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噩梦缠身 “爹!四姐!你们在哪里?”子虞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脚下是满满没膝的雪,这是北国的雪。冰冷而无情。子虞只感觉到恐怖渐渐逼近。她拼命的撕扯着什么,好似挣脱牢笼般,不断地想要逃离这难以承受的恐惧。 “子虞,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爹爹血肉模糊的脸,慢慢逼近子虞,他有仿佛有好多话想要和子虞说,可是却始终无法开口。 “姐,我好想你。”妹妹的脸愁容满布。她在求救、在哀求、在悲伤。她小小年纪,家破丧父,已经无法承担的太多了。子虞想不能再让妹妹受苦,她一定会让姐妹俩再团聚。 可是你呢?黑暗中传来耳语,仿佛迎着呼啸地风而来。那我呢?子虞低下头,不禁沉思。爹爹背上叛国罪,家破人亡,自己随着公主远嫁敌国。尝了太多苦,受了太多怨,现在如何? 她突然想起北国瑶姬的那句话,宫里只有两种命,一种是变、一种是死。子虞轻叹,自己还是抵不过这命。她紧紧闭眼,大喊着“不要!” 可是不要什么?命就是命,她就算万般“不要”,也无法再挽回。 再睁眼时,她看见银装素裹的大地渐渐退去闪亮的外衣,露出它本来的面貌。遍地花开,生机肆意。她看见大片大片的牡丹,簇拥在皇宫的花园中; 。这是南国,她无法忘怀、无法离开的家乡。那里有她一生的依恋。可是,那时那夜,一切都变了。 那年,大雨骤然而至。 子虞睡得浅,恍然间听见滴滴嗒嗒,仿佛妖魔跳着舞,立时醒了过来,一抬头,便看到囚室上方的窗户透着阵阵水汽,想外面已是暴雨如帘。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怀里的文嫣也醒了,含糊地唤道:“四姐。” 子虞忙搂紧她,只觉得怀里的人儿瘦得可怜,柔声哄道:“文嫣莫怕,四姐在这里,快睡吧。” 文嫣睁着眼揽着子虞的腰,轻声说:“睡不着,我怕睡着以后,四姐就要扔下我走了。” 子虞心里一痛,借着囚室内微弱的晨光,看到文嫣原本粉嫩嫩如皎月似的面孔瘦得脱了形,下颌尖尖,仿佛能扎人,眼下青黑一片阴影,知道她自入狱来无一日安睡,胸口像被针刺一般,疼得厉害。勉强一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四姐不会抛下你的。” 文嫣安心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四姐,娘亲和姨娘她们扔下我们了吗?” 闻言,子虞垂下眼,轻颤的睫毛仿佛是鸦翼,手死死握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对着妹妹乌黑的眸子,违心地摇摇头,“没,她们没有……”忽而见到文嫣咬着唇,泪水盈满眼眶,颤着声说,“四姐骗我,我知道,娘亲和姨娘们,还有二哥他们都死啦。” 子虞五脏如遭火焚,心里的痛楚排山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淌落,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见她哭,文嫣也哭了起来。两姐妹抱成一团,困兽似的发出呜咽声。 哭得这样狠,连胸口都跟着呼吸抽痛着,入狱这十来日,她肩负照顾妹妹的重责,不敢哭不敢闹,心神一直悬着,就怕文嫣承受不了真相,可如今再也瞒不住了,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悲愤,积压了这许多日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文嫣扯扯她的袖子,哽咽着问:“四姐,我们也会死吗?” 她一怔,哭得有些气息不稳,本想摇头,一对上文嫣透着认真的明眸,这些安抚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最后只得说:“文嫣,四姐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是如此荒谬,她如何猜得到结局。 她怀疑眼前的境况不过是噩梦一场,等她醒过来,依然还在家中。 这个时候,家里后院满架的蔷薇已是半开,摇摇欲坠满枝灿烂。她的母亲――三夫人最喜欢蔷薇,总爱和几个姨娘在花架下品茗谈天,她们兄妹几人就在花下追逐玩耍,闹成一团。 三姐文静贤淑,与她们几个皮猴子不同,也不和他们一起闹,经常静静在一旁绣花。二哥总说三姐绣的花除了精致还另带了股香气,以后怕是要醉倒京城大半的公子哥。三姐恼起来便抡着绣帕要丢二哥。 她们在一旁笑得肚子也疼了。 这样的日子如同梦一样,还没等到她想要珍惜,便很快破碎了…… 那一日她还在三姐的房里,看着三姐一针一线绣着嫁衣,料子是茜素红的,浓艳如晚霞倾天,这种红最是让人心惊,看过了它,其他的便黯然失色; 。三姐学的是京绣,讲究针功巧妙,偏三姐一双巧手,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气的。 她也曾问三姐为何要亲自准备嫁衣,三姐笑得温柔,只说幸福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觉得踏实些。 看着裙褶上绣好了最后一只彩凤,三姐举在手中,裙裾在风中荡漾,绚丽直逼人来。 在那一刻,她不由心生艳羡。 正在谈笑时,前院突然隆隆响,声音好似行军。还没等丫环去打听消息,院中已乱了起来。她跑了出去,文嫣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紧紧挨着她,只嚷着:“四姐,官兵来了,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她怔怔地牵着文嫣,心想,爹回来怎么会是这样的光景。还不等她解释给文嫣听,大批士兵冲了进来。看他们盔甲漆黑,竟是禁卫军。 大夫人和几个姨娘带着府中下人拦在内院,面色镇定,喝道:“此处是肃正公的宅院,不容你们放肆。” 为首的黑甲将军淡淡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森冷,让子虞打了个寒战。他冷笑,“金河一战,我军大败,原来是罗正筠私通敌国,害我军将士折损十万,圣上已下旨,罗府三族当诛。” 听到他直呼父亲的名讳,子虞如掉冰窟,知道大祸临头。她父亲罗正筠,是南国的名将,战功赫赫,平常的兵士即使路过罗府,亦要放轻脚步,哪有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大肆抓人。 众人已知拦不住,一家老弱妇孺只能束手待擒。男丁不知关押到了何处,女眷都一同关进了大理寺监。她哭着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显得格外严肃,眼底带着一抹决绝,“当今圣上想要吞灭北国,你爹去年秋带兵北征,一直打到过冬,冰天雪地的,难以行军,就在金河和北军僵持了整整三个月,今年开春,圣上下旨要你爹立刻出兵,又打了两个月,就在几天前,听说你爹惨败,十万南国将士被北国坑杀……我们当时还不信这些消息,谁知……” 她惊地懵了,父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威武的象征,她也从没想过父亲竟会战败。就在出征前,她还笑着问父亲要北国的香粉。可如今…… 她求助地看向各个姨娘,就盼望她们之中能有个人说几句让大家安心的话。三姐静静坐在一旁,幽暗的囚室并没有磨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迸发出一丝英气,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要慌,战败是兵家常事,我们家三代忠良,父亲是绝不会通敌卖国的!大哥跟随父亲出征了,等他回来,自然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洗刷我们的罪名。” 众人皆点头,重又燃起希望。 那时候子虞并没有注意到三姐只说出征的大哥回来,却没有说父亲回来。过了好一些日子,子虞才明白,战败折损十万将士,以父亲那种耿直刚烈的性格,必然已经自刎谢罪了。 没有等到大哥回来,甚至没有等到三天,就有人到大理寺监宣旨。罗家男丁全部处斩,唯有十四岁以下的女眷等候发落。; ------------ 第2章 :家破 这样的结果,居然还是朝中某位大人拼死求情所得。 大夫人和姨娘们听到后格外冷静,即使有啜泣的,也很快被喝止。 她哭着扑到母亲身边,却被母亲一把捂住嘴,“我儿莫哭,只要你留得性命,娘亲已算是心满意足,你要乖乖等你大哥回来,为罗家沉冤昭雪。” 文嫣年纪小,经不住累,这时已经沉沉睡着,大家看着她和文嫣眼里数不尽的温柔和不舍。她心如刀绞,哭得泪眼模糊,拼死咬着衣袖,怕自己哭出声来把文嫣吵醒。 大夫人带着姨娘们依次走出牢房,三姐最后走出去,挺直了背脊,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不信父亲真会通敌,我罗家女儿虽然不能仿效男儿上沙场,但也绝不能让人小瞧,文嫣性子柔弱,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她。” 她哭得险些要晕过去,只瞧见三姐一转身,眼角似乎落下晶莹的泪滴。这无端让她想起了茜素红的嫁衣,那种浓烈如火,似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红,让人凄惶,让人哀叹。 等文嫣醒来,囚室里黑幽幽的,仿佛是天塌了下来,遮蔽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两个人,她看着子虞,清亮的眸像是沉淀了什么,问道:“娘亲和姨娘她们去哪里了?” 子虞抚着她的头道:“我们在这里等,也许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们了。” 文嫣便不再问了,此后,两姐妹再也不曾沉沉入睡过。 怕是一睡着,又会有什么将被夺走,即使现在她们一无所有,所依靠的仅仅是彼此而已。 囚室里渐渐变得寒冷,从小窗飞溅而入的雨水顺着墙壁蜿蜒而下,蛇一般游走。晨曦透了进来,光亮稀薄而清寒,映在壁上如生白霜。文嫣畏冷,便往四姐的怀里又钻了钻。 子虞看着那微光渐盛,想到又一天即将到来,牵起唇角淡淡一笑,竟觉得自抄家那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岌岌可危。转眼瞥到文嫣头发凌乱,心生怜惜。拔出发间的玉簪,凑着那窗口流进来的雨水清洗一番,然后重新为文嫣梳理头发。 梳好两条小辫,文嫣回头笑了笑,“四姐,等我们出去了,你天天给我梳好吗?” 子虞点头答应,“好!” 等天色大亮,她们如同在家中一样,稍稍整理仪容,等狱卒将早饭送来。过了一会,便听到脚步声缓缓近了。 子虞细细一听,那步伐不快不慢,很有节奏,不是平常狱卒的脚步声,心下微微一惊。文嫣似也察觉,瞪圆了眼看着铁栅外; 。两人在狱中担惊受怕,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对外界的声响敏感至极。 一个身着绛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囚室前,问道:“你们俩是肃正公的女儿,罗子虞和罗文嫣?” 子虞一眼看到他腰间的雕花玉带,料想对方身份不低,答道:“家父正是肃正公。” 绛衣男子听她声音娇脆,清铃般动人,回答时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在狱中的落魄感,心里暗叹,便打量起囚室中的两姐妹来。 晨光浅淡,似在她们身上披了一层华光。两姐妹均是凝肤如雪,眉目如画。年纪稍长的站得离铁栅近,纤细的线条投在壁上,紧抿着唇,双眸乌黑,眸光流转如同黑珍珠。而年纪幼小的那个,有些紧绷着身子,五官精致,料想笑起来必然动人万分。两姐妹虽然有些落魄,但仍具有一种难言的风华,想是自幼培养而得。 想不到罗家两个幼女年纪虽小,却都生了一幅不俗的容貌。一转念间,他低笑了两声,然后说道:“肃正公金河战败,十万将士被坑杀,我国兵力折损,这场北征已经是败了!肃正公通敌罪名已定,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还能留下性命?” 子虞心里认定了父亲决不是通敌之人,此刻却硬忍了下来,只是顺着对方的口气问:“请问大人为什么?” “原本你罗家要诛三族,朝中有人认为肃正公是忠义之人,绝不会有通敌之举。故而死谏,将十四岁以下女眷的性命救了下来。可昨天边关传来消息,你们的大哥罗云翦已叛军投敌,做了北国的降臣。” 文嫣尖叫了一声,大声喊:“你骗人!” 子虞也惊呆了,听到文嫣尖锐的叫喊,倒渐渐冷静下来,双手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生生地疼,她极镇定地问:“那现在圣上反悔,想要我们的命吗?” “恰恰相反!”绛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子虞的镇定,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罗云翦在世上就仅有你们两个亲人了,圣上觉得留着你们的命更有用些。” 子虞避开对方有些过于锐利的眼神,心里擂鼓似的怦怦响,想到大哥有可能做了北国的降臣,又想到自己和文嫣的命都保住了,悲喜交加,一股酸涩从身体深处卷上来,抑不住地战栗。 文嫣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腻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她心里。 绛衣男子盯着她们的举动,说道:“圣上念你们年幼且孤苦无依,特准你们入宫为奴,圣上的一片仁慈之心,你们定要铭记在心,明白吗?” 子虞咬紧牙关,缓缓屈膝,听到文嫣低呼一声“四姐”,她伸手将文嫣也拉着一起跪倒,伏倒之时,睫毛上碎玉似的泪珠,滴落在乌黑的砖面上,“请大人代我们姐妹叩谢圣恩。” 绛衣男子笑了起来,声音亦是冰冷,“罗家的女儿,果然聪明。再过半日就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就先歇息一下吧。” 听着他脚步声渐远,文嫣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四姐,我们为什么要跪他?那个皇帝杀了我们一家,我们为什么……” 子虞一把搂住她,满脸的泪水下声音平静如水,“我们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 第3章 :大婚 “不要!”子虞大喊着从床上挣扎着醒来,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可是却是一场真实的可怕的梦。父亲、母亲、姐姐……她突然觉得胸口很疼,疼的像要撕裂开来。她想起妹妹,她是否在南国受尽冷漠。想起和她一起在北国的哥哥,语气强硬地说”要想在南国立足,只有嫁给皇帝!”可是她无法听从哥哥的话,当她想起那个人那声诺言时,她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温暖。“等我。”这句话,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在北国,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殷府从清晨就开始忙乱起来。典礼在半个月前都已准备妥帖,今日是将它完美呈现的日子,没有一个人敢懈怠。 命妇为子虞梳妆,不停地叮嘱典仪中该注意的事项,尽管这已经说过了千万遍,事到临头,她们依然不厌其烦地提点。子虞本已经平静的心情,复又开始紧张。 当她梳妆完毕,命妇和丫鬟不由衷心赞叹; 。徐氏特地赶来教授她婚礼中该注意的细节。今日教她的人太多,无论她怎么努力记住,依然觉得有很多都遗忘了,只有徐氏的那些话印在她的心里,“你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小女儿的手腕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你要做的,就是去了解他,否则,再多的恩宠就会有化为泡影的一日。” 子虞听得心惊,也意识到她虽然与晋王相识已久,可要论相知,似乎还没有到那个份上。婚礼不等她细思考,时辰一到,命妇们听到鞭炮声的催促,将她搀着送出小院。 周围人影憧憧,连笑容都似乎是一个模样。子虞瞧得眼花,直到上了马车,帷帘垂下,殷荣徐氏立于门前,行大礼,恭敬道:“恭送王妃。”连喊三声,送嫁的队伍才又开始移动,缓缓往王府而去。 子虞端坐在迎亲的马车中,默默背诵行大礼时的规矩,在王府该怎么走,听到礼官传唱时该怎么行礼。她怕自己慌忙中出错,紧张之余一遍遍地默记。 车前的金铃声忽然停住,子虞感到车架缓了一缓,又重新前行。她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张望了一眼,便瞧见罗云翦加入了相府送嫁的队伍中,看他衣冠庄重,显然是特意赶来。子虞心里一暖。送嫁的队伍中有她名义上的兄长殷嵘,可到底亲疏有别,总比不上自己的嫡亲大哥。心里这样一想,刚才的紧张倒消去了大半,她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王府的大典更为繁复,拜天地,饮御酒,最后还有官员朝贺。等喜娘将子虞带入寝殿休息,已是暮夜时分。 这夜月色并不好,唯有星光璀璨,密密地布满天幕,从窗纱上透了进来。殿内只点着两只龙凤烛,光线沉暗。她借着朦胧光色隐约能看清殿内布置,装饰华丽,金红遍地。外面人声嘈杂,与殿内的静谧截然相反,隐隐约约又清晰无比,仿佛另一个世界似的遥不可及。 喜娘们为她褪去凤冠霞帔,整理了床榻,施礼后很快离去。偌大的殿内只留下子虞,越发显得安静了。她倾听铜漏“嘀嗒”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变得落落分明。过了片刻,终于有脚步声穿过重帷向她走来。 她屏住呼吸抬起脸。睿定已走到床幔前,映入殿中的星光正照着他,轻袍缓带,面莹如壁。 子虞对他微笑。他凝视她的目光极其温柔,仿佛把星光都掬在其中。 “在想什么?”他唇畔含笑,走到她的身边,执起她的手,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轻颤。 子虞心跳如雷,脑里闪过许多个念头,据实回答道:“真像一个梦。” 他笑容依旧,轻拥她入怀,温暖的身躯为她驱走轻寒,“那你就当做是梦境,不用害怕,醒了也还有我。” 子虞笑了笑,不敢告诉他后一句,其实对她来说,像梦境的就是他。 两人相拥良久,在寂静中,她连铜漏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耳边他平稳的呼吸,微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让她耳根热了起来。 睿定低下头,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见她优美的颈项,皎皎如玉一般洁白,竟让他移不开眼,专注地看了半晌。子虞不胜娇羞,嗔他一眼,脸颊上的红云,如芙蓉绽放,这一瞬的艳光迷离,让睿定着了迷,低头吻了下去。; ------------ 第4章 :北国之行(一) 夜深了,晋王大婚,殿内好不欢乐。 最后一个烛花在殿内轻爆一声,燃尽光亮后融入黑夜,余下淡白星光再也照不透床帏内的情景…… 在黑暗中,子虞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就好似初见一般,那个眼神是何等眷恋,让人无法忘怀。子虞叹了口气,手小心地搭在那人胸口,生怕吵醒他。她不禁回想,他们如何相遇,自己又如何到北国。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宛如一场梦。可是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她无法说清。 她突然想起那夜,那冰冷的牢房。她和妹妹在南国如何的快乐,可是悲剧来的太快,让他们都无法躲闪。 子虞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还是站在云端上,转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为要粉身碎骨,谁知竟又绝处逢生。 那一日傍晚,宫里来人将她与文嫣带进皇宫,来到宫中极南的一处殿堂“兴德宫”。 主位的妃子早失圣宠,宫里极为冷清。老宫人看姐妹俩年纪幼小,派了些洒扫庭院的差事,并没有想象中苦累,每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干完。 自进宫之后,子虞待人谦逊有礼,笑颜迎人,文嫣也学着她,两人在兴德宫中倒也算过得平稳。大哥罗云翦做了北国降臣的消息已传遍宫中,子虞多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却总没有问出确切消息,心里暗暗着急。而每当别人以讥诮的语气谈及大哥的名字,她总是满面羞红,悄悄走开。 罗家三代忠良,父亲肃正公以忠孝闻名天下,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时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敌国降臣。大哥的幸存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却又成为她心中一个重重的包袱。 文嫣才十一岁,只凭好恶论事,常常趁私下无人对子虞说:“四姐,我们去投奔大哥吧。皇帝待我们这样差,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呢!” 子虞心疼她年幼,也说不出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是叮嘱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两姐妹对大哥的事议论多了,记起以前家中所学,又听了旁人一些言论,渐渐想出些门道。如果父亲已经投敌,又何必自刎阵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斩后才做了降臣,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苦衷? 这些事无一可对人言,她们就深深藏进心底,每日在兴德宫过着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时至春末,兴德宫的牡丹仿佛是在一夜间盛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叠叠的花瓣仿佛是裙褶,随风摇曳,一院的姹紫嫣红,直叫人移不开眼。 兴德宫的主位是昭仪瑶姬,听说当年也曾极为得宠,她的一句戏言,让当今圣上从云州迁来牡丹无数,几乎可以种满御花园。谁知瑶姬盛宠三年,牡丹只不过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枝,待她失宠后,牡丹却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国大败之后,瑶姬北国人的身份显得尴尬起来,越发不受皇帝的待见,门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艳丽无双。 民间有个传说,凡牡丹花开,花开如碗大,集姚黄色一百零八朵,称之为“有凤来仪”,是祥瑞之兆。瑶姬听信宫人的说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黄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开始在满是牡丹的院子里数起花来。这并不是一桩容易事。事先要准备好红纸,剪成长条,每条填上一个数,正好写满一百零八张。在花丛里寻到一朵碗大的姚黄牡丹,就用红纸在枝上一缠,轻轻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纸,直到把一百零八张纸贴光了才算完。 子虞从清晨贴到午时才将手上的红纸贴完,一抬头,满院簇簇花团中,文嫣不知去了哪里,于是轻唤,“文嫣!” 东面的花团突然耸动起来,沙沙地响,文嫣从一丛“首案红”中探出脸,“四姐叫我?”那些首案红的花瓣被她蹭在脸上,殷红的一片正对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子虞笑了起来,“顽皮鬼,躲在花里做什么?”文嫣从花堆里走近,伸手将剩下的红纸拿出,说道:“你看,还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一数,果然还剩五张,环顾四周,满院的姚黄色牡丹下都贴了红条,恰如美人脸上胭脂初染,春风习习,只吹得一应叶摇花舞,艳丽无双。满院转了一圈,果然是找不到落单的姚黄牡丹,她不由一叹,“果然差了少许。” 文嫣眨眨眼,说道:“那我们把花苞也贴上。”子虞一想,说不定明后日就能开出花来,连赞文嫣聪明,两姐妹又满院找起姚黄色的花苞来。 等忙完,两人相视而笑,这兴德宫的院落因皇帝久久未曾驾临,冷僻无人问津,姐妹俩忙了半日,只有两三个宫人走过,偏这一处地方美若仙境,久留让人忘俗。 到了下午,两姐妹办完了差事得了闲,又回到兴德院的后院,除了锦绣一片的牡丹,院墙处有两株银杏,绿荫团团。 子虞在廊下看着文嫣玩“千千车”,那是时下宫女最爱的一种游戏,用绳子一抽,小小的圆盘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在家时姐妹间也常爱玩。看着文嫣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子虞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家门惨遭巨变,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梦中忆起过去的日子,她都要泪流不止,父亲一生忠良,却在死后背上这样的污名,亲属们都受累而死,罗家一门滔滔罪名,将由谁来洗刷?文嫣和她,难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宫中吗? 她一时想地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四姐,快看!好漂亮的纸鸢飞到我们这里来了!” 子虞看向天空,天际慢悠悠地飘来了一朵彩云似的纸鸢,色泽斑斓如彩霞; 。文嫣高兴地一个劲嚷。不知那纸鸢是不是听到了文嫣的呼喊,竟往兴德宫直直飘来。 两人仰首张望,纸鸢忽然在上空一顿,子虞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线勾住了院墙处的树梢,软软地缠在了树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们去看看吧。” 子虞虽比文嫣大了两岁,但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见那纸鸢是个蝴蝶的样子,精巧难言,颇为心动。带着文嫣转到院后,纸鸢正挂在一棵银杏上,微微轻摆。树高两丈有余,两人只能看着叹息。 子虞笑道:“挂在树上,我们还是只能看了。” “我们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着树上,哀求道,“这么好看的纸鸢,如果下雨淋坏了可怎么办?” 子虞去年还在家里爬过树,比眼前这棵还要高,她看着文嫣一脸可怜相,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怜。眼看四下无人,这僻静的地方除了她俩别无他人,就说道:“我上去帮你取,你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声。” 文嫣连连点头,笑颜绽放。 子虞取下腰带,往最粗的树枝上一抛,腰带对折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带借力一跳,她跃到了树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带,子虞额上已渗出了汗。罗家是将门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会一些武功,她年纪小,学会的也仅仅只能用来爬树。 纸鸢挂在一根臂粗的树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脚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听到文嫣一声轻呼,“四姐你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看到她在树下惊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壮的树枝。爬到了高处,一伸手将纸鸢拿了下来,果然精巧难言,蝴蝶的模样栩栩如生。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右下角还有“华欣”两个字。 正要把树梢上的断线解开,忽然听到文嫣喊了一声“四姐”,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眼看去,树下竟多了两个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一个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个气度沉稳,年纪稍大一些。 子虞一手扯着纸鸢半趴在树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体。让她现在跳下去,没这本事,可是现在这模样又太过失仪。 树下的两人齐齐抬头,年轻的那个已经笑了出来,“二殿下,南国的宫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子虞一听,那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吓得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还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轻声叫道:“文嫣,快行礼。”文嫣忙跪下。 二皇子面容俊雅,摆摆手,“不必多礼。”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浓墨般黑眸里含着笑,“你可是下不来了?” 子虞心想,下倒是下得来,可是当着外人像猴子一样爬下来吗?只能点点头,“太高了。” 那个笑盈盈的年轻公子道:“你跳下来,我们在下面接着你。” 子虞往下一看,有两丈高,迟疑着不敢动。文嫣也小声说:“四姐别跳啊,这么高。”; ------------ 第4章 :北国之行(二) 二皇子唇畔带笑,柔声道:“你先爬到树干上,我牵你下来。”子虞见第一个树杈倒是离地面一人高的样子,心想可行,先把纸鸢丢下树,接着慢慢往下爬。等她半个身体从树枝里露出来,腰里忽然被人揽住,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二皇子已托着她下了树。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二皇子道:“说了不用多礼,起来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处。二皇子见她俩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刚才树枝拨动,从绿叶中露出的那个少女,淡粉的衣衫,仿佛是树上的一朵花儿。他问道,“你们是兴德宫的宫女?” 子虞点头,“是的。” 旁边那年轻的公子拿过了纸鸢,一脸玩味地盯着姐妹俩看,忽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低笑出声,“这可有趣了,来捡纸鸢还能捎上一只鞋。” 子虞窘得面色通红,心里对这个口没遮拦的公子暗恨不已。懦懦道:“奴婢失仪了。” 二皇子一笑置之,对那年轻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儿家可不比男子。”那年轻公子道:“我国的女子可没有南国女子这么娇柔,就是骑马狩猎也半点不输男子。” 原来他是北国人!子虞猛地抬起头,这时候才把那年轻公子打量清楚,长眉入鬓,凤眼微睐,竟是出奇的俊美无俦。 二皇子听到他借着评论南北国的女子露出轻视之意,眼底闪过不悦,却是一闪即逝,回过头对子虞姐妹俩道:“你们捡回了华欣公主的纸鸢,可要什么奖赏?” “四姐,问大哥吧。”文嫣握着子虞的手轻摇。 子虞暗惊,不知道这时候提起这个会不会太过莽撞。二皇子却已听到文嫣小声地提醒,讶然道:“大哥?你们想问什么?” 子虞一咬牙,说道:“我们的大哥是罗云翦,现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二皇子略怔,那年轻公子听到了也是一愣,说道:“这个问题应该问我才对。听说罗家的人都已经被斩,你们是罗少将军的亲妹?怎么到宫中来了?” 子虞眼眶微红,回答道:“家里只留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宫中服役; 。” 年轻公子一脸恍然,微微眯起眼,笑睨了两人一眼,眼眸转犀利,转身对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国对南国的国书已经提过,要将罗小将军的亲人接往北国,南国的答复却是罗家已无后人,现在可怎么说。” “这个,”二皇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这怕是大理寺监和掖庭令弄错了,我国必会给北国一个交代。” 子虞心下一震,这才知道北国对南国的国书中还有这一条,只见那个被二殿下称为副使的年轻公子态度可算是过分傲慢,二皇子却没有不悦,可见对方身份特殊,极可能是北国权贵便忙问:“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国吗?他可安好?” “二殿下,副使大人……”几个宦官跑到了院口张望,“华欣公主差人问,纸鸢可寻到了。” 二皇子对那年轻公子道:“我妹妹等急了,我们先回去吧。” 年轻公子对子虞文嫣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你们的大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过我离京的时候已经大好了。他曾托付我,要我告诉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却都是南国的箭。他没有对不起祖宗!”说完,随着二皇子离去。 二皇子没听到他最后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也不表示好奇,两人又重新谈笑起来。 姐妹俩站在原处。文嫣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大哥不会忘记我们,四姐,我们可是要得救了?” 子虞淡淡地笑,掉了鞋的左脚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从脚心漫进四肢百骸,她抚着文嫣的头,乌黑的眸子像是蕴了微光,“笨丫头,我们今天也许闯了大祸了!” 南国当今圣上据说是个极残忍的人。他杀了两个兄弟才坐上了皇位,当大臣们全都劝他要以仁义治天下时,先帝最小的皇子进京拜见新皇。这位先帝曾最宠爱的皇子不过十四岁,大概是对皇帝陛下狠厉的作风感到害怕,他带了两百个侍卫进京。可皇帝对他还是不放心,多方试探,皇子如履薄冰,有一次在皇宫中秋宴上,皇子失仪,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就这样疯了。 从宫女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子虞心想,这个皇子可真有些愚蠢,两百个侍卫在京城能起什么作用,白白引起皇帝的猜疑。可对这样一个结尾不由感到忧伤,皇帝对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对待他人又怎会心软。 饶了她和文嫣的命,决不会是因为一点仁慈之心吧。 自遇到二皇子和北国副使后,子虞在兴德宫中做起事来越加小心,小时候娘亲教导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常常以此自勉,到了宫中才知道,有些人不过一步之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改过。 入夏后,皇宫内一改战败后的颓势,渐渐热闹起来。兴德宫的主位昭仪瑶姬参加了几次宫内的盛宴,宫女们说的话题也变得更丰富起来。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华欣公主。自古两国战争,必有胜负,败者就必须付出代价,除去将士的性命,金银和城池,还有一种战败的象征,就是女人。而这一次南国所要付出的代价中就包括了华欣公主。 宫人们无论见或没见过,都说华欣公主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讲到她要远嫁北国,或多或少都露出惋惜的意思; 子虞想起那个精巧的蝴蝶纸鸢,暗暗猜测那个美丽的公主该是一个心思多么灵巧的人。文嫣惦记着那位副使曾说过北国要将她们接走的事,宫人们却丝毫没有提及。 虽然没有这样的好消息,姐妹俩在兴德宫的待遇却好了起来。她们单独得了一个房间,文嫣还被瑶姬贴身宫女看中,得以进正殿当差。 这日做完差事,子虞正听宫女们谈论邀请北国使臣宴会的情景。一个身着黄衣的宫女匆匆跑来,原来是曾同住一房的朝淑,她一脸焦急地对子虞道:“你妹妹可出大事了,快去看看吧。” 子虞乍然一惊,站起身就要往内殿跑去,“文嫣出了什么事?” “你别急,这么莽撞地冲过去救不了她。”朝淑拉住她,绕过院子,一边走一边说:“你妹妹本来是在殿外伺候的,今天突然有个丫头病了,让你妹妹到殿里去,过了一会儿,就说你妹妹手脚不干净,这会让少涵抓住了,要打板子。” 子虞只觉得心突然一紧,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她唯一的妹妹,那么伶俐聪颖讨人喜欢,从小家里管教甚严,怎么会手脚不干净。