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引子 满室芬芳的红烛之光,似乎是哪里开了一丝的窗缝,微微的风吹得烛光摇曳,斗室之中满腾腾的喜气,浓得化不开,浓得令人压抑。 正牌的新娘站在床边,手中紧紧抓着原本应该覆盖在头上的喜帕,粉白的脸孔,鲜红的嘴唇,头发挽成如意型的发髻,一支白玉簪衬得乌发如云,鬓角生碧,她的笑容已经收敛,目光牢牢地锁定门口身着白衣的男子,皱着眉问道:“崇元哥,为何你没有换喜服。” 白衣成亲,何等不吉利。 一红一白,两个人之间强烈的对比很是扎眼。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明明没有想笑的意思,薄唇做出如此举动,显得有些讥嘲的样子:“我换不换衣服有何区别,这一场的好戏除了你我,连个观众都没有,又何须假惺惺的,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崇元哥,我是真心与你成亲的。”守晴将手中的喜帕绞来绞去,轻轻咬住嘴唇,“为何你不肯相信我。” 齐崇元向前踏过半步,脸上所有的表情已经放下,冷笑道:“你要我相信你,好,我相信你,尉迟家下一任的族长要同相公堂子里头的男人成亲,我还真害怕明早一觉醒来,脑袋已经不在原先应该待着的地方,齐家统共只剩下我一个人苟延残喘,我好歹要留着命活下去。” “你不过是在这里做琴师。”守晴猛地抬高了声音,“虽说这地方,这地方有些不妥,但是你不过是靠一技之长谋生,与别人也并没有不同。” “与常人不同是吗。”齐崇元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手指拉住自己衣领的部分,笑容残忍地将半边的衣衫从肩头拉了下来,瘦削见骨的肩膀,苍白的皮肤上头,触目惊心地烙印着一个痕迹,一个可能永远都擦不去的痕迹。 守晴失声问道:“这个是什么。” “如你所见,和此时此刻你心里头想的那个是一样的。”齐崇元整个人像是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愤恨,从他的眼底深处藏不住地蔓延出来,几乎能将他所见之人直接没顶,“守晴,喜欢你看到的吗,这是我的身份象征,我已经被打入奴藉,永世不得翻身,你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那里是门,你走,你立即走。” 守晴的双脚没有动,她的手指搭住了他下滑的衣衫,险险地用手指抓紧,一手是鲜红的喜帕,一手是撕破的雪白,她浅浅地笑起来:“崇元哥,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自小订了亲的,我说过我会嫁给你,我的心意不会改变,以前不会,如今更加不会。”手中用力,她将他露出的半边肩膀胸膛重新掩起来,痕迹被藏进衣衫中再看不清,她凑得又近了一些,“崇元哥,你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吧,在你的尺素老家,只有你与我两个人知道的话。” 齐崇元怔在那里,思绪仿佛跟随着她的话语飞向很远很远的回忆之所,只要微微低头便能看到守晴的脸,应该是特意精心妆点过,明眸善睐,丹唇皓齿,那时候两家分离,守晴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中间隔了多长的时间,好像只是一转眼,一转眼的惨痛。 不过分神片刻,齐崇元已经定下神,将守晴的手指拍开,或许他未有想用太大的力气,不过是一时心急,分量有些重,清脆脆的一记,守晴左手的手背,慢慢地红起来。 她低下头苦笑着看着自己的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语:“原来,已经都不同了。” “是,只有你自己还以为什么都不曾变过。”齐崇元将床榻上的锦被抓过一条来,“我去隔壁睡。”仿佛她是洪水猛兽,能逃得多远就多远。 守晴十分徒劳地想挽留住自己的新郎,却不敢再伸出手去,她望着已经走到门边的人,低低地问道:“崇元哥,我们已经成亲了。” 如果是真心要躲避,你明明可以不要答应的。 齐崇元果然因为她这句话,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我留下来,想试一试这些年,我在相公堂子都学会了些什么吗。” 守晴不明所以然地问道:“你不是在这里做琴师吗?”神态里有掩藏不住的天真。 燕客来的白衣琴师,据说连天际偶尔飞过的鸟雀都会得停下来听他弹琴。 齐崇元很庆幸自己尚有这一技之长,不至于真正地沦落为被人任意践踏的污泥,不过,那也只是侥幸地差了一点点的距离,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已经将他的双眼染尘。 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子的眼,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见底,扬起睫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错觉,对方还是一个孩子。 这些年,她应该过得很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好。 一抹不平油然而生,齐崇元折返身子,重新站到守晴的面前。 守晴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她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崇元哥,我可以不要做那个族长,我们找一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齐崇元的瞳仁中有火苗,小小的两簇,瞬间可以燎原,他没有说话,只是夺过守晴手里的喜帕,远远地扔出去,那抹红色让他心里非常非常地不舒服,还有她所穿的喜服,怎么看怎么碍眼,不再多想,手下一使劲,衣襟已经被撕开,很好,里面的中衣是白色的,雪白色。 守晴不明白眼前人想做什么,这个是要洞房火烛,还是要,齐崇元踏前一步,已经将她的衣服撕得更开,重重地一把推在她的肩膀上头,守晴完全没有准备,身子往后一仰,摔在床榻之上,齐崇元已经恶狠狠地压了上来。 超出想象的份量加诸到身体上,守晴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清秀的少年,他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的举止危险。 危险到了极点。 顾不上后脑勺撞到哪里,一抽一抽地痛,守晴下意识地将他推开,力气完全比不过他,齐崇元拨开她胡乱挥舞的双手,嘴角的笑容像是被石块击打散开的涟漪,一圈一圈迷惑着,他的声调邪气十足,凤眼的眼尾挑起层层风情来:“守晴,你不是已经嫁作我的妻了吗。” 挣扎停顿住,守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抿一下唇角,微微偏侧过头去,脸慢慢地红了。 砰——,巨响。 门被人从外头重重推开,打破一室的旖旎风光。 齐崇元的手,停顿在半空,没有再有多余的举动,连回头的姿势都懒得做一下:“果然还是来了,果然还是不会放过你我的。” ------------ 2 1:夜回廊 小的时候, 我曾经见过一条会飞的龙, 两只银角闪闪发光, 象月娘一样洁白晶莹。 小的时候 我曾经见过一条入水的龙, 一身鳞片身金色灼灼, 象日光一般耀眼夺目。 那条龙去了哪里, 为什么长大以后, 我再没有见过, 那条龙去了哪里, 何时我才能与他重逢。 夜。 已过午时。 空荡荡的长廊回转处,隐隐有一丝风,从一尘不染的青石砖铺就的地面扫过,盘桓不去,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那个清亮的女声悠哉悠哉地继续唱着童谣,声音不大却将阴霾的夜,轻易地撕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欢欣的颜色,藏不住的鲜艳,似乎能够发出星星点点的璀璨光芒来。 “放肆。”厉声喝问下,那个歌声愕然而止。 守晴端端正正地跪在见不得半点光的房间中央,膝盖处的凉意象两条小蛇,肆意地钻进皮肉里,她知道这间屋子,知道这屋子里铺的是什么砖,所以她很聪明地选择将两个膝盖轮流着接住全身的分量,当然长裙之下的把戏,只有天知地知她知。 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在她夜里顽皮不肯睡觉的时候,会偷偷地吓她,说要把她送进夜回廊最尾的哪一间小黑屋,她总是笑嘻嘻地抱住娘亲的脖子撒欢:“娘亲这么疼小晴,怎么会舍得小晴受冻骨之苦呢。” 娘亲扭不过她小麻花似的身子,板着的面孔慢慢放开,缓缓绽放出笑容来,而她一头栽进娘亲的怀里,恨不得自己永远都不会长大。 没料得,该来的总躲不过。 墨黑中,守晴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晓得某一处,有人在刻意地看她,看她的一举一动,方才那一声警告便是最好的证明。 “族长,我要跪到什么时候?”守晴对着黑暗中的任意一点,大声问道,看不到还听不到吗。 “跪到你打消那个荒唐的念头为止。”果然,回音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 守晴抿一抿唇,不再答。 “怎么,跪了三天三夜,你连半点悔过的心都没有吗。”族长的声调不知不觉中高起来,“难道你想一直跪在这里不成。” “族长才说过要等守晴把那个念头打消才能起来,可是守晴并不准备打消,所以只能认命地继续跪下去。” “好,好得很,这间屋子从来没有人能挨过六天,你喜欢耗着,我们就慢慢来。”族长的声音渐渐远了,象一条捻线被拉得越来越长,直至看不到尽头。 守晴支起耳朵耐心地听着,直到那脚步声再听不到,口唇相嘬,低低吹出一声哨音。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黑暗中敏捷地窜出来,精准无比地跳上守晴的双腿,守晴象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把那团东西抱在胸口,方才的伶牙俐齿,方才的果断勇气一股脑儿地消失了,牙齿格格直打颤:“雪夜,冻死我了,这该死的黑屋子,能把人直接冻成冰棍。” 那团东西安安静静地任由她搂抱着,分享掉它自身的暖意,找寻到守晴的手指,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好似在安慰她不要着急,本来应该是会微微痒的举动,守晴的手指已经彻底变成十条小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既来之则安之,这样的道理我也懂,反正我是出不去了,族长刚才说从来没有人能熬得过去六天,我在这里已经三天了,难道族长不会奇怪是什么让我能支撑着与之抗衡的吗,还是你来去的速度太快,他们压根看不到你呢。”守晴依旧跪着,不过是稍微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半坐半跪,伸过手去揉一揉微微发麻的双腿,血液长时间得不到周转,好似已经凝固在一个地方,需要揉开才能坚持住明天,还有下一个明天,“幸亏我还有你,雪夜,你真是我的守护神。” 黑暗中,有两点莹莹的光亮起来。 有点绿,又有点蓝,如果凑近了仔细看,才会发觉象两颗最上品的翡翠珠,滚圆滚圆,正散发出晕润的光泽。 守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寒气积聚在体内无法消耗掉,反而越来越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连血液流淌的速度都跟着缓慢下来。 “雪夜,雪夜,你说我该怎么办。”守晴苦恼地说着,“不会是真的死在这小黑屋中吧,可是,我也不想放弃。” 雪夜还是安静地覆在那里,它不会说话。 守晴骤然放松紧拥它的双臂:“雪夜,你回去等着我,我有办法出去了。” 雪夜迟疑地,一步一回头地看她。 守晴笑着摇摇手:“快去吧,我很快便能回来的。” 非常细微的足音,像是下雪天,雪飘落在梅花的花瓣之上,雪夜已经离开。 守晴顿一顿,好像为了聚集气力,然后放开嗓子道:“族长,你不是说还有一条路让我选的吗,还有一条路是什么!”她怎么没有想到,摊开在她面前的一直就是道选择题,二选其一,她不该放弃自己应有的权利。 “你已经想明白了?”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个清凌凌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过。 守晴笑嘻嘻地回答:“我不明白,我想听听族长的建议。” “死不悔改。” “哪里有。” “你以为你收着那只小畜生,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不晓得为什么,族长的语调中微微带了笑意。 很浅,很浅。 守晴敏锐地闻到了。 “我怎么敢在族长面前卖弄呢。”守晴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头暗暗地想,既然雪夜的踪迹已经被族长察觉,那方才雪夜离开,会不会已经落进对方的手里。 “你是不是在想,我有没有抓中那只小畜生。” “族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和我家那个小不点为难呢。”族长就是厉害,好似会得读心术般,自己想什么,她就猜什么,守晴暗暗吐一下舌头。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忙碌,其实我有的是空闲时间,和你慢慢耗着。” 守晴越想越不对劲,这会儿又不是赌气的时间:“族长,你说了还有另一条路给我选的,我等着听答案。” “这会儿怎么又着急起来。”族长不紧不慢地应和着,“你倒是把它养得极好,毛色一流,难得还是从头至尾纯白一色,连半根杂毛都没有。” 守晴一股脑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得太久,血脉不通,差点又一头摔下去,硬撑着站住,急道:“族长,它什么都不懂,是我支使它的,请族长,请族长千万不要为难它。” “你倒是胆子愈发大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起来的,和你耗着,我已经够丢面子了,难不成还要和你养的小畜生耗着,那我成什么身份了。”族长呵斥道,“给我跪回去。” “我想听另一条路。”守晴放软了姿态,雪夜的安危,天平微微地倾斜了。 “好,我说与你听。另一条路就是,你继承我的位置,做下一任的族长。” 守晴想过很多次族长死咬着不肯松口的那个秘密,很多很多次,让她选的另一条路究竟会是什么,但是真相传入耳朵时,她能做的不过是呆呆地重复着族长的话:“继承你的位置?” 族长沉默下来,声音再响起时,多少带了丝疲惫:“守晴,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守晴照着做了:“我这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一束光,自头顶的地方垂直打下来,守晴下意识地用手去挡,眼睛太久沉浸在黑暗中,一时适应不了这么强烈的光芒,好似突然在眼前打开了烟花,绚丽而不能直视。 再睁开眼时,族长站在她的面前,掌心托着那颗光焰四射的浑圆珠子。 “莫非这便是那颗离人泪?”守晴好奇地凑过去一点,想看看清楚。 相传离人泪是一颗神仙遗落在大陆的眼泪,后来落在尉迟家族,为历任族长所有。 “守晴,将你的右手臂伸直,衣袖卷高。” 守晴将衣袖一截一截卷起,露出小臂,离人泪仿佛有感应似的从族长手中缓缓滚动,由彼此的指尖传递,守晴一度以为能发出那样璀璨光芒的明珠应当是灼热如火的,碰触到皮肤以后,才意外地发觉离人泪散发出的凉意会透过皮肤,渗透进身体内部。 在这间冷到极致的房间里,离人泪依旧是冰凉凉的。 一丝一丝剥离开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透出珠子直达内心。 守晴眼睁睁地看着离人泪所过之处,自己原本洁白的皮肤幻变出荧光的蓝色,幽幽的,幽幽的蓝色。 留下一滴泪痕的走迹后,光芒收敛起来,渐渐的,什么都再看不见。 “看到了没有。”族长一巴掌拍在她的头顶,“你以为是我想让你来承继吗,是这颗珠子认你做了下个主人。” “族长,我是小十九。”守晴觉得这事看着草率而不妥,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辩驳。 族长的手掌在她的脑袋上头安家落户,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像是这个问题她也头痛了很久:“我当然知道你是小十九,这继承人的位子原本怎么看也轮不到你的头上,不过,你听过宿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她低头看看,这孩子倒是有一头美发,乌鸦鸦的,都说尉迟家的女子个个有着惊人的美貌,小十九偏偏是最普通的那个,大概算来算去只能说,与她那个神秘的生父多少带着点干系,族长见事态有得商量,也不再强求难为她,一手搭在她背后,顿时一股暖暖气流从掌心涌出,被守晴的身体贪婪地吞噬下去,她倒是一点都没有挑食的,族长微笑着问,“有没有好一点。” “好,好多了。”牙齿还在打架呢,在这里待久了,身子已经习惯这种刺骨的冷,有暖意依靠过来,反而会显得愈发地冷,“多谢族长援手。” “清平调,你有没有练。”