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一 我只求一个心愿, 有一天爱大过伤害, 让我迎来欢喜落幕, 在那里, 我等来江南的春天…… ————题记 嘉心是第四次看表了。 她装作搅拌咖啡,左手按着白色骨瓷杯的杯耳,腕子微微一倾,手表上的指针就清晰呈现在灯光下。 已经六点钟。 秋天的傍晚六点,外面早就逐渐天黑,马路上的街灯远远近近,两旁林立的商厦霓虹璀璨,远望流光溢彩。 城市的夜晚总是美丽。 连坐在对面的陈小姐也是娴静地端起咖啡浅啜一口,然后,稍稍偏过脸去看落地玻璃窗外的街景。 只是嘉心没有这样的好闲情。 明明约好五点四十在这里的咖啡屋见面,女方按时到,而男方却是姗姗来迟。 那个罗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真是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为什么不能来电告知她这个婚介所的中间人? 嘉心真是着急了,想了想,对陈小姐歉疚道:“对不起,陈小姐,我去一下洗手间。” 陈小姐好脾气地微笑点头。 嘉心更是内疚,拿了包匆忙起身离座。 洗手间已经有人在排队,嘉心干脆走出咖啡屋来拨电话,反正上洗手间也不过是个托词,说不定那位罗先生到了附近却找不到这里。 ——但是!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会在自己工作的城市找不到一家显眼又熟悉的咖啡屋?! 推开彩绘的玻璃门,秋天的夜风水一般地涌入,嘉心忍不住打个寒噤。 真是够冷。 她心里不悦,可还是在拨通对方手机后,努力平心静气道:“罗先生是吗?我是‘七月’的文嘉心,请问你快到了吗?女方已经等了很久。” 对方手机那边混杂了汽车嘀嘀的短促鸣笛声,罗先生忙不迭地道歉,说是下班车流高峰,刚才又堵在隧道里,没信号,所以无法及时致电解释原因,现在已经快到了。 嘉心这才松一口气,叮嘱那个罗先生尽量加快,然后挂了电话。 室外真是冷,听说明后天就会有一股来自北方的冷空气南下,看来要赶紧做好御寒准备。 嘉心搓搓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正要转身回屋,听到有人唤她的声音,循声望去,看到罗先生正从一辆计程车上下来。 她高兴起来,等罗先生到了面前,才同他一起进去。 只是忽然之间,她的脚步停住,有些疑惑地回头。 “文小姐?”罗先生叫她,“怎么了?” “哦,没事,”她回过神来,笑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名字,大概风大,听错了。没事,我们赶紧进去吧。” 室内比室外真是要温暖许多。 嘉心冰凉的手指在服务生端上的热咖啡温暖下重新暖和,整个人也渐渐回温。 “罗先生在IT行业从事设计工作,他们下班得晚,又碰上堵车,所以来得晚了些。” 嘉心替罗先生向陈小姐解释。 罗先生歉疚地笑:“是我不好,第一次见面就让两位久等。” 陈小姐并不介意,轻声细气地笑道:“我也有不对,如果不是因为晚上有事约在这个时间,就不会让罗先生赶得这么急了。” 三人都微笑,一时间气氛柔和澹然。 嘉心简单介绍双方后,起了几个话头,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交给了男女主角。 她现在真正松口气,也有了闲情,于是偏过脸去望落地玻璃窗外的街景,偶尔端起杯子浅啜,再间或回头,望着交谈甚好的男女双方笑一笑。 外面已经完全天黑,有行人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匆匆而过,咖啡屋外的彩色射灯映得那些人的身上脸上也是朦胧的七彩。 马路中央车水马龙,车灯,街灯,两旁的霓虹装饰灯汇成一条明亮又迷离的河流,静静和缓地流淌。 夜色真美丽。 嘉心愉快地默叹,再回过头来,发觉刚才还在交谈的双方正微笑看她。 罗先生开口:“文小姐,我和陈小姐想去外面走走,你看……” 嘉心了然,忙道:“可以可以,你们自己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就不陪两位了。” 在婚介公司正式当中间人也不过才三个月,很难看到第一次见面就可以谈得如此融洽的男女,嘉心很高兴,罗先生和陈小姐应该都是温和良善的人,从刚才的对话就可见一斑。 后来她走出咖啡屋来,在马路上轻快地行走,心情难得愉快。 早上八点二十分,嘉心带早餐到公司,“七月”婚介公司在华宇大厦七楼,楼层里公司太多,电梯却只有限量的两架,她不得不提前十分钟以防万一。 在办公桌前坐下,她正准备吃早餐,*丽满面春风走进,冲她扬扬手上的袋子,朗声道:“嘉心快来吃枣子,饱准甜!” 她用吸管在豆浆袋上戳出一个小口,闻言不由笑道:“有好事吗?这么高兴?” *丽摇摇头笑:“哪有什么好事情,要有也轮不到我头上,不过是昨晚一个会员送了一袋枣子给我,超市里要卖十块钱一斤的鲜枣,我想你肯定喜欢。” “谢谢。”嘉心笑着吸一口豆浆,又拿出一个包子来咬,“说到会员,昨晚上我负责的两个新会员倒很不错,谈得投机不说,脾气也好,真难得。” “那你不是要清闲了?”*丽坐下,一边利索开电脑,“这样的会员,我们安排一下就好了,哪用得着像全日制保姆似的整日跟在屁股后。” “哪里有得清闲啊……”嘉心笑笑叹气,正待说什么,旁边电话铃响,她接起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 “刘先生你好,对,我是文嘉心……什么,上次见面的人还是不满意?刘先生,你已经换了五个了……是,我知道你是会员,我们要对你负责,可和你见面的也都是我们公司会员,我们同样要对她们负责……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认真看一看……什么?你说这样说不清?你要到公司来说?好吧,我就在公司,我等你……好,再见。” *丽看她挂上电话,闲闲一笑:“是那个刘极品?眼光极高、见不到十分钟就要拍屁股走人的刘极品?” 嘉心点点头,“他过一会儿就来,我得赶紧吃早餐,不然没力气跟他耗。”她再也顾不得其它,狼吞虎咽地吃包子吸豆浆,然后又收拾桌面。 “嘉心,要不把你那个刘极品介绍给我手里的一个会员好了,刘极品不是非公主格格不娶么?我那个也是非王子不嫁!”*丽想了想,忽然拍手笑。 “是,可问题是——刘极品不是王子,你那个也不是公主啊,”嘉心笑,“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妨一试。” 当晚,嘉心安排完几个会员的见面,往家里走已经快九点。 天冷了后,深夜的路上不会有太多人,只有她脚下细高跟鞋轻轻敲击路面的“哒哒”响,应和着一路橘黄的路灯光。 其实她还是喜欢夜晚,走在万家灯火下,很奇妙的,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看戏人,看人间上演的一出出戏目,听一句句唱词,观一种种人。 只是看戏,不用做戏,不担心入戏,多轻松的人生。 这个城市有南方柔腻的温暖和潮湿,虽然已经秋天,只要再穿一件外套,夜风吹在身上也不是特别冷。 真正的冷在北方,她曾经住过一年的一个地方,十月份就开始落雪,到了十一二月,雪在地上积得很厚,羊皮靴子踩上去会“吱嘎吱嘎”响。 小时侯住在南方,她总盼望下雪,或是下大一些的雪,在北方住了一年后,才知道差不多半年都是雪也并非一件愉快的事。 其实,很多事情往往要经历后才能明白知晓。 很多人犯过这样的痴傻,文嘉心也同样。 后来在街上走了许久,她忽然觉得肚饿,于是在一家茶餐厅门口停下脚步。 可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里。 然后,仰起脸望黑蓝的夜空,有缈白的云气很快飘过,月色清寒,远远不如地面上的万家灯火来得明亮。 她忽然想到,五年,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悄然流逝了五年。 而在这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五年里,她奔波了许多个地方,只是想逃避,只是想抒解,只是想……让自己不那么介怀。 五年了,那个人的影子,已在她脑海中逐渐淡去。 “文景,”她低声道,“你看,已经五年了,你不想看到我,我也看不到你,总有一天,我就能真正忘记你。” 她笑一笑,转身朝茶餐厅内走去。 那里灯火通明,师傅和伙计都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态度温和可亲,在那里,有家的一点点气息和身影。 只是迈进门口时,她忽然又顿住,疑惑地回头看了看。 好像有人在看她,一直一直地盯了她看。 真是奇怪的感觉。 ------------ 二 第二天还是一样地忙,每个办公室都有走来走去的人,每张办公桌上都有响不完的铃声和接不完的电话,每个人手头都有做不完的事。公司不是不赚钱,但这赚的钱会不会正常甚至超额地流入自己的银行帐号,这才是一个正常人会认真考虑看待的一件事。 昨天好容易打发了刘极品,今早他又电话打进来,催问给他安排的下一次约会时间和对象,嘉心在电话一头有气无力地要命,可也没法子,应承了他会尽快安排。 放下电话,她转头看另一张办公桌前的*丽:“凯丽,安排公主和王子见面吧,再被刘极品这么轰炸,我头发没白也要先掉几百根。” *丽刚偷空和四岁的儿子通完电话,脸上尤自带着满足安乐的笑,“行啊,说不定他们两人真是绝配,天雷勾动地火,一下子就能看对眼!” 嘉心无奈笑,手边电话又响,她想也不想就伸手接起:“你好,这里是‘七月’婚介公司。” “我想入会。” 电话里传来一个清冷男声,话音适中,带点沉稳,不疾不徐。 很正常的一个男声,甚至可以说,有点磁性,比较好听。 可是,这声音却仿佛一支来自远古的利箭,“梭”的一声穿透嘉心耳膜! 她有些茫然地举着话筒,耳边只有空气细微流动的声响。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轻声道:“你,请问你刚才说……” “入会,”那边的男声低沉道,“成为你们公司的会员。” “哦……”嘉心手忙脚乱地四处找笔,末了又放弃,偏头夹了话筒在颈肩处,手指屈起在键盘上。“那我帮你登记,请问你叫……” “秦文景。”那头的声音顿了顿,“秦始皇的秦,文景之治的文景。” 那边挂断电话已经好久,嘉心还一直保持着偏头夹话筒的姿势。 然后,她慢慢松开,放下话筒,在液晶显示屏的新会员登记界面上,轻轻点下“保存”。 秦文景。 一模一样的名字,连声音也是那么相似,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是他了。 可当然……不会是他。 他不是一个会亲自打电话到婚介公司登记入会要求安排相亲的男人,女人于他如过江之鲫,他怎么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嘉心笑一笑,世界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不是没有,只是相似罢了。 “嘉心?嘉心?”*丽提高了嗓音唤她,“文嘉心?” 嘉心偏过脸,“什么事?” “看你愣神了呢!”*丽笑,“怎么,又来一个新会员?有什么要求么?” “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我约了他下午到公司细谈。”顿了顿,嘉心忽然道,“凯丽,下午你帮我登记他的详细资料吧,我……我可能有点事。” “你敢上班摸鱼?”*丽作势瞪大眼。 “哦,有人可以一边上班一边跟儿子通电话,我就走开一小会儿都不行了?”嘉心故意叹气。 *丽怏怏答应:“文嘉心,算我被你抓了小辫子。” 时间很快就到下午,嘉心一边做事一边看显示屏上的时间,眼看就要到和那个秦文景约定的时刻了,忙随手抽了个文件夹,起身对*丽道:“马姐,我出去一会儿,如果秦先生来你帮我登记一下。” *丽头也不抬:“知道了知道了。” 她笑笑,抱了文件夹走出办公楼层,楼道里相对安静一些,细高跟鞋踏在厚实的绿绒地毯上,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这样的行为,算不算落荒而逃? 嘉心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其实根本没什么,心里也明白这个人并不会是让她介意的那个,可自己却…… 她信步走向电梯,既然*丽说她摸鱼,那么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好员工文嘉心就摸一次鱼吧,总要对得起这个所谓的“罪名”。 电梯门在她面前“叮”声滑开。 她抬头。 时间突然就此定格。 五年前的那张脸孔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撞入她眼里,桀骜飞扬的眉,明亮的双眼,微抿的薄唇……那时,他常常斜了眼睨她,薄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她往往心跳得厉害,不是着迷,而是担心,担心他看穿了她的内心。老人家都说薄唇的人也是薄情,目光是冷竣而犀利。她知道自己的稚嫩,他越是似笑非笑,越是摄人地冷俊,她便越是忐忑,怕被他看穿一切。 那时的文嘉心,在他面前是谨慎,卑微,小心而讨好。 多么不堪回首的一段时日,直到现在,她一看到这张面孔,回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上。 回忆来得如此汹涌猛烈,她几乎要被淹没在那股浪潮中。 “小姐?”秦文景淡淡扬眉,“你不进电梯的话,能否让我先出去?” 嘉心猛然惊醒,怔怔应一声后让出路来,忽然道:“你……” 秦文景跨出电梯门,走出几步后回头:“我什么?” 他看她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嘉心无奈地笑笑:“文景,我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 原来早上打进电话来登记的真是他,五年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变了一点什么。 她现在,已经有些看不出来了。 秦文景看她许久,终于是淡淡道:“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的确叫文景,可我并不认识你。” “五年前,我遭遇了一次交通意外。” 秦文景坐在小会议室的红木沙发椅上,手边是一杯冒着白烟的茶。 “那次意外并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多大损害,可是,我却丧失了过往的许多记忆,不过也幸好,我还记得我的家人,”他轻轻笑一笑,伸手拢住杯壁,“文小姐,你才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我是不是认识你?” 嘉心之前一直垂着头,闻言抬眼笑道:“啊,不,不认识。呃……秦先生早上不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吗?电话是我接的,我记得你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秦文景点点头,“我就想,文小姐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我不应当记不住。” “我年纪不小了,”嘉心望着他,心头泛起细碎的疼痛,“女孩子这样年轻美好的称呼,已经不再适合我……还是别说我了,秦先生既然加入我们公司当会员,就请说说你的条件,我们尽量为你安排理想对象。” 秦文景一笑,后背自然而然靠上红木椅背。 “其实我的要求不高。” “那也总有一点要求吧?”嘉心用笔头点点厚厚一沓登记簿,“或高?或矮?或胖?或瘦?” 他点头赞同,“是需要一点要求,”好似沉吟了片刻,他忽然笑笑道,“文小姐,不如你先猜猜我的要求?” 嘉心怔住,“……我?” “对,”他唇边勾起一丝浅笑,“既然是婚介公司的员工,这点眼光应该要有。” 是啊,就她这么一个才干了不到三个月的员工……嘉心有些自哂,想了想,轻声道:“也许,秦先生会比较喜欢……纤细一点的女孩子。” 他颇有些兴味地看她:“然后呢?” “然后……”她有些迟疑地,轻声而缓慢地说道,“有自主能力,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四左右,长长的黑发,面上……总能挂着恬淡柔和的笑。” “文小姐,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么?”他忽然俯过身来,和她只隔了半肩的距离。 她下意识地避开一点,目光落在面前的登记簿上,“秦先生,不是我眼光准,而是我们公司实在有太多的男性会员和你要求差不多,我不过……是凑巧猜中罢了。” 他坐回原处,淡声道:“可是,如果就是这样的条件,其实文小姐就很符合。” 她抬起眼来,淡淡笑道:“可是,我刚才也说了,我年纪已经不小,在年龄上就不符合。” “这样么?”他耸耸肩,好似不置可否。 “不过,我倒有一个疑问,”她注视他,“秦先生看起来气宇不凡,想必爱慕者不少,而且愿意为你牵线搭桥的人也多,为什么还要找婚介公司?” “可我也一直没碰上一个合适的,”他也注视她,目光沉静,“何况,相比较在大街上相遇的低概率,我更愿意参加一些活动来结识对方。” “那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在登记簿上快速记录。 她边问边记,而他一直看着她,唇边始终抿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最后,”她抬起头来,“我能不能问一下……有关五年前那场交通意外的情况?” “很重要吗?”他扬一扬眉。 “很重要,”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道,“对于你将要结识的其他会员,这种事不应该隐瞒。” 送走秦文景后,嘉心在电梯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准备回办公室。 “嘉心!”*丽用力拍一下她的肩。 嘉心吓一大跳,拍拍胸口好气又好笑:“*丽——!拜托你,都是孩子的妈了,还这么恶作剧!” *丽才不管她,得意笑道:“谁让你发呆来着!还说让我登记,刚才和帅哥待一个房间的人又是谁?” 嘉心不自然地笑笑:“我、我在电梯门口碰上了,也不好意思走开……” “算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嘛,姐姐不会笑你的。”*丽理解地冲她眨眨眼,又问道,“那个人要求高吗?登记簿让我看看。” 二话不说,她就抢过登记簿翻了起来,却是疑惑道:“不会吧,身材纤细,身高一米六四左右,长黑发,喜欢微笑……嘉心,这男人要求不高啊……” 嘉心淡淡一笑,低声道:“他从前也这样,可真正能被看在眼里的,又有几个?” “从前?”*丽瞪大眼,“嘉心,你认识他?” “哦,不、不是,”嘉心拿过登记簿,漫不经心道,“我的意思是,很多男人在年少时的要求都不高,都是喜欢这样清纯一点的女孩子,可又不是谁都能看上眼的……” 五年前,她就知道他的要求了。 那时,她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 他斜睨了眼看她,薄唇微抿,好久,才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文嘉心是吗?对,我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可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一定会喜欢你?” ------------ 三 秦文景不过才27岁,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年纪其实可以说相当年轻,他又生得俊挺峭拔,会员活动时,所有女人一看到他几乎皆是眼前一亮,甚至在活动间隙,就有几个大龄会员偷偷来跟嘉心咬耳朵,极兴奋地说文小姐,我加入你们公司这么久,今天才算见着一个好的了呀! 嘉心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往常,若是其他人,也许她会顺着说是啊是啊,然后再替公司的其他男会员添油加醋一番,努力让他们每个人的形象都光辉神圣起来。 可当被议论的中心成了秦文景之后,她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五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光源;五年了,离开学校了,他依然是人们眼里的太阳或月亮。 虽然是出过交通意外,可五年的时间,也应该可以让一个人慢慢成熟起来吧,现在的秦文景,有着依然年轻英俊的面孔,可他的眼睛却看起来更是成熟,那么明亮,有神,让嘉心不敢直视。 真是不敢直视,嘉心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交通意外引起的失忆,今天的她,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和毅力和他面对。 五年前她会心怯,五年后,她同样心怯。 嘉心怅怅一笑,视线越过会场中心的男男女女,远远落在其中的那个人脸上。 他坐在那里,和对面的一个女子微笑谈论,脸庞荡漾了浅淡笑容,表情轻松而愉快。 忽然之间,好似会场中心的灯光都暗淡了下去,唯只剩下一束追光,辽远地打在他的身上脸上,映得他的脸庞莹亮生动,光束中有气流轻微浮游,他就在光亮的中心,瞳仁漆黑如水晶…… “文小姐,文小姐?”有人在嘉心身后叫她。 那束追光倏然不见,会场中心又重新明亮起来。 嘉心轻轻叹息,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子,乌黑的睫毛如两把小扇一般翻翘,衬得眼睛十分迷离美丽。 “文小姐,是马小姐介绍我过来的,我姓朱,叫朱绮梦。”对方礼貌地微笑。 嘉心不解,重复道:“马小姐……是*丽吗?” 她抬眼朝*丽那边望去,正好看到*丽向她这边看过来,冲她眨一下眼,又点一点头。 “我可以加入你们这边的会员活动吗?”朱绮梦微笑问道。 嘉心有些明白了,点头道:“可以的,我们这一组的会员都在会场中心,朱小姐过去一起聊就可以了。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朱绮梦轻轻摇头,随即便脚步轻盈而坚定地往中心那边走去。 “嘉心嘉心,”*丽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过来了,在嘉心耳边小声道,“你看我这个会员配你家帅哥够格吗?” 果然,朱绮梦是直直向秦文景那边去的,嘉心看到她在他身侧弯腰说了些什么,便也微笑坐下了。 “这么漂亮的小姐,你不留给你们组里的男同胞了?”嘉心笑笑。 *丽叹气:“那也得配得上,不然,朱绮梦就不会这么积极找我要求加入你们组了。” 配得上…… 嘉心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眼来,看到秦文景和朱绮梦谈得甚是愉快。 “这个男人也是乱扯的嘛,”*丽扁扁嘴,颇有些不服气道,“还说是喜欢长黑发笑起来温婉恬静的女子,朱绮梦这么时髦也同样很谈得来嘛!如果我还没结婚生孩子,他保准一天就被我迷倒!” 嘉心依然只是笑笑。 是夜,会员活动结束已经九点半,推开会场出口的玻璃大门,夜风一吹,每个人都轻轻瑟缩了一下,有些会员就直接小声说了句“好冷”。 说这话的自然都是女性会员,当即就有几个男会员走到她们身旁关心呵护,或是帮忙叫出租车,或是请对方搭自己开来的车回家。 总而言之,晚上的活动不是没有效果。 秦文景开了一辆银白色的别克来参加活动,没有任何意外的,每个人都看到朱绮梦坐上了那辆车,然后车子在夜色中流水一般离开。 嘉心目送自己组内的会员陆续离去后,留下和*丽她们一起清理会场。 租用的会场明早就要还给租借方,安排活动时也没请到临时清洁工,嘉心和婚介公司的员工只好临时充当清洁人员,整理打扫,忙忙碌碌做下来,也差不多半个钟头。 却是在会场中心的一张座椅下发现了一只黑色钱夹。 嘉心弯腰捡起,负责旁边区域的*丽眼尖,拖了扫帚小跑过来,眼睛亮亮地叫道:“嘉心你要请客!” 嘉心看一眼她,口气淡淡道:“马小姐,麻烦你不要开我玩笑好不好?明明就是我组里的会员丢的嘛,如果被问起怎么办?” “死脑筋!”*丽无奈地白白眼,“我的意思是——你总可以让那个会员请我们吃顿饭吧?再说了,你就一定知道是哪个会员?” “应该是秦文景,”嘉心的手指轻轻抚摩过黑色钱夹上凹凸的暗色花纹,“这是男用钱夹,而当时坐这里的只有秦文景。” “秦帅哥的?”*丽喜笑颜开,声音都有些亢奋了,“嘉心啊,我们看看秦帅哥钱夹里有什么东西好不好?说不定有他理想情人的相片呢!” “不好!”嘉心反射性地捂住钱夹。 *丽不悦了:“文嘉心,不要这么小气嘛,看看又不是拿,何况,我们也应该确定一下是不是就是秦帅哥的呀!” 嘉心也发觉自己失态,顿了顿,改口道:“凯丽,反正就是钱夹,横竖里面也就是一点钱,真是很重要的话人家也不会这么容易弄丢,万一对方找回来正看到我们翻钱夹,多难堪。” *丽点点头,“算了,你也说了嘛,横竖一个钱夹。”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嘉心,我觉得你最近理由特别多。” 整理到最后,婚介公司的人陆续走了,*丽也被她老公接走,嘉心负责租会场,于是也负责最后一个锁门离开,并且在明天清早将会场钥匙交还。 她最后检查一遍会场出口的大门,看到链条锁真是锁住了,才提了挎包转身。 一道雪亮的车灯晃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只好抬手微微遮挡。 然后听到车门开启,有人走下车来,又关上车门。 车灯光已经减弱,她慢慢睁眼,看到那人站在了她面前。 “秦先生?” 秦文景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这时才微笑道:“文小姐,我有东西大概是落在会场里了。” “是什么?”她笑,“我是捡到一样东西,不过不能确定就是你的。” 他轻轻挑一下眉:“如果文小姐捡到的是一个黑色钱夹,应该就是我丢失的那个,如果需要确认,我可以提供里面的钱财数额。” 他张张嘴,好似就要开口让她确认了。 “不用不用,”她忙拿出钱夹,“其实我是跟你开玩笑,钱夹是在你的位子下找到,我想应该就是你的。” 他接过钱夹,忽然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位子?文小姐难道一开始就安排了座位,或是,在每个人的位置前放上了名片牌?” 她有些窘了,她怎么能说几乎整个晚上她都在注意他,好像是在关注自己组内会员的活动情况,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不曾离开过他。 她看着他微笑,侧目,颔首,如果有千里耳,她还希望可以听到他和朱绮梦之间的轻声交谈。 可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我是你们的负责人,哪个人坐哪个位置我自然心里清楚,”她笑一笑,“秦先生你说对不对?” 他点头,薄唇一勾,“也对。” 一阵稍大的夜风涌来,嘉心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里虽然是南方,可冷空气一来,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他好似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文小姐,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有些惊讶地抬眼望他,然后摇摇头道:“不,不用了,我可以坐巴士。” “已经十点多……”他抬腕看表,“最后一班巴士也应该没了。” “没关系,我可以坐计程车。”她依然微笑婉拒。 他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脸看了看夜色中的马路,沉声道:“不过,刚才我一路过来,好像并没有看到一辆计程车。” “是吗……”她有些讪讪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马路果然十分空旷,淡黄的路灯光静静洒落,在辽远的水泥路面上汇成一个又一个暗黄的圆晕。 终于还是坐他的车上路。 柔软的米白色真皮车座,她坐在副座,只要轻微一偏,就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他专注开车,目光淡定地落在前方的路面上,侧脸英俊得让她忍不住窒息。 她不该上车的,可她还是上车了。 五年前,她坐在他车上,也是在副座,望着他的侧脸,心中千回百转。 五年后,她重新坐到了他车上,也是在副座,眼角的余光落在他的侧脸,心中同样地千回百转。 她忽然觉得很懊丧。 因为整整五年的遗忘,如今都已成空。 ------------ 四 秦文景只是送嘉心到她租屋的楼下。 一路上,嘉心都在想他会说些什么呢,可结果是他几乎什么都没说,最后也是礼节性地微笑道别,然后车子在夜色中逐渐消失不见。 嘉心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秦文景已经不记得五年前的事了。 她回到租屋的房间,摁亮灯,换鞋,放挎包,脱下外套。 躺到床上,拿过床头柜上的相框,默默注视相框中的一家四口。 那个时候,还是自己读初中的时候吧。 爸爸的工厂运作正好,妈妈在家里照顾她和弟弟,白天也去爸爸的工厂帮忙。 她读的是重点初中,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前五,她和每个同学都相处很好,又是学习委员,老师也很喜欢她。 弟弟当时还读小学,比她小四岁,因为小,还很爱玩,可他虎头虎脑的样子,也是所有人都喜爱的。 照片是过年前的一个傍晚拍的,爸爸妈妈带她和弟弟去街上的饭店吃饭,回来时进了照相馆拍照,她新奇地望着照相的师傅拉下漂亮的幕景布,打好灯光,架好巨大的黑面银底聚光伞,然后,在黑色的相机后面对他们喊:准备好,一,二,三——笑! 一瞬间雪白的光亮耀花她的眼。 那声“咔嚓”仿佛还在耳边清晰回响。 