她几乎是跑着向前冲,五脏六腑快要烧起来似的。 朝淑使劲扯着她,“子虞你别激动啊!你们姐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能解决问题,冲过去可救不了你妹妹……”话音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着子虞满脸泪水,那样的表情,似乎站在悬崖边,再多一步就要绝望似的。 子虞飞快地甩开她,穿过了几个月牙门,绕过长廊,还没到前殿,就听见文嫣大声嚷:“我没偷东西,你们诬赖我!” 那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针似的刺穿了子虞的心,她听到那声叫喊中还夹着哭音,心神一恍,在长廊口狠狠摔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立刻撑起身子,飞奔似的冲进前院。 院子站着几个宫女和宦官,院前还有四个侍卫。两个宦官左右架着文嫣,把她半个身子压跪在地上,另有两个宫女手持板子,那种板子是专为惩罚宫女而使,韧性极佳,板面光滑,抽在人身上不带声响,也不留疤痕,却最让人感到疼,每年总有几个宫女是死在这样的板子下。 子虞看着文嫣小小的身子被压着,一旁的宫女已经抽了好几板,背上的衣服都破了,心如刀绞,她哭着上前跪倒,“我妹妹决不会偷东西的,请姐姐们高抬贵手。”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宫女,穿着淡紫的衣裳,正是瑶姬的心腹少涵,平日在兴德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她眉一挑讥诮道:“哟,这是哪一出姐妹情深啊,人赃并获,难道是我们冤枉她吗?” 文嫣本是抽泣着,看到姐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姐,我没有偷,那是她们诬赖我……” 少涵对着身边人冷喝,“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居然在宫里偷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一旁的宫女又要拿板子往文嫣身上招呼,子虞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啪啪”两声重重击下。子虞觉得后背疼得钻心,一板子刚过,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另一板子又抽到了身上。她疼得满头大汗,哭着哀求道:“就算是我……妹妹的错,请各位姐姐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让我替她受刑吧。”; ------------ 第4章 :北国之行(三) 宫女们见两个幼龄弱女抱成一团,心中不忍,停下手看着少涵询问怎么办。 “怎么,两个罪臣余孽你们也下不了手?”少涵满脸不耐,冷声道:“两个都打,打够板数再说。” 文嫣脸色苍白,哭道:“姐姐你让开……”子虞搂住她,把她小小的身子抱住,背上又挨了两下,旁边有宦官本来架着文嫣,此刻却来拉她,扯破了一截衣袖也没拉开。她死命地抱住文嫣,牙根都咬破了,血流到唇边,映得唇色殷红如血,她泪流如注,心里说不出悲恸,低低地说:“文嫣不怕,有四姐在……” “四姐……姐……”文嫣凄厉的喊声在子虞耳边响得和打雷似的,渐渐地却轻了,像是隔了层云雾,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地狱里烧着,久久不得解脱,听到文嫣声音越来越弱,她忧心妹妹是不是受了伤,身上却没有力,想要看清文嫣的样子,眼前却模糊起来。 …… 她又见到了爹娘,大夫人和其他姨娘,三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你呀,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还和小文嫣抢糕点吃。 她连连摇头,以后不抢文嫣吃的了,三姐你快回来吧。 三姐突然转身要离开,柔声说,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文嫣。 她还没回过神,三姐就消失了,耳边又突然听到文嫣的哭声,她心中一痛,心想:文嫣不要哭,四姐在这里呢。 文嫣却哭个不停,“姐姐你不能死,不能抛下我,你要走了,只剩文嫣孤零零一个人了。” 子虞心里着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眼前珠宝似的闪烁着什么,她想要伸手抓住,却总是扑个空。 是了,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她抓不住,但是还有文嫣,她的妹妹需要她。 她不怕死,却怕剩下了文嫣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剩下文嫣一个,她怎么去面对地府的爹娘。 她挣扎着睁开眼,光线刺得眼睛疼,手稍动,却有人紧紧握住,湿腻腻的一层,不知是谁的汗。 “姐姐,你醒了!”文嫣的眼睛红肿得像颗红枣,声音也哑得吓人。 朝淑喜笑颜开,“太好了,你可醒了,要再不醒,你妹妹哭也哭死了。” 子虞无力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在前院受不住打板子晕倒,看向文嫣,声音低得如蚊蝇,“文嫣你受伤没有?” 文嫣把头凑到她的颈窝,“都是因为我不好,让姐姐受了伤,姐姐生文嫣的气,所以才躺着不理文嫣……” “才不是,”子虞笑着摇头,“我想偷懒休息一下才睡着不理你的。” 朝淑看着姐妹俩的样子,险些要落下泪来,转过脸,打起精神强笑道:“你们可别再弄得哭哭啼啼了,太医说了,让你醒了之后趴着,背上的伤不能久压。” 她这一提醒,子虞立时觉得整个背在抽痛,惊讶地问:“太医?”她这样的宫女还能请太医? 朝淑和文嫣合力扶着她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 。朝淑说道:“是二皇子为你请的。这次你们姐妹俩可真是否极泰来,连二皇子都惊动了,文嫣也挨了两板子,涂了些药,一天的功夫就好了,你这伤七八天就能养好。那两个动手的宫女,也是看你们姐妹可怜,最后那几下都没怎么用力。这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子虞苦笑,都这样了还算老天爷保佑吗?突然想起,她问道:“那文嫣偷东西的事……” 朝淑道:“那是一场误会,是昭仪娘娘把发簪落在前殿,文嫣打扫的时候拿起来,正好被撞见,所以误会了!” 子虞点点头,满脸疲惫地靠在枕上。朝淑见了,不再多留,她走出门时嬉笑着抛下一句,二皇子说了,过几日来探你,你安心养伤,这几天你们姐妹俩都不用当差。 室内只剩下了姐妹俩,子虞转过脖子,看到窗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牡丹,是青龙卧墨池,色如淡墨,层色渐染,极浓处亦极艳。 她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口中却问:“文嫣,你怎么一声不吭?” 文嫣靠着她,像是怕离开她,眼珠转了转,想了半晌才说道:“姐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那根本不是误会,是她们故意诬陷我的。”她声音娇软,说到诬陷两字时却是阴冷如冰。 子虞看着她,柔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姐姐你不信我吗?”文嫣蓦地抬头。 子虞捋了捋耳旁的散发,平素简单的动作这时却显得艰难,她浅笑道:“我怎会不相信你,只是现在不知到底谁存心对付我们,我们要更加小心,知道吗?” 文嫣点头,眼睛里多出一份不符合她年龄的坚定,“姐姐,原来权力是这么重要,那天我们挨了打,所有人就把我们扔在那里,没有人理,可是二皇子来了,他们就一个个笑着来看我们。” “文嫣……”子虞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宫中,权力两个字太危险了,你小,不明白。”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其实姐姐也不明白,”文嫣徐徐道:“爹爹不明白,所以他死了,我们家不明白,所以大家都死了,我们不明白,所以在这里任人欺凌。” 子虞心惊不已,难道她的妹妹一夜之间长大了么,只劝说道:“权力与危险相伴,我们没有承担危险的能力。” 文嫣轻轻握着她的手,眼里有些哀伤,“我不怕危险,我只害怕姐姐给那些坏女人下跪,如果有了权力,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低头!” 初夏明朗的日光透窗而入,笼罩在她身上如披金纱,她的笑容依然美好天真,却又抹上了些世故的痕迹,让子虞微微心疼。 那之后,文嫣变得特别乖巧,时不时在她的药碗旁放上一块糕点,或者从别处听到了好玩的事,就到床头说给她听。等到了第八天,子虞的伤势基本已经大好。 正当姐妹俩说笑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模样极为机灵的年轻宦官,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悄声告诉她们,二皇子过会将要来看她们,然后一溜烟地就没影了; 子虞想到二皇子的来到,会不会和上次提到国书的事有关,心下顿时有点忐忑不安。 过了一个多时辰,二皇子果然来了。他身着雪青长袍,长身玉立,手上捻着两朵小花,含苞待放,雪玉似的一团,微微带了粉色,晶莹剔透如水晶雕成。他将小花放在桌上,笑着摆手制止姐妹俩的行礼,“你们伤才好,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子虞依然行完礼,抬头发现二皇子正打量着她,目光柔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微微失神。 他转向文嫣,温和地说道:“我知道那件事原是个误会,瑶姬昭仪是个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有下次。” 文嫣谢了恩,垂头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们原也是在家中宠爱长大,现宫中呆不惯,我已经同瑶姬昭仪商量过,你们以后不用再做这些粗活。”二皇子缓缓地说,一边注意着姐妹俩的神色,“那一日,你们也知道了,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的。” 子虞心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 莫非指北国来使的事,难道她与文嫣真的要去北国吗?她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二皇子又问了她们这些日子在宫中的生活,还仔细地问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子虞和文嫣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却再也没有提起丝毫关于北国使臣或者国书的事。 子虞见二皇子言谈和气,目光如同湖面上的月光,温柔而细致,文嫣似乎也喜欢与他说话,心里踏实不少,有这样一个皇子能对她们姐妹关照几分,想必以后在宫中的日子也许会好很多。 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注意到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灰白的布衣,头发挽起,是个道士。她对上他的目光,寒冽如刀,锐利地仿佛要刺穿人的心灵。子虞一下子怔住,匆匆避开眼。 二皇子已经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还没恢复?” 子虞指指房门口,“他……”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父皇身边的玄玉真人。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正要离去,扫了桌上一眼,笑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这样的花,很像你们姐妹。” 他走出房外,玄玉真人和几个宦官紧紧地跟上。走得有些距离了,那玄玉真人开口道:“二殿下,可就是这对姐妹?” 二皇子沉吟着点点头,“是她们,真人刚才可听清她们的生辰八字了?哪一个更好?” 玄玉真人摇头,“都听清楚了,二殿下,这两姐妹一个安命在寅申,值紫薇天府同宫,一个天相在丑未坐命,都是大贵之相,本来这两女如果静守一生,必然是大富大贵,可两人前不久亲人皆亡,逢难而变,命格转而乱相。” 他的声音尖锐如磨刀,听得二皇子皱起眉头,“到底什么意思?”; ------------ 第4章 :北国之行(四) “两女都不能留,留久必生乱。此两女命格已是大贵之极,再添乱相,对旁人大有影响。” “不行!”二皇子心下微震,却说:“父皇已经说了,只能送一个去北国。如果把她们都送去了,也太便宜罗云翦那个叛臣了。至少要留下一个作为挟制。你看应该送哪一个走?” 玄玉真人长叹一声,“二殿下,大贵大乱之相,留久必为祸!趁两女尚在幼龄,送去北国吧。”等他说完,却发现二皇子并没有认真在听,脸色不由一黯。 走到兴德宫的前院,路旁开满了盈白色的小花,迎风轻摆,二皇子见了,不由停下脚步,谓然叹道:“真像她们姐妹俩,皎皎可怜,却只能迎风而摆。” 等子虞伤好后,换到兴德宫主殿负责洒扫,差事十分轻松,大半日都是空闲。文嫣留在了偏殿,负责端水奉茶,因为年纪小,所以也极为清闲。 子虞在主殿也曾远远地瞧见两次瑶姬,只觉得她珠翠环绕,周身如霞光笼罩,即使没看清楚眉目,也能猜想到是何等一个美人。瑶姬身边总跟着侍女少涵,跟子虞碰了几次面,她却像从未下令打过子虞姐妹一般,既不冷也不热,就如同对待兴德宫的其他宫人一样。 这一日,子虞在殿中拭扫灰尘,宫外突然送来了贡茶,一旁的老宫人让子虞送进内殿。子虞心下犯难,心想进去之后有什么差错,说不定又是一顿打。 她正犹豫不决,少涵却从里面走了出来,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娘娘正等着这西山白露呢,快送进来吧。” 子虞抱起描金莲纹木罐,跟着少涵走进内殿,瑶姬当年盛宠三年,内殿中摆放的全是奇珍异宝。少涵掀起层层珠帘,子虞低垂着眼,慢慢踏入殿中。 殿内弥漫着都梁香的味道,浓郁而香甜,子虞几乎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这样浓重的香,一向不为南国所喜,只有北国出身的瑶姬才会在宫中使用。她在殿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给昭仪娘娘请安。” 殿中久久无声,子虞几乎要以为殿中并无人时,一个声音响起,“你是罗家的女儿?” “是的。”子虞轻轻答。 “抬起头!” 她的声音中有些不耐,子虞缓缓抬头。瑶姬倚在贵妃椅上,体态优美,暗红的裙裾迤逦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丽,眉目精致如墨所画,眼眸转动时流转着火焰一般的光芒,眉梢风情万千,艳丽逼人。 在子虞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子虞。 “南国女子都生得好,怯生生,仿佛是花似的。”她轻轻呢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子虞不敢接话,瑶姬身后有一道屏风,上面绣着一幅繁华的市井图,华灯初上,街道旁如明珠点点,屋舍梁檐幢幢相连,飞檐斗拱,绵绵屋脊高低错落,犹如是一张华丽的大网; 瑶姬注意到她的目光,说道:“这是北国的庆城,我就生长于那里。” 子虞道:“真是个繁华的地方。” 瑶姬笑了起来,鬓间步摇的璎珞洒洒作响,窗纱上透进的光照耀其上,艳得直叫人炫目。 “我听说,你们罗家抄斩的时候,有一个罗家女儿谈笑赴死,行刑官问她不哭。她却反问,既无愧于天地,为何要哭?待行刑之时,满场妇孺,无一人号啕出声,让人敬服。那个女子是你的姐姐吗?” 子虞心中一酸,答道:“是我的三姐。” “我还当你们罗家的女子都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瑶姬支起下颚,凝视子虞,“你行为谨慎,一点都没有我想象中罗家女儿的风采。莫非关于罗家女儿的传闻都是虚假?” 子虞仰起脸,直视瑶姬,“三姐豪爽英气,比我不知胜出几倍。瑶姬娘娘岂可因我而度测我三姐。” 瑶姬坐起身,裙摆如潮水般滑动,她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很快又掩去,声音平静道:“就是不像才好,你这种性子,才能在宫中生存地久些。” 子虞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瑶姬慢慢走近,托起她的下颌,仔细地观察着。 “你生得美,现在年纪尚小,以后一定会越来越美,站在华欣公主身边也不会被盖掉光彩。北国的皇帝虽然不喜欢美色,但是像你和华欣公主这样惹人怜爱的美,也许会打动他也说不定呵呵……”她说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靥满面。 子虞听得心惊,启唇轻问:“娘娘?” 瑶姬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不明白?华欣公主将要远嫁北国,你作为随行女官同行。这算是给北国国书的一个交代。” “那我妹妹呢?”子虞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空气中的浓香仿佛变稠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瑶姬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怜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说了,只能送一个去。不是你,就是你妹妹。” “那就让妹妹去。”子虞笑了笑,北国至少还有大哥作为照应,就让文嫣去吧。 “听说你们姐妹情深,看来果然如此,”瑶姬道,“要是你知道去北国是怎么一回事,恐怕你不会想把你的妹妹推进火坑吧。” 她重新坐回贵妃椅,看着半闭的窗户外溜进殿中的几缕阳光,有着夏日特有的青草味。子虞的脸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致如玉雕成,乌黑的眸闪动着光华,略有些稚气,却叫人心怜,瑶姬不由一叹,“皇帝陛下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是吞灭北国的心却始终没有灭过,华欣公主的远嫁不过是权宜之计,安一安北国的心。你大哥在北国听说极受器重。南国已经损了几员大将,又让北国得了便宜,皇帝陛下哪肯吃这个亏。你们姐妹俩必须留一个在这里,另一个去北国做细作!” 细作?听到这个词,子虞脑中轰地炸开了,身子轻颤,像是秋天里落地的叶。 “细作?”她抑不住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是我的妹妹文嫣怎么办?她要留在宫中一辈子吗?” “你的妹妹当然要留在宫中,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在北国做得好,你妹妹在宫里会像郡主一样生活,如果你对南国有反叛之心,那么你的妹妹一定会比现在凄惨百倍,你要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比石头还要硬,比冰还要冷呢; 。” 瑶姬的话像是针一般一字一句刺进子虞的心,她惶然地仰着头,却只看见瑶姬红色的裙,浓丽得像血,满布她的视线。 她轻轻地张嘴,却没有发声,眼神空洞而迷茫,半晌之后,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娘娘,从饶我们命的那天起,就已经这样定好了吗?” “你很聪明,”瑶姬挑起唇,渗着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怜悯的表情,“你们的命运早已经被决定了。你们前些日子被打。那是因为你们在北国使臣面前说破了身份,皇帝陛下要我给你们一个教训。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包括你们进兴德宫,也是被安排好的。我是北国人,可以随时教导你一些北国的事,方便你日后去北国皇宫生存,所以你们来到兴德宫,知道吗?” 子虞缓缓闭上眼,在瑶姬几乎以为她要落泪的时候,她倏地又睁开眼,仿佛是太多的感情沉淀在里面,眸色深沉如夜,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却面无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屏风。 庆城! 北国的都城,她将要去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无声无息地淌血,痛得麻木,眼睛里倒流不出泪来了。 瑶姬轻叹,“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与其把时间用在悲伤上,还不如学好北国的习俗。” 子虞似乎没有听见,她福了福身,就这样走出内殿。瑶姬也并不阻拦。 殿外阳光和煦,她觉得刺目,便半阖上眼,有些恍惚地走出主殿,绕着回廊转进牡丹盛放的院子。院子里依旧锦绣,风乍起,吹得满园飒飒,花瓣飘雪似的拂了她一身。 “你怎么了?” 她侧头望过去,二皇子站在月牙门前,身后仅跟着一个年轻的宦官,惊讶地看着她。 子虞看着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她怀疑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竟以为堂堂皇子或许会可怜她们姐妹,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二皇子慢慢走近,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优雅,“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她觉得冷,看着二皇子越来越接近,她的整个身子好像掉进了冰窟里,四肢寒凉。近到面前了,子虞惊奇地发现,在对方眼眸中反射的自己,竟然浅浅地带着笑,仿如女童般天真而美丽的笑容。 “你到底……”二皇子的语音消失在她含笑的眸中。这让他想起那一日她从树叶中钻出的模样。 子虞眼神闪动,只回了一个更加清丽的笑容。无论多愤怒,无论多悲伤,终究要向权贵低头。她含笑着回答,“我想起将要离开京城去北国,所以感到伤心罢了。”; ------------ 第4章 :北国之行(五) 二皇子微怔,唇边温雅的笑容渐渐淡了。 文嫣听着她说完一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子虞的颈窝处,以近似耳语的声音说:“爹当初为什么要效忠这样一个皇帝?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连姐姐都要夺走!” 子虞对着她微笑,“以后四姐不在了,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文嫣点头,“我知道,以后姐姐不在了,我不能再说真话了!”她稍停,忽然转头说,“姐姐,你到北国是不是很危险?那你嫁给北国的皇帝吧,他比我们的皇帝还要厉害呢!” 子虞忍俊不禁,一时听不出这话到底是天真之语还是世故之语。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雨势极大,噼啪地砸在地上,仿如急箭,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直到第三日的午后才放了晴; 兴德宫里又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十四五岁,模样秀丽娇俏百里挑一,和子虞一起被瑶姬带在身边。聪明的宫人从她们身上隐约猜到了什么,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 子虞的差事已经免了,每日只跟着瑶姬学习北国的典仪和风土民俗。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针对北国宫廷的学习,其中从皇帝到皇子,秉性和习惯,都要了解地一清二楚。和子虞一起学习的两个姑娘,分别叫绛萼和穆雪。 绛萼与子虞的背景极为相似,因叔父获罪而受牵连,最后入宫免官卖身为奴的命运。而穆雪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为报皇后的恩情才答应随行去北国。 瑶姬把她们三人安排到一处,吃住同行。 兴德宫的牡丹很快就谢了,下了两夜的雨打得满园泥泞,也将一干艳丽的花朵打得支离破碎。她们走过院子的时候就踮着脚,每步都走得极轻,怕惊落了枝上残红。 瑶姬看到满园零落,艳丽无双的面容上竟有些微的哀伤,她转头对三人说:“你们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喜欢把美人比喻成花是为了什么?” 绛萼生就了一幅江南女子的婉约,笑容淡雅,却是点到即止,“用花来比喻美人,自然是指容貌美丽无双。” 瑶姬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美人如花,指的是红颜易老,转瞬即逝。你们年纪尚小,不要仗着青春美貌。对女人来说,青春美貌是靠不住的。日后你们随同公主到北国,自然会嫁给北国的王孙贵族,要靠的不仅仅是容貌,更多的是智慧。” 三人听了,都不说话。穆雪想了想,忽而一笑道:“真要嫁给王孙贵族,上次来的那个北国副使可不就是北国的权贵嘛,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绛萼还不明白,子虞想起那树下一面所见俊美无俦的面容,知道穆雪所想,面上浅然一笑。 瑶姬摇头叹息,“你们要是对北国存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送死的好。” 穆雪不服,“北国哪有娘娘说的这般危险。” “南国战败,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可要想清楚了,”瑶姬冷笑,“别说一般的大臣对你们抱有成见,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早就将你们视为仇敌,你们在那里孤立无援,公主的处境都不一定会好,更何况是你们!” 闻言,绛萼和穆雪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风中不语。瑶姬环顾三人,见到子虞喜怒不言于其表,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意思。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渐渐变凉。瑶姬收了文嫣做养女,在兴德宫中摆宴庆贺。凉风习习,月色清冷,仿佛裹着夏季最后一丝余味,洒在大殿上。殿中设了紫金香炉,袅袅燃着香,却仿佛来得远,似有似无的滑过众人的鼻尖。 文嫣穿着水青色襦裙,罗衫叶叶,裙裾飘动犹如碧荷初摆,含笑接受众人的道贺。 绛萼喝了几杯,脸上如同涂上了上好的胭脂,娇艳欲滴,她提议唱一段折子戏。 众人趁着几分醉意,纷纷叫好。; ------------ 第5章 :有女初长成 绛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音色极美,清脆如同玉璜相击。略有走调也都唱得过了; 。宫灯被风吹地影影幢幢,流苏轻摆,在地上拖着条条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两靥生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还在,如果这只是家中一场平常的庆生宴,文嫣必然会更快乐些吧。 绛萼已唱到,“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婷婷当当人人……” 本就温软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转,有如莺啼。 众女三三两两地喝彩,正当笑闹成一团时。殿门的传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华欣公主到――” 殿中顷刻间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敛衽行礼。 子虞听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落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分明,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慢节奏,在殿前停顿住。 “我和皇妹来瞧瞧,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子虞抬眼看去,灯光幽暗,奇异地在二皇子和华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层纱似的,让人瞧不清楚。 众人重又回席,宫人已在主位添了两副碗筷。华欣公主款步上前,众人这才一睹传说中的绝色佳人。灯光下她面如美玉,待仔细望去,众人心中俱是一震,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姿容,清丽难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华欣公主一扫众人,抿唇笑道:“经过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非凡,就想和皇兄进来瞧瞧,倒让大家拘谨了。” 瑶姬一晚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说道:“本来也要将这几个丫头交给公主,她们都是机灵聪明的人,以后会成为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开,“我早就想来看看几位姐妹了,可礼官总说不到时候。今天可总算碰上了。” 众人见她言笑宴宴平易近人,很快就抛开了拘束。 华欣公主久居深宫,且甚得皇帝宠爱,身旁的宫人哪敢同她说一两句闲话。而此刻席间皆是同龄少女,其中几位本就要随她同去北国,言语间也就少了些忌讳,几个少女说起宫内宫外的闲话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让宫人满上酒,慢慢喝了两杯,入喉时如淡蜜,后劲却不小,从胃渐渐涌上一股暖意。他半眯着眼,宫人挑亮了几盏灯,殿内顿时明亮如白昼。华欣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说着民间趣事,脸上绽放着笑容。坐在西侧的子虞和文嫣低声议论着什么,半垂着脸,下颌线条极美,仿佛工笔绘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开视线。风吹过,灯影摇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摇摆起来。 子虞感觉到身旁专注的视线,飞快地转头,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轻轻移开,二皇子笑了笑,云淡风轻,依旧不失优雅。 华欣公主此时正和穆雪绛萼说到了七夕放河灯的习俗,大为惊叹。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过了,宫中常例是摆上酒宴,让宫中女眷欢庆一番。华欣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河灯一说,侧过脸,见到子虞似有触动,不由问道:“子虞,听说民间女子在七夕时要放河灯,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灯是民间的习俗,女儿家在这天许了愿,放进河灯里,织女娘娘如果看到了,愿望就能实现; 。” 华欣公主抚掌道:“有趣!”她在开春时已经行了及笄礼,比起子虞她们年长一岁,心性却如孩子一般纯真烂漫。 绛萼和穆雪也一脸向往。半个月前,她们正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错过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觉得遗憾。转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国,哪还有眼前这般快活和自由。 众女都想到了一处,脸上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华欣公主对身旁的宫人吩咐,“快去准备几盏河灯。”转头又对众人道,“我们今日许了愿,也去放河灯,或许织女娘娘也能看到。”众女都称好。 宫人们可都愁坏了,这个时候哪里去弄河灯。可自华欣公主远嫁北国之事定了下来,皇帝陛下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宫人们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宫自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处。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宫人们已取来了几盏精巧的河灯。纸肉竹骨,朵朵如莲花。 华欣公主爱不释手,将河灯拿在手上赏玩许久。这才带了众人绕过重重宫门,来到广寿宫后的锦湖。夏末时节,湖上绿叶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旧明丽非常。锦湖引的是活水,从廊间小渠流向宫外。 众女各自拿了河灯站在水亭旁,十几个灯笼将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万点。穆雪突然扑哧一声笑,惹得亭内众皆侧目。原来她偷偷瞧了绛萼河灯中的纸条。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贴着脸颊轻晃,“七夕时这愿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织女娘娘顾不上来。” 众人听到了绛萼的愿望,都笑了出来。绛萼面上如火烧了般,一把夺过穆雪的河灯,取出字条,穆雪反应不及,她已念了出来,“愿嫁北国副使。”这下又换穆雪满面通红。 众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罢,见华欣公主愣愣看着湖面出神,轻声问道:“公主是在为许愿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华欣嫣然一笑道,“愿北国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强者。” 子虞暗暗心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公主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愿望。 文嫣在无人注意时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 子虞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希望总有一日回来,与你团聚。”她自己也知道,这愿望终究难了些,怕就是织女娘娘见到也实现不了。 “我猜就是这个。”文嫣道,脸上异乎寻常地平静如水。 子虞瞧见她的脸色,眉挑起,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文嫣神秘地凑到她的耳旁,悄声说:“愿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子虞大惊,惶然间睁大眼,旁人已经注意到姐妹俩的异样,把目光投了过来; 。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复平静。 河灯放入湖中,顺着廊间渠道缓缓漂远,仿如几点星火远去,就在众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莲忽然左右晃动,呼地一下子熄灭了。 众人皆叹息,又暗暗猜测会是谁的河灯。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盏河灯属于自己。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愿望成真! 到了正月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绵绵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结了一层,像是裹上了银装。 穆雪忽然转过身,欢喜道:“你瞧院里那几株梅花是不是开了?” 子虞方才已觉得幽香入怀,此刻听她一提,只觉得香气夹着寒冽的晚风扑面而来,馥郁沁骨。穆雪提着手中的灯笼往院里的梅树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树桠上覆着皑皑白雪,灯火辉映下,满树如开雪花,晶莹如玉,真如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横生的树枝就轻呼,“哎,冻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声,“寒天腊月,哪有你这样折花的。”