天已过,整座皇宫都陷入了沉沉的安眠之中。 一阵风忽然吹开了窗子,“啪嗒”一声,她残余的睡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猛然坐起,接着床帐挡住自己的身子,柳心惊恐地发现,在那并不算大的轩窗之外,隐约站这个颀长的人影。 男子,深夜,刺客! 她差一点儿就要叫喊出来,尖叫已经滑到了嗓子口,却因着接下来的一幕生生给咽了进去:云层移动,露出半边月亮,瞬间倾泻而下的光华照在那人面上,轮廓分明。 慕松寒!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不是生了幻觉?他怎会来?他怎会出现在她的窗外? 不由自主将被子攥得紧紧,她瞪大了双眼,生怕只要一眨眼,那个模糊的人影就会消失不见。 惊异之下,她竟也未想到过去查看。 —————————————————————————————————————————————— 她还好么? 慕松寒站在窗外,风灌满了单薄的长衫,他的双眸深邃,夹杂着化不去的无奈与哀愁。 借着半帘窗纱遮住身形,腰际携带的玉笛散着幽幽的光华。他侧身,靠在雕花廊柱之上,淡淡叹了口气。 他并不担心被人发现,以他的武功,偷潜入皇宫并非难事,本想着先去晓颜那里看看,不想怎地,一个走神,不知不觉就跃入了柳心居住的画屏宫。 她应该早已歇下,他在窗外站了许久,不知自己是要做什么。 ——明明很想问她过得可好,可是此情此景,他又有什么资格向她询问? 微微提气正欲离开,身后忽地一阵脚步声,他猛然回神。 艰难地回过头,女子一身单薄寝衣亭亭立在风口。 ------------ 第十四章 相允诺 脱去繁复华丽的宫装,只单着一件素白寝衣的她宛若出水芙蓉。 映着淡淡的月华,柳心本就清丽的眉眼仿佛笼上了一层寒雾,她长发垂腰,脖颈处露出的肌肤细腻如玉,一双清水妙目微含笑意。 “哥哥这么晚了跑到皇宫来,所为何事呢?”她眼角上扬,带着少许的挑衅意味。 慕松寒有些尴尬地别过头,“柳儿,你又何必问呢?”他错开她的视线,只盯着窗口刚刚亮起的那盏烛火。 她毫不退让,进一步逼上了他的视线:“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来看我的?”不待他面色惊变,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就算你是来看我,也是在看过她之后,顺路而来的吧……” 他退后一步,不忍去看她眼里稍纵即逝的那缕失落,那一句“不是”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不知为何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那个……你保重,我走了。”于是他只好落荒而逃。 “你站住。”女子的嗓音清冷而干脆。 他回转过身,她靠着廊柱看他:“这些日子,在宫中吹笛的那个人,是你吧?” “不是。”他摇头。 冷不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猛地擦过他的腰间,顿觉一空。他回过神,只见她玩味地摇晃着手中那只玉笛,面有得色。 “不是你?那这笛子是做什么的?”柳心笑吟吟道。 ——她从来就是聪慧的女子。 “好吧,是我的。”慕松寒唯有无奈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接她手中笛子,却被她轻轻一让错了开来。 “你……是来吹笛给她听么?”柳心抬头望他,“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夜夜都能听见你的笛声,婉转悠扬一如当初,只是……”顿了顿,“只是,却再不是为我而吹的了。” 风轻轻拂着他的衣襟,面前女子素净如玉的面容望上去只觉无比寂寞。慕松寒无言以对,忽然间,却见她身影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柳、柳儿……”还不及他伸手去推,她却已先他一步将手松开。白雾也似的月光在他们之间穿梭,她的笑容变得极为模糊。“开玩笑的。”她狡黠地眨了眨眼。 她将玉笛交还给他,慕松寒随手系于腰际,向她微一点头便要离开。“等一下,”柳心提高了声音,“莫非你不知,私自进入后宫是死罪?” 他微微觉得好笑:“自然知道。不过,以我的武功,也不会有人能轻易发现。” “那么,我呢?”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凑近他英挺的鼻梁,呼出的气体热热地拂在他面上,“你的行动,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又正好不喜欢司空晓颜,或许,可以在皇后娘娘面前提提呢……” “柳儿你……”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甚为陌生,“你……要怎样?” “很简单,”她直注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我要你夜夜来我寝宫吹笛。” 慕松寒怔住。 ——难道,她还不曾放弃么? “我要你,夜夜来这里吹笛。”柳心执拗地重复道。 片刻的失神,心头好像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沿着密不透风的石壁悄然渗出,涌上了他的喉头。“……那么,可以。”他最终道。 如花笑颜瞬间在她面上绽放开来,不想他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柳心一贯冷静的面上竟也浮出一片温暖的酡红。“那么,那么,明晚……” “明晚我会来,”慕松寒道,“只是,我会远远地躲在某个房顶上,并不露面。” “……好。”她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男子颀长的身影就如燕一般轻巧跃了上去,借着深沉夜色,很快在楼阁之间隐没。 就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不见面么,那也不要紧。只要,他能记得天天都要往她这里来,只要,他的笛声能在某一刻完全属于她,这样,就很好了。 她还是不死心啊,虽明知无望,还是忍不住想小小地搏一次。 —————————————————————————————————————————————— 柳心沉默的举动无疑是在向汀嫔表示拒绝。 心中歉疚,第二日一早,柳心就往汀嫔那边问安,汀嫔依然言语温柔,全然不因好意被拒绝而气恼。 “妹妹自是有自己道理的,我也不便强求啊。”汀嫔笑吟吟道,轻轻抿了口白瓷茶盏中的新茶,秀气的眉舒展开来,“嗯,这‘敬亭绿雪’还真不错呢。” 柳心对茶知道甚少,“听说这泡茶也甚为讲究?”她好奇道。 汀嫔笑眯眯地做了个手势,便有婢女新取了一罐茶叶,她指尖点着那碧色茶罐,“这泡茶么,我懂得也不多,只知以发茶味,显其色,不失其香为要旨,浓淡亦随各地所好。”说着便取了一只精致的紫砂小茶壶,捏了撮茶叶,以开水细细地灌入,不过片刻已茶香四溢。汀嫔抬着袖口,将这第一壶茶水尽数倒在了一座半手掌大的佛像上,随后再往壶中添加开水。 又过一刻,她轻抬了茶壶,住满一只呈圆柱形的小巧杯子,又取了另一只敞口小杯往上一扣,快速翻转,将圆柱形杯中的茶水都倒入敞口杯中,随后轻轻移开圆柱形小杯,送到柳心面前,笑道:“妹妹,请闻香。” 柳心学着汀嫔的模样,边转着那圆柱形小杯边轻轻凑到鼻前:果真,一股极为清新的茶香带着潮湿的热度扑鼻而来,只觉清爽。 汀嫔又笑吟吟地递上那敞口小瓷杯:“妹妹用茶。” 柳心接过,茶香缕缕沁人心脾,面对着汀嫔亲切温柔的笑脸,心中不知不觉就温暖起来。 ——若是一直没有纷争,那该多好?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这一秒,因为她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才能显得这样亲密无间。后宫,是女人的天下,亦是女人的战场啊! “妹妹想什么呢?”忽而听得汀嫔柔柔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爱走神的。知道么,下月初一,皇上要在承天门楼行宴呢!” “哦?”柳心掀了掀眉毛。 “后宫嫔妃就要齐聚一堂了……既然能见皇上么,”汀嫔看着柳心道,“妹妹可要好好把握了。” ------------ 第十五章 宴群芳 听汀嫔这么一说,柳心这才想起晨起那会儿似是听几个婢女闲谈时聊过。 转眼已近五月,宫中一直有传统,在每年春日将尽之际,将有一次由皇后主持的“百花盛宴”。由于后宫嫔妃数量不多,去年的百花盛宴就在朝凤宫举行,而今年,随着一批新宫嫔的到来,这偌大的后宫也显得热闹了许多,于是按照皇后的意思,今年选址承天门楼,时间便定为五月初一。 柳心望着汀嫔素雅清丽的面容,打趣道:“把握机会?妹妹这般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了皇上的眼?倒是姐姐柔婉美貌,定能叫皇上倾心。” “你这丫头就是老实,”汀嫔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就你能这样安之若素了,知道么,听说其他几个新进宫嫔都准备得热火朝天的,那个陆小仪,提前十多天就跑到皇后娘娘那儿讨好,好不容易才让皇后娘娘答应下来,今年的百花盛宴有她的节目。除了陆小仪,唐嫔和嫣良娣也在暗自准备,还有那个司空才人,应该也是……” “妹妹省得。”柳心淡淡打断,只把玩着手中清香四溢的茶盏,漫不经心。心知她完全没听进去,汀嫔禁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奇怪这个慕柳心怎如此随意,新进宫嫔中已没剩几人不被招幸,她非但不急,还一副不想听的模样,真真怪异! 在沁水殿不知不觉就坐了一上午,汀嫔本来还想留柳心用午膳,却被她婉转拒绝。 回了自己寝殿,第一眼就望见殿上摆了好些珠玉锦缎,玉阶与锦云正忙不迭地收拾,见柳心回来,一齐上前行礼道:“小主。” “这些是什么?”柳心掀开那匣子,只见其中摆着一对纯净羊脂白玉制成的簪子,色泽温润,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锦云连忙引着柳心上前查看,“小主看呢,这都是今日赏下来的,这对日永琴书簪是皇后娘娘赏的,各个新进小主都有一对。那暗彩流云锦缎和宝石蓝织锦是韩昭媛娘娘赏的,贤妃娘娘那边赏的是些精巧首饰,可漂亮呢。” 玉阶则在一边笑道:“小主大概不知,每年除了过年,就属着百花盛宴前各娘娘的赏赐最为丰厚,说是让各个小主们好生打扮,方符合了这‘百花竞艳’之意呢。” 查看完那些首饰,柳心很是喜欢,吩咐婢女细细收了,又见白日便不见踪影的秋端从外面打帘子进来,笑吟吟上前屈了下膝。 “小主可别责怪,奴婢一早就被唤去景秀宫帮忙了。”秋端笑道,看见玉阶手上抱着的暗彩流云锦缎,“想不到,今年的赏赐这么快就到了。” “……且收着吧。”柳心挥了挥手。 ——景秀宫?那不是韩昭媛的宫殿么?莫非秋端背后的主子是韩昭媛?这么一来,*香姑姑的主子也是韩昭媛了? 手心禁不住渗出细汗:幸好昨日没有冒然投靠贤妃。 ———————————————————————————————————————————— 转眼便是五月初一,刚刚过了傍晚,就有小内监来请柳心往承天门楼。 虽不想过于惹眼,又不能在司空晓颜面前失了面子,柳心挑了件稍稍艳丽的苏绣月华锦衫,搭配软银轻罗百合裙,整个人恍若亭亭出水的白荷,清雅而不失高贵。 碧文笑嘻嘻地跑过来,手中捏了只金嵌花嵌珍珠宝石头花,轻轻插在柳心发髻上。“小主华丽些才好看呢!” “好了好了,随我去吧。”柳心扬扬手道。 碧文与锦云快步跟了上来,凝香与玉阶则留在宫中。 柳心与汀嫔一起坐肩舆过去,一路说说笑笑。 夜幕已临,整座皇宫渐渐地沉浸于无边深黑之下。宫灯如锦,沿着白石栏杆一路绵延过来,各色光彩映得那天也好似成了彩的。 承天门楼前几百米处就已有精巧花灯一路明亮过去,宫女步履轻盈、巧笑倩兮,手捧着珍馐美食莲步轻移地穿梭在宴席前。 远远的就看见一抹盛装明黄色人影坐在正中,正是皇后。柳心与汀嫔一齐上前行了礼,皇后笑着示意两人归位。 一眼望去,偌大的长桌上已坐了不少人,除去那一日在朝凤宫见过的几位高位宫嫔,又多了好些新面孔。汀嫔凑在柳心耳边挨个儿介绍了,什么薛荣华、沈芳仪、柔嫔、盈贵人的,听得柳心头昏。众嫔妃自是环肥燕瘦,花容月貌各有千秋,只是因着受宠状况的不同,有些娇艳如花的面容上,已多了些哀怨神色,细长的黛眉蹙成结,嫉妒而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人的眼色。 座次是按照位分安排的,汀嫔高过柳心两级,因此被分到了稍中间的位置,柳心四下看了一番,见晏流苏笑吟吟地向她点了点头,她便报以一个极自然的微笑,转身去寻自己的位子。 因为几位新进小主中好些个已经承宠晋封,位分未变的柳心便被安排在了晏流苏的下首,还未走进便看见司空晓颜一袭青白色宫缎静静坐在旁边,柳心唇角冷冷弯起一弧——真是有趣了,竟是和她坐在一起么。 司空晓颜贴身婢女水琴侍奉于身后,显然是看见了柳心,水琴面色变得极怪异,司空晓颜微微抬头,望见柳心后亦是一怔,很快低了头只做没看见。 “这不是司空才人么,近来可好?”柳心偏偏不依不饶,面上堆出个友好的笑容,“莫非是妹妹我不小心得罪了司空才人,怎个理也不理?” 她的声音控制的很好,恰能使宴席上大半人听见,好些目光顺势投了过来。司空晓颜猛然抬头,狠狠剜了柳心一眼,终是挤出个笑容道:“清贵人哪里的话,我不过是看清贵人你明艳无双,一时间愣了,还请不要见怪。” “司空姐姐真爱说笑……”柳心优雅笑道,一揽长裙施施然坐下,碧文与锦云很快走到她身后。柳心与司空晓颜在前,碧文与锦云在后,两人登时感觉到水琴恶狠狠的目光就好似一阵冰雹,噼里啪啦打了过来。锦云不明所以,还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碧文却是知道其中典故的,也不示弱,顺着水琴的目光恶狠狠瞪回去。 柳心与司空晓颜暗藏针芒地说笑,后面的碧文与水琴互相用眼神剜来剜去,几人正斗得不亦乐乎,忽而听见内监大总管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半垂的裙摆如同瞬间在织锦龙纹地毯上开出的花,百花竞绽间,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已到了席前。 ------------ 第十六章 百花竞 就在承佑帝楚天青出现的那一霎,承天门上空忽而惊绽数朵烟花,姹紫嫣红、瑰丽无比,在震天动地的劈啪声中,猛然划破了夜的寂静,又恍如一条明灿灿的火龙,在当朝天子的头顶盘旋摇摆。 行礼未毕,众宫妃不敢抬头,光滑的大理石上投映着烟花的绚烂缤纷,柳心静静跪于众人之中,上空的爆破声震耳欲聋。如上次一样,她只是隐约瞥见帝王龙袍摆角上龙飞凤舞的饕纹锦图,明黄的色彩,在夜风中淡淡舞动。 “众爱妃免礼吧……”那个清润的男声远远传来。 未及楚天青将那个“免”字说完,柳心实在难耐心中好奇,猛然抬头,却正好看见楚天青正望向这个方向。猛吸一口凉气,她匆忙四顾,发现所有嫔妃都是埋头噤声,唯有自己鹤立鸡群般地高抬着头,两眼还直望向帝王那边。 “……”心慌之下,竟忘了要赶紧低头,柳心迎着楚天青恰好也有意无意望向这边的视线,一时间四目相对。 “咦?”她微微觉得惊异。 ——就在刚才那一瞬,她望见了他的眸子,不同于上次卑躬屈膝的仰望,而是完全地对视。 他的瞳仁极黑,仿若一个深不可测的幽谷,明明是含笑的神情,却顿觉一种由内而生的寒意。男子面如白玉,夹杂着微微的清冷,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或许是由于体弱多病,那张棱角分明而英挺的面容无甚血色,薄唇微抿,有些弱不禁风。 如此精致绝伦的脸,给她的感觉却只有一个字?——冷。 似是冷不防有人抬头,楚天青眼中亦有一丝诧异流过,他笑意更甚,长久地望向那个颇有胆量的新面孔,唇角隐约地扬着好似挑衅。 漫长的对视,明明短暂,却似已经过了很久。 当最后那个“礼”字落地,众嫔妃开始抬头,并未有人注意到立于人群末尾处那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得宠的妃子巧笑嫣然,争相上前为楚天青斟酒,一时间莺燕环绕,很快挡住了那抹明黄。 待到众嫔妃敬完酒后落座,柳心禁不住复而朝楚天青望去,只是,此刻的他好像已恢复得与先前无异——满脸病容,神色恹恹,眸中再无了方才那分灵动凌厉之气,而好似一潭死水。 没喝几杯,他又用力地咳嗽起来,身子颤动得几乎连金盏都握不住。 “有意思……”柳心唇边忽地浮出一抹冷笑。 —————————————————————————————————————————— 宴至一半,皇后忽而凑到楚天青耳边低语几句,楚天青剑眉舒展,笑着点了点头。 只听“啪啪啪”三声击掌,四周通明的灯火顿时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将宴席瞬间包住。然而等不及众人惊呼,只见一束明光忽现,由八个银丝雪缎宫衣的女子踏光而来,每人各挽一只灯笼,纤细足踝不着寸缕,盈盈上前围成一个半圈,衣带翩飞恍若神仙中人。 灯火明灭,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只听“啪嗒”一声,瞬间腾起的火光呈五彩琉璃色直撞入眼帘。八个宫装女子围成的半圈之中,忽然又一抹极为娇柔鲜艳的身影婀娜立起,纤臂舞若无骨,方才那些灯笼齐齐被放在了圈中人身边,一时间让人移不开视线,在明亮缤纷的火光中,那个缓缓立起的人影莲步轻移出了圈子,裸足向前迈了几步。 女子一身极为柔软的衣裙,由鲛绡精织而成,轻软剔透,将她窈窕身形凸显的淋漓尽致。一头乌黑柔长的秀发及腰,似是沾染了淡淡的水汽,只觉妩媚入骨。而女子的面庞显然精心装扮过,娥眉似黛、滑腻似酥,一边水袖飘舞一边朝着楚天青的位子移来。 ——正是陆小仪。 眼看就要接近楚天青面前,冷不防脚下一滑,陆小仪整个人登时把不住平衡,径直往前方载去,楚天青连忙去扶,女子秋水妙目柔柔一转,顺势倒入那明黄色的怀抱。 “做作……”柳心听斜前方的薛荣华撇了撇嘴道,“好端端的大家小姐,弄得更卖艺歌姬一般。” “唉,陆小仪也是为了取悦皇上,姐姐别太在意。”唐嫔笑笑道,面上竟看不出一丝嫉妒,薛荣华也不接话,狠狠朝陆小仪扔去个白眼,兀自取了面前的果子来吃。 唐圣语么,还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柳心暗道。 倒在皇上怀中,陆小仪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扫了众嫔妃一眼,将头埋在楚天青胸口,“皇上,真是多亏您了,要不然臣妾这衣衫单薄的,要是摔了非得疼坏不可……” 楚天青唇角微扬,抚摸着女子柔软的长发,“爱妃辛苦了,竟想出这种新奇法子让朕开心,”说着对身边的总管太监道,“陈德福,将前些日子番邦进贡的雪泥驻颜膏取来赏给陆小仪。”陈德福连忙去了,陆小仪闻言笑意更甚,整个人埋进楚天青怀中不出来。 宴上大多嫔妃面色不渝,薛荣华更是冷冷一笑,朝着唐嫔道:“我说圣语妹妹,今儿竟也奇了,人都说帝后双璧,怎么今天多了一人硬赖在龙座上不走,将皇后娘娘放在哪里呢?” “可见啊,这人么,一旦得了脸,就连尊卑等级都忘了。”嫣良娣亦是轻笑出声,两人声音不大,楚天青那边听不见,其余嫔妃皆听了个一清二楚。韩昭媛本就觉得不快,听得众人这番说了,皱着眉头道:“夜晚风凉,陆小仪单薄舞衣恐怕经不住,还不快到后殿换身衣服?” “……多谢娘娘关心。”陆小仪讪讪起身,复而依依不舍望了楚天青一眼,这才由婢女搀着往后走。 “对了,”韩昭媛又道,“等妹妹换好衣服,这宴席也进行的差不多了,妹妹等会儿直接回寝宫便可,不必再过来了。” 陆小仪精心妆扮过的面容登时变得惨白,求助地向皇后望去。“……昭媛说得也是,妹妹献舞劳累,早些休息也是好的。”皇后温言道。“是。”陆小仪恨得咬牙切齿,再向楚天青那边看看,却见他早已和身边的贤妃言笑起来,完全没将自己放在心上。 “嫔妾告退!”狠狠一甩袖子,陆小仪带着婢女便走,忽然撞见陈德福忙不迭地跟上来,手中托着个白玉小瓶儿:“小主慢些,这皇上赏的雪泥驻颜膏……” “知道了!谢主隆恩!”她没好气地接过来,随手摔进随行婢女怀里,一行人在众人冷眼嘲笑中扬长而去。 原本还是婀娜多姿的背影,这会儿望上去竟觉得说不出地颓废。 柳心淡淡叹了口气,忽然就明白,在这偌大繁华的后宫中,衰老,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 第十七章 暗来香 待到宴散已过了戌时,柳心谢绝汀嫔共辇回去的邀请,又吩咐碧文与锦云先行回去,自己独自一人沿着灯火明亮的长道缓缓地走。 烟火爆破声还在脑后不绝如缕,背对漫天灿烂,她却只想独自隐没在寂静之中。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春池那里,粉瓣清香吞吐,密密层层将整条小径都笼罩了起来。柳心只身其中,温软夜风中混合着花香与干爽的草气,她蹲下身子,一捧起香意犹存的花瓣,忽然又想起少时后山上的如雪梨花。 其实,她离开家乡也不过半年,原本粗茶淡饭的乡野丫头,转瞬成了三品将军的妹妹、当朝天子的妃嫔——人生无常,当她独自背负着沉重干柴踏过泥泞的山间小道之时,或许连想也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以主子的身份住进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 那么,她留在这里,究竟为何? 她无心恩宠,更无心为家道争利,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种平静自然、恬淡度日的生活,衣食无忧,良人相伴,就胜过世间所有。 背靠桃树,女子乌黑柔亮的发髻上落着零星的桃花瓣,长睫如扇,透着深深的暗影,在这香雪四海的美景中显得说不出的寂寞。 柳心偏爱这难得的独处时光,白日里再繁华热闹的内苑,置身于暗夜中后,也是一样的静谧清冷。 ———————————————————————————————————————————— 想得正出神,忽而听见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那人像是很急,又要顾及不被人发现,小心翼翼地借着桃花林为遮挡,快步朝内苑僻角奔了过去。 ——这么晚了,会是谁? 全然没想到被发现后会有什么危险状况,柳心一时好奇,亦是借着桃花为遮快步跟上。她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一连跟了好长一段路也未见劳累,那人径直穿过四座春池,又绕过景秀宫,竟是朝着冷僻无比的霜华宫去。 “咦?怎地是他?”柳心一惊,那身穿绛红色宦官袍的不正是陈德福么?这个时候他为何不在楚天青身边侍候,反而要跑到这种静僻无人地来? 她轻手轻脚地跟上前,背贴着冰冷的宫墙,探出头,见陈德福绕过了霜华宫,身影一闪消失在密密层层的低矮灌木丛后。 柳心快步跟上。 出乎意料,在冷僻霜华宫后,竟还有个杂草满布的小院子,仿佛是被人刻意遗落了,长久以来从未有什么宫女内监来此修剪花木。以层层灌木为墙,院中草木肆意生长,鸣虫匿身草间,月华投影如井。另有荒弃白石凳若干,凳身有的已被不知名杂草敷满,茎叶延伸肆无忌惮。 远远看见那里还有一人,陈德福双眼一亮,慌忙奔了过去,在那人面前跪下。 “皇上……”内监独有的尖细嗓音沿着夜风送入她的耳中。 ——那人是楚天青?! “不必多礼。”男子颀长挺拔的身影完全隐蔽在阴影之中,楚天青嗓音低沉,“东西可如约取到?” “是,都已办妥,唐大人那边未有问题,只说近日来玄武门、通明门那边查得紧,建议下次走长乐门。” “这样便好。”楚天青从陈德福手中接过一物,掂了掂,“虽是小小一物,送入手中却要经过百般险阻,往后会更难送到,你们要更辛苦些。” 陈德福连忙屈膝,道:“为皇上办事,奴才定会一万个小心!只要助皇上成了大事,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好,朕果真没有看错人。”楚天青唇角微微扬成笑的弧度,而那笑却像是浮在表面一般。负手回身,明月当空,男子一袭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那张白玉雕琢般的面容笑意森冷,眼神恍若静止,而那原本就深黑的双眸此时更显深邃,幽幽的一潭,只一眼便会陷得万劫不复。 陈德福偷偷地拭去额角细汗——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他从来就不曾看透。 小心地将那沉甸甸纸包收入怀中,楚天青笑道:“你先回去,等会儿径直往金龙殿走,不必等朕。景秀宫那边……朕还得先回去一趟,待到明日正午你再来景秀宫门口等候,顺便通知唐俭、杜庭惠一声,朕要请他们到后花园品茶。” “是。”陈德福一躬身,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 他们说了什么? 柳心弯着药藏身于灌木之中,模模糊糊只听见楚天青说什么“百般险阻、后花园”。 这楚天青果然深藏不露。她皱眉,别人眼中的当朝帝王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整日里无精打采,连政务都要在群臣相助下才能勉强完成。而此时,那月华之下负手而立的清冷男子言语清晰、眼神犀利,分明是个处事老手! 那么,他为何要假装? 陈德福这么晚与他相约这宫中僻角,又是为何? 方才隐约望见楚天青似是从他手中接过一物,举止甚为小心,她好奇万分,恨不能立即上前探个究竟。 过几日,他们说不定还会来? 柳心忽然想到,既然陈德福走得轻车熟路,想必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秘密相见。若是她日后先来此藏着,说不定就将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 考虑到再待下去很有可能被楚天青发现,她还没有胆子大到要去触犯龙颜。一转身,灵巧地从疯长的杂草中穿了过去,快速地绕到高墙之后。 穿过霜华宫,寂寥而漫长的安巷灯火清冷,她裹紧了衣衫,快步沿着暗红色宫墙往前走,风静静吹着女子银色外衫,灵巧得好似一抹行走的月光。 “啊!”忽然止步,惊呼出声。 ——她分明看见,深灰色砖石地面上多了个长长的投影,她在前,那人在后,这么急急忙忙地奔了一路,竟一直没有发现! 手心细汗涔涔,她强定心神,转过身子,望见那人后差点站不稳。 一袭明黄色蟠龙锦袍站于身后,正是楚天青! ------------ 第十八章 不速客 双腿一软,顺势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嗯,爱妃免礼。”楚天青淡淡道,神色平静,略显苍白的面容映着道旁微弱的灯火,忽明忽灭。 柳心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不自禁地退后一步,努力笑道:“皇上怎这般小无声息地跟在臣妾身后,臣妾一时没看见,还望皇上恕罪。” “不碍。”简短二字,伴随一个云淡风轻地挥手。 沉默。 她实在不知说何是好,谨慎地低着头,心头揣测着他是不是发现自己了?若被他发现可如何是好?此人乃是当朝帝王,想杀人灭口应该不是难事…… 想着想着就已冷汗涔涔,柳心一时间也只能低头不语,一边用余光偷偷睨着楚天青仿若白玉雕琢的面孔,手指将衣角拧成一团。 风从两人之间无声刮过,风声略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终于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打破。 “咳咳……咳咳咳咳……”楚天青咳得面色微红,颤抖着去抽袖中锦帕,一时竟抽不出来。柳心慌忙将自己的帕子轻轻捂在他唇边,他微一点头接过。 “咳咳……咳咳……”看他咳嗽的趋势竟是越来越烈,整张白皙如玉的面容都涨得通红,柳心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一边偷偷地瞥过男子轮廓分明的侧脸——咳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咳……”好不容易等他平静下来,柳心正欲去接他手中素帕,楚天青微微一让,却将那帕子握在掌心,“抱歉,这帕子怕是不能还给爱妃了。” “嗯?”她垂头去看。 ——素白无暇的雪缎之上,一缕潮湿的鲜红分外刺目。 他朝她无奈地笑了笑,容颜柔软好似一抹瞬间即化的雪。 “这、这……臣妾这就去唤人来!”她顿时慌了神,冷不防他居然这么突兀地咳出血来。 刚欲抽身,手忽然被他用力抓住,“不用慌张,扶朕回去即可。”楚天青低声道,声音低软却不容抗拒。她只得点了点头,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男子身上独有的龙涎香隔着衣襟丝丝传来,绕在她的鼻尖,他将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几缕碎发更是一下下地荡在她的面前,不时轻触她的脸颊,好似在挑衅。手被他握着,冰凉柔软,那只手仿佛也是由白玉雕成,细腻温软,却有种挥不去的凉意,明明是轻柔无比地插入她五指之间,却叫她不敢动弹、心觉不安。 两人沿着静谧昏暗的宫墙缓缓往回走。 他们走得极慢,好长一段时间才过了春池,来到内苑的中心方位。 “皇上……您,是要往哪里?”柳心忍不住道。 正中央对着朝凤宫,再前是金龙殿,左右各是景秀宫与永乐宫,以及一干规模较小的宫殿,眼看着已经走到分叉口,她实在不知要搀着他往哪里。 楚天青眼中一抹狡黠稍纵即逝,“怎么,爱妃不欢迎朕?”他柔软的睫毛微微闪着,笑容极为无辜。 “皇上是要……”她猛然醒悟——莫非,莫非他…… “爱妃不引朕往你的寝宫去么?”只听他接着道。 柳心只觉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大惊失色间只知道连连点头。“皇上有意,臣妾自是……欢喜。”亏得她心智坚稳,只惊慌了一瞬便恢复平静,两人相伴向画屏宫去,一路上不时有巡夜的侍卫上前问安,有人见皇上面色苍白本想上前搀扶,均被楚天青挥手屏退。 所以到达画屏宫门口的时候,依然只有柳心与楚天青二人。 前厅灯火通明,原是碧文见柳心久去未归,担心之下便在前厅候着。没想到却有一袭明黄色人影跟柳心相伴而来,看姿势还极为亲密。待看清楚天青容颜,碧文登时慌了神。 “奴、奴、奴婢给皇上请安。”碧文忙不迭地下跪,得到免礼的旨意后又慌慌张张地想去奉茶。“不用麻烦。”柳心示意她噤声,招了招手唤她过来,“别惊了陆小仪和汀嫔,去把我房间收拾一下,我扶着皇上过去。” 碧文连忙去办。 先搀扶楚天青在前厅红木羊皮软垫靠椅上坐下,柳心亲自奉上茶水,楚天青接了,抿过一口,靠在椅背上淡淡舒气。 “爱妃可是慕松寒的妹妹?朕记不清楚了……” 听到那个名字,心中还是忍不住狠狠一颤,“皇上没记错,臣妾正是慕松寒的……妹妹。” “哦……”楚天青歪过头看她,“慕松寒竟有个如此仙姿玉色的妹妹,前些年的选秀,朕居然错过了。” 她低着头:“回皇上话,臣妾是近几个月才被家兄寻来的,幼时臣妾与父母兄长失散,一直颠沛流离。” “原来如此。”楚天青了然道,似浓墨勾勒而成的双眉微微上挑——面前的女子清水双眸藏匿在低垂的刘海之下,叫人望不真切神色,表面上望去还是一副恭敬模样,只有那不甘心而抿着的樱唇出卖了她的内心。 他不由发笑:早在画选之时,他一眼便看中了这个美貌女子。 她的容貌自是出众的,更为特别的是,这个女子的眼眸极为灵动,又似脉脉含情,又似清冷漠然,给他的感觉好似望进了一泓清泉,渗入心头凉丝丝的。于是当即为她拟好了封号“清”。 只是在那以后,事务繁忙让他遗忘了那个被他一笔勾中的女子,新进宫嫔各各明艳无双,他尚来不及应付,那女子自身也是对皇恩完全不在乎,若不是今日晚宴上的巧合对视,他几乎要忘记了她的存在。 慕柳心么,她,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呢…… 柳心望着楚天青莫名其妙微笑起来的脸孔,心中却在忐忑不安,“皇上,寝室已收拾妥当,臣妾扶您进屋休息吧?”正好看见碧文过来了,她想赶紧摆脱掉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 楚天青抬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爱妃……就这么出去了?” 已褪下外衫,楚天青半靠在床榻上,似笑非笑地睨着那抹银色忙碌的身影,她半边脸已转了过去,看样子正想离开。 “皇上还有吩咐?”柳心转过身,神情极为无辜。 “……”他亦是极为无辜地弯了弯嘴角。 “臣妾瞧着皇上脸色不好呢,您还是早些休息吧。”柳心不容置疑地上前将帐子放下,宝蓝色流苏很快遮去了男子玉一般的容颜。柳心抬脚便走,忽然又听见帐中人出声:“那个,替我遣人到景秀宫说一声,说朕身体不适,今晚就不过去了。” “臣妾遵旨。”她屈了膝,广袖轻甩便掩门出去。 “小主,您怎不……?”出门便看见四个丫头窝着腰躲在门口,竟是在偷听。凝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嚷又不敢大声:“您应该、应该……这可是好不容易的机会啊。” 柳心挥了挥手:“不必担心。”碧文是明白其中缘故的,连忙上前搀了她,笑道:“小主可饿了?奴婢早就备了莲子汤,您快过去用吧。” 她点点头,这么折腾了一下,腹中还真是有些饿了。 夜已深,由于床榻被楚天青占了,她便只好到隔壁的卧房睡了一晚。 ------------ 第十九章 眉间计 兴许是心中不安,这一夜柳心睡得极为不稳,隐约听见窗外树木簌簌作响,风声绕着屋角一个劲儿转。 背后微微地有些潮湿,她反手将锦被掀开,顿觉凉快了许多——已是五月,空气中淡淡地揉进了些许闷热,混合着寝宫中燃着的浓郁薰香,心觉沉闷。 迷迷糊糊地睡着,再睁眼时已是清晨。 梳洗后连忙往自己的卧室去,推开门,却见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微薄的晨光在雕花木窗空隙间自由穿梭,落入已被折叠整齐的被面上,一旁的小熏炉已然熄灭,房中空气很是清爽——看样子,楚天青已经走了很久。 柳心不由转身去看天色:东边鱼肚白刚刚泛出,云霞依然绚烂如锦缎,画屏宫的婢女内监才刚开始忙碌清扫。 ——这楚天青怎么走得这样急? 甚至,都不曾与她说一声。 手下意识在枕边摸索,一个冰冰凉的光滑硬物触及指尖,顺势抓了,举到眼前,发现那是一块由天然琥珀雕琢而成的挂饰,玲珑剔透的色泽,丝缕分明,最为特别的是,琥珀中心封闭了一颗浑圆碧透的小水珠,顺着翻动滚来滚去的,煞是可爱。 是楚天青昨日落下的? 在繁华堆砌的皇宫,琥珀算不上珍贵之物,嫔妃们显然更倾向于珠玉翡翠,而楚天青身为帝王,一切吃穿用度都应该是最好的,如此看来,这随身携带琥珀定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将琥珀握于掌心,她眉梢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过去,柳心迎来了皇宫中的第一个夏季。京城的天气比故乡闷热许多,幸好几个婢女内监经验足,早早地向内务府讨了些冰块撒在大殿之中,又借着厚重的长帘阻隔阳光,整个碧落阁清凉无比。柳心歪在软榻上绣着花儿,不时听几个婢女聊起家乡事,说说笑笑地倒也惬意。 只听帘子脆响,玉阶步履微急地走了进来,说是远远地看见嫣良娣过来。 “晏流苏?”柳心坐直了身子,刚整好仪容就望见晏流苏窈窕倩影。柳心连忙上前行了礼,晏流苏笑吟吟虚扶一把:“清贵人这么见怪做什么。” “嫣良娣和善不在乎这些,但礼数却是不能废的。”柳心便也笑着将她迎入上座,吩咐婢女奉来茶水。 晏流苏近月来荣宠不衰,除了盛宠的韩昭媛和陆小仪,每月里有个七八天都是在她那儿。今日她一身簇新的缕金挑线纱裙,绾个云鬓高髻,耳畔一簇三寸长的红玛瑙垂苏叮咚作响,白皙滑腻的肌肤也红润了许多。 晏流苏抿唇笑道:“柳心姐姐这里真是悠闲,仿若世外桃源一般,流苏羡慕得紧。” 柳心神色平静:“妹妹说笑么,这里冷冷清清,怎比得上你那里。” “……”晏流苏嫣然一笑,视线掠过柳心素淡的梨花白宫纱留仙裙,又落在她微垂妙目之上,忍不住赞道,“清姐姐生得真是美丽,只可惜,这如仙容颜不能发挥得恰到妙处……”她眼角扫过殿四角融化的冰块,“姐姐这里凉快舒适,只是,待到盛夏时节,这冰块可就没那么容易从内务府要到了……向来么,那些狗奴才都是极势力的,你一个新进宫嫔无权无势又不得宠,还不叫别人欺到门口来。前些日子听闻姐姐和陆小仪有冲突,想必姐姐也见识到了,像汀嫔那般位分不高又不得宠的,受到个新妃嫔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莫非,姐姐想与她一样?” “受欺负?我自然不是任人欺凌的主。”柳心眼神突转凌厉。 晏流苏微微一愣,不知面前女子究竟想到了什么,正疑惑,却见柳心目色又和缓下来,笑着道:“前些日子,嫣妹妹不是说要借着司空晓颜给我个惊喜么?此事如何了?” 晏流苏笑道:“不想姐姐还记得,我还当姐姐忘了呢。”她使了个眼色,柳心会意,挥手让侍奉的几名婢女退下,晏流苏这才颇为神秘地凑上她耳边,“不瞒姐姐,事情已在进行之中。” “妹妹意欲如何?” “上次除掉了邓潇潇与罗宝筝二人,怕是已经引起旁人注意,所以这次怕是不能做得畅快至极,只能稍稍给她些苦头罢了。”晏流苏道,“据我调查,这看似温柔高雅的司空晓颜实际上也是个聪慧角色,白日里不声不响地,却也无人敢欺负。只不过……她好像也如你一般,对皇上一向是淡淡的,好似无心恩宠,上次皇上在内苑竹林恰好碰了她,约她一路赏花,没走几步又让她退下,估计就是因着她神情冷淡,惹皇上不快。” “妹妹的意思是……?” “五日后,沈芳仪做主,请诸位新嫔妃们到翠微宫一聚,姐姐到时来了便知。”话已到此,晏流苏淡淡地笑着不愿多说,柳心也不勉强,看着她放下那青瓷茶盏步履轻盈地向外走,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芳仪?柳心揉揉太阳穴,她根本想不起那个宫嫔的眉眼,只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和晏流苏同住一宫的。看样子,晏流苏已经不声不响地笼络不少人了呢。 秋端与碧文从后堂走上前来,秋端皱皱眉头:“小主,方才那些话而奴婢大致听了些……您真要相信嫣良娣所说?她可是个心机深重的主啊……” “不碍,我自有分寸。”柳心长睫微垂,“我一个新进宫嫔无权无势,容貌也不若邓潇潇出色,晏流苏并没有害我的必要。而司空晓颜就稍有不同,她乃一届罪臣之女,本不应出现在选秀画册之上,这么突兀地中选进宫,想必已经引起不少关注。若是晏流苏想培植人手,我这一无宠贵人倒真是不错的人选。” “小主想得周到。”秋端笑道,望了望殿外阳光明媚,“这太阳日渐烈了,奴婢这就去内务府要些清爽薰香来。”说着便出去了,见她行远,碧文这才小心翼翼凑近柳心面前:“小主,您吩咐的事都办妥了。那叫芳芷的丫头正好是玉阶同乡,不过一副玉镯子就答应办了此事。” “那便好。”柳心冷眼望着光影明绚的绮窗,一层森凉寒意从脚底渗上心。既然决定,就不容后悔。 ——只不知,经此之后,那婉转悠扬的笛声还愿不愿如约在她屋外响起? ------------ 第二十章 助青云(上) 翠微宫一如春时花繁叶茂,自从邓潇潇被遣去霜华宫思过之后,后面的恬芙馆就空了出来,皇后像是完全忘记了那个苦命女子,一个月的思过期限已经过去,却丝毫不提放她出来。对比邓潇潇的悲苦,晏流苏的日子就好像沉浸于金坛子一般,据说上次她还笑吟吟地跟楚天青打趣,说赏赐太多已经放置不下,能否将空旷无人的恬芙馆也赐了她。 柳心进殿的时候人大致已经来齐:正座上那个身穿粉霞锦绶藕丝缎裙的大概就是沈芳仪了。她约莫二十出头,一双黛眉生得很是整齐精巧,细碎的刘海儿斜斜分开,发髻两边各用一只珍珠衔丝盘花簪插了,袖口微抬,一小口一小口极为优雅地抿着茶水。 “沈芳仪万福。”柳心恭敬地屈膝道,沈芳仪连忙虚扶一把让她起来,“给唐嫔、嫣良娣请安。”她转了个身又道,随后笑容温和地向着司空晓颜,“司空才人,好久不见了。” 分明看见司空晓颜漂亮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劳烦清贵人记挂。”她淡声道,“姐妹们在宫中的日子还长,以后不怕见不着的。” “说的也是。”晏流苏接口道,笑得意味深长,顺手挽了柳心坐到一块儿。 沈芳仪不过以聊天为名约了几个小主过来,说说笑笑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只见晏流苏站起身来,对着众人笑道:“其实,今日聚会流苏也想了些好玩的法子,只是这室内稍嫌拥挤,诸位姐妹可否一同移驾瑶仙园?流苏听说那里的荷花开得可好看呢。” 说着便向柳心使了个眼色。 “既然嫣良娣早有准备,我们便不能辜负了才好。”柳心笑着起身,第一个跟着她往外走。剩余宫嫔虽不明她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还是抬脚跟了过去。一时间各色拖曳长长的锦纹裙角迤逦而过,香尘微腾,连同一干子侍候婢女,浩浩荡荡朝着瑶仙园去了。 瑶仙园是内苑规模较小的一个花园,建在四座春池与竹林的中间地段,占地面积虽小,其中建筑却是颇为精致优雅。百花盛放围绕四周,形成一座天然的花墙,然而走入其中,视线登时被一片青绿占据:不同于外面看来的繁花争艳,这园子里以各类青木为主,首先入眼的是一片清澈碧蓝的人工湖,烟雾袅袅升腾,常年恒温。湖心一座八角飞檐小亭,紫帘隔去了刺目阳光,再加上湖心本就凉爽,舒适得好似初春一般。众人依次坐了,清风过耳,水波徐来,好不惬意! “嫣妹妹果真选的好地方,我们这些懒人啊,夏日都不想出屋,要不是今日应着嫣妹妹邀请,真是要错过这么个仙境般的地儿了。”唐嫔捻了片西瓜笑道。 女子生性便是爱水的,尤其是在这烈日炎炎的夏季,众人坐于亭中,不时环顾四周湖上水波粼粼,粉红的、纯白的荷花开得娇俏可爱,花瓣厚实圆润,缕缕清香随风送入鼻尖,常有小婢女好奇地偷跑到一旁观赏,见主子皱眉,这才吐着舌头跑回来。 只见晏流苏从袖口中抽出个金丝织就的小袋,里面插了数十个精巧的竹签。“其实流苏生性愚笨,也想不出什么好玩的,昨日做了些花签儿,上面写了些取乐法子。”又起身,从侧旁开得正艳的芍药折下一朵,“就来个击箸传花吧,中花的姐妹要从这些竹签中抽取一个,上面自会告知要做些什么。” “你这丫头就是鬼主意多。”沈芳仪笑着一指戳到晏流苏额上,司空晓颜蹙眉道:“嫣良娣的主意虽好,但那竹签上究竟写了什么呢?只叫人心中没底。” 柳心抬眸瞥过一眼,笑道:“司空姐姐才冠后宫,又有什么能难倒姐姐的?我这无才无艺的俗人都不怕,姐姐还担忧什么?” 见她嘲讽自家主子,水琴想也没想便出声反驳:“我家小主自然不是怕,她不过思维慎密些,出言欲问清楚。比不上清贵人干脆利落,什么不问就直接答应。” “呵呵,原是如此么……”柳心睨着她笑道,忽然神色一凌,“大胆贱婢!这是和主子说话该有的态度么?冒然插话、出言不逊!来啊,给我掌她的嘴!” 秋端箭步上前,狠狠一掌掴去,直打得水琴撞到一旁木柱之上。 司空晓颜猛然拍下茶盏:“清贵人这是做什么?” “姐姐没听清楚么?这个贱婢出言不逊,我这是在教训她。”柳心冷冷道,“早些教训了也好,免得这贱婢以后再犯此类错误冲撞到姐姐。” “我宫里的奴婢,怕是不麻烦清贵人费心吧。”司空晓颜针锋相对。 “司空才人莫非也是受了那贱婢影响不成?”柳心声音转厉。 ——她的位分比司空晓颜高上一级,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见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晏流苏连忙上前挽了柳心的手,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冷冷扫过水琴有些肿胀的脸,“说来说去都是这丫头的不是!来啊,给我到外面跪一个时辰!” 水琴咬牙出去,亭外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地面发烫。司空晓颜恨恨坐下,一口将盏中茶水饮尽,柳心冷笑不语,一时间有些冷场。 沈芳仪柔柔笑开:“好啦,那贱婢也处置过了,可别因了这个扫了我们兴头才好。”说着取了那芍药枝在手中,“书寒你击箸,由我开始,大家轮着传吧。” “是。”晏流苏的贴身婢女书寒笑吟吟转过身去,“诸位小主准备好,我可要开始啦。” 银箸敲在碗碟边缘清脆作响,那声音不缓不慢,猜不出何时会停,由沈芳仪开始,一枝芍药沿着春笋般的指尖儿依次传去,沈芳仪递给唐嫔,唐嫔连忙塞到柳心怀中,柳心灵巧抛给晏流苏,晏流苏宽袖划出一弧,那枝芳香稳稳落入司空晓颜手掌,她刚欲抛给沈芳仪,那击箸声却恰在此时停了。 书寒转过身来笑道:“恭喜司空才人先得第了。” 指尖捏着那枝芍药,另一只手轻轻抽取晏流苏小袋中的竹签,司空晓颜低头念道:“及秋。翡翠玉枕落秋寒,瑞脑金兽燃痴缠。停杯停愁庭中月,无花无酒吴地难。得此签者当饮三杯。” 白石小桌上摆着只碧玉细颈小壶,晏流苏拂起宽大袖摆,亲自斟上一杯施施然递至司空晓颜面前:“司空姐姐放心,这桃花酒味甜宜饮,并不浓烈,是书寒带着宫中几个小宫女前些日子研究出来的,醇香中夹杂一丝桃花的芬芳,我和沈姐姐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司空晓颜垂眸谢过,以袖掩面一仰而尽,赞道:“果真香甜可口,嫣良娣宫中真真都是好东西。”说着连饮三杯,她肌肤若雪,微微沾了酒意,逐渐浮出几抹灿若桃花的粉红,女子清丽出尘的面容少了冷漠,而显得妩媚娇羞起来。 唐嫔掩口而笑:“司空才人果真是美人。” 日破薄云,亭外炎炎夏日更衬得亭中清凉爽快,众人正说笑着,忽而听得“啪嗒”一声,纷纷去看——原是那水琴在外面跪得久了,经不住烈日当头,竟昏了过去。 ------------ 第二十一章 助青云(下) 司空晓颜再顾不得,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水琴,水琴你如何了?”说着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清贵人,”她转向柳心,神色凄楚道,“我的婢女出言不逊在先,你们让她去那烈日之下跪着我也无立场阻止……只是,一个身子单薄的姑娘家如何经得起那日头?你们看看,这面色都苍白成什么模样了?还请清贵人放过她一次,免去这惩罚吧!”说着竟要滴下泪来。 “司空才人果然心地善良……”柳心也不置可否,只淡淡笑着看向她。一旁的晏流苏面上有些过不去,忙笑着上前为司空晓颜拭泪,“司空姐姐莫生气,”她讪讪地道,“刚才我也是冲动了些,只想着教训那婢女,没注意那日头这般灼烈呢……这样吧,让小内监把姐姐的婢女抬回去歇着可好?惩罚么……就到此为止吧。” 屈膝奉袖,腰间璎珞叮咚作响,“多谢嫣良娣。”司空晓颜感激道。 两个小内监将水琴抬起,找了个软架子,一前一后抬着慢吞吞朝流觞宫去了。秋端暗戳柳心肩膀,手在袖中一指,柳心会意望去,分明看见水琴苍白的唇角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果然如此。 就算这日头再烈,跪个一盏茶的工夫,是绝对不会导致中暑的。 众人又继续起方才的传花游戏。 “哎呀,却是到我了!”沈芳仪笑得几乎捏不住手中芍药——她中花的确是巧,本是轮着柳心传给晏流苏,眼看击箸声就要停下,晏流苏一个手滑竟直接越过司空晓颜,将花抛到了沈芳仪怀里,而沈芳仪正走神和旁边的唐嫔说话儿,冷不防一枝花落至面前,有些愣愣地捏了,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到了自己。 “沈姐姐选个签吧。”晏流苏笑眯眯地递上金丝小袋道。 沈芳仪抽中的签上写着:“春时。剪烛若拟东风误,飞雪杨花春怀度。西楼酥雨三月吹,画梁西斜总不负。得此签者赋诗一首。” 出身书香门第,赋诗自然不在话下,沈芳仪遣人取了笔墨纸砚,一挥而就,众人传着看了,纷纷赞不绝口。 接着是晏流苏得了花,按照签上所写高歌一曲;再后是柳心,亦是歌一曲了事。再一轮,只见那枝芍药又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司空晓颜怀中。 女子丽颜犹如朝霞映雪,而又流露出淡淡的错愕。她也不抵赖,伸手从金丝小袋中抽出一支签,读道:“夏至。玲珑露影湿轻衫,江倾碧波渡玉潭。王孙若拟佳期误,问向东风赋管弦。得此签着当众一舞。” 晏流苏拍手笑道:“早闻司空才人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一舞足以倾倒众生,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欣赏,真是幸运。” “哦?”唐嫔勾着唇角向司空晓颜看去,“我与司空才人同住一宫已久,还从未听说过才人舞姿倾城呢!想必是才人心思细密故意掩着,怕让我这愚笨之人自惭形秽啊。” 柳心亦笑道:“司空姐姐向来低调。” 指尖捏着那纤细竹签,司空晓颜心中忽地泛起几分不安,却又说不上是为何。碍于众人期待眼神,她只得走至亭外,借着一方空旷场地,宽袖长摆翩翩舞起。 艳阳当空,长风拂衣,碧蓝天色如洗之下女子纯白衣袖翩转若云,回身间足尖轻点而过,金丝梅花纹样络纱长带高抛挥起一弧,又柔柔转转地落了下来,恰半遮住女子柳眉如烟。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舞步轻似踏风;双瞳剪水,柔桡轻曼,双颊如隔香红。 起舞当具美色,而更为重要的,却是那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 若两者皆有,一舞当倾人国。 众人还来不及赞好,忽然听的亭子那一面传来“啪啪”两阵掌声,明黄九龙华盖首先入眼,一行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在后,楚天青微微有些苍白的面容浮着欣喜笑意。 亭中嫔妃连忙屈膝行礼,华丽裙角交相层叠如巨大花瓣。 “皇上身子可好些了?”沈芳仪连忙关切道。 楚天青摇摇手:“不碍。” ——众人皆知,半月前皇上又发顽疾,连着十几日无力打理朝政,病卧床榻休养身体。皇后便下了旨,令众嫔妃不得前去探视干扰,一切等皇上病好再议。不想今日竟在瑶仙园遇着,而见楚天青精神甚好,应是已经无恙。 “平日里总觉得晓颜素淡如菊,无甚巧意,不想今日见了爱妃倾国一舞,真是叫朕惊讶不已啊!”楚天青亲自上前扶起司空晓颜,将她搂入怀中,垂头看了眼女子微红的面容,只觉好似那初绽的桃花,柔美娇羞,姿色天然,一时忍不住向她粉腮吻去,惊得怀中人生生一颤。 “皇上……”司空晓颜全然没料到竟被他看去自己舞姿,脸颊的吻温湿犹存,又羞又悔,只知道低头不语。 见楚天青怀抱佳人,眸中夹杂痴迷之色,亭中嫔妃便都很识趣地屈膝告退,柳心一步一回头,沈芳仪与唐嫔微露不渝,晏流苏则缓步跟在最后,兀自别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清贵人请留步。”走至岔路,晏流苏忽而叫住柳心,上前拉了她,绕入侧旁屋墙之后,“今日可真将妹妹弄糊涂了。”她眼中凌厉稍纵即逝,“方才流苏伸脚去绊,为何姐姐要以身为掩将我挡住?若非如此,那司空晓颜早已摔倒在地落得一身灰尘,更别说大悦龙颜。莫不是姐姐改变了主意,想与司空才人同仇敌忾?” “嫣良娣还请不要生气,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她并不面对着晏流苏,而是转身神色平静地望向亭中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有些时候,得宠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并非好事,它反而会变成一道锋利无比的刃,狠毒干脆地,在心头剜出血来。” 晏流苏眼神茫然不解,她也不过一笑了事,屈膝告退便带着秋端与一行婢女向回走。 抬头望向那湛蓝天空,澄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明亮的阳光刺得眼睛一阵阵地发痛,她并不低头,只是静静地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裙角在身后翻转犹如波浪。 她不想害她,她只想让那个人死心,她只想将司空晓颜推得远远,直到那个人再也触及不到的位置。 她这样固执,这样执拗,心底除了那个笑意疏远的俊逸男子,再无其他。夜阑人静,她忘不了他曾神情真挚地对她说过:“如果,我可以带你走……”辗转床榻,泪湿衣衫——她希望的,是他只带走自己一人而已啊。 ——那是她一生中最傻的时光。 是夜,楚天青招幸才人司空晓颜。 ------------ 第二十二章 拥香衾 刺目的大红锦帐,混合着金丝勾勒出的龙凤呈祥,明黄色铺天盖地,屋角兽面小金炉中香气升腾。雕花窗棂被厚重的帘子遮挡,连同室外树影摇晃的簌簌声一同隔断,偌大的寝室门前静静站了四个宫女,垂眉顺目,手中捧着装满金质花生桂圆的盘子,象征多子多福之意。 熏香的味道略微有些重,她翻了个身,只觉身上裹着的绸袍紧得难受,手触着光滑柔软的锦被,亦是明亮的黄色,心头好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幽幽叹了声,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挑亮那烛火,来回拨动着,滴滴滚烫烛泪顺着那喜庆的鲜红流淌,挑一滴在指尖,迅速凝结成一小块温热的红。 远远地听见内监打帘子的声音,接着便有阵稳重的脚步声逐渐传了过来。 心跳蓦地加剧,她半支起身子,用锦被掩住胸口滑腻肌肤。 楚天青俊美的面容依然透着淡淡的苍白,他在床榻边坐下,饶有兴趣地望着女子粉腻容颜,忍不住伸手在她面上一刮,“爱妃真是丽质天成,叫朕怦然心动啊。” 分明感觉到女子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是含羞抬头,柔婉笑道:“皇上谬赞了,后宫姐妹们那个不比晓颜美貌呢,晓颜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说着轻轻抬手去解楚天青领口小扣,服侍着他褪下外袍,楚天青伸手一抛,将司空晓颜打横抱起,两人一同倒入大红色的锦帐之中,门口司帏宫女迅速上前将床帘层层放下,相视一笑便出去了,偌大寝室中登时只剩下司空晓颜与楚天青两人。 她身上丝绸袍子松散褪至肩头,粉腮红润,滑腻似酥,楚天青舒眉一笑,顺手将她发髻上那只银簪拔去,指尖微微用力将女子推倒在丝绸般垂散而下的乌发之中。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发香如缕,忍不住轻笑数声,右手在锦被中迅速一抓。 司空晓颜明丽的面容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爱妃随身还要携带这种利器?”楚天青直起身子,让她看清了他手中那根磨得锋利的金簪,“想做什么?” 她玉齿紧咬,别过头不说话。 他并不怒,怜香惜玉地拾起被子为她盖上,慢条斯理地道:“想行刺朕?你是何时有了这样大的胆子?一个新进宫嫔,还未在宫中站稳脚跟,就冒冒然做出这种行刺之事?依朕看来……你藏着这根金簪子并非为了行刺,而是自我了断。” “昏君,何须多言……”她恨恨别过头,心头一直压抑着的愤怒汹涌犹如潮水。 他笑而静候她的后半句,半刻不见她说话。蓦地倾身逼上她的双眸,她只觉漫天黑云好似一瞬间压了过来,竟觉微微窒息。“呵呵,”他忽而笑起来,“司空胥的女儿……你当真以为,当年下旨抄斩你家的就是朕么?” “如何不是你?!莫要当我不知,那时老皇帝已是病危,你身为太子,早已大权在握。包括你那能干的娘亲,难道不是抓紧时机铲除异己?”她瞪他,再不掩饰眸中压抑的恨意,若是眼神可以杀人,面前男子早已被杀了千百遍了。 他笑着点上她的樱唇,拂去那丝因用力而咬出的鲜红,“非也。”楚天青按住她的肩,让她一时间动弹不得,这才轻轻凑上她的耳畔,“当时大权在握的,并不是朕。就连现在……朕握住的权力也未有多少。” 她蓦然抬眸。 “你可知,朝中有八员大将,称为‘天朝八大擎天柱’,分别是唐宗宜、端木南、李廷、韩长风、沈齐、谢堂景、尉迟德、王肃,四武将四文臣,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朕的皇位钳制得死死。铲除异己,谗害忠良,包括你爹在内的一干老臣,均是以莫须罪名落得个抄斩下场!” 他眼神遥远而疏离。 “你可知,那时我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垂帘听政的母后被那帮狼子气得呕血,却无能为力……那么些虎视眈眈的人啊,没日没夜地觊觎我这黄金龙椅,甚至连我的枕边人,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也均是按照家人的吩咐纷纷入宫……她们挖空心思讨好朕,为的又是什么?不过是为这多挣一份宠爱,攀得了皇亲国戚,以保家族昌盛。” 她一时听得怔了,脑中十几张花容月貌错综交杂——皇后谢晓棠、贤妃端木静、昭媛韩紫音,嫔唐圣语……光是这些,就完全应了那八权臣的姓氏! 片刻,她终于低下头道:“若是这样……我……” “你可知朕为何选中你?”他缓和了笑意,“就算是后宫,也一样犹如战场,朕需要一些聪慧的女子来帮朕打胜这场仗。这些年来,朕佯装体弱,刻意疏远着后宫嫔妃,一来为了消减权臣戒心,二来么,是不想让这些豪门女子诞下皇嗣。身后的权势太多,牵绊也就太多。” 扳过她的身子:“司空胥的女儿,你可愿意?” 心中抗拒已消去了大半,她还是低着头,仿佛看见一道沉重的宫门正缓缓向着她打开,深不见底。她只觉自己的一只脚好像已经踏入了一池深深地沼泽里,另一只踟蹰地抬着,分不清前进的方向。 在初入宫门之时,她只将恨意深埋心底,不对人提起。她刻意回避着那个抄斩她满门的男子,欲长久地在这宫中沉寂下去。可今日,事情的真相忽然血淋淋地被揭开,逼得她不得不去正视,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境也被猛然震碎,荡起了满池涟漪。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司空胥的女儿,你还在犹豫么?”他忽然提高了声音。 那熟悉却遥远的称呼蓦然刺中心扉,让她如梦初醒。 她幽幽地笑出声:“已经知晓了你的秘密,我,还能有退路么?” 光华迷离,混合着男子深邃如鬼魅般不可捉摸的眼神,他的声音沉稳低柔,夹杂着淡淡的蛊惑味道,不容拒绝。她闭上眼重重一叹,像是想隔断内心深处某个俊逸温柔的人影,伸手捏过他掌中那只金簪,“啪嗒”一声扔出帐外。 “这便对了……”他笑意深邃,抚摸着她柔软如绸的黑发,忽而吹熄了那台上红烛,揽着她倒入帐中。 女子的肩微微颤抖,鬓云乱洒,衣衫尽数褪去。室内春光旖旎,明明是温暖无比的被褥,却好似置身冰窟,一片漆黑之中,身旁高深莫测的男子唇边隐隐浮着笑意。 ——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 ------------ 第二十三章 清宵永 金龙殿春光旖旎,碧落阁彻夜灯明。 已经是第三支曲子,柳心早已屏退所有婢女,独自一人静静等候在窗边,笛声宛转悠扬,吹得是她最爱的《杏花雪》,只是,听在耳中,却觉得那般沉闷讽刺。 她不动,她在等,她知道那个不知立于何处吹笛的男子有话要对她说。今夜,他与她一样,心头将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仿若蛇般紧紧缠着,不能挣脱。 曲子终是渐渐地止了,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一袭黑影从天而降,稳稳落于在窗外,男子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浸在沐烛光明亮之下。 柳心淡然一笑:“怎么,你不进来说话?” 见她身边未有他人,慕松寒这才进了屋子,他微微环顾了屋中摆置,有些勉强地向她笑道:“柳儿,你过得尚好……?”明明是问句,却说得好似肯定一般,仿佛是想说服他自己。 她走近他身前,静静地端详着男子英俊的面容。 “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重视?竟愿意现身找我?”她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却刻意向他提问。慕松寒眸中神色一震,迟疑着张了张口,“我听说……晓颜她……” 她冷笑。 ——这么快就听说了?消息还真是灵便,想必他去流觞宫探看司空晓颜不得,问过水琴之后才明白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竟被召去金龙殿……心中定是极不好受吧? “不如让我来说,”她忽然觉得愤怒,“今日皇上召去司空才人,哦,也就是你心中思慕的那个司空晓颜……此时此刻,她正在帝王枕边呢。”察觉到他青白面色,禁不住冷笑,“怎么,你急了?身为嫔妃,服侍帝王本就是早晚的事,我还得恭喜司空才人得入龙眼,有了皇上的喜欢,这以后的日子可谓青云直上了呢……” “柳儿你不要说了。”慕松寒陡然打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急急缓和调子,“我是说,晓颜她性子刚烈,又因着家中变故……怎么可能甘心被皇上招幸而无动静?我担心那丫头会不会……会不会做什么傻事……柳儿,你可否为我打探?” “打探?难不成你要我遣了人去金龙殿,问问皇上与司空才人状况如何了?” “不,我只是……”慕松寒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他思维向来条理分明,怎么到了这女子面前就总变得一团糟,口拙舌笨地不知如何是好。“宫中复杂多变,你与晓颜相识在先,我只希望你们能够相互扶持倚靠,不要被人欺负了去……” 她当真觉得可笑之极:“相互扶持?你莫不是在说笑?我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么?向来爱恨分明,她夺你在先,我又如何愿意跟自己的情敌相以援手,共同度过这漫长宫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那样直白又浓烈的句子,让他忍不住生生一震。 慕松寒无法不去看面前女子清水般的眼眸,灵动得好似一抹捉不住的风,他承认她的面容极美,然而更令她脱俗出众的,却是那向来坚定明亮的眼神。听见她满目愤慨地说“她夺你在先”,心头分明有种细微的欢喜,游荡在他繁乱心间,不能被忽略。 他并不是忘了,忘了那些与她一同走过的美好时光,纵使他选择守候在晓颜身边,也掩盖不了心头那丝对她扯不断的牵挂。他还想继续照顾她,以一个兄长的身份,然而她却是这样的执拗倔强,她要的答案很简单,爱,或是离开,可偏偏这两个答案他都无法给她,只能任由他们间变得越来越遥远与疏离。 “你是怕她被欺负?还是担心我孤身一人?”柳心容不得他迟疑,逼上一步,“我要听实话。” “柳儿……”事到如今,她怎会还有这种念头?若被旁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我记得,你说过你可以带我走。” 他猛然一震,不想她还记得。“我……”话忽然说不出口,她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么?她不是一心想站在众人仰慕的位置么?若是任性随他离开,自此过的该是怎样一番颠沛流离的日子! 泪忽然涌上眼眶,“你骗我的……!”柳心愤然挥开他欲揽她的手,一把将他推出房中,“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是不是?就因为司空晓颜与你有婚约,你整个人整个心都是她的!我再抢也没有用!你心心念念就是她不要被人欺负,又何苦假惺惺来跟我说什么‘担心’?你允诺为我吹笛,心中牵念的却全是她的影子,既然这样,我也懒得拘了你!你走吧,我柳心向来便是孤单一人,从不稀罕有没有人牵念!” “柳儿……”他急得跺脚,“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来人!”她再不想多听他一刻,回廊那边迅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慕松寒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深深一叹,终于轻巧地一跃上房,很快隐没在夜幕之中。 碧文与玉阶快步奔了过来。“小主,出什么事了?”玉阶关切道。 “……没事,屋中有些闷,取点清爽的熏香来。”柳心转身坐在榻上,面庞朝内。 两人轻轻应了便出去,片刻,屋中再次恢复一片平静,她只觉鼻中一酸,泪迅速落了下来。 “小姐……”忽而有人轻轻用双臂环上她的肩,柳心回过头,碧文眸中满是关切。 “你……” “小姐,别哭……”丝帕轻触着她的脸颊,碧文手的力度极为小心,并不问原因,只是温柔地揽过她的肩,默默感受着臂膀逐渐渗上的温热潮湿。柳心忽然说不出话来,满腹的酸涩繁杂好似一瞬间堵住了喉咙。碧文的肩膀虽然瘦弱,可此时依靠着,却觉得说不出的心安——这么一路走来,也只有她,是最了解自己的吧? 柳心轻轻将丝帕笼入掌中。 “碧文,你说,我错了么?”她忽然抬眸。 ——错了么? 她自认不是纯真善良的女子,她心机深重,她睚眦必报,她从来就不掩饰心中对那个高贵女子的嫉妒与怨恨,仿佛只要拼尽一切去夺了,纵使一无所得也决不后悔。她想把她从他身边远远推开,她想让他的眸中只留下自己的模样……可是今日,当她终于盼得了期望已久的结果,为何心头却是这样纠结难过、不得半分快乐? 她仿佛渐渐明白,或许,恨与爱都是双刃的。 “小姐……”碧文揽着她的肩,忍不住也落下泪来,“我、我不知道……如果你愿意把慕公子忘了,也许就……” “忘了……?”心头一震。 ——她就是永远做不到两忘如烟啊…… ------------ 第二十四章 晏云遥 彻夜未眠。 清晨时分,风还是沾染着清爽的凉意,内苑碧树摇曳,投影下大片大片的阴凉。时候还早,微光穿梭间只能望见些杂役宫女与小内监用力地挥着扫帚,旁侧是一小堆零落的树叶,有的还未褪去鲜亮的碧色,就这么寂寞而颓败地作了尘。 小宫女远远地看见宫装女子亭亭而来,忙不迭地跪下行礼。“起来吧。”那宫嫔模样的女子淡淡道,小宫女便恭恭敬敬地抬了头退到一旁。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藏不住好奇心思,忍不住偷偷地用余光瞥着那宫嫔的侧脸,登时羡慕地张大了嘴。 ——好美的女子啊!小宫女不禁暗呼,那白皙肌肤就好似前年落下的雪一般,又似沾染了桃花的红润,细腻莹彻仿佛吹弹可破。不过一袭极普通的白玉兰散花纱衣,发髻上也只简单点缀珠花数只,却恰到好处地衬托起女子天成之貌,仙姿玉色,踏着微薄的晨曦而来,真像仙女下凡一般啊…… “咦?”冷不防那宫嫔回头淡淡望了她一眼,小宫女霍然愣住。 ——就在那一瞬,她看见了那女子的眼睛:清妙如水,却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明明是仙女一般的模样,可看了那眼睛,眸中深重冰冷的戾气,竟极像地狱修罗。 “修罗……”小宫女吐了吐舌头,自己怎会用这么恐怖的东西形容一位美貌娘娘? 待到她再想看时,那宫装女子已经走远了。 —————————————————————————————————————————— 绕过微尘的内苑僻角,渐渐将扫帚的“沙沙”声抛至脑后。 淡淡的阳光落在柳心素白罗纱之上,有细微的暖意。她回过头,已经看不见那边低头劳作的几个人影,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早在来京城之前,在姑姑家度过的那些困苦日子。 那时候的她,也是每日一早就要起床,急急忙忙喝下半碗冰凉的稀粥,挥着沉重的竹扫帚就要开始打扫庭院。乡野不比京城,虽是小小一间院子,七零八落的树叶飘散得毫无规律,清扫起来便变得分外麻烦。一处刚扫了,过一会儿回头再看又会飘下大片大片的碎叶子,她有时气了,干脆爬上树去噼里啪啦将那些干枯的黄叶都打下来,一次性扫个痛快。而每当这时,姑姑就会凶神恶煞地跑过来,用力拧着她的耳朵开始大吼:“哎哎,要死啊,将我好好的树打坏了,你这黑心丫头片子!” 她生性倔强,一开始还势单力薄地拼命反抗,后来看开了,干脆对那副嘴脸置之不理,待她劈头盖脸骂完了,再溜出院子去田间玩。 那一次回家早了,忽地听见后院茅草垛旁传来男女交杂的沉闷呼声,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只见白日里对姑姑万般体贴的姑夫正与邻家刑寡妇搂在一起,一丝不挂,欢情正浓,登时恶心得她连忙从草垛旁绕开,一口气跑到附近田野上。 晚饭时,她冷眼看着姑夫假惺惺从袖口中抽出一只银簪子塞到姑姑手中,笑得眉目生结,偏生姑姑被蒙在鼓里,还一个劲夸奖姑夫心疼自己,银簪子插在头上就没拿下来过。她端着饭碗在一旁看着,心中冷得彻底。 多年的夫妻,也不过如此。说什么情比金坚,却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道薄凉,本就没有什么甘之如饴,又何必遮掩着心中最为丑陋的部分,装一派纯真善良? 人情冷暖,世人自知。 想要的东西,唯靠自己拼尽一切去争取。 ———————————————————————————————————————————— “这位妹妹也是喜欢清晨散步的么?”忽然听见一个温润女声。 柳心暗怪自己想得入神,竟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只见一位女子亭亭立于身后,眉眼如画,素淡婉约,就连声音也是温柔得好似能融化开来。 瞧着那女子打扮像是宫嫔,柳心在脑中搜寻一番,实在记不得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女子素颜恍若月下花开,“妹妹不必想了,你定是没见过我的。”她温婉笑道,“我是晏云遥,深居长信宫。” 晏云遥?!柳心猛然惊觉,眼中登时浮出警戒——昭仪晏云遥,不就是晏流苏三年前进宫的亲姐姐么? 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素雅女子,淡白褥裙做得精巧合身,却丝毫不见华贵之气,昭仪之位已经很高,她此番前来却只带了两个随行宫女。不着浓妆,衣着简约,举止温婉端庄,素淡得仿佛能融进微薄的晨光中去。 “原来是晏昭仪,柳心失礼了。”她屈膝行礼道,心中想着不要因为礼数不周被她挑出错处才好。 望见柳心眸中的警戒,晏云遥只是淡淡一笑,眼底有些许失落,她上前虚扶一把,口中道:“妹妹无需多礼,我不过看着这里落花人独立,心想是哪宫的妹妹这般标致脱俗,才决定上前探看一番。” 柳心笑得彬彬有礼:“让姐姐见笑了。”轻拂袖摆准备离开。 不料晏云遥上前一步,“恕我唐突,方才看见妹妹眸中神色寂寞,又好似夹带了淡淡的怨气……敢问却是为何?” 柳心一愣:“神色寂寞?……姐姐何以见得?”好像有一种被人窥破的感觉。 晏云遥摆手笑道:“妹妹不需多想,我已是宫外之人,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会轻易说出去的……”见柳心不解,复而又道,“莫非妹妹不曾听说,当今昭仪早已不得宠多年,深居简出不问后宫风云,又和超脱宫廷之外有何区别?妹妹不必担心,我只是瞧见你神色郁郁,想着妹妹无人可诉难免寂寞,这才一厢情愿上前询问……若妹妹不愿,我绝不勉强。”一番话说得亲切诚恳,全然不见高位嫔妃的架子,也不同于晏流苏的圆滑。 不知怎地,柳心忽然对面前这女子心生好感,不知是因为她此番话,还是因为她眉眼温柔观之可亲。 点了点头,柳心道:“不瞒姐姐,我心中却是有些事情想不通彻……只是此事纷乱繁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全。” “妹妹可愿来我宫中小坐?”晏云遥温柔笑道,两个随行宫女亦是笑吟吟做了个“请”的手势。 却也没多想,柳心抬步走到晏云遥身旁,并肩而去。 ------------ 第二十五章 长信宫 之前听婢女提起过长信宫,宫室建构还算恢宏奢华,今日进了,才发现一堵砖墙阻隔之后的庭院风轻云淡,前庭一汪小池清可见底,抄手回廊两旁环绕,翠竹摇曳声音簌簌。园中最多便是假山怪石,偶有吊兰枝叶繁茂搁置在拐角处对角花架之上,碧翠的叶子夹杂丝丝缕缕的白,长长地垂在红木花架支脚旁,随风轻摇。 宫中静谧,便引得鸟儿清鸣,还未进主殿,就看见两只毛羽鲜丽的鸟儿振翅而上,迅速隐进繁茂枝头,庭院一角有个身着红衣的小婢女手挽食盆,正一下下地往地上撒米。 前庭还有几个宫女在做些清扫之事,见晏云遥回来,连忙笑容满面上前行礼:“娘娘回来了……咦,这位主子是……” 晏云遥笑着一指柳心:“她是清贵人。” 几个宫女笑着屈膝:“奴婢给小主请安。”眉眼皆是和善笑意,看得出晏昭仪待下人极好,宫中俱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 那宫女又道:“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莞主子正在前厅等您一同用膳呢。” 莞主子?莫非这宫里还住了位娘娘? 晏云遥上前挽了她的手,“妹妹可用过早膳了?不如一同进屋用膳吧?”见她眉间有疑惑,又解释道,“长信宫并不是我一人在住,莞妹妹,也就是贵嫔莞从归,和我一同住在这里……柳心妹妹不用担心,莞妹妹为人很是亲善的。” “嗯。”柳心向晏云遥报以一笑,刚进了殿,就看见一身穿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的女子正低着头品茶,刘海遮住眉眼,只看得一双玉手如柔荑,轻轻执着那杯子,闻见声音后抬头一笑。 “给贵嫔娘娘请安。”柳心屈膝道。 “咦?这位是……”莞从归皱了皱眉头。 “清贵人,散步的路上遇着的。”晏云遥轻巧道,拉着柳心在檀木小几旁坐下。她们吃饭并不作甚讲究,一张精巧小几配一方柔软长毯,或跪或坐皆随喜好。虎皮花生、宫廷小黄瓜配甜合锦,外加慧仁米粥,一顿饭吃得清清爽爽很是舒服。 从刚进前厅时,柳心就一直感觉那莞从归盯着她上下打量,颇不自在。“贵嫔娘娘……可否……”她咬唇道。“我说丛归,你怎么一直盯着柳妹妹看呢?”未等柳心说话,晏云遥已拾起帕子往莞从归手上打了一下,“莫不是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一时呆了?” 莞从归淡淡摇头,笑道:“我只是心生好奇,竟没注意。” ——贵嫔莞从归约莫双十年纪,眉眼精致,身姿稍稍丰满,却恰衬得女子百媚千娇。她话不多,一直维持着微笑的神情,眼眸甚是明亮,一看便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 “清贵人所烦恼的是什么呢?”莞从归的声音如隔云端,“是空守花容月貌不得见龙颜而心生寂寞,还是深居这宫墙之中难寄家中思念?” 室中薰烟升腾,袅袅缠绕着三位女子姣好的面容,风过无声,只听见后院风铃叮咚作响,宫女静静立于两旁,无一走动,无一出声,世界好似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这窗外阳光明媚,与殿中人影相叠。 心忽然就变得安宁。 “娘娘猜错了,都不是。柳心烦恼的,是心中那丝莫名其妙的恨意罢了。”少顷,柳心平静道。 “恨意?”莞从归扬了扬嘴角,“这后宫中可以恨的人太多了……不过,妹妹刚入宫闱,怎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恨意?” 柳心别过头看侧旁香炉:“我恨的,是一个女子。恨她与我相差太多,却又相似太多。仿佛是瞧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对自身一览无余,好的坏的,均能看得无比清晰。我刻意与她相较,生怕输了;我耗费许多心思在她身上,就怕想得不够……只是说来可笑,我细细想过,这般恨她的源头也不过是因着一个男子……明明是不可为,我还是像个傻子一样执念地抓着不放,包括那丝恨意,仿佛只要松手,就会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 她抬起头:“娘娘,柳心是自寻烦忧么?” 晏云遥清丽的面容隐隐流过一丝同情,伸手,轻拂去柳心鬓角一缕碎发。 “那个男子……不是当今圣上?”莞从归一语点破。 柳心并不敢言明,随意掩了过去。 “果然如此……能让女子生了这种莫名恨意的,也只有心中藏着的那个男人了……”莞从归似在自言自语,“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妹妹莫非没听过?该忘的,都让它随那云烟吧……” 柳心艰难笑道:“娘娘是不是误会了,柳心并未说心中另有爱慕之人……”她绝不是傻子,怎能让一个陌生宫嫔轻易套了话去?纵使面前人并无恶意,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是与不是,贵人心中清楚。”莞从归也不深究,亦是简单一句带了过去。她起身,忽地拉开厚重窗帘,阳光瞬间刺入。“在我看来,妹妹似是走进了个死胡同呢……”她继续笑道,“恨了,却并不能因此觉得满足;不恨,又好似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归根到底,都是那个男子让你生了心结,若是有朝一日将他忘记,那么,对那个女子莫名的恨意也会烟消云散了。只是……”忘记谈何容易? 晏云遥语调温柔:“丛归,你怎说得那般含糊?”上前挽了柳心冰凉的手,安慰道,“妹妹不必多想,我与丛归都是不问宫中争斗之人,绝不会将今日谈话内容说出去。我只劝妹妹不要多虑,与其费尽心思和那女子相较,还不如多思考该如何在这宫中生存。目前还是一派平静,但再过不久,波涛就会汹涌而来了……尤其是妹妹这种尚未有靠山的小主,随时有可能做了别人斗争的牺牲品。” 双手被人暖暖握着,心中忽然说不出地安宁,柳心忍不住差异,明明是亲姐妹,怎地这晏云遥与晏流苏差了那么多?一个素淡如画,一个却是藏匿于天真烂漫下的无比狡黠……“昭仪娘娘,您……可曾与嫣良娣……” “你是说……流苏么?”晏云遥眼底闪过一丝难过,很快掩了过去。“她么,一直都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啊……她不喜欢我管她的事,我也从不过问的。不怕妹妹笑话,自从她入宫以来,我们姐妹还从未私下见过,偶尔在内苑不经意遇见,也只是简单行礼就擦身而过罢了。”见柳心又要发问,她连忙笑道,“好了,不说这个。” 说着一戳莞从归,“对了,你那里不是还有……何不拿些给柳心妹妹?” “嗯?”柳心诧异望去。 ------------ 第二十六章 乍惊变 莞从归闻言点头笑道:“云遥,你还真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着便款款起身入了内室,不过一会儿,手中多了只小木盒子。晏云遥接过,将它塞进柳心手中,“妹妹可收好。” “这是……?”柳心掀开盒盖,里面装了七八块熏香模样的东西,色泽偏白,凑近嗅了,清香好闻,“姐姐给我这香料作甚?”她想不通。 莞从归与晏云遥相视一笑,神情高深莫测。 “盒中还有小纸卷一张,妹妹回去看了便知。”莞从归道,“听秋端说,贵人妹妹似乎并无承宠之心,若是哪一日时局所迫,这盒中物说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 “秋端?”柳心忍不住呼出声,“秋端是贵嫔娘娘的人?”这么说来,连黄姑姑也是…… 莞从归颔首笑道:“不错,秋端是我的人。也只有我这种不问世事的宫嫔能够安插人手在新进宫嫔身边而不被怀疑,毕竟么,一个无宠之人,哪里值得多费心思?” “贵嫔娘娘是为了……” “我与丛归虽隐退已久,有时候闷了,还是想找些人儿跟我们说说宫中事,解闷罢了。”晏云遥亦颔首而笑。 柳心对秋端的警觉终是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面前两位笑得云淡风轻女子的佩服。直觉告诉她,她们也是有过一段波折坎坷经历的,或是站立在风起云涌的顶峰,或是深陷泥沼而不自觉。有楚天青那样一位高深莫测的帝王,这后宫嫔妃也不知不觉变得高深起来,今日一见,才知堂上气势逼人的韩昭媛还是相差甚远。 一个是九嫔之首的昭仪,一个是位高权重的贵嫔,楚天青竟也放得她们二人在此过清静日子,得宠嫔妃更无人敢为难……却是为何? 心中疑惑层层,只不敢冒然问出口。 “好了,不知不觉耽搁妹妹这么多时间,妹妹也该回去了……”晏云遥笑道,“紫萱,你送清贵人出门。”身后一沉静宫女点头应道,彬彬有礼走到柳心面前示意道:“小主请随奴婢来。” “……嗯。”既然晏云遥已无话要说,她也不便在打扰下去。真心诚意地向两位宫嫔屈膝行礼,“二位姐姐,柳心下次再来拜访。” “好,”晏云遥笑语温柔,“若是妹妹心中再有郁结难解,我二人随时聆听。” 柳心点头谢过,跟着那名叫紫萱的宫女离开。 —————————————————————————————————————————————— 刚刚经过瑶仙园,就看见锦云与凝香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凝香一把抓住柳心袖口,泣不成声:“小主,小主你快些回去啊……碧文姐姐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柳心急道。 凝香急急忙忙引着柳心往一处走,锦云则在旁边快速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小主,刚才景秀宫来了好些人,说是要带碧文到那边问话,奴婢隐隐听了几句,好像是说碧文帮助某个宫女与侍卫私通……这可是大罪啊!昭媛娘娘一向严厉惯了,又是自己宫中出了这等丑事,面子上拉不下来,怕是要拿碧文出气呢!” 仿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柳心走得愈发急速。“这是从何说起?碧文在我身边一向不和别人多往来,又怎会认识什么景秀宫的宫女?更别提帮着人家和侍卫私通了!韩昭媛莫不是想出气想得糊涂了,竟会牵扯到我的人来!?” 凝香吓得直挥手:“小主快别说了,要是让别人听去可完了!” “嗯。”她也懒得计较这些,赶紧去寻碧文才是正经。 就这么急急忙忙到了景秀宫,果然金碧辉煌构建不同一般。似乎是早有预见柳心会来,门口两个白面皮内监斜着眼看了柳心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可是清贵人?昭媛娘娘正等在殿中呢,一切进去再说吧。” 柳心没好气地瞪过那两个阉人一眼,吩咐锦云凝香在外面等候,独身步入殿中。远远地看见殿中全是人,地上七零八落跪了好些个宫女内监,几个宫嫔模样的女子拧着帕子坐于一旁,而主座上凤眼凌厉的女子正是韩昭媛。 “柳心向娘娘请安。”她恭敬地屈膝行了个礼,“刚才听说我宫里的碧文被娘娘叫了来,说是她帮着别人去侍卫私通……娘娘莫不是弄错了?碧文一向稳重老实,是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 余光瞥见碧文翠绿色的身影跪在侧旁,低着头,面部隐隐肿胀,定是被人掌掴而致,心中登时怒火上涌。 见柳心这么急急忙忙地赶来,韩昭媛倒也不觉诧异,悠然望着她道:“弄错了?本宫像这么马虎大意之人么?贱婢,你自己说,是不是委托碧文帮你传的信?” 殿上还有个粉衣女子匍匐在地,身上早已满是鞭痕,她吃力地支起身子,泪水涟涟。“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的确是委托碧文帮着传信儿……”好不容易挤出几字,那粉衣宫女泪水愈加汹涌,满怀愧疚地望了眼碧文苍白的面孔,不敢再看。 “碧文?!”柳心也顾不得失礼,扑在碧文面前瞪着她,声音颤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你是不是真的……” 望见柳心熟悉而急切的面容,碧文苍白的面容终是有了一丝血色。她凄然咬唇,顿了顿,忽然潸然泪下。“小主……她说得不错,的确……是我一时好心答应帮她带信儿……” “糊涂!你怎么这么糊涂!”柳心猛然打断,急得几乎跺脚——这丫头怎么这般老实?对方片面之言,她完全可以来个打死不认帐啊! 韩昭媛冷笑:“好了,清贵人你也听清楚了,还要本宫再问么?”见柳心不语,韩昭媛眉梢一挑,凌厉道,“来啊,把睦云这个贱婢给我拉出去杖毙!还有那个朱什么的侍卫,统统给我处置了!至于这个婢女……”眼神落在碧文身上,“助纣为虐,也一并杖毙了吧。” 碧文浑身瘫软,颤抖着瞪圆了双目。“娘娘不可!”柳心急道,“碧文不过一时头脑炙热,不愿看着有情人受相思煎熬,这才冲动地去为他们传信……请娘娘看在她入宫不久,很多事情还不熟悉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哦?”韩昭媛也不怒,“清贵人的意思是……不懂规矩,就可以作为犯错的理由么?” ------------ 第二十七章 别碧文 “柳心不是这个意思。”她连忙道,心中略一思索,放缓了调子,“柳心只是觉得,碧文尚且年幼不明事理,情节又不如睦云那么严重,若是一并处置了,难免觉得不公。娘娘向来宽厚仁慈深得姐妹们敬重,又是最命事理的,切莫一时生气处置得随性了些,怎说都是一条人命,日后传出去,只怕有心人乱嚼舌根……” 坐于一旁的唐嫔似乎也心存不忍,“是啊娘娘,”她道,“杖毙这惩罚未免严酷了些,不如……把这宫女贬到浣衣局,那里劳累不已的,也算教训了。” 听了柳心一番话,韩昭媛怒意分毫没有褪去,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再加上唐嫔在旁不忍劝说,登时也不好下令将碧文处死。今日自己宫中出了这等丑事,她恨不能将当事人全部处死以消心中之恨,哪里管得了是谁的婢女,亦或是情节严重与否?!心里恨不能立即将碧文也拖出去,却又不好明言,只气得面色微红。 “清贵人这话可不对了,随性处置……娘娘何曾随性大意过?”忽而听得一个温润女声柔柔响起,带着说不尽的妩媚意味。柳心登觉熟悉,又觉陌生,别过头,竟真的是司空晓颜笑吟吟地开了口。 ——今日她穿得甚为艳丽,一袭云雁细锦衣,下身搭配粉霞锦绶藕丝缎裙,胸口一枚硕大圆润的东珠光彩熠熠,傅粉施朱,只觉妩媚入骨。 “司空才人是何意思?”柳心冷冷望着她道。 “哟,清贵人还不知么,”韩昭媛见有人解围,正合心意,“昨日司空妹妹得皇上临幸,今日已传旨六宫钦封为从五品小媛,品级在清贵人之上呢……” “哦,真是恭喜司空小媛青云直上。”想不到她竟妥协了,看样子还将楚天青服侍得不错。 司空晓颜面上有一瞬间的尴尬,“清贵人也得好好努力才是,”她笑容绚烂更甚桃花,“都是一同入宫的姐妹,服侍皇上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还请清贵人抛掉不该存的念头,少关心不相干的人。” 手指被柳心握得隐隐发白。 韩昭媛高声道:“来啊,将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都给我拖出去!” “娘娘!”柳心失声,五六个小内监硬生生拖着两个婢女就往外走,粉衣婢女早已吓傻,碧文肩膀被牢牢架住,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青色裙摆上。“小主!小主!”她连连向着柳心,挣扎着想奔到她身边来,柳心再忍不住伸手去拉,却有人猛然将她的臂膀一挽。 “清贵人,这是做什么呢?”司空晓颜笑吟吟道,看似柔弱的手腕力度却是极大,柳心竟挣脱不得。“你放开!不干你的事!”柳心霍地扬手甩开,司空晓颜一个踉跄,杏目圆睁道:“水琴、素宛,将清贵人给我拉住!” 两个婢女应声而上,一个抱住她的腿,一个扳住她的肩。“贱婢,你们做什么?!”柳心奋力挣扎,三人扭成一团,只听“啪嗒”一声,茶盏应声碎裂。 “本宫面前这般打闹,成何体统?”韩昭媛霍然起身,目光如炬。 柳心咬牙,身子依然被钳制住,她用力瞪向韩昭媛,那张明丽绝伦的面容此时满是得意。悠然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韩昭媛曼声道:“清贵人,不是本宫不怜惜下人,今日之事实在太伤体统,若不从严处置了,如何以一儆百?