她在台灯黄晕的光下,静静望着相片上微笑的四个人,手指轻轻抚过去,抚过每一个人,爸爸浓黑的发,妈妈微笑的脸,弟弟黑亮的大眼睛,还有,还有她自己,有些恬静而羞涩的笑。 “爸爸,妈妈,现在已经秋天,再过不久,又要到冬天了。” 她轻声喃喃,“这么多年,你们在那里好吗?……应该很好吧。” 相片上的人只是微笑。 她低低叹一口气:“我又见到他了,五年了,已经那么久,我没想到竟然还会再见到他。”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五年前他出了交通意外,已经不记得我,更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她抬眼望向漆黑的窗外,半晌,视线缓缓移回到手中的相框上,“幸好他不记得,不然我又要搬家,可是,他忘了我,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件令人……” 她忽然沉默,最后的几个字,无声湮没在口中。 “……弟弟的消息我一直都在打听,我想他应该是在国内的,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顿了顿,她轻轻笑起来,“我想,弟弟至少还是在的,那么,我在这里就不孤单了。” 还是有泪水自眼角溢出一点星光来,她重重吸了吸鼻子,放下相框,起身坐在书桌的电脑前。 打开电脑,在GOOGLE的搜索栏里键入“文嘉远”三个字,没有什么消息。 然后,又重新开始,键入“八岁失踪男童”六个字,搜索结果一下子满满冒出来,她仔细地一条一条地浏览过去。 没有消息。 那就是好消息。 最后,她松一口气,微笑。 第二天早起,嘉心先去会场那里归还大门钥匙,再带了早餐到公司。 今天已经是周五,一个星期忙下来,每个人都有了倦意,不过一想到明后天的周末,大家脸上又分外欢喜,连这一天的工作也积极许多,电话铃声和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又间或交响,如同心头逐渐沸腾的喜悦。 “嘉心,帮我泡一杯咖啡吧。” 嘉心刚处理完一些资料,起身要去茶水间时,*丽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唤她。 她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疲倦。 “好。”嘉心动作一向利索,不一会儿就端回了一杯速溶咖啡和一杯菊花茶。 *丽揉着太阳穴接过咖啡,苦着脸大饮一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了! “嘉心,你忘了给我加糖!” “我不是忘,我是故意没加。”嘉心在转椅上坐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冲茶的水是滚烫的,要小心些才不会烫了舌头。 *丽惊诧:“你?……” “你那么累,苦咖啡才能让你提神啊,”嘉心一本正经地看她,然后微微笑道,“马小姐,你也不想老板突然摸过来的时候发现你精神不佳吧?” *丽扁扁嘴:“今天周五,老板早飞香港去了。” 嘉心笑:“那不正是你摸鱼的好时机?为什么还愁眉苦脸?” “你小姑娘不懂的啦!”*丽怏怏,叹气道,“明后天是周末嘛,本来约好了开同学会,可我婆婆突然说要回乡下看亲戚,老公又要加班,我得带儿子去开同学会。” “那不是很好?”嘉心微微偏头笑,“*丽已经当年轻妈妈了,多光荣骄傲。” *丽脸上忽然现了隐隐羞色,她小声道:“嘉心你不懂啦,同学会上会见到以前的班长,如果他知道我有了小孩,不就、不就……” 她垂下眼去,不说话了。 “哦,班长,是你以前总提到的那个班长是吗?”嘉心恍然,“凯丽,你喜欢他,你怕他知道你有孩子了,是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丽叹口气,“反正觉得会破坏以前的那种感觉。” “可年龄增加了,不可能总是原来的感觉,很多东西……都会变的。”嘉心放下茶杯,握在手里久了,水温自玻璃杯壁透出来,手心有些灼烫。 顿了一下,她轻声道:“虽然你结婚早生孩子早,可你那个班长也总要结婚生子的,他一向一个人来,并不表示他依然单身啊,总有一天,你们的同学会是要变成母子同乐会。” *丽轻轻点头,好一会儿后,忽然又抬眼,笑道:“嘉心,你呢?你参加了几次同学会?” 嘉心怔住。 文嘉心,你参加过同学会吗? 脑海里,忽然就掠过好多个模糊又清晰的面孔,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落叶婆娑的秋日校园,金黄的落叶,金黄的夕阳,还有印染了金黄光影的荷塘,晚风拂过,荷塘里枯干灰败的荷叶就发出簌簌的声响。 “没有,” 她目光稍稍黯淡了一下,轻笑道,“我这些年各地跑来跑去,居无定所,就算开同学会也不知道,或者,大家都忘了曾经有一个同学名叫文嘉心。” “那不会!”*丽坚决地否定,道,“嘉心你这么好,没人会忘了你,只不过你都联系不上而已,这倒真是很可惜,其实,其实开同学会很热闹,大家谈起以前的糗事,都特别有意思!” “恩。”嘉心笑道,“所以你这个周末一定要去,好好玩,带上儿子,然后下周回来告诉我有什么趣事。” *丽被她说得又信心满满了,重新眉开眼笑起来,乐颠颠地跑去茶水间拿方糖。 她虽然是孩子的妈了,其实心性还像个女孩子,嘉心和她同岁,却觉得自己已经苍老许多。 她今年才回来,这个城市有她曾经的同学,可是,五年了,又在当初那件事后,有多少同学还记得她文嘉心,又有多少同学还愿意想起她? 心头轻轻泛起一点悲凉。 很多人都忘记了文嘉心,连秦文景,也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其实对于婚介公司的员工来说,周末也不是纯粹的周末,因为安排会员活动的最佳时间就在这两天。 朱绮梦大概是从*丽那里要来了嘉心的手机号码,周五下午就打电话来问嘉心这个周末有没有活动安排。 其实朱绮梦就是之前*丽口中非王子不嫁的极品公主,上一次*丽还安排她和嘉心组里的刘极品见了个面,刘极品破天荒没有十分钟后拍屁股走人,反倒是朱绮梦——当天的那个见面场景,*丽是这样形容给嘉心听的: 刘极品(微笑):“鄙姓刘,小姐贵姓?” 朱绮梦(礼节性微笑):“我姓朱。” 刘极品(微笑):“姓朱好啊,中国历史上有朱姓皇帝,文学史上有朱姓作家诗人,连影视圈里朱姓演员也多啊。” 朱绮梦(随意笑笑):“刘先生真是夸奖了,其实要说皇帝作家诗人演员,姓刘的更多。” 刘极品(微笑愈深):“朱小姐不仅人长得美丽,说话也极悦耳动听,不知朱小姐在哪里高就?” 朱绮梦(淡淡一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白领,刘先生呢?” 刘极品(有些自豪地笑):“马马虎虎,是公司助理总监。” 朱绮梦(继续浅笑):“哦,那年薪应该比较可观。” 刘极品(不无得意):“一般一般,接近二十万。” 朱绮梦(笑容有些浅了):“那不知刘先生买房买车了没?” 刘极品(信心满满):“已经有房屋在付按揭,车子也在付按揭。” 朱绮梦(笑容消失,倏的起身):“刘先生,麻烦你,不过是个助理总监年薪不到一百万车房都还在付按揭?!恕我不陪你玩了!” 刘极品:“……”(错愕,当即石化。) …… 听后,嘉心难得开心了一回,没想到总是撇人的刘极品终于也有被人撇下的时候。 对于朱绮梦,嘉心明白她的目标在秦文景身上,只是她总觉得,也许朱绮梦会失望。可她也佩服朱绮梦的大胆和毅力,这样的女子,在如今的社会总是游刃有余,撇开她过于挑剔的眼光不谈,嘉心还是喜欢她的,其实就算真是挑剔也无可厚非,人家有这个挑剔的资本,不管怎样,至少刘极品她就不放在眼里。 值得嘉奖。 于是嘉心把周末活动计划告知了朱绮梦,还叮嘱她周日早上一定不能迟到。 周日早上,嘉心负责的组里有一个登山活动。 其实嘉心很佩服想出这些活动的人,就比如说登山吧,不仅是一个男女会员增强交流的好方法,到了山势陡峭的地方,相互扶一把拉一下的肢体接触,更可以生出好感,或是促进先前就有意的男女会员体内的荷尔蒙生长。 多么可爱的相亲活动。 集合时间定在早上七点,嘉心六点半就出门,到约定的白山公园门口不过六点四十五,然后,会员陆陆续续到来,每个人都换了运动服,看上去比平日更添生气,精神熠熠。 七点的时候,终于看到秦文景的银白别克车缓缓驶来。 车门打开,每个人都是眼前一亮。 那个人穿了一套雪白的运动衣裤,身材颀长,星眉剑目,薄唇勾勒了一个浅淡的笑。 晨曦柔和洒在他的身上脸上,雪白的衣裤和鞋子仿佛晕了薄薄的粉红,份外有一种恬淡的暖意。 那一瞬间,嘉心忽然有一丝错觉。 好像是在五年前,或者说,还要之前一点。 大学校园里每一个晴朗的清晨。 她努力用闹钟叫醒自己,快速地穿衣洗脸刷牙,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跑到教学区的塑胶跑道。 那时,橙色的塑胶跑道上已经有一个白色身影了。 他不紧不慢地跑着,身姿矫健,脚步迈得开阔,双臂摆动平缓有力,目光坚定注视着前方的跑道,只有在经过她身旁时,才稍稍别过眼,薄唇一勾,似笑非笑。 “文嘉心,你又迟到。” “我哪里迟到啦,我才没有迟到呢!” 她不服气地小声反驳,可脚步已经慢慢跟上他,两道雪白的身影在橙色的塑胶跑道上齐头并进。 那时,瓦蓝瓦蓝的天空晴朗高阔,嫣红晨曦自远方澹然映照过来,她不经意偏头看一眼他的侧脸,仿佛是被镀了一层金红,白净的底色上一层淡红的金光,高贵如古希腊壁画上的神柢。 这样的男生,应该是会吸引所有女生目光的吧? 她承认自己受到了无法抵制的吸引,这该死的致命的让人挣脱不了的吸引! 可是,那只是吸引。 因为文嘉心不会爱他。 文嘉心不爱秦文景,从前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同样不爱! 嘉心望着面前缓缓过来的白色身影,和五年前相比,他高了一点,她这么多年也高了一点,可是在他面前,她还是要微微仰头。 以仰视的姿态。 而现在,她站在高一点的山阶上,第二次,以俯视的姿态望他。 “秦先生,我们就等你一个了。” 她微笑,然后举起扩音器,对其他发呆的女会员和目光艳羡的男会员道,“各位会员,我们今天的登山活动——现在开始!” ------------ 五 登山实在是一件太耗体力太考验耐力的活动,但正也因为如此,方可显现女性的柔弱和男性的阳刚。 白山公园因为白山而闻名,时值仲秋,山上已是绚烂一片,远望层林尽染,红的火红,青的靛青,绿的墨绿,黄的金黄,天空澄澈明净,秋光倒映在山下的湖心,十分美丽。 这样的一个好天气,登山的人实在不少,嘉心走在最前面,拿着扩音器,举着小旗子,一边注意全组人的行动,一边给大家加油鼓劲。 刚开始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几次活动下来,不少男女会员都相互熟悉了,纵然没有顿生好感,可如朋友一般相处也是没有大问题,都市社会,难得可以在这样的活动中心无旁骛地结交几个知心好友。 因为秦文景的隐性威胁,不少男性会员便在登山中格外卖力,动作迅速敏捷,不是回头大喊几声加油,就是友好地帮助旁边的女性会员,或是拿背包,或是帮忙拉一下手。 而秦文景,嘉心看到,他一直落在后面,虽然不至于掉到末尾,可也实在太慢了吧? 朱绮梦也跟着他一起在队伍后部慢慢上行,他和她边走边说,时不时相视微微一笑。 嘉心抬腕看一下表,照这样的速度,可能要到中午才能爬上山顶。 “秦先生,”她等他和朱绮梦走上来,低声道,“请你和朱小姐加快一点好吗?我们的活动时间只有半天,总不能中午一爬上山顶就马上下来吧。” “文小姐,我觉得这样很好啊,”朱绮梦有些不解,“登山本来就应该轻松一些,又不是比赛,边走边欣赏山光水色不是很好?” “对,不过公司在山顶租了烧烤场地,如果上去晚了场地就会被取消,”嘉心解释道,“我们是小组团队活动,可以的话,就尽量不要掉队。” 他们两个慢慢走在后面,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就更慢了,队伍难免越拖越长。 “我明白了。”秦文景开口道,“我们尽量加快。” 他看一眼嘉心,再把目光投到朱绮梦脸上,轻轻一笑,“朱小姐,现在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能最早到达山顶,可以吗?” 朱绮梦哪里会拒绝,她嫣然一笑:“当然,不过秦先生,你可不要小看我,而且,我也不会让你。” 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迈开大步往上跨,先前积蓄的力量这时都爆发出来,不多时,竟然就赶上了最前面的那些人,而那些男会员已经耗了太多气力在表现自己上,这时反倒都慢了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帅哥美女轻轻松松领先而去。 嘉心举着小旗子怔在山路上,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既然是团队活动,当然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啊……” 她不能落在最后,只好也加快脚步往上赶。 这个时候,她很庆幸之前的身体锻炼,而说起来,还是要感谢现在正遥遥领先的那个白色身影,五年前,都是因为他,她才有现在的好体力。 她努力赶到前面,山路一弯一折,竟然就看不到前面两个人了,她心里担心,吩咐后面的会员不要走散一起跟上,自己则憋了劲再往上赶。 其实朱绮梦说得对,现在秋光正好,的确应该一路流连过去,只是这个登山也不是单纯的运动,更多的是要促成几桩姻缘,所以方式到底应该如何,并不是文嘉心一个小小员工可以自行决定的。 那个老式的扩音器挂在脖子上渐渐生重,嘉心觉得脚下仿佛拖了水泥,喉咙干涩,呼吸也一声比一声急促粗重。 她停下,抬头望面前蜿蜒而上的山阶,忍不住叹口气。 太阳已经慢慢挂到高空,她额上两颊都生了不少薄汗,于是抽了张纸巾简单拭去,又从背包里取出纯净水喝两口。 然后,继续往前赶。 拐过弯,眼前终于出现了那个白色身影,可却是坐在山阶上,脸朝下埋在掌中。 “秦先生?”她急忙跨几步赶上去,“秦先生你怎么了?” 秦文景自掌心中抬起脸。 “我累了。”他有些疲倦地一笑,眼神温和澹然。 嘉心松一口气,“你怎么也会累?”她笑,“你以前是健步如飞啊,爬好几个山头都没事的。” 他的眼睛一下子黑亮,微眯起看向她,“以前?你怎么知道我以前?” 她惊觉自己失言,怔了一下后,装作不经意地在他旁边坐下,拿下沉重的扩音器,笑笑道:“我说的以前……就是刚才啊,刚才秦先生和朱小姐不是健步如飞吗?一下子就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都抛后面了,我的意思就是,看秦先生你这么厉害的样子,觉得你爬好几个山头也一定大气不喘一声。” 话是这样说,她的脸皮还是微微烫了一下,不过,他应该不会察觉。 “这样么?”他笑一笑,“我还以为……文小姐以前在哪里见过我。不过很多人也都说我运动很不错,只是我自己都忘了,而且现在年纪见长,可能还是那场意外的缘故,身体远不如前了。” 是……那场交通意外的缘故吗? 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了。 “没关系,走不快的话,那就慢慢走吧,”她笑了一下,又问,“朱小姐呢?” 他笑:“我和她打了个赌,她先跑上去了。” 她顺口问道:“什么赌注?” “她先到的话,我请她吃饭。” 她忍不住笑,朱绮梦肯定抢先跑上去了,“那如果是你先到呢?” “我先到……”他唇角的笑勾勒得深了一些,“……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赌注? 她心里轻松了一些,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一边道:“那我们走吧,后面的会员一会儿就能赶上来了。” 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仰起脸,眼睛柔柔地望她,轻轻道:“我没力气了,而且,我很渴。” 他这样看她,这样说话,好像一个小孩子,她怔怔看着,莫名的,只觉得心软。 “你没带水吗?”她这才看到他并没有背背包,只好从自己背包里取出水瓶,“呃,我刚才喝过一点,你可以……倒着喝。” 从前在学校时,很多男生和别人抢水喝,总是仰起脖子悬空倒入口中,瓶子里的水她虽然喝过,可如果他实在很口渴的话,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 他接过纯净水,扭开瓶盖,移到唇边喝一口,然后,又慢慢喝了好几口。 “你……”嘉心窘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喝了差不多半瓶,扭上瓶盖,把瓶子交还给嘉心。 非常自然,仿佛再普通不过,再正常不过。 嘉心讪讪接过,然后想这剩下的半瓶水到底要怎么处理好。 五年前,两个人可以亲密无间地同喝一瓶水,可五年后,他和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如此,他现在这么做,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放好瓶子,却发现他的手还停在她面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嘉心不明所以地看他,他轻轻一笑,黑亮的眼里荡漾着柔柔的光。 “文小姐,会员没力气起身,你总可以帮忙搀扶一把吧?”他的声音低低的,真是累了。 她心里无奈,也只好笑笑,扩音器重新挂回颈上,然后,伸手去握他的手。 回忆在一刹那显现交叠! —— “文嘉心,加油!最后两圈了!” 鲜艳的橙色塑胶跑道上,头顶的太阳炽烈火热,她被他训练着长跑,四百米的跑道,她跑过两圈后已经气喘如牛,汗水渗透了后背的衣衫。 “……我……”她皱着眉头,努力咽下口中的干涩感,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用力摇摇头。 “不要摇头!也不要说话!”他在她身侧助跑,语气严厉,“你上个星期都能跑完三圈,这次一定能跑完四圈!” 八百米长跑也不过才两圈……她心里委屈,嘴巴扁了扁。 “你能熬完这样的四圈,就一定能在两圈的八百米长跑中达标!”他好似能看到她心里。 可是,真是跑不动了呀……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眼前橙色的跑道在日光下剧烈晃动起来。 “坚持!坚持!”他在她耳边大声喊。 她拖着步子往前几步,速度明显地迟滞下来。 “手给我!跟我跑!”他向她伸过手。 她有些迟疑地,边跑边伸过手,他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 那是多么有力的手。 手心有运动过的薄汗,可温暖,坚实,被它紧紧包裹住的时候,仿佛可以感觉到自手的主人身上传来的心跳,一下,一下,也是沉稳,坚定,充满力量。 她的脸本来就因为运动而通红,这时更是红得烫了起来。 可脚步却是分明加快许多,她深深呼吸着,步子迈得大了些,手被他牵握着,跟着他的步子一同往前奔跑…… “文小姐?”秦文景轻轻拉了一下两人交握的手。 嘉心猛然回神,两人的手一高一低地握着,她分明感觉到他手中的气息,那已经不是曾经跑道上那个大男生的手了,这已经是27岁的秦文景的手,手掌同样地坚实温暖,可她,无法感受到他的心跳。 他已经忘了前尘往事。 “好,我拉你一把。” 她用力一拉,他顺势站起身,一下子,又站得比她高了。 ------------ 六 团队终于在九点半之前登上白山山顶。 山顶的烧烤俱乐部已经准备好一切,嘉心他们一到,稍作休息后就开始自主烧烤,火红的长炭熏烫了众人的脸,各种食物在烧烤叉上逐渐金黄油亮,慢慢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这样的活动嘉心组织过几次,于是烧烤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很多会员手中的食物还没熟,她叉子上的鸡翅膀已经烤得喷香酥烂,引得那些人纷纷伸颈侧目,口水暗流。 她当然不会自己先吃,于是用筷子夹下那些鸡翅膀装到纸碟里,口中招呼着说:“饿了的人先来吃吧,谁不会烤说一声,我来帮忙。” 不会烤的自然都是些男性会员,女会员这时开始大显身手,纷纷烤好香肠鸡翅或是玉米年糕,犒劳刚才帮助自己登山的男会员。 朱绮梦见香肠都已经烤得滋滋响了,于是用筷子戳起递给秦文景,“秦先生,这根香肠可以了,你尝尝看。” “有鸡翅膀吗?”秦文景没有接过,微笑道,“相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吃鸡翅膀。” “鸡翅膀啊……”朱绮梦朝放食物的地方看了看,起身道,“你等一下,我去问俱乐部的供应处还有没有。” 他微笑看她走远,然后也起身,走到嘉心旁边。 嘉心的第二根烧烤叉也已经喷香,这时旁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食物来源,于是她准备好好享用这根叉子上的鸡翅膀。 “真是好香的翅膀,”他微微俯身,深嗅道,“文小姐烤得真好。” 她一怔,随即笑道:“秦先生有意的话,不妨尝一个。” 他果真就在旁边坐下,微笑道:“却之不恭。” 她夹下鸡翅膀放到小碟子里,想了想,又用筷子扯掉翅尖,这才递过给他。 他拿在手里,只是看着,却没有吃。 “怎么不吃?”她朝碟子里的鸡翅膀认真看了看,“烤熟了的呀,而且翅尖也替你扯掉了。” 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来:“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翅尖?” 文嘉心,你又多事了! 她在心中狠狠责怪自己,脑中则转得飞快,好似很不在意地道:“哦,是这样的嘛,我是看翅尖有些烤焦了,就顺手替你扯掉。” “是这样……”他不置可否,黑亮的双眼重新看回到碟子里的鸡翅膀上,“文小姐,昨天我有一个同学聚会,说起来也许你会觉得很奇妙,我的同学竟然认识你。” 她脑中嗡的一声,然后,烧烤叉没拿住,直直掉落了下去,火红的炭堆里腾起一股好大的烟尘! 她低呼一声,忙弯腰去捡烧烤叉。 他正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她的手指在碰到烧烤叉后又迅速缩了回来。 “你没事吧?”他顿了一下,还是问道。 她轻轻摇头,“没事。”另一只手悄悄捂住被烫到的手指。 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迅即不见。 “说来真巧,”他薄唇又微抿,淡笑道,“我同学一听到你的名字,反应也和你差不多,当时他正在倒酒,杯子没拿稳,酒就洒了出来。” 顿了顿,他惋惜道:“可惜了,一瓶上好的酒。” 她迟疑地望他:“你同学……听到我的名字?你不是说,你同学认识我吗?” “对,”他轻松地点头,“我说我加入婚介公司会员,负责的是一位名叫文嘉心的小姐,他当即就愣了一下,然后问我,是文嘉心吗。我说是啊,这名字还挺特别的吧。”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一齐上涌,她屏住呼吸,听到自己轻弱的声音在问,“那……你同学怎么说?” 他笑一笑:“也没什么,他说他也认识一个名叫文嘉心的女子,不过那人现在已不在国内,所以,大概是同名同姓。” 她顿时松口气,一时连薄汗都出来了。 坐在烧烤架边,太热了的缘故吧……她想。 “秦先生,”朱绮梦拿了鸡翅膀回来,远远看到秦文景坐在了嘉心这边,于是也过来,笑道,“我拿了一些鸡翅膀,我们在这里烧烤吗?” 秦文景起身,“文小姐的烧烤叉也掉了,我们当然回自己那边去。”他随手抽了一根枝条,将炭堆里的烧烤叉拨拉出来,“文小姐,不如跟我们一起去那边?” 嘉心笑笑:“不用了,你们去吧,我会再向俱乐部要一根干净的烧烤叉。” “那好,”他轻轻点头,“如果再掉落,不要那么着急去捡了。” 转身要走,他又回头,“对了,文小姐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时过来。” 他和朱绮梦离开后,她的目光才落回到一旁的那只一次性纸碟上。 被扯掉翅尖的鸡翅膀完好地在那里,不过,已经没了热气。 被捂着的指头有点痛,她松开手,看到右手的食指指端已经红了,有一个小小的浅色水疱。 秦文景的同学…… 如果是大学同学,那么应该是知道她的,可是,为什么要骗他说她去了国外呢? 她想了一下,慢慢垂下头来。 实在没什么可想的,那样说,肯定是为了遮掩一时的失态。 因为和她一样,那些人都不希望他再记起她。 或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失踪多年的文嘉心真是已经在国外了。 最好是永远不要回来。 周末总是过得很快,登山活动之后便是忙碌的新一周开始。 婚介公司每天都有来来去去的人,有些老会员退出了,又有新会员加入,因为才接手不久,嘉心整理自己组内的登记资料,常常会觉得像团乱麻。 *丽从茶水间泡咖啡出来,看到的就是嘉心埋头在厚厚一沓登记资料中的模样,她耳后的黑发垂落在颈肩上,柔顺如同古画上女子的三千青丝,静静看去,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 她颇有些懊恼地拂拂自己头上蓬松曲卷的烫发,心想什么时候去做个离子烫拉直好了,这样也可以像电视上每天都在放的飘柔新广告,小孩子连闭着眼也能自轻柔芳香的发丝里闻出是她,然后满足地笑一笑,轻咛一声,恩,妈妈…… “阿嚏!” 突然的喷嚏声打断了她的美好遐思,她抬眼看去,嘉心正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还没掩上鼻子,又是接连的两个大喷嚏! “文嘉心,你感冒了是不是?!”*丽快步走到她旁边,也从纸巾匣里抽纸巾捂在口鼻处。 嘉心点点头,看到她的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凯丽你做什么?你又没感冒。” *丽高度戒备地看她:“可是你感冒了呀!” “只是打几个喷嚏,”她无力地笑,“最多小感冒,你怕什么。” “小感冒也可能成大毛病,何况现在流感这么猖獗!”*丽振振有辞,“我倒是不要紧,可我儿子要紧啊,我绝对不能在公司带了病菌回去传染给他!” “对,你说得有道理,”嘉心边赞同边打开抽屉,看了看又打开另一个,“凯丽,我的感冒茶喝完了,你有感冒胶囊么,为了你和你儿子的健康,我得在感冒加重前制止它。” “我没带药,不过听我婆婆说感冒要多喝开水,这样好得快一点,”*丽想了想,又道,“嘉心,今天还是周一,你得赶紧在周五之前好起来,周五晚上有大活动,每个小组都要参加。” 嘉心点头,然后又是一个喷嚏。 *丽无比怜悯地望着她。 她讪讪笑:“呵呵,一定是昨天在山上不当心着凉了,不过没事的……” *丽叹气:“嘉心,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吧,生病了也有人可以照顾,再说了,婚介公司的中间人竟然还是单身,这会让会员笑的。” 嘉心装作没听到,也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东翻翻西翻翻。 男朋友…… 这么遥远而又熟悉的字眼,忽然又让她想到秦文景。 可一想到他,她就忍不住黯然。 算了,还是不想了,周五那么重要的活动,还是赶紧把感冒治好要紧。 下班后,她在回家路上买了一些感冒药,可不知为什么,感冒一直断断续续地不肯好,等到周五,还是没痊愈。 原来,感情不顺,身体也会跟着作对。 ------------ 七 周五,七月婚介公司在华宇大厦顶楼平台布置场地,准备进行一场盛大的派对。 派对的名字,就叫做“迷情周末夜”。 *丽和嘉心布置主持台的时候,就对这个派对名字长嘘短叹了好几次。 “你说我们老板怎么会用上这么一个名字呢?”*丽往桌子上捧丝绢玫瑰的时候就皱眉头,“迷情周末夜……老板一定是看《情陷夜中环》太入迷了。” “阿嚏!”嘉心打个喷嚏,拿纸巾擤擤鼻子后,接口道,“不是老板,是老板的那位看入迷。” “你是说茱丽安?我们老板在香港的女朋友吗?”*丽忍不住笑,“对哦,听说茱丽安最喜欢看这样的电视剧了,老板破天荒自己提了个派对名字出来,应该是她的主意!” “所以,”嘉心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这个名字就是好,你应该说好,明白么?……阿嚏!” *丽更乐了:“明白明白!可文小姐,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呀?感冒病菌这么厉害,我可不想晚上回家之后还要把自己塞蒸汽房里消毒。” “我也想啊,”嘉心举起眼前的丝绢玫瑰,无奈道,“如果你觉得可以一个人完成这些的话,我不反对全部由你来做。” *丽马上笑得很恭敬,“呵呵,这怎么可以呢?嘉心啊,你再忍忍,反正晚上你的会员我全替你照顾了,你就先帮我一起布置好会场吧。” 嘉心笑着看她一眼,其实手中并没有歇停下来。晚上的主持台花样太多,不但派对名称要用丝绢玫瑰一朵一朵粘出来,台板周围也要用粉红绸纱点缀。公司没有请额外的人手,派对的一切都分担到各个员工身上,连派对上的粉红色心型气球也要员工一个一个地吹出来。 真是吝啬的老板啊。 嘉心有时候会在心里暗暗抱怨。 不过抱怨过了也没什么,因为她清楚天下的老板其实都有吝啬的一面,不过是深浅程度不同还有表现方式各有千秋罢了,高中的第一节公民政治课上老师就教过她们,凡是资本家,就是靠剥削他人来积蓄以及增加资产的,而资本的原始积累,更是罪恶黑暗! 老板,不就是资本家的另一种称呼么? 正想着,她忍不住又是接连几个喷嚏,清鼻水一下子涌出,她手忙脚乱地扯了纸巾擤去,整个人已经是疲倦之致,只想着可以赶紧做好手头的工作离开。 晚上的派对她已经请假,反正是所有登记会员的活动,又有*丽帮忙照看着,她应该可以放心。 时间真是紧迫,天色暗下,一切都准备就绪,派对就开始了。 宽敞的长方形平台上亮起了许多漂亮的暖色小灯,成群成簇,映得两边的粉红绸纱帘格外柔和美丽。 男男女女的会员已经坐了差不多满座,主持人娉婷走上玫瑰簇拥的主持台,微笑解说了晚上派对的内容和意义。活动真是很丰富精彩,嘉心躲在顶楼小门后,看到许多会员都露出期待的神色来。 她笑了一笑,按按有些涨痛的太阳穴,转身准备下楼。 “文小姐!” 她还没有看清眼前,手腕马上被人用力攥住,那个人气力很大,攥得她手腕生疼! “刘先生?”她看清是刘极品,惊讶道,“刘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派对已经开始了呀!” 