她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树枝上,轻轻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着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见了,不由叹息,“以往也总有人夸我伶俐,怎么到了你和绛萼的面前,我就变笨了?” 子虞抿唇笑道:“你这话要说给绛萼听,她准高兴。” 自放河灯那日绛萼与穆雪互揭心愿,两人就像是针尖对上了麦芒,平日里为些小事都要争上两句。穆雪撇撇嘴,“我才不会说给她听,”末了又补上一句,“那还不给她乐死。”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到广寿宫。她们自中秋之后就搬到了广寿宫,陪侍在华欣公主身旁。 才进宫门,等候的内侍已经看见了,笑着上前接过穆雪手上的灯笼和子虞手中的伞。 掀起门帘,子虞与穆雪走进内殿。镏金鹤嘴炉里炭火正旺,融融暖气四散,仿佛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没有熏香,两人方进殿,华欣公主就抬起头,“好香,是哪里的梅花开了?” 子虞将袖子里的花枝拿出来,说道:“是宫前的那几株开花了。” 绛萼道:“我还当那几株不会开花呢。”穆雪道:“你当它不开,它可开得美呢,比宫里哪处都美。”绛萼轻横了她一眼,“宫里哪处你都去过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又要争论一番,华欣公主忙打断,“子虞,穆雪,皇后那边怎么说?” 子虞要了摇头,“看来不成,皇后娘娘说公主你就要远嫁北国了,千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 华欣公主蹙起眉,笑容里有一丝冰冷,“她当然盼望我嫁得远远的。” 子虞,绛萼,穆雪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一些黯然; 。南国战败,割让三城,华欣公主二月就要远嫁北国。她们也将作为陪嫁女官一同前去。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种日子临近的焦虑。三日后就是元宵佳节,华欣公主听说民间有灯会,自然就想要出宫见识。自决定公主远嫁后,皇上对公主所求无有不应,唯独对这件事一直不松口。华欣公主没法了,就想去同皇后说,可惜皇后毕竟不是公主的生母。 “公主,我们在宫里玩也挺好的,让司库多准备些花灯,我们都挂到广寿宫的院子里去。”穆雪见华欣不快,笑着开解。 子虞将花插进玉壶春瓶里,回头道:“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挂上花灯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宫外人多杂乱,公主见了准心烦。” 华欣脸色稍霁,听到最后一句,扑哧笑出声,“不去就不去了,你们哪来这么多话。” 子虞三人听到她这样说,定下心来。 元宵这日,天色如浓墨欲泼,月亮像斗大的明珠悬空而挂,光华清冷,如玉泽一般。宫中借了月色,宫阁水榭仿佛玲珑宝箱里的水晶,隐隐透着银光。 子虞提着灯来到兴德宫,宫门口高挂着五彩宫灯,殿前只有几个宫女闲坐嬉闹,比平日还清冷,她一打听,才知道昭仪瑶姬带着文嫣去了福阳宫的元宵家宴。等了半个多时辰依然不见她们回来,她轻叹,知道在南国的这最后一个元宵终是无法与妹妹一起度过。 提着琉璃宫灯从花园穿过,顺着僻静的长道回广寿宫。她走得慢,手上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前方寸大的地方,长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觉得这路怎么也走不完,又只能提着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广寿宫前华灯结彩,子虞踏进宫中,却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来是华欣公主将宫娥们都带走了。 她点了灯,幽幽地在殿内燃起,又拿了烛剪,把灯芯剪亮。灯火骤然光明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子虞一惊,手上的银烛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顾不上捡,转过身,窗前坐着一个人,紫缎黄花的衣裙,朵朵花儿在光影里仿佛正在盛开――原来是华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阳宫的元宵宴结束了吗?” 华欣转过脸,淡淡一笑,“我没去。” 子虞见她笑容飘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说道:“穆雪和绛萼该不是偷懒玩去了吧。” 华欣托着腮,说道:“今晚皇城会放烟火,我知道她们想看,就放了她们去。”又问,“子虞你可是去见妹妹了,见着没有?” 子虞摇摇头,“没有,她陪着昭仪娘娘赴宴去了。” “瑶姬没有孩子,肯定会很疼爱你妹妹的,你可放心了。”华欣说道。 子虞随意应了一声,面露微笑。心里却想,瑶姬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她安心地去北国的一种手段。 华欣坐在窗前,神态慵懒,缓缓说道:“你们姐妹的感情真好; 。” 她的口气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惆怅,子虞定定地瞧她,隐约看到她的眼里掩着一丝羡慕。 “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公主却还有这么多兄长姐妹呢。” 华欣抬起头,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兄长姐妹?”略一顿,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们,才不去参加福阳宫的家宴。子虞,你知道吗?当初战败,这么多兄长姐妹,他们就独独推了我去和亲,因为我容貌出众了些,因为我得父皇的宠爱了些,所以就应该由我去牺牲……” 子虞见她眸中异彩连连,情绪似乎激动起来,忙劝,“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这宫里不多想也不成,”华欣说道,“当初,我以为父皇总会护着我,可我错了,父皇关心的是他的河山,这么多子女,他少一个也就少了,又有什么打紧。我听说民间的穷人家,日子实在过不去了,就拿了亲生儿女去卖,这宫里也是一样的。” 子虞想劝,话到了口边,转念一想,公主这是找个地方发泄,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她转身泡了两杯茶,上好的香雾,袅袅热气中清香四溢。 华欣话说得多了,心反而倒静下来,接过茶盅,说道:“我在这宫中十五年,住都住腻了,换个地也好,子虞,二哥说你重情重义,是个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亲人,二殿下说我重情重义,这是绝不敢当的,我只不过想要珍惜目前仅拥有的罢了。” 华欣轻轻握住她的手,“子虞,这次去北国,穆雪和绛萼都是皇后选的,只有你,只有你才是让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当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得像冰,子虞只觉得寒气从手心透到心里,身子一颤,望进华欣公主的眸中,那样幽深和哀伤,让她无从拒绝,她重重地一点头,华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两人依着窗坐着,絮絮叨叨地又谈了些宫里的事。 黑夜浓得像墨,化也化不开,灯光幽幽,却照不亮整个殿堂。忽然碧烟色的窗纱一亮,瞬时殿内亮如白昼,不过须臾间又暗沉如旧。 子虞推开窗户,隐约有丝竹声缥缈地随风而来,南面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仿佛是昙花展示刹那的芳华。 华欣也远眺着,忽道:“不过只是一瞬的光芒,却引得天下人都仰头观望,烟花真是灿烂。” 子虞看着天的那头,茫然间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元宵节后又无声无息地下了几场雪,宫中的彩灯却依旧高挂。那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华欣公主嫁期不远,宫中就留着元宵的摆设,增添喜气。皇后既已发下话来,其他宫也不敢怠慢,各种礼物纷至沓来,来往的宫人将广寿宫前的门槛踩得光溜溜的。 宫里的内侍和宫娥们忙着打点行装,添置首饰衣物。子虞身为女官,也同样忙地昏天黑地,抽不出闲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来越紧,心里渐渐也有些焦急。 “兴德宫夜明珠两颗,羊脂白玉如意一对,昭仪娘娘为公主远行添妆; !” 听到礼官高喊,子虞忙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鹅黄的一袭春衫,犹如迎春花一般娇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兴地扑了过来,“姐姐!” 子虞也高兴地笑了出来,“怎么还这么莽撞。”她拉过文嫣的手,细细打量,不过月余不见,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紧紧挨着子虞,一手扯着她的袖子,说道:“姐姐要走了,我只能莽撞这最后一回了。” 子虞见殿前内侍来来往往,就领着文嫣到偏殿,那里僻静无人,只放着几口红漆箱子,都是华欣公主远嫁所带的行装。 “他们都说北国人凶悍得很,姐姐跟着公主去不会受苦吧?”文嫣坐在一个箱子上,握着子虞的手问。 这些日子以来子虞早已听宫人们议论北国人的强悍,而宫里也都把随公主远嫁视为苦差,仿佛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随瑶姬学风俗典仪许久,对北国知道较为详细,自然不担心。她看着文嫣,柔声道:“这里的皇宫和北国的皇宫没有什么不同,北国还有大哥在,你不用担心。” 文嫣撅起唇,“姐姐别哄我,宫里让我们一个留在这里,一个去北国,我虽然年纪小,也猜得出是为了什么,姐姐此去北国必然暗藏凶险。” 子虞想,真是不能把她当孩子了。她伸手揽住文嫣,说道:“我去北国有凶险,你留在这里也同样有凶险,历来皇宫都是一样的。”她停下想了一会,又道,“我走了以后,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你更要处处小心。以前爹爹曾说过,不求荣华一世,但求平安一生。你要牢牢记住这句话,知道吗?” 文嫣点了点头,把头偎在子虞的颈窝处,脸上有些笑容,又有些惆怅。 还是早春之际,窗纱如碧烟,日光照在上面,只不过朦朦胧胧的一团。子虞看着光线并不明亮的殿堂,不禁想到曾经在狱中的日子。那时候她和文嫣也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等待着不知吉凶的未来。 现在虽然早已不在狱中,可她们所面对的,却好像丝毫未变。 这多日来她忙着广寿宫内的事务,没有空闲去回想这些。此刻面对文嫣,不由想起过去种种,那些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场仿如噩梦的牢狱之灾,还有那些早已化成黄土的亲人…… 这些过去犹如五味杂陈的汤,她一口口地品尝了遍,又苦又涩。可就这些苦涩的回忆,如今也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贵,在她心中沉淀如石,又沉又重。 她理了理文嫣的发,原本满腹的话别最后只留下一句,“文嫣,你要平平安安的。” 二月十四,是个黄道吉日,宜婚嫁。 皇城外,十里红毡,百官列于道旁,为华欣公主送行。 正午时分,侍卫吹起号角,低沉肃远。皇帝和皇后的车銮停在城门口,华盖如云,刺目的金黄为天地撑开一方云天。华欣公主的车驾随后而行,然后依次才是其他皇子公主。 为了这一天,广寿宫整整准备了一月余; 。华欣公主的茜红嫁衣,十余灵巧的宫人连赶半月才绣完衣裙上的纹饰,金线镶边,绚丽得如五彩云锦。此裙比平常的宫裙长了三尺,裙上绣着凤凰,裙裾逶迤,艳丽如火,迎风荡漾,如真凤翱翔。 华欣公主梳着云髻,头上只插着一枝凤钗,精工雕饰,栩栩如生,钗头衔着明珠一枚,垂下璎珞许许。上完妆后,华欣转过脸来问:“我这样可好?” 宫人们久久不得言语,片刻后拜地,齐声道:“公主之艳光,我等不敢逼视。” 礼乐毕,禁卫军领道,在红毡毯前排成两列。按礼制,公主远嫁,应在帝后前三拜,以谢天恩。 华欣公主踏下马车,身后跟着子虞、绛萼、穆雪三个女官。子虞手奉如意,绛萼和穆雪分别捧着金册和玉莲。三人今日也都盛妆以待。 子虞年后已是十五,正是及笄之年。今日挽起长发,青螺黛眉,额饰花钿,一袭浅碧的宫裙,堪比那初春抽芽的柳叶。 皇城口百官齐列,还有百姓围观。在华欣公主下马车后,争相观瞻,待看到那如朝霞而来的身影,虽观者如山如海,全场却瞬时寂静无声。 明黄的华盖下,帝后和一众显赫贵胄看着徐徐走近的华欣公主。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面容阴冷,他眯眼看着走到近处的几个少女,一时也有些迷茫。 华欣公主自是倾国倾城不说,身后的女官也是一个个容颜如玉,神采夺人。就连车驾旁次一等的宫女也都是婷婷依依,在这早春之际,美人们姗姗前来,如梦如幻。 皇帝侧头轻轻问:“华欣身边的人怎么都是这么年幼?为何不派个稳妥的老宫人?” 他问得轻声,自然只有并肩而立的皇后听到,她回答,“北国不同我国,稳妥一点的去了也无用武之地,那几个丫环虽然年幼,但据说都聪明伶俐,过去些日子都能磨练出来,陛下不用忧心。” 皇帝点点头,又问:“那罗家的余孽呢?” 皇后稍抬颚,“就是华欣身后那个奉如意的。” 帝后说话间,华欣公主已经走到跟前,她神色沉稳,眼角处似乎含着泪,盈盈对着帝后拜倒,“儿臣拜别父皇母后。”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地,如一朵牡丹盛开,又如烈焰焚烧,绚丽地叫人移不开眼。 子虞跟在公主的身后也拜倒在地,她匆匆朝帝后望了一眼,瞥到皇帝略显苍白的面容,心腾地一下抽搐起来,她想,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下了旨,灭她满门。她紧紧握着玉如意,手上一点点渗出了汗,几乎要将如意滑出手,她只能死死地紧握。 一拜,二拜,三拜…… 子虞站起身,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纠结在一起了,那种又苦又涩的感觉涌到她的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明黄华盖的右边似乎有道视线注视着她。子虞抬头看去,二皇子月白锦袍,藩龙金冠束发,站在皇后的身旁,温柔地注视着场中,不知是看着华欣公主,还是在看子虞。 皇后几步上前扶起华欣公主,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儿啊,这一去,真不知何时才能见了; 。”她满面悲伤,不知情的人见了,都要以为华欣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华欣公主心中冷笑不止,脸上却垂下泪珠,呜咽道:“儿臣也不愿远离父皇母后……” 皇帝沉声道:“华欣为了我国与北国不兴兵戎远嫁北国之君,做万民表率,你们莫作小女儿模样,让朕再好好看看华欣。” 皇后抹着泪回到原位。礼官上前两步宣读诏书,声音又尖又细。 子虞听着觉得刺耳,她长吁了口气,高悬的心渐渐平复。仿佛不堪烈日的光芒,她稍稍侧过脸,细密浓黑的眼睫如蝶翼轻阖,眸中映下阴影,越发如夜般深幽。 礼官读完诏书,几个近臣纷纷上前赞扬公主,有的说“公主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有的说“公主大义,解我朝之难”,有的更说“公主当万世流芳”。 华欣含笑一一点头。百官的身后站着不少慕“公主倾国”名而来一睹芳容的王孙公子。他们都认为,南国战败,只损失一干女子又有什么关系,今日见到城下袅袅而立的公主和宫娥,心中震撼不已,这才知道南国损失的将是这么多青春美丽的女子。 一会儿功夫,礼官前来报时,皇帝一叹,说道:“华欣,别误了时辰。” 华欣又对帝后一拜,“儿臣去了。” 在礼乐声中,公主领着女官上了马车,四匹高大壮硕,四蹄踏雪的白马开道。马车缓缓驶离皇城,一旁围观的百姓纷纷涌上前,在红毡道两侧欢送。 车内很宽敞,可容四个人端坐,还能放下一张矮几。正值春意料峭的时分,车窗上厚重的帷帘遮住冷风,也同时挡住了那些窥视的目光。 华欣公主回到车内,眼角的泪光早已不在,她唇畔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本想伸手去掀开车帘,却停住了手势。 “子虞,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时候,你还想回头再看一眼吗?”她转过头问。 子虞想了想,说道:“我想,但不会。” 坐在公主左侧的穆雪不解,“为什么?” “我们没有回去的路了,所以只能看向前方的路。”她缓缓道。 华欣公主掀开车帘,碧空万里,漫漫长路直通远方,似乎与天相接。绛萼和穆雪平日锁在深宫,此刻看得出了神。 “这条路真好像是通向天边的。”绛萼叹道。 穆雪道:“那我们可不是到天上去做神仙中人了?” 绛萼扫了她一眼,笑道:“不害臊,你可是拐了弯在夸自己呢!” 子虞和公主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这一笑,把刚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 辘辘的马车驶过皇城前的官道一路北行,把豆蔻年华,欢笑如歌的她们带向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 第6章 :殿下受伤(一) 在远古的传说中,天神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南,一个叫北,他们相貌英伟,才华横溢。有一天,大地之女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双的神女; 。为此,他们兄弟反目,互相争斗。天神为之震怒,于是将两位神子都贬下人间。 谁知他们到了人间依然争斗如旧,美丽的神女伤心非常,化作了一条长河,将他俩隔开。那条河就叫金河,而两位神子则分别化作了南国和北国。 不知道是不是受传说影响,南北两国争了百年,始终相持不下。两国的皇帝都做着同样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统天下,代代相传,所以杀伐不断。 绛萼在马车内绘声绘色描述了这个传说,华欣公主早已听过无数遍,一笑置之。穆雪大为叹息,而子虞想起了金河战败的父亲,又是格外一种心情了。 从京城出发已经有十日,马车越过一座座南国重镇,她们已经来到南国北部的沧州。此处离金河不过六天的路程。公主一行将在沧州的平原上等待北国的来使。 “你们看,这里真是美。”华欣公主不顾礼官难看无比的脸色,走下马车,眼前茫茫一片草原,碧绿如玉,风过如波,望之让人精神一振。 子虞、穆雪随后下了马车,也对所见美景惊叹连连。 两百人的随行队伍在平原边稍作休整。华欣公主就提出要在周围游荡赏景。随行的礼官急得直冒冷汗。 “公主,你千金之躯,要是……”子虞也随着礼官劝说华欣。 华欣摆手打断,脸上一片向往,“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好容易出来这么一次,以后可就没机会了,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拗不过公主的意愿,最后只好由侍卫陪同着一起在草原上走动一会。 子虞曾经也随父亲游猎城郊,但她年纪幼小,不曾真正踏足过平原。此刻双足踩在茵茵绿草上,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原簌簌作响,让她又惊又叹。 风中忽然飘来一阵笛声,飘忽得犹如天际而来。子虞微愣,凝神静听。笛声悠扬明快,夹着春意盎然,被风声一捎,萦绕不绝,幽幽回响。她转过身,瞧见草原的那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笛声渐行渐近。 那原来是一匹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马上还驮着一个人。 子虞上前拉住华欣,“公主你看!”侍卫伫立一旁围成圈,满脸戒备地看着前方。 黑马已经走近,马上少年也缓缓进入众人视线。细碎的阳光穿透浮云照射在他的脸上,映出他轮廓俊逸,眉目端正,仿佛是画中人。 少年一曲完毕,放下手中长笛,翻身下马,对公主颔首,说道:“臣樊睿定奉圣上之命,前来迎接公主。” 子虞看到少年下马来,已经认出他就是拣风筝那日所遇的少年,再听到他自报姓名,心中暗惊,当日已猜到他身份尊贵不同一般,想不到他竟是北帝的长子。 公主微微一笑,“殿下的笛声真好听,倒让我以为是天外纶音呢。” 樊睿定眼中仿佛映着日光万点,晶亮幽深,说道:“这是北国的民间小调,是欢迎贵客所用,公主是听着新鲜吧; 。”他语气慵懒,唇边的笑意也显得有些散漫,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前来迎接的,不会只有殿下一人吧?”南国随行礼官忍不住发问。 “我的马快,怕公主等得闷,所以先来护卫。”樊睿定淡淡道,一眼扫过礼官,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人不敢直视。 公主道:“让殿下当护卫,真是折煞本宫了。” 樊睿定微微一笑。 公主一行只好折回草原边缘,那些随行的宫女和侍卫如释重负。 樊睿定打量了公主陪嫁的队伍,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随即冷然一笑。 子虞恰好看见了,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所想。公主陪嫁的随侍除了年少娉婷的宫娥,其余都是工于奇淫技巧的能工巧匠,还有精于丝竹的乐官。南帝将这些容易引人安逸享乐的人和物都送到北国去,其心昭昭,显而易见。 不一会儿,草原那头显出黑漫漫的黑盔铁甲,如潮水一样涌来,马蹄如雨,嗒嗒地打在草地上,速度惊人,不到片刻就到了公主面前。一众的铁骑,玄衣黑甲,身佩重剑,身形如出鞘宝剑,那森寒的气势蔓延过来。南国一行被这有如实质的气势所压,讷讷无措。 绛萼和穆雪丹唇咬得泛白,华欣公主看着前方,微微失神。 子虞心底也对那些黑甲骑士生出寒意,眼角瞥到对方眼中透露出的轻蔑,心想不好,如果此刻公主被人小瞧了去,以后北国的生活会走得更艰难。她紧靠着华欣,宽大的袖摆遮掩下,狠狠捏了一下公主的手。 华欣一颤,脸色一整,挺直了身子,冷冷的目光将黑甲骑士扫视一圈,从容道:“北国铁骑,名不虚传。” 黑甲军士齐声应诺,声势盖过了草原的风。 “吓死人了,”穆雪拍拍胸口,说道,“他们光是这么一站,就好像是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重回马车已有大半个时辰,绛萼的唇依然没有血色,似乎心有余悸,“到底是曾浴血沙场的将士,与一般侍卫大不同。” 子虞轻轻靠在车壁上,神色较为平静,心中却莫名地急跳,激动又感伤:这就是北国的军旅,就是父亲和大哥征战一生的对手,这个念头像蚂蚁一样在她心头噬咬,微微的疼。 刚才那一幕如此深刻地烙在众人的心头,抹也抹不去。 车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倒像踩在人的心头,隆隆前行。 华欣公主倏地握住子虞的手,柔声道:“子虞,刚才多谢你提醒我。” 子虞一笑,却发现华欣的目光异常明亮,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她讶然问道:“公主怎么了?” 绛萼和穆雪也发现了华欣公主的神色异常,纷纷注视过来。公主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能掌控这样一支军队的君主,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这一夜她们宿在沧州外的传舍,侍卫层层严守,把传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夜,暮色沉沉,风飒飒地拍打着窗户,子虞侧耳静听着,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梦中又回到家里,文嫣笑嘻嘻地拉着她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枙子花盛开,朵朵缀在叶间,馥郁芬芳。可转眼一变,她们又到了囚室中,黑暗中不透光亮,文嫣坐在囚室的一角,哭着喊她。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她又急又慌,忽然耳边呜咽声大作,她一惊,恍惚着就醒了。 窗棂泛白,隐隐透光,原来已经天亮了,子虞在枕上辗转,睡意全消。 忽而想起了文嫣,她才十三岁,一个人留在宫中。昭仪瑶姬曾说过,只要子虞在北国做得好,文嫣在宫里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好——这“做得好”到底是什么含义呢。她和绛萼穆雪跟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半年之久,难道仅仅是为了帮助公主得到北帝的宠爱? 退一步想,公主即使能得到北帝的宠爱,对两国的关系真的会有决定作用吗?子虞知道,历史上帝王因为宠爱妃子而影响国事的例子也曾有过,但那些特殊的例子就像是银河中的沙砾,缥缈难测。 子虞叹了口气,忍不住想,瑶姬曾直言她们是送去北国的细作。公主嫁给北帝,她们将身处北国权力的中心,就有机会接触到最关键的信息,如果把这些信息整理后送回南国……想到这里,子虞倏地坐起身,背脊上似乎渗出了冷汗。 胡思乱想没有帮她理清脑中的困惑,反而加深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窗纸被映得薄如蝉翼,微光投进房来,似乎快要触到床沿。 子虞梳好头发走出房。廊道上寂静无声,光线也还朦朦胧胧,她靠着墙慢慢地走下楼。 厅堂里坐着一个人,衣袍在迷蒙的光线中难辨颜色,只是他背影孤寂,如远山般静远,她便仔细地瞧了两眼。原来是樊睿定,她略沉吟,转身就要重回楼上。 “哎,你是那个罗家的小姑娘对吧?”身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子虞只好回过身,敛衽行礼,“回殿下,我在罗家排名第四。” “我知道,”他含笑道,狭长的丹眸里流转着明媚光芒,似朝霞般让厅堂内一亮,“我听云翦说过好多遍,四妹子虞,五妹文嫣。倒没想到,去南国就这么碰上你们了。” 听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子虞倒有些吃惊,微微垂下头去,心想,他与大哥的关系真是非同一般。 “你站得这么远做什么,”樊睿定招招手,“这里不是还有凳子么。” 子虞忙道:“我怎敢和殿下同桌。” 樊睿定哧地一声笑了,“那日你从树上爬下来,我不过笑了你一句,你可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当时怎么不见你这么怕我。” 他这样说,子虞倒不好拒绝了,走上前,沾着凳子的一角坐下,说道:“谢殿下。”; ------------ 第6章 :殿下受伤(二) 樊睿定又问道:“你妹妹呢?怎么没有随行?” 离京之前,瑶姬已教给她一番说辞,想不到此刻就用上了,她缓缓道:“家中逢大变,又遇牢狱之灾,妹妹体弱受了惊吓,入宫后得瑶姬娘娘怜惜,所以留在宫中了。” 樊睿定剑眉微挑,“留宫中了?瑶姬就一点不体恤你们姐妹分离吗?” 子虞发现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的意味,答道:“妹妹年纪尚小,我怕照顾不来; 。” 他静默片刻,说道:“我瞧公主的随行有好些乐官和工匠,到了北国怎么安顿呢?” “我平时不过是陪公主解闷的,殿下应该去问礼官才是。”子虞移开视线。 樊睿定忽而一笑,子虞方才觉得他的笑里带着春风,和煦熏人,此刻却变得不同,真是二月的春风,犹寒如冬,夹着料峭的森冷直扑过来。子虞不敢与他对视,她方才坐下不过沾了凳子的一角,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还当你们离京前,宫里的人都已经把安排给你们吩咐好了呢!” 子虞微惊,看向他,只见他似笑非笑,凤眸中透着讥诮。她顿时明白了,他在防备她,不仅是她,对整个陪嫁队伍他都抱着一种警戒的态度。他一眼就看穿了这支队伍的用心何在,和她说话也并非单纯的闲谈,只不过想要探她口风,以确定他心中的想法而已。 子虞觉得难堪极了,腾地站起身,凳子咯吱一声摇晃,在静谧的厅堂内极为扎耳。樊睿定微愕,她行礼道:“公主快要醒了。”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北国与南国虽是同根同源,许多地方却是截然不同,你大哥让我叮嘱你要小心。”他对着她的背影道。 子虞的身形微一怔,没有回头,小跑着上了楼。 自樊睿定带着黑甲骑军到来后,陪嫁一行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边走边玩。公主为此生了两日的闷气,可这时主动权已经握在了樊睿定的手中,他脸上总是带笑,却真正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华欣连续两三次都碰了软钉子回来,气极了道:“我看他防我们防得跟贼一样,都是妇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知道他防来做什么。” 子虞笑道:“我们要真是孔武有力的鲁男子,他未必这么担心。” 穆雪接口道:“可不是,别说是公主,就是子虞和绛萼下了车,那些平日凶神恶煞的黑甲军也看得转不开眼呢。” 绛萼抡起车里的五福图样锦团就扔了过去,“你这耍贫嘴的,我怎么就没瞧见他们转不开眼,定是你自己下车的时候才有的事。”穆雪紧紧按住那个锦团,口中呼,“恼羞成怒……” 子虞见她们俩又吵了起来,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华欣公主也稍微舒展了眉头。 四人在马车里闲聊打趣,一路上倒解了不少闷。 三日后,她们来到了路程中南国的最后一个城镇――碧丝城。这座城的名字来源于一种丝绸。据说曾经有位年轻的妇人居住在这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被征兵带走了。妇人思念丈夫,在染丝绸时泪水滴入染缸中,那匹布染成之后,竟然格外烟翠明泽,缎面柔腻如少女凝肤,这种丝绸被命名为碧丝绸,这座城因此出名,而后顺理成章地被称作碧丝城。 这座城后十里就是连接南北两国的金河。 随着金河的临近,子虞想起父亲正是在金河战败自刎,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每日听到车外铁蹄如雷,更是心烦,胸腹间如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 。而亲人往昔的笑脸总是在夜晚闯入梦中。她几夜连着泪湿方枕,那些痛深深烙进她的心里,反倒沉淀了下来,她也终于渐渐平静了情绪。 华欣公主在到达碧丝城的第一天,就坚持要下车去城中一游。 樊睿定噙着慵懒的笑容说道:“这碧丝城不过是边陲小城,公主何等身份,等到了庆城,公主自会见识一番繁华。” 华欣公主一路连连被拒,有些微怒,“庆城哪能和碧丝城作比。” “这是什么意思?公主难道认为这小城比我国都城更好吗?”樊睿定眉峰微蹙。 华欣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子虞这些日子来一直避开樊睿定,此刻见他们说僵了,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殿下,碧丝城当然不若庆城繁华,但到底是公主的故土,也许此去之后再无机会踏足,难道殿下连公主这点私心都容不下吗?” 樊睿定稍怔,若有所思的瞳眸瞥了华欣和子虞一眼,说道:“事分轻重,要以公主的安全为主。” 华欣公主回房后郁郁不乐,绛萼和穆雪纷纷劝慰。 华欣道:“你们也以为我是玩心太重,不懂事有轻重吗?” 穆雪轻问道:“公主可是舍不得南国?” “舍不得?”华欣摇摇头,声音里却有些惆怅,“我离开京城时头也不曾回过,怎么会不舍得。我只是不甘,等我们到了庆城,也是要在深宫中度日,哪还有现在这个机会,只有半天也是好的,可以到外面去看看。” 她淡然一笑,仿佛是秋后的墨菊盛放,明丽无双,又叫人生出怜爱。 子虞三人想劝也不能再劝。 华欣公主不用午膳,一个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渐渐整个陪嫁队伍都开始不安,有的宫娥更是哭泣不休,直说不愿离开故国。 樊睿定忽然前来,将两件衣裳摆在桌上。子虞一看,是两件普通素绸的窄袖裙。 “公主要去碧丝城中也行,”他脸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喜怒,“但是不能全去,只能两个。” 子虞三人面面相觑,私语商量,最后决定由子虞陪着公主出行。 换好了衣裙,华欣一身水沁蓝宝花长裙,取下发上的累丝嵌珠四蝶簪,只戴了一对珠坠。子虞穿的是葡萄碧百褶裙,头上仅挽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 樊睿定上下打量两人,似乎还有不满,“出去了要紧紧跟着我,就扮作丫环,千万不要同别人多说话。” 华欣和子虞连连点头。 樊睿定又点了四名黑甲军士换成便服跟随在侧,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少爷出游的架势; 他们一行从传舍后门拐到大街上。 碧丝城处在南国边上,与北国和诸边陲小国相连,货品流通非一般城市所能比,一路所见都是人言交杂,卖杂货的,卖灯油的,卖胭脂女红的,还有些精巧物品,就是在京城也难得一见……嘈嘈杂杂地,倒显出了别样的繁庶来。 华欣公主看得眼都直了,见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要停下来问个明白。 子虞一路紧紧地盯着公主,说话间,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樊睿定唇边依然带着淡笑,但是眉目间一丝峻峭,隐隐流露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条街,正兴致大起时。街对面忽然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是一个穿着卷云如意纹的三十岁男子,身后的都做家丁打扮。他们就这样突兀地拦在了樊睿定的面前。 “听几位的口音,都是南方来的客人吧。”为首的男子对着樊睿定拱手作揖。 樊睿定轻吟一笑,“我们不过是过路客,不知道兄台有何事?” 那男子也笑了笑,眼角堆起些纹路,说道:“兄台是第一次来碧丝城吗?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樊睿定攥起眉心,“规矩?”他出使南国两次路过碧丝城,却从未真正停留过,又哪里知道这里的规矩。 那男子拉着他走到路边,“碧丝城是做买卖的地方,规矩就是,什么都可以用来做买卖。” 樊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眯,说道:“我只是路过,不想做买卖。” “我有桩生意想同兄台做,不知道兄台愿不愿意割爱,”男子展颜一笑,有三分讨好的意思,“我必定给兄台一个合理的价格。” 樊睿定反倒好奇了,“我能有什么卖给你?” 男子指指他的身后,笑得殷切,“你的婢女,两个中能否割爱一个?”他刚才在街头匆匆一瞥,已看到樊睿定身后的婢女,他虽阅美无数,这一眼也足以让他惊艳,真是一个皎若太阳升朝霞,一个灼若芙蕖出绿波。他也看出眼前这男子非富即贵,但是自己家中也算得家财万贯,心痒难耐之下才决定来一试。 樊睿定仔细瞅了他两眼,忍不住扬声而笑。 华欣和子虞不明就里,纷纷看了过来。 那男子哑然,随后镇定下来,声调平静地说道:“兄台尽可开价。” 樊睿定怒极反笑,眸中藏着促狭,“你要买哪一个?” 男子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落在华欣和子虞的身上。心里想,蓝色衣裙的姑娘倒是艳色更胜一筹,只怕他不肯卖。目光看向子虞,只见她一束墨玉似的头发垂在雪腻的颈旁,身姿如柳,心中怦然一动。 “就那绿衣姑娘吧,我愿出珍珠十斛。” 樊睿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沉吟须臾,又道:“不成,我要一斛……”; ------------ 第6章 :殿下受伤(三) 男子愕然,一斛? 不等他反应过来,樊睿定说道:“一斛夜明珠; 。” 男子闻言怔忡,随即怒道:“兄台根本没有诚意。” 樊睿定朗声大笑,眸中寒光一掠而过,“你在痴心妄想,且当我是痴人说梦好了。”说罢,再也不理会那男子,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公主和子虞。 那一刹那,他眼角扫到有几身手敏捷的人,飞快地穿梭在大街上,成包围状迅速靠近两个女子,这时已到了五步的距离。樊睿定心头一震,俊颜顿沉,面色铁青,人已飞身扑出,口中呼道:“小心!” 惊变骤起! 子虞正和华欣公主说着街角的泥人有趣,忽然听到身后有异响,回头瞥了一眼,只瞧见几道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来。这时樊睿定大喝一声“小心!” 子虞大骇,想也不想,拉着华欣往随行侍卫的身后躲去。她俩才跑出两步,黑影已经来到侍卫面前。来人共有八个,一色的玄衣,行动利落,和四个保护华欣公主的侍卫战成一团。街上的人一哄而散,那个和樊睿定说话的商人男子带着家丁躲得远远的,似乎在猜疑着他们的身份。 樊睿定挡在华欣公主和子虞的面前,他神色冷峻,从腰间抽出软剑,银光掠过,仿佛一条游龙。 华欣公主吓得面色苍白,子虞攥紧她的手,两只交握的手早已沁出汗水。 “你们……”樊睿定转过头对子虞和华欣说着,他也意识到金戈相击吓到了自小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因而放低了声音,“不要乱动,更不要互相称呼名字。” 