不过一个婢女而已,再让内务府添上就是,清贵人有必要为一个贱婢跟本宫争得面红脖子粗么?” “嫔妾……不敢。”她垂眸,难掩眼底恨意。 风在门廊前吹拂低旋,惊起细碎的落叶。 明晃晃的日光照进大殿之中,帘幕光影斑驳。 崭新的茶盏被送到韩昭媛手中,她慢悠悠抿起一口,微眯着眼像是在品味。 殿中如此安静,后院女子惨厉的哀号不绝如缕,原先是剧烈地痛呼,到后来便渐渐模糊,只听得木板猛击在身上沉闷的回响。 柳心陡然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尖锐地痛。 “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呢……”有人柔婉笑着在她耳边低道,吐气如兰,“我很好奇,难道你就真能这么沉寂下去,而对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毫不在乎?” 柳心抬眸剜去,却见司空晓颜望不见底的笑容在面上如花绽放,“你不是愚笨的人啊,怎会不明白,帝王的宠爱才是这宫中的立足之本呢。”她的手搭上柳心肩膀,随即被她甩开。 “不劳司空小媛费心。”柳心别过头。 “呵呵,”司空晓颜款款走回韩昭媛身旁,弯下身子,摞起袖子露出藕臂上玲珑剔透的玉镯,“娘娘,这是皇上昨日赏的,到底还是比不上赏给娘娘的那个色泽漂亮呢……”一番话说得韩昭媛颇为自得,忍不住就摆弄起食指上碧玉戒指,挑眉道:“哦,是么……” 柳心冷眼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倒宁愿司空晓颜永远是那副清高模样,会因为帝王恩宠不知所措,而不是现在这般……游刃有余,十足谄媚。 她究竟在想什么? 忽然见几个小内监入殿跪道:“启禀娘娘,两个宫女都已杖毙。”简短一句话好若晴天霹雳,柳心几乎站不稳身子,唐嫔连忙适时扶了一把。“柳心妹妹,不可……”她提醒道。 韩昭媛淡淡掠过柳心的脸:“如此甚好。” 指关节隐隐发白,心头恨意仿佛随时就要喷薄而出,柳心用力咬住双唇,硬逼着自己不许抬头,恍惚间唐嫔的声音低低回旋耳边:“妹妹先回去,别和娘娘冲突……”柳心侧眸去看唐嫔鬓角处翡翠珠络子,冰凉的色泽,摇曳在明晃晃阳光下微觉晃眼。大殿之上每个女子的发饰都是如此耀眼,绚烂光芒混为一体仿佛能将她吞噬,金的、玉的、领口缀着的熠熠发光的夜明珠……夸张地眩晕了她的视线。 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苍白无力。 司空晓颜拂袖而笑:“来人,好生送清贵人回去。” 记不得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情绪迈出殿门,神智仿佛飘忽在空中,直直经过碧文抛在一旁的尸体——那样毫无生机,明明方才还是鲜活的生命,转眼已如朽木。柳心神情麻木走回宫门前,早已等候许久的锦云、凝香连忙上前搀扶。“小主……”锦云显然听见了里面的声响,两只眼晴哭得已经红肿,用力地抓着柳心臂膀说不出话来。凝香用力咬着唇,竭力不让泪水再跌落下来,望见柳心僵硬的神情不禁担忧:“您……” “走,回宫!”只听柳心干脆吐出两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一般,铿锵有力,她的双眼忽然变得凌厉无比,方才还是清水一般的妙目此时冻结如冰。锦云忽然觉得手中紧抓的臂膀一瞬间坚硬起来,像是用了极大力气,她小心翼翼望向柳心的脸,那样坚毅的神情让她登时心安。 “就算是皇宫,也由不得别人任意欺凌!”柳心一字一句,目光如炬,“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艳阳高照,风惹得竹林簌簌作响。 她拖着如云裙角经过长长的宫巷,头顶阳光阻隔在高砌的砖墙之后,一片阴翳只能望见拖曳的影子。树影斑驳沾染着她的裙摆,却有什么更为斑驳的东西缓缓渗进心间,密密层层一片将整个心都覆盖。 “凝香,取酒来。”柳心回身接过婢女托盘中白瓷酒杯,亲自斟上满满一杯,顺着阳光倾斜的角度一挥而尽,液体迅速渗入脚下泥土中。“这一杯,敬别碧文。”她字字铿锵有力,纤瘦身子忽然犹如红日般光彩夺目,身后四个婢女情不自禁跪下,拭干眼角泪迹,玉阶上前一步接过柳心手中的瓷杯:“小主,您准备……” 柳心并不回答,只缓缓看着那醇香的液体逐渐渗入泥土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婉的轻呼:“柳心妹妹,这是……” 唇角微微上扬,却是迅速地转过身,一头扑到那人怀中凄烈哭道:“汀嫔姐姐,姐姐为我做主啊!” 闻声而来的汀嫔显然诧异,一边安慰着怀中泪流满面的柳心一边询问婢女,待弄清楚缘由后也不由叹息,抚摸着柳心秀发道:“这……这可要我如何帮你?昭媛娘娘一向雷厉风行,处死几个婢女本就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此次事出有因……” 怀中人抬起泪迹涟涟的脸,“我不是要给姐姐出难题,”她泣道,“我只是想……想让自己变得强一些,至少不再让别人轻易欺负了去……不瞒姐姐,碧文丫头与我情同姐妹,几乎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要是身边人再有什么闪失,妹妹可真的、真的无颜于世了!” 揉了揉额角,汀嫔蹙眉道:“如此一来,也只有去求贤妃娘娘了……”见柳心情绪激动,拍了拍她的肩向众婢女道,“先扶着小主回房休息,这其他的事……容我好好思索。” “谢姐姐……”柳心靠在玉阶肩头,步履微微踉跄。 ------------ 第二十八章 佳人来 宝蓝色锦帐放下大半,隐约遮住了帐中人素白寝衣。锦云轻手轻脚在金兽香炉中点上些安神香,对推门而入的秋端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主睡下了,姑姑稍后再来吧。”她端着铜盆准备出去,不想秋端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榻前,“小主,秋端来了。”“姑姑……”锦云急得直摆手,小主今日情绪激动,好不容易才歇下,可不能被打扰啊。 只听一个平静女声:“……不碍,我正等你。”锦帐被女子线长玉手缓缓拨开,柳心坐起身,半露出面容对秋端点了点头。哭了很久,女子面色微显苍白,然而头脑却是从未有过地清醒,示意秋端在塌边坐下。 秋端也不推辞,“小主,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秋端面容沉静,未有一丝惊慌痛楚,“您要知道,这宫中随便处死个婢女都是常有的事,韩昭媛今日不过就事论事,并不是针对小主您。若是因此去和韩昭媛针锋相对未免太不理智。” “我明白。”柳心双眸幽冷,“这皇宫说来尊贵,其实也和市井百姓差不多,都是一味地仗势欺人,如今我无权无势,便都来欺负我手下人,往后若是我位于高位,讨好的人又会络绎不绝……” “小主?”秋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后含笑点头,“您是打算……” 柳心淡淡笑道:“秋端,你是莞娘娘手下的人吧?竟瞒了我这么久。” “小主不是没问起么。”秋端笑答,“您以前对我心存猜忌,奴婢也就没有言明身份的必要,再说莞娘娘清居惯了,本就不是为了趟后宫这浑水,奴婢也算是个无背景的人,何必说了途惹小主疑惑呢?今日小主突然问起,想必……已经去过长信宫了。” “你说的不错,”柳心挪开锦被,两只白皙如玉的足稳稳踏在百雀春图地毯上,微凉的触感。她握了秋端的手,诚挚道:“秋端,如今碧文已去,四个婢女我还不敢冒然委以重任,目前唯有你可以从旁协助……以前的我太执著,从不知在宫中生活也是需要变通的,如今心心念念的东西没有得到,还被人凭空羞辱一番,”素手猛地一拍床榻,“司空晓颜,她不就是在逼我么?她陷一步,我也必须陷到与她同等的位置……只可惜她还是看错了我,我要让她看着,就算我得了宠,还是可以不动声色地回到原点……” 瞥见秋端微微疑惑的神色,又是悠然一笑。“有些事情容我暂且保密,”柳心略一思索,“这几日麻烦你,将前些日子各娘娘赏赐的首饰衣料细细整理一番,替我挑出些清理淡雅的,从今日起我每晚沐浴薰香,香料选择也全交予你,务必办妥。” 进宫数月以来赏赐收了不少,兴许是瞧着柳心容姿清丽,很多娘娘都送了精致首饰来拉拢这位新进小主,只是后来见她依然不动声色,这拉拢之心也就淡了,那些名贵的饰物被柳心赏玩一番后收在了珠宝匣子里,鲜少搭理。柳心并不是喜好奢华之人,配给的华丽衣裙平日里穿着也够了,好些精致漂亮的锦缎都搁置在储物间里。她本就丽质天成,每日只微施薄粉,对妆容什么的也无甚讲究。 但这几日,画屏宫上下很快发现柳心仿佛变了个人。 新制的纱裙颜色清丽大方,选用最为名贵的罗纱织就,裙摆轻柔拖曳,朵朵梅花被烟雾图纹笼罩,显出一种恬淡朦胧之美。柳心往身上比了比,挑出一对点翠嵌珊瑚松石珠花添在鬓角,悠悠然周身一转,裙摆立即如花绽开,更弥散出淡淡瑞麟香。镜中人双目流转、明艳绝伦,笑盈盈转过身对一旁品茶的汀嫔道:“姐姐觉得如何?” 汀嫔啜一口茶水,偏着头将柳心上下打量一番,“真真疑似仙女下凡了,”她忍不住打趣,“妹妹怎地突然有了如此兴致?” “姐姐这话问得奇怪呢,女为悦己者容,我们身为嫔妃的还不是为了皇上么?”柳心挽起袖摆,粉臂上一副嵌玛瑙银镯子叮咚作响。“是,妹妹说得是。”汀嫔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笑眯眯地俯身上前,“妹妹前几日求我的事已经办妥,贤妃娘娘说了,若是妹妹得了空,随时可以到她那里坐坐。” “多谢姐姐。”柳心笑得意味深长。 —————————————————————————————————————————————— 正是韶时女子,本就花容月貌的她刻意打扮起来更是明丽非凡,只是打扮归打扮,每日出去散步的时间却是大大减少,仿佛是不想引人注意似的,她只选择在夜幕深沉之时独自带了灯笼往宫中僻角走。夏夜鸣虫颇多,偌大的内苑宁静而嘈杂,一轮明月如钩,柳心裙角拖曳长长地踏过柔软清香的浅草地,悄无声息地沿着某条幽静无人的小道反复行走。 第一夜如此,往后三五夜亦是如此,远远望去只见一盏火光微弱的纸灯笼往返在静谧夜色中,偶有巡夜的侍卫经过,见是个宫妃模样的女子,也就不多询问。 七月初二,白日里听闻楚天青身体有所好转,皇后建议帝王今夜仍居金龙殿。 心中一动,仿佛预料到了什么,柳心提前一个时辰妆扮妥当,跟着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独自一人往上次遇见楚天青的僻静小道走去。 大约到了亥时,远远地望见那边有个挺拔的身影过来了,柳心迅速转身隐进桃林之中,连连奔出数十米,这才回过头理了理裙摆,将灯笼在手中握好,步履优雅而若无其事地往那人来的方向走。 不过片刻,那熟悉的一抹明黄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楚天青面色依然苍白,只比着前些时日微微好转了少许,他并不带灯笼,身后也无一内监宫女跟随,像是不想引人注意似的,望见柳心笑吟吟走来不由一愣。 “爱妃,又见面了。”不愧是做戏惯了,他迅速恢复了淡定,笑意深邃道,“夏夜月朗星稀,莫非爱妃也是被这月色牵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无人之地?” 她余光捕捉到楚天青右手向后,分明刻意将什么掩着,她也不点破,只嫣然一笑迎上前来施了个礼。“皇上猜错了呢,柳心今日在此……是为了等皇上。” “哦?等朕?”他剑眉微挑,玩味地看着她,“朕不是听错了吧?原本还以为……” 她抬眸,两点酡红飞上面颊,眼中娇羞无限。“皇上不知道么,臣妾这是……欲擒故纵呢,”她满脸委屈地蹙着眉头,“谁知皇上淡定从容,一点也不为所动,臣妾生怕那日有失分寸惹皇上生气,以后皇上再也不瞧臣妾一眼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自己寻了机会来见皇上……” 他垂眸,女子妆容显然精心装扮过,头微微低着,长睫投影如扇,淡淡阴翳之下,只见那清水妙目不时流转,露出的是娇羞神色,眼底却无一丝渴盼。不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楚天青蓦地将她揽入怀中。“爱妃,虽是夏日,这风也颇有凉意,穿这么少可不要冻着。” 柳心狠狠往他胸口蟠龙图纹上瞪了一眼,手在袖中一探,迅速捏起一物忽地塞进楚天青手中。“皇上请看。”她顺势挣脱,嫣然朝他送了个秋波。 低下头,他掌中一物浑圆剔透,带着细微的凉意——正是那枚前不久丢失的琥珀饰物。 柳心的笑容已经再自然不过:“皇上,这是您上次遗落在臣妾寝宫的呢,恕臣妾好奇,一直扣着把玩了好久,也皇上也不来寻,今日便特地来此物归原主。” 他将琥珀稳稳握于掌中,“这么说,爱妃为了朕可谓煞费苦心呢?”顺势执了柳心的手,玉润柔软恍若无骨,“今夜么……”语调悠悠拖长,眼神暧昧,“朕不留宿爱妃宫中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柳心暗自鄙夷帝王向来“色性不改”,又是妩媚一笑,却将手从他掌中挣脱。“皇上,听闻您身子刚刚转好,一切都要以身体为重呢,柳心岂敢为着一己私心霸着皇上?”说着指尖一动将那灯笼推进楚天青掌中,“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安歇,臣妾这便现行告退了。” 他微眯着眼,看女子娉婷身影不紧不慢离开,裙角迤逦,昏暗灯光下形如一片逐渐远去的云。直到她走得远了,才将袖口紧紧收着的纸包移到眼前。左手摊着柳心还来的琥珀,右手则是那纸包,自言自语:“美人?天下?” 双手用力一合,皆握于股掌之中。 纸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摆。 ------------ 第二十九章 若相惜 七月初四,承佑帝楚天青旧病复发,身子由宠妃扶着,咳得周身颤抖。重重帷帐阻挡住了年轻帝王的容颜,众宫女噤若寒蝉,在她们眼里,这位俊美清秀的帝王的生命,仿佛也随着这绢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一般,逐渐流失在时间剥蚀中。 太医早已见怪不怪,照例开了些补气止咳的方子后陆续离开,楚天青面色苍白闭目养神,神智还是极为清醒的,手指在宠妃掌心轻轻一点,示意她凑上前。 “皇上?”韩昭媛只穿着一件宽大丝质长袍,香肩若隐若现,她一手扶着药碗,一手捏着条沾了些许血迹的帕子,眉间蹙着担忧。 年轻的帝王气息微弱,“爱妃清减了些……”他伸手抚过韩昭媛额前碎发,有些自怨自艾,“前些日子朕旧病复发,都是爱妃在榻前辛劳照料,本以为近日身子好转,不想才过了几日,朕又倒下了……”“照顾皇上是臣妾的荣幸呢,怎会觉得劳累?”韩昭媛温柔地将头枕在他臂上,乌发如丝绸一般铺洒,只有在这个男子身边,气势逼人的宠妃才会像个花季少女般面色娇羞,眼眸里堆积的满满都是爱意。 男子仿若细笔勾勒的唇角勾起一抹深邃,刚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韩昭媛慌忙拂着他的背。“皇上……”“没事。”他喘息几声,伸手将韩昭媛递上的帕子推开,“爱妃,朕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朕这一病又不知要延续多久,再让你这么劳累,朕实在有些心疼。”在她回过神前话锋悠悠一转,“所以朕考虑再三,决定派遣爱妃前往昌泽殿祈福。” “祈福?”女子瞪圆了双眼。 今日前去朝凤宫问安的时候听皇后说过,近月来帝王身体一直欠安,皇后准备亲自前去昌泽殿祈福。昌泽殿位于京城不远,是天朝历代帝王供奉的圣殿,每逢天灾人祸,帝王便会带着大小众臣前去祈求风调雨顺,规模浩大无比。而后妃前往昌泽殿次数颇少,大都是为了帝王的身体安康,能够前往昌泽殿的妃子地位自是颇高。 ——她虽说荣宠,但论起位分也不过是个从二品的昭媛,未封妃,无子嗣,更别说与皇后平起平坐,这次楚天青居然提出让她前往昌泽殿祈福,已是莫大的恩宠了。 只是……她不经意地蹙起眉头,昌泽殿虽说不上远,但这么浩浩荡荡地大批人马出行颇为麻烦,再加上连日祈福,没有个半月是回不来的。楚天青尚在病中,可后宫那些虎视眈眈的女子们保不定还是会趁着她不在的机会来榻前讨好,比如说那个陆小仪,还有嫣良娣、唐嫔等等…… 韩昭媛揉了揉太阳穴——就这么几个女人,已经足够头痛了啊。 “爱妃在想什么?”冷不防听得楚天青慢悠悠地出声,韩昭媛一个愣神,很快妩媚地笑起来,“皇上既然有了主意,臣妾怎会说不呢?”不论如何,这是个树立威信的好机会,代表众妃前去祈福,等于是帝王默认了她的身份,日后说起话来底气也会更足些。 “如此甚好。”楚天青像是有些疲倦,双目微闭眼看就要睡去,韩昭媛连忙轻轻摇了摇他的臂膀,“皇上……臣妾有一拙见不知该说不该说……” 楚天青略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臣妾以为……”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楚天青轮廓分明的侧脸,“既然皇上不愿臣妾因为照料皇上而累着,将心比心,皇上定也不愿宫里其他的姐妹累着。臣妾心想,若是哪位妹妹实在珍惜皇上,每日寸步不离服侍榻前的实在太过劳累,不如……”顿了顿,“干脆允许众姐妹们都来金龙殿探视皇上,轮着服侍,皇上看得新鲜,姐妹们也不会累着。” ——既然不愿某些个宫妃专宠,干脆由着那帮女人天天一起往这里跑,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此之多的女子坐于榻前大眼瞪小眼,情形好些便是她们互相冷嘲热讽,情形差些便是惹得楚天青将她们都赶出去。不论哪一种,都不会有人能够专心致志坐在塌边狐媚帝王,直到她回来,时局也不会有何大的改变。 “爱妃想得周到。”楚天青淡淡一句便应允,转过身去像是疲倦到了极致。韩昭媛很识相地噤了声,屈膝行礼正欲退下,忽然见那身着红袍的内监总管恭敬上前提醒了一句。 “什么?明日午后便要出行?”韩昭媛惊呼道。 陈德福依然恭敬地屈着身子,压低声音:“娘娘莫怪,这日子是早就定好了的,皇上也是害怕后宫人多口杂,才在最后关头通知娘娘……” “本宫明白。”她略一思索便明了——论资格,她自是欠了些,若楚天青早早宣布了,难免有人掀风作浪,这么临时一宣布,任别人如何反对也无更改的余地了。想清楚了,唇角笑意不由又深了些,挥手招呼随行婢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殿门。 见韩昭媛离开,陈德福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明黄帘帐之后,本已睡去的年轻帝王正含笑看着他,眸色深黑好似幽潭。楚天青眨了眨眼,苍白面色因着那狡黠的笑意登时灿烂无比,仿佛有一层耀眼光华将他的身子笼住,恍若天神。 虽已见得多了,陈德福还是不禁被这种光华微微刺痛了双眼。 “皇上,”陈德福亦是笑意深邃,“您真是将韩娘娘控于鼓掌之中呢。” 楚天青淡淡“哦”了一声,只有面对信任的老内监之时,他眼底的锋芒才会显现出来。“女人么……”他脑中忽然浮起三年前初次见到韩紫音的场景,那时她还是娇俏美丽的贵族少女,恭敬对他行礼间依稀可见逼人气势——的确,她是该有那样的资本,家世、容貌,她身后有整个显赫家族为后盾,哪怕不得宠爱也无人能欺辱半分。隔着层层珠帘,他望着她高深莫测地笑了。 之后,他给了这个少女梦寐以求的宠爱、位分,让她在短短三年之内坐上从二品昭媛的位子,他也看着这个少女由单纯的争宠逐渐变为幕后操纵的高手,翻云覆雨,斗得不可开交。秋水般含情脉脉的双眸逐渐蒙上凌厉杀机,唯有面对着他时,她才会露出从前那样娇羞可人的模样。 ——她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殊不知,同榻数年,她却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年轻帝王真实面貌。 陈德福不仅叹了口气:“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在您身上,我的确看不出一丝动情的意思。”这个英俊而冷酷的帝王,应该没有什么女子能够被他爱上吧? “你说的不错。”楚天青并不反驳,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拇指上碧绿的玉扳指,“身为帝王,爱与不爱又有什么要紧?她们要的是宠爱、是权势,我便给她们,得陇望蜀想渗进我的心头,却是一万个不可能。” “好了,不说这个,”楚天青坐直了身子,“过几日的事情可安排妥当了?” 陈德福不动声色,只将袖口中一直笼着的纸卷递进楚天青手中。接过,年轻的帝王目光微垂,极为小心地将纸卷塞在枕下。“你退下吧。”他低声道。陈德福行了个礼,迅速退了出去。 —————————————————————————————————————————— 光洁如玉的瓷盘上几块纯白糕点香气四溢,柳心拭了拭额角,将腰间围裙模样的东西解下,玉阶连忙递上一盘水让她净手。“小主今天怎么来了兴致?”玉阶望着盘中香软糕点笑道,“不过这芙蓉白玉糕闻起来还真是香呢,看不出小主还有这种手艺。” 柳心捏了一小块在口中尝了尝,点头,“你不知道么,我自小是在乡野长大的,寻常人家的自制糕点自然学了不少,后来回了慕家又和几个丫鬟研究一番,要说拿手糕点,还是能拿得出几样的。” “是是,我家小主自然是最能干的。”玉阶笑吟吟替她拭干了手,服侍她更换好衣服,又取了只精致的小篮子,将糕点用食盒装好放入篮中。“小主这便去了?” 柳心嫣然一笑,复而对着雕花铜镜理了理妆容,云鬓不见一丝散乱,翡翠烟罗绮云裙间系一个青色香囊,更显得柳腰纤细楚楚动人。她挽了竹篮,玉阶紧跟于后,两人一同往金龙殿的方向走去。 昨日便听说韩昭媛前往昌泽殿祈福了,走之前下旨让后宫众嫔妃都可去金龙殿探视,听来像是大度,可细细一想便知道韩昭媛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了。 不过,她并不急于一时,楚天青心思复杂,越得不到的就越能吸引他,她只需适当的给他一点提示,由他自己去猜,倒真的是欲擒故纵。 远远地望见帝王寝宫,午后阳光照得人心生慵懒,殿门前好些个宫女站着,装束不一,都是在门前等着主子——看样子金龙殿中已经有了不少人。 门口的内监并不是陈德福,见柳心上前,那内监像是微微一愣,想不清是否见过这位妃嫔,然而越是陌生越不敢轻易得罪,连忙卑躬屈膝地上前讨好道:“这位小主,皇上就在里面,奴才不通传了,您自个儿进去就行。” 柳心轻轻“嗯”了声,顺手将一锭银子按在那内监手中。她转身进去,玉阶便乖巧地立在殿门口等候。 ------------ 第三十章 隔云端 自古帝王寝宫都是富丽堂皇,刚入殿门,大片绚烂的明黄几乎要将视线占满。柳心左右环顾,只看见唐嫔与嫣良娣笑吟吟坐在前殿抿茶,中央燃着个半人高的金顶半弧相扣状香炉,左右各一偏殿,均拉着长长的帘子。殿中清凉舒适,楚天青似是很喜洁净,地面铺着的红褐色毯子片尘不染,薰香气味更是随处可闻。 见柳心挽着篮子前来,晏流苏笑着招手道:“哟,柳心姐姐也来了”柳心施施然一笑,唐嫔在一旁只笑着不说话,望见柳心今日妆扮,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 “皇上身体可好?”柳心口中问着,指尖却朝后殿轻轻一指。晏流苏会意,“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定会好转的。”她笑道,随即压低声音,“贤妃娘娘刚走,里面是陆小仪、薛荣华,还有盈贵人服侍着。” 柳心“嗯”了声,便步履轻盈朝后殿走去。陆小仪确是圣宠,出现在金龙殿是意料之中,薛荣华是三年前入的宫,尚未被楚天青搁置脑后,位分中等倒也说得上几句话。而那个听来陌生的盈贵人……仿佛是由宫女位置升上来的,早已不得宠爱,此次硬着脸皮前来估计是想趁机献几分殷勤。 刚绕过前殿,一眼便瞧见了帝王床榻前桃红柳绿的人影,隐约听见薛荣华尖着嗓门道:“陆妹妹,都知你重视皇上,不过你这三番五次地来难免惊着皇上休息。静养归静养,你那些水袖起舞的玩意儿就收起来吧。” 陆小仪果然是一身碧色云烟水袖长裙,腰间璎珞玉石琤璁作响,乌发半盘了个髻,其余大都如瀑布般散在而后,正是起舞的好装扮。“姐姐这话可错了。”碍于薛荣华位分在她之上,陆小仪只冷声道,“嫔妾就是想着皇上每日躺在榻上难免无聊,这才精心准备了舞蹈,嫔妾不比姐姐老道沉稳,怕手忙脚乱地服侍不好皇上,因此特意想了别的娱乐法子供皇上一观。”那个“老”字刻意拖长。 薛荣华面色一沉,正欲发作,忽而看见盈贵人正分外殷勤地更换楚天青额上的帕子。“盈贵人也太殷勤了些,”薛荣华睨着她道,“这帕子是我前不久刚放上去的,盈贵人这么快就要取而代之么?!” 盈贵人生生一惊,手忙脚乱地放下帕子,面上很是委屈。却不敢多言,连忙安静地垂手站到一旁,想等陆小仪她们再吵起来时趁机上前服侍。 锦被之下的人微微翻动身子,细微的响动瞬间被几个女人捕捉到了,纷纷噤声,看着一只白如玉石的手从被子中伸出,薛荣华连忙握住,只觉冰凉入骨。 “皇上……?”她俯下头,只见榻上年轻的男子已经睁开了双眼,眉宇间积着几许不耐。“爱妃们也劳累一天了,都回去吧。”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薛荣华与盈贵人颇为识相地起身,陆小仪咬了咬唇,抱着一丝希望道:“皇上,若是臣妾们都走了,谁照顾您呢?不如……”“爱妃不必担心。”楚天青直接打断她,一指门口亭亭立着的人影,“那里不是有个再适当不过的人选么?” 众宫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后殿门前竟静静站了一人。 柳心半倚门栏,翡翠烟罗绮云裙曳地,腰间一只青色香囊拖着长长的穗子随风摇摆,腰细如柳,略施薄粉更显清丽脱俗,一双粼粼妙目含笑望着殿中数人,只静静看着却不上前。 陆小仪不由一愣——这还是那日景秀宫中当众受辱的苍白女子么?今日的她依然不着浓妆,服侍简约精致,如此安然地沐光而来,竟将自己衬得黯然失色。 “柳儿果然当得起一个‘清’字。”楚天青招手示意柳心坐到榻边来,陆小仪恨恨瞪她一眼,甩着袖子跟随薛荣华一起离开。手被楚天青握着,男子纤长五指如玉,又隐隐泛着些许青白,触及只觉冰凉,正如他眸中似笑非笑的神色,叫她情不自禁地警惕。 ——清?又不由暗笑,宫中女子哪会有谁当得起这个“清”字? 只见楚天青已经挣扎着起身,柳心连忙挪了个软枕让他靠着,楚天青向她眨眨眼睛,兀自揭开食盒取了块糕点,也不急着吃,先送至唇边温柔一吻,睨着柳心笑道:“爱妃果然有心。” 柳心只觉那一吻仿佛直飘到她脸上,又羞又怒的登时红了脸,少不得生生忍了,免得楚天青看出端倪,干脆垂下眼帘做羞涩状。“皇上真是……” 感觉到男子双手微微用力,转眼已从榻上坐起,“您这是……”柳心见他随手拿了一旁的龙袍要穿,“要出去?”“嗯。”楚天青忽地将她纤腰一搂,狡黠地眨了眨眼,“天朗气清,陪朕到外面走走。”不及她反对,他拉着她的手便往外面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陈德福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楚天青一手搂着柳心,一手对准备跟上来的侍卫宫女做了个“停”的手势,众人愣了愣,看见男子臂弯中那花容月貌的宫嫔后登时明白了大概——敢情皇上是要带着这位娘娘单独散心呢。 方才还是面色苍白的年轻帝王此时精神好了很多,步履不算快,她就这么被他连拉带扯地到了内苑。他不往树影簌簌的林子,也不往繁花盛开的小园,楚天青一路走得皆是她很少经过的路,绕过一片水汽弥漫的暖池之后,一小座阴凉典雅的园子映入眼帘。 亭中早有五六个人影候着,只是,并非女眷。 他忽地将她放开,退后一步,笑意深邃难测,“今日有劳爱妃陪伴,”楚天青笑道,“现在却要请爱妃先行回去了。” “……”她略微惊讶地望向他,男子眼底被深不可测的黑覆盖,根本望不见底。大致明白自己是被他利用了,柳心暗暗生气,却并不点破,面上还是扶着温婉笑容:“那么,臣妾就先回去了……”走出几步忽而回头,“皇上,不知明日您还有没有兴致来此散心?可要臣妾再次作陪?” 楚天青微微一愣,迅速明白过来,朝她点了点头。陈德福恭敬做了个“请”的手势:“奴才送小主……”“对了,”楚天青忽而又道,“七月初七,爱妃不妨来此园赏月。” “……臣妾遵旨。”她笑吟吟退下。 ——七夕佳节么? ------------ 第三十一章 河山志 风翻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拂起小桌上微显零乱的纸页。 素白纸张几行小楷,干净整洁中夹带一丝刚硬,纸卷上内容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都在左下角用玉玺盖下一清晰的印记。 “诸位,”年轻的帝王视线扫过桌上纸卷,“想必前些日子朕给你们的密信都已看过……考虑得如何?” 眼前站着的几位男子大多年轻,眉宇间隐隐透着坚毅,言谈举止得体干练。他们品级不高,多半都是继承父爵以俸禄度日,或是闲官散职无甚作为。半月前,他们忽然收到了当今圣上的密信,另有左监门副率唐奉业大人从旁劝说,这才在今日秘密入宫面圣。 楚天青静候许久,却无一人出声。 迟疑的神色在众人眼中游走,有些跃跃欲试,却被什么生生压着——正是指点江山驰骋沙场的大好年华,每个男儿心中又何尝没有一番壮志豪言?若是可以弃一切于不顾,只凭一腔热血策马疆场,烽烟残阳中大破敌军,抛头颅、洒热血,该是如何一番振奋景象!只是…… 面前的帝王尚过弱冠之年,并无大权在握,外有番邦蛮夷,内有权臣谋篡,若是今日决心跟随帝王,无异于将身家性命全盘赌上。他们一死且不足惜,只恐经营数代家族声望到此没落,一家百十口,怎能由得自己冒然冲动? 亭中六人缄口无言,只静静望着遥远天边,一只黄褐雀鸟清鸣直破云端。 一阵风来,蓦地卷起桌上纸卷,零零散散吹落一地。 楚天青淡淡瞥过那堆纸卷,不易察觉地捏紧了拳。 风势渐急,眼看承载帝王印章的纸卷就要被吹入亭下尘土,一只纤长的手蓦然伸出,以两指稳稳夹住,轻巧放回桌上。 那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一身靛青色长袍,腰间挂着长穗玉璜,左手负于身后极为文雅地捏一把玉骨折扇。眉色略淡,弯月般一弧勾勒出玩世不恭的意味儿,双眸明亮,眼波浅浅透着笑意,明明一身书卷气,望在眼中却丝毫不觉文弱。 “闻尘关……”楚天青心中默念那男子全名,前礼部尚书之子,听闻是文采非凡、潇洒不羁,平日最爱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凑得近些,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胭脂香粉味儿。 闻尘关已将纸卷放回桌上,顿了顿,又捏回眼前。“皇上恕罪,”他眉宇含笑道,“微臣前几日事务繁忙,竟没好好看您信中写了什么,刚才大致看了一番,颇有感触。”他双手拢袖俯下身去向楚天青稳稳一拜,正色,“身为臣子,能够效忠的自然只有皇上一人。” 简短一句,瞬间惊起其余几人心中阵阵涟漪。 不错,身为人臣,最大荣耀便是辅助明君换一世繁荣太平,纵如今面临艰难险阻,凌于悬崖之上身后等待的却是万世青白美名,是非功过,后人自会评说,怎能贪图一时安危,放弃青史留名的大好时机? 若今日拒绝,无疑等于对皇上不忠。 他们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脑中只容得下一个念头存在,简单思索一番,却已颠覆了原来瞻前顾后的想法,视线豁然开朗。 闻尘关带头,其余几人陆续接过桌上纸卷向楚天青拜下,神色坚毅。唇角隐隐浮起笑意,楚天青忽而发现仍有一张纸卷趟在白石桌面,孤零零地甚是单薄。 他顺着众人袖口看去,只有一静立于众人身后的男子双手空空。 那男子面容极为清俊,皮肤偏白皙,身姿颀长挺拔很是好看,额前几缕乌发低垂,眼神飘忽不定,仿佛世间万千都入不了他的心头。可若说他无心,那微微泛明的眸子又是向着自己的,轮廓分明的薄唇抿着,像是在思考。 慕松寒…… 年轻的帝王暗自蹙了眉头,他对那慕姓男子并不陌生,似乎是在他登基不久后继承父亲爵位,被封以一武散官职的。据属下情报,这年纪轻轻的将军性子温雅,身手却甚是了得,若能收为心腹,日后必能大大襄助。 笑意丝毫未淡,楚天青只是简单打量了他一番,向众人道,“诸位决心跟随,朕欢喜不尽。今日时间紧促,尚来不及与各位详谈。请大家各自回府等候,等过几日,朕会安排心腹前去送达消息。”略一停顿,末了加上一句,“慕将军,请再留片刻。” 温雅男子点了点头,神色未见诧异,仿佛也是想探听什么似的,对陆续离开的青年们作揖道别,自己静静等待皇上发话。“慕卿在顾忌什么?”楚天青开门见山,“论品级,慕卿算是今日前来众人中最高的,也无父母娇妻需得依仗,可谓无牵无挂,又有一身不凡武艺,为何不愿随了朕的步子共创太平盛世?” “皇上过奖,松寒武艺不过尔尔。”慕松寒侧身靠在石柱之上,并无臣子对皇上那般诚惶诚恐,然而语气却是诚恳的,“微臣不爱功名,也无宏愿,只求平淡安宁过了一世,不留遗憾便好。” “是么……”楚天青垂眸,也不怒,忽而转了调子,“慕卿,听说……你的妹妹慕柳心与你是不久前才相认的?” 不想楚天青忽然问起这个,慕松寒一愣,勉强笑道,“是,皇上竟连此事也清楚。” 他眼底的那丝颤动被楚天青清晰捕捉。 “柳儿真是清丽脱俗,”楚天青笑道,“就是性子有些冷傲,让朕琢磨不清她想些什么。她不爱珠宝,也无心享乐,唯独喜欢独步庭中欣赏那清冷月色……既然慕卿是他兄长,应该知道柳儿喜好什么吧?” “柳……家妹性子的确有些冷傲,”指尖忽而一颤,心底好像被谁轻轻抽过,细密地疼起来,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中,“其实她喜欢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想有个人静静陪她说话,品茶,或是一同欣赏园中美景都好。她外表看去冷静淡漠,难免让人以为她性情薄凉,实际上她心思却是极为敏锐的,所谓外刚内柔,就是这她这样吧。” 楚天青微微拖长调子:“哦,原来如此……”他将桌上一盘纯白糕点推至慕松寒面前,笑道,“柳儿心灵手巧,时常会做些精致小糕点送给朕,这盘便是她今日做来的。慕卿是柳儿兄长,几个月未见妹妹,应是十分想念吧?不如尝些这精致糕点以慰思念。” “……谢皇上。”慕松寒只轻轻捏取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雅如素淡水墨画的双眉不经意地蹙成结。他垂下眼帘似是在品味,末了,几步退后,“皇上,若无别的事,微臣……” “你退下吧。”楚天青摆手道。 看着男子纯白衣衫消失在层层矮灌木之后,陈德福才从亭后走出,“皇上,您看……”他小心翼翼看着楚天青脸色,“慕松寒不愿,是否要找别的人选代替?” “不。”楚天青拾起桌上纸卷,一拢于袖中,“他会答应的。” ------------ 第三十二章 始承恩 楚天青城府极深,虽不过弱冠年纪,看人的本事却尤为厉害。他也是经过多方打探考证才选定今日亭中几位青年男子,有的可为他出谋划策,有的则可以驰骋沙场。自登基后,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安插信任之人于朝堂中,一边调遣人手前往番邦挑拨天朝与其关系,四年为过渡,如今已可以隐隐嗅到紧张的气息,如不出他预料,半年内与番邦必有一战。 在这个时机前,他必须竭尽全力去准备。 后宫听来旖旎奢靡,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个眉眼如花的女子身后支撑着的,正是那无声拨弄朝堂风向的巨手。 取谁?舍谁? 他单手支着额头,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 永安六年七月初七,七夕家宴过后,承佑帝楚天青邀后宫众妃前往天音园听戏。期间言笑晏晏,歌舞升腾好一番欢乐景象。只是酉时刚过,楚天青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席,吩咐皇后仍带着后宫嫔妃留下,勿错过这难得的七夕佳节。 神不知鬼不觉的,坐与宴席偏后位置的一位宫嫔也悄然起身,向左右歉意道了声“醉酒不适”,独自背对灯火通明处离开。 明明是极为巧合的行动,却无一人发觉。 —————————————————————————————————————————————— 前几日楚天青秘密带她前去的地方叫做“秦园”。 据说,那园子是先帝在位时为宠妃秦氏建造的,秦氏面容美丽且颇有才学,先帝也不拘“后宫不得干政”一条,常与她在秦园畅谈国家大事。只可惜红颜薄命,秦妃早逝,这园子在先帝薨逝后也逐渐荒芜下来而无人问津了。 月过柳梢,树影稀疏,一潭暖池水汽弥漫,柳心远远望见有几点零星灯火漂浮在暖池之上,恍如镜中萤火。 近了才发现那竟是十几盏色彩艳丽的花灯,灯芯明亮,尽数漂浮在澄澈的池面之上,弥漫的水汽混合灯火,只觉朦胧梦幻。园子寂静,唯有她一人漫步,眼前美景仿佛正候着她的来到。 石桌上另有一只纯银小匣,揭开盒盖,满目珍宝玉石,色泽眩晕视线,尽是价值连城之物。 再侧转身子,发现池边一排白石栏杆上也密密麻麻排布着红色蜡烛,火光连为一线,恰似一道由天空落下的星河,绵延处美幻如画。 ——如此之多的美丽事物,落在她眼中,也不过仅惹得唇边勾出一抹笑意。 她面上一片安然落在匿身灌木后的男子眼中。微微诧异,随即取下腰间一只纯白的玉笛靠在唇边,气息轻吐,婉转悠扬的调子袅袅传开。 柳心猛然回头,极为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传声点,她疾步绕过灌木,看清那吹笛人的面容后忽然怔住。“皇上……?!” ——怎么可能?楚天青怎会吹与慕松寒一样的曲子? 月光笼罩着男子颀长英挺的身形,宁静白光之下,楚天青本就清俊的面容好似精工雕刻出一般,侧脸轮廓分明,半隐没在层层树影中。沐着月色,就连那身耀眼的明黄色锦袍都仿佛褪去了张扬霸气,而变得有些宁和安然。 这样的一幕,莫名其妙地,竟让她心跳有些加剧。 他将玉笛移下,安静地望着她,笑容温雅纯净。 柳心忍不住摇头,试图将那种心动的错觉从脑中驱逐出去。“臣妾给皇上请安。”她规规矩矩地屈膝道,如此客套而不合时宜的动作,瞬间将园中精心装点出的美好温馨击为齑粉。 年轻的帝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花灯、珍宝,都比不上一曲清幽笛声。 他忽然上前挽起她的手,眼底流溢情意绵绵,“朕精心准备这一切,柳儿可喜欢?”楚天青带她一同走上灯火绵延的白石桥,墨绿树丛将这片温暖静静遮住,头顶繁星璀璨,点点银河遥远而纯净。她恭敬地低下头,“臣妾受宠若惊呢。”肩头被他揽着,缓缓用力,她发觉自己已逐渐陷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他微暖的指尖摩挲发丝,明明应该觉得温馨,可是她心中却空荡荡的好似那空中冰凉的月亮。 —————————————————————————————————————————————— 随着天气逐渐趋向炎热,楚天青一向畏寒的身子终是慢慢好转,柳心时常伴随左右,两人只是淡淡说笑,并不约而同不许随从婢女跟着。在宫人眼中,柳心更像个伴驾帝王的女官,两人举止虽亲昵,却总有种隐隐的隔阂始终不曾除去。 年轻的帝王暗自调查着什么,也等待着什么。 只是,柳心明白,这份平静如水的日子并不会很久,他不会一直耐心,她也不能一直处于任人欺凌的位置。在这深宫中求生存,她必然要舍弃些什么。 彤史载:永安六年八月初一,承佑帝招幸清贵人柳心。 —————————————————————————————————————————— 这一天终于来临,她周身裹着轻如蝉翼的丝衣,发丝间仍然弥散着沐浴后的馨香水汽。回望镜中人,眉眼如花、明艳绝伦,新拧的胭脂沿樱色唇角妩媚渲开,一笑一颦便是惊为天人。 夜渐深,满屋刺目明亮的烛火忽而被人悄然熄去,柳心一惊,刚欲开口呼叫,朱唇已被人轻轻捂住。“爱妃不必惊慌。”黑暗中楚天青声音含笑,一把拉着她躺倒在柔软床榻之上。门口处有细碎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宫女轻缓着步子离开,待到她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楚天青优雅如雕刻的侧脸轮廓便显现在阴影之中。 淡淡的龙涎香,随着男子拂上来的体温,将她笼罩其下。 他偏着头,双手将她揽在怀中,柳心背靠紫檀木床栏,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正越来越近,分明有种强烈的抗拒感,让她忍不住想夺门而逃。 终究还是忍住。 女子明亮的双眸低垂,水波粼粼,楚天青清晰察觉到她秀气的眉分明在他凑上前的那一瞬用力蹙紧,又拼命舒展。这个女子并不渴求皇恩。他心中明白,却又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这样抗拒,后宫女子众多,他无闲情挨个探查,他生命的关键是那江山权势。正如陈德福所说的那样,他这样的一类人,生来便不会对谁真正动心,纵使面前这个眼波如寒泉的女子让他觉得有几分特别,他也不会让这份新奇感维持太久。 帝王之位万人景仰,要坐上那鎏金皇座,注定此生孤独。 他却不在乎。 慢条斯理地靠上前,缓缓吻上她的唇瓣,女子樱唇柔软馨香,好似春日最娇媚那朵牡丹。唇齿生香,她仿佛有些闪躲,只是笨拙地愣在原处,漫长的亲吻,楚天青半闭着眼,用余光轻瞄她不甚清晰的容颜,随即右手温柔捧起她的脸,慢慢地,将那个吻由唇瓣转移到脸颊,再由脸颊一路沿脖颈绵延。 手一滑,她肩头柔软丝衣被轻轻拨下,楚天青不知何时也已悄然褪下上衣,玉润肌肤与她相贴,手揽在她肩头。他仍旧慢慢地吻着,又由脖颈绵延回脸颊,冰凉柔软的触及,忽然,有一缕淡淡的咸涩融入唇间,让他不经意一怔。 柳心仰面望着头顶无边无际的艳丽海棠图,长长的穗子犹如拖曳在深夜中的梦。 一抹晶莹顺着女子长长睫毛的边沿滑落,迅速融进了香衾里。 他装作没有发现。 房间中薰香的气息逐渐浓重,袅袅轻烟萦绕着温暖的锦帐,今日的薰香味道仿佛比别日不同了些,淡雅依然好闻,心头不知不觉就觉得安稳。 他缓缓地,将头移入她脖颈间,沿香肩一直滑下,双手温柔继续褪下她的衣衫。柳心察觉到楚天青的气息比方才急促了些,她终于停止长久持续望天的僵硬动作,偷偷低下头,他深如幽潭的眸子恍如氤氲覆盖。身上一凉,再无半点遮掩,锦被中温暖的触感随后迅速覆了上来,他轻轻按住她的左右手,两人同样乌黑柔滑的长发温柔缠绕,仿佛在绕成一个优美的同心结。 柳心感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口。 身上覆着的男子像是微微一滞,呼吸忽而转向沉缓,随后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身上,久久不曾动弹。 柳心咬唇,试探着动了动身子,他无甚反应。她再不迟疑一个翻身坐起,将楚天青从身上推开,几步摸索到桌前点亮烛火。 微弱的火光下,锦帐中男子睡颜安静而温柔,长长的睫毛微卷,全然不似平日里那样捉摸不定,玉石般的肌肤沐浴在淡黄色光晕中,很是安稳。 柳心将手按在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轻手轻脚踏上红褐色地毯,她悄然将藏在床榻右下方的黄铜小熏炉拿起,银钗拨落炉中所剩无几的薰香,尽数由窗口倒了出去。 残香仍存,丝丝缕缕很是好闻。 ——那香炉中燃着的,正是当日莞丛归赠给她的秘物。 那“醉梦香”极为珍贵,即使是宫中颇有经验的太医也难得见过,香味清甜怡人,功效却只有一个:当男子情欲涌动之时,嗅入此香便会陷入昏睡,一梦酣甜舒适,醒来后对此前事情所知无几,且不会有任何不良迹象。 那日莞丛归看出她心中不愿,特意秘密给予了这秘香,她一直备在身边,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柳心将银钗在火上烤了烤,反复旋转,随后猛地在指尖一滑,鲜红血珠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她左手捏起床上元帕,将血珠尽数低落其上,不一会儿已一小片嫣红。 随后轻轻回到床榻上,安然躺下,就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什么都可以作假,唯独真心不行。 她不知自己还要在这陌生冷寂的深宫中停留多久,白日里的花团锦簇,却挥散不了心中最隐秘角落那缕思念。它几乎已经生了根,牢牢困住她的心念,好似戒不掉的毒,与她同生共死。 或许就某方面来说,她与司空晓颜很像,稍有不同的是,她比司空晓颜更为固执。 唇角弯起的弧度得意而无奈:她,大概是天朝史上最为大胆的嫔妃了。 ——纵使他是帝王又何如?她柳心,偏偏要在这深宫中维持清白之身! ------------ 第三十三章 浮生歇 后半夜,窗外绵绵潺潺开始落雨,不用于盛夏常见的电闪雷鸣,这个雨夜安静得有些落寞,雨打芭蕉,冷空气沿着轩窗缝隙悄然渗入,卷走了室内绵延的香暖。 风将纯白帘子吹得来回翻涌。 清晨,夜雨初停,整个小院沉浸在雨水的安然笼罩中,清透明亮的水珠沿竹叶滑动,落进院子中央一方清澈小潭里,啪嗒,啪嗒……空灵的回响,微薄晨曦穿梭在碧翠竹林之中,仿佛将世外烦忧通通阻隔,只余下一处安宁清凉。 鞋子上沾了几许水汽,慕松寒抬起头,阳光在竹林顶端回旋。 “公子……”身后有小厮步履微急地跑来,手中拿着一卷账本,“这个月的帐李管家已经做好了,请您过目。”慕松寒“嗯”了一声接过,只见那小厮咬咬嘴唇,有些迟疑地道:“那个……李管家说,当初柳小姐居住的屋子好长时间没人打扫了,已经落了很多尘埃,要不要……” 他摆手:“不必。” 小厮怔了怔,似是不能理解慕松寒的意思——在他看来,公子应十分重视柳姑娘的,每每经过她住过的屋子,总会在门前长久伫立若有所思。若说佳人已去,走到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不是最适宜回忆么?为何要由着那屋子尘埃遍布,却从不清扫? 慕松寒浮出一抹恍惚的笑意。“阿眠,你不会懂。”他背过身子,身影忽然变得如此落寞,“有时候不去清扫,才能将她留下的痕迹完完全全保存下来。” 小厮一愣,转瞬间慕松寒已经走远了。他低下头,依旧疑惑地喃喃道:“是么……可是,司空小姐居住的屋子,已经清扫很多次了啊……” ———————————————————————————————————————————————— 掀开盒盖,将楚天青那日的交予的亲笔字卷摊在眼前。 阳光从竹帘子外透进来,字卷上斑斑点点。慕松寒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行刚劲利落的“再造山河”之上,心头明明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瞬间被压下。 依稀记得爹爹离世前叮嘱他的话:“松寒,纵使一生不能留名青史,纵使永远是他人眼中无甚作为的贵族公子,也好过深陷朝堂泥淖中啊!你生性善良,本就不适合争权夺势,只要平平静静度过此生、不违于心便可。而不是像你司空伯伯那样……”他没有说下去。 水至清则无鱼,太过正直的人,总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慕松寒明白爹的意思。 年轻气盛的帝王,撼动山河的壮志,都比不上这一处清幽居境来得实在。 指尖翻阅间,肺部突如其来的抽痛猛地震得他浑身一颤,一把扣住书架,借着冰凉木头支撑住身体,慕松寒微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来不及抽出绢帕,点点猩红径直落在地面,恍若突然绽出的梅花。 “公子!”门口闯入的人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胭脂,是你。”慕松寒抬起头,无奈地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少女面色红润,圆圆的眼睛很是明亮,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周身环绕着一股药草香。“慕公子,不是我说,你真该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少女全然没有对待贵族公子那般恭敬,絮絮叨叨地嚷开,“师傅说了,若你还是这样清晨就披着一件单衣到院子里乱逛,能活的日子会更短。”说着一个甩手将一个温暖的物体径直抛向他,“喏!” 慕松寒接过外袍随意披在肩头。“谢了。”他淡淡道,转过身拨开一道刺绣帘帐,密密层层的流苏之后,一张惟妙惟肖的女子画像登时显现出来,他靠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胭脂咬了咬唇,心想他又是在想那个美貌女子了。 ——她是前不久才来云麾将军府的。她自幼学医,十几日前,师傅为这个年轻儒雅的贵公子就诊,随后眉头用力蹙紧,好久才舒缓开来——她知道师傅蹙眉的意思,要么是那病人无病*,要么就是根本无药可医,而这男子显然属于后者。 或许是师傅怜惜他年纪轻轻便患上不治之症,特意嘱咐她前去他府中暂住,每日为他熬药诊断,好稍稍延长他的寿命。半月以来,她实在觉得这男子有些奇怪,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竟也不觉多么悲痛,每日饮食依旧,连患病的消息也对府中人瞒下,除了处理事务外,最多的就是留在书房里对着那幅画像发呆。 “公子,记得喝药。”他的生死自然是与她无关的,胭脂感触地叹了叹,却是很快地由原路离开。那抹嫣红的身影消失后,慕松寒还是一人静静对着画像站着,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再不掩饰什么,完完全全地,温柔似水。 ——上次好像是彻底将她激怒了,活该他被怨恨,居然没头没脑地向她打探晓颜的情况。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心头对晓颜的牵挂从来就不曾停止,但是这些时日以来,另一抹冰冷清丽的影子却是越来越巨大,甚至将晓颜完全覆盖。 阴错阳差萌生的爱情,偏偏歪打正着。他终于无法忽视自己心里真正的念头。 可是,已经太晚了。 前几日楚天青向他询问柳心爱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将她最喜欢的曲名脱口而出。楚天青自然是通晓音律的,笑吟吟向他询问了,又让他指导一番,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吹得八分像。心头一松,然而又觉得空荡荡得难受,好似他与她再无了瓜葛,连最后一点牵扯的东西都被瓜分殆尽。 她已经不再需要他每日前去吹笛。 虽然无数次希望他们间有这种结果,然而真正发生了,才觉得心中是那么那么难过。 浮生若歇,转瞬即逝,既然停留人世的日子所剩无几,他便没必要再压抑心头想念。能静静地度过余下时光便好,管他权位更迭、人事变迁。 慕松寒抽了张宣纸仍在脚下,细细将那血迹拭去,再揉成团尽燃在侧旁的薰炉里。 ——晨光微醺,岁月静安。 ------------ 第三十四章 新盟友 永安六年八月,柳心晋封正五品嫔,这是她进宫四个月以来第一次获得晋封。第二日照例要去朝凤宫向皇后请安,因柳心承宠较晚,楚天青对她的态度也不甚热烈,各宫妃嫔并未太为难,不冷不热说笑几句便各自散了。 日子开始趋向和缓,犹如平静的湖面,暗藏波涛汹涌。 陆小仪显然颇为不忿,同住一宫,常见着楚天青往柳心那里去,明明气得外鼻子瞪眼却还要装出一副大度模样。汀嫔笑道:“柳妹妹不知,有几次皇上刚进你那里,陆小仪那边就传来砸杯子摔碗的声音,噼里啪啦热闹得很。”柳心一笑置之。 还好,楚天青并未发现那薰香有何问题,只是淡淡提过一句:“每次到柳儿这边都睡得分外香甜。”“皇上喜欢便好。”她强笑道。 ———————————————————————————————————————————————— 日子如流水,一点一滴过去。 安巷清冷一如往常,即使是在这八月盛夏,阳光还是阻隔在树荫之后,只余下灰黑的投影斜长覆盖在空寂无人的走道。 风掠过鬓角,发髻上垂落的璎珞叮咚作响。 “小主,为何要往霜华宫去?”玉阶不解地道,一边用绢子拭着柳心额角细汗。“等会儿便知。”柳心道,秋端向玉阶递了个“勿要多言”的眼神,三人脚步轻缓沿安巷往前。 霜华宫果然清冷如其名。 偌大宫室陈设还算整齐,只安静了些。柳心入门便看见正殿有几名宫妃模样的女子神色木然地望着太阳,也不顾灼热阳光会晒黑皮肤,手中捏着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偶尔喃喃自语什么。 眉梢一挑,她发现正殿上有名宫妃分外眼熟。“小主,是盈贵人。”秋端凑在耳旁道,“据说是韩昭媛回宫后,薛荣华在她那边说了些什么,韩昭媛便认为这盈贵人三番五次前去探看楚天青心存不轨,硬是寻了个错处将她送到这儿。可怜盈贵人本就不得宠,好不容易见了几次皇上,到头来又要被送往这空荡荡的地方受苦……” “你站住。”柳心瞥见一紫衣宫女正端着铜盆往后堂走,顿觉眼熟。“给小主请安……”那宫女惶恐不已地道,小心翼翼用余光偷瞄柳心,见她并无什么不快神色才稍稍心安。 “我问你,你侍候的可是邓选侍?”柳心记得这个宫女仿佛是邓潇潇的贴身婢女,随她一同从宫外带进来,邓潇潇被送往霜华宫后自然也跟了进来。 “回小主,奴婢正是……”她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明露,慢慢吞吞在蘑菇什么?”未等她说完,后堂一个窈窕身影快步走出,显然是没想到这霜华宫还会有别人来,望见柳心后生生怔住。 “邓选侍,别来无恙?”柳心浮着得体笑容,上前一步欲挽她的手,邓潇潇下意识闪过,目光警惕。 “清……”邓潇潇停顿一下,不知柳心现在封到了什么位分,“你今日为何会来这霜华宫?内苑风光无限,可不是这清冷宫室能够比拟的。” “邓选侍不必多想,我今日前来不含半分恶意。”柳心步履轻盈走到椅边坐下,环顾宫殿四周,“我记得,当日皇后娘娘只吩咐邓选侍来这宫里思过一月,目前已有三个多月过去,为何邓选侍还不回自己宫?” 邓潇潇咬唇,不知如何回应,柳心悠然一笑,继续道:“希望邓选侍明白,在这偌大后宫中,不会有人真正关心你的生死,那些明丽身影背后伴随着的是无尽寂寞与孤独……争宠,这是我们唯一的消遣,若不能迎风浪而上,就会永远埋没在大海的底部,再无出头之日。”瞥见邓潇潇神情像是有几分触动,“我明白,你出身不高,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为依靠,一旦出了变故便是万劫不复……门户低微,却不得不为了家族拼命迎向这宫中暗潮,孤身一人的,也真是难为你了……” “你如何会懂我的无奈?慕家大小姐!”邓潇潇终于不似方才的冷漠少言,抑制不住地吼出声来,“是,我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比不得你们豪门闺秀,我竭尽全力求的不过是蒙得圣宠以耀家门。爹爹碌碌无为,家兄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幸亏娘将我生得一副好容貌,心心念念就是将我送进宫来。我好不容易才得封妃嫔,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见天子容颜,却不想被晏流苏那贱人摆了一道,此生无望……” 柳心笑着打断:“此生无望?邓选侍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往后日子还长,会有什么变动也说不定……至于我么,邓选侍可能并不了解,我并非什么养尊处优的豪门小姐,我自幼颠沛流离,半年前才被兄长寻回,童年尽是在贫寒乡野度过,状况更不如你……那种不甘命运的感觉,我是深切体会过的。” “你?”邓潇潇一愣:面前女子容姿清丽,双眸隐隐透出一种天然而成的冷傲——的确,仔细想来,她的气质是与别个不同,眼波泛动尤见聪慧,举手投足微露不屑,平日里也极少与同为名门出身的闺秀走动,像是不投缘。 至于身世,柳心并无骗她的必要,若她想调查,随意遣个人询问便可,故而今日她这番话倒也有八分可信。 邓潇潇终于不再掩饰心中对皇恩的渴求,上前一步抓了柳心的袖摆道:“既然如此,我信你。”不论柳心此番前来是何目的,只要有一线希望,自己便不能放弃。她还年轻,自负绝世美貌,不能这样碌碌无为老死在深宫中,身后还有大批的家人望眼欲穿,期盼这寒酸门户也能飞出一只凤凰。“说吧,你要我做什么。”邓潇潇道。 柳心笑着拍掌:“邓选侍果然聪慧。”顿了顿,“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想寻找一个可信的盟友。你我二人同为贫寒出身,也看不惯豪门千金装腔作势的模样,若能在这深宫中相互扶持、共创一番天地,自是最好。目前我还算得宠,纵使皇后那边忘了你,我总有机会向皇上提及一二,自古帝王都是好色之徒,邓选侍国色天香,若能侍奉帝王,日后前途无量……而我么,只求无人能欺,安然在这宫中度过余生。” “邓选侍放心,我家小主特意前来,自是诚挚万分。”秋端也在一旁道。 低下头望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又望了望柳心腕上剔透碧翠的玉镯子,邓潇潇更觉得自己是如此黯淡无光。那个时候,早在她们同进宫门时,她也是这样光鲜亮丽的女子,甚至因着容貌而比柳心更为惹眼。只如今,转瞬便如沧海桑田。 在霜华宫几乎静止的时间里,她已快忘了自己是谁。 “好,我信你。”邓潇潇直直盯着柳心的眼睛,“若你能够助我出去,日后我必任你驱使,不为别的,只求在这宫中占得一席之地。” 目的已达,柳心抿唇而笑。 “放心,我说到做到。”她笑吟吟招呼玉阶将带来的黄铜小匣放在桌上,“这里面是我精心准备的养眼之物,也有些珠钗玛瑙,你这几日好生养着,让容姿恢复如前。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听到好消息。” 邓潇潇将匣子接在手中:“多谢。” 再不多言,柳心道声告辞,便带着玉阶、秋端往画屏宫去。 ——很好,一切比她想像得更为顺利。 —————————————————————————————————————————————————— 京城的天气变化莫测,不久前还是艳阳高照,这几日忽然阴雨连绵。空气还是闷热的,夹裹着浓重的水汽,稍稍行动写便觉得浑身燥热不舒服。 这样的天气里,浓妆艳抹的女子自然让人心生厌倦,少不得挥手屏退了,往清净的地方去。 碧绿帘子阻隔室外沉闷空气,香气怡人的宫室中,柳心伴楚天青坐着。 竹签儿挑了一片西瓜咂在唇齿间,清甜的汁水瞬间绵延,楚天青深吸一口气,揽着柳心肩头,“果然还是柳儿这里舒坦。”他挑了另一块往怀中女子嘴里送,“明明一样的东西,在你宫里吃着就觉得尤为爽快。” 柳心轻巧衔了,几下嚼着咽下,“皇上真看得起臣妾,柳儿可听说昭媛娘娘那边做的冰碗滋味甚好,又按照皇上喜好添了不少水果,哪里是臣妾几片寒酸西瓜比得了呢?” 含笑而过,他不置可否,柳心余光瞄了瞄他波澜不惊的侧脸,试探道:“皇上,近几日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听几个姐妹说,您似是好一阵子没去她们那里了,难免想得慌,不如……”“胭脂俗粉而已。”楚天青毫不客气地出声打断,语调含了八分真意——当时就是嫌着麻烦才尽量限制后宫嫔妃人数,这帮豪门贵族之女,举手投足都是娇蛮脂粉气,看多了直叫人生厌。 柳心窥着他的脸色:“哦,皇上这么一说,莫非是众姐妹无甚意思了?”见他欲分辩,连忙又笑道,“臣妾说笑呢。不过么,臣妾也能理解,新进宫的姐妹们皇上都看了多遍,要说新意,也不剩几分了……”抬眸望着殿外阴云密布,“天气沉闷,可别让皇上的心情也沉闷了呢。” 知晓她话中有话,楚天青也不点破,“那么,柳儿可有什么主意?”他拉过她纤长玉手,指尖丝丝冰凉触手舒适。 掌心有痒痒的感觉。她情不自禁缩了缩手,笑道:“臣妾愚笨,不过从最表面的地方解决……不知皇上是否记得,在众姐妹初入宫门时,有位邓选侍生得分外出尘美丽……只可惜她那时不懂事,犯了错被皇后娘娘送去霜华宫思过,期限一月,眼看三个多月都过了,也没被娘娘放出来,臣妾瞧着好生可惜呢……” 他眸中深黑更浓——原来如此。 楚天青干脆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哦?竟有这般女子?朕未得见还真是遗憾了……” 柳心趁热打铁:“皇上,眼看着一月期限早就过了,臣妾位分低微也不便向皇后娘娘提,若是皇上想见邓选侍,只得劳烦您亲自往霜华宫一趟了……” 午后万籁皆静,似乎可以听见殿堂僻角冰块融化的滴水声。 楚天青揽着她坐起:“反正今日无事,不如……就往霜华宫走一趟。” 柳心连忙侍奉他整理了衣衫,偷偷向秋端一眨眼,秋端心神领会,连忙从侧门几步走出。 “臣妾为皇上带路。”柳心笑得甜美温雅。 ------------ 第三十五章 醉朱颜 昏暗的殿堂里并没有几个人的影子。 看门的小太监显然是没料到皇上竟会过来,通报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微微颤颤迎着楚天青与柳心进去,后殿一阵打帘子的声音,霜华宫的宫嫔们匆忙过来,有的还来不及整理仪容。 楚天青从殿上零零散散跪着的人面上扫去,眼眸沉静如水。“柳儿,哪一位是邓选侍?”他转向柳心道,这殿上跪着的女子分明都是姿色平平,连日的不修边幅让原本俏丽的容貌都灰暗许多,看了一眼便想调转视线。 不及柳心回答,只听珠帘叮咚碎响,一抹纯白倩影盈盈走上前来——她低着头,似是几分惶恐,礼数极为周全地向楚天青行礼:“给皇上请安。” ——轻柔婉转的女声,好似那大小珠玉琤璁,在这沉闷天气听来分外清凉,五脏六肺都舒坦开来。 邓潇潇恭敬跪于那抹明黄龙袍之下,不敢抬头直视帝王容颜,约过了一会,忽然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她扶起,男子声音含着柔和的笑意:“爱妃不必多礼。” 她抬起头,瞬间绽出的光华让这昏暗厅堂也明亮起来。 ——这个女子很美。楚天青不得不承认。 兴许是因着深居简出,这国色天香的女子不过一身素雅的白玉兰散花纱衣,乌发盘成瑶台髻,鬓角处只添了几只珍珠白碎花,不着粉黛亦皓如凝脂。她身段稍瘦,行动颇有弱柳扶风之态,含情凝睇,轻愁妆点远山眉,望来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面前,楚天青也禁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潇潇果然美丽。”楚天青记性极佳,登时记起自己是看过她的画像的——画中人已是美艳绝伦,却终比真人逊色几分。邓潇潇双颊绯红,“皇上说笑呢,臣妾不过……不过一卑贱之人……”她迅速低下头,尾音略颤。 显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楚天青稳稳将她玉手握于掌中,笑道:“不必担心,皇后忘了你,朕却随时可以带你出去。再说,爱妃在这霜华宫也受了不少苦,如今是补偿的时候了。” 瞥见楚天青眸中毫不掩饰的欣喜之色,柳心不禁嘲讽地勾起唇角——自古帝王多薄情,现在说得这般好听,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抛至脑后了。她冷冷打量着楚天青轮廓精致的侧脸,如此英俊,定是许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再加上帝王宝座,全天下的女子尽在他股掌之中。身边花般容颜绽了又谢,春去秋来,而他永远只是走马观花最悠然的那一个,何其不公! ——他不会真心实意对谁动心,亦没有哪个女子会真心实意爱上他,就算爱上了,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他。 “柳儿在想什么?”忽然听得楚天青道。 柳心连忙笑道:“臣妾在想,邓选侍原本是住在翠微宫的,可是几个月前因为一点事和嫣良娣闹了不快……此番回去,怕是不适宜在居住原地方了。” “柳儿想得周到。”楚天青点头,扫了一眼邓潇潇微微惶恐的面容,干脆顺了柳心的心思,“这样吧,既然柳儿与潇潇交好,不如就让潇潇住到画屏宫去。若是地方不够……让雨君迁到翠微宫便是。” ———————————————————————————————————————————— 不想竟这样顺利,一番话不仅救出了邓潇潇,还顺便将与自己不睦的陆小仪遣去别处。 傍晚时分楚天青的旨意便下来了,正式晋邓潇潇为从六品美人,赐住画屏宫融春轩,陆小仪顺便也晋了一级为正五品嫔,迁居翠微宫。 虽未提到霜华宫之事,皇后却心知肚明,未等六宫尽知,已经遣韩昭媛亲自前去霜华宫迎邓潇潇出门,韩昭媛不快,面上还是笑意暖暖,挽着邓潇潇的手直道“妹妹受苦”,邓潇潇态度极为恭敬,每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见她并无娇蛮之气,韩昭媛胸中闷气也散去许多。 晚上听说司空小媛往融春轩去了,柳心斜倚榻上,听秋端说司空小媛带了好些礼物。“呵,她自然是照韩昭媛的意思做。皇上对邓潇潇亲眼有加,她还不赶紧巴结?”柳心冷笑,捏起盘中牛乳糕咬了一口——好些日子没见她,还真快将她忘了呢。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玉阶从外面进来说司空小媛已经走了。柳心理了理鬓发,只是笑而不言,玉阶与秋端面色还平静,锦云和凝香、白露却是毫不掩饰愤恨神色。 “司空小媛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心思!”锦云没忘记正是那高雅女子害死碧文的,恨恨地道,“明显是想和小主作对呢!那邓美人就住在小主旁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给司空小媛拉拢去,指不定又生出多少事来!” “快别说,你当小主心中没个数么?”玉阶连声打断。柳心不禁向她投去赞赏一瞥——没想到,玉阶不仅生得貌美,心思也是玲珑剔透的……若是有朝一日邓潇潇失宠,是否也可以将这丫头荐了去…… 只见帘子掀开,邓潇潇一身月牙凤尾罗裙亭亭走了进来,“就知道清嫔没休息呢。”她笑道,“那司空小媛来找我了,说什么韩昭媛对我很是喜欢,要我没事去那里坐坐。” “哦?”柳心挑眉而笑,“昭媛娘娘雍容华贵,姐妹们都是仰慕已久的,如此好的机会邓美人可要抓住。” 邓潇潇“噗哧”笑出声来,忽而正色,上前几步挽住柳心的手。 “清姐姐,潇潇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她望着柳心的眼睛,“若不是你,我此生便只能垂垂老死霜华宫中……当日应承要与你同气连枝,我自当做到。再说,那些豪门女子,又何尝会将我这小门小户出身的放在眼里?不过存心利用罢了。清姐姐,你心思玲珑,我打定主意跟着你,自是没错的。” ——她眼里闪着真挚,一时间竟将柳心触动。 情不自禁摇摇头,柳心暗暗嘲笑自己:怎么,难道还想相信这宫中能有情谊存在么?真挚如慕松寒都有绝情之时,自己还能再期待什么? 却是不动声色覆上邓潇潇的手,“妹妹这样想,我自是欣喜万分的。” —————————————————————————————————————————————— 邓潇潇得宠之后,将柳心正盛的风头稍稍压制,韩昭媛依然盛宠,另有晏流苏、唐嫔、陆嫔等人也得宠,宫中局势渐渐趋向和缓,每每前往朝凤宫向皇后请安时,众嫔妃多半也是言笑晏晏。 永安六年八月末,陆嫔有孕,将连日来的平静陡然打破。 ------------ 第三十六章 帝姬宴 一日柳心正在宫中绣帕子,汀嫔笑吟吟从外面来了。 “妹妹可听说陆嫔有孕的消息了?”汀嫔笑道,“怎么说来原来她都是和我们一个宫里的,有了身孕这等大事,我们也得送点什么聊表心意才是。”说着从随行婢女手中接过一镶翡翠的小盒子,里面一尊羊脂白玉雕成的送子观音像,光泽温润,一看便是上好之物。 柳心笑道:“姐姐真舍得,如此好的东西却大方给了她,我可学不了姐姐那么大度,上次那回拌嘴我还斤斤计较这呢。”她放下绣帕,到一旁铜架子搭巾上拭干了手。“我的贺礼极简单,不过把皇后娘娘百花宴时候赏的玉如意取一对给她。陆嫔眼光高着呢,估计也看不上咱们的东西,省得费了心思还不讨好。” 汀嫔一戳柳心额角:“你这丫头就是鬼灵精的……再怎么说,子嗣可是宫中大事,皇上也过了弱冠之年,膝下只有一名韶玉帝姬,并无皇子,若陆嫔此次能为皇室添上一名皇子,可是大功劳了。”她又摇头,“不过,这宫中孩子就是多灾多难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也不知陆嫔这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 柳心只看着她笑:“姐姐担心什么,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就看陆嫔还算灵光的脑袋抵不抵挡得住宫中暗潮了! —————————————————————————————————————————————— 八月底又碰上了韶玉帝姬五岁生辰宴,楚天青像是极疼爱着唯一的女儿,宫中张灯结彩,一个月前就吩咐皇后与韩昭媛细细准备,各宫的贺礼如流水般往永乐宫送着,贤妃自是眉目含笑,常常揽着女儿在内苑走动。 帝姬宴设在贤妃住所——永乐宫。入了夜,灯火通明的宫殿更显富丽堂皇,柳心与汀嫔相伴过去,在宴桌中靠后的位子坐了,远远地看见楚天青坐于正中,皇后与贤妃分坐左右,贤妃今日似是特意打扮一番,身穿团锦琢花衣衫,百花烟雾凤尾裙垂五彩宫绦,鬓角一只金珠串成的翟凤步摇摇曳生光,妆容稍浓,却依然雍容大方。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深青服色,抬着玉箸于旁边的韩昭媛说着话儿。 虽说今日宴席的主角是韶玉帝姬,陆嫔面上也是抑制不了的欢喜,皇后特意将她的位子往前提了提,坐于沈芳仪身侧,沈芳仪又是个和善的,攀着陆嫔的手问她胎儿近况可好,陆嫔便笑吟吟地回答便得意地扫过众人,不时往楚天青方向暗送秋波。 只见一个粉雕玉镯的小人儿欢快跑了过来,一头扎进贤妃怀中。“茗茗,怎地才来?”贤妃哀怜地摸着女儿娇嫩欲滴的小脸蛋儿,佯装嗔怒。“母妃,茗茗换衣耽搁了呢。”韶玉帝姬晃了晃发饰沉重的脑袋,又往楚天青怀里蹭,“父皇~”楚天青笑着将她抱起,又见韶玉帝姬总盯着他的玉扳指,干脆褪下来给她玩。 陆嫔远远看着韶玉帝姬,眸中神色复杂。 谈笑间盘盘精致菜色已如流水般传了上来,交箸举杯,言笑晏晏。柳心不经意视线与晏流苏相交,晏流苏神秘地眨了眨眼,往陆嫔那边一努嘴,柳心侧眸,只见陆嫔捂着嘴似是要吐出来,身后宫女连忙边捧着帕子边轻拍她的背。 陆嫔声音大了些,楚天青望见,吩咐身边宫女选些不油腻的菜专门为陆嫔端去。“谢皇上。”陆嫔嫣然笑道,对瞬间袭来的嫉恨目光不以为然。 “真是愚蠢,我看她的孩子定是保不住了。”柳心低声对汀嫔道,汀嫔一笑,忽而又听见桌子那边司空晓颜举杯亭亭站起:“恭贺韶玉帝姬五岁生辰,更贺皇上又得子嗣。”说着往陆嫔那边笑道,“姐姐好福气。” 楚天青赞道:“晓颜自是最得体的。”皇后在一旁笑道:“皇上可忘了,陆嫔怀有子嗣,按规矩位分是该晋一晋了呢。”楚天青心情甚好,点头道:“就依皇后所言,传旨六宫,晋陆雨君为从四品芬仪。”又瞥过司空晓颜温柔面容,“晓颜也顺便晋一晋吧,封正五品嫔,赐号‘梅’。”两人连忙叩首谢恩。 柳心冷眼而望——这么一来,司空晓颜与自己算是平级了。冷不防司空晓颜也向这边看过来,柳心蓦地转头,只望着陆芬仪瑰丽的桃红色裙角铺曳如花,忽然见陆芬仪身子一颤,捂着肚子猛地栽倒下去。 “芬仪?”众人慌忙去看,陆芬仪脸色惨白,额角细汗涔涔而下,无力瘫倒在宫女怀中只喊肚子痛。韩昭媛正俯身查看,不想肩头被人一推,楚天青一把拨开她将陆芬仪抱在怀里。“愣着干什么,宣太医!”身体孱弱的帝王竟将女子打横抱起,走了几步,像是支撑不住,陈德福连忙上前帮忙抬着,将陆芬仪扶到永乐宫偏殿躺着。 年幼的韶玉帝姬显然不明发生了什么,似乎还没从美食中回过神来。贤妃抿唇,略一思索,吩咐掌事女官好生照看帝姬,自己也随着大批人流往偏殿去。 —————————————————————————————————————————————— 太医很快诊断出,陆芬仪是胎动剧烈,幸亏抑制及时并无大碍。 陆芬仪亲信宫女绛雪忍不住插嘴道:“胎动?我家小主怀孕以来一直饮食小心,每日安胎药也是按时服用的。这半月来都是好好的,怎会忽然胎动剧烈?” 太医道:“说的不错,陆芬仪胎动剧烈并非自然,而是人为所致。”他扳着手指,“可引起胎动的药物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便是麝香与红花,饮食中蟹爪也会引起胎动,还有桃仁、通草等等,情况严重时还会失掉胎儿。” 楚天青震怒:“人为?”听得太医一番话,本就心有余悸的陆芬仪登时泪下,直抓着楚天青的袖子哭道:“皇上,定是有人看不得臣妾身怀皇嗣,处心积虑要加害于我皇儿啊!”太医向绛雪细细询问一番陆芬仪饮食,均无恙,正愁眉不展,韩昭媛忽然一拍桌道:“本宫知道了,定是这几日各宫送来的贺礼有问题!” 说着便令宫女将陆芬仪收到的贺礼都取到堂中,太医挨个儿查看,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拿起一座纯白羊脂玉雕成的观音像,皱眉:“启禀皇上,正是这座观音像出了问题。” “观音像?”贤妃不禁疑惑道,“这羊脂白玉是上好之物,怎会有问题?” 太医望向楚天青,楚天青颔首示意他尽管动手,太医便将那观音像往地上狠狠一砸,碎玉飞溅,纯白四散的玉片儿映着汀嫔惨白面色,忍不住双腿一软靠着柳心才站稳。 太医捏起观音手中那甘露瓶儿:“皇上、娘娘们请看,”他将瓶子凑到灯下,用银针挑起瓶子底部已经硬了的粉末,捏了一撮展示到众人面前,“这瓶底已经硬了是香料粉,成分中大半都是用麝香。想必陆芬仪很是喜欢这尊观音像,放在了内室,人睡着嗅着这若有若无的麝香,引起胎动已是必然。” 说着一扫众嫔妃:“不知……是哪位娘娘送来的?” 陆芬仪目眦欲裂,一指汀嫔怒道:“就是她!就是这眉目和善的汀嫔小主!” ------------ 第三十七章 明暗察 汀嫔向来给人印象都是和善亲厚,忽地生出这般事来,叫殿中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汀嫔,你还有什么话说?”韩昭媛猛然一扣紫檀木几,惊得汀嫔慌忙跪下。“臣妾冤枉啊……”汀嫔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惊得连声音都打起颤,楚天青还未发话,陆芬仪却是不顾身子不适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纤纤玉指就要往汀嫔脸上挥。 “贱人!”她用力甩开前来搀扶的宫女,目光愤恨,“我当你是个和善的主,平日里小争吵也懒得计较,不料你居然如此恶毒欲加害我皇儿!”又转身去扯楚天青衣角,“皇上,皇上您定要严惩这恶妇为臣妾做主啊!” 楚天青瞥向跪着的汀嫔,目光微动。 ——若不是今日之事,他几乎已遗忘了这个眉眼素淡的女子。汀嫔姓丁,名冰毓,杭州人世,那一年因为选中的嫔妃太少,他不得已才随便点了个温柔清秀的女子。她不擅言语,亦不懂得如何争宠,只有逐渐淹没在后宫群花争艳中。 汀嫔垂首跪在殿前,周遭尽是窃窃私语声。 “皇后,今日之事如何处理?”楚天青转向皇后道,皇后望了眼汀嫔,心中也不甚相信她是如此狠毒之人。“皇上,此事关系皇嗣安危,不能草率处置,汀嫔妹妹直喊冤枉,若不慎错怪好人而让幕后操作者逃脱,指不定何时又会生出谋害皇嗣的事件来。不如先加派人手照顾陆芬仪,将汀嫔妹妹暂时禁足于画屏宫,臣妾自会慢慢调查。” 既然皇嗣无恙,楚天青也懒得在此多纠缠,一甩龙袍道:“就按皇后所说的办。”“皇上,”皇后又道,“近日昭媛妹妹身体抱恙,怕是没甚精力协助臣妾调查此事,可否请皇上再指派一名聪慧的妹妹协助?” “哦?”楚天青这才往韩昭媛的面上瞧,或许是由于连日风尘,向来娇生惯养的韩昭媛果然消瘦许多,妆容还是极为明艳的,却更衬得她面上疲倦。“昭媛祈福辛苦。”楚天青笑着拉过她的手,一扫殿中众人,视线又落至那个清丽冷漠的女子身上。 ——他倒是想看看,她究竟有多聪慧。 “既然清嫔与汀嫔同住一宫,调查起来也方便些。皇后,不如就让柳儿从旁协助你吧。”楚天青悠悠道,食指有意无意从柳心白皙面上抚过。她陡然抬头,帝王幽深双眸中泛着深黑的潮,柳心忽然生出几分惧意,转念一想,也正好可以帮着汀嫔洗刷冤屈——不论如何,汀嫔都算是她在宫中较为信任的盟友。 邓潇潇一拉柳心的袖子,她回过神来连忙跪下道:“臣妾遵旨,定不负皇上信任。” 楚天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天色渐沉,他吩咐嫔妃们各自散去,自己则陪着陆芬仪先行回宫。皇后望了眼柳心,“清嫔,既然皇上有命,你就好生调查着吧。”随手从腰间解下一长串明黄长穗宫绦,其上是一块纯金打制的牌子,“这是本宫信物,你拿着这个便可自由出入六宫,提审宫女什么的也都随你。”柳心双手接过,皇后复而深深望了她一眼,招呼韩昭媛,“紫音啊,我们也回去吧。”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 柳心搀扶汀嫔起来,只是夏日衣服单薄,这么跪了好久汀嫔膝盖早已酸涩麻木,邓潇潇忙也上来搀了,三人向贤妃告退便欲出门。“清嫔妹妹,”贤妃几步走到她身侧,声音极低,“这宫中,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若是只看表面,难免疏忽……” “娘娘的意思是……?” 贤妃盈盈退后,笑道:“时候不早,妹妹也早些歇着吧。” —————————————————————————————————————————————— 夜格外漫长。 想了半宿,硬是不明白贤妃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意思。 柳心抿了口玉阶专程送来的云雾茶,清香丝丝缕缕融化唇齿间。 汀嫔居住的沁水殿早已被严加看管起来,她方才见过汀嫔,细细询问过那观音像经过谁手,汀嫔像是被吓到了,边说边抑制不住地哭,语无伦次间,柳心只依稀探听出那观音像是她当年带进宫来的,由于珍贵,一直好生放在柜中锁着,几乎没拿出来看过。送给陆芬仪之前,汀嫔吩咐宫女将观音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应是绝对不会遗落什么香粉在甘露瓶中的。 擦拭观音像的宫女名为茉莉,而前往翠微宫送贺礼的是掌事宫女蔷薇,都是汀嫔亲信,途中由小顺子、小英子两名内监协助搬送,到了翠微宫后是陆芬仪的贴身宫女绛雪亲自收礼。 柳心对蔷薇颇为熟悉,她向来忠心,绝不可能被收买。 毛笔在宣纸上毫无目的地写下一行人名,又将“蔷薇”划去。 第二日便提审了两个小内监,二人不过十六七岁,满目惶恐地跪在殿堂中发抖。 柳心冷声道:“那日汀嫔往翠微宫送礼,途中是由你二人搬运的,我问你,一路上可遇见过什么人?” 两个小内监相视一眼:“回小主的话,奴才……奴才一路小心,从未将礼盒放下过,亦没遇见什么人。” “哦?”柳心蹙眉,“这么说,盒子再无旁人经手?” 小顺子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也不是,半路上奴才有个认识的朋友唤奴才过去,说家里人来了信儿,奴才和小英子顺道小聊了一会儿,先将盒子搁在一旁的台阶上,半炷香的功夫后取了继续走的。” “嗯……”想必便是那半炷香的时间中被人下了手脚,“不是说蔷薇与你二人一同去的么?那时候她干什么去了?” 小英子恭恭敬敬道:“回小主的话,蔷薇姐姐那日正好有事,是在靠近翠微宫的地方等奴才的,蔷薇姐姐还说奴才送得慢了,要扣奴才月钱。” “唤你过去的是谁?” 两个小内监异口同声:“小李子,不过是个粗使内监。” 柳心又盘问一番,再问不出什么信息。如此看来,那半炷香的时间是关键,两个小内监贪玩,盒子随手放在台阶上时恰好被人做了手脚,再加上那个唤他们去的小李子,多半也是安排好的的。 不禁有些发寒——汀嫔如此与世无争的人,竟也会遭人陷害!? ———————————————————————————————————————————— 依照两个小内监所说,柳心到了那日他们放置盒子的地方。 左侧是桃花林苑,一条漫长的甬路蜿蜒而过,问了周围清扫宫女,都说没注意那日有什么人经过,正一筹莫展,忽然发现旁边的宫殿有些熟悉——不正是翠微宫南偏殿、晏流苏的居所么? ------------ 第三十八章 真假难 微风拂来,门口浅紫色的风铃叮咚作响。 晏流苏居所装饰的很是清雅,整殿垂设着曼紫帘帐,在屋子拐角互相接连,仿若一层柔软飘逸的紫云将屋子笼罩其中,入眼便觉舒适。门口有三五个宫女聊着天,柳心兀自进去,只见晏流苏独自斜倚在贵妃榻上看书,旁侧小几上放了两个冰碗,白烟袅袅间依稀可见碗中小块西瓜。 晏流苏不缓不慢坐起,摇了摇纨扇,“柳姐姐总算来了。”她笑道,看样子竟是早有预料。 心知她向来神出鬼没,柳心也懒得询问,径直在她身旁楠木椅上坐下。晏流苏笑吟吟递上一只冰碗,小勺搅动着红艳艳的西瓜与剔透碎冰,冷气登时丝丝缕缕冒了上来。 啜了一口,顿觉无比清凉。 “流苏妹妹……”柳心斟酌着开口,“那一日帮汀嫔送贺礼的小内监经过你殿,在这稍稍停顿了一刻,不知那时候妹妹可曾看见……”“姐姐不必多说,流苏自然知道。”晏流苏拨得碎冰清脆作响,起身引着柳心往窗边走。 “姐姐请看,从这个角度,翠微宫南侧景象一览无余,平日里就算我不在宫中,也是会叮嘱一两个宫女看守此处的。这地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她拨开窗帘,视线登时被碧绿桃林占满,不远处的走廊拐角正有数几台阶,她一指,“姐姐请看,那就是小内监放东西的地方。” 她心中一喜:“这么说,妹妹是看见有何人经过了?” 晏流苏抿唇笑道:“我不曾看见,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碰那盒子。” “没人?”柳心惊道。 嫣然一笑,晏流苏拉着她回到椅上,“姐姐可曾想过,”她压低声音,“为何韩昭媛要避了这次事件?若说调查事情,不是一向由雷厉风行的她做么?而皇后娘娘,又为何要将珍贵的令牌予了你?说到底她才是六宫之主,怎会忽然在皇嗣这般大事上漫不经心?” 脑中恍若云开,柳心接口道:“莫非皇后早怀疑是韩昭媛做的,因着与韩昭媛关系不错,不便细细查探,若真是韩昭媛下的手,难免皇后也被牵连……”晏流苏拍手道:“姐姐与我想的一样。” 柳心皱了皱眉头:“只是……就算查出是韩昭媛,也不可能凭借此事将她完全扳倒。韩昭媛家世显赫,就连皇上也不会轻易处置她,又岂是我小小宫嫔能办得了的?少不得……让她的亲信担了此罪。” 晏流苏笑道:“是啊,要说亲信,韩昭媛的人还真不少……最近不是新上来个司空美人么?”她语调拖曳,有明显的暗示意味。柳心笑而不语。 “汀嫔其实也太大意,据我所知,那个名叫茉莉的宫女近月来家里遭了大旱,正是用钱的时候,而汀嫔宫里向来朴素,给宫女的赏赐也不会太多吧……”晏流苏将最后一句说完便低了头,专心享用清凉爽口的西瓜,极为悠然自得。 柳心走至门口,又回过头,唇边笑意深邃。“流苏妹妹,为何你不怕我怀疑……这番事根本就是你所为?” “姐姐是聪明的人,应该明白,陆雨君这样的庸才根本不值得我耗费心思。”晏流苏连头也不抬,“若是我决定出手,哪里只有胎动这么简单?哪怕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我也能无声无息地让孩子消失……” 晏流苏的笑容柔和,以满殿紫色帷帘为衬,更觉妩媚。 ———————————————————————————————————————————— 柳心迅速提审茉莉。 几乎是毫不费功夫,秋端才上前掌掴数十下,茉莉就颤抖着认了罪,说是家中急需用钱,一时鬼迷心窍才答应某位宫嫔往汀嫔贺礼中掺加麝香。当晚亲自交付皇后那里,茉莉微微颤颤禀明是听从司空美人的吩咐,又将房中棉布包裹的一大包珠宝交至堂前,果然有几串链子是司空晓颜的。 韩昭媛面色微松,贤妃不置可否,碍于楚天青今日身体又不甚舒适,皇后建议三日后于朝凤宫提审。 司空晓颜禁足,汀嫔放出,皇后安抚一番,又赏了些绫罗锦缎。 画屏宫复而回复宁静,汀嫔拉着柳心的手,感激:“都是妹妹聪慧,若不然,姐姐真要含冤一辈子了……” “汀嫔姐姐不必客气……”柳心强笑道——明明如此顺利,为何,心中却总觉得隐隐不安? ——晏流苏所说不假,茉莉那边也算人赃俱获,然而她心绪还是宁静不下,仿佛能感觉到有只无形的手暗地拨动,她不过是被人牵引的棋子。 柳心了解司空晓颜,她绝不会如此愚笨,若是司空晓颜出手,纵使做不到天衣无缝,也足以叫人调查好一阵子。跟汀嫔的事件一样,司空晓颜,亦被栽赃得太容易。 然而心头还是痛快的,看着司空晓颜被禁足,嫉妒心作祟下不由就隐隐得意。 月影徘徊,夜风微凉。 ——若不能真相大白,就委屈司空晓颜暂时做了那替罪羊吧! —————————————————————————————————————————— 连日晴好,不由就沿着甬路走远,依稀已到了长信宫门前。 此处总是清凉的,连那灼热日头到了这里,也忍不住匿身于厚重的云层中。 守门宫女笑着迎柳心进去。 “柳儿妹妹来了?”今日莞丛归不在,只看见晏云遥一人坐在桌前挥染丹青。 柳心微笑着屈膝:“给昭仪娘娘请安。恕妹妹唐突,今日走着走着就到姐姐这里来了,禁不住进来看看。” “无碍,正盼着妹妹来呢。”晏云遥言语温软依然,两人随意聊了些家常,只听晏云遥话锋一转,“听说……汀嫔那件事已经调查出来了?” “是。”柳心毫不隐瞒,“是司空美人买通汀嫔的贴身婢女茉莉,暗自在那甘露瓶中撒了香料粉末……”话未说完,只见晏云遥已经笑吟吟从腰间抽出个小香囊,指尖轻弹数下,囊肿细碎粉末便落了出来。“这是……”柳心凑上前闻,颇觉熟悉。 晏云遥捏起一撮碾开,“这边是那甘露瓶中的香粉,那日我的人不动声色藏了些来。”她说得很是自然,“妹妹或许不知道,这香粉中除了麝香,还有一味极难得的香草,名为醉海棠。” 她指着粉末中一丁点儿紫红色:“喏,这便是醉海棠了。醉海棠与麝香一样,亦对孕妇安胎不利,只是这醉海棠凝固成块状却是极为缓慢,没有十来日是不行的,纵使夏日天气潮湿,也需个七八日。那宫女说,她是借擦拭观音像之时将香粉撒了进去,短短两日内,粉末怎可能完全受潮凝固成块状?旁人只要查看一二便会察觉……” “这么说来……!”柳心失声。 晏云遥点点头,只望着窗外摇曳风铃,风吹开她宽大的袖摆,露出玉般的藕臂。“所以有些事情,当真是不能光看表面的……”她淡淡道。 柳心面无表情地起身,想晏云遥福了福身。“柳儿明白了……” “嗯。”晏云遥不禁叹了口气,看着那纤瘦人影儿从殿门迈了出去,沉默不语。 ------------ 第三十九章 破天惊 刚踏进画屏宫门便见汀嫔,蔷薇服侍她身侧,两人正低语什么。“柳妹妹去哪里了?”见她回来,汀嫔连忙笑着迎出,顺手递上一碗水果碎冰,“热了吧,快过来坐。” “嗯。”柳心亦是笑着将那小碗接过,瞥了眼蔷薇,漫不经心道,“汀姐姐,蔷薇与茉莉都跟了你许久吧?姐姐平日也没亏待什么,怎地茉莉那丫头就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真真叫人寒心……”“是、是呢。”汀嫔冷不防被提及,面上掠过一丝悲哀,她偏过头似在回忆,“茉莉那丫头虽不是我亲自带进宫来的,却也是我晋封之后第一批服侍到今的宫女,她性子文静,做事也是蛮灵活的……出了这事情,她怕是留不得活路了……” 柳心不禁为汀嫔的善良折服,“姐姐真是好心,若换了我,恨不能立即杖毙那丫头。”她想了想,“对了,姐姐可能不知道,今日我提审茉莉时,她又提到什么‘醉海棠’……只可惜那丫头像是有所顾忌,吞吞吐吐地说不完全,我便想着等明日皇后皇上亲自审问,再从中好好查探一番出来。” 汀嫔点头道:“妹妹说得极是。” ———————————————————————————————————————————— 第二日一早,帝后亲坐朝凤宫,各看热闹的嫔妃亦是坐了一堂,神色凛然,最引人目光的莫属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向楚天青送秋波的陆芬仪了。 ——憎恨与渴盼,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陆芬仪眼中来回波动,柳心只觉好笑。 薄如蝉翼的阳光旋转在青石雕花地砖之上,恍若一层流动的水,每个人都是漂浮于水面,看似平和安稳,却不知何时便会陷落。 不过几日功夫,楚天青面色好似又苍白了些,或许是秋风渐凉,本就孱弱的身子不能适应变化。“清嫔,这么快就调查清楚了?”