刘极品却是一脸的忿郁:“文小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晚上的神情十分奇怪,嘉心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可因为是自己负责的会员,只好答应道:“那好,你跟我到楼下谈,还有,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刘极品愣了一下,这才松开手,怏怏道:“抱歉。” 刘极品当然不是真的就叫刘极品,他原名刘之浩,因为实在挑剔,弄得嘉心以及嘉心的前任都很头疼,所以就给他冠了个“极品”的名号。 搭电梯回到七楼的婚介公司,刚出电梯门刘之浩就开始诉苦了。 “文小姐,你说朱小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显然很郁闷,“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是说朱绮梦小姐吗?”嘉心笑笑,“怎么了?她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刘之浩的表情甚是痛苦:“我喜欢她,我甚至可以说是爱她,可她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短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嘉心有点不明白了,“你们……都在联系吗?” “是,上次见面她虽然匆忙离开了,可我都有发短信给她,”他急切道,“我还到她公司楼下等她上下班,可她都说没空!一次两次是没空,可次数多了,我看得出她在躲我!” 嘉心哭笑不得:“刘先生,那就说明朱小姐对你没什么意思,你还去等她,她会觉得为难的。” “没意思为什么还要安排我和她见面啊!” 刘之浩的嗓门突然高了起来! 他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是文质彬彬,平时也最多觉得高傲挑剔,没想到执拗气恼起来会是这副模样。 “刘先生,刘先生,”嘉心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了,“公司安排会员见面只是为了多给双方相互结识的机会,如果都对对方有意的话,那自然是可以发展下去的;如果都无意或是一方无意,这就不是公司能决定的事了。”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刘之浩一点都听不进去,反而愈加忿忿道,“你们公司根本就是不负责任!你这个做中间人的也一点都不负责任!” “我——!”嘉心好气又好笑,“刘先生,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 正说着,身后的电梯门“叮”声滑开,*丽和朱绮梦走出电梯。 秦文景跟在她们身后走出,看到嘉心和刘之浩,面上扬起一丝淡淡的讶异。 *丽更是吃惊:“嘉心你怎么还在这里?” 刘之浩一看到朱绮梦马上换了笑容,上前几步道:“朱小姐,朱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朱绮梦皱皱眉头:“刘先生,我并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什么约定。” 刘之浩的脸色蓦的暗下:“朱小姐,绮梦,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拜托——!”朱绮梦无力道,“刘先生,我们一点都不熟,就是见过一面,我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为什么要回你短信接你电话?!” “马小姐,文小姐,”她转而又看向*丽和嘉心,“我希望你们公司可以处理好这样的事,我不希望,被人骚扰。” 秦文景就一直站在旁边,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表情淡然无波。 “秦先生,你不是说要请我去吃饭吗?”朱绮梦把目光转向秦文景,面上漾起柔和的笑,“马小姐有事要处理,我们就不麻烦她送我们下去了,好吗?” 原来,他不参加晚上的派对了,*丽是送他和朱绮梦下楼的。 嘉心本来就很不舒服了,又被刘之浩这么一闹,头更是发沉发重,她稍稍往后退了一点,伸手扶住一张格子间的隔板。 “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么?!”刘之浩忽然上前一步,目光不悦地瞪着秦文景,“就是因为他?!” 朱绮梦的脸蓦的有些涨红,她瞪视刘之浩,压低声音道:“我和秦先生是朋友,你不要把事情牵扯到别人身上。” “哼!就这个男人?!”刘之浩冷冷笑,一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出去指向秦文景,“他除了长得好看了一点,他还有哪里比得上我?!” 秦文景并没有生气,他好整以暇地抱臂而观,目光澹然,薄唇轻轻抿起。 嘉心有些着急,虽然人都去顶楼平台了,但现在都杵在电梯口,上上下下难保不会有人经过,真这样闹下去就成笑话了。 她想劝开刘之浩,无奈头晕得厉害,只好扯一下旁边的*丽,示意她赶紧解决。 *丽一时没反应过来,嘉心又扯了她一下,并迅速看她一眼,她才明白。 “……刘先生,晚上我们公司开派对,我们先上去参加好么?上面的会员还在等着我们呢。”她走上前去,伸手想拉开刘之浩。 刘之浩却一把挥开她的手,继续瞪着秦文景,脸色越来越难看。 “说真的,他有什么好?”他面色阴郁,嗓音冰冷道,“不过是个小公司的部门经理,开一辆不过二十来万的车,想必年薪也没多少。朱小姐,要说条件的话,我比他好得多,你可要想清楚!” 秦文景只是淡淡看他,面上似笑非笑。 嘉心却真是忍无可忍了! “刘先生,请你尊重一下我们公司的其他会员,也请你尊重一下你自己!” 她上前一步,声色严正道,“朱小姐不想接受你的感情的话你就不要勉强她,你总是这样就更让朱小姐避之不及了。而且,就算朱小姐愿意接受,你也不能拿条件来谈,如果感情只要讲条件就可以的话,我们公司大可以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地组织各种活动。活动有什么用?就是为了增进双方的情感交流,可你有认真对待过我们的活动了么?上周末的登山你也不去,你怎么跟其他人增进交流?!你说我们公司不负责任,说我不负责任,好,我们之前给你安排的见面你还记得吧?你怎么样?不喜欢的马上拍拍屁股走人,你觉得你就负责任了么?!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公司完全有理由解除你的会籍!”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重重按下刘之浩指向秦文景的手! “还有,请不要用手指着别人,这一点非常非常不礼貌!” 刘之浩惊诧地望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说话,而且,说这样的话。 电梯口很静,谁都没有说话,包括秦文景在内,晚上,他是第二次淡淡扬眉,微有讶异地望向她。 “现在,要不你跟马小姐上去参加活动,要不,我帮你办理退会手续。”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道,“刘先生,也许我刚才的语气重了些,但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在我们的活动中找到真正的爱情,说一句太平常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刘先生,顶楼那么多各色女子,也许你会在里面找到适合你的那一个,只要,只要你愿意去试。” 刘之浩杵在原地,惊诧的眼神慢慢转为迷惘,他把目光投向朱绮梦,朱绮梦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别开了眼。 嘉心看了*丽一眼。 *丽忙上前道:“是啊是啊,都开始好一会儿了,刘先生,请你跟我一起上去吧。” 刘之浩垂下眼来,好久,他才抬眼,轻轻扯了扯嘴角。 “不好意思,晚上我有些激动了,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擦过秦文景和朱绮梦走向电梯,那一瞬,背影微有萧瑟。 朱绮梦在他经过时嘴巴张了张,好似想说什么,还是别开眼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电梯门“叮”声滑开,然后,又缓缓合上。 剩下的四人都有些沉寂了。 “那个刘之浩……”朱绮梦不自然地拂了拂鬓边烫卷的发,“他也太偏执了一些,我、我喜欢一个人,怎么只会看他的长相和身家?其实上次我也是故意嫌他条件不好的,他那么拽,自高自大惹人厌,我不过是替我几个朋友出口气罢了……说起来,如果他真是喜欢我的话,他可以继续坚持下去啊,继续追求我,说不定有一天我还真是会被他打动……” 她说完,放下手来,忽然闷闷吐一口气。 谁都没有应声,而嘉心更是怔在那里。 然后,她看到秦文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势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瞳仁闪耀着黑亮的光,他就那么看着她,而她根本无法从他眼里或是表情上读出什么讯息来。 她想起了五年前。 当她站在他面前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像今天的朱绮梦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她说,好啊,你真是喜欢我的话,那你就做给我看,说不定我会被你感动…… 她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眼前恍恍惚惚一晃,整个人就踉跄着后跌了几步! “嘉心,嘉心,”*丽忙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勉强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凯丽,你赶紧回顶楼去,你下来这么久,也不知道上面进行到哪里了。” “那你……”*丽正踌躇,旁边伸过来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嘉心。 “马小姐回去好了,文小姐要回家是吗?”秦文景微笑道,“我送她回去好了。” “不用……”嘉心往旁边走出一步,挣扎着站稳,她匆匆瞥了朱绮梦一眼,推却道,“我不过有点小感冒,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秦先生不是要和朱小姐去吃饭吗,怎么能麻烦你?” “可以先送你回去,”秦文景望了朱绮梦一眼,淡淡道,“想必朱小姐不会介意,是吧?” 朱绮梦怔了怔,终于勉强笑道:“没关系,其实……其实我忽然想起晚上有点事,秦先生,要不吃饭的事下次再说吧,我得先走。” “这样也好。”秦文景笑道,“文小姐,我只是送你回家,我那辆虽然只是二十来万的小车,不过也是方便。” ------------ 九 “银星咖啡”的服务生已经和嘉心很熟,见嘉心坐在老位子上,于是很快送上一杯薄荷水,微笑道:“文小姐,晚上又要牵线搭桥了?怎么男女主角一个都还没到?” 嘉心端起水杯浅啜一口,笑笑道:“晚上不是,晚上是有一点私事。” 服务生离开后,她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看一看,确认在短信上联系的时间地点都没错,这才稍稍放心一些。 不过,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为什么对方还没来? 她心里紧张,不免有些坐立不安,于是又端起水杯喝一大口。 温温的薄荷水缓缓流入胃部,她觉得好受一些,正要再喝一点,听到有人在自己的头部上方询问:“请问,是文嘉心小姐吗?” 她忙放下水杯抬头。 “是,我是文……”余下的话却被堵在了喉咙口,她疑惑地看在面前微笑入座的男子,“你不是……”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林南风笑道,“文小姐,没想到真是你,我是林南风,前天刚在生态园里见过面的林南风,你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嘉心还是觉得惊讶,“可是林先生,难道就是你?” “是我。”他点头,“公司临时开了个短会,所以来迟了,抱歉。” 服务生拿了饮品单过来:“先生晚上好,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让小姐先选。”林南风示意服务生把单子给嘉心。 “给我一杯奶茶好了。”嘉心又看向林南风,“林先生,恕我冒昧了,虽然侦探社的人已经告诉过我,可我还是希望能亲口听你说。” 林南风点了一杯巴西现磨,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好似想了一想。 “文小姐,其实我觉得自己了解的信息对你来说可能并不是十分有用,既然你想亲口听我说,我也不能推辞,主要是因为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算起来,大概有十四年了。” “那时我才读初中,因为作业没及时完成被老师留堂,所以回家时已经天黑。”他拿起水杯抿一口,继续道,“我当时很饿,所以经过那家快餐店的时候就格外停滞了一下,里面逸出的诱人的饭菜香味,差点让我舍不得离开了。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店门口跑出,我被吓了一跳,可好奇心却促使我跟着追了上去,一直到河边,他才停下来。” 嘉心听得心都提了上来,着急问道:“然后呢?” “那是一个才八九岁大的小孩子,比我小一个个头,我隐约看到他手里捏着的是一个馒头,然后,就看到他蹲在河边,大口大口地啃咬那个馒头。”服务生已经端上奶茶和咖啡,他拿起托盏上的小匙,轻轻在褐色的咖啡中搅拌。 “夜色那么黑,你……你怎么看得清他的样子?”嘉心双手交握在身前,迟疑道,“而且,而且就像你说的,事情已经过了许多年,为什么你就记得他叫嘉远?” 他有些讶异地放下小匙,“文小姐,是你想确认的,而且,我没有任何理由撒谎。” “是……,我不过……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嘉心讪讪垂下眼来,低声道,“对不起,请你继续说。” 可她心里实在难过,她不敢相信,她的弟弟,她才八岁的弟弟,竟然只能靠偷馒头来果腹?…… 林南风点点头,深邃的眼里掠过一丝了然,“我能看清他的样子,是因为当时河道边有汽车开过,灯光很刺眼,他回过头来时,刚好被车灯光扫到。而我能记得他叫嘉远,是因为他吃完馒头后,忽然就小声地哭了,边哭边嘟嘟囔囔地说话,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说,爸爸妈妈不要嘉远了,姐姐也不要嘉远了……抽抽搭搭地,说了很多遍,而我的一个同学就名叫嘉远,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嘉心面前的奶茶冒着热气,她呆呆地看着奶茶,眼前却仿佛出现一个小男孩哭泣的身影。 她忍不住地鼻酸。 “文小姐?”林南风轻声唤她,看到她难过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丝怜惜。 无论在商场或是公司,他的女同事或是女员工都是相当干练的白领形象,她们自立,能干,甚至在言语和态度上都隐隐露出一丝清高和自傲,而面前这个女子,这个前一天刚在生态园活动中认识的婚介公司的女员工,却给了他另外一种感觉。 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漂亮,也不是因为方才看她伤心,而是……而是第一眼就莫名涌现的感觉。 这种感觉,笼统来说的话,应该就是好感。 嘉心轻轻吸了吸鼻子,抬眼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对不起,我刚才……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林南风只是理解地微笑。 “对了,”嘉心低头从提包内取出弟弟的照片,“你再确认一下,你看到的小男孩是不是他?” 林南风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片刻,“应该是他,虽然时间已经很久,可他当时伤心的样子让我想到自己——我以为他是闯祸才被父母赶出来,而我也曾有过一段这样的经历,所以对他有些同病相怜了。” 嘉心拿回照片,轻轻抚摸上面弟弟稚气的脸,“那后来呢?” “我当时想上去安慰他一下,可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马上惊恐地瞪我一眼,随即飞快跑了。”他有些歉意地摊开双手,“很抱歉,我想我大概吓着他了。” 嘉心的面色又重新黯淡下来。 “没什么,这不关你的事,主要……主要还是我。”她勉强笑笑,“不管怎样,能亲口听你说,我觉得好受了一些,谢谢你。” 夜色中,马路两边的店铺霓虹闪烁,商场巨大的广告牌因为黑夜的映衬,在射灯的照耀下仿佛比白日还要辉煌明亮。 秦文景开车行驶在宽阔的路面上,两旁的路灯光从银灰色车盖上浔浔流过,车子行驶在其中,仿佛在渡过一条溢满灯光的河流。 相比较起来,舒洋的别克还是自己的这辆保时捷开得格外顺手些,不是车的好坏问题,而是熟悉习惯了的缘故,就像读大学时他开的那辆大众,全然不能跟现在的车子相比,可他还是开得很不错,顺风顺水。 跟那时的心情……也应该很有关吧。 他专注开车,唇边抿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然后抬眼,看到了前方汇德大厦外墙的巨幅化妆品广告。 明亮的射灯下,广告上的女明星肌肤白皙细致,脸庞极其晶莹美丽。 他笑一下,戴上蓝芽耳机,一只手腾出去按号码,柔缓的等待音乐过后,手机接通了。 “常忆,是我,”他嗓音低淳道,“你在哪里?” “我哦,惨哦……”常忆正在吃泡面,口中含含糊糊地道,“晚上又开工,一直忙到现在,我都没空吃饭……小景景啊,快来拯救你濒临死亡的老婆吧……” “濒临死亡?”他忍不住一笑,“好,说说看,怎么个死法,我又要怎么个救法?” 常忆又吸一大口面,“我快饿死了,速速带美味佳肴来救我~~~~” “可我很清楚地听到某人正在大快朵颐,”他挑挑眉,“饿死?还得几年?” 常忆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抹抹嘴后故意叹气:“唉,知道你耳朵尖好了吧?还大快朵颐,我吃的可是才三块五一个的碗装方便面!” 他笑:“那你完工了没?我现在就带你去餐厅吃饭。” “下次下次,”常忆麻利收拾台面,将方便面碗和筷子统统扔垃圾桶里,“还有一组照片没拍完,我想完工大概要半夜了。唉,我们这种苦命人,哪能跟你们资本家一样,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兜风就兜风,潇洒得不得了!我呀,既然比不上你们,就只能在心里妒忌兼鄙视你们喽!”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老婆,那我们赶紧结婚吧,我刚才看到你拍的那幅化妆品广告照片了,就是汇德大厦外墙上的,你穿了婚纱的话,一定可以比女主角还漂亮。” “是么?”常忆往化妆镜里瞅一下自己,点点头道,“还好还好,还不是黄脸婆,拍婚纱照一定还是可以的……可是,你这个新郎我不太满意诶,怎么好?” 他轻轻笑出声来,片刻之后,才淡下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他……还是老样子?” 常忆拿过一旁的相机,轻柔抚摸,然后,低低叹一口气,“还不是么?你呢,你又怎么样?” 他道:“也还是老样子。” 常忆心头蓦然涌上一股涩意,“算了文景,反正都是老样子,不如我们结婚好了!” “小忆……”他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常忆深深吸气,再用力甩一下头,大声道:“那又怎么样,说得多了,有一天还真就会做了呢!好了,我要开工了,你在开车吗?自己小心一点,有空找我吃饭!挂了!” 摘下耳机,他心上忽然涨满一种奇怪的情绪,这种情绪促使他不假思索地加快车速,再摁一下敞篷按键,头顶的车篷缓缓收起,夜风汹涌而猛烈地扑面而来,那么冰,那么冷,他仿佛全身都浸在了湍急的河流里! ……可仿佛也惟有这样,他心上才好受一些。 差不多五分钟后,他将车速缓下,车篷重新阖上。 然后,就看到前方马路边一间霓虹闪烁的咖啡屋内,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林南风,而另一个,一直低垂着眼,面上有着淡淡微笑的,则是文嘉心。 他猛的刹停了车。 她又在带会员见面么?可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不明白当时突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觉,可是,那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才缓解下来的情绪,又开始隐隐出现,在心上蠢蠢欲动。 ------------ 十 “喂,请问是赵永年赵先生吗?我是‘七月’的文嘉心……对,是您前些天刚登记成为会员的七月婚介公司。” 嘉心一手拿话筒,一手按鼠标,在电脑显示屏的会员登记资料上缓缓移动。 “这个周末我们公司准备组织全体会员到方屿山野营……是,时间有些长,所以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对,要收取一定的活动费,现在算出来大概是两百块,到时多还少补……天气?呵呵,这您可以放心,周末的天气情况我们已经征询过气象局,气温在二十摄氏度左右,无风晴好……是啊,的确是很适合外出野营,所以公司才推出这个活动……对,到时会在方屿山露营,不过帐篷睡袋我们公司可以提供,只要您愿意参加,带一些简单衣物过来就可以了……呵呵,当然,可不能穿皮鞋,到时要走山路,运动鞋总是方便舒适一些的……好,那我帮您登进去了,具体时间大概周五早上会通知……好,再见。” 放下话筒,她靠到椅背上,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呃……好累……” 一旁的*丽也放下了话筒,偏过脸来问她道:“嘉心,你那里登进了几个?” “我们小组有二十个会员,现在登进的已有十个。”嘉心转过脸来冲她笑,“你呢?你登进了几个?” *丽撇撇嘴:“才五个,只有你的一半,每个人都那么多问题,问得我头都大了!” 嘉心想了一下,忽然吃惊道:“凯丽,你不要告诉我你没发短信,全都是电话一个个打过去问的?!” “是啊,就是这样啊,”*丽不明所以地看她,疑惑道,“上面不是这样吩咐下来的么?我做错了?” 嘉心同情地看她:“马小姐,你没做错,不过,你太费心费力了。” “怎么说啊?”*丽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关于野营的事每个人肯定是问题多多,况且你打电话过去他们也不一定就有时间接听和详谈,所以,你可以先写好一条短信群发,把具体事项列在上面,如果会员有空也有这个意向的话,他就会打电话过来询问了,因为大致已经清楚,所以他最多再问详细一点,而且来问的会员,基本上都能搞定!”嘉心冲她眨一眨眼,笑道,“勤劳的马小姐,现在你明白了么?” *丽恍然大悟,丧气道:“坏蛋文嘉心,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害得我白费了那么多唇舌,白打了那么多个电话!” “我怎么知道啊?不过你也不要太灰心,因为许多没有回电的会员,为了确认,我还是会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的,所以也不会特别轻松。”嘉心顿了一下,又摇摇头笑,“不过你呀,最近老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是不是被你们家小宝马给折腾了?” “你知道就好!”*丽无奈地一撅嘴,“下辈子,打死我也不生儿子!” 她发完毒誓后又开始了浩大的电话工程,不过这次学乖了,先给剩下的会员都发了短信,再一个一个联系过去。 不过,后来休息的时候,她拨了个电话回家,又和她刚刚发誓下辈子打死也不会再生的儿子聊得眉开眼笑不亦乐乎! 嘉心只能是笑,笑笑叹气。 快下班的时候,还有几个会员没有回电,她都一一拨了电话过去询问,最后,只剩了一个秦文景。 秦文景…… 她叹一口气,话筒已经拿在了手里,可按号码的手却迟迟下不去。 打了这个电话给他,就意味着自己还会继续和他交集,可是,她却无法确定这样的一种交集是不是应该的,抑或是,她是否能控制好,能确认不会让自己的心发生一些异样的变化…… “可是文嘉心,你确定只要你不见他,你就能一如从前么?”她问自己。 “呃?你说什么?”旁边的*丽问道。 她摇摇头:“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末了,她又问*丽:“凯丽,只要是会员,我们都应该一视同仁,对吧?” “那当然了!”*丽点头,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道,“不过,如果是帅哥会员,我们还是可以给开一点小灶的!” 她不置可否地笑,然后伸手,笃定地按下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方屿山位于市郊,从市区开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出了市区后,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天空高朗湛蓝,鱼鳞状的白云静静排列其上,仿佛天上的梯田。 旅游大巴里,许多会员都忍不住打开窗子探头到窗外看,公路两边金黄整齐的麦穗,水田里悠悠踱过的一头苍褐色的老水牛,再过去一点,树林开始逐渐繁密,许多林木参天而立,挡住了正午的日光,树阴下只觉得清凉寂静。 “嘉心嘉心,这里比生态园还要漂亮哪!”*丽忍不住连连呼出声来! 她四岁的儿子小宝马也嗓音稚嫩地往上挥手,“妈妈妈妈,我也要看~~~~~” “小宝马来,阿姨抱你看好不好?”嘉心笑着抱起小宝马到膝头,“凯丽,腾一点位置出来,给你宝贝看呀!” “儿子来!”*丽笑眯眯地接过儿子坐到自己膝上,“儿子啊,上次奶奶带你去的公园漂亮,还是今天妈妈带你来的地方漂亮啊?” 小宝马扒着窗口,睁大乌黑的眼睛使劲往外瞅:“哇~~~妈妈这里好漂亮啊~~~~~” *丽得意地笑,宠爱地揉儿子的头。 嘉心坐在他们母子旁边,唇边也忍不住漾起温暖的笑来。 这就是母子之间的亲情呵……再不经意再平淡的一句话,听起来也都是亲腻而甜蜜。 山林间的风吹扑到嘉心脸上,吹得她耳后墨黑的发都轻柔飞扬起来,正午的风里,带了阳光的暖意,于是连风也是温和轻软。 这深秋的天里,这依然温晴的天气。 很适合郊外活动,也很适合……情人出游。 她想着,转过身,从车座上方微微探头望车内的会员。 车上的座位安排是电脑随机抽取,男女会员搭配而坐,纵然先前并不熟识,于是也会因为这样的一种机缘而慢慢熟悉起来。 只是……她看了好一会儿,心下微有怅然。 秦文景并没有在车上。 他没有来。 昨天下定决心拨电话给他时,嘉心一直紧张着,担心他正在忙,担心他会不接电话。 他终于是接了电话,却告诉她这个周末公司有事,他没空参加活动。 心头蓦然涌上失望,可她依然镇定,微笑说是吗,那真是可惜了,希望下次活动秦先生能够参加。然后,说再见,再然后,挂断电话。 秦文景不来,于是*丽组里的朱绮梦也不来,不过话说回来,也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朱绮梦和他同时出现了。 对于秦文景一直很淡弱的态度,如果她是朱绮梦,应该也会失望吧? “……可现在,你并不是朱绮梦,你也明显失望。”她默默叹息,低声道,“文嘉心,你得承认……你比较失落。” 她闷闷吐出一口气,再抬眼看车厢内的会员,目光渐渐收回,看到第二排右边的林南风时,他对她微微一笑。 是林南风……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林南风。 她微有歉意,于是也朝他轻轻颔首。 半个多小时后,两辆旅游大巴终于到达方屿山脚下。 嘉心、*丽以及公司内其他小组的负责人,都举着扩音器和彩色小旗领着自己组员排队,男男女女会员背着或提着各式各样的旅行包站到了自己的组队中,每个人都穿着休闲,几乎都戴了深色墨镜,头上一顶“七月”标志的帆布帽,真像旅行团出游。 嘉心清点完人数,到一边检查野营装备,一边等待总领队的指示。 林南风信步走上前来,“文小姐。” 她抬头,冲他澹然一笑:“林先生。” “你弟弟……有消息了吗?”他踌躇片刻,问道。 她摇摇头,蹲下身翻开旅行包整理,轻声道:“你的消息是最新的那个。” 他顿了一下,也蹲下身来:“不要灰心,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就说明是一个好消息,只要你坚信,坚持,总有一天会找到,而且,我如果有消息也会通知你。” 她有些吃惊地抬眼望他,笑道:“谢谢,我也相信,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稍远一点林木掩隐的地方,静静停着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 秦文景一只手搭在车窗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翻开,阖上,又翻开,又阖上。 他抬眼,淡淡瞥向山脚下那群或站或坐说说笑笑的人,目光再转开,投到一旁蹲着整理旅行包的男女身上。 表情一直淡然。 然后,按下手机上的快捷键,“舒洋,通知市场部经理林南风,公司临时召开紧急会议。” 再然后,按下另外一个电话号码。 “文小姐吗?我是秦文景,公司事务已经处理完毕,我现在已经在前往方屿山的路上,大概三十分钟后就到。” ------------ 十一 山路上林木葱郁,山风掠过树林,树叶都如浪潮般哗哗响起,因为是深秋,更多了一些枯干枝叶的沙沙响,触眼皆是金黄火红和浓绿。 