子虞和华欣轻轻点头。 那八个黑衣人似乎训练有素,排成半圆把侍卫们围在其中,两方出手似乎都不遗余力,可黑衣人毕竟占多,渐渐占了上风。樊睿定守着公主,也不能上前援手,他眉头深皱,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哨,放到嘴边一吹,尖锐的声音传出很远。 黑衣人们也听到了哨声,变得开始惊慌,下手更见狠辣。 子虞知道这哨声定是危急时召唤铁甲军的,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安。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一阵急步声,原以为是应援的人到了,回头一望,与前面行刺的八人相同的玄衣穿着,杀气直冲着子虞和公主而来。 华欣公主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樊睿定面色一沉,拦剑挡在他们的面前,八柄长剑一起刺来,他一手将华欣和子虞推后,银光一闪,软剑就和八剑撞在一起,金鸣声震耳。 八人一击不中,重新合围,举剑再次杀来。 华欣公主瑟瑟发抖,子虞拉着她站在侍卫和樊睿定的当中,剑气迎面扑在她们的脸上。子虞不是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贴近,但看着眼前金戈相击,鲜血淋漓,忍不住身体颤抖,四肢冰凉。 樊睿定一人堪堪挡住后面的八人,而前面的四个侍卫却已经挡不住了,两个受了伤,血滴落在青石路上,叫人心惊。前后的路都被堵住,华欣公主和子虞就是想躲也无处可躲。 又十几招后,一个侍卫脚上中刀,“扑”的一声半跪在地,立刻有两个黑衣人冲破侍卫的缺口,向华欣和子虞扑来; 华欣公主无声地泪流满面,子虞脑中一片空白,寒意从脊梁骨窜起,身体冷地像在冰窟,无奈之下侧身挡在公主的面前。 樊睿定大喝一声:“公主小心!”足尖一点,从八人的攻击中脱身,一跃退后半丈,剑如软蛇一般滑到两个黑衣人面前。 剑光几乎快要触到子虞的额发,一瞬间被樊睿定逼退。 可那两个汇合身后八个又再次攻来,樊睿定手中软剑一扫,阳光下如一团绚丽的光蔓开。他伸出手,一掌拍在公主背后,把她送到侍卫身后,反手搂住子虞的腰,一跃而起,喊道:“我带公主突围。” 子虞一惊,心想他是不是慌乱中抓错人了,她不是公主,正要出声提醒,樊睿定以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命令道:“不要说话。” 樊睿定手中不停地挥剑,银光在黑衣人的缝隙中游走,竟让他打开一道通道,他环着子虞的腰往街口冲去。 子虞仓皇间回头,那十六个黑衣人把华欣公主和四个侍卫抛在了一边,向逃窜的两人追了过来。她立刻明白,原来他故意把她当公主,这样高喊之下把黑衣人引来,华欣公主反而会安全一些。 樊睿定带着她见路就逃,黑衣人紧追不舍。 连拐过几条道后,樊睿定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的姑娘,而那些黑衣人却是一身轻松,两者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 子虞暗暗焦急,樊睿定面容依然镇定,甚至还轻笑出声,“危险我遇到不少次,却唯独这次最具名士风流,危难中还能搂着佳人。” 子虞没有他这般轻松,苦笑了一下,道:“殿下只要放下我,自可以脱身。” 樊睿定眉一挑,声音变得冰冷,“我可没有扔下女人以求平安的习惯。”话音刚落,他一个转身拐向左边的道口。 “我们有救了。” 子虞被他带着东逃西窜,早已是头昏眼花,听到有救了,强打起精神,一晃之间看见前面有一户朱漆大门的人家,一个小厮牵着匹马,旁边还站着个穿锦缎衣裳的胖子。 樊睿定飞身跃到他们面前,不顾两人目瞪口呆,伸手在小厮颈后一击,抢过马套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子虞坐在他的身前,慌忙中抓住他的腰带,一个剧烈颠簸,马扬蹄向前奔去。 “抢……抢马……” 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喊,子虞往后望去,那十来个黑衣人还不放弃地追着,却被拉开距离。他们忽然举起手,露出手腕上的褐色袖箭。 子虞骤然生出寒意,对樊睿定喊道:“他们有袖箭。” 樊睿定微怔,将子虞的头压低,说道:“你抓紧了。”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耳边传来嗖嗖的破空声,仿佛是划破空间的利剑追来,子虞屏住呼吸,紧紧抓着樊睿定,脑海中乱成一团,两根短箭几乎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她惊得冷汗渗了出来,贴着她的衣衫,凉意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身子; 樊睿定轻哼了一声,再次加速,终于将黑衣人远远扔在了身后。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渐渐平定。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扑到脸上犹如小刀,她半低着头,眼中景物如飞,不知过了多久,灰墙白瓦便从视线中消失,马儿撒蹄,所到之处人烟越见稀少。 “殿下……”子虞刚张嘴就灌了一口冷风,寒气直窜进心肺,让她的话语支离破碎,“殿下,跑……远了。” 樊睿定毫无反应,似是没有听她说的话。子虞无奈只好再提醒一次,可他依然不作反应。 心中满是疑惑,子虞转头去看,第一眼入目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如刀斧凿出。偏他此刻紧抿双唇,眉宇深锁,而额际竟滑落豆大的汗珠,似乎在强忍什么。 她见他眸中黯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顾不上避讳,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殿下怎么了?” “你……”他咬牙说道,似乎短短几个字就费尽了力气,“找个地方……避避。”他抓紧缰绳,马嘶嘶直叫,骤然在一个僻静的密林旁停了下来。 马儿停得突然,子虞控制不住身体,一头扎进樊睿定的怀中,还未等她回神,他的身躯就这样直挺挺地翻落下马。她惶然一惊,伸手去抓,却远不及力,反而被一同带落下马,嘣一声摔在地上。 跌落下马,子虞感到四肢酸麻,却不怎么疼痛,张眼一看,樊睿定垫在身下。 “殿下!”她慌忙起身,忽然发现他紧闭双目,似已失去知觉。心道不好,勉力想去扶起他,手搭上他的肩膀,摸到黏黏的液体,抬手一看,竟是鲜红的血渍。 “殿下!殿下!”子虞慌了手脚,叫唤的声音亦有些颤抖,“快醒醒!” 樊睿定依旧躺着。 见他如此模样,子虞又惊又慌,一时心灰意冷,双手像是没了放处,紧攥着樊睿定的衣袖,几乎要撕下一角来。 “殿下!”她不死心地呼唤,换来的却是一旁密林中的簌簌风响。 子虞茫然地跪在一旁,努力睁大眼看着不动的樊睿定,她恍惚地想,他不会已经死了吧。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肿胀起来,撑得胸口不能呼吸,轻轻一喘,眼泪已无声无息地滴落。 她视线模糊地环顾四周,密林旁的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 怎么会这样?父亲、母亲、二哥、三姐都死了,她和文嫣生生分离…… 就连这个刚才救她的北国皇子,也抛下她一人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回想的一瞬间,她失去了控制力,放声哭了出来,那些在囚室里的压抑,和文嫣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小心,随公主远赴北国的茫然,像一锅五味陈杂的汤,她一口含在嘴里,现在才真正品出味来。; ------------ 第6章 :殿下受伤(四) 她哭得伤心,手无力地垂下,碰到樊睿定的手臂,暖暖的还有温热; 。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死。慌忙上前,扶起樊睿定,仔细察看他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极细小,如果不是有血冒出来,几乎让人发现不了。从位置来看,正是刚才黑衣人所发的袖箭造成的。 哭过之后子虞渐渐冷静,她想起以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小的袖箭杀伤力并不大,如果要用它来对付敌人,通常上面会喂毒。 这里地处陌生,她不懂医术,真是一筹莫展。 刚才被樊睿定抢来的马儿跑到密林边吃嫩草,子虞看了一眼,心中一动,跑过去拉住马上缰绳,想将它拖过来,谁知这马毫不理睬,甩甩头不理她。 子虞心中焦急,心想只有靠这匹马才能将樊睿定带走,坚决不肯松手,双手拉紧缰绳。就在两者对峙不下的时候。密林中沙沙的有脚步声走近。 来的是一个布衣青年,身旁跟着个模样伶俐的女孩。子虞拉不动马,只好向那布衣青年青年央求道:“这位大哥,请你帮个忙……” 那个小女孩瞧见她的窘态,嘻嘻一笑。布衣青年却很爽快走来接过缰绳,在马臀上轻轻拍了两下,那马儿乖乖就抬起头来任他牵走。 当布衣青年把马牵到樊睿定身旁时,脸上有些惊疑,问道:“姑娘,你们可是遇上了贼寇?” 子虞点点头,“我……大哥受了伤,我想带他回去找大夫。” 青年的眼神中露出同情,说道:“姑娘不是碧丝城的人吧,这里自从金河大败后多了许多贼寇之流,他们往往在城郊行凶劫财,现在天色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伤重昏迷的病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子虞皱起眉,踌躇不安。樊睿定是北帝的长子,身份不同一般,现在也不知伤得如何,无论是拖延伤势导致他有个差错或者因为在路上碰到贼寇害他伤上加伤,她都有推托不了的责任,就是公主也保不住她。想到这些,子虞更觉得为难。 她忽然感到袖子抖了抖,原来是那个小女孩扯着她的袖子摇摆,“姐姐不要急,我哥哥会看病哦。” 子虞惊喜地望向布衣青年,他已经扶起樊睿定的身体,仔细地察看伤口,听到自己妹妹的说话,抬头憨厚地一笑,“姑娘不用急,你兄长的伤只有这肩膀一处,不碍事,等会将袖箭取出就是。” “可是,”子虞问,“只有这一处伤他怎么会昏迷,是不是箭上有……” “迷药!”布衣青年接口道,“看来伤你们的人并不是想夺你们的性命。所以他中了一箭就迷晕了。”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落定,紧皱的眉宇稍松。那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你们今晚可以在我家睡。”布衣青年也道:“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我家留一晚。” 子虞正愁没有地方可以稍作休憩,眼睛有些发酸,点头道:“多谢。” 青年把樊睿定抗上马背,一行三人牵着马顺着密林旁的小道走去。 转过几个弯,才来到一个小山丘下,春意朦胧,一棵老槐绿荫如盖,掩着半边茅屋,如丽质天生的少女半遮容颜,山丘后,日隐西山,浓霞似锦,把那一屋一树都笼在浅淡的微光中,更添色彩; 只一眼,就瞧得子虞出了神,这样恬静如画的地方,真如画中一般。 “姐姐,这就是我家。”小女孩说着,笑靥如花绽放。 布衣青年将樊睿定抬进屋中,子虞忙跟了进去。青年见了,劝道:“等会把那袖箭取出来时会见血,你不如避一避。” 子虞轻摇头,“不妨事,我总要亲眼看着才安心。” 青年也不再劝,而是到柜子旁取出个药箱,闲谈似的提起,“姑娘是和兄长行商经过此地吗?” 子虞坐在木椅上,转头四顾,发现屋中物什甚少,似乎处境并不好,眸光一转,随口应道:“正是这样。” 青年拿出一把如指长的薄刀,放在火上煨烤片刻,坐到床边,似乎为了不让子虞见到血色,他用身子挡住床的大半。 子虞有些紧张地凝视着他的动作,并不见如何动,就听见那青年沉声道:“好了!”一小支带着血的袖箭被他扔到一块白布上,顿时如一朵血花盛开般染红。 青年又用些金疮药为樊睿定包扎稳妥,回头对着子虞笑道:“你兄长身体不错,明日清晨就能醒过来了。” 子虞只一个劲地称谢,布衣青年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 那个小女孩极为乖巧,为子虞打来一盆水梳洗。子虞映水一照,发现自己鬓发凌乱,不知从马上摔倒时蹭到什么,脸上好大一片污垢,如疯妇一般。看到这个模样,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重整发髻,梳洗一番。 等她再次出房,外屋已备好了饭菜,点着一盏豆油灯,灯火朦胧。 布衣青年招待子虞,“姑娘请快来坐。”这一转头瞧见她的模样,微一怔,神色稍显迷离。 小女孩嚷道:“姐姐,原来你这样漂亮。” 子虞浅浅一笑,便在桌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桌上只摆着两道菜,做得粗糙,油味也不足,子虞见这家中摆设已知清贫,想不到竟到如此地步。 小女孩夹了几根菜放到子虞的碗中,说道:“姐姐吃这个,是我从林子里采的,可香啦。” 青年道:“家中贫寒,也没有好东西招待姑娘,让你见笑了。” 子虞摇头,“你们救我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想了想,从头上拿下玉簪,递给青年,“这是我兄长的诊金。” 青年眉头皱紧,道:“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可以收这么贵重的谢礼,姑娘请收回吧。” “比起救命之恩,这个玉簪怎么称得上贵重。”子虞笑道。青年还是执意不收,子虞转手将玉簪插在小女孩的头上,说道:“要是你们不要这微薄的东西,我大哥醒来必然心里不安的。”青年一叹,不再推辞。; ------------ 第7章 :遇袭(一) 晚饭后,小女孩一直跟在子虞的身后,如影子般,缠着她说故事。子虞见她伶俐可爱,想起了文嫣小时候也是这般,心中一软,挑了些宫里的故事说给她听。 女孩听得出神,回头对哥哥说道:“哥哥听到没,姐姐原来是住在天宫里的。” 子虞脸一红,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才问:“这里只有你们兄妹居住吗?” 青年点头,“本来还有我爹,但是在金河之战时,他随军行医,音信全无,只剩下我和妹妹了; 。” 听到金河之战,子虞心猛地一跳,神色复杂。 那青年又道:“受金河一战牵连的也并非只有我们一家,这碧丝城原先也没有这样乱,自从战乱后就多了许多匪人,有些还是战场上的逃兵,不敢回去受罚,只好成了流寇。” 子虞亦想起战败后全家近百口人全部送命,眸中一暗,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谈话东拉西扯,显得索然无味。 到了夜间,子虞与小女孩同睡一室,本还有些不习惯,但身子累极,一沾枕就熟睡了。 醒来已是天明,她梳洗后立刻跑到后室,樊睿定面容平静地躺着,似乎还在沉睡。 子虞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发现并无不妥,轻轻叹了口气。 她才叹完,樊睿定蓦地睁开眼,看了看她,问道:“这里是哪里?” “是碧丝城郊的一户人家,”子虞见他醒来,不由高兴,眉眼盈盈如月。 樊睿定动了动手臂,发现肩膀稍有些痛,剑眉微蹙,抬起眼看着子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温和,说道:“昨天我似乎听见你哭了?” 子虞讶然,心道,那时他不是昏迷了吗?她睁圆了眼,想起昨日的痛哭,感到羞赧,脸上微红。 樊睿定瞳眸幽深,掀起唇角,露出一丝笑容,“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所以才痛哭出声吧?” 他的口气有几分玩味也有几分调笑。这让子虞想起他那日变着法的盘问,心里一沉,淡然道:“殿下是洪福齐天,怎么会有意外,昨日是奴婢失仪了。” 樊睿定表情微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而这时门外传来布衣青年和小女孩的声音。子虞也就不再作声。 等他们离开时,小女孩依依不舍地和子虞话别,樊睿定不容拒绝地留下不少钱财。 牵过马,樊睿定潇洒地一跃上马,看着子虞笑道:“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一起上来。” 子虞无奈伸出手,樊睿定将她一拉上马,轻轻在她耳边道:“刚才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子虞有些意外,想不到他会这样再三解释,心中宽慰,微微一笑。 马儿不疾不慢地跑着。子虞想起昨天一直存着的疑惑,此刻趁着樊睿定心情好提了出来,“殿下,昨天行刺的人,是……是北国人吗?” 樊睿定道:“是的。” “北国宫中有人反对公主嫁给陛下,昨天的黑衣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对吗?”她问得小心翼翼,声音娇软; 。昨日她曾细想过,这些人明显是针对公主而来。而他们的袖箭中所上的是麻药而不是毒药,显然对方心里明白樊睿定和公主的身份而有所顾忌。从手法和目的来看,想必对方是北国宫中的权贵。在离宫前,瑶姬也曾叮嘱过她们要小心北国宫中的动静。 樊睿定手势一僵,有些意外她问得这么直接,静默片刻,才沉声道:“你该明白,有些事,即使已经摆在明面上也不能说出口。” 闻言,子虞开始担忧,北国宫中果然有人敌视公主。 “那些宫里的是是非非,你就不要多想了,”樊睿定忽然开口,语调温润,“公主是公主,你是你,你们不同。” 子虞轻轻一摇头,“公主和我们是同命运的。” 樊睿定凝视着她,却只能看到她白皙优美的颈子,如上好的玉瓷。几缕碎发随风轻拂,几乎要触到他的鼻端,幽淡的木樨花香缭绕而来。 久久无语之后,他才又开口,“你还小,宫里的门道很多,你大哥现在已是北国的臣子,就算没有公主,你也可以在北国安定下来。” 子虞身体几乎不可见地微微一颤,原本她是可以选择北国的安定生活,可是文嫣留在南国,注定把她的后路给堵了,她无从选择。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樊睿定说道:“你是在担心妹妹?” 子虞微诧,想不到他如此敏锐。 “文嫣年纪小,我怕她吃苦。” 樊睿定看着她稚气尚未脱却忧心他人的模样,露出笑意,宽慰道:“以后总能想到办法。” 子虞自己也曾这么想过,可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更有希望和把握,心里踏实不少,唇角一勾,脸颊上浮起浅浅两个梨涡。 回到营地,华欣公主见他们安然归来,破涕为笑。绛萼穆雪围着子虞打圈,一个劲地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子虞拣了些重要的讲,说到惊险处,两人齐齐变色,惊叹不已。 子虞转而问公主后来的经过。原来黑衣人追着樊睿定和子虞,公主和侍卫们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营地的铁甲军后援已经赶到了,一同将公主护送回营。 华欣公主拉着子虞的手说道:“我立刻就派人去寻你们,可回来都说你们不见了。我真担心你们出什么事。幸好现在平安回来了!” 子虞安慰了公主几句。穆雪在一旁道:“公主何必担心,有英俊不凡的大殿下在,子虞怎么会出事。” 绛萼作蹙眉状,叹道:“酸,真酸。” 子虞也生出打趣地念头,朝穆雪挤眼道:“下次这种生死惊险的机会,我全让给你,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闲空去欣赏英俊不凡。” 众女皆哄笑出声。 自碧丝城遇袭后,华欣公主也生出警觉,路上不再做无谓的耽搁,对樊睿定的安排也听之任之,平安谨慎地渡过了金河,进入北国边境,从边境入庆城又用了半月有余; 三月末,春到人间,草木抽出绿芽,大地像一块碧色的绸子重新染上色彩。 等南国一行到庆城时,宫人们都已换上稍薄的春衣。 按祖制,北国的皇帝并没有来迎接公主。前来接公主进宫的是大内总管周公公,还有几位三品以上的礼部官员。北国在金河之战中一直占着上风,又受到南国割让三城,态度上不免有些倨傲,华欣公主一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两方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把陪嫁随行的能工巧匠交给北国礼官安置,华欣公主带着三十多个从南国宫中带出的随侍跟周公公进宫。 周公公是宫中的老人,在北国皇帝还只是孩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了。就跟那些在宫中混成了精的人一样,他表情极少,举止有度,让人难以挑出瑕疵,他对公主有礼有节,领着他们从东门入宫,一路走来并不张扬,静悄悄的就把公主带入宫中。 从东门入,穿过烟波浩渺的九曲桥廊,穿花拂柳地走了一阵,路过玉华园,远远瞧见十来个宫人簇拥着一顶轿辇而来。 周公公忽然停下脚步,公主和子虞等也只好停住不动。 走得近了,周公公给华欣公主使了眼色,退让到了一边,几个跟在后面的南国宫人来不及反应,挡在路前,轿辇徐徐停下,上面独坐着一个丽人,头也未转,似乎还不曾注意到眼前。 轿辇一侧的内官喝道:“不懂规矩吗,见了娘娘的行辇还不避让。” 子虞偷偷抬眼望去,轿辇上的丽人正转过头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肤色白皙,眉目秀美,她本蹙着眉心,看到周公公时微微一怔,对刚才开口的内官斥道:“真不长眼,没认出这是周总管嘛。” 周公公站在一旁微笑道:“是老奴眼花没用了,刚才没看到娘娘的轿辇,还请娘娘恕罪。” 丽人一笑,这周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哪能把这话当真,她扫了一眼跟在周公公身后的人,骤然心头一震:这些个美人从哪里来,尤其是那衣饰华美的少女和环绕在侧的几个年幼女官,亭亭玉立,如春日刚刚盛放的玉兰,惊鸿一瞥后竟叫人移不开眼。 “公公这是办什么差事?这么一大群人,看着倒眼生。” 周公公道:“陛下让老奴把南国公主安顿到瑞祥殿,看着天色将晚,老奴还真怕赶不回伺候陛下。”说着回头对华欣公主笑道:“公主莫怕生,这是淑妃娘娘。” 华欣领着众人敛衽行礼,她虽有公主之尊,却也知道到了北国宫中,一切都得随规矩来。 淑妃眸中光芒一闪,又仔细在华欣公主和子虞等脸上转了一圈,面上瞧不出情绪,淡然笑道:“公主多礼了,我听说南国多美人,今天才知道传闻一点不假。” 华欣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淑妃见状,笑容淡敛,也不再多做逗留,和周公公寒暄几句便走了。 周公公看着远去的轿辇若有所思,转过身又恢复些笑容,领着华欣公主一路到瑞祥殿,再没有遇到阻挠。; ------------ 第7章 :遇袭(二) 瑞祥殿前铺着白玉阶梯,旁边凿开泉眼扩建成湖,湖心架着长廊,殿前院种着几株丁香,此时已有花开,叶似栎叶,圆细的花朵如倒铃,隐约可闻清香。后院则是小半片竹林,有一条径尺长的碎石小道,风过叶声飒飒,清爽自怡。 华欣公主和子虞等都觉得宫殿华美舒适,心里喜欢,对周公公百般感谢。 子虞和绛萼从随行的箱子里取出一条碧甸子玉带,通体翠绿不带杂色,莹莹透光,将周公公送出殿门的时候,绛萼就将玉带奉上。 周公公一瞧就知玉带稀有,在宫中也不多见,叹道:“两位这是……” 子虞道:“公主自小生在南国,对这宫中还不熟悉,这是公主一点点心意,希望公公能提点一些。” 周公公想了想,接过玉带,说道:“公主只需记得,万事都有规矩,只要公主忍得,以公主的才貌,在这宫中何愁不能立足。” 听他这样说,子虞和绛萼都放下心来,她们在南国时就已把北国皇宫内的重要人物记清楚,公主陪嫁中有四口大箱子专备金银玉饰和各种珍奇,为公主在宫中行走打下基础。这周公公就是其中重要人物,虽不一定指望靠这条玉带就打通关系,但至少希望给他留下些好印象。 华欣公主对瑞祥殿说不出的喜爱,这里比她在南国的寝宫要大许多,也华丽许多。殿内本来有几名宫人负责洒扫宫殿,都留了下来,但公主身边随侍的依然是南国带来的宫人。 打扫殿堂和安置各种物什就花费了不少时间,到了夜间,瑞祥殿也焕然一新,别具一种南国风情。 华欣公主卸了妆容,披着一头乌发,半伏在榻上,长袖逶迤,如云彩般绚丽,脸庞靠在袖上,越发显得白皙如玉,她微微侧着头道:“这里真是大,比我原来的寝宫可大了不少。” 穆雪陪坐在一旁道:“听说北国的皇宫曾经被火付之一炬,现在这个是后来重造的,自然比原来的大。” 绛萼微皱眉,“别北国北国的,叫人听见多不好。” 子虞也对公主提醒道:“公主也该把这里当成归属,宫中是非多,别让人挑出毛病来。” 华欣公主点点头,忽然问道:“今天那个淑妃,你们看清楚了吗?” 绛萼和穆雪摇头,她们站在周公公和公主身后,看地并不清楚,只有子虞看得仔细; 华欣说道:“听说她位列四妃,性子喜静,并不搭理后宫事务,可她刚才看我们的样子,目光像刀一样。” 子虞心里也有同感,那淑妃审视她们的目光的确叫人不舒服,可传闻说她不搭理宫中事务看来倒是真的。不然也不至于连她们今天入宫都不晓得。 绛萼是她们中最老成的一个,听到华欣公主评论淑妃,不由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悄声道:“我们初来乍到,宫中自然有些人不喜欢我们,公主以后千万要小心言行,刚才留下的宫人还不知道有几个是眼线,处处盯着我们呢。” 华欣长长地吐了口气,躺在榻上说道:“多想无益,都去睡吧。” 子虞三人这才告退。 作为陪伴公主随嫁的女官,子虞她们三人甚至比公主还要年幼一岁,虽然都是聪颖过人,却少了许多处世经验,她们也自知缺点,所以常常集众人所长商量办法。入宫半个多月来,虽有磕碰,却并没有犯过大错。 北国派了几个可靠年长的老嬷嬷和命妇来教导华欣公主礼仪,大婚的事项有条不紊地进行。宫中的气氛却有点玄妙,各个宫的主子在大婚前不能贸然前来,于是,瑞祥宫前就多了以各种借口前来打探的各宫宫人,把子虞等人忙得不见空当。 在北国宫廷熟悉了几日后,子虞打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朝臣们对华欣公主将来的封号产生了分歧。这些朝臣似乎害怕皇帝会沉迷于美色,准确来说,是沉迷于南国美色,所以商量着把公主的封号定为“宁妃”,而司礼早就按制拟下了“欣妃”,两者意见不同,直闹了许多天。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子虞暗暗纳闷,一字之差就让那些朝臣们忙乱手脚,又是引经据典,又是上书直谏,难道妃号为“宁”,就真能宁静处世? 离大婚的日子近了,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提前为这件事下了决定,按制定为“欣妃”。既然是皇后出面,朝臣们也就没了意见。整个过程中,皇帝既没有偏袒南国公主,也没有接受改妃号的直谏,这让那些想从皇帝态度上揣摩心思的人感到失望。 最满意的就是后宫中人,那些从宫人们口中打听到华欣公主的美貌优雅而显得忧心的各宫妃子,她们察觉到皇帝的态度并没有偏好,心中不由安定一些。 当今北帝有一后三妃,皇后出身门阀,高贵端庄。淑妃冷静自持,对后宫诸事并不热心。还有一个同样出身豪门贵族的明妃,据说如明珠般光华耀人,故而有了“明妃”的称号,她列妃位不久,在一次狩猎时随驾远行,被流矢所伤,虽容貌依旧,却损了一副优美动人的嗓音。皇帝并没有因此疏远她,反而因为对她有所亏欠而多了几分宠爱。那明妃本来才思敏捷,经此事后却变得泼辣大胆,宫中怕她的倒比怕皇后的还多。 “明妃的嗓音真如八旬老媪一般?”华欣公主听了之后,问子虞道。 “听宫人们说是这样的,”子虞也未曾听过,就据实答她,“公主以后遇到明妃千万小心,她最讨厌别人提及嗓音之事。” 华欣眸中深幽,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当年狩猎流矢所伤,难道真是意外?” 子虞定定瞧了公主一会,说道:“当年的事我们可不知道了,不过有这样的想法的人,只怕不只公主一人; 。” 华欣也是从小生长在宫中,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轻轻叹一声,“难怪明妃会性情大变了,子虞,那么还有一个妃子是谁?” “还有一个文妃,她出身书香门第,颇有几分才学,从修仪一步步到列于四妃,据说她行事小心,少留人话柄,最懂得揣摩他人心思,皇上一月里总有几天去她宫里。” 她慢慢把宫中情况一一说明,好让公主谨慎行事,别出了差错。华欣也一反常态,认真记在心里。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七,瑞祥宫多日的准备全都用在今日,宫人们清晨就开始忙碌,宫女们端出铜镜,金莲和各种吉祥饰物,添置在宫中,周公公派了两个得力的小宦官来跑腿,皇后宫中又遣来梳妆能手为华欣公主上妆。 纳妃的典礼本没有这么盛大,只因为华欣是南国的公主,这一场婚礼牵涉到两国,故而规格远超一般妃子,却又不及皇后。 华欣公主穿上了层层叠叠的宫衣,真可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红日照进窗来,珠环金钗映着五彩光芒,把华欣的身躯笼在其中,衣饰上繁复精巧的花样随人而动,红底金凤盘花,那样极致艳丽的图案仿佛活了,绚丽得直迷人眼。 华欣身旁跟着尚仪尚酒和两个嬷嬷,一路只听她们提点该如何做,她便如木偶一般乖乖照做,那些礼仪一步也错不得,一句也不能多说。等金册送到瑞祥宫,她已正襟危坐许久,趁着众人不注意,她招手把子虞唤来。 “子虞,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公主……”子虞放柔了声音,“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公主是有些紧张了。” 华欣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谈话,这才又说道:“往来的人这么多,我怕出了什么差错,你也知道,只有忙中才容易出错……”她还想再说什么,尚仪和嬷嬷却已经围了上来。 子虞瞧见华欣公主用眼神示意她小心处事,忙点头。回过身,她和穆雪绛萼商量好各看一边,把来往的宫人和进出的物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午时,华欣公主才随着尚仪前去交泰宫拜见皇后,位列一品正妃后还有个祭拜仪式。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交泰宫,待公主进去后,除了随行司礼,其余人都留在偏殿。殿门一合,鼓乐声起,殿外等候着上百的宫人,个个华衣美服,衣袂飘飞,场景颇为壮观。 绛萼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对子虞道:“我这一生就今天见到的人最多了,可忙坏了。” 子虞垂头一笑,直到把华欣公主送入交泰宫,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浅笑道:“真怕今日出了什么错,我紧张地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半点东西。” 听她这话,绛萼险些笑出声来,悄悄从袖中取了块糕点塞进她手中。 子虞本就站在殿外,并不引人注意,她以袖半遮面,飞快把糕点吃了下去。正想同绛萼说声谢,眼光一转,无意中瞥到一群宫人捧着彩幡,如意,香花等进殿,掀开帘栊时,正巧与两个宫娥擦肩走过,那衣饰与捧物的宫人稍有不同。; ------------ 第7章 :遇袭(三) 她匆匆一眼看不仔细,便专心盯着殿门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光越加浓丽,拂在宫人们的眉眼上如敷金粉,瞧上去倒真像一群雕出来的玲珑金人,子虞瞧着,不觉有些失神。 忽然殿内传来一声尖叫,突兀地划破鼓乐声; 子虞的眼皮一跳,心中骤然感到不安,绛萼也现出诧异,两人都不能进殿,便守着殿门前张望。其他宫人也都听到了声响,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片刻后从内殿跑出一个小宦官,正是周公公派来帮手的。子虞一把拉住他,“公公,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宦官年级很轻,做事却谨慎,他压低了声音道:“两位女史姐姐,公主在行礼时,吉牌碎了。” 子虞一惊,脸色骤然有些苍白,“公公,莫不是搞错了吧,吉牌好端端的怎么会碎呢?” 小宦官神色严肃地说道:“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做儿戏。” 殿外的其他宫人都好奇地靠近,想打听一二。子虞心知此事传开了不好,拉着绛萼让到一边。 绛萼依旧错愕不已,低声问:“吉牌怎么会碎,我们都检查了好几遍,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子虞也答不上来,她极目张望,却只能看见几个宫人行色匆忙地进出大殿,影影绰绰的人,好像是画在纸上的,模糊成一片。 吉牌碎了――吉牌怎么会碎呢? 吉牌是有品级的妃子在册封典礼上将刻有封号的玉牌供奉在皇室祖先之前,祈求天调雨顺,繁衍子孙的,是北国宫廷的习俗。这吉牌本身珍贵非常,更重要的是,碎代表不祥。曾经也有过一位北国的妃子,就因为行礼时吉牌碎裂而被贬为庶人――这在后宫史上有例可查。 子虞想着,心中焦急,似有几千只蚂蚁在咬着她的心,她强忍住心头的不适,慢慢等待。 绛萼冷静地想了一会,说道:“吉牌早就准备好了,只有我们碰过,今早还是好好的,到交泰宫时才交给别人的,可是众目睽睽,怎么对吉牌动手脚?” 殿中的动静似乎还没闹大,子虞吁了口气,沉吟片刻,说道:“会不会只是个意外?” “意外?”绛萼看了她一眼,“你相信这是意外?” 子虞自然不相信这是意外,这句话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她微蹙眉,分析道:“不是吉牌出了错,可能是别人掉了包,也有可能是在殿里做了手脚……” 她们说话间,殿门大开,尚仪和宫女们走出来,后面正跟着皇后和华欣公主。 皇后衣饰上绣着彩凤,日头下泛着彩光,威仪不凡,她牵着华欣公主走出殿外,脸上依稀带着笑,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 子虞和绛萼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清情况。 殿外的宫人们都听到了那声尖叫,都是在宫中待久的人,心中一致认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此刻见皇后言笑晏晏地走出来,还携着华欣公主的手,心中虽然还存着疑惑,面上却都是言笑如歌,说着一些得体应景的吉祥话。 子虞看到皇后的笑容,心放下一半,再看向公主时又是一紧,也许旁人对华欣公主不熟悉,她却从公主含笑的眸中读出了紧张和一丝慌乱; 吉牌的事果然是真的,她飞快地转过这个念头,和绛萼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想法。 绛萼看着皇后和公主两人站在殿前雍容华贵的身姿,叹道:“瑶姬娘娘说,进了宫就由不得你不变聪明不变谨慎,看来还真是实话。” 子虞明白她的意思,进宫才大半个月,还来不及接触环境,可是已经有人等不及让她们熟悉宫廷了。她也记得瑶姬娘娘的这句话,其实后面还有半句――进了宫也由不得你选择,只有两条路,活人,和死人。 日光虽炙热,她却陡然觉得心中生出寒意,四肢冰凉。 华欣公主完成整个册封时,日已偏西,按时辰算,她必须回到瑞祥宫,重新上晚妆,等和群臣宴罢的皇帝一起完成大典的最后一步。 子虞和绛萼在回宫的途中正好接替尚仪的工作,陪在公主身旁。三人脚步都加快了些,稍稍拉开和身后宫娥的距离。 她们走过长长的廊道,正好望见晚霞如缎,展在碧水长天的一角,扯得云彩如彩絮,丝丝缕缕地飘在空中。 公主抬头望天,在宫娥们看不到的角度露出凝重,她缓缓道:“刚才将吉牌放到架上的时候,突然掉了下来,我眼睁睁瞧着它碎了。” 子虞劝道:“公主,大典还有一半未完成,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华欣像是失了神,沉默须臾才道:“大典最重要的一环已经出了偏差……” “公主,”降萼低声打断她道,“最重要的一环并不是奉吉牌,”她似乎觉得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口,脸上忽飞起红云,声音就更低了,“最重要的一环是公主能否在今晚得到皇帝陛下的喜爱。” 华欣和子虞也明白了,不约而同红了脸。 眼看就要走到宫门口,子虞轻握住公主的手,说道:“公主别害怕,我们都陪着你呢。吉牌的事既然有皇后为之掩饰,公主就只管放宽心。” 她手上的些微温度透过层层衣料,华欣亦觉得心中一暖,脸上重绽笑容,明艳似菊。 到了晚间,瑞祥宫内华灯初展,灯火映得满殿如同白昼。御殿设席摆酒,公主穿着凤尾裙端坐席旁。 子虞已换过宫裙和绛萼穆雪侍立在西殿。 触目皆是红,这喜庆的色彩漫天漫地的占着视线,让子虞觉得有些压力。她把头撇向窗户,那里正燃着两支臂粗的龙凤烛,烛泪堆积累累,火光摇曳不止,只见窗棂上雕刻的卷云花饰明明暗暗地浮现出来,瞧不真切。 殿内虽然有这么多人,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地让人心慌。子虞想去推开那扇窗户,却纹丝没有动,就这样在安静无声中等待着。 窗外似乎有风声,呜呜如箫,她仔细地听着,仿佛是过了好长时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看向窗户,不知是不是院里的灯光映照进来,几个人影淡淡浮在窗纱上。 尚仪突然高喊:“陛下到; 。” 满院跪拜行礼,衣袖轻声婆娑。 华欣公主惴惴不安地端坐着。听到皇帝来了,心瞬时紧绷起来,手脚都没了摆处。大殿中极静,她觉得有人靠近自己,红绫幔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隐约望见一个影子――颀长玉秀,仿佛一株玉树,还没瞧见脸,就让她生出朦胧的好感。 按规矩,此时皇帝未动,妃子也不能动。 她只能偷偷地打量他,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免得落人笑话。心中柔肠百结,纷乱地想了许久,正想出神时,眼前忽地一暗,有人挡住了光芒,她猛地抬起头。这一抬头,她才想起这个举动不合规矩,幸好皇帝并不介意。 下一刻,他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华欣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的手修长有力,稍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肌肤,让她的身子轻轻战栗。 