楚天青靠在柔软椅背上,声音稍显无力。 柳心刚欲出列,皇后抢先笑着道:“回皇上,大致情况臣妾已经听清嫔说过。是汀嫔的贴身婢女茉莉受司空美人指使,暗自在观音像中搀杂麝香,汀嫔不过徒背了黑锅。 “哦?”楚天青深深望了柳心一眼,“柳儿真是能干,短短几日就都查清楚了……”又转向垂眉顺目立于一旁的汀嫔,她今日不施脂粉,素雅容颜正配一身轻罗百合裙,身姿消瘦,惹人怜惜。 “汀嫔受苦了……”楚天青淡淡道,“传旨六宫,汀嫔入宫已久,向来温柔贤淑,今特封为正四品荣华。”皇后微微一愣,随即笑开,“皇上想得周到。” 殿中妃嫔面上不抑嫉妒神色,然而看着汀嫔素淡容颜,明白楚天青此举不过为了安抚,彼此相视一眼,唇边浮出鄙夷笑意。 “对了,皇后说……茉莉是受了司空美人指使?”楚天青睨着司空晓颜亭亭坐于殿尾的身影道,略觉惊讶,“晓颜向来是最大方得体的,怎会突然如此狠毒?” “皇上,不是有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么?”晏流苏抿唇笑起来,“皇上您是九五至尊,那个女子到了您面前不是温柔和顺的?臣妾们却是低微多了,那些暗藏针芒的复杂心思,也只能用来对付我们这些女子罢了。” “……晓颜,你说。”楚天青目光如炬,司空晓颜却是不慌不忙,先是向他一福身,才缓缓走到殿前。“回皇上的话,臣妾是冤枉的。”她蓄了笑意往柳心面上望去,“清嫔妹妹能干,这自然是没话说,那宫女指证臣妾,皇上亦不能充耳不闻。不如,传那宫女亲自上堂与臣妾对峙,清者自清,相信皇上定会还臣妾一个公道。” 楚天青分明望见柳心面色一沉,“柳儿,你有何补充?” 极为奇怪地,在那一瞬的沉重之后,柳心的神情反而轻松起来。“没了,请皇上按照司空美人说的,直接传召那宫女到堂前来吧。” 几个侍卫连忙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急急忙忙跑回来,面白如纸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启、启禀皇上……那宫女……那宫女不知何时……畏罪自尽了!”“自尽?”司空晓颜失声,猛然瞪向柳心——怎么,要来个死无对证么? 垂眉顺目地,柳心只安然坐于一旁,仿若殿上一切皆与她无关。 “怎会自尽了呢?”皇后气得一拍桌子,“你们这些奴才会不会办事?看个宫女都看管不好,平白拿着月钱不做事的?!此事攸关皇嗣,也由得你们疏忽?!来啊,把看守宫女的一干人士都给我拉下去!杖责二十!”殿上登时骚动,好些侍卫宫女被拉下去,后院哭喊声一片。 ——茉莉已死,算是死无对证,唯一留下的只有之前那番“受司空美人指使”的话。 大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皇后沉下声音:“好在那宫女前几日已经认罪,司空美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司空晓颜冷笑,背影纤弱而倔强,“清嫔既然已经调查清楚,臣妾又能说什么?只请皇后娘娘留神,清嫔如此雷厉风行,才进宫不久就做得游刃有余,若是哪日一不小心沾染六宫职权……” “司空美人误会了,清嫔前去调查本就是顺从皇后娘娘旨意。”晏流苏陡然打断道,双眼只睨着柳心,她竟还是一副沉静模样,对司空晓颜的挑衅全然不理。晏流苏不禁愣了愣,提醒楚天青道:“皇上,您看……?” “汀嫔,你可有什么要说?”楚天青捏着茶盏,碧绿通透的茶水随手指微微摇晃,几片茶叶儿嫩绿欲滴。汀嫔直起身子,望了眼司空晓颜,面如春水微漾,她深吸一口气,温言劝道:“皇上也不必生气,司空妹妹年轻,家境又是早没落的了,难免不对陆芬仪生出嫉妒之心来。至于栽赃臣妾,估计是司空妹妹也不想影响了别个盛宠姐妹,臣妾这样的清闲人却是无关紧要的。虽说谋害皇嗣事大,考虑到司空妹妹入宫后一直温柔和顺,对皇上服侍得也甚为周到,可否从轻发落?” 楚天青深深望着她:“你倒是宽容。” 汀嫔腆然屈膝:“臣妾只是小有不忍……”楚天青亲自扶她起来,眸中不抑赞赏神色,“朕冷落汀嫔多时,不想你还能维持这样平和心境,真叫朕刮目相看了……” 汀嫔青白裙角与帝王明黄色衣摆相叠,腰间玉佩碰撞发出清润的声音,汀嫔微微低头,白皙秀丽的面上稍稍浮着一抹诱人的嫣红,娥眉如柳,美目盼兮,明明是极朴实无华的模样,却在此时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光芒来。 在那样耀眼光芒笼罩下的汀嫔,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已经无需再迟疑了。 心,终于沉了下去。 “皇上,臣妾还有一事未禀明。”眼看楚天青就要发落,一只细腻如玉的手忽然伸出,柔柔挥开上前欲拉司空晓颜的宫女,将司空晓颜挡在身后。“你……”晏流苏讶异道。 柳心一敛裙摆跪下。“不瞒皇上,昨晚臣妾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茉莉那边会出事,于是请了贤妃娘娘,连夜秘密传来茉莉问话。想必狱中不好过,那宫女短短几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对于之前的招认,她此番又说出个全然不同的答案来……” “清嫔所说不假。”贤妃见众人均望向她,淡淡出声。 心中有细微的好奇如水波般漾开,楚天青眯眼看着柳心,唇边竟蓄了笑意。 柳心慢声道:“茉莉服侍汀嫔小主已久,一直颇得信任,正如皇上与众娘娘所知,茉莉家中前不久闹了干旱,急需用钱。而茉莉只是一普通宫女,哪里筹得到这么多?万般无奈之下,有个人对她说,只要她按照自己吩咐的办事,事后一死了之,便会给她家一千两银子作赏。”她抽出腰间精绣锦囊,将囊中粉末尽数抖落在九龙含珠紫檀木小几上,“原先茉莉说,她是趁擦拭观音像时将香粉混进去的,可臣妾查过,又专门请教了有经验的太医,这香粉中还有另一味名为‘醉海棠’的药物极为特别。要想让醉海棠粉受潮凝固,没有个七八日是成不了的。茉莉擦拭观音像不过是前一晚,一路运送也未经旁人之手,如此可见,那香粉是早就放入观音甘露瓶中的。” 柳心眼神疏冷,恍若天山经年不化的白雪,她直起身子,侧眸不去看楚天青身边的汀嫔,声音蓦然黯淡下来。“汀姐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一句话,猛然打入水中,激起逆流暗涌。 汀嫔陡然望向柳心,试图在她眼中找出一丝迟疑,片刻,嗓音极温柔道:“妹妹莫不是误会了?就算那香粉早已掺入,也不能说明是我啊。” 袖口一抖,悠悠然飘下一片血迹斑斑白布,柳心双手各拉一角展示与殿上。“皇上,这便是证据!” ——白布上一片鲜红大字,字迹时断时续,可以清晰察觉到书写人挣扎的心情,到后来仿若是身心俱颓,撇捺越拖越长,绵延而无力。最后落款“茉莉”二字,侧旁依稀可见泪迹。 那白布上将她如何听命于汀嫔,如何依照计划行事细细道来,与柳心所说分毫不差。 柳心叹道:“我已应允她,若她从实招来,会好生安排人手照看她家人,保证衣食无忧……宫女么,说到底还是苦命人,不过为了一点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钱两银子,竟情愿搭上自己性命……” 汀嫔几乎站不稳,颤抖着后退数步,勉强扶住楠木椅背,眼中已盈盈闪着泪光:“柳儿竟不信我么?你我相伴数月,应是最清楚我的性子啊,怎可听信这宫女一面之词坏了我们姊妹情谊,又将我往深渊里推呢?”司空晓颜冷笑:“汀嫔小主说得是,清嫔与汀嫔向来交好,理应帮着汀嫔的,怎地此时忽而对臣妾施以援手来,臣妾真是受宠若惊呢。” 虽然早已想好,心中还是忍不住生生一痛。手指捏成拳,凤仙花染成的蔻丹玉甲狠狠嵌入了掌心。柳心转过身,眼眸恍若静水。“一切都由皇上定夺。” ——楚天青是明白人,谁真谁假,他不会判断不出。 贤妃早已悄然告退,韩昭媛本是安静看戏,到如此田地也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厉声喝道:“汀嫔,还不跪下!” 慌忙脱簪跪地,汀嫔瘦弱的身子摇晃如秋枫萧索中片片枯叶。楚天青最后看了她一眼,“皇后、昭媛,好生审问。”说完一甩袖摆而去,像是厌极。 皇后叹了口气,道:“那么,汀嫔跟本宫来吧。” 汀嫔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身边被狠狠拉开,恍惚中,柳心察觉汀嫔似是在看她。她便也回望过去,汀嫔平静如水的双眸看不见一丝怨恨,唯有淡淡的不甘,夹杂些许释然。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汀嫔最后投来的眼神中,她竟能看见一丁点儿赞许。 头痛欲裂。 ———————————————————————————————————————————— 内苑晚来风急。 一行大雁成人字形由上空飞过,云卷云舒,乡愁落满。 初秋时节的黄叶从树顶盘旋而下,铺砌在碎石甬路上厚厚一层,脚尖踏过会有轻微的碎响。 女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你为何要帮我?” 回过头,柳心望着司空晓颜明丽依旧的容颜,淡淡发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在帮自己。”她抬起头,云霞在天边一点点浓艳了色彩,“汀嫔的事情调查得太顺利,并不能给皇上多大震撼,也不能显现我的聪慧。唯有将事实血淋淋揭露在所有人面前,方能足够震惊。且不说本就是汀嫔自己谋算,这样骤然失掉你这么个对手,我还真是不舍。” 柳心笑颜如花,衬着内苑旁晚极为绚烂的云霞,周身如镀光晕。 司空晓颜似是一愣,随后也笑起来:“既然清嫔说了,我定奉陪到底。” ------------ 第四十章 胭脂凉 永安六年九月,汀嫔降为从八品更衣,迁居霜华宫。清嫔柳心查案有功,晋封从四品婉仪。司空晓颜本应晋封正五品嫔,因陆芬仪的事件耽搁下来,又平白受了栽赃,为表示安抚,楚天青特意在司空晓颜寝殿门前移植大片梅树,以衬她“梅”字封号,又专设宴席庆贺,一时风光无限。 ———————————————————————————————————————————— 初秋时节的风中依稀夹带寒意。 画屏宫后院广种梨树,早春落花如雪,盛夏时节则是嫩绿欲滴的碧色阴凉连结一片。不知不觉夏去秋来,满园碧色悄无声息地泛黄,伴随逐渐凛冽起来的风,盘旋在安静的抄手回廊尽头。 绣鞋踏过遍地落叶,簌簌作响。 这样的季节尤适合怀念——炎炎夏日,灼热的阳光照耀下整个人都是明媚的,只有在这万物颓败的秋,空气中逐渐消失了热度后,才会分外怀念生命中那些稍纵即逝的温暖。 女子柔长的秀发被风吹开。 “姐姐的发髻乱了……”一路无言,邓潇潇望着柳心沉静面色略觉不安,抬手帮她理顺鬓角垂发。两人相伴而走,画屏宫向来安静,不时有几个宫女端着衣物匆匆而过,靠近前殿时声响忽然大了些,邓潇潇止住一欲过宫女道:“前殿怎么回事?”“回小主的话,皇后娘娘亲遣人来收拾汀更衣的东西……” 微微一愣,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殿中等待被遣走的人换成了自己。 身侧柳心亭亭而立,袖子与自己轻碰,邓潇潇情不自禁抓住柳心的袖口。“妹妹先行回房,我去看看就可以。”柳心自然知晓她心中阴影,轻轻错开她身子向前数步。“嗯……”邓潇潇勉强笑了笑,微一屈膝表示歉意,很快带着宫女绕过回廊而去。 秋端轻声道:“小主,可要奴婢回避?” “嗯。”柳心拢了拢衣襟,独自往前殿走。 ———————————————————————————————————————————— 沁水殿的安详整洁终于消失殆尽。 零乱搁置的箱子间,好些绫罗锦缎随意地搁着,屋角一只尽成碎片的青花瓷瓶,依稀记得是汀更衣从前最喜欢的。各色宫衣的婢女进进出出,小内监随意地将金玉首饰往匣子里抛,不是偷捏着一二塞进袖中,在穿梭缭乱的人群中央,有个浅绛色的身影静静坐着,手搭着楠木椅扶手,神色安然。 她的裙摆拖曳得很长,边缘处缀着晶莹如露水的碎琉璃珠子,红褐色绣鞋尖尖露出一角,鞋面装饰着浑圆明珠。长发绾成垂云髻,珠钗镶嵌宝石光华璀璨,耳畔一副红玛瑙坠子,更衬得面颊白皙如玉。 她甚少这样艳丽,在这颓唐零乱的宫室中,夺目而突兀。 脚步不经意地放缓,踟蹰着不知是否要靠近。汀更衣忽而抬眸,静静地瞥了柳心一眼,“妹妹是来送我的么?”她言语温柔一如往昔。 心中建立的防备轰然倒塌,“姐姐,你……”声音忽然有些暗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印象中,汀嫔一直温柔安静、与世无争,最不愿与人冲突,周身总是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叫她如何能将这秀丽女子与心机深重的幕后操纵者联系起来! 汀更衣捋了捋鬓角碎发,笑道:“妹妹怎么忘了,这后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明着望上去是绫罗锦缎尊贵无比,暗着却是无数花容月貌的女子踩着彼此尸骨艰难地往上爬……妹妹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看穿我的计策,日后就算满庭阴霾也定能挺过,我就先祝妹妹前途无量了。” 柳心别过头,“何必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在你看来,我位分不算最低,生活也算平静,为何要处心积虑谋害陆芬仪腹中胎儿又嫁祸司空晓颜。”汀更衣低头望着自己青葱般的玉指,“你不明白,近来朝堂上是越来越不平静了,家里给我捎信来,说父亲官位岌岌可危,让我想尽办法重获皇上宠爱,好因此寻得帝王护庇……可是,要获宠谈何容易?我不是新进宫嫔,容貌也算不上最美,纵使皇上经常来画屏宫看妹妹,经过我处却从不进来一次。想让皇上重新注意到我,只有在皇嗣这样的大事上下功夫,先引火烧身,自己吃一番苦头,再提供线索让罪名被推翻。如此一来,即使皇上并不醉心我的容貌,也会因着此番事情对我心存歉意,或许会予以晋封而常来这里坐坐,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又有妹妹可以协助,往后能否盛宠也未可知……” “你疯了!”柳心铮然打断,“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汀更衣放缓了语调,望着面前面色微红的清丽女子,眸中忽然有了暖意。她抿唇而笑,好似那初春时节岸边柔软碧翠的依依垂柳,“柳儿,你不是性情薄凉的人呢……”她笑道,“虽然你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心情,平日也总是一副冷漠模样,可是我能看出,你心底对情谊的渴望却比谁都真切……只可惜你如此倔强,若不静心感受,所有人都要被你的外表蒙混过去了。” 漫长的叹息终于由唇齿间游出。 “……我并非善类,不如姐姐说得那般好。”柳心声音微哑。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汀更衣舒展娥眉,悠悠起身走至柳心身旁。她一指园中秋景,声音忽然绽出欢喜,“你看,这些梨树都是我初进宫时皇上令人种的,皇上说我娴静温雅,正如那梨花素净而美丽……后来他忘了我,我便一个人在这梨花丛中走了又走,春日,梨花纷纷扬扬落了我满肩,即使是回到殿中,身上还是有那股香味挥之不去呢。” 她双眼溢着柔和的光彩,“我早就明白,帝王的恩宠从来就不会持久,更何况皇上身体本来就不好,后宫还有那么多佳丽虎视眈眈……晏昭仪、莞贵嫔、韩昭媛、沈芳仪……各个都是沉鱼落雁的美人。我沉寂此生的命运,从入宫那日就注定好了的……” “啊!”柳心冷不防一个身子压来,转眼汀更衣已软软瘫倒在她怀中。她唇边不断溢出殷红液体,鲜艳中夹杂一丝深紫。“姐姐,你!”柳心蓦地拔下银簪往汀更衣方才饮用的茶水中一划,登时发黑。 “呵呵……”汀更衣抑不住地咳嗽,更多的鲜血从她唇齿间奔涌而出,她随意拭了一把,眼波柔柔望着柳心,“柳儿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我还有机会苟且偷生,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家道没落下去……眼不见为净,与其让他们继续对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不如……咳咳……还不如死了干净!” 满殿惊呼,宫女太监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然而那些惊慌的面上浮现的并不是真正的惶恐——汀嫔降为更衣的那一刻起,皇宫的富丽繁华再与她无干,是死是活,不过一缕随风飘散的游魂与宫中沉寂至死的人影的区别。谁关心?谁在意? 只碍着柳心在前,一时无人敢来抢汀更衣身上的珠宝首饰。 怀中人的身躯在逐渐冷去,柳心忽然失神,从未预料到这个温雅怯弱的女子怎地就有了这样巨大的勇气!决绝,干净利落得不留一丝痕迹,再次让她措手不及。 汀更衣的声音渐渐低缓,“柳儿……或许……你是能站到权利的最顶峰的……可是你要想清楚……那些……究竟是不是你想……”剧烈的咳嗽将她微弱声音陡然打断,她猛地压住喉头,浑身颤粟。“汀、汀姐姐……!”柳心情急之下只知道更为用力抱紧她的身子,怀中人颤得好似寒风中凋落的枯叶,随时便会散成齑粉。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指尖。 “我都快忘了……我的姓氏……不是汀……而是……”她的手颓然垂下,荡起轻小的尘土飞扬,柳心猛然一震,整个人僵硬地呆在原地,直到有宫女试探着将她扶开:“小主……您受惊了……” 汀更衣颓软无力的身躯被小内监快速抬走,柳心歪在楠木椅上,淡声吩咐:“去,禀报皇上皇后……” 人影散乱,伴着殿中狂舞的薄帘缭乱视线,一片模糊中,手背依稀有冰凉的液体滴落。 ———————————————————————————————————————————— “小主,发生了什么事?”刚出殿门就见玉阶满面焦急地跑过来,硬是被柳心身上斑斑血迹吓得腿软。 “……汀姐姐殁了。”柳心嗓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复而补充二字,“自尽。” “是、是么。”玉阶尴尬道,竭力不去想血泊中死尸瘫倒的惨想,强笑着扶着柳心道,“小主,您衣服都脏了,奴婢赶紧服侍您回屋换一件吧?” 柳心这才低下头,袖口胸前早已殷红一片。手指亦是觉得有几分冰凉,她将掌心迎向阳光,光华笼罩之下白皙肌肤上遗落的点点嫣红明显异常——那是一颗颗圆润稠粘的血珠,红得依稀透明,那样艳丽而夺目色彩,竟像极了新拧出来的胭脂。 ——胭脂绕指寂寞凉。 柳心忽然想到,这样惨淡悲伤的心境,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明白。 ------------ 第四十一章 蜀地烽烟起 秋日多晴,又逢蟹肥菊黄,各宫的嫔妃常常带了宫女内监在庭院摆宴,暗彩织锦披风随意搭在肩头,指尖捏一只通透白玉酒盏,靠着长椅闲话家常,再剥些肥大螃蟹,或枫林或水畔,均是一片惬意景象。 今年收成甚好,各宫及秋后赏赐下来的绫罗珠宝却比往年减少了些,据皇后说,近来蜀地以西不太平,朝中征战消耗巨大,后宫向来奢华成风,正好趁这此次战事好好整顿一番。 柳心与邓潇潇并未豪门千金,自然未养成什么奢侈作风,好些个娇生惯养的宫嫔却是叫苦不迭,整日嚷着说什么今年的玉成色不好、衣料不够柔软光泽,有心人将话传到皇后耳中,少不得一番责怪。 天气渐凉,常常能在内苑碰见陆芬仪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宫女内监散心,三个月的身孕已能显现少许,陆芬仪一袭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白玉般的手腕透着一节碧玉镯子,神色傲然,见了比她位分高的嫔妃也是做个样子屈膝,因着腹中胎儿,一时无人敢于她置气。 楚天青二十有二,膝下只有一名韶玉帝姬,若陆芬仪此次诞下皇子,自是前途无量。 那日柳心与邓潇潇共同去赏内苑枫林,火红一片仿若燃烧的云。远远地看见陆芬仪,柳心双手拢在袖中向她施以平礼,口中笑道:“芬仪近日好兴致,也是来此赏枫么?” 陆芬仪高高扬着眉毛,不屑地瞥了邓潇潇一眼,邓潇潇忙屈膝道:“给陆芬仪请安。”“嗯。”陆芬仪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正眼也不看她,一甩袖子领着宫女大步向前走。 “狗眼看人低……”邓潇潇气道。“妹妹不用与她置气,她现在这样已经收敛许多了,要换了从前,怕是还要来刁难我们一番。”柳心笑道,大概为了平安生下皇子,陆芬仪有意识地减少得罪人的机会,若是再出来个心机比汀嫔更深重的,她怕是躲不过。 邓潇潇想了想,亦笑起来:“是了,姐姐如今也算得宠,她就是再瞧不起我,也不敢当着姐姐的面做什么。”柳心微微一笑,望了眼天色:“皇上说要来我处用晚膳,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邓潇潇颔首:“好。” ———————————————————————————————————————————— 汀嫔死后,画屏宫主殿便空了出来,大小事务交由柳心主理。 正是日薄西山,身上苏绣月华锦衫有些耐不住寒冷,柳心拢了拢衣领,“玉阶,等会儿准备个小手炉,皇上晚上要过来,怕他耐不住寒。”“是。”玉阶连忙道,“小主,晚膳叫小厨房准备什么为好?厨子说他做的凤尾鱼翅是最好的,也很滋补。” “滋补?”估计楚天青每日最常见的就是滋补菜肴,味道鲜美浓厚,吃多了只会让人生厌。“我记得前几日他做的山珍刺龙芽味道不错,再备个蟹肉双笋丝,其余都配些清淡菜肴。” 玉阶应了声往后堂去了。 暖手炉不一会儿便备好送来,黄铜质地,银碳中特意加了几许苏合香。 “柳儿等了很久?”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楚天青才到,见柳心捧了个手炉,顺手将身上的羽缎披风往她身上一搭,“可是冷了?” “不,没有。”她微微一挣,内心还是抵触于他这样亲昵的,说着便将暖手炉塞到楚天青手里,“早知道皇上要来,臣妾手忙脚乱的也不知准备什么是好,吩咐厨子做了些清淡的膳食,还望皇上不要嫌弃。” 楚天青眉梢微动,随即笑道:“清淡?倒正合朕意。” 两人遂一同用过晚膳,月上柳梢,天色渐沉,楚天青挽着柳心漫步庭中,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皇上怎么了?”方才就发现他眉间紧锁,心中猜想大概是进来西南战事烦忧,“可是忧心朝堂?” “倒也不是,”楚天青摇头道,“朝中大事均由谢太尉主持,另有辅国大将军执掌军事,几位老臣早就将兵策商妥,并不需朕操心。” “嗯……”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楚天青的语气有几分不快,“那皇上忧心什么呢?天朝自有上天佑护,那边塞蛮夷不过逞一时威风罢了。” 楚天青侧眸望着她,“平定西番是早晚的事,”他朗声道,“我天朝国富兵强,怎会惧怕他区区蛮夷?朕忧心的是朝中武将多半年事已高,新进少将好些个都是依靠裙带关系攀附而来,并无多少武艺本领,主将已经选好,可副将人选至今未商定。”他顿了顿,柳心被他如炬目光瞧得有些不自然,“前些日子朕好不容易看中一人,他却不愿为朝廷效力……” “谁如此不知好歹?”不明白楚天青为何莫名其妙跟她说起这个。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兄长,慕松寒。” 长久以来刻意回避的人名瞬间响彻耳畔,柳心只觉自己的胸口剧烈起伏,好不容易让声音平静一些,“真没想到……哥哥会不愿意呢。”她低头望着栏杆之下一丛墨绿的灌木。 她没有注意,身边男子深邃双眸此时更为漆黑,浓郁好似一方稠砚。 “柳儿,你是聪慧的女子,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此刻的他毫无孱弱模样,双眼炯炯望她,那样灼烈明亮的眸子几乎瞧得她心里发慌。“皇上是想……让臣妾说服家兄?”柳心试探道,“可是,臣妾身为妃嫔,怎能回见皇上臣子呢?” 楚天青了然:“柳儿不必担心,朕已想好,可以借着庵庙祝祭之名将你送出宫去,明着是往庵庙,暗着却是让你回幕府小住些时日。朕会安排好侍卫把手幕府内外,亲信宫女也可随你回府。你要尽可能利用这些时日劝说慕松寒,一个月为限,朕在宫中等你消息。” “什么?”柳心讶异道,自己莫不是听错了,楚天青竟要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往慕松寒身边?接着想起慕松寒仿佛是无心仕途的,明明武艺极佳,却宁愿做他的武散官。她想了想,为难道:“皇上,这事情还是慢慢计划为好……” “不必。”楚天青一摆手打断,“朕已安排好人手,三日后送你出宫。今日前来也是特意来跟你说此事。”复而补充一句,“战事紧急,刻不容缓。” 手中月白帕子被她拧成了条状,心中挣扎万分,既期望能再见慕松寒一面,又觉得有些惶恐。然而帝王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她想了想,终于点头应道:“那么,臣妾定不辱使命……” “甚好。”楚天青将她揽进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登时扑鼻而来,他的外袍很暖,或许抓着会有安心的感觉,然而依偎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子身边,她却觉得没有哪一刻会比此时更为紧张。 ———————————————————————————————————————————— 楚天青走出画屏宫的时候约莫戌时三刻。 秋端正从外面回来,冷不防与皇帝打了个照面,连忙屈膝行礼:“恭送皇上。”“起来吧。”楚天青并不看她,右手匆匆将一张淡黄色的纸卷拢进袖中。秋端眼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只模模糊糊捕捉到几个字:“慕……暧昧……” “说得是什么?”秋端蹙眉想了半刻,宫中只有柳心一人姓慕,那“暧昧”二字又是从何说起?摇摇头,干脆不多猜想。 夜阑人静,画屏宫灯长久未灭。 ------------ 第四十二章 应是故人来 揉了揉额角,铜镜中人眼下浮着淡淡乌青。 几乎是整夜未眠,翻来覆去的,思绪混乱不知所思。心好像随时都要跳出胸口,躺在榻上时,双眼直直望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黑暗每被驱赶一分,理出行的时辰就更近一分。 ——也离慕松寒更近一分。 转眼已是身在轿中,锦云与秋端分侍两边,外面是五十多个侍卫随行,颇为安静地出了宫门,沿长道往近郊静月庵绕过,再经小路绕远,一行侍卫悄无声息换了行头,悄然绕进云麾将军府中。 楚天青早已安排妥当,柳心还在轿中,隐约地就听见幕府上下恭恭敬敬来至正门迎接。 “不必理睬,径直往正厅去。”柳心吩咐道,四位轿夫稍稍一愣,只得绕过门口静候的众人,在正厅门口落轿。随行侍卫均已退下,由幕府管家安排着到下房休息,柳心由秋端锦云相伴在厅中坐下,面前横拉一挂紫水晶帘子,金兽双角炉燃了薰香,曼紫烟气袅袅升腾,高座上女子登时神秘许多,幕府中人一时眼迷,竟看不清那尊贵娘娘正是半年前离开的二小姐。 小厮丫鬟齐齐站在门前探头探脑,却无人敢冒然闯入,只见一身着流云锦衣的俏丽女子走到门边,“小主说了,请慕将军先来一见,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冒失。” 人群左右分开,一袭紫褐色身影映入眼帘,男子清俊面容夹带些许倦意。“我明白了。”慕松寒道,他转过头,阳光照在曼紫晶帘之上,反射着明媚璀璨的光彩,风轻轻吹动窗纱,将厅堂景象恰到好处遮去一角。 他向她走去,厅中薰香烟气弥漫。 “微臣慕松寒叩见清婉仪。”沉吟片刻,他轻拂两袖跪下,腰间玉佩碰触地面响声清脆。 她在紫帘后微微发愣。 “虽说礼数不可废,但现在并无旁人,哥哥就不必多礼了……”喉中酸涩,她连忙端起茶盏抿过一口,将那哽噎感用力压下。双目在他身上流连,很久不见,他像是清瘦了,削尖下巴轮廓清晰而柔和,远远地立在厅前,举止有礼。 微臣,婉仪……这些莫名的称呼在她脑海中眩晕,深沉的字眼,将整颗心都压得沉重了起来。 她重新开口:“想必哥哥也听说了,圣上怜惜我思家情切,特意想了个法子让我得以秘密回府居住数十日。若劳烦哥哥张罗,还望见谅。” 慕松寒抬眸,阳光映得他的面容无比柔和。“你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他微笑道,“只是原先妹妹的屋子清闲数月,早已灰尘遍布,妹妹得换一间屋子歇息了。” 心中一涩,“哥哥这般忙碌?连吩咐下人清扫我屋子的时间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正是担心别人碰坏了你屋子里东西,这才不让他们清扫的。你若是非住那里,我遣人细细打扫便是。”他神色诚挚。 “……无妨。”柳心不想再在这种问题上多纠缠,望着他熟悉面容,斟酌着要说些什么为好。正思索,却见慕松寒身子猛地颤了数下,素帕掩口,咳得半弯下身。少顷,他重新站直,歉然笑道:“近几日上了风寒……” “公子!”话音未落,只见一火红的身影一阵风般地闯了进来,少女手捧一青花瓷碗,碗中汤药还丝丝冒着热气。全然不顾厅中还有人在,少女“啪”地将药碗往小几上一拍,杏眼圆瞪:“喝药时辰早都过了,你就这般不在乎身子么?!” “你是谁?”柳心微微掀开帘子,将少女娇俏面容细细打量一番,不记得幕府有过这号人物。少女态度毫不拘束,举止无恭敬可言,莫不是慕松寒新纳的侍妾? “我叫胭脂。”少女脆生生道,“你又是谁?” “不得对婉仪小主无理。”慕松寒心知胭脂心思纯朴,生怕她一不小心说错话,连忙捧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我已经喝了,你快些回去。” “……”胭脂怪异地望着他,又望了望帘子后面衣着华丽的女子——随看不清容貌,她却可以判断,那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公子这般看重,莫不是他的心上人? 心里想着,身子却被慕松寒一句话往门外推去,眼看胭脂就要离开,柳心蓦地沉声:“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么?” “柳儿……”“你要怎样?”胭脂回过头,毫不示弱直瞪着帘后女子,却见那帘子忽然两边拨开,锦衣女子微一躬身走上前来。“啊……”胭脂一怔,只觉有一抹极为清冷的月色落入眼底。 柳心裙角颇长,层层顺着衣褶叠加拖曳,发髻珠玉作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胭脂:“你是他的侍妾?” “侍妾?”胭脂气结,甩了甩袖子,“我这一身药草气,哪里像侍妾?!本姑娘可是堂堂医者!” “哦……”柳心娥眉一挑,转过身不看她,仿佛是疲倦了,简单的几句话后懒懒地挥手,“我累了,哥哥也回去吧。” “喂、喂……”胭脂还想再说,身侧男子却已转身离开,她只好一跺脚,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逐渐消失在走道中。 “秋端,将那只残剩药汁拿去让大夫分辨。”柳心一指小几上搁着的青花瓷碗。“小主不放心什么?”秋端将药碗凑在鼻前闻闻,“不知道用的什么药材。” “不必多说,查。我倒想看看,那小丫头这般热切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药。”她冷笑。 ——最看不惯的,慕松寒言语中竟有几分护着她的意思。 ———————————————————————————————————————————— 接下来的几日她并未找他,偶尔在府中遇见,她身侧也是有侍卫宫女跟随。仿佛是知道柳心生气,慕松寒言辞反而比平日更为温和,有时静静地望她,眼眸中有水波浅浅泛着。柳心便忽然觉得困惑。 似乎又回到当初居住幕府的日子,每日在园中散心赏景,不时能与他打个照面。 两人不在一张桌用膳,隔着远远的,他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她装作与秋端谈笑,余光偷瞄他举杯模样,偷偷模仿。 时光安然若歇。 可是,不会永远停留。 ------------ 第四十三章 十里丹桂香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 对于那件事,柳心一直绝口不提——她记得慕松寒说过,慕家向来淡泊名利,若不是前些年曾受先帝恩惠,慕老爷也不会入朝为官。慕松寒淡泊之心比慕老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其站在风起云涌的山峦,他宁愿长久匿身于浅草湖畔,闲官散职,自由自在。 她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说服他,因此需要一个时机。 桂树枝繁叶茂,绿蜡般的叶子层层相叠,依稀可见点点嫩黄夹杂其中,风起时清香满园。 柳心手捧暖炉立于桂花树后。 察觉身后有人悄然走来,那脚步声略重,并不同于女子,柳心神色一凛,嘴角抿出个淡漠的弧度,回过头,心中暗恼是那个侍卫如此不知礼数,居然闲逛到她的屋子附近。 “你是何人?”回过头,身后立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紫衣翩翩,竟是一副好容貌。 那男子也不顾她语气不善,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果然是位绝色佳人!我刚才还在诧异,慕松寒怎就喜欢闭门不出……原是家中有美人牵绊呢!”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地说话这般无理?”柳心冷冷道,面前男子一双桃花眼,唇角勾勒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明明已是深秋,手中还硬要装模作样地捏着把玉骨折扇,轻袍缓带,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哦?姑娘不是慕松寒的侍妾?”见佳人作恼,那男子不禁收敛少许,笑嘻嘻作揖道,“在下闻尘关,多有得罪,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哦,原来是闻公子,真是久仰……”柳心偏着头道,笑容灿若朝霞。“姑娘知道我?”闻尘关喜从中来,正心神荡漾,冷不防柳心接着笑道,“……公子是做什么的?” “在、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勉强得了个闲官职位……”闻尘关讪讪道。“原来公子早有官职,我竟是猜错了。”柳心笑得自然,抬眼望见长空澄明晴朗,悠悠扬袖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天朗气清,又逢桂树飘香,闻公子何不在我院中稍坐片刻?来者是客,若不奉上清茶半盏,未免太说不过去。” “是,是,那就劳烦姑娘了。”闻尘关本以为佳人讽刺于他,不想她竟邀请自己在院中小坐,此处幽静宁和,又有绝世美人相伴,真真如置仙境中啊! 柳心盈盈屈膝笑道:“公子稍坐片刻。” —————————————————————————————————————————————— “小主?”锦云正在屋中收拾,只见柳心快步奔了进来,连忙上前帮她扶正钗环,“这么急急忙忙做什么呢?” “快,替我到厨房找些佐料来,种类越多越好!”柳心抑不住地笑道,自己拿了桌上紫砂壶,捏了大撮茶叶往里一撒,“再寻滚烫的水来。” 锦云转眼便准备齐全了,托腮坐在一旁,看柳心随手抓了大把的盐、糖往茶壶中撒,似乎还嫌不够,想了想,又将两只火红的小尖椒碾碎了撒入其中。 “小主,这茶还能喝么?”锦云一头雾水,柳心笑吟吟倒了一小杯递给她,锦云只好蹙着眉头抿了一口,登时喷了出来。“哈哈,放心,这茶大有用处。”柳心笑道,“你若想知道,尽管跟我过来。” 两人遂一同去了院中,锦云远远望见个紫衣男子坐在石桌旁。见佳人复返,闻尘关连忙笑着起身迎接,口中说着:“真是劳烦姑娘呢……”“公子客气。”柳心扬眉笑道,说着向锦云眨了眨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公子斟茶?” “是,小、小姐。”锦云终于明白柳心是要做什么了——方才在屋里她就吩咐自己等会儿只叫她“小姐”,且这些时日柳心只作寻常妆扮,不知情者是绝不会看出她宫嫔身份的。锦云心中暗暗疑惑,幕府也算是个清净之地,又有如此多侍卫把守,怎地跑进来个色迷迷的贵族公子? 闻尘关将茶盏缓缓抬至面前,用心嗅了片刻,皱了一下眉头,似是觉得这茶嗅来有些怪异。然而一抬眼,面前女子笑靥如花,登时心神荡漾,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喉中咸涩难耐,一股浓烈的辣意呛得他几乎将茶水喷出来,好不容易硬着脖子将茶水咽下,整个人趴在桌上一阵猛咳,“这、这是……” 柳心冷冷站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公子,这茶的味道如何?” 锦云亦冷冷喝道:“登徒子!小姐的院子也是你随意可闯的?还不快滚出去!” “咳咳、咳咳……”闻尘关咳得话也说不上来,只连连摆手,柳心正欲撵他走,忽地听见后方一温润男声:“咦?这是怎么了?” “松寒,你来得正好……”闻尘关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摇头边苦笑,“想必是我言语有失,小姐请我喝茶……” “喝茶?”慕松寒掀了掀眉毛,今日他身着秋白长袍,腰间扣一素色玉带,袖口做得略大,颇有随风翻飞之态。“柳儿,闻兄向来言语不拘,你别在意。”他见她眉间含怒的模样,两颊微微泛红,望着只觉可爱。 “我有那么小肚鸡肠么?闻公子言语有失在前,我不但不计较,还请他喝一杯茶,难道还不够大度?”柳心偏偏不肯放过,双眼只瞪着那纨绔公子——自从回到幕府,她整个人也随之放松开来,再不像在宫中时那般压抑喜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有慕松寒收拾烂摊子。 “哦?”慕松寒发笑,便也倒了一杯茶就要往唇边送,闻尘关眼疾手快一把将茶盏抢下,微微一掀,将茶水尽数泼在地下。“闻公子自己不喜欢我的茶就罢了,何必泼它?”柳心不依不饶。“小姐不知,我正是极重视这茶,宁愿泼了也不让松寒分一杯呢。”闻尘关笑道,他向来洒脱,自然不会与这等美貌佳人置气,说着转向慕松寒,“松寒啊,不知这小姐是……?” “我是幕府二小姐。”不等慕松寒回答,柳心抢先答道,“我本不住在此地,这次是来探望哥哥的。”“……没错。”慕松寒明白她是不愿透露自己宫嫔身份,便也一笑带过。 “原来是松寒的妹妹……”闻尘关喜道,暗自懊悔怎没早些遇见这绝世佳人,看着天色还早,“既然慕小姐不住此处,定对这附近不甚熟悉吧?说来已是深秋,近郊美景如画,十里丹桂飘香,若小姐无事,何不与我一同到近郊走走?切莫辜负了怡人美景呢。” “无礼……”锦云正欲替柳心回绝,不想柳心却是嫣然一笑,点头道:“好啊。”“柳儿,你……”慕松寒哪里放心,连忙接口道,“柳儿体弱,闻兄又不擅武艺,我得同去才好。” 柳心淡淡瞥他一眼:“也好。” 说着回屋换装,她在幕府还有许多寻常衣裙,此时正值午后,宫里的侍卫大多在后院歇息,悄悄地溜出去并不会被人发现。秋端与锦云都是机灵的,让她们在屋中撑着应无大碍。 慕松寒笑意柔和,闻尘关却是颇为不爽地瞪他一眼,心中想着他这哥哥对妹妹的保护也太过了吧?自己又不是豺狼虎豹,难道会把他妹妹吃了?他看不出自己对柳儿有意么? ——不厚道啊不厚道…… 闻尘关委屈地想。 —————————————————————————————————————————————— 转眼已是身在近郊。 闻尘关单独骑一匹马,慕松寒与柳心共骑,三人并驾慢悠悠沿着甬路向前,两旁尽是茂密桂树。秋日风清,层林尽染金黄,风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林间黄叶簌簌翻动,一转眼,便泛黄了时光。 并不是所有美景都需要人工精心雕琢,内苑桃林枫树再美,也比不上郊外浑然天成的宁静与自然。 背后是男子宽阔胸膛,两人间不过咫尺,隔着外袍,似乎能察觉到他怀中丝丝暖意。柳心情不自禁往后靠了靠,轻轻将头反倚在他肩上,出乎意料,他并不像原来那样闪躲,只是微微地一震,反而收紧了手臂。 ——他的动作是在拉紧缰绳,可是在她看来,却更像一个掩藏之下的拥抱。 她忽然觉得他仿佛主动地越过了长久以来那道需要顾及的防线,温柔却孤注一掷地,想要向她表达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 闻尘关神色怪异地偷瞄两人,越想越觉得他们之间默契异常,脑中忽然莫名就有了某种不可能的联想。他连忙摇摇头,鄙夷自己怎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念头,正想着,面前冷不防窜过一只兔子。 “松寒,慕小姐,你们看!”闻尘关正苦于怎么把柳心的注意力拉过来,正好来了机会,猛地一扬马鞭急速追了过去,“哈哈,晚餐别逃!看我把你抓回来!”林间小道并不宽敞,转眼就遮住了他的身形。慕松寒与柳心对视一眼,只得跟上前去。 ------------ 第四十四章 野树林惊心 纵慕松寒骑术再好,这茂密偏僻的林子里,一时也只能靠声音分辨闻尘关的方向。 “到底是个公子哥儿,就会找麻烦……”柳心不耐道,已经追了有一柱香功夫,就是不见闻尘关与那兔子的影儿,“莫不是兔子成精,反而把他给捉了?” 慕松寒笑笑,喉间忽然迸出一连串剧烈咳嗽,他连忙用帕子捂了,又急急收回袖中。“你怎么了?”柳心隐隐觉得不安:这些日子她就有察觉,慕松寒脸色比半年前差了很多,他自己说是风寒,可是哪有人风寒害了半月多都不见好?她让秋端查过他饮用的汤药,但那药材极为奇怪,饶是颇有经验的几个大夫都不知道究竟在治什么。 慕松寒正欲说话,忽然听得前方林子里一阵哭喊声。“坐稳了。”他压低声音道,一夹马腹,朝着声音发出地奔去。 林中瘫坐着个白发老妪,身边散落着几个破烂不堪的布袋。“老人家,发生了什么事?”慕松寒轻巧跃下马背,上前温言问道。 老妪抬头看他一眼,面前青年衣着华贵,仿佛也有武艺在身。“大爷,大爷救命啊!”老妪老泪纵横,枯槁的手紧紧抓着男子袖口,一边急急指着林子那头,“方才来了歹人,不仅将我身上携带的财物全部抢走,还将我那孙女也掳了去!可怜我家孙女只有十三岁,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向她死去的爹娘交代啊……” “老人家请不要急,我们这就追去。”慕松寒翻身上马,“柳儿,前面危险,你留下照看这老人可好?”“……嗯。”她勉强点头,虽然担心,但自己一介女流,就算去了也只是增加他的负担。 慕松寒策马而去,柳心叹了口气,搀扶老人在一个小土坡上坐下。 “姑娘,你生得可真好,简直比仙女还漂亮呢……”老妪怔怔地望着她道,“方才那个是你相公?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哪里……”柳心并不反驳,一颗心只牵在慕松寒身上,她挪了挪脚尖,随后蓦地一震。 “老人家,那歹徒跑得可真快,想必也骑了匹好马,松寒去了这么久竟还没追上呢。”柳心漫不经心道。 老妪连连点头:“是啊,那歹徒人高马大的,可叫我老婆子吓坏啦……哎呀,姑娘,你的发髻怎么有些松了,让我帮你绾好吧?”说着便绕到柳心身后。“那就有劳您了。”柳心笑道。 老妪缓缓拢起她一束秀发,拔下几只簪子,她柔长的发登时垂散如瀑布。“姑娘的头发生得真黑……”她边绾边笑,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只帕子,猛地往女子鼻前捂去。 “啪!”不想那美貌女子却比她更快,柳心猛然转身避开,步子灵巧得好似一条鱼。老妪方才已是用了全力,登时有些把不住平衡,连连后退数步。“你……知道?!”老妪恨恨道,面前女子未免反应得太快了! 柳心冷冷望着她,“不错,是你自己露了马脚。”她一指松软泥土地上一排马蹄印记,“你说那歹人骑马,若是如此,这地上为何只有松寒一人的马蹄印?况且方才我注意到,你腕上还有一只碧透玉镯,歹人怎可放着这贵重玉镯不拿,反而拐走你不过十三岁的小孙女?”柳心声音清脆如冰,一袭青衣凛然立于风中恍若神仙中人。 “好一个聪明人儿!”见事情败露,老妪登时面露凶光,急急向柳心扑来,柳心一个闪身,手肘猛地击向她小腹,“哇啊!”老妪惨叫,柳心趁机一把抓过她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反扣住她双手:“说,是谁派你来的!” “哎哟……哎呦……”老妪叫苦不迭,“你怎会这般厉害,一般的官宦人家小姐哪里会有这种力气……”“你说什么?!”柳心脑中如置冰雪,匆忙将她一脚踹开,竭力向慕松寒那边奔去。 ———————————————————————————————————————————— 林间几个身影穿插交错,不时能听见兵刃交接的清脆碰擦声。 剑光如雪,慕松寒反手一剑逼得对手连连退后,左后又是剑光袭来,他急忙转身,一个跃身足尖点上树干,借力连刺数剑将另一对手逼开。 “你们是谁?”慕松寒冷声喝道,面前两个黑衣人对他颇为忌惮,并不搭话,只牢牢握着手中兵刃。夕阳渐斜,余晖在林中盘旋交错,不远处已横七竖八躺着四五个黑衣人尸体,微黄野草上猩红点点。 慕松寒趁此机会喘息几下,竭力将胸口翻涌的不适之感逼下——早已过了服药时辰,这些黑衣人有个个都是高手,若不是他武艺超群,真有可能命丧于此。对方明显是受人指使,方才老妪不过是诱饵,自己在这里缠斗,却不知柳儿那边状况如何。 “哇!”一黑衣人闷声倒下,胸口一片嫣红。“说,谁派你们来的?”心中担心柳儿,他挥剑速度猛然加快,左边黑衣人急身避过,右边那个却生生丧命剑下。 “不想你这散官武艺竟这么厉害……”唯一的黑衣人连连退后,眸子忽然瞥见什么,蓦地一个跃身过去,转眼已将一人牢牢钳制怀中。 “柳儿!”慕松寒失声,那黑衣人锋利剑刃正抵着女子白皙脖颈。 柳心猜到此事根本就是有人设计,老妪不足挂齿,幕后指使者针对的是慕松寒!老妪一口一个“官宦小姐”,定是知晓自己宫嫔身份,急急忙忙奔到慕松寒这边,一眼便望见他在与众多黑衣人缠斗。 黑衣人感觉怀中女子动了动,“做什么?”黑衣人警惕道,“小心我割了你的喉咙!”“你不敢。”柳心毫无惧色,竟费力转过头直直望向他的眸子,声音清脆如冰,“你不会不知晓,若是伤了天朝宫嫔,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就算雇用你们的人位高权重,他也绝没有胆子动皇上枕边人!如不然,方才那老妪掏出的不会是一方帕子,而是一把尖刀了!” “你……!”不想这女子竟这般聪颖,黑衣人一个愣神,肩头忽地被什么陡然一挑,鲜血急喷。“柳儿!”慕松寒趁机一剑刺过,快速将柳心拉回怀中,两人退后数步。站定,却见黑衣人浑身猛烈颤动数下,整个人如一节枯木般瘫了下去。 “他死了……”慕松寒一探他鼻息,神色严肃。 柳心别过头,竭力忍着喉头涌起的恶心,“恐怕我们早就在人算计之中了!不仅是慕府,恐怕我宫里也出了奸细!”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些回去。”慕松寒拉过马匹让柳心骑上,自己走到另一边,将地上一个紫色人影拖了起来。“闻……尘关?”柳心诧异道,不想那纨绔公子也着了道,幸好黑衣人并不想动他,直接打晕了扔到一边了事。 “嗯。”慕松寒将闻尘关甩上另一匹马,忽然发笑,让柳心看清闻尘关胸口处砰砰乱动的东西。“兔子?”柳心惊道。 “是,没想到还真让他捉到了。”慕松寒望向柳心,她摇摇头,他便顺手捉出那浑身雪白的兔子放到地下,兔子立即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我们走!”他翻身跃到她身后,稳稳握起缰绳,夕阳余辉照耀着男子英挺清晰的轮廓,云霞在他衣襟投下大片的金红。“嗯。”她再不迟疑,回身紧紧抱住他的腰,久违的温暖终于漫延而来,然后她忽然觉得惶恐——她任性,她不理,她可以对他随心所欲地发脾气,因为她从未想过她会真正地失去他。若是方才,他一时疏忽遭遇什么不测,她又当如何?! ——真正会夺走他的是命运,而不是司空晓颜。 在变幻莫测的天命面前,人的力量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还记得么,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云霞漫天,你带着我踏过漫长的山路……”她紧紧靠在他胸口,“你是那么高,那么英俊非凡,简直将天上的云彩都比下去了……那时我就决定,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放你一人……哪怕你最爱的人不是我,我也认了。人的一生太短,如果只是一味地计较,到头来却有可能失去所有……” “而我,”她轻轻一叹,“不愿失去你。” “柳儿。” “嗯?” “是你。”他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如水般漾开,“我心里的人,是你。” “你……” “我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忽然发现,我心中的人,一直都是你。”他低低叹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孑然一身,我会毫不犹豫地带你走。任他江山如画,又与我何干?” “……嗯。”她却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泪水无声沾湿了衣襟。 浅浅的抽泣中,她听不见他轻微得几乎无声的叹息。 ——“如果,我能陪你更久一些,便好了……” ------------ 第四十五章 相思换离愁 黎明到来的时候,她终于感觉到一丝倦意。 “可要回屋歇息?”慕松寒轻声道。“不。”柳心摇摇头,转身更紧地环住了他的腰。两人只是静静地相依,由夜幕深沉直到东方破晓,风轻轻摇晃着树叶,满园静谧安详。“时间真少呢,”她忽然叹了口气,“再过几个时辰,宫中就要遣人来接我了……” ——那日回来之后,他们间的隔阂终于消失殆尽,彼此眼中只有一片坦诚。她忘记了自己宫嫔身份,他也不再掩饰心中压抑的情感,简单的相视、相守,心中就已无比满足。 “没关系,即使你回了宫,我还是可以经常去看你。”慕松寒笑道,“只怕你那边太热闹,空不出时间给我了。”“胡说什么?”她嗔道,眼中掠过一丝不屑,“身为宫嫔又如何?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他楚天青能得到天下,却得不到我这个人!他若是常来,我把他赶走就是。” 她说得毫不掩饰,慕松寒不禁发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对了,皇上遣你回来不会只有探亲这么简单吧?到底所为何事?是否与我有关?” “是。”柳心想了想道,“他希望你能够答应出征西番。” “是么……”慕松寒皱眉,“两个月前皇上已经找我说过此事,我当时拒绝了。没想到他主意已定不容更改,居然还派你来劝说……” “你不愿便罢了,何必管他。”柳心毫不在乎地道,“朝中又不是无人可去,楚天青多半想趁机提拔几个心腹,你又是文武双全品行端正的,自是上上人选。” 东边的天空已渐渐发白,慕松寒揽着她,声音忽然有些暗哑,“如果我真的不愿……他可会降罪与你?”“他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打入冷宫,正好落了一身清净。”她嘻嘻笑着,兀自玩弄着他肩头垂落的乌发。 淡淡地叹了声,他更为用力将她揽进怀中。 ——虽说不愿他亲近皇帝,可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她日后吃苦呢? 风飒飒掠过林端,树影遮住了两人相依的影子。不远处,少女一袭红衣立在桂树之下,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瓷碗,神色复杂。 “他犯傻么……”胭脂自言自语道。 她认得那个女子,正是慕松寒那幅极为珍视的画像中人。胭脂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子很美,几乎惊为天人,只是他莫不是忘了,他余下的寿命最多不过十年。正是需要修养静息之时,他应该顺从地等人照顾,而不是尽力去照顾别人啊…… 心头忽然堵得慌。 ——算了,关自己何事? 胭脂气鼓鼓地将药碗往台阶上一放,转身大步而去。 —————————————————————————————————————————————————— “是你?” 柳心万万没有想到,竟是陈德福来接自己回宫。 “是,奴才奉了皇上旨意,特地来接小主回宫。”陈德福垂眉站着,满面谦逊笑容。柳心蹙了蹙眉头,这陈德福应该是楚天青甚为信任之人,楚天青安排得这般妥当,竟都是为了想尽办法说服慕松寒? “什么事回宫再说吧,我累得慌。”柳心淡淡道,生怕陈德福先向她询问结果如何。“是,小主请上轿。”陈德福毫无异议,恭恭敬敬扶着她上了轿,柳心掀开车帘,慕府上下均满目谦卑地跪着,她准确地捕捉到那清俊人影,终是忍不住道:“慕……哥哥,保重!” 他抬头,阳光映照着男子年轻挺拔的轮廓,他在那抹明媚下温雅而笑。 心,忽然就觉得安宁。 “起轿!”听见陈德福的声音由外面传来,柳心只觉轿子微微一震,窗外依稀可见的景物逐渐移动。万般不舍,却还是要回到那宫墙中去的。 一路走得心神恍惚。 ———————————————————————————————————————————— 方回到画屏宫不久,楚天青便过来了。 一月未见,男子精雕细琢的面容仿佛又清瘦了些,精神却还不错,他眉间隐隐透着急切,一把挽过她的手。“柳儿,此行可还顺利?” “并不甚顺利呢……”柳心歉疚地低头,兀自把玩着手腕上一枚金丝镂织的镯子,“臣妾已经尽力说了,可哥哥似是铁定了主意,就是不愿出征……还望皇上不要责怪。” 意料之中。 他并不发怒,反而更为温柔地将她的手握于掌心,“是么,那也没办法了,慕松寒不愿,朕也不能绑着他去战场,找个其他人代替便是。”楚天青笑得满不在乎,说着便转了话题,只问她此行过得如何,是否辛劳。 “臣妾不累……”柳心满心疑惑,却只能用温婉笑容掩着,暗自诧异这楚天青怎会这样轻易放过。于是,心中对楚天青的防备不禁又多了一层,只盼着赶紧将她送走,再不用这般提心吊胆。 正想着,却见玉阶亭亭捧着一盏茶由后堂步出:今日她倒是装扮的格外娇俏,一袭翠纱露水百合裙,朱唇嫣红仿若点了新拧的胭脂,耳畔一对珍珠坠子盈盈摇晃。玉阶本就貌美,但长久以来柳心都是习惯了她素简妆扮,此时忽然见她另一番妆容出现,登时有些发愣。 柳心才回来不过半个时辰,还没见着宫中几人,玉阶也是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柳心,连忙匆匆跪下:“给皇上请安,给小主请安。”她脖颈处肌肤若凝脂,依稀由领口透出,隐隐多了几分妩媚。 楚天青轻轻扫过一眼,漫不经心赞道:“天然去雕饰,柳儿宫中素约,自是会养出这等美人。” “奴、奴婢惶恐……”玉阶顿时红了脸,双眼只怯怯地望着柳心。“玉阶本就是丽质天成,说话行动也很大方呢。”柳心笑道,一边睨着她,心中忽然就想到某个巧合的念头,目光瞬间带了几分探究。 楚天青笑得暧昧:“柳儿向来宽厚大方……”说着,上前将玉阶扶起,双手不经意在她肩上轻轻一拍,玉阶又惊又羞,几乎不敢抬头,柳心在一旁看着,唇角覆着一抹冷嘲。 好在楚天青尚有分寸,只是暧昧地看了玉阶几眼,便推门出去了。 “小主,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见皇上走了,玉阶慌忙拉着柳心裙角跪下。“好了,你不必说。”柳心只觉得厌烦,一把将她甩开,“秋端说你正直得体,绝不会行什么狐媚之道,不管今日是不是巧合,我都暂且信了你。本来么,这宫里女子哪个不是希望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你要是有那个意思,我也无从阻拦。只是……”她眼波忽而凌厉,“心思最好就到此为止,莫要给我弄出个别的事来!” “小主?”玉阶大惊,“奴婢听不懂您的意思……”“听不懂最好。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柳心无心再与她多说,脑中只惦记着十几日前与慕松寒遭人袭击之事——若说出了内奸,最大亦是最恐怖的可能便是出在自己宫中,楚天青那边自然会保密,能泄露消息的便只有自己宫人。 背后阵阵发寒,柳心丢下玉阶,径直往邓潇潇那边去。 ------------ 第四十六章 暗涌避不得 “是,我也觉得玉阶那丫头这几日有些怪异。”邓潇潇用玉簪挑起一小抹胭脂点在唇上,铜镜中人明艳绝伦,她蹙了蹙娥眉,“你出宫的这一个月,皇上时常来我这里,本就是一个宫里人,皇上也远远地见过玉阶几次,当时还漫不经心向我询问了那丫头的名字,我随便搪塞过去……说来那丫头长得也真是漂亮,论模样绝不比宫嫔娘娘差,会生出这种心思也是必然。” 柳心只觉得脑中愈加冰冷,“她心思若是这样倒还好,我本就有打算,若日后需培植人手,就将她荐了给皇上,怕只怕……”说到这里硬生生收住——画屏宫出了奸细,是不是玉阶还未可知,切莫打草惊蛇。“对了,这一个月来,我那边的宫女内监可有谁被别宫主子召见过?” 邓潇潇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没有,你不在,她们犯不着和你宫人过不去。” “是么……”手扣住椅子扶手,冰凉的触感隔着衣料丝丝缕缕传来,不知怎地,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到底是谁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透露自己出行消息,又是谁费尽心思买通杀手对慕松寒不利? 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只无形巨手,竟逃脱不得。 “怎么了?”邓潇潇见她面色不好,“莫不是宫外过得太劳累?我早就吩咐小厨房给姐姐炖了燕窝,待会儿送去姐姐寝宫可好?” 柳心道了声谢,窗外一弯月亮缓缓浮了出来,天色渐沉,一天便又要这么过了。 ——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身在宫中,至少还有机会调查出那幕后之人是谁,风雨欲来,那便来吧,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些。 —————————————————————————————————————————————— 只是连着几个月都是风平浪静,冬日渐来,内务府遣人来问是否要将宫里帘子换成暖和色彩,柳心都交予秋端去办,不过一日功夫,等她从楚天青那边回来之后,窗前飘摇的都是明亮而温暖淡粉色。 她查过,幕后之人并不是司空晓颜,早在柳心进宫不久,她就安排了眼线在司空晓颜身边。再想想,司空晓颜也是没必要在此事上做文章,她对慕松寒的喜欢不亚于自己,又怎可去害他? 唇角不经意浮上一抹甜蜜,这些时日,每隔不久就能见慕松寒偷偷潜入宫廷,都是选在夜幕深沉之时,屋顶飘扬悠长婉转的笛声,她便急急忙忙奔至院中,男子斜倚在屋檐上方支撑木柱上,满眼温暖笑意,未待她准备好便一个跃身揽过她的腰,转眼两人已身在屋顶上。 月明星稀,夜风凉爽,他用厚实披风将她裹在怀中,相互靠着,视线中数不尽的亭台楼榭密集一片。 “你可有查过?那日刺杀我们的是什么人?”她提醒他。 慕松寒掀了掀眉,倒是不甚在乎。“那天我们走得急,也没抓住那个老妪好生查问,后来我再遣人去寻,硬是寻不得,看来那老妪多半乔装打扮过。” “嗯……”她心知慕松寒向来洒脱,踟蹰了很久,不知要不要禀明楚天青。 冬天内务府送来大批新制的御寒衣物,柳心刻意留了些精致大方的赏赐给宫女,暗地嘱咐秋端对玉阶多加注意。似乎只知晓惹了柳心不快,玉阶连日来都是小心翼翼,举止安分一如往常,楚天青时常过来,她也静静躲着不出现。 查了许久,还是一筹莫展,线索总在某处悄无声息地断了,很是巧合。 —————————————————————————————————————————————— 冬至日落了很大的雪,皇后来了兴致,将众宫嫔召集到朝凤宫赏雪聊天。一聊便是一个下午过去,看着外面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宫中甬路都积了厚厚一层。晏流苏向来脑子灵活,瞧着众宫嫔少不了要在皇后这里用餐,便提议众姐妹自己动手一同包饺子。 宫妃多半都是大家小姐出生,对这等手工活自然生疏无比,皇后笑吟吟令人取了白面和馅儿来,众人围坐一桌,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这东西吃着好吃,做起来怎这么麻烦……”薛荣华手里捏着个面皮儿,不小心弄了太多馅儿进去,硬是捏合起来,模样甚是奇怪。旁边的晏流苏也是满手面粉,脸颊还沾了几许,一边折腾着,一边偷拿柳心的饺子凑数。 殿内燃着暖暖的炭火,椅子上亦是铺了很厚的毯垫,混合着明亮的正红色,即使殿外大雪漫天,也不觉得冷。 “自己弄,抢我的作甚,不是你出的主意?”柳心笑着用帕子打她的手,晏流苏只得作罢。眼看一桌之上,也就柳心、邓潇潇、皇后与贤妃四人包得像个模样,其他人都是手忙脚乱的,有的干脆捏成包子状。 陆芬仪并不参与,膝上覆着厚实的白狐皮袄,靠在一旁神色安然。眼看她的身孕也有近六个月,脉象渐渐稳了,时常也出来走动。皇后体恤她不能累着,只吩咐她享用众人成果便可。 陆芬仪玉骨般的手指轻轻捏着个玉盏子,不时抿上一口,望着众人忙活,眼里满是新奇。 第一批饺子很快煮好了送来,韩昭媛笑吟吟夹了几只形状漂亮的到皇后碗中,“皇后娘娘,臣妾可把模样最漂亮的都给您了,味道好不好可说不准。”“自己做的,怎样都觉得好吃。”皇后亦是笑着咬下一口,娥眉舒展,“这只大概是清婉仪包的,很不错呢。” “娘娘怎知是清婉仪包的?”邓潇潇打趣道,“嫔妾是小门小户出生,倒是做惯了这个,手艺可不比清婉仪姐姐差呢。” 皇后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唐嫔抢先一步笑开:“邓美人不知,清婉仪可不是自小就养在深闺中的,说起辛苦,清婉仪经受的可不比你少。”她扫过席间众人,悠悠拉长了调子,“臣妾听说,清婉仪是入宫前不久才被家人认回府中的,家里只剩了兄长一人……虽说清婉仪自小吃了不少苦,不过能有这么位英俊温柔的哥哥疼着,也算福气。” “唐嫔说笑了……”果然来了么?柳心睨着唐嫔自然不过的笑脸,暗自警惕。 司空晓颜咬了一口饺子,漫不经心道:“兄长疼爱妹妹本就是常事。” “梅嫔说的是,”唐嫔点点头,目光却停在柳心身上,“只是臣妾却听说,这慕将军对妹妹疼爱非同一般,为了照顾妹妹,硬是连妻子都忘了娶呢。” 这话说得露骨,柳心猛然放下玉箸,直直盯着她。 邓潇潇在桌下轻轻按了下柳心的膝,从碗中夹出一只模样怪异的饺子,“这饺子模样真是好玩呢,那位姐妹不小心放多了馅吧?” “可见,很多东西如这饺子一样,馅儿多了,是会扭曲的。”唐嫔平静道。 ——挑衅? 就算桌上众人再迟钝,也都听出唐嫔这话是冲着柳心来的了。 柳心扭头望过去。 ------------ 第四十七章 暴风雨欲来 “唐姐姐说的不错,说得太多,什么意思都会扭曲。”柳心面色平静,径直从邓潇潇碗里夹出那只形状怪异的饺子,一扬手扔了出去,“扭曲的东西,自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唐姐姐是名门出身,应该比我更知道什么是所谓礼节。” ——虽说得平静,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发慌,在慕府时候与慕松寒甚是亲密,若唐嫔遣人去查,的确能查出很多不合理处。只是……唐嫔为何要针对她?印象中,唐嫔向来沉得住气,就算要陷害自己,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出言挑衅。若说派遣杀手对付慕松寒的也是她,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莫不是为了家人? 依稀记得唐嫔有个很是能干的哥哥,别的便不甚清楚。 “姐姐发什么愣,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晏流苏轻声提醒道,柳心连忙抬头,见皇后正和善望着自己。“清婉仪,既然是自己兄妹,举止亲密也是很正常的,不如向唐嫔解释一番,免得她误会什么。”皇后温言道,说着又夹了一只饺子缓缓送至唇边。满座,也就只有她一人还能慢条斯理品尝味道,连向来沉稳的韩昭媛、贤妃都忍不住直直盯着柳心这边,暗自揣测她与唐嫔是否有何过节。 唐嫔站起身子,衣袖带起微微的风,“皇后娘娘,所谓无风不起浪,嫔妾今日会说得这般失礼,是因为早有证据在手。”她字字铿锵有力,一指朝凤宫外漫天纯白中立于门边的几个人影,“娘娘若想知道事情真相,只需把这些人带来审问一番便可。” “唐姐姐原是早有准备呢……”晏流苏眯着眼睛。 雪花由屋檐片片落下,落在宫门前三五个人影身上。风很是寒冷,隐约看见那几个人微微发颤,明明是空灵轻逸的雪花,停留在身上却觉分外沉重。皇后略觉诧异地命人通传了,雪地里绵延一行脚印,那几人缓缓到了殿前。 “……”柳心眉梢一挑,这几个人她都是认识的,似乎都是慕府家丁丫鬟,并不甚受重视,平日里只是做些杂活儿,她与慕松寒多半独处,这些人应该看不到什么。 司空晓颜望柳心面上望了一眼,唇角动了动。 “这些人我认得。”柳心不认为竭力掩饰便是上上策,干脆实话道来,“这些人都是慕府家丁,不过做些粗使活儿,唐姐姐这么费心将他们弄了来,应该早准备好想听什么了。” 皇后与韩昭媛对视一眼,静静候着下文。 唐嫔向殿中众人略一颔首,正色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一直觉得清婉仪喜好甚是特别,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一时好奇便打探了些消息。不想越打探越是心惊,竟隐隐查探到,清婉仪与兄长之间关系暧昧。嫔妾不敢隐瞒,今日当着众姐妹说出来,只求皇后娘娘明察,我朝后宫向来清白,绝不可有一分一毫的差错存在。”说着便转向那跪着的几人,“说吧,将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回、回娘娘的话,小人是料理慕府后园子的,有时候能看见……”“娘娘请三思!”忽地听得一个清亮女声,邓潇潇一步挡在那几人之前,恳切道,“皇后娘娘,有关清姐姐清白之事,怎可让这种下人妄加议论?明目张胆地拿出来讨论,无疑是在清婉仪面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且不说结果如何,光凭今日这番光景,就能叫清婉仪日后抬不起头来啊!” “邓美人这话错了,若不严加询问,才会落人话柄。”唐嫔转向那家丁,“接着说!” “小人,小人经常能看见公子在后花园练剑,都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府里并没有什么人,可是,可是二小姐就会特意起早过去观看,只躲在树后不靠近,眼神……眼神分外奇怪呢。”那人说着便低下头,余光偷瞄柳心面色。 “奴婢是慕府的丫鬟,”位于正中央的蓝衣女子道,“奴婢是后院浣衣的,有时候经过公子书房,能看见公子目光怔怔望着一副画像发呆……奴婢惶恐,本以为是哪家小姐,看清了才发现竟是二小姐模样……而且,这是二小姐入宫后的事。” “奴才是打扫屋子的,在二小姐进宫后,公子从来不让人进小姐房间,一切东西按原样摆设,说是不能弄坏了二小姐留下的痕迹……” 几人越说,殿中众人面上的疑惑就越深一层,原先还有窃窃私语,此时却已噤若寒蝉。 “有意思……”柳心冷冷笑道,看着地上跪着的只剩那红衣小姑娘没有说话,忽然觉得有些面熟。“说吧,还有什么,一并道来。” 红衣少女抬起头,身上依稀可以闻到浅浅的药草香。她望了眼身边瑟瑟发抖的几人,目光分外带了不屑。 “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这种小事。”胭脂跪直了身子,声音在这大殿中回荡得分外清脆,“那个妹妹不崇拜兄长?偶尔偷看几次兄长舞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画像与房间的事,兄长思念入宫的妹妹难道不是常有的?二小姐前不久与慕公子相认,兄长想多疼惜妹妹一些,不想妹妹一朝入宫门,只能凭借画像遥寄思念……非但不引人唏嘘,还生出这种扭曲的风言风语来,真真奇怪!”少女双眸澄净得不掺杂一丝杂志,清可见底,她的声音不大,也称不上什么绝妙回答,可听在耳中就觉得很是自然舒服。 皇后微微一怔,表情舒缓下来。 贤妃抿唇笑道:“好可爱的小姑娘,想找个说实话的人,还真是难呢!” 唐嫔面色有些难看,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把那件东西拿出来。”她对着那浣衣下人道,浣衣的蓝服女子连忙从袖中恭恭敬敬掏出一物递到唐嫔手上。 “皇后娘娘,这是从慕将军里间寻到的,若他们兄妹间真是清白无暇,慕将军为何要单独秘藏这东西?”唐嫔指尖捏着个碧色锦囊,微微一倾,将里面半块玉倒在手掌之中,“同心罗结玉,向来是一对……那一半么,会不会在清婉仪那里?” “这东西我从未见过。”柳心铮然道,目光凌厉,“一介下人,也想凭借这么个小玩意诬陷本小主么?清者自清,”她转身向着皇后,“娘娘,请定要还嫔妾一个清白!” 韩昭媛一直未说话,此时才悠悠开口:“清白与否,不妨让人去搜,若清婉仪宫里确实没那东西,不就消了姐妹们疑惑?”皇后闻言似是有所触动,她性子向来平和,最见不得宫妃言语相冲,恨不能及早解决了此事。晏流苏颇为担忧地向柳心递了个眼色——搜宫,唐嫔怕是早料到了,想要放一枚玉佩到柳心宫中实在简单。 柳心自然不肯,然而唐嫔实在来得突然,又是恰好击中她心事,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阻拦之词。 桌上饺子早已凉了,风沿着窗帘缝隙伺机穿入,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来人,搜画屏宫!”韩昭媛高声道。 柳心猛地抓紧邓潇潇的手,脸色惨白到了极致。 —————————————————————————————————————————————— “荒谬!”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门口忽然传来楚天青的声音。 年轻帝王身披狐肷褶子大氅,由陈德福搀扶,缓缓往殿中来。 天寒地冻,楚天青又是向来体弱,这些天已经在金龙殿静修了很久,连早朝都免过。他脸色依然苍白,隐隐地竟有些透明,轮廓还是干净英挺的,一手扣着肩头大氅,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口,用力咳嗽了数声。 “母妃!”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从楚天青身后跃出,一头扑进贤妃怀里。 “给皇上请安。”殿中宫嫔连忙屈膝行礼。 “咳咳……朕方才听茗茗说,朝凤宫一桌人围坐着包饺子,本想过来赶个热闹,哪知一进门就听见昭媛不由分说要搜宫?!”楚天青声音并不大,入耳却格外威严。韩昭媛连忙跪地,委屈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哪里会平白无故和清婉仪过不去?臣妾不过见唐嫔说得肯定,一时疑惑才下旨搜宫的。”“是啊,皇上不知,方才唐嫔好大的架势呢。”晏流苏笑声清脆如铃,“不妨让臣妾来说。” 几句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楚天青听着,剑眉陡然蹙紧,也不顾病体无力,猛地一掌扣在八仙桌上。“简直荒谬透顶!”楚天青怒道,“慕卿与柳儿是亲生兄妹,怎会有暧昧情愫夹杂其中?圣语你也是名门出生,难道唐奉业老糊涂了,没教你什么是礼仪廉耻、明辨是非?!” 这一惊非同小可,唐嫔慌忙跪下:“臣妾知错!只是,这几个慕府下人说……” “还不住口!”皇后鲜少见到楚天青这般怒意,连忙出声打断。其他人亦是低着头,柳心手指冰凉,忽然被一个宽大的手掌轻轻拢住。“皇上……?”她抬头,楚天青眉眼中蕴藏着无边的暖意。“朕自然相信柳儿。”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熟悉的龙涎香气登时弥散开来,柳心一抬头,男子漆黑的双眸宁静而平和,竟觉得说不出地安稳。 “咳……咳咳咳……”他忽然猛咳起来,一时止不住,陈德福慌忙上前扶了,“皇上,您身子要紧,还是赶快回金龙殿歇息吧……” “也好。”楚天青无力道,喘息数声,目光深深地瞥过殿中众人。 “皇上放心,今日在朝凤宫,众姐妹只是包饺子,绝无他事。”韩昭媛会意。 “嗯……”楚天青一个甩手,那锦囊连同玉佩一起坠入燃着炭火的小炉中,“以后,谁还想掀风作浪,朕定不轻饶!”“是……”皇后柔声道,吩咐身边掌事宫女,“还不把这些乱嚼舌根的东西赶出宫去?”三五个内监闻言而上,很快将慕府下人带了出去。 柳心远远望着那名为胭脂的红衣少女,若有所思。 “柳儿……咳咳……随朕回宫。”楚天青轻轻摆手,示意柳心上前。 “是……”没料到楚天青竟能来得如此巧合,心中说到底还是有些感激的,柳心搀扶住他,男子面白如纸。雪花阵阵从空中飘下,有的落上他厚重的大氅,她搀着他,小心翼翼步入冰冷柔软的雪中,两人呼出的气体相互萦绕,面前白乎乎一团。 ——任他城府再深,这身体,却是的确孱弱不堪啊…… 柳心望着男子白玉雕琢般的侧脸,忍不住轻轻一叹。 ——他竟信她,可是,她又有什么是值得他信任的? ------------ 第四十八章 烛光暖罗帐 “柳儿在想什么?” 楚天青微闭着双眼靠在床榻上养神,捻金银丝线龙图锦被在烛光映照下微微泛明,帝王寝殿并不明亮,或许是考虑到楚天青需要静养的关系,不过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点了几只长烛。温暖的橘色光芒,层层相叠覆上男子精致绝伦的面容,在那样温暖色泽的笼罩下,楚天青向来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微微抿着唇,目光停驻在柳心面上。 “臣妾哪里想什么……臣妾不过担心皇上的身体罢了。”她摇摇头,伸手去拿桌上白瓷小碗,“皇上,先把药服了吧?” 摇头,他轻轻挡开她捧着瓷碗的手,调转视线看着斜前方随风轻摇的窗纱,不时能捕捉到无数细小雪花盘旋着撞上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向来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竟带了一丝失落的意味。 “服药……到底要到何时才能摆脱这些药罐子?”楚天青凝眸望着窗外,雪越下越大,他的声音忽然有些飘渺,“稍稍耗费心神就要病卧床榻,空有一番志向却要被满朝权臣钳制得死死,看着满宫的豪门女子勾心斗角而无可奈何……有时朕真的不知道,这坐在龙椅上面的人是不是自己。” 从来没听见他这样说,柳心忍不住抬起头,“皇上想多了,”她笑道,“皇上自有上天佑护,这些小病不会影响什么的。后宫不议朝政,但臣妾也知道朝堂之上是有不少有才之士真心诚意帮着皇上治理国家的,更别说那些颇有经验的老臣,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柳儿,连你也要用这种话来回我么?”楚天青淡声打断,缓缓地,对*的视线。 “柳儿,”她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片刻才听得他又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如此笃定地信了你?”“臣妾愚笨。”柳心低头道——的确,她也一直很想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楚天青对自己如此维护,竟当众驳了韩昭媛与唐嫔的面子。 他靠着床榻,双手有意无意拂着暖手小炉,淡紫色的轻烟袅袅萦绕在罗帐中。 “从一开始,朕就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他望着她,眼底溢着浅浅的柔光,“画像上的你清丽绝伦,有着别家小姐无法比拟的灵动,第一眼见了便叫朕无法遗忘。而此后,你出现在众宫嫔之中时均是一脸漠然,那种傲然独立的模样,真是清冷到了极致。”他说着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去碰她的脸颊。 柳心正听得入神,下意识避开男子蓦然伸来的手指,“皇、皇上……”她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尴尬,他却只是释然地笑笑,手重新落回空荡荡的锦被上。 “皇上……”似乎也是发觉自己此举不妥,连忙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今日是不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实在受不了他们之间蓦然出现的暧昧气氛,屋中烛火光泽温暖,楚天青又是一扫往日的深沉尽说些感性话语,再衬上他一副病弱苍白的模样,她竟忍不住同情。 说着便要抽身离开,只一步,硬生生被他的声音扯了回来。 “柳儿,朕知道你心不在朕身上。”他淡淡道。 “皇上?”柳心猛然回头。 他并不看她,“入宫时候的冷漠,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这些豪门贵族的女子,更不喜欢朕这个引你进宫的罪魁祸首。夜阑人静之时在宫中僻角等朕,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寻一棵良木依靠。将潇潇引荐给朕,是为了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即使不位于顶端,也要保证不被人欺压……” 楚天青每说一句,柳心脑中就冰凉一分。 “汀嫔的事,便是朕特意留给你的机会,你抓得很好,便也因此得到晋封。”楚天青望着女子逐渐僵硬的神情,声音平静,“你应该知晓,朕并不如外表看去那么不中用。” “皇上的意思是……”他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莫非今日慕松寒的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自己只是他刻意放过而已? “柳儿,朕要告诉你,整个后宫的嫔妃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大胆。就算是谄媚讨好,她们对朕的情谊好歹还有几丝真意,而不是你,从头到尾都是冷漠。”楚天青的嗓音寒冷如冰,忽而,又低低地沉了下去,“只是,朕偏偏对你一人分外在乎。” ——他在说什么? 柳心瞪圆了双眼,脑中缭乱的几乎摸不清头绪。 潜意识里是抗拒的,有个声音时刻提醒自己面前男子绝非善类。楚天青向来深沉,像一口幽潭般让人无法捉摸,她便也习惯了与他同样戴上假面具交谈。他心机深重,她冷漠隐忍,他们之间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坦诚相对的时候。柳心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而今日,他忽然出声打破这一片平静,用一种她根本不敢相信的态度,硬生生将她掩藏的东西霍然揭穿。 这半年来他们都是如此默契,简单地扮演着皇帝与宫嫔的角色,从不触碰对方隐蔽的角落。 ——默契得,让人觉得寒冷。 “皇上,您这么对柳儿,别宫姐妹会吃醋的……”思索再三,她还是不信。 柳心安然笑着,素绢轻轻擦过他的额头,“皇上连日病着,难免多思多虑,臣妾心里除了您还会有谁呢?皇上是天子,莫说是臣妾的心,全天下女子的心都是属于皇上的。”手忽然被他握住,男子指尖冰凉,柳心微微用力挣开,起身帮他放下帐子。 “皇上,夜色已深,请早些安歇吧。”她绝然转身,将一片温暖烛光甩在脑后。 “好,很好,这次你又准备将朕一人留下来么……”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床榻都跟着震动不已。柳心硬是不肯回头,差不多走到了门口,才见宫女内监慌慌张张从门外奔进来,忙不迭地为他擦拭拂拍。 “皇上,怎么又吐血了,这……” 她已经步入漫天飞雪之中,隐隐还能听见寝宫那边宫女慌张的喊声。 是真?是假? 柳心仰起头,冰凉的雪花沿着领口渗入脖颈中,登时清醒了不少。 ——他是真的动情,还是只想触动她?不论他意欲如何,都是无关紧要。她的心,从来就牵在另外一人身上,就算名分属于天子妃嫔,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楚天青却不曾入过分毫。 不知怎地,脑中忽然回想起很久之前,她第一次在宫中僻角碰见他时,素白绢帕上遗落的点点殷红,色如梅花。 —————————————————————————————————————————————— “皇上,可要召太医?”跪在帝王床榻边上的一名掌事宫女轻声道。 楚天青挥了挥手示意不必。 待到宫女内监都被他遣散开,楚天青缓缓坐起,背靠柔软枕垫,凝眸望向窗外经日不停的雪。 ——庭中应是多了一行脚印,或许走得会有些急,痕迹凌乱些。 殿中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弥散,烛光依旧温暖。他在这片静谧之中久久地望着窗外。 她一如以往般聪明,再一次,看穿了他。 ——只是,不论是不是假装,她就当真没有一丁点儿触动么? 楚天青深深吸了口气,背过身子睡下。 ——而他,也是否真的毫无触动?“陌宫墙 ------------ 第四十九章 逝者如斯夫 永安六年的冬日分外寒冷。 京城覆盖在一片苍茫白色之下,雪花由天空簌簌飘落,压得万千树木弯了腰肢,亭台楼榭如裹银装,街头巷口行人鲜少。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依然不见有停的意思。 从寝宫的轩窗向外望,衣着单薄的宫女捧着衣物来来去去,风掠起她们轻盈的裙角,仿佛随时就能随风飘走。柳心立于回廊之中,手捧一只玲珑精巧的鎏金暖手炉,寒风阵阵,天色一点点趋向昏暗,宫中灯火终于逐渐明亮起来,色泽如锦,七彩琉璃般相交相映的光芒笼罩住整座宫城,反而将白日里的清冷苍白驱散。 轻微的声响,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转眼已靠进男子宽厚温暖的怀中。 “松寒……”柳心将他带往画屏宫僻角,宫中并没有很多灯,此时他立在那里,半边脸隐藏在深黑树影之下。她转身将他抱住,男子身上有淡淡的木兰清香,“松寒,我想问你……” “我知道。”他的声音柔和一如往常,静谧屋檐之下,男子身上清爽的味道嗅来只觉安稳。慕松寒向来偏爱木兰杜若,而楚天青身上却是略带几分霸道的龙涎香。慕松寒的气息拂在她耳畔:“那日皇宫里慌慌张张来了人,不由分说带走几个家丁婢女,说是宫里有娘娘要问话。” “什么娘娘,不过是个正五品嫔罢了。”柳心不屑道,“掀风起浪,向来是这些人的本事。就算我们在慕府之时举止透露些什么,也尽可归因于兄妹情谊,他们能耐我何?反倒是……”声音登时有些梗塞,心里一阵阵的发凉,“反倒是楚天青比较……” “我明白。”他亦是深深点头,侧过头,有几片雪花落上男子长长的睫毛,又迅速融成水滴。儿女情长,终究躲不过幕后操控者一只无形的手,她看不明白,他却是通通知晓。 “如果我愿意出征……他们就不会如此为难你了吧?”他的声音如水一般在她耳畔漾开。“你说什么?”她霍然抬头,“你不是说清闲此生是你的夙愿,怎么都不肯涉及到朝堂中去……”“可是我若不去,那些人怎肯放过你?”他叹了口气,“横竖我现在也撑得住……” “嗯?”她并未听清他最后一句,“那些人?谁?不就是后宫中的嫔妃争风吃醋么?” 慕松寒低下头笑了笑,那样温雅如春水的笑容让她心安,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有些贪婪地感受着女子微凉发丝弥散出的阵阵清香,心中用力铭记。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定西南,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他驰骋沙场,她独守九重宫阙,隔着万水千山,青鸟可传心中牵念? “我不在的时候,好生照顾自己。” 转眼已是她一人独立空庭,漫天雪落犹如梨花,淡白清香,风沿着抄手回廊寂静游蹿,混合着冬日里特有的清爽气息,惊起遍地尘埃。 ——长相思,可否换得长相守? ———————————————————————————————————————————————— 楚天青终如所愿,面上却也没有因为欣喜而浮出多少笑容。 永安七年初,西番联合滇南进犯天朝西南角,辅国大将军韩长风奉旨平乱,另派云麾将军慕松寒为副将,二十万大军旌旗猎猎,铁戟寒光,如一片片锋利鳞甲由承天门前整齐列开,密密麻麻竟望不到尽头。 寒风凛冽,吹不灭男儿心中豪言壮志。 承佑帝楚天青身着赤色武弁服,纂文玉圭绶带,大氅在风中翻涌如云。皇后亦是一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头戴双凤翊龙冠,帝后并肩立于城门之上,百官分列两旁,共祝平西大军能够凯旋归来。 一月,平西大军与西番战于大震关,初捷。 二月,大军一路南下,直往蜀地。 任西番军队蛮力惊人,在天朝骁勇善战的将士面前,多少还是落了下风。 楚天青笑言,如此看来,半年内平定西南绝非难事,西番向来野心勃勃,滇王却不过是攀附之徒,到了一定时机予其加封,定能收之。 ———————————————————————————————————————————————— 在战火燎不到的京城,奢靡繁华的九重宫阙,新年的喜庆气氛还没有淡去,坐在满宫新赏的绫罗首饰前,她捏一只精巧木簪,挑了点桃色胭脂点唇上,笑颜如花。 每日听着宫女内监传来的战事情况,心仿佛总悬于高处,她望着宫外逐渐新绽的点点梅花,兀自猜想着千里之外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马蹄经过之处是否也能嗅到腊梅的清爽甜香。 雪逐渐融去,清寒依旧。 秋端从外面打帘子进来,在柳心耳边低语几句。 “果然是她么?”柳心霍然站起,随秋端直入宫女住房,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里,三五个人影立着,桌上摆着一只已然打开的木匣子,好些纱绸揉成团状。 “柳姐姐可来了。”邓潇潇迎上来,眉间隐隐有怒意,一指地上低头跪着的青衣宫女,“姐姐料得不错,画屏宫果然是出了内奸,这些日子我一直注意这小蹄子,刚才看她偷偷摸摸在匣子中拿出一物想去丢掉,夺过来才发现……”她双手摊开,让柳心细细看清了那碧色物件。 “同心罗结玉?”柳心冷笑,正是那日唐嫔特有所指的玉佩另一半。 “你怎么说?”邓潇潇厌弃地踢了踢地上跪着的宫女,“卖主求荣,你还真是厉害!” 玉阶姣好面容已是惨白,她抬起头,神情却并不惶恐。“小主,这玉佩奴婢从未见过,今日忽然在匣子中发现,正准备拿出去丢掉。奴婢也知前段时间因着唐嫔的事情一直让小主不快,这才像赶紧处理掉那玉佩,自作主张,还望小主恕罪……” “你还要狡辩?”邓潇潇气极,“如此大事却不禀报主子,根本不合常理!” “奴婢没有……” “好了。”柳心淡声打断,她双手揖于袖中,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宫女,笑容越加寒冷。“如此争下去毫无意义……”柳心眼波凌凌扫过屋子,停留在一只青花瓷碰上。她快步过去,一扬袖将那瓶子“噼啪”打碎,捡了片锋利碎瓷片往玉阶面前一抛。 “本小主需要一个证明。” ------------ 第五十章 同生本多纠 女子纤细指尖微微颤抖,将碎瓷片捏于手中。 “小主要奴婢怎么证明?” “如何做,你不知道么?”柳心反问,并不管她,兀自在边上的椅子坐了,挑起茶盏抿过一口。