因为秦文景,嘉心的组员都跟在*丽的组队后面先行上山了,她一直等到他来,然后带他上山。 路上很寂静,只有风的声音,还有风里传来的远远走在前面的那些人零星的说笑声。 所以更是寂静。 嘉心沉默地走在上一格山阶,他则走在下一格山阶,同样地沉默。 走了许久,她终于停下等他上一格来。 “秦先生……公司的事都处理完了吗?”她踌躇问道。 他点点头:“是,已经处理完毕。” “哦,”她点一下头,顿了一下,又问道,“刚才……刚才只看到你走过来,是坐方屿山的班车来的吗?” “没有,事情一解决就开车过来了,”他偏过脸来,静静看她,“所以,我几乎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个人。” 她笑笑:“没关系的,本来就不需要你们带太多东西,而且,应该说你运气很好,原先是按着人数准备了帐篷和睡袋,刚好有一个会员临时有事离开,你正用得上。” 他淡淡一笑,别开眼去看前方蜿蜒而上的山路,不再说什么。 她讪讪,垂下眼看山阶上灰白的石条,石条缝隙里青黑的苔藓,以及间杂其中的有些青黄的不知名的小草。 参天的林木挡住了阳光,山路上的一切都被巨大的树阴笼罩,空气清新而薄凉。 她想到,自从上一次坐他的车回家后,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而她总觉得,他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淡然无痕,或许,他还因为她那晚的罗嗦多话而不悦。 他已经忘了从前忘了往事,可她却莫名其妙地跟他说自己曾经的欺骗? 她真是糊涂…… 她想得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过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淡淡的怅意。 现在他走在上一阶,她走在他身后,心上寂然,情绪低沉而惆怅…… 却不料他突然在前面停下,她眼睛只盯着条石和他的鞋后跟,猝不及防地就一头撞了上去! 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巨大的反弹力又使得她往后仰跌,眼看就要从山阶上摔下,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住了她! “小心。”他心头惊跳,拉住她后,才抑制着低声说出这句话来。 短短两个字,他要使劲忍住心内突然激荡而起的恐慌,才慢慢的,淡淡地说出。 她稳住身形,脸色白了白,一瞬间背心竟然生了薄汗。 “谢谢……”她讪讪道,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的手还被紧紧抓在他手里。 “恩。”他一点头,然后,慢慢松开握她的手。 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几声清晰的鸟叫,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秦先生,我们已经落后很多了,接下来,我们走快一点吧。” 还是比先前的组队慢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山上露营的地方。 下午主要在山上活动,有组队之间的比赛,也有自由活动。山上空气清新怡人,远望山下秋景绚烂美丽,几乎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笑闹声几乎要惊飞林中的鸟雀。 到了晚上,场地中间燃起了几堆篝火,火光熊熊,映得围坐成一圈的每个人都面色金红。 活动也很多,击鼓传花,成语接龙,唱歌跳舞,挨个说故事…… 那么多的人,他就坐在嘉心对面,隔着篝火,嘉心遥遥望他。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漆黑的瞳仁在夜色和火光中格外明亮,有一种莫名的吸引。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虽然遥远,却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两点摇曳的红光,还有……还有两个痴望的自己…… 她猛的一惊,看到自己?! 他的目光已是如剑一般地直直过来,她来不及躲闪,眼里的迷惘和怅然全都落入他眼里! 她怔住,片刻之后,飞快地将目光转移! “咚咚咚咚!”鼓声戛然而止,嘉心的手里,被飞快塞进了一团柔软的东西! 每个篝火堆边都响起欢快而轻松释然的笑声,嘉心组里也同样,许多女会员都掩嘴而笑,还轻轻拍胸口大叹好险好险,而她,则是愣愣地低头看手里红绸扎成的花球。 “文小姐!文小姐!”有男会员笑着喊道,“你是唱歌呢还是跳舞还是讲故事啊?” 她回过神来,“唰”的就红了脸! “文小姐!你是我们组的领队,你可不许耍赖啊!”又有会员高声喊。 他在对面,薄唇微抿,勾起一个淡然的笑,也在看她。 她明白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于是叹口气,笑笑道:“好吧,我来……讲个故事。” “讲鬼故事吧文小姐!”有会员提要求,“在山上,又围着篝火,最适合讲鬼故事了!” “鬼故事啊……”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好吧,不过我讲的可能并不吓人,你们可不许要我再讲一个。” 一时间众人都静了下来,她想了想,开始慢慢讲述起来。 “我读大学的时候,医学系是我们学校最恐怖的一个地方,因为那里有解剖学教室,大家都说里面有好些尸体,有时候外面有冷藏车开进学校里来时,大家就都对着白色的车厢指指点点,因为里面很可能就装了新运来的死尸。” 大家都很认真地听着,篝火堆边很安静,除了嘉心的说话声,就是篝火燃烧的“哔剥”响。 秦文景淡淡扬眉,这个故事……仿佛似曾相识。 “解剖学教室是由一个老师负责的,有一天,她发现有一具尸体的胳膊竟然残缺许多,仔细一看,那残缺的地方有牙印子一样的痕迹,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咬过的一样!她当即吓得脸色发青,马上跑到系主任办公室报告,说主任主任,我发现我们解剖用的尸体被咬了!系主任却没当一回事,说大概是保存不当被外面跑进来的老鼠之类咬的,让她不要声张,处理一下就可以了。那个老师虽然不甘心,可也没办法,于是将那具尸体的胳膊做了处理,并没有告诉其他人。” 不少女会员开始紧紧贴着旁边的人,虽然害怕,可还是听得聚精会神。 嘉心放低放慢声音,继续道:“那个老师虽然这样做了,可她心里总还是有个疙瘩在,因为解剖用的尸体其实都保存得很好,放在特制的冷藏箱内,老鼠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而在学生解剖的时候出现更是不可能的。于是那个老师多留了一个心眼,第二天又去检查尸体,这一次,她吓得脸更青了,因为,又有一具尸体出现了被噬咬的情况!” “她又跑去报告系主任,可系主任同样没有认真对待,接二连三出现情况又不被重视后,那个老师决定自己查出真相。她想,只要抓住了那个偷咬尸体的贼,系主任才会无话可说。” “于是那个老师偷偷在每具尸体上涂了一层她特别研制的药水,无色无味,对尸体本身也不会有任何伤害,可是,如果有人在尸体上噬咬过,他的牙齿就会变成绿色。” “几天后,她终于发现又有尸体被咬过了,于是非常高兴,兴冲冲地跑去找系主任,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帮助,找出学校里牙齿变绿的那个人。” “她来到系主任办公室时,看到系主任正站在窗帘拉阖的落地窗前,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抑或是,在想些什么。她并没有太在意,马上激动地向系主任报告了这个消息,然后说主任主任,您赶紧派人调查一下吧!系主任没有说话,她正奇怪,然后,终于听到系主任说,好啊。” “她很高兴,然后看到系主任慢慢转过身来……”她顿了一下,小声道,“你们知道系主任要说什么吗?” 会员们听得正入神,纷纷摇头。 秦文景的唇边溢出一丝笑来。 “系主任边说边转过身来……”嘉心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他说,那么,你看,我的牙齿……绿不绿——!” 最后几个字,她陡然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大喊出声,而之前听得入神不自觉前倾的男女会员都被吓了一大跳,甚至有些女会员都尖叫起来,引得旁边几个篝火堆的人纷纷侧目。 “不要怕不要怕,”嘉心忙安慰他们,“故事是假的,不怕的。” “真是——文小姐你还说自己讲得不吓人,”几个女会员拍着胸口嗔怪道,“刚才吓死我了……” 嘉心只好歉意地笑:“你们不要怕,真是没什么可怕的,要不,我再说个笑话好不好?” 众人正乐意,纷纷说好啊好啊,她面色有些发窘,顿了顿,开始讲起了笑话。 秦文景自然没有被吓着。 他静静看着火光中她生动而微红的脸,乌黑的睫毛,睫毛下同样乌黑的眼,在篝火摇曳的暖红中晶亮,宛转流动。 其实,那个鬼故事是他说给她听的。 那时,她明明吓得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不敢放,可当他问她的时候,她还是逞强地抬眼直视他,用她漆黑明亮的眼眸看着他,强自镇定地说,我不怕。 她怕的,后来的一段时间,她都不敢一个人在校园里走夜路,非要用各种理由找他出来一起走。 她一直逞强,一直嘴硬,她好似……从来都不服输。 那么嘉心,你现在,是不是还在逞强,还在嘴硬?他轻声问道。 轻声地,在自己的心里问道。 五年前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准备永远逃避,永远不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心猛的揪了起来! 嘉心,你要我永远恨你吗?! ------------ 十二 很晚了,嘉心轻手轻脚从帐篷内出来,走到燃着余烬的篝火堆边坐下。 她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山上莫名地就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黑暗中就满是他的脸他的眼,他坐在火光的那一端,隔着篝火,静静地看她,眼里有着她读不懂的情愫。 他不是忘了从前的事了吗?可为什么当她看着他时,却觉得面对的依然是一个能够洞察自己全部的人? 篝火堆里爆出几声清脆的“哔剥”响,她随手捡起一根枝条,在余烬里轻轻拨拉几下。 山上夜凉如水,其实,说是如冰也丝毫不夸张,尤其是这已经深秋的山上的夜,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篝火堆边坐得近了一点。 冰…… 忽然就想起了溜冰。 大学校园运动区那里的溜冰场,开阔的圆形场地,月光下仿佛一个大型露天舞台,空旷,清冷,而且静寂。 那时,她跟在他身后已经很久,不敢正大光明地跟,只敢偷偷跟着,有时候为了能和他碰上一面,放弃了自己的公共选修课,专门跑到他们系里听课。 因为只要和他在同一个地方,她就能让他多看到她一眼。 终于有一天,他在她身前走着走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停下,然后,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在问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 她怔了一下。 他的眼睛明亮中隐隐透着犀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她忍不住心怯,她想别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或是调头离开。 可她偏偏挪不开自己的脚。 她深深吸气,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于是,离他更近了些。 “……秦文景师兄,我是大一的文嘉心,我……我喜欢你。” 他淡淡扬眉:“奇怪了,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嘛要喜欢我?” 她马上窘掉,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会这样! 他是一个多么冷酷而恶劣的人,她就知道她一定会被奚落被拒绝的! 可是……她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的,而紧紧地捏起。 “文景师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她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一直装在心内的话慢慢说出来,“你喜欢的女孩子,是身材纤细,要有长长的黑发,明亮的眼睛,而且,脸上要常常带着恬淡的微笑,对吗……?” 他斜睨了眼看她,薄唇微抿,好久,才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文嘉心是吗?对,我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可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一定会喜欢你?” 她僵硬地直着头,微垂着眼,轻轻咬了唇,“因为我想,我还是符合你的条件的……而且,我喜欢你,就算我现在的黑发还不够长,眼睛还不太明亮有神,紧张的时候,紧张的时候会忍不住僵硬……可是,我会努力改变我自己,只要,只要你愿意接受我。” 他的眼神终于是有些认真地在研究她了。 她更紧张,可还是强迫着自己抬起眼来和他对视,努力在僵硬的脸上绽开一个淡涩的笑。 “你很特别,至少,比其她女生要有勇气。”他好似思忖了片刻,唇边勾起一个轻薄的笑来,“这样吧,你若真是喜欢我,有决心要和我在一起,晚上九点到溜冰场来。” 她一怔:“可是,晚上九点……学校的溜冰场早就关了门的。” 他耸耸肩:“所以,你看着办。” 那时,也是深秋。 晚上九点的溜冰场,空荡而寂寥,灰白色的场地在清冷月光下仿佛空旷的舞台。 她忐忑不安地一个人走到入口,正想着他该不会是耍了她,然后,就听到溜冰鞋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倏然滑过的声响。 她抬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在里面溜冰,一个人,一身雪白的衣裤,一双跟黑夜一样黑的溜冰鞋,在灰白而空旷的场地里旋飞自如。 月光下,他时快,时慢,周身仿佛也镀着月光的银,面庞更是莹白,仿佛古书上描绘的古代美少年。 可是,他还像一阵风,月光下的一阵风,幽冷,又清雅。 他仿佛闭着眼,双手随意交挽在身后,悠然地或进,或退,再轻轻一个旋身,溜冰鞋在场地中间滑开一道悠长的圆弧…… 她看得有些呆了,扶着入口的钢管栏杆站了好久,直到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抛下一双白色的溜冰鞋。 “我……”她怔了怔,迟疑道,“我不会溜冰。” “你会的,”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炯炯地注视她,“文嘉心,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好啊,你真是喜欢我的话,那你就做给我看,说不定我会被你感动。” 他的眼睛晶亮,月光下,仿佛黑潭里倒映的两点璀璨星光。 她沉溺在那两点星光中,点点头,说:“好。” 然后,战战兢兢穿上溜冰鞋,再战战兢兢扶着钢管栏杆进入场地。 每一步都是不稳,每一步都滑得好似随时都会摔个趔趄。 她真是摔倒了。 爬起来又摔,爬起来又摔,到了最后,连爬也爬不起来! 她有些怯弱而为难地抬眼望他。 他反撑着手靠在钢管栏杆上,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月光越来越明亮,终于,听到校园里十点的熄灯铃响,远处宿舍区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熄灭。 “师兄,我……我真是不会。”她小声地,可怜地望着他道。 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唇边噙起一个冷淡的笑,然后换鞋,独自离开。 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场地里坐了许久,终于是换下鞋子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确很恶劣,可这偏偏激起了她更大的勇气和决心。 她告诉自己,文嘉心,你计划了这么久,你不就是等着能接近他的这一天么?眼看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只是溜冰,你至于放弃么? 于是她开始天天跑溜冰场,一下课就去,晚上也偷偷跑去。 她摔了很多跤,手掌磕破了很多地方,幸好天冷衣服穿得多,才不至于受更多更重的伤。 可她还是太拼命了,连溜冰场的管理人都说,这个女孩子疯了呀?这么个摔法! 终于有一天,她能尝试着松开一直紧握的钢管栏杆了。 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校园里生了淡薄的雾,清冷而迷蒙。 她先试着滑了几下,握钢管栏杆的手时松时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下的力度与方向。 纵然天冷,可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的运动,她额上也生了薄汗,于是解下白色的外套系在腰间,继续练习。 慢慢的,她尝试着放开手。 脚下微一用力,整个人便缓缓滑向前方,那一刻,带起了风,风撩起了她耳后乌黑的发,如同丝软的绸带一般飘起。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那么喜欢溜冰,一定也是因为这如风一般飞翔的感觉吧…… 她闭上眼,想象着那个月夜他旋飞自如的画面,她张开双臂,感觉着脚下的滑动,感觉着每一丝风拂过面颊,连面颊上最细微不见的茸毛都在清风里静静呼吸徜徉…… 后来,她越滑越快,腰上白色的薄外套仿佛蝴蝶的翅膀翩然飞起,双臂如翼翅伸展在风里,墨黑的长发同样飞扬在风中,如暗夜之花般翻涌不息…… 这无与伦比的如风的飞翔的感觉…… 一直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周围,忽然有一声极轻微的“喀嚓”响。 她陡然一惊,猝然睁眼的同时,脚下已经不稳,轻飘的感觉霎那间全部消散! 她又开始歪歪扭扭了,她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她急着靠上钢管栏杆稳住身子,可那时她已经要摔倒了!!! ——他飞快地滑过来,伸手拉住了她。 ——嘉心坐在篝火堆前,猛的睁开了眼。 那个晚上,他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就像白天在山阶上,他及时拉住了她的手一样。 他带着她滑行了一小圈,然后,慢慢缓下,终于停在了钢管栏杆旁。 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任自己的手被他拉握着,那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她才想到要说一声谢谢,于是抬眼冲他笑,“……文景师兄,谢谢。” 他没有应声,眼眸清冷地看她一眼,然后,慢慢松开握她的手。 “师兄,你看到了,我会溜冰了!”她企盼地望着他,微笑道,“那么师兄,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他别开眼去,“我只说也许,并没有确定。” 她的笑容瞬间僵硬,她怔怔看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天来的辛苦又都成了泡影。 可是,真的只是泡影啊…… 她只觉得全身都在痛,然后鼻子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 “为什么还没有睡?”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经在旁边坐下,双手张开靠近篝火暗红的余烬。 “不够暖和。”他淡淡加了一句,伸手捡了枝条拨拉余烬,轻扇几下,再在上面丢一两根树枝条。 篝火“噼啪”了几声,有淡红的半透明的火苗从枝条下蹿起,慢慢舔舐包裹住新扔的枝条。 四周,开始逐渐温暖。 “……秦先生怎么也还没睡?”她轻轻抬一抬眼,红暖的焰光自黑亮的瞳仁中轻巧流过。 “睡惯了四平八稳的床,突然用睡袋……有些不习惯了。”他看一眼她,又转过眼去,“你呢?” “我……睡不着,”她笑一笑,“这么宁静的山上的夜,容易……让人想起很多过往。” “我的过往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淡得几乎不见,“其实有时候,记得太多,回想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他,太执著于五年前的那件事,心里一直放不下,午夜梦回,每每回想起那一幕,他震惊,又不可抑制地痛心。 而她,知不知道她带给他的伤痛呢?或是,在心里有一点点的后悔或是内疚呢? 他看到她眼里分明地闪过一丝犹豫。 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枝条。 他希望她在自己耳边缓缓说:文景,其实五年前…… 可许久之后,她只是点点头:“你说得对。” 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她站起身来,“秦先生,明天还有活动,早点休息吧。”她顿了一下,又低声道,“下午上山的时候……谢谢你。” 他轻轻颔首,听到她脚步渐渐远去,然后抬头,刚好看到她的身影进入一顶暗色的帐篷中。 风吹起她薄外套的边角,轻飘飘地掀起又落下,落在他目光里是缓慢的,暗色中,模糊得好似记忆里蝴蝶的翅膀。 他想起在大学校园里的溜冰场,他想起那些个夜晚。 他看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在灰白空旷的场地里摔倒又爬起,然后爬起又摔倒。 然后在一个月色清亮的有薄雾的夜晚,她终于能离开栏杆慢慢滑行了。 那时,她好似阖着双眼,双臂张开迎在风里,黑发和腰间的外套都被风吹得轻柔扬起…… 真像一只蝴蝶。 一只白色的带着黑色纤长触角的蝴蝶。 当那只蝴蝶被他的声响惊动而要坠下时,他迅疾滑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接受她,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内心开始有一点不一样了。 所以,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转过身,对失落地垮着双肩的她说: “文嘉心,我对女孩子,从来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他想她应该是聪明的,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果然,她愣了一下后,很快就兴高采烈起来,换了溜冰鞋急急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想得忍不住,唇边溢开一抹温暖的笑来。 可笑容却很快变淡。 那么嘉心,你现在,都不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我一直假装遗忘,只是希望你可以不逃避,你可以主动提起,给当年的你和我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最后,他面上的笑容完全逝去,唯只剩下如这深秋的夜一般的冰冷。 他轻一抬手,那根在他手中几乎要被捏握碎的枝条,以一个极低的弧度,被抛进了篝火中,被暗红的火焰迅速而猛烈地吞噬。 ------------ 十三 恍恍惚惚的,忘了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周围好似有许多人,许多笑容,音乐声似有若无地飘扬回荡,那是钢琴和手风琴合奏的乐曲,远远地浮在一片缈白的雾气里,仿佛云端上天使的歌唱,圣洁而又空灵。 然后,她看到自己一身雪白的婚纱,和一身黑色礼服的他,一同站在深棕色的讲道台前,讲道台后,是一个穿白色礼服的神父模样的人。 神父模样的人微笑问她和他:新郎,新娘,你们准备好了吗? 她恍然回过神来,原来她在教堂,要和他举行婚礼。 他注视着她,微微一笑: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神父点头,面色稍稍严正一些,然后清晰问道:秦文景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娶文嘉心小姐为妻,从今以后,牵她的手,不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以至奉召归主? 他深深看她,黑亮的瞳仁里荡漾着温暖柔情:我愿意。 神父满意点头,又转而问她:文嘉心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嫁于秦文景先生为妻,从今以后,牵他的手,不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他微笑等待着她的回答,一只手,已经自礼服上方的口袋中取出一个金线滚边的红色小盒子。 他轻轻翻开盒盖,拈出那枚圆环在指尖,再托起她的手,只是等着她同样微笑答应。 她看着那枚莹亮而浑润的圆环,忽然间有些发怔。 文小姐?文嘉心小姐?神父又问了她一声。 她的目光从圆环上收回,慢慢的,慢慢的投到他期待的眼里。 嘉心?他有些疑惑了,可依然是微笑。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自他手中抽离。 然后,抬起眼来,第一次,以俯视的姿态望着他:抱歉,文景,我不愿意。 ……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将她惊醒! 嘉心睁开眼,微微喘息,她半坐起身,手抚上前额,有一片冰凉的湿。 又做梦了,而且,又梦到了五年前的那场婚礼,那场半途被她戛然而止的婚礼,那场虽在计划之外却也能如她所愿足可以羞辱了秦家人的盛大婚礼…… 床边的窗帘拉得严紧,她伸手掀开一点,外面依然是墨一般的天色,天还未亮,晨曦还未到来。 她把闹钟……调得也太早了一点。 可她无法不早一点叫醒自己,因为今天上午有一个很重要的面试。 一个星期前,她所在的七月婚介公司忽然因为被收购而裁员,她有幸不在名单之列,可*丽的名字却是赫然其上,当即就傻了眼。 裁员名单第二天才生效,一整天*丽都浑浑噩噩,她本来是一个极活泼开朗的人,这时却是无措地连眼泪都要掉下来。 嘉心明白她的难处,在这个城市里,一份稳定又薪水可观的工作并不容易找,*丽的儿子也才四岁,夫家经济并不宽裕,如果只是靠她丈夫一个人的收入,肯定是相当困难。 *丽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她自己也想了一整天,终于在临下班前到经理室去了一趟。 那个裁员只是公司内部变动时通常都会出现的情况,只要有人离开,那就可以了。 下班的前几分钟,公司每个员工的电脑里都出现了一份新的裁员通知,声明早上输入有误,正确名单重述如下。 在名单上,嘉心看到自己的名字,微微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她需要重新开始找工作,只是,才开始做顺手的事,现在却要放手离开,想想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就算那个特别麻烦的刘极品,好像也是很有意思。 可生活就是这样,许多不舍得的,终究要去舍得。 五年前如此,今天,也同样如此。 她叹口气,起身下床。 醒得这么早,忽然就睡不着了,干脆起来做一点事。 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事。 整个星期她都在寻找新的工作,简历投出无数,却基本上是石沉大海。 她知道自己的简历都不过硬,这些年为了避开秦文景,为了找弟弟,她的工作漂泊不定,很多时候都长不过一年。 难道又要离开这座城市,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吗?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迷惘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夹在上方的小台灯,黄暖的灯光如水一般流泻。 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才住了不到半年的地方,离开……秦文景?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了一下! 一个多月的接触相处,他不认得她,她终于可以面对他,而分离却又近在眼前…… 文嘉心,为什么你会觉得心痛,难道你又开始心软,又开始舍不得了么? ……我的过往几乎就是一片空白,其实有时候,记得太多,回想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起在山上的那个夜晚,说到过去的时候,他这样告诉她。 