族长的手指一挥,房门打开,“先出去再说。” “练过一点点。”清平调是尉迟家入门的口诀,每个族人七岁以后都可以修炼,不过守晴对练功一向倦怠,可能族中拖出来个小孩子都比她练得像模像样。 “你娘是怎么教你的,这清平调的底子,你体内都不足两成。”族长手掌按过去的时候,已经有所察觉。 “我娘,已经走了八年。”守晴小声地回答,她也已经是独自生活了八年,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淡过下去,谁晓得,眼睛一眨,麻雀变凤凰,居然要她承继族长的身份,她何德何能担此重任,不过,这是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守晴紧握住拳,她所拥有的也只有这可怜的一点点。 “是,锦娘走得早些,我又是公事繁重,没有办法来出手多照顾你一下,小十九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夜回廊中,即便已经离开那间小黑屋,还是一样阴气沉沉,让驻足于其中的人很不舒服,族长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守晴,“正因为如此,你居然做出那么异想天开的决定,真是胆大包天,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毕竟你头上还悬着个尉迟的姓氏。” 守晴才要开口辩解,族长取出一只淡金色的匣子塞到她手中,“你先回去,这里头的药丸,每四个时辰吃一颗,不然寒气凝固在体内,不免要大病一场,明日晚间,你再过来,我要回得宫中去,两边不能一分为二地兼顾,恨不得早日卸去这副担子。”宽大的衣袖挥舞间,幽香重重,族长已经加快步子走到很远的地方。 守晴将匣子往衣袖中一收,调头往家的方向而去。 ------------ 3 2:内城,外城 凤梧城。 山河并肩而坐,一道月影河绕城而居。 守晴的家不在内城。 或者说,以前在内城,娘亲过世以后,她自个儿做主将内城的房子卖掉,房子是尉迟家族的,虽然小门小户,原本却不能随意买卖,不过守晴想,至少也要给娘亲买副好些的棺材,娘亲重病而故,剩下的不过是一副羸弱的盈骨。 娘亲大概知道自己撑不住,拉着她的手,一时哽咽说不出话,两行珠泪扑扑往下掉,守晴用手慌乱地去擦,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她始终没有哭,娘亲说完最后几句话,将手放开时,她小心翼翼地替娘亲盖好被子,慢慢走出屋子,慢慢在门槛处坐下来,慢慢抬手摸一摸自己的嘴角,嘴角弯弯,她没有哭,很好,娘亲走的时候,看到的是微笑着的守晴,那样子,才能够走得安心。 守晴,从今以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她将挂在脖子上头的玉牌拉出来看,常年贴身戴着,她又喜欢用手指头去摸索,玉牌莹润光滑,娘亲叮嘱,即便再困难也不能将玉牌卖掉,小晴,它是当年你的订亲之物。 齐崇元,守晴默念这个名字,他此时又在天涯的何方。 听说尺素战乱纷扰,三年前,她们母女已经失去齐家的任何消息。 家中没有任何剩余的钱,还欠着药店老大一笔款子需要归还,人家赊账是好心,却不能将好心耽误,娘亲临终前关照下来的话,守晴记在心中。 她不知当年究竟是谁替她买下,那个人似乎不愿意现身,只差了个小厮过来将钱放下,拿走了房契,守晴细细数好,发现多给两成,再追出去,小厮走得很快已经不见踪迹,守晴想,只当自己遇到好心人,多出的钱,正好能给娘亲买块好些的墓碑。 娘亲埋在族内的坟地,最僻静的角落,守晴亲手种下一棵菩提藤,碧绿的颜色,缠绵地抱住石碑,在娘亲的名字前面,随着微微而起的风摇动。 尉迟素锦,从此睡在地下,再不会用温柔的调子唱歌哄女儿欢喜。 守晴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手边的小小包袱中,是属于她所有的财产:“娘亲,你放心地去,我会得照顾好自己的,尉迟家族的女子,从来没有一个是弱者。” 在外城租个小院子,守晴安心地过起日子,所有的收入来自于她会得识字,娘亲手把手教她在绢纸上面写下一笔一划,她咯咯笑着,将手指上沾染到的墨迹,回身擦到娘亲的额头上面,娘亲从来不会着恼,抓过她的小手,笑道:“小晴莫要淘气,等你长大以后,便会知道学会写字的好处良多。” 娘亲的每句话,她都深信不疑,乖乖跟着比划行走,慢慢地,不需要再把着手,她也能够握笔写出娟秀的文字,摇头晃脑地拿起未干的绢纸朗读起来:“清平调总决,清平调为尉迟家族的入门心法,凡本族中人,年满七岁可以开始研习……” “小晴,写完字,过来吃圆子。”娘亲的声音最好听。 “好。”守晴将绢纸一抛,宛如只翩翩的大翅蝴蝶,在桌边稍稍停留而过,掉落在地上。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再复返。 守晴曾经一家一家去问店家可有要帮手的工作,九岁的女孩子,瘦得伶仃,穿着不符合身材的宽大衣服,她都不知道自己吃过多少闭门羹,遭过多少白眼,总算有个包子铺的掌柜多问她一句:“你是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她实话实说:“我以前住在内城。” “哦?”掌柜眉毛不置信地挑高,“内城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居住,你这个小丫头,姓什么。” “尉迟。”两个字吐出来,她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何会得哄堂大笑,指着她,仿佛她是一只怪物。 “听见没有,她说她姓尉迟,小丫头也会吹牛,尉迟是本国最大的家族,族中人哪个不是穿金戴银,锦缎裹身,就凭你,也会是姓尉迟的,说出谎话来也要有人信啊。” 笑声刺耳,守晴后退几步,急急匆匆地跑开,心底暗暗喊,我没有撒谎,我的名字就叫做尉迟守晴,娘亲,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相信我的真心话。 等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前,她才觉出跑得体力超支,胸口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一只手扶着外墙,边喘气,边龟速地移动双脚。 “晴丫头回来了?”隔壁的秦大婶听到动静,探出头来问道。 “是。”守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早出门,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给你留着的。”秦大婶递出只大碗来,里面盛着两只又白又胖的馒头,“我看你大概又是一天没吃东西,找到活了吗。” “没有,没有人要用小孩子。”守晴吞一口口水,迟疑地伸出手来,飞快地抓住碗沿,将馒头直接往嘴里塞。 “慢慢吃哟,又没有人同你抢。”秦大婶伸过手来摸摸她的头发。 “谢谢大婶。”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地说道。 “大婶还要谢谢你呢,青峰出门未归,都是你在替我代写书信,这外城原本都找不到个会写字的人,听说在内城找个识字的代写一封简单书信的价格要五个银卯。”秦大婶笑着算给她听,“外城一个馒头是三个铜卯,便是说丫头写封信能换一百多个馒头,你算算,我还要倒欠你多少钱。” “哪里啊,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守晴听到代写书信的价格惊人,不禁吐吐舌头,其实只要了解好需要写的书信内容,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能一挥而就,需要换这么多钱吗。 秦大婶像是想起重要的事情,从窗口递传出个旧纸糊的口袋,不知已经颠簸走过多少日子,纸张已经发黄还有两处油迹:“丫头快帮我看看,这个是青峰托人带回来的信。” “青峰大哥捎信回来了吗。”守晴将手往衣服上头擦两下,将纸口袋小心地撕开,抽出里面半页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丫头,里面写着什么。”秦大婶急切地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 守晴很是费力地辨别着字体,有些缺字的地方画个圈圈替代,她还要上下贯通,猜测着缺的是什么字:“上几次的信,青峰大哥说都收到,得知家中都安好,他在外乡见信如见娘,十分欣慰。” “还有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 “咦?他说这个月的九号会得回来。”守晴非常仔细地又看了信尾的句子,“大婶,青峰大哥要回来了。”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秦大婶欢喜地晕头转向,拉扯着守晴的肩膀,用力摇晃她。 “大婶。大婶,我的头都被你摇乱了。”守晴呵呵地笑,“今儿个是六号,便是说还有三天,青峰大哥便能回来。” 对方没有反应,守晴只觉一眨眼,秦大婶已经从窗口失去了影子,同时还发出老大一声巨响,她吓得连忙趴在窗框上面往里面看:“大婶,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我是太欢喜,直接坐在地上。”秦大婶只会得不停地笑,连着两次都没从地上站起,守晴看不下去,绕着院子跑进去,双手用力将她搀扶起来,两个人笑作一团,要是当时有人从窗前走过,会得疑惑难道是天上无名掉下钱财,把这两人欢喜地快疯了。 待得九号一早,守晴还未睡醒,被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睡颜惺忪地揉着眼去开门,秦大婶一脸好笑容:“晴丫头还没起来呢。” 守晴瞅一眼窗外才蒙蒙亮的天色,也不愿意去指明:“大婶有要紧事儿吗,我梳洗下来帮忙。” “不急,不急。”秦大婶笑眯眯地站在门前,也不回避开,等守晴收拾妥当,将她的手一拉,“今儿个不是青峰要回来,我想多做些好吃的,菜色准备了不少,我怕他回来得早,我一双手不够时候,所以来麻烦你。” 守晴将自家的门一掩:“大婶千万别说麻烦的话,邻居往来帮帮忙是应该的。” 秦大婶轻叹一口气道:“真不知你爹娘是怎样的人,养出这么个乖巧的小人来,晴丫头你待在这外城不会耽误了吗。” “不会啊。”守晴心里头并无内外城之分,既然娘亲不在了,她孑然一身,哪里都可以为家,进了秦家的门,她被桌子上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食物吓到,“大婶,青峰大哥回来,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两个人,四只手,一直忙乎到晌午,期间秦大婶开门出去看了四五次,守晴顾着手中的活,抿着嘴笑:“大婶,哪里有人敲门声。” “我明明有听到。”秦大婶不甘心,索性将院门大开,“这样青峰回来,我第一眼便能看到。” 守晴随着她的话微笑,将手中的菌菇缓缓放进鸡汤中煨着,可惜,再也没有人会为自己等门,进屋时唤一声,“娘亲我回来了”的习惯,还是到了外城才慢慢改过来,起初她打开门,一张嘴,只有自己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在屋子里头回荡开来,那一刻,会觉得很冷,从头到脚都很冷。 “青峰怎么还没有回来。”夕阳西落,秦大婶忍不住站起身来,将那封珍藏起来的信件再次取出来,“晴丫头,你再看看,别是把时间给看岔了。” 守晴被说得忐忑,凑过头去,又细细看了一遍,用手指着最末处,“大婶,这里写着十月初九到家,绝对不会错的。” 秦大婶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里,很是无奈地摇头叹道:“我是半个字都看不懂,你看准便好。”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秦大婶起身将油灯点燃,放在桌边,六菜一汤已经不再有热气,两个人皆低着头,谁也没有心情说话,守晴只怕是青峰在路上耽误脚程,怨自己当时多嘴,如果没有告诉秦大婶的话,青峰大哥回来给她一个惊喜,便没有这样长时间的等待。 最怕是空欢喜一场。 “守晴,天晚了,将门关上,我们吃饭吧。”秦大婶眼神晦涩,强笑道,“你帮忙了一天,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快去,把门关好。” 守晴听话地走出去,想将院门先关起,再关屋门,她的手指才碰到篱笆,整个人呆在那里。 “守晴,怎么啦,是不是那扇门又坏了关不起来,没事没事,你稍微掩一掩便好。”秦大婶在屋中说道。 那个在院前停驻的男子已经大踏步地从守晴身边而过,直奔进屋子,虽说从来没有见过秦大婶口中的青峰大哥,不过趁着月色而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面容间与秦大婶倒有五六分相似,特别是微微下垂的眼角,如同模铸般的契合,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是母子两个。 “你是青峰的妹妹?”另个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原来,青峰不是一个人归家,他还带了个人。 守晴侧过头去,方才的注意力都在青峰那头,居然忽略了身边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也看不出他穿的衣衫有何特殊,不过是貌似简单的藏青衣衫,玄色腰带,腰畔悬挂着玉质的配饰,一双眼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守晴,这个人,像是拢在一团晕光中,明明是温和无害,却叫人不敢任意轻易接近。 “不,我是他家的邻居,过来帮忙。”守晴中规中矩地答道,已经听到屋中的秦大婶哇得哭出来,哭声颇大,她想抽身去看。 “无妨,不过是见子归来,喜极而泣。”那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先替她解释出来,“不如我们先不进去,让他们母子说些话才好。” 守晴觉得这话有理,轻嗯一声,停在那里。 那人像是对她生出兴趣,接着话问:“我怎么没有听青峰说过,他家隔壁住着个小姑娘。” “我才搬过来,青峰大哥没有见过我。” “青峰收到的那几封信是你代笔的?” “是。” 那人还想再问什么,青峰已经搀扶着秦大婶出来:“娘,这位是儿子跟随的公子。” 秦大婶二话没说,冲着那人跪了下去,守晴慌乱地后退两步,听得秦大婶边抹眼泪边说道:“多谢公子搭救小儿性命,公子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 “不用多礼,当时任是谁经过都会援手的。”那人虽然还在笑,守晴却觉得与方才对着自己所展示的笑容多有不同,不过具体差别在哪里,她却说不好,眨眼间秦大婶已经被握住双臂,扶了起来,“青峰,此事以后不用再提,举手之劳,何苦让老人家对我行此大礼,如何消受。” “是,公子。”青峰沉声应道。 “青峰,记得我还夸过你收到那几封书信的字体端正秀气,原来是这位小姑娘所写,凤梧城的外城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我倒是眼拙了。” 守晴的嘴唇动一动,却见秦大婶用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解释,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下去,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进屋,将菜式热过,一桌子的热闹,凤梧城有极好的美酒,那一夜,宾至如归。 酒足饭饱后,那人起身,走到守晴身边,认真地问道:“既然你会得写字,怎么不在外城召些人过来教他们,方才大婶说,你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找不到糊口的生计。” “晴丫头还小呢,怎么教别人。”秦大婶似有意地拦在两人之间, “她有十岁了吧,足可以教比她小的孩子,凤梧城一贯风格便是只有两大家族的子弟允许认字诗礼,其他人等不过视如蝼蚁,既然在外城出了这样个意外,不如让这个意外发扬光大。”那人灼灼的目光,让守晴觉得此次青峰大哥的出现,并非是归家探母,而是本来就冲着她的出现而来。 三天后,守晴的小院子分出一半来,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七八个六七岁的孩子,规规矩矩冲着她喊先生,她吓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半个人藏在门板后头,那人叉着腰站在她家门口而笑,指着院门前,新写的木匾:晴字阁。 ------------ 4 3:燕客来 院门前的木匾还在,三个字还是那年的那人留下来,没有多住几天,待她这边安定下来,青峰大哥便说公子要归管的事务甚多,他们要离开,秦大婶没有说要留的话,只关照记得书信往来,好男儿志在四方,无须牵挂家中。 反正以后又守晴书信,每个月一封,不多也不少。 守晴由始至终都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青峰公子前,公子后地称呼,他也没有主动告之。 字,是写得真好,笔力铿锵,一派壮志凌云之意藏在其中。 那个人,绝非泛泛之辈。 “晴姐姐,你去了哪里,我们等了三天,秦大婶都急死了。”扎着冲天辫子的小米远远看见她回来,努力地迈开两条小胖腿,对准冲过来,一头扎进守晴怀里。 守晴险些被扑得站不住脚,含笑弯身将她抱起来,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很沉:“我有留了字条在门上,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小米将胖脑袋往她肩膀上搁置:“我一共才认十个字,晴姐姐写的纸条,我不认得,不过幸好,有个小哥哥说看明白,你不是被坏人抓走是有事情才离开,秦大婶才没有去内城找你。” 那人走前对守晴言道,教人识字固然是善举,不过,你不过是用此糊口,切莫要招惹到不该惹的人,所以,即便是来学字的孩子天赋再好,你最多只能教会百字。 百字已经够用。 守晴当时虽然不太明白,不过那人生来有种能够令人信服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会对自己有恶意,所以,她一直遵守着这个默认的念定。 教过的孩子总有七八十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内城的人却始终没有察觉过,守晴明白,那人的留言是为了保护她。 她抱着小米,赶紧到秦大婶面前转了一圈,秦大婶不客气地捏手捏脚,确保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放下心来:“晴丫头,以后即便是要出门,也先告诉大婶一声,这般让人提心吊胆的事儿,下不为例。” “是,是,下不为例。”守晴陪着笑,留在秦家吃过饭,回到自己屋中,先看一看她给雪夜留下的食物,一盆小坚果几乎没有动过,食盆周围倒还留下新鲜的梅花小蹄印,像是告诉她,它安好着,不用担心。 手指在食盆中轻轻搅动,守晴心头一动,走到柜子前,翻出自己比较像样的衣裙换好,连头发都刻意梳过,这才出门。 外城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守晴付出十个铜卯,跨进内城的城门,里面灯火一片,亮如白昼,怕是一天最精彩的时候,这才刚刚开始。 她加紧脚步,走过被红色纱帐延绵出的长街,盏盏精致的灯笼无一例外被蒙起鲜红的颜色,映衬着走在其中的每一张脸都如同盛放的桃花,春意流溢。 这里是凤梧城中最盛名的花街。 守晴低垂着头,她要去的这家与众不同,整个建筑都是流光溢彩的银白色,在红色的海洋中格外显眼,她眯着眼,死死看着头顶的匾额——燕客来。 别家都是什么春,什么院,什么芳华。 燕客来,好一个燕客来。 守晴深吸一口气,跨步而入。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所以有清秀少年上前带路询问时,她已然能够镇定地回答:“我要见齐微公子。” 这里没有齐崇元这个人,有的只是白衣琴师齐微公子。 守晴不知怎么想到,青峰呼唤那人,公子,态度再恭敬不过,公子两字分明是一个尊称。 可惜到了这里,每一个都是公子,每一个公子都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只要你能出得起价格,便能拥其在怀。 貌似疏朗清幽的燕客来,不过是个鼎鼎有名的相公堂子。 “客人不是第一次来,应该知道齐微公子在此地只负责抚琴,不会单独见客的。”清秀的少年甜笑着应答自如,“要是客人不嫌弃,小季可以陪客人喝酒玩乐。” 守晴发觉自己的一只手忍不住发颤,连忙将衣袖往下拉扯,想将手掩盖住,小季见她不回答,以为她已经默认,整个人黏过来,半趴在她的肩膀,对住耳朵眼轻轻吹气:“客人,不如我们去楼上的雅间。” 凑得近了,守晴能够看到眼前的少年,不但抹粉描眉,朱唇鲜艳应该是擦了胭脂,比她打扮地还考究些,她不舒服地想将他推开些,未料手才伸出却被小季一把握在手心,嬉笑着道:“客人好生年轻美貌,小季看着心都快酥了,既然到了燕客来便不要拘束,小季一定会把客人服侍周全的。” “不,不,我只是来见齐微。”守晴暗暗叫苦,怎么一进门就像湿手抓面团,推又推不开,躲又躲不掉,守晴奋力一挣,将自己那只还在不停发抖的手给抽回来,板着脸道,“你们燕客来便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有过一次教训,她明白在这里过于和颜悦色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该拒绝时一定要拒绝。 小季悻悻然地站直了身体,不再像条蜿蜒的蛇,朱唇轻撇道:“客人千万莫要见怪,齐微今日在怑天水坞司琴,客人买下票便可前往。”说着从衣袖中,抓出几张浅浅粉色的长笺,“客人要不要买票。” “好,多少钱。”守晴想都未想一口答应。 “五十银卯。” 守晴不吃惊是假的,不过佯装镇定地问道:“怎么这样高的价,你莫不是蒙骗我。” “客人哪,小季哪里有这个胆子,不过今日怑天水坞中歌舞甚好,票子早已卖空,这是小季自己好不容易存着的,总不能,总不能……”说着话,他又自觉地靠过来。 守晴腾出一只手去推他,她明白,今日的节目一票难求,这个小季要赚些好处,不过五十银卯真的是要价有些狠了,她清咳一声道:“二十。” 小季赶紧站直身体:“客人,你还价忒狠心,让小季赚什么。” “二十也有的你赚了。”教孩子识字,每个月不过收五十个铜卯,守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荷包,所有的积蓄都不够来几次燕客来的,不过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齐崇元,“要是你不愿意买的话,我再问问其他人,或许还有多余的。” “别,别。”小季眯着眼笑,牙齿很白,“二十就二十,客人下次来照顾小季生意就好。”边说边眨眼,守晴又好气又好笑,数了钱给他,他还不忘趁机摸把她的手腕,被守晴啪地拍开,他垂下眼来,委委屈屈地说道,“小季哪里不好,客人这般嫌弃,还是说客人眼中只有齐微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正击中守晴的软肋,思及上次见面,齐微冷淡的样子,仿佛她是个欠债多年不还的穷鬼,让他心生厌恶。 守晴勉强冲着小季笑一笑:“不,不,我才是那招人嫌弃的。” 怑天水坞。 台子搭在水湾中间,周围蒙着袅袅轻纱,微凉的风一吹,似烟似雾,外头街上那些红纱和这些一比,几乎像是粗布般。 “这种纱名作笼烟纱,据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仅是那运费已经贵得令人咋舌。”优哉游哉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守晴指着身后的少年,忿忿不平道:“你怎么又跟着我。” “客人不是也帮小季买了票子吗,小季也跟着客人一起享享福,等会儿听曲子时,有小季陪客人解闷。”他倒是半点不含糊,轻捏着守晴衣袖的一角,“客人往这边,还有几个好些的位子,那边人是多些,不过熟门熟路的才能知道,这儿的视野才是最好的。” 守晴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她平白买了两张票子,不过看小季收敛的分寸,顺道还端过来一壶清茶,两三碟小点心,每个坐席前不过豆干大小一方桌面,他已经都摆满,笑吟吟地替她将茶斟满:“客人,这是燕客来独有的迷香茶,别处是喝不到的。” 守晴自然也不是呆傻,将茶杯执起,放在唇边,茶香招人,她却没有喝,半滴水都未曾沾唇。 “客人真是多虑。”小季笑着替自己也斟上半杯,杯口在纤细的手指间转动,一对眼眸黑沉沉的,“迷香茶是何等的好东西,怎么会在里面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岂非是暴殄天物。”一仰脖,茶水已经入口,因为喝得急,很细的一条水痕从嘴角慢慢至衣襟画出一道缠绵的曲线,再抬眼时,阴霾消散,已经笑意满面,“客人,你的茶快凉了。” 守晴心中一动,知晓自己的心意已经被对方看穿,再推托下去,未免伤了人心,杯口点唇,喝下两口,唇齿流芳,果然是精致之品。 娘亲身体还好时,很喜欢坐在窗前,有时候一坐便是半天,回过头来时,眉宇间带着轻愁,总是化不开:“小晴,你要记得不要伤人心,因为心伤最难修补,便是那能够补天的女娲也同样一筹莫展。” 她听得似懂非懂,依然乖巧地笑着点头,娘亲温暖的手掌抚摸过她的头发,温度仿佛一直留存在心里,不会消散。 “客人,客人。”小季殷勤地又给她张罗点心。 守晴的手指曲起在桌板一扣:“不用再麻烦,我来这里不是真为了听歌看舞,我是来……” “你是来看齐微的,不过齐微要后半场才出现,这种场合,前头的歌舞不会安排他先演奏,客人不如先吃点东西垫点肚子,桃花酥好不好,要不就是虾腰饺,一甜一咸,先吃哪个。”小季根本是故意忽略她的话,自顾说着话,手里头忙乎个不停,见守晴似乎不吃他这一套,他将一小块粉红色的酥饼递到她的唇边,像是哄着她:“其实要见齐微也不是很难的事儿,而且,不一定要在他出来弹奏时,稍微想想,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守晴不是笨人,这句含糊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张嘴将送过来的点头两三口吞咽,又端起迷香茶细细喝两口,杯子搁下,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带我去见齐微。” 小季眉开眼笑地看她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轻轻点一个头道:“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客人虽然不曾绫罗裹身,金钗翠玉,却不是一般人。” 守晴眼见着他身子前倾又要凑过来,慢慢挤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来:“要是再这般拖延时间,怕是到了明儿早上,我都见不到齐微。” “客人,为何急成如此。”小季掩口而笑,他穿的衣衫宽大,衣袖摆动起来时,整只手都掩在袖中,小指无声地探过来,勾住守晴的掌沿,守晴一挣没有挣开,坐着的姿态倒是被他牵引而起,“来,来,我这就带客人去见他,免得说我不识抬举。” 守晴一转身才惊觉到怑天水坞已经坐满看客,随着一声悠远的铃声响起,明亮的灯光被一一湮灭而去,不知从哪里飘出一阵如烟如雾的袅袅青云,小季见守晴驻足不前,十分好心地又拉她一下,原本坐在前排位置的两个人,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挤过去,光线不明,不时会踩到别人的衣摆,幸亏小季熟门熟客,边笑边跑,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守晴都怀疑若非有这个人领路人,自己是怎么从人堆里头扎出来的。 “我们去哪里?”守晴低声咕嘟道。 “去后台。”小季猛地刹住脚,守晴来不及应变,直接跌进他怀里,勾住的小手指放开,小季扶住她的肩膀,正正经经地将她摆正位置,“客人,我能不能多句嘴,你找齐微作甚,或者说,你是齐微的什么人。” 守晴踌躇下,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是齐崇元的什么人,按照父母之说,他们两个是订过亲的,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但是尺素那边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齐崇元怎么会得离开家乡,沦落到凤梧城,沦落到这燕客来,她不好问,怕只怕,即便是她开了口,齐崇元也不会给她答案,前几日的那次相见。 “齐微很少出堂子,客人在哪里得见他。”这个小季真是好奇心极重,这会儿不问出点什么,怕是不肯领路。 “七日前,在前街市口。”守晴觉得回答就像是给他的糖块,得到了甜头,人家才肯继续帮忙,但是糖块又不能一次给的太多,免得对方觉得过甜过腻,黏住了嗓子眼,反而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我想想,七日前,齐微说要给他的琴配新的弦,难得出去了一次,莫非便是那时。”小季不知又想到什么,笑意暧昧不清,“客人哪,莫非你在前街市口对我们齐微一见如故,打听到他是燕客来的人,才一路追来。” 守晴默默然,真可惜,她看见的并非是齐崇元的人,而是他腰畔所戴的玉钩,翠绿欲滴,仿若是初春时,枝桠顶端最先绽放出的那点新绿,那玉钩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而成,守晴没有见过相同的第二件,她几乎是当场喊出来:“崇元哥哥。” 那是小时候的称呼,中间隔了那般长的时间,她依然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疑。 那身着天青色衣袍的翩翩公子,听到这四个字时,猛地扬起头来,目光如炬,不过只是一瞬间,因为很快两排长长的睫毛掩盖下来,形成的弧线遮挡住眸中所有的神采,要不是守晴一直盯住他的脸,怕是已经将那细小的转瞬给遗漏。 她,确定了一件事,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齐崇元,千真万确再错不了。 齐崇元微微折身,继续看手中的琴弦,乐器行的掌柜陪着笑脸替他张罗,直接将守晴撂在旁边,没有搭理,似乎只要当作没看见,当作没听见,他们此生会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 5 4:未过门的妻子 小季见她有些走神,右手从衣袖中探出,在她双眼前晃一晃:“客人,客人,想我们家齐微都想出神咯。” 守晴的眼底泛起微微倦意的泡沫,淡笑着拉开了小季的手,等她好不容易四处打听到齐崇元的落脚地,一路摸着寻来时,她觉得要是那天再前街没有看到彼此,大概还会好些,至少心里头还存着份期盼,有些东西一旦揭开,很难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你说他在后台,那怑天水坞四面是水,后台又怎么会在这边。” “怑天水坞周围环水是没错,不过如果没有暗道,演奏的人又是如何走到其中。”小季将手指抵在嘴唇前,“客人,节目开始了,我们可不能再说话打扰,这是燕客来的规矩。” 守晴了然地闭紧嘴,小季打住了好奇心,她反而觉得好受些,否则再问下去,她又该如何,小季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向着右边一条窄小的通道而去。 背后响起轻灵的笛声,像只云雀扑闪着翅膀,迎住软软暖暖的风,在天空中欢快地歌唱,守晴忍不住回头去看,周围的光全部黯淡,水坞中央却有明亮而不刺眼的琉璃灯盏,一个红衣的男子坐在偏侧些的位置,竹笛横在唇边,虽然隔得远,守晴还是能够看到他嘴边似有若无的笑容,未及多想,她已经跟随小季身后,疾步走入通道中。 眼前是暗的,守晴多个心眼,数着脚下的步子,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六步时,小季手臂扬起,将道像是帘子似的东西一掀,开了口:“齐微,有个客人非要见你,你上场还早,便遂了她的心愿吧。” 守晴在光线刺入眼睛时,手脚一下子局促起来,齐崇元正站在不大的屋子中间,冷淡地望着自己,那双眼角上翘的眸子中总像是藏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怎么,她窘迫地小小后退半步,才发现那个带她进来的小季不知何时已经闪避开。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很静,静得守晴差点被自己的心跳声骇到,怎么会跳得这般又重又响,仿佛是身体某个不自知的地方藏着金铜做的小鼓,被人擂得彻响不停,压都压不住。 “你又来此处作甚!”齐崇元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柄利器直插过来,让对面的守晴措手不及,根本无力招架。 “我,我来看看你。”这是最真实最没有矫情的想法,守晴想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还有问一声,他们两家的约定,那个十多年前的约定,他准备如何决断。 齐崇元慢慢走过来,两人之间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很慢,一直到守晴以为他已经要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他站定脚,两人几乎是只留下一根手指的距离,开口间,对方的呼吸都能够轻易感觉得到。 “人,你看到了,可以走了吗,我已经同你说过,以后不许到这里来。”冷冷的话语,像冰雪雕成的人。 “崇元哥哥。”守晴没由来地心慌,杵在屋子中央,不知该进该退,早知这般不如在怑天水坞的台子下头,远远地看着他,不过若只是远远她又怎么来询问心头的疑惑。 “不许这样喊我。”齐崇元似乎因为这四个字动了气,波澜不惊的面容微微扭曲起来,他以为这两年已经将自己的伪装做得像模像样,甚至已经自欺欺人地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而眼前这个女子,却轻易地将那层厚膜撕去,将里头鲜血淋漓的记忆露出来,叙述着他的忍辱偷生。 要不是她是以燕客来客人的身份进来,齐崇元真恨不能将她推出去,扔出去,摔出去,永远不再见到才好。 “客人,我把你的茶端过来了,看我想得多周到。”小季托着茶壶茶盏走进来,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屋中快要凝结的空气,笑容依然不变,轻拉下守晴的衣袖,“客人怎么像根棒槌似的,明明有座椅,过来坐,过来坐。” 