玉阶面色惨白,迟疑着将那碎瓷片移至面前,抬头,邓潇潇正冷笑着望着自己。 “你这蹄子存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么?”邓潇潇冷冷道,“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容,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之前的事情清婉仪不予你计较,你竟不知悔改,居然联合了外人陷害主子?若想证明你的忠心,也可,只需用这碎瓷片儿在你那白嫩无暇的面上划一道……”她慢悠悠放缓了调子,“不用太重,留下些痕迹便可。” “还不照做?!”秋端亦冷声喝道。 屋外寒风阵阵,掀起了窗边厚重的帘子,玉阶青色裙角在寒风瑟瑟中更显单薄,她双手紧紧捏着那碎瓷片,唇角咬得近乎出血。“小主,奴婢真的没有……”“不必多说。”柳心挥手打断,颇觉不耐地望了眼外面天色,“时候不早,本小主还要往皇上那里。” ——毁去一个宫女引以为傲的容颜,等于掐灭她心中不安跃动的火焰,从今以后,她最好的归属便是紧紧跟于主子身边,多年挣得他人一声“姑姑”。 并不用严酷的刑罚,淡淡的血痕,足以摧毁韶龄女子心头最绚烂的梦。 这一刻,柳心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越来越冷,她是聪慧的女子,懂得在狠毒与宽容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既然……小主需要证明……奴婢的这张脸,就送给小主……!”玉阶霍然抬头,凄烈望了眼面前锦衣高髻的两位女子,心一横,将碎瓷片猛地往面上划去。 “啪!”茶盏碎裂,柳心悠然起身,一把打落玉阶手中瓷片。 “好了,今日暂且放过你。”柳心眼中充斥着警告的意味,宽大袖口有意无意扫过玉阶纤瘦肩头,引得她生生一颤。“容颜么,知道你舍不得,就留着吧。只是么,”柳心转向秋端,“画屏宫窄小寒酸,是容不得这个未来的主子了……秋端,明日便将她遣出去!” “是。”秋端恭敬颔首。 柳心拖着长长的流彩暗花裙角错身而过,邓潇潇与秋端紧随在后。 “小主!”忽然听得玉阶凄然道,“不论小主如何想,奴婢是绝不会出这画屏宫的!” 柳心迅速回头,只见玉阶猛地举起那碎瓷片划向脸颊,一道狰狞血红顺着瓷片游走的方向在女子白皙面颊绵延开来,一道,两道,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出手毫不留情,女子桃花般娇艳的容颜被一道道殷红切割分隔,血珠沿着伤口渗出滴落,迅速坠落在青色裙摆之上。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很大,脉脉含情,而此时映着满面血红,只觉说不出的凄烈恐怖。 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柳心退后一步,扣住身后的桌子,“疼么?”她抽出袖中帕子扔到玉阶面上,“行了,我信你,停下吧。” “是。”玉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瘫倒在地,帕子覆住她血迹斑斑的脸,迅速渗得殷红。 秋端迅速上前扶了她往后堂去。 “潇潇,我是否残忍?”院中腊梅树下,香气缕缕扑鼻。 邓潇潇摇了摇头,“若我是姐姐,早寻个错处将那贱婢杖毙了。” “是么……”柳心微微一笑。她也想不到玉阶的性子这般烈,宁愿自毁容貌也不愿被当作内奸遣送出去,玉阶向来心思细密,若她偷偷处理玉佩不是因为心虚,那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又是谁,能够让玉阶背负这样大的风险甘愿为之? —————————————————————————————————————————————— 平西大军的战况还是如往常般极为缓慢地传入宫闱内部,楚天青近来忙碌,仿佛是前线战况分散了他对后宫的注意力,好些日子都是独自住在金龙殿批阅奏章直至东边泛白。 他的身体亦是时好时坏,宠妃如韩昭媛、梅嫔经常出入金龙殿,殷勤送去些自己小厨房精制的补汤糕点,楚天青侧倚着厚软羊皮铺过的长榻,殿中薰香气味怡人,隔着重重帷帘纱帐,柳心只是象征性地屈膝请安,远远地听得他一句“起来”,随后垂手站着,听榻前女子与他说笑几句,再起身离开。 不论是畏惧,是提防,还是心头涌出的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悯,种种复杂的感觉在她心里汇集成流,如同混合着多种不同色彩的怪异染料,搅得心中混乱无比。 于是下意识地避着他,同时也回避他那日提及的她与慕松寒的话题,以及,他口中那句莫名其妙的“唯独对你在乎。” ——楚天青没有必要再招惹她,不是么?慕松寒已经如他所愿同意出征,他费尽心思布置的局分毫未被打乱,他是一个成功的博弈者,冷静,深沉,孤单。 陆芬仪的身孕已近九个月,眼看就要生产,宫中目前望去还是一片平静,但任谁都无法预料,在诞下皇嗣之前会不会出现什么别的变动。 —————————————————————————————————————————————————— 那日从朝凤宫请安归来,柳心与晏流苏同行,随意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四座春池之后,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碧翠欲滴,风起微凉,两人说笑着,忽地望见不远处一袭素白亭亭的人影。 “给晏昭仪请安。”没想竟在此处遇见晏云遥,柳心笑吟吟上前行了礼。只是,晏流苏却在望见晏云遥的瞬间笑容一滞,片刻,颇为僵硬地屈了屈膝盖:“给昭仪娘娘请安。” 柳心从来没听过晏流苏如此疏离的语调,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娇俏欢快,而多了浓重的深沉味道。 晏云遥素白衣衫勾勒着极为淡雅的烟云纹案,宽大袖袍藏匿在锦镶银鼠皮披风之中,她依然不着浓妆,眉眼恬淡如画,风掠过女子柔长的乌发,恍若随风垂散的云。 “柳心妹妹,流苏。”似乎也是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晏流苏,轻微的诧异在晏云遥眸中一闪而过,她温柔地笑了笑,抬眸望着竹林顶端细碎分隔的阳光:“今日天气不错,两位妹妹也是来散心的么?” “是啊,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昭仪娘娘呢。”柳心也是欣喜的,正欲再说什么,只见晏流苏抬起如扇般的长睫,眼波流转粼粼,娇媚无限。 “娘娘,”她笑起来,“真是好久不见。说来我们也是亲姐妹,先后入宫为天子妃嫔已是极为巧合,他人都将我们比娥皇女英,却不知……娘娘早已清心寡欲不愿出头露面,只留下妹妹一人独对宫中波涛呢。” “嫣良娣?”柳心惊道,却见晏流苏已经步履轻盈迈至晏云遥身边,颇有挑衅意味地对上她平和双眼,直直地对视,仿佛要看入她的心底。“娘娘清心寡欲是好的,只是,也要注重保养,恕流苏直说了,娘娘惊为天人的容颜也落下了岁月的痕迹,眼波亦不如以往明亮,更别说妩媚神态……当年翩若惊鸿的娘娘,也会像一朵逐渐褪去色彩的花儿一样,越来越苍白了么……” “嫣……”柳心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娘娘,你已不复当年的美丽。”晏流苏再无丝毫掩饰,眼神凌厉。 ——是啊,面前笑容谦和温雅的女子再不是记忆深处那个立于落花深处,眉眼细致,妩媚灵动的锦衣女子。她再不会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眼角上扬,举手投足间轻风荡起细微的木槿香。 她眉眼的凌厉被什么悄然抚平,她唇角勾勒的精明因什么缓缓隐匿,她不愿做繁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牡丹,而逐渐的,转为春风和煦中静静飘落的如雪梨花。 她忘记了整个家族的期许,亦忘记了曾与自己的约定,她如此强势地将过往通通抛弃,让自己措手不及。 “流苏,你还在怨我?”晏云遥眼中溢着极淡的哀伤,“很多事情,你不会懂……” “娘娘说笑了,流苏不过小小良娣,怎敢对您埋怨?流苏只知道,若娘娘对家族全然不在乎,流苏便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去闯,任结果如何都不会后悔。”她一甩宽袖,背对两人大步而去,“娘娘自认韶华渐老,那便由流苏取而代之!” 她走得很急,带起一小阵冷冷的风,掠过晏云遥脸颊,只觉冰寒刺骨。 从未见过晏流苏如此失态,柳心张了张口:“昭仪娘娘……” “不碍。”晏云遥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终是深深一叹。片刻,她转过身来,对柳心歉意笑道,“如妹妹所见,我与流苏的关系便是这样了……她怨我,我也的确该怨……扰了妹妹散心的兴致,真是对不住。” “嗯……”柳心明白晏云遥定是有一番不寻常过往的,或许,她也曾宠冠后宫无人可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晏流苏眼底流露着不解、埋怨,还有妹妹对姐姐不易察觉的倚赖,柳心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反而清晰。 晏云遥说着便独自走了,一袭素白在这寒冬腊月里更显单薄,风掠起她的银鼠披风,凌乱了女子瀑布般垂散的长发。她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亦不动声色,她不同于晏流苏的直接坦白,更愿意将一切沉淀在心底。 很多事情,不必说出来。 ------------ 第五十一章 心字暂成缺(上) 白瓷茶盏被一只修长青白的手捏着,稍稍偏了角度,盏中茶水碧绿剔透,怡人浅香随着白烟袅袅升腾弥散开来,扰乱了殿中萦绕的薰香气息。 抿了一口,放下,手按在胸口,蹙着眉头用力咳嗽数声。 “皇上早些歇着吧。”一只更为细腻修长的手按住他的胸口,女子秀发垂散肩头,长睫毛投下浅浅的阴翳,淡粉色的帕子小心翼翼捂上男子的口,另一只手轻拂他的背。 “嗯……”楚天青又狠狠咳了几声,半垂了眸打量着边上安静服侍自己的女子,她面上一片安然,心绪却不知在何处。“最近很少看到柳儿。”他有意无意地问道,“什么事抽不开身?” “没有,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不便出门。”柳心服侍他躺下,将锦被拉至楚天青胸口。 正值午后,寝宫里一片明亮,内室门前横挂一长串水晶珠帘,映着阳光折射出七色光泽,玲珑剔透,入眼欲迷。 楚天青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任由柳心背过身子推门而去。 薄如蝉翼的阳光在殿外廊中散落一地,光芒明澈恍若湖水。柳心碧色的裙角沿着走廊拖曳而过,绕过朱漆精雕的廊柱,空气中充斥着腊梅独有的清香。 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掠过宫墙僻角,增惹新愁。 —————————————————————————————————————————————————— 慕松寒已经走了近三个月,好些时候,柳心都是一人静静坐在寝宫前望那冰盘也似的月亮。她不会琴,亦做不出什么遥寄思念的诗词,只能长久地回想着两人曾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脑中如书页般翻了又合。 月至中天,入夜的寝宫一片静谧。 “小主,来了。”秋端悄然出现身后,柳心神色一凛,迅速随秋端往画屏宫后门步去,门口早有两个手脚灵活的小内监。秋端手中提着一只纸灯笼,微微的黄光恰够照亮面前小道。 “小主,那里。”秋端伸手一指,不远处树林阴影之中有个娇小的人影缓缓移动。“嗯。”柳心快步跟上,秋端与两个小内监紧随于后,几人甚是小心,前面行走的人影分毫没有注意,就这么一路跟着,几人借昏暗树影遮住身形,直到走到一处宫墙边,那人影才停下步子,左右看了一圈,学了几声鸟叫。 另一边缓缓移来一个微黄的光点,走得近了,灯笼的光芒将女子面容映得逐渐清晰——那也是个宫女模样的人,约莫二十五六,眉眼甚是精明,从袖口抽出一叠银票递过去:“喏,拿着。” “替我多谢小主……”一只光滑细嫩的手立即将银票接了过去,稍稍点了数,面上难抑兴奋笑意。 ——竟是锦云? 柳心匿身于树影中,目光森冷。“小主莫要生气……”秋端平静的嗓音由耳边传来,“白日里这丫头都是一副纯真模样,要不是因为此事,小主也不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明白。”柳心点头道,“且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年长宫女双手拢于袖中,“上次那件事你办的不错,近日小主暂时无事,你只需继续盯住清婉仪即可。”“是。”锦云忙不迭地点头,目送那宫女的身影逐渐离开,转过身也欲回去。 “小、小主?!”刚转过身,锦云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方才还是寂静无人的甬路忽然多了三五个人影,柳心站于正中,目光森冷,秋端上前猛地一把将她打个跄踉。“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秋端出手毫不留情,反手又是一掌打过去,锦云依然吓呆了,连面上的疼痛也全然不知。 连着数掌,锦云细嫩的脸颊已高高肿起,柳心示意秋端停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柳心冷声道,“替哪位娘娘办事呢?好处还真不少啊!” “小主饶命……奴婢有苦衷的啊……”锦云吓得连连磕头,肿胀面颊上泪水横流,“几个月前小主出宫,唐嫔遣了宫女传召奴婢过去,让奴婢帮她做事……奴婢起先不肯,唐嫔小主就说,若奴婢不愿,她就要把奴婢在浣衣局做工的姐姐拉去杖毙……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 “你不要说了。”柳心断然喝道,“被迫?或许起先是如此,可是在你接过银票的那一瞬,什么都成了心甘情愿的交换。” 再不愿多说什么,柳心冷冷一甩宽袖便走。 “拖下去。”依稀听得秋端令两个小内监将锦云拖走,锦云一路哀泣,很快隐没在婆娑树影之后。 “只可惜了玉阶……”秋端赶上来道。 柳心“嗯”了声,脑中回想起女子原本姣好面容上横布的凄烈血痕,不由一震。 ——玉阶生得花容月貌,便很自然地成为众人第一个怀疑对象,她性子倔强,能够忍受主子的责备,却受不了众人的误会。她找不出是谁对她刻意陷害,也不肯轻易拖谁来当垫背,她只有亲手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凄然毁去,决绝而干脆。 “回去好生安抚玉阶吧……”柳心叹了口气。 ——宫女,永远也逃不出任人摆布的宿命啊。 —————————————————————————————————————————————— 绣鞋踏过走廊,踩到什么东西后生生一愣。 柳心弯下腰,手指间捏着一粒微微泛红的药丸,嗅了嗅,仿佛有一股奇怪的香气。 “小主?”秋端瞧见她面色不对。“没事,你下去吧,也不早了。”柳心摆手道。 ——就在那一瞬,脑中隐约回想起什么,宛如惊雷。 柳心抽出锦帕,在帕子来回的擦拭下,药丸表面的红色被逐渐擦去,“血?”锦帕上缕缕殷红隐约泛着一丝腥甜,她顿时觉得恶心,刚想将帕子扔开,廊边不远处一小滴鲜艳的红蓦地让她一震。 那是一滴极为新鲜的血,落在走廊边角,夜色之中并不引人注意。再细看,她顿时发现那一边的走廊依稀残留着浅浅的血点,仿佛是被人用鞋底特意抹过,痕迹仍余。 ——这是她居住的画屏宫,怎会有血? 明亮的火光划破夜的寂静,柳心抬头去看,大队的侍卫从宫门前匆匆而过,“刺客,抓刺客……!”已经有人来敲画屏宫的门,远远看着秋端走过去,向那领头侍卫说了些什么,侍卫左右环顾,这僻静宫殿的确一片安然的样子,便歉意地道了声“打扰”,迅速领人往另一边去了。 “刺客?”柳心一跺脚,这些侍卫怎走得这般急?这所谓“刺客”十有八九都是往自己宫里藏了! 刚想迈步,忽而又收了回来,她将药丸移至鼻前,仔细嗅着,竟觉得这淡淡的香气有些熟悉。 ——究竟,是在哪里闻过呢? 柳心素来大胆,好奇心驱使之下,竟也不顾危险,从正殿寻了把小刀拢在袖中,独自一人跟随走廊残留的淡淡血迹一路探去。 ———————————————————————————————————————————— “这里?”柳心望着屋门前立着的门匾,蹙眉。 ——这是间用于储物的小屋子,里面横七竖八摆了好些箱子木柜,平日里就鲜少有人来,即使入了夜也没点什么灯火照明。 心里还是有些惶恐,她俯下身,确认门口却是有几滴浅浅的血迹,掂量着那刺客应该是有伤在身。将小刀横在胸前,她猛地将门推开…… 屋中寂静,唯一抹苍白月光破窗洒在地面之上。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柳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些,她面色沉静,步伐微缓,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隐望见在屋子最里面的木柜之后凭空多出来一截衣角。 那人没有出声,仿佛在思考。 “若你不出来,我便唤人来捉你。”柳心提高嗓音。 “呵呵……”一声轻笑,竟是个颇为好听的男声。柳心蓦地将小刀捏紧,紧紧盯着木柜之后逐渐移出的人影,甚是警惕。 背光而立,男子挺拔的身影浸在黑暗之中。柳心迅速转身点亮烛台,昏暗光芒下,她看清面前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的男子,剑眉星目,倒很是英俊。男子一袭黑衣,腰间坠一枚纯白玉璜,大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有些苍白,右肩靠近胸口的地方用布条稍稍包扎过,却仍有鲜血缓缓渗地出来。 木柜边上扔了半截箭头,尖端有血迹。 “直闯后宫,你不怕丢了官么?”柳心忽然笑道。 那男子眉梢一挑:“你知道我是谁?”“不,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看你腰间玉璜价值不菲,仿佛刻有虎纹。”虎纹并不是平民随意可用,依照朝服等级,文官可用飞禽,五官则是走兽,会在玉璜上刻虎纹的,绝非一般刺客。 “你是这宫的嫔妃?”那人扶着墙想走了几步,气喘连连,“倒是聪明。” “过奖。”柳心冷眼看他极为费力地走过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她并不看他,只将手中捏着的那纯白药丸举到面前,“这可是你的?” “是,正是我的。”那男子倒是坦白,“我今日潜入后宫,就是为了把这药丸送到别人手上。”他腰间另有一只巴掌大的锦囊,应是装了药丸。“只可惜不慎被巡夜侍卫发现,一时疏忽中了箭伤。”他自嘲地笑笑,“怕是不能……” “我可以帮你。”柳心望向他。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笑开:“这位娘娘,若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是心向皇上的吧?我这个刺客冒然潜入宫中,你不但不唤人抓我,还出言说要帮忙……未免不合常理。” “常理?常理都是人定的。再说,纵使我身为妃嫔,就一定要事事向着皇上么?” “哦?”听得她出人意料的回答,那男子不禁眯起了双眼,深深打量着面前这个清丽绝尘的宫装女子,“这么说,你很讨厌皇上?” “当……”想说什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又生生阻了回去,柳心偏过头,“倒也不是讨厌。” 她面颊微微泛起酡红,灿若桃花。 男子玩味地看着她:“这么说,便是喜欢了?” “没有!”她脱口道,望见男子越来越暧昧的笑意,心中登时作恼,解释的话语到了唇边忽然停滞。 “我为什么要陪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话题?”她回过神来,冷冷望着他。 ------------ 第五十二章 心字暂成缺(下) “那你说,你愿意如何帮我?”男子将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想如何?”柳心反问,指尖玩转那枚纯白药丸,“只是,我有个条件。” “你想知道我为谁办事?”话未说完,却见女子倾身上前,双眼直直盯着他的瞳仁,女子呼吸出的温热气体阵阵拂上男子鼻尖,似笑非笑地,又似夹杂着些许蛊惑意味,让他不由向后一让。 “你主子是谁,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柳心一手搭在椅背上,侧着身子,眼角凌凌上扬,“我想知道,这药丸的功效。” “舞雩散,性寒,服后会咳嗽不止,伴有吐血症状,似肺病。” “可伤身?” “看似凶险,实际并无大碍。” “嗯……”她指尖扣紧,稳稳将药丸收于掌中。 ——倒是奇药。既然无害,她也可以弄来些服了,造成个心肺衰竭的症状,等楚天青逐渐将她忘却,再让慕松寒带她远走高飞…… “这舞雩散要送往哪里?”她走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男子胸口胡乱包扎的绷带扯开。“哇……轻点轻点……”男子疼得嘶嘶直喘,柳心白他一眼,随手撕了他衣角一段布条,重新帮他包扎了伤口,用力一推男子肩膀:“走吧。” “母夜叉……”男子恨得直咬牙,柳心装作听不见,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肩头:“说,往哪里?” “秦、秦园……”月光照着男子微微扭曲的面容,剑眉成结。 ———————————————————————————————————————————— 夜已深,偶尔能望见几队巡夜的侍卫匆匆而过,树影婆娑,两个暗黑人影不露声色沿甬路迅速擦过,月光清冷若银,又似落了遍地的霜。画屏宫本就位于内苑后半部分,距秦园不远,凭着记忆,柳心准确无误寻到了路,男子紧随她后面,身上披着柳心施舍的织锦毛披风,将男子原本挺拔的身影微微衬得矮了些。 灌木丛随风摇晃,簌簌作响。 “那里有人。”柳心让男子在灌木边躲好,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探出头,刚捕捉到秦园之中那抹沐浴在月华下的人影,便生生一震。 ——楚天青? 今日他不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素白寝衣,肩头随意搭了件披风,斜靠在朱色亭柱边,视线微垂。 “你……?”她回头望向他,。“是。”男子眨了眨眼,示意柳心带他上前。 ——越是回避的人便越会遇见么? 忽然见亭子中还坐有一人,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亭中那人缓步走出,倾身从后面抱住楚天青的腰。 “皇上……哥哥怎地还不来?”唐嫔柔软的发丝贴在他背后,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嗅来很是舒服。“刚才仿佛听见响动,怕是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楚天青面有忧色,任由身后的女子抱着,心绪早不知飘往了何处。 “嗯……”唐嫔娥眉稍蹙,撇了撇嘴角,“皇上,锦云那丫头被清婉仪发现了呢……这枚棋子臣妾可是布置很久了,这么冷不防地被踢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再弄进去什么人。” “慕松寒已经出征,目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他语气平静得生疏,仿若一阵悄无声息的风。楚天青背对着月亮,面容一片漆黑,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明亮一如既往,凝着些许莫名情愫,波澜不惊。 唐嫔淡淡叹了口气。 “皇上,您也真是狠,若是想让慕松寒出征,直接派下圣旨便得了,何必拿清婉仪做文章,折磨他们这对有情人呢?” “圣旨?朕偏要他心甘情愿地走!谁叫他们这般大胆,朕是当朝天子,整个江山都是朕的,这慕柳心竟再三对朕视而不见,真是前所未有!”男子向来波澜不惊的深眸竟溢着一丝愤怒,“天朝立国二百余年,从不见哪位宫嫔如她慕柳心一般,私通兄长,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皇上,您可是在意清婉仪?”唐嫔禁不住抿唇笑道。 “是。”他毫不掩饰,“迟早,她会臣服。” ———————————————————————————————————————————— “呵……”冰冷的笑声从她齿间挤出,柳心昂着头,笑得不可抑制。 ——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脑中拨云见月,长久的疑惑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楚天青自幼处于权臣包围下,早就生了重掌权位之心,为避免朝中重臣怀疑,长期安排人手从宫外运送舞雩散服用,造成一副病弱咳血假象。而她,近半年来的心思举动全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反而让他将计就计,利用她与慕松寒微妙的关系逼迫莫松寒出征。 她只当自己聪慧伶俐,却不知,自己早如他掌中把玩的棋子,一步步顺着他的意思前进。 她恨得心头抽紧,然而,却有种更为奇怪的感觉由心头瞬间扩散开来,酸涩,微微地痛。 柳心抽身便走,冷不防身边黑衣男子一把将她拉住,“做什么?”他指尖在她肩头一点,柳心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动弹,“你想杀人灭口?”她狠狠瞪向他,暗自懊恼自己太过大意。微微勾起唇角,男子并不急于动手,而是一把将她钳住,拖着她一同迈入园子里。 听得身后脚步,月光之下的年轻帝王转过头来,清俊面容泛着浅浅的白。“怎么……”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看见柳心,楚天青目光一动。 “皇上,这是您哪个宫的嫔妃?还真是大胆……”唐奉业笑道,细细将原委道出,“皇上,这女人将如此机密的事情听去,不如……”眼中分明带了杀意。 楚天青静静地望着她,月光在女子清丽面容上如水般流溢,她亦是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再没有原先的防备与一丝丝怜悯,而是从头彻尾的厌恶。 ——厌恶,怎能不厌恶?他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明明如此心机深重,还偏要做出一副病弱模样博她同情。 他说喜欢,他说觉得她特别,他让她心头不可抑制地泛起波澜,他固然骗了她,可是最让她郁结难解的却是…… 却是她发现自己竟有过一瞬间的意乱情迷。 ------------ 第五十三章 弹指休昨日 就在那一瞬,心中有什么刚刚建立好的东西轰然倒塌。 肩头被唐奉业轻轻一点,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衣衫,柳心一步退后,楚天青静静地望着她,那样平静,那样不动声色,仿佛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忽然很希望他说些什么。 深黑的瞳仁,永远捉摸不定的恍惚笑意,男子面容英挺清俊一如既往,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夜,也丝毫盖不住他身上浑然天成的夺目光彩。 他的面色有一点苍白,微薄的唇轻轻抿着,于是她忽然想起,在无数个他安眠与旁侧的夜里,她小心翼翼地拉起锦被盖住男子不小心露出的臂膀,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低低叹息。 也不是没有怜惜过这个身体孱弱的帝王,每一次,他因为薰香的缘故垂身睡去,她心里的歉疚就会像水一般细微地渗上来。有时她便会想,若她只是个背景单纯宫嫔,心中没有早早放入另一人的影子,或许,她会愿意慢慢深入这个年轻帝王的世界,与他并肩看城门上空大雪纷飞。 她没有试图了解,亦从来不会了解。 “柳儿……”楚天青张了张口,却见愤怒的神色缓缓从她面上褪去,柳心忽然柔柔地笑起来:“皇上,您原本准备瞒着我的吧……如今,您又准备怎么办呢?” ——她是聪慧的女子,不会长久停留在情绪中难以自拔。 楚天青一愣,迅速回过神来,他上前一步,当着唐嫔与唐奉业的面将柳心揽入怀中,就如同他之前无数次揽她入怀那样,女子腰肢纤细柔软,手指却是冰凉的,夹带浅浅香气,宛若一块温凉美玉。她任由他揽着,长久,一言不发,只听得男子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在头顶传来:“柳儿,朕无意瞒你,既然你已知道事实,不妨全心全意来帮朕。” “帮?如何帮?” “朕会让你成为朕的心腹,朕最信任的枕边人,朕会给你后宫最尊贵的位子,让你与我并肩望江山如画。” “哦?皇上真是厚爱臣妾呢……”女子侧脸埋于他的胸口,声音微低,“只是,臣妾想要的,皇上只怕给不起。” 他没有听出她声音中的冷漠,“怎会?不久之后,这天下都是朕的,又有什么办不到?” “其实,臣妾想要的很简单……”她猛然将他推开,花一般的笑容在女子面上瞬间绽放,她笑得极为妩媚,亦极为陌生,他忽然觉得有种冰冷的寒意由心口绵延陡然生出,迅速蔓延开来。 “皇上,”她一敛衣摆绝然跪下,“臣妾唯有一事相求,待您执掌江山之后,请放臣妾出宫,与莫松寒一起,自此远离尘世纠纷,过一生安然日子。” 字字铿锵有力,落地留声。 楚天青在月华沐浴中猛然震住,直直地望她,试图从她面上找出一丝负气的意味,然而她的眸中流溢的唯有一片漠然。 ——心仿佛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霍然坠下,碎裂得措手不及。 他声音微微暗哑:“你要的,只是这个?” “是。”柳心昂起头,“还望皇上允许。只要皇上应允臣妾,日后臣妾必定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 时间蓦然静止,风从秦园旁侧的灌木丛中无声游走,夜色突然重重地落了下来,如同一道帷帘般将她与他分割阻断,他们静静对望着彼此的眼睛,距离陡然拉远。 “皇上,后宫三千佳丽,您又何必在意臣妾一人?”片刻,她诚挚道,“每日您的身边都会有最鲜艳娇柔的面孔相伴,只要您愿意,天下女子都可以收入后宫之中。臣妾不过蒲柳之姿,亦不会诗词歌赋,胜过臣妾的女子有千千万万,只要皇上愿意,她们都是您的。” 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好似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心头来回拉扯——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仿佛是失去了什么,心头空得异常难受。他应该冷笑,应该寒声嘲弄面前这个不将他放在眼中的狂妄女子。他能给她如此恩宠,他能在他人面前这样柔声柔语地对她说话,换成是谁都已是莫大的恩赐。可是她竟然这样决绝地将他弃之不顾,在他终于完全坦白之后,依然拒绝得干脆彻底。 今夜是个巧合,若唐奉业不是恰被她救了,她又好奇心起一路随着唐奉业来到此地,或许,他还能如往常一般戴着孱弱温柔的面具与她说话。可是,如今她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拒绝,不给他分毫缓冲的余地,让他忽然无法面对她眼中的自己。 ——在她的眼里,他从来便是深沉而孤傲,往后,也会一直如此下去。 “好,如果这是你心心念念的,朕便允了你!”楚天青一甩宽袖便走,背影倔强而孤单。此刻再不需分毫的伪装,他是孤傲的男子,决不能容忍自尊心被人肆意践踏,干脆在什么都没有开始之前放手,绝然如她。 唐奉业尾随楚天青而去,唐嫔张了张口,想对柳心说些什么,柳心却对她微微一笑,兀自转身往反方向离开。 甬路那一边,男子挺拔的身影蓦然停止,回过头,月光映着女子逐渐远去的背影,苍白而冷漠。 ———————————————————————————————————————— 三月,平西大军直入永安城,滇南一片慌乱,滇王缕缕上奏请求朝廷退兵,西番竭力劝阻,却无甚效果。 三月末,滇王取消与西番盟约,十万人马尽臣服于天朝之下,西番仓皇退离,副将慕松寒率将士穷追不舍,直将番人驱于大震关后。 眼看,这场持续不长的战事就要以天朝的全胜告终。 ———————————————————————————————————————— 冰雪消融,阳光刺破碧色纱窗,浅色的纸面上逐渐有了一丝暖意。 初春时节的风清爽宜人,她单手支肘,笔尖极为小心地在宣纸上落下一行小楷,墨迹未干,再轻轻捏起纸页吹了吹,光线映得纸张有些透明。 ——“一切安好,勿念,只盼你快些归来。” 柳心眸中溢着柔和的笑意,将信仔细折叠送入一旁的锦袋之中,回过头,一身明黄锦袍的男子在珠帘之后安然抚琴。 “……我写好了。”她将信笺隔着帘子递过去,楚天青在那边淡淡应声。 ——自那日后,他再不用她自称“臣妾”,他也很少在她面前以帝王自诩。她为他办事,他替她传信军营:在得到帝王默许之后,慕松寒与柳心的通信变得畅通无阻,楚天青安排了心腹,让慕松寒以军机密要为由,单单将信笺传到楚天青手上,他再拿了去给柳心。 不得不说,他做得很是大方,亦极为干脆。 柳心斜靠在贵妃榻上,悠远琴声由楚天青修长指尖流泻而出,圆润,宁和,一曲静心调也能被他弹得霸气无比,她侧了身子听着,心中揣测着慕松寒的境况,竟忍不住缓缓睡去。 琴声微微一滞,混合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叹息,从帘子那边落了下来。 再听,分明变了调子。 ------------ 第五十四章 新妆为谁成 冬去春来,枝头新萌嫩芽,万物复苏,春风宁和,眼看内苑广植的桃花又密密层层开了一片,清香宜人,香雪似海,有时独自走过,竟有种重回昨日的错觉。 ——回想起来,自她进宫,也有一年了。 柳心从桃花纷飞中漫步而过,回望身后,时光如桃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虽似昨日,她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再不用心心念念与司空晓颜争什么,也不用苦心经营后宫生存之道,她忽然就成了一个超脱于后宫争斗中旁观者,有时看着晏流苏与陆芬仪言语相激,也只静然不语。 平西大军将于近日返京,且不说皇宫里外,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欢贺之中。 —————————————————————————————————————————— 四月初二,入夜不久,忽然有消息说翠微宫陆芬仪即将临盆。 各宫嫔妃均往翠微宫去,柳心刚进大殿便望见好些宫嫔站在帘前,后面有大批的宫女来来去去,楚天青端坐一旁,凝神望着面前闪烁着的烛火。韩昭媛与皇后分立楚天青左右,只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贤妃从后堂绕了过来,“皇上放心,陆芬仪一切安好。”到底是过来人,贤妃对生产之事并不惊慌,虽然后堂不时有女子*声阵阵传过来,她的面色还是平静如初。 贤妃孕有韶玉帝姬,虽无皇子,也算有了依靠。反之韩昭媛脸色就有些怪异,偶尔俯下身子对楚天青说话,眉宇间却无一丝真挚喜色。 “不知陆芬仪胎象如何?”柳心来得迟了,笑吟吟向晏流苏道,今日陆芬仪生产,早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且不说韩昭媛,光凭晏流苏的手段,陆芬仪的孩子能否平安都值得怀疑。 “陆芬仪有皇上佑护,自会平安无事。”晏流苏淡淡笑道。 ——看样子,她并无意出手。却是为何? 大约折腾了有一个时辰,稳婆忽然喜笑颜开地捧着个明黄襁褓从后堂出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芬仪小主诞下一名皇子!”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下,众宫嫔相视一眼,也敛了裙摆施施然跪地。 “皇上后继有人。”皇后笑着将孩子抱在手上,或许是刚出母体的缘故,婴孩皮肤还泛着一层浅浅的粉红,胎发柔软,肉嘟嘟得甚是可爱。皇后也是喜极了孩子,忍不住抱在手中哄着不想放开。楚天青悠悠一笑,朗声道:“传旨下去,陆芬仪诞下皇子有功,特晋封为正三品贵嫔,赐封号‘琳’。” “恭贺皇上初得皇子,恭贺琳贵嫔晋封之喜。”柳心随着众宫嫔一齐跪下,隔着五色绫罗锦缎,她素色衣衫便极易被掩盖,偏偏楚天青还是捕捉到了,他接过皇后手中的婴孩,望她一眼,随即递给韩昭媛。 婴儿由众嫔妃手中缓缓传开,终是传到了柳心手中。第一次接触婴儿,抱的时候不由有些紧张,稳稳将婴儿抱着,这才小心翼翼地垂头去看孩子的面容——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轮廓很是清晰,嘴唇弧度与琳贵嫔相似,而那眉眼、鼻梁,却是像极了楚天青。 待这孩子长大了,定是要让不少少女倾心呢。 柳心微微勾起唇角,一瞬间的松弛,随后又沉了下去。 ——这是个皇子。 “皇上,要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呢?”晏流苏笑着提醒道。“这个么……”楚天青略一沉吟,“子墨。”皇后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文墨书香,倒是个好名儿呢。” “墨?”柳心对诗书知晓不多,觉得这名字微微文弱了些,仿佛只是静心做学问,少了几分霸气。 转念一想,琳贵嫔也算豪门之女,或许在楚天青心中,对她也是有些疏离的。 楚天青到后堂探望琳贵嫔,皇后带着众宫嫔饮用了些茶水也逐渐散了,与邓潇潇并肩返回画屏宫的时候正好见韩昭媛的肩舆过去,帘子挂起一角,漫不经心地一瞥,柳心分明望见有抹难掩妒意从韩昭媛面上流过,金步摇沉重垂于她耳畔,仿若她的心情,来回摇晃。 柳心摇了摇头,转身便走。路经春池之时,她镜面也似的水上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嘴角淡淡勾勒出一抹笑意,宁静而温暖。 ——松寒,很快就要回来了呢。 只想着,心情便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 忍不住掐着手指算时日,只觉时间过得太慢,好不容易七八日过去,朝中来了消息说平西大军已于今日正午返京。 承佑帝楚天青颇为欢喜,先请当朝辅政王、皇后之父谢正德亲往军前宣旨,重重封赏战中英勇杀敌者,有军功的连晋三级,另赐宅院。又从皇后提议,当夜在承天门楼由帝王主宴,十万将士同席,三品之上武将可亲临承天门楼上,右侧为文官席,左边坐武将,楚天青与皇后坐于正中,身后一道帘子横拉,后宫嫔妃皆坐于帘子之后。 如此浩大宴席,亦是天朝少有。 ———————————————————————————————————————— 距酉时三刻还早,柳心一人在内室忙碌,华丽衣裙整整铺了满床。妆台上开了三四只珠宝匣子,她换了衣裙,便又要到妆台前细细搭配发誓珠钗,已经连着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好。秋端实在看不下去,“小主,奴婢看着您前几日穿的那件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不错。” “嗯……也是。”柳心笑起来,连忙将那件锦裙由柜子里翻出,转眼便穿得整齐,衣服款式极为精致,模样也颇为大方,微束腰身,袖口做得稍大,裙角处昙花纹样恍若烟一般绵延开来,正衬身段。 “小主,今日为何要如此盛装?”秋端忍不住道,柳心只笑着不答,脑中尽是慕松寒清俊面容,心里好像装了面不断被敲打的小鼓,硬是安定不下来。 身侧有人轻轻递上一只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柳心接了插于鬓角正合心意,不经意望去,蓦地瞥见女子伤痕遍布的面容,手不由一顿。 “玉阶……”每次望见她伤痕交杂的脸,柳心就禁不住一阵歉疚,自那以后,玉阶比往日更为沉静,做事伶俐一如既往,但那原本清丽美艳的面上,很少才会浮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逐渐转为画屏宫中可有可无的一抹幽影,不在乎谁,亦不被谁在乎。 玉阶微一颔首便屈膝出去,柳心牵动了下唇角,终是无言。 这样沉闷的心境只持续了一瞬,很快被即将见到慕松寒的欢喜取代,柳心对着镜子,镜中女子皓齿星眸、顾盼生辉,颇为满意地转了一圈,弯下身子挑选匣子中的手镯,忽然看见秋端一躬身跪了下来。 “秋端你做什么……”缓缓转过身子,蓦地望见一抹明黄静立门前。 “给皇上请……”话说一半,冷不防被楚天青一把拉住,整个人已撞撞跌跌随他奔出去。 出了画屏宫,四下无人,柳心连忙挣开他的手,“皇上,您不是在准备赴宴之事么……” “时间还早,随朕走走。”楚天青面色沉静,眼底不起一丝波澜。然而他的声音坚定,几乎不容抗拒,她一时间有些胆怯,只得跟着他一路向前,不知他要往哪里。 他在桃林深处停下了步子,余光浅浅掠过她的脸。 她这样精心装扮,是为了那个人吧?虽然他也承认慕松寒年少有为英姿勃发,然而此时此刻,慕松寒万般优点都成了心头骤然冒出的刺。 ——忽然觉得惶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从指尖溜走,却不能挽留。 这是怎样怪异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有种酸涩不已的东西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狡猾地渗入他坚石也似的心,将什么悄然改变。 纵心计过人也无用,这一次,他无计可施。 忽然只想这样拉着她一直走一直走,暂时地,逃避。 ------------ 第五十五章 清笛声渐远 柳心哪里知道楚天青此时心中所想,只看他用力拉着自己却不言语,面上还隐隐浮出怒容,暗自揣测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皇上,您究竟要做什么?”趁他入神,她终于将他的手挣开,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中男子面容一片阴翳。“若没别的事,臣妾先告退了。”她可不想在这里陪他莫名其妙地浪费时间。 “今天的宴席,滇王会出现。”良久,楚天青终于出了声。 “嗯?” “滇王有一掌上明珠,听闻唤作云祥公主,”他的声音回复以往的深沉,“这次战败求和,滇王多半要将他的女儿送入这后宫,那云祥公主容貌美丽,性子却是极为张扬跋扈……等她进了后宫,众宫妃多半难以容忍。” “嗯……”柳心会意,“皇上是希望那云祥公主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还是希望臣妾在她原本就绚烂的事迹中再添一笔?” 他笑意深邃:“朕相信你的能力。” “明白了。”原来他是要说这番话,何必莫名其妙地沉默半天?柳心记挂着慕松寒,“皇上,若没什么事,臣妾先行回去准备了。”方才被他这么急匆匆拉出来,也不知衣衫凌乱了没有。 “……都是一张脸,何必准备什么?”他背过身子。 “女为悦己者容。”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她一敛裙摆屈膝行礼便走。刚绕过桃花林,那淡粉缤纷中忽然有一缕清幽宁静的笛声缓缓传了过来,曲子与慕松寒吹奏的一样,只在转折处蓦地拔高调子,听来有几分哀伤。 楚天青站在一株桃花树下,手中玉笛翠*滴,淡白光线笼罩男子挺拔颀长的身形,他低着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笛声缓缓绕上枝头,惊扰了刚上柳梢的月亮。 她的脚步微微停滞。 忽然想起来,楚天青也是会吹这首曲子的。早在七夕佳节他约她到秦园之时,男子匿身与灌木丛后,月光笛声相萦绕,映着满池的漂浮彩灯,华美如幻觉。 柳心淡淡一笑。 ——他不是他,永远也吹不出那份恬淡韵味,有再华丽的景色为衬,也荡不起内心深处的涟漪啊。 —————————————————————————————————————————————— 酉时三刻,承佑帝楚天青宴文武百官于承天门楼。 美酒珍馐,玉盘交箸,百十张各异的面容,远远望去一片喜庆和乐,谁又知这片欢乐气氛之下,多少谋算多少心计暗自萌生?嫔妃于朝臣位置相隔甚远,又有一道帘子横设之间,柳心位子靠后,远远地根本望不见慕松寒的面容,不禁有些失望。 转念一想,今夜慕松寒定是要来她宫中一聚的,这么想着,恨不能宴席早早结束。 乍看之下满座皆是朝服官臣,在靠前的地方,还有有抹稍稍发福的身影与众不同。 那男子约莫四十出头,一身青色对襟短褂,布料图纹甚是复杂,密密层层恍若汇集的五彩水流。胸前成片的银饰项圈,在昏暗天色下也觉明晃刺眼。未配头巾,只在左耳下挂成串的玲珑银圈,粗犷中透着古朴。男子大笑数声,忽地执杯站起,“皇上,徒有美酒佳肴尚不尽兴,小王还备有一份特殊礼物,望皇上收纳。” “滇王心意,朕自当珍重。”年轻帝王执杯向滇王微微一抬,朗声笑道。 ——果然来了么。 承天门楼颇为宽敞,距宴席约十米的地方还搭有一片高台,两边皆用明黄色长帘挂起,另挂一圈花灯如锦。 初春时节尚有微寒,夜风之中,台前层层薄帘如潮水般波动翻涌,映着七彩明幻的花灯,仿佛有一抹窈窕身影在帘后柔柔舞动。 滇王一直注意着年轻帝王面上神情。 楚天青饶有兴致地抬眸,视线不离那模糊人影。 手中紧捏的杯子缓缓放下,滇王不禁松了口气。 忽然有歌声如水,飘渺轻曼,仿佛是顺着薄帘飘摇的弧度,将女子窈窕身影包绕开来,那歌有着极为特殊的调子,混合着女子歌喉特有的妩媚悦耳,悄无声息地往覆盖心头。 席间低语声悄然终止,所有人屏息凝神。 先是一只白皙玉手从帘后缓缓伸出,三寸来长的指甲尽染金色,手腕上七八只银镯叮咚作响。接着是女子脚踝,足尖垂下,仿若蜻蜓点水般轻轻柔柔从后面踏出,细腰如柳,眉眼妖娆,雪白衣裙紧紧包裹周身,将女子身形衬显得伶俐尽致。 一个旋转,那人影蓦地跃至帘前。 “天……”柳心听得身侧的沈芳仪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寻回思绪,沈芳仪低头喃喃道:“这滇南女子都是如此……如此……”那起舞女子衣裙低至胸口,下摆开叉直至膝盖上放,大段雪白肌肤都露了出来,天朝女子哪里见过?! “云祥公主么……”柳心看不清楚那女子面容,想来应该是极美的。众宫妃大致也猜到滇王此举是个什么意思了,一时间神色都冷下来,不屑地看着台前人影,兀自捏紧了帕子。 “皇上,这便是小女云祥。”滇王笑意暧昧,举手示意台上的女子过来,不料那云祥公主却是爱理不理,直至一曲舞完才莲步轻移往宴席这边来,行走间银铃响声清脆。 灯火交杂月色,绚烂混合清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女子冷艳无双的面上得到了极好的融合,云祥公主一袭雪白衣衫亭亭走来,明明是纯净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竟觉得艳丽无比。滇南女子向来喜好银饰,云祥公主手臂上沉甸甸的银镯子镶嵌了玛瑙宝石,光泽耀眼,仿佛是以天空落下的月华为缀。 ------------ 第五十六章 一舞倾人城 女子眼睛有着极为漂亮的弧度,眸色如水,盈盈浅泛。 云祥顺着宴席的座次缓缓扫过去,无数张陌生的面容如画卷一般在眼中翻开。她皱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那抹明黄色的人影——天朝帝王楚天青,年约二十二,病弱缠身,亦无建树,只有那眉眼生得英俊精致,锦袍华带,风度翩然,一双星眸正有些愣神地望向自己,隐约带了几分探寻。 她自负美貌,早是滇南多少男子的心上人,天朝帝王这般看她,也算意料之中。 然而心底对那年轻的帝王还是有些抵触的,她是滇南最亮眼的一朵花,定要配天地间最好的男儿,前些日子忽然被父王这么仓皇地找来,一路来京,她甚至来不及了解那个快要成为他夫君的男人的性情。 她已经将自己的美丽毫无掩饰地展示出来,那么他,理应有所表示。 滇王朝她招了招手,云祥唇角浮出一丝浅笑,直直地走过去,也不行礼,傲然接过宫女递上的碧玉酒盏,一饮而尽。 “早闻云祥公主舞姿绝世,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楚天青偏着头望她,颇有兴致,“不知今日宴席可还合公主心意?” “皇上尽心安排,小女自然……”未等云祥说话,滇王已经笑开。“我方才一直在跳舞,并未注意这宴席如何。”冷不防云祥出声打断,琥珀色美酒残留一滴点缀女子娇艳唇边,楚天青笑了笑,从旁侧抽出一方柔软丝帕,极为自然地伸过去,替云祥将残酒抹去。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极为优雅亦极为自然,男子细笔勾勒般的唇角露着温柔的笑意,轻轻侧身,丝帕在她唇上微微一点,什么被悄然擦去,什么又被悄然留下。 云祥忽然愣了愣。 那一瞬,她准确无误地对上了男子清亮的双眸。他的眸色很黑,好似望不见底的深潭,又似两点玲珑剔透的黑玛瑙。在他平静如镜面的眸子里,她发现了自己的面容,她的嘴角是上扬的,眉梢勾出高傲的弧度。她的身影一如既往的美丽,只是,在他的眸子中看自己,忽然就多了某种说不出的温和意味。 他的眸子里有水么?怎会这样温和而灵巧地渗了过来,在她的心间缓慢流淌。 对视,仿佛是有意地停顿了一瞬,楚天青才重新坐直身子。 “呵呵……这丫头,本王平日里太宠她了……”知道女儿性子向来高傲,生怕惹怒了天朝帝王生气,滇王连忙陪笑几句,暗自向云祥使了个眼色。“皇上,不知云祥可还入得了您的眼?”已经让女儿当众献舞,滇王也无需再掩饰什么,直接向楚天青提出联姻的意思。 滇南臣服于天朝,若有血脉在宫中为牵系,这份友好盟约才算坚固。 楚天青自然是明白的。 ——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要的,远不是这些。 云祥出乎意外地安静下来,兀自品尝着天朝佳酿,七色灯火交织映在女子面上,瑰丽无比。 “滇王美意。”楚天青向边上的皇后微一点头,随即朗声道,“传旨六宫,特封滇王之女云祥为正三品贵嫔,赐号‘曼’……”“等一等,”云祥忽然站起,“皇上,这封号我不喜欢。” “公主当自称臣妾……”没想到竟有人驳帝王面子,皇后连忙出言提醒。楚天青倒没有不悦,依然笑着望着云祥道:“那么,公主喜欢什么封号呢?”“我叫云祥,自然要以‘云’或者‘祥’为封号,杂七杂八的,我也记不准。”云祥一脸认真。 帘子后的嫔妃闻言已有人忍不住笑起来。 ——谁都知道,嫔妃得封号乃是极大的光荣,这个异邦女子竟然不要。 “臣妾看来,这‘祥’字甚好,公主名字里就带了吉祥之意呢。”皇后解围道。 “那么,晋封公主为‘祥贵嫔’,可好?”楚天青饶有兴致地望着这浑身透着天然气息的美丽女子,只见她颇为认真地蹙眉想了想,然后点头。 “恭喜皇上又得佳人。”皇后温言笑道。 滇王与楚天青同时举杯:“滇南与天朝永结安好。” 满席官员武将齐齐起身相助,金樽玉盏光泽欲迷,一片整齐响亮的祝颂声中,没有人注意到那道帘子之后好些眼神蓦地黯淡下来,目光如刺,都向着那异邦女子妖娆背影扎去。 盛大的宴席,终于临近尾声。 ———————————————————————————————————————————— 空气中卷带几许干爽草香。柳心沿着画屏宫回廊独自行走,风从她的发梢穿插而过,迅速融进了身后的无边夜色里。 正是夜深之时,纵整个皇宫都不会有多少灯亮着,万籁皆静。 一片静谧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木兰香气萦绕而来。 柳心蓦地转身。 “是你么?”面前是一片黑暗,风从回廊那端呼啸盘旋,她急急忙忙奔过去,却望不见男子熟悉的身影,正着急,忽然有只温暖的手从后面将她揽住。 “是的,我回来了。”温润低沉的男声。明明说得很轻,却瞬间响彻心扉,惹得她的泪瞬间坠下来。 毫不犹豫地回身张开双臂:“我等了你好久。” “是,我知道。”慕松寒心底也好似漫着温暖的水流,再多的艰辛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此时此刻,能与最爱的女子相拥而语,已经是他最幸福的事了。 连月征战,在男子原本清俊飞扬的眉间刻印了稍许沧桑痕迹,他的轮廓也因此更为清晰,褪去了贵族公子的柔和温雅,反而多了沙场将士的英武坚强。只有身上,那股挥散不去的木兰香一如往常。 宫墙纷扰,国恨家仇,此时渺小如尘埃。 ------------ 第五十七章 皇恩润锦袍 “柳儿,我一直很疑惑,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让皇上默许了我们的事?”慕松寒不解道。那时,接到柳心从皇城来的信笺,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信笺明明是由楚天青心腹亲自送来,那人神色严肃毫无调笑之意。直到几轮信笺来回,他才逐渐相信这一事实。 “没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柳心撇了撇嘴角,“他是帝王,他要权力,后宫里多一抹少一抹孤单艳丽的身影对他来说根本无甚差别。他要你我为他办事,尽心尽力换得一生相守,本来就是极为公平的交易,我们尽在他掌控之中,他还担心些什么?”楚天青明显不是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君王,他太现实,又太善于心机,他的所有感情都是夹带了利益因素在内,永远不会纯粹。 慕松寒轻轻笑了笑,将怀中女子揽得更紧。 “对了,松寒,你怎不问,我在这宫中日子里是否与楚天青有暧昧举动?”忽起顽皮之意,她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毕竟,在你我坦诚之前,楚天青可是天天往我这画屏宫跑的。” 男子温柔的眼眸只是淡淡泛起一丝涟漪,他没有说话,缓缓倾身向前凑上她的脸庞。她的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及,带着暖暖的热度,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心绪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感充满。她反手环住他的腰,有些贪婪地嗅着男子身上淡雅的木兰香,他亦是微闭了双眼,静心感受这一刻难得的幸福。 “我珍视的,是你的心。”忽然听得他轻声道。 ——只要心属于他,别的,都无关紧要。 ———————————————————————————————————————————— 夜凉如水,风轻轻拂开明黄色帷帐。 慵懒香味弥散的房间,一排红烛彻夜长明,宽大柔软的床榻之上零散堆着几件做工精致的衣衫。一声轻叹,浑身不着寸缕的女子掀开四喜如意云纹锦被坐起,拨开那厚重的帷帘,兀自望着窗外光华明澈的月亮。 “贵嫔,怎么了?”慵懒的男声由帐中传来。 察觉到云祥举动,楚天青仍闭着眼躺在榻上,只微微抬起一只手,有意无意地碰触着她光华背脊。 烛火明亮的光芒笼罩女子本就艳丽的面容,双颊如染桃花。云祥有些迷惑地回过头,榻上那已经成为她夫君的男子笑意慵懒。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是醉于那酒,还是醉于那年轻帝王漫不经心的温柔举动?什么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当父王离开皇宫之时,她心中并无太多离愁别绪,想到自此要与那抹清俊颀长的身影朝夕相伴,心头泛起的惊奇欢喜如一波巨大浪潮将所有覆盖,她靠于他的臂弯,男子眼眸璀璨更胜漫天星辰。 浓情过了,风催人醒,她在一片奢靡慵懒场景中静然坐起,有些痴迷地望着身边合眼安然的年轻男子,忍不住伸手轻触他剑一般的眉。 “父王向来叫我云儿。”云祥噘嘴道。楚天青发笑,“好,云儿便云儿。”他将她拉回榻上,捏起女子轮廓秀丽的下巴,她的眼眸仿佛盈着水——这样的感觉,竟像极了一个人。 一瞬间的失神。 “天青,为何你要娶那么多的妻子?”云祥认真地瞪着眼睛,“现在有了云儿,你把她们都送走好不好?” “不是妻子,是妾。”楚天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帝王妻子向来只有一名,你看见的那些女子,都是朕的妾罢了。” “只有一名?是我么?”她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什么——那个时候,坐在楚天青身侧的盛装女子笑着提醒她需自称“臣妾”,那个女子一身明黄,言谈举止雍容大方。那么,她才是楚天青的妻子吧?她要自己称“臣妾”,那么,那么自己是…… “云儿……也是天青的妾么?”她的神情黯淡下来。 他悠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男子体温迅速温暖了她有些发凉的身体,零星的吻随即由脖颈缓缓漫上来,一点一点迷醉了她的心神,让她无暇再想。 “云儿,既然来了天朝后宫,就熟悉这里的规矩吧。”楚天青声音萦绕耳畔,“朕明日请韩昭媛亲自教你,可好?” “嗯……”云祥已然沉溺在这片浓情醉意之中,毫无抵触。 帘帐蓦地放下,遮挡住床榻上的人影。 金兽香炉里依然弥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渗透了这漫漫长夜,万般心绪都被混合。 ——她不懂,天朝有个成语叫作“同床异梦”。 ————————————————————————————————————————— 楚天青对祥贵嫔的宠爱前所未有。 只是短短半月,后宫嫔妃已经无几人不对其嫉妒。 韩昭媛性子高傲,这个异邦来的妖娆女子早就让她不快,楚天青的旨意却是不能违抗的,每日看着云祥满身珠翠往她宫里来,也只有作出一副和颜极为耐心地教导云祥规矩。 韩昭媛身边的掌事姑姑都不是平庸之辈,清楚主子心里想的什么,刻意挑了最难的东西往云祥面前摊。各宫嫔妃如琳贵嫔、薛荣华、晏流苏也喜欢到景秀宫看好戏,她们都是名门出身,这些规矩自然不在话下,有时韩昭媛刻意为难云祥,她们便在一旁符合,还亲自示范以证明这请安动作并不难。云祥性子单纯孤傲,才学几日,就已经受不住。 繁复宫装,按品级才能装戴的华丽首饰,坐立皆有一套要求……她在滇南生活了十八年,还从没想过天下竟有如此惹人厌烦的规矩。 而且,前来教导她礼仪的都是楚天青的爱妾,各个都是花容月貌的,云祥心里吃醋,仗着自己位分不低且有楚天青宠着,渐渐地,言语就不甚恭敬。 那日学习坐姿,好不容易练了一个上午,以韩昭媛为首众宫妃都坐在椅上休息,有宫女端着茶盏由后殿款款而来,一眼扫过大殿,便从韩昭媛开始逐渐按品级奉上茶水。 云祥累了一上午,早已口渴难耐,见宫女将茶水先奉给了只坐着说话的韩昭媛,登时不满起来。 “喂,你没看见么?本贵嫔渴了!还不把茶先送过来!”云祥喝道。 ——在滇南王宫,父王可是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的,哪能让这些楚天青的爱妾欺负了去? ------------ 第五十八章 空一枝独秀 此话一出,原本还言笑晏晏的大殿忽然安静下来。 云祥不明所以,只见众人都用极为讶异的神情望着自己,“怎么了?”她不觉自己说错什么,见那宫女迟疑着不动,又催促起来,“我说你,快啊,本贵嫔口渴了。”天青说过,贵嫔是个蛮高的位分,这些人怎么还敢如此怠慢自己? 奉茶宫女看了看云祥,又求助地望向韩昭媛。 韩昭媛凌凌上挑的凤眼中有一缕愤怒稍纵即逝,很快被笑容掩了去。她轻叹一声,向来冷傲娇艳的面上竟浮起些许委屈。“秋兰,还愣着做什么?把茶给祥贵嫔端过去吧。” 云祥蔻丹玉指轻轻挑起碧透水面上几缕茶叶末,吹了吹,一饮而尽。 “……你们怎么了?”放下茶盏,她这才发现众人都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望着自己,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讥嘲讽刺。“不就是一盏茶么?” 薛荣华冷冷一笑,“贵嫔娘娘好大的霸气,想必过不了多久,连皇后娘娘见了你都得让道走呢。” “啊?”云祥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皇后?天青的正妻么?就算她是正妻,为什么就不能替我让个道?” 女子花一般的容颜有着不经世事的纯真,眼眸明亮如水,肤白胜雪,然而这份美好望在他人眼中,便成了说不出的刺。 “天青……?”晏流苏“噗哧”一声笑出来,声音压得极低,“贵嫔娘娘果然盛宠,连皇上的名讳都直接唤了……” “皇上眼里的贵嫔娘娘是纯真无暇,可别的人看了,还当娘娘是乡野村姑不懂规矩呢!”薛荣华向来嘴快。 云祥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就算她再单纯,这句话却是听懂了,明显的挑衅意思,女子杏眼圆瞪,面颊气得涨红。云祥自小养尊处优,哪里被人这样尖酸讽刺过,明白自己的位分应该是比那薛荣华高的,几乎想也不想地直冲过去,对着薛荣华面颊就是一掌。 “啪!”云祥狠狠甩掌,竟用了八分力气。 “你!”薛荣华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女子,殿中众人也是惊呆了,沈芳仪帕子轻飘飘从指尖落下,手指却还维持着捏的姿势。 “贵嫔!”韩昭媛轻声斥道。 “怎么了?她出言不逊在先,我位分又是比她高的,教训她一下有什么不可以?”云祥转过身,宽大裙角随她转身的弧度如花般散开,鬓角步摇盈盈摇摆,光泽极为绚丽。她从来就不善于隐忍,“你们不是说,天青宠谁,谁就更为高贵么?现在天青喜欢的是我,哪里轮得到她对我指手画脚?”纤指几乎要戳到薛荣华面上,“要在滇南,我会让父王拔了她舌头!” 薛荣华身子一颤,狠狠咬牙瞪着云祥,一旁沈芳仪连忙拉住她的胳膊。 “好了,都别说了。”韩昭媛终于出声道,声音听来极为无奈。她摆摆手,“今日的规矩就学到这儿吧,祥贵嫔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各宫姐妹都散去吧。”她向来高傲的面容竟透着丝丝疲惫,整个人仿佛都因此黯淡下来。韩昭媛深深一叹,也不顾殿上众人面色,兀自打帘子进了后堂。 众宫嫔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瞥向云祥,目光分明带了不满。 ——韩昭媛入宫已久,身份高贵又得楚天青喜欢,今日居然被这初来乍到的异邦女子借奉茶之事羞辱,真真惹人愤慨! “这云祥公主果真美艳如花,只可惜,越娇艳的花就越开不长久呢……”离开景秀宫的路上晏流苏有意无意道。 —————————————————————————————————————————————— 永安七年春,滇王之女云祥的入宫无疑为天朝史上增添了一抹瑰丽色彩。这个大胆直率的女子起初仿佛是颇得楚天青喜欢,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经世事的云祥公主与后宫嫔妃矛盾越来越大,再加上她性子倔强不愿饶人,三番五次下来,楚天青也对她逐渐生出不满之意。渐渐的,宠爱便不如往常。 虽然有所察觉,这个倔强的异族公主却不愿轻易改变。好些时候,她都是一人静静坐在楚天青特赐给她的镜罗宫中,看满庭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落如雪。红烛彻夜长明,却难得盼到良人回眸浅笑,绫罗绸缎,再华美的衣衫也只能对镜孤芳自赏。 她开始逐渐明白这个宫殿,这种繁华,她开始不易察觉地磨圆了些性情中最锋利的部分,逼迫自己学习一些在宫中生活的道理。 可是,不管她如何改变,她也无法真正融进这里。 好在楚天青对她还是不错,寂寞的东西,用他温暖而疏离的笑容一掩而过,便可以试图忘记。 ———————————————————————————————————————————— 春日渐离,空气中缓缓多了闷热的感觉。 柳心再一次将那枚玲珑剔透的纯白药丸捏在指尖,对着光线来回地看。 ——真是神奇,天下竟有这般药物,能让人长期服用导致吐血,却不伤身,楚天青究竟是如何弄到的? 这些日子她也有所了解,身为帝王看似尊贵无比,却要背负世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尤其是楚天青这样不掌大权的帝王,什么事情都要比别人多一倍心机算计。好几次,她看见他服用舞雩散后捂着绢子咳嗽,点点嫣红蓦地刺痛了视线。虽然知道是假,还是忍不住心生同情。 月凉如水,她与他漫步春池侧畔。 “云祥那边,你就按朕说的去做,圣语会在旁煽风点火。”楚天青折下半枝桃花,一抬手插于她鬓角。 已经是晚春时节最后的桃花,依然芳香,展尽了风华转眼便要凋零。 “好。”柳心顺从地点点头。 她与唐嫔都是楚天青安插在后宫的旗子。 ------------ 第五十九章 尽碎琉璃盏 五月中旬,又逢百花盛宴。 近月皇后身体抱恙,宴席的筹备便交予了韩昭媛与贤妃。大约准备了半个月,诸项事宜筹备的井井有条,今年国库不同往日,后宫提倡节俭之风,承天门楼行宴奢华浪费,贤妃与韩昭媛商议之后,决定推陈出新将宴席地点设在内苑水畔。 不变的还是花灯如锦,七色光华流溢间,一个个窈窕美艳的身影在水面平台上穿梭,众宫女都是盛装,手捧白玉瓷盘,恭敬地将御膳房特制的百花糕奉到众主子面前。 ——今年提倡节俭,装饰赏赐方面有所精减,贤妃便建议在膳食上下些功夫。 款款入席,在众多华丽身影中,柳心再一次见到了司空晓颜。 “梅嫔,近来可好?”她向她微微点头。 的确,柳心已经很久不去注意她了,与慕松寒坦诚之后,原本就让她纠结的莫名恨意逐渐消失,司空晓颜也仿佛不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只不动声色靠拢着韩昭媛,不知在想什么。 入宫一年,司空晓颜清雅的气质终是沾染了些许宫中特有的奢华,她的妆容渐渐浓了,笑颜却更为美艳。她好像知道如何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取悦楚天青的同时,依然能平静隐于众人身后。 “劳烦清婉仪惦记,晓颜一切都好。”她的笑容很淡,额前花钿形如五瓣梅。 “嗯。”柳心便也不说什么,司空晓颜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彼此一笑便擦身错开。 空气中萦绕着撩人的甜香,湖面水汽缕缕潮湿沾染了拖曳裙角。柳心回过头,隔着重重人影望着司空晓颜逐渐远离的背影——不论她过得如何,那段感情,终是自己抢了她的。 一直以为争强嫉恨的心思是自己生存的倚靠,没了那份妒意,她便不是自己。人们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会逐渐接触到那些锋利的东西,她会逐渐把勾心斗角作为生命的意义。可是,入宫这么久,她的心绪却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于平静。 后宫,不可能教会她爱,不可能教会她原谅。 ——不可能么? 雅筵交箸,举杯停愁,转眼又是一轮盛宴的开端。 帝后在众人围绕中相视而笑,龙凤锦袍相衬,更显高贵风华。 “诸位姐妹,我与皇上商量已久,决定趁着这百花盛宴宣布一件好事呢。”忽然听得皇后笑道,楚天青略微颔首,身后的陈德福立即会意,悠悠将一卷明黄展在面前。 “永安七年,国泰民安,朕特封后宫以应祥和。昭媛韩紫音,晋封正二品妃,赐号‘涵’;贵嫔陆雨君,晋封从二品淑容;婉仪慕柳心,晋封正四品荣华;芳仪沈宛容,晋封从三品婕妤;嫔唐圣语,晋封正四品荣华;嫔司空晓颜,晋封从四品德仪;良娣晏流苏,晋封从四品顺仪;美人邓潇潇,晋封从五品小仪……” 冗长圣旨读下来,晋封的一长串名号几乎让柳心记不住。在内监独有的尖细嗓音中缓缓抬头,坐于宴席正中央的龙袍男子正好悠悠调转视线。“……”眼神接触的那一瞬,楚天青像是对她笑了笑,男子精致漂亮的唇角勾起一弧,深邃中夹带一丝邪气。 忽然就望进了他的深眸,铺天盖地一片漆黑,那样浓重而隐忍的气息,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只要是有些宠爱的嫔妃几乎都得晋封,韩昭媛更是晋为“涵妃”一跃入了正二品行列,唯独,那抹来自滇南的艳丽身影被悄无声息地遗忘了。 祥贵嫔坐得离柳心不远,她便情不自禁地朝那边望去。 云祥低着头,仿佛圣旨上宣读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凝眸盯着杯中琥珀色美酒,忽地掩袖而尽——数月以来,她已学会怎样优雅地饮酒,也学会如何姿势漂亮地请安。她鬓角一只捻金丝拧成的翟凤垂苏步摇光华璀璨,正是楚天青近日赏赐的。 她不在乎位分等级,只要,那个英俊无双的男子心中有她一份重量,便足够了。 云祥如此想着,可是,柳心分明在她低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悲哀。 柳心叹了口气。 “啊!”只听一声轻呼,酒盏由盘中翻下,迅速泼了云祥半身。 “娘娘、娘娘恕罪……!”那是个约莫三十的宫女,衣着略微华丽,似是涵妃亲信的掌事宫女,方才好像被什么绊住裙角,把不住平衡直往云祥的方向倒去。 那酒不同于往日,气息极重。又是恰好顺着云祥的脖颈一路流淌,瞬间便弄湿了大半衣衫,原本盛装艳容的云祥鬓发浸湿,整个人形容狼狈。 楚天青不胜酒力与皇后暂到偏殿休息,一时半会也不会返回。 云祥蓦地站起,酒水顺着她垂下的碎发滴滴答答坠下来。 “哎呀,贵嫔娘娘……”唐荣华急忙抽了袖中帕子为她擦拭,“大胆奴才!还不跪下!”“贵嫔娘娘饶命啊……”那宫女纵经验老道,忽然经历这等变故也慌了神,忙不迭跪下拼命磕头。众宫女都是知道祥贵嫔刁蛮性子的,只求少受些皮肉之苦。 “贵嫔娘娘,这是涵妃娘娘宫里的秦姑姑呢……”柳心好意凑到云祥耳畔提醒道,“不如……” “啪”地脆响,云祥一拂袖摆将面前玉盘尽数摔下。 上好的白玉碎片混合汤汁香气弥漫一地,她昂起头,再也无法掩饰心中愤慨。 声声“贵嫔”戳得心里刺痛,前不久还是象征盛宠的两个字,这时听来竟觉得说不出地讽刺。她可以欺骗自己不在乎,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可以由着这些锦衣女子欺负!众人皆知她与涵妃不睦,此时又是涵妃手下亲信恰到好处地将酒水泼得她一身,焉知是不是早计划好的?! 理智如潮退开,云祥猛地站起,“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拖下去,杖责五十!” “贵嫔请三思……”贤妃远远开口,柳眉蹙在一起。 “是啊,到底是涵妃娘娘身边的人,贵嫔还是……”唐荣华拖长了调子道。 “涵妃娘娘向来公私分明,是不会阻止臣妾教训奴才的吧?”云祥径直朝涵妃瞪过去,眼神犀利。涵妃咬牙,到底自己理亏在前,只得压低姿态道:“本宫管教有失,往后自会好生*……” “还愣什么?拖下去!”云祥厉声喝道。 “贵嫔!”唐荣华出声。“贵嫔娘娘请三思……”柳心拧着帕子。“……”贤妃叹息一声默默摇头。 “拖下去!”云祥快步上前,一脚将那宫女从高台上阶梯径直踹下,滚了几滚正好停在众侍卫脚边。“还不打?!没听到本宫说话么?!”云祥声色俱厉,一把夺了侍卫手中木杖,猛地打在那宫女身上。 “哇!”那掌事宫女是涵妃亲信,哪里受过这等苦?不过两三杖下来便受不住,哀嚎阵阵。 席上鸦雀无声,除了涵妃,几乎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着祥贵嫔亲自挥杖。 “给本宫住手!”涵妃终是按耐不住要疾步上前,云祥忽然一笑,未等她到身边猛地又起一脚,那宫女连忙闪躲,不料一个不小心竟忽略了身边就是台沿,只听水花声溅,那抹淡紫色宫衣猛地没入水中,扑腾着双手竭力挣扎。 “还不快救!”涵妃心急如焚。 云祥淡淡一笑错身让开。 风拂开女子细碎的刘海,一双清水也似的妙目尽然嫉恨寒光,此时的云祥冷漠得可怕。 几个侍卫慌忙跳下水救人,不料那湖水实在深,几人不敢冒然靠近深处,直看着那水中挣扎人影几乎要完全没入,才好不容易将她拉起。 一袭紫衣尽湿,宫女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旁边围观的宫女连忙上前按压她的胸部,试图将湖水呛出,然而折腾了半炷香的功夫,直至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一探那掌事宫女鼻息,摇摇头,捋着胡须叹道:“没救了……” “你……!”涵妃晃了几晃,司空晓颜连忙上前扶住。 云祥毫不示弱地瞪着她,眼角凌凌上挑。 “怎么了?乱成一团的?” 正僵持,忽地听见男子声音从后面来,楚天青携皇后款款走近。“皇上!给臣妾做主啊!”涵妃激烈一声,扑入楚天青怀中泪如雨下,“臣妾手下宫女不小心将酒水泼到祥贵嫔身上,贵嫔、贵嫔便将她……” 哽咽着好不容易将事情说完,楚天青一扫众宫嫔,都是一脸默然。 “贵嫔!你未免太狠辣!”男子鲜少浮出怒容,不知是不是云祥此举太过分,竟气得发颤。 “云儿有什么错?是那宫女失手在先。”云祥从未在他眼中看到如此怒意,连日来的委屈纷涌而上,为自己辩解道,“我不过……” “贵嫔!在朕面前当自称‘臣妾’!”楚天青冷声打断。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唇间迸出的话语。 ——错了么?是她认错了么?面前这个眼神冷漠的男子怎会是她痴恋的天青?天青从来就不会这样严酷地对她说话,他从来就允许她在他面前以你我相称,他从来就…… “传旨六宫,贵嫔云祥心性刻薄、言行无状,降为从三品婕妤,禁足一月!”还未等她回过神,只见楚天青冷冷地挥甩明黄色宽袖转身便走,只留给她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 漫天星辰黯淡无色,满湖花灯惨淡若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冷漠的声音被不断放大又放大。 云祥掩面大哭,几乎直不起身子。 身边那些美丽的身影逐渐散开,风一层层萦绕而来,偌大高台上转眼只剩了她一人。 她滚烫的泪水落在汉白玉砖之上,迅速湮灭了痕迹。 ------------ 第六十章 流光容易抛(上) 几场春雨初歇,空气潮湿凉爽。 天空还是濛濛一片,满园都是泥土的恬淡味道,柳心并不执伞,一人沿着甬路慢慢地走着,绕过安巷,大片碧翠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 绣鞋踏过柔软的泥土,落下两排参差不齐的鞋印。 楚天青回过头微微一笑:“来得这么早?” “怎敢让皇上久等呢。”柳心快步走至他身边,两人一同往竹林深处去。这片竹林生长得很是茂盛,仿若一面天然屏障。林子中央设了两三个白石桌椅,此时寂静无人。 “这几日我一直注意着祥婕妤,大约是因为皇上不去看她,她心情很是低落。”柳心细细道来,“上次这么一闹,她对涵妃娘娘的嫉恨更深,而涵妃娘娘那边也是厌极了这个异族女子,手下一干嫔妃都蠢蠢欲动,说是想帮涵妃娘娘讨回公道。” “公道?”楚天青掀了掀眉毛,笑容毫无预兆地在面上绽开,“这个宫里又有什么公道可言?”在柳心面前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笑,不必对她掩饰什么算计心机,几乎都是极自然的真性情流露。 “嗯……”柳心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且不论笑意深邃与否,被这样一位英气勃发的年轻男子笑而望着,到底还是会有几分不自然。 几声轻咳将自己的尴尬掩了去,还未停,忽然听见身旁男子也用力地咳嗽起来。“怎么?昨日又服用舞雩散了?”柳心瞥他一眼,“这几日朝堂还算太平,没必要再装得那么像,舞雩散虽说对身体无害,但总是咳嗽吐血的,终归不好。” 她没发现他的笑容在这一刻有些僵硬。“嗯……随朕走走……”他转过身子,半簇翠竹稀稀疏疏地遮住了男子面容,她随他绕过竹林,面前碎石子小路在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有几分湿滑。 碧翠竹叶如帘幕般在眼前拉开,水汽朦胧的林子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柳心从来不知道这片竹林竟是如此深,遥遥望去碧绿一片,平日里也少有宫女内监前来,仿佛是忌讳着什么似的,任用偌大的林子中碎叶落了满地。此时雨后,遍地都弥散着清爽的味道。 ———————————————————————————————————————————— 绕出竹林,清风澶雨间,柳心望见一座并不甚大的宫殿。 仿佛已经是建了很久,斑驳的砖墙、爬满青苔的石阶、微微枯朽的树木,无不宣告着这座宫殿的陈旧安宁。楚天青忽然放缓了步子,极为小心地沿着那青苔石阶踏上,风拂着男子清俊的面容,发丝轻扬。 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他如此宁静而寂寞的神情。 细微的光线如蝉翼般飘满男子肩头,他背对着她,略微地昂起头,仿佛是在感受着宫殿古朴安宁的气息。她走得近些,可以看见男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似是挂着淡淡的水迹,有什么晶莹透亮的东西,稍纵即逝。 “这是……哪里?”她抬起头,深褐色的木制门匾上“静安堂”三字娟秀飞扬。 楚天青推开吱呀作响的铜门,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 “这是朕母后生前的住所。”楚天青一掀长袍在中庭的台阶上坐下,示意柳心坐到他身边。 她皱了皱眉,“可是,我听闻太后娘娘才华出众、锋芒毕现,垂帘听政达数年之久,怎会住在这等简朴的宫中?” 环顾四周,无论是桌椅床榻还是廊柱画粱,均是雕刻的简单精巧的图文,虽雅致,却称不上华丽。 “垂帘听政,那不过是时局所迫。”他简短一句,周身萦绕着有尘土味道的风,楚天青笑了笑,“那时候我还小,知道自己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着实兴奋了一阵。父皇并没有几个儿子,母后又是得宠正妻,自小来教导我的师傅都是天朝最有才华的文士。御笔挥毫,撼动晴川,男儿当如是!只是,我一直看不懂,为何母后面上会有那样无奈的神情……” 他歪过头朝她笑了笑。 “后来等到朕登基,母后垂帘听政,明眼望去仿佛全天下都尽在掌控之中。”他抬起头,远方的天空尽是灰蒙蒙一片,“可是很久朕便发现,手中御笔与一根朽木也无甚区别,那象征帝王权利的玉玺更是形如空物。” 有轻小的水滴顺则屋檐流淌,悄然坠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肩头。 “母后向来好强,拼劲力气也要帮朕征得这天下……记不得多少次母后在堂上与权臣争锋较量,那些话题让朕如坐针毡,然后朕便发现,很多东西是师傅与书本无法教给朕的,只有慢慢地熟悉,用最锋利的外壳将心完全包裹,才有可能胜出。” “只是,还未等朕熟悉一些,母后便薨逝了……”心底最伤感的地方被触及,他反而淡淡地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雪,又想是春尽时节枝头最淡白的那一朵梨花,柔软而敏锐,只戳得心头发痛。 “这天下是朕的,即使倾尽所有,朕也决不后悔。” 他声音低沉,忽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柳心连忙轻拍他的背,楚天青自己拿帕子掩了,将女子白玉般的手握于掌中。 “……嗯?”柳心蓦地面色绯红,随后惊呼道,“你……你发烧了?” ——男子的手掌烫得吓人,指尖却是冰冷冰冷的。 她连忙探他的额头,果真一片滚烫。 ------------ 第六十一章 流光容易抛(下) 他微微后仰错开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笑。 ——这么说,方才他咳嗽的举动并非服药所致了? 柳心心中歉疚,有点不敢直视他深黑的眸子,“那个……皇上,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她反手扣住他五指,试图将他从台阶上拉起来。雨后的空气清凉湿润,只怕会冻到他。 “不打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楚天青忽然眨了眨眼。“啊……”柳心惊呼出声,只觉一股拉力下身体撞撞跌跌前倾被他抱了个满怀。抬眸便是男子璀璨如星的深眸,楚天青一脸坏笑,她忽然就很想咬他一口。 “……”用手推他,岿然不动,柳心气得只瞪他,楚天青依然满目悠然,兀自偏着头看庭中碧树簌簌摇摆,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挣扎与拥抱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楚天青才微微缓解了力度,柳心迅速从他怀中跳起来。 ——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她早就有心上人了呢…… 柳心蹙着眉想了想,还是没将那句话吐出。说到底,他才是博弈者,若是她言语不慎惹恼他就糟了……况且,看着身边男子清俊面容浮出的浅浅落寞,她忽然觉得移不开视线。 “好了,回去吧。”楚天青笑道。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会带着她走到母后的旧居来。往常,他都是在闲暇只是独自步行到此,静静地坐在青苔漫步的台阶上回忆往事。庭中空寂,时间仿若静止,风从耳畔轻快地游走,如同谁温柔的呼唤。 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不同于宫廷的清傲气息吧? 虽然冷漠,却十分特别。 “随朕回去。”他轻声道,柳心点了点头,小心翼翼挽过他的胳膊,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 很快召来太医,一番诊脉,说是皇上昨日感染风寒,煎了汤药来请楚天青趁热服下。 男子侧卧在龙榻之上,整座寝宫弥散着龙涎香的熟悉气息,柳心“嗯”了声将药碗接过来,琉璃色小勺舀起汤药在唇边试了温度。“柳儿真是体贴。”他有意无意地笑道,“看不出你还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柳心看着那太医颇为诧异地抬眸望了自己一眼,又迅速低头。 “皇上说笑呢……”她尴尬道。 ——今日他是怎么了?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莫非是病中脑子糊涂? 服了药,楚天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锦被覆在他身上厚厚一层,仿佛要将男子苍白身躯完全遮挡。柳心为他放下帘帐,转身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楚天青双眸紧闭的模样——他的睫毛很长,肤若白玉,嘴唇泛出一点淡淡的粉红,望上去柔软而无辜。 “……也是个可怜人。”她叹了声,身为帝王,是不是永远无法拥有那种寻常人触手可得的温暖? 刚绕过寝宫中央半人高的鎏金薰炉,抬眼便望见个小内监急急忙忙冲过来,门口候着的陈德福连忙低声喝道:“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别惊了皇上和清荣华!”“陈公公……”小内监满面焦急在陈德福耳边说了些什么,向来沉稳的内监总管也变了面色。 “什么?竟然出了这等事……?”陈德福回头望了望那明黄色帘帐,皇上此时身体欠安,究竟要不要禀报为好? “怎么了?”柳心上前道。 “清荣华……”陈德福迅速道来。 方才的小内监来报,涵妃娘娘用过午膳后忽觉腹痛难忍,太医诊断之后大惊失色,说是娘娘的膳食中被人下毒,好在中毒并不深,开了药方连续服用十几日便能彻底清除。此事重大,连着皇后与贤妃都惊动了,后宫一干宫嫔更是齐齐聚到景秀宫探望。皇后震怒,立即将涵妃身边一干宫女内监抓起来审问,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竟隐隐问出是祥婕妤下毒的意思。 “祥婕妤?”柳心惊道。这半月来云祥被楚天青冷落,一直在镜罗宫禁足思过,莫非是她性子倔强咽不下胸中闷气,硬是要将涵妃毒害以泄心头之愤? “此事重大,还是将皇上叫醒为好……”话未说完,却见一袭挺拔身影已经到了面前。 “朕都听到了。”楚天青只披了件织锦毛披风,“都随朕去景秀宫看看。” “是。”陈德福躬身道,“皇后娘娘已经把祥婕妤召过去了,只是祥婕妤性子犟,言语激烈将皇后娘娘都……” 楚天青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朕知道。”他一甩宽袍大步往前,柳心怔了怔,“皇上,您还是……”话说一半又咽回去——楚天青仿佛是早有预料一般,出了这等大事都不见慌乱。莫非……是他的意思? 来不及细想,已经随楚天青快步往景秀宫走。 ———————————————————————————————————————— “给皇上请安。” 满殿嫔妃齐齐屈膝,皇后快步上前迎着楚天青坐到正座上,一指殿中傲然立着的锦衣女子,“皇上,您也看到了,这祥婕妤见了本宫都无动于衷呢!” “云祥?”楚天青皱眉,皇后向来和善,此番如此震怒,定是云祥言辞太过失礼。 终于见到楚天青一面,云祥娇艳明丽的面上有一抹欣喜稍纵即逝,她抬起头,“皇上,臣妾一直有在宫中好好反省思过,根本不想惹事,今日被急急忙忙召来,皇后劈头盖脸就是责问臣妾为何要在涵妃膳食中下毒。”她站得笔直,毫不示弱向皇后瞪去,“后宫人这么多,为何单单就怀疑臣妾?人人都说皇后娘娘和善大度,臣妾看来,也不过是个对异族女子有偏见的世俗之徒!” “给本宫住口!”皇后气得发颤,“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云祥一声冷笑将掌事宫女挥开,“你敢!” 皇后怒目圆瞪,云祥分毫不让,大殿登时一片紧张。“好了,都给朕停下!”楚天青终是出声道,看贤妃站在一旁,“贤妃,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贤妃款款上前,皇后这才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皇上不知,中午的那会儿涵妃腹痛有多难受,几乎是整个内苑都惊动了。”她的声音温柔和缓,“诊断出是中毒后,皇后娘娘立即将涵妃身边宫女内监、连带御膳房碰过这道菜的下人都换来问话,一切未出差错,只有在传菜的时候,有个镜罗宫的小内监来过……” “是啊,”陆淑容接口道,“臣妾们立即遣人去查了,谁知那内监胆小,知道事情败露便在传召途中自尽了,只在他的屋子里翻出一小包毒粉,与涵妃娘娘膳食中发现的一模一样。皇后娘娘又召来与他同屋子的另一小内监,问了半天,说是昨晚他被祥婕妤召去密谈,回来只是便心事重重……”陆淑容说到这里便止住,任由听者意会。 ------------ 第六十二章 往事已成伤 “祥婕妤……此事可是真的?”楚天青转向她道。 云祥再也无法在他眼中找到一丝温存,男子眸色漆黑如常,澄净如湖面。他句句冰冷,带着探究的意味,仿佛她真是个恶毒的罪人。 震怒中,她的理智荡然无存。 “是真的,又如何?”云祥冷笑道,“所有的事情这般巧合,只要是稍稍聪慧的人都知其中有诈。”她冷冷扫过殿中众人,“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心心念念就是想让我从巅峰摔下来,只是,就算今日之事真的是我所做,你们又能怎样?!” 