尚仪带了子虞等女官奉上酒,五谷,和龙凤呈祥的团子,她浅浅吃了几口,趁着换酒樽时大胆看了旁边一眼。 只一眼就瞧清了他的面容,侧面如剪影一般利落干净,长眉入鬓,眸色清润。他隐约含着笑,华欣心中一动,同样是帝王,她的父亲总是面色阴冷,叫人害怕。 而他,怎么会如此不同…… 子虞奉完酒回到偏殿,四肢酸麻,骨头都似乎要散了架,回头一看,绛萼和穆雪也都是满脸疲惫地倚床而坐。 见她目光扫来,穆雪扑哧轻笑,“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打仗的,我觉得今天像是同人打了一架。” 三人都有同感,子虞微微一笑,绛萼却是默不作声。穆雪讶然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的面色好不对劲。” 绛萼叹息一声,把公主在交泰宫摔碎吉牌的事和盘托出,穆雪听得胆战心惊。 说完,绛萼低声道:“来的路上就已经遇袭,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非要针对公主。” 穆雪更加惊讶,“难道碧丝城那次也跟宫里有关系吗?”说着看向子虞。 子虞心知瞒不过去,点了点头道:“那次明显针对公主,南国自然没有必要,北国,也只有宫里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绛萼和穆雪心中俱是一凛,在未离开南国时,她们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料到危险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叫人猝不及防。 “也许明天……公主摔碎吉牌的事就会传出去,”绛萼道,“我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已经处在下风。” 三人都深知北国典仪,吉牌的事可大可小,可她们年纪尚幼,经验也少,慌乱中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如,”穆雪提议,“今晚我们去交泰宫看看,吉牌是我们亲自保管的,一点都没有问题,肯定是有人在交泰宫做了手脚,现在所有的人都看着瑞祥殿,交泰宫自然就清静了。”; ------------ 第7章 :遇袭(四) 子虞道:“交泰宫是皇后娘娘的住所,你以为想去就去的吗?” 穆雪不服气,“你们随着公主行大典自然不知道,今天交泰宫派来的两个女官把大典的一套器物落下了,我还打算明天送回去呢。” 绛萼听到这里,忙问:“什么器物?” 穆雪取了来,子虞和绛萼一看,那是一套七巧玲珑杯,由独山玉所制,色泽如水,在宫灯映照下隐隐透着彩光,本是皇后最喜欢的,这次借给公主祭酒所用。 绛萼想了一会,忽然道:“兴许真的可以,现在去交泰宫,就说发现这套皇后最喜爱的器物,不敢耽搁就送回去。”穆雪在一旁连连表态赞同。 子虞见这平时最能争吵的两人达成一致,又好气又好笑。穆雪自不用说,连平时最为老练的绛萼都同意这个主意,也许真的可行。她细细想了又想,心道出不了大差错,便也同意了。 又商量了会儿,子虞和穆雪换了一身普通宫女的衣裳; 。绛萼将她们送出瑞祥殿,一路避人耳目,口中叮嘱,“你们见机行事,可要千万小心。” 大典过后天色已经擦黑,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仿佛落了尘埃,显得格外静谧。子虞和穆雪点了灯,挑着平时人少的道走,四月晚风犹带着春寒,呼呼地刮过她们的耳边生疼。宫墙中稀落地点着灯,却也照不尽眼前的路,只让人觉得黑如深井,一望看不到边。 穆雪挨着子虞道:“你听这风声,真可怕。” 子虞心中也有些惶然,却安慰她说:“南国的宫殿晚上也是这样的,你胡乱怕什么。” “哪里会一样,”穆雪悄声道,“在南国,晚上宫灯照耀得像白天一样。听说这里是因为皇后娘娘节约后宫用度,才省了这么多灯火。” 子虞轻轻在唇边一比,“这里可不是瑞祥殿,我们说话要小心。” 穆雪立时紧张地环顾四周。 “你看什么?”子虞问她。 “我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听我们说话。”穆雪一本正经道。 “这里就你的样子最可疑了。” 穆雪转头嗔了子虞一眼,两人相视抿唇笑了起来,刚才有的些许紧张也都消散了。宫道上零星有个几个宫人走过,却无人对她们有半分注意。 不过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交泰宫的檐角,白日里祭礼的大殿就在眼前。这座殿堂其实与交泰宫有一墙之隔,只是历来由皇后殿的人负责,久而久之也成了交泰宫的一部分。 两人悄悄转到偏殿,门口并无人看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穆雪捧着盛放七巧玲珑杯的盒子,说道:“我进去不方便,就在这里给你把风吧。”末了还加一句,“而且我怕黑。” 子虞将灯一并递给她,“有人来了你就说话大声些提醒我。” 穆雪不住点头。 子虞推开偏殿的侧门时,心怦怦直跳,如捶鼓似的,往殿里张望一眼,点着烛火两团,在黑暗中如明灯。她吓了一跳,莫非有人在殿内? 这一吓,脚不由滑了一下,匆忙间抓住门才稳住身子。殿中并无反应,子虞又仔细看了几眼,原来是香案上供着的蜡烛点着,并没有人。 她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一会儿,几乎叫她渗出冷汗。走到香案前,那里摆放着几样法器经幡。子虞左右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吉牌。按理说,即使是碎了的吉牌也不会轻易扔走,而应该供奉在香案前才对。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圈,这才发现一块吉祥莲花纹的褥子前摆着一个小方盒子。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碎的吉牌,借着灯火细细观察,似乎并没有不妥,子虞不由满腹疑惑。 把盒子放回原处,她正想回去,忽听到殿外有脚步声接近,只因殿内幽静,故而听得极为清晰。穆雪和谁寒暄了几句,片刻之后,脚步声又走远了。; ------------ 第8章 :北国大婚庆典(一) 子虞在殿中等了半盏茶的时候,殿外已经悄无声息,她正要离开,脚步声忽然去而复返。子虞顿时感到紧张,站在香案边不敢动弹。静下心来一听,这次的声音似乎有所不同,来人似乎故意放轻脚步,如果不是她太过紧张和敏感,还不一定听得出来。 声音似乎停在了偏殿口,并没有听到穆雪的声音,子虞暗暗一惊,就在她疑惑不定之时,偏殿门已被推开。 子虞站着手足无措,看到香案上垂地的长幡,她想也不想钻了进去。幸好,从偏殿到大殿也需要走一小段,在她刚钻进去时,对方也刚好迈进殿中。 “你动作快些。” 子虞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接着就是有人轻轻移动。她极紧张又好奇,什么人会在此刻来到这里,从动静来看,对方也是偷偷摸摸来的; 她正猜测着,一道尖细的声音说道:“盒子有人动过了。” 子虞一惊,心漏跳一拍,几乎都要忘了呼吸。她不敢动弹,撑在地上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原来对方也是为吉牌而来。 “动过就动过,”那年轻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就算是皇后娘娘,从这吉牌上也看不出什么,你快把龛架换下来。” 又是衣料簌簌声响,过了好一阵,对方两人才做好了一切。 子虞心中忐忑不安,心想,不能错过这机会。她一咬牙,鼓起勇气掀起香案长幡的一角往外看,入眼的是灰色衣袍和黑靴,一看即知是宦官的装束。那个年轻女子则穿着一双秋香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石榴花,殷红的色彩如流霞,花心还缀着一颗珍珠。 他们手脚一停,子虞也放下一角长幡,心跳急促。 等做完事后,年轻女子就催着离开,两人这就走了。 子虞等到没有任何动静时从香案下爬出来,只觉得手脚都酸麻生疼。她忙转身去看那本来摆放玉牌的龛架,跟来时摆放的位置一样,几乎看不出有人动过。 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知道再留下去也没有用处。 出了殿门,犹寒的冷风扑面袭来,把她刚才渗出的冷汗吹干,黏黏地贴着肌肤,那丝丝的寒意就像要钻破衣裳似的钻进她的身体。 守在门口的穆雪去了哪里?子虞担忧地想。 “哪个宫的?”身后一道冷冽深沉的声音问道。 子虞受了惊,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樊睿定穿着石青的锦袍,身长玉立地站在大殿拐角处。见她回过头来,苍白的面容映着微弱的灯火,眉目柔美,皎皎如珠玉,心不由一软,声音也放得平和,“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子虞讷讷喊了一声,刚才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樊睿定走近两步,“这个时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子虞垂下头,忽然瞥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黑色侍卫服,衣襟上却是羽林郎才有的天青滚边,她不安地看了对方一眼。 樊睿定注意到她的脸色,说道:“不用怕,他是跟我来的。” 子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樊睿定在等她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最后只能说:“殿下,我随穆雪一起来交泰宫送东西,我在这里等她。” 樊睿定看了她一眼,穆雪是公主身边另一个女官,可是瞧她身上宫女的装扮,心知她没有说真话,也并没有继续为难她,“天色已经黑了,女史也没有灯,就让我送你一段吧。” 子虞一怔,半晌才想起女史是称呼自己,她出神片刻,樊睿定已经不由分说地让身后那个年轻的羽林郎点灯带路; 默默地走了一段,子虞心里像是蜘蛛结了网,纠结不定。她担忧路上会碰到宫娥宦官看到她与大皇子走在一起,又担心这位大皇子会问她其他问题。 她既不能实情相告,也不想欺骗他。 “女史,”樊睿定唇畔噙笑,“你平日和别人一起,也是这么专心地走路吗?” “唉?”子虞微愣,听出他话里调侃的意思,脸上不由一红,“殿下不说话,奴婢当然也不敢说了。” 樊睿定笑道:“幸好我开了口,不然这段路可真闷得慌了,”他偏过头,问道,“到了这里后,还习惯吗?” 子虞心中一暖,道:“来了这里每日都忙得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也算是习惯了吧。” “宫中是很难习惯的。”他淡淡道。 子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慵懒,仿佛刚才那句并不是他说的。 这时他们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瑞祥殿,人影绰绰不同其他宫的冷清。子虞心又绷起,这里有这么多皇帝的近侍,要是让他们认出大皇子,她就麻烦了。 樊睿定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女史,”他望着她,浓黑如夜般的眸子犹如上好的黑曜石,蕴含着光彩,“已经快到了,这一段我就不送了。” 子虞裣衽行礼,“多谢殿下。” 樊睿定把灯笼递到她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吓得子虞不敢动。 “宫里的危机不是你能想象的,”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千万不可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子虞身子一颤,睫毛轻轻垂下,在眼下栖了一片淡青的剪翼,答道:“是,谢殿下。”说完,她转过身,稳住纷乱的心思,镇定地朝瑞祥殿走去。 回到瑞祥殿,绛萼还没睡,穆雪也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见到子虞回来,穆雪呼地一下站起来,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接过灯笼,一看样式不对,而且出门时带的那只灯笼还是由自己带回来的,不由咦了一声道:“你遇到什么人了?” 子虞疲惫地点点头。 绛萼为子虞倒来一杯茶,柔声说道:“刚才只有穆雪一个人回来,吓死我了,问她也不说,只说要等你回来。” 穆雪道:“子虞,那时我守在外面,你进去没多久,就有两个交泰宫的宫女走过看到我,她们问我怎么站在这里,我就说是把七巧玲珑杯送回皇后,不认得路,腿又走乏了,所以在这里站着歇歇……” “她们相信了?”子虞问。 “应该是的,”穆雪嘻嘻一笑,“我捧着个大盒子,又举着灯,难道还能做其他事。她们就带着我去了内殿,皇后娘娘已经歇着了,我把东西放下,又和她们说了两句就走了; 。” 绛萼笑了笑,“看不出你也有点鬼机灵。” 穆雪道:“那是自然,”转头又对子虞说,“那两个宫女非要送我出宫,我就没能回去找你,你那边怎么样?” 子虞正在想该怎么说,脑中一个念头飞转而过,忙问穆雪,“你走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灰衣太监和一个年轻宫女?” 穆雪一怔,闭上眼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两个人走过,怎么了?” 子虞把在殿中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绛萼对穆雪道:“你快想想,路过时有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 穆雪直摇头,“当时我还紧张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再说她们的装束也是一般宫人,自然没有注意这么多了。” 绛萼不住叹气。子虞笑笑说:“我看到那个宫女穿的绣鞋,绝不会一般品级穿的,现在算是有了点头绪,不能心急。” 穆雪揉着额角说道:“我们也是初来乍到,怎么宫里就有了这么大反应!” 绛萼道:“南国这次战败,公主本就是求和亲来的,偏偏公主姿容美丽,北国朝中的大臣们都害怕皇帝因色误国,后宫的娘娘们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着急了。” 房中静了下来,如水碧的纱窗上透进些许白光,子虞望了一眼道:“天要亮了,快睡吧,今夜累坏了。” 穆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居然忙了一整晚,不知道有谁会和我们一样。” “当然有,今晚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睡呢。”绛萼淡然道。 子虞醒来时发现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心中暗道不好,起来一看,绛萼才醒来,穆雪还酣睡梦中,连忙将她唤醒。 梳洗后赶到殿前,皇上与公主还未起身。 尚仪对三人颇有微词,“你们是欣妃娘娘的女官,如果连你们都不懂规矩,还怎么管瑞祥宫的人……” 子虞恍然发现,经过了昨夜,华欣公主已从南国的华欣公主变为了北国的欣妃娘娘。 殿内传来声响,尚仪滔滔不绝的教训只好暂时搁下,早就等候的宦官宫娥依次进入内殿。 子虞站在后面,等了半晌,听到尚仪喊:“起驾”,跪地行礼。 这个早晨,瑞祥宫随侍的人最多,跪满了一地,子虞的位置靠近门旁,几人鱼贯走出宫门,几乎都要碰到她。 子虞微微一皱眉,这时眼前走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无人与他比肩,跨出宫门时衣角飘飞,在那短短一刹,擦着她的脸颊而过,隐约可闻淡淡的龙诞香。 子虞眼前骤然一亮,那明亮的黄仿佛绚丽日光,刺眼欲盲。她知道是皇帝,把头垂得更低。; ------------ 第8章 :北国大婚庆典(二) 皇帝走后,尚仪带着几个老练的嬷嬷又忙了一阵,这才轮到子虞进殿。 欣妃坐在镜前,一见子虞就招手道:“子虞你快来。” 子虞按规矩向她行了礼,欣妃扶她起来,惊讶道:“这是做什么?”子虞道:“您已经是娘娘啦,宫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欣妃牵着她的手笑着说道:“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娘娘似乎很高兴。”子虞说道,上下打量欣妃,见她容色娇美更胜往昔,叫人移不开目光。 “子虞,”欣妃忽然兴冲冲地问她,“你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子虞摇摇头。 “我跟你说,他是这世上待我最温和的人,我真没想到,父皇咬牙切齿憎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子虞笑了笑,欣妃的神态有些迷茫有些娇憨,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甜美地一笑,说道:“昨天我紧张的不敢动,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再忍忍,有朕陪着你呢’,声音低沉好听,好像是远处的金钟,我听到耳里才发现他坐在我旁边,子虞,你不知道,我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时候真是好看,像是画上的人。我想,这样千里迢迢来到北国,见到他就不算冤枉了。” “公主已经嫁为人qi了。”子虞为她绾起长发,梳成发髻,从镜中看到欣妃神采飞扬的姿态,心想,公主与来时真是不一样了。 欣妃倏地转过身,问道:“子虞你见到圣上了吗?你看到他的样子吗,和我说的一样吧。” 子虞哑然,她虽然两次都在圣驾前,却都是行跪礼,哪里看得清他的面容,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欣妃抿唇一笑,“离开南国时,我那些姐妹们还笑我嫁了一个大我十九岁的人,现在真想让她们看看,圣上是个多么温和俊雅的人。” 子虞取来一只金步瑶插在她的发间,悠然道:“那当然不同,圣上在你的眼里是丈夫,在其他人眼里永远是圣上。” 欣妃绾发梳洗后,带着子虞和绛萼去交泰宫拜见皇后。 去的时辰并不算晚,殿中却早已坐了好些人,几位容华和修仪正陪着皇后品茶。 欣妃上前行大礼,殿中顿时安静,众人都打量着这位南国来的公主。 皇后穿着一件紫缎裙,端坐在最上首,笑着同众人介绍,“欣妃自南国千里迢迢而来,这和我们也是一场缘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众妃嫔都应声答应。 欣妃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下,这才发现四妃中已来了两位。一位是曾碰过面的淑妃,还有一位模样文静素雅,颇带些书卷气,听她说话也是轻柔恬静,想必就是文妃。 妃嫔们聊着一些闲事,皇后和欣妃就说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问了几句南国的景况。今日宫中齐聚,都是来观察这位新来的妃子,众妃嫔都隐隐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顺带也打量着后面的子虞和绛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里有些紧张,端庄站着不敢动弹。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明妃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嫣红的襦裙,衣襟上精绣花鸟纹饰,来时裙裾荡漾,泼如红霞,明丽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请安,她却穿得比欣妃和皇后更见华丽,进殿时如一团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视。 与皇后见过礼后,她转头看向欣妃,“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吧?” 一开口,声音嘶哑,虽不像传闻中八旬老媪那般,却也与她姣丽的面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后说道:“怎么还能称公主,都已经是宫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别的妃子说刚才那样的话,会让人感到话里有音,可这位明妃虽只短短说了几句,却自有一种飒飒风姿,吸引目光,叫人难生恶感。 妃嫔们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间流连,似在比较什么,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只有装作不知。 皇后见几乎宫中的妃嫔都到了,笑着说:“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宫里太过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热闹。我想起一个故事,今天趁着都在说给你们听。听说邽铃平原上有一群羊,那里土地肥沃,草长得特别好,羊都喜欢在那里生活,当羊越来越多,有些羊就担心草原上的草不够吃,于是想办法把瘦弱的羊赶出羊群,让他们被草原上游荡的狼给吃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羊群就这样开始变得分散,它们即害怕草不够吃,要赶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给一只只的吃光了,”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从众人的脸上移过,说道,“其实草原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聪明的羊,在伤害其他同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变得多么危险。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众嫔妃无不回答,“明白。” 皇后说出这一番话后,气氛变得有些拘谨,又坐了一会儿,妃嫔们纷纷告退。皇后也自觉得有些累,欣妃便带着子虞和绛萼离开了。 回瑞祥殿后,欣妃没有了早上那般的兴致。按制午后还有一场命妇的觐见和宴席,可欣妃来自南国,此处并没有相近的嫡系,所以变得无所事事。 子虞也就随之闲了下来,这场千里姻缘,整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而现在就突然这样沉寂下来。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兴不止于此,还因为皇后上所说的故事,那只被赶的羊显然意有所指。 绛萼也悄悄对她说,并没有看到穿秋香色绣石榴样鞋的宫女。这个线索本就缥缈难寻,她们也并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顷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虞!”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一看,有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面容隐在帷帐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那人问她,声音轻柔地仿佛是落地轻羽,不惊尘埃; 她心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三姐,想要细细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帐,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砰的一声响,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顿时惊醒。 原来是梦!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掀起床幔,骤然一惊,还真有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仔细一看是绛萼。 “你……”子虞抱怨道,“吓死我了。” “睡得真沉,”绛萼淡淡一笑,“刚才是做了什么梦?我看你乱摆手。” 子虞梦得糊里糊涂,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绛萼见她要起身,说道:“晚膳都过了,你要是累就别起了,我让人帮你热些点心。” 子虞觉得奇怪,“怎么不叫醒我?娘娘那里如何?” 绛萼没有答她,站起身,点了盏灯拿来,房里顿时多了光亮,灯罩上画着几只彩蝶,在满屋淤积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烛火摇映下让人生出扑翅欲飞的错觉。 “娘娘等累了,陛下没有来,只好去睡了。”绛萼微叹道。 子虞皱起眉,心里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欣妃的样貌品性在宫中也算是少有的,圣上的反应怎会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国起,欣妃待她亲厚,情份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怅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郁郁。 绛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瞧瞧你的脸色,我还指望你去宽慰娘娘呢。” “我会尽力。”子虞软软应声。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样,”绛萼挽住她的手,缓缓道,“你平时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我们是初来乍到,宫里宫外都盯着,要是陛下现在就当公主如珠如宝,那不是把我们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早开的花就容易早谢,我们是要在这里扎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长远。” 子虞略感诧异,把刚才的话又思量一回,点头道:“我知道了。” 子虞时不时会猜想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南国时,他被民众传为残酷冷漠的王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温和多情的良人。据闻他还是太子时,就领兵平过藩国之乱,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将帅,他也爱好琴画诗词,对名士才子尤为宽厚。这一些,是子虞从宫里东挑一点西捡一块地听来,虚虚实实,并不能做十分的真,而宫中人只是含糊地议论,子虞觉得圣上难以揣测,心里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后,皇帝再没有来过瑞祥宫,之后虽然赏赐了不少东西,却也依稀平常,欣妃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劝慰,收效却不大,欣妃听了她们的话,只叹息说:“那天他待我这般温柔,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三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转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里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树早就绿荫华盖。宫内宫外的气氛跟着夏日一起炎热起来。; ------------ 第8章 :北国大婚庆典(三)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块,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本就对南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饱含警惕,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们不断劝说皇帝,欣妃是败国公主,不祥之人,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只从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缥缈难寻,可以随他们大做文章。 皇帝被烦的多了,眼看这议论有扩大的趋势,回答了朝臣们四个字:无稽之谈。官员们眼看皇帝的耐心将要磨尽,很聪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点,皇帝月余没有踏进过瑞祥宫。朝臣们欣喜地联想到,他们的直谏起了作用。 消息传到瑞祥宫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气又恼,她在南国做公主时顺风顺水,到了北国却步步维艰,稍有差池就为众人所诟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间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对子虞道:“臣子是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总以为自己高瞻远瞩,预防这预防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会说,‘看,当初就被我们预见到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又会说,幸亏我们预防得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们!” 子虞听了感到有趣,同时又疑惑欣妃怎么有了说笑的兴致,说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能谈笑风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这反应一点不稀奇,随他们怎么说,”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现在我知道陛下不亲近我并不是出自本心,这就够了。” 子虞瞧她神态恬美,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我们来日方长。” 欣妃静默片刻道:“是呀,来日方长。眼下这些才不过是明枪,暗箭还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宫中人多口杂,本就爱道是非,欣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宫人对瑞祥宫的态度极为冷淡。唯独歩寿宫的文妃遣人送了些北国宫用器物来,又给欣妃捎了几句抚慰的话,显然是在与欣妃交好,这让宫中不少人感到惊讶。 欣妃心想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人小瞧了,特意挑了一对翠十八子手串作为回礼。十八颗质地光泽几乎相同的翡翠珠,上下两端穿珍珠,中间的六瓣花式结牌上嵌着红宝石,精巧难言。便是文妃这样娴静沉稳的人,打开礼盒时也露出惊叹。对着前来送礼的子虞和穆雪笑容可掬,言笑切切,留坐了许久才让她们离去。 走出歩寿宫外,天色尚未晚,雨青色瓦片反衬着夕阳,淡淡的青光虹影,如有霞光笼罩; 。只是宫墙巍峨,子虞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半个日头,颤巍巍的似乎快落进宫殿里去了。穆雪也发现此处宫墙似乎比别处高出许多,转过头去问缘由。 文妃的贴身宫女将她们送出宫,此刻听了穆雪的发问,笑嘻嘻地向前一指,“女史不知,前面那条路,是通向玉华门,”手指一转,她又指向另一边,“而那里过去,就是永延宫。” 玉华门通向外延,永延宫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这条路显然就是宫中的“官道”。 子虞和穆雪在南国时就曾听说过这条通道,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迎着她们的目光正从那一头渐渐走近几个人,穿着绯红色的侍服。 “是永延宫的卫尉和卫士。”宫女小声提醒。 离得还有些距离,子虞远远一眺,走在最前面的卫尉的身形动作竟这样眼熟,让她的心重重一跳,紧张起来。不消片刻,人已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脸,身子顿时僵了一刹,心如同烧起火来,唇微翕,硬忍着没有出声。 那是她的大哥,罗云翦。 她呆呆看着他们走过,心纠结成一团。 穆雪一拉她的袖子,“你这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 子虞抑着心头的激动,摇了摇头,“没事。” 回瑞祥宫的途中,子虞摸了摸腰间,神色一慌,便对穆雪说自己的玉佩丢了,要回头去找。让穆雪和随行宫女自行回宫,她转身走了回去。 歩寿宫的人多,她又刚从那里出来,自然要远远避开。在南国时就听瑶姬指点过宫中布局,沿着玉华门还有几处宫殿,都是品级低,在宫中尚未出头的妃嫔所住。那几个宫殿由长廊相连,廊名“九华”,要出玉华门,这是必经之路。 子虞走到九华廊,来往宫人不绝。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钗环衣饰太过显眼了些,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头上的发簪珠花取下。 她又望向官道,宫殿飞檐上挂着的红日还未落下,光线也好,大哥路过必然会看见。 这一等直等到暮色沉霭,宫灯初上。 子虞由满心期望变成心焦不已,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事先没有打听清楚,或许今夜是大哥轮值永延宫,更或者,刚才大哥并没有瞧见她。 可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必须要见大哥一面。 远处的好几座宫殿已经上了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天上掉落的星辰,分明极近,瞧着又远的很。偶有一阵风过,檐角的光点就晃动起来,一点点流光潋滟,又似流萤。 子虞等得疲惫,正要离去,官道的一头蓦地转过一团灯火,渐行渐近,卫士走动的靴声橐橐在暮色里听得格外分明。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过去,灯火后勾勒出一个轮廓,身量高大,眉目英俊。 子虞一怔,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天:娘亲做了桂花糕,那可不是坊间做的普通样式,真真是采了八月正盛的丹桂,挤去苦水,用糖蜜浸渍,再和着糯米蒸出; 。一年做不了多少,也就两笼,府里上下一分,子虞只能得两三块,文嫣嘴馋,吃完了自己的,还要偷她的,母亲每每纵容文嫣,她气得恼了,把剩下的一块砸在地上,哭着就跑出去了。躲在后院的假山后,傍晚时分,大哥找到了她,眉间紧拧,满脸焦急,见到她的时候并不责怪,揉着她的头发说,丫头,为了这么点事,连家都不要了? 子虞簌簌地落下泪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待罗云翦支开卫士,走到她面前时,子虞抬头只含糊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讶,伤悲,无奈。 “大哥!”子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仓促间狠狠吸了口气,却堵得心口阵阵痛楚,一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往下落,“大哥,家没了,我们的家没有了。” 听得她的哭声,罗云翦如被针刺了一般,手攥紧拳头站立着,沉默而不语。 子虞抽泣着,看到大哥的黯然,心里莫名一痛,这还是她那个随父亲四处征战,飒爽豪气的大哥吗?他的模样没变,可是一双眸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当年得胜归来,纵马京郊的少年意气,仿佛从他的身上消磨殆尽,眉宇间空留沧桑。 子虞还年轻,可这时却不禁感慨,命途多舛,她记忆里的大哥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罗云翦见子虞哭声渐止,神色哀伤地说道:“我与父亲的部众失散,突围之后才知道他已自刎谢罪,我立刻带所剩将士回京,可是途中遭人暗袭,侥幸存活性命,养了几日的伤,醒来时外面已经在谣传我罗家叛国……”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子虞已经明白了,大哥当时无路可走,如果要对南帝辩白,只怕没有到京城就会性命不保,所以只能如传闻一般,做了北国降臣。她被其中透露的信息惊呆了,“是谁要这样对付我们家?” “傻丫头,”罗云翦艰难地一笑,“父亲那样耿直的脾气,得罪的人还少吗,也许是有人觊觎父亲手中的兵权,也许是父亲得罪的权贵……只怕,当时朝堂上下都联手了。” 子虞顿觉不寒而栗,身子微微颤抖。 