她拿过桌前的相框在手上,轻轻抚摸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爸爸,妈妈,这一个月来,他和我走得很近,”她低声道,“他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我觉得,他对我,好像很特别……,他,是不是还喜欢我呢?” “其实当初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伤害了他,我是不是……应该弥补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相框上的玻璃反射了台灯的光,微微一倾,便如镜子一般映出了她的脸。 她看着自己已经二十六岁的面庞,却是依然乌黑的长发,莹白的面颊,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期盼。 她对着镜框,抿起一个微笑来。 那么,文嘉心,重新开始吧,就像以前一样,只要和他在同一个地方,就能让他多看到自己一眼。 鼎盛集团的面试厅在十楼,嘉心搭乘电梯上去,心头有隐隐的紧张。 难得终于有一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试,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电梯停下,锃亮的双门终于滑开时,她深深又深深地吸气。 可奇怪的是,面试厅里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好了文小姐,请您看一下这份合约,然后在下面签字。”接待她的一位小姐把一支黑色的签字笔递给她。 她接过,“呃,请问,我不需要过试用期吗?” “哦,不需要,文小姐是被推荐过来的,我们经理说文小姐完全可以胜任营销部门一职。”对方微笑。 她却是吃了一惊,被推荐?被谁推荐? “请问,是谁推荐了我?”她想了想,还是问道,“还有,你们经理……他姓什么?” 接待小姐始终挂着微笑:“推荐人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经理姓金。” 签了合约后,嘉心被告知从下周一开始上班,今天已经是周五,离下周一也不过两天的时间。 虽然有了一份新工作,而且是正式的有保障的新工作,可她心里始终有一点疑惑。 这份工作来得太轻易,反倒令她有些不安了。 可鼎盛集团……她抬头看大厅,装潢设施都极好,是大公司的气派,员工也都是极专业的样子,应该不会是什么诈骗。 可是,她还是有些不安。 只是,不管怎样,她总算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了。 继续,留在有他的城市里。 她笑一笑,推开玻璃门要离开时,门又从外朝里被推进,她不由得倒退一步。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快步走了进来,一看到门内的嘉心,就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一看就是个刚毕业的男生,不过,太不懂礼貌了。 嘉心暗想,正要离开,刚才的接待小姐忽然跑出来唤住她:“文小姐请留步,我们总裁想见你。” 总裁办公室在鼎盛大厦最高的二十六楼,这一层的电梯需要输入密码才可以到达。 总裁……? 嘉心更加惴惴不安了,天知道她不过是来应征营销部的一个小员工,又是被人推荐又是要被总裁接见的,而她连自己的直属上司营销部经理都还没见过一面! 她被人带入总裁办公室,坐在旁边的一圈真皮沙发上。办公室很大,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幕墙此刻却放下了遮光帘,于是看上去分外阴暗,而且安静。 她坐在那里,有些忐忑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心上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有人开门进来。 她蓦的抬头,惊诧地看到来人关门,再泰然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暗色中也能看到黑蓝色的西装裤管笔直,然后,真皮大班椅轻轻转动,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朝她这边过来。 “嘉心,这么暗,你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只小兽伏在那里一样。”他的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她完全僵硬,他竟然叫她——嘉心?! 好久,她才怔怔问出一句来:“你……是秦文景?” “我为什么不是?”大班椅往前滑动了一点,他一只手搭到桌面上,轻轻拈起一张纸,“难道非要在这份合约上也写上我的名字才可以么?哦,对了,这样好像就不是合约,而是结婚证书了,嘉心,你说是不是?” 她不清楚蓦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受,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她,没人说话的时候,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输送过来的暖气咝咝流淌的声音…… 这当然是一种幻听了。 可她眼前所见的却绝非是幻觉。 那么,秦文景,眼前这个傲然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的男人,他什么都没忘,他清楚记得五年前她对他的伤害! 她垂下眼来:“这样说来,原来,你什么都没忘,你……一直都记得。” 他冷笑:“换作是你,你会不会忘?” “我不会,”她低声道,“我也会记得,而且,记得很牢,也许,老死都无法忘记……” 他攥着合约的手一紧,沉声道:“既然你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我……”她抬起眼来,低软的目光在触及他冷竣的双眸时倏然止住,“……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眼眸里的一点光更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停顿了一下,“我为当年的事情道歉,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突然扔了合约大笑起来! “我一直以为……”他笑得不可抑制,“……文嘉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有苦衷!我也告诉自己你不是说不爱就不爱的人,而且,竟然是在婚礼上给我这么一个‘惊喜’?!” 她重新垂下眼来,一颗心又痛又麻,她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努力努力地攥紧,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 “我装失忆,我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装我不认识你!——”他猛的止住了笑,眼神凌厉地直视她,“我对自己说,秦文景,你给她一个机会吧,让她不再逃避,可以给你一个接受的理由……可是!你却告诉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还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 我……她的心都被他说痛了,她急急地抬眼望向他…… “好!”他直直地自椅子上起身,站在暗色的遮光帘前,宛如一个孤傲的黑影。 “文嘉心,那我也告诉你,我不想再为你费尽心机了,”他冷冷道,“到处找寻你的下落,装失忆到你那里登记会员,收购婚介公司,不想你又离开,于是阻止其它公司通知你面试,一步一步把你牵引到我公司里来……文嘉心,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白痴傻瓜,你不用动手,一句话就可以把我辛苦的一切全部摧毁!” 她坐在那里,只是怔怔坐着。 他要放弃她了,是吗? “现在,你也不用理会刚才的狗屁合约,你想走就走,反正躲了这么多年,你要躲的话也可以继续躲,”他大步走到门口,手用力握在门球上,又回过头来——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找你。” 然后打开门,决绝地离开。 他面上的表情,他眼里的绝望,她想,她不用抬头也是能看到的。 于是,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先生,这是您点的菲力牛排,七分熟。”侍者在秦文景面前放下盘子。 常忆凑过头来看了一下,“恩,好像还是你的牛排看起来比较嫩,比较好吃哦。” “是你自己点了八分熟。”他难得不和她打趣,拿起刀叉开始划牛排。 常忆知道他心里有事,想了想,又问道:“周五常远去你公司了,他有没有找你啊?” 他头也不抬,“常远没跟你说吗?” “哪有!”她假装沮丧叹气,“他最不把我这个老姐放眼里了,连晚上叫他吃饭,他也拽得跟什么似的,还说凭什么总裁请客就得去……真是,我爸我妈从小把他给宠坏了。” 他放下刀叉,拿餐巾轻拭唇角,“常忆,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他认真看她道,“虽然常远是你弟弟,而且来公司也只是实习,不过,如果他工作态度不认真,和同事关系不协调的话,我绝不会容忍他。” “我明白我明白!”她赶紧点头,“你看,所以我要把他放你公司啊,他谁都不怕,只对你这个文景大哥还是有些畏惧的,我想他晚上不来,也是心虚的缘故。” 他点一点头,淡声道:“这样就好。” “文景,”她有些欲言又止,“你这两天……” 他放在一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看,目光一瞬间有些凝滞。 她忙问道:“怎么了?” 他轻轻摇头,“没什么,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走出餐厅来,手机铃声已经停止,他在夜风中看屏幕上那个号码,面色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等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正要转身回餐厅,铃声又响。 “我是秦文景,”他接起,声色淡然,“什么事?” “我……我是文嘉心,”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细弱,“周五签的合约……能不能明天开始生效?我……我需要这份工作。” 他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应声道:“随便你。” 对方好似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谢谢……总裁。” 总裁? 他阖上手机,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 十四 不知不觉,嘉心到鼎盛集团做事已经快一个星期,周一她正式来上班的时候,秦文景已经搭乘周日当夜的飞机去了国外。 可以不用见到他,她不知道是应该觉得轻松,还是失落。 只是白天上班时,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复杂情绪,虽然是被某个人推荐而来,她却并未因此受到任何“优待”,她忙得昏天昏地,好几次几乎手忙脚乱。 不过一个星期熬下来,总算开始有点头绪了。 营销她几年前就做过,只是那是个小公司,业务并不繁多,工作环境也是松散,不像现在的营销部,一切井然有序,每个人各司其职,工作氛围严谨而从容。 每天早上八点半,她一走进公司大门,马上就习惯性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搭乘电梯到十三楼,打卡,开机,整理各种文件资料,准备今天的工作。 午餐时,她并没有像许多员工一样去外面吃饭,她一般留在公司,选好饭菜,端着餐盘到落地玻璃窗边的餐桌上用餐。 白天,在公司,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可以真正放松下来,沐浴在透过窗子洒落的初冬日光里,慢慢的,一匙一匙地吃饭,然后,想一想现在的他,正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他应该是很忙,出国见大客户,奔波的应该不止一个国家或地区,那么这个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可以如她一样,能有一份难得的闲暇,坐在冬日的暖阳下,慢慢的,一匙一匙地品尝? 可他以前是从来不屑于这样的一种生活的。 他家里世代经商,家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有一个好头脑,他同样聪明,可他只喜欢体育运动。 他接受了她的一个表现就是,常常会带她去跑步,登山,溜冰,游泳。 他说,嘉心,你运动这么差,怪不得瘦瘦小小,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爸妈养你的时候正青黄不接呢! 她不高兴了,反击他道,我哪里瘦小了,我这是纤细!倒是你,成天运动长运动短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不知道那些女生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乐了,手一伸就要过来拧她鼻子,说小嘉心,那你怎么要跟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在一起啊,好像当初还是你追我的啊?! 她头一偏,从他胳膊下顺势躲开,转身就往外跑。 可他的动作更快,长腿一迈就追了上来,伸手轻易抓住了她! 你看,我追到你了!他很得意地笑。 她平静地笑,是哦,是你“追”到我了,现在,你可不能抵赖了吧。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容在俊朗的脸庞上生动荡漾开。 她也笑,心头只觉得轻松愉快。 跟他久了,原来长跑总是不达标的她也开始表现出色,有一度体育老师还琢磨着让她去参加校际运动会,只是后来看她实在是不够健壮才作罢。 他知道后,很形象地打了个比喻解释了原因。 他说,文嘉心,你们老师一定是觉得到时运动会你往那些女健将堆里一站,太扎眼的老鹰堆里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草鸡! …… 她想得忍不住笑起。 那一刻,再劳累的心也变得轻松。 “文小姐?”林南风在她面前放下餐盘,微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哦……”她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到一些从前的事,比较有意思。” 周一到公司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林南风原来也是在鼎盛,是市场部经理,公司里为数不多的钻石王老五之一,茶水间里的话题,有一小半就是谈论他的。 另一大半,则是总裁秦文景。 她和*丽通电话的时候,*丽就咋咋呼呼地直嚷嚷:“嘉心啊嘉心,公司的裁员名单就应该用错了的那份,不然哪能给你这么个好机会啊!钻石王老五啊,我去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她并没有告诉*丽裁员那件事的实情,她只是笑笑:“是吗?那我把工作换给你,小宝马的娘。” *丽马上语气低落:“别开涮我了啊?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已婚妇人AND孩子的娘就不能做做白日梦YY一下了么?!” 她笑:“当然可以。” 她刚来七月婚介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有*丽极热心地带她入门,使她能够快速在公司里站稳脚跟。 这样热心的人,虽然有时咋呼麻烦了一点,可却是难得的好人,她喜欢这样的人。 不过在公司里,也有让她觉得不愉快的事。 上一次来面试时遇上的那个男生,那个很没礼貌的男生,竟然也在营销部做事,而且和她是一个办公室。虽然是实习性质,可也免不了天天见面,而他总是一副极拽的模样,爱理不理人,嘉心有时候要和他交流,真是觉得比登天还难。 她从前只觉得世上再没有如秦文景一般恶劣的男人了,不想今天遇上了更厉害的一个。 可后来,她睡觉前细细想了一想,发觉两人还是不一样的。 那个叫常远的男生是被人宠坏了的自以为是的拽,而秦文景则是一种天生的高傲,这怎么一样? 可她又不是真的很讨厌常远。 他的年龄和弟弟嘉远相仿,眉眼间仿佛有一点相似的地方,连名字里也都有一个“远”字。 所以在内心里,她有些当他是弟弟了。 想到这一点,她又会开始不安。 已经许多年,她如果真是找到了嘉远,是不是还能认出他来?亦或是,嘉远,她的亲弟弟,能不能认出她这个姐姐来? 于是每个夜晚,她会想很多人很多事,梦里总会有从前不愉快甚至令她伤痛的回忆。 很多次夜半醒来,明明忘了到底是做了一个什么梦,可眼眶却是湿润,静静流下白日里没时间也没办法流的泪水。 新星期的第一天到公司,就听到茶水间议论的新话题。 一是总裁要回来了。 二是营销部来了个新经理,虽然是个副的,可是,却是个女的。 果然,上午十点多,营销部金经理到办公区宣布了新来的顾副经理的任职。 顾倾城自他身后信步走出,面上带着沉静自信的微笑:“我是顾倾城,今天起,希望能和我们营销部的所有员工一起努力,为鼎盛的辉煌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办公区的人纷纷鼓掌表示欢迎,嘉心也佩服地望着顾倾城,她不过也才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却能任职鼎盛集团的营销部副经理,的确不简单。 可是,这掌声里却极不协调地夹杂进了另一种声音。 众人都有些讶异地回头,然后,看到在他们的身后,那个名叫常远的大男生,扬着下巴,微眯了黑亮的双眸,一下,一下,缓慢地击掌。 他的掌声,清晰而零落,分外扎耳。 嘉心不由皱眉头,这个常远,他想干什么? 金经理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顾倾城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走到常远面前。 “没想到我们鼎盛的营销部还有这么年轻的员工,真不简单,你叫什么名字?” “常远。”常远依旧微眯了眼,目光淡淡自她面上拂过,“不过,我还不是正式员工,我是来实习的。” “实习啊,那很好,”顾倾城的笑容里别有深意,“希望实习结束时,你的实习手册里可以有骄人的成绩。” 常远轻一点下巴:“其实,我也很想看看,顾副经理如何能带领营销部员工给公司的辉煌出力。” 顾倾城笑:“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 于是当天茶水间的议论马上就转了话题,新来的营销部实习生VS新来的营销部女副经理,两个都够胆识够出人意料,那么,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下午的时候,嘉心把一份销售报表放到常远桌上。 “常远,这是鼎盛下属盛天商场的季度销售报表,你审核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再写个审核报告。” 常远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脑显示屏,闻言抬起头来,淡漠道:“我不过是个实习生,审核销售报表并写报告的事,不都是由你来做的么?” 嘉心点点头:“不过,这是顾经理亲自交待下来让你完成的,她说,你有这个实力。” “是顾……副经理吧,”他年轻的眉头轻轻拧起,“我是有这个实力,可我没这个义务。” 他这个样子,和以前的秦文景真像。 嘉心叹了口气,在他面前坐下,低声道:“常远,你才来公司不久,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不一定都能用上,你也知道顾经理是故意刁难你,你早上干嘛要去挑衅她呢?” “我可没有挑衅她,”他的眼睛重新盯到显示屏上,“我说的可是实情,一个女的,能爬上副经理的位子,谁知道她到底靠的是什么实力?” “你——”嘉心噎住,“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女人就不能当经理了么?” “我可没这样说,”他嘴角噙起一抹冷笑,“可我不喜欢她说话时的样子,说得好像很谦虚,可眼睛里全是骄傲,拽什么拽呢!” 原来是……原来是为这个! 嘉心忍不住笑,“常远,你觉得她拽吗?难道没人跟你说过你很拽吗?” 他噔的红了脸,摔了鼠标起身就走,“我跟你很熟吗?懒得跟你说!” 嘉心忙拿了报表追出去:“哎哎,常远,报表还是要你来审核的,你看一下,不会的我可以教你啊!” 可常远走得极快,嘉心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于是也继续追。 刚出办公区的门口,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常远”。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她直觉地想要停下追赶的脚步,可还是来不及,一头撞到了从门口经过的人身上! 秦文景皱起眉头,她竟然这么莽撞,一头撞到和他同行的营销部经理身上?! 顾不得揉揉额头,嘉心迅速捡起被撞落的报表,一边向金经理道歉:“对不起经理,我刚才没看到你过来。” 金经理无奈地整整西装,总裁在场,又是总裁推荐过来的人,怎么好发脾气呢?只好摆摆手说没事。 常远在前面停下脚步,慢慢回身,走到秦文景面前,有些磨磨蹭蹭地叫了一声“总裁”。 “你们在干什么?在办公区里追逐打闹?”秦文景很是不悦。 没人应声,常远只是站在那里,下巴不羁地微微昂着。 “……是这样的,”嘉心硬着头皮回答,“常远忘记拿销售报表,我追上去给他,不想撞到了经理……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 常远有些怔住,面上现了隐隐的讶异。 秦文景看着她,片刻之后,沉声道:“最好是这样。可是文小姐,你对人说话都习惯低着头么?我们鼎盛的员工是要低着头说话做事的么?” 她抬起头来,目光轻轻落在他棕色斜纹的领带上,轻声道:“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顿了一下,迈步朝前走去,金经理也马上跟了上去。 她的目光这才真切地落到他身上,粘在他的背后,一直粘着,直到那件黑色西装在拐弯处消失不见。 “你刚才为什么……” 她转过脸,看到常远眼里淡淡的疑惑。 “说是你忘记拿报表吗?”她笑一笑,“可事实就是这样啊,我没多说什么,也没少说什么。” 常远自鼻孔内轻轻哼出一声:“那当然了!” 他的样子,似是有些不甘心,可又不得不服气。 再拽,也还是个小孩子嘛。 嘉心心想,于是笑笑又道:“走吧,我帮你看销售报表,有不懂的地方你问我,我教你。” 她已经转过身了,却听到常远在身后,轻声而清晰地道:“你刚才看他的样子,好像和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但是,却有很多不能诉说的话。” 她后背猛的一僵,回过身来,好似不明所以地笑:“你说什么呢?还不快走?” 常远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你不要以为我年纪比你小就什么都不懂,其实,我的眼光很厉害。” 她假装无奈地摇头笑,自顾自就往办公室走。 可是,常远真是没说错,她望着他的目光,竟然连一个还未正式毕业的孩子都看得出来…… 她已经和他认识了很久,可是,却有很多依然不能倾诉的话,不能诉说的……苦楚。 ------------ 十五 “现在我知道了,只要每天中午到餐厅靠窗的位置,就一定能看到文嘉心小姐。” 林南风放下餐盘,在嘉心对面微笑入座。 嘉心抬眼朝他一笑,“林经理。” “叫我南风吧,我也叫你嘉心好了,”林南风建议道,“总是林经理或是文小姐的,听起来太生疏,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嘉心想了一想,点头笑道:“那我应该觉得很荣幸才是。” 林南风轻轻蹙眉,“怎么说?” “因为……”她的目光越过林南风,淡淡环视四周,再微倾过身,低声道,“难道林经理不知道自己来餐厅吃饭后,餐厅的饭菜常常就不够吃了么?” 他顺着她先前的目光看过去,不少女员工马上低下头装作认真用餐,有几个年轻的小姑娘躲避不及被他的目光撞上,对上他眼里的澹然笑意,迅即红了脸。 “恩,其实也不能说饭菜不够吃,”嘉心好似又认真想了一想,“应该是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因为林经理一笑,许多女员工不用吃饭就通体舒泰了。” 一说完,她忍不住就先笑开了。 正午的阳光很好,穿过玻璃幕墙洒落身上脸上,周身暖洋洋的舒适。 这样的一个好天气,面对的又是林南风这样一个不会让她有任何压力感的人,她心情很好,难得打趣了他一下。 按理说,这样的打趣也是逾越了的,可她觉得,林南风并不会介意。 果然,林南风只是微笑。 片刻之后,他放下汤匙在盘沿,“那么你呢?你会不会也这样?” “什么?”她舀了一匙汤到嘴边,今天的排骨海带汤味道鲜美,不知不觉,她已经喝了将近一半。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道:“看来我还是很失败,纵然我在你面前注视着你,你依然能若无其事地大快朵颐。” 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微有失望。 她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林南风经理,你在报复我是不是?算了,刚才是我错了,吃饭还是不要开玩笑了,我向你道歉。” 林南风没有应声,他黑亮的眼只是静静注视她,半晌,才移开目光,迎上玻璃幕墙外并不刺眼的阳光,轻轻阖一阖。 “今天的海带汤很不错,”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餐盘上,伸手拿起汤匙,“这样吧,一会儿你喝完了,我帮你再盛一碗。” 嘉心忙摇头:“这怎么好,别人看到了一定会怨怼我!” 尤其是那些女员工,以后看到她一定会用犀利得像刀锋的目光狠狠凌迟她的! “有什么不好?”他漫不经心地道,“刚才还说可以是朋友,现在就这么见外了?” 嘉心正无言以对,听到身后有高跟鞋“嗒嗒”过来的声响,回过头来看,是顾倾城。 她端了一个餐盘在手里,走到嘉心旁边停下,“文嘉心,提醒一下你办公室里的常远,我要在今天下班前看到他做的盛天商场季度销售报表审核报告。” 是下班前吗? 嘉心心内暗暗“咯噔”一下,答应道:“好的,我会提醒他。” 顾倾城轻点头,又看向林南风,“林经理,早上开会说过的盛天商场促销活动,我想再跟你详谈,下午有时间吗?” 林南风礼节性一笑:“下午我们市场部有个短会,结束后我让助理通知你。” “可以。”她抿了一个浅淡得体的笑,端着餐盘走到隔了几个位置的另一张餐桌后坐下,那里同样靠着玻璃幕墙,映进满室的阳光。 “怎么了?”林南风见嘉心偷偷注视她好久,转过头去也看了一眼。 嘉心这才收回目光,笑笑道:“没什么,我只觉得,顾经理很有本事。” “职场女子都是如此,”林南风不在意道,“如果要爬上高位,势必会变得跟普通人不一样。” “唉,”嘉心叹口气,笑道,“我就做不到,所以我注定爬不上高位。” 林南风眸光一动:“高位就一定好么?” “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不好,”嘉心转念一想,低声道,“苏轼同志也说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想,我还是比较畏寒。” 她说完就笑了,乌黑的发滑落几绺在面颊上,随着她的笑一跳一跳,仿佛在金色的阳光中舞蹈。 林南风只觉得握汤匙的手都有些僵滞了,他想伸手去帮她撩开那散落的发,终究,还是伸不出去。 他告诉自己,林南风,现在还太早。 整个下午,嘉心都在办公室帮常远完成销售报表的审核和报告。 常远不是不聪明,可太容易自以为是,在审核报表上又有些粗心大意,往往无法注意细节。嘉心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给他指出纠正,待他写出报告初稿后,又细细检查一遍,做了一些修改。 这样忙活下来,等常远打印了报告拿去顾倾城办公室,她再看一看时间,发觉已经快下班。 然后才想到,一下午都在忙常远的报告了,她自己手头的活计却还没完成! 于是赶紧动工。 将近一半完成的时候,常远推门进来,看到她时“咦”了一声。 “咦什么咦?”嘉心目不斜视,飞快地往电脑里输入数据,“没见过帮了别人反倒忘了自己工作还没做的大好人么?!” 常远挠挠头笑:“我就说嘛,公司都下班了,你怎么还没走。” 嘉心笑笑,问道:“怎么样,审核报告送上去后经理大人怎么说?” “她呀——”常远在办公桌前坐下,笑嘻嘻道,“她看得可认真了,就想在我的报表上找出一点什么漏子来,不过呢,结果还是让她失望了,哈!” “你可别太得意,”嘉心提醒他,“她这一次没抓住你的小辫子,下次一定会继续刁难你。” “我才不怕她刁难,其实我——”话还没说完,常远就硬生生住了口。 嘉心匆匆朝他瞥去一眼,“其实你什么啊?” 常远耸耸肩,好似很不经意地摇头笑,“没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就忘了。” “你还不走吗?”他起身,扯过转椅椅背上的外套,“对了,要不要我留下来帮你?” “我倒是想啊,不过,”嘉心故意幽幽叹气,“我怕你不但什么忙都帮不上,反倒还帮倒忙。” 常远的眸光暗了暗,“文嘉心,你看不起我么?