守晴被他带着向前趔趄半步,不知那小季用的是什么巧劲,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侧首的雕花大椅中,案几上头将方才未曾吃完的又给摆上,小季自说自话着道:“齐微的脾气便是这般,客人虽是他的熟人,也就该更担待着些,他是那传闻中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瞧他板着张臭脸,没见他把手藏在衣袖里死命掐着自己呢。”根本没等齐崇元反应过来,小季已经动作神速地将那只手拉过来,展在守晴眼前。 那里,果然有深深的指甲印,守晴的目光缓缓从掌心上移,停留在齐崇元的脸颊边,缓缓言道:“崇元哥哥,我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彼此伤害,这些年,尺素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而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大概你也并不知道。” 她的声音不大,字字用力,不容旁人随意打断,连小季都收敛住笑颜,站定一边看着他们,“我娘亲已经逝去数年,我一个人生活在外城,仗着识几个字,教周围的小孩子糊口,仅仅能够维持温饱,这燕客来,虽然它是花街最大的一家铺子,但我知晓你也只是在这里做琴师,你我同是依靠自己本事在挣扎着生存,所以,你不用那般排斥我。” 她将自己的衣襟向外扯一扯,轻轻苦笑起来:“这条裙子看着还不错,是我娘留下的旧物,我自己改了才能穿,燕客来店大欺客,怕是我穿得太寒酸,便连齐微公子的一个衣角都看不到了。” 而此时,齐崇元一身黛青色的华袍,初看不觉得怎样,定神细看能见到布料中隐隐的祥云图案,他举手投足间会有淡淡的银色光华,显然是在织布时,加添了上好银线,这般的布已经很是昂贵,再加上精细的手工,守晴略微估摸,他的这一件袍子怕是够自己吃用几个月的花销了,还不加算那条融融翠色的碧玉腰带。 如果人人都要抱怨,大概还轮不到他齐崇元站在第一排。 小季很是识趣地清咳一声道:“客人。” “我不是什么客人。”守晴深吸一口气,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不是用钱来找乐子的客人,她不是,“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而已。” 小季大概没有想到会在此地听到这般的真相,一张嘴张开就没有合起来,方才的伶牙俐齿不知躲到哪里去,再开口时,居然结巴了:“齐微,她是你的,是你的,娘子。” 齐崇元一双眉折起,扔下句:“该我出去抚琴了,你不用这种表情,人是你带进来的,我不相信你会猜不出这结局。” 齐崇元将放在琴架的一具凤尾七弦琴抱起,根本没有多余的话,昂首挺胸地离去。 守晴的手握起放开,再握起,像是做下了决定,那层眼见着要破壳而出的脆弱被她很好地收藏起来,她对着小季微微一笑道:“还真是要麻烦你,这些茶点怕是又要搬动出去,齐微公子的演奏,我既然买了入场的票子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不用再麻烦搬动,等客人移架过去,小季再准备份新的茶点即可。”小季走在前面领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轻声问道:“客人真的是齐微的娘子?” “小时候定的亲,并未过门。”守晴看着长廊两边的墙上,绘着幽幽兰草的图案,有些分神。 “客人住在外城?” “是。” “方才听客人言及会得识字,能教幼子。” “寥以糊口罢了。”守晴收起心神,“我们匆匆离开,位子会不会被他人占去。” “小季留着彩头在那里,别的客人知晓已经占了座,不会轻易坐去的。”小季的保证似乎说得有些早,非但是他留在座位前的物件被取走,两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在原该属于他们的座位前,茶点比他布置地更加夸张,小碗小碟多得高高叠起,有说有笑,应是同来,模样十分亲近。 “两位客人,这是我们先坐的位子。”小季犹疑下,还是轻声小心地开口道。 两者中下巴稍尖的一个,扭过脸来看他们,口中应着:“是吗,这里是你们的位子,我们倒是不太清楚呢。” 声音甜美还带着笑,守晴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小季已经被重重一巴掌打在脸上,完全没有力气节制的意思,下手就是狠准重,清脆的巴掌声后,小季清秀的半边脸立时浮起红肿一片,他应该也看清对方的模样,知晓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随意得罪的,连手都不敢抬起来捂脸,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守晴倒吸一口气,见那女子抽出一块丝巾慢慢擦拭自己的手,动作很慢,擦得很仔细,一根一根手指在擦,小季已经扑身而下,跪倒在原地,连连磕头,其他的词再不敢多说一个,力气越来越重,雪白的额头处隐约可见皮肤擦破,渗出血丝。 守晴蹲下身去搀扶他,小季却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只是一味坚持着磕头的动作,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让旁观者见了多少不忍。 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劝一劝。 本来坐在周围的那些人,反而将自己的案几搬得离他们几个更远些,仿佛生怕沾染到了晦气。 另个圆脸的女子,抿着嘴角,笑得很大方,眼角在守晴身上轻轻扫过,像是看出什么端倪,立时趴在另个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哦?”尖脸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守晴,嘴角似笑非笑道,“恕我眼拙,竟然没有看出这位也是尉迟家的人,排在哪个位置?” 守晴听到她吐出尉迟两字时,已经手下加了劲,将小季的身子拖起来:“你并未做错什么,不用再继续跪下去,任谁都不能将你怎样。” “听听这话说的,不过是被族长召见过一次,又关了几天小黑屋,气势都足了,说话嗓子也大了,还跑到花街来闹腾,要是被族长知晓,不知这次又要被关几天。”圆脸的女子已经看出守晴的身份,一语道破。 守晴展开宽大的衣袖,将小季往身后掩一掩,尽管对方的身形比她高出许多,守晴却很明白,在尉迟家族之人亮出身份以后,小季恐怕很难应付眼前这两个貌似娇俏的年轻女子。 说得不好听些,怕是她们动动手指都能让他死得很难看。 小季呆呆看着她对自己伸出的姿态,手指躲在背后轻轻一晃,有些俏皮又带着警示,示意他千万不要说话也不要随意走动,还有立时两步踏前,将自己完全置放于相对安全的地方,他才明白过来,她是要保护自己。 这个从一进燕客来大门就对自己保持着警惕心,连自己稍微多接近两分都会呼吸紧张的女子,居然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时候,想都没想地挺身而出,挡在自己前面。 “不要以为族长见过你便是为你撑腰,你还远远没有那个资格。”圆脸女子冷哼一声言道,“你这算什么,要为这般下贱的人挺身而出,真是笑死人。” 守晴不怒反笑,既不辩解,更不争吵,只是将手指遥遥指向怑天水坞的中央,这边的喧嚣并未有一丝一毫地影响到那里,薄薄一层烟雾缭绕中,两个童子正动作轻盈地将琴架摆放好,似乎换了新的线香,嗅入鼻中微微的青草清冽之气,纱笼后面,站着个绰绰人影,换过窄袖的衣袍,愈发地俊俏挺拔,她浅浅笑道:“两位姐姐请看,好戏便要开场,都是不容易花大价钱买了票才进来的,为了如此小事,可曾值得。” 两厢权宜,她将选择权轻缓地推给对方。 尖脸女子原先已经准备好她一旦反击,立即打蛇上棍,派她个欺上的罪名,扭她去族里处置,不想迎面而来是张盈盈笑脸,与平日里看到那种刻意的表情不同,这笑颜像是春日里微风拂过时,心尖一瓣被栩栩绽放的花香触动,令人根本不能拒绝。 原本已经抬起作势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还是本族中人,何必为了一个贱奴翻脸,尖脸女子又是厌恶地看了小季一眼,她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看另个中意者,其他的在她眼中,犹如粪土般不堪,真要动手,她还嫌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开口道:“姐姐,她说的不错,何必为此小事坏了我们的兴致。” 圆脸女子听得琴弦一拨,已经略微分心,侧过脸想去看着台上,又拉不下脸,守晴的话适时给了她个上好的台阶,乐得装作落落大方,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燕客来真是越来越不会□□人,要是遇见你们老板,真该好好数落才是。”也不多加理会,扭过头,四平八稳地坐下去听曲了。 守晴见已经解了围,轻轻捏下小季的衣角,两个人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走到后排时,已经是小季在前头带着她,两人很快又回到先前齐崇元休息的屋子中。 ------------ 6 5:金管事 房门轻声而开,轻声而闭。 屋中光线似乎比先前黯淡了许多,还有些许的残香流淌,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是燃的何种香料,和齐崇元衣衫上面的略有几分相似,清冷清冷的。 守晴背着身,站在暗处,低低言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莫要说个谢字。” 原本小季已经拢了袖子,预备向她行礼,腰才弯下两寸被她貌似轻描淡写的话语阻止,一时之间抬身又不是,站直了又不是,他也是个反应极快的,已经支撑出笑颜来:“是,是,我不谢客人,以后只谢齐微即可。” 守晴轻咳一声,颇不自然地回过身来道:“即是这般会得见人眼色,方才你便不该上前多说那半句话。” 那两人熟门熟路,应该不是第一次来燕客来的生客,尉迟一族素来任性霸道,眼中再无旁人,小季说话前的片刻应该已然猜出结果,不会是份好果子。 她示意小季侧过脸去,小季乖乖照做,下手果然是没有分寸,非但半边脸高高肿起,还有两道明显的指甲抓印,难怪会拿出丝帕擦了又擦,指甲缝里怕是已经染了血渍。 燕客来是什么地方,守晴多少还是明白的,这里的男子虽说都有一技之长傍身,不过一张脸也很是要紧,这样明显的伤痕,小季恐怕是休养几日,她叹气道:“伤得不轻,你们这儿该有好药,拿出来擦些,莫要真的留下疤痕来。” 小季打开柜子,捧出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面琳琳琅琅的小瓶子小罐子,他拿起一瓶摇摇,放下来,嘟哝着道:“这瓶不是,这一瓶也不是,到底是哪一瓶呢。” 守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浑然是忘记地快,伤还在脸上,已经又开始耍宝。 “应该是这个了。”小季紧紧抓过瓶子,就势往她手心里头塞,“好人做到底,烦劳客人帮忙。” 守晴倒也落落大方,让他在自己面前坐下,从袖管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先将血渍抹去,小季在她手中微微一挣,守晴轻笑:“这会儿才晓得痛,我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却让你白挨这巴掌。“可惜的是花了数十银卯,依然没有听到齐微的琴声,不过她的原意只想来见一见齐微,这会儿人也见过,话也说过,已经比她所预料地要顺利地多,还算是多亏了这个八面玲珑的小季。 是不是,她才该感谢他。 手指探进瓶口,掏出碧绿色的药膏,守晴十分谨慎地轻嗅一下,荷叶的香气将药味藏得很好:“你以前有没有用过此药,确定是外用的,抹多少,可有准确的剂量。” 小季半合着眼,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小,下巴尖尖,尽管肿着半边脸,还是不难看,冲着守晴眨眨眼道:“没事,都抹脸上也行,多抹点,才能好得快些。” 守晴不再多问,仔仔细细将药膏全部抹足那半张受伤的部位,指尖泛起微微的凉意,正好盖住红肿的烫人:“感觉有没有好些?” 小季对准她的眉毛间轻呼一口气,笑容有点挑人,眼尾下垂,视线从守晴脸上缓缓滑落在正将瓶盖拧起的双手上头,漫不经心的语调:“经过这一双芊芊玉手,什么伤都能好了,何况不过是个巴掌,女人的力气能有多大。” 温热的气息触及的一刹那,守晴已经闪开,小季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动作,明明眨眼前还在分寸之间的人,瞬间到了他的身后。 她不经意的动作落在别人眼中,犹如鬼魅。 小季眼睛一亮,问道:“方才,她们说客人也是尉迟家的人?” “是。”都摆上了桌面,便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小季眼拙了。” 守晴苦笑,要不是这次族长突然找到她,她几乎已经要忘记掉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旦被揭开的过去身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提及,她只觉得重。 尉迟,两个字重过山。 “我已经离开内城有段日子。”所以才会与此处此地显得格格不入。 “原来如此。”小季微微眯下眼,已经冲着守晴身后,颇为欢快地喊道,“齐微,回来得真早,你今晚不是要弹奏四首才能下场的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守晴不知自己在慌乱些什么,收起手,向着门口望去,齐微什么时候出现,抱着他的琴,半倚在门框,墨色的眼眸在她脸上稍作停留,已经转向小季那边:“我在台上看到了。” “看到我挨打?”小季将涂满药膏的半边脸对着齐崇元站的位置,粉色的嘴唇撅起,掩去仅存的半分委屈,“看,药都涂好了。” “下手不轻,你明明可以避开这个,在燕客来,你的资格比我还久远。”齐崇元的眉尖一蹙,紧盯住守晴的手:“你给他涂的是什么药膏?” “是小季拿给我的。”守晴将手中的药瓶递出去,被齐崇元扬起的衣袖挥开,她的手指为何会得松开来,瓶子在地上砸出清脆的碎片声。 近在咫尺,她忘记了分寸。 “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何必拿个瓶子出气。”小季弯身去拣拾,将碎片捏在指缝,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齐微,怎么说她都是尉迟家的人。” “我明白。”齐崇元的眼底藏着讥讽,嘴角往上翘起,明明像在笑,但是更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扎进对方心口。 是尉迟家的人又如何,这凤梧城的确是尉迟家族的天下,但姓尉迟的人少说也有百人,眼前这一个,怕是他还得罪得起,守晴将两只袖子掸一掸,眼睛看不见的微尘扬起,她也笑了:“齐微公子的心情甚差,看来是我又选错了时间。” 守晴快步走到门口,手按在扶手之上,没有回头:“崇元哥哥,我还是会来,你躲不开的。”使力将门拉开,险些撞在正要进来的某人身上,她反应迅速,一个侧步让了过去。 “原来一个一个都在这里,好生热闹,怎么不算得多我一个。”进门的男子,一袭黑衣,衣摆描着灿烂金线,眉眼生的精致,凤眼斜飞入鬓,照脸间未语先笑,掩不住的风流之态,“怎么这般巧,正好被我看到。” 守晴没有理会,才想从他身边走过,听得那人不缓不急道,“齐微,季昀,燕客来不比花街其他的地方,私下招待客人在燕客来是怎么个处置方式,你们心里头应该很清楚。” 守晴硬生生刹住脚,低语问道:“请问这一位是?” “我是此间燕客来的管事。”黑衣男子客套地应道,“客人想要离开,敬请自便。” 守晴在心里已经大致猜到,再经闻从对方口中得到确实,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道:“是我自己找得此处,与他们两个没有关系。” 燕客来的主人不是向来以神秘自居,据说诸多熟客也只有在过年前腊八那一天才有寥寥数人见识其庐山真面目,平时都由一位管事治理,守晴多少有点耳闻,真不晓得自己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不过来此处两次,已经见到这位,还是在这种尴尬的场景之中,听其言,来者不善。 “这位客人不用替他们两个徇私舞弊,齐微今日在怑天水坞的琴奏,水单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是四曲,才过两曲已经自说自话从后台而下,其他同伴替他掩饰才险险过场,而季昀更是有贵客前来告状,说他故意顶撞,心存不良,我还以为两个人私下做了些什么,原来在自己的休息处私自接待客人。”黑衣男子虽说口称客人,对守晴并无多余的殷勤言色,压根没有将这个身着旧衣的年轻女子落入眼中。 “既然此间的管事说起贵客告状,请问又是哪一位贵客。”守晴料得是方才的尉迟姐妹,不知怎么细碎散语这般快已经传到上层,直接过来拿人查办,知道今晚自己拔腿一走,小季和齐崇元两个都落不到好去,转眼过去,只见小季对着自己扬眉使眼色,意思倒是要她先行离开,守晴已经拿定主意,走回去,安安冉冉地在屋中的椅子坐下来,摆出一副愿听其详的姿态,话不说清楚,姑娘我今天也没准备走了。 