罗云翦怜惜地看了妹妹一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四妹,大哥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你要好好听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保得性命,就不要去动那些愚蠢的念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冤屈,真正能沉冤得雪的又有几桩,便是真相有一日能***,也不过是史官手里寥寥数笔,那时你我都成了黄土,又有哪个罗家后人去享受真相大白的喜悦。” 凝视着大哥的脸,子虞半晌说不出话,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道:“大哥以前最像父亲的!” “像父亲那样不懂变通,不懂钻营?”罗云翦被她的话刺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如果像父亲那样,我就该明知必死也要上京申辩,然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我这样做,除了丢掉性命,还能得到什么,难道南帝会因此饶恕我们,难道那些人就会良心发现?” 子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态,急的又掉下眼泪,“大哥,是我失言……你能活着我不知道多高兴……” 罗云翦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还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丑陋的事情。”; ------------ 第8章 :北国大婚庆典(四) 子虞忍着伤心,缓缓道:“大哥说的我明白,过去的我们不能再去追究,可是大哥忘了么,文嫣还在南国,难道我们就此不管她了吗?” 罗云翦伸手轻揉妹妹的头发,这才发现她已是及笄的少女,愣了片刻,柔声劝道:“我们现在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没有权,没有势。” “大哥现在已经是永延宫的副卫尉了。”子虞道。 “这不过是陛下安抚我的一个闲职,”罗云翦看着她,似乎还在看一个孩子,“有背景的普通卫士,说话都可以比我更硬气一些。” 子虞茫然地张大眼,恍然想起,北国不是他们长大的故土,在这里他们孤立无援。 “大哥,我们怎么办,文嫣又怎么办?” 罗云翦转过头,望向远处宫殿里灯火通明,子虞瞧见他眼里又恢复了那种鹰隽般锐利的光芒。 “如果能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些摆弄我们命运的人,就再也奈何不了我们。” 六月末,石榴花快要谢了。 受文妃相邀,欣妃带着宫人前来烹茶品饮。才来到宫门前,就听见内殿里头传来笑声阵阵。 欣妃微挑起眉,子虞得了眼色,便问守在外面的宫女,“是有其他宫的娘娘来了吗?” 宫女笑道:“不是,是三殿下在里面呢。” 待宫中把欣妃一行引进殿中。子虞便看见今日的歩寿宫分外热闹,一众宫女簇拥着主位上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浅绛色的长衫,规矩地坐在文妃身边,眉清目秀,十分端正。 文妃抬头招呼欣妃,“你可来得正好,”转头又对身旁的少年道,“睿绎,这就是瑞祥宫的欣妃娘娘。” 三皇子睿绎站起身,大方地行了个礼,年纪虽小,已经显露出稳重老成; 。欣妃不由赞赏,“殿下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睿绎得了夸奖,微微颔首,没有丝毫得意浮夸。这一下不但宫人们心中赞扬,文妃亦感满意地点头。 子虞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只懂得撒娇撒泼呢。 欣妃坐下后笑盈盈地问:“刚才在宫外听见笑声,是发生什么乐事?” 文妃身旁的女官道:“陛下今日考功课,殿下回答地比太子还要流利,得了许多赏赐。” 欣妃正想夸上两句,睿绎却正色道:“今日所考的‘是非明辨’,论是非本是臣道,明辨是君道,太子今日虽然说得少,但是不偏不倚,正遵循君道所为。” 刚才答话的女官不免有些讪讪,文妃淡然笑道:“有的人说千句万句,旁人也不一定能听进耳,菩萨一言不发,拜它的人却总是络绎不绝,”她拍了拍睿绎的手,“殿下,你已说了该说的,出去玩会吧。” 睿绎带着随侍走出大殿。欣妃又惊又叹,“三皇子聪慧有大才,姐姐必是下了苦心教导的。” 文妃只笑不语,转头吩咐煮茶,待殿中宫女离开大半,这才悠悠道:“苦心这个词可不能乱说……” 欣妃看到这模样,已知她对身边人并不完全放心,便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只谈论些煮茶细节,文妃也颇具兴趣的应答。两人谈得有趣,屏风后的茶水已经三沸,茶香馥郁地透了出来。 六月的天气,半杯热茶也能烘出汗意,宫人们机灵地打开窗。子虞向外望了一眼,不期然见到瑞祥宫的宫女采颖在外探头探脑,神色不同寻常。子虞知道她从小跟着欣妃的,并不是个鲁莽的人。 两妃相谈正欢,子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正殿,才踏出门槛,采颖已焦急地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大事不好了。”只一句话就说得子虞心惊胆战,拉着她走到偏僻处,“什么事?” 采颖哭着脸道:“穆女史方才在外面遇到一个孟浪的官员,争执了起来。” 子虞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举步向宫外走去,袖子突然被拉住,她疑惑地回头,采颖期期艾艾地说道:“刚才我来的时候,不敢进殿,在外面恰巧遇到三殿下……” 子虞又惊,“难道你告诉殿下了?” 采颖一脸惊惶,眸里已盛了水汽,“殿下已经去了!” 子虞嘴唇紧抿,瞪了她一眼,情况尚不清楚,她居然连皇子都牵连进来。转瞬又想到,敢于在宫中生出事端,必然是极有背景的,穆雪碰上的不知是什么人。 子虞匆忙叮嘱守在外侧的宫女好好照应,只身出了歩寿宫。官道的旁边有一排石榴树,葱郁浓荫,那簇红的花朵缀在上面,犹如火团,似乎只要阳光盛一点就能点燃。此时树下围了几人,子虞一眼认出是三皇子睿绎带着的宫人。 她几乎是用跑的赶上去,走到近前,就听见一个粗声道:“殿下今日得了赏,已是眼高于顶,我这样的长辈自然更不放在眼中了。”子虞一听就觉得不妙,此人态度倨傲,对皇子都能自称长辈。; ------------ 第9章 :宫中要发生大事(一) 三皇子不以为意,尚显稚嫩的脸露出沉稳的笑,“睿绎年轻,自知做事不够稳妥,可是郡王在宫中如此做派,就怕有人非议郡王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那郡王冷冷一哼,声音似乎从牙齿里迸出,“往日听说殿下长进了,今日才知不假。”说完也不等睿绎反应,转身即走,宫人不敢拦他。 子虞只望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武官打扮,行走生风,颇有些威势。 穆雪站在一旁,子虞见她面色雪白,神情戚然,便知她受了不小的委屈。穆雪转过脸来,双目莹莹,睫上已沾了泪珠,对着睿绎一拜,“殿下今日救奴婢的恩德,奴婢终生不敢忘怀。”睿绎连连摆手,又觉得留这些宫人在此,不免让她尴尬,劝慰了几句,带着宫人离去。 穆雪半晌没说话,子虞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却不敢贸然发问。过了好一会儿,穆雪拭了拭眼角,开口道:“刚才那是延平郡王赵琛。” 听到这个名号,子虞无法保持面上的平静,拧紧眉头发愁,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兄长,自从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他就开始变得霸道蛮横,去年与南国的金河之战,他也曾领兵参与,立了不小的功劳,现在越发无所顾忌,宫人们背后常说他有两大喜好,一是长使剑染血,二是醉卧美人膝。 两人站着沉默,倒是穆雪先开口,“这件事,今天我会找个机会和娘娘说。” 子虞抚抚她的肩,“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去说。” “这件事……”穆雪咬了咬唇,神态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只能我自己去说,你帮我管束下宫女,可别让绛萼先知道了。” 这个要求让子虞觉得奇怪,穆雪和绛萼素日里总有些磕绊,那也是小女儿之间的意气之争,遇到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抛不开这些。 穆雪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声说:“你不懂。” “这样的事,大家一起想个主意才好,”子虞劝她,“绛萼是我们中最沉稳的。” “所以我说你不懂,”穆雪一个劲摇头,“虽说平时你和娘娘最亲,可是真正能在娘娘面前拿主意的是绛萼。你说她沉稳,这话没说错,如果今日把你换成了她,她不会这样跑来帮我……” 子虞忍不住提绛萼辩解,“我们一起背井离乡,就算平日你们有些不合,遇到这种事,她总会帮你的。” 穆雪听着,没有半点动容,反而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我以为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是真糊涂; 。” 子虞怔住,想不到平日最娇憨娇俏的穆雪能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穆雪也觉得刚才口气太过生硬,神色稍软,讪讪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件事你还不懂,子虞,你才在宫里住了多长时间,我八岁就在宫廷了,有些事,现在我说给你听,你未必明白,可是很快,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会明白。” 子虞叹了口气,“我也知今日的事并不简单,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她说得诚恳,穆雪容色一敛,低声道:“+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可在这里,各人自有主意,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帮你出主意时到底是真帮你,还是为他自己出谋划策。我必须在别人先有主意前,拿定自己的办法。” 子虞凝视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难受,恍惚地问:“这还是我认识的穆雪吗?”她忽然惊觉,这已不是她第一提出这样的问题,上一次还是对着大哥。 “我从来没有变过,”穆雪淡淡说道,“只是你一直没有看透我。” 子虞脱口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穆雪看了她一眼,这眼神也和那时大哥看她一样,“如果你不变,那么永远只会看到你想看到的。”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话,口风一转道,“谁没有个小秘密呢,子虞,你不是也有吗?那天,你的玉佩找到了吗?” 子虞猝然一惊,移开观察穆雪的眼神,她并没有观察到她的一丝一毫,却让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穆雪拉着她的手,用平时那种娇憨的语气道:“你看,在宫里,你还没有看透对方,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至少,不要让对方看透你!” 回宫之后,穆雪果然找了个机会和欣妃长谈,并支开左右宫娥宦官。 子虞回房歇息,才坐了不到片刻,绛萼匆匆赶来,见了面的第一句就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她带着些微责备的口气并不叫人意外,真正让子虞在意的是,她勒令过知情的宫人不得多嘴,可转眼绛萼就已得知。短短一瞬间,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超过一年的少女令子虞感觉到了一丝高深莫测。 她托腮不语,似乎正在沉思,绛萼却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神色一缓,轻笑道:“怎么了,我说话急了些,这就让你恼了?” 子虞向她笑笑,往窗外看去,方向是正殿,她用疑惑的语气问:“穆雪要和娘娘说什么呢?” 绛萼眸光一转,嗤道:“还能说什么。” 这语气让子虞更加迷糊,绛萼却不打算解释,径自悠悠道:“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嫡亲兄长,战功赫赫,贵为国中一等贵族,穆雪遇上他,就是受了些委屈也得硬忍下来。她错在没有忍住,让三皇子牵涉其中,这可不是三个人的事,成了娘娘,中宫和歩寿宫三宫的事。” “未必有这样严重,”子虞蹙起眉,“皇后和文妃都不像是喜欢生是非的人; 。” 绛萼唇角动了动,冷笑两声道:“她们不喜欢生是非,可宫里生是非的难道少吗,就是这几日,我听说不少夸奖三皇子的好话,太子显得籍籍无名,这样的事,难道不是祸端?文妃对我们娘娘结交示好,三皇子又解救了穆雪,他们可不像那么善心的人,依我看,生了个聪明的皇子,文妃娘娘的心思开始变得多起来了。” 这番说辞让子虞暗暗惊诧,惊的不知是其中的内容还是绛萼深沉的心思。 此时窗外的宫女开始有了动静,欣妃似乎召人服侍,绛萼回头看看子虞,说道:“娘娘那里你也要帮着劝劝,现在还未到我们介入宫中争斗的时候呢。”说完匆匆赶去正殿。 子虞一个人在房里无所事事,往日消遣的玩意今日也变得索然无味,窗外不停有宫人走动,衣角悉娑,步声细碎,让她的心静不下来。不过短短半日,她突然积累了许多心事想要对人倾诉,曾经作为倾诉对象的绛萼和穆雪此时变成了心事的来源,这让她感到无措。想了又想,只有大哥能听她说上一二了。 前些日子子虞就打听好了,知道今日是大哥轮值,她换了一身衣裳就赶去永延宫。 罗云翦见到妹妹来了,倒不怎么吃惊,听她一股脑地把在歩寿宫的事说出来,神色平静,对子虞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为她们说的话担心,还是为她们的人担心?” 子虞叹了口气,“平时她们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罗云翦笑笑说:“也许她们向来就是这样,你现在也不过是看到了冰山一角,只是一角就让你这么吃惊,以后还有让你更惊的。子虞你要知道,她们现在能让你窥视到这一角,而不是等你撞上冰山知道痛后才告诉你,已算是宽厚了。” “哥哥,”子虞低喊了声,“难道我真是这么笨的人,这宫里上下,个个都比我见多识广,也更会审时度势。” 罗云翦怜惜地看着她,“你自小聪明伶俐,有什么不如人的,只是你自幼生于安乐,而宫里的人素日就惯于察言观色,钻营奉承,心眼自然要比你多了。” 子虞轻轻眨了眨眼,大哥的这番劝解并没有让她舒心。因为她的安乐已不存,而宫人的心眼,她还没全部摸清,甚至连亲近的身边人,都再度让她感到陌生。她仰起头,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瞟到永延宫有人正向这里走来。 子虞心里正疑惑,罗云翦已一把抓着她跪下,口呼“吾皇万岁!” 皇帝只带着两个宦官和几个卫士,显得很随意,走近后开口道:“副卫尉怎么在这里?” 这声音低醇悦耳,仿佛击筑,着实让子虞意外。她并非第一次得见御驾,却两次都没有看清楚圣容,光凭声音,直觉皇帝沉稳清朗,气度高华非同一般。 罗云翦沉声答道:“臣得了些空闲,就和妹妹叙些家常。”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随意,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半晌沉默不语。皇帝不出声,身旁的人也不敢弄出动静。罗云翦和子虞就地跪着,虽是暑日,青砖上仍有一丝丝的凉气小蛇似的往膝盖上爬。; ------------ 第9章 :宫中要发生大事(二) 子虞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腿脚酸麻,心里忐忑不安,就怕大哥的应答有什么不妥。 皇帝发现他们的表情慎重,笑了笑道:“跪久了不适,起来吧,”待两人起身后又道,“兄妹离别相逢自是不易,宫廷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地方,以后可以多多往来。” 这句显然是对子虞而说,子虞大喜,忙行礼谢恩,趁这个机会,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帝站在沥青的石阶上,整个人被笼在了日光里,短短一瞬,子虞已将他的模样记了下来:原以为大皇子睿定的俊美,三皇子睿绎的清秀都是承自母亲,现在瞧来并不然。更难得的是,皇帝的样貌还很年轻,身体健硕,气度沉稳高华,令人见之难忘。 罗云翦也惊讶皇帝突来的好心,可他一向稳健,丝毫不露神情。皇帝转而温和地问他,“你以前随父四处征战,去过中澶、毂城和骊騚吗?” 子虞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这三城是随公主北嫁时,名义上陪嫁赠与北国,其实是战败后割让的城池,不知皇帝突然提起是什么用意。 罗云翦皱眉道:“这三城地处偏僻,地广物稀,臣素有耳闻,但不曾去过。” 皇帝点头,“是了,这些天朕为这头疼不已,三城的百姓不堪教化,甚至还胆大袭击军营,几位将军已经向我抱怨了多次。” “百姓不知城池易主,时日久了,自然会平淡下来。”罗云翦应道。 皇帝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神色和蔼,微笑道:“百姓还在为抛弃他们的君王效忠,亦算理所当然,这世上一厢情愿的事总是在不断发生。”一旁陪侍的宦官见皇帝心情尚好,便奉承道:“这三城的百姓就算再怎么有眼无珠,迟早也会明白陛下的体恤和皇恩。” 皇帝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看着宫殿一边的天色,说道:“朕去别处走走,时日尚早,你们兄妹好好聚聚。” 两兄妹行大礼恭送御驾,等皇帝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墙边,子虞转头问兄长,“陛下突然提起这些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嘘——”罗云翦做了个禁言的姿势,低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居然连陛下的想法都敢胡乱揣测。” 子虞一怔,随即道:“就只有我们兄妹没有外人,何况这宫里不都在猜测陛下的想法吗?” 罗云翦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别人就算猜测,也不会贸然说出口,你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答案。” “别人不说,难道大哥也不指点我?”子虞嗔道; “告诉你太多,只是害了你,”罗云翦眸光一软,柔声说,“你的心眼太浅,容易让人一目了然。可目前这样也未必不是福,至少她们不会提防你。” “大哥说的是绛萼穆雪她们?”子虞想了想,笑道,“她们虽然比我多了些心思,可也只是普通女官,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罗云翦面色一正道:“你们千里迢迢被南国送来,难道就是为了当个普通女官?有这种想法的怕只有你一个。现在欣妃只是苦于无处施展,以后得了机会,她要派你们用处的地方可多着呢。你看着吧,别说这宫里,就是你们从南国一起来的人,都没有一个简单的,你行走在她们之间,万事要留个心眼。” 子虞点点头,“我听大哥的。”眼看天色不早,罗云翦有官务在身,子虞只好准备回宫。 罗云翦送她到永延宫外,仍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你回去后做事要更加谨慎。依陛下刚才所言,我猜瑞祥宫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大哥说的当真?”子虞想起欣妃冷清寂寞的样子,忍不住有些高兴。 “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值得你这么高兴?”罗云翦压低了声音道,踌躇片刻,说道,“今后,如果没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少往永延宫走动。” 子虞微惊,睫毛轻轻一颤,“为什么?” 罗云翦盯着她,眼底掠过冷芒,“圣上开了金口,即使是最平常的话,有心人也会格外留意。你我在这里毫无根基,平白惹起别人的警惕又有什么好处。日后真有了什么难处,再来找我,平常就要靠你自己了。” “大哥!” 见妹妹神色落寞,罗云翦露出不忍,“这里还不是任我们自在行事的地方,做大事的人总要忍得,大哥送你一句话,你时刻谨记,冷眼旁观,静待其变!” 子虞一震,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忍不住生出酸楚之感,只好与兄长拜别。 罗云翦凝望着妹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一痛,过了片刻,高墙的阴影将子虞完全遮蔽,他的神色才又恢复沉毅,心想自己的妹妹论样貌论性情都是万中无一,稍待时日,何愁不能出头。等,只有等,良机总会出现。 当第一缕秋风吹入宫廷,子虞正坐在窗前,抬眼便看见了银杏树梢有一片黄叶,躲在碧玉似的一丛叶子中,仿佛怕被人察觉。她露出微笑,心想,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变化都来得不知不觉?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子虞将窗户大开,却瞧见穆雪从树下走过,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方盒。看她来时的方向,似乎是交泰宫。 约在十余天前,穆雪不知和欣妃说了什么,竟说动欣妃主动向皇后示好。往来交泰宫几次后,皇后也喜欢欣妃的端庄高雅,称赞不已,再加上瑞祥宫的宫人们刻意经营,渐渐在宫里得了好人缘。欣妃为此赏了穆雪好几样饰物衣裳,只字不提延平郡王那桩事。 穆雪也看到了子虞,朝她眨眨眼,笑着招呼了一声,子虞亦向她回礼,其实她们之前并没有这般客套多礼。 等子虞再提起兴致去找那片黄叶,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不由兴致索然; 。微凉的秋风缠绕上脖颈,子虞并未察觉,仰头看着一树叶子飒飒作响,心里想的却是,秋天到来,这一树迟早要变黄凋落,自己又何必执着于秋风里第一片开始变化的叶子呢。 午时子虞去正殿当值,欣妃正坐在胡床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盒干槐花,花瓣已不再雪白剔透,微微泛黄,太医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花晒干,却留下它独特香气,馨甜如蜜,一时缕缕不绝,子虞才走近,只觉得馥郁香气沁入鼻端,仿佛春日被挽留在这一室之内。 欣妃转过脸来,笑盈盈道:“快过来瞧瞧,多精巧的花。” 子虞来到她身边,坐在毡毯上,说道:“这准是皇后娘娘的礼物,今年交泰宫的槐花开得最好了。” “算你机灵,”欣妃掩唇一笑,“皇后不喜欢熏香,身边有几个宫人,最擅长将花木定香留存,这次给我也分了些。” 子虞道:“皇后待娘娘真是不错。” “她自然要待我不错,”欣妃把玩着干花,忽然没了兴致,一把抓起放回盒子,淡淡说道,“她不待我好,难道要去拉拢明、文、淑三妃?她们不是有了皇子就是娘家权势颇重,也只有我,孤零零无根无蒂,她对我不必顾忌太多。” 子虞为她收起盒子,说道:“娘娘如果总是想这些,岂不是太累了。有人待娘娘好,娘娘就安心地承着。坏也愁,好也愁,那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才做的事。” 欣妃淡然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口齿越来越伶俐了。” 子虞笑笑,见欣妃心情不错,便陪着她闲聊了一会,只说了没两句,欣妃的神色就有些困倦,她随手指了指花盒道:“刚才我见穆雪好像也喜欢,拿去你们几人分了吧。” 子虞犹豫了一下,“这毕竟是皇后娘娘送的。” 欣妃一挥手,“那又如何。皇后的好意可不会来得不明不白,这事还有后招呢,现在这盒花大有好处,你们用着,也好让那些宫人知道,至少皇后向着我,省得叫人小瞧了。” 子虞将一盒花分了个干净,穆雪和绛萼拿了一半,剩下的分给了几个做事勤快又用心的宫娥,她自己一朵也没留。等回到正殿,屏风后的碧罗纱帐已经垂下,欣妃侧躺在其中,似乎已经熟睡。 宫娥们退出殿外,沉沉的殿内寂静无声,角落里的三足锻花银香炉里燃着香,袅袅似烟云,淡极催人眠。子虞守了一会儿,不禁也起了困倦,她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扇窗,凉风扑面吹来,顿时为之一醒,这才精神起来。 殿外的日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青白霜似的浮在窗上,仿佛是一层没有背景的影画。时光悄悄流逝,乍浓还淡的光影在不经意间似乎已要触及屏风,子虞算了下时辰,觉得欣妃的午睡已经太长,可静心倾听,欣妃的呼吸一声沉一声轻,睡得很安稳,子虞又不忍心叫醒她,心里不由踌躇不定。 背后影影绰绰地有脚步声,等子虞发觉时,已近在身后,她徒然一惊,猛然转过身,看清是周公公引着皇帝走进殿来。子虞稍一怔忪,立刻跪地行礼,“奴婢……”话刚出口就被周公公噤声的手势止住。; ------------ 第9章 :宫中要发生大事(三) 皇帝已绕过屏风走进去,似乎是风吹进殿内,碧罗纱帐浮动如波,娑娑轻响。子虞听见皇帝放柔了声音说:“不用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倒不小心惊醒你了。” 欣妃才刚醒,声音慵懒,似乎喜不自胜,“妾在梦里见到陛下,想不到一睁眼真的能看见陛下,要不是陛下开口,妾真要当这是一场梦了。” 皇帝叹口气,问道:“住在宫里还习惯吗?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让下面的人去准备。要有不顺心的事,也要说出来,别让自己受了委屈。” 欣妃心一酸,语调低婉道:“有陛下的记挂,妾还有什么委屈的,倒是陛下因为妾的缘故左右为难,妾心里总是不安。”她指的自然是群臣上书让皇帝疏远她的争议。 皇帝沉默半晌,宽慰道:“两国联姻,自古皆然,你知道,那些臣子也不是针对你,以后放宽心,过久了就会习惯。” 子虞听了这几句,只觉得两人言语款款,自有深情蜜意蕴含其中,心里也为欣妃由衷高兴。此时又听欣妃娇语道:“陛下这样悄悄来,也不让人通知一声,妾妆容不整,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沉沉笑了两声道:“我倒愿意常这样来。” 后面几句话语渐轻,仿佛呢喃,细碎而不可闻。周公公连连施以眼色,子虞跟随他退出殿外。 殿外的天空澄空万里,只余几缕淡霞,日光澄澈,映衬着瑞祥宫的宫人们面有喜色,仿佛守了许多个夜晚,终于等到了云开月明。 那天以后,皇帝时常驾临瑞祥宫,渐渐发现欣妃趣味高雅,才艺不俗,对欣妃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对瑞祥宫的赏赐也开始纷至沓来。欣妃自幼受南帝宠爱,对金器古玩并不在意,只留下几样稀奇贵重的,其余的都赏赐了宫人,尤其宽厚子虞绛萼穆雪三人。 这日绛萼得了赏赐,谢恩之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听说中澶、毂城和骊騚三城的骚动已经平息,户贴也纳入州府,改为北制了。” 穆雪笑道:“提这些做什么?” 欣妃嘴角微微一沉,沉默地看着绛萼不语。 “娘娘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赏赐了,”绛萼神色平和,微笑道,“金玉的光芒太过璀璨,让人看不清得失……” “啪——”欣妃将茶盅重重放下,打断她的话,神色间有些不悦,一摆手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退吧; 。” 三人退出殿外,穆雪嗤笑道:“有人自作聪明。”绛萼从容对道:“别忘了我们的本分,在娘娘失落时给予鼓励,宠遇时给予警惕,陷于危难时给予出谋划策,而不是一味逢迎投机。” 穆雪悻悻然不答,等绛萼一个人走远了,这才转过头对子虞道:“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是做奴婢的本分,简直就像一个大臣,急于在君王面前出力。” 接连几日,欣妃都没有召绛萼进殿服侍,似乎对那日颇为介怀。到了八月末,皇帝接受了臣议,决定去东明寺斋戒祈福,皇后与四妃都将随行。 当司仪问起瑞祥宫的随行名册时,欣妃只点了子虞穆雪两人。穆雪只顾自己高兴,丝毫没有去劝解的意思,私下里她还曾向子虞抱怨,“娘娘现在宠遇正浓,带她去,指不定又要说些扫兴的话,我可不去劝,你也别去,省得以后娘娘连你我都要怨了。” 绛萼似乎并为这事受到半点影响,做事依旧不急不躁,把出行的一干事物料理地井井有条。在离宫的前一晚,子虞看见她站在花园旁,月色正浓,清凉如水,将她的身影勾勒地落落分明。 “子虞,”绛萼上前来和她并肩走,“我有件事想求你。” 子虞微怔,旋即笑了笑,“你不是求我随行的事吧,这也太迟了些。” “娘娘现在不想见我,我若涎着脸去,更加落得她怨怼,”绛萼道,“可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趁闲暇时说给娘娘听,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子虞好奇地听她说完故事,眉头微蹙,向她道:“只怕娘娘听了故事更生气。” 绛萼眸光转动,似乎把月光全掬在其中,眼眸格外清亮,“磐石任由风霜纹丝不动,杨柳随风摇摆入秋便枯,宫里作为杨柳一枯一荣的人已经太多,我只是希望娘娘能如磐石一样,能够长长久久……” 她眼望远方,面色坦然道:“这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我们。” 东明寺坐落城东,绵延三百里,气势恢宏,被誉为“国中第一名刹”。这个寺院的由来极为不凡,北国的开国之君在落魄时曾受僧人恩惠,成为皇帝后修建了东明寺,并要求他的子孙尊崇佛家。经由四代之后,东明寺已成为皇家寺院,只有皇亲贵胄能入山拜佛。 皇帝带着后宫诸妃和皇亲贵戚,浩浩荡荡的千余人驾临东明寺,车马粼粼如流水一般,从寺庙门口到山脚绵绵不绝。子虞趁着进庙时观望,只见庙宇雄伟,居高临下,寺中花草众多,排列有致,看久了就会发现,景色不但怡人,还别有一种幽深禅境。寺中沙弥似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神态自然,言谈不俗。 欣妃见了都不住赞叹,觉得南国并没有如此雄伟森严气象的寺院。 入寺的头两日,寺院的僧人则在大佛殿内念经,遵照皇帝的吩咐,为金河之战死去的将士超度亡魂。而皇帝带着宗亲在内殿诵经祈祷,听寺中主事讲解经文,皇帝笃信佛教,和僧人们相谈甚契,倒是几位后妃,每日听经文吃素斋,精神上不免有些疲乏; 第三日的午后,子虞偶然在寺院的山后发现两棵柿子树,心想正好给欣妃尝鲜,便叫来几个宫女将柿子摘下。在回去的途中,她见景色优美,走走停停地多看了几眼,没几步就落在了最后,等她发觉四周寂静无声,身边已空无一人。 子虞环顾周围,这里远离殿宇,花木茂盛,瞧起来十分眼生。她并没有什么紧要事,心里也不着急,朝着殿宇的方向慢慢闲逛。可东明寺的构造精巧繁复,她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离主殿宇越来越远,连小沙弥都没看见半个。子虞没有办法,心想只有找个人问一问路。她路过一个小院子,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一喜,往院子里寻去。 “娘娘何必着急。” 子虞才靠近,就听见这一句,脚步不由一滞,在院子门口站定,心里扑通一声,她想到这附近没有寺中常见的小沙弥,难道是有人故意遣开,好方便说一些隐秘? “我才不着急,是有人着急了,我看就在这几日,她肯定是要动手了。” 子虞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声音太特殊,让她立刻得知了里面的人的身份,粗哑如老妇,分明是明妃。 “她动手前还让娘娘窥得一二,想必是想和娘娘通个气,由着两人相斗,娘娘只需看着就是。”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 明妃冷哼一声道:“她可不止通气这么简单,是想我站在她这一边,她想得倒美,这种事与我有什么好处,污水倒要我替她担一半。” 男子沉声道:“谁让她是皇后呢。她的儿子是太子,她的兄长立了功,是朝中的新宠,娘娘,她现在可不是在与你商量,这事也根本没有容你拒绝的余地。” 明妃没有出声,沉默了许久,这才又开口,“就算不能拒绝,也总不能完全如了她的愿。” 男子笑了笑,忽然口气缓和,话锋一转道:“文妃倒真让人意外,竟暗中培养了这许多势力,这到底用了几年的工夫。” “都是白费,”明妃冷声道,“如果不是她心急去拉拢朝臣,皇后也不至于提前动手。文妃也是脑子糊涂了,以为自己的儿子聪明,就有了依靠。” “三皇子得陛下宠爱,这是人尽皆知的。” “他的宠爱有什么用……”明妃的音调微微上扬,嘶哑地如同在人心上刺了一下,“让他宠爱的人,没几个得了好下场,当年我也相信过他,可最后呢,我得到只有一箭,差点划破我的喉咙。” 房中突然沉静,明妃喘了两口气,男子则长长叹息一声。 “娘娘,当年的事你还耿耿于怀?“ 明妃道:“我说什么也忘不了。那一箭,划破的不只是我的嗓音,还有我对这个宫廷的美好幻想。” “既然是幻想,就该早早抛弃,”男子声音柔和,似徐徐的春风,“纠缠过去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何况你连当年是谁主事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算被你知道了又如何,宫里向来不重视真相,只重视结果; 。娘娘既然有心有力,就该抛弃过去,多为将来谋划谋划。” 明妃淡淡一哂,“我还有什么将来,文妃有一点比我强,她生了个儿子。可我的儿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保住,平安生下来只是个女儿。将来……将来也许有一日,我们母女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宫里,至于真相,根本没有人想得知。” “娘娘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男子的口气中露出失望。 “在你看来,自然是丧气了,其实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实话而已,”明妃似乎突然心情好了,笑着说道,“好了,该告诉你的,你已经知道了,去准备吧,省得皇后娘娘这两日想唱戏时,没有人给她拉琴调乐。” 子虞听到这里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后悔来到这里,听到的隐秘分量太沉,根本不是她所能负担起的。她更害怕院子里说完话的两人会推开院门,然后看见她。 想到这,子虞心惊胆战,她轻手轻脚地往旁边的屋舍走过去,希望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可等她走近,更加吓了一跳:墙根处有个人,因为躲在没有阳光的阴影处,所以根本让人无法察觉。 那是一个穿着最初等的灰衣宦官,十多岁的年纪,他也看见了子虞。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惊恐。子虞瞬间明白,他也听见了所有。 小宦官的反应比子虞更要老练成熟,他手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一边用眼神告诉子虞离开的方向。院子里的人没有走出来,他们两个迅速离开。 子虞和小宦官分开时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两人明白,今日的事应该烂在肚子里,最好将对方的脸都从记忆中抹干净。 子虞路上遇到僧人,问路回到欣妃所住的院舍,一直急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她从镜中看到自己,双目无神,唇色发白。害怕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底却恍惚有一处平静了:神秘宫廷的帷幕似乎掀起了一角,让她稍稍窥视到其中的深幽。 子虞天真以为,这是她今后会深藏的一个秘密,并没有料到,这件事不过才刚刚开始。 穆雪陪着欣妃诵经回来,子虞正领着宫人煮茶,清淡带着些许涩意的香气飘出很远。宫人们个个举止闲适,只有子虞心不在焉,还有几次出了差错。可穆雪没有发现这些,因为她自己也心事重重。 趁欣妃换衣的空闲,穆雪拉着子虞说话,“我总觉得不对,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子虞怔住,以为是自己的事,“什……什么大事?” 穆雪蹙着眉道:“我也不清楚,可我看得出,皇后那里的人,调动的有些不太寻常。” 这已不能让子虞惊奇,她只是松了口气,淡淡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雪微讶,“你的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子虞张了张嘴,突然有种冲动,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好让沉重的担子也分去一半,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提了些其他事将话题岔开。那一霎她突然警惕,眼前人离推心置腹的程度还差了些许。