她是滇南作为誓盟送入天朝后宫的礼物,就算不得宠爱,就算犯有大错,只要天朝一日与滇南交好,楚天青就是不能亦不敢杀她的。 柳心微微向唐荣华颔首,唐荣华会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 柳心疑惑,若今日事情不是楚天青的意思,亦不是云祥公主真的怀恨下毒,那么,便是其他嫔妃趁云祥不得宠之时陷害一把了? 接触到晏流苏不经意瞥来的视线,柳心蓦地一震。 “……”晏流苏垂着眼帘,只将唇角勾出高深莫测的一弧。 险招? 柳心暗地帮晏流苏捏了一把冷汗。楚天青何许人也,只要他有查的意思,真相迟早要浮出水面,眼看晏流苏目前也算得宠,实在犯不着下如此大的赌注嫁祸祥婕妤。 “好好好,祥婕妤果然有本事!”楚天青冷笑出声,“杀你?朕自然不会如此,滇王一片诚心,怎能因为你的不知礼数就坏了天朝与滇南的盟约。朕本来还对你颇为怜惜,谁知你心思不正,前番争宠不算,居然还妄图毒害朕的涵妃,实在纵容不得!” 云祥的面色一点点泛白。起初,在听见他说“对你颇为怜惜”时,她几乎已如干涸泉水的心头又有什么东西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然而他的眼神如此冰冷,将她最后一丝希望也打得粉碎。 “皇上发落便是。”云祥一敛裙摆跪下,再不去看男子近乎完美的面庞。 楚天青声音冰冷:“祥婕妤歹毒,言行无状,本应贬去冷宫,看在滇王一片诚心与天朝交好,从轻发落。降祥婕妤为正五品嫔,若非重大节日不得踏出镜罗宫一步……” “谢皇上恩典!”云祥重重叩首。 “请太医继续照看涵妃,朕先回金龙殿了……”楚天青话未说完便轻咳起来,柳心连忙上前挽过他。“恭送皇上……”众宫嫔齐齐屈膝。 “……都各自散了吧。”皇后淡淡扫过大殿中央的云祥一眼,“祥嫔回宫后可要好好思过,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还望祥嫔仔细斟酌。” 唐荣华笑道:“祥嫔向来聪慧,自然会很快悟出其中道理的。” 晏流苏插嘴道:“皇上想得真是周到,重大节日允许祥嫔踏出宫门,臣妾们就有机会再见到祥嫔惊人舞姿了。” “何止舞姿惊人,祥嫔的服装也是天朝少见呢……”薛荣华捂着帕子笑。 云祥静静望着青白色地面,头顶的声音交杂混乱。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唯独唇边冰冷的笑意还持续着。她并不抬头,直等着身旁的声音逐渐散去,才缓缓立起身子。 “小主……”有个小宫女上前搀扶,云祥拂开她的手,仿佛是麻木一般紧盯着隔开大殿与后堂的那道薄帘。 ——原来,一直都高估了自己。 她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个盟约的象征物,他是帝王,天下女子都尽在他掌控之中,而她能够被他收入后宫之中,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她应该高兴,她应该知足,她应该学着那些妆容华丽的宫妃,在争风吃醋中学会生存。 但是,就算她不愿长久生活在这个繁华的皇宫,也至少,要让他记得她曾如此真实地出现过。 ———————————————————————————————————————— ——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晏流苏出手了。 长夜漫漫,柳心望着窗边摇曳灯火,秀眉成结。 这半年来,晏流苏一直安守本分,逐渐收敛了刚入宫时的锋芒,平静地接受宫中百花竞艳的状态。她并不算晋位最快的,亦不算最为得宠,凭借一张明丽纯真的面容,楚天青对她多少还是怜惜的。 ——云祥公主事事针对涵妃,而晏流苏也算不得涵妃手下的人,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陷害云祥? 她忽然发觉,只要她与唐荣华等新进宫嫔不出手,前些年进宫的高位嫔妃并无几位会掀风作浪的。涵妃聪慧精明,却也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对新宫妃予以警示,皇后更是事事维持着宫中和平,所有人,好似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避着什么,并避免其他人无意触及。 包括深居长信宫的晏云遥、莞丛归,都是一个个未解之谜。 ——那么,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儿,柳儿。”正出神,忽然听见慕松寒的声音由窗口飘进来。 轻轻一跃,慕松寒侧身靠在窗台上,颇为悠然地翘着腿,笑意满满。 她趴在窗边看他,浅紫色薄帘在两人间飘摆。“几日都不来看我,很忙么?”柳心噘嘴道。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有点事耽误了,今日刚闲下来。” “嗯……”她干脆把整张脸都贴在他掌上,男子手心柔软,暖暖地让她很是安心。也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撒娇、任性,完全抛开白日里必须面对的种种纷扰,像一个单纯少女般汲取着爱人身上的温暖。 慕松寒忽然神秘地笑了笑。 “你……?”还未等她回过神,只觉一股大力将她腾空拉起,竟径直从窗口中跃了出去。慕松寒拦住她的腰,微一用力稳稳跃至屋檐之上。 “哇……”柳心吓得惊叫,整个人埋在他怀里。“没事,柳儿,不会掉下去的。”慕松寒将她捂住双眼的手拿下来,屋顶风凉,吹得她单薄衣角猎猎作响,慕松寒顺势将披风脱下搭上她肩头,两人一同望着深蓝天空中星辰璀璨。 “……真美。”柳心欣喜道。 脱离屋檐的束缚,原本高不可及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点点繁星如同落在深蓝绢布上的碎石子。偌大的宫城此时都在他们身下,包括那些扯不断的纷争烦恼,都被抛在脚底,渺小如尘埃。 他揽着她在屋顶躺下,视线被一片深蓝占满。 “想不想俯瞰整个皇宫?”慕松寒在她耳畔笑道。 “什么?”她从未想到他也有这么多鬼点子,等不及她细想,只听耳边风声阵阵,身子忽然随着他腾空跃起,柳心吓得闭眼,好不容易脚贴着实物了,睁眼,发现自己转眼已经落在另一处屋顶上。 风吹着身旁男子细碎的鬓发,他转过头望她,笑容明朗如阳光。 ------------ 第六十三章 遗忘与记得 脚下,万点灯火如同坠落凡间的星。 “不够高,还不够高,我想从最高的位置俯瞰这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大声道,“我想让皇宫在我脚下变得渺小,我要临驾于权势地位之上,我要将所有的束缚通通抛开!” 他笑着,眼神越来越明亮。 “好,我们到最高的地方去!”慕松寒紧紧揽着女子腰肢,两人腾空而起,他快得像鬼魅,足尖轻巧点过琉璃砖瓦铺砌的屋顶,无数次的腾空,又落下,柳心用余光可以看见周遭场景在不断变化。紧抓住他的袖摆,她一颗心仿佛要跃出来。 “你看那里。”身子还在半空中,慕松寒温热的气息低低拂着她耳畔,柳心顺势去看,脚下是一座建构精美的宫室,长长的回廊蜿蜒曲折,侧旁碧树翠*滴,有三五个窈窕美丽的身影低声说笑着走过去,手中端着装着衣物的木盆。 这些宫女年轻的面上全然没有了白日的恭敬与木然,而是快乐地谈笑着,声音清脆如铃。 “这是翠微宫呢。”柳心笑道,“现在是由陆淑容为一宫主位,她生下了皇子,自然是要风是风、要雨得雨,她又是个极难伺候的主,这些小宫女服侍她,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嗯……”慕松寒掀了掀眉毛,他对宫中女子品级显然知道甚少,“既然是生了皇子,应该是有依靠了。”说着又带她跃起,风声流转间,稳稳落在另一处屋顶。 夜色给了两人最好的遮掩。 “这里是贤妃娘娘居住的永乐宫。”柳心紧贴着慕松寒的胸口,伸手指着宫室中明亮灯火,“喏,贤妃娘娘的寝殿就在那边,估计是韶玉帝姬又闹了,这么晚都不见娘娘休息。”永乐宫并不如景秀宫繁华,贤妃喜欢清静,每日带着韶玉帝姬在宫中学书、玩耍,很少过问繁杂事务。 在柳心看来,贤妃无疑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什么时候都是神色悠然,心中澄明得好似一潭碧水。 “若是宫中女子都能像贤妃一般,便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她忽然轻叹,这一年内经历了太多太多,晏流苏的计策、汀嫔的死,以及唐圣语为家族门望甘心听楚天青差遣,原本根本不曾想像的东西,就这么硬生生地塞进了生活中,不能忽视。 即使如今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有些东西,却并非不触碰便能轻易避开的。 将她眼底的寂寞尽数捕捉,他眸中掠过一丝心疼,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揽住她的腰,陡然提气,转眼又跃至另一片屋顶。 金色琉璃瓦,映着淡淡星光亦是绚烂明亮。 “金龙殿,应该算是内苑最高处了。”慕松寒搀扶她在屋顶边沿坐下。夜色深迷,唯独此处灯火通明,仿佛一盏亮于内苑中的巨大明灯。“帝王寝殿向来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自然比别处恢弘许多。”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着,视线蓦地一挑——在那点明亮灯火下,仿佛有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伏案,手指翻动厚厚一叠奏折,剑眉深蹙。“柳儿?”慕松寒在耳畔出声,“怎么了?” “啊,没什么。”脑中一凛,自己怎会突然想起楚天青来?难道是他白日里给自己的压迫太多,到了金龙殿便会不由自主地浮想他的影子? 转过身,俯瞰脚下大片大片的宫殿亭台,四座春池水波滟涟。“果然很漂亮呢……”柳心紧贴慕松寒胸口,偏着头,周身风声萦绕。 他淡淡地笑了笑。 ————————————————————————————————————————————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柳心与唐荣华同去翠微宫探望陆淑容,不知不觉便聊了大半个下午。 小皇子由陆淑容抱着,肉嘟嘟的身子在娘亲怀中动个不停,两个月的孩子正对周遭好奇,粉嫩小手抓着陆淑容胸前的珍珠链子不住把玩,陆淑容笑着拿开他的小手,将孩子交给奶娘抱着。 “才两个月便如此调皮,等长大些,还不知怎么折腾呢。”陆淑容笑道。初为人母,原本娇纵的少女渐渐褪去了性子中最尖锐的部分,温言笑对众人,只在眼底藏一份戒备。 唐荣华笑道:“都说好动的孩子聪明,子墨长大了定会有一番作为。”此话正中陆淑容心思,她禁不住点头笑起来:“借唐姐姐吉言了。” 只见晏流苏裙角迤逦从后堂绕了过来,笑吟吟向殿中众人施了个礼。“怎么都来了?方才我看着今日风和日丽,想找淑容娘娘去内苑散心,才走到一半就听得这边欢声笑语的……众姐妹来了也不唤我一声,我可不依呢。” 说着很自然地坐到柳心身边,“清姐姐好久不见。”“是啊……”柳心正想找她询问云祥的事情,微微眨了下眼,晏流苏会意。“清姐姐,上次你不是说要请我到你宫中品尝新制点心么?都过这么久了,难不成想赖帐?”她的声音娇软甜润,双手抓着柳心袖摆不住地摇,唐荣华看得发笑:“清荣华,你看流苏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 “真没办法……”柳心无奈地摇摇头,向陆淑容歉意一笑,“淑容娘娘,嫔妾先与嫣顺仪回画屏宫了,改日再来探望娘娘与小皇子。”“好,你们去吧。”陆淑容自然不会在意她们去留,淡淡应了声便任由两人施礼离开。 ———————————————————————————————————————————— 直走到桃林无人处,柳心才放缓步子,转过身,几株碧叶横在两人之间,晏流苏一扬手拂去肩头飞花,“柳姐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不及柳心出声,“祥嫔的事情,的确是我所为。” 柳心蹙眉:“我不懂,云祥已经不得宠,位分也不会再晋升,你为何要冒着风险陷害于她?涵妃并非等闲之辈,你就不怕她着手调查而用计报复?” “我不怕。”晏流苏直视她的眼睛,眼底有深深的倔强,“这个宫中本来就是暗藏风险,就算我意图平静,别人也不会放我安然度日,倒不如借着机会锻炼自己的手段……况且,焉知死灰不会复燃?对手能少一个便是一个……再说了,这些日子唐圣语很是得势,我竟看不出,入宫时看似无甚特长的她,居然这样平平稳稳地晋升上来……” 唐圣语?柳心兀自摇了摇头,她是楚天青心腹,自然能平稳晋升的。 然而又不能跟晏流苏说实话。“流苏,唐荣华这人高深莫测,你最好还是不要与她起冲突……”掂量着要怎么讲话说出口,“目前各宫还是一片平静,犯不着……” “平静?难道要我像晏云遥那样庸庸碌碌一生?!”晏流苏陡然冷声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有几分失态,缓和调子,“柳姐姐不必劝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祥嫔那边……据说下个月的七夕家宴,贤妃娘娘怜悯她终日禁足,似乎特意给她安排了个献舞的节目,试图挽回皇上心意呢……”一句说完,悠悠摇着纨扇便走,只留给柳心一个渐远的背影。 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晏流苏为何如此倔强,仿佛每每提及晏云遥她就会瞬间失态——这对姐妹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 ------------ 第六十四章 事散逐香尘(上) 柳心很想找个机会好好询问晏云遥,然而这些日子事情忽然变得很多,随着位分的晋升,涵妃与皇后也开始注意到柳心这个容姿清丽的女子,除了去楚天青那边,每日与邓潇潇同往朝凤宫、景秀宫请安也是少不了的。 经过十几日的修养,涵妃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七夕临近,皇后只将今年家宴的筹备交给贤妃去做,自己与涵妃商榷着怎样缩减后宫开支——楚天青的意思,嫔妃连年奢华耗费甚多,而七夕佳节各宫的赏赐又是少不了的,品质有所下降,便只能尽量多弄出些新意。 —————————————————————————————————————————— 明日便是七夕了。 这个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自然是盼着能与心上人一同度过的。慕松寒潜入皇宫已如家常便饭,她也甘愿守着窗户静静等着,只是…… 只是,那所谓的七夕家宴居然要持续到亥时! 柳心愤然将绢子砸在地上,年年都办七夕家宴,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各自散了的,今年又不是风调雨顺收成甚好需要庆贺,为何要将一个简单的宴席弄得如此繁复? 设宴地点依然选在承天门楼,或许还有烟花助兴,歌舞亦是少不了的,年年看,日日看,再漂亮的东西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第二日上午去楚天青那里问安是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听得她埋怨话语,楚天青只是微微一笑。“今年的宴席是贤妃筹备的,朕并不知情。”他随意翻动着手边书卷,神色悠然。 阳光斜洒在男子白玉雕琢般的脸庞,朦胧光线下他的面容便变得有些模糊。阳光明媚,然而男子身上仿佛有一种更为夺目的光彩隐隐绽出。 就某种方面来说,楚天青,真是像足了帝王的样子。 “我想现行退席,可以么?”柳心不死心地道,等到宴席结束已经太晚,就算慕松寒来了,也只能说上几句话而已,她还想与他像鸟儿一般自由腾跃于皇宫顶端,尽享耳畔阵阵风声。 楚天青抬眸,极为无辜地望着她:“这……若是实在要走,朕也没办法。”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尽量留着。 “嗯……”知道与他多说也无益,柳心撇撇嘴角,兀自施礼离开。她绕过重重帘幕,身影逐渐消失在回廊的那头,楚天青忽然就放下手中拿倒了的书卷,轻笑出声。 ——幸好贤妃离开得早,若柳心进来时正听见贤妃向他抱怨宴席时间太长、不知要筹办些什么节目,那可不妙了。 他更为悠然自得地将书卷往身后一抛,整个人仰躺在椅上小憩片刻,再起身,取了桌边奏折来看。 ———————————————————————————————————————————— 年年不变的便是宴席。 美酒珍馐,佳人如玉,萦绕在身边每一缕娇艳的身影,却只是稍纵即逝的风,不知哪一刻便会不由自主地飘走。 去年,汀嫔还坐在她身旁温婉言笑,而如今,只有从画屏宫依然清雅美好的景致中依稀想起她眉目温柔的样子。清风摇得树梢簌簌作响,抬起头,一轮明月当空。 柳心摇着琉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若有所思。 “柳姐姐,今晚那祥嫔又要献舞呢。”晏流苏在她耳边轻声道。 多日不见,本应容姿颓败的云祥竟艳丽如初,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将她整个人衬得明艳无比,鬓角珠钗摇晃,白皙脖颈戴了个澄金珍缡项圈,也不顾身旁宫嫔鄙夷的目光,自己望着杯中美酒出神。 过了一会,只见她抬头,遥遥望向楚天青的位子,仿佛在期待。 “她……大概是真的喜欢皇上。”也许是连日与慕松寒的相处让她心性温和了许多,看着云祥如此神情,柳心禁不住叹了一声。 “喜欢?”晏流苏发笑,“一片真心,倒真是这宫里最最珍贵的东西了,只可惜宫里最不需要的,也正是一片真心。”哪一个宫嫔不是带着自身目的陪伴帝王身边?伴君如伴虎,纵名义上的夫君坐拥天下,她们也不可能拥有一生一世的幸福。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沙。 云祥宽袖扬起将那杯酒饮下,白皙面容登时浮出一抹迷人的酡红。“皇上,今日是七夕佳节,臣妾特祝皇上万安,宫中姐妹吉祥如意。”她不擅祝辞,一字一句说得简单却也真情实意。夜风拂起她宽大的袖摆,腰出微微收紧,尽显曼妙身形。 楚天青抬眼,扫过云祥温柔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微微抽动了下唇角。 “……祥嫔经过数日的思过,果然懂事不少。”皇后笑道,双眼直直在云祥身上落着,“想要在宫中平平安安度日子,就要学会进退有礼。” “嫔妾明白,谢娘娘教导。”云祥低着头,言语恭敬。 这样的反应让在座嫔妃都诧异不已,涵妃抿唇一笑,“祥嫔,本宫看着你面前那盘果子挺诱人,只可惜够不着,可否请你亲自替本宫递过来?”服侍宫女就站在身旁,涵妃视而不见。 一只白玉般的手稳稳将盘子托起,绕过几人,再落在涵妃面前。 “娘娘请用。”云祥行走间夹杂一阵浓郁的香味儿,裙角朵朵牡丹鲜丽,而她自己也仿佛成了众花中的一朵。涵妃错愕,“……多谢祥嫔了。”有些尴尬地取了一粒果子,嚼而无味。 “能帮上娘娘的忙,自是嫔妾荣幸。”云祥把头压得极低,声音是含笑的,亦没有半点刻意。 满座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她已经渐渐懂得在宫中生存的道理了。”晏流苏叹道,“还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滇南作为交换送来天朝的象征品。毕竟么,如今滇南是要依仗天朝的,唯有取悦了帝王,才能换得自己与家族所要啊……” “是么……”柳心忽然有些失落。 ——是不是在这宫中呆久了,连心,都会逐渐变得不是自己的? 楚天青显然是对云祥的表现很是满意,笑着向她招手,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 “有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在侧,嫔妾怎敢逾越本分呢。”云祥恭恭敬敬地婉拒道,她扭头望了眼宏伟的承天门楼,高得几乎可以触碰天空,“嫔妾不才,除了跳舞外也没什么新奇法子,求皇上借承天门楼一用,嫔妾愿当众一舞。” “承天门楼?”楚天青回身望着后方层层台阶,“祥嫔是否听过先皇与秦妃的故事?那时秦妃还是一小小才人,硬是登上那承天门楼当众献舞,舞姿惊为天人,让先皇毕生难忘……祥嫔可是要效仿秦妃?” 云祥不置可否,只叩首道:“还请皇上允许。” 贤妃出言:“皇上,这一舞是祥嫔早跟臣妾说好了的,还在门楼之下设了通明火盆,说是祈福用……祥嫔为此可耗费不少心思。” “嗯……那么,就依祥嫔所求吧。”楚天青道。 ------------ 第六十五章 事散逐香尘(下) 她在众人目光中缓缓步上承天门楼顶端,狂风呼啸拂起女子宽大衣衫,衣袂翩跹间,她仿若一只随时便有可能振翅而去的蝶,迎着肆意吹拂的风,要将自己的美丽发挥到最极限。 以漫天繁星为衬,云祥忽然抬起头,遥望着璀璨无比的夜空,猛地抽下发髻上珠钗,一头浓黑好似稠墨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手指轻抬,只听“叮咚”作响,三四只珍贵发簪皆被她随意抛下。 随后陡然扯开外衫,胸口玲珑弧线在单薄高腰长裙包裹下依稀可见,她将外衫尽数脱去,只将一条柔软的大红色绡带缠绕着臂膀,再一蹬双脚,将那精致绣鞋踢开,纤细足踝不知何时已套上好几只色泽漂亮的银环。她耳畔缀着明珠,脖颈金项圈光泽耀眼,正对风向朝着下方昂首观望的人们,笑容妩媚至极。 女子曼妙身形在那点单薄的衣料下分毫毕现,众人齐齐惊呼,好些个宫嫔已然面露鄙夷。“这一幕,到让我想起她刚进宫的那夜呢。”晏流苏抿了口茶水,饶有兴致望着门楼之上那个迎风站立的人影。 柳心反而沉默下来,她大概明白,这些日子云祥过得并不好,宫中女子本就是勾心斗角的,云祥又是个失宠的异族公主,谁会施以好脸色? 这么遥遥地望着,却见那几乎触碰天空的门楼顶端,一袭窈窕身影已经挥袖舞开。 广袖迎风,翩然掠身而起,在跃到最高处时陡然回身,足踝轻巧灵快至极,整个人忽然快速地旋转起来。再一点足,一腾身,双臂灵活得好似水草中穿梭的蛇,连带着那条长长的鲜红色缎带腾空而上,纤腰猛然后仰,缎带立即如有了灵性般直从楼门上飘了下去。 没了缎带遮掩,云祥嫩白的臂膀登时完全露了出来,冰肌玉肤,滑腻似酥,女子本就精致的面容更显光艳绝伦,她双目直视楚天青的方向,像是不经意地,唇边勾勒出极具诱惑的笑意。 轻抬琉璃杯,他玩味地睨着她起舞的身影,晃动杯中液体。 云祥越舞越快,双足几乎连到了一起,金丝锦衣混合腰间鲜红束带相互缠绕,她就在两抹同样艳丽的色泽中快速旋转、腾跃、回身,长发逐渐被风吹得散乱也全然不顾,她仿佛不知道累,亦不知道停歇,身体轻盈得随时便有可能飘走。 纵使有再多的鄙夷不屑,众人的眼光还是在这一刻定在云祥身上,惊讶得微微愣神。 ——这就是异邦女子应有的魔力么?有些人,生来便是魅惑众生的尤物,只要愿意,她可以将美艳发挥到最极致。 楚天青朗声大笑,向来清俊苍白的面容竟有了微微喜色,“祥嫔一舞当倾人国!”他高声道,“好!好!朕的眼睛再也离不开你了!” 闻言,云祥只是微露贝齿,动作丝毫不停,好似沉浸在那舞蹈之中。 “传旨六宫,祥嫔性情温顺、舞姿脱俗,特重封贵嫔之位,赏梅英采胜簪、景福长绵簪各一副,明珠两匣,新进绫罗绸缎十二匹……”楚天青话音未落,却见皇后手中琉璃杯猛地坠了下去,“呯”地一声脆响将凝神聆听的众宫嫔都生生惊醒。 “皇、皇上!”皇后声音颤抖。 足踝银铃叮咚作响,云祥金红色长裙转眼已立在门楼边缘。她双臂朝天,风从指尖急速游移,“楚天青!你以为,我就真的稀罕你的赏赐么?!”字字落地铿然有利,女子目光如炬,双眸好像要喷出火来。 “你以为,我滇南就会甘心臣服于天朝之下?!什么誓盟交好,都是随手可抛的尘土!我只恨我父王一片真心徒遭冷嘲,我只恨我自己错认良人惨遭摒弃!我是滇南最尊贵的公主,我是多少滇南男子望眼欲穿也求不来的!你以为,我就会甘心做你后宫中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子?!你以为你楚天青就是天下无双,所有人都得将你众星捧月般地围着?!” 她猛地指向宴席上的皇后,“你以为你坐上了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位子,殊不知,你才是最可悲的!”她笑得浑身颤抖,“一国之母,多么尊贵的称呼啊,试问你这尊贵雍容的皇后,每当你费尽心机帮自己丈夫安排那么多美丽少女侍寝之时,你的心里,就没有一丝怨恨么?你会不会恨得想将那些女子漂亮年轻的容颜尽数毁去,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皇后震得说不出话来。 云祥高声冷笑:“如果是,你倒还算有几分骨气!如果不是,那么你的心早已被权势地位深深腐蚀,你的身子早已如行尸走肉!你成了荣华富贵堆砌的空壳子,你成了楚天青手下最华丽也是最悲哀的工具!哈哈哈,真是可悲!” “而你,”她转向涵妃,“这般心机歹毒,迟早会遭到报应!”双臂高向天空,“我愿,我愿滇南与天朝必有一战!我愿滇南男子强壮足迹印遍天朝最繁华的土地!我愿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被他人践踏掠夺,我愿你们都尝尝流离失所的味道!” 涵妃指着楚天青后面的侍卫厉声道:“废物!还不快将她拉下来!” “不劳涵妃娘娘费心!”云祥声音凄烈,猛然跃身,用足了浑身力气,众人只见一袭金红色的身影如流星般从门楼顶端径直落下,绝然坠入楼下巨大的通明火盘中。 “哇!”众宫嫔有胆小的吓得紧闭双眼。炭火四溅,火星子猛地崩开,瞬间弥散出的油脂焦味急速包裹了门楼每一个角落。 “还不快护送皇上离开!”皇后急忙起身,竭力遏制着想吐的冲动,指挥着内监宫女将楚天青掩着往内苑那边送。 “柳姐姐,快走!”晏流苏一把抓过柳心的袖子。“……”柳心快步而去,视线还怔怔停留在空无一人的门楼顶端。 ——多么决绝! 早该想到,她根本不是随意屈服于命运的女子!她凭着自己的如火热情不顾一切追寻幸福,哪怕知道会粉身碎骨也决不退缩!她生来便是烈焰,绚烂夺目地生存,或是在燃烧中将一切化为灰烬! 她可以忍受父王将她送到陌生的王朝,她可以忍受众多女子的鄙夷与轻视,可她不能忍受自己一片真心被人践踏,不能忍受自己的尊严在生活中被磨得棱角全失。 她要做自己。 即使逆天,逆地,又如何? ——这是她的选择。 毫不怀疑他会记住她,并且毕生难忘! ------------ 第六十六章 自古殇离别 楚天青又病了。 连日阴云,宫中都道是云祥公主魂魄不散,久久纠缠金龙殿外,皇上身体本来就弱,那日惊吓连带这番阴魂冲撞,怕是又要卧床静养好一阵子。 涵妃显然是受了惊吓,当夜回去便连着发了好几日高烧,病愈后整个人消瘦不少,眼中凌厉再不如以往,众宫嫔宴聚时也是怏怏地懒得动弹。 皇后倒还静得下心,或许,是目前情况由不得她软弱——云祥公主死后滇南震怒,痛失爱女的滇王全然不信“公主重病致死”的消息,又听闻传言说云祥是被涵妃羞辱而自尽,连连派遣使者来天朝以示不满,楚天青病中难以应付,众多大臣向来看不起滇南,三番五次地,两国矛盾几乎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依皇后之父、当朝辅政王谢正德的之请,降涵妃为正三品贵嫔以暂时缓解滇南怒气,楚天青斟酌片刻,便也允了。就这样,不久前炙手可热的云祥公主与权倾六宫的涵妃,就在这场争锋相对中两败俱伤,而随着位分的降低,楚天青对涵妃持续多年的宠爱也逐渐褪去。 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一片平静。 只是,那一点仇恨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 —————————————————————————————————————————————— 树影摇曳,伴随着午后慵懒的阳光片片落在九曲回廊边沿,恍若碎裂的金。 好不容易放晴,气温也随之骤涨,偏偏今日秋端替她挑了件甚为繁复的缎地绣花百蝶裙,柳心出来刚一会儿就觉得闷热难耐。 旁边有小宫女轻轻摇着扇子,风尚凉爽,只是小了些。 “热么?”楚天青半仰在古藤绞椅上,合着双目,鬓角发丝在微风中轻晃。他额角倒是干干净净,神色悠然完全不见闷热的样子,微张开双唇,由着柳心将一小勺冰西瓜送入口中。 ——丝丝清甜,凉爽宜人。 柳心烦躁面色与他悠然神情截然对比。黑着脸将冰碗中的水果喂完,柳心随手抄过一把纨扇摇起来,“皇上,若没什么事情,臣妾不如……”都说楚天青病重,然而看着眼前人这副舒坦模样,哪里有一份孱弱不堪的样子? “别急着走,朕有话对你说。”楚天青瞥过她稍稍泛红的脸,挥手示意身后三五个宫女退下。他坐直身子,“你知道,滇南又与西番结盟的消息么?” “什么?”她一震,涵妃被降位,滇南不是已经稳住了么? 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降位,并不是以死谢罪。”楚天青道,“再说了,若滇南这么容易就被稳住,朕这些日子的精心准备不久白费了么?” “准备?”柳心如置冰雪,“……是你计划好的?” ——怪不得,滇王三番五次收到天朝不知名使者写来的密信,将云祥进宫后与涵妃为首的众宫嫔纷争细细道出,滇王爱女心切,云祥一死不过换得涵妃降位的结果,再受旁人煽风点火,自然会有起玉石俱焚的心思!能够做得这样不知不觉,消息又灵敏畅通,也只有受楚天青示意才能为之!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么,云祥的死,也是他刻意逼出? “没错,云祥不死,怎能彻底激怒滇王?”楚天青淡淡道,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次的仗,胜得太容易,还不能堂而皇之地扩充朕的人手……最好,滇王联合西番再勾结某些权臣造反……朕要将天下都卷进战火中去。” “你疯了?”她霍然抬头。 “你不懂,权力更迭,都开始于战火纷飞。”他白玉般的手执着那碧色茶盏,盏沿一滴浅碧色液体顺着杯身缓缓流淌,落在他淡白绘金纹的袖上融成小小一圈。“对了,你早些知道也好……若这次乱起,朕准备再派慕松寒出征。” “不可以!”她猛地起身。 可想而知这次的征战会有多危险!慕松寒这些日子仿佛身体欠佳,每见到他时都消瘦一分,再说他刚刚还朝不久,就算他再武艺非凡,也受不了一年内三番五次地出征平叛啊! “这次的事情很重要。”楚天青睨着她。 “与我无关。”柳心断然摇头。 “……最后一次。” “嗯?” “朕说……这是最后一次。”他忽然低下头,声音有几分暗哑,“等这次事情完结了,朕就允许你出宫,随慕松寒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沉默,无数念头在心中闪过,却捉不住。 ——为何,他们的自由,就非要他用征战沙场来换?他是那么清俊儒雅的一个人,温柔得好似深秋时节窗外淡白的月光,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挥剑杀敌的样子。 “考虑得如何?”楚天青只凝望着盏中碧色茶水,随着手的幅度微微摇晃。 “……若松寒答应了,我便……”好吧,暂且容许她自私一回,出宫的诱惑实在太大,若不答应楚天青,日后再提放她出宫的事情便会遥遥无期。 他“嗯”了一声,身子后仰,再次阖上双眼。 细碎的树影隔着帘子落在男子轮廓分明的面上。 “臣妾告退。” 帘子摇晃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男子微闭的双眼又缓缓睁开,两点墨玉般漆黑的瞳仁闪烁,随即忽然一声长叹。 ——他是帝王,根本不用问她的意思,不是么? 纵使天下与美人,他最终选择了前者,之中三番五次的挣扎,又有谁明了? 她看得见心爱男子的辛劳,却永远看不见另一人暗藏的无奈。 —————————————————————————————————————————— 那晚柳心在画屏宫再次见到了慕松寒。 夜色迷离,晚风催人醉,他们就这样紧紧拥着彼此,在屋顶一直坐到天明。 慕松寒在晨光微醺中离开,她望着他的背影,泪水无声滑落脸颊。 “等我回来。” “嗯。” 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风零乱了柳心额前碎发。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次,竟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 第六十七章 寂寞若如初 清晨时分,树叶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一缕药香袅袅由屋中绕出,缓慢扩散在清爽的空气里,宁静的院子,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伴随着屋中不时传来的药汁咕噜声,只觉安宁无比。 胭脂取了块帕子,小心翼翼裹住药罐把手,将热气升腾的药汁缓缓倒入一旁的青花瓷碗中。 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颀长的身影。 “怎么一声不吭?”胭脂回头望见慕松寒笑吟吟伫立门口,发丝被朝阳映得微微泛金,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 胭脂将他迎进屋中。 “这是今天的药,我稍稍加重了朱丹草的分量,喝起来会比平日苦些。”胭脂全然没察觉到慕松寒的神色有些奇怪,只自顾自地将白瓷小勺儿靠进碗沿,“苦也没办法,谁叫你前几个月跑到沙场逞能,本来就没剩几年好日子,这么劳累奔波一段,又不知多伤身……” 慕松寒淡淡一笑将那药丸接过,抿一口,淡墨勾勒般的剑眉稍稍蹙起,“果然苦……”他无奈地摇摇头,“这药是越来越苦了,你这丫头存心整我?”记得他上次出征前胭脂就熬了一碗苦得永生难忘的药给他,眉宇间还夹杂着警告的意味,这些时日自己有事没事往夜探皇宫,定是又惹这小医者不快了! “身体是你自己的,关我何事?”胭脂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上次被急急忙忙召进皇宫,她一肚子不快,自然对宫里人都没什么好感。 “嗯……”慕松寒慢条斯理地喝着药,心中却在烦恼如何向她开口——按照胭脂的性子,若知道自己马上又要出征,且远比上次更艰苦危险,还不知要将他训成什么样子。 只听门外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闻尘关一袭紫衣兴冲冲地奔至门边。 “松寒啊,”闻尘关向来洒脱,单手扶着门栏,清俊面容不掩兴奋,“圣上的旨意下来了,这次平定叛乱,我要与你一同去呢!” 糟!慕松寒暗呼不好,却见胭脂猛地将药罐往炉灶上一摔,“你说什么?”杏眼圆瞪。 闻尘关被她吓了一跳。“我说胭脂姑娘,有话不会好好说么?这么凶,不怕日后找不到婆家……哇!”药罐子又被胭脂狠狠一砸,出人意料地没碎。“你说你要出征?和他?”胭脂先戳戳闻尘关的胸口,又一指慕松寒。 “是啊,松寒没和你说?圣上揣测一个月之内滇南联合西番就要出战,仿佛还勾结了永康王,松寒还要被任命为主将呢……”闻尘关后退一步,小心翼翼避开胭脂的手指。 “你!”胭脂气得发怔,看慕松寒一脸了然,怕是早应下这件事了,这人是不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慕松寒,你、你、你……”她恨不能直接把这一脸安然的男子直接敲晕了,“你难道不明白……” “生死有命。”他一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剩下的时间本就不多,不能日日夜夜往宫城中跑,若他离开之前无法看得柳儿逃脱那牢笼,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他看得极开,不能长相守,也胜过长相思,哪怕快乐无忧的日子只有短短一段,对他们来说,也已足够。 看得那少女面红耳赤,慕松寒神色淡然,闻尘关只觉满头雾水,像是不甘自己被冷落,也要莫名其妙地开口:“胭脂姑娘啊,大丈夫志在四方,再说松寒一身好功夫,不征战沙场还真是可惜了!”说着说着就不正经起来,“你这么舍不得松寒走,是不是早对人家芳心暗许了啊?不要紧,军中是可以带几名服侍女眷的,你还是可以……哇!” 再一次惨叫,胭脂径直将罐中残存的药渣汁水甩了他一身。 “你、你、你……”闻尘关气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胭脂也不搭话,转身去取桌子上半壶刚烧好的热水。 “……”趁两人闹腾,慕松寒轻手轻脚地从门口绕了出去。 —————————————————————————————————————————— 太阳已经升起来,绚烂的光芒映得东边云霞如锦。 慕松寒在明亮的阳光中深深舒了口气。 风拂着鬓角发丝,他环顾着慕府熟悉的景致,只觉有一抹淡而绵长的哀伤如缎带般缠绕在心头。呼吸微微迟缓,他轻咳数声,忍住肺部猛烈袭来不不适,捶了捶胸口,视线落在园中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上。 那叶子还是如此碧绿、鲜活,仿佛永远不会枯萎。 树的生命远比人漫长许多,不能言,不能语,却要静默地见证着宅中主人的悲欢离合——于是树就变成了岁月的证明,年轮一圈圈地生长蔓延,记录下谁的心事,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再见,蓦然明白什么是沧海桑田。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个女子静静站在这棵树下,如此时的他一般静默感伤,闭着眼,聆听清风过耳的轻吟低喃? 每一次他想紧紧拥住她,可温暖过后,面对的却是永无止尽的离开。 慕松寒长久地昂着头,穿过茂密交杂的银杏树叶凝望缝隙中的湛蓝天空。 这些日子他需要静养,不能再去皇宫看她,虽然胭脂没有明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正在进一步恶化中。他不担心殒命沙场,他亦不担心战果如何,他害怕的只是无法将她从那个繁华庞大的牢笼中带出来。 那个龙椅上的男子,诡异如魑魅。 他不能看着柳儿湮没在那个幽深神秘的后宫中。 树影摇曳,背对日光而行,身影在地面逐渐被拉得很长。 ——他一定要回来。 —————————————————————————————————————————— “啊……” 柳心猛地由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涔涔。 窗外皎洁的月色提醒她此时还是夜深之时,她舒了口气,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水,饮下,登时感觉好了些。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心口的悸动犹在,眼角残留着泪的温存。 她做了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梦。 她梦见慕松寒温柔地望着她,张口,双唇轻轻翕动。他朝她伸出手,像是在挽留什么,她急忙向前,身子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钳制,拼命拼命地挣扎也依然靠近不了他半分。然后他淡淡地笑了,清俊容颜寂寞得好像初冬稍纵即逝的雪,向她挥挥手,又挥挥手,然后转身远行。 铺天盖地的苍白掩去了他渐远的身形。 她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微笑着、静静地望她,似是不舍,又像是释然。 如同仓皇离去的风。 “……”柳心手指冰凉地握着那茶盏,关节隐隐发白。 ——他应该还没走吧? 心中忽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心底不断喃喃着:要再见他一面,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 第六十八章 日暮人晚归 永安七年九月,永康王勾结西番密谋反叛,滇南暗予援手,承佑帝楚天青亲遣二十万大军西出大震关平乱,拜辅国大将军韩长风为帅,云麾将军慕松寒为副都统,另派左监门副率唐奉业为副将。出发那日,百姓沿街两旁观望——不过半年的时间,又见到大批兵马浩浩荡荡出京,莫非这天下要风云变色了? 不论是激动或是担忧,出征的消息就随着田间吹拂的风,逐渐湮没在金黄稻麦的波浪里。 ——征战太过遥远,百姓关心更多的,永远是田里的收成。 江面平静,霜叶初红。 又是一年秋。 ———————————————————————————————————————— 十月,柳心晋封从三品婕妤。 去年还是毫不引人注目的低位宫嫔,短短一年间,竟成为天朝后宫晋位最快的宠妃。在其他宫嫔或羡慕或嫉恨的目光中,这位新晋的清婕妤一扫往日的沉默,对于言语挑衅者毫不犹豫予以回击,眼中没有一丝畏惧。韩贵嫔失宠,深知楚天青意思的皇后当即邀请柳心协理六宫事物,被她婉言拒绝。 十一月,军中传来辅国大将军韩长风水土不服以致重病的消息,不出半月便撒手人寰,楚天青便晋慕松寒为帅,唐奉业为副都统,大军的步伐分毫不乱。 韩长风的死无疑极大撼动了韩家势力,一时间朝堂纷争迭起,柳心偶尔去景秀宫拜访韩贵嫔时,那张雍容华贵的面上总有担忧神色,说着说着便心不在焉,兀自盯着手中茶盏心绪不知飞到了何处。 柳心低低一叹——楚天青的动作极快,想必过不了多久,更多的权臣就会牵扯进这场看似毫无关联的争斗中。 御笔挥毫,撼动晴川。 后宫的女子永远是朝堂遮掩下的一朵云。 ———————————————————————————————————————— 午后晴好,柳心绕过瑶仙园微泛金黄的树墙,身后几个婢女小心翼翼地她摇着扇子,走着,抬眼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湖面飞檐小亭已经坐了个人影,亭前薄帘飘拂半遮住了女子面容,看装扮大约是个宫嫔。 “小主,亭中仿佛已经有别宫娘娘歇息了,可要……”凝香提醒道。 “不用,我们过去便是。”柳心目光微动。 ——亭中坐着的正是司空晓颜。 听得身后细碎脚步声,服侍在旁的水琴蓦地发现是柳心,慌忙轻触了下司空晓颜的胳膊:“小主……” “梅嫔好久不见?”柳心缓步上前,面上浮着得体的笑容。 微敛衣摆,司空晓颜起身行礼,发髻白玉流苏簪轻轻叩着耳垂,她笑了笑,一袭软银轻罗百合裙素淡雅致。“给清婕妤请安。” 柳心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整洁的衣衫上。 ——司空晓颜向来喜好素淡,得宠之后虽不如进宫时那么简约,但也一直维持着清丽妆容。她的日子很是平静,除了安分守己服侍楚天青,对宫中其它事务都是不闻不问,原先似乎投靠了韩贵嫔,可韩贵嫔降位之后她却未受牵连,依然安稳度日。她的神情安静得像水,流淌着却不留痕迹。 这么久了,柳心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水琴,你先下去,我与清婕妤有些体己话要说。”司空晓颜淡淡一笑,水琴闻言似是愣了愣,视线在柳心身上游移片刻,好不容易才缓缓地转身离开,每走几步还忍不住回头观望。 “你们也先到一旁候着。”柳心吩咐道。 宫女纷纷退下。 湖面多风,柳心与司空晓颜对面而坐,却有道薄薄的紫帘被风吹得荡在两人之间,来回起伏,望见彼此的面容便变得有些不易。 柳心先叹了口气。 “你……” “你有心事?”司空晓颜的声音从帘子那边传来。 “……是。”她不想否认,“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烦恼什么。” 司空晓颜轻微地笑出声来:“的确,我能猜到。这些时日你闷闷不乐,多半是担心慕松寒出征。” 柳心第一次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彬彬有礼,又无比生疏。 “你……就不担心么?”随手抓过桌上半凉的茶壶,倒了半盏,兀自摇晃着那碧绿液体。 “我?”司空晓颜的声音含笑,“我担心他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这都改变不了你我身为天子妃嫔的事实。”她转过头,平静澄澈的湖面有几只翠色飞鸟清鸣而过,很快消失在远处的亭台楼榭中,“男儿志在四方,慕松寒他不可能永远只做个依仗父业的闲散将军,如今烽烟四起,正是换一番天地之时,他又如何能一直匿身于府邸之中,对天朝的命运不闻不问?况且,就算他甘愿,皇上……也不会由得他……”风停,薄帘如烟般散下,她径直对上了柳心的眸子,“你是聪明的女子,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便好,不去想,逐渐也就淡了。” 她第一次听司空晓颜说这么多话。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柳心望进她深黑的瞳仁,安然若歇,又好似两颗上好的墨玉——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司空晓颜的神情已不同了,再不时当年慕府那个心机深重而外表纯净的女子,她变得安静、沉稳,心里仿佛有什么支撑,就连慕松寒的事情也可以不在乎。 “因为……我要做一件事。”她并不回避柳心的问题,被紫帘分割得所剩无几的日光映照在她秀丽的面上,她沉默了一会,随即温婉笑道:“好了,何必聊这些沉闷话题,我们也好久没有见面了……近来宫中波折甚多,你可还应付得了?” 柳心莞尔:“当然。” ——从没想过她们也有平心静气坐下闲谈的一天,话题亦不是围绕着那个牵念已久的男子。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有些事情,不要去触碰,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 夕阳西下,两道窈窕的身影在地面被拉得很长。 风拂起女子细碎的额发,柳心与司空晓颜面对面坐着,只是安静地品茶说话。 “若再不回去,水琴要担心我是否欺负你了。”柳心笑吟吟一指树墙那边,好些个人影探头探脑地,脑袋拉得最长的那个正是水琴。 司空晓颜抿唇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啊”地惊呼出声。 “怎么了?”“那边!”司空晓颜指着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的水岸,“刚才好象有人掉进湖中……!” 柳心应声去看,只听好些个内监宫女仓皇失措地喊着:“快来人啊!嫣顺仪小主落水了!” ------------ 第六十九章 涟漪掀不起 柳心与司空晓颜快步上前。 绕过蜿蜒木桥,等她们到达岸边时晏流苏已经被几个内监救起,她浑身湿透,乌发尽数散落肩头,由于惊吓过度,原本娇俏的面容已然惨白,一手捂着唇不住地咳嗽,身旁宫女慌忙弄了件披风为她披上。 “流苏!”柳心鲜少见得她如此狼狈,弯下身子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走在湖边也会掉下去?”视线忽地触及一双朱色绣花鞋,她抬起头,沿着唐荣华织锦彩纹裙角逐渐向上看去。“唐姐姐也在?” “清婕妤也在瑶仙园散步么……”唐荣华淡然一笑。 原本还是低头咳嗽的晏流苏听见唐荣华声音后蓦地一震,似乎是猛然回想起什么,樱唇咬紧,双眼直直盯着唐荣华,“你……是你……” “流苏?”柳心一惊。“我想起来了,唐荣华,是你推我落水的!”晏流苏字字掷地有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唐姐姐,不知流苏哪里招惹了你?竟要致我于死地?”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嫣顺仪,你可看清楚了?”司空晓颜皱眉,“这种事不可乱说……”“我没有乱说!方才我与唐荣华并肩来此处散心,唐荣华叫我看水中锦鲤,正当我俯身观看时后背忽然被人一推……周遭再无他人,我还会看错么?!”晏流苏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瞪着唐荣华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 如此神情,竟不像是作假。 面对晏流苏的愤然模样,唐荣华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兀自偏着头望湖面水波粼粼。 ——唐圣语推晏流苏落水?两人素来无恩怨,莫不是听了楚天青命令? 想到此事还有待查探,柳心连忙将两人隔开,笑道:“此事重大,嫣顺仪又受了惊吓,还是现行回宫歇着,我与梅嫔去请皇上皇后来。” 唐荣华微笑不语,晏流苏望了柳心一眼,点点头,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了。 “这宫中,纷争果然是躲不掉的啊……”司空晓颜轻笑道,柳心无奈地摇摇头,两人屏退宫女,往朝凤宫的方向走去。 ———————————————————————————————————————— 月上柳梢,翠微宫人影重叠。 楚天青前往寝殿探看晏流苏,皇后带领一干嫔妃在正堂问话,就连生了皇子后鲜少出面的陆淑容都被惊动来了,坐在皇后右侧,一边聊着还一边恋恋不舍望着后面,随后见奶娘小心翼翼抱着小皇子出来,陆淑容抱过孩子,有些尴尬地朝皇后笑笑。 皇后摆手示意无碍。“唐荣华,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后皱眉盯着殿中跪着的女子,唐圣语向来稳重不似掀风作浪之人,怎会忽然与晏流苏不睦? “回皇后娘娘的话,嫔妾并没有推嫣顺仪落水。”唐荣华平静地道,“想必是嫣顺仪惊吓过度记错了。” “嗯……”皇后思索片刻,“也罢,这会儿皇上也在,等嫣顺仪情绪稳定了,或许想起来是自己记错了也说不定……地面太凉,起来说话吧。” “谢娘娘。”立即有小内监搬上一把楠木椅子让唐荣华坐了。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众人都有些不耐烦,皇后正准备吩咐各自散去,忽然看见太医从后面走出。“诸位娘娘、小主,嫣顺仪只是受了惊吓,休息几日便无碍了。”太医捋着胡须笑道,“微臣已经吩咐宫女去煎药,等会儿让顺仪小主趁热俯下,压一压惊便可。” “好的,顾大人请回吧。”皇后扫过堂中诸人一眼,“诸位妹妹可要一同探望嫣顺仪?” “臣妾还有些事情,既然顺仪小主无碍,臣妾就放心了。”邓潇潇是听闻柳心的消息才赶来,她向来与晏流苏不睦,到恨不得晏流苏受些苦头才好。现在听闻她无碍,倒是有些意兴阑珊了。 “想必嫣顺仪需要安静休息,臣妾也现行告退。”司空晓颜屈膝行了个礼。 “也罢……”皇后睨着柳心,“清荣华与嫣顺仪向来交好,定是要留下来的。” “是。”柳心低眉顺目地站着,今日这事蹊跷,她还想细细询问晏流苏一番。 过了一会才见楚天青从后堂走出,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倦意。“嫣顺仪无碍,你们都回去吧。”他接过陆淑容递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对了,嫣顺仪情绪有些不稳,柳儿,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吧。” “臣妾遵旨。”柳心屈膝道,行走间听见皇后低声询问楚天青:“皇上,您可问明白了?究竟是不是唐荣华推她落水……”“嫣顺仪惊吓过度。”楚天青简短一句,甩袖径直出了殿门。 众人一愣。 小皇子在陆淑容怀中忽地啼哭起来,这才将大殿诡异的平静瞬间打破。 “都散了吧。”皇后望了望唐荣华道,“既然皇上说不是你,本宫便信了。” 唐荣华依然笑得波澜不惊:“谢娘娘,自然是清者自清。” —————————————————————————————————————— 绕过朱红色的层层帘帐,床榻上的女子一只手露在捻金银丝线锦被外面,脸孔朝内偏着,胸口微微起伏。 “流苏?”柳心在塌边坐下,床上人转过脸来,面色除苍白之外还夹杂了一抹异样的潮红。“柳姐姐来了。”晏流苏自嘲般地笑笑,“也只有姐姐对我稍有几分真意……” “现在无人,你老实告诉我,今日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唐圣语所为?”柳心开门见山。 看她一眼,晏流苏冷笑道:“唐圣语?自然不是她。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有多大本事……” “你自己?”柳心蹙眉,虽然她早知晏流苏对唐圣语平稳晋升感到不快,却没料到她竟行此险招,甚至不惜以自身性命为赌注。“唐圣语到底是哪里惹了你?” “那女人城府太深,留着迟早是个祸害。”晏流苏冷声道,“再说,这宫中争斗还需要什么理由?少一个人碍眼不是更好?”她干脆从榻上坐起来,“我就是不懂,皇上为何突然看中起唐圣语来,她家世一般,容貌平平,不过有个能干的兄长。我调查很久了,前些时日流觞宫有个妄图争宠的宫女被她发现,硬是直接杖毙,事后也不见皇上责怪她一句……上次云祥杖毙个宫女好歹还惹得皇上震怒,凭什么就对她唐圣语分外开恩?” “皇上说了什么?”柳心道。晏流苏如此生气,莫不是被楚天青呵斥? “皇上只说,让我少花些心思乱想。”晏流苏冷笑,手指微微发颤。 柳心暗自一叹:唐荣华是楚天青的人,诸事均由他安排,若楚天青不下令,她又怎会好端端地跑去推晏流苏落水?晏流苏素来聪明,却不知这唐圣语惹不得啊…… 晏流苏偏着脸,怔怔望着窗外皎洁月亮,樱唇咬成倔强的弧度。 ------------ 第七十章 弦断无人听 从侧面的角度看去,晏流苏的鼻子长得很好看——小巧而圆润,鼻尖凝着一丁点儿澄明的月光。她的睫毛纤长,尖端微微地翘着,随着眨眼的动作不时轻遮住明亮的双眸,仿佛总在思考些什么。 沉默时候的晏流苏让人觉得陌生。 平日,她给柳心的感觉总是很踏实,沉稳聪慧,仿佛什么事都跳不出掌控之中,可是今日,晏流苏一袭单薄的衣衫静沐在淡白月光之下,固执地抿唇,固执地沉默——她仿佛忽然就变回了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单纯少女,会因为一点挫折而束手无措。 “柳姐姐,你有很珍重的人么?”晏流苏忽然望向她,眼底一片澄净。 微微一愣。“有,当然有。” “或许你不明白我为何要费尽心思争宠,柳姐姐,你们慕家向来清静,所以永远不会了解豪门世家的悲哀。”她淡淡地笑了,凝视着十指尖端那点瑰丽的嫣红,仿佛有什么遥远绵长的东西正从指尖缓缓地流淌而过,笑容忽然变得恍惚,“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吧,总喜欢和姐姐一起在院子中玩耍,常常是弄得灰尘满面。等到回了屋子,娘亲便会非常生气地为我们清洗,嘴里喃喃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什么‘女孩子要注重仪表,万一跌伤面容可如何是好’……那时候我以为娘亲只是单纯地担心我们,所以渐渐地,便很少再与姐姐到院子中玩了。取而代之,爹娘请了师傅教导我们琴棋诗书,或是做女红,整日整日地徘徊在屋子里,成了真正的深闺千金。” 她顿了顿,“姐姐长我三岁,所以,当我还是满面稚气的纯真少女之时,姐姐,已经逐渐蜕变为明艳绝伦的晏家大小姐,有一天我忽地发现,爹娘看姐姐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不同于简单地欣赏,而是隐隐地在期待着什么。 初春时节,园中梨花飘落如雪,姐姐一袭清雅的银丝百合裙亭亭立于树下,无数细小柔软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山、发上,美得近乎幻觉。我躲在柱子后,听见爹爹满目肃然地对姐姐说‘云遥,三日后便有画师来为你画像,你可要妆扮得美些,切莫让爹失望。’姐姐点头,神色平静如水……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爹爹如此精心准备,是想让姐姐参加宫中选秀。” 第一次,她用如此平静的口吻提起晏云遥,或许是这漫漫长夜太过静谧,心中又有太多的前程往事压得透不过气来,才会忽然很想找个人诉说,让长久压抑的情绪找到个宣泄点。 桌上的汤药有些凉了,烛火闪烁,女子投影在墙角被夸张地放大。 “我不得不承认,姐姐的容貌比我更美,从小到大,我也一直将她当作目标努力着,不论是琴棋还是书画,姐姐总是学得很快,或许每一个要迈向皇宫的女子都必须聪慧、必须完美,她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牵扯,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伴君如伴虎,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相比姐姐,我就显得轻松多了,尤其是在姐姐入宫的第一年,听宫中消息说姐姐分外得宠,喜得爹娘整夜未眠。晏家有了依靠,爹娘更加不限制我的行动自由,我可以肆意地在园中玩耍,或是装扮成男子到市集上闲逛,那一段日子,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了。” “可是,你为何……”她为何还是进了宫? 晏流苏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凄凉,“……柳姐姐,你知道么,当爹爹说要将我的画像也送进宫时,我已经订亲了……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但却早已将那个名字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每每提及心中便会淌过一阵暖流……也就是两年前的事吧,姐姐忽然像断线的风筝般蓦地挣脱了宫中纷扰,择了处幽静宫室生活,不承宠,亦不与爹娘联系,真真叫晏家上下束手无措。” 她仰靠在软枕之上,将锦被拉到胸口,“所以,我便到了这宫中。” “……你恨么?”柳心声音微微暗哑,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她是明白的,但好歹,她还有慕松寒,“因为晏昭仪害得你成了天子妃嫔,你便一直记恨她……” “不,我只是恨她忘了整个家族,忘了我们背负的命运。”晏流苏猛然抬眸,“我从来没有后悔入宫,我是晏家的女儿,必然要为了家族心甘情愿牺牲些什么。家人给了我庇护,我也必须用自己的能力来庇护家人……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她晏云遥如何能忘记?!” 晏流苏一字一句:“她不争,我便替她永无止尽地争下去!” 风吹动薄薄的帘子,床榻边两名女子安静地对视。 瞥过桌上已然冷掉的汤药,柳心蹙眉道:“药都凉了,我让宫女再为你热一热吧?”她转过身子,有些不忍去接触晏流苏锋利而脆弱的眼神——这世事本就是如此残酷,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背负的悲哀。曾几何时,她也嫉妒过那些豪门女子,刻意回避着那种光华流溢的奢靡生活,只冷眼旁观。 ——有多幸福,就会背负多重的悲哀。 没有什么是不对等的。因为得到,才会分外害怕失去。 “柳姐姐,我知道你不爱皇上。”晏流苏浅笑道,“你会留在皇宫中,也是为了庇护什么人么?” 她不易察觉地震了震,“或许是这样吧……只要我在宫中安稳地过下去,总有一日,我会等到那个人回来。” “……如果那个人回不来了呢?” “如果他回不来……”唇角弯出安然的弧度,“我还是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晏流苏淡然一笑,侧身取过床边斜靠的古琴横在身前,十指拨动,浑圆明润的音符登时如水般流泄而出。 “绫罗缎,小重山,冬寒料峭,阴霾惹人慵懒。 青丝绪,蔻丹环,明镜千秋,濯濯自知冷暖。 韶光尽作窗前雪,说年年,金樽对月。 曲罢还忆少年时,寒潭渡,江南梦远。” 反复来回,琴声悠扬婉转。柳心笑道:“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呢。” “醉歌调。”晏流苏仿若喃喃,“这也是……当年姐姐最喜欢的曲子。” —————————————————————————————————————————— 长信宫,窗外月明。 “怎么今日忽然想抚琴?”莞丛归斜靠在贵妃榻上,面前素衣女子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满是尘埃的琴弦。 “……不知道,忽然想起。”晏云遥将帕子扔开,依照记忆中的旋律轻拨琴弦。“又是那首醉歌调么……”莞丛归叹气道,“也不知听你拂了多少次……”晏云遥朝她笑笑,刚低下头,只听“啪嗒”一声指尖微痛。 “弦断了。”她微微失落道。 不知为何,心底的哀愁忽然犹如浓雾。 ------------ 第七十一章 韶光又过了 晌午,景秀宫。 纯金小勺轻轻碰击碗沿,盛了些许汤汁,送入樱色小口中。 “味道如何?”韩贵嫔笑道。 “娘娘这里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司空晓颜笑吟吟答道,“御膳房最好的厨子都给调到娘娘这里来了,难怪嫔妾从尝不到如此美味的东西呢。” 八角檀木桌边两位锦衣女子对面而坐,身后各有两名宫女轻轻摇着扇子,殿中薰香怡人,伴随凉风阵阵,真是好不惬意。 清晨,司空晓颜来向韩贵嫔问安,两人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已到了传膳时候,韩贵嫔干脆留司空晓颜一同用膳。 望着面前女子素雅美丽的面容,韩贵嫔忽然幽幽一叹。 “年轻真是好,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明艳无双……如今年老色衰,只能看你们这些新人儿争奇斗艳了……” 司空晓颜连忙低头:“娘娘雍容华贵,这份气质是嫔妾求也求不来的呢。这些年来谁不知娘娘宠冠后宫,嫔妾哪里比得过娘娘。” “梅德仪向来谦逊。”韩贵嫔素来喜听好话,而然此时听得司空晓颜话语只是淡然一笑,她低头拨弄着金碗里纯白的米粒儿,“再持久的恩宠也有散去的一天……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是每个后宫女子逃不脱的梦魇。” “娘娘?”司空晓颜似是对她这般模样分外惊讶,“娘娘可是听别人说了什么?那些闲言碎语不听也罢,都是无聊人嫉妒娘娘才乱说的……娘娘切莫放在心上啊!” 眉梢一挑,双眼复而闪出凌厉的光。 “她们说了什么?谁说的?”韩贵嫔冷冷道。虽然没听闻什么,但这些时日家中变故、楚天青的冷漠,连带后宫其余嫔妃有意无意的冷嘲,已经在她心中刻下一道深重的痕,再经不得别人碰触。 顿觉失言,司空晓颜慌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嫔妾……嫔妾不敢说……” “说!本宫如今虽暂时失势,也由不得别人任意踩到头上!”玉箸猛地拍下,震得身后几名宫女纷纷下跪。 的确,韩紫音虽然位分被贬,余威却依然不散。 司空晓颜漫不经心地抿唇笑笑,再抬眸时已换了一副仓惶神情。“娘娘……嫔妾那日经过内苑,远远地听见几个宫嫔模样的女子在说什么‘韩贵嫔家道中落,本身又年老色衰不得恩宠,何必再每日辛辛苦苦地跑到景秀宫请安……若有那个闲情,还不如多跑跑翠微宫,陆淑容生下的可是皇室第一子,弄不好就是日后的太后娘娘’……”说着怯生生瞥过韩贵嫔已然铁青的脸,“都是些无聊之徒,娘娘不用理睬。” “不理睬?!”韩贵嫔冷笑,“谁不知这宫里人向来势力,看本宫先是位分被贬,沙场征战的爹爹又重病身亡,都盼着我韩家没落呢……她陆淑容就算诞下皇子又如何?日子还长,能不能封为太子还是未知数,我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娘娘息怒……”司空晓颜吓得低头不语。 韩贵嫔斜眼睨着面前垂眉顺目的女子——如此年轻,如此艳丽,这些正当韶年的女子真是心头刺啊……眼前这个还算听话,而其他的,指不定背地里算计着什么坏主意…… “好了,你不必担心,本宫自有分寸。”想了想,她缓和语气道,“难得你如此为本宫着想,往后宫中再流传什么消息,记得第一时间让本宫知道。事情办得好,本宫自然不会亏了你的。” 司空晓颜急忙起身屈膝:“谢娘娘,嫔妾自当知无不言。” “果然,一个个都要欺到本宫头上来了……”韩贵嫔偏头冷笑道,手中玲珑小银杯“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司空晓颜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 ———————————————————————————————————————— “柳儿,近来可好?大军如今已到了雍州,一路顺利。每当骑着战马穿过大小集市,沿街商贩总会像看天神般远远望着我们,只可惜西部向来贫穷,我看着摊子上也没什么可以买给你的东西,突发奇想捡了几粒印刻风沙痕迹的石子装在袋里。我每走一段就捡一些,小心收着,算是将这段征程都为你记录下了。注意身体,等我回来。” 微泛黄意的纸张,似是经历过风沙吹拂。 柳心将那张薄薄的纸按在胸口,呼吸间,似乎可以感受到西部干爽的风沙气味。 已过雍州,接下来便要入蜀了吧?前几月的征战还算轻松,待到大金川后才是敌方主力,永康王又是懂得利用地形的,怕是要有一番激战…… “看完了?”浅紫色的帷帘被人一扬手放下,阳光瞬间褪淡,男子一袭龙袍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身后。 柳心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将信件往怀中藏,“皇上怎么来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没必要如此的,干脆大大方方当着他的面将信纸塞回锦袋中去,嫣然笑道,“多谢皇上安排,臣妾今日刚接到信呢。” 楚天青微哼了声,转过身不说话。 ——她心中果然只有慕松寒一人,不过一封薄薄信笺,也能让她瞬间笑得如此开怀? “皇上可有事?”柳心望见他面色不渝,试探着道,“平乱大军出了什么不测?” “……不是。”楚天青蓦地想起今日收到的密函,唐奉业明确向他表示慕松寒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虽然还是战得极为英勇,回到营地后居所飘出的药味却是一天比一天浓。唐奉业正试图接近他身边那个年轻的女医者,欲探出他的病症。 ——若慕松寒身体不适,往后的征战……会不会有殒命的可能? 他虽然相信慕松寒的能力,但重病之下,难免不会有意外发生。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死了的话……! 心中陡然一惊,楚天青被自己某个细微的念头震住,情不自禁望了眼身边双眸如水的清丽女子,愕然。 “皇上?”柳心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摇头,仿佛要将心中所想尽数驱散。楚天青转身便走。 她在身后不明所以地掀了掀眉毛。 ------------ 第七十二章 有仇者报仇 不知不觉已是盛夏时节,因着灼热日头,白日里众嫔妃大多躲在宫中闭门不出,宫中各角落堆积着凉气四溢的冰块儿,水果凉食更是一碗一碗地往寝殿送。 原本热闹的内苑登时变得冷清了许多。 树木却是长得越来越茂密了,繁花退场,大片郁郁葱葱的碧叶成了内苑的主角,好些并不宽敞的甬路两端被密密层层的叶子完全相接覆盖,仿若一道碧绿的长廊。 柳心与邓潇潇并肩穿过瑶仙园,面前是一条碧树成荫的小道。 邓潇潇心情很好,因着她逐渐得宠,原本只有七品官职的爹爹刚被提升为中州司马,楚天青又赏赐了不少东西,大多数让她捎给了家人。邓家向来对她寄托厚望,如今得愿以偿,邓老爷真是乐得合不拢嘴,邓夫人更是逢人就夸家里出了个好女儿。 “听说明日你娘被允许入宫,是么?”看着邓潇潇满面欢喜,柳心禁不住笑道,“贤妃娘娘真是给足了面子,担心你品级不够,特意借着教导韶玉帝姬的名义把你娘请了来。” “可不是,贤妃娘娘真是善解人意。”邓潇潇道,她前些时日去永乐宫请安时看见贤妃与韶玉帝姬母女情深,一时感怀落了几滴眼泪,贤妃温言询问过后便允诺让她们母女相见。“入宫这么久了,真没见过比贤妃娘娘还清心寡欲的人,”邓潇潇想了想道,“皇后娘娘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贵嫔霸道成性,新升上来的陆淑容资历尚浅……这么多高位嫔妃,也只有贤妃娘娘最让我喜欢,又温柔又聪慧,心地还如此善良。” “……晏昭仪她们才是真正清心寡欲的人呢。”柳心轻声道,邓潇潇没听清楚,正欲再问,却见内苑那边好些个人影浩浩荡荡地过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邓潇潇笑道,“这么大的排场,定是陆淑容了!” 原来那陆淑容虽母凭子贵做了从二品九嫔,却有好些宫人背地里都议论她资历尚浅、性子又挑剔,实在没个娘娘样子。陆淑容闻言大怒,不仅将一干人等纷纷贬去了浣衣局,日后每次出行还必然要弄着大批宫女内监相随,以示她高贵地位。 柳心与她相视一眼,眼波灵动微泛,并肩上前屈膝行礼:“给淑容娘娘请安。” 陆淑容正摇着扇子,微微抬眼瞥了两人一瞬,“原来是清婕妤和邓小仪,这么大的日头,本宫还以为诸姐妹都会躲在宫里不出呢。”她身后还有四个宫女撑着遮阳华盖,一步一摇晃地,再后面便是七八个宫女内监小步跟随。 “嫔妾看着天气晴好,忍不住就邀着邓小仪出来散步。”柳心笑道,“好几日没去娘娘那里请安,不知小皇子可好?” “子墨么,真是越来越淘气了,再过些时日,本宫真不知还要被他怎么个折腾呢!”提及皇子,陆淑容情不自禁就含了几分得色,“皇上也总往本宫这里瞧,逗着子墨抱也抱不够,好不容易今日清闲下来,本宫才能到这内苑走一走。” “……娘娘辛苦。”邓潇潇唇边不隐讥嘲,“就算当年韩贵嫔最得宠时,怕也比不过娘娘如今呢。” “韩贵嫔?哼,她韩紫音早是个失宠的人了,现在你们还记得她,等下一届秀女进宫,本宫倒要看看谁还把她放在眼里。”想到刚进宫时韩贵嫔的倨傲态度,陆淑容就不由怒从心生,“她韩紫音算什么,既无子嗣又无才华,不过仗着父亲有几分势力才霸着皇上好些年。如今韩长风死了,她又没脑子地去惹滇南,被贬位分也是活该!” 邓潇潇抿唇一笑,正欲再说,眼角忽地飘过一抹熟悉身影。柳心显然也看到了那人,微微敛了笑意,“淑容娘娘,韩贵嫔到底是有资历的人,您这番话语传出去未免不好……” “有何不好?”陆淑容本就骄纵,不过是因为小皇子才肯收敛几分,如今面前只是两个低位嫔妃,韩贵嫔又失宠,话语顿时就像倒豆子一般冒了出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到处说本宫的不是!就算她韩紫音听见了又如何?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别说本宫不怕那些下人乱说,就算她韩紫音站在本宫面前,本宫也……” 一袭玫瑰红锦衣闪过,女子明艳妆容登时撞入眼帘。 “也如何?”韩贵嫔携两个宫女冷冷站在一旁,百蝶穿花云玫瑰裙艳丽无比,映着耀眼的阳光只觉整个人都成了明晃晃一片。 先是一惊,随后很快回复平静。“贵嫔,只不过几日不见皇上,就连礼数都忘了么?”陆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九嫔为从二品,而贵嫔是正三品,按照位分,韩紫音的确是低于她的。 韩贵嫔猛然抬眸瞪去,眼眸寒冷如冰。 在那样凌厉的目光之下陆淑容只是微微一笑,“你瞪着本宫做什么?如此不懂规矩,是等本宫亲自教导你么?”说着转身喝道,“秦姑姑,替本宫教训她!” 那是个极为老练的宫女,二话不说径直上前往韩贵嫔身后膝盖处一踢。“你!”韩贵嫔身子向前一冲几乎跌倒,随行两位宫女慌忙左右扶住。“娘娘,犯不着和她置气……”一个宫女凑在韩贵嫔耳边道,毕竟今日陆淑容有理,硬碰硬怕是没好结果。 韩贵嫔挥手将那宫女甩开。“你倒是懂规矩。”她双眸似要冒出火来,“别以为你被地里说什么下贱话本宫不知道,不过仗着个小皇子,本宫倒要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本宫说了什么?”陆淑容一头雾水,只当她气极了口不择言,偏过头朝柳心与邓潇潇笑道,“二位妹妹,今日韩贵嫔如此不懂礼数,本宫该如何教导她呢?”未及二人回答,低头拨弄着食指上一枚硕大的玛瑙戒指,悠然笑着,“不如……就掌嘴二十吧?看她还敢不敢如此言行无状。” 下意识地想求情,然而视线落在韩贵嫔身上,心中某种压抑已久的怨愤顿时翻涌而出。柳心冷眼望着她,当初碧文就是被这个女子随意处死的,韩贵嫔不记得,她曾那样草率地掐灭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只是掌嘴,已经便宜许多了! “淑容娘娘英明。”柳心冷笑一声,转过身懒得看她。 邓潇潇亦点了点头。 “……你们!”韩贵嫔哪里受过如此大辱,奈何陆淑容带的人手多,几下子就把韩贵嫔身后宫女压到一旁不得动弹。陆淑容满意一笑,邀着柳心与邓潇潇一同回宫,只留下秦姑姑与大半下人原地掌嘴。 韩贵嫔被秦姑姑压着,明丽面容已然涨紫。“陆雨君你这贱人……啊!”话语被一声响亮的“啪”打断,秦姑姑下手极狠,打得韩贵嫔半边发髻都散落下来。接着反手又是一掌,三五个来回,女子白皙面颊逐渐肿得不堪入目。 上空烈日炎炎,七色光晕旋转迷乱,韩贵嫔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面颊火辣辣地痛,又气又怒间几乎要晕过去。 三人穿过茂密树影,风轻拂耳畔。 陆淑容鬓角的翟凤步摇叮咚作响。 ——有仇者报仇,有怨者报怨罢了。 虽然,这仇与怨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 第七十三章 深殿锁烟霞 深宫如一道锁,韶华凋落,是每个宫中女子逃不脱的宿命。 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盛夏,还是会在某个时段、某个地点,忽然发现自己的渺小无力,发现命运冰凉的潮水侵袭间无处藏匿。不能逆流而上,便要被永久地淹没。 心,是这里唯一无用的东西,换不了荣华富贵,只是徒增烦恼。 贵妃榻靠在中庭,夏夜蝉鸣阵阵透过薄纱传来。唐荣华轻轻摇着绘有双蝶图的罗扇,独自遥望天空中那轮澄明的月亮。 流觞宫一片幽静。 女子窈窕的身影投影在薄帘之上,缓缓地,那道灰黑色的影子从走廊那边移了过来。柳心拨开柔软纱帘,“你找我?”刚用过晚膳就有流觞宫的婢女前来传信儿,说是唐荣华邀请她赏月。 ——她自然知道不会只有赏月这么简单。 “是楚天青又有什么事情吩咐?”柳心猜测道。 唐荣华闻言不由发笑:“清婕妤果然不拘小节,直呼皇上名讳,这天朝后宫也就你一人敢了。”她也不多说,屏退左右,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真丝小卷儿,上面写着“七日,掖庭宫西门,戌时三刻”几字小楷。 柳心颔首,两指捏着那丝卷儿往灯火上一抛,登时燃着,随手抛到一旁的薰炉里了事。 转眼又是半个多月,楚天青那边的舞雩散想必也服用完了,这几日面色大大好转,怕是会引起朝堂上下怀疑…… “对了,明日是我兄长前来送药。”唐荣华道。 “唐奉业?”柳心诧异道,那胆大的家伙不是随慕松寒出征了么?早该远远入蜀,怎会忽然回到这京城来? “你可能不知晓,广陵王也反了,皇上将平西大军遣了部分兵力由哥哥来领,将于近日与京中兵将会合再一同南下。”唐荣华说得很平静。这半年来楚天青刻意削减藩王势力,又将朝堂弄得纷争不断,广陵王生性贪财,被手下人一教唆便耐不住。 柳心微微觉得不妥——那唐奉业虽然讨厌,但看模样倒像个聪明人,这样冒然回来,松寒那边会不会缺人手? 看着唐荣华模样似是不知道自己与慕松寒的事情,柳心张了张口,唐荣华却先她一步笑道:“你是在担心你家兄长?尽可放心,皇上每个决定都是经过反复斟酌的,不会有事。” 她勉强点头。 两人本就没什么特殊交情,传完楚天青的话,随意聊了几句也就散了。由于此行秘密,柳心并未带宫女跟随,远远到了画屏宫门前,忽然看见个深黑的人影一晃而过,跃过抄手回廊径直往内室去了。 “秋端!”柳心疾步赶至堂中,秋端正教导着凝香如何做双绣。“小主,怎么了?”她不解道。“刚才我看见有人闯入画屏宫。”柳心简短一句,秋端迅速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召集几个小内监分头去找,直找了好一会,众人才回到正殿复命道:“小主,并未发现什么人。” ——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柳心蹙眉,此时邓潇潇正好从后堂打帘子进来,手中还端了大碗的莲子玉荷汤。“这是怎么了?”她将那碗小心搁置在桌上,身后还有一宫女端着三四个白瓷碗,邓潇潇挽起袖子亲自盛了两碗。“柳姐姐快来尝尝,这是我家乡独创的甜汤呢!清凉去火,夏日喝最好了。” 想到再过几日便能见到娘亲,邓潇潇这几日都是欢呼雀跃的。柳心偏着头想了想,或许真是自己眼花,又被邓潇潇拉着坐下,手里塞了把小瓷勺。“奴婢去看看。”秋端也是小心谨慎之人,柳心看她又带着宫女前去探查,这才放下心来品尝邓潇潇的手艺。 ——那汤汁儿入口清甜冰凉,倒真是不错。 —————————————————————————————————————————— 流觞宫,落梅轩内。 司空晓颜捏了撮安息香弹进薰炉中,紫檀木小几上搁着个冰碗,正丝丝往上冒着白烟。 “……就是这样?”她身后还有个面目沉稳的宫女恭敬站着。 “回小主的话,韩贵嫔回宫后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内室,整日病恹恹地。”那宫女将自己打听来的尽数说出,“听景秀宫的姐妹说,那日韩贵嫔面上被打得极惨,敷了很久的巾子才逐渐消下去,听到陆淑容的名字便会恨得咬牙切齿。” “……嗯,很好。”她淡淡地笑了,伸手捏过那玲珑剔透的冰碗,舀了勺碎冰西瓜悠然送至口中。“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吧。”她自言自语道,“韩贵嫔该忍无可忍了……” “你替我继续注意着那边的动静。”片刻,司空晓颜又吩咐道,那宫女顺从地一点头,接过司空晓颜手边一叠银票出了殿门。 “好戏即将开始……”司空晓颜的神情似是很满意。 ———————————————————————————————————————————— 风簌簌摇晃着纱窗,轻微的声响。 内室漆黑静谧,陆淑容猛地由榻上惊醒,急急忙忙招呼着宫女点亮了烛火,这才觉得心里安定许多。 薰香的味道还是很浓,仿若灵活的蛇四处游走。 陆淑容正欲再躺下,忽然觉得这屋子里有些不对劲。 ——安静,实在太安静了!刚睡下的那会儿…… “子墨?!”她探身去看塌边半人高的小床,明黄色的纱帘内依稀可见婴儿般嫩的臂膀,她怜爱地俯身……“哇啊!!”如遭雷击,陆淑容猛地昏了过去。 ——小皇子浑身竟是冰凉的! ------------ 第七十四章 最毒妇人心 突如其来的喧嚣将她骤然惊醒。 急忙披了件外衫从床榻上坐起,柳心听见门外秋端正在与人争执。“出了什么事?”外面声势浩大来了好些宫女,皇后的贴身女官沁芷立于最前,双手拢在袖中,神情严肃。 “清婕妤,昨夜流觞宫小皇子惨遭恶人毒手,皇后娘娘震怒之下传召各宫嫔妃一齐到朝凤宫问话。”沁芷面无表情地道,瞥过站在一旁的秋端,“这位姑姑也一同去吧。” 屋外晨光熹微,清晨时候的风拂在身上夹杂淡淡的凉意。 —————————————————————————————————————————— 转眼已是朝凤宫。 迎面而来的肃杀气氛让两人不禁一震。 “清婕妤,还不跪下!”皇后沉声道。柳心这才看清几乎各宫的嫔妃都到了殿中,司空晓颜隐隐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朝陆淑容那边扬了扬下巴。 陆淑容被两个宫女从搀扶着坐在一旁,原本神情恍惚,就在见到柳心的那一刻整个人猛然活过来,“贱人!还我皇儿命来!”她力气大得惊人,奋力甩开宫女拉扯,对着柳心脸颊就是一掌。“……你做什么!”柳心怒道,侧身避开她下一掌,“淑容娘娘,说话要有证据!嫔妾也是刚刚听闻小皇子惨遭人毒手!” 秋端连忙将柳心挡在身后。“皇后娘娘明鉴,我家小主与陆淑容并无恩怨,怎可能毫无理由对皇子下手?”她勉强笑道,“淑容娘娘切莫弄错……” 陆淑容眼中满是血丝,“贱婢!这没你说话的份!”反手又是一掌,秋端镇静受了,身子微微向后一让。“陆淑容这是要做什么?”柳心再忍不住——画屏宫的人,也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被人打的?! “陆淑容不要激动。”皇后冷冷道,“先让清婕妤听明白!”身后内监迅速上前将秋端拉开,柳心陡然回头,目光凌如寒冰,硬是吓得两个内监不敢动手。“皇后娘娘,嫔妾不明。”她一敛裙角跪下。 盛夏时节穿着甚为单薄,在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跪了一会便觉得双膝疼痛。 太阳已经逐渐升起来,她跪的地方又毫无纱帘遮掩,很快能感觉到背后灼热一片。 沁芷姑姑很快手捧一叠衣物走上殿前。 皇后三寸来长的金护甲懒洋洋地抬起,“清婕妤,你可认得此物?”她的声音倒一点儿不迟缓,“这是方才从你宫里搜出来的。”沁芷将那衣物展开——是件女子常穿的高腰襦裙,胸口处缀着典雅的桃花纹案,唯一特别的是袖口处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陆淑容悲愤之下几乎又要昏厥。“这、这就是……”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皇后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宫女将她扶了,劝说几句,总算让她先到后面歇着。看见陆淑容步履蹒跚,柳心倒也浮起几分同情——来的路上,听说昨夜小皇子遇害,那凶手极为残忍,一刀割断了小皇子的咽喉。为了遮掩,凶手用一条锦被覆住了汹涌而出的血,还往薰炉中添了好些香料。守夜宫女睡得熟,等到听见响动只依稀看得一袭桃花纹样的裙衫远远而去,当时也没太注意,等陆淑容发现,小皇子早已死去多时了。 皇后慢悠悠地道:“清婕妤,若你真的清白,这襦裙怎会从你宫中搜出?听沁芷说,这襦裙已经被扔到后院的柴火房,想必还未来得及烧毁……” “嫔妾不知。”柳心扬眉,“皇后娘娘来得真是快,嫔妾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一阵响动,原是娘娘未卜先知径直到画屏宫来搜,能搜到东西,也是意料之中吧?” 皇后闻言也不生气。“清婕妤不要误会,搜宫,是韩贵嫔提议的。况且也不是单单只搜你那里,在去画屏宫前已经先搜查了流觞宫和景秀宫,就连本宫的寝殿和贤妃居住的永乐宫都不例外。搜宫前本宫已经封闭了消息,也均无闲杂人等流窜出宫……可不算冤枉了你。” “韩贵嫔?”柳心这才发现那帘子后还端正坐了一人。韩昭媛摇着纨扇,慢悠悠地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可不是,天不亮就被皇后娘娘召到朝凤宫帮忙,好不容易才查清楚。”这一个月来韩贵嫔消瘦不少,整个脸的轮廓也因此更为清晰,那凤眼还是凌厉的,朱唇点着新拧的胭脂,依然明丽逼人。 ——没有人注意,她眼底还浅浅地泛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情绪。 一直不语的唐荣华缓缓开口:“滋事重大,嫔妾以为,还是等皇上来了再定夺为好……”“唐姐姐说得不错。”晏流苏极难得附议她的话,担忧地望了眼柳心。 “皇上近来身体不适,本宫认为,不宜过早惊扰皇上。不过么,各位妹妹不用担心,本宫的婢女就候在金龙殿外,只要皇上一梳洗完毕,立即就会请了皇上往这来……再说,皇后娘娘向来英明,处理这件事已经绰绰有余,诸位姐妹难道信不过么?”韩贵嫔胸有成竹,“等皇上来了,还有更充足的证据奉上。” 皇后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秋端已经被拉到殿外,隐隐听得有掌掴的清脆响声。 膝盖跪得发麻,皇后也不唤柳心起来,偶尔看她一眼,眸中尽是厌恶——最讨厌掀风作浪的女子,争宠吃醋也就算了,此番居然敢对皇嗣动手! 柳心默然跪着,思索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 ——此招来得极快,几乎让她来不及反应。莫名其妙被唤来朝凤宫,莫名其妙被按上谋害皇嗣的罪名,莫名其妙被搜出染血的襦裙……如此看来,昨晚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并非自己眼花,对方早就设计好了一张网,只等着把她牢牢套住。 楚天青怕是没那么快赶来,莫非,她要一直跪下去? 柳心咬牙挺直了身子,抬眸,却恰好与韩贵嫔漫不经心的一眼对上。 ——那种迫切而寒冷的感觉让她陡然一震。 心中忽然有些明白。 ------------ 第七十五章 千钧只一发 韩贵嫔凑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嗯……言之有理。”皇后点点头,“如果清婕妤是主谋,她宫里人也逃不了干系……那个叫秋端的掌事宫女、画屏宫一干宫女内监,还有另外居住的邓小仪,一并给本宫传上来!” ——柳心已晋升为从三品婕妤,按照份例,身边的服侍宫女从四名增加为六名。前几日,内务府副总管遣来十多个宫女,而柳心与秋端正好都不在,那总管内监急着交差,挑了两个手脚灵便的留下便走。待到柳心回宫两个宫女已经到后殿帮忙去了,如此一耽搁,事后也未来及仔细调查两个宫女的来历。 手心不禁渗出一层细汗。柳心强逼着自己镇定,冷冷抬眸,毫不退缩对上韩贵嫔的双眼。 大殿寂然,明明是酷暑天气,每个人的眸中却都不约而同地凝上了一层冰。 不一会儿便见邓潇潇连同画屏宫一干宫女内监都来了殿前。 “给皇后娘娘请安。”邓潇潇显然还未来得及仔细妆扮,鬓角一只芙蓉含烟簪稍稍歪了位置。韩贵嫔不屑地“哼”了声,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 “起来吧。”皇后淡淡道,“方才来的路上想必你也听说了,小皇子被害,嫌疑最大的就是你们画屏宫人!本宫且问你,昨晚,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看见什么人?清婕妤是否在自己屋里,宫里有哪些宫女内监进出?” 邓潇潇闻言一愣:“回娘娘的话,昨晚画屏宫一派平静,并无何异响。” “并无异响?”韩贵嫔冷笑道,“就算你想为清婕妤开脱也该想清楚了再说话!若说半点异响也无,就证明没有闲杂人等进入画屏宫,也无人将沾满血迹的襦裙塞入嫁祸给清婕妤……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画屏宫自己做的!” 这一招来得猛烈,邓潇潇急忙跪下连声不敢。“娘娘明鉴,嫔妾向来不注意风吹草动的,或许疏忽了什么也未可知……” 皇后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 “皇、皇后娘娘……奴婢有事禀报……”跟随邓潇潇身后一个相貌陌生的宫女怯生生探出头,像是在惧怕什么,小心翼翼瞥了柳心一眼,又求助似的望向韩贵嫔。 “有话便说!”韩贵嫔高声喝到,“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本宫顶着!” “是、是……”那宫女低着头道。 这个娇娇弱弱的声音不亚于一块猛然扔入塘中的巨石。皇后、韩昭媛、贤妃,以及一旁静立的唐荣华、晏流苏等人都蓦地瞪圆了双眼。只见沁芷将那血迹斑斑的襦裙往她面前一扔,“哇!”那宫女吓得连退数步,硬着头皮仔细望了一眼,颤颤巍巍指着襦裙道:“昨晚……昨晚秋端姑姑很久都没有回来,奴婢觉得担心,就一个人在走廊上等着。