告诉你,我只是懒得做而已,我真要认真起来,别说你,连那些个什么经理我也是不放在眼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嘉心点击一下“保存”,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看他道,“不过常远,不管你是正式员工还是实习生,在公司里我们总还是要有个尺度,顾倾城也许是拽了点,可她有这样的资本,况且她也是我们上司,你不能对她太没礼貌,不然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 看常远目光淡漠地看着别处,她叹口气,温声道:“我虽然只大你四岁,可毕竟经历得比你多,说这些话也许你不爱听,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多想想。” 她重新把目光投到电脑显示屏上,工作才做了一半,接下来要抓紧完成。 常远杵在原地许久,终于是甩了外套在肩上离开。 嘉心停下手,看着那扇没有被关严而是缓缓晃移着的门,默叹一口气。 幸好常远不是她的弟弟嘉远,如果嘉远是这个样子,爸爸妈妈在天上……也无法安息。 后来她终于完工,窗外却已经天黑,她保存了数据,关上电脑,最后熄灯关门。 整个办公区已经很安静,只有走道上的小灯还微微亮着,她搭乘电梯下楼,看着红色的楼层数字一格一格地轮流闪过,心内只觉得茫然的疲倦。 “叮——!”双门滑开,她愣了一下,举步走出电梯。 只是,右脚已经迈了出去,左脚的细高跟鞋却是“卟”的一声陷进了电梯门下的细缝里! 她往上抬脚,不行,拔不出。 她再使劲,还是拔不出。 她双手按在双门边沿,重重地使劲,竟然还是拔不出来! 她叹口气,只好将脚从鞋内脱出,走一步出电梯,转身,蹲下用力拔鞋子。 那么细的鞋跟,和那么细的电梯门槽,竟然卡得无比严实,她用两只手也拔不出来! 她不由自嘲地笑,真是,已经二十六岁了,气力竟然还是小…… 气力小…… 仿佛回到某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她背了书包从学校回来,在家门口,看到爸爸妈妈正往屋里搬一个个白色的麻袋,她想帮忙,马上跑过去也拽住一只麻袋的一角往屋里扯。 可麻袋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真是很沉。 她用两只手努力地拽,可还是拽不动。 嘉心气力太小,搬不动的。妈妈走出屋来,看到她使了吃奶的劲的样子,不由抬手擦额笑。 她抬起头来,很不好意思,脸因为用力而通红。 嘉远啊,来帮帮姐姐啊!妈妈冲着屋里喊,嘉远,来帮姐姐一起搬! 噢!她的弟弟嘉远乐颠颠地自屋内冲跑而出,兴高采烈地站到她面前,也弯下腰拽住麻袋的一角。 姐姐姐姐,我们一起搬啊! 她笑着点头,再一次用力拉麻袋,两个人的气力终于是大了一些,麻袋被拖着往前了一点点。 哎,姐姐比我高,可力气竟然比我要小!她的弟弟嘉远,那时就很得意地笑,妈妈看,姐姐刚才都搬不动的,我一来呀,麻袋就能动了!我的气力是不是比姐姐要大呀? 什么呀……她想反驳他,可妈妈却笑着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嘉心,嘉远,你们两个现在气力都还小,可是,总有一天你们会长大的。妈妈俯下身来,慈爱地摸摸她和弟弟的头,柔声道,等你们长得像爸爸妈妈一样高了,你们的气力也就大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仰着脸看妈妈…… 像妈妈一样高…… 仿佛水光一晃,那个洒满金黄余晖的黄昏忽然就不见了,她的眼前,又是清清楚楚的,一只被卡在电梯门槽内的细高跟鞋。 “可是妈妈,嘉心现在已经像你一样高了,或者是,已经比你还要高了……”她的眼眶渐渐发热发烫,“……可是,为什么,嘉心的气力还是太小?……” 没有人回答她,安静的电梯门口,只有锃亮的双门一下又一下地开阖。 初冬的寒气自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渗上,从她只穿了薄丝袜的脚心透上,那么冰,那么凉。 无数个初冬或是寒冬的日子,她就是在这般的冰与凉中度过,或许面上会砌起一个个或深或浅的笑,可那毕竟是凉薄而虚幻,又如何能温暖她的心? 她蹲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轻轻地落下泪来。 然后,听到一声清晰的“叮”响。 她身旁的专用电梯,锃亮的双门正缓缓滑开。 ------------ 十六 好久之后,他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坐在这里?” 她依旧埋头在膝盖里,泪水依然滚烫。 “怎么了?”他在她旁边半蹲下身,目光落到电梯门槽内的那只高跟鞋上,“鞋子被卡住了?” “不是,”她轻轻摇头,黑发散落下来,仿佛一匹沉沉的黑缎,“我想我的爸妈和弟弟了。” 他微微蹙眉,以前,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何况,他好似也从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 “想他们了,那就去找他们,看看他们。”半晌,他站起身,沉声道,“再晚公司里总也有人,你这样坐在电梯门口,不应该。” 她纤细的身体猛的一震,然后,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看到他之后,神情更是慌乱,马上抹去眼里的泪,撑着一旁的墙壁站起身。 适才一直沉浸在伤心的回忆里,她竟然没发觉旁边的是他? 脚下一高一低,她站立不稳,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晃,她急着伸手攀住两边可以依附的东西,不当心手就伸向了他,可却是触电般的,迅疾缩了回来,然后,勉强倚在了墙壁上。 “……总裁。”她红着脸,不知道是刚才埋头哭的,还是因为发现是他而困窘的。 他淡漠地点头,之前莫名涌上心头的暗潮因为她这一句称呼而全然退尽。 总裁…… 她现在,只称呼他这个名号,连之前的“秦先生”也不再了。 可是,这不是他自己一手创设的么?而且,不也是他自己希望的么? 他颇有些自嘲地想,唇角浮起一抹冷淡的笑。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她垂下眼来,瞥见电梯门槽内的高跟鞋,忽然又抬眼朝他那边,急急地喊了一句:“……总裁!” 他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我……”她窘得只觉得面上的红烫正如汗水一般滴落下来,“……我、我拔不出鞋子。” 他好似不信地看了看她,她勇敢地回望,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没有撒谎,于是又蹲下身去,努力拔了拔鞋子,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他默叹,上前几步半蹲下。 手按在鞋跟上方,他轻轻摆弄几下,鞋子轻巧地自门槽内脱落。 他递过鞋子给她,目光别有深意地注视她,“拿好,总不用我帮你穿上吧?”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接过鞋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鞋子回到她手上,才那么一秒半分的功夫,几乎是一声细微得要听不见的“啪”响,那只惹祸的鞋跟无端端断开,极清晰地掉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她扯了扯嘴角苦笑,这又是怎么回事? “走吧。”他的目光自地面上孤零细小的黑色鞋跟移到她脸上,“另一只鞋子也脱掉好了,我开车送你。” 她疲倦之至,并没有看清他眼里隐隐的晦暗,只是顺从地脱下另一只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跟在他身后离开。 他在前面走得稳健,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目光飘飘落在他后背,黑色深沉的西装,笔挺颀长的裤管,往下,往下,一直到黑亮的鞋跟。 又要跟他有牵扯了吗? 她问自己。 文嘉心,你可以拒绝的,你可以说自己打车回去的…… 可她只是目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一直到坐上那部保时捷的副驾,冰凉的足底踏上车内柔软的羊毛垫子,一阵温暖软和。 嘉心,你现在累了,乏了,你不过是想请他送你回家。 何况,现在,你除了麻烦他,你还能麻烦谁? 她困倦地仰头靠上车座,眼睛微微阖上。 平稳行驶的车子却是突然刹住停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眼有些茫然地看车前方,什么都没有,橙黄的路灯下马路宽阔辽长,这条路上的车子并不多,前方也显得空旷而清冷。 她转过脸来,同样茫然地望他。 他双手握放在方向盘上,重重按压了一下,倏的转过脸来看她!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好似在下着某一个巨大的决心,可又好像觉得没有任何必要了,愿意听之任之,愿意弃之放之…… 你…… 她想问他是怎么了,话语还酝酿在口内,他已经伸手揽过她,手掌扳过她的脸,一低头,唇重重压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唇粗重地碾压过她的唇,她想要惊呼出口,他的舌尖却顺势滑入,柔软,却是猛烈地汲取她口中的一切! 仿佛攻城掠池一般,他没有留给她片刻的思索,没有丝毫的怜惜,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的唇被他碾得生疼,她的舌被他揉压得发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爱和甜蜜,她只觉得痛,那种痛,一直彻入心肺! 他那么突然地吻她,可相隔了整整五年的这个吻……为什么只有疼痛和仇恨? 文景,你恨我,恨得那么深,又那么痛么? 她觉得心真是在痛,火烧火燎一般,又如冰水浇灌一般,如此的冰火两重天里,她整个人都要忍不住地颤栗…… 可她终究没有退却。 她闭上眼,双手挽上他的颈背。 她迎上去,温柔地,用冰凉却轻软的唇回吻他。 她的动作生涩,可是勇敢而坚定。 几乎是一霎那间,他轻颤,可几乎又是同一秒,他更加猛烈地吻住了她! 窗外有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车载音乐隆隆作响,摩托车上的人看不清面目,可却能听到他们怪腔怪调的起哄声和长长的唿哨声,在他和她几乎要陷入一片死寂的耳廓内清晰刺扎! 文景,你想恨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恨我,是不是? 她的眼角缓缓溢出泪来。 可下一刻,他却猛地推开她! “文嘉心……”他狠狠擦拭嘴角,冷笑道,“原来你真是想勾引我!” 一瞬间,她仿佛被五雷轰顶,震惊错愕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鞋子被卡在电梯门槽里,鞋跟又不早不迟地掉落在我面前……”他依旧冷冷地笑,目光仿佛利刃自她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剐过,“……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觉得没有抓牢我现在只能在营销部做个小员工委屈了?” 她的手指紧紧揪曲在身下的坐垫上,她只觉得脖颈僵硬,似乎连轻轻摇一下头都变得极端困难。 是哪里出错了呢……她很困惑地想。 于是他的眸光更冷洌了,“怎么不反驳?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据理力争的么?还是,你实在是心虚,无话可说?!” 她慢慢回温的足底重新冰冷,她蜷缩起足尖,尽量尽量地往还有一点暖和的车座内贴靠。 “可你怎么就知道当时一定会是我?”他伸手抓住方向盘,很重很重地握压下去,“如果当时经过的是林南风或是别的一些谁,你是不是也要装出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告诉别人,说我想我的爸妈弟弟了,告诉他们你的鞋跟被卡住了,再让他们看到鞋跟落下,让他们像救世主一样带着你回家——啊?!” 不待她回答,他猛力踩下油门,车子呼啸冲出路面,如一头狂野的猎豹飞奔向前! 车内明明没有风,没有一丝的风,可她却觉得冷,面颊好似被刀剐一般,无数个无形的耳光劈打下来,眼里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她偏过脸,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还有那几乎被拉扯成一条橙黄的线的路灯光。 她只觉得冷。 后来,车子在她租住的地方停下,她打开车门,什么话也没说,赤脚出去,如同一开始她赤脚进来。 后来,他在马路上奔驰许久,初冬的深夜,他开着敞篷,任凭夜风呼啸着狠狠刮擦他的全身!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也不觉得暖。 车子里就他一人,刚才那个能给他一点暖和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下车了,离开得沉默,而且决绝。 他忽然自心内涌上一阵恐慌—— 明天、明天在公司,他还能……看到她吗? 他猛的刹停下车! 然后,快速地掉转车头,往来时的路飞快折回! 他忘了自己晚上已经闯了多少个红灯,也不想去理会是不是已经够格被吊销驾照,他只想快点赶回她下车的地方,如果赶得及,他多么希望她还在那里,沉默地伫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折回。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回到刚出电梯的那一刻。 那时,他只会帮她取出鞋子,就算鞋跟很可笑地掉落了,他也决不做其它想,只是送她回家,让她可以早一点回到暖和的房子里,不会孤零零地坐在电梯门口的冰凉石地上难过…… 可他还是让她难过了吧? 他放慢车速,在那片已经熟悉的老式住宅楼前缓缓停下。 那里已经没有人,只有老式的路灯在水泥地上静静晕出一圈昏黄的光。 他伸手,轻轻抚上唇,那里还有一点她晚上余留的温暖。 可心,还是一寸一寸地寒了下去。 ------------ 十七 他从前一定想不到,一个已经二十七岁的男人还会做这样的一件事。 别人想不到,连秦文景自己也想不到。 可他还是做了,第二天的清晨,他从六点开始就在那片老式住宅楼前等待。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楼里出来,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小企业里的打工妹和打工仔,还有岁数大了的老人,都在晨曦还柔和的时候就出门了,或是赶早课上早班,或是起个大早去锻炼或买菜。 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要忙活的事。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他坐在车内,静静看,然后想起很久以前,他好像是坚持一件什么事让她气恼了,她几乎是第一次瞪起眼教训他,说秦文景你不要太嚣张,地球才不会因你一个人而转动,太阳也不会为你一个人每天东升西落! 她一向是个柔顺的人,有时候会嘴硬一点,固执己见一点,可他基本上就没见过她这样生气的表情。 于是,他不怒反笑,说可是嘉心,如果我是地球和太阳,我就愿意为你一个人转动,为你一个人东升西落。 她没料到他会说这么温柔甜蜜的话,一下子噎住,先前已经打好腹稿要和他争辩到底的话语全部跑光光! 怎么,你不高兴,不喜欢?见她没有反应,他故意道,算了,你又不当回事,就当我没说过! 她那次的确很奇怪,他都这样说了,她也只是怔怔点一下头。 于是换作他气恼了,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个多高傲的人,他都这样说了,她竟然一点都不感动?! 第二天,他故意一个人迈开大步在前面走,故意不去牵她的手。 后来,是她自己慢慢追上来的,然后,把自己的手,轻轻插到他的肘弯里。 他想,她一定是后悔了,希望借这样的一种举动向他表示抱歉。 可他如何真是会怪她?他故意插手在裤兜内,故意在肘弯处留出一个空子,他已经习惯有一个她跟在身旁,已经习惯她轻轻插手在他的肘弯。 那种可以相互贴服充实的感觉,到现在仿佛还是清晰,只是,想起的时候,有些微的刺痛…… 蓦的,他轻挑眉。 转眼看去,手上夹的烟已经燃到了指节中间,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灼烫得发痛,一截长长的烟灰悬悬的,他手指微动,烟灰就被轻易震落。 他其实不喜欢抽烟,最多就是在心里烦乱的时候,点起一根,任它在指间静静燃到尽头。 这又是一种什么怪癖?自己给自己闻二手烟? 他有些自嘲地笑。 然后,回过神来,专注地望车前方的那片老式住宅楼。 今天,现在,他等在她租住房的楼外,等待着可以向她道歉的那一刻。 等了很久,终于看到她走下楼道的身影。 只有平常的小提包,没有旅行箱之类的物品,于是,他松一口气。 他其实很怕。 怕她会和当年一样,在婚礼上戛然而止,抽离他的手心,淡漠地告诉他,文景,我不愿意。 然后,在众人的错愕中迅速离开教堂。 再然后,离开他的生活,一走就是五年。 可他也没开门下车。 他只是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走路,他开得缓慢;她坐上巴士,他则慢慢跟在巴士后面,亦步亦趋地跟。 直到她下了巴士,进入公司大门。 他又在车上坐了许久,然后开车入停车场,下车,搭专用电梯上楼。 几天后,嘉心在公司里,忽然听到一个很奇特的谣传。 她到茶水间冲咖啡的时候,营销部的几个女同事本来正凑在一块叽喳,一看到她进来马上噤声,神秘兮兮地看看她,又相互对视几眼,眼角眉梢仿佛都带了暧昧不明。 她知道每间公司都有茶水间话题,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公司差不多都待过,这种现象她已见怪不怪。 可这次却仿佛是有些不同的,因为看起来,好似话题的主角就是她,亦或是,和她相关。 她不知道该如何,只好淡淡一笑,从那些女同事身旁走过去,打开橱柜门拿咖啡,再微微弯腰,放到一旁的饮水机下冲泡。 “文嘉心,你以前……和林经理认识的吗?”忽然,一个女同事出口问道。 她愣了一下,“哦,”她直起身来,“是市场部的林经理吗?” “哧!”另外一个女同事有些尖利地笑了一声,“那还有谁?我们公司姓林的经理可就他一个!” 她微笑:“是,以前我在另一家公司时,因为工作需要接触过一两次,怎么了?” 那个笑声尖利的女同事瞅她一眼,口气轻飘道:“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可她,还有另几个人看嘉心的眼神,分明又是没那么随便的。 嘉心心里奇怪着,可也只能笑笑看她们先行离开,随着高跟鞋“嗒嗒”走远,有话语零星传入她耳中,依稀像是在说“她也不怎么样嘛……”“……就是,怎么看上的!”……零零碎碎,闲散落到她耳里。 她忍不住苦笑。 今时今日,从她身上竟然还能衍生出这样的猜测谣传。 估计是和林南风有关,可是,那些人也太能想了吧,她和林南风非但不在同一个部门,平日里接触也不多,最多是午餐时碰上会坐同一桌。 那又有什么可想象的呢?她摇摇头笑。 她端了咖啡要走,想了想,顺便又帮常远拿了一瓶冰绿茶,她看到过他喝饮料,好像就是这一种,她在大学时也常喝,现在年纪见长,已经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回到办公室,常远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脑显示屏,一见到她进来,眼疾手快地点击鼠标,显示屏马上回到桌面显示状态。 “看什么呀?”嘉心故意吓唬他,“你在打游戏吧?当心我告诉金经理,再不然,我想顾经理也一定很有兴趣听我的小报告哦!” 常远爱理不理地瞅她一眼,口气淡漠道:“我在大学就对打游戏没兴趣了,再说了,你喜欢打小报告是你的事,关我什么事啊。” 她笑:“很不错,经得住吓,值得表扬!”然后,抛过冰绿茶给他。 他黑亮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是稳稳接住了瓶子,顿了一下,淡淡道:“谢了。” 嘉心笑笑,坐到自己办公桌前。 常远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朝她那边道:“……对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嘉心从一旁的文件夹子堆中抽出一份展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他皱皱眉头。 她抬起眼来看他,“到底是什么事?” 嘉心想,还是要去找林南风澄清一下。 她觉得真是有些可笑了,自己不过是和林南风一起在同一张餐桌上吃过几次饭,说笑过几次,竟然就被传为是林南风在追求自己? 林南风是什么样的人,他用得着追求一个小小的文嘉心么? 尤其是现在,谣传已经纷纷扬扬,连常远这样不爱搭理闲事的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传到林南风耳中,只怕他会不高兴。 虽然只是普通朋友,可林南风在她打探弟弟的消息时帮了不少忙,而且为人也好,她不想令他误会,也不想令他难堪。 她约了林南风在“银星咖啡”见面,等她按时赶到,却看到林南风已经坐在那里了。 “对不起,”她赶紧坐下,歉意道,“出来时被顾经理叫住有事,你怎么这么早?” “难得你约我,”他微笑,“我不敢迟到。” 她一怔,他这是开玩笑的吧?可是,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好似又是认真。 “……南风,”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公司里的谣传,我也是今天才听说,大意就是说……你在追求我。” 他点点头,“恩,然后呢?” 她抱歉地笑:“我真是不知道如何会这样,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对了,你还是‘七月’的登记会员,要不我帮你督促一下*丽,让她给你多安排几次见面吧。”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嘉心忽然有些忐忑。 “……嘉心,”他终于开口了,嗓音低沉,“其实我是在追求你,那些谣传,也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十指交叉放在桌面,指节之间相互轻按。 “说起来也许你会不信,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你一直都不曾在意过。我不会做勉强别人的事,尤其是在感情上,所以我或多或少会暗示你,我希望可以顺其自然,可你一直没反应,我只好尽量和你多接触,在人多的场合故意引起别人对我们的注意……嘉心,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 后来,她不知道是如何和他道别,又是如何走出咖啡屋的。 心里一阵清晰,又一阵茫然。 嘉心,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 他说。 这最后一句话,他黑亮的眼里微有落寞,连话语也微微生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车子在她身旁缓缓停下,她愣了愣,转头去看,讶异道:“顾经理?” 顾倾城轻一点头,“上车,你去哪里?我送你。” 她略微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上了车,坐在顾倾城旁边,低声道:“麻烦顾经理了。” “不麻烦,”顾倾城轻笑,一只手熟练地打方向盘,“以后等你成了林太太,别人想你麻烦还来不及呢。” 她面色一白,马上解释道:“那是误会,我跟林经理没有什么的!” “公司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顾倾城看她一眼,奇怪道,“况且,你刚才不是和他一起在咖啡屋么?我就是看到你出来才跟上你的。” “我……”她大窘,“我就是去跟林经理解释的……其实,我跟他真是没什么,公司里说的……都是谣传而已……” “是么?”顾倾城不置可否地笑,“那你喜欢谁?你也有二十六了吧,难道还没有男朋友?或是喜欢的人?” “没有。”她轻声道。 “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呀?”顾倾城好似开玩笑道,“难不成……你的目标是我们的秦总裁?” 她顿了一下,低声而坚定道:“不是。” 顾倾城点了点头,“那倒是,总裁……不是谁都可以去喜欢的,若想要喜欢他,首先一定要让他注意到你,你需要有能力,有气魄,有足够的条件去吸引他的目光……” “顾经理……”她有些疑惑地看顾倾城,“你是不是……?” 顾倾城停下车。 她转过脸来看嘉心,面色很沉静,“你猜得没错,我是喜欢总裁,我就是为他来公司的。” “文嘉心,你不是我的竞争对手,也不多嘴多舌,有些话我可以告诉你。”她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办公室的那个常远看不惯我么?就是因为我想得到秦文景,而常远的姐姐,却是传闻中秦总裁的女友。” ------------ 十八 现在每天来鼎盛上班,嘉心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的生活简单明了得好似一杯白开水,她最多就是和秦文景有牵扯,可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何况一个在二十六楼的总裁办公室,一个在十三楼的营销部办公区小房间,任谁也不会将他和她联系在一起。 而现在,公司里谣传她和市场部经理林南风有暧昧,她找林南风解释澄清,却被告知他对她确有此意;直属上司顾倾城将秦文景当作目标,想要和他有牵扯的都将成为潜在阻碍,顾倾城对她说文嘉心你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所以有些话我可以告诉你,却不知道她和他可能最是牵扯不清;同一个办公室的常远,那个和弟弟嘉远年纪相仿的常远,她刚开始能够取得一点他的信任,却突然发现,原来他的姐姐是秦文景传闻中的女友…… 仿佛团团乱麻一下子劈头盖脸朝嘉心打来,她怎么躲也躲不开。 人家说需要快刀斩乱麻,可她伸出手来,手上非但没有刀,而且又是怎么也斩不下去。 她知道,也许离开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她又迈不开这一步。 嘉心,她告诉自己,你现在需要这份工作来维持生活,你要继续找嘉远,你需要钱。 于是当务之急,就是先避开和林南风之间不必要的接触。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嘉心第一次跟着其他员工搭电梯下楼,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出公司大门。 不少人是成群结队,一般早就在附近的酒楼或是餐厅订了位子,大家合起来出份子钱,一顿饭也是吃得丰富而热闹。 可嘉心不能,她现在是绯闻谣传女主角,一坐下来就会有人问,即便没人问也会有各色眼光朝她飞来。 她自认不是武林高手也并未身怀绝技,无法以一当十地应对各色人各色话语各色目光。 所以,只好一个人孤单行走。 她在一家快餐店找了个位子坐下,也是靠窗的位子,阳光暖暖晒在身上。 快餐店是自主选餐形式,她拿了个托盘在摆了一长溜热菜的餐台边选菜,要了一个芹菜烧豆干,一个炒土豆片,再拿了一小碗白饭,都是素菜。 正要离开,又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菜被端上餐台,还伴有甜浓香气,她顿了一下,看到是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 她笑了一笑,又点了一份。 在位子上坐下后,她没有马上动筷子。 阳光洒落在面前的三菜一饭上,都是浅淡的色泽,惟有那份糖醋排骨,黑红浓艳,糖醋汁勾了芡,淋淋洒洒又紧实黏糊,在日光下闪耀着半透明的红亮色泽。 那是她从前就很喜欢的糖色。 小时侯特别喜欢过年,年初那些天,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卖各色吃食和小玩意的小贩却是站了一长条街。 她最喜欢卖棉花糖的小摊和画糖画的小摊,于是就拉了嘉远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大年夜爸爸妈妈给的一点压岁钱,在那两个小摊子边站上好久。 常常是和嘉远一人手里举了一个蓬松胖大的棉花糖,一边小口小口地扯着吃,一边看小贩画糖画。 也是一个小孩子,扔下手中黏湿湿的五毛钱或是一块钱,在手画的小转盘那里用力一转,竹签子飞快地呼呼转圈,最后停下时,红色的签头就对准了转盘上画着的十二生肖中的一种。如果是龙或是虎,围观的小孩都会发出又羡慕又高兴的呼喊,若是普通的猴子、鸡、兔之类,大家就都嘻嘻一笑,然后专注看小贩画糖画。 这时,煮糖汁的小铁锅已经在白铁皮炉子上烧得温热,黑红的糖汁稠稠的,在小锅中散着热气和粘稠的香气,偶尔噗噗冒个小泡。 小贩就用一只铜亮的小勺,舀上适量的一点糖汁,在一方雪白的板子上停一下,手腕微微一动,糖汁成一条细线缓缓倾下,他开始作画。 那是嘉心看过的最早的民间艺人的作画,那一小勺糖汁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小贩的动作肆意游走,左一条右一条地流泻在白板上,有些地方浓些,有些地方淡些,线条简洁流畅,充满了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和渲染之美。 