; ------------ 第10章 :寺中相遇(一) 深宵寂静,秋露深重,东明寺灯火熄灭,只留凉风横扫着枝上的秋叶; 窗前忽然闪过的灯火把子虞惊醒,她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醒来后又觉得口干舌燥,索性起来倒一杯凉茶喝。 窗外的灯火又一闪而过,这让子虞有些怔忪,守夜人的灯火不该是这样。她心里存疑,罩上一件浅红薄面披风走出房外。欣妃所住的这个厢房后有一道小门,门后是个荷塘,蓄养着许多条红鲤,白日里总有不少人前来赏玩。此刻子虞推开小门,外面静无一人,甚至没有守夜巡视的僧人,静谧地叫人心慌。 池水上水雾氤氲,如勾的新月被薄云遮着,稀薄的月色只能让子虞看到的池塘模糊的影子。塘中别无其他,只有几支枯萎的荷枝。面对这万籁俱静的暗夜,子虞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她正想关上门,塘中忽然有了动静,哗啦啦一声响,水面堆起了波涛,听声音像是一条巨大的鲤鱼正在翻腾。子虞呆呆看着不敢动弹,直到一个黑影从水塘中爬出来,发出了喘气声,那分明是个人。 从池塘里钻出来的人,身量矮小,衣服浸透,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丝毫不顾,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他窜到门前,子虞惊得想要大喊,可月光照在对方的脸上,让她的声音堵在喉口:这个小宦官已经是第二次给她惊吓了。 小宦官也认出了她,身形一缓,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救我……求你救救我。” “救你?”子虞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犯了什么事?” 小宦官摇摇头,来不及说什么,不远处的灯火突然多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声跟随着灯火往这个方向来,子虞望过去,终于明白刚才在窗户上晃过的灯火是什么人的了。 小宦官脸色一变,不再管子虞,急忙向前逃去,可他很快就退回来,前面是一堵墙,无路可走。 他窜到小门前,推开子虞,躲到门后。 禁军很快来到荷塘边,十几盏灯火顿时照得池水粼粼,仿若碎荷。 子虞惊得整个身子微微颤抖,以至于禁军举起灯火映在她脸上,她惶然倒退两步,手紧紧扶着门才没有跌倒。 “女史?” 这一声颇熟悉,子虞抬起头,这才发现领着禁军的是大皇子睿定,她忙跪地行礼。 睿定看着她,蹙起眉头,“+是出了什么事吗?” 子虞摇头。旁边一个禁军开口道:“有没有看到一个宦官经过这里?”大概是看在大皇子与子虞相识的份上,他的口气并不怎么凌厉。 子虞闻声,禁不住一颤,这是在院子中与明妃说话的人。她向此人看去:他的衣服与一般禁军不同,衣襟上多了一条金色的妆缎。 “女史,”睿定见她不答话,缓缓道,“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是,殿下。奴婢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子虞低声道。 可等她说完,禁军没有丝毫动静,也并不离开; 。睿定唇畔含着一抹冷笑,淡淡看了她一眼。子虞望向他,喉咙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她低下头,灯火将地上照地一片明亮,从池塘上延伸的水印是这么明显,直通向门口。 寒冷的凉风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子虞手足冰冷,微微颤抖。那个禁军却不等她反应,对着睿定一拜,睿定点头,立刻有两人冲上前把门后的小宦官抓了出来。 小宦官面色如死灰一般,路过子虞身边时,他抬头对她森冷的一笑。 子虞的心一抽,顷刻间明白了他笑里的意思,他要说出来,将听到的明妃的话说出来,并且要将她也抖落出来。 子虞的心不住往下沉,刚才一片空白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可想到的结果却只有一种,小宦官会将她说出来,那个和明妃说话的禁军会知道她也听到了那些隐秘,也许明日就会编排出什么罪名来抓她,也许……等不到明日。 这可怕的念头从脑中出现,瞬间擒获了她,让她的脸色越加苍白。 睿定刚才已觉得子虞面色古怪,现在见她在灯火下身子单薄,脸庞剔透如雪,一口气几乎能吹化了似的。 “女史,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 子虞喉口涌上了浓浓的苦涩,口唇翕动,还未出声,脸颊上一凉,眼泪已滑落下来。 睿定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霎有些失神。令身后的禁军退开,他柔声道:“寺里僧人说这里的鲤鱼池是许愿有求必应。女史领路带我去看看。” 子虞局促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禁军退开站在远处,想必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她擦了擦泪,引着睿定走到荷塘边。 睿定扫了一眼荷塘,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他轻叹口气,“女史脸色不好,难道是受到惊吓了?” “谢谢殿下抬爱,奴婢没事。” 睿定看着她道:“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事,心里有事不说出来,憋坏的可只能是自己……听说这个池子许愿灵验无比,女史有烦心事,不妨也许个愿。” 子虞心里一动,讷讷地问:“真的这么灵验吗?” 睿定微微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子虞听他话里有话,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希望,可又怕自己领错了情,心底忐忑不定。她抬头看向睿定,正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眸色漆黑深沉,正等着她的回答。 看着他嘴角微微的笑,她心定下大半,轻轻将自己今日遇见的事说了一遍。 睿定原以为她烦恼的不过是宫里的琐事,想不到她说出的竟是这样的大事。他渐渐敛去笑容,眼光移向禁军。 子虞小声道:“奴婢没有其他愿望,只求平平安安。” 睿定“嗯”地应了一声。 子虞的心又再次悬起,她第一对大哥以外的人说出心事,可对方未必会像她大哥那样尽力帮她; “女史,”睿定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回去好好歇着,醒来后,你就会明白,今日所见所闻不过是梦一场。” 子虞暗暗松了口气。睿定又朝她一笑,“女史的愿望还真是最实在的。” 子虞回到院中,各个厢房已经点起了灯,两个宫女守在欣妃的房前。子虞向两人询问缘由,可这两人也是夜里突然被唤醒,所知甚少,一个说“皇后宫里突然来人”,另一个说“禁军在搜一个人”。 等了一会儿,穆雪从欣妃的房里出来,面色平静,命守夜的宫人去休息后,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对子虞道:“刚才有人来传话,皇后娘娘那里出事了,有人在糕点里放毒,明妃去拜见皇后时吃了一块,腹疼得连声音都出不了,还惊动了圣上。” 子虞的心嗵嗵跳个不停,“有人要毒害皇后娘娘?” “比这更狠,”穆雪道,“糕点本来是要给太子吃的,这是要毒害太子呢!” 子虞胡乱点个头,心下恻然,可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问:“是谁下的毒,查到了吗?” “才刚出的事,听说是个小宦官,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要牵扯出更多的人。” 子虞心一沉,眉头拧紧。穆雪打了个哈欠,叹道:“还是去睡吧。明天起来可就有大事了。” 这晚注定不能安睡,到了下半夜,守夜的侍卫突然增多,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让子虞难以入眠,只浅浅地打了几个盹,就已经天亮了。 清早就有御前宦官来报:圣上取消了今日的进香和诵经。欣妃打听事情的经过,那宦官只说了一句,“事情牵涉甚广,娘娘且安心,宫正司会查出缘由并找出主事之人。” 欣妃听了并不安心,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御前的宦官才走,文妃又派了宫人前来,邀欣妃过去,言辞含糊,那宫人年纪尚轻,脸上的焦虑藏也藏不住。 欣妃心里存疑,推托身体不适便打发了来人,她转头询问子虞穆雪的意见。穆雪道:“宫里想要毒害太子,并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想来想去也没有几个,我想文妃娘娘正为此苦恼呢,娘娘还是不去的好。” 这一日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往来的宫人行色匆匆,怕做了多余的事说了多余的话。宫正司找皇后身边的宫娥问话之后,很快将线索联系到文妃身上。皇后娘娘得到消息震惊之余,神色哀泣地找圣上决断。圣上多年来对文妃都是恩宠不绝,对这件事的态度先是有些疑虑,后是犹豫,可终于耐不住皇后和明妃的哀求――下令彻查。 宫正司很快得到御前传话,用过午膳不久,文妃所住的小院已经被侍卫包围,宫人们惶惶不安。 欣妃派了一个机灵的宦官去打探动静,很快就把消息带回,文妃身边的宫人有两个挨不住宫正司的责问,承认了罪行,文妃却一反常态,哭诉冤枉。 欣妃听了不住感慨,“想不到她平时娴静知礼,关键时刻下手这般狠辣。”; ------------ 第10章 :寺中相遇(二) 子虞心里焦虑,等欣妃吩咐她退下后,她找到那个探听消息的宦官,只问他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那宦官心里奇怪,但知道子虞是欣妃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就详细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子虞听到他提起下药的是文妃宫里的一个小宦官,急忙问:“真的是那个人投的毒?现在怎么样了?” 宦官笑了笑道:“昨夜是大殿下领人抓住的,可惜那人胆子小,还没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一句话都没说就自尽了?” “自尽?”子虞惊呼一声,心里咯噔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顷刻间碎了。 “说是自尽,可谁知道其中的情况,”小宦官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有人不想他活,所以他自尽了,这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呢。” 子虞来到荷塘边,依着一块圆润的大石坐下。大抵是今日气氛紧张,无人来此赏玩许愿。 太静了!这份寂静叫子虞有些害怕,怕她深藏的心事会一股脑的涌上来。 从昨夜开始,她隐约有个念头,在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讨论皇后太子险些被毒害时,她却觉得整件事疑云重重。 明妃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在她脑里浮现。想起那些,子虞觉得提心吊胆,连心跳都开始变得紊乱,如果让人知道她曾听到那些话,她就会同那宦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明明该同情他的,可等真的听到他一字未吐就自尽的消息,她竟是暗自松了口气。 可他到底是怎么自尽的呢?会不会是因为她? 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她感到石头上的凉气竟比不上她心上的冷意。塘中忽然哗哗的轻响,有两条红鲤在水面上甩尾,荡起一层涟漪。 子虞低下头去,看着一池的鱼欢快嬉戏,日光下锦鳞闪闪的景象,她突然重重吐了口气,对着鱼儿轻声自语道:“一定是你听到了我的愿望,对不对?” 这一桩太子险些被毒的案子发生时迅雷不及掩耳,结束时却波澜不惊。文妃身边最忠诚的宫人揽下了所有罪名为文妃开脱。皇后正在气头上,自然不信,可查到最后,依然让文妃逃过一劫,其他的宫人不是毫不知情,就是胡言乱语。 到了第二日,宫正司呈给皇后一份名册,皇后面含微笑地看完,随意地丢弃在一旁。很快,原先歩寿宫里的宫人跟宫正司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或有其他宫里的一些宫娥宦官,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调到了宫中最偏僻最劳累的司局。 他们如同被皇后丢弃的名册,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第三日圣上下旨,文妃贬为文媛,移居承明宫; 。不过片刻功夫,上谕的内容已传遍宫人的口耳。 承明宫地处庆城北郊,紧挨着皇陵,宫中太妃大多住在其中,清冷孤寂,长伴先帝寝陵。 三皇子为母请罪,已在佛堂外跪了一整夜,乍听这个消息,被秋寒冻僵的脸上什么表情也做不出,脑中嗡一声响,晕了过去。 文媛面带戚容地离开东明寺时,铅云低垂,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东明寺一干雄伟殿宇楼台,被苍茫雨雾笼在其中,又添静谧安详之态。 子虞路过放生池时,遇上这忽如其来的雨,急忙躲到一座殿阁的廊檐下。雨水顺着檐边点点滴滴,淡薄的水汽像雾般缭绕,让她眼前的景色迷蒙起来。不远处的殿宇雄伟肃穆,檐角上垂着铜铃,被风吹得啷啷响,伴着远处佛号梵音袅袅传来,虚渺不真。 子虞看得出神,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脸,发现大殿边上有一个人,似乎正向她走来。离得稍近些才看清那是个年青僧人,一身灰色的缦衣,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来。 “施主,请用。”他走到她面前,递过伞说道。 子虞只觉得他声音清朗好听,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明净,微微一笑,接过他的伞,敛衽为礼,“谢谢大师。” 他点头,一直半低的头抬起。子虞这才发现他容貌生得极为周正,郎眉星目,尤其是一双澄黑净亮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他神色平静如水,有一种万事不惊的意味,让他看起来尤为出尘,宝相庄严。 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子虞,提醒道:“这里是天王殿,过一会儿陛下要来,施主还是快些离开吧。” 原来是要撵人,子虞应了一声,打起伞就要离开,回头一看,那僧人已转身走开了。 子虞打着伞匆匆而走,经过拱门时,恰巧遇见大皇子睿定和两位老僧走过。子虞正欲避开,睿定眼尖早就瞧见她,唤道:“女史慢走。” 子虞只好停下行礼。睿定这时却不理她,和两位老僧讲了几句佛经,听他们解释一番。等守候在侧的小沙弥护着老僧走后,他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子虞。 “女史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难道愿望还没有实现?” 子虞的睫毛轻轻一颤,手微垂,伞面遮住她大半面容,可在睿定清冽锐利的目光下,她依然觉得无所遁形,只好说实话,“奴婢这几日睡得不大好。” “睡得不好?”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睐,状似散漫地笑了一声,“难道又有烦心事?” 子虞想了想,说道:“烦恼总是旧的走新的来,想必是旧的去得太快,让奴婢又多了新的。” 睿定唇略勾起,冷笑道:“女史这倒像是话里有话。” “奴婢不敢。”子虞后退一步。 雨下得密了些,牛毛似的直扑伞下,睿定的脸在水汽下显得更加冷冽,眼中如蕴了雨雾重重,愈加变幻莫测,只有声音平缓依旧,“别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敢,心里还不知会怎么想; 。” 子虞的脸色顿时一白,抬起头来看他,雨丝模糊了他的脸,让她揣测不出他的喜怒,她暗暗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睿定一挑眉,子虞不等他开口,又道,“殿下自然是不会信的。家父在世时总说,心中无畏无惧之人不见鬼神,奴婢这几日来夜里睡不安稳,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黑影盯着,奴婢一度猜测那是死去的鬼魂,可现在知道不是,那黑影只是奴婢心中的害怕。” 睿定神色一沉,“鬼魂?女史越说越无稽了。” “那么,”子虞抬眼直视他,“殿下能否告诉我,那位公公,当真是自尽的吗?” “原来女史是为此不安,”+睿定轻漫地笑了笑,悠悠道,“你认为是我让他死的?这可真是冤枉事,想他死的人不少,论排位都排不上我。” 子虞微讶,“可是……”睿定却不容她打断,“女史的心地良善,想的也简单。难道你以为那个宦官同你一样是误闯时听到不该听的招来祸端,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子虞不敢接口,低下头琢磨其中的意思。睿定道:“禁军还没将他收监,已经有两拨人来看他,如果不是女史提醒我,我也真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倒霉的阉宦了。谁知道呢,他或许是文媛的人,心怀叵测地窥视明妃的行踪,或许,他是听从了某人的命令,要偷偷行事。女史,你现在还觉得他是无辜冤枉的吗?” 子虞听了有些惘然,抿了抿苍白的唇,半晌才勉强一笑,“谢谢殿下指点,解了我多日的疑惑。” 睿定却似乎没有瞧见她苍白的面色,笑容依旧,悠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当听到他的死讯时,是物伤其类的伤感,还是摆脱烦恼的欢愉?”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子虞的手颤了颤,避开睿定那双慑人的眸子,沉默片刻,她涩然开口,“殿下想听到什么答案呢?其实你早已知道,听闻他死了,我比谁都要感到轻松。”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哑,语调微颤,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迸出。 “女史总算还是明白人,”睿定眼中的锐光渐渐放柔,慢慢说道,“能认清自己总要比糊里糊涂度日好。” 子虞本是面容绷紧,眉关深锁,闻言不由叹了口气,神情一松。可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受,她沉默不语,睿定也不说话,过了半天,她再看他,这才发现他宁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柔光。 她开口道:“在来寺里之前,宫里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哦?”睿定微不可见地微笑,“什么样的故事。” “南国有一个人以卖镜为生,生意出奇的好,当时有位侯爷好奇,就召他来问缘由。此人把铜镜拿出来,十面铜镜只有一面磨得光滑锃亮,其中九面都磨得模糊,侯爷不解,卖镜人说,世上真正无瑕疵的美人少之又少,这模糊的铜镜九面都卖得不够,光滑的镜子一面都乏人问津。” 这故事的原意是说世上的人都不愿直面自己的缺点,可故事本身乏味之极,偏偏睿定唇畔含笑,似乎听出什么了趣味。子虞想起了绛萼说故事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她要子虞转告的是,她原意做欣妃那一面光亮的铜镜。; ------------ 第10章 :寺中相遇(三) 子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轻声说:“殿下今日给了我一面光亮的铜镜。” 她两鬓的发已被雨打湿,腻在雪玉似的脸侧,睿定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啊……真不像能在宫里长住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到几个黄衣宦官走向天王殿,只好作罢,上前两步,伞上的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滑落,睿定低下头,声音混着落雨飘进子虞的耳朵,“镜能辟邪,女史回去以后尽可安寝,不惧暗影了。” 秋雨缠绵了几日,待日开天晴,东明寺一扫阴郁的气氛,草木葳蕤,殿宇静明。 三皇子就在文媛离开后的第一个晴日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迷糊,睡梦中呓语不断,太医们诊治后,有说是风寒入侵,也有说是忧思过甚,用了两种方子,收效却都不明显。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儿子,选了九月十一这个吉日,召集了寺内所有高僧,在齐云殿为他诵经祈福,又打算到时亲自前去听僧人讲经,明妃身子尚虚,而皇后又因近来整治后宫微染小恙,最后随驾的只有淑妃和欣妃。 这天一早,欣妃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四肢乏力,在一众宫女的巧手下才停停当当地装扮起来,可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子虞和穆雪察得眼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前往齐云殿。 齐云殿内布满了彩幡,层层叠叠,居中设了三个玉座,铺着金绣的软褥,皇帝和淑妃早来一步,欣妃行礼之后,坐上玉座,宫女们缓缓放下了垂帘,法事才缓缓开始。 北国的帝王一向尊崇佛教,佛前供奉齐全,玉器法器都是万里挑一,殿内还燃着五妙供,香味浓而纯,垂地的帷帘挡不住,不过片刻,香味已充斥了整个大殿。欣妃本就不喜浓香,此刻被一熏,顿感头晕眼花,难受之极。从帷幔中朦胧地看外面,皇帝似乎聚精会神,她也不敢在此时打断他的兴致,只好强自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明寺的方丈大师讲完了一段经文,令寺中几位高僧奉上几本经书,方丈对皇帝道:“这是寺中僧人心怀赤诚,秉烛达旦抄写的金刚经,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那几位高僧捧着经书上前,宫女们打起帷帘,皇帝和两妃起身接经书。 欣妃才站起,便一阵天玄地转,胃中翻腾不休,刚才憋着的一口烦郁猛地从胸口往上蹿,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酸水,尽数吐在了经书和奉经书的僧人身上。 子虞低呼一声,上前扶住欣妃,宫女们急忙放下帷帘,齐齐挡住了帘外人的视线。皇帝见她面色苍白,连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欣妃勉强支起身子道:“妾身体不适,在圣驾前失仪,望陛下恕罪。”皇帝摆摆手,“你先坐着,让太医速来请脉。”欣妃又道,“妾只是小病,却惊扰了圣上的法事,请陛下恩准妾告退; 。” 皇帝又劝了几句,欣妃决意要回院休憩,最后由子虞等一干宫女护着她匆匆离去。 等宫人们将玉座前收拾停当,皇帝见那献经的僧人还站在帷帘前,对方丈道:“经书极好,倒是可惜了。” 方丈摇头,“陛下无需介怀,让小徒怀因再抄写一卷就是了。” 献经的僧人走到御座前行礼,皇帝这才知道他就是方丈的弟子,看了一眼,发觉是个气质出尘的俊伟青年,又见他身上沾染秽物,却彬彬有礼,行止如常。皇帝带着几分嘉奖地笑道:“怀因,是个好名字。” 方丈道:“世事皆有因果,若能心怀因由,洞察世事,便是他的造化了。” 皇帝神色平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淡笑道:“先帝也曾说过,取个好名字是一生的开始。” 方丈也随他微笑,但脑中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低下头,恭敬道,“不过是个稍含警意的名字,当不得好。” 皇帝神色平和,并不在意,照例给寺中僧人颁赏。 按寺中资历,辈分长幼,赏赐层层下去,怀因得了一对玉管制的宣笔。他走出大殿时,见方丈眉头微皱,心中不解,离齐云殿有些距离了,他才问:“难道今日的法事有什么不妥?” 方丈摇头不语,领着众僧来到藏宝房,将御赐的宝物法器放入其中。怀因毕竟年少,忍不住又问了方丈一遍,方丈抬起头,往墙上看了一眼,以目示他。 怀因随他看去,藏宝房内收藏颇丰,是四朝皇帝的御赐堆积而成,墙上寥寥挂着几幅字画,无一不是御笔亲提的墨宝。怀因一幅幅仔细看来,直到最左一副,字迹苍劲有力,留名是“怀灏”。 他这才明白方丈刚才的“当不得好”是什么含义,差点冲撞了陛下的名讳。 方丈轻叹道:“以后记得要避讳。” 欣妃一行回到院中,宫人们早已收拾好了床榻,铺好被褥。子虞扶着欣妃坐到床边,欣妃的脸色依然不好,却不肯休息,穆雪命人去请太医,也被她制止。 穆雪劝说道:“娘娘,有什么不适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小病若不在意,会耽搁成大病。” 欣妃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说道:“陛下近日心烦,刚才我又在御驾前失敬,不宜再弄出动静,让我歇一歇就好,我看你们也受了些惊,都下去休息吧。” 欣妃屏退了所有宫人,只剩下传话的宫女守在门口。子虞走到院子里仍不住回望,对欣妃的举动感到疑惑。穆雪倒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午时,子虞放心不下,到欣妃房前请安,正好碰上两个宫人走进娘娘的房间。瞥到两人的脸,子虞不由一怔,这两个宫女都上了些年纪,神色木然,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显然没有品级。子虞也恰好记得她们,在南国出嫁的队伍中,她们年老,且显得毫无用处,被编排在宫女的末等,到了北国后就做些院子洒扫工作,几乎快被其他人所遗忘。 这一刻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子虞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日光似乎被拒之门外,只在墙角下留下模糊的影,光线晦暗。她只看了会,默默地转身离开。那房里一定有了什么秘密,不欲与人分享。 子虞一路出了院子,又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毫无目的,又没有去向。 天色澄蓝,仿佛薄瓷上的釉色,光亮而明媚,子虞抬头一望,轻轻叹了口气,挑了院中一处僻静的角落,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一走来到了院子左边的十步亭,她正打算休息一下,抬头一望,亭中已有人在。 亭子偌大,内金柱原木丹漆,摆着书案,一个僧人低头直书。子虞还未走近,已觉得有种寂静肃穆的气氛。 亭内点着一炉香,不是佛前常见的麝香,也不是陛下爱供的红白檀五妙供,香味清淡,仿若淑兰,子虞不欲打扰他,便在亭外的阑干坐下,清风徐徐带香而来,颇有些“薄秋风而香盈十步”的味道。 子虞坐了一会儿,亭中人觉得动静,抬头看了过来,眉宇磊落,正是那日在天王殿前递伞赶人的僧人。 他似有些讶异,目光却温和,远胜那日冷漠淡然。 子虞被他直落的目光一扫,显得有些窘,怕他出声赶人,她起身微微掬礼后便匆匆离开。 谁知这么巧,第二日子虞在院门口又看见了他,采颖和他站在门前说了几句,又从他手中接过一包事物,方方正正,像是书册。 等看着他走后,采颖才转过身,笑着将手中书册递给子虞,“昨天的经书,怀因大师又重新誊抄了一卷送给娘娘。” 子虞接过,打开随意看了几眼,果然字如其人,端正挺拔。 采颖抿嘴轻笑,她本就是管不住嘴的人,最喜道人家常,她望着门口,笑着叹气道:“这样好的容貌人才,怎么就做了和尚呢?” 子虞瞥了她一眼道:“这种话你也敢说。” 采颖吐吐舌头,款款笑道:“女史心肠软,待我们几个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嚼舌根。这话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怀因大师的样貌人品实在是可惜了。” “我们俗世里的人哪管得了出世的人,”子虞把经书重新包好,淡淡道,“陛下是崇佛之人,你们的嚼舌根如果传出去,连娘娘都担待不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你要管不住嘴,小心哪一日真遇上了无心做错事,要吃苦头的。” 采颖讪讪一笑,子虞提点了两句,也知道不能说得太过,又闲扯了两句,将经书送去呈给欣妃。 不知是不是佛经真的起了祈福的作用,欣妃娘娘身体的一些不适都消失了,面色红润,时有笑颜。 过了没几日,明妃也能下床走动了。而三皇子更从高烧昏迷中醒来,其中唯一的缺憾,不知是不是受到打击过重,或者是病痛损伤了身体,三皇子再也不复以前的聪明机灵,功课更是不如从前。; ------------ 第10章 :寺中相遇(四) 皇帝让资深的太医们为他诊治,都对此束手无策。久而久之,皇帝只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对这些事得益最深的,自然就是皇后。 宫人们也都看出这一点:文媛大势已去,原本对太子还有些威胁的三皇子已经变得平庸无用。淑妃不为皇帝所喜,虽然在四妃之首,但多年不理后宫事物,颇有些出尘的感觉。明妃美艳,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嗓音嘶哑,行事又霸道泼辣,不像是能长居高位的人。而欣妃,宫人们心知肚明,她在朝中无根无基…… 来往皇后门前的人更多了,皇后的父亲宣王和兄长延平郡王也显得更尊贵,府前车水马龙,把门槛踏得锃亮。除了德高望重的倪相和皇帝宠信有加的殷相,皇后父兄隐然成为朝中第三股势力。 皇后趁着这个机会,为大皇子、三皇子求旨封王,以便早日定下大局。 大皇子早已过弱冠之年,只因生母身份卑微,封地一直未定,这次由皇后出面,皇帝下旨,得“晋王”之称,封地晋阳,地处南方,也算得上是物丰地美。 三皇子年幼,皇帝怜惜他多次遭逢大难,封为“齐王”,在京中不另辟府邸,仍留宫中,待行冠礼后再离宫开府。 这些风起云涌不过发生在一月之间,朝中已显现出新气象; 九月末,皇帝自觉离京太久,下旨回宫。 十月的一开始就是好几个晴天。 子虞在南国时听说北国早冷,可到这里的第一年,秋色已接近尾声,寒意却迟迟未来。宫人们也觉得今年的天气反常,议论纷纷,只是猜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征兆。 宫中南苑有一小片枫林,秋时染成簇簇的殷红。当年建造之人必定是下了些心思,在林旁开了条蜿蜒溪流,当秋叶零落,随波逐流,当真是一番动人美景。 欣妃近日尤为喜爱这里,子虞陪她午后赏景,又在树下为她念了一段以前宫中留下的闲文,念了一会儿,身边却无人出声,她抬头一看,欣妃靠在椅榻上阖着眼,似乎睡着了。 这些日子欣妃总是在午后补眠,宫人们习以为常,为她盖上薄衾,静静守在一旁。 没过一会儿,欣妃转醒,她看着几个亲近的人,宛然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 “看娘娘的脸色,一准是好梦。”穆雪笑答。 欣妃一笑,“倒也算是个好梦,只是想起了去年我们放河灯时的情景,你们还记得吗?”说完,她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滑过。 子虞想到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只是不知会引起什么话头,沉默不语。 绛萼道:“当日的情景怎么也忘不了的。” 欣妃摇摇头,笑容更深,“我看你们都快忘了,也没有人提醒我。你们也都十五了,等开了春就是十六,久居宫中,到了该愁嫁人的岁数都不晓得了么?”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提起这个,就是一向口舌伶俐的穆雪也讶然不知回答。 绛萼好半天才期艾着道:“娘娘今日是犯了什么兴致,拿我们取笑。” “这哪是取笑,”欣妃理理鬓发,说道,“你们这般的可人儿,难道留在宫里陪我耗日子么,现在还不觉得,日子长了,你们还不得怨我。以前宫里冷清,现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又派来这么些人,也有几个知冷知热的,我总得让你们腾出手去,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劳。” 穆雪微嗔,“娘娘这是什么话,倒像是要赶我们走似的。” 子虞说道:“新来的人不顺手,还要娘娘操心宫里的事,哪少得了我们。” 欣妃掩嘴笑道:“可别忙着推托,我拿你们当姐妹一样看待,自然不会轻慢你们的婚事,如果不是年少有才的公卿公子,我绝不会把你们嫁出去。论家世才貌,你们选百里挑一的门第人品都不为过。且安心等着,这满朝文武,我总要帮你们物色一番。” 子虞看欣妃心意如此坚定,颇为诧异,转念一想,终身大事在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只是略微的有些惊,又有些喜,可欣妃突然的表态,隐隐让她觉得不安,再仔细琢磨,又猜不透这丝不安来自哪里……; ------------ 第11章 :重振罗家(一) 穆雪趁众人不注意,对着子虞使眼色,又指了指枫林,在宫人们赏景时故意落后几步,她挽着子虞的手往溪边走。 “你看,这里又静又雅,正适合我们说话。”穆雪指指面前,几片红叶正漂浮在溪水上蜿蜒而过。 子虞笑问:“什么话要避开人说?” 穆雪转过身,神色肃然道:“你可不要瞒我,从寺里回来,我看娘娘似乎有些不同,还让那两个粗使的宫女进出内殿,这里头怕是有什么缘故吧?” 子虞心里咯噔一响,“哪里有什么缘故。” “不是有句话叫‘事有反常必为妖’嘛,”穆雪轻蔑地撇撇嘴,“那两个宫女看起来就不对劲,我不过问了两句,看娘娘的意思还在庇护她们,这还不古怪?” 子虞看看她,不由叹息,“既然你知道古怪,又知道娘娘不想让你我知道,还何必追根问底呢。” 穆雪微怔,随即又扯起嘴角一笑,“唉,我也是犯傻了,忘记现在自己是个奴婢。” 她这一句虽是笑着说的,子虞听了心里不禁发酸,两人沉默不语,耳边只听见潺潺水声。 过了半晌,穆雪又道:“本来我也无心打听这件事,可今日娘娘说起了婚事,我总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子虞故作轻松地取笑她,“怕别人把你随随便便地嫁了?” “我怕的就是被人深谋远虑的嫁了。”穆雪咬着下唇迸出一句。 子虞心一沉,本来就心中怀疑,现在更是觉得疑虑重重。 穆雪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你我是诚心诚意服侍她,可她还当我们是外人呢。说什么要为我们千挑万选一个公卿贵胄,我看她心中早就谋算好了人选。” “嘘!”子虞制止她,柔声道,“不要说了,再多就惹祸了。” 穆雪神色一缓,“子虞,我知道你心里清楚,我们来这里不是一辈子做宫女的。可我也不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用做去拉拢别人的道具。” 子虞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被她勾起了心事,却也只好劝慰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我们是奴婢。从南国开始到这里,哪一件事是由自己意愿决定的,说来说去,做人奴婢的,都是身不由己。” 穆雪神色一黯,焦躁地在溪边来回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冷笑道:“做奴婢怎么了,先朝的万贵妃,南国的志裕皇后,都是宫人出身,难道她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子虞见她越说越激动,拉住她的手,温柔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穆雪沉声道:“我要自己选一个!这里是最容易一步登天荣华富贵的地方,我不信我会一辈子做奴婢。” 虽然大哥叮嘱过不要轻易去找他,但子虞觉得最近憋了太多心事,这日正好轮到绛萼穆雪陪欣妃去茞若宫走动,她便趁空去了永延宫。 罗云翦一瞧见她的脸色,就猜出她有重要的事讲,心里又是疼惜又是叹息,问道:“是不是又遇到为难事了?” 子虞原本准备说的满肚子话,在见到大哥后不知该先说哪桩,微微叹了口气,脑中骤然闪过一件事,问:“大哥可认识禁军中的一个人,衣裳上绣有金色妆缎,年纪不到三十,右眼角有痣。” 罗云翦一愣,想了想道:“的确有这么个人,叫陈彬,听说家中和皇后娘娘有姻亲,前两日调任去交泰宫做了卫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子虞闻言神色一紧,却没有逃过罗云翦的眼睛,他问:“难道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子虞将当日偷听到明妃与他所说的话,全部和盘托出。这涉及到宫闱隐秘,即使这里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她说时依然感到一阵紧张,最后道:“真不知他到底是帮皇后还是明妃。大哥在宫中行走千万小心此人。” 罗云翦记在心中,他与陈彬倒也相识,只是并无深交,听了这些心中暗惊,沉声道:“这些你没有和其他人提过吧。” “我哪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子虞低声道,“只是当日情况紧急,说给大……晋王殿下听过。” 罗云翦拧起眉,“授人以柄,这倒是个麻烦。” 听他话音似乎对晋王极不以为然,子虞忍不住想辨别两句,“晋王与一般皇家子弟不一样,行事有君子之风。” 罗云翦听地直摇头,“刚才你还提醒我要堤防他人,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忘记了。” “陈彬岂能和晋王相比。”子虞嘀咕。 