小季像是叹口气,对她摇摇头,还不忘挤挤眼,而齐崇元冷冷站在旁边,也未曾为自己开解。 黑衣男子见守晴回屋坐下,倒是一怔,勉强问道:“客人方才不是正要走?” “方才要走,此刻却又不想走了。”她面不改色,自如地低头看自己展开的掌心,“怎么燕客来还有这样的规矩,管事特意跑出来撵客人,那我还真是荣幸至极。” 黑衣男子想说的话被她完全堵在喉间,进屋时的气场被彻底打压地一干二净,听得耳边一声轻笑,是小季没忍住嘴巴,小季一见他的视线转过来,赶紧用手捂住,唯露出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转。 燕客来是他的地方,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过闻讯些许,过来拿人,一时居然忘记先问这场景中的第三人,再一次仔细打量这位端正入座的年轻女子,衣衫还是旧时衣衫,料子还过得去,式样已经是陈的,眼尖的可以察觉到有稍作修改的痕迹,耳坠子也是同样不起眼的货色,黑衣男子想得念头是,这样个人,怎么混进燕客来的,他的印象中,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生意已经能够做到半贫的外城去了。 “倒是我疏忽,忘记问,这位客人姓甚名谁,住在凤梧城的哪里?” 守晴抬起眼来看着他,并没有要立时回答的意思。 黑衣男子暗暗叫糟糕,方才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这会儿静下来双眸奇亮,叫人不敢逼视,他明白自己话说得多了些,也急了些,而且还走了眼。 小季踏前一步,笑盈盈说道:“金管事,这位客人姓尉迟,与齐微颇有些渊源,特意过来看看故人,没有事先知会金管事,是我们的疏忽,该怎么处罚全凭金管事便是。”神情自若,没有半分的惧意。 守晴依然不说话,她明白这种场合,一旦轻易开口,反而会得露了怯,既然小季打着圆场的名义,将她的头衔报出,那么这位金管事一定不会再追问下去,免得自讨没趣。 果然,金管事先是一怔,然后五官放松开来,流出很浅的笑意,不是太殷勤,也已经给出面子来:“原来这位是尉迟家的,那方才两位?” “族中的两位姐姐。”怎么说,她也是能排上序位的,小十九的数字就不用告诉他了。 金管事做出恍然的表情:“那方才是你们姐妹几个……” 守晴猜得他原本要说的是寻乐子三个字,又觉得不雅才生生截住口,既然他已经这么想,她也就顺水推舟地点点头,手指缓缓抬起,指着小季道:“姐姐们同我耍着玩乐,却不想让他糟了皮肉之苦,若是金管事还要再惩罚他,我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 小季十分配合,偏侧过脸,将伤处展示在金管事眼皮子底下,金管事颇不自在地原地轻咳一声。 “要是因为我们姐妹几人的原因,要惩罚他们,那我们以后都不敢再踏进燕客来的门。”守晴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走前。 金管事的脸色一变再变,眼前这位姓尉迟的女子,说话不算难听,分寸也还好,不过话里有话,她说的是我们以后,我们是多大的范围,整个尉迟家吗,他都不敢继续往下头想,得罪一个是不是等于得罪一个大族。 “既然尉迟姑娘已经为他们说清,这次的处罚便作罢了,下不为例。”金管事几乎是咬着牙才逼出这么一句。 “怎么能说免就免,尉迟家的人好大的派头,我怎么就没见过这一位尉迟姑娘呢。”烧灼灼的大红色从门外席卷进来,才冷下去的场面,被他一句话又挑热起来,“燕客来虽说不是大场子,不过也算见过些市面,季昀,你才出过几次门,见过几个人,听人家说姓尉迟,便像条狗似的啪啦往上爬,别爬错了地方,吃力不讨好去。” 守晴认出这才进来的一位,适才在怑天水坞演奏笛子,应该是齐崇元的搭档,未曾料得笛声听来仙乐飘飘,一张嘴吐出的话却如同市井无赖般不堪入耳。 谁也不是吃素的,小季那边已经跳起来,嗓子拔得老高:“管蔻童,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拿我来出气,你说谁是狗,你给我说清楚。” 对方鼻子里头冷声一哼道:“你喜欢在燕客来做些什么,我不管你,也轮不上我管,但是你调唆着齐微半路走人,扔我一个人在那里收拾烂摊子,我便要拿你问事,怑天水坞的水牌都是花了大功夫才定下来的,我们花了多少心血,你会懂吗,你也配!” 小季反手指着自己鼻尖:“我怎么知道齐微会得半路跑出来,这种事儿都怪罪我吗。” “不是你挑唆的还能有谁,这个女人,寒酸如此,胆子还不小,敢冒充是尉迟家的人,你不及时揭穿,还在旁边帮腔,今日金管事不处罚你,我们几个也容不得你。”管蔻童口口声声指责守晴是冒牌的,咬着不放。 “那两位尉迟家的都认得她了,你怎么敢说她是冒充的。” “我就没在内城见过她,她是哪里来的,凭空从土里头长出来的吗。” “那是你自己孤陋寡闻,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守晴淡然地看他们两个在面前争吵,眼尾瞥一下齐崇元,他还是老样子冷着俊颜,似乎中途跑路的那个人压根不是他。 金管事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呵斥道:“都像什么样子,一个一个弄得和泼妇骂街一样,这里是燕客来,不是乱七八糟的花酒场子,你,你,还有你。”三个人都没放过去,“全部闭门思过三日,不许饭食,不许踏出自己房间。” 还未等守晴再度开口,金管事已经高声喊了两名彪形大汉来,美其名曰送贵客,实则已经下了逐客令,守晴还待再争取两句,却看到小季眼中精光一闪,笑意在旁人不曾留意前,立时隐藏起来。 这里头,另有蹊跷。 ------------ 7 6:雪夜 一左一右两个铁塔似的大汉将守晴夹在中间,一路目不斜视,从熙攘的客人中,按照金管事的特别指示,直接送贵客到门口,待守晴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花街上吹冷风,连个送笑脸的人都没有,同她进门时候的情景相比,实在够清冷。 但这一夜,实在是够热闹,想到金管事最后在季昀和管蔻童两个人的争执不休中,脸色越来越青,她忍不住莞尔,虽说他们嗓门一个赛一个大,斗志昂扬的活像两头小兽,可总不觉得那是真的在争吵,怕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一些不想让金管事太多了解的隐情。 比如,尉迟守晴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恐怕只有过世的娘才会得知道,守晴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她跟随娘亲的姓氏,仿佛那是个禁忌的符号,没有人会在她面前随意地提起,连现任的族长都没有丝毫要透露的意思。 虽说尉迟家只要生出女儿,都只能跟随族姓,不过其他人都是有父亲的。 她,却没有。 尉迟素锦,这个秘密是否真的要长埋地中,再不曝光。 守晴伫立在自己的院门前,在月色底下,低着头淡淡地笑,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一个人不是也可以过得很好,至少这些年也没有饿过半顿,没有在冬天找不到合身的棉衣,这样子已经胜过许多人,她没有更远的奢求。 至少暂时没有。 从荷包里头摸出钥匙,将院门轻轻打开来,守晴耳尖地听见细碎的小声音,她早就习以为常,低声唤道:“雪夜,你几时回来的。” 豆大的灯光一现,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将她的影子映在墙壁,摇曳中,一团小小的从梁上扑过来,守晴展开手臂将雪夜搂在怀里,温暖依旧,她顺势坐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今日和崇元哥哥说了好多话,原来他并未将我忘记,只是我不知道尺素究竟发生了何事,那样家族中的人怎么会容忍他沦落到燕客来那样的地方去,而且他明明在凤梧城,为何没有来找我和娘亲,若是,若是当初他找过来……”守晴没有说下去,如果找来,她也不会有更好的解决之道,如今的齐崇元看起来过的日子绝对要比她的好。 一个人,要换取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的。 雪夜也不知听明白她的话没有,只是再安静不过地匍匐在那里,偶尔将毛绒绒的尾巴极轻极轻地扫过守晴的手背,似乎在安慰她。 “我没事呢,只是想说说罢了。不知怎么,当年我见他的印象也是很淡的,但是这次见到他,我却觉得很是亲切,比见族中的那些人要亲切地多,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人只是守晴,并不是尉迟守晴,雪夜,你听得懂我的话是不是,我知道你能够听懂。”手指抓过雪夜背脊的浮毛,守晴有点出神,“崇元哥哥,比小时候更好了。” 那层让人不能靠近的清冷神情底下,守晴很想去触碰看看,那底下应该还藏着其他的。 雪夜唔一声,在她怀里熟练地翻身过来,呈现出四爪向天的姿势,两条后腿微微蜷缩起来,露出肚子上的梅花痕迹,说来奇怪,雪夜通体银白,只有腹部有五簇整齐排列的黑点,像朵工整的梅花,所以那时候守晴才会给它起了雪夜这个名字。 雪是白色,而夜,才是黑的。 那时候,雪夜还是小小的一团,全身污血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生物,不知是被什么大型动物攻击过,躺在守晴经常去拾柴火的山路边,轻微地抽搐着,守晴细细数了两次都没有数清楚,它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知道是奄奄一息的小家伙,用手指翻动都不能抵抗,不过那双睁圆的眼儿长得真好,琉璃珠子般警惕地瞪着,守晴几乎是见了第一眼就喜欢上,她蹲下身,轻轻说道:“小东西,我带你回去,给你疗伤,以后我们做个伴好不好?” 琉璃珠的眼儿犹疑地晃开,等再晃过来时,对着她眨一眨,守晴笑开来:“那就是说,你答应了。” 雪夜索性双眼一闭,再不搭理眼前人。 不知怎么,守晴始终觉得雪夜能够听懂她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 守晴温柔地拍一下它,将它放置在床头的小垫子上面,那是她特意缝制给它睡觉的地方,尽管它那身皮毛不会觉得寒冷,她总想让它睡得更舒服些:“族长那边的事儿还没有处理好,让我明晚还要过去,怕是最近都不得安生。”对了,她想起族长临走前给她的药丸,连忙打开盒子,取出一丸来,含在舌头底下,用唾液慢慢融着,幽香四溢而出,直到睡梦中,鼻端还能闻到。 身体里面像是有相合的气息跟着这股幽香转动,一晚上几个周天下来,守晴起身时,觉得耳朵眼睛比平时更加灵敏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特别好,还是族长给的药丸功效奇特,腹部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凝着一团暖气,不曾散去。 守晴索性端坐在床头,将早就丢开的清平调在心里头默默念,小时候熟背的东西,总不会轻易地忘记,族长对着她摇头叹气言道,清平调的底子,你体内都不足两成,其实哪里有两成,娘亲过世后,她离开内城,心里头恨不得将所有刻着尉迟两字的东西统统都忘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清平调。 可惜,有些东西,即使你将其扔得远远的,总有一天还是要亲手去将它拾回来,放在手心里头。 雪夜还睡在原先的地方,听闻她起身,眼珠儿溜出条缝,懵懵懂懂地扫她一眼,然后翻个身懒懒地继续睡。 她将外泄的气息隐藏后,起身将院门打开,时辰还早,天边才露出蒙蒙的一线灰白色。 “晴丫头起得真早。” 守晴扬起笑脸回答道:“大婶也是勤快人。” “都是一个人在支撑着过日子,想多睡会儿也睡不着,劳碌命哪。”秦大婶将笼中养的几只鸡放出来,撒把粮食在地上,“青峰有段日子没有来信了。” 守晴心里头默默一算:“有大半年了,上次他还让人捎钱回来。” 满满的一袋子,用火漆封着口,送信来的人还是个半大孩子,穿着一看便不是本地人,秦大婶要留他下来吃顿饭,他摇摇头,只说自己受托过来送东西,要立时赶回去的,秦大婶又问青峰好不好,他指指书信,直笑不语。 等到秦大婶将袋子打开,对着里头灿亮灿亮的金卯直发呆:“晴丫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守晴默默回,我也没有见过。 “青峰,他在外头不会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吧。”在老实人心里头,做正经事的都赚不到这样多的钱,而且青峰一别经年,并没有再回过家中。 “我看不会,青峰大哥跟随的那位公子气派极大,青峰大哥又是能干人,一定是受到赏识重用,这些钱是他特意送来孝敬大婶的,以后大婶不用这样辛苦了。”不用起早贪黑地依靠替人缝补衣服艰难度日,这样辛苦的钱,还常常要省出一小部分来给守晴。 守晴对秦大婶心存感激,不过秦大婶从来不求任何回报,会得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晴丫头,你小小年纪这般过着已经不容易,既然搬到大婶家隔壁,便是缘分,这些年来,我已经将你当做是自己的孩子,青峰不在的时候,全赖你守在我的身边,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是你过来嘘寒问暖,有这份心,已经很好很好了。” 守晴将那封特别厚重的书信撕开,墨汁淋漓地大字,特别特别显眼,那不是青峰的字,青峰大哥的字体,她还认得,一个人的字迹不会改变那样多,秦大婶面带微笑,等她先看完,再读给自己听。 很快将三页书信看完,守晴将信纸的折痕轻轻抹平,清咳一声,缓缓道:“娘亲,青峰在公子身边已经多年,公子待青峰极好,不但委以重任,还怕娘亲挂念,叮嘱我不忘家书送寄,上次守晴小妹代书书信中写道,凤梧城冬天大雪,娘亲养的鸡子儿都冻了,粮食价钱飞涨,你们两人喝了一个冬季的杂粮粥,青峰心中甚为担忧,前月公子派以重任,青峰不负公子所托,顺利完工,这些钱是公子所赏,特意安排可信托之人捎回凤梧城,交予娘亲,权作家用,青峰有时夜半思量,娘亲年事已高,青峰心有雄志,不能承欢膝下,还请守晴小妹多为照顾,一切安好,勿念。” 秦大婶欢喜地握着守晴的手:“晴丫头,你的手怎么冰冷冰冷的。” 守晴轻轻地笑:“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金卯堆在面前,吓傻了。” “真正是个傻丫头,青峰都说这些是他那位公子的赏赐,他过得好,我便不用担心,这些年我已经习惯,老天爷不是把你送过来给我作伴了吗。” “都是大婶在照顾我。” “你上次把下雪的事儿都告诉青峰了啊,其实这些小事情不用告诉他的,让他惦记会得分心,干不了正事。” “这怎么是小事呢?” “让他惦念着呢。”秦大婶犯愁地看着那一大袋子金卯,“这没钱的时候让人头疼,这钱一下子多起来,倒又有些不放心了,这么多,你说放在哪里才好。” 守晴认真地想一想:“找个大小适中的陶瓮,留一小部分出来贴补花销,其他的埋在大婶的床下面,只要平日里别太显山露水,应该没有问题。” 秦大婶立时采纳她的话,去灶间捧出装米用的空陶瓮:“能装下吧。” “差不多。”守晴随手抓出两把金卯来,堆在桌角。 两个人趴到床底下,费劲地挖出个土坑,陶瓮埋下去,再培上土,盖严实,不大的事儿,等爬出来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 秦大婶看看守晴的脸,笑着打洗脸水,又说下次出门必然要记得锁门了,不是一穷二白的人家了,守晴跟着她笑,这笑容一直延伸到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用手一摸,才明白那刻意的表情已经僵硬在脸上,用力揉都揉不开来。 那封被秦大婶小心翼翼收妥的信件,上面清清楚楚是另个人的笔迹,青峰大哥在一次任务中,不幸遇难,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满满一袋的金卯,等于是发给他娘亲的抚恤金,信中还问道,是否有必要,每年让专属人员继续来信,继续隐瞒下去。 即便是再好的隐瞒,总有一天会得露出端倪,守晴总觉得每次在秦大婶提及青峰名字的时候,自己的表情会很不自然。 “晴丫头,下次你写信过去时,记得问问他,能不能和公子商量下,放他回来一次,这许多年不见到人,心里头怪想念的。”秦大婶露出腼腆的笑来,“青峰的爹去得早,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些,他又出了远门。” 很远很远的地方,守晴只看到信封花押上有个弯弯曲曲的符号,送出去的信件都是统一收执,她没有问过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即便问了,这辈子也未必会得去那里。 “好,下次回信的时候,我会问。”问了又能如何,人已经不在,回来的不过是另一封书信,写着不咸不淡的话。 “晴丫头,你这几日晚上像是都没在家,昨日蒸了包子,想送过来给你尝尝,敲几下门,都不见人出来。” “有点事儿。” 秦大婶没有被掩饰过去,反而两步走近些,凑近着望她:“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是遇到麻烦的事情?” “也不算是麻烦事。”只是不知怎么诉说才好,告诉秦大婶,其实她是真的姓尉迟,是沧海遗珠,如今族里的人又巴巴地想起她来,不但要回收到族里,还要委派重任,扔一副重到直不起身的担子给她。 