大约是过了丑时,奴婢实在熬不住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见秋端姑姑手中捧着什么往后院走,神情很是诡异……奴婢觉得奇怪就跟上去了,远远地,见秋端姑姑手上捧着的好象是一件……一件桃色襦裙。”她顿了顿,“秋端姑姑向来不喜欢这样明丽的色彩,奴婢只以为她是不喜欢想扔了,所以就没多问……” 她头垂得极低,声音也微弱的几乎听不见:“奴婢虽然敬重秋端姑姑,可是,今日骤然听说小皇子遭人毒手,挣扎再三还是决定要将这件事说出来……”她说着说着已是泪光盈盈,扑在皇后面前不断磕头,“求皇后娘娘从轻发落,秋端姑姑一向正直能干,或许是身不由己才会……哇啊!” 冷不防被人一脚踹在腰上,那宫女哀嚎连连。 韩贵嫔拍案而起:“清婕妤这是做什么!?” ——原本跪在地上的柳心不知何时竟自己站了起来,眼神冰冷,正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宫女。 “我不管你真正的主子究竟是谁,我只告诉你一句,见风使舵的人,多半都没有好下场……女人么,报复心向来是很强的,尤其是宫里的女人……想报复谁,就跟掐断一根草那样容易……”柳心声音柔和到了极致,那宫女闻言猛地一颤。再转身,从容不迫地对上韩贵嫔震怒的视线。“真对不住贵嫔娘娘,”柳心将“贵嫔”二字咬得极重,笑吟吟道,“这贱婢目前还是嫔妾宫里的丫头,如此言行无状,忍不住就想教训她。” 韩贵嫔在鼻子中“哼”了声,“清婕妤莫不是急了?方才这丫头说,是你最信任的掌事宫女秋端深夜携带那沾血襦裙回宫,还想秘密处理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么?!” “娘娘以为随便个满口疯话的宫女,就可以将如此大的罪名强加在嫔妾头上么?!”柳心厉声道。 “好了!都给本宫住口!”皇后再按耐不住,猛然砸了盏子喝道,“多说无益,先将那个叫秋端的宫女拉下去用刑!看她说不说真话!” “娘娘不可!”邓潇潇急道。“娘娘请三思……”晏流苏拧着帕子道。“够了!”皇后径直走到殿前高声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那个宫女拖下去!?本宫的话也敢违抗么?!” 门口众内监闻言欲动,柳心一个箭步蹿出挡在宫门前。“谁敢!”她目光如炬,“屈打成招,这种事宫中还少么?!”远远地看着原本被掌嘴的秋端面色已然惨白,神色却还是执拗的,若以秋端的性子,就算被打死也不会招认,韩贵嫔即使无法得逞,也顺利除去了柳心身边一名亲信。 她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太阳已经升得极高,明炫的光华旋转在碧树顶端摇摇欲坠。柳心咬牙望着朝凤宫门,暗自诧异楚天青为何还不赶来,皇嗣被害如此重大的事,他也能耐下性子睡觉么?! 皇后已是震怒:“清婕妤,难不成你想抗旨?!”“嫔妾不敢,嫔妾只是担心秋端身体不好受不住重刑会……”她强压下怒意跪于皇后面前,恳求道,“还请娘娘不要……”“清婕妤,与其担心宫女的身子是否健康,还不如多多注意这些宫女是不是生了坏心思,心眼歪了,才是最可怕的呢……”韩贵嫔笑眯眯道。 皇后厉声高喝:“还不让开!”“柳姐姐!”晏流苏上前一挽她的胳膊,“快起来……” “娘娘!”柳心被晏流苏拉着,只见秋端被两名内监架着往殿外脱,心急如焚。 韩贵嫔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笑意。 “……皇后娘娘近来可好?”一片杂乱中忽地听闻一道清润女声,明明不甚响亮,却准确无误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声音是……”皇后与韩贵嫔猛然一颤,就连殿中低头抿茶的贤妃都不禁放了盏子。 树影在风中簌簌摇晃,只见一窈窕优雅的人影已悠悠步至殿前。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晏云遥素色百合曳地长裙如云,笑意温雅。 ------------ 第七十六章 潜在的威胁(上) “晏……昭仪?”皇后很明显地一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久不见……昭仪可好?” 晏云遥温柔的笑意仿若天边浮云,“无可谓好与不好,能够在这宫里平平静静过下去,我已经相当满足。”她并不自称“嫔妾”。 柳心张了张口,不知是否要唤她,却见晏云遥已经侧身向她颔首笑道:“柳心妹妹。” “给晏昭仪请安。”柳心恭敬屈膝道。 ——晏云遥的到来让她骤然心安。虽然不明白皇后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但只要一接触晏云遥温柔如水的笑容,心底不知不觉就会变得平静。 “柳妹妹不必多礼。”晏云遥笑道,挑眉,漫不经心地睨着皇后身侧面色青白的韩贵嫔,“听说韩妹妹降位为贵嫔?是犯了什么错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自晏云遥出现后,原本气势逼人的韩贵嫔忽然如颓败的花般,兀自低着头不敢接触晏云遥的视线。“让昭仪见笑了……”韩贵嫔低声道。 难得听见韩贵嫔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在场众人都不禁一愣。 ——这又是为何? 柳心看着晏流苏藏在袖中的五指骤然握紧。 晏云遥双手拢于袖中,微微地扫过众人一眼,被她扫过的人不由自主低头,就连皇后都避开目光不与她对视。一时间,竟有种晏云遥才是后宫之主的错觉。 “方才在门口远远地听了,仿佛是皇后娘娘要对秋端用刑?”晏云遥声音柔和,极为自然地抬腕理了下鬓角乌发,“真对不住,秋端那丫头是我旧友,平日里也就她常来与我说说话……若是皇后娘娘一时疏忽将她打死了,往后的日子,我可要无聊多了……不知,可否请皇后娘娘给我个面子,免去秋端那丫头的刑呢?”她字字轻柔,意味却是不容抗拒。韩贵嫔本想抬头争辩什么,“贵嫔有意见?”晏云遥分明不看她,只朝着殿旁两棵桃树道。“嫔、嫔妾不敢……”韩贵嫔慌忙低头。 皇后为难道:“这……昭仪的丫头,本宫自然要给几分面子,只是,秋端与皇嗣遇害之事有所牵扯,若不细细调查,便永远无法换陆淑容一个公道啊……” 微微一笑,晏云遥道:“是么,皇嗣之类的事情,娘娘还猜不出大致是什么人所为么?难不成以前的日子都被娘娘忘了,只在一个宫女身上打转?” “……晏昭仪所言有理。”皇后一声长叹,“罢了,今日看在昭仪的面子,免去那宫女刑罚,但审问还是少不了的。”“多谢娘娘。”晏云遥不易察觉地向柳心掀了掀眉毛。“是,谢皇后娘娘。”柳心会意,“嫔妾一定好生管教,再不惹娘娘恼怒。” 看了她一眼,皇后转过身道,“罢了,既然是晏昭仪的人……便不会有甚问题……只是,清婕妤的嫌疑还未洗清,暂不能出朝凤宫!” 晏云遥偏着头笑了笑,耳畔明珠串成的耳饰叮咚作响。“无碍的,我相信柳妹妹清者自清,很快便会处理好这件事。”说着,又往殿中望了一眼,贤妃正捏着茶盏若有所思地望她,“转了一圈,我也该回去,这便不烦扰皇后娘娘了。” “……昭仪请自便。”皇后笑道。身后众人齐齐屈膝:“恭送昭仪娘娘。” ——即使不明白这素未谋面的晏昭仪是哪一号人物,单看韩贵嫔对她这般顾忌的态度,就能猜测出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晏昭仪?是谁?仿佛从来没听过啊……”邓潇潇蹙眉道。 柳心笑了笑正欲回答,忽然瞥见晏流苏有些僵硬的脸——她双眼直直望着晏昭仪远去的背影,眉间万般情绪交杂涌动,樱唇更是不经意地紧咬。 ——想到那一夜,她对自己敞开心扉的话语,柳心忽然有些心疼这个必须坚强的女子。 ———————————————————————————————————————————— “清婕妤,事情还没完,可别放松得太早啊。”显然已经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韩贵嫔复而换上一副凌厉神色,“就算不对秋端用刑,光凭着那宫女一番话就能将你定罪。” “……娘娘请便。”柳心寒声道。 韩贵嫔气得发怔,“皇后娘娘,您看……”“清婕妤,襦裙是从你宫中搜出,又有宫女亲口指证,本宫只能先将你降级禁足再行调查。”皇后正色道,“若你无辜,本宫自会调查出你的清白……” “谁要降级?谁又要禁足?!” 柳心与邓潇潇猛然回头,心中大石顿时落地。 ——楚天青由陈德福搀扶,步履微缓地向着朝凤宫正殿来。应该是刚起不久,楚天青双颊还隐隐浮着一层温和的粉红,衬着他苍白如玉的肤色,竟觉得秀丽无比。 本就身体不佳,刚起来便听说皇嗣被害,矛头直指清婕妤,楚天青责怒陈德福一番后便连忙赶往这里。 “给皇上请安。”唐荣华优雅地屈膝笑道。 皇后上前迎接,将楚天青请到正座上坐了。“皇上且听臣妾道来……”皇后温言笑道,看了柳心一眼,“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清婕妤谋害子墨的嫌疑最大?”楚天青不禁望向柳心,女子的面容清丽依然,眼中泛着执拗的光,不争辩亦不看他,仿佛根本不屑一顾。 ——每每触及她这样的神情,他便觉得自己骤然被推至她心门之外。云雾遮住了她的面容,高墙挡去了她的情感,他只能远远凝望她从不轻易认输的模样,然后独自离开。 “皇上,你相信么?”柳心直视他深黑如墨的眸子。 楚天青叹了口气。 “先将清婕妤禁足,任何人不得入碧落阁探视。”他平静道。 ——如果,她想依靠自己的力量胜出,他便只能选择尊重。她向来便是聪慧的女子,锋芒毕现,既然她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只是因为慕松寒,那么,他又有什么道理忤逆她的心思?慕松寒征战沙场,她则争锋后宫,同样的使命,不同的位置,他与她如此默契。 韩贵嫔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唐荣华讶异地抬眸。 “……谢皇上。”柳心冷冷笑道。 ——怎么了?就在方才的那一刻,她竟希望他出手相助。她居然会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楚天青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么?就算他对自己有过分毫的迷恋,都比不过大好江山来的重要。陆淑容诞下的是皇子,又有身后家族支撑,他怎可为了袒护自己而面对满朝骂声呢? 不过,她也不需要他的帮助。再棘手的事,她也可以独自面对! “若没什么事,臣妾就回画屏宫了。”柳心转身便走,邓潇潇向皇上皇后屈膝行礼后也随她而去。晏流苏低着头,唐荣华则是探究地睨着楚天青的神色,笑意深邃。 这一禁足便是十多天。 ------------ 第七十七章 潜在的威胁(下) 除了那件沾血的襦裙,所有消息如同沉入大海的石子,再无浮出水面的一刻。 陆淑容近乎崩溃,不是扑在床榻上哀嚎痛哭,就是神情恍惚地在内苑来回走窜,逢人便拉着质问是不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皇后再三劝阻无用,只得暂时下旨将陆淑容禁足翠微宫内,自己带着贤妃、韩贵嫔继续调查。可眼看日子一日日地过去,竟半点进展也无,而陆家便开始愤慨起来,连着一干交好权臣,指责楚天青庇护清婕妤不愿严惩凶手。 皇后本欲请楚天青降罪清婕妤,然而思索一番,证据也不够确凿,这边不能处置,那边却早已闹僵,一时间真真心急如焚。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 当夜,门庭冷清的画屏宫居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 柳心侧倚在贵妃榻上,看着那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摇摇摆摆到了门前,随手抄起一边的纨扇晃了晃,抬眼笑道:“是什么风把贵嫔娘娘吹来了?我这画屏宫目前不便迎客,娘娘不知么?” 韩贵嫔也不怒,左右环顾,见偌大厅堂不过两三个宫女服侍。“难得清婕妤这里如此冷清……莫非知道大势已去,连开支都省了么?” 柳心“啪”地将扇子望她面前一掷,冷笑着站起。“小皇子为什么死,那沾血的襦裙又如何会出现在我宫中,想必没有人会比贵嫔娘娘更明白。我只是觉得疑惑,要说恩怨,我与娘娘也没结下多少,为何娘娘要费这么大心思对付我,甚至连谋害皇嗣这等大罪都敢犯?!” “呵呵呵……”韩贵嫔兀自挑了张椅子坐了,“恩怨?你以为你慕柳心就什么都没对本宫做过么?当初云祥那丫头还在,你与唐圣语整日地挑唆本宫与她争斗,待到云祥死后滇南那边的矛头自然指向本宫……鹤蚌之争,渔翁得利,你们想得还真周到!” “这等小事在宫中不是常见的么?娘娘便受不住了?”柳心冷嘲道。 韩贵嫔陡然起身,“贱人!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出一副无辜模样么?!别告诉本宫说你不知道!你那哥哥真是能干啊,勾结唐奉业使了多少阴线手段,竟将我年过半百的爹爹害死军中!本宫早知道楚天青向来忌惮爹爹势力,却没想到他竟这样狠,仗还没打,先利用爹爹应对番人之际在背后放暗箭!?我韩家世代忠良,为天朝立了多少功劳?!居然就被慕松寒与唐奉业两个乳臭未干的畜生……” “你住口!”柳心拍案而起,“你以为韩家背地里做的那些事瞒过楚天青眼睛了么?去年江南水患,朝廷明明拨去了大批白银,为何最后还是有数以百万的百姓饿死?!正是你那劳苦功高的爹爹勾结永康王私吞大半赈灾银!更别提你们韩家张扬跋扈这么些年,皇上早有铲除你们的心思!你韩紫音在后宫独秀数年,也该是让位的时候了!” “你……!”韩贵嫔震怒至极,嘴唇气得颤抖,“你以为,你以为我们韩家就会束手就擒么?本宫告诉你,别以为你哥哥和唐奉业就能安心地带着平西大军走下去,就算本宫的爹爹死了,手下还有一干势力不倒!要弄死你哥哥与唐奉业两个,就如捏死两只蚂蚁那么容易!”她忽然褪了怒容,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你不知道吧?十日之内就会有噩耗传来,你那可恶的哥哥,还有唐圣语那贱人的兄长,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就连楚天青都不会知道,他千算万算,还是会有疏忽的时候……” “你说什么?!”柳心猛然抬头。 像是很满意她这样的表情,韩贵嫔悠然抱着双臂,双眼斜看殿外那轮皎洁的月亮。“清婕妤是聪明人,难道听不明白本宫的意思么?”她笑得妩媚,“本宫可是好心来通知你一声,免得忽然听闻兄长噩耗让你回不过神来……要知道,本宫听说爹爹噩耗的时候可是几乎晕过去,就因为没有人事先跟本宫说呢……” 柳心咬牙:“楚天青知道么?” “知道?你认为本宫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么?”韩贵嫔冷笑道,“本宫告诉你,你是整个皇宫第二个知道这消息的人!至于楚天青、皇后,还有后宫上上下下,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听说这个秘密!你应该为你被禁足而庆幸,若非如此,本宫还不敢冒然透露这么大的事情给你呢!” “……你是故意的?!”柳心明白她的心思,如今自己被禁足画屏宫,任何人不得进门探望,任何消息也不能传入或是传出。韩贵嫔是要自己知晓这个秘密却无法透露,备受煎熬,直到亲耳听闻慕松寒的噩耗! “好,你果然狠!”柳心恨得心头几乎滴出血来,韩贵嫔看着她的拳握得越来越紧,禁不住大笑起来:“狠?本宫又怎么比得上你与楚天青?可怜我这么多年真心诚意服侍他,殊不知一直都被他当成毫无感情的棋子!到头来还要毁我韩家!若要我韩紫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在这宫中生活一辈子,还不如拼死一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冷然甩袖便走:“话已说完,清婕妤好自为之!” “你!”柳心忽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猛地跌坐在地。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明月当空,一行人影缓缓经过春池边的桃林。 正在树影密集处,冷不防一袭明黄色袍角从阴翳后露了出来。 “是你……”晏云遥站在桃树下,面前稀疏的阴影半遮住了男子精致绝伦的面容。 “云遥,好久不见。”楚天青微微颔首。 ------------ 第七十八章 无声胜有声 记不得自已有多久没有看见这个男子的面容,疏淡苍白的月光下,他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飘渺一如当年。 依然细致的眉眼,依然清晰的轮廓,只是,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他竭尽所有的无知少女。物可以如初,心却永远回不到从前。 晏云遥立在桃树林中静静地望着他微笑。 “皇上这么晚还不歇息,可是为了清婕妤之事?”她淡淡道。 “是。”楚天青凝望着女子秀丽的面容,夜风怡人,拂起两人轻盈的袍角,夹带女子身上一股浅浅的香气萦绕鼻尖,一时间,他也有种重回昨日的错觉。 “……朕听闻,今日你去了朝凤宫?” 晏云遥抿唇笑笑:“是,皇后娘娘要对秋端用刑,我便赶来求个情。” “听说你与清婕妤的关系甚好,她宫里秘密收藏的醉梦香也是你赠予?” “醉梦香是丛归给她的,我可没有研究香料的本事。”晏云遥笑道,“至于我与清婕妤的关系么,只是单纯地当个知心姐妹说几句话,并不如皇上想的那般复杂。” “……朕并没有想多么复杂。”楚天青轻声叹道,“那丫头的脾气倔,倒像极了当年的你。” “皇上此话错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与另一人相像,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清婕妤生性聪慧,又是用情专一之人,我自然对她很是欣赏。” “原来如此……”楚天青向晏云遥身后宫女一颔首,几人会意退后,“云遥,”他恳切望向她平和如水的眸子,“你应该清楚,清婕妤是朕在后宫安插的人,这次事件极为棘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没有把握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对不住皇上,我早已决心不再过问宫中事。”晏云遥打断他的话,她的声音很柔和,又好似过于平静而不夹杂任何感情,“就算我怜惜清婕妤,我也绝不会忤逆自己当初许下的誓言。清婕妤也好,朝堂事务也罢,皇上想将这江山完全握于掌中,总要经历一些挫折、付出一些代价。” 她的目光坦然而清澈:“皇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是么?而清婕妤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为了她珍惜之人,她定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挺过去。” “也罢……”转过身,他背对月光而立,晏云遥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片刻,“皇上,我先行回宫了。”轻轻地甩袖,衣袂在微风中飘摆如云——晏云遥向来偏爱白色,而此时,她在月下安静离开的身影却比那月光更为清幽冰冷,楚天青半侧过身子,颀长身影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他知道,她眼中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眷恋了。 ———————————————————————————————————————— 晚膳索然无味。 轻轻拨弄着青瓷小碗里的汤圆,邓潇潇复而抬头望了眼正殿的方向。 “小主,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口味?”宫女小心翼翼提她夹了块排骨放在碟中,“听说明日便能见到夫人,小主可要多吃些呢。” “嗯……”以往提及娘亲,心中都会如漫出暖流般舒服无比,可是此时,她只觉心中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藏于袖中的玉指捏着一小张纸条。“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邓潇潇抬头道,那宫女道了声“是”便退出去。待到屋中无人,邓潇潇深吸一口气将那纸条重新平摊在面前,再一次,一字一句读着几行清秀的小楷。 “三日内,有变,清婕妤受牵连而不被处置,陆家震怒、韩家拼死一搏,后宫必然动荡。邓小仪向来依仗清婕妤,若清婕妤败下,邓小仪当如何?韩贵嫔蓄意陷害,皇后软弱无能,若想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小仪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下午,她在唐荣华送来的食盒底部发现了这张字条。 邓潇潇坐回妆台前,散开发髻,捏起那桃木香梳极为小心地梳理着如墨般柔亮乌黑的长发。 甜美的香气萦绕在寝宫中,窗外夜色迷离。 这样的夜,很多人难以入眠。 梳芙蓉归云髻,着桃花云雾烟罗衫,对镜描眉,轻点朱唇,眉间贴一朵桃花状花钿,耳畔明珠光华流溢。 ——她生来便是极美的女子。 邓潇潇淡淡地笑了。 ———————————————————————————————————————————— 正准备安寝,凝香忽然禀报说邓小仪来了。 “邓小仪?”柳心挑眉。虽说邓潇潇与她共住一宫,但楚天青的旨意是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得探望,她向来胆小,怎么忽然挑了夜深人静之时过来? 却见邓潇潇已经笑吟吟推门而入。“柳姐姐,还没睡么?” “你……?”柳心忽然发现她今夜打扮得甚为美丽,映着淡澈月华,仿若由天宫走下的仙子。邓潇潇在桌边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柳姐姐,你还记得,当初你去霜华宫见我时说了什么吗?” 蹙眉不解,却还是回答道:“记得。那时我说,你门户低微,必须依仗皇上的宠爱才能荣耀家门……”“是了,正是这个。”邓潇潇笑道,“柳姐姐了解我的身不由已,已是很难得了。” “你……想说什么?” 她忽然上前轻轻拢住了柳心的手。 “柳姐姐,不管你当初助我的目的是什么,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我在这宫中唯一可以信任依仗的姐妹。”这一刻,她眼中只剩纯澈的光彩,“进宫的这一年多,我见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我终于明白想在这宫中永远立足下去,不是只凭借一张倾国倾城的面貌就可以的。我的家人,那些摇摇欲坠的希望,或许并不是我竭尽全力了就可以支撑得住。” “柳姐姐,”她的目光有些伤感,“有些事情,哪怕是拼尽此生,还是永远无法触碰啊……” “潇潇,你这是怎么了?”柳心发现她指尖冰凉,“明日便能见到你娘亲了,不开心么?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妆扮得如此漂亮,是不是等会儿皇上要过来?那便早些回去吧,免得让有心人瞧去说你抗旨来我这里……” 邓潇潇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柳姐姐,陷害你的人是韩贵嫔,对么?”她轻声道。“是,自然是她。”提及韩贵嫔,方才心头徘徊不去的担忧又涌了上来,柳心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 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邓潇潇缓缓起身,关门离开的那一瞬却又回过身来。 “柳姐姐,”她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哀伤,“如果你见到了我娘亲,一定会发现,其实她比我美多了……娘亲的笑容,让江南三月最美的梨花都黯然失色了呢……” 柳心微微一愣,看着她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 第七十九章 西风冷楼阙 这个夜晚显得尤为漫长。 柳心辗转床榻,窗外淅沥落下的雨声一点点沾湿了梦的余温。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来,慕松寒遥远而温柔的笑容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个梦里,他安静立于漫天云霞中,朝着她微笑,身后千军万马尽碎落成尘埃;一个梦里,他满身血迹在狂风大作中翻滚,战马嘶鸣,沙场独有的凛烈气息席卷天地,她则遥立于高耸山端,眼睁睁看着他逐渐逝去的容颜痛哭失声;一个梦里,她还是当初来到慕府之时,他从轩窗悄然经过,在她妆台静静搁下一朵绽白芳香的玉兰花;一个梦里,她和司空晓颜并肩立于皇宫最富丽堂皇的殿室,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轻轻掀开玉帘含着笑望她,大批宫女妃嫔在很远的地方高呼千岁…… 夜雨总在很恰到的时候来,清冷的水滴声,将原本就焦急难耐的心境渲染得更为凄凉。 她很诧异自己竟然睡得着。 黎明到来的时候雨已经悄然停歇,屋子中充斥着清新舒爽的泥土香,隔着薄薄的床帘,依稀看见一袭窈窕身影不知何时已坐在塌边,先是一愣,随后猛然清醒。 柳心掀开帘子坐起来。“唐荣华,怎么是你?” “恭喜清婕妤,谋害皇嗣的幕后之人已经找到,皇上解了婕妤的禁足令。”唐荣华平静地笑道,“天没亮的时候皇上皇后已经提审完毕。” “幕后之人?”柳心惊诧,“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与你同宫居住的邓小仪。” “这怎么可能?!”柳心霍然站起,邓潇潇根本不可能谋害皇嗣,莫非是韩贵嫔陷害自己未果便将矛头转向了邓潇潇?“我这就去皇上那里走一趟……”她刚走几步,唐荣华蓦地挡在身前。 “清婕妤,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晨光熹微中唐荣华端庄面容显得有几分模糊,“邓小仪谋害皇嗣被处死,这是最好的结果!如今韩家方倒,残余势力未被完全消减,你兄长又身负重任远征西南,这个时候绝对容不下一分一毫的动荡!就算你我心知肚明是韩贵嫔蓄意陷害,却没有机会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洗刷冤屈!皇上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只下令将你禁足,已经惹得陆家及一干势力不满,他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你暂时的安稳而已!而韩贵嫔那边,等待的时间越长对她便越有利,日子一天天过去,人证物证会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到时候任你跳进黄河也洗刷不清!” 她目光森冷:“或许,不仅是你,还有我,甚至皇后,韩贵嫔可以肆意妄为地搅乱这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包括朝堂、兵部,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在长久的平衡被打断之后又会如何?整个天朝都很有可能陷入疯狂的战乱之中!皇上虽然要夺权,却不能看着局势完全跳出他的掌控之中!” 她每说一句,柳心的心头就冰冷一分。 望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唐荣华叹了口气,缓和语气道:“所以这时候,有个人愿意为你顶罪,正是皇上迫切需要的。”她别过头望着宫室外随风飘散的云,“我没有想到,邓小仪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徒有其表而贪生怕死的女子,就算答应了,也会提好些要求……” 柳心忽然夺门而出,只穿一件单衣,跌跌撞撞地冲到邓潇潇居住的融春轩中。 偌大厅堂已清冷如死。 昨日还是热热闹闹围在桌前的人影不见踪迹,只有那玲珑剔透的水晶风铃还悬在堂前轻轻摇摆,水滴落,回声寂,邓潇潇的认罪连带一干宫女内监都被处死,不过一日的功夫,那些巧笑倩兮的容颜均已烟消云散。 ———————————————————————————————————————————— 朝凤宫中,她第一次用这样毫不畏惧的眼神直视所有人。 楚天青与皇后并肩坐于堂上,韩贵嫔面色青白,殿门紧闭,两旁立着的宫女内监寂然无声。 邓潇潇望了眼窗外深黑迷离的夜,抿唇而笑。 “邓小仪,杀害皇嗣当诛九族,看在你主动前来认罪的份上,朕免你家人一死,只赐你鸠酒一杯自行了断。”楚天青遥遥望着那个女子的面容,竟在她娇媚如花的面上捕捉到了某种坚不可摧的情愫。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朵闲来无聊以供赏玩的花,凋谢了,厌倦了,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竟是她如此突兀地站出来,将所有的危机辗为齑粉。 邓潇潇额头触地,恭恭敬敬地叩首:“谢皇上恩典。” 楚天青动了动唇,终于将厌恶的神色逼出来,转过头不再看她。韩贵嫔恨得咬牙,“邓小仪,这么大的事情绝不可能是你一人谋划的吧?要说共谋,再没有人比画屏宫的另一位更……” 邓潇潇霍然抬眸:“是,臣妾是受人指使!而这幕后指使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你韩贵嫔!” “胡说!”韩贵嫔拍案而起。 “是与不是,皇上心中自明!”邓潇潇的声音高扬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荡。 —————————————————————————————————————————— “……大致,就是这样了。” 唐荣华在她身后淡淡叹了口气。 “我明白。”柳心转过身,清晨时分清凉的空气一分分渗入她单薄衣衫。 ——有些事结束了,有些事却刚刚开始。 她将韩贵嫔那日示警的话语全然告予唐荣华,两人并肩走至画屏宫门,忽然望见一位锦衣的中年妇人由两位宫女陪伴着往画屏宫来。 “你是……”“给两位小主请安,听贤妃娘娘说,潇潇曾在这宫中住过……”那妇人声音微微哽咽,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迹。唐荣华稍稍愕然让开,任由她蹒跚地步入中庭。 柳心回过头,远远望着那苍凉悲哀的身影逐渐走过漫长的回廊,万籁皆静,宫室还在柔和的晨光中等待谁的到来。一阵恍惚,仿佛还是初春时节,满庭如雪飘飞的梨花映衬女子娇媚美丽的面庞,亭亭立于回廊那端,发髻插着芳香的白蔷薇。 她笑着说:“柳姐姐,如果你见到了我娘亲,一定会发现,其实她比我美多了……娘亲的笑容,让江南三月最美的梨花都黯然失色了呢!” 那个妇人并不是极美的,然而在一个女儿的眼中,再没有什么能胜过娘亲温柔素雅的容颜——纵使她门户低微,纵使她的美丽已经在时光打磨中无声湮没了色彩。 她在这个冰冷繁华的宫殿中独自挣扎,转眼,就消失如云烟。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如此渺小,只差一瞬便能实现。 这一瞬,却已是阴阳用隔。 柳心的泪忽然落下来。 ------------ 江南梦远——邓潇潇番外 宫中的花朵虽然美丽,却总给人一种寂寞的忧伤。 有时候我便会想,如果,我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身上没有牵系着那么多期盼的目光,我的人生,会不会快乐许多? 依然记得初进宫门之时,满殿娇艳如花的面容望得心中生寒。我傲然站于她们中,耳畔摇曳的珠石叮咚作响。的确,这些宫嫔中没有一人是比我更美的,皇上会选中她们,多半也是因着她们身后支撑的显赫家世。而我不同,我是单凭着自己的容貌跻身于她们之列,即使目前只是个从七品选侍,往后的路也必然会灿烂辉煌。 娘告诉我,宫门深似海。 我自负聪慧,却不想那些豪门养出女子才是真正的心机深重。与晏流苏的较量让我一败涂地,一夕之间成了霜华宫中守韶华老死的失意人儿。无数个夜晚,我从冰冷的梦中骤然醒来,心头恨得近乎滴血。 寂寞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娘。儿时,每逢我做错事受到爹爹责骂,爹爹就会把我关进后院那个阴黑封闭的小屋子中思过。一关便是一整天,我素来怕黑,娘便整夜地守在屋子外陪我说话,不时递一些面饼水果来给我。即使是心中恐惧,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绝望,因为我知道娘就在屋外,会永远永远守着我,在我推门而出的瞬间给我拥抱。 可是这一次,在这繁华似锦的皇宫深处,再没有人能带我出来。 直到那个容颜清丽的女子缓步而来,阳光映照着她清冷如水的眸子,淡声问我可愿与她结盟。 慕柳心,我从不知道她也是有着这么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听她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缓缓道来,心中竟骤然有了亲近之意。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刻,我别无选择。摇摇欲坠的家门还等着我去支撑,娘亲温暖而渴盼的目光还在楼阁近处远远地向我。我答应了她,然后利用余下的时日竭力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 慕柳心没有骗我,很快,她让我获得了皇上的亲睐。 承宠那夜满殿都是明亮灿烂的红烛,我周身不着寸缕,那个面容清俊的男子含着笑意将我揽在怀中。我知道,他是醉心于我的容貌,或许是一时新鲜,或许是暂时的消遣。可是,那不重要,我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个绽放光芒的机会,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宠爱,也足以撑着我的家族熬过长时间的风雨。 昏暗而奢靡的宫室中,我忽然很想念娘。 时光流逝如水。居住在画屏宫的日子算是平静的,我逐渐收敛了性格中最尖锐的部分,安分守己作楚天青身边的宠妃。慕柳心也是极得楚天青喜欢的,甚至,他对她的喜欢中多了一丝浓烈而深沉的意味。我不知道她发觉了没有,好些时候,我都是看着她望着窗外那轮光华皎洁的月亮,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孤单。 她在思念谁么? 或许,在天的那一边,也有个人让她不顾一切地要去守护? 我忽然觉得欣慰,因为骤然发现身边是有人与我一样的,我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望着明镜中惊为天人的容颜,淡淡地笑了。捏着桃木梳,乌发在脑后如绸缎般垂下,我面对着自己,忽然猜测起娘年轻时候的容颜,定是倾国倾城,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吧? 这个宫廷教会了我太多,直至如今我才终于明白,有些时候,藏着并不等于遗忘。 我很诧异,在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后,我还能如当初那般拼尽全力任性一次。手中握着碧色的琉璃盏,触唇冰凉,鸠酒的味道甚至有一点儿甜,然后我忽然想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淘气抢过爹爹的白瓷杯抿过一口,也是这样甘甜而辛辣的味道,直呛得我留下泪来。 回忆中江南的梨花总是沾染了淡淡的水汽,分外空灵。 我不要谁记得我。 娘,这片美丽宁静的宫室,就是我长久以来居住的地方。当您安静立于回廊尽头,一定能听见迎面而来的风中送来我的声音。请记得,我曾努力地试图守护过,哪怕最终的结果与我当初想象的不尽相同,在这个繁花落尽的地方,我已竭尽所有。 娘,到了这最后的一刻,忽然发现,我还是很想很想您…… ------------ 第八十章 只手掀日月 不过一日,朝凤宫中俨然是另一番风景。 柳心步入殿中的时候已换了韩贵嫔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帝后二人并坐堂前,神色冰冷。见她来了,皇后略一颔首示意她免礼落座,柳心屈膝谢过。 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问话,韩贵嫔心神已近崩溃边缘。“说过了,嫔妾什么都不知道!”她粗暴地喝道,“邓小仪自己嫉妒陆淑容诞下皇嗣,这般残忍下贱的手段也只有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才能做出,嫔妾好歹跟随娘娘这么多年,娘娘还不了解嫔妾么?!” 皇后别过头不语。 ——不了解?她怎会不了解韩紫音?这个女子秉承天人之姿,又有显赫家族为支撑,已在宫中翻云覆雨了数年。她是聪慧的,且不缺狠辣手段,若不是她素来站在自己这边,还真要好好提防着她。 见皇后不说话,满殿的嫔妃都已窃窃私语开来。 “韩贵嫔素来狠毒,宫中无人敢掖其锋芒,得宠这么多年却没留下任何子嗣,应该比邓小仪更有可能起杀意吧……?” “是啊,我听说,前不久陆淑容与韩贵嫔在春池那边发生了争执,韩贵嫔是什么人,怎肯吃了亏却不讨回来?她邓小仪出身低微,若身后没有高位嫔妃支撑,哪里敢做出这种诛九族的事……” 骤然发现,今日,后宫二十多位嫔妃几乎都来了,将朝凤宫素来宽敞的殿堂坐得满满,捏着帕子,神情紧张地望着那个飞扬跋扈的锦衣女子,眼中有期盼的光。 想到邓潇潇的含冤而逝、慕松寒远在沙场生死未卜,柳心胸腔中的怒火再也按耐不住。“贵嫔娘娘还要佯装不知么?”柳心霍然起身,“若不是有人指使,邓小仪怎可能将染血的襦裙藏入画屏宫而不怕自己受牵连?除非是早有人向她保证,这次的事情绝连累不了她。而你,韩贵嫔,在出事的当晚就雷厉风行直将矛头指向我,准备妥当的人证物证一齐抛出,更要严刑逼供我的掌事宫女!如今邓小仪以死谢罪,供出你韩贵嫔才是所有事件的谋划者,字字合理,脉络分明,你还要狡辩不成?!” 柳心大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娘娘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敢做,不敢承认么?!” ——这是邓潇潇给她留下的机会,她必须抓住,将韩贵嫔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此话一出,满殿寂然。 盛夏时节的宫室还是有几分闷热的,楚天青捏起手边的白玉茶盏,清凉的液体丝丝流过喉头。 他远远地望着柳心,眼底夹带些许笑意。此时,这个女子终于完全褪去了佯装隐忍的外衣,将原本尖锐的锋芒尽展而出,全然不顾身份地位,要将陷害自己的人置之死地。 由于激动,她清丽的面颊微微涨红,竟让他觉得说不出地可爱。女子清水般的妙目此时已化为汹涌翻滚的怒潮,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远在沙场那人每一分遭遇危险的可能。 ——他竟有些羡慕起慕松寒了。 “皇上,这……?”皇后轻触他的胳膊,“虽然邓小仪指证韩贵嫔是幕后之人,但证据并不算确凿,怕是不能冒然将她定罪。” 楚天青目光微动,不及他回答,忽然瞥见一袭黛紫色的身影款款到了堂前。 “给皇上、皇后娘娘及众位姐姐请安。”刺眼的阳光下,女子素雅面容泛着微微的金黄,司空晓颜手捧一只深黑木匣,双手呈于帝后面前,“皇上,韩贵嫔是否牵连于此,您一看这匣中物便知。” 楚天青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厚叠银票与两张折成豆腐块大小的纸条。 “贱人!”在看见那匣中物的一瞬,韩贵嫔面色忽然变得惨白,猝不及防冲上前将司空晓颜推了个踉跄。“贱人!这东西、这东西怎会在你那里?!” “还不拉住她!”柳心喝道。三五个小内监迅速扳过韩贵嫔身子将她压在地上。 摊开纸条,楚天青的目光逐渐变得寒冷,猛地将纸条往皇后面前一掷:“你看看!”皇后接过,大惊失色,指着韩贵嫔道:“你、你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司空晓颜一敛衣摆在堂上跪下:“据嫔妾这些时日的探查,韩贵嫔早对陆淑容心怀不满,上次在内苑争执之后,更是起了杀意。韩贵嫔借清婕妤增加宫女之机,暗自将两名心腹插入画屏宫中,遣人杀死小皇子之后,便由那两名宫女合谋将沾血襦裙藏入画屏宫。而那匣子中放着的,正是韩贵嫔收买她们的银票与密信!”她回转身子,直面韩贵嫔恨得发青的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娘娘狠下杀手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刻!” “你、你是什么时候……”韩贵嫔大惊,“我明明记得两封信已经被我给烧……” 楚天青寒声喝道:“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韩贵嫔骤然瘫坐在地,她艰难抬起头,司空晓颜唇边浮着冰冷的笑意。“你……究竟是从何时起……?”印象中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子似乎总是很顺从,时常来向她请安,举止毫不张扬。她失宠的这段日子,好些情况都是通过司空晓颜知晓的,在她眼里,无疑已经将司空晓颜看作了自己人。 ——这一刻猛然惊觉,一直潜藏身边无声无息的敌人,才是最最可怕的。 柳心再容不得韩贵嫔有一丝狡辩的机会,霍然上前道:“皇上,如今真相已水落石出,臣妾以为应尽早处置韩贵嫔,一方面安抚陆淑容痛失爱子,一方面也为后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提个醒!”“臣妾附议清婕妤。”唐荣华声音平静。 皇后扭过头,似是不愿意看见韩贵嫔的脸,贤妃当机立断:“来人,将韩贵嫔拖下去!” “……贱人!贱人!你们这些贱人!不要高兴得太早,本宫的兄长早已在平西大军……”韩贵嫔发髻散乱如,眼中血丝密布,狂乱地挥舞着手脚,形如疯妇,“楚天青!你以为你的爱将还能平安回来么?!我们韩家纵使灭了,也要拉一干人等陪葬……!”内监连忙捂了她的嘴,柳心咬牙瞪着她,“清婕妤不必担心,皇上自有计较……”只听唐荣华轻声安慰道。 “嗯……”柳心侧眸望着楚天青镇定自若的面容,是么,她可以相信他么? 楚天青没有回望女子清水般的眸子,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唐荣华,清婕妤随朕回宫。”他起身道。 ———————————————————————————————————————————— 恨意与报复后淋漓尽致的快感在心头交杂翻涌,独自立在内苑桃林尽头,阳光灼烈得几乎要将身上烧起来。 或许,燃烧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她的心。 司空晓颜踏着平稳的步伐从甬路绕过,面前正是景秀宫。碎金子般的阳光映照在明绚的琉璃砖瓦上,再多的富丽堂皇,此时已空寂如一座死宫。 她把时间算得很好,楚天青的旨意应该还未来,在宫中那个女子被真正处死之前,她还有机会与她说几句话。 “贵嫔娘娘,您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轻柔的女声,黛紫色身影恍若骤然遮挡阳光的一片云,韩贵嫔抬起头,司空晓颜背对阳光站着,眸中如碎雪浮冰。 “是,本宫不明白,你是从何时起生了背叛本宫之心?还是你从来就是别人安插的棋子,一步步引着本宫往你们的圈套中钻?”万念俱灰后,心中反而平静下来,韩贵嫔静静地坐在大殿冰冷的雕纹金砖上,“本宫不明白,本该烧毁的信件怎会到了你手里?莫非那两个丫头是你的人?” “非也。”司空晓颜冷笑道,“两封信的确已经被毁,我不过是得知利用你心乱之际伪造了两封模样相似的引你上钩。至于如何知晓那两封信……贵嫔娘娘,还记得几月前你晋升妃位时宫中添置的几个宫女么?那里面我便安插了人手。” “原来如此……”韩贵嫔释然地笑了,“好,既然要死,你也得让本宫死个明白。最后一个问题,你我无怨无仇,本宫待你也算不薄,为何你要费尽心机致我于死地?” 她眸中寒芒流溢,“无怨无仇……?”司空晓颜笑得不可抑制,“贵嫔娘娘,你莫不是忘了七年前的司空家吧?满门抄斩,百十口人血流成河,那个仿若地狱的冬夜,我可是毕生都不会忘记呢……”她语气骤然凌厉,“正是你那劳苦功高的爹爹韩长风!勾结逆贼企图在先皇病危之时篡位!可怜我司空家满门忠烈不愿臣服,便遭到如此惨烈下场!这些年来韩长风称霸朝野,虽无皇帝之名却不亚皇帝之下,你们的日子太舒坦,以至于连数年前结下的仇恨怨毒都忘了!如今我会站在这皇宫中,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报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韩贵嫔喃喃道,神情逐渐变得木然,“呵呵,想我韩家鼎盛之时,声名显赫,后宫唯我一枝独秀……荣华富贵,奢侈无度过了这么些年,然而拼尽力气追寻而来的究竟又是什么?到头来不过南柯一梦,一场空……”重新抬起头,“不过,今日谋害皇嗣之事只除去了我,我韩家势力并不是容易就能瓦解的,朝中另有逆臣虎视眈眈,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司空晓颜抿唇而笑,“这个,娘娘不用担心,就像当年你们陷害我爹爹一样,很多罪名,随便捏造一下即可……” 就算他韩家权倾朝野结交甚多,如今的皇帝之位还坐着楚天青,任何一个权臣,都无法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冒然忤逆圣上,惹个“不忠不义”的骂名。 听得外面细碎脚步声,司空晓颜转过身,望着陈德福那袭越来越近的朱色宦官袍,嘴角勾出冰凉的笑意。 “贵嫔娘娘一路走好。”她宽大袖口挥甩扬风。 —————————————————————————————————————————————— 永安七年初秋,贵嫔韩紫音自缢于景秀宫。 生前留书一封,对前番谋害皇嗣供认不讳,另供出大批与此事件相关的韩家人,一长串名单后压着她鲜红的手印。楚天青当机立断,亲派陆淑容之父奉旨擒拿,不过十多日功夫,牵连入狱的韩家人竟达五六十之多,皆于五日后问斩。 贵嫔韩紫音遭废黜,只按从八品更衣位分下葬,场面冷清,与当年她得宠时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 韩贵嫔已死,陆淑容也随着丧子之痛的淡去而逐渐沉寂下来,皇后大病一场,后宫众嫔妃平静度日,前不久还处在一片混乱中的皇宫蓦然回复安定,竟叫人有些不适。 圣旨:梅德仪司空晓颜查案有功,晋封从三品婕妤;抚慰清婕妤柳心禁足多日,晋封正三品贵嫔,掌画屏宫主位。 一切都顺着平稳的轨迹前进。 ——她唯一放心不下,也只剩平西大军的近况。 ------------ 第八十一章 白驹过徒吹冷香(一) 初秋的风轻轻绕进营帐中,吹乱了满地细碎的尘埃。 正是傍晚,夕阳将帐外男子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以远处青山为衬,大大小小营帐在这片空旷土地上整齐排布,在结束了一天的征战之后,军营显得格外宁静,不时能望见几个兵士相互搀扶着走过。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 风吹拂着男子鬓角乌黑的发,视线尽头的苍翠沾染着夕阳的火红,竟绵延出一种别样的瑰丽。越向南边,空气中就越多了青草的浅香,慕松寒独自立于土丘之上,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胸中轻微地抽痛,他习以为常地笑笑,抽出袖里那条素白的绢子捂住唇口,肩头随着咳嗽声微微颤动。 一只手拍向他的肩头。“喂,还好吧?”闻尘关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连月的奔波征战,纵使这个满身书卷气的男子只是后方出谋划策的军师,原本秀丽的眉眼还是多了几分坚挺刚毅的味道。那笑容还是玩世不恭的,右手捏着一卷厚实的图谱,袍角沾着些许灰尘。 慕松寒接过图谱,“不碍,旧病罢了。”简单答过,指尖沿着图谱上勾勒的群山游走,“已经快到云南,这一带多山,气候又相当潮湿,务必注意兵士是否有水土不服的状况,此季疟疾盛行,粮草饮水都要严加看护。”“嗯嗯……”闻尘关随口应着,双眼却在不自觉打量着慕松寒微显苍白的面孔,“我说……从出征以来你的咳嗽就没停过,胭脂那丫头给你熬的药也是古里古怪,我自小看过不少医书,还从没见过胭脂那种方子……你究竟是什么旧疾?不能根除么?” 慕松寒一笑带过,两人并肩走回主营帐中,将图谱在案上摊开,闻尘关点了盏烛火将近日作战计划细细说了,慕松寒偶尔给几句意见,一晃便是一个多个时辰。“好了,都回去歇息吧。”慕松寒向帐中守卫的兵士道,他向来宽厚,武艺又是极佳的,在军中很得人心,就寝时不过在营帐外安排两个侍卫轮流守着,极尽简单。 夜渐深,晚风凉。 慕松寒披一件大氅坐在案前,诧异今日怎不见胭脂端着药碗过来。 正想着,只听帐外“啪嗒”一声,女子惊叫登时划破夜空,慕松寒霍然抬头,只见两道血红随惊呼声飞溅帆布之上。长剑出銷,慕松寒蓦地挑开帐帘,只见冰冷月光下一袭黑影挟持着少女急身后退,帐前两名守卫已然倒于地上。 “来者何人?”慕松寒一剑递去,那人急速闪身避开,来不及反应面前剑光又至,慕松寒手法极为熟练,一柄龙泉剑被他使得嗬嗬生风,剑光璀璨犹如碎冰。黑衣人阴阴一笑,揽着胭脂猛然跃出几米开外,“慕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黑衣人反手将剑抵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微微用力,立即渗出一道血痕,“这位姑娘可在我手上呢。” “你是谁?”慕松寒皱眉,“可是滇王的人?”听那男子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黑衣人呵呵一笑:“滇王?慕将军可真是疏忽,想杀你的人绝不止滇王那边呢。”“你是……”慕松寒长剑横于胸前,脑中思绪翻涌,忽然惊悟道,“你是那日树林中的……!”他记得那日黑衣人共有八名,其中一人在交手时仓皇逃离。 “将军果然好记性。”黑衣人笑道,察觉到臂膀中少女不住挣扎,手上力道立即加重几分。“奸贼!”胭脂吃痛,也不顾自己性命堪忧,提高嗓门就吼起来,“老娘劝你趁早放开手,免得等会儿老娘我心情不好随手赏你几针封了你死穴……”“医者?”黑衣人猛然一震,少女刚才前来营帐时手中的确捧了碗汤药。 见他神情松动,慕松寒当机立断一个翻身直跃至他身后,黑衣人大惊失色,却觉肩头剧痛整个臂膀登时没了力气,胭脂趁机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哇!”黑衣人痛呼,剑光寒芒转眼已直向颈间切去,片刻的惊慌,黑衣人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也不避闪反而一咬牙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过去。血光飞溅,龙泉剑蓦地没入黑衣人胸口,慕松寒剑眉微皱,咬牙将肩膀上那枚匕首拔出。 “还好,刺得不深……”胭脂一脚将那黑衣人踢开,而此时好些兵士也已闻声赶来。慕松寒颔首笑了笑,亏得他避闪及时,急急错开匕首直刺心头的势头,只在左肩划了到寸长的口子。 “沈副将,好生查探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慕松寒向人群之中的银盔男子道,话语未完,却觉头晕目眩天地旋转,整个人登时如被抽走力气一般,眼前一黑,只听得胭脂惊慌失措的呼声:“天呐,这、这匕首上有毒……” 毒?最终昏迷前他只来得及捕捉这一句。 ——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 “啪”! 上好白玉制成的茶盏在脚下碎裂,澄碧的茶水沿着金砖石雕花纹路绵延了一地。 “娘娘?”秋端微微错愕。 “不碍,手滑罢了……”柳心亦是错愕地望着地上碎裂开来的白玉,心头压抑已久的恐惧终于翻涌而出,她猛地按住心口,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逼着自己将眼神凝在窗外那轮明月之上。 ——怎么了?为何会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她咬牙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韩贵嫔那日示警的话语是心头一道跨不过的坎,虽然已经及时告知楚天青,慕松寒一日不回,她的心就无法真正安定。已是一个多月没有收到慕松寒的信件,楚天青说是出战频繁耽搁了,但上次西征也是极为疲惫,慕松寒的信件却从来没有耽搁过一日。 ——她觉得他好像变成了一只挣脱线的风筝,正在狂风中孤单地挣扎,渐渐飞往她无法触及的远方…… “娘娘请不要想太多,明日便是晋封大典,早些歇息为好。”秋端轻声提醒道。 “……你说得是。”柳心一声长叹,的确,她在这遥远的皇宫之中再多担忧也是无用。正三品贵嫔已是一宫主位,会有正式的晋封仪式,与其在这里焦急忧虑,还不如明日寻个机会好好想楚天青询问。 不论好坏,该来的,终归要来。 ------------ 第八十二章 白驹过徒吹冷香(二) 永安七年秋,柳心正式晋封为正三品贵嫔。 吉时,柳心身着流彩飞花蹙金翚翟鸾衣,望仙九鬟髻斜插三只鎏金掐丝垂苏簪,鬓角坠翡翠长珞,衣袂翩翩,在众人惊羡目光中迎风而立。阳光照眼下的太庙肃穆*,在结束了漫长的祭告之后又由礼部尚书亲手奉以金册、金印,均装入锦绶小匣中。柳心广袖翻飞,裙角拖曳如霞,最后又至朝凤宫外听帝后训导。 楚天青亦身着九龙玄色冕服而立,赤白青黄黑相次的十二旒五采玉珠遮住了男子精致容颜,只依稀捕捉到脖颈处白皙如玉的皮肤。龙纹两袖,革带镶玉,后用佩绶系而掩之,手执白玉珪,下以黄绮约之。上刻山形四,盛以黄绮囊,藉以黄锦。 “贵嫔慕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皇后平和如水的嗓音由大殿那头稳稳传来,柳心扬眉浅笑,却极恭敬地一敛裙摆跪下谢恩道:“承教于皇后,定不辱德行。” 楚天青隔着玉旒望她,女子繁复锦衣映着阳光炫彩夺目,他不由微微发笑,忽然拨开几旒玉珠直视她的双眼,眸中深黑沉静好似两丸墨玉。 ——这一刻她人在这里,可是心呢? 锦衣玉带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却也是束缚此生的绳索。 —————————————————————————————————————————————— 长空澄明如洗,一行大雁成人字形飞过。 秦园树影摇曳,暖池周遭水汽氤氲,楚天青凝神望着天际集群游走的浮云,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 细长的手指将锦袋拆开,缓缓抽出一张折叠工整的信纸,上面详细记载着平西大军近来状况,密密麻麻的小楷末尾,朱色小笔勾出一行印记,楚天青低头读着,眉间忽然掠过几分冰冷。 ——唐奉业到了南边,替他暗地注意慕松寒状况的人便换成了闻尘关,楚天青明显察觉到这些时日来闻尘关写来的密信越来越感情化,今日这封居然请求他早日调慕松寒回京。 身体不适……究竟能“不适”到什么程度? 楚天青两道剑眉深深蹙起——将领并不是非慕松寒不可,但是内心深处就是见不得他这么快回来,每每想起慕松寒清俊提拔的身影,心中某处就忽然有些发堵。楚天青自然明白这种微妙的酸楚来自何处,这些日子柳心忙着处理自己事,也给了他很好的机会细细思考。爱了,既然已经想明白对她的感觉,就要竭力地将她留住。 唐荣华与柳心由长桥那边款款而来,陈德福迅速带众侍卫退开,将偌大的秦园留给三人。 凝眸望了眼氤氲湖面,柳心开门见山:“皇上,还是没有松寒的消息么?” “没有,”他不由自主将袖中信笺压紧,神色并不僵硬,“对不住。” 唐荣华瞧了楚天青一眼,“皇上,近来后宫还算宁静,韩紫音死后,皇后独自处理六宫事物相当忙碌,正二品以上的嫔妃又只剩下贤妃娘娘一人,不如……” “眼下皇后还应付得过来,朕自有打算。”楚天青打断她的话,“不管是唐奉业与慕松寒谁先告捷还朝,朕都可以借此机会大封后宫,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眼中隐下些许黯淡,唐荣华平静地点了点头。 “平西大军还朝……还有多久?”柳心追问道。 楚天青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白皙的脖颈,耳畔两串璎珞泛着明亮的光彩,“这个么,不好说。”他慢条斯理地道,“大约是要比唐奉业那边慢些,毕竟西边是滇南、西番与永康王的十五万大军,就算是胜了,还需要一番安抚重设,能赶在除夕宴前还朝就已不错。” 柳心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头叹了口气,不禁握住了腰间綬丝锦囊中那几颗玲珑石子。楚天青余光瞄着她的举动,忽然出声道:“这样吧,从明日开始,柳儿你每日伴架金龙殿。” “咦?”一愣。“朕准你伴架在旁,这样的话,要是有什么关于平西大军的消息,你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了,不是么?”楚天青云淡风轻地道。 “……好。”柳心颔首,明明是好事,为何心头下意识地想要抵触? 楚天青捏起桌边青色茶盏,“那就这样,你们退下吧。” —————————————————————————————————————————— 接连两个月,柳心每日静候于金龙殿,楚天青只要一退朝,回到寝宫时必然能望见女子一袭青衣百无聊赖地歪靠在那张柔软羊皮垫长椅上,手中有时扳着个橘子,有时做些绣活儿,在帮慕松寒绣了不下三个香囊之后,柳心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第四个丢到楚天青怀里。 香囊触手柔软,能嗅到淡淡的薰香气味,楚天青笑眯眯地将东西收进袖口中,“难得见柳儿温柔贤惠的一面……这香囊,朕可要好好收着。” 柳心白他一眼,兀自抓了他面前白玉盘里的果子来吃。 两人间刚开始的话题无非围绕着慕松寒打转,然而每天传来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柳心絮絮叨叨地问,楚天青倒是好脾气地解答,可是时间长了,柳心自己都觉得意味索然。她向来是心思玲珑剔透的女子,明白多余的担忧也是无用,干脆偶尔回应起楚天青漫不经心的小问题——什么“家乡何处”啦,“可有什么有趣的童年事儿”,就连她初到慕府时的生活都被他旁敲侧击地问着。 第一次,她发现这个心机深重的九五之尊也有孩童般的一面,深不可测的深眸仿佛化为了质地纯净的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闪着极为期待的光。 那日,她偶尔向楚天青提及家乡有赠扇定情的习俗。 “每年十月十五是安州夜市开放的日子,长街上灯火通明,好些小商贩都带着大批的空白纸扇来卖。此时尚未定亲的青年男女就会来集市上,买一面自己喜欢的扇子,然后偷偷请别人将扇子送到心仪之人手上。若男子收了扇子,再在其上画一朵花儿回赠回去,就表示接受赠扇人的心意,反之则不予理睬;若收扇子的是个姑娘,则会在扇柄上悬一条自己亲手编织的樱红坠子以示中意……”柳心说得口干舌燥,楚天青很体贴地递过一杯茶水。 “赠扇子……”他颇感兴趣地点头道,“倒是个风雅的法子。” 柳心叹了口气:“只可惜松寒走得急,我还没想到要将悬了坠子的纸扇给他……只能等他回来再说了。” 楚天青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即将话题岔开。 ------------ 第八十三章 白驹过徒吹冷香(三) 待到三日之后楚天青退朝回来,柳心才知那天他并不是听听而已。 “……”满面错愕地看着陈德福指挥着小太监将装满各式扇子的木箱搁着几案前,柳心一时间有些头晕。“这……都是皇上送来的?” 陈德福笑眯眯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前些日子就吩咐奴才筹集各种精美扇子,说是娘娘有特殊用处。” 话音刚落只见那袭明黄色身影已到了门前。楚天青刚退朝,面上依稀夹带几分倦意,然而那神色还是欢喜的,“怎样,扇子已经看到了么?”他大步上前,随手捏过柳心抿了一半的茶盏送到唇边。 ——男子的唇形生得很是精致,清晰而弧线,顺着茶盏上未消的胭脂印覆了上去。 柳心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不过扇子而已,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她偏过头故作不屑。楚天青神秘地笑了笑,门口忽然涌来大批窈窕美丽的身影。“唐、唐荣华?沈婕妤?陆淑容……还有,流苏?”她双目圆瞪看着众嫔妃陆陆续续走进来,身后还跟了大批花容月貌的宫女。宫室中一时间桃红柳绿、莺声燕语,楚天青无疑成了群芳环绕下最得意的那一人。 柳心撇撇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诸位爱妃,将箱子中的扇子随喜好取一把来给朕吧。”楚天青斜靠在躺椅上懒洋洋道。 众人一愣,皆顺从地从箱中取了扇子来:唐荣华取的是把轻盈纨扇,沈婕妤则挑了面描勾桃花的罗扇,晏流苏微微一笑随手捏了把玉雕扇。柳心满面狐疑地瞥了楚天青几眼,一时玩心大起,在箱子中翻了好一会儿,竟选了面再普通不过的素白丝扇。 将四把扇子摊在桌上,男子唇边笑意温暖。 拂袖,取笔,挥毫,不过半炷香功夫,丝扇上已多了几株秀雅青莲。楚天青眨眨眼,将四把扇子递回去,众人都是满目疑惑地接了。 ——“若男子收了扇子,再在其上画一朵花儿回赠回去,就表示接受赠扇人的心意。” 那日自己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柳心抬起头,他眸中有温暖的情愫流溢。 很多不敢想的念头忽然涌入心间,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一时间,她只想转身而逃。 ———————————————————————————————————————— 明月当空。 风拂夜,营帐充斥着微苦的药香。 “这么说,是韩家余党?”慕松寒靠在榻上,肩头缠着厚重的绷带。 “是,我查过,上次在林中偷袭我们的也是韩家派来的杀手。上回大约是怕你被皇上委以重任威胁到他们的势力,这次因为韩长风死而前来寻仇。”闻尘关凝神望着桌前微弱跃动的烛火,黄褐色帐布投影着男子清晰的轮廓。视线触及桌上那碗热气升腾的药,闻尘关顺手端了来:“好了,你好生养伤,别的事情我会替你处理。” 慕松寒肩头有伤不便,闻尘关只得靠近榻前一勺一勺喂他——这几日胭脂忙着研究解毒药草,端药的任务就全交到了闻尘关手上。起初几日对闻尘关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怎么说他都是个流连秦楼楚馆的花花公子,平日里被美貌女子服侍惯了,这会儿居然要挽着袖子来帮别的男人喂药,偏生慕松寒神色又是如此平和,快不得,慢不得,闻尘关几次想甩了药碗都忍不住折回来。 瞧着闻尘关这幅无奈模样,慕松寒忍不住发笑。 闻尘关白他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若不是胭脂那丫头法子多,这会儿你早就到黄泉处遨游了!” “这就说明,我命不该绝。”慕松寒笑意安然,“对了,据说这几日永康王有动静?” “是。”闻尘关面色一沉,“我和沈副将商议过了,决定先发制人在翠萍山设埋伏,永康王的军队要与滇王回合必然经过此处,到时我们兵分两路分别由山上、后方进攻,制胜机会很大。” 慕松寒“嗯”了声,皱眉凝视着微微翻动的帐帘。 “沈副将率兵由山上进攻,那么,从敌后包抄的领军主将是谁?” “邢梓山。”闻尘关道,“虽说只是个年轻将领,武艺却已相当不错……”“不可,邢梓山难当次任。”慕松寒打断,垂眸思索片刻,“还是我去为好。” “你?”闻尘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旁,“你才受伤不久怎能迎敌?我看那邢梓山不错,不如就……” “不,我去。”慕松寒声音极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闻尘关稍稍一愣——的确,他怎么忽略了,面前这个清俊消瘦的男子不仅是他相交的好友,更是率领二十万大军的主帅。 闻尘关不是不明白,他这般拼命,为的,就是早日返回京城见那个清丽女子吧? ——他可以佯装不知,他可以继续在慕松寒身边作楚天青监视他的棋子,可是,他却忽略不了心头那分越来越明显的歉意。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将他当作朋友,并为了他的安危忧心忡忡。 男子修长的手指捧着药碗,升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儒雅清俊的眉眼,一片朦胧中,那眼眸中的神采却是宁和的,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仿佛将要面临的不是生与死,而是一场再熟悉不过的操练。 叹了口气,闻尘关忽然明白,他是想早些结束一切回到她身边。 —————————————————————————————————————————— 十一月底,平西大军与永康王叛军战于翠萍山。 这也是出征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第八十四章 明月不懂人间梦(一) 天气逐渐转凉了。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流逝。弯身,指尖触碰冰凉的湖水,澄净如镜面般的水上呈现出女子清晰的投映。 霜叶溯水迂回,打着转儿沿着水波荡漾游移,湖面是一片宁静的天蓝。 柳心斜靠在朱漆亭柱边,随手捏起一撮粒状鱼食抛洒水中,涟漪微微,惹得鱼儿争相抢夺。 昨日,楚天青对她说,平西大军还朝之日又将延后。 不知不觉已接近一月,慕松寒的信件不断,楚天青那边也从未有过什么坏消息传来,可是她的心中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挥之不散。 是太过担忧了么? 她将腰间悬挂的綬丝锦袋不由自主地握紧,仿佛那些冰凉的石子能给她安心的力量。 “柳儿,万事安好。云南一代景色甚美,行军时忍不住驻足观赏,若你在,我们便能并肩纵马了。” “柳儿,一切无碍。前日与滇南主力一战,大捷,想来你也应知晓这些,简笔带过。” “柳儿,天气渐凉,注意添加衣物。军中供给充足,不必替我忧心,只是永康王叛党顽固,不知能否在冰雪消融前归来……勿念。” “柳儿,近来可好……” ……………… 桌山一封封信笺整齐相叠,越来越厚。 正如她的思念,越来越浓。 其实,柳心应该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念的。韩贵嫔一死,宫中还有大片的势力未消,虽然当时借韩贵嫔认罪之机牵扯了大批宫人进去,杀了的,未杀的,藏匿于平和之下的股股暗潮,总会在一个不留神时卷土重来。 性子中天生而来的决绝与冷酷,终于在她手下游刃自如。 她与唐荣华立于风口浪尖,后面有楚天青护着,纵掀风造浪也无人敢言。偶尔闲暇时楚天青就会来找她,有时是伴架金龙殿,有时则会去内苑僻静处走走。他会静静地看她,霜叶泛红,深秋绚烂而纯净的色彩一点一滴渗入男子精致的袍角,眼底流溢着她无法回应的暖意。 她轻轻叹息。 相处得久了,楚天青也不是那么不可捉摸的。他的深重心机只会用于朝堂、权势,而与她单独相处之时,他的一言一语都变得清澈而简单。 他也会发自内心地笑,笑容仿佛三月和煦春风,吹得人心头作暖;他也会悲伤,独自立于母后生前居住的静安堂,背影是她从未了解过的寂寞。他不仅是那个万人景仰的九五之尊,更多的时候,他也是个有血有泪的凡人。 在决定离开之后,她反而能够无拘无束地尝试了解他。 她不是看不懂他眼中的情意,在经历了长久的怀疑与探查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感情再无半分掺假。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她没有先遇上慕松寒,他也不是谋略深重的九五之尊,他们会不会如寻常男女般相知相守?或许,她会有机会爱上他,两个同样清傲而聪慧的人,未必就不般配。 但是,那只是“或许”而已。 之所以会敢大胆地假设,是因为清楚地明白那根本不会发生。 —————————————————————————————————————————— 再踏入长信宫的时候已是一月初。 砖墙阻隔后的庭院安静依然,碧色小池在寒风中掀起阵阵涟漪。柳心沿着兰枝轻垂的抄手回廊缓步行走,淡淡的薰香飘散在空中,极偶然地,她竟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晏云遥不在寝宫中。直绕过正殿,才在南偏殿寻到那抹熟悉身影。 樱草色薄帘轻掩,长长的垂苏几乎能落入榻上人梦中,晏云遥坐在塌边,握着锦被下那人苍白冰凉的手,眉宇间凝着淡如水的哀愁。 “……是你啊。”晏云遥抬眸笑了笑。 “昭仪娘娘……?”柳心这才注意到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竟是莞丛归,“不过数月不见,贵嫔娘娘怎会病成如此模样?”她与莞丛归相交不深,更多时候愿意来找晏云遥说话儿,在她眼中,那个身为贵嫔的女子聪慧而神秘,如楚天青般深不可测,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这个神秘高深的女子也会病卧床榻,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 “旧疾。”晏云遥声音极轻,仿佛是害怕惊扰了榻上人。片刻,她抬头望了眼窗外逐渐苍凉下来的冬景,“怕是熬不长久了吧……” 柳心选择了沉默。 她总是害怕这样的时刻,身边人脆弱不堪,却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安慰。 ——原来,“针锋相对”远比“黯然相惜”来得简单。 “清贵嫔,已经想好未来的路要如何走了么?”冷不防听得晏云遥开口,声音平静而疏离,她头一次以位分之称唤她,柳心微微错愕,忽然明白有什么巧妙细微的东西已经在如水时光中悄然溜走,悄然改变。 晏云遥选择沉寂此生,而她,却要逆风而行。 生命中同样沉默的时候她们安然相交,将心比心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命运永远会有数不尽的分岔点,柳心想要站在浮云萦绕的顶端,就必须离山底的宁静越来越远。 晏云遥是聪明的女子。一句“贵嫔”,亲疏已分。 后院莺鸟还在脆声清鸣,恍然如梦,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云淡风轻的清晨。 柳心走出长信宫门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回望。 ———————————————————————————————————————————— 返回画屏宫的时候遇见了楚天青。 如往常一样,他身后不过包括陈德福在内七八人跟着,经验丰富的内监总管连忙支走了众人,只将楚天青与柳心留下。男子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抬袖,指尖捏着一封信笺。 “是松寒的?”她微微欣喜。 楚天青看着她迫不及待拆开信笺,眉宇间颇有欢快之意,他动了动嘴角,却终于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他依然感觉到细微的酸涩,只是,这份酸涩却不是源于醋意。 ——该怎么对她说,那个笑意儒雅的清俊男子,早已不在了……? ------------ 第八十五章 明月不懂人间梦(二) “怎么了?”柳心无意望见他眸中掠过一丝古怪。 “你……”迟疑着该怎么将话问出口,“每次接到慕松寒的信都很开心?” “当然啊。”她诧异道,“他远在西南不得归,也只有通过信件与我联络,难得收到他的来信,我怎会不欢喜?” “……我明白了。”楚天青点头道,“朕会全力帮助你们传信的。” 他背过身去,没有让她看见他右手指尖一抹淡淡的墨迹。 寒风是萧瑟的,然而胸口那封紧紧按着的信笺却瞬间带来了浓重的暖意,柳心微微闭上眼睛,左手忍不住又握紧了腰间那只绶丝锦袋,有些贪婪地感受着那份遥远而熟悉的气息。 明黄色龙袍的男子在树影摇曳后叹了口气。 风沿着指尖游走,楚天青望了眼天色——时候还早,若早些赶回金龙殿批了奏折,还能来及将她不能看的东西掩藏起来。 慕松寒是她留在这宫中唯一的理由。 一方面是唯恐她伤心,另一方面,楚天青害怕她会像挣脱线的风筝一般,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 ———————————————————————————————————————————— 回到画屏宫的时候正好望见秋端在收拾屋子。 柳心顿了顿,想到秋端也不是外人,干脆大大方方走进去当着她的面将信笺收入一旁的小匣子里。秋端手中抱着几叠衣物,“娘娘,什么东西如此宝贝?”她直起身子笑道。柳心淘气地一眨眼,向她扬了扬手中淡黄色的信笺:“兄长来信了。” “怪不得娘娘如此开心……”秋端随意望了眼便转过身欲离开,忽然,仿若想到什么,蓦地回身朝木匣子深深一瞥。 她细微的转变没有逃过柳心的双眼。 “秋端,有何不对么?”她知道秋端向来沉稳,若不是察觉到什么是绝不会露出如此神色来的。心中没由来地慌乱,柳心也顾不得秘密,直接将匣子摊开放在秋端面前。 秋端语调平稳:“奴婢忽然觉得……这信封仿佛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什么?”手一颤,指尖那封薄薄的东西瞬间坠下。 “娘娘不必惊慌,或许是奴婢记错了也说不定……”秋端连忙安慰道。 她弯下身子,重新将信笺捡起来,凑在鼻尖用力嗅了嗅。 ——的确,是有些不对。 去年慕松寒传来的信总是小有破损,微黄的纸张还能嗅到风沙烟尘的味道,他的字迹整齐,却能看出是赶时间写出来的,字里行间还有不慎写错而涂抹掉的部分。按照楚天青那边的消息,近来平西大军征程日渐艰苦,好几次都与永康王主力打得甚是惨烈,而这一个月来收到的信笺却是干净整齐,几行小楷精致的不忍触碰。 再者,这墨的味道仿佛也有些不同。 想到楚天青交付信笺时有些古怪的神色,心中豁然明了。双腿一软,几乎有些站不住。 ——她不是不明白,长久以来维护着的幸福脆弱如琉璃,一个不小心就会碎成千万片。在这段心神不定的日子里她只是选择了逃避,将一切往最美好的方向想,简单地度日,顺从地按照楚天青的意思做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收到慕松寒的来信,她会独自坐在窗前来回反复地看,琢磨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再在心底勾勒着他们的小幸福。 明月当空,这样的冬夜,总是很适宜于怀念。 拥有过,所以会害怕失去。 然而,在已经失去的情况下还固执地相信仍然拥有,是不是,更为可悲呢? —————————————————————————————————————————————— 金龙殿的后书房是暗着的。 夜已深,门口看守的侍卫面上浮着几分倦意。 远远地,回廊那边好像有一抹微亮的人影正往这边来,两个侍卫揉了揉眼睛,匆忙下跪道:“给清贵嫔请安。”“起来吧。”柳心双手拢于袖中,淡淡瞥了眼看似无人的书房,“皇上吩咐我送东西过来。” “咦?”一名侍卫诧异道,“启禀娘娘,皇上今日传召嫣顺仪,并不在金龙殿中呢。” “本宫自然知道。”柳心冷冷道,“所以皇上亲派本宫来送东西,还听不明白么?!把门打开!”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动作迟疑。“你们想抗旨么?”柳心喝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本宫顶着!” 考虑到平日这清贵嫔也是可以自由进出金龙殿的,两名侍卫想了想,还是将书房正门打开。“给本宫在门外守着。”柳心一甩宽袖径直迈入,随手端了盏烛火来回打量着这装饰精巧的书房。 正对大门的是一张铺了明黄绸缎的半人高几案,案上搁着文房四宝,还有几叠望来千篇一律的奏章。借着烛光,柳心快速翻找着几案左侧一堆杂乱无章的宣纸,忽然愕然。 ——她在某张宣纸上看见了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了很多遍,仿佛是在练习。 “柳儿,天气渐凉,注意添加衣物。军中供给充足,不必替我忧心,只是永康王叛党顽固,不知能否在冰雪消融前归来……勿念。” 泪忽然坠下,在素白宣纸上晕成小小的一团。 骗人,骗人。 如果说这些时日给她写信的都是楚天青,那么慕松寒呢?当她在九重宫阙望月怀想的时候,那个被她思念着的男子又在哪里? 他也有仰望明月想念她的机会么? 还是根本已经化成淹没在沙场上的尘埃? 原来都是她愚蠢至极地跟自己做游戏,自问自答。 “啪!”猛然拂袖,上好白玉制成的笔架在金砖地板砸得粉碎,满桌的东西在脚下七零八落。 ——什么奏折,什么玉玺,她才懒得管! 大门猛地被人推开,瞬间涌入的侍卫张口结舌,随后又有两人迅速奔了过来,一人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另一人则心疼地捡起地上那枚雕工精致的玉玺,在袖口擦了擦,庆幸道:“还好没碎……” ------------ 第八十六章 明月不懂人间梦(三) 熟悉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楚天青将女子揽在怀中,出人意料地,她竟没有挣扎。 “柳儿……”楚天青声音微微暗哑道,“你……”满地狼藉已然宣告她的心知肚明。 她背着身子,发髻抵着他的下巴,“皇上准备瞒我多久?” “朕……” “我只想听皇上一句话,松寒,他究竟是生是死?”她的眼眸冷得像冰,仿佛前一刻在御前拂袖的是另一人。结束了片刻的震惊,她在思绪混乱中迅速找到了出口——的确,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慕松寒的生死。 楚天青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便实话告诉你。”他摊开地图,指尖在手绘的河山图集上缓慢游走,“翠萍山一战惨烈至极……我军与永康王主力正面交锋,叛军由永康王之子亲自上阵。激战后叛军败下,慕松寒率五千精兵猛追不舍,不料追至半途遭遇敌方援军,所以……”他顿了顿,“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个向来高傲的九五之尊,竟也会道歉么? 柳心闭上眼,凄然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传来的信件都是皇上假造?” “是。” “皇上打算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朕想等一个时机。” “时机?”她抬头,眼神寒冷而犀利,“若那个时机不到,皇上便准备让我一辈子活在梦境中么?” 男子深黑双眸中仿佛有什么瞬间破碎开来,“朕只是……希望你好好地过下去。” 一旁观望的唐奉业早已耐不住,好不容易见柳心沉默下来,连忙插话道:“人死不能复生,好歹永康王主力大致被歼,慕将军将会名垂千古的……”“平西大军胜了,那么你呢?”柳心冷冷道,依稀记得唐奉业是被派去东南平定广陵王叛乱的。 面上一窘,唐奉业讪讪道:“东南那边出了些意外……” “既然胜不了,你为何要回来?”殿门敞开,寒风拂起女子宽大的袖摆,她在风声呼啸中静然而立,视线那头一盏暗黄色的灯笼在深黑夜色中摇曳不定。 “为何回来的人是你?” ——为何,不是她的松寒? ———————————————————————————————————————————————— 很多的时候柳心都是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发呆。 冬夜寒冷,漆黑天幕中那一轮明月皎若冰盘,她不关窗,屋中也无薰香气味,风起,夹杂冬季特有的冰凉,大片大片曼紫色帷帐在眼前翻飞肆舞。 转眼已是三日过去。 秋端站在窗下淡淡叹了口气。 那一日从金龙殿回来,柳心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不哭,也不闹,守一盏微光烛火独自望着窗外明月,唇边有时还能浮出细微的笑意。 弯下身,将装了素白瓷碗的托盘搁在门边。“娘娘,奴婢将莲子粥送来了,您若是饿了就用一些……”秋端轻声道,屋中人似是简单“嗯”了声,语调平静,好似冰冷湖面上漫不经心坠下的石子。 屋子又回到一片空寂之中。 柳心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挑亮烛火。 “噼啪”作响的火苗在眼眸中跃成逐渐模糊的一团,仿佛是谁眼底柔和的笑意,在这一片火红而橙黄的光晕中扩散开来。 眼眶发热,可是,她没有流泪。 就好像是身体中唯一能引发感触的东西已经被人活生生抽走,再无什么可以填充了。 从最初的晴天霹雳中回过神,然后让悲伤顺着时间一点一滴沉淀,原来,冷静地接受他离去的事实,也不是那么困难。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太爱。 所以明知一切的幻想早已灰飞烟灭,她还是可以固执地守着心头那份眷恋不愿绝望。 “松寒,如果我选择随你而去,那么,我便不是我了。”末了,她对着窗外明月淡声道。 ——他喜欢的那个女子聪慧而剔透,有时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并且,永远不会软弱。 “所以,纵使你真的离开,我还是会好好活下去。” “只要我继续活着,那些属于你的记忆,就永远不会在这世界上消失。” “我依然会在九重宫阙等你回来。” ———————————————————————————————————————————— 夜深之时,屋门再次被人轻轻叩响。 清脆的叩击声回荡在空冷宫室中,柳心懒洋洋地抬眸:“谁啊?” “是朕。”男子明黄色的锦袍隔着窗纸映来。“哦,皇上,臣妾今日身体不适,还请皇上到别宫歇息吧。”柳心半支着手肘道。 “……你一定要如此么?”楚天青剑眉深蹙,明明是一触即破的窗户纸,他却没有勇气将它陡然捅开。 灯火将女子秀丽的侧脸投影在白墙上,忽明忽灭。 “皇上莫不是不讲理了?”她在屋中轻笑出声,“臣妾都说了身体不适,皇上何必苦苦纠缠。” “你明知朕说的不是这个。” “皇上是君,臣妾是妾,你我之间除了宫闱事,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柳儿……” “夜风寒凉,皇上衣衫单薄,还是早些回寝宫休息为好。”她绝然打断,一口气吹灭烛火——真倒霉,本想着还能倚窗多怀想一会儿,却被这麻烦的帝王搅得没了心情。 窗后那人在呼啸的寒风中深深叹了口气。 ——声音极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畔,于是心中某处还是忍不住生生一抽,让她蓦地皱眉按住了胸口。 “柳儿,朕知道你还在怨朕。”他声音暗哑。 “害死松寒的是韩家余党,关皇上何事?臣妾就算要怨,也只能怨天意弄人。”轻飘飘吐出一句话,她的眼神却豁然犀利,猛地揉紧了衣角,指关节隐隐发白。 片刻,又缓缓地松开。 “皇上请回。” ------------ 第八十七章 浮华一世转瞬空 门楼飘雪,万物静白。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门庭落成了厚厚一层。 初冬的第一场雪竟下得这样大,将本就宁静的画屏宫衬托的更为空冷。 汀嫔死了,陆雨君搬了,邓潇潇死了,偌大的宫室只剩下她孤单一人。 这一刻忽然有种繁华看尽的错觉。 白雪翩跹,冰冷的雪地上绵延着一行零散脚印,柳心抬起头,门口那人拉下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抖了抖,细碎的雪花迅速飘下凝成了水滴。 秋端笑着将那人迎进屋中,“娘娘,是司空婕妤来了呢。”这些日子看着柳心伤怀难过,她也很是不忍,大约是猜到司空婕妤与柳心之间关系不寻常的,此时见司空婕妤来了,便期盼着她能为主子开解一番。 眉梢微微颤动,雪花在视线中肆意飞舞,柳心看着司空晓颜略显单薄的身影立在门边,喉头忽然有些发堵。 “秋端,奉茶。”她淡淡道。司空晓颜微微一笑,兀自上前拉过她的手:“随我走走。” 司空晓颜的手柔软而光滑,柳心被她拉着,转眼已站在空荡荡的前庭之中。 站在室外看雪更有一番清冷滋味,纯白的雪花纷飞飘舞恍若精灵,落在女子柔长的睫毛,恍若细碎的羽毛。两人并肩而立,只是一同凝眸望着满天飘散的雪,唇齿间轻吐出的气体缓缓融开,化作无声游走的风。 雪落千里,天涯杳杳无期。 “你……知道了?”柳心轻声道。 “嗯。”她点点头,“我知道,包括你们和楚天青的约定。” “那么……”想了想,不知如何问出口,柳心侧眸望着她精致的侧脸——秀气的鼻梁、娇嫩的双颊,面色被雪光映得隐隐泛白。 司空晓颜垂眸笑了笑,“柳心,我不隐瞒,刚知道那件事的时候我很羡慕你。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我与你在松寒心中的地位是相同的,甚至,我与他还有一纸婚约为凭,就算都入了九重宫阙,他心中最牵挂的人还会是我……” “可是,我错了。”她转过身,眸中映着柳心清晰的面容。 “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完全取代另一个的,你不是我的替身,我也不曾抢了你的幸福,所有的事情都是被我们的心牵着走。”她一只手按了按胸口,“我不后悔当初与你相争,也不后悔作了楚天青的宫嫔,爱情不过是命运中很小的一部分,只要拥有过,就该满足。” ——最悲哀的,是从来没有拥有。 这一刻,司空晓颜感觉到了心中细微绵延的刺痛。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儿时的慕松寒,那么英挺温和的小小少年,抓着一包彩纸抱着的糖果要塞到她手里。 那时,小小的她站在桃花树下,认真地皱眉望着面前的男孩子:“松寒哥哥,以后我真的会嫁给你么?” “嗯。”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亦认真地点头,“会啊,司空妹妹。” “那么,”她噘了噘嘴,随后笑容如花般绽放开来,“以后你要对我很好很好哦。” “好。”他笑嘻嘻地点头。 “拉勾!” “嗯。”………… ——那是多久之前的回忆了呢?久远得,几乎已经忘记。 大雪纷飞,入眼仿佛又凝结成了多年前中庭芳香娇软的桃花,她只觉微微地恍惚。 ——天意弄人,在她回来之前,他却爱上了别人。 “柳心,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上不幸的人太多,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末了,司空晓颜转身望着柳心的双眼,那双眸中忽然大雪弥漫。 “好好……活下去么?”柳心喃喃重复道。“是,”司空晓颜点点头,“带着感情活下去。” ——并不是用平静的生活埋葬所有的热情,一切都要继续。 心中那层薄纱好似慢慢揭开,在视线尽头那片茫然的白雪中,柳心仿佛又看见了慕松寒温暖熟悉的笑容。 “对了,我们走吧。”司空晓颜拉着她往宫门口走,那里已经停了一辆步辇,“等到了承天门再换马车。”“去哪里?”柳心诧异道。 “慕府。”司空晓颜莞尔一笑,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步辇,“我和皇上请旨,想与你一同回去看一看。” 微微一怔。“也好。”她掀开鹅黄色的车帘,纷飞的雪花恰好撞上她的面颊。 细小的凉意。 —————————————————————————————————————————— 被大雪覆盖的慕府依然给她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抬眸,无数纷扬的雪花由屋檐上空落下,柳心推开微染锈迹的铜门,再一次站在这片院落里。 依稀记得,上一次,她带着无数的不舍与眷恋步上回宫的马车,而他站在庭中遥遥望着,唇边笑意温柔。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竟是她率先回到这空荡荡的院落中,长望满庭空寂飘白。 我就站在这里,怀念你。 松寒,对不起,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你生活了。 不是为着你的记忆而活,而是,作为柳心,完完整整地活下去。 或许我生性便是冷漠薄情的人,所以,永远也寻不到别人触手可得的温暖。 我只想说,今生今世,能够遇见你,真好。 “想好了么?”司空晓颜也从长久的回忆中走出,侧眸与她相视一笑,“是离开,还是留在宫中?我想就算你此时向楚天青请旨离开,他也会允许的。” “不,我不走。”她摇摇头,“其实,宫廷是一个容易逃避的地方,我不能肯定若是回到慕府,生活会不会再陷入无边的痛苦回忆里。况且……”况且,没了他的尘世,还不如那座繁华囚笼。 “嗯,我也留在宫里。”司空晓颜笑道,“说不定某日你还能遇见一个懂你爱你的男子,不要就这样放弃。” “某日?”柳心笑出声来,“你明知我们都不会再爱上别人。” “或许吧……”司空晓颜撑开一把绘满桃花的纸伞,颜色与她的裙衫相衬,“毕竟人生还长,很多事情都是未注定的。” 柳心一笑置之。 “再去后厢房看看吧,我记得当初我们常在那边吵架……” “好。” 白雪纷飞,回忆零散。 尘世烦忧,不过转瞬。 ------------ 第八十八章 花自无心水自闲(一) 回到画屏宫时竟望见了楚天青。 刚刚入夜,夜风拂动男子宽大的袖袍,仿若一卷随风展开的明黄锦帛。雪未停,只逐渐渗入深黑的夜色看不真切,在朦胧的灯火中,隐约能望见细小的圆点飞舞着撞击上男子的衣角,轻快而温柔。 他眉间浮着些许担忧。 “臣妾给皇上请安。”没有想到他会在宫中等候,微微一愣后,柳心迅速屈膝行礼。 他俯身将她扶起,“今日和晓颜回慕府了?” “是,没想到慕府一切依然井井有条,多谢皇上费心了。”她笑道。 楚天青只觉一股细微的苦涩由喉头渗入嘴角,捕捉到他的神色,柳心又笑了笑,“皇上不必忧心,臣妾已经想明白了。”她伸出手,雪花在掌心化成小小的一团,“与其让自己沉浸在回忆中,还不如带着他曾给予的温暖,好好地活下去。” 人的一生太多短暂,会得到,便会失去。逝者长已矣,纵再深刻的悲痛,也换不来与他一次简单的重逢。 没有人能够依靠,她便自己坚强地站着。 楚天青勾了勾嘴角,“这么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是。”她淡淡笑着直视他的双眸。 “离开?或是留下?”他问得很简明,亦很直接。 “从此之后,这九重宫阙就是我的居所。”她在漫天飞雪中低声回应,男子一直深抿的双唇忽然舒缓开来,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里。 柳心猛然颤动了一下,然而在众多宫人面前又不能挣脱。楚天青的怀抱很暖,右手温柔地拂着她的后背,好似在抚摸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于是她干脆表情木然地任由他抱着,甚至将全身的力气都倚在了他身上。歪着头,大片纯白雪花在视线中簌簌飘落,在这寂静的画屏宫中,似乎还能捕捉到雪落下的声音。 他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你放心,日后,朕必定全力补偿。” ——补偿? 明明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涟漪,柳心枕着他的肩,冷笑。 ——心底的伤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愈合的。就算她此刻展露出的是一脸云淡风轻,那些悲凉却早已深入骨髓,再多的补偿都无济于事。 “早些休息。”楚天青轻声道。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忙碌。 京城的冬天时常下雪,柳心倚着窗口,看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屋檐上空飘散,铺在庭中很厚的一层。闲暇时会去晏流苏那里坐坐,两人闲话家常,或是和秋端一起在小厨房研究些新糕点,至于成品,多半给楚天青拿了去。 柳心有时会与晏流苏一同去陆淑容那里请安,失了皇子,不到双十年纪的女子眉宇间已隐隐浮现出沧桑。陆淑容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眸遥望宫阙上空纷飞而下的大雪,这样的宁静,已与刚入宫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柳姐姐,其实皇上对你很好。”那一日回寝宫的路上晏流苏笑道。 寒冬腊月,唯内苑几株腊梅开得芳香袭人,柳心折一枝正艳的淡黄色梅花凑在鼻尖闻了闻,只道:“好香。”晏流苏抿唇微笑:“即使是严寒时节,还是会有花绽放的。” 柳心将花枝递给身后宫女,“拿回宫中养着。” 两人并肩踏过咯吱作响的雪地,身后绵延出几行零散脚印。“柳姐姐,这些时日皇上都在你寝宫陪着吧?怎么还未听见好消息呢?”晏流苏复而笑道。 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这个么,自有天意吧……”柳心搪塞道,晏流苏自然是不知道她与楚天青间什么都没有,入宫两年,她还是清白的完璧之身。 “我看得出,皇上很喜欢姐姐……只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例子太多,姐姐还是趁着当下得宠,好生把握才是。毕竟么,子嗣才是这宫中唯一靠得住的……”晏流苏望着白茫茫的雪地,“韩贵嫔、云祥,无论当时多么得宠,都如这雪花般簌簌一吹便落了,只有像贤妃那样有个女儿在身边,才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皇恩?”柳心莞尔一笑,“要断,那便断吧。” —————————————————————————————————————————— 楚天青还是每日都来看她,有时邀着她去内苑散步,有时与她共用膳食。他有话没话地说着,她点头安静地听,秋端领着几个小宫女顺从地站在一旁,不时为两人奉上水果糕点。 薰香气味浓重的宫室里,两人对面而坐,楚天青摇晃着茶盏里澄碧的水,眉眼笑意安然。 他仿佛很懂得她的心情,不喜吵闹,只是安静地在旁边陪着。两人很默契地闭口不提慕松寒,仿佛那是生命中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只能让它逐渐磨灭在岁月中。 快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整个隆冬刻骨悲凉的记忆,真的就这么静静地被掩盖在平静的笑容中。 “过几个月,朕再为你晋位,可好?”那日他挽着她去看月下春池,粼粼水波荡漾,她只淡淡地笑了笑,楚天青便很识趣地不再多说。 “柳儿,近来可有什么缺的?”停了片刻,他又道。 柳心摇了摇头,“皇上总是往画屏宫送赏赐,臣妾用也用不完,怎会缺什么。” “……那便好。”楚天青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皇上,臣妾。如此亲切而如此疏离。 有时候,他宁愿还是那些言语无拘的日子,她心中有他人,他亦做好了放手的准备。两人可以真正地坦诚相对,倒数着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 命运忽然颇为眷顾地给了他挽留的机会,这一刻,他却不知所措。 毕竟他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而生,他不会用全部的时间思考如何抚平女子心头的伤痛。他有天下,他有朝纲,他只能在处理国事完毕的闲暇过来静静陪她。微不足道,却也极是难得。 他再不在她面前吹那首曲子,虽然,她偶尔会很想听。 清贵嫔受宠足以让六宫侧目。 柳心却清楚地知道,他们间,根本就没有什么。 ———————————————————————————————————————————— 这样的平衡在三月末一个宁静的傍晚被骤然打破。 这一日,承佑帝楚天青终于没有再停留在画屏宫,而是招幸了翠微宫中一个不知名的宫女。 “娘娘,今夜皇上不来了。”秋端收拾着桌上备好的茶点,“听说是嫣顺仪那边的人,嫣顺仪素来与娘娘交好,这回却是怎么了?竟在皇上翻了娘娘牌子的情况下公然将……” “好了,我不在乎。”柳心淡淡打断,“茶点就别收拾了,一会儿我还想用些。” 秋端应了一声退下,柳心招招手让其他几个宫女也退下去,自己躺在柔软床榻上发呆。 辗转片刻,仿佛有些睡不着。 好像……有些习惯他的每日不厌其烦的探望了。这样骤然地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改变,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虽然已经麻木,心中某处还是有某种细微的东西轻轻划过,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触及,稍纵即逝。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自嘲地笑:怎么,难道她连楚天青都贪恋起来了么? ——归根到底,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东西啊…… ------------ 第八十九章 花自无心水自闲(二) 第二日刚用过早膳便听说晏流苏来了。 渐暖春光中,女子略显娇小的身子倔强立着,见柳心只是笑吟吟迎了出来,晏流苏面上的僵硬这才舒缓许多。 她开门见山:“柳姐姐可是怨我?” “不,我只是疑惑罢了。”柳心摇头道,“皇上怎会忽然看中了你宫中的婢女?” “这个么……”晏流苏长长的睫毛微闪,捏了粒鲜红果子送入口中,神色变得有些诡秘,“因为……我要对付一个人。” “唐荣华?” “不错,正是她。”晏流苏不掩眼底浮动的恨意,“上次落水事件是我计划疏忽,竟让那贱人躲了去,这回,我绝不会再失手。” 柳心摇头叹道:“流苏,若唐荣华没有威胁到你太多,最好还是……”“姐姐以为她没有危及我?”晏流苏似笑非笑,“莫不是姐姐的日子过得太与世隔绝,连宫中形势都不顾了?” 她葱尖般的手指来回转动一粒果子,“说来也对,柳姐姐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目前唐家正得势,宫妃中也只有我们晏家与陆家可与之比肩。陆淑容神情恍惚,她唐圣语需要争的人便只剩了我一个……前几日,她已经在皇上那里挑我的错处,句句直切要害,说得滴水不漏,若不是我竭力避过,早被皇上斥责了。” “所以么,我要培植人手,就像柳姐姐你培植邓潇潇那样,想不到她竟能忠诚到为你定罪的地步……”“潇潇并非为我。”心头一痛,那日邓潇潇飘忽的笑容仿佛就在面前,柳心用力地闭眼,不想再回忆起那些生离死别。 晏流苏望着她,长声一叹。 “总之,请姐姐放心,流苏不会做对不起姐姐的事,皇上心里目前最喜欢的还是姐姐,没有人可以替代……” “我不在乎。”她摇头道,“远离是非,我便已满足。” 晏云遥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便转身而去。 望着杯中渐凉的茶水,柳心低声道:“终究……还是避不过么……” —————————————————————————————————————— 宫中消息总是传得飞快,三日后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时,柳心总算知道了那名承宠宫女的名字。 厅堂中众宫嫔依照品级分列而坐,皇后坐于正中,斜眼睨着末尾处那名垂眉顺目的女子,温和道:“李更衣,近来住的可习惯?” ——宫女在承宠之后运气好的便会授以名分,虽然只是从八品更衣,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虽不关自己的事,柳心还是忍不住侧眸打量着那名身穿胭脂色刺绣妆花裙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颜很是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极具灵气,远远望去仿佛溢着柔和水影。 “回皇后娘娘的话,芸心住得很好,宫女服侍得亦极为妥帖。”李更衣声音清脆好似黄莺出谷,有些拘谨地站着,不时揉弄宽大袖摆。 柳心用眼神向晏流苏示意。“柳姐姐别看她一脸忐忑,这李芸心可是个聪明的女子呢。”晏流苏凑到她耳畔笑道。“是么……”柳心打量着那女子,忽然听得身侧沈婕妤极轻地惊讶道:“咦,我怎觉得这李更衣的眼睛与清贵嫔有几分像呢?” 一震,她这才注意到,那清秀女子的容颜的确是与自己有些相像的,于是不由噙了疑惑去望晏流苏,却见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 “本想着将你送去画屏宫与清贵嫔同住,但是么,这画屏宫……”皇后说到此顿了顿,众人皆知,画屏宫虽有柳心专宠,前番却是先后死了汀嫔与邓潇潇,早已将其看成个不详之地,传言也只有清贵嫔那样盛宠之人才能压得住阴气。皇后静静扫了众人一眼,“这样吧,流觞宫与翠微宫,李更衣你自己选个去所。” “……芸心听凭娘娘安排。”李更衣乖巧地道,皇后闻言莞尔,指着唐荣华道:“这样吧,圣语她也算个妥帖的人,你去她宫里应该不错的。” 李更衣连忙跪下恭恭敬敬地谢了恩,唐荣华含笑相她颔首。 说话间,内监尖细的嗓音由门口传来:“皇上驾到!” 满殿的人纷纷屈膝行礼,明媚的阳光旋转在金色砖石之上,楚天青大步入殿,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柳心,却转过身去搀低头屈膝的李更衣:“芸心,这么早就来向皇后请安了?” “回皇上的话,芸心自然不敢缺了礼数……”女子粉白臂膀被他触及时微微一颤,双眸轻轻地眨着,仿若受惊的小鹿般惹人怜悯。楚天青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打趣道:“芸心还是这么害羞。” “奴……臣、臣妾……”李更衣羞得只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樱唇紧咬,忐忑地用余光扫过殿中众人,竟都是一脸漠然。 “恭喜皇上又得新人呢……”皇后微微笑道,沉寂数月的后宫,如今总算多了一抹新鲜气息,看着李更衣容颜秀丽又知礼数,心中也极为舒坦,转身吩咐掌事宫女道,“去把那对卿云拥福簪拿来赏给李更衣。” “多谢皇后娘娘……”李更衣慌忙屈膝。 又聊了一会,楚天青的视线似乎只停留在李更衣身上,柳心偏着头与司空晓颜说话,心中忽然有些空荡荡的。她用余光看他,男子深黑色的眼眸映着那清秀宫嫔娇羞的影子,丝毫不动,也没有移开的意思。 ——这么快,他就对自己失去兴趣了? 柳心忍不住冷笑:果真,自古帝王多薄情。 袖口被人轻轻一扯,抬眸见司空晓颜正笑吟吟望着她。“柳心,你真不知皇上在想什么?” “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她平静道。司空晓颜抿唇一笑,也转过头看好戏般望着那新晋宫嫔的侧影。 —————————————————————————————————————————— 半月后,楚天青晋李芸心为正八品采女,未几,又晋从七品选侍。 他依然会来画屏宫看柳心,不过只是简单地小坐,来去匆匆。 不像是冷落,又不似原先灼热。柳心蹙眉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也懒得去想。 ------------ 第九十章 花自无心水自闲(三) 皇宫永远不是个考虑儿女情长的地方。 春风和煦,西边南边的两场战争还在继续,翠绿萌新中夹杂滚滚硝烟,每日的战况不断从前线传来,金龙殿便常常彻夜长明。 听闻慕松寒的噩耗之后,柳心极少关心战事,只依稀听说南边广陵王愈战愈勇,竟有锐不可挡之势,短短数月已过了秦岭直奔京城而来。西边战况虽好,却也来不及在数月之内援助京师,众大臣商量之后便纷纷劝说楚天青携精兵若干往陵山别宫暂避。由当今摄政王、皇后之父谢正德及其亲兄谢堂景安坐京中,另有权臣如端木南、李廷、王肃辅佐,精兵十五万,一些不受宠的宫妃也被留在宫中。 ———————————————————————————————————————— 窗外鸟鸣声清脆,柳心独自拖着长长的裙角在中庭散步,阳光顺着树顶参差不齐的缝隙旋转,春风暖人,拂过面颊仿若谁温柔的手指。 百无聊赖地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决定回寝宫看一眼。 门口整齐摆放着七八个偌大木箱,宫中内监宫女的身影交错穿插,不时能听见秋端的声音:“快,把这个也收好,那件襦裙是娘娘最喜欢的,收拾时千万小心……簪子首饰不是放这里的,都收到后面那个银匣子里去……” “亏得有你。”柳心笑吟吟走上前。 在画屏宫居住了两年,积累下来的东西并不算很多,然而秋端生来心细,知晓此番前去陵山别宫怕是要住挺久,衣物什么的不能出了差错,就连柳心平日习惯用的薰香、脂粉都得细细备妥。见柳心来了,一屋子人连忙行礼,秋端笑着迎上来道:“娘娘这么说可是折杀奴婢了,宫中主子甚多,没几个会像娘娘这样轻装上路的。” 柳心笑着瞥了眼叠装整齐的裙衫,“几日后便要走了?” “四月初九。” “嗯……”她掀了掀娥眉,“可听说那些宫嫔要随行?” 秋端略一沉吟道:“皇后娘娘自请留宫,还有一些默默无名的宫嫔也不会去……这么算下来,也就娘娘您、贤妃、晏昭仪、陆淑容、司空婕妤、嫣顺仪、唐荣华还有李选侍随行了。” “晏昭仪?”她惊异道,楚天青怎会忽然想起携带一个别宫幽居的宫嫔前去? 秋端只是淡淡一笑,转身继续收拾。 阳光打在剔透的白玉瓷瓶上一片明绚。柳心睨着那瓶子,脑中又浮现晏云遥温婉秀丽的面容,此时此刻,恍然发现她竟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女子。 ——她似春日温柔和煦的风,拂面轻柔,却不留痕迹。 —————————————————————————————————————————— 随行宫嫔分为两批,柳心很奇怪地被轮成了第二批。 今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沾衣欲湿,柳心与司空晓颜并肩立于宫门前,依稀望见遥远处大批人马浩荡无边。宫妃的车辇在前,后面便是运送衣物的车子,远远地看见贤妃娘娘挽着韶玉帝姬过来了,两人慌忙让出空间来。 “娘娘也是第二批走么?”司空晓颜笑道,柳心则爱怜地刮了刮韶玉帝姬粉嫩的小脸蛋儿。 “不,那边还要收拾一会儿,我看你们在这,便顺道过来说说话。”贤妃声音温柔一如往常,身穿典雅的深紫色暗花细丝褶缎裙,“两位妹妹都轮着第二批走?” “是呢。”柳心笑道,“跟在后面清净些,也挺好。” 众人皆知楚天青将携李选侍共辇先行,第一批走的除位高权重的贤妃之外,不外乎得宠宫嫔如李选侍、嫣顺仪等人,纷纷诧异为何素来得宠的清贵嫔竟留到了后面。 贤妃微笑着点头,三人闲话几句,忽然望见细雨朦胧中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移来,似是往她们这边走,然而走到一半又忽地停下,转了方向往另一处装饰得极尽简单的车辇,随后见车中女子走下来。 “晏昭仪?”司空晓颜是见过晏云遥的,远远地望着女子一袭素雅如云的锦衣,眉眼细致清丽。 楚天青走上前,似是相晏云遥说了些什么,男子素来沉稳的面上竟隐隐浮着一丝僵硬。唇角是含笑的弧度,而然望在眼中却不是那么自然。 晏云遥只是微笑着应了几句,返身上车。 “很奇怪啊,为何皇上会携带晏昭仪这位早已不得宠的嫔妃前往别宫?”司空晓颜喃喃道。 贤妃将韶玉帝姬揽入怀中,也侧眸望着不远处微微飘扬的素色车帘,眼神变得有些遥远。 “要说宠爱么,自然是早就褪尽了……不过这么多年来,能让皇上真心爱过的,也只有晏昭仪而已吧……”贤妃轻声叹道,“若不是……” “娘娘,车已备好,请早些上车吧。”忽然见一个小宫女跑了过来。“嗯。”贤妃执了韶玉帝姬的手,又向两人颔首作别,便随那宫女缓缓走开。 柳心张了张口,很想叫住贤妃再问,然而转念一想,他的事情又与她何干?晏云遥幽居多时却仍受宫中众人尊敬,原因八成也与楚天青分不开。 真心……爱过?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出楚天青的心思。 “走吧。”司空晓颜道。 ———————————————————————————————————————————— 大批人马浩浩荡荡,一眼望不见尽头。满城飘着蒙蒙细雨,如一张温柔的网,将这座城池的悲欢轻轻笼罩。 柳心坐在轿中,微微拨开帘子,终是忍不住回望。 ——或许是一段故事的终结,或许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恍惚间,只见微雨中两只相依的燕子,振翅而翔,穿过层层水雾,隐没在远处的亭台轩榭里。 ——此生她共有四次浩浩荡荡进出宫门的机会:第一次是入宫时,第二次是今日离宫,而第三次在遥远的数月之后。 那时的她万万不会想到,下一次回宫,她竟能再见到那个人。 ------------ 第九十一章 千番心事断弦中(一) 春风怡人,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陵山虽偏向北边,在这四月中旬还是绽出了一番百花竞艳的美景,别宫早建于天朝初年,经过历代帝王不断修整扩建,如今规模已甚是浩大。远远望去一片青郁山色中露着高耸的楼台,琉璃砖瓦,玉色绵延,不同于京城的完全恢弘雄伟,此处的宫室更多了几分秀丽宁静之美。 象征帝王威严的九龙擎天宫选址地势最高,也位于别宫的最里部,因此第一批随行宫嫔远远地就停了马车各自入宫休息,只看着那明黄华盖浩浩荡荡地继续往前。 待到柳心与司空晓颜到达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掌事官吏恭恭敬敬地将第二批宫嫔做了安置,两人很巧合地共同入住位于别宫南角的黛烟阁。 “南边战事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啊……”司空晓颜面向窗外,殿堂正对着一片开得茂盛的桃花,铺天盖地的粉色,随风纷纷扬扬地飘。 “怎么,忽然关心起国事来了?”柳心笑道,“我倒宁愿在这别宫多住些日子。” 掀了掀眉,司空晓颜回身望着柳心平静的笑脸,轻声一叹。 在得知慕松寒噩耗的时候,柳心只觉整片天空瞬间坍塌,纵天气一日日地变暖,她的心却早已沉眠于万丈冰崖之下。只是沉眠,并不是完全地死亡,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她还能有这样的勇气一个人活下去,每日不去回想生命中悲伤痛苦的片段,只挑了温暖的记忆反反复复地想,于是那个人温柔的笑脸、曾经的点滴就会变得无比清晰。 ——仿佛近在咫尺。 并不是回避,并不是假装,而是她这一次决定真正地变坚强。 “你还记得我们在慕府的那些日子么?”柳心淡淡笑道,“那个时候总是与你勾心斗角的,松寒定是无奈极了。” “是呢。”司空晓颜也笑起来,“我也是不服输的性子,仗着与他有婚约,总想将你从他生命中完全驱逐出去。说来虽是阴错阳差,但人的心却是不能轻易更改的……若那时我早些觉悟了,心甘情愿将松寒让给你,说不定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状况了……” “不是你的错,”柳心摇了摇头,浮出个释然的笑容,“就算有如今的心境,我也很难宽恕当时那个自私任性的自己,更何况是你?只能说,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们的每一步都仿佛被限定了,不得不按照原定的轨迹向前走,而最后又会通向哪里,谁也不知道。” 缓缓地褪去面上那份悲伤,司空晓颜应了声“是”。 两人遂并肩去看园中繁花。 ———————————————————————————————————————— 转眼入住别宫也有好几日,楚天青竟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秋端每日会带来九龙擎天宫那边的消息,说几乎每晚都是李选侍陪着,即使不侍寝,楚天青也会携着她一同用膳什么的,偶尔独自在书房中翻阅京中来信,李选侍便安静地侍候一旁。 柳心冷笑。 那一日他情真意切的誓言还回荡在耳边——“你放心,日后,朕必定全力补偿。” 莫非,他所谓的补偿方式就是对她不闻不问,只锦衣玉食地养着,然后让她逐渐湮没成后宫的一朵云么? 午后阳光甚为明媚,山中空气清新,这座别宫又建得精致新巧,柳心总会独自一人沿着甬路慢慢地散着步。 树荫将阳光分割成细小的碎片,裙角迤逦而过的时候,仿佛会渗进那玲珑剔透的装饰珠石里。 熏风拂面,宽大的袖口在风中翻飞起舞。 近来懒得顾及妆容,柳心常常是轻点绛唇、描了黛眉就素衫出行,亏得宫女内监多半认得这位贵嫔娘娘,猜测着她是不是因为近日失宠而心灰意冷,生怕惹恼了这位主子,点头哈腰问安后就跑得没影。 “娘娘若想散心,清溪殿后的风景不错的。”身穿桃红色裙衫的小宫女脆生生道。 “嗯。”柳心点头笑了笑,随手将一枚桃花状的别针赏了她,自己摸索着绕过那片翠*滴的竹林往后走。 远远地仿佛有流水声,抬眸望去,只见一片干净剔透的溪水沿光滑青石流淌而下,四周都是宁静翠色,树影将阳光阻隔在外,精致的宫殿被碧林温柔包裹,显得分外宁静。 心中莫名地欢喜,不由加快了步子。 转眼已站在清溪殿中。 这座宫殿并无嫔妃入住,只留了两三个宫女看顾,偌大的厅堂均由色泽温润的褐木铺砌,脱了绣鞋踩上也不觉冰冷。风拂着纯白纱帘,偶有几片叶子轻悠悠飘进来,漫不经心在木地板上绕了个圈又飘开。 指尖捏起一片送至唇边,转眼已化为断断续续的曲子。 “芸心,朕想一个人坐会儿,你先行回去吧。” 忽然听见楚天青的声音,柳心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到廊柱之后。 脚步声渐近,楚天青今日一身素色衣衫,只在领口处点缀了几抹明黄色龙纹,身旁李选侍绾瑶台髻,一袭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轻盈素雅,小鸟依人地随他走过来,不时捏着帕子为他拭去额角细汗。 “皇上近来身体欠佳,别太劳累了呢。臣妾这便告退了。”李选侍顺从地点点头,屈膝行了礼便姗姗离开。楚天青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她的背影,转身径直朝着清溪殿这边来。 木制的廊柱不过半米宽,勉强遮住柳心身形。 暗自懊恼自己为何要躲,这会儿又不能冒冒失失冲出去,她只得更为用力地缩紧身子,同时又经不住好奇地偏过头往那边望。隐隐约约望见男子素色袍角移了过来,她连忙回身,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她略觉诧异地探出头,却见那九五之尊的帝王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背靠廊柱,微微后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眉梢一挑——自己的绣鞋就搁在走廊边,若他往后看,是极易发现的。不过楚天青好像完全没有往殿中走的意思,柳心抿唇一笑,仗着迈步无声便小心翼翼地朝他这边靠过去。 借离他最近的那根廊柱为遮挡,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米。 ------------ 第九十二章 千番心事断弦中(二) 楚天青全然不知身后有人,依然自顾自地坐着。 直过了好一会,正当柳心有几分不耐烦之时,忽然看见他身子微微一动,两指间忽然稳稳夹了一只不知从何冒出来的玉箫,施施然送至唇边吹开。 箫声悠扬,略带感伤,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随着殿中四处游走的风扩散。 柳心靠在廊柱之后,心中某个最细微的角落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瞬。 她侧过身,依稀看到他面上的神情:眼帘微垂,模样很是平静。男子修长的手指在箫身轻轻点过,优雅而从容——此时此刻,他仿佛收敛了九五之尊的耀眼光芒,只如同个清雅的隐士。 “皇上也很喜欢这支曲子么?” 冷不防身后有人,楚天青先是微微一震,随即很快地回过头来。“……你怎在此?”他白皙的面颊上仿佛有一丝酡红,迅速收了玉箫,双手拢于袖中向她淡淡一笑。 “方才看见皇上与李选侍一起,臣妾没敢打扰,本欲离开的,忽然听见皇上又吹奏这首曲子,便情不自禁地走过来。”她亦是淡淡笑道。 楚天青不语,两人静静对视,这本就清寂空旷的殿堂只剩萦绕呼啸的风声。 “你怎会到了这里?”少顷,楚天青示意她过来与自己并肩而行,两人走过褐色木头铺砌的长廊,“这清溪殿位置偏僻,也很少有人注意这里,更没有什么嫔妃会被安排到此处……”他微微掀了掀眉,为何她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 “闲逛而已。”她简单带过,余光睨着男子挺拔的侧脸,“宠爱李选侍是皇上的自由,只是,这后宫最忌专宠,且不说李选侍是否会恃宠而骄,让别的嫔妃看去了,难免会心生嫉妒惹出事端……” 楚天青莞尔:“柳儿竟会关心这个?” 心中一窘,她急声补充道:“臣妾只是听众姐妹们纷纷抱怨,那李选侍又是个位分极低的,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无凭依仗……故好心提醒皇上。” 越说越觉得没底气,起初她只想找个话题消弭两人之间的沉闷气氛,不想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竟好似她在吃醋。 他面上的笑意更浓:“柳儿果然贤德淑良。”宽袖轻甩,“也罢,既然柳儿开口,朕从今以后便少去看李选侍便是。”不及她分辩,微微弯了身子在她耳畔轻笑道:“朕可不可以理解为,柳儿是在吃醋?” ——李芸心是晏流苏送来的人,他便顺水推舟地受了,忽然就萌出借李芸心一激柳心的念头。 得知慕松寒的死讯也有好几月,在她无法走出悲伤的日子中他选择静静相伴,好让她不那么寂寞。而如今,她的心慢慢愈合,开始有一些闲暇去顾及生活中更多的情感,他便要抓住恰好的时机在她心头轻轻一撞,让她意识到他的存在。 楚天青在赌,赌她心中尚有一丝空间容他安身。 阳光落在女子清秀的面上。 “皇上误会了。”她安然笑道,“争风吃醋是后宫大忌,臣妾不会那样不识眼色。” 错身,稳稳退到据他一米开外的位置,“若没有别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刚转身,忽然被一股大力猛地拉入怀中。 “你……”她用力挣了挣,楚天青全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记不清是第几次被他抱着,她僵硬地直着身子,让两人之间仍存在一张纸的距离。楚天青的怀抱向来冰冷,又有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让她永远无法舒缓自如。 这么僵持地维持着拥抱与挣扎的姿势,稍后,柳心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朕有三个问题。”男子微微低沉的嗓音由耳畔传来,“回答完了,你便可以走。” “……皇上请说。” “第一,你是否恨朕?”双手揽住她的身子,女子乌黑的秀发夹带浅浅的清香,“朕要听实话。” ——恨么? 她不由闭了眼睛,心头唯有一片平静。 “不,我不恨。” 他眸中有微微的错愕:“你……为何不恨?朕一直以为,你会因为慕松寒的死……”他知道她素来爱憎分明,虽不是他直接害死慕松寒,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早已做好了被她憎恨的准备。 柳心笑了笑:“若不是你利用我说服松寒出征,我也不会有机会与他坦诚相对;若不是你授意减缓画屏宫守卫,我也不可能在深宫之中与他几度相聚……虽然最后是你的决定将他推至万劫不复之地,我却明白,这不会是你的本意。”她叹了口气,“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我曾经执拗地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抓住了便从不想放手。可是如今我终于明白,该流逝的,就算拼尽全力也没有用,在命运的洪流中人显得那么渺小……连我自己都无法努力的事情,又怎能全部怨你?” 他侧身深深地望着她,青绿树木在周围随风摇摆,阳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两眸水色映得明亮无比,他忽然有些移不开视线。 ——她变了。 很多女子在宫中学会的是凌厉狠毒,而她,却学到了淡定从容。 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直面命运前渺小的自己? 两个问题已经说完,楚天青平复了心情,继续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朕的感觉……是什么?” 柳心在他怀中微微一震。 ——楚天青素来内敛深沉,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用最直接的方式道出心中所想,而她也是一样。 不同于很久之前若有若无的试探,这一次,在这幽静偏僻的清溪殿,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得如此坦诚。 “在朕身边已经两年,朕不相信,你心中全然没有朕的位置。” ——不然,她早可以在得知慕松寒死讯的时候就一走了之,不是么? ------------ 第九十三章 千番心事断弦中(三) ——对他的感觉是什么? 恍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内苑春池桃花纷飞,深沉夜色下,男子明黄色的身影藏匿在韩昭媛华丽衣衫之。看不清他的眉眼,只依稀听得他轻微的咳嗽声,如此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而后便是那场百花盛宴,漫天烟火下,她漫不经心的抬头,却正好对上年轻帝王深邃明亮的双眸。那一瞬,她忽然察觉到他的深藏不露,男子精致袍角翻飞在汹涌风中,负手而立,仿佛置身云端,意气风发而遥不可及。 或许在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最初,她对他是有过一丝好奇与欣赏的,可是那一点儿莫名的情愫在她与慕松寒坦诚相对后,就被悄无声息地抛到了角落,懒得触及。 柳心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对于楚天青,她有过瞬间的意乱情迷,可对于慕松寒,却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只要慕松寒出现,她随时可以摔开楚天青的手,转身得毫不犹豫。而楚天青亦是如此,在天下与美人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她与他如此相似。 “我……”柳心张了张口,“我承认,我曾对你有过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只是,那种感觉并不实际,所以……” 一根手指蓦地点上她的唇,制止了下面的话。 “不要回答得这么快,朕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楚天青有些艰难地道,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有些好笑,“七日后,给朕答复。” “你……”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他几乎是匆匆而去,柳心站在树下静望他离开。 ———————————————————————————————————————— “所以,最后你什么都没说?” 司空晓颜笑吟吟停了琴,偏着头看她。 “我不明白,他此举不就是为了听我一句真心话,为何又在最后关头生生打住?”柳心蹙眉道。 偌大的黛烟阁清风萦绕,柳心与司空晓颜对面而坐,方才还是琴音缭绕,在柳心连续数声的叹息之后,司空晓颜终于忍不住问她原因。 “松寒不在了,多个人倚靠也是不错的。”司空晓颜道,“毕竟这宫中还是皇上说了算,难得他一片真心,何不坦然接受?” “帝王真心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柳心手指在琴弦上微微一弄,“此生,我已没有心力再去投入下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了。” “……倒也不能这样打算。”低下头,司空晓颜继续抚琴,片刻道,“你还记得出行那日贤妃娘娘未说完的话么?她说皇上这些年来真心爱过的只有晏昭仪一人,若你对他的心意有疑,何不向贤妃娘娘询问些当年事?” 照那次看来,贤妃仿佛并没有隐瞒的意思。 柳心曾试图从秋端口中了解内情,然而秋端只是淡淡地不愿多说,莞丛归与韩昭媛已死,楚天青登基初年入宫的嫔妃又不剩几位,如今,也只有贤妃可以相告一二了。 —————————————————————————————————————————— 来到陵山行宫后,柳心时常去贤妃那里请安,这一日刻意去得比别日早了些,迈进殿门时正望见宫女在筹备早膳。“清贵嫔来得这般早?”听见内监通报清贵嫔来了,贤妃刚梳洗妥当从后堂出来,笑吟吟挽着柳心在桌边坐下,“可用过早膳不曾?” “还没来及,想在娘娘这里蹭一餐呢。”柳心打趣道,贤妃浅浅一笑,吩咐宫女加了碗筷。 清晨时节的风最为凉爽,贤妃的住处又是极为舒适的,不时还有清脆鸟鸣声传来,柳心禁不住羡慕道:“都说娘娘是这繁华深处静绽的白莲,果然不错。” “清贵嫔说笑呢,”贤妃抿唇一笑,“要说静绽的白莲,晏昭仪比本宫更适合这个称号啊。” 拣了块小黄瓜不紧不慢嚼了,这才缓缓开口:“……娘娘说得是,嫔妾虽只见过晏昭仪几次,却也能感觉到她的出尘脱俗……对了,那一日仿佛听娘娘说起皇上与晏昭仪的事,嫔妾当时没听明白,可否劳烦娘娘再说详细些?” “……并不是不可。”贤妃垂眸望着碗中白瓷汤匙,了然笑道,“妹妹今日就是为了晏昭仪的事情前来吧?” “不敢隐瞒娘娘。”柳心点头道。 殿中宫女内监被尽数遣下。 放了碗筷,贤妃凝神望着窗外簌簌摇晃的树叶,仿佛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片刻,回过神来,“这晏昭仪么,大概算是这天朝后宫最特殊的人了。永安三年皇上亲政,后宫嫔妃不过新进寥寥数人,大多都是豪门贵族硬塞进来的女子。除了晏云遥之外,其余嫔妃都是太后迫于形势亲自替皇上挑选的。 我进宫前便听闻皇上身子孱弱,入宫一月之后才被皇上招幸,其余嫔妃更不用说。也正是因此,各位嫔妃多半封了嫔、荣华之类,品级都不算高,皇后之下大批位分都空着。承宠后大多晋升一两级,唯有那晏云遥让皇上力排众议封了从三品婕妤。” “那,韩紫音呢?”柳心禁不住道。韩昭媛如此嚣张跋扈,应该很是得宠。 “你不知,那韩紫音并不是初选入宫的,韩家本觊觎后位,心心念念就是让韩紫音直接入宫做皇后,不想太后生怕韩家权势太大,硬是笼络谢家让谢幼棠做了正宫。韩家没有送入画像,自然也不在选秀之列,后来韩家惧怕自己比别人吃了亏,这才急急匆匆将韩紫音送入宫来,却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 第九十四章 交错的今时往昔(一) “觊觎后位?”柳心疑惑道,“莫不是皇后娘娘先前只是侧妃?” “是的,因着太后与诸臣子意见不统一,皇上大婚之时娶的女子不过封了侧妃,直到亲政之后太后力排众议,才终于将谢幼堂扶上后位。” “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性子懦弱,完全没有正宫那般架势,原是因着和诸位新进宫嫔同时晋封,地位还不算稳定所致。 抿了口茶水,贤妃继续道:“晏云遥与韩紫音同住景秀宫,位分上晏云遥为尊,可韩紫音自恃家门显赫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也就是十来日,仿佛是两人起了很激烈的冲突,晏云遥竟让韩紫音当众下跪认错,硬是让一宫的人吓白了脸……你可能不知,那时的晏云遥并不似如今这般清高冷漠,兴许是年轻气盛,非要与韩紫音争出个高下来。那时后宫里多少人等着看晏云遥笑话,不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韩紫音竟蓦地被她制得服服帖帖,我们都猜不出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制住韩紫音,又得皇上喜爱,那时候的晏云遥真是风光无限呢……” “大概是永安四年秋吧,太医诊断出晏婕妤有孕,皇上异常欢喜,连晋两级直接封了从二品昭仪。”贤妃淡淡笑道,“你可知,当初我诞下帝姬之时才不过晋封为贵嫔,按照晏云遥隆宠的趋势,若诞下的是皇子,怕是要直接晋封正一品四妃了。” 柳心蓦地抬头:“晏昭仪有过身孕?” “是,那个孩子是在七个多月时小产的……听说,是个已成形的男胎了……”叹了口气,贤妃轻轻摇晃着杯中澄碧的茶水,有细小的波纹随着她的动作漾开,“真正的故事,也是从那时开始……” —————————————————————————————————————————— 天气逐渐热了,满屋子奢靡浓郁的薰香扰得人心头生厌。 小心翼翼地躬身,扶着榻上那衣衫华丽的女子起身,“娘娘,您身子还弱着,不妨多休息一会儿吧?”宫女关切道。 “不碍。”清泠泠的嗓音,女子兀自坐到镜前梳理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铜镜倒映出女子秀丽的容颜,宫女动了动唇,终是乖巧地退到一旁。 上好的木梳触手微凉,亦如她的发丝,依稀可嗅到几缕淡淡的幽香。 满殿的紫帘薄如一层雾气,晏云遥转过身,忽然觉得这宫室是如此冷清。 “紫萱,皇上几日没来了?”她问道。 “回娘娘的话,皇上大约六七日没来了。”紫萱低着头道,“奴婢打听过,韩荣华那里住了三日,莞小仪那里一日,前天去了皇后娘娘的朝凤宫,其余都是在金龙殿独自过的……奴婢斗胆猜测,应该是犹豫娘娘您刚小产过,皇上体贴您身子不适,这才没有招幸……” “啪”地一脆响,玉簪子裂为两段。 “好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望了眼妆台上被自己不经意敲断的玉簪,晏云遥别过头去,没有让婢女看到眸中那缕深邃的哀愁。“研磨。”她淡声道,轻执竹笔很快在素白纸卷上落下几行小楷,吹干了由丝带扎好,“皇上此时应该书房研书,你替我交给门口候着的陈公公。” “是。”宫女向来佩服她运筹帷幄的本事,应了声便急急去了。 午后的景秀宫十分安静,晏云遥在廊中走了一会,身上生汗,便又回了寝宫休息。 到底是小产过身子发虚,不过走了片刻便觉得倦怠,她歪在贵妃榻上,身边两个婢女缓缓摇着扇子,这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仿佛有人静静地俯身看她,睁眼,毫不犹豫地扑进那人怀中。 “皇上终是肯来看臣妾了么。”晏云遥嗔道。 已是暮色四合,微染橙色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纱。楚天青微微一笑,将她打横抱起,两人一同歪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皇上别闹……”不知怎地,她竟有些倦,轻轻拿开他搂在腰间的手,兀自别过头去看帘帐边缘垂着的流苏。 “怎么了?” “……没什么。”心头长久以来回避的东西忽然涌出,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怪朕这几日没来看你?” “……”依然不回头,感受着脑后男子呼出的温热气体,晏云遥蓦地捏紧了五指,“皇上,臣妾恳请您下旨让臣妾彻查小产之事!这几日臣妾再三思索,也询问了太医与宫女,还是觉得最后那碗汤药有问题……” 楚天青声音一沉:“云遥,皇后已经查了十来日。” “臣妾并不是怀疑皇后娘娘的能力,臣妾只是……”她忽然被他揽住,扳过身子,硬是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别说了,所谓当局者迷,或许是你想多了也不一定。”他沉声道。 唇上还残存着他留下的热度,心却在这一刻蓦地转冷。“……臣妾明白了。”她低下头,任由他轻轻环住她的身子,温热的吻沿脖颈一路绵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几乎睡去之时,忽然听见他在耳边轻语:“云遥,你知道么,朕向来最喜欢你的淡定从容……仿佛是一朵脱俗的白莲,丝毫不受宫中淤泥的沾染。朕希望,你一直如此下去,不要为了什么事改变……” 不要改变? 他的嗓音听来如此落寞,仿佛是一块沉重的石头,蓦地在她心中滚出沉闷的痕迹。 ——如果,改变的不是她,而是他呢? ------------ 第九十五章 交错的今时往昔(二) 掐指算来,进宫也有五百多个日子,从殿前初见那龙袍男子耀眼夺目容颜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勇敢迎向宫中的腥风血雨。 晏云遥记得,她身上背负的并不止是她与他的爱情,还有整个家族对自己的期许。 风吹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细碎光影透过帘子洒在微黄的纸张上,合上书,身子后仰,晏云遥微闭了眼,脑中浮现出父母熟悉的容颜。 ——已有一年多没回府探望,不知爹娘如今可好?古灵精怪的小妹可有淘气呢? 古藤绞椅随着她摇晃的幅度前后摆着,寝宫中寂静无声,片刻,起身,取了桌上的书继续看着,眉宇间蓄着的温情逐渐隐没。 “牛膝、甘遂、大戟、芫花、通草、凌花……”一页页翻着,晏云遥蹙眉深思,若说精通药理,也只有翠微宫的莞小仪一人,可若说不愿她诞下这个孩子的,宫中可大有人在……究竟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那碗汤药中做了手脚,几乎让她破血而亡? “娘娘,奴婢按照您说了的去查了,那日的事情约是这样……”名为紫萱的宫女是晏云遥从自家带来,轻轻上前耳语几句,晏云遥一声冷笑,蓦地甩袖站起:“若是这样,我们真得去翠微宫会会那位莞小仪。” ———————————————————————————————————————————— 莞丛归,与她同时进宫的妃嫔,算不得隆宠,面容也只称得上清秀。 华丽裙角在纯白砖石地面上迤逦而过,晏云遥只带了三四个宫女,远远地瞧着一道翠色珠帘遮住了宫室中的人影,她步履刻意放缓,只待小内监通报完毕,让莞丛归恭恭敬敬地出殿迎接。 “嫔妾给昭仪娘娘请安。”莞丛归低着头,细碎的珠玉簪花在鬓角轻轻摇晃,仿佛是不喜欢奢华装饰,她只穿了件素淡的云纹绉纱袍。晏云遥轻轻一笑扶她起来,兀自在殿中主座上坐了。 “娘娘今日怎会过来?”莞丛归吩咐宫女奉茶。 摇了摇纨扇,晏云遥垂眸望了眼刚送上来的茶水,袅袅热气升腾,有些模糊了面前女子的面容。“听说,莞小仪很精通药理?” “药理算不得精通,香料方面却是知道一些。”莞丛归笑道。 “什么药物可使孕妇堕胎,小仪必然是知道的吧?” “……娘娘为何如此说?” “莞小仪是明白人,本宫也不绕弯子。”抬眼,眼中掠过一丝波澜,晏云遥慢悠悠地起身,踱至她身后,“本宫听说,在本宫小产的那一日,莞小仪的婢女曾试图打翻尚在途中的药碗……只可惜那小内监端得妥当,仍是让那碗药稳稳当当入了本宫这里……而服了药后,本宫的胎儿便没有保住……” 她俯下身子,发丝垂在莞丛归面前,“莞小仪是明白人,当日试图襄助,本宫并不是不知晓。” “娘娘说笑了,嫔妾的婢女确是不小心差点打翻药碗的。”莞丛归声音平静。 “是么……”晏云遥坐回椅子上,轻轻捏起茶盏抿过一口,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很是舒服,“莞小仪有所顾忌,本宫明白,所以也不会硬逼迫小仪说出真相……我想说的是,不论那幕后指使者是谁,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将她揪出,谋害皇嗣这等大事,可不是说着玩的。” “嫔妾相信娘娘的能力……”莞丛归淡淡望了她一眼,女子清妙如水的双眸流溢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叹了口气,她出声劝道,“娘娘,有些事情,或许还是不要寻根究底为好……如今娘娘有皇上的宠爱、显赫家族支撑,已使众人惊羡不已。停留在原点,便很好。” 手被莞丛归轻轻覆上,晏云遥抬眸,面前女子眸中唯有一片真挚。 “……多谢莞小仪了。”抽手,转身,晏云遥沿着翠*滴的回廊缓步离开。 内苑的桃花早已凋零,只剩大片郁郁葱葱的碧叶随风摇晃,晏云遥踏过甬路,远远地望见路那边大批人影朝这边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晏云遥屈膝道。 仿佛有一瞬间的慌乱,皇后骤然想起面前这个宫装女子受宠至深,几乎不敢承受她这一行礼。随后才记得自己皇后这一尊贵地位,敛了敛袖摆,优雅地将她搀起。“晏妹妹不必多礼。” “不知娘娘要去哪里?”她随口道。 “静安堂。”皇后蹙眉道,“天气热了,太后身上便不大好,已经卧床十多日,本宫实在放心不下……” “太后?”霍地记起太后不过年近半百,过度操劳却是身子过早地衰弱下来,她不止一次听楚天青担忧地提及太后病情加重,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 “既然如此,嫔妾便不耽搁娘娘的行程了。”晏云遥侧身让开,皇后朝她点了点头,带了大批宫女匆匆而去。 晏云遥站在桃花树下,不语。 ——太后病重,表示朝堂的争斗又激烈了些,在这股浪潮中,自己得尽全力保住晏家平安。 她承认自己对楚天青的心意是真的,可是既然身在这宫中,就永远无法维持完全的纯净。他们的爱情是无形中的心心相吸,却也是维持朝堂平衡的筹码。即使,他对她比别人多一些。 如今,她只差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就算目前她宠冠六宫,还是无法真正地安下心来。 —————————————————————————————————————————— 午后,静安堂。 素色的帘帐后面,身着龙袍的男子静静站着。 榻上的老妇人双目微闭,似是在养神,片刻,睁眼,目光沿着身边儿子的面容游移。 “母后……”楚天青的声音有些暗哑。 ------------ 第九十六章 交错的今时往昔(三) “不必多说……身子是自己的,再没有人会比哀家自己更清楚……”一只苍白的手从锦被中伸出,轻轻搭在楚天青手背上,他连忙反手握了,榻上老妇人眉宇间掠过一丝温柔。 “皇儿啊,”太后用力咳嗽了数声才缓过气来,示意着楚天青扶她坐起。靠在柔软的枕上,太后垂眸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终是忍不住重重一叹。 “母后为何叹气?” “……没什么,哀家只是放心不下……”楚天青亲政不过一年多,朝堂之上大批权臣虎视眈眈,若不是因着太后手段果断,这大权早已完全旁落。太后虽明白自己的儿子才智不凡,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在无法帮着他将权利尽数转移过来。她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每次垂帘听政,殿中那些看似道貌岸然的臣子近乎要将她气得呕出血来。她可以驾鹤归西走得轻松,可是她的儿子,这个刚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是否能经受得住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母后……?”见太后不语,楚天青轻声提醒道。 “……算了,如今母亲能为你做的,也只剩下这一件……”喃喃数字,太后挣扎着从枕头下抽出一只明黄色锦囊。“打开它。” “是。”拆开锦囊,将里面那张素白丝帛展开眼前。 “第一,韬光养晦,服秘药以障,具体事项可与中书令唐家商讨;第二,在江南数郡已秘密分布下十几万兵马,兵符可从哀家妆盒夹层中取得;第三,引权臣相争,以渔翁得利;第四……” “读下去……!”太后眸中掠过一丝凌厉。 “第四,豪门女子非亲信者不得留下皇嗣……”楚天青蓦地抬眸,“母后,这……” “哀家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喜欢晏家的女子,哀家不阻拦,可是你不要忘了,晏家也是我天朝显赫豪门之一!”本已残喘无力的老人霍然高声,用力将那丝帛拍在楚天青手里,“不要忘了,你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你是天朝的皇帝,是这片山河的主宰者!为了保住你的江山,注定要牺牲一些东西!” “……儿臣明白。”柔软的丝帛忽然好似千斤重。 大殿中弥散着淡雅的薰香,依稀夹杂一丝檀香的味道,堂前供奉的佛案上两列明烛散着柔和的光,风吹得帷帘微微作响。 如此静谧。 “你天资聪慧,也够果断,定会明白该怎么做……”说完最后一句,太后像是倦极,转身沉沉睡去。 “皇上?”见楚天青走出殿门,身穿红褐色内监服的陈德福连忙迎上来。 “替朕送个口信到唐家,”楚天青面无表情道,“约唐家长子三日后于内苑一聚。” “是。”躬了躬身,陈德福小心翼翼道,“皇上,不知太后身体可好?” “……或许,就在这几日了吧。”他转过身,屋檐后大片的碧色竹林飒飒摇晃。听闻楚天青的话,陈德福面上闪过一丝黯然,却只是隐了,恭敬提醒道:“皇上,朝堂那边可要做什么准备?” “不必,你只需替我联络唐家人便可。” “是。” ———————————————————————————————————————— 永安四年六月初四,太后薨,举国大丧。 整座皇城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然而天气却是连日晴好,太后棺木出殡那日正逢艳阳高照,碧蓝天空澄澈得不见一丝云彩,刺目阳光下,大片素白伞盖密密层层遮住了马车,凭空造出一片阴翳。出殡本忌讳晴日,无奈京中时局已容不得再等,楚天青挣扎再三,还是及时将太后出殡之日定下。 守孝九日,承佑帝回。 依众臣子建议,另五名皇子替承佑帝尽兄弟之谊,于皇陵守孝三年。 承佑帝令国舅谢正德为摄政王,其兄谢堂景为辅政王,另封韩长风为辅国大将军,不削爵位,另封有赏,依然重用一干老臣,很快平息了朝野暂时的波澜。 九月,承佑帝依太后遗诏大封后宫:贵嫔端木静晋封正一品贤妃,昭仪晏云遥晋正二品妃,荣华韩紫音封正三品贵嫔,小仪莞丛归晋从三品婕妤,贵人沈婉容晋从四品芳仪,嫔薛凌霜晋正四品荣华…… 后宫和乐,悲伤气氛逐渐消散殆尽。 望去尽是一片平静。 —————————————————————————————————————————— “娘娘,三日后便是封妃大典,方才内务府已经将仪制用的礼服送来了,您可要看一看?” 紫萱手捧一只金托盘,之中整齐叠放一件深青色织金云霞凤文翟衣,缀紵丝纱罗。侧旁是九翟冠二顶,均以皂縠为之。金凤一对、口衔珠结。金簪一对。珠翠牡丹花穰花各二朵。面花二对。梅花环、四珠环各一对。 “娘娘?”却听不见回音,紫萱诧异地绕过长帘,只见晏云遥静静坐在窗前。 “我知道了。”晏云遥淡淡道,隔着帘子,依稀可见堂中摆置得满满的封妃礼,本应极度欢喜的,然而在女子清秀美丽的面上却翻不起一丝涟漪。 不明白主子是怎么了,紫萱愣了愣,又笑道:“对了,皇上说等会儿要过来,请娘娘早做准备呢。” 眉梢微微一掀,晏云遥终于浮出些许笑意,“很好,按照平日置办的膳食摆上来即可。” 紫萱应声退下。 走到窗前,看着天色还早,晏云遥沿着回廊漫步而过,初秋旁晚的风轻轻掠过衣襟,整座宫室皆笼罩在云霞的柔光中。 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 ——好像,真的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若从头到尾都有欺骗的情愫夹杂其中,放手时,也就不用那么恋恋不舍。况且,她也不是那么毫无保留。 选在最美好的时刻果断下刀,才会留下最震慑而持久的效果。 —————————————————————————————————————————— “云遥。”夜色渐浓之时,那抹熟悉的明黄终于立于殿前。 “臣妾给皇上请安。” 已经将膳食在后院备好,秋夜月明星稀,灯火将后院映得一片光影朦胧。 月色在青砖石地面上如水般流过。 两只酒盏稳稳摆置桌上,细口双环碧玉壶口溢着美酒的醇香。菜肴并不多,却都是十分精美,晏云遥引着楚天青坐了,亲自捏起酒壶为楚天青斟上一盏奉至面前:“皇上请用。” “……云遥,今日为何如此用心?”楚天青接过酒盏。 嫣然一笑,她也斟了一盏送至唇边,抿过些许,只觉喉头有微微的热度涌了上来。 “臣妾不过有些心事想与皇上分享。” 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 第九十七章 交错的今时往昔(四) “皇后娘娘性子平和,却并不是庸碌之辈,皇上说是么?”她偏着头,微晃着手中酒盏,“臣妾一直很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竟让皇后娘娘耽搁了这么久,连一碗安胎药的问题都查不出来?” 他捏着酒盏的手微微一滞。 “所以,臣妾未能得到皇上允许,便自行去查了。臣妾问过当值宫女,那日的药从药庐被端出,一路由宫女端着,半途中曾被翠微宫某个婢女撞了一下,所幸无碍。接着,又由那宫女转交到紫萱手中,亲自喂臣妾服下……可以说是一切正常。”顿了顿,“可是,臣妾却在服用了那碗汤药后,很快小产了……” 见楚天青酒盏已空,她俯下身,复而替他斟满。 “如果说送药的过程中没有不妥,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那碗药本身就是由堕胎药物熬成的!”她霍然抬眼直视他的双眸,“如果有个人,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汤药中做手脚,并且连皇后都畏惧其势力不敢揭穿,这样的人,整个皇宫中只有两位。一位是皇上您,而另一位,便是已经仙逝的太后!” 再精美的菜肴到此时皆已索然无味,楚天青放下玉箸,只静静地望着她。 “……所以呢?”他面色平静。 “我虽然早有如此猜测,可真正让我决心相信这一推断的,却是徐姑姑的一席话。”苍白月色下,她的面容清丽而冰冷,“太后薨逝那日,皇上在殿前彻夜祈福,冰冷大殿中一片静谧,皇上便对着太后的遗体说了好些剖心话……或许是皇上太过悲伤,竟没有注意到层层帘帐之后还有一人……” 楚天青抿唇笑了笑:“那人便是徐姑姑?她是你们晏家亲信?” “是。”她终于不再回避她必须以家族利益为先这一事实,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徐姑姑早已讶异,为何太后在我小产前一日宣太医密谈,而不见太医留下任何诊方。在那日听得皇上的剖心话后,徐姑姑才骤然想明白,真正令我小产的幕后指使者正是太后娘娘!”幽幽放缓了语速,只在唇边浮出一抹凄凉。她望着他,有些绝然,有些悲哀地:“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你而言,我是特别的……再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听的懂你的心事,怀着与你共同的梦想……” 他说,总有一日他会将这天下牢牢握于掌中,那时,再与她并肩立于城门顶端一同看雪花纷纷扬扬落满肩膀。 而她也是如此坚信。她不同于那些豪门女子,除了护住家族之外,她依然维持着一份看似遥不可及的壮志。她聪慧,伶俐,她嫁的是天下最为尊贵的男子,她想陪同他一起开创昌然盛世,她想陪同他一起看尽铁戟寒光,从血流成河走向万世太平…… 这与她肩上担负的家族事业并无冲突。 爱情,权术; 爱情,家族。 前者是他们拥有的共同点,只可惜,在两者只能选一的状况下,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她曾经以为他爱她,这一刻却骤然明白,他的爱情或许只起因于一个梦想。 “……封妃大典在三日后。”他望着她。 ——他表示得很清楚,若她选择淡忘,依然可以留在他身边继续完成他们的梦想。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依然特别,而子嗣,待到时机成熟之时他也可以准许她拥有。 风吹过树梢,细碎的沙沙声在这时显得尤为清晰。 他在等她的答案。 晏云遥一敛裙摆在他面前跪下。 “臣妾只求一处宫室,让我自此隔了人事更迭,每日品茶祝酒,过一世平静日子。” 他不语,她亦不说话。 千万个念头翻涌纷叠,她的话仿佛被无数次地放大、重复,将他的脑中冲得一片空白。然而他却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如果这就是你要得,朕可以准许。” “多谢皇上恩典。”她叩首,额头一直触到地面,礼数周全。 树影摇曳,风在回廊那头沉闷低吟。她最后望了他一眼,终于绝然地转身,再无一丝留恋。楚天青看着她熟悉的背影缓缓融入夜色中,终是忍不住深深一叹。 两只玉盏依然停留在放在搁下的位置,泛着孤单的光。 ———————————————————————————————————————————— ——晏云遥是聪明的。 如果选择继续留下,她心中却一直有个消不去的结,她没有把握还能如从前那样面对他,或是等待被他毫不保留信任的那一天。 而如今,趁着他心中尚有她一丝份量,决绝选择离开。漠然,胜过千万句怨恨的话语,他将永远记得她,并因着这份愧疚不会大幅度削弱她的家族。她高居从二品昭仪,已是万千女子之上,即使是幽居避世也无人敢欺……而他,也可以毫无牵绊地继续夺回他的山河,实现他的豪言壮语。 对他们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数个不眠之夜,她早已想清楚。 ——虽然,她忽略了一个细节:楚天青思维如此慎密,为何偏偏在那一日剖心独语之时,忘记去检查殿中是否空无他人? ———————————————————————————————————————— 永安四年九月,昭仪晏云遥请旨清修,承佑帝准,赐长信宫,自此再不参与任何节庆典贺与晋封。 同年十二月,婕妤莞丛归亦请旨入长信宫,准,感其虔诚,特晋正三品贵嫔。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回首昨日,已然如隔世…… ------------ 第九十八章 恰如飞鸟倦知还 近五月的天气最是怡人,风吹面不寒,满山尽是郁郁葱葱的青色。 如此美景,却无几人有闲暇欣赏——从满目忧色的小宫女那边得知,南方叛军急转直上竟势不可挡,转眼已攻陷京城临近,驻京守军拼死抵抗,两军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持着势均力敌。平西大军虽已大致告捷,短短几个月之内却无法赶回京中救急,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传言皇城怕是守不住,皇上也正是因为恐惧才躲到这陵山别宫来的。 ——若是换了帝王,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妆台上搁着一小盒新拧的胭脂,柳心以细簪轻轻挑了一点儿抹在唇上,镜中人微施脂粉,更显清丽脱俗。 今天是楚天青说的第七日,她要给他一个答案。 身着如意云纹衫,下身配一条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甚为仔细地整理了发髻珠钗,刚欲出门,却听秋端禀报说晏昭仪来了。 “清贵嫔。”晏云遥素雅衣衫亭亭现于门前,面上是极为宁和的笑容。 “……昭仪娘娘怎会来?”记得那时候,是晏云遥说不能与她继续深交,因此这段日子以来柳心从未去拜访过她。 “我来,是想和你说几句话。”晏云遥道,微微一笑,“柳妹妹。” 如此熟悉而陌生的称呼。柳心不由叹了口气:“娘娘请说。” “我听说,前几日皇上对你说了一番真心话,是么?”她轻声道。 “是。” ——晏云遥是为楚天青而来? “那么,柳妹妹心中是如何想的呢?妹妹当真对皇上全无好感么?” “娘娘,”柳心笑道,“若您是为了皇上的事情而来,那么请您尽可放心,我对皇上的感觉绝不是喜欢。” “……你都知道了?”关于她的从前。 “是,前几日从贤妃娘娘那里听说的。”望着面前女子,柳心的目光不禁变得柔和,“说实话,我很佩服娘娘的抉择,能在最光辉的时刻毅然离开,实在需要勇气。” 晏云遥淡淡弯了弯唇角,“佩服?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曾经心生悔意?” “……娘娘?” 水仙纹样的曳地长裙仿若地砖上流过的一朵云,晏云遥兀自背对她而行,直走至窗边,阳光朦胧得仿佛一层雾。 “不错,我的确后悔过……因为直到真正离开之后我才骤然明白,当初的自己,还是太幼稚……”晏云遥低下头,“我只顾着周全的考虑,试图将家族与自己都保全下来,却忘了去站在皇上的角度思索……他心思如此慎密,又怎会愚蠢到白白将太后密旨透露给我知晓这般地步?我能够得知真相,根本是他刻意为之。” “娘娘说什么?”柳心霍然抬眸。 “皇上不能忤逆太后的意思,却依然对我存着几分怜惜,所以他并没有将一切隐瞒,而是将真相不易察觉地透露给我,让我自己做决定。都说帝王无情,倒不如说帝王是身不由己,至少,他不愿完全地欺骗我,不论结果如何,他已在最大程度上对我真诚。” “柳妹妹,”她眼中映着柳心清晰的影子,“皇上,并不是没有真心。我能看得出他对你用心良苦,若说他对我的喜欢是源于志同道合,那么他从你身上又能谋取到什么呢?既无豪门支撑,也无相同之志,这样一个毫无利用之处的你,他完全可以弃之不顾……这样昭然若揭的事情,柳妹妹,你当真想不明白么?” “我……” “与其说你是为了另一个人独守尘世,还不如说,是你甘愿封闭心门。” 晏云遥清泠泠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为何要排斥一个重拾幸福的可能?” ———————————————————————————————————————————— 清溪殿,月色朦胧。 光辉如水沿木制地板铺洒开来,一袭倩影亭亭立于廊上,树叶飘零,落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整座宫殿并无几处灯火,只见回廊那头隐约有个挺拔的人影走了过来,一高一矮,两道投影逐渐接近。 “臣妾给皇上请安。”柳心屈膝笑道。 心中陡然一冷,“……免礼平身吧。”楚天青声音微微暗哑,“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是,臣妾已经想清楚……”她面色平和而冷漠,“对于皇上的感觉,并不是喜欢。” “……是么。”虽然早已预见她的回答,真正听到的这一刻,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用力一抽。 ——是他太贪心了吧,明明走在一条注定寂寞的帝王路上,还奢望能够留住些许温情。 柳心忽然朝他眨了眨眼睛。 “可是,那种感觉也并不是排斥。”冷漠神色褪去,她的笑容瞬间舒缓开来,趁着他微微愣神,上前一步主动望向他的眼眸,“其实,我们很像,有时候看见你,就好似看见另一个自己。”同样的冷静,同样会伪装,同样为了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能够竭尽所有。 “但我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依然属于那个人……有人告诉我,不应封闭心门,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在你面前有所伪装。或许有一日我会爱上你,或许永远只能以知己的身份立于你身边……这样的答案,你可以接受么?” ——可以接受么,将答案丢给时间处理。 楚天青俯下身,在她颊边轻轻一吻。 “这样便很好。” ------------ 第九十九章 莫道相思了无益 竹林深处,墨绿色的小池塘泛着微微的水光。 池塘并不算深,俯*,隐约可以望见池塘底部圆润可爱的石子,池面投映着天空的碧蓝,几条小鱼在池中穿来穿去。 两条鱼线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再稳稳落于池塘中。 “……你确定,这里真的可以钓到鱼?”柳心颇为疑惑地望着水面,自己的鱼钩上不过穿了条寸长的肉丝,鱼从诱饵旁边游来游去,仿佛是不屑理睬。 楚天青用力地点了点头。 今日天气阴凉,这竹林深处又是颇为幽静的,两人并肩坐在塘边几块白石头上,身后放着崭新的竹篓子。 “可是,我们已经坐了近一个时辰了。”记不得是第几次将鱼钩收回来,检查一遍鱼饵是否完好后,再将鱼线抛回去。一大早就被楚天青唤来,先是神神秘秘地说要带她寻个新鲜花样,直到被拉到这口池塘边,她才忽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 撇了撇嘴——的确,对于每日忙于政务的九五之尊来说,钓鱼算是件趣事。只不过儿时生活在乡野,她早就无数次地跟姑姑去过湖边钓鱼,也就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了。 “其实,你可以将上身稍微向握鱼竿的手的方向侧转。”柳心提醒道。 “这样?”楚天青微微转了弧度。 “不,是这样。”她往他身边贴近了些,将他的手握住,“往这个方向转一些,尽量让鱼竿和水面平着。”两人距离不足一寸,楚天青心跳骤然加快,耳畔垂着她的发丝,他忽然淘气地眨了眨眼,伸手捏过那缕乌黑送至唇边轻轻一吻。 “……你做什么……”柳心正出神,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做该做的啊。”他甚是无辜地耸耸肩,反而得寸进尺地望她腰上一揽。柳心气得直打他,此时的楚天青全然没有帝王那副冷酷模样,唇角浮着坏坏的笑意,竟无赖至极。 “哎呀,别动钓竿,万一落下去就不好了……” “我的手在你腰上,哪里有闲暇碰钓竿?” “那我怎么觉得手上有动静……莫不是……” 两人同时低头,只见那许久无人问津的钓钩上竟多了一条来回挣扎的东西! “上钩了!”楚天青霍地一甩鱼竿,水花飞溅,漫天晶莹中一尾青色鳞甲的鱼儿“啪”地落在地上。 “呀,好大的鱼呢。”柳心喜道,两只稳稳一捏鱼尾将它扔进竹篓里。 看她做得如此娴熟,楚天青不禁笑出声来:“看来你倒是做惯了活儿。” “那当然,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享受荣华富贵的命。”柳心白他一眼。 说说笑笑间,如何处置战利品便成了两人讨论的话题。柳心建议将鱼扔给御厨处理,楚天青却硬是不应,歪着头想了半晌,提议在竹林中自己动手将鱼烤了吃。 “烤鱼?”她没有听错吧。 “是啊,烤鱼。”楚天青仿佛是早有准备,手在竹篓中翻了几下,顿时多了一小捆木柴。他甚为生疏地将木柴推成小小的山状,又取了火石,只听“啪嗒”一声,明亮的火焰登时窜起,楚天青也不顾鱼腥,伸手捏了那鱼在尖木上用力一戳,简单去了鳞、剖出内脏,再架在火堆之上。 “……”柳心托腮看着他折腾。 火舌舔着鱼身,原本还是青色的鱼逐渐泛出微微的焦黄,开始有隐约的香味顺着烟气冒上来。 他从腰际解下一只小小的锦袋,里面装了三四个盛了佐料的小瓶儿,指尖点着瓶身微微倾出些许落在鱼身上,想了想,又倒出一些,抬头看了眼柳心的表情,又倒出一些。 看一眼,倒一些。 看一眼,换一只瓶儿,再倒一些。 倒啊倒啊倒啊…… 柳心托腮坐在一旁看着他继续折腾。 不知过了多久,楚天青终于大功告成,小心翼翼地将那鱼从木架上取下来,用尖刀挑了递到柳心面前,“喏。”示意她尝尝。 蹙眉,摆了摆手——她可没有那样的勇气。 楚天青似是有些失望,只得自己用银箸夹了一丝鱼肉送至唇边,一口抿了。柳心凑上前仔细地看他的表情:“……如何?” “……尚可。” “是么?”柳心疑惑地掀了掀眉毛,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接过银箸也夹了一丝送入口中…… “呃……”该怎么说,整体上说来还能尝出是咸的,似是烤得有些焦了,略微夹带些许苦味儿,他又加了各种调味料将味道弄得极鲜,这么混合着嚼起来着实有些古怪。 几点焦黑的炭火落在他干净的衣衫上,烟气味儿将他身上那股龙涎香悄然掩盖。 柳心偏着头,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楚天青多了几分人情味。 似是极为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柳心不屑理睬,楚天青便自己将烤鱼细细夹了个干净。明明是和御膳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东西,他反而吃得更香,修长的手指捏着鱼身,即使是随性吃的动作也做得极为文雅。 不一会儿消灭干净,楚天青抽出丝帕拭了唇角,笑道:“真有意思。” 两人便一同回去。 将她送至黛烟阁门口,柳心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楚天青有些犹豫地道:“明日,还一起去钓鱼么?” 他眼中泛着微微的期待。 于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好。” ———————————————————————————————————————— 总有些时候是可以让心情放松的。 每日,他总会寻了理由来找她,有时一起去钓鱼,有时一起到无人处放风筝。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是携了她一同漫步于夕阳西下的竹林,执那只翠色玉箫,吹出婉转而欢快的调子。 不会形成干扰,也解除了她的无聊。 她可以畅所欲言,开心时就顺着他的意思点头“嗯嗯”地聊,若不耐烦了,径直给他个白眼就偏过头不予理睬。楚天青原先的高深莫测荡然无存,他偶尔和她提及政事,总免不了被她一道白眼打断:“天下是你的事,不必对我说。” 日子宁和而平静,足以让悲伤一点点沉淀。 这样简单的小幸福,仿佛是与她心中某个最隐秘的愿望悄悄吻合。“陌宫墙 ------------ 第一百章 是非江山一局棋(一) 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月。 那日柳心斜靠在贵妃榻上,楚天青坐在几案前翻看京城送来的信笺,忽然双眉深蹙。 “怎么了?”很少在他面上看到紧张的神色,应该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楚天青深深舒了口气,“京城被攻破。” ——永安八年七月,广陵王率叛军攻破京城,以摄政王谢正德为首的一干臣子竭力阻挡,在僵持了三个月后,偌大皇城终于被叛军炮火轰下。不见援军,众臣退居皇宫拼死抵抗,十日后皇宫亦破。老臣如端木南、李廷、王肃等人力竭战死,叛军一路烧杀抢掠,宫女内监纷逃,后宫嫔妃有胆小者投靠叛军,其余尽入朝凤宫。皇后率众妃凛然立于宫门前观战,见大势已去,皆关闭门窗于朝凤宫*。火光映天。 广陵王安居京城不过三日之久,原本悄无声息的各地烽火骤起,以前去皇陵守墓的五位皇子为首,江南、岭南、以及快马赶回的平西大军纷纷涌向京城,呈包抄之势,一时间打得激烈无比。 楚天青放下信笺,眼中流溢的与其说是紧张,还不如说是兴奋。 ——如今旧权臣势力瓦解八分,各地战乱,正是重设天日的好时机。 柳心瞥见他的神情:“你要回京?” 楚天青点了点头:“是。” 这个时候,唯有帝王的号令才能领导全局,他等着一个机会已经太久。“不会很久,最多四五个月,你留在陵山等我便好。” 柳心摇头:“不,我要和你一起。” 楚天青失笑:“不要任性,战争并非儿戏,京中此时已是一片混乱,乱军中我无法护得你周全。”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这一次,我要和你一起回京。”她宛如碎雪浮冰的双眸透着坚定的光,“我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叫做战场,究竟是什么能瞬间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不要只被人护在身后,再惨烈的东西,我也想亲眼见证一次。” “……慕松寒的棺木会随平西大军一同返京。”他深深地望着她。 一愣,骤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我承认我是想早日去祭拜松寒,”她不掩饰心中所想,“但我亦想陪你一同经历这场战乱。你明白的,我不可能永远只是静静地躲在安逸处,任由自己珍惜的人去经历危险与死亡……我已经遗憾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她伸手抓住他宽大的袖袍:“带我一起,可好?” 叹了口气,楚天青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际:“好。” —————————————————————————————————————————— 午后,黛烟阁。 秋端抱着一叠衣物送里间走出,“娘娘,你真的要与皇上一同回京?”战事紧急,陵山留有五万精兵守卫,各嫔妃留居在此应是相当安全,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柳心要往京城跑。 回头报以一个了然的笑容。“是,我心意已决。”柳心笑道。 “娘娘若是牵挂皇上,每隔几日遣人送信便可,不必以身涉险奔走这一趟的,娘娘身子金贵,那刀枪棍棒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伤到了哪里可如何是好呢……”秋端锲而不舍地劝说着,柳心拍了拍她的肩膀:“皇上的精兵可不是吃素的,我不过躲在后方,不会有何危险的。” “可是……”秋端还欲说什么,柳心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言。打帘子进了内室,见司空晓颜正坐在窗前,看到柳心,她放下手中书卷笑笑:“听说你要与皇上一起回京?” “是。”柳心点头道。 “你可是想早些祭拜松寒的棺木?”司空晓颜向来能猜透她的心思,柳心便也不隐瞒。“一方面是想早日祭拜松寒,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所谓战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想知道,那场夺取她心爱之人的战争,究竟能惨烈到什么地步。 司空晓颜并不阻拦,只是了然地垂眸略一思索,“既然如此,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你?”柳心惊呼,“你也要回京?” 司空晓颜笑了笑,“你莫不是忘了,松寒,也是我今生最爱的男子啊。”虽然她与他的故事早就完结于两年前那个桃花落尽的院落,在她心中,还是忍不住会为他疼一瞬。 柳心叹了口气,忽然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面前这个女子——原来,自己终究属于幸福的那一方,不仅是在爱情中,命运洪流的翻涌里,司空晓颜背负的担子亦远重于她。 “好,我替你去求皇上。”此时,她也能做的唯有尽力配合。 “多谢。”司空晓颜笑道。 ———————————————————————————————————————— 转眼便是临行的日子,留在陵山的最后一晚,柳心并不急着歇息,独自一人在青山绿水中缓缓地漫步。 即使是皇家修建的别宫,依然透着山谷特有的清幽宁静,已是深夜,草丛尽头可闻虫鸣阵阵,褪尽了白日里的炎热,整座青山被凉爽的晚风来回翻拨,树叶子便如浪般层层地滚来滚去。 走到素荷堂的时候,隐约望见寝宫中的灯火还未熄。 素荷堂是晏流苏的住所,这些时日以来有楚天青陪着,柳心很少有闲暇去找她聊天。此时想到明日便要离开,或许危机重重,顺道去与晏流苏说几句道别话也是好的。 远远地有小内监望见柳心来了,忙不迭地通报,神色竟有几分慌张。“等等,本宫自己进去便好。”柳心登时起疑,走进殿中,鹅黄色的帘帐之后隐约可见晏流苏靠在榻上的投影,旁侧似是还坐了一人。 “你不要以为自此就有靠山,得不到皇上的信任,纵使有了子嗣也难长久。”仿佛是唐荣华的声音——柳心从未听过她用这样尖锐的调子说话,记忆里,唐荣华总是荣辱不惊的,几乎不能在她面上捕捉到情绪的波动。 “你莫不是嫉妒了?想你唐家如此受皇上倚重,女儿入宫那么就却听不见好消息……没有子嗣,看你能风光多久呢?”晏流苏冷笑。 唐荣华起身,不慌不忙地在帘后踱着步子,忽然回眸冲她妩媚一笑。 “那么,我们走着瞧。” ------------ 第一百零一章 是非江山一局棋(二) ——子嗣?莫非晏流苏有孕在身? 柳心急身闪躲在屏风之后,看着唐荣华几句说完慢悠悠地从帘后走了出来,待她离开,柳心这才绕过屏风,踟躇着要不要进去一探。 薄帘映着晏流苏的影子,忽然,灯火骤然熄灭。 ——应该是休息了吧。 柳心走过外殿的时候方才那个小内监还在,“本宫今日来过的事不许说出去,明白了么?”柳心冷声道,小内监吓得连连点头,柳心顺手在他怀中抛了块玉坠子。 夜风沿屋檐来回游走,抬起头,天空中隐约可见几朵浮云。 如果说晏流苏有孕在身,为何不愿让楚天青知晓?来到陵山别宫后楚天青几乎没有在晏流苏那里留宿,如此看来,这孩子应该是在几个月前怀上的,如今,也该能看出些身形了。唐荣华多半便是看出了端倪,每几日就来冷嘲热讽一番。 不禁摇了摇头——她们两人都是极聪慧的女子,争锋相对起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柳心无暇顾及其他,稍稍思索了片刻,便将这一份疑惑抛至脑后。 明日便要出行了。 —————————————————————————————————————————————————— 不得不承认,楚天青的手段极高。 记得当初前往陵山别宫避险之时,随行精兵不过十五万,此次回京,每途径一些可驻兵城镇,精兵的队伍就会壮大不少。柳心坐在马车之中,远远能望见很多陌生的将领向楚天青叩首,年轻的面容流溢着兴奋的神采——这些年楚天青都在暗自扩充军力,并将其很好地隐藏在各地,一眼望去仿佛只是一些形如散沙的零星兵马,一旦汇集起来,却有了势不可挡的力量。 再加上他五位兄弟带领的十万精兵,胜负早可看穿。 柳心与司空晓颜的马车设得甚为舒适,窗口拉着阻挡阳光的碧色帘子,车内角落又放了些许降温的冰块,靠椅皆是用上好木材制成,铺着凉爽的竹席,即使在炎炎夏日下连续走几个时辰,马车中也不会有闷热的感觉。 她们的车子位于行军队伍中段,前后各有望不见尽头的兵马护着,楚天青的马车与她们相隔甚远——他仿佛瞬间忙碌起来,除了会见年轻将领,就是留在车中不断翻阅各地送来的信笺、消息,唯有驻营歇息之时略有闲暇过来看她。 转眼已是半个月过去。 那日他们驻营舒城,用过晚膳,楚天青来营帐看她,身后来跟着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将领。 “给皇上请安。”柳心与司空晓颜连忙迎上前,楚天青扶了两人,“再过几日就要进京,”楚天青道,“二十多万大军要成几批行事,朕也要领着几万人马冲杀,乱军之中朕无暇顾及你们的安全。”他拍拍身边那位青年将领的肩膀,“这是周副将,朕嘱咐他带领一百兵士贴身保护你们安全,只藏匿在后方即可,力求不引人注目。一旦有何危险,周副将会及时带着你们逃离。” “臣妾明白。”柳心向那青年颔首笑道,“有劳周副将了。” “末将惶恐……”那青年面上一红,慌忙低下头去连声“不敢”。楚天青微微一笑,挽了柳心的手走出帐子,夜风吹拂下她宽大的衣衫翩跹如蝶。 “千万小心。”楚天青揽着她的腰,天际一轮明月散着幽幽的光。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你也是。” —————————————————————————————————————————— 漫天火光映得黑夜也似白昼。 炮火轰隆声沉闷而巨大,无数砖石由城门上坍塌滚落,喊杀震天。苍茫地平线那端好像瞬间升腾起不尽的乌云,黑压压一片碾转而来,血花四溅,这才发现那竟是数不尽的铁骑寒光。只见一片混乱中,一道银骑霍地奔腾而出,马蹄荡起尘土纷飞。 ——那是个年轻男子,银色盔甲,面容遮挡在银白面具之下,即使是在这残酷决绝的战场,也压不住他身上那缕如泉水般清新的味道。 银骑至处士气高昂,陷入苦战的兵士们见了那年轻男子纷纷振奋高呼,用力扬起手中兵刃随他直冲而上。 另一道飒爽身影亦从军中冲出,快马上前与那银骑青年并肩。 “今晚要攻破皇宫!”火光映着闻尘关神采奕奕的面容,他举剑高呼,“冲啊!将广陵王从京城赶出去!” “冲!”兵士呼声震天,马蹄惊响犹如雷鸣。 一个踉跄,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去,幸亏身侧的银骑青年及时拉了他一把。“嘿嘿,多谢……”闻尘关尴尬地笑笑,方才为了让自己的姿势像模像样,硬是将全身的力气都移到那柄剑上,他本就没什么武功底子,成功地鼓舞众兵士之后,及时转移到后方指挥才是明智之举。 “凡事小心。”银骑青年简短嘱咐道。“明白。”闻尘关点点头,一指那炮火猛烈轰击之下的城门,“据说今日皇上的精兵将从玄德门攻入,与我们呈两面夹击状,到时可在皇宫中回合!” 硝烟战火清晰映照在男子的瞳仁里,“好,若有什么突发状况,只需遣人通知我一声即可。” “嗯!”闻尘关策马而去,夜风送来他渐远的最后一句,“到皇宫中再会!” 风吹得大氅猎猎作响,银甲男子傲然于马上,眸中映出漫天火光。忽地一扬手腕将那寒气刺骨的长剑横于胸前,猛然抬眸。 “冲!”回应他的是瞬间奔腾而上的万千人马,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那么,就到皇宫那头再会吧! ------------ 第一百零二章 是非江山一局棋(三) “当心!” 一道流矢猛地射入马车顶篷,两人闻声一震。 “娘娘不必惊慌,”车帘被掀起,周副将年轻的面容映着漫天火光,“已经驶入宫城近处,局面有些混乱,娘娘只需在车中坐稳,末将这就带着娘娘往安全地方去。” “嗯。”柳心淡淡应道,身边的司空晓颜心有余悸地拂着胸口。又行驶了一会儿,车身再次撞上好些流矢,阵阵“啪嗒”声如木柱般撞击着两人的胸口。司空晓颜到底是大家闺秀,从未见到过这般惊险场面,硬生生压住心头惶恐,却是紧闭着眼不敢睁开。 