罗云翦神色一沉,本来闲聊的口气骤然转硬,“两人的确不能比,连陈彬在宫里都有这样那样的牵连,背景深厚,晋王出身皇家,身后的关系岂是你能看透的,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有君子之风?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子虞张了张口,罗云翦却不让她插口,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晋王堂堂皇子,你只是一个卑微女官,他帮你能有什么图谋?可是子虞,现在没有迹象,不等于你没有利用价值,等你能看穿他的图谋的那天,你必定会后悔不已。” 子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哥哥会不会算计得太多了,也许他并不是哥哥所想的那种人。” 罗云翦冷哼一声,道:“我只怕自己还不够谨慎小心,还是低估了某些人。晋王是什么样的人,别说是你,就是整个宫廷,敢说了解他的人一个都没有。论身世,他的生母是个宫女,比太子三皇子差了许多,可是他步步高升,到了今时封王,封地比三皇子多出几乎一倍。三皇子年幼还情有可原,他早已成年,却迟迟不去封地做藩王,反而能长留京中,陛下甚至将禁军的羽林和骁骑两营交给他; 。” 子虞道:“那说明圣上信任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云翦唇角噙着冷笑道,“陛下信任他,照理说皇后应该堤防他,可偏偏皇后也待他很好,在封地一事上还曾出过力。对,这些看起来都不能说明什么,可仔细想想,能同时应付这么多面,而又面面俱到的人,岂是个普通人。” 子虞听到这里,心里发寒,叹息道:“哥哥说的是。可是在碧丝城和东明寺,晋王对我有两次恩情,我总不能忘记。也许宫中真是风云变幻莫测,我只求平安立身,可要我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我也是做不出的。” 罗云翦长长叹了一声,对妹妹的顽固感到头疼,可看她的神情又心生怜惜,伸手抚抚她的头,柔声道:“说到哪里去了,谁让你做些忘恩负义的事了。只是让你多多小心些。哥哥只盼望,那些被你相信的人真正值得信任。你也不会因为轻信别人付出代价。” 子虞浅浅笑了一下,连忙结束这个话题。罗云翦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子虞轻轻“啊”了一声,脸上不由一红,将欣妃的打算说了出来。 罗云翦听得皱眉,轻嗤道:“欣妃的算盘倒也打得不错,”转过脸来,又问子虞,“婚姻大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子虞别开脸,嗔道:“哪有哥哥这样直接问妹妹的。” 罗云翦笑道:“你不说,别人哪知道符合你要求的夫婿是什么模样。难道你真的两手一甩,任由别人为你决定。” 这一说,倒勾起了子虞的回忆:那时家中安好,三姐到了适婚年龄,家中姨娘纷纷问她择婿条件,三姐默而不答,最后被逼问得急了,把门一关,足不出户。她被姨娘们遣去打探消息。三姐悄悄对她说,若有潘安貌,必然会被掷果盈车,若有相如才,难免会有白头吟。只求对方沉稳可靠,心志坚定,有十分的真心,就算没有大才,也无憾了。 子虞沉思不语,罗云翦笑看着她,也不催促。过了好一会儿,子虞回过神来,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团影子,轻声说:“倘若他能看到我的美好,包容我的过失,沉稳给我依靠,一起白首偕老,能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说到后面,她已是满面绯红。 罗云翦似有些意外,“家世,样貌都没有要求了?” 子虞横他一眼,“若是个样貌英俊的世家公子就更好了。”话出口,才发现提的要求近乎完人,自知希望渺茫,掩唇笑了起来。罗云翦也朗朗笑出声。 “想不到我的妹妹还是有些贪心,”他眸中如蕴微光,显得变幻莫测,声音沉稳道,“放心吧,哥哥一定会为你物色一个无双的夫婿。” 皇后的生辰在十月末,还有十余日的光景。宫里上下已经开始来往交泰宫,各宫的妃嫔更不敢怠慢,纷纷殷勤地在皇后面前走动。往年已是如此,今年大概因为四妃缺了其一,妃嫔们的心思就更活络了。 欣妃来到交泰宫前,宫人们等候已久,都知欣妃与皇后投缘,忙不迭将她引进殿内。欣妃来交泰宫并非第一次,皇后素来节俭,内殿布置地简洁雅致,金玉之物却不多。今日一反常态,殿内摆上了许多精巧名贵的珍玩,欣妃瞅了几眼,其中几件连她都感到有些惊叹。; ------------ 第11章 :重振罗家(二) 皇后坐在胡床上,一旁的珠帘被宫女们高高卷起,帘影透进深秋的日光,澄净而淡然,细密地仿佛绢纱,映在皇后的身上,为她华丽的衣裙笼上一层迷离的光彩。 子虞望了一眼,竟觉得皇后这一刻出奇的美丽。欣妃大概也有同样想法,走到珠帘前站住了,没有上前,宫人们立刻送上榻椅,铺上茵褥,让她坐在皇后的身边。 皇后刚才已注意到欣妃的目光,笑着说:“各宫都送了些东西,如果就此搁置起来,她们还都当我心中轻视。” 欣妃含笑点头,让绛萼将带来的檀木匣奉上。交泰宫的女官接过后,在皇后面前打开,放的是一尊玉脂佛像。面目雕工细致,佛身皎洁无暇,皇后见了,轻叹,“哎,南国巧匠名不虚传。” 宫女们知她喜欢,当着欣妃的面把佛像摆在最显目的地方,两厢都觉欢喜。 后妃两人攀谈了一会儿,言辞亲切。皇后一抬头看见欣妃身后的子虞穆雪,夸奖道:“南国不但巧匠过人,就是你身边的这些人,没有哪个宫能和你比。”欣妃柔柔一笑,正想客气几句。外面已有宫人来通报,延平郡王求见。 皇后看了欣妃一眼,道:“怎么如此不巧。”欣妃心知延平郡王是皇后的胞兄,亲疏一目了然,因此道:“娘娘与家人小聚,妾就不打扰了。”皇后拉住她的手,微笑说道,“照理该让他回避,你避什么。”说罢,让宫人们放下珠帘。 子虞那日只见过延平郡王的背影,光从声音判断出对方是个嚣张跋扈的人。谁知延平郡王走进殿内,看起来正是而立之年,身着常服,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让她颇觉得意外。 赵琛进殿时就发现有其他宫的宫女,再一看殿内情形,就知有另一宫的妃嫔在帘后,当下依次拜见。 皇后为他赐座,两兄妹聊了些家常,也许是顾忌欣妃在场,话题都不深,了了带过。不过虽是只言片语,也能看出皇后与兄长亲情深厚。 几日前皇帝还对皇后家频频赏赐,念及此,皇后又叮嘱兄长行事不可倨傲,莫要辜负皇恩等等。话题转了一圈,她才问到兄长家中之事,“去东明寺之前,还听你府中报信,说妾室有了喜讯,今日我这里这么多精巧的东西,你挑一两件回去,就当做我的心意。” 赵琛没有谢恩,反而面现踌躇。皇后挑起眉,“莫非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赵琛道:“臣的妾室前日在内院不慎跌倒,孩子没了。”皇后吃了一惊,脸上腾地窜起怒色,“这是第几个了,你妻室久无所出,妾室的孩子却一个都保不住; !” “臣无福缘。娘娘生辰将近,故而不敢报与娘娘知道,怕冲撞了娘娘。”赵琛少见皇后发怒,忙请罪。皇后却冷哼道:“妻不贤,家有祸。”赵琛默不答话。 欣妃眼见皇后把话说僵了,女官们也不敢出声打岔,看来只有她来调停。她侧过脸对皇后说:“妾见识不多,可看郡王的面相,也绝不是福缘浅薄的人,且郡王正是好年纪,何愁子嗣问题。” 皇后也觉得刚才几句说重了,脸色一缓,道:“再看看吧。回去好好约束你的妻室。”赵琛点了点头,神色平淡,却好像不甚在意。 欣妃笑了笑,又道:“妾在东明寺得了一本经书,本来身体有点不适,可自从得经以来,倒比以前康泰多了,可见真有祈福的作用,今日借花献佛,就赠与郡王吧。” 皇后道:“怎么能拿你的心爱之物。”欣妃掩唇道:“东西虽好,也得放在需要它的人身旁。” 子虞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突地一沉。欣妃转过脸来,目光在子虞穆雪身上流转一圈,然后对穆雪说:“把经书给郡王。” 欣妃这段日子时常让宫女带着经书,有时念上一段,祈求平安,不想现在倒用上了。 子虞看了穆雪一眼,只见她面色霎时苍白了一下,捧着经书走出珠帘时身子微微有些僵硬。 赵琛也没有料到欣妃当场赐书,谢恩之后一抬头,便看见珠帘后走出一个人来,身姿娉婷。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捧上经书。经书的封皮是灰色的,衬得她的双手玉雪剔透。赵琛知道深宫内院不能随便探看,此刻却不禁抬眼看去。 这一眼更觉得惊艳。这宫女穿着雅致,微微垂着头,颈项优美。只因他迟迟没有接过书,她朝他看了一眼,眉目间仿佛盛入日光,光彩夺人。 永延郡王接过经书,又觉得书上还留着伊人的手温,沉吟不语。 欣妃在帘后对皇后说:“说起来,穆雪是我身边得力女官,曾冒犯过郡王,借此良机,也好谢罪。”皇后笑笑,“不过是小事。” 赵琛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在宫门附近瞧见一个宫女,他取笑两句,就引起口舌。 原来,她的名字叫穆雪。 子虞知道穆雪心中不甘,可经此一件事后,她反倒沉寂了,井井有条地打理事物,这样的情形,像是一块大石扔进了湖中,扑通一声后却只有微微几道涟漪。子虞暗暗猜想,她一定有自己的谋算。 “就算有自己的打算也没有用,虽说这里是宫廷,人人都盼望着出人头地,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做到后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个。”绛萼在闲聊时这样说。 子虞看了她一眼,对绛萼的本分安己感到一丝怪异,“延平郡王家有悍妻,算不上什么好归宿,穆雪就算心里有不舒服,也是人之常情。” “你只看到郡王的坏处,怎么就没看到他的好处?”绛萼淡淡道,“年少英俊的公子固然好,可并不是每一个都有个会做皇后的妹妹; 。” 子虞微愕,终于明白,她们看人的眼光差异太大,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同。她笑着摇摇头,没有和绛萼争辩,悠悠道:“你倒有闲心去谈别人,轮到我们,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好处和坏处呢。” 绛萼微哂,“还有我们做主的余地吗?不过是各有各的缘法。” 说到这里,子虞已觉得无趣,平白多了些感慨。看了看时辰,也该轮她去内殿侍奉,便稍稍打理后离开了。 大概是有了心事,她走得比往常慢,路过院子西边的偏殿时,忽然闻到一种香气,若有若无,不留心就容易给忽视过去,可今日却偏偏被子虞给注意到了。 这是药香,子虞匆匆下了判断,心里又是一阵奇怪,这里是瑞祥宫的偏僻角落,平时只有打理的人,什么人在这里煮起了药。 她转身朝角落的房间走去,推开了门。这间屋子倒很宽敞,通风也好,只是处在角落,透不进一丝阳光,看起来有些阴暗,屋子的角落放着一个药箱,当中有个小火炉,煮着一罐药,香气就是从这里飘散。偌大的屋子,却没有人守着。 子虞走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屋子太阴暗,也许是眼前的情况太诡异,让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 走到近处,她又仔细打量了四周,发现地上摆着一张纸,边角起了褶子,像是被人看过了许多次。子虞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就写了些药名:紫苏,砂仁,白术,续断等等……每样药几钱标注得清清楚楚。 子虞刚才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现在又觉得不对,再仔细看看药方,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曾见过一样。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那还是在南国的兴德宫里,瑶姬曾给她们看过一个方子,用药和这张有异曲同工之处,几种主要的药材都是一样,这方子,是安胎用的。 以前的重重疑团,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想通这些,子虞反倒冷静了。 她把方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转身打算离开,谁想裙角钩到了药箱,她刚转过身子,药箱砰的一声摔倒,瓶瓶罐罐一阵摇晃,发出的声响让子虞心惊。她怕惊动了别人,忙将药箱摆好,拾起那些药瓶,一个个放好。 当拿到一个长颈细瓶时,她手势停住:别的药瓶上都写着名称,这个瓶子上却空无一字,且瓶身光润,触手即温,是整块玉镂空铸成,与其他药瓶差别甚大。 她一时生出好奇心,想要看看其中到底是什么,拔开瓶塞,顿时一缕幽香逸了出来,细细脉脉,沁入肺腑却是一阵凉意,香味却并不独特,近似桂花。 子虞还想凑近了闻一闻,突然有人尖声喊:“住手。” 有人风一样冲到她的面前,从她手中抢回瓶子,手劲很大,动作却很小心翼翼,好像瓶中是什么琼浆玉液,怕洒落一滴。子虞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宫女她曾见过,只是近看比上次远看更显苍老,让她估摸不出年纪。 “女史这时候该去内殿侍奉才对。”那宫女瞪着她,忽然冒出一句。 子虞心里腾起一股怒气,冷眼看着她,“这是什么?”; ------------ 第11章 :重振罗家(三) 子虞掌管着瑞祥宫上下调动,平常的宫女瞧见她都会恭恭敬敬,可这个宫女却不怕,把瓶子放回药箱,慢悠悠地说道:“女史不是都看见了嘛。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该问,什么样的问题不该问。” 她的声音尖锐,说话并不好听,子虞心中本来就不痛快,现在更是憋了一股气。 “是吗?那我现在就叫人来,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那宫女果然神色一变,狠狠地盯着子虞,子虞平静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她才一叹,“本来是为女史好,你却不领情。呵呵,告诉你,这个东西万金难求,却并非什么好东西,光是知道它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女史,你还想知道吗?” 子虞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执意知道真相,站着不动。 那宫**森森地笑了笑,“这是堇汁。世上最无声无息地毒药。”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脸上的平静,诧异地瞪着她,“毒药怎么放在药箱里。” “是药三分毒。”宫女哼了一声道,“谁能分清是毒还是药。在宫里,用药害人的都有,用毒的又有什么可怕。女史,出了这个门就忘记吧。省的有一天,你会忍不住问我来要一滴堇汁……” 子虞再也听不下去,推开门就走了。直到阳光照在身上,她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再也不敢往回望,她匆匆往正殿跑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缕挂花似的暗香,始终缠绕着她。 那一天的事子虞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不知是不是那宫女向欣妃说了什么,一连几日内殿都没有召子虞去侍候。绛萼察觉到,私下来问她,“可是哪里得罪了娘娘”,子虞本来还想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她心忖此事解释也是无用,此时又觉得欣妃行事不够磊落,连亲近的人都半分不信,生出一丝心灰意冷,索性不去多想这件事,也不去欣妃面前讨巧奉迎。 皇后的生辰又让宫中热闹了几日,深秋的最后一缕温暖便悄悄消融殆尽。草木零落,世间万物仿佛顷刻间洗尽铅华,露出了憔悴的真颜。 子虞不去内殿侍候,事就少了很多,日头还未升到当空,她已觉得无所事事; 这日来了一个陌生的宦官,站在她的住处外,看衣服平常,可神态沉稳自如,像一个老练的宫人。 看见子虞走近了,宦官含笑招呼,“这一定是罗女史。”子虞看得仔细,发觉自己确实不认识他,问道:“公公是……”他和善地说道:“小姓杨,在永延宫当差,曾受过罗副卫尉的恩惠。” 子虞一听便知道是大哥让他来的,将他领进房中。她的住处比一般的宫女大了许多,摆着一道百雀苏绣的屏风,两边还有几样精巧的摆设。杨公公走进去,神色平常,也没有到处张望,看样子倒真是御前伺候,见惯市面的。 还没等子虞给他倒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条。子虞拿来一看,确是哥哥的笔迹,约她午后在御苑相见,有事相商等等,看到这里子虞已觉得有些紧张,需要托人带信,不知道哥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杨公公似乎知道她所想,和善地笑道:“女史别多心,副卫尉只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事发生。” 子虞笑了笑,“让公公见笑了。”杨公公摇头,“在宫里兄妹相依,彼此能这样顾念,叫人羡慕才是。”子虞只觉得他很会说话,句句都听着中肯,又重重答谢了他几句。再看看日头,哥哥约她相见的时辰也差不多该去了。 杨公公看了她几眼道:“女史平常都做这样的打扮吗?” 子虞微怔,不由反问:“有什么不妥吗?” “倒不是不妥,”杨公公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就是太素淡了。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与女史一样品级的姑娘,打扮就要比女史精神多了。” 子虞知道他说的是穆雪,说道:“在宫里招人耳目终究不好。” “想不到女史年纪虽小,做事却已很老成了,”杨公公道,“可女史还看得不够透彻,招人耳目固然不妥当,可要是只甘于平淡,迟早有一日会变成宫里的朽木腐土。人活一世,难道就求这样的结局?” 子虞怔怔地看着他。他已转过身,从妆匣旁拿起一支簪子。那是白玉雕成的一支芍药,晶莹细致,玉质温润,花瓣轻而薄脆,被日光轻轻一映,如蕴宝光。这是欣妃赐下的,她自己戴觉得太素雅,赏赐时说最适合子虞。 杨公公将簪子递给子虞,淡淡道:“女史别嫌我唐突。副卫尉与我有大恩惠。所以忍不住想提点女史两句。我看这房前来往冷清,若是自己都不爱惜,别人又怎么会高看你,要说在这宫里,不摆些姿态,是要被欺负的。” 子虞重新梳理头发,插上簪子,自己觉得收拾好了,这才往御苑而去。这一路上想的是,那杨公公的谈吐是有些见识的,看样子又和哥哥大有关系,不知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因缘。 罗云翦约她的地方正对着歩寿宫,它的主人已经贬为文媛,去了北郊的皇陵。子虞抬眼望去,宫殿与上次见的别无二致,只是宫前清冷,与过去是大相径庭。园子的南边种着一小片菊花,还没有谢去,其中还有两枝开得正艳,让子虞啧啧称奇。 等了一会儿,罗云翦都没有来。子虞见天色尚早,在菊花园外转了两圈。这一下让她发现了角落里种的一小丛花,那是南国移植来的品种,又叫“一捧雪”,花开时如繁星点点,洁白无瑕,似雪又犹带暗香,是菊花中的名品; 。子虞的母亲是最爱花木的,父亲曾为她求来过许多稀有花种。这一捧雪曾让母亲惋惜不已,说极难养活。 刹那间子虞想起了很多,她低头去看,这一丛花也败死了大半,只有其中一枝,奇迹般地开着花苞,似开犹未开。子虞心里一动,伸手将旁边它生长的败枝折断,又将旁边的横生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凑过去闻了一下,其实还没有香气,可她却闻到了一种怀念,仿佛还是过去,母亲一直沾着这种草木清新的味道。 鼻子忍不住一酸,子虞悄悄叹了口气。这时听到背后有轻微声响,她以为是哥哥来了,回头露出微笑。 可笑容瞬时僵硬。 不远处,站着一个宦官,子虞认得他,那是御前内侍周公公,他领着一个身着暗青常服的人——正是皇帝。 子虞稍一怔忡便反应过来,立刻跪地叩首。周公公微含笑意道:“这不是瑞祥宫的女史吗?”子虞称是。皇帝的目光转到她身旁的花上,问道:“这是什么花,看起来倒是少见。” “这是南国冀州出的花种,人称一捧雪。”子虞答道。 “一捧雪?”皇帝低低笑了一声,“名字很有趣,可有什么来由。” 子虞垂着头,想了又想道:“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这花盛开时雪白一团,被人称做一捧雪,前人有诗颂‘此花开尽更无花’,它在菊中谢得最晚,乡间又有名叫做‘最后花’。” 皇帝“唔”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子虞垂着头,只能看到皇帝衣服的下摆,用水青色的丝线绣着如意纹,他一走动,便如同微波荡漾一般,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子虞顿时紧张起来。 周公公突然道:“陛下,何必亲自动手,小人来就是了。”子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皇帝低下了身子,衣袖与她仅咫尺距离,她几乎忍不住要抬头看一看,耳边听到枝叶轻微摇动的声音,原来皇帝将花折了下来。 “瞧这花,”皇帝的口气仿佛无尽惋惜,“除去了周围的野草,也不会盛开……可惜了。” 子虞瞥了一眼旁边的花枝,刚才她只注意到花苞,现在才看仔细:花枝的根部已经溃烂,这朵花原来根本不会开了。 “睿绎小时候也做过这样的傻事情,”皇帝捏着花,微微笑道,“把枯枝上仅存的花朵摘下来,拿到朕的面前,说不能让这些花跟着枝叶一起枯萎。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会做这种傻事,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哪能说留就能留住的。” 周公公也笑道:“三殿下孩子心重。”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朕在小时候也做过。”他拿花闻了闻,发觉并没有香味,随意地一扔,花朵正好落在子虞的裙边。他看过来,仿佛这才发现有个人跪在花枝旁,语气平和地说:“起身吧。” 子虞缓缓站起来,膝盖酸麻,都使不上力,等她站直了身子,皇帝和周公公已经转身走了。日光淡淡地笼在皇帝的身上,在青砖上留下修长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 第11章 :重振罗家(四) 子虞一时看得出神,皇帝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子虞竟忘记低头回避,正对上皇帝的目光,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几乎忘记跳动。这双眼并没有如子虞心中想的那样锐利逼人,反而透着一种温和,又如渊池古井,深不可测。子虞不知那目光是不是看向自己,只觉得他随意一扫,就移开了。 子虞悄悄吁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了许久,日影西斜,罗云翦才姗姗来迟。子虞站在花丛边,定定地看着他,明净直率的目光让罗云翦不敢直视; “哥哥就是有这种心思,也该提前让我知道,”子虞扯起嘴角笑了笑,甚是苦涩,“连兄妹之间都不能坦诚,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 罗云翦声音沉稳道:“不是不让你知道,而是不能让其他人瞧出端倪。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叫人看出来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子虞摇摇头,“哥哥怎么比我糊涂,后宫这么多女子,想要尚主不计其数,可是真正成功的能有几个,其中凶险万分,我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凭什么去在这风口浪尖争夺。” “就算只是孤注一掷,难道不值得我们去争一次?”罗云翦眼睛一亮,眉目间豁然开朗,“以卑微之身尚主,后有滔天权势的,史书并不少见,妹妹你哪样不差,为什么不能一试?” 子虞没好气地说:“我还想平安活下去,不想为了摸不着边的权势富贵糊涂丢了性命。” 罗云翦看了她一眼,眸中一掠而过的精芒让子虞心惊,他缓声说:“与其这样庸庸碌碌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 子虞错愕不已,口微张,却发不出声来。 罗云翦拉过她的手,手掌上有长期握剑挽弓的粗粝茧子,微微刺痛子虞的皮肤,可她觉得心里更痛一些,垂头不语。 “子虞,如果父亲还活着,家中的兄弟自有依靠,沙场建功,朝堂封侯不在话下,而你们姐妹,应该在闺阁里无忧无愁,等着那些王孙贵胄上门提亲,那时你该忧愁的不过是衣饰妆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活,”罗云翦想起了过去,连连苦笑,“若是哥哥现在有权势有能力,也该拼尽全力为你觅一个如意夫婿,让你不必瞧人脸色,埋没在这深宫里……” 子虞打断他的臆想,“那也不必谋求尚主,哥哥有才华,自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罗云翦摇摇头,“没有权势依靠的才华,能有什么用呢?就算有这么一天,那时候你不是没落到小门小户,就是在侯门朱户里小心翼翼地度日。文嫣呢,我们与她永生永世别想再有见面之日。” 子虞被他说得怅然,喃喃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我们不会一辈人看人脸色生活,”罗云翦灼灼地说道,“若有一日,你在内宫,我在朝中。我们一定能重整罗家,就在北国!” 他说得很轻,只有两兄妹才能听见,却好像雷霆一般打在子虞的心上,携着风暴万钧,让她反应不及,她眼前仿佛晃过了许多张脸,恍恍惚惚的好像都是亲人,又似是而非,不像自己认识的,可每一个都在问她。 你甘心吗? 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活一遭。 她的脸色平静下来,对哥哥轻声说:“让我再想想吧。” 回宫的路上,西头已经躲进墙里头,瞧也瞧不见了,只有半天的晚霞,五彩锦缎似的铺成开,子虞走着,正好站在那片彩云下面,她想,宫里这么多想要出头的女子,她也终于成了其中一员。; ------------ 第12章 :自作聪明的教训(一) 子虞回宫时,已是上灯了。 风忽地就大了起来,隐隐有啸声,仿佛远处跟着千军万马,檐头铁马叮叮当当地乱响一气。宫前挂着八宝琉璃灯,微黄的一盏,也在风中摇晃,灯光中像蒙着一层轻薄的纱,被风刮地猛了,灯火就从寂静的殿宇琉璃上一掠而过,真真是浮光掠影,变幻莫测。 子虞看那宫灯,就知道今夜皇帝来了,她避开正殿回到住所,房里点起了灯火,朦胧地在窗上泛成一团光影,穆雪托腮坐在桌前,专心地想着心思,竟连她回来了都不知道。 等穆雪发现房里多了个人影,轻轻“呀”了一声,“你回来了?”复又嗔怪她,“到底去了哪里,等你好半天了。” 子虞看着桌上的烛蜡,累累地堆起,看起来倒真是时间不短,微微笑道:“什么事呀?” 穆雪又突然沉思起来,神色复杂,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今天也不知是……唉,你知道今天我遇见谁了?是晋王殿下,在交泰宫吹了一首笛子,真是好听极了。世上竟有这种人,文武双全,模样又好,还出身皇族,真是挑不出一点差的来。” 她这样的嘀哝,不像是说给子虞听,像说给自己听的,说完脸上已是红云一片。子虞自己心里头也是乱成一片,没有细听,随口应和两句。两人相对而坐,却是各想各的心思。所幸穆雪也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她说了一会儿,自觉尽兴了,又勾起了无限的心事,层层地压在心头,侧过脸来对子虞叹息,“想这么多其实也无用,我们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人。” 子虞见她又喜又哀,劝着她去休息。 第二日起来梳洗时,有宫女来传,说穆雪病倒了,下不了床。子虞微诧,不等她去探病,绛萼急匆匆地赶过来,把一个手掌大的香木匣子给她,说道:“她啊,病的真不是时候,这是她今天要送去给交泰宫的,我这里脱不开身,只好劳驾你啦。” 子虞问:“这是什么?”绛萼笑道:“我哪知道,平日做这个的,不都是穆雪。”子虞心想左右无事,应承了下来。 子虞来往交泰宫也不是第一次,接引宫女都是认识的,轻车熟路地将她引到后园。交泰宫的前面开阔而宏大,种着槐花,此时已经谢光了。后园修着一片竹,依旧碧绿青翠,在这万物凋谢的季节很是显眼; 子虞张望了一下,说道:“今日娘娘真有雅兴。”接引宫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唧地笑了一声,不答话就走开了。 子虞从南国到北国,在宫里也待了快两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今非昔比。一瞧着宫女的神色,便觉得不对,心里突地就窜起一丝不详。竹林中不见人影,越发显得寂静,风过竹林,沙沙地响,层层叠叠的像波浪。 子虞只觉得不对劲,皇后的宫中哪有这样无影无声的时候。她心慌了一阵,想起手上还有一个匣子,心思一动,索性打开匣子看个究竟。匣子里垫着一方丝帕,上头搁着一块玉佩。色泽近白,触手生温,花纹细腻却瞧不出路数。她又拿起丝帕,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字体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来竹林的不是皇后。 她的心扑扑地乱跳,慌忙把东西扔进匣子,一看周围没人,转身就走。今日交泰宫人迹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绕出竹林,环廊,一路上只碰见几个宫人,倒没有人上来查问。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已来到偏殿前。她一口气都未歇地走来,这才松了口气。 子虞拿着这个匣子,犹如捧着一块烙铁,恨不能将它远远地扔了。举目一顾,就瞧见有个人影向后园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宫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里又是惊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不能说是情同姐妹,可万没想到被利用的一天这么早就到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求快离开这里,心里盘算着遇到外面接引的宫女该怎么找个借口。低着头边走边想,又觉得什么借口都有破绽。 “回避!”前面有人尖嗓子嚷了一声,把她惊醒,猛地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眸里。 晋王睿定带着一个随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刚才呼回避的正是那个宦官。眼看子虞愣着不动,那宦官眉一竖,就要说什么,被睿定拦住。 “女史,”睿定笑着瞧她,“出了什么事?” 子虞本来是满心的为难,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由地就心里一松,对着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来替娘娘来送一样东西,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只带了空匣子,怕皇后娘娘责罚,所以赶着离开。” 睿定一听就心领神会了,蹙眉道,“皇后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扰,我也正要离开,女史,你为我带路吧。” 子虞听到“为我带路”这句话,就想起在东明寺时的情形,心里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过来,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脑子一片糊涂,心跳乱了章法,忙垂下头去。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红了,刚才那些忿然气恼消散了大半,心里隐约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总是一大幸! 晋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子虞领着一路走到九华廊,宫门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转身对睿定一拜,这就要告辞。 睿定却突然拦住她,温和地说:“陪我说说话; 。”说完也不等她答应,就走到一棵桂树下的青石旁。随侍的宦官已经机灵地走远几步,背过身子,似乎为两人把风。子虞看见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几分,走到睿定的身后几步站定。 “干什么,”睿定眸子里藏着促狭,“怕我吃了你吗,站这么远。”他作势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两步,轻轻提醒,“殿下,宫中最是人多口杂的。” 睿定看着她,慢慢敛去笑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子虞道:“记得,还是在南国,殿下为我姐妹带来了兄长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声音放缓道:“那次见你就觉得不是宫里的人,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藏不住心情的人。这事已经过去近两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让我想起当时的模样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专注,微微别过脸,说道:“奴婢也记得,当时又惊又慌的。” 睿定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的微笑变得温柔起来,“虽然慌乱,可总叫我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你大概是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树上开了一朵花,这才寻过去的。这之后,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随行中见到你,那次行刺,慌乱中带着你逃走,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昏过去时就听见你在哭,脑子很沉,却被你的哭声吵得不能安睡,心里想着,醒来后要躲得远远地,省的让你的大嗓门给搅得没有安宁……” 子虞也想起那个情景,当时的六神无主,此时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脸上红彤彤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轻唤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跑树枝上的小鸟。可子虞依然被惊到了,她睁大眼,心像锣鼓一样地捶着,神色慌乱一点不亚于当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一片晕红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处,衬得肌肤越发白皙,犹如雪上红梅初展。她微微低着头,从下颚到眉眼,线条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笔墨勾勒出的画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动,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开,手上捧着盒子,却怎么也避不开,脸颊上的红几乎就要透出皮肤来了。 睿定不容她挣扎,突然问:“难道你在南国定了亲了?” “当然没有,”子虞心慌意乱时脱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现在也不能作数了。”可添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有欲盖弥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择夫可有什么要求?” 子虞已是羞无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气,抬起头瞪他一眼,心里原本有那么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睿定没等她细想,又说,“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过来没到一年都殁了。府里上下都懒散惯了,正是缺个主子管教他们。” 他的详细情况子虞其实都是知道的,在南国学习时就了解清楚了,可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禁不住有些甜意,听到他最后一句,她佯装恼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睿定笑了笑,一双狭长的凤眸里仿佛盛进了日光千斗,灼灼地看着她,“我在东明寺的时候就想和你说,这宫里不适合你,如果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出这宫墙外,让你无所顾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说出来,即使心思被别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胆,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