族长说是离人泪选择出了她,这样的理由,守晴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如果真的如此,那早些年,离人泪又做什么去了,她又不是一天才长成的奇迹,她一个人在外城辛辛苦苦不是两三年,那时候,怎么没有得到族中圣物的召唤。 “晴丫头,想什么呢。”秦大婶连声唤她,只见她站在原地走神,清晨的阳光从背后,正撒在她的发顶,整个人似蒙上一层金粉,原来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秦大婶抿着嘴一笑,这年纪有些自己的心事实属正经,再缠着问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待守晴回神,秦大婶已经回去,那几只养熟的半大母鸡,正团团地绕在她脚边,低头啄食,她用脚尖拨弄下,也不知道躲避开,她低下头笑了,秦大婶养的是鸡鸭,她养的却是雪夜,还是偷偷地养。 等她转身回屋时,雪夜站在床头,细细整理自己的一身银毛,那副仔细的样子,活像是个爱娇的女子揽镜梳妆,守晴噗嗤一笑道:“原来你也是个极爱美的,只可惜你这样子的,没有一对,否则也该给你找个伴。” 雪夜用前爪抓下耳朵,飞给她一个类似白眼的神情,逗得她哈哈大笑,心情一下子都明朗起来。 ------------ 8 7:廿六 磨蹭到天色暗下来,已经是屋里头不得不点灯时,守晴才慢吞吞地走向内城,族长说的是晚上,她也用不着巴巴地赶过去,,其实她害怕族长等待着她所给出的答案。 有些话,一旦说出再不能收回。 守晴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只能是条小路,不宽不窄,走起来刚刚好,眼前这条突然间开拓出来的大路,看着是金碧辉煌,光灿灿的,不过守晴明白,这条路很难走,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回原来所有的,连那些她仅有的都会被轻易地剥夺而去,她能做的不过是握紧自己的手,不放开。 原以为族长见她姗姗来迟会得念叨几句,守晴在门口转几个小碎步,拾阶而上,像是看门的小丫头有感应似的,在还有两级时,从内里将大门打开,探出圆圆的脸儿,笑眯眯地喊道:“十九姐姐。” 守晴看到她,心情倒是放松许多,一只手摸上她头顶扎着的小啾啾,不知是谁给她选的丝带,颜色粉粉的,衬着小脸儿真是好看:“原来今晚是廿六守门。” 族中的人习惯以排序来相互称呼,守晴分神地想一下,在十九从内城消失的那几年,过节过年时,她们可有发现过少了这样一个孩子,或许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廿六撇撇嘴角,拨开守晴的手,不满地嚷嚷道:“十九姐姐,人家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随便摸人家的头。” 守晴笑着将手挪开,廿六才不过刚刚长到自己胸口底下一点点位置的身高,一脸娇嫩,特别喜欢笑,她第一次来时遇到的就是廿六,族长一般只在身边带两个最显贵的孩子,亲手教,廿六便是其中之一。 “十九姐姐,族长还没有回来,你先进来做,我拿点心给你吃。”廿六拖着她的手,往里面走,“一个人待着很不舒服,还好姐姐来了可以陪我。” “族长去了哪里?” “宫里,不然还有哪里能拖得住她的腿脚。” “去了不久吧。” “一大早就被王召唤去了,到这个点居然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都觉得痛。”嘴里说着自己不是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在守晴面前埋怨个不停。 守晴微微地笑,那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苦,屋子里的四个角各点着一排琉璃长明灯,虽然不如日光强烈,也很是柔和,而且灯油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气,用的是上好的料,整个屋子里头上下五十六盏灯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在外城,多点一只灯有时候都是种奢侈。 “怎么最近王一直找族长入宫吗?”昨天不是已经去过一次,族长神情紧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然秘密不能随意向她这样的外圈人吐露,但是守晴看出族长掖藏不住的不安。 廿六显然也不清楚,摸摸鼻子,指着椅子:“十九姐姐你坐啊,你先坐。” 守晴挑了中间一张椅子才坐下来,廿六已经捧了大盆的糕饼过来,殷殷切切地说道:“这是茯苓饼,族长从宫中拿回来的,很好吃。” 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谁都没有客气,廿六吃得有点急,一口饼呛在喉咙里,赶紧跑出去倒水,顺便还给守晴带了一杯来,才凑到唇边已经清香扑面。 守晴觉得和她投缘也正是因为如此,族长身边还有一个是廿四,比廿六大了一岁,心里却很是知道守晴的寒酸,从来不用正眼看她,每次都是斜飞着眼尾,让人十分不适,偏偏对方是族人,又是小孩子,要是像在燕客来时,那两个比自己年长的,守晴反而明白该如何不卑不亢地应对。 廿六则完全不同,喜欢说话喜欢笑,一口一个十九姐姐,恨不得守晴天天过来与她作伴才好。 族长的住宅,大是很大,装饰也是精致,不过待久了,身体里面总会生出微微的寒意,守晴将杯中水喝尽,想到族长对她说过的话。 “十九,你是历任来资质最差的一个,不过也是历任来最与众不同的一个。”说这话时,守晴看不到族长的脸,因为一个高高在上,而自己是跪着的,入眼是墨黑色的皮靴,侧边绘着两道花纹,看不仔细,约莫是种花卉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守晴只反复地问这一句。 “要是我知道倒也好了。”要是早几年知道,该把她从外城领回来,早些栽培,免得这样临时抱佛脚。 “族长,我和你提及过的那个人……” “住口!” “那是娘亲给我订的亲事,娘亲已经不在人世,我如何违背。” “再也不许去想那个人,再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起。” “父母之命,不得违背。”守晴僵硬着脖子,没有松口。 族长索性将她关进夜回廊最后那间,一关便是三天三夜,或许她长得并不太像是尉迟族人,不过看性子里头的那股桀骜,族长只是很轻地叹气,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性子和锦娘一般,真正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女儿。 “十九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廿六将茯苓饼扫荡干净,起身拍一拍衣服上的碎渣,凑近了来看她,“脸上的表情怎么凉凉的。” “凉凉的?” “就是不开心,心里头藏着事。”廿六是直肠子脾气,想到的都会说出来,“那天我有偷偷在外面听,十九姐姐想嫁人,族长不肯是不是?” 守晴笑着推她的胳膊:“你偷听到了多少,其他的怎么没听到,只听到了这个。” “听到的多了,十九姐姐在里面关这么久,人家也会好奇,所以就趁空听听到底怎么回事。”廿六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族长本来也没做好保密工作,说话的声音那么大,稍微近些都能听得很清楚,可怜的十九姐姐,要接任族长的位置了。” “你不想做族长吗?”廿六的语气没有半丝的羡慕,守晴好奇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你跟着族长几年了?” 廿六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差不多五年了。”仰起小脸儿笑,“还记着来的第一天,在那里,喏,被门槛绊倒,摔了很大个跟头,脑袋上的包十天才退下去,这根可恶的门槛到现在还在,怕是比我还活得长久些。” 守晴默默望着那根差不多和自己膝盖位置差不多高的门槛,对于个小孩子来说,的确是高了些,自己进出之间也要非常小心才是,难道廿六会一直记仇:“这屋中的陈设怕是从尉迟家族第一任的族长起就有了,的确是比你年纪还要大得多。” “娘亲说了,最多六年,最多六年我就可以不用再来这里,十九姐姐,我的清平调已经练到第七层了呢。”廿六颇为骄傲地说道,“每个月有两日是可以回自己家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这里头的确也是什么都好,吃的穿的,但是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在心里头暗暗想过,只要熬过六年便能出头,才没有中途逃跑,做族长,并不是一件美差。” “我也觉得。”守晴轻轻地叹气。 两个人倒像是遇到知己,相视一笑,分别伸出食指来轻轻一触,又及分开。 廿六仿佛察觉到什么,两弯眉毛皱了起来:“十九姐姐,你没有研习清平调吗,还是说只练了一点,气息淡的让人感觉不到,等一下,等一下。”她身子前倾,一把握住了守晴的手,“你身体里面好像藏着什么,是我以前都没见过的。” 守晴漫不经心地将手缓缓地抽回来,唇角挑起:“我的清平调不过才研习到一层,与你的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族中怕是随随便便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要比我强一些。” “这清平调不是族中所有孩子自小都要修习的吗,十九姐姐是特殊的那个?” “是,我小时候也修习过,所以最基本的底子还在。”不过,尉迟家的人都知道,研习清平调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材辅助,否则,非常容易练岔气,这种药材说贵不贵,每天平摊下来不过五个银卯,对于那时候的小守晴来说,却是很大的开支,而且药材必须要进得内城来买,一进一出很不方便。 挣扎着活下来,比练这些该重要的多。 于是,守晴很无奈地放弃了。 “那我方才探寻到那股按捺不住的气流又是?”廿六紧追着问。 守晴摊一摊手道:“族长怕我不能抵抗在黑屋三天内郁结在体内的寒气,给了我药。” “那见鬼的屋子,又黑又冷,不见光不见人,我是半刻都待不下去的,十九姐姐好厉害,在里面跪了三天三夜,出来还是没事人一般,和族长还是有问有答不卑不亢的。”廿六一侧脑袋笑盈盈地说道,“十九姐姐是不是还养着个好东西。” “你看见了?” “我是没有那个眼力,不过族长用了定身,十九姐姐当时是没看到那个场景,族长连用了三次居然都没困住它,就看到一道白影,晃眼的白,在那边的梁上滑动,那是只什么啊?” “应该是一只雪貂。”想到雪夜毛绒绒一团的样子,守晴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不过寻常的雪貂,身形没那么大,也没它那么聪慧,它能听懂我说的话,明白我的意思。” 廿六的眼睛都瞪大了:“它能听懂你的话,那也能帮你拿东西,帮你开门?” “它是只雪貂,你把它想成是什么了?” “可我听十九姐姐说的很神奇,如果有什么好宝贝藏在屋中,寻常人进不去,你让它是不是就可以?” “这个,雪夜应该能够做到,不过我一直将它当作朋友,不会让它去做这些。” “它还有名字的?” “是,雪夜。” “名字真好听。” “一只小畜生都能让你浪费这许多时间,你怎么就不知道研习一下清平调,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今后苦的不止是我,还有你自己。”族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光暗交替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皮肤的颜色微微泛出青色,不是很好看,两条原本该是很秀气的眉毛竖起来,似怒似笑地打量着她们。 “族长。”廿六收敛地站起,苦着脸喊,明明从院门进来还有点路程,怎么半分足音都没有听见。 守晴不卑不亢地带着点笑容跟着站起:“族长辛苦了,我等了有些时间。” 族长微显凌厉的五官放平下来,摆一摆手道:“宫中事务实在太多,天没亮就被王请到宫内,到这会儿滴水未进。” 廿六十分识趣地接口道:“我去弄点吃的来,族长稍后。” “嗯,把你的嘴先擦干净再去。”族长根本没有腰打算掩饰倦意,已经自顾着坐下来。 廿六匆匆抹两把嘴,一点糕饼的碎屑藏在手心,赶紧地去弄热食,族长对着守晴招下手,颇为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用站在那里,过来坐下,今晚你倒来得早。” “族长说要早些的。” “是,让你多等了。” “不会,廿六陪着说话很好,平时在家里也没有人说话的。” “什么家里!你在外城住的那个算什么家,堂堂尉迟家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会搬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嫌丢人现眼。” “可是我在那里已经住了很久。”那时候,你们怎么不嫌丢人现眼。 “说到底还是我疏忽了,你娘去世时,我正好在闭关,出关后,重重事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将你给耽搁了,要是你像廿六一般常住在我身边,如今绝对不是这副模样的。” 守晴未料到族长倒是放下身段来,微微吃惊,她很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族长这会儿摆放出来的态度,好得有点过份,过份得让她心生不安。 不过,族长应该不晓得,廿六并未将在她身边常住当作一件美差,她宁愿在自己家里待着,而这里,守晴稍稍地抬头,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反射在房顶,看起来有些扭曲。 “那个家,就是你在外城住的地方,你暂时也不用回去,留在我身边,虽说有点急功近利,但是你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还能教你多久,教你多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守晴张了张嘴,把话给咽下去。 “这样下来一天,我也乏了,不如你回去收拾下,明日过来就好,怎么说,你是尉迟守晴,是尉迟家的人,流落在外头的时间够久了,该回来了。” 守晴静静听她说完,静静地点一下头,没有反对。 族长见她点头,心情大好,就着廿六送上来的清粥小菜,匆匆吃几口,又放下碗筷来:“你先回去就是,明日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没多少东西。” “也好,我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你曾经住在那里。” “那我先告退了。” 族长颌首,守晴从容地穿过小廊,径直走到门口,双脚站定,迎面扑在脸上的风,很凉,很凉。 ------------ 9 8:回城 屋子里的东西的确不多,守晴将换洗的衣服简单地整理一下,打成个包袱,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用个布袋子装走,来的时候东西更少,还不是照样一天一天活下来。 雪夜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她,不时扑过来在她腿边蹭两下,守晴被它蹭多了,弯下身索性将它一把抱起来,放在整理好的包袱上面,手指按在它的头顶,柔柔地抓两下,雪夜很享用她这个动作,脑袋凑进她的掌心,在上面转来转去,守晴低笑两声道:“我们要搬家了,以后不住这里了。” 雪夜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听明白了。 “你要是会得说话,会不会觉得我是没有骨气的人,当初她们随随便便扔我在此处,任由我自生自灭,结果现在两句轻描淡写的话一说,我还不是乖乖的回去。” 雪夜抬起头来,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我回内城并非是因为能继任族长的位置,廿六虽然说她不稀罕族长的位置,但是廿六的身份背景,我是明白的,她不稀罕,可是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位置。” 她说得自己笑起来,将雪夜的尾巴绕在手腕处,雪夜很乖巧地孵着不动,守晴想一想又及:“尉迟守晴何德何能能高攀上那个座位,假使族长真的宣布出来,我不过成为众矢之的,族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但是雪夜,我只有走这条路,只有走这条路才能有希望同崇元哥哥在一起,我是,我是真的想同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你不要这般看着我,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她曾经问过自己很多次,齐崇元在自己心里是个怎样的符号,思来想去,守晴不能够叙述出那种感情来,如果一定要找个形容的词,她觉得很像是春天在枝桠上见到初绽的新绿那种喜悦,柔软地渗透进身体里,舍不得放开来。 “晴丫头,你这是……”秦大婶扶着门框,看小屋子里面已经收拾地很干净,已经全腾空出来,守晴一只手抱着雪夜,冲着自己笑,那笑容有微微的涩意。 “秦大婶,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我要走了。” “走?你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秦大婶完全反应不过来,呆呆的问。 “回内城。” “内城里头,你有亲戚?” “也算是亲戚。” “那这么多年扔你在外城,怎么从来没有来看过你半次,以前也没有听你说起过。” “秦大婶,你一直喊我晴丫头,其实你知道我的姓氏,知道我姓尉迟,知道我是沧海遗珠流落至此,知道真相的又肯愿意相信我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她们要招你回去了。” “是的。”守晴将雪夜放下地,认真地想一下,还是双膝落地给秦大婶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晴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折杀人了,快起来啊。”秦大婶急着用手去扶她。 “我心里知道秦大婶对我的好,要不是大婶当年援手,尉迟守晴怕是已经饿死冻死在这外城中,这几年,大婶每日里嘘寒问暖,你只说是因为青峰大哥不在,让我给你做个伴,其实大婶才是我的陪伴,娘亲过世以后,大婶是真心对我好的。” “别说了,别说这些了,说的人心里头怪酸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须你行这般的大礼。” “大婶,我每个月还是会得回来替你写信。”虽说收信的人已经不在,不过写出去的是做娘亲的一份心意。 “好,好,方便的时候就好。” “你以后出门要记得上锁。” “是,我现今已经习惯上锁了。” “还有大婶今年冬天不必再给人洗衣服换钱,其实不必那么辛苦,钱也够花了。”那坛子的金卯一辈子花都花不尽的。 秦大婶一个劲地点头应和,将她送到门外:“要是在那里住不惯,还能回来的。” “这屋子的租,我只付到年中。”守晴抬起头看看那块晴字阁的木牌子,尽管已经过了几年,依旧笔力苍劲不凡,有种墨汁淋漓的酣畅,“这个应该也拿下来才是。” “不用拿,不用拿。”秦大婶微露羞涩地凑近过来,趴在她耳朵边上低语道,“晴丫头,原先我想过两天告诉你的,你住的这间屋子,和我那间,我已经都花钱买下来了,以后不用交租子,我也不会另外租出去,只等你有空回来看看,你等一下啊,等一下。”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匆匆的跑回自己院子,不一会儿跑出来,把张折好的纸塞给她。 “这个是?”守晴将纸片打开,白纸黑字,果然是她小院子的地契。 “你拿着。”秦大婶仔细地将纸收回来又折叠好,“原本我不识字是不该瞒着你去弄这些,不过后来相托到以前熟悉的街坊,人家做了保的,那几天你每日忙紧忙出的,我倒没时间告诉你,这会儿说也好。” “我怎么能拿,这是大婶出的钱。” “什么钱不钱的,我让你拿着就拿着。”秦大婶直接替她塞进袖子的暗袋里面,“收好就是。” “秦大婶,我真的不能。” “晴丫头,你拿着这个也就算是个有家的人了,或许内城是比这里好,不过内城的人活得也复杂些,要不然这些年怎么不能见你家的亲戚出现过呢,万一她们对你不好,千万别憋屈着,回来就是,大婶一直在这里住着,不会搬家,不会走,你回来就有热饭热菜吃,你只把这里当成你的娘家就好了。” 守晴反手拉住秦大婶的手,轻咬住嘴唇,点一点头。 “这才像我的晴丫头,爽爽利利的,这人都要走了,怎么也要和大婶笑一下,大婶要看你笑着去内城,这样子才会安心。” 守晴用手背拍两下面颊,双眼弯弯,挤出灿烂的笑容来:“大婶要看的是不是这样子。” 秦大婶一直对着她挥手,直到她走远了,变成小小的一个点,才抬手将眼角的湿润轻轻地抹去。 守晴一路没有敢回头,她怕自己回过头去看到秦大婶的脸,会放弃掉回内城的计划,她怕自己一旦回头,眼泪会在眼眶中含不住,扑扑地往下掉。 每一次都是她在辞别,每一次辞别,她都觉得心里面缺失掉一块,而且再也补不回来。 所以,她只能往前走,往前走那条她自己选择的路,没有机会同自己说要后悔。 走进内城前,雪夜在她臂弯里动了一下,守晴低下头看它:“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在这里面,这次我不是被关进去,而是我自愿走进这个牢笼中的。” 雪夜的动作大起来,挣脱开她,直接蹦到地上,扬起脑袋打量着。 “好吧,你要是暂时不想进去,便去你熟悉的地方,晚上再过来找我好不好?” 雪夜甩甩尾巴,表示认可。 “会不会迷路?”守晴笑着问它,它突然冲着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化作一道白线而去,守晴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你的反应是在看不起我呢,我当然知道,只要我在凤梧城的范围,你总能找到我,上一次在小黑屋,你不是也能找到吗。”只有雪夜能听懂她的话,她却不了解雪夜究竟是依靠什么来找寻自己,或许小兽有它的独门法宝,不为人类所知。 进得城门,守晴向左转个弯,又步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两边的景色慢慢荒凉起来,行人也稀少了许多,再往前走些,前后不再见到旁人。 这会儿并非扫墓的时节,寻常人的确不会过来,守晴走到坟园的僻静角落,她种下的菩提藤长得更繁茂了些,碧绿的叶子差不多有她的手掌大小,层层叠叠地盖住石碑,守晴将手中的包袱放下,用手将叶子拨开些,露出上面的名字——尉迟素锦,然后缓缓地将额头贴过去。 额头的温度被石碑的凉意一激,守晴觉得心口空荡荡的,维持这动作半柱香的时间,她才依依不舍地挪动开一些:“娘亲,我想的你都能听见是吗,你一定也赞同我这样子做的是吗,小晴很想娘亲,如果娘亲还在的话,我就能一直做个孩子。” 可惜,这些都是傻话,斯人已去,她只能站起来,自己照顾自己。 等她到了族长的住处,两扇门紧闭,她拍了两三次,廿四才迟迟出来开,还是一副不拿正眼瞧人的模样,念叨着:“急什么呢,族长在会客,拍门声这样大,惊动了贵客又要算我的不是了。” 守晴已经习惯她的态度,也不争辩,从她身边径直地往里走,廿四跟在她身后喊:“你拖着大包小包的胡乱往里面闯,这算是什么!” 不算什么,不过也还由不得你来大呼小叫的,守晴只当是没听见,步子没有停,族长倒是耳尖,已经走出来,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只有这一点行李?” “生活所需即可。” 族长对她的回答像是非常满意,点下头:“廿四,带十九去左手边第二间屋子休息,我这里还有客人,等一会再过来同你说。” 廿四的声音在一瞬间收敛起来,她比守晴似乎更加明白左手边第二间屋子代表着什么,脸上一时闪过诧异,吃惊,微微的愤怒,直到恢复平静,那种平静即是整张脸是平平的,什么表情都不存在了。 守晴虽然没有直视她的脸,不过对廿四的转变也没有要放过的意思,脑子里跳出来的是廿四在她第一次过来时,给她端出的茶,不香,还有点涩,热不热,冷不冷,喝到嗓子眼里泛出来的不止是苦还带着腥气。 不知怎么,她突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廿四一直将她带到族长指定的屋子前,才开口道:“就是这里。”守晴轻轻去推门,听得她在身后忍不住在问:“你究竟走了什么好运?” “廿六没有告诉过你吗?”廿六看着天真,其实比廿四要识趣地多。 “她,她又知道些什么。”很显然,连廿六都没有在她眼睛里,“我大姐说了,那天在燕客来见到你就知道你有些不对劲,还特意叮嘱要我防着你,谁晓得这种事情怎么防得住,别人还没开始准备呢,你倒已经登堂入室了。”嘴里说着话,手上没耽搁,取出细长的钥匙来,将房门打开,悻悻地将钥匙往守晴怀中一扔,“这个以后要你自己保管,丢了的话,你自己和族长请罪。” 守晴接住钥匙,笑眯眯地答道:“有劳廿四带路。” 廿四还准备继续往下数落,被她的好笑容一噎,觉得要是再这么咄咄逼人,好像有点过头,况且大姐的话在留在她脑子里呢:记得看紧那个十九,族长最近频频招她,看着总像是有些问题,宫内已经不甚太平,怕是要生变。 究竟会生什么变,大姐没有说清楚,不过仅凭这个寒酸的十九,她看是生不出什么变的,廿四冲着守晴一抬下巴:“那你自己进去整理下,族长的贵客那边,我还要送茶过去。” 守晴已经跨进屋子,方方正正的一间,她瞅一眼自己带的小包袱,觉得也没错,这里像是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备了香茗,用手一摸还是温热的,妆台上一排的胭脂花粉,将木头衣柜拉开来,簇新的锦缎衣裙,整齐地放好,她的小包袱简直不用打开,完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定下神,给自己倒杯水,前后不过几天光景,族长已经准备好了这些,是料定她会得回来吗,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那些衣裙的尺寸,她一眼能看出都是合自己的身形预备的,不过,这样的好事犹如天上掉下金灿灿的馅饼一样,任是谁都不会轻易说个不字。 只是,族长的那位贵客又是谁,廿四的态度值得斟酌,怕是宫里过来交代事务的,又或者是?等不及她仔细想,房门被轻叩两下,守晴下意识地站起身,族长已经走进来。 “你以后住在这里,那边还有个门,打开能通到后院,你去看看。” 守晴依言将那扇藏得有些巧妙的小门推开,一眼望见后院那些被照顾地很好的繁茂花草,清冽的香气立时传过来,深呼吸一口都很享用。 “住的不习惯记得和我说。” “不会。” “那自然更好,过会儿,我要去宫里头一次,你跟着一起。” 守晴的视线从丛绿中游离回来,微微吃惊地问:“我也要去宫里?” “是啊。”族长微笑着,“廿六就回来,我让她帮你收拾一下,宫里头的规矩,她最是明白的,你听她的叮嘱即可。” 守晴决定做个听话的,既来之,则安之。 ------------ 10 9:入宫 9:入宫 廿六赶回来的时候,步履匆匆,发髻都有些松散开来,推门进来见里面坐的是守晴,才像是松开一口气:“十九姐姐稍坐,让我喘口气,我这一路奔波脚都几乎没有沾地。” 守晴抬手,用手指将她鼻尖一刮:“可不是,亮晶晶的汗珠子,去了哪里,赶这样急。” “替族长送封信。”廿六用手背抹下脸:“族长说要带十九姐姐去宫里。” 守晴知晓她所做的是秘事,不能多说,当即也不多问,转过话题:“我才过来,族长便说要带我入宫。” 廿六屈指一算,点点头道:“今日族长的确要进宫,十九姐姐只管宽心,我一定把姐姐打扮地妥妥帖帖,叫人看着舒舒服服的,才放你走。” “族长说你对宫里头的事务最是熟悉,特意让你过来帮忙的。” 廿六将衣柜拉开,掩口轻笑:“正是,正是,我自小在宫里过日子,跑来跑去,该见的不该见的都遇到过。” 在一堆新衣中,翻了翻,取出藕荷色的薄纱衣裙来,“十九姐姐,今日是王每季祭祖的日子,族长必须过去是自然的,而王在这一天都会穿玄色礼服,所以你不能穿得太艳,但是呢,又不能穿得太素,这个颜色正合适。” 待守晴换好衣服,廿六将她按在妆台前,打散她的发辫:“姐姐的发质很好,在宫里可不能随便梳理这般的发辫,即便是伺候王的那些小宫女都必须按照宫规来,我给姐姐梳个如意双编髻,王见了喜欢,也正好讨巧。” 末了,廿六给她淡淡拍些茉莉香粉,用小指甲挑出些桃花胭脂,唇上轻点,剩余的用掌心揉开,拍在脸颊两边:“好了,大功告成,姐姐照下镜子,可满意。” “廿六的手真是巧,看不出化了妆,不过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守晴依照她的嘱咐,原地打个转,“看看可好。” “还差一双鞋子。”廿六蹲下身,从衣柜下头的暗屉里取出软缎的鞋子,边角绣着兰草的花样,“姐姐快来试试合脚不,待会儿怕是一直要站着侯等,鞋子很是要紧的。” “十九,廿六,在里头磨蹭些什么,时辰快到了,还不快点。”族长已经到了门前,低声督促道。 “来了,就好。”守晴匆匆将鞋子套起,“行,就这双,很合脚。”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族长,都好了,就能走。” 族长已经换了正式的大礼服,额前压着珍珠冠,细碎的珠子从鬓角洒落下来,透出的目光都像被支离了,她上下打量守晴的装扮,微微露出点笑意:“廿六的眼光一向好,这身衣服选地很不错,衬着整个人灵气了许多,走吧。” “是。”守晴微微屈身,紧跟其后,走出几步后,回过头去看,果然廿六在原地对她挥手,笑意盈盈的,两个人走过拐角时,廿四正将茶盏果盆收拾出来,见到族长,连忙退在一边,只用眼刀狠狠地剐了守晴两下,守晴只当是看不到,垂眉顺眼地走在族长身后。 院子外面已经早早地备下轿子,族长径直走向前头的大轿,指一指后头道:“你坐后面那顶,一路上不要掀开轿帘,到了会得招呼你。“ “嗯。“守晴小步子走过去,已经有人帮忙拉开门帘,让她坐进去,外头看着甚窄的软轿,坐进去倒很是舒服,守晴才将身体摆稳,轿子已经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两边的软垫,否则差点一个倒栽葱扑出轿外,第一次坐轿子要是出了那样的笑话,怕是最多明天一早,所有尉迟家族的人,里里外外都会笑她。 轿子一路而去,守晴的手指在轿帘上摸索着,像是要画出个什么图案来,才能缓解心里那种隐隐的不安,族长对她的青眼有加,还有突如其来要去见的王。 凤梧城的王,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与其有任何的交集,一切来得太快,快得她压根反应不过来。 她所看不见的地方,背后藏着的,究竟还有些什么。 守晴有些混沌地想着,轿子似乎已经走过很长的路,转过好些个弯,停了下来。 她第一个反应是,怎么这样快,转念又想,凤梧城的内城能有多大,轿子的速度又不慢,她刻意地坐直身体,已经有人过来掀起轿帘,低声道:“已经到了。”她放缓动作,踏下脚,族长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她,对着她扬一扬手,她会意地走近族长身边。 “方才廿六已经和你说过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吧。” “嗯,说是每季祭祖的日子。” “待会儿有个仪式,你站着看就好,不用说话,更不可胡乱走动。” “知道了。” “等仪式结束,我会带你去见王。”族长大概看出她的神色有些紧,连忙笑着道,“在王的面前也不必太拘谨,王喜欢落落大方的人。” 说完全不紧张都是骗自己,守晴在衣袖中,暗暗地用指甲掐了自己一下,正色道:“全凭族长叮嘱。” “真是锦娘自小教得好,你比我手把手带出来的那两个看着慎密,我很是喜欢。”族长再没有多余的话,拔腿往前走,步幅不大,每一步的步距却像是测量过一般,尺寸都是一模一样的,守晴跟在她身后看得再清楚不过,连忙也跟着调整自己的步速,两个人总保持在三步之内,不会太亲密,又不显得过于疏离。 一路上,守晴只记得自己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是七重,还是八重,已经没有数过来,总觉得每多走进一重,身后那种市井的繁华喧闹便削弱了一层,等到后来,她微微抬头向两边望去,能看到的,只有繁花似锦,却没有勃勃生气。 不过,她没有想到祭祖仪式的人会这样多,族长把她留在非常靠后的位置,她静静地站定,身前排列的都是人,很快她已经看不清族长的身形,更别说是王了,不过,她很是记得族长的叮嘱,尽量将视线压低,看住前头人的背影即可。 有人在高台念着长长的祭文,抑扬顿挫却听不明白。 守晴想到廿六说过的话,祭祖的时候需要大量时间站着,所以一定要挑选双软底的,廿六有心,她就舒服许多,前前后后怕是有近两个时辰,除了双腿略有麻木,她动作很轻地换个站姿意外,其他都还好。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守晴差点昏昏欲睡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这句问话,瞌睡虫跑得精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没有半个人影是对着她说话的。 “你往哪里看,我在这里。”加重不满的口吻,从底下传出来。 底下,守晴连忙收下巴,只看到个还没及腰高的孩子,正用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瞪着自己,见守晴的目光落下来,手指头非常不客气地戳戳她的腿:“方才我喊你几声,你都装没有听见,你是哪里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老气横秋的,守晴觉得有趣,弯下身握住那根软软的手指头,摇一摇才道:“我是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所以你没有见过我,你是住在这里的?” “我自然是住在这里的。”她骄傲地抬起圆润的小下巴,“这里是我的家。” 守晴大致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仔细看看小人儿身上穿的也是精致的玄色礼服,双襟对开,乌黑的头发分两边束起来,用金丝的发带缚住,摇头晃脑之间,镶嵌其中的宝石耀眼可见,守晴好声好气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这里人多,万一走迷了怎么办。” 她非但没有抽开那根手指头,还顺势将其余的几根一并握了上来,旁顾其他的样子:“我是看着觉得你人不错,才过来和你多说几句话的。” 