最后成型的小动物,简单,却活灵活现,最重要的是,当它被小贩用一根细长竹签定型,最后被铲起举在手上时,透过它,冬日的阳光也散发着柔暖的甜香,半透明地诱人。 嘉心转到的往往是一只小狗或是小兔,最好的也不过是蝴蝶,而嘉远往往运气很好,转到需要用两根细竹签定住的龙,那时举在手上,真是令人羡慕得流口水。 可嘉远一点也不小气,他拿着糖龙,就先凑到嘉心嘴边,仰着小脸对她说,姐姐,你先吃一口。 嘉心点点头,小心翼翼要去咬,可嘉远又拿开了一点,小声说,姐姐,你不要咬我的小龙的头,你吃小龙的尾巴好不好? …… 她想得忍不住笑,融融日光下,面前的糖醋排骨仿佛也散发着如糖画一般的甜香,那香气幽幽而来,可她却忽然觉得心酸。 嘉远失踪以后的那些年,她再也没尝过一次糖画。 后来的那些年,每每过年,总是她最难过的时候,她不能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她要帮爸爸照顾妈妈,她要负担起这个家。 再后来,她一个人孤单过了几年。 上大学后,她为了变得纤细苗条,为了迎合某个人的喜好,已经不再沾一点甜食,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看到卖糖画的,也只是站一站,然后淡然走开。 学校食堂里偶尔供应糖醋排骨,她从来不买,一是为省钱,一是为保持身材。 然后,她才可以站到那个人面前,勇敢地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她也是他喜欢那种女孩子,纤细的,有长长飘逸的黑发。 就像顾倾城说的,要想他能注意到她,首先,她要有吸引他目光的足够条件。 那时的她,年轻,青春,清秀美丽。 她心里明白,那已经是她最大的资本。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在处理林南风的问题上,她不敢果断决绝,而且在听完他的话后,心里是又清晰,又茫然。 林南风看着她,说嘉心,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 而当年的她,做了许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也不过,是希望秦文景能注意到她,能多看到她一眼。 林南风,也许是出于真心吧,而她,当初,至少刚开始,不过是为了报复…… 真是,情何以堪…… 她叹一口气,微微仰头,将眼底的泪逼回心底。 然后,举筷夹起已经慢慢变凉的一块排骨,就着白饭,大口大口咽下。 所以,无论秦文景今日如何对她,今日如何误会她,她……都不会怪他。 秦文景自落地玻璃窗前转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倾泄一地,连近旁的真皮大班椅也被晒得微烫。 他虽然在公司最高的二十六层,可任何一点谣传都会经某些渠道传上来,然后,或高或低地传入他耳中。 林南风和文嘉心…… 他眉目深邃,目光灼灼,却又是隐隐晦暗。 当初,怎么就偏偏忘了林南风? 可他自然不是会因为这一点而借故踢走林南风的人,不管怎样,他是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也是一个人材。 他略一思忖,片刻之后,按下办公桌上的电话按键。 “舒洋,进来。” 舒洋很快就敲门进入,看着眼前插手在深色西装裤兜内的男人,恭敬问道:“总裁有什么指示?” 他略略上前一步,依旧插手在裤兜内,目光落在黑色桌面上,“舒洋,如果……我让你去营销部体验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舒洋愣住,他知道秦总裁一向高深莫测,可他也总能或多或少揣测出这位老板大人的用意,可现在他说的话,却是令自己有些不明白了。 “总裁的意思……”他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让我体验一下当营销部经理的滋味吗?” 老天,营销部经理,多讨厌的一个位子啊,手下那么多个团队,又要听上又要管下的,他舒洋还是做总裁身边的小助理来得舒服自在! “你大概没听懂,”秦文景自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目光淡淡落到他脸上,“我的意思是……你去营销部当个普通员工试试吧,在二十六楼这么久,离下面太远了也不好。” 不好你怎么不去啊,人家乾隆皇帝还微服下江南呢! 舒洋苦着个脸,小声问道:“总裁,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他蓦的沉下脸来,眸光微暗,“你觉得我有这个闲心跟你开玩笑么?” 舒洋马上一噤,垂眼低声道:“没有。” 停了一下,他口气晦涩道:“那请总裁给我一点时间,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如果总裁现在还没有人选,我可以把工作计划先写好放着。对了,刚才有一个自称是N大的人送了一张邀请函来,说是大学校庆,请总裁届时一定出席。” 说着,他递过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秦文景接过,眉头轻拧。 “这样吧,”他淡淡道,“舒洋,如果这两天你能在二十六楼整理出一个位子来,你去十三楼体验的事,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这天,嘉心吃完午饭刚要回公司,却接到营销部一个女同事的电话,让她顺路去鼎盛的下属公司拿一些资料。 去盛天商场说是顺路,其实也要打车过去,不过,反正都是公司的事,倒也谈不上麻烦不麻烦的。 她坐计程车到盛天商场,找到那里的市场销售部取了资料出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走出商场时,却是好久没看到一辆计程车经过。 她只好走出一点,准备边往回走边拦车。 路上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之类的纸张,她也没在意,心想大概是商场搞促销活动时散落的广告纸。 可就在拦下一辆计程车,要伸手去开车门时,她错眼看到其中一张单子上印了很熟悉的一幢建筑物,上面还有印刷体的“XX大学六十周年校庆”字样。 她弯腰捡起单子来看,神情微有怅然。 当年,她和秦文景就读又毕业的大学,如今竟然已经是六十周年的校庆。 而且,好像就是在今天。 她再往下,看到单子的下方,写了欢迎本校所有的往届毕业生参加,还注明特别邀请一些成功人士光临,然后,她看到他的名字。 “小姐,你要不要上车的啦?”计程车司机等久了,颇有些不耐烦地探出头来问她。 “哦,要的,”她打开车门坐进去,顿了一下,又道,“师傅,麻烦你送我去N大。” ------------ 十九 今天于N大来说,是一个特别喜庆的日子。 一到门口,就有穿礼裙的女学生微笑行礼:“欢迎参加N大六十周年校庆!” 校园里四处都是穿校服的男女学生,还有不少穿着正式得体的男女,应该是教授、老师,或者,是往届的毕业生。 嘉心慢慢走在校园内的甬道上,耳边是校内广播活泼欢畅的音乐,使人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学校运动会时的情景,也是这般轻松热闹,和今时今日相仿。 在这里,应该会遇上很多当年熟悉的面孔吧? 她忽然有些后悔了,觉得不该一时冲动就打车过来,可真是要转身就走,又有些不舍得。 这里是她曾经的母校,是当年那些快乐、忧伤、欣慰和凝重纠缠交集的地方,站在这块土地上,她仿佛可以看到当年无数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而轻吸一口气,好似都能呼吸到年轻蓬勃的气息。 那样的一种气息,让她既向往,又觉得心内忧伤。 她还是要走。 她转过身来,避开喧闹的人群往出口走去。 “文学姐?文嘉心学姐?” 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跳到她面前,惊喜地连连低呼,“呀,你真是文学姐呢!” 嘉心不知所措地笑笑:“对不起,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啊文学姐!”女生圆圆脸庞,笑容仿佛春天的花朵一样绽放,“我看过学姐的照片,学姐是我的偶像呢!” “我?”嘉心有些糊涂了,“为什么?” “咿——学姐装糊涂,跟我们打马虎眼呢!”女生假装不高兴地撅嘴,“学姐可不要看我是大一新生就糊弄我,学姐的光荣事迹我们才进来就听说了,当年你追到了N大最酷的‘傲面秦王’,几乎让所有女生都羡慕不已,无数芳心破碎一地,学姐还这么谦虚……” 是当年追秦文景的事么? 她苦笑,看来这个女生真是刚来的大一新生,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后来在婚礼上,她对秦文景做的更轰动更值得“骄傲”的事? “学姐,你怎么没跟秦师兄一起?他现在在大礼堂里,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女生笑眯眯地拉了她的手,“学姐,到时你帮我向师兄要一张签名照可不可以啊……?” 听到他也在,她马上觉得应该离开了,而且,还向他要签名照?真是这么去做的话,不知道这个月的薪水还会不会如期打到她的银行卡上。 “对不起,我现在……”话还没说完,那个女生又转头唤了另外几个女生来,一听说她就是文嘉心,各个都兴奋得直跳,也帮着拉了她往礼堂走。 大礼堂就在不远处,一路上又推又拉的,竟然也就到了门外。 里外都是人,礼堂的座位早就满了,站着的人也不嫌累,兴致高昂地翘首前看,喧闹声远远盖过了嘉心细弱辩解的声音,她的气力又不及那三四个处于兴奋状态的女生,被推到边门口时,一抬眼,就看到礼堂最里正中的大平台。 特别布置过的台上,那些个人里,唇角勾勒了一个浅淡笑意的他。 为什么一眼就看到了他? 如此清晰,如此直接。 “秦公子,接下来可轮到你了。”一旁的老同学低声在他耳边提醒,手肘轻轻碰一碰他。 秦文景轻一颔首,起身离开系了金黄大礼结的深紫色丝绒靠背椅,向前方深柚色的发言台走去。 发言台边,N大的校长正微笑注视他,“秦总裁。” “校长客气了,还是叫我文景吧。” 他笑了一笑,站到话筒前,面向平台下黑压压的众人,嗓音低醇道,“在N大成立六十周年之际,我希望能尽一点心意,在校园的体育场附近建造一座现代化游泳馆,工程届时由鼎盛集团全权负责,预计明年九月完工。作为N大的一员,不管是不是已经毕业,我永远以母校为荣,也与各位校友同祝母校越办越好,再创辉煌。” 台下马上喧闹起来,几乎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兴奋地窃窃私语。 “游泳馆呢!”女生兴奋地直抓嘉心的胳膊,“学姐你听到没有,是游泳馆呢!师兄好厉害!” “你干什么呀,学姐肯定早就知道了,”另外几个女生也面带喜色,“说不定就是学姐建议的,对不对啊学姐?” 嘉心没有应声,只是望着台上的那个人。 她只是遥遥望着他。 秦文景微笑着和校长握了握手,转身准备回贵宾席。 只是忽然之间,他略略一顿,目光不经意地往台下左面的边门望去。 于是就看到了她。 那么多的人里,他偏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然后,偏偏看到了她。 一个台上,一个台下。 中间隔了无数的人,无数的目光。 可还是目光相交,遥遥的,仿佛越过千山万水。 可是,真的已经是阻隔了千山万水吧…… 她努力淡漠自己的视线,垂下眼来,转身欲走。 “学姐不要走啊,”女生急忙拉住她,“学姐帮我向师兄要签名照吧?好不好嘛?” “我帮不上忙,”她涩涩一笑,“其实刚才我就想告诉你了,我和他,已经是当年了。” 然后,在那些女生的错愕目光里,拔步离开。 他回到贵宾席坐下。 “秦公子,”老同学又碰他的手肘,笑嘻嘻道,“一座游泳馆啊,真不错。不过,明年九月就能完工使用了么?” “鼎盛集团自己来做,说九月还是有保留了的。”他低低一笑,“你捐了实验室,也很不错。” 老同学呵呵笑。 他淡下笑来,目光淡漠地望向远处。 游泳馆……当年他答应过她的,她还记得么? N大曾经的毕业生如今的成功人士,一个个接着自贵宾席上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台上略表心意,致辞祝贺。 他轻轻阖一阖眼,对旁边的老同学低声道:“我有点事要先走,校长问起的话,帮我解释一下。” 然后,起身从容自平台后侧的偏门离开。 已经走出学校好些路了,可她眼前还是他在台上淡定的笑容,耳边还是他醇厚略显低沉的话语。 眼里好似有泪就要惶惶地落下来了,她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不当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哇哇大叫起来:“小姐你做什么呀,走路不看人的呀!” 她忙道歉,对方骂骂咧咧了几声就走了。 她停住脚步,靠着路边站着,目光模糊而茫然地望着地面。 旁边又有人追上来,边追边朝前喊:“喂,赵和彪,你等等我呀,走那么快奔丧啊你!” 那个赵和彪,估计就是前面刚才被她撞到的人…… 她猛的抬起眼! 赵和彪?! 她的目光迅疾落到方才那人身上,她看到他转过身来,面上的络腮胡子依旧拉渣,敞着土黄色的毛绒外套,嘴角叼着一根细竹牙签。 “你老小子怎么就那么慢啊,”他斜吊着一双细眼哼哼,“说我奔丧……就你那熊样才是奔丧!” 仿佛全身的血液齐齐涌上,她突然就拔腿冲上前去,一把拉拽住那个人! “赵和彪?你就是赵和彪?!”她的声音急促而尖锐,目光像发怒的小兽一般直直刺过去! 那个叫赵和彪的男人稍稍一愣,看到是她,手一拨就要把她拨开。 “你干什么你?!”他粗着嗓门吼道,“我又不认识你,你管我叫什么啊!” 刚才追上来的男人却是笑嘻嘻的,说:“赵和彪,你小子能耐啊,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姐了,啊?” 赵和彪细眼里的小眼珠滴溜溜一转,马上哈哈笑起:“是啊小姐,我们认识的吧?你可别说我欠你钱啊,我赵和彪从来有借有还,我年轻那会儿还专门帮人家讨债……哈!你别拽我的衣服拽那么紧啊,拽坏了我可要你陪钱的哈!” 她气得脸通红,扬起手来就要朝他打去! 她只觉得气愤,她气愤得不想计较任何后果,可高扬的手,还是在未落下时就被人一把牢牢抓住! “赵和彪,这小姐来真的!”另一个男人抓住她的手,“你是不是真惹她了?” “我呸!刚才一头撞了我不说,现在还发飚了哈!你来真的,我赵和彪也不是吃素的!”赵和彪蓦的发狠,一口唾掉嘴角的牙签,伸手揪住她的领子就要扇过去! 可他的手同样也被抓住! 秦文景牢牢扣住他的手,眼神阴冷地盯着他,“放开这位小姐,”他的嗓音同样冰冷,“既然她没碰到你,你最好不要多惹事端,如果我报警,你们两个都不如她一个人有理,况且,我也会替她作证。” 后来,赵和彪和他的同伴一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她看着那个土黄色外套的身影走远,然后,颓然地,坐到地上。 他就站在她旁边,目光淡漠地朝下看着她。 好久之后,她慢慢站起,低声说了句“谢谢”,便要转身离开。 他伸过手,准确迅速地扣住她的手腕,低厉而清晰地道:“你不要走,把刚才的事说清楚!” ------------ 二十 她的手腕方才已经被抓痛,他正好又扣在同一个地方,于是痛上加痛。 可那些……能算什么痛? 她想到当一家人找到深夜都找不到嘉远的身影时,爸爸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每一口都狠狠地吸入胸肺,每一团青色的烟雾都狰狞着刺激她的胸腔;妈妈已经哭了一整夜,后来再也哭不出声了,哑着嗓子呆怔着,目光看向她时,她只觉得一阵又一阵地寒噤,心里一恸一恸地发痛…… 那才是真正的痛吧? 她任他抓着手腕,低头望着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一声不吭地望着。 天愈冷,水泥路面仿佛就愈白,晴天还带着一点温和,在阴天的时候,就冷硬得仿佛冰块了。 可今天明明是晴天,还有明晃晃的日头,可路面,可自己的心,为什么都是冷硬的呢? 她实在想不懂。 “文嘉心,你看着我,”他知道扣痛了她的手腕,可他逼着自己硬下心肠来,依然嗓音低厉道,“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她缓缓回身,目光淡漠地望他,“总裁,我没什么可说的,而且,你总是这样拉着我不放,别人看到了一定会说我们牵扯不清,对你不好。” 她这样的语调,这样的目光,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场婚礼上,她淡漠地望着他,说文景,我不愿意。又仿佛回到了那天的总裁办公室,她如一只小兽一般,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同样漠然地告诉他,我没什么可说的,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他嘴角扯起一个冷峻的笑。 “你说得对,如果你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到和我牵扯不清的话,你最好老老实实把事情都说给我听,”他扣在她腕子上的手一紧,“我想,怕被人说牵扯不清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她的面色蓦的发白! 她艰难地自他犀利的目光下别开眼,贝齿在下唇用力咬出一排整齐的印子。 他依旧恶劣! 他依旧如五年前那般让她无计可施! 如果是在办公室或是屋内,她完全可以咬紧牙当哑巴,可现在在外面,在大街上,旁边不远处还是N大——她又一次被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好吧……”她垂下眼来,“你松手,我们找个地方坐,外面……太冷。” 外面真的是冷,正午还明亮温暖的日头已经暗淡下来,灰棉絮一般的云逐渐缭绕了整个天空。 从“银星咖啡”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马路两旁的树叶在风里簌簌晃动。 只是看,也觉得冷。 “先生您的咖啡。”服务生在秦文景面前放下咖啡,香气和热气同时扑面而来。 “文小姐,您的奶茶。”她又在嘉心面前放下奶茶,俯身在她耳边的时候,快速而小声地说了一句,“文小姐,这次的男方很不错啊,你帮我办会员登记吧,这么好的一定要给我介绍哦!” 嘉心刚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离开了婚介公司,服务生却已经笑容满面地迅速直起身离开了。 那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应该是充满了对生活和未来的美好憧憬,这样的人,不愁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朋友。 她望着服务生轻快纤细的背影,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你认识她?”秦文景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沉声问道。 “恩,”她点点头,“我在婚介公司时,有时要安排会员见面,一般都在这里,所以和几个服务生也比较熟悉。” 他端起白色骨瓷杯浅抿一口,“我知道。” 她微微讶异地抬眼望他,“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这不在我们今天的谈论之列,”他放下杯子,目光澹然地正视她,“我只想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你为什么要对他做出这样一种过激行为?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记得,他是叫赵和彪,对吗?” 赵和彪…… 她垂下眼来,口气颓然道:“是,他是叫赵和彪。如果你一直都没忘记的话,你应该记得,我和你认识后,我告诉你说我的父母在我还小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一个人,是不是?” “是,”他低一点头,“当年,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很相信我,或者说,你不认为一个爱慕你的女孩子会欺骗你。”她涩涩一笑,“其实那时我骗了你,我的父母,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不是因为车祸去世的。” “我家有四个人,我爸爸,我妈妈,我,还有我弟弟。”她低叹一口气,眸子看向了窗外,目光也飘到窗外,仿佛飘回到还是一家四口的那些年。 “爸爸和妈妈原来一直在帮人家打工,后来有了一点积蓄,爸爸办了一个小厂,就是规模很小很小的那一种,请不起工人,只能自己接单子,自己赶工,再自己运货。妈妈辞了别处的活,就在厂里帮爸爸的忙,我和弟弟那时还很小,可也会做一些琐碎的小事,就算只是帮爸爸妈妈搬货物到房里,就算只是帮爸爸妈妈买饭,也觉得很快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能够替家里做事,替爸爸妈妈分忧了。” 他静静听着,修长手指轻抚面前的白色骨瓷杯,指尖勾在杯耳里。 “然后呢?”他低声问道。 她有些苦涩的笑一笑:“因为爸爸妈妈的辛勤努力,小厂子开始慢慢有利润,爸爸很高兴,就和妈妈商量要扩大规模,增加一些人手,他……他去向人借了钱,我不知道是多少钱,应该是很多吧,反正厂子里开始热闹起来,虽然很多事爸爸妈妈还是要自己亲手做,但每天运到厂子里的原材料多起来了,制作加工后,运出厂子的货物也多了,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充满了美好的希望。” 听到这里,他抬起眼来看她,“仿佛?是不是出事了?” “是,”她点头,目光自窗外收回,开始变得冷硬而孤傲,“后来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运出去的货物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工人们纷纷伸手向爸爸妈妈讨工钱,还有一些人也来家里讨钱,我和弟弟偷偷跑到厂子里看,机器都被人搬走了,工场里一片狼籍混乱,爸爸妈妈灰白着脸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们的目光是迷茫的,痴怔的,没有一点焦距。” 他轻轻蹙眉:“厂子出事……是不是就是那个赵和彪捣的鬼?” “不是他,”她低低一笑,“厂子出事原因很多,爸爸妈妈从来不告诉我,他们自己一边流汗一边默默流泪,可对我和弟弟,总是扯起一个笑容来,告诉我们没事,告诉我们事情很快就会被解决。”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他们……也是不想让你们害怕,担心。” 她点头:“那时快要过年了,别人家里都开始置年货,小孩子买烟花爆竹,可我们家却要每天应付很多来讨债的人。赵和彪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别人派来讨债的,总是穿一件土黄色的毛绒外套,胡子拉渣着,嘴角会叼一根细竹签,斜吊着小眼睛,张口闭口总是脏话,我最不喜欢他,可也最怕他。几天后,我们家过了第一个冷清的大年夜,爸爸妈妈没钱可以做什么菜,可还是烧了素面,我和弟弟才端起碗要吃,门却被‘哐哐’捶响,好似来了不少人,我们本来心里就难过着,这时更害怕了,因为有些人很凶,像赵和彪,有一次弟弟正在吃饭,他进来就摔了弟弟的碗,他那么小,吓得直往我身后钻……” 她忽然有些哽咽,紧紧攥了手,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栗。 他抚在杯壁上的手一滞,想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可终究……还是没有。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他努力不泄露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而平静。 “爸爸妈妈出去后,我和弟弟都趴在桌边不说话,我们望一望对方,又望一望门外,心里很害怕。忽然,妈妈快速地回来,她让我带弟弟去外面躲一会儿,她说嘉心,你带好弟弟,不要走得太远,可也不要让外面那些人看到你们,知道吗?于是,我就拉了弟弟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大年夜的外面很热闹,许多地方有烟花爆竹在燃放,可我和弟弟都没有兴趣看那些,我们躲在暗处,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家里的动静。没多久,就听到里面有碗被砸碎的声音,每一声碎响,我的心就重重跳一下,而我的弟弟,他在我旁边,就轻轻地瑟缩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急急向我们这边过来,那时有烟花在空中盛开,一瞬间的光亮让我看到他身上土黄色的外套——是赵和彪!我怕得拉起弟弟就往外跑,可这一跑,恰恰让赵和彪发现了我们,他叫着追了上来,而我……我就拼命地拉了弟弟往前跑……” “你不应该跑,”他忽然冷静开口,“他本来可能并没有发现你们,可你这一跑,反倒激起了他追过来的念头。” “我知道!我知道!”她蓦然有些失控,高声道,“可你让我当时怎么做?!我不过才十三岁,我还有个八岁的弟弟,那些人那么可怕,你让我怎么能够冷静地继续躲在那里等着他过来?!” 她的声音猛然提高,周边几个卡座的人都或高或低地抬起头看过来,口中小声议论着。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歉疚地低下头。 “继续说吧。”他十指交叉放在台面上,间或轻轻动一动。 她有些悲凉地笑:“后来,弟弟跑不动了,我也拉不动他了,我让他躲在暗处的一个角落里,我告诉他,一会儿姐姐再回来找你。然后我继续跑,我想,我可以引开赵和彪,让他找不到弟弟,那样,他就不会对弟弟怎么样了。可我那时真傻,赵和彪就算来讨钱,可他也不会对弟弟如何,可我,却在大年夜的暗色里,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把弟弟一个人丢下了……”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起来:“我一直没听你说起过你弟弟,难道他……” “他被我弄丢了。”她抬起眼来和他对视,目光平淡道,“后来我回去找他,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他先回家了,可家里也没有……这么多年了,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找到他。” 他道:“你们为什么不报警?而且,你弟弟应该不会就那么走失?” “我不知道。”她疲倦道,“那时我们都住在乡下,有时候会有小孩子被人家拐带走,或是不当心滑到河塘里淹死……那时,很多事情警察也无能为力。”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他低声道,“你以前都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好似没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恨赵和彪,我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地要打他么?弟弟不见之后,家里就更是乱成了一团,妈妈每天浑浑噩噩,爸爸每天抽烟,抽那种劣质的烟,烟气常常呛得我忍不住想吐……有一天,赵和彪又来了,他不但继续向爸爸妈妈讨债,还嘻嘻哈哈地说,你们儿子丢了啊?怎么能不丢?大年夜的,爹妈都不要他了,赶他出门去,做姐姐的也不要他了,扔下他自己跑开了去,他怎么敢回来啊?!哈!” 那一声“哈!”她学得极像,也是尖刻而锐利的一声。那一刻,她的唇轻轻颤动,眼眶忍不住地泛红。 “那一天之后,妈妈就有些神智不清了,她本来就因为厂子的事日夜担心操劳着,再加上弟弟的失踪,她终于病倒了。爸爸抽了很多烟后,终于决定留下我照顾妈妈,他自己去城市里打工赚钱。那样子,过了几年,后来,他们……因为劳累……去世了。” 她说完,闭上眼,轻轻仰着脸,仿佛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扑簌簌落下。 他终于伸过手去握住她蜷缩着紧攥着的手,“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任他握着手,那么冰凉的手,需要一个人的温暖手心来包容。 可她依然闭着眼。 好久之后,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眼里还有一点泪光,可已经不太容易看出来了。 “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她轻轻自他手中抽回手来,哑声道,“要我告诉你,我家里曾经负债累累,我弟弟被我弄丢了,我爸妈想责怪我又无法真是责怪我,最终心力交瘁郁郁而终?” 他看着她倔强的眼,那些年脑海里的女孩子终于和面前的她叠印在一起。 她逞强,她嘴硬,她……不服输。 这样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家里的伤心事拿出来博取同情,不管是向他,还是向别人。 可是……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在她眼里亦或是心里,他就从来没有和别人不一样过么? 心口针扎一般地疼起。 他裤兜内的手机第四次振动。 他终于拿出接起:“喂?……对,我现在有点事,一会儿回公司……你跟常小姐说一下,我回来找她,让她不要担心……好,就这样。” 他阖上手机,看到她的眸光微微闪了闪,然后,继续淡漠地望着黑亮的大理石台面。 “你不应该把事情放在心里这么久,”他稍微放柔了声调,温声道,“如果你当年说出来,或许我会帮上什么忙。” 她抬眼看他,有些奇怪地笑了笑:“其实我不应该说那么多的,都已经是当年了,再说,还是改变不了今天的结局。” 他没有做声,半晌,忽然道:“在营销部辛苦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摇摇头道:“不辛苦,我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不觉得辛苦。” 这时,她手袋里的手机也响起,她拿出来看,是顾倾城的电话。 “顾经理……对,资料在我手上,我现在有一点事耽搁了,我马上回去……呃,对不起,我是一点私事……抱歉,我马上回来,再见。” 阖上手机,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总裁,我该走了,公司里还有事情。”她匆匆忙忙拿了手袋起身,准备去结帐。 “我送你。”他放下一张面额一百的钞票在桌上,决定的口气不容她拒绝。 她瞟了一眼他拿在手里的手机,低声道:“这里很容易拦到计程车。” 他看一眼她,口气冷下来:“你在门口等我,我去开车过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向停车的地方过去,看着他坐进车,然后,发动了车子,退出来,再打方向盘向她这边过来。 她就这么站在“银星咖啡”的门口等他。 她想,如果没有很久之前的那些纠葛,也许今天,她是他的女朋友,和他一起喝完咖啡,在门口等他取车回来,然后坐他的车回家。 或许,他和她已经结婚,她会是他幸福的小妻子,隔着一条街,看他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地取车,目光遥遥,却是甜蜜而温馨。 可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是。 她为了一份工作,为了能继续寻找弟弟的下落,在他公司当一个小小的职员。 他或许对她当年的行为依然不解而执著着,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事业,还有要好的女朋友,不管是不是传闻中的。 她和他,真是已经离了太远。 她无法告诉他,她的爸爸去了城市里打工,却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腿,因为公司没有负起责任,爸爸又无从讨公道,终于因为拖延了治疗而病情加重,在家里躺了一年后去世了。而妈妈本来就身体不好,重重打击之下,也在几个月后离开人世。 她那时最恨两个人,一个是让她弄丢了弟弟的赵和彪,可后来,赵和彪突然离开了,她无法打听到他的下落。 还有一个,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他姓秦,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秦文正,那时已经读大学;而小的那个,就叫秦文景,比她大一岁,在全市最好的中学就读。 她恨那两个人,可更恨自己。 但是,偏偏是最没用最可恨的自己,却是如野草一般存活了下来,然后,在这清冷的人世间,凭着一点恨,还有一点希望,孤独而执拗地存活了下来。 ------------ 二十一 顾倾城显然对嘉心的迟来很不满意。 盛天商场市场营销部的资料文件被嘉心亲自送交到顾倾城手上,她的面色并不好看,拿在手上略略一翻,目光似乎是落在文件上的,口中则漫不经心问道:“你刚才在哪里?怎么这么晚?” 嘉心很是愧疚,可还是撒了谎:“我刚才……突然碰上一个老朋友,有事耽搁了,对不起。” “老朋友?有事耽搁?”顾倾城抬眼瞟她,“文嘉心,你知道公司的规章制度吧?上班时间如果因为私事在外滞留要当缺勤处理。就算是老朋友……你也可以约时间再见,你那个老朋友……就那么不为你着想么?” “对不起顾经理,”嘉心垂下眼来,口气晦涩道,“是我自己的错,我愿意接受公司的处罚。” 顾倾城看着她,目光严正中带了一点深究的意味。 好久,她才阖上文件,口气平静道:“算了,你出去做事吧。” 嘉心点头要走,她又补充了一句,“最近公司里传言很多,你不过是个新员工,来头再大也没法子管住众人的口,你自己注意点。” “是,我知道了,谢谢顾经理。”嘉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经理办公室。 待房门被带上后,顾倾城自转椅上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如同她方才在嘉心进办公室之前做的一样,掀开百叶窗帘往下看。 这里是公司的十三层,从这个窗子望出去,鼎盛大厦附近的一切都清楚落入眼里。 就像刚才,她无意中掀开百叶帘子往外看,就清楚看到秦文景银灰色的保时捷在公司大门外不远的路口停下,文嘉心下了车来,然后,一个人匆匆步行进入公司。 再一会儿,秦文景的车子也慢慢开进公司停车场。 一先一后,一早一晚,典型的避人耳目。 她按在百叶上的手指力道微微加重,淡蓝色的帘叶与帘叶之间被强行拉开了一个豁长的口子,仿佛她在心内极力压抑着的一股莫名情绪。 二十六楼的总裁办公室内,常忆简单将事情说完,然后担忧地看向秦文景。 “就是这样?”他眉头轻拧,“只给你发了一条短信,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连你爸妈也不知道?” 常忆点一点头,口气低落道:“常远的性子一向有些孤僻,小的时候也曾经自己偷偷跑出去过几次,可上高中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情况了。他在家里不怎么说话,可爸妈的话还是听的,对我这个姐姐也挺好,不知道这次到底是怎么了……” 他思索了片刻,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既然他在短信上说是去旅行,那就当他真是去旅行吧,他已经二十二岁,不再是小孩子。” “可我打他电话都关机,”常忆依然是忧心,“你不要看他长高长大了,性子还是跟孩子似的,一看到自己不顺眼的就要冷嘲热讽,万一他……我担心他会被人报复。” “你都已经二十六了,不也是这样吗。”他笑,“这样好了,我会托公安局的朋友帮忙留意一下,现在我们去常远的办公室看看,也许在那里能发现什么。” 搭乘电梯下来,秦文景心内还是有些担忧的,常忆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他也觉得不轻松了。 常忆是他大学毕业后偶然间交上的朋友,他和她,都可以算是有一段情伤的人,只不过,两个人都藏着自己的过去,又都想着自己的过去,玩笑时也许会隐晦扯上几句,可都是心底里的痛。 他不知道常忆心里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就如同常忆也不知道他会在口中提到的“她”就是嘉心一样。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个“他”和“她”,都是她和他心底里的伤。 “叮——!” 电梯到达十三楼,双门缓缓滑开,他暗自调整了呼吸,带着常忆步入营销部大厅。 十三楼的营销部和十六楼的市场部其实都可以算是鼎盛集团的先锋部队,在短短几年间,他们已经为鼎盛打好了坚实的市场基础,有精明的市场策划团队,有优秀的营销小组,更是保持了一批实力雄厚关系融洽的合作商,鼎盛这些年能在国际国内市场上独占一席之地,跟这些员工的辛勤努力都是分不开的。 金经理今天有事不在,舒洋在他下楼时已经内线电话通知了副经理顾倾城。 所以这时,顾倾城正在等候他和常忆。 “常远的办公室在哪里?”他言简意赅地表明来意,“带我去看看。” 顾倾城的嘴角保持着一个公式化的微笑:“是,总裁请跟我来。” 她转身带头往前走,银灰色的套裙装剪裁得体,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很纤长,她的言语形态,也是恰倒好处,不卑不亢。只是,好似不经意间,她眼角的余光迅速瞟了他身边的常忆一眼。 常忆从工作室匆匆忙忙跑出来,她如许多经常湮没在布景相片三脚架中的摄影师一样,初冬也就一件套头毛衣,外面是宽松舒适的丝绵外套,保暖又不会显得很笨拙。 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多少女人味的女人……她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她怎么可能真是秦文景的女友?而且,她怎么能跟自己相比? 她越是在意秦文景,她就越要装得好似很不在意他,在他的公司里做事快、准、狠,当他不得不注意到她时,她却越要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她知道的,有些男人……尤其是如秦文景这样的男人,不喜欢投怀送抱的女人,女人越不待见他,他也许越想一探究竟。 她带着优雅自信的笑容,柔软小羊皮的高筒皮靴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沉声叩响。 但是…… 她的脚步声一瞬间有些迟滞。 她想到文嘉心,想到方才在窗口看到的那一幕,想到文嘉心的隐约其词,隐瞒推委…… 她是不把文嘉心放在眼里,那个女人好似没有任何竞争心,就连跟林南风的谣传都不会好好处理,这样一个被动而且没有任何魄力的人,秦文景如何会看得上眼? 可是,她却从他的车上下来! 她…… “顾经理?”秦文景见她脚步迟疑,出声询问。 “哦,”她快速理清自己的思绪,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微笑,“已经到了,这里就是常远的办公室,和我们营销部的另一个员工文嘉心一组,因为常远是实习生,所以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员工来指导他。” 她边说边注意观察秦文景的反应。 他面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柔和,这里就是她的办公室了吗? 她在鼎盛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吧,可他只知道把她安排在了营销部,却一直不清楚她的办公室在十三楼的哪一间。 原来是在这里。 小型的只能容纳两人的办公室,他一眼就能看到她坐的是哪张办公桌,整洁的,干净的,电脑显示器在左侧,资料文件摞摞叠放在右侧,桌面上展开着一个文件夹,可能是正在看着,忽然有事就出去了。 只是这样看着,可他的心却蓦的疼痛起来。 常忆只是因为常远无缘无故自己跑出门就担心成这样,那么嘉心呢,当她在那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发现她找不到她的弟弟的时候,她心里又该是怎样的恐慌和害怕…… 那时,她才十三岁吧。 他无法想象才十三岁的她,要如何努力,才能将找不到弟弟的恐慌和弄丢弟弟的愧疚深深压到心底,然后,一边四处打探弟弟的下落,一边在家中照顾自己的母亲…… 他真是无法想象,因为他并不曾经历过这些。 可他也能想象吧,因为他曾经失去过她。 他涩涩一笑。 常忆问清楚常远的办公桌后,马上跑过去察看了。 顾倾城微不可见地轻撇嘴:一点素质也没有的女人,和那个常远……果然是姐弟。 忽然听到秦文景在耳边问:“另一个员工……文嘉心呢?” “刚才她到我办公室送了资料来,”她口气如常道,“大概是去市场部了吧。” “市场部?”他轻蹙眉,是林南风的地方。 顾倾城微笑解释:“最近市场部和营销部有一个方案要做。”他果然,对文嘉心特别在意。 常忆没能发现什么,跟着秦文景黯然走出办公室。 “等他电话吧,”等电梯的时候,他宽慰她道,“给他发短信让他回个电话,一开机他就能看到了。不要担心。” 常忆轻轻点头,“那我回工作室,文景,麻烦你了。” “真见外,”他笑,“常忆,我们用得着这么见外么?” 常忆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既然有他帮忙,料想常远也不会真出什么事,于是心下宽慰许多,口上也玩笑道:“我如果跟你见外,我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说是不是?” 他淡淡笑。 “叮——!”面前的电梯门滑开,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的,”常忆已经安定下来,“我可以坐计程车。” 他故意轻皱眉头:“才说不跟我见外的,老婆?” 常忆呵呵笑:“秦大总裁,幸好这里没人,若是被你员工听到的话你可就惨了,秦总裁已经名草有主,身价马上直线下跌。” “这是事实,下跌就下跌,”他莞尔,走进电梯,双门缓缓合拢,他又道,“跌了倒好,不然惹来太多花花草草。” 电梯开始下降。 “文景……”常忆忽然欲言又止。 他看向她:“什么事?” “下个星期,他办私人酒会,很多摄影师都会参加,我也得到了邀请函……”她有些无奈地笑,“……你能不能陪我去?” 那个“他”么? 他倒想认识一下,看看常忆心仪了多年却是一直漠视她的男人到底怎样。 “好,”他了然地点头,笑容澹然道,“我陪你去。” 电梯门合拢后,嘉心才从一旁的拐角出来。 她从市场部拿了资料回来,才要进办公室,却听到他和另外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顾倾城,她知道的,而另一个女声却是陌生,嗓音清亮干脆,只是好似带了些焦虑。 她下意识地缩脚,又听到门内人准备出来的声响,于是退回到电梯口,躲在一旁的拐角。 然后,终于知道原来那名女子是常忆。 她曾听顾倾城说过的,常远的姐姐,秦文景传闻中的女友。 而就在刚才,在“银星咖啡”,她听到他电话里提到“常小姐”,心下猜测可能是常忆,没想到真是猜中了。 常忆吗……? 她长久地注视着走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穿普通的套头毛衣,外面一件咖啡色的丝绵外套,简单,却是大方舒适。 那个常忆,也是有黑色的长发,不过是随意扎成一把披在脑后,看上去随性多了。 真是不一样了呀…… 她先前一直攥握着的手慢慢松开。 文嘉心,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你都已经不爱他了,为什么还要想着他会为你一直停留? 为什么? 她涩涩一笑,她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 二十二 常远跑出去两天,终于回来了。 早上嘉心到办公室后,不多久,就见他推门进来,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大大咧咧的,开了电脑后,又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整一个没心没肺的破小孩模样。 她忍不住哀叹:怎么是我跟他一个办公室?而且,我竟然还要带他…… “干嘛这样一副表情?” 常远自电脑显示屏后抛过一句话来,“别以为我看不到你的样子,我说过了,我眼睛可是很厉害的。” “你眼睛厉害的话,怎么就看不到别人的担心啊?!”嘉心被他冷漠的话语激怒,忍不住就开口了。 显示屏后静了片刻,然后,常远的脑袋探了出来。 “你怎么啦?”他闷闷地瞅她,“吃*啦?” 嘉心冷笑:“我不用吃*,只要你家里人不吃*就可以了。” “我家里人?”常远思忖片刻,恍然道,“你是说我姐来找过我对吧?”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那你……也见到我姐了?” “是,”她想到常忆,又想到秦文景,想到他对她的宽慰,想到两人在电梯口的亲昵打趣,心头蓦然酸涩,“不过,她没看到我,是……总裁陪她过来的。” “其实……其实我上次就想告诉你了,”常远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我姐……跟总裁认识,她和他好像……” “我知道。”嘉心迅速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道,“你不用多说,我知道的。” “再说了,”她快速白他一眼,冷冷道,“你不要自作聪明,我跟总裁没什么的。” “没什么……”常远翻翻白眼,“鬼才信呢,越是这样说的人心里就越有鬼!” “常远!”嘉心急道,“你不要扯开话题!我刚才还在教训你呢!还有,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常远懒懒抛个目光给她,“文小姐,请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听你教训?” “那是因为——” 嘉心蓦的语塞。 是啊,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她不是他姐姐,他也不是她的弟弟嘉远,她有什么资格用什么身份去教训他? “对,你说得对,”她垂下眼来,怏怏道,“我又不是你姐姐,你干嘛要听我说什么。” “哎——”常远挠挠头,“你不要这样,我只是跟你开玩笑。” 对啊,不过是开玩笑,何必太当真呢? 嘉心默叹一口气,温声道:“常远,你只留了一条短信就出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和姐姐会担心吗?” “所以我才留短信,”他眨眨眼,笑嘻嘻道,“不然,我才懒得做!” “一条短信……”她叹气,“什么也不讲,只说我出去旅游,过两天回来……常远,如果你是姐姐,你还没有出过社会的弟弟一个人就这么跑出去了,你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么?” 他“呃”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目光有些躲闪,手在一旁的文件夹子堆里翻来找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任何的立场去怪你,只不过,如果是我的弟弟……”她顿了顿,努力让声音平缓下来,“……如果是我弟弟的话,我会担心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直到他能打个电话给我报平安。作为一个姐姐,要担心的也就这样了,如果是爸妈,可能还要担心你在外面有没有吃好睡好,钱有没有带够,会不会跟别人一言不和动起手来……虽然你这么大了,可他们甚至还会想到你会不会被人骗。” 末了,她轻呼一口气,语气轻松道:“当然,这些只是我说说而已,我其实一点都不担心你,因为你不过是我同事,我干什么要担心你?!” 她自自己办公桌上拿了一摞文件,起身走到他桌前,放下文件,拍拍手。 “这是这两天你堆积下来的任务,我帮你做了一点,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转身要走,好似想到什么,她又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对了,如果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怎么说我们还是同事,对不对?” 常远看着她离开办公室,背影不知有多轻松自在,他忍不住扁扁嘴,再收回目光看出现在自己桌面上的一摞文件。 说厚不厚,可说薄也绝对不薄。 他从兜内掏出手机来,若有所思地翻开,阖上,再翻开,阖上。 “吁……”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中午下班后,嘉心随几个同事一同等电梯,双门滑开后,却意外地发现林南风竟然也在电梯里。 周边同事的目光“唰”的一下就飞过来了! 她不好意思连招呼都不打,只好礼貌地笑笑,低声道:“林经理。” 林南风倒是一反常态,目光淡淡自她身上掠过,然后轻一颔首,也算是打招呼了。 她心里有些轻松下来,也许林南风上次跟她说的只是玩笑,两个人在公司里……还是做普通朋友好。 再也许,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说不定林南风已经放弃了。 她站在他旁边,忍不住苦笑。 其实现代社会本就如此,没有谁会愿意为谁守身如玉至死不逾,一个不合适,那就另一个好了,死心塌地穷追不舍只是浪费时间和扼杀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 就连她,当初花了那么大的心力去追秦文景,也不过是为了报复。 而如今,秦文景虽然不至于决绝地撇开她,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可只有她知道,那个答案,她永远不会告诉他。 而她不告诉他答案,只是因为当初是欺骗利用了他觉得对不住,还是想借此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希望……希望可以多看他一眼?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不可理喻! “叮——!” 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双门滑开,众人陆续出电梯。 她和林南风在最里面,待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后,她刚要抬脚,却被林南风叫住。 “等一下,”他的目光只是望着前方渐远的那些背影,低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怔了一下,道:“林经理,可以等下午上班的时候谈吗?现在下班了。” 他终于回过头来:“我不是要跟你谈公事。” 她无措地咧咧嘴笑:“是要谈私事么?可现在……” 眼看电梯门要合拢,他伸手按住开门键,沉声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又被人看到传出什么流言来,那就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你好好谈谈。” 又是这一招…… 嘉心忍不住要仰天长叹了,秦文景如此,林南风亦如此,为什么他们两人都会抓住她怕与人牵扯不清的弱点?! “算了,谈话就谈话,”她讪讪道,“可是林南风,你不要太过分,虽然你是市场部经理,可我的直属上司是营销部经理,你不能威胁我。” 林南风终于微笑:“不,嘉心,我从来不威胁我喜欢的人。” “陪你去酒会?”嘉心瞪大眼,“为什么要我去?” 她的声音过高,旁边卡座的男女颇有些不悦地飞过冷冷眼光,她忙压低声音,又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我去啊?” 林南风笑:“你是我朋友。” 她很不情愿地道:“可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朋友……呃,别的女性朋友了么?为什么就是我啊?” “呃,你说得对,我朋友是很多,但女性朋友就不多了,说起来,比较交心的还是你。”他优雅地端起咖啡浅啜,眸光如星子一般轻灿。 嘉心忍不住腹诽:乱讲!大街上随便找个女孩子来,你也就这么坐在她面前微微一笑,她肯定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勇往直前一路披荆斩棘! 可这话当然不好直说,她想了想,商量道:“其实我不擅长出席那种比较高级的场合,尤其是酒会什么的,一定有很多上层人士参加,也许还有我们公司的合作商老总,我去的话太不应景,若是闹出什么笑话,说不定还会给公司丢脸。” “其实只是个普通的私人酒会,”林南风放下杯子,耐心解释给她听,“邀请的都是一些摄影师,到时还会展出许多私人珍藏的摄影作品,不会有什么公司老总,没人会认识你。” 见她还是费劲心机地想托词,他忽然叹气,目光微微萧涩道:“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个原因。” 嘉心怔了怔:“什么原因啊?” “办酒会的是我堂兄,他邀请了不少女孩子,想借着酒会给我介绍认识,我推托不了。”他苦笑,“可你也知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又不愿意被一群莺燕围绕,只好请你帮忙。” 说到那句“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的时候,他迅速抬眼看了嘉心一眼,然后,目光黯淡地垂下去。 嘉心马上觉得愧疚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在桌底使劲地绞着手指。 “唉……”见她还是犹豫不决,林南风叹气道,“算了,我说过不勉强你的,酒会的事我到时淋个雨弄个感冒发烧蒙混过去就好了。对了,公司里的谣传你也别担心,我会跟他们澄清的,我会说,我是喜欢文嘉心,可惜她心有所属,她不喜欢我……” “等一下!”嘉心马上打断他的话。 “就当一下你的挡箭牌是吧?”她怏怏道,“……我答应。” 林南风重新微笑起来:“我想你也是会答应的,我们是朋友嘛。” 朋友……嘉心在心内叹气兼无限纠结,被利用来挡桃花的朋友……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林南风想起说道,“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些专门做私家侦探的人,他们在行内声誉很高,我已经托他们帮忙了,如果有你弟弟的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嘉心握在杯子上的手略略一顿,“南风,”她低声诚恳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林南风笑:“我这个帮忙还是个没影子的事,可你的帮忙却是实实在在,所以说起来,还是应该我感谢你。” 后来结帐离开“银星咖啡”,林南风先去取车,嘉心等在门口,那个认识的服务生过来跟她打招呼,然后站在她旁边,语气微酸道:“文小姐,我真羡慕你们婚介公司的人,你看,可以认识多少好男人啊……我决定下个月就辞职去你们公司打工,到时遇上个合心的……哼哼,一定要留给自己!” 嘉心只是微笑。 林南风开车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她面上恬淡的笑。 他心内有些微的涩然。 “嘉心,为了你,其实我可以做任何事。”他低声道。 车已到她跟前,他放下车窗,对她微笑:“上车吧。” ------------ 二十三 “忘了问你,酒会我要穿什么衣服?”嘉心夹了话筒在肩窝处,一边关闭电脑桌面上的文档,一边低声问道。 林南风正在秘书送过来的文件上签字,他左手拿了话筒,微微含笑道:“不用太讲究,但是,也不能太随意,稍微正式一点好了。” “不用太讲究,又不能太随意……”嘉心为难,“……这要求还真高,我想我得去买衣服了。”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你晚一点走,我和你一起去买。”林南风放下笔,示意秘书将文件拿走。 “不用……”嘉心叹气,“反正以后可能会用上,我还是自己去买吧。” 他也不勉强,温声道:“那好,但是钱必须由我来付。” 他的嗓音虽然温和,但语气却是坚定。 嘉心知道拗不过他,只好道:“这样吧,如果在我预算之内,我自己付;若是超出预算,就由你付。” 挂电话后,她关闭电脑,简单收拾了桌面,准备下班。 一个木制的挂件忽然垂下在她眼前。 她诧异地抬头,看到常远正站在她桌前,用食指勾了挂件的红色吊绳,乌黑的眸子若无其事地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淡淡收了回去。 “呃,送给你。”他说得很快。 “送给我?”嘉心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啊?” 常远皱皱眉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送给你就是送给你啊,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笑了起来,“当然要问为什么了,哪里有莫名其妙送东西给人的呀。” 虽是这样说,可她已经慢慢站起身来,伸手接住挂件的木制挂坠,轻轻赞叹道:“真漂亮,你在哪里买的?我都没见过。” “其实就是……”常远撇撇嘴道,“……就是我前两天去的那个地方,是徽南的宏村,那里这种挂件特别多,我想你应该比较喜欢这些东西吧,反正是旅游纪念品,就带一个给你好了。” “徽南的宏村?”嘉心偏头想了一想,“听说是以前拍过《卧虎藏龙》的地方,是吗?” 常远点一点头,“好像就是吧,宏村里有个月沼,水很清净,还是挺不错的。” “应该是相当不错,”嘉心纠正他的话,微笑道,“常远,谢谢你。” “不过……”她突然瞪了他一眼,口气戒备道,“……无端端地送东西,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意思吧?” “你?”常远忍不住翻了白眼笑,“文小姐,拜托你想想自己的岁数,我才不跟阿姨大姐谈恋爱!” 嘉心装着拍胸口,“吓死我……”她笑,“其实我是故意吓唬你,不过,阿姨大姐……我最多算你姐姐,哪有阿姨那么老?” 常远很没心没肺地笑:“比我大四岁了还不老啊?姐姐也是大很多嘛……再说了,就算流行姐弟恋,你都心有所属了,我干什么还要白费心机地去追你啊?!” 她面色蓦的一暗:“常远。” “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提的,我才没有茶水间那些女人八卦。”常远忙作保证,“而且,我一定一定不会在我姐面前提到你喜欢文景大哥,就算是在文景大哥面前,也一定绝口不提!” “我没有喜欢他,”她说得简洁而迅速,顿了一下,又缓声道,“对,我是喜欢过他,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拿着挂件重新坐回到转椅上,目光落在鲜红的挂绳穗子和暗褚色的原木上,有些暗淡。 常远拉了自己的转椅在她桌前坐下,和她面对面。 “很多年前……那是几年前啊?难道你们是青梅竹马?你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吗?如果不喜欢的话,那他知不知道你喜欢他?” “小孩子哪来的这么多问题!”