柳心胆子大些,在听见了无数次箭头撞击车身的声音后,终是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这便是战场么……”他们距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地望见那边的火光已经染红了整片天空,喊杀声阵阵席卷而来。 “柳心,快回来,危险……”司空晓颜担忧的声音由脑后传来,看了一会,正当柳心准备放下帘子之时,视线中蓦地闪过一道银光。 ——那是一匹银骑,年轻男子的背影挺拔颀长,铺天盖地的尘烟中,只望见他玄色大氅随风猎猎翻滚。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霍然直刺心扉。 “晓、晓颜!”震憾之下她只知猛地拽住身边女子的袖子,“你看,你看那是不是松寒!”“什么?”司空晓颜被她拽到窗前,随即亦是霍地白了脸色,瞪大双眸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嘴唇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 “不会看错,那个是松寒啊!”柳心整个身子几乎要探出车窗,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得剧烈无比,“周副将!往那边!跟着那匹银骑!”自己的嗓音在这一刻变得尖锐而急切,即使相隔甚远,即使硝烟弥漫,那个年轻男子的轮廓还是那样清晰,只一眼便不会遗失。 “娘娘不可!那边是皇宫!”周副将急声道,“此时平西大军与御林军正前后夹攻承天、玄德门,宫中尽是乱兵箭火,若是冒然冲入实在难保娘娘安全……”“跟上去!”柳心霍然高声,眼看那银色身影就要奔得消失在视线中,她一咬牙,猛地推开周副将,向那驾车士兵喝道,“给本宫跟上去!” 士兵微微一愣,却是很快掉转了马车,转眼已朝硝烟翻滚处驶去。 “还不给我停下!”周副将急得面色青白,一甩臂膀将长剑霍地亮出,“娘娘的安危也可开玩笑么?”不及他阻止那年轻兵士,柳心一个箭步将他挡在身侧,纤纤玉指“啪”地挥上。“大胆!本宫的意思也敢忤逆!”她怒目圆瞪。 面上逐渐浮出五个清晰的清晰的指印,年轻将领的眼中依然不减倔强的光,他后退一步,蓦地将长剑横在车门前。“娘娘恕罪!”他的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末将奉皇上的旨意保护娘娘,便不能看着娘娘玉体有任何闪失!娘娘若是震怒,末将事后任由娘娘处置,此时却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娘娘临危!” “呵,倒挺有骨气么……”柳心一声冷笑,返身直入车中,周副将只当她放弃,不料不过瞬间,女子身影再次探出,手里多了把寒气刺骨的匕首。 “好,”柳心发髻已然散下,乌黑长发在风中翻飞肆舞,她眼眸宛如浮雪,五指微微用力在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我心意已决,周副将若是不从,本宫宁愿自刎于此!到时便请周副将带着本宫的尸首回去面见皇上!” “娘娘不要逼末将!”年轻将领惊得面色苍白。 复而冷冷一笑,柳心下手毫不留情,仿佛这个躯体根本不是她的。车连再次被人掀起,司空晓颜亦手持一把小刀步出车外,“该如何,请周副将考虑清楚!” 这一招来得毫无预兆,周副将咬牙思索片刻,一声长叹将长剑回鞘。 “所有将士听令!即使竭尽性命也要保卫娘娘安全!”他亲自驾车,周遭护卫的士兵纷纷回应,一百人呈四面包围状将马车护住,尘土飞扬间已向着皇宫奔腾而去。 柳心蓦地跌回车中,紧紧抓住司空晓颜的手。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竭尽全力去争取! ———————————————————————————————————————— 皇宫俨然已是一片火海。 喊杀声阵阵舔着车窗,仿佛要将她强撑之下的勇气抽走,马车之中两女子双手紧握,惊恐而兴奋地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银色身影。 近一些,再近一些…… 鲜血不断飞溅在车帘上,马车在疾驰,周围护卫的兵士亦在快速减少。战场的惨烈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只听得兵刃交接的脆响声,分不清是敌方还是我方的士兵沉闷倒下,涣散的眼神朝向天空,试图唤醒相隔遥远的沉眠。 周围的景致逐渐熟悉,人影憧憧的宫城中,她一眼便望见了烧得分不清原状的朝凤宫。烟尘焦土、断壁残垣,内苑大片的茂盛桃林尽数碾碎在奔腾的铁蹄之下,美景燃烧成了一首凄烈的歌。 忽然,不知哪里冲出的一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娘娘,坐稳了!”车外只剩周副将的声音,柳心来不及回应,只觉身子猛然后仰,好不容易扶住靠椅才稳住身子。敌众我寡,实力悬殊,早已乱了方向,马车踏着尸首急速奔驰。 “柳、柳心……”司空晓颜紧攥着她的手,她抿唇一笑,抬眸坦然迎向司空晓颜的视线,眼神澄明如碧空,“看来,是追不到了呢……” “后悔么?” “不,永不。” ——世界忽然间变得喧嚣而宁静,生死一线间,再多思量也渺小如尘埃。 —————————————————————————————————————— “这是……!”周副将的声音,依稀夹带一丝欣喜。 马车骤然停下,四周喊杀声继续,不知为何,柳心蓦地感觉到了安全,她掀开窗帘一角,原是另一队人马及时赶来救了他们。 “周副将,究竟是……”话说一半,蓦地阻回喉中。 柳心半身探出车门,衣衫迎风飒飒飘舞。 ——这样的夜里,是不该有月光的。可是就在她抬眸的那一瞬,硬是有一抹柔和的月华蓦地由上空笼罩而下,映白了血红的战场,褪淡了苍凉与肃杀。 男子颀长身影静坐于战马之上,银甲玄氅,笑意安然。 只听“啪嗒”一声,银白色面具由他的脸庞坠下。 —————————————————————————————————————— ——“……如果那个人回不来了呢?” ——“如果他回不来……我还是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 第一百零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再一次,看见了他。 在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征战之后,男子眉目依然清晰,轮廓柔和而熟悉。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这一秒,女子怔怔地维持着掀车帘的动作,夜风在两人之间盘旋翻涌。他亦静静地望她,眸中暖意渐浓,蓦地一个翻身由马背跃下朝她走来。 他的步伐并不快,落地有声。 “柳儿,我回来了。” ——如当初应允的那样,他终于回来。 柳心俯下身子看他,乌发如丝绸般覆慢肩膀,他笑意渐浓,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藕荷色锦囊,抖开,囊中静静躺着一缕乌黑柔亮的长发。 而她亦颤抖着伸手,从腰间取下那枚精致的锦袋,七八颗石子滚在手掌中,触感冰凉。 ——她的发,他的石子。 这样的默契,这样的天衣无缝,即使经历了无数次的痛楚与别离,心中依然铭记着当初那份最美好的感动。 ——为何可以面对别离? ——因为,他们从未分开过。 是狂喜,是感动,是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是看尽沧桑后的平和坦然。如此多的情绪下,唯有泪水不自知地冲刷着她的脸庞。再不迟疑,她几乎是从马车上跃下,慕松寒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揽在怀中。 “我以为……”柳心紧抓着他的银甲,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在他怀中蹭了蹭,硬是将泪水尽数蹭在他的衣襟上。慕松寒哑然失笑,伸手刮着她细腻如玉的脸庞,“我说过,我会回来接你。”“嗯、嗯……”她稀里哗啦地哭着,全然不顾身边兵刃交加打得激烈,更不顾好些兵士已经投来讶异的目光,什么千古风流,什么国恨家仇,全都比不上身边男子来得重要。 “你没有死,对不对……”发际传来的呼吸是温热的。 “是,我当然活着。”慕松寒捧着她的脸,笑意更为柔和。他从未看过这样的她——眼睛哭得发红,白皙面颊上泪水涟涟,完全是一副无助委屈的模样。俯身,轻轻吻上她馨软芳香的唇,柳心任由他吻着,一边止不住地哭,泪水的咸涩与吻的清甜悄然融合,在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汇成了一条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柳心趴在慕松寒的怀里,余光可见周围兵刃寒芒,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在他身边,哪怕下一刻面对的就是灰飞烟灭的命运,她也愿意坦然接受。 “皇宫如此危险,你又是为何闯进来?” “不知道。”她用力地摇摇头,或许是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悄然牵引,“我只想着早些祭拜你的棺木,进了皇宫之后又看见你的背影,登时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傻瓜,我怎从来不知道,你竟是这样傻呢……”慕松寒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将泪水蹭得他满身。“谁说我傻了……”她倔强地咬唇,“若不是冒此风险,我还见不到你呢……对了,你戴那面具做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话音未落,一道寒光蓦地直刺而来,他急急揽着她退后数步,原是不远处的几队叛军。“广陵王驻守承天门的兵马已经所剩无几,”慕松寒蹙眉望着登时如潮水般涌来的兵马,“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唯一的可能便是……玄德门已经攻破。” “玄德门?”她忽然想起那一处应该是由楚天青御驾亲征的,周围黑压压涌来上千人马,气势虽大,眼眸中却尽是惊慌的光,想必是从玄德门那边奔逃而来的。 “我们走!”他一揽她的腰便要往马上跃。 “等一下。”柳心蓦地想到什么,朝马车那边一指,慕松寒回身去看,只见车帘被人掀起,女子柔美秀丽的面容微微苍白。 ——司空晓颜。 三个人,两人紧紧相拥,另一人维持着凝望的姿势。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都没开始的最初。 “晓颜……”慕松寒张了张口,对于她,他始终是感到歉疚的。 司空晓颜走出马车,望着面前紧紧相拥的两人,释然地笑了笑。“你回来了,真好。”她从目瞪口呆的周副将身边灵巧跃下,走到他们面前点了点头。 “此地不能停留,快走!”慕松寒急道,三人四下环顾,发现周遭已竟是数不尽的叛军。慕松寒为救柳心急急领一队人赶来,已和大军隔了一段距离,而周副将手下仍存的兵士不过二三十人。“上马!”慕松寒微一思索,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柳心的手,不想她向后一让,却将司空晓颜推在面前。 “松寒,先带晓颜走。”她急声道。 ——是她亏欠于她,若这么跟着慕松寒走了,可能今生都没有机会补偿。 “……好。”他明白她的心思,再不多说,一把抓住司空晓颜的手将她抱到马上。 “柳心,你……”司空晓颜急得直推慕松寒,“我不要紧,你们还是……”“这位兄弟,我妻子的性命暂时依仗于你,还请你尽力维护!”握紧了缰绳,慕松寒回头朝周副将道。 “是、是……”就在方才的那一刻,周副将这才想起面前这位英姿飒爽的男子正是率领平西大军的慕松寒,忙不迭地应了声,却又被他那句“我妻子”弄得一阵迷糊。 拔剑,冲杀,混乱局面下已容不得他再想,反正顺了皇上的旨意也是保护娘娘,顺了慕将军的命令也是维护娘娘,周副将一声令喝,带领所剩不多的兵士将柳心牢牢护住。 “娘娘请坐稳!”他一扬马鞭,数十人竭力拼杀,硬是想冲出叛军包围圈去。 她死死扣住扶手,视线那头,一袭银骑正奔得越来越远。 ------------ 第一百零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马车踏着烟尘奔驰,一片喧嚣中她早已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处。 即使竭力稳住身子,在如此大的晃动中还是坐不稳。“周副将,我们这是往哪里……”话音未落,整个人猛地向前冲去,双手急急抵住车门,原是马车不知为何竟猛然停下。 心中陡然一沉。 掀开车帘,只见那年轻将领背对她坐着,手中缰绳紧握,淡澈月华刺破云层笼罩而下,光亮处一缕新鲜的血水缓慢流淌。“周……”呼声哽在喉头,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在他肩上一扳,男子身躯登时如断木般倒了下去。 柳心用力咬住双唇。 ——结识这个年轻的将领不过两日,他听从楚天青的命令,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安危。明明是极为陌生的两个人,却能够为了一个简单的号令紧紧相连,直到,倾尽所有。 悲伤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柳心迅速跃下马车,环顾着周围情况。 现在大约处在内苑僻角,右侧是火光弥漫的长信宫,周副将方才催马狂奔已将叛军甩开,暂时不会有何危险。她略一思索,快速步入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深黑夜色下层次不齐的竹叶恰给了她极好的遮挡,柳心身材娇小,一身素色衣衫若隐若现,跌跌撞撞冲入竹林深处躲好,四周静谧无声。 刚刚安下心来,忽然想到自己这么一躲,就算是慕松寒前来也难发现。 ——要不要出去? 若他寻不到她的踪影,定会焦急万分吧? 柳心原地踟躇了一会,终是一咬牙小碎步跑出,她跑得极为小心,不时借着竹叶挡住身子,差不多到了竹林出口,她侧身靠在墙边,不远处那辆空荡荡的马车静立于月光之下——若是慕松寒来寻,她便可以及时出声唤他。 夜风吹拂下整片竹林簌簌作响。 不知等了多久,正当她越来越不安之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仿佛是大队人马正向着这里来,步伐整齐,井然有序。 会是谁? 她借着月光伸头望去,正好瞥见其中一匹褐色战马上坐着位中年将军,轮廓锋利如斧削,竟从未见过。 “叛军?!”转身便跑。约莫奔了有数十米远,不料脚下猛地一滑,急忙扯住那竹子才稳住身形,却有一颗小石子辘辘滚去,发出不响却十分清晰的声音。 糟糕!她面色苍白。 领兵者猛然扬鞭,瞬间已朝发声处奔来。 —————————————————————————————————————————— 柳心正急速狂奔,只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力气缓缓流失,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重,步伐也愈渐凌乱。 一轮冷月悬于高空。 “哇!”身子猛地被人一捞,瞬间撞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你……”恐惧烟消云散,讶异间她只知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看着马车中空无一人,便急急来寻你。” 楚天青一手揽着她的腰,冷峻中夹带些许温柔。而他身后大队人马跟随,声势浩大,一眼望不见尽头。 —————————————————————————————————————— “送我到这里便可。” 翻身下马,女子忽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晓颜,你……”面前的女子依然美丽温柔,慕松寒张了张口,终是轻声叹道,“抱歉。” “……无碍。”司空晓颜望着他一跃骑于马上,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银白盔甲耀眼夺目,仿若上天遗落的月光,而他手中长剑冰寒刺骨,转瞬杀敌于眼下。“保重,我……”动唇,试图说些什么,然而她的声音却在这一刻软软地融进喉中,化为无边的苦涩。 他策马扬鞭,背对她离开。 忍了许久泪终于潸然落下,她知道,这已是他们间永恒的距离…… ——————————————————————————————————— 被楚天青护在怀里,她心中却是五味翻腾。 思绪混乱间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发际处绵绵不断传来:“柳儿,是朕疏忽了,一百人马根本护不住你的安全,若你被叛军捉去,朕真要悔不自禁……”“我没事。”她挣了挣,试图在两人间隔出些许距离。 ——该怎么对他说,慕松寒还活着? “皇上,我……” “不必担心,天亮之前朕定能拿下整个皇宫!玄德门已破,承天门不断涌入兵马,朕的五位兄弟亦在皇城各处征战讨伐,如今旧门阀势力已除,大局已然握于朕掌中!”他的声音抑不住地兴奋,“稍后朕再将你送到安全处,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有几处仗要打,你便安安静静在外面等着……” “皇上,”她霍然出声,转身逼上他的双眼,“你听我说!” “……怎么?”楚天青忽然感觉到了不安,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却见柳心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为何这样说?”楚天青眼眸微动,不及柳心回答,只见不远处一匹银骑正划破烟尘奔腾而来,银甲男子面容清俊而温雅,拉紧缰绳,准确无误地在他们面前停下。 ——慕松寒。 楚天青微微眯着双眼,“朕没想到,你还活着。” “是。”火光照亮了他清晰挺拔的轮廓,慕松寒并不与他多说,直接向柳心伸出手,“柳儿。” 手心一空,楚天青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慕松寒的手,长发从他指尖一掠而过,唯余几抹冷香。她的背影果断而决绝,虽在抽身离开的那一刻歉疚地向他望过一眼,下一瞬,已被与另一人重逢的欢喜取代。 风从胸口吹过,淡淡生凉。 慕松寒搂着柳心坐于马上,十指紧扣,笑意安然。 楚天青忽然静静地笑了——那种默契,是他与她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 “……柳儿,你是否爱过我?”楚天青的声音暗哑,此刻,他想问的也唯有这一句。 而她轻声叹息:“对不起。” 只在瞬间,白马已载着两人绝尘而去。 ------------ 第一百零五章 独留青冢向黄昏 楚天青的目光逐渐变得森冷。 “皇上,广陵王正率残部往长乐门逃窜。”骑于红褐战马上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微臣已派唐奉业率两万精兵在城门处堵截,定能将其拿下。”“……很好。”楚天青淡淡道,双眸沉静,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大军中步去。“既然有唐奉业堵截,朕便不必过去了。吩咐下去,让众兵士尽数进驻金龙殿外沿,且听进一步战况再做决定。” “是!”万千铁骑重甲齐齐俯首,刀剑寒光蓦地绵延开去,楚天青身披玄黑金龙纹大氅傲然立于白马之上,英姿耀眼,恍若天神现世。 马蹄激荡,尘土飞扬,大队人马沿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 “松寒,前方仿佛有很多人。”双手紧抓他的风氅,只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视线尽头火光映天,城门处黑压压集着大片乌云,蠢蠢欲动地好似要向这里来。 慕松寒微微压低身子,准确无误捕捉到乌云中一抹熟悉的身影,“不妙,”他剑眉深蹙,“那边驻扎的……是广陵王。” “广陵王?!”柳心惊喝道,“就是这场叛乱的主使者?”她多次听说广陵王,此人老奸巨猾手段毒辣,之前曾与韩家勾结,后又趁朝廷平定滇南西番之际出兵谋反。 “不错。”慕松寒道,“进攻承天门时我亲手刺死他长子,已被他视为宿敌,此时敌众我寡,若与他硬碰硬,怕是不能平安通过这长乐门……”“松寒,你看那边!”她一声惊呼,慕松寒应声望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凭空多出万千兵马,旌旗飒飒,隐约可见旗上一个“唐”字。 “是唐奉业?”柳心眯起双眼,“若求唐奉业护送我们出宫……”看这架势,唐奉业应是有备而来,如果他的目标是广陵王,她与慕松寒正好可以趁两军交战之时冲出宫城。 “……试试无碍。”慕松寒点头。 已是很久没有见到唐奉业,此时再见,戎装男子的感觉熟悉而陌生。唐奉业棱角分明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眼眸却是极为明亮的,一头乌发压在银盔之下,腰间悬一把青锋长剑,唯那唇边邪气十足的笑意如常。 慕松寒与他并无交情,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柳心却已跃身下马走了过去。 “哦?”听柳心道出来意,唐奉业玩味地掀了掀眉毛,“娘娘是让我护送你们私奔?” “私奔又如何?”出乎意料地,她竟没有发火,挑衅地向他一眨眼睛,“唐大人是皇上心腹,自然知晓我与皇上间早有约定,君无戏言,纵使皇上心有不悦也无理由怪罪于你。更何况……”她笑吟吟地抬头,“唐大人不会不明白后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是哪一位,而你的妹妹唐圣语,既无倾国之貌也无咏絮之才,费尽心机才得了皇上信任,若想与本宫相较,实在有些艰难……而如今,本宫给你这个机会,将你妹妹最难缠的对手送出皇宫,任你们唐家翻云覆雨也与我无关……如此双赢的好事,唐大人定不会错过。” “……娘娘倒是了解我?”唐奉业亦是笑吟吟地道,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只听他忽而大笑起来,“不错,娘娘说的不错,若是我错过了这个机会定要追悔莫及!”他转头向身边的副将,“来啊,调两百兵士贴身保护贵嫔娘娘与慕将军安全……” “不必如此。”慕松寒打断道,“交战时场面混乱,我二人只需混入你军之中即可,周围兵士太多反而引人注目。” 唐奉业笑了笑:“也好。” 长乐门驻扎的兵马约莫两万五千,呈六面阵,依照原计划,唐奉业先遣五千兵士与广陵王叛军正面交锋,其余两万人由左右环形包抄,力争先将防守较弱的左侧门攻下。柳心与慕松寒同乘一骑混于唐奉业大军中,远望去于普通兵士无异。 瞬间只听冲锋号角吹得震响,四面兵士齐齐高喝,漫天席卷的烟尘几欲眯眼,慕松寒一骑白马冲在众人间,巧妙避过左右袭来的兵刃,分毫不乱。他将速度掌握的极好,恰能被周身冲杀的兵士挡住,又借巨大尘土为障,转眼已带着柳心奔至宫门前。 两军交战,势均力敌,约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唐奉业的兵马终于渐渐占了上风。 柳心紧缩在慕松寒怀里,竭力不分散他的注意力,由于背对战场而坐,她只能听见阵阵冲杀声由耳畔掠过,寒光一闪,慕松寒白玉般的剑上已然沾染点点猩红。 “柳儿,再过一会儿。”他的声音由发际传来,她一拧他的袍角算是回应。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兵士欣喜若狂的呼声如潮水般绵延不绝。“左宫门破了!”慕松寒惊道,再不迟疑猛地一扯缰绳,白马腾跃而起,如箭一般朝缺口处奔去。 城门处万箭齐发,慕松寒俯身将柳心护在怀中,策马不停,“松寒危险!”她蓦地惊呼,他右手急急挥出一剑将那流矢挡开,禁不住连声喘息。“广陵王的兵马果然并非等闲……”眼看据宫门还有近两百米,漫天箭雨来势汹汹,慕松寒左右闪躲,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 猛然抬眸,正对上城墙之上那道恨意刺骨的目光——广陵王! 都道广陵王才华冠世,此时身着戎装亦是气势不凡,更有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霸气。已年近半百,目光犀利不减当年,广陵王迅速捕捉到慕松寒策马狂奔的身影,冷冷一笑,挥手喝道:“传令下去,射中慕松寒者连升三级!” “是!”一时间箭雨遮天蔽日。 柳心明显感觉到慕松寒的行动有些迟缓,“松寒,你受伤了?”她被他按在怀中,只能靠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我没事。”他简短道,“不过是此刻攻势太盛,不得不放缓速度。”柳心亦是知晓此时情况极为紧急,若是他一人竭力狂奔尚能应付,可怀中还要护着一个毫无作用的自己,便变得艰难至极。 据宫门不过一百米。 三只白翎长箭蓦地划破夜空,不同于原先漫天纷飞的箭雨,这三只长箭力度极大,震起阵阵清鸣。第一支箭直刺脖颈,慕松寒闪身避过,不等他喘息片刻,第二箭又至。反手一挡借护腕坚硬将其阻下,手臂被震得隐隐发麻。慕松寒眸色冷峻,回首间那第三箭竟略过他的身子朝柳心射去。 “当心!”他霍然扬剑,只听“啪嗒”脆响,地上断落半截箭头。“怎么了?”柳心被他护在怀中,全然不知方才惊现一幕,他并不回答,只将狠狠一夹马腹,登时如箭般直冲宫门。马儿身上已有多处中箭,惊吓间奔得更快,柳心发髻尽数散乱,脸颊在他冰冷银甲撞得生疼。 “到了!”忽然听得他低语道。 “什么?”心中一喜,柳心急忙抬头,果然已能望见宫城外稀疏排布的房屋。 火光由上空腾蹿而起,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夜风吹得面颊生疼,柳心不禁偏过头,忽然看见唐奉业正从后方催马而来。 “唐大人,劳烦您……啊!”她身子蓦地往前一冲,原是慕松寒忽然掉转了方向,她瞬间看见宫门左右忽然如潮水般涌来的兵马,“这些是……” “慕将军,广陵王果然视你为宿敌,即使拼死一搏也要取你性命。”唐奉业淡淡道,广陵王战败已成定局,不料他会在这一刻将兵士全数调到此处,只为杀慕松寒为爱子报仇。 “什么宿敌,若他广陵王不出兵,他那儿子也不会死战!”柳心冷声反驳,唐奉业闻言微微一怔。“贵嫔娘娘果然有趣……怪不得皇上如此在意你了。”他竟有心思说笑,柳心狠狠剜他一眼不再理睬。 只在瞬间,突如其来涌入的叛军已将三人围住。 “唐奉业!你的兵马呢?!”柳心恨得咬牙切齿。“抱歉,方才冲杀得太入神……”他一剑刺落一人,转过头仓促应道。慕松寒只集中全力对付左右袭击,并不参与两人对话,柳心一个不留神,肩头剧痛无比,“柳儿!”慕松寒惊呼,她五指捂在肩头,鲜血正汩汩流出。 “不碍……”柳心竭力浮出一个笑容,见他眼中尽是心痛,“真的不碍事……小时候被姑姑打惯了,哪一次不比这个疼的……”不过片刻,身上的力气仿佛全部流失了一般,她靠在慕松寒怀中,“松寒,我们……” 夜风拂着男子细碎的额发,他的面容苍白而温柔。 “……柳儿,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些人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 她浅浅地笑起来:“我不信。” 他亦发笑:“那么,我也不信。” 一股大力蓦地从她后背推出,不及柳心反应过来,身子已落进另一人怀中。“你做什么!”蓦地想到了某个令她惊恐万分的念头,却见慕松寒向她温柔一笑,就像之前如数次离别时那样,安然地勾起唇角,笑容宁静而安详。 随后一扬马鞭,直向着叛军冲去。 “松寒!!”她声嘶力竭,唐奉业急忙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依稀听见慕松寒喊道:“唐大人,他们的目标是我,还望你照顾柳儿……” “慕松寒你给我回来!你若是敢这么去了,信不信我……!”孤注一掷地去抓腰间那柄匕首,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风。最后的呼喊忽然蓦地愣在喉中,瞪大双眼,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背上竟插着一只断箭,白翎染血,大氅上已是鲜红一片。 ——第三只箭! 她竟不知道,他早就受了伤! “回来!慕松寒你给我……”颈后忽而一痛,身子软软瘫倒下去。 ——最后一眼,是他隐没在乱兵中的背影,清极冷的银白,恍若谁遗落了的月光。 ———————————————————————————————————————— 她在那个冗长的梦境中睡了很久。 恍然间又是那年初见,他带着她绕过蜿蜒的长街,西边瑰丽云霞绚烂的仿佛要烧起来。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的鼻尖,“柳儿,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整座宅子弥漫着缥缈的水汽,又好似置于云中。“永远在这里?”她转过身问他。 “是,永远在这里。” ———————————————————————————————————————— 人影憧憧。 “娘娘,娘娘醒了!”隐约听得一声欣喜若狂的轻呼,视线摇晃,四周渐渐清晰,柳心疲惫地张开双眼,小婢女两排如扇贝般的牙齿笑眯眯映入眼帘。 下意识地问了句:“这是哪里?” 已经守了好几日,小婢女早耐不住性子,“娘娘不知,这是在唐大人私宅呢,那日娘娘肩上有伤身子又虚,唐大人好不容易将娘娘救回,寻了处清净地方供娘娘休养。唐大人说娘娘身份特殊,整个屋子硬是重新整理了一番,好些摆置都是新添的,这屋子后还有一大片竹林,长得郁郁葱葱的,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那小婢女不过十五六岁,俨然还是个孩子。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主子还需要休息。“娘娘,奴婢炖了些清淡的粥,您要不要用一些?”她小心翼翼地瞧着柳心脸色。 “不用了……”背过身,静静凝望着床板上雕琢精美的图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紫。” “……小紫么,我问你,除了我之外,唐大人可有救什么别的人回来?” “没有呢,那日唐大人满身是伤的,怀中只抱了娘娘一人。” “是么……”她自嘲地笑了笑,还奢望什么呢,她不是这种认不清现实的人啊!“你下去吧,我还想休息一会儿。” “是,奴婢就守在门口,娘娘若有需要唤一声就成。” “嗯。” 很轻的关门声,却已足够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断。 柳心缓缓从榻上坐起,靠在枕上打量着屋中的摆设:这是间较为宽敞的屋子,床榻前设一面黄玉屏风,其后是上好檀木制成的八仙桌,屋角燃一只半人高鎏金薰炉,紫烟袅袅升腾萦绕。整座屋子各处都拉着曼紫色帷帐,层层相罩,右侧妆台上搁着七八只簪子,旁边摆放一叠衣物。 ——不得不说,唐奉业安排得甚是妥当,连薰香的味道都是她素来喜欢的。 推开窗,只见一丛青翠欲滴的碧色,柳心淡淡一笑,出屋沿着那林间小径走了过去。 —————————————————————————————————————— 唐奉业的背影出现在竹林尽头。 正值夕阳西下,晚风吹拂见西边的云霞在他身上投下绚烂的光影,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她看见唐奉业弯下身子,将一束白菊放了下去。 ——这才注意到,唐奉业正对着一座衣冠冢,仿佛是新设的样子。 “唐大人,你这是在祭拜谁呢……”柳心笑着上前,他转过身,让她看清了那冢上“慕松寒”三字,笑容登时僵在唇边。 “……唐大人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望着他。 唐奉业叹了口气:“娘娘,那一日慕将军的情况您也看见了……身负重伤,又在叛军层层袭击之下,就算是武艺盖世也难全身而退……事后我遣了属下打探消息,他们说……”柳心的面色逐渐苍白,唐奉业顿了顿,终是没有再说下去。低头,凝望着那束纯白清香的菊花,“娘娘,请节哀。”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她静静地跪了下去,长久凝视着石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唐奉业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柳心平静地道:“唐大人,你信不信,有些人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 风拂着她乌黑的长发,女子一双清眸溢着平和的光,让他禁不住微微地错愕。 “娘娘,请节哀……”他不懂为何她没有悲痛欲绝,然而这样出人意料的平静却令他不安。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形容狼狈,身负重伤缩在她寝宫一角,硬是被她拖出去问话。而后,他很快见识到了这个女子的不同寻常,不论是面对楚天青时的宠辱不惊,还是静观宫中暗潮汹涌时的那份淡定,她冷静得好似没有感情,即使是在痛失心上人之后,还能这样站在衣冠冢前神色淡漠。 “我始终不信。” 她转过身,清瘦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竹林中。 ------------ 第一百零六章 终究覆水东流去 盛夏,即使走在清幽安静的竹林中,整个人还是被一片灼热包裹。 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宜怀念的,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悲伤、再多的痛苦,也难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阳光照得人心生慵懒,暖暖的风将乌发吹得飘起来,然后忍不住驻足,坐在塘边观赏那些新绽的荷花。 白皙的面容在阳光下隐隐透明。 一坐便是近两个时辰,没有人会上前打扰,柳心靠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头顶是被树叶分割成无数块的天空。一朵云,两朵云,不紧不慢地飘着,自然而温柔。 ——恍若谁唇边的笑。 漫无目的地耗完整个上午,然后回屋,前厅有准备妥当的午膳。 有时唐奉业会前来与她一同用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她便执着玉箸在旁边点着头听。 —————————————————————————————————————— 那日攻破皇宫之后,楚天青迅速号令各地兵马反扑,以京城为中心,将广陵王余党一网打尽。远观之全国险于一片战火中,静观之则是楚天青不动声色将兵权财权尽数拢于掌中。 大战的帷幕揭开之后,年轻的帝王终于撕下那层孱弱的面具,决绝果断,用兵如神,亲自领兵直插江南地区,不出半月已将失地收复。而他的五位皇兄亦是各显神通,长达三年的守孝时光非但没有磨去他们领兵熟练度,反而更激起了大好男儿驰骋江山的豪情壮志。 在平定广陵王叛乱之后,楚天青趁势西下,汇合四十万大军之力,旨在一举攻入西番。怀想当年天朝建国之初,一直于西番处于对立局面,双方数十年来大小战事逾百,却大多处于势均力敌状况。有人断言,承佑帝楚天青定是要一洗数十年恩怨,将西番完全归于天朝版块之下。 朝堂上,韩家余孽与广陵王旧部仍有作乱,均被一一处置,楚天青毫不留情面,牵连范围远超出世人想像。 而在皇宫攻破之时殉节的嫔妃宫女统共百人,高位者如皇后谢幼棠、婕妤沈婉容、荣华薛凌霜等,均予以加封厚葬于皇陵。整座皇宫血流成河,上好汉白玉砖石上残存的血迹硬是耗费了三日才清洗完毕。楚天青出征,皇宫重建工作便尽数交予了谢正德——在痛失爱女又经历大败之后,素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骤然苍老,握着手中所剩无几的兵权,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终于与寻常百姓一样,每日专注于建筑雕梁,再不问朝事,仿佛要将仅剩的精力都投入进皇宫重建中去。 夏去秋来,日月更新,望眼江山尽是一番更迭景象。 ———————————————————————————————————————— “我说……你为何一点也不伤心?”那日,唐奉业终是忍不住问她。 悠悠然放下玉箸,柳心睨着他道:“你指什么?” “明知故问。”私下里相处,两人说话完全不拘于身份地位,唐奉业看着柳心若无其事地捏着茶盏抿过一口,不禁追问道,“对于慕松寒的死……你当真全然不在乎?” “我在乎。”她抬起头,眼中是坦然的光,“可就算我在乎、我伤心欲绝,又能怎么样呢?离开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难道我要活在失去他的悲痛中永不翻身?”早在第一次失去他时,她的确绝望过,然而时间终是缓慢冲淡了刻骨的悲伤,让她学会安然。重逢,欣喜;失去,也不会因此变得不完整,他们本来就是孤单的个体,在相逢的那一刻绽放过耀眼的光辉,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用一生去珍藏。 “……话是没错,只是……”唐奉业讪讪道,只是,她未免也太平静了一些吧? “对了,我已经向皇上禀明你在我处之事,待到皇上凯旋回朝便会接你回宫。”末了又听得他道,“除了陵山那批宫嫔,后宫中的宫女嫔妃可谓所剩无几,今年的选秀可有得忙了呢。” “嗯……”她淡淡勾起唇角,果真,转眼间已是三年。 正想得出神,胸口忽然一阵气闷,柳心捂着心口用力地咳了数声,好不容易缓过来。唐奉业看她一眼:“忘了跟你说,今日午后会有医者来为你看诊,虽说是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医术可是不同寻常。” “你让她隔着屏风诊脉即可,我不喜欢生人。” “也行。”唐奉业知道她好清净,简单应了便放下玉箸出去。 ——————————————————————————————————————— 午睡方醒,果然听见门外响动声,柳心支起身子,隐约望见一个娇小而陌生的人影。 “娘娘还未醒来,你还是在外面多等一刻吧。”是小紫的声音。 “不碍,让她进来。”柳心道。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少女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屏风那头,小紫伶俐地替她搬了张凳子,又走到榻前扶着柳心坐起。“娘娘说了,只隔着这屏风切脉即可。” 那娇小的女医者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掀开木匣,让小紫将一截红线系在柳心腕上。 “好生诊脉,切勿怠慢了娘娘。”小紫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红线微微颤动,少女春笋般的指尖轻轻点着长线,而另一头,柳心腕上亦不住地晃动。 “可看出什么来了?”柳心笑道。 “娘娘乃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导致气闷不畅。” “此话错了,本宫并无何事烦忧。” “娘娘痛失珍重之人,难道不该哀愁?” “既然已经失去,更应让自己放宽心境不去多想,以免失去更多。” “娘娘即将回到毕生的囚笼,难道不觉忧虑?” “繁华堆砌的是寂寞,却亦是多少人追寻一生的恢宏。” “那么……”松开红线,那个小小的身影缓慢站起,“娘娘对诸多事全然不知,如此混混沌沌地过了许久,难道不会烦恼?” “不错,本宫正为此事苦恼。” 柳心忽地由床榻上坐起,甩手将外袍披在肩头,下床,绕过那屏风。 “胭脂姑娘,好久不见。” 正对着少女清澈的双眼,柳心笑吟吟道。 ———————————————————————————————————————— 待到女医者离开已是一个时辰后。 “五味子、黄芪、太子参各三钱、生姜两钱……”小紫捏着那方子看了一会,“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药庐。” 不久便熬好了,柳心捧着白瓷小碗慢慢地抿着,汤药并不苦,涌过喉头漫上一阵暖意,放下药碗,“小紫,今日唐大人可会再来?” 小紫想了想,道:“说不准,仿佛是西边战事挺激烈的,唐大人这几日都忙着政事。” “你去跟唐大人说,本宫有事找他,请他抽空过来一趟。” 唐奉业果然忙碌,足足等了三天,才在用晚膳时看见他风尘仆仆地过来,连官服都未来及换下。“什么事啊?”他兀自在桌边坐下,取过盏子就喝,柳心一手将他打落:“别动,那是我用过的。” “……计较。”唐奉业眼神示意屋中婢女退下,另取了茶盏,“这么急着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无甚重要的,只想向你打探下皇上的近况。” “哦?”他掀了掀眉毛,“我以为,你对皇上全然不在乎。” “以前不在乎,可现在么……”她慢条斯理地道,“松寒已经不在,我能依仗的只剩下皇上一人。既然是要回到那宫中去的,何不让往后的路更顺一些?” 他有些错愕,“……你果然不同寻常。”唐奉业深深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捕捉到什么别的东西。 “唐大人可看够了?”她淡淡道。 “……皇上亲征,身边并无宫嫔陪伴。随着宫殿的修复进程,陵山别宫的嫔妃将于近日返京,礼部已经将今年选秀的画像送入宫中,只等贤妃娘娘回宫替皇上筛选。” “哦?选秀的事不等皇上归来再定?” 唐奉业摇头笑道:“你当西征是这么容易的?我计算了一番,要等大军凯旋归来,差不多也该开春了。叛军攻入之时内苑大半宫室被毁,画屏宫也不例外。听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要替你重新修建一座宫殿,到时候予以晋封再风风光光迎你回去。” “何时能修建完毕?” 他略一思索:“两个月吧。” —————————————————————————————————————— 又是两个月过去。 天气渐渐凉了,满园金黄化作零散翩跹的蝶,深秋时节的长空最是澄碧,不见浮云,几行大雁呈人字形掠过。远山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恍若谁的画笔轻描淡写地那么一勾,墨色轻泼,清新而隽永。 一艘装饰得甚为华丽的画舫悠悠划过湖面,清风吹拂着纱帘,依稀可闻画舫中传来丝竹之声。 女子白衣翩然站在船头,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仿佛是在全心享受着清风拂面的感觉,静候一旁的紫衣婢女不敢打扰。陪她站了一会儿,另一名婢女在那紫衣婢女耳畔说了些什么,紫衣婢女蹙了蹙眉,轻声上前道:“娘娘,唐大人请您快些回去,宫中迎接的人就快到了。” 游湖的兴致所剩无几,“嗯,知道了,你去吩咐船家将船开回去。”柳心道。 碧波微漾,画舫由湖心穿过,以绵延远山为衬,很快隐没在视线中。 刚刚回到宅子便听说宫中的人来了。柳心走出屋门,只见大队的銮仪卫并羽林军浩浩荡荡候在外面,为首者穿一身红褐色宦官袍,双眉微垂,神情含笑——正是陈德福。 “娘娘,好久不见。”陈德福轻声道。柳心微微一笑:“陈公公别来无恙。” 再看时陈德福已然正色,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一叠正红礼服,霞帔深青为质,织金云霞凤文,另奉九翟冠、玉革带、玉花采结绶各一。柳心双手接了,又见陈德福展开一卷明黄,道:“贵嫔慕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贤德淑慧,勤谨奉上,特晋封为正二品妃,赐住蘅芜宫。钦此。” “谢主隆恩。”满屋的人齐齐跪下叩首,待柳心起身,陈德福收了那丝帛笑道:“清妃娘娘,回了宫后还要稍等些时日,待皇上班师还朝后方可正式册封。” “多谢公公。”柳心捧着那礼服回屋,小紫并另外两个婢女服侍她换了翟凤礼裙。已是许久不着重妆,望着那镜中人珠钗耀眼、明艳绝伦,竟觉得有些陌生。在穿上礼服的那一刻,心底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瞬间坚硬起来,柳心转身,宽大袖摆扬风,“起驾回宫。” 翟凤肩舆在銮仪卫护送下浩荡而去,一道薄帘放下,青山绿水骤然隔断,柳心抬头望那城门顶端盘旋的七色阳光,琉璃瓦、朱壁宫墙,洗净了战火的痕迹,转眼又是一片昌盛恢弘。 —————————————————————————————————————— 诸宫嫔皆在永乐宫等候,远远地便望见贤妃一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立于殿门前,左右分别是陆淑容与唐荣华。晏流苏站得靠后,柔绢曳地长裙,小腹处已经明显隆起,身侧的李选侍安静地笑着。 见柳心入殿,众人纷纷迎上前。 “给贤妃娘娘请安。”柳心屈膝笑道,“各位姐妹好久不见。” 经历了如此变动,每个人的面庞都多了些沉稳味道——她们是该庆幸当初自己去了陵山别宫,生生躲过这场劫难,而那些留在宫中的女子,几乎都在那场熊熊烈火中湮灭了痕迹。 ——可能只是说过一句话,或是对视一眼便擦肩而去的陌生人,此番去了又来,却都已寻不着。这样空荡荡的感觉,就好似曾勾心斗角筑起一座座高墙,互不往来,心心算计,然而突有一日高墙后的对手瞬间消失,只剩下自己茫然地敲击墙面,耳畔唯有空旷的回响。 ------------ 第一百零七章 却道此生应不悔(一) 闲谈一番才知,因着有孕在身,晏流苏已晋封为正三品贵嫔。这次劫难过后宫中高位悬虚,贤妃与楚天青略一商议,便册了唐圣语为正三品贵嫔,赐号“慧”,选侍李芸心晋封从四品婉仪。如此一来,正一品四妃尚有一位,正二品妃有一,从二品九嫔有二,正三品贵嫔有二,余下一些低位品级只等着选秀新人入宫后再做考虑。而中宫之位暂虚,等楚天青还朝再册新后。 殿中萦绕着缕缕茶香,环桌而坐,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片平静。 很多东西,已悄无声息地沉淀了。 “京城的天气就是比陵山冷些。”一阵风过,陆淑容拢了拢衣领道,“还不到十二月呢,我看着屋里差不多也该燃暖炉了。” “娘娘那里好歹还有嫣贵嫔陪着,嫔妾宫里可是冷冷清清的,一点儿气氛也没呢。”唐圣语笑道。自从李芸心晋封为从四品婉仪之后便搬离了流觞宫,再加上司空晓颜下落不明,偌大的宫室中只剩唐圣语一人住着。 贤妃淡淡道:“本宫也觉得冷清不少……” 片刻的沉寂,待回过神来,又很快用别的话题一笔带过,像是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对了,今年选秀的画像已经送入永乐宫了吧?娘娘可看见什么国色天香的女子没?”晏流苏声音依旧悦耳动听,“皇上将选秀的事全权交给娘娘了,嫔妾们看着可羡慕呢。” “有何羡慕的?”贤妃笑道,“你这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晏流苏吐了吐舌头,笑靥如花:“嫔妾只是想,若是得了这选秀之权啊,定要把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都折送回去……后宫姐妹们已是娇艳无双,再来些新人抢风头,嫔妾可真是要在这宫中郁郁终生了!”说话间,金护甲有意无意地拂过隆起的小腹,呈保护态。唐圣语睨她一眼,笑吟吟道:“嫣贵嫔有皇嗣可依,还担心什么呢?” 柳心发觉晏流苏在听闻此话后明显一震,很快用笑容掩了去。 “清妹妹,”忽然听得贤妃道,“其实,皇上在把选秀之权交给我时还吩咐了一句,说清妹妹最是聪慧,选秀诸事还要请妹妹参考。既然妹妹已经回宫,近日就来我这里看看那些选秀画像吧。” “我?”柳心讶异道,楚天青将选秀的事情交给她,究竟是在想什么? 淡淡瞥她一眼,贤妃安然笑道:“不必担心,皇上自有计较。” ———————————————————————————————————————— 兴许是路上吹了冷风,回宫的当晚柳心便发起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睡了三个昼夜才恢复些精神。修养了些时日,等到准备妥当前往永乐宫时已经过去了十几日。 早听见小内监通传,贤妃的贴身婢女引着柳心一路穿过回廊,直在光线明亮的书房停下。屋中摆置得甚是简单,想必平日里是给韶玉帝姬看书用的,此时贤妃正倚在桌前,双手摊开一卷画像,仿佛是在欣赏。 “清妹妹来了?”贤妃将柳心带到书桌前。 只见桌上放了三只较长的木匣,各有十几卷画像在内,贤妃携柳心看了一会,皆是容貌美丽的女子。 柳心对选秀要求并不熟悉,听贤妃的意思,宫嫔不仅要容颜秀美,更重要的是温柔贤淑,两人先选了二十多幅长相清秀的,再根据家世才貌细细讨论,这个工作竟是甚为耗时,等到筛选妥当,已是月上柳梢。 遂在贤妃处一同用了晚膳,养娘携韶玉帝姬过来,那小小的女孩顽皮劲全然不减,一会儿嚷着要母妃为她拣菜,一会儿又说要将膳食端到走廊上吃。想来是平日宠爱女儿惯了,贤妃温柔地拍拍韶玉帝姬的小脑袋:“茗茗,为何要端到廊中吃?” “母妃,今晚的月亮好漂亮呢!”韶玉帝姬脆生生道,“茗茗想去外面赏月” 柳心莞尔:“韶玉帝姬如此有闲情逸致,娘娘不妨准了。”贤妃无奈一笑,吩咐养娘替女儿端了几个爱吃的菜过去,在廊上设一只轻巧小几,让婢女好生照看着。 谁料那小丫头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唇边还有未干的油迹。“母妃,”她拽着贤妃的袖子,“门那边来了大批的人,吵吵闹闹好讨厌呢。” 随即只见一个小内监猛地扑倒在地,身后跟随而来的宫女亦急急忙忙跪下道:“娘娘,嫣贵嫔动了胎气,好像是要生了!” “什么?”贤妃霍然站起,“嫣贵嫔的孩子还不足八个月,怎会要临盆?” “奴才只知道今日午后贵嫔娘娘一直腹中不适,传了太医来看,也开了安胎的方子,不料晚膳时嫣贵嫔忽然胎动,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 “娘娘,还是赶快过去一趟吧!”柳心急道,心中实在担忧晏流苏出事,两人迅速传了肩舆往翠微宫赶去。 ———————————————————————————————————————— 翠微宫南殿已是一片混乱,陆淑容手足无措在厅堂等消息,而内室几个太医围在床榻前忙碌,不时还能听见阵阵痛呼。 “怎么回事?”贤妃向陆淑容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嫔妾也不知道……”陆淑容虽是经历过生产的人,到底年纪轻些,听闻晏流苏难产已经急得不知所措。她不擅医书,只听几个太医隐隐约约说什么“生不下来、怕是要血崩”,焦急间也只有请贤妃娘娘过来出主意。 “清妹妹,产房乃不洁之地,先勿进去。”看着柳心步履微急就要往内室走,贤妃连忙出声制止。上前将柳心拉回来,一同在楠木椅上坐着,“妹妹不用担心,有太医在,嫣贵嫔定会平安。” 天色渐沉,柳心扭头望着殿外簌簌摇晃的树影,只见一盏微黄的纸灯笼缓缓移了过来。女子一身素雅的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身后只有两名宫女跟着,灯光映着她清丽的容颜,显得柔和而高雅。 “晏昭仪?”贤妃微微一怔,“你也来看担忧嫣贵嫔?” “……流苏是我唯一的妹妹。”晏云遥略一颔首,施施然就要往内室去,贤妃却不拦着。 “诸位娘娘,”只见晏流苏的贴身宫女从内室冲了出来,先施了礼才急急忙忙道,“我家主子说内室不洁,还望诸位娘娘不要进去,她自己心中有考量,不碍事的……” 三人皆是满目疑惑,猜不出晏流苏为何不让探视。 “晏昭仪,近来可好?”贤妃双目微垂,轻轻扳弄着食指上一枚碧绿通透的玉戒指。 “多谢贤妃娘娘关心,”晏云遥心思显然不在闲谈上,一边应着,一边忍不住往内室看,“流苏身子向来就不好,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柳心瞥过她一眼:“昭仪娘娘回宫也有一个多月了吧,怎会不了解自家妹妹的情况?莫非这些时日来都不曾过来探视?” “……有些事耽搁了。”晏云遥声音微微暗哑。 柳心一声冷笑:“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连自家妹妹的性命也比不上?” ——她依然记得那日晏流苏神色黯然,隐隐约约地跟她说起过一些陈年往事。看晏流苏的样子,对于这个唯一的姐姐是十分重视的,而晏云遥却始终不闻不问,只知维持着自己的云淡风轻。如果说晏云遥是因着对楚天青的绝望而隐退,这么决绝地丢下妹妹与家族不顾,未免自私。 听得柳心的话,晏云遥面上只是隐隐掠过一抹难过,她并不反驳,只不时望向那面隔断内室的珠帘。交织辉映的灯光落在她纯白裙角上,恍若一层绸纱,夜风将珠帘吹得叮咚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的啼哭声忽地划破了夜的寂静,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起身,见稳婆怀抱一只襁褓从内室中走出。 “贺喜娘娘,嫣贵嫔生下一名小皇子。”稳婆道。 明黄色的锦被中,一个绵软小小的身子紧缩成一团,双眸紧闭,唯那柔长的睫毛在面颊投上浅浅的阴影。他像是睡着了,肉嘟嘟的小手毫无意识地抓着被子一脚,不时扭动下身子,换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他是那么小,那么柔软,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会弄疼他。 贤妃将孩子抱在怀中,姿势甚为娴熟,逗弄了一番,向着晏云遥道:“晏昭仪,你要不要抱一抱?” 晏云遥淡淡摇头,“嫣贵嫔如何了?”她转向稳婆道。 “这……”那稳婆神色瞬间黯然下去,“方才太医说,母子只能保其一,嫣贵嫔喝令太医全力保皇嗣,这会儿,这会儿已经……” ------------ 第一百零八章 却道此生应不悔(二) “清妃娘娘,昭仪娘娘,我家主子请您们二位进去。”晏流苏的贴身宫女由内室步出,双眼依稀有哭过的痕迹,“主子说,有一些话想单独说给两位娘娘听……” 柳心与晏云遥并肩步入内室,偌大的屋子中只点了两排蜡烛,窗口拉着厚重的帘子,依稀可见蝶恋花纹样。内室无风,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然而却有一股更为浓烈的薰香硬生生将那股味道覆盖。柳心沿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地毯缓缓踏过,每走一步,心情便会沉重一分。 有些不敢掀开那薄薄的帷帐,这样的时刻,总是害怕着即将来临的生离死别。 晏云遥坐在床榻边,“流苏。”她轻声道,帷帐被掀开,晏流苏面色苍白得好似一堆即将化去的雪。 “你来了……”晏流苏向自己的姐姐笑了笑,随即望见柳心亦站在一旁,“柳姐姐。” “你……”话说一半,生生哽在喉中,柳心仓皇地别过头。 ——印象中的晏流苏总是伶俐聪慧的,懂得审时度势,亦会利用时机谋取所需,她的容颜娇艳而明丽,恍若春日枝头绽放的花朵。她绽放得这样欢快,这样无可替代,所以柳心从未想过,她也有凋零飘落的一天。 “流苏……”上前抓住她苍白无力的手,柳心已经泪流满面。 要说这深宫中能与她交心的,除了司空晓颜,便只剩下晏流苏了。这三年间,她身边的人们来了又去,见证过最美的舞姿,也目睹过最惨烈的消亡。她经历了太多,亦失去了太多,哪怕是一丁点仅存的温暖也舍不得放下。 柳心的泪落在晏流苏的手背上,望着她哭泣的模样,晏流苏只是淡淡笑了笑。 “姐姐,”转过头向着晏云遥,“若我想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这是你的决定?”晏云遥垂眸,微黄灯光中,帘帐上的投影清晰而柔和。 “是,从知晓腹中怀着的是皇子时,我便打定了主意,就算拼尽生命也要将他生下来。”晏流苏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如今朝野动荡,我们是晏家唯一的希望。一个孩子,一个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实在是太有用了……他可以为晏家吸引到更多的盟友,亦可以保证晏家不被人轻瞧了去。” “所以呢?” “所以,我要定了他。”她的笑容极为宁和,“姐姐,你可知道这七个多月来我是如何过的?每日忐忑不安,不敢冒然服用任何药物,甚至在怀孕之初还必须将这消息瞒着,直到胎象稳了才告知皇上……冷嘲热讽的人、虎视眈眈的人,我面对了太多……姐姐,我已经不能回头。” “流苏,你是在逼我。” “我就是在逼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否则,我死不瞑目。” “……你不懂……” “我宁愿不懂。”晏流苏望着她。 窗外骤然起风,吹得门窗沉闷作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三人只是静静相对。“罢了……”不知过了多久,晏云遥终于重重一叹,“流苏,你赢了。” 晏流苏苍白的唇微微勾起,眸中也瞬间有了光彩。 “姐姐,谢谢你。” 恍然又是年少之时,两个韶龄少女欢快跑过开满白蔷薇的绿墙,拉着手,裙摆上还沾着甜美芳香的气息。她笑着对她说:“流苏,若你不快些跑,就永远追不上我啦!”而那个略小的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我会努力。” ——努力分担你肩上的重担,甚至连你不曾触碰的那一份也一同担了去。 “流苏,或许应该是由我来说,谢谢你。” ———————————————————————————————————— 走出内室的时候望见唐圣语站在殿中。 “慧贵嫔来了?”柳心素来对她并无好感,“也是担心嫣贵嫔么?” “听说流苏诞下了皇子,特来贺喜。”唐圣语的衣饰比往日华丽些,她在前殿与陆淑容说了会儿话,却没看见皇子,“嫣贵嫔可好?” 柳心冷冷一笑:“流苏如今的状况,慧贵嫔功不可没。” “……清妃娘娘向来喜欢说笑。”唐圣语悠然一笑带过,见几个太医已经离开,便准备往内室去。珠帘脆响,只见晏云遥怀抱婴儿步出。 “昭仪娘娘?”唐圣语连忙屈膝道,“不知娘娘过来……” “都退下吧。”晏云遥广袖挥甩,竟颇有气势,待殿中宫女尽数退下,她怀抱婴儿,缓缓走到唐圣语面前。 “流苏为何会思虑过甚,以至难产,我想其中缘故没有人会比慧贵嫔更清楚。”晏云遥冷冷望着她,声音清如裂冰,“我不管你唐家私下里与皇上约定了什么,往后的日子,若你敢动这孩子一指头,我必将追究到底!” “娘娘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唐圣语强笑道。 “是与不是,你心中自然清楚。”晏云遥怀抱婴儿立于殿中央,面色清冷,宛若寒梅傲雪凌霜。这一刻,柳心终于在晏云遥面上看见了她昔日的风采,如此高贵傲然,容不得半点尘埃。在这样强势的逼视下,唐圣语终是忍不住微微垂了眸子,再不敢与她对视。 贤妃似笑非笑道:“昭仪可是要再出山?” “在长信宫住久了,总是要走出来看看的。”晏云遥颔首笑道。 襁褓中的婴儿还是睡得那样沉,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风沿着屋角肆意游走。 —————————————————————————————————————— 永安八年十一月末,嫣贵嫔薨,追封昭容,仪同正二品妃,葬入皇陵。 同年十二月初四,承佑帝楚天青大胜还朝。 —————————————————————————————————— 初冬,第一场雪。 柳心随各宫嫔立于承天门楼,纷纷扬扬飘散的雪花落满了肩膀。漫天尽是极为纯净的白色,盘旋着撞上那砖石城墙,惨烈而温柔。 纯白的雪地上,大片银灰色骤然绵延开来,仿佛来自天的那头,旌旗迎风,重甲铁骑,寒冷而肃杀。四十万大军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见边际。 她微微弯起唇角。 ——有些人,不论放到何处都是耀眼夺目的。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凝望,经过城门之时,白马上身穿金色铠甲的年轻皇帝忽然抬头,视线中尽是飘落的雪花,在那片空灵纯净的白色里,女子的笑容熟悉而遥远,风吹拂着她宽大的袖摆,好似一只起舞的蝶。 他拉着缰绳,她靠在城墙边,只是这样简单的对望。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着。 ------------ 第一百零九章 纵青史千载何为 楚天青迈入蘅芜宫的时候正值傍晚。 殿外是簌簌落雪声,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清冷的味道,他从前厅走过,偌大殿堂中不见一人。掀开那浅碧色门帘,一道女子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屋子里充斥着极淡的薰香,却并不燃暖炉,任由那风沿着屋角吹拂低吟。 “柳儿?”他尝试着唤道。 将那螺黛笔轻轻搁下,她从妆镜中望见了他的面容。“皇上来了?”柳心浅笑道。 “是,朕回来了。”楚天青点点头,并不提及这几个月征战的日子是如何辛劳,“让你等了那么久,抱歉。” “不碍。”她笑道,“皇上来的正好,臣妾有些话想和皇上说呢。” 她起身取了桌上白玉瓷壶,倒了一盏奉在他面前,缕缕茶香模糊了她的面容,楚天青捏着那瓷杯:“……你想说什么?” 她并不急着回答,慢条斯理地替自己也倾上一杯,这才笑吟吟在他面前坐下。 “皇上,臣妾一直在想,像您这样才智不凡的人物,怎会在韩家败落时忘了提防……直到韩家余党报复于松寒,您才骤然想到有这么个可能?” 他缓缓抬眼。 “皇上应该知道,有个名叫闻尘关的男子是陪同松寒一起出征的,而早在臣妾回慕府探视之时,也正巧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闻尘关才华如何臣妾并不了解,但粗略看来,他的性格应该是放荡不羁,甚至可以说是肆意妄为的,这样的一个人,怕是任谁都拘不住。” 她唇边始终维持着一抹笑意:“而更为巧合的是,在陪同出征的旅途中,这个闻尘关与松寒身边的女医者成了朋友,平西大军返回京城之后,闻尘关继续领军平叛,而那个女医者却不见了踪影……直到几个月前,臣妾忽然在唐大人的私宅再次见到了她。” 楚天青掀了掀眉毛:“唐奉业?” “不过,唐大人好像并不认识那个女医者,只将她当成了一般的大夫来为臣妾看诊。”她接着道,“如果不是闻尘关刻意安排,那么,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所以呢?”他静静望着她。 “所以……事到如今,皇上已经不用再瞒着臣妾了吧?”她笑道,面色极为柔和,然而那声音却冷到了极致,“您是不是该开口对我说,从一开始,您就没准备让松寒活着?” 风从窗口灌入,吹得屋角的风铃叮咚作响。 楚天青偏过头,窗外的雪依旧下得这样大,簌簌飘落的雪花覆住了屋檐、树木,整个世界望上去尽是一片纯白宁静。 ——若是能被永远覆盖住,该多好? 他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是。”她字字冰冷,半点情意无存,“全部,所有。” ———————————————————————————————————————— 早在初次派遣慕松寒出征之时,他并未引起楚天青多少关注,年轻帝王在意的只是那大好河山,欲尽收贤才为己用。楚天青的计划甚为周全,先培植人手,秘密安插到各个要害部门,再缓慢夺权,他手下的文士不少,但能够驰骋沙场的武将却只有慕松寒能入眼。只是,楚天青没有想到,在这个看似儒雅安静的青年男子身上,他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壁——慕松寒完全忽视他提出的诱惑,甚至连商讨的余地都不留几分。大隐隐于市,不受任何掌控,淡定得好似那天边一朵云。 直到有一天,楚天青极偶然地发现,原来柳心与慕松寒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关系。帝王的直觉向来敏锐,他很快吩咐手下去查了,结果让他振奋而惊异。紧接着,他便以放柳心出宫为条件,逐渐迫使慕松寒参与到他的计划中,而那个眉目清冷的秀丽女子也渐渐走进他的视线,变得不可忽视。 ——是从何时起,习惯了她那清傲姿态的呢?她只是远远地站着,控制着他们间的距离,只一步,却遥不可及。她笑得狡黠,灵动得好似指尖穿梭的风,她会温言笑语坐在他身旁,计算着自己的小心思,他很喜欢捕捉她唇边那丝得意,若隐若现的,仿佛什么都无法让她困扰。 这样的女子是适合留在深宫中的,没有任何追寻荣华的执念,也无半点庇护家族的私心,她的冷静并不亚于他,在这九重宫阙,他需要一个聪慧的女子相伴。 ——哪怕只是相敬如宾,无关感情。 他对她的喜欢与大业并无冲突,甚至可以相辅相成,有时候他便会觉得可惜:她已是他名义上的爱妾,为何自己要拱手将她送回慕松寒身边? 一点点欲望,一点点期盼,缓慢累积成了厚重的石块,偏执地不愿移动半分。 ——好吧,只要那个男子消失就可以了。 他是楚天青,他不是那种会因为心爱女子幸福而甘心牺牲的人,爱了,便要将其牢牢抓住,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她留在身边。美人与江山,他哪一样都不想放弃。他与她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若能长相守,也未必不幸福。 只是他不曾预料,慕松寒,竟能一次次地逃过劫数,仿佛是上天刻意眷顾一般,就连他派去作为内应的闻尘关都心意动摇。大小战争百余场,他不止一次吩咐心腹让慕松寒独往险境,直到最后,他听闻那道死讯。 那一刻心头是兴奋的,却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因为,他看见了那个女子的眼泪。 如果说终有什么能胜过伤痛,那便是时间。 时间会将回忆冲淡,会愈合得就像不曾有过一般,他可以慢慢的等。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在陵山别宫居住的那些日子里,她终于走到他身边,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情愫,他也可以等着它生根发芽。 望眼河山,百废待兴,这已是一个属于他的时代,一切都完美得不可言。 他从未想过,闻尘关的胆子竟这样大。假死、欺君,直到他亲眼望见那银骑上的男子,心中才骤然明白。然后她迅速抽离他的手,几乎毫不犹豫地转身,只留给他一个歉疚的眼神——绕了如此大的一圈,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慕松寒身边。 心头的妒火燃尽了他的理智,一道密令迅速传到唐奉业手中,化为最后三只直射向慕松寒的白翎长箭,终于将那个生命完全湮灭。属下禀报慕松寒是身负重伤跌入护城河中,连尸首也寻不得。 ——河水湍急,东流入海,三千浪花翻涌,日升月沉又是新的一轮。 他却错得彻底。 ———————————————————————————————————————— 窗被风吹开,有细小的雪花簌簌飘入,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觉得冷。 “你应该是恨我的吧?”他的语调软了下去,再不掩饰什么,也抛去甚为矜持的帝王身份,只是简单地凝望着她的双眸。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你做错过什么,因为,我也曾是这样的人。”她侧向飘雪的窗,“爱本来就是偏执的东西,容不得一点儿沙子,更不允许他人分享,不过凭着本事各取所需,有何对错之分?”早在那个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最初,她与司空晓颜也是这样争过,最终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从此深陷于深深宫阙。之后的故事,更是始料未及。 他从她面上看不见愤怒,唯有一片平静——可是这样的平静却让他越来越觉得绝望。 “那么,你想怎么做?”最后,楚天青道。 她望着他,唇边竟有浅笑的弧度:“我的选择与晏昭仪一样。” ——“只求一处宫室,能让我自此隔了人事更迭,偶尔品茶祝酒,想念一下心底深处的那个人。” 女子的眼波明亮而柔和,却也十分坚固,再无什么可以侵入。 “画屏宫已经修复完毕,你便准我搬回去吧。” “……你永远不想再看见我了么?”他喃喃。 “不,”柳心望着他笑了,“你还是可以来看我,一起喝茶、聊天,就像……知心朋友一样。” ——清幽竹林间,两人并肩听雨,看时光如水缓慢流去。 “朋友?”他亦笑了,“……柳儿,谢谢你。” 他是该庆幸么,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之后,还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像朋友般,细细聆听彼此的心事,面对面坐着,隔一只八仙桌,伴两盏清茶,简单而宁静地相望。 ——却已是永远不能逾越的距离。 ———————————————————————————————————————— 推开门,却见一人执伞静静立于漫天飘白之中。 伞面下,是女子素雅而熟悉的容颜。雪花落在她的肩头,鞋尖。 这一刻,仿佛无数的往昔骤然重现。 “云遥。”他向她点了点头,“你回来了。” “是,我不再离开。”雪影疏竹之下,晏云遥宁和地笑着,她移开伞面,让他看见了怀中那个明黄色襁褓,“往后的路,总要勇敢地走下去。” “嗯。”他走到她的伞下,四周尽是纷纷扬扬的白雪。 “皇上,这个孩子还没有名儿呢。”晏云遥笑道。 “……子言。”他垂眸,婴儿在襁褓中睡得极为香甜。 ——千番思绪,只能无言。 ------------ 第一百一十章 终曲 永安九年,在结束了持续半年的征战之后,天朝终于回复一片宁静祥和。 西番称臣,叛乱不复,冬雪亦渐渐地远去,只留下初春时节枝头新萌的嫩芽。生机盎然的碧绿,熏风摇晃着漫山遍野绽开的蓓蕾,天际浮云长吹不散。田野上起初还是淡黄一片,却只是一瞬间,新生的青草揭开了生命的新篇。 有些事情,即使很远,也会随着风一点点被吹拂而来。 只字片语的堆积中,人们逐渐了解到那个坐于明黄龙椅上的男子——他们的帝王,在完全掌控了权力之后,终于展示出极为高明的治国手段,每日面见群臣商讨国事,金龙殿经常彻夜通明。 新年宴,承佑帝楚天青于承天门楼面见群臣,烟花竞绽,璀璨夺目。晋昭仪晏云遥为正一品贵妃,代中宫之职;晋淑容陆雨君为正二品琳妃,附协理六宫之职;晋贵嫔唐圣语为从二品昭媛……大封六宫,以应安乐祥和。同月,各新进宫嫔入宫,约莫三十六人,皆筛选于德才门第,晏贵妃亲设盛宴迎接——这也是承佑帝即位后得选人数最多的一次选秀。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承佑帝竟将皇后之位空缺,朝凤宫修整之后再无新主人。有人说,承佑帝对死去的谢皇后用情极深,故不立新后;亦有人说承佑帝最为宠爱晏贵妃,后位只是暂时空着,往后再册。 任人如何猜测,那身穿帝王龙袍的男子只是淡淡一笑。 ————————————————————————————————— 闲暇时,年轻的帝王总喜欢往内苑深处独行。 清风翠竹间,一座精致小巧的宫室安静而立,他沿着绵长安静的甬路慢慢走着,风拂过男子精致英挺的侧面,阳光落入瞳仁映出一片柔和的光。 他去得并不勤,不过四五日才去一次,然而每每从宫室中走出,他的面上总是溢着温柔的神采,唇角微微上扬,笑容明媚而略带忧伤。 只是下一局棋,说一番话,或是并肩去看园中新绽放的花,岁月忽然变得如此宁静,他与她缓步走过翠*滴的回廊,明亮光线下,她白皙的面容微微透明。 “改日我再来的时候,去钓鱼可好?” “嗯。”她站在阳光下笑了,“只是,宫中很难找个幽静的地方呢。” “那我便让他们在内苑建一个鱼塘。”他固执地蹙眉,倔强得像个孩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四个月。 直到那一天,他手握两柄新制的鱼竿步入画屏宫,回应他的只有清脆的鸟鸣声。 空荡荡的厅堂,空荡荡的内室,薄帘在晨风中轻柔飘摆,阳光落在檀木妆台上,画出小小的圈。 屋角还有翻飞的尘埃,薰香气味还未散尽,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他在塌边坐下,长久地注视着这座简单而不失秀雅的宫室,空气中都是她存在过的记号。 她已不在。 “柳儿,你竟骗我。”他浅浅地笑起来,脑中浮现她歪着头的模样,笑容狡黠而得意。 ——她应该是一眨眼,然后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怎么,只许你骗我这么多事情,却不允许我骗你一次?” 说什么沉寂此生,竟都是她小小的心眼呢。 他释然地笑了,将那两柄钓竿搁在桌上,转身走了出去。 ——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让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也只有那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将她从深宫带走。 从今以后,她与那个人,都是他不能再触碰的云。 他忽然觉得讶异——在这样的尾声中,他的唇边,竟能浮着一抹笑。 再多的遗憾,终归会在岁月剥蚀中一点点褪去了色彩。 再想起时,便只剩美好的片段了。 ——————————THE*END——————————— 四个多月的连载,终于在今日落下尾声,心里很是满足,却也有些不舍。 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翻看书评区的留言,一条条地回复、重温……有的读者朋友告诉我,他(她)会为书中人物牵肠挂肚;有的读者会为了他(她)喜欢的角色写下很长很长的留言,认真而热情;还有些读者朋友甚至是因为我的这本书才开始入VIP,让我觉得无比喜悦……不论如何,我知道,自己何其有幸,文字架起的桥梁,竟能让我接触到这么多可爱的朋友,一路给我支持,给我包容,我想表达的感谢实在太多太多。 预计会有三个番外,接下来的日子会陆续更出来,而何时发新文,呵呵,大概在暑假的时候吧~需要一点时间沉淀、编织,然后写出更好看的故事。 最后,可爱的亲们,真的还想再对你们说一声“谢谢”^_^ ------------ 番外——不曾出现的风景 窗外是微微晃动的树影,阳光落在碎石子小路上,忽明忽暗地,好似不断闪烁的星。 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楚天青转动了下有些酸痛的手腕,面前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案,一杯清茶,两小碟点心,这会儿都已经凉透了。 ——怎么还不回来? 初春的午后总让人昏昏欲睡,他很怀疑,若自己再这么对着书卷坐下去,实在有可能睡着。 回廊上终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柳心打了帘子进来,笑眯眯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把皇上晾了这么久……” ——她还记得他是皇上? 楚天青轻咳一声,视线落在她紧握住的右手上:“你拿了什么?”上午他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人在后院摸索,弯着身子,独自在花丛中绕来绕去,还神神秘秘地不许他跟来,硬是把他关在屋子里看了两个多时辰的书。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猜猜看。” “……你不会是在捉蝴蝶吧?”楚天青蹙眉道。 柳心瞪他一眼:“当然不是。”手摊到他面前,杏黄色的纱袖拖曳出好看的一弧,楚天青皱了皱眉头,又皱了皱眉头,然后很疑惑地道:“花籽……?” “这是霰雪草的种子。”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颗微红的放在他掌中,“记得小时候,每年初春,养父母总会带我去田间采花种,这种霰雪草开出的花很小,呈纯净的白色,花瓣边缘绒绒的,真像极了雪花。采回屋子搁着,风一吹,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甜美的花香。” 她微微仰着脸,阳光照耀下肌肤隐约有些透明,眼里竟是一片兴奋,楚天青忍不住拿手去刮她的鼻梁。“你弄这花种做什么?今日风和日丽,倒不如去钓鱼。” “……跟我来。”柳心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楚天青被她连拖带拉地弄到后院。满目翠色,小竹林静谧安详一如往常,柳心握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铲,选了块湿润深黑的土地便开始挖。“你要种花?”楚天青看着她仔细地将第一颗种子洒下,“若是想要这花儿,尽管吩咐内苑花匠去种便是了,何必自己费功夫?” “内苑不适合种这花儿的。”柳心头也不回,“你知道么,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出这些花种的,画屏宫的霰雪草长得稀稀疏疏,开出的花也不够漂亮,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何不种些花草打法时间?” “……种便种吧。”楚天青无奈地看了看天色,本想着今日约她出去走走,看样子是行不通了。 柳心望着他:“你不和我一起种?” “不了……”楚天青负气道。他可是一国之君啊,百忙之中来陪她种花? —————————————————————————————————————— “这样就可以了吧?”放下铁铲,用绢子拭了拭额角的细汗。 “嗯,不错。”竹藤绞椅后面歪过来半个侧面,轻飘飘瞥过一眼,复而低头拨弄着瓷碗里的甜汤。 楚天青蹲在那撒种的土地旁,脚边放着个小巧的水壶,面前五六个刚填好的坑还能望见湿润的痕迹。柳心则神情悠然地躺在竹椅上,微微闭了眼睛,咂着甜汤,不时转过头指点一二。 ——完全颠倒的场景。 大功告成。楚天青随手抛了那铁铲,却见柳心已经甚为舒服地睡着了。 他蹙眉,干脆也蹭到那椅子边靠着,面前女子安睡的模样乖巧而宁静,风轻轻拂过她丝绸般的黑发,细长的睫毛微卷,看上去极为柔软。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他也有些昏昏欲睡。 “嗯……?”柳心睁开眼,刚好望见楚天青直望着她的眸子,“你靠这么近干嘛……”她吓了一跳,却见楚天青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种了这么久的花,很累呢。” 她遂转身去看:果然已经完成。 柳心笑嘻嘻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他的手:“劳烦九五之尊大驾,这么贵重的花,整个天朝都寻不到第二株呢。” 楚天青端着她那碗喝了大半的甜汤,忍不住也捏起小勺抿过一口,“这花何时会开?” 柳心偏过头想了想:“今年怕是等不到……明年春天吧。” “要等一年?”他有些失望,若能瞬间绽放多好,他便能揽着她一同观赏这纯白的花朵了。 将他的失望看在眼里,柳心禁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也跟小孩子一样……”她上前挽住他的臂膀,“明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啊,等到明年开春了,再来画屏宫一起看花吧。” “明年?”他迎向她的眸子——她笑得很真挚,眼里恍若溢着温暖的水光。“明年……”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小小的恐惧,仿佛只要一松手她便不在身边似的。 “……”柳心不禁莞尔,很自然地往他肩上一靠,楚天青顺手揽住她,两人并肩望着那几个块潮湿的土壤。 风吹在面颊上,暖暖的,很舒服。 “等明年,再一起来看花。”他喃喃道。 柳心“嗯”了一声,拉过他的手来回晃着:“喏,现在我有些饿了,我们回去用膳吧?”他便点点头,两人沿着碎石子小路往回走。 ——花开的时候,仿若天空坠落的纯白雪花,一团团簇着,香味恬淡而清爽。 只属于两个人的花朵。 阳光安静地照耀着,薄如蝉翼的光线好似一层纱,在那片淡淡的朦胧中,仿佛有什么纯白的东西绵延开来,悄无声息地滋长,夹带丝丝缕缕的浅香。 而他们执手相笑,背影逐渐隐没在青翠的竹林里。 ——这只是,不曾出现的风景。 ------------ 番外——此生共看晚 风绕过林子。 柳心坐在溪边,将木盆中几叠衣物轻轻浸在水中,触手清凉,她轻轻拭去额角细汗,抬头望了眼那蔚蓝的天空。视线尽头群山绵延,浮云游走,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拂而来,夹带千里之外的轻烟尘土,沉淀在足下的草间。 一盆衣物清洗完毕,柳心活动了下手脚,顺着熟悉的路往回走。 此处是一片甚为宁静的竹林。 阳光照耀下,女子窈窕的背影逐渐隐没在翠色尽头。即使一袭素色衣衫,即使无甚华丽饰物,女子的容貌依然清丽无双。 ——在洗净铅华之后,抽身回归最初的纯净天然。 美,本就应该纯粹。 竹林的尽头建了几座屋子,不算大,构造却还精巧,周围设了整齐的栅栏,各种所需物也是应有尽有。竹屋隐匿在林中,唯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通了过来,路的尽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不住地动弹。 柳心将木盆搁在一旁的竹桌子上。 “说吧,又来干什么了。”柳心撇了撇嘴角。 眼前站着的两人正是闻尘关与胭脂。 脱去锦衣华服,闻尘关身上那股纨绔味道仿佛淡了些,然而这家伙还是极重视外表,依然是白衣广袖迎风翩然,只可惜,今日那宽大的袖摆上不知为何多了几个墨点子。 “柳儿你来的正好!”闻尘关愤然拽过身边少女,“我今日来找松寒品茶,结果这丫头也跑来凑热闹,还美其名曰是特意来向松寒学画,没弄出个眉目不算,还故意甩我一身的墨!” 胭脂吐了吐舌头,轻巧窜到柳心身后,闻尘关欲上前拉她,碍于柳心在前,只得原地直跺脚。 “柳儿,我不管,今日若你不帮我评理,我便不走了,不走了!”一掀袍角在凳子上坐下,闻尘关干脆耍起无赖。 “……随你。”柳心白他一眼,兀自端了木盆往里走。 ——同样的伎俩用了这么多次,也不嫌累? 柳心边走边摇头。身后的胭脂与闻尘关偷偷对了个得意的眼神。 —————————————————————————————————— 薄帘后隔着一间简单的书房。 轩窗边搭着三五个花架,已是深春,各色花朵开得甚是美丽,微风拂面犹带浅香。 男子负手立于花下。 桌上画卷墨迹未干,白瓷盘中几点颜料犹如花瓣。 “在做什么呢?”柳心掀了帘子进来。 回过头,他唇边的笑意温暖,示意她自己看。 “呵,”柳心忍俊不禁,“你画闻尘关与胭脂做什么?还将闻尘关画得这样面部扭曲。” 慕松寒亦笑:“你回来得可真及时,若再不回来,这两人还要在院子里吵下去。” 柳心无奈地叹了声:“随他们去吧。” ——自从他们隐居此处后,闻尘关与胭脂也在附近寻了个住所,两人住得比他们还接近些,少不了吵吵闹闹的。那两人还极懒,闻尘关本是纨绔子弟出身,又不可能再入朝为官,和父母一番讨价还价后自己出来过日子;而胭脂只通医理,厨艺却是一窍不通,终于接受闻尘关的建议,每几日便要以吵架为由跑来慕松寒柳心这里混饭吃。 慕松寒性子宽和,柳心那边可不是轻易糊弄过去的,所以每次计划吵架,闻尘关都要与胭脂精心准备半个多时辰,面部表情逼得真实了才敢出来。 “今日我去了安宁镇市集。”柳心在竹椅上坐下,取了慕松寒的茶盏抿过一口,“瞧着几匹布花样还不错,便买来存着,等过些时日可添置几件新衣。” 揽过妻子的肩,慕松寒噙了笑意听着,约莫半炷香时间过去,柳心起身说要去准备晚膳。 “屋后竹筐中有几尾鱼。” 微微一愣,柳心瞬间明白过来:“你去过溪边?” “是。”他含笑点头,“顺便将某人捉鱼不得的模样也看了去。” 面色一红,柳心作势在他肩头锤了下,转身出去。 转眼便是暮色四合。 并无丝竹管弦,并无婉转浅吟,此处只有一片纯净天然之声,回荡在蜿蜒的竹林小道中,映着天边逐渐瑰丽起来的云霞,只觉美好而宁静。 炊烟袅袅。 切得整整齐齐的土豆丝排列盘中,柳心随手将盘子递给胭脂。 “柳姐姐,这样的生活……你可满足?”冷不防忽然听见红衣少女问道。 她眼眸微动:“为何这样问?” 胭脂迟疑片刻:“你……会不会想起之前在皇宫中度过的日子?且不提那里的奢华富足,曾交好的朋友也自此没了音讯,你可会想念?” “我并没有什么好想念的。”瞬间的停顿,她淡淡应道,案板上切菜声不停,“倒是苦了松寒,只能托人将慕府中人好生安顿,也不能回去看看……还有闻尘关与你,也是不得不过起这隐居日子……” “啊呀呀,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胭脂连连摆手打断她的话,“早在我出师那日,师傅便教导我,医者当悬壶济世,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问心无愧,不管是之前帮着慕大哥假死,还是之后随你们一同隐居,我从没有半刻后悔过。” “胭脂,多谢你。”柳心也笑了笑不再多说。 晚膳备齐,交给胭脂端上桌,柳心拭去额角的细汗走至院中。 天微微暗了,却还是能看见西边丝丝缕缕的云霞,隐去耀眼的明亮,这一刻的晚霞更多了几分宁和之美。 风萦绕发间,她隐约望见慕松寒在远处劈柴,轻轻松松的模样,不时和身旁的闻尘关说笑几句。 ——呵,还有谁会知道,这么个俊逸的男子曾是统帅千军的大将? 柳心不禁发笑:再说了,松寒也不是外表上看去那么温雅无辜。 依然记得宫破那日,他们与唐奉业三人混于广陵王夹击不得脱身,一片慌乱中,忽地就看见松寒朝她递了个眼色,之后便是那番生离死别的景象,她被唐奉业带着走,而他葬身滚滚江流。 的确,若只有他孤身一人,逃离确实容易很多。 再加上慕松寒隐约猜到楚天青的意思,又怎会毫不提防唐奉业? 他不过是与她演了心意相通的一幕,借唐奉业之手将她安然带离,待到自己脱身痊愈之后再入宫来寻。 谁是博弈者? 谁又甘心当他人手下沉沦的棋子? 即使他的生命无法长久,也不能轻易殒在旁人手中。 那一日柳心与慕松寒漫步花下,她微微叹息,问他此病之下还余多少时日。 而他在她耳畔轻笑:“陪你,足够了。” 她娥眉稍蹙,旋即了然。 ——人生,可长可短。 而在你身边,便抵过世间万千。 —————————————————————————————————— 恍惚中又闻那熟悉的笛声。 依然是那一曲,那个人,在暮色渐逝、群岚隐没之时,萦绕在余光中的竹林里。 ——却再不是什么都没开始的最初。这曲笛音,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以及,记忆。 柳心闭眼,迎向拂面的风。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汀嫔、邓潇潇、晏流苏、唐圣语、秋端、晏云遥、云祥公主、贤妃…… 还有,楚天青。 “……走吧。”仿佛是叹息一般,由唇齿间轻吐而出。 似是对自己说的。 柳心沿着林间小道缓缓步去,路的那头,男子的面容温和而隽永。 他揽过她,两人并肩看隐去的云霞。 执手此生,共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