守晴用力忍住笑,知道还被自己给琢磨对了,小人儿一时贪玩跑出来,她个头小,视线低,能看到的都是大人的背影,一张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又拉不下脸来问人家,才找到自己这个陌生面孔的,看那只抓得紧紧的小手,透露出来的都是不安,守晴弯起眉眼,给她个温和的笑容:“你想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也是新来的吗,你认识路吗。”小人不太放心,不过身体已经自动自觉地靠过来一些。 “就算不知道路,也是可以问的。”守晴已经蹲下身,与她平视着道,“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小人儿直视了她片刻,应该已经下决心彻底相信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回凤黎宫,你带我过去。” 凤黎宫,三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她的身份,她的名字,还有她已经不再刻意隐瞒的气势,对视中,守晴觉得她的双目中精光闪烁,令人不敢逼视,如果一个孩子已经这般,那么王呢,扭头想向着那个更高处望去,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能自己走路了。”小人儿憋着嘴,吐出这样一句,左手拉住裙裾,轻轻往上提起,让守晴看到她只穿了一只鞋子,另只脚只剩下白布的袜子,袜底薄薄层灰。 “鞋子走丢了?” “嗯。”小人儿垂下头,有些害臊的,“我想找的,但是人好多,还差点摔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双鞋子,鞋面是娘给我绣的。” 守晴展开双臂,低声哄着:“等人群散去,我帮你找回来。” 小人儿侧过头,像是有点不置信:“还能找回来吗?” “能的,一定可以。”守晴将她抱起来,金丝的发带甩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抱在手里愈发觉得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软软的身体,分量很轻,大概身上的大礼服都比人要来得重些,“那我们回凤黎宫。” “好。”手臂自觉地绕过来,抱住守晴的脖子,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其实,我有点累。” “想睡的话,把眼睛闭起来。” “好的。” 片刻的安静后,她又努力睁开眼,大概是困意上来,说话含含糊糊的:“姐姐,你不是坏人吧。” “不是的。”温暖的手心贴在小人儿的背后,守晴轻轻拍了两下,整个人缓缓向后退去,凤黎宫在哪里,她还真的是不知道,族长叮嘱过让她原地等候,可是看祭台上的光景,怕是一两个时辰都不会完了。 手中粉团一般的已经完全睡着,守晴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这样没有戒心,只要嘴里问一句是不是坏人,已经全然的放心,走出几步,守晴想一想,将小人儿的大礼服最外一层翻起来,将其笼罩其中,别人看起来,只知道她是抱着个孩子,却看不出究竟是谁。 转过两个弯,守晴看着身边的人渐渐减少,知晓自己没有走错方向。 “站住,你是什么人。”该来的总躲不掉,再前行几步已经被两人逼围住。 守晴朗朗一笑道:“我想去凤黎宫。”眼前的其中一个居然还是熟人,不但在燕客来见过,应该还是廿四口中的那个让她多加警惕的姐姐,只不晓得,能够担任此处职位的是族中排行多少的。 显然对方也认出她来,立即用眼神示意同伴,不用过于紧张,毕竟是族中人,踏前一步,十分干脆地问:“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即刻回头,便不予追究。” 守晴将怀中的小人儿抱紧:“我是来送人回家。” 圆脸女子脸上藏不住的惊讶,目光从守晴脸上划来划去,招手让另一个伏下身,贴住耳朵低声问了几句,两人互换个茫然的眼神,一个自行离去。 留下守晴和圆脸的这一位眼睛瞪着眼睛。 “你排行十九?” “是。” “我排行十二,廿四是我的妹妹。” 守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间和自己拉家常,而且有继续准备说下去的意思,只能站在原地听着。 “廿四说,你住进那间她一直以为长大以后会得住进的房间,回来那天气鼓鼓地一直都不肯说话,其实……”十二抬起眼来看着守晴,“我一直明白她少了些天分,虽然在族长身边的日子不短,但那个位置不会是她的,不过这会儿说给她听,她是听不进去的,希望以后你多多担待些她的不是。” 守晴这才恍然,原来十二是为了怕自己今后住在族长那边,占着族长之势,指派廿四,才会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放低身段下来。 “那日,我在燕客来见到你,已经知晓以后你的成就怕是要远远超过我们几个。”十二的叹息低不可闻,远远的,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望着正匆匆忙忙向着她们这边走来的几个人。 ------------ 11 10:清荷公主 十二侧身让开,已经有妆容华贵的女子走到跟前,十二态度恭敬地言道:“华夫人,你怎么亲自过来。” 华夫人眉尖一蹙,回给她个很淡的笑容:“我原来也想歇着,没想到不过偷了点小空,已经出了茬子,我是比不上你们族长,教出来的人个个都这么懂规矩,只能自己辛苦点。”待目光流转,停顿在守晴身上时,笑容又增加了两分:“你手中抱着的,可是清荷公主?” 守晴讨巧地回道:“我只知道她是个走失迷路的孩子,她自己说是住在凤黎宫。” 华夫人上下多看她两眼:“你也是尉迟家的?” “是,排行十九。” “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华夫人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一只手伸出来,想一想,又放下来,“既然清荷已经睡着,换人来抱反而容易弄醒她,不如你帮忙到底,把人送进去。” 守晴将小人儿抱得紧紧的,跟随在华夫人后面,另有两名盛装的女官跟随在她两边,像是要保护,又像是要提防,不知怎么,守晴走出十多步,缓缓地回了一下头,见到十二已经退到门边,也正抬眼望着自己,眼神里有些东西是自己所看不懂的。 “抱好公主,这里不可以随便张望。”华夫人明明是背对着守晴,却像是身后还长着眼睛似的,看得一清二楚。 守晴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只落在脚尖外三寸的位置,怀中抱着的似乎比方才要沉了许多,慢慢地在往下坠,往下坠。 “你是第一次来宫里吧。”华夫人细声问道。 “是,第一次随族长入宫。” “因为这次的祭祖仪式,带你过来开开眼。” 尽管华夫人语气淡然,守晴总觉得她在对话上,已经压了自己半头,尉迟家的人大概也就在内城里呼风唤雨,到了王城这里,还不如小公主身边的一个华夫人,守晴暗暗想笑,又觉得带了点心酸。 “第一次来宫里,待人接物已经瞧着很好,还明白用礼服将公主遮起,做得很好,回头我见到你们族长,必然要多夸你两句。” “多谢华夫人。”守晴不知该怎么称呼,只能随着十二的,原来以为既然华夫人已经到了这里,凤黎宫想必不会远,脚下走了怕有半柱香的时间,华夫人却一点没有说要停的意思,并非是手上没力气,而是守晴跟在她身后,总觉得头皮像被尖尖的锐器扎着,隐隐地痛。 华夫人同自己身边的人像是在叮嘱什么话,守晴没留意去听,视线只看到华夫人裙裾下若隐若现的鞋子,鞋子侧面绘着花,是一种兰草的样子,和自己穿的鞋子上头描着的花纹是一样的。 她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华夫人立时察觉到:“怎么了,是不是清荷公主的分量不轻,时间一长,手抱不住。” 守晴摇一下头,淡淡而笑,表示没有什么问题。 “还有几步路便到了。”华夫人回过身,远远地向着她们走过来的方向望去,“这次的祭祖怕是要多生事端,平日里这时候应该早了事了。”用得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眉毛却一直打着结。 一行人从殿门而入,华夫人径直向前走,守晴低头看着脚下,不知是什么奇石铺成,晶莹剔透几乎能够照出人的影子。 “清荷公主暂时在这里休息便好。”示意她将小人儿放在锦床上,华夫人对着她招招手,“你随我来。” 守晴再多看小人儿一眼,小脸合在锦缎的枕面上头,双颊红扑扑的,睡得正熟,真是半点戒心都没有,万一遇上个存有歹意的人,怕是会被…… “清荷公主还小,不太懂事,总以为外头有更大更好玩的,才一心想往外头跑,其实长大一点,她才会明白,这一生,她可以留待的不过是这个王宫。” 守晴没有接口,华夫人这话虽是当着她的面说,却不一定是说给她这个外头人听的,果然两个人静默片刻,华夫人又换上那种刻意的笑容:“你特意送清荷公主回来,该答谢才是。” “华夫人,这是应该的,哪里谈得上答谢。” “话虽如此,不过……”华夫人侧过脸来,像是在斟酌着什么,目光在守晴的脸上慢慢划过,“抱了公主半天,应该费了不少力气,不如留下来吃顿点心,稍后等你们族长将祭祖的事情办完,也会随着王过来这边,你再同她一起回去,你看可好。” 有商有量,退路都替对方想好,守晴实在不能说出婉拒的话,稀里糊涂地已经跟着华夫人来到偏殿,华夫人自己在前面的椅子坐下,抬一抬手,让她不要拘礼,坐下便好,接着唤来小宫女,低声叮嘱两句,很快热茶已经端上来,守晴端起来,揭开杯盖,里面的汤色一片赤红,闻起来倒是异香扑鼻,她不好多问,轻轻吹开表面,喝下小口,只觉得像有道热线悠悠然地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十分地受用,不觉眯了下眼,待她将茶盏放下来,才发现华夫人端坐在那里,分毫未动,只是一味看着自己的举动。 “从方才见到你起始,便觉得你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才多多留意,再见你喝茶的动作,这会子算是想起来了。”华夫人的笑容骤看之下平添了几分亲切,“你娘亲,是锦娘吧。” 看到对方提及娘亲的小名,守晴晓得是遇到了熟人,这些年,这些熟人都在内城过得如鱼得水,如今一下子冒出来,她倒有些应接不暇了:“是,我是尉迟素锦的女儿。” “你娘亲当年也是一副倔脾气,宁愿你流落到外头,也不肯承接别人的情,只是委屈了孩子,这些年在外城的日子也算是你娘亲留给你的磨练了。” 守晴心念一动,这位华夫人像是知道一些自己所不为知晓的内情,她的意思难道说,当年自己流落到外城都是娘亲安排好的,是娘亲将自己留下来的权利给放弃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娘亲从来没有提及过半个字。 “当年,有些事情旁人还真是……”华夫人口中将最后几个字在唇齿间一滚,低不可闻,像是不想再谈下去,正好有人将点心送上来,她示意送到守晴面前,一碟一碗,碟子是碧青的颜色,放着软软的鹅黄团子,说不出的可爱,“这个你尝尝,清荷公主最是喜欢的。” 守晴的视线在水粉色的碗匙前一晃,怕是这些都是小公主平时喜欢的,连颜色都刻意挑选出小孩子中意的粉嫩粉嫩,用手指捻起一颗团子,不大不小正好一口,果然和猜想的一向绵软蜜甜,混杂着一股奶香,她静静地吃下两颗,又将碗中的甜羹喝下,出门得早,又是一直站着,腹中的确辘辘。 两个人的屋子,安静得守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吞咽的细小声音,还有匙子碰到碗边时,细小清脆的一下。 守晴生出一种错觉,华夫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而自己是陪同一起等待的那个。 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守晴觉得心口好似有根弦被什么重重地拉扯住,右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抬起眼来看华夫人,对方的神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露出袖沿的手指,微微抽动,一下,两下,终究还是没忍住站了起来。 这一起身,守晴下意识跟着站起来,动作有点急促,才吃下的团子像是一个劲往上堵着,险些透不过气来。 由远而近的奔跑声,每一下都如同密集的鼓点,砸在身上,宫女进门时太过慌乱,险些被门槛绊倒,华夫人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慢慢说完。” 仿佛一贴上好的膏药,那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女子停驻在原地,稳了两口气才道:“祭祖仪式快要完毕时,王,王,晕过去,从台上摔了下来。” “可有受伤。” “尉迟族长正好在王附近,及时托了一把,并未受伤,王已经被送回殿内,众人哗然。” 守晴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或许王的身体状态,华夫人早已了如指掌,她们慌乱的是在众人面前出了碴子,严重便严重在众人哗然四个字上头。 “尉迟族长可有随王一并回殿?” 宫女拼命点头。 “其他人都散了吗?” 还是点头。 “好了,你带几个人将现场清扫干净,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好,其他的事情,我同尉迟族长自会解决妥善。” “可是……”宫女深吸一口气,又道,“王,当时吐血了。” “血色如何?” “赤中带碧。” “下去吧,这话不要再与其他人说。”华夫人宽袖舒展,回过头来问道,“你与我一并入殿。” 守晴一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尉迟族长既然今日带了你来,我便知你不会寻常,虽说此时去见王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总要见上一见的。”华夫人口中轻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守晴面前,守晴不知自己的手怎么已经落入对方手中,华夫人的手像冰一般寒冷,她这才明白华夫人心里头绝对不如表面呈现出的那么镇定,脚底下自然而然地已经跟随了过去。 与前头一起走的姿态完全不同,这一次华夫人走得很急,步履生风一般,守晴要专神才能跟得上节奏,耳畔还听到华夫人的话语:“王的病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今能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 守晴没有应声,继续默默地听着。 “祭祖仪式过程繁复,时辰颇长,原先是要取消的,不过尉迟族长却入宫来反对,说是有外臣使节在凤梧城中,不可取消,王才勉强而为之,如今整个凤梧城怕是都哗然不已,纸包不住火,再也藏不住了。” 守晴念及这几日,族长出入王宫,眉间总有化不开的郁结之色,想来也是在担心这事,越是担心越是挡不住,她将手指微微蜷缩起,反握住华夫人的手,华夫人显然察觉到,别转过脸来,定神望了她一下,才又转过去,低语道:“你与你娘亲真像哪。” “娘亲比我美得多。” “我说的不是长相。”华夫人突然停下来,守晴来不及收脚,差点向前摔去,掌心徒然生出一股绵力,将她的身子又给拉扯回来,“你的长相,以后你会得知晓。” 若非此时是非常时候,守晴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认识我爹,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在哪里。 只可惜,谁都明白,这话不适合这会儿问,怕是问了得不到答案,以后又再问不得。 “华夫人,王有令,明丽殿此刻不可进出。”原来是被人给拦截了,华夫人才会毫无预兆地站住,守晴抬头一见,怎么今儿个遇到的都是熟人,先是那个十二,这一个又是上次在燕客来时,十二身边的那位,不知排行多少的姐姐。 华夫人沉声道:“你们族长可在里头。” “在。” “你进去通报,只说我过来了。” “王有令。” “通报!”不过才提高了两分声音,华夫人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地气势已经全然展开,可她依然没有放开守晴的手,“同时一起通报,尉迟家的十九要一起见过王。” 守晴觉得对面像是有两把锐利的眼刀剜过来,想来自己今后的日子里还要被这般的眼刀剜得千穿百孔的,也就大大方方得接受了下来,纹丝未动。 “那便请华夫人稍后。” 华夫人轻咳一声道:“这宫里的关节怕是都被尉迟家族给霸占住了,要见王一面都不这么容易了。”她多瞅了守晴一眼,见守晴嘴巴闭得紧紧,完全不想要回应自己的意思,嘴角多出一丝笑容来,“看我一急之下居然说出这般的话来,尉迟家族一直以来就承应这保护凤梧城之王的指责,也难怪方才十四看我的眼神多少透着古怪,算下来倒是我吐字逾越了。” “夫人是心里头着急,不算逾越。” “此话算是开解我?” “十九不敢。”连十二,十四看着眼前这一位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儿,她这个不算正职的尉迟家人,更不方便多言,不过守晴看得出来,华夫人倒是喜欢听别人直言的性子,想来是因为每个人见到她都是刻刻板板的同一套,时日长久,她听得烦了。 “以后,怕是要辛苦你了。”华夫人缓缓吐出这一句上下不接的话来,十四已经返身而回。 “华夫人,族长请夫人入殿。” 守晴不明自己的辛苦从何而来,也没有容她细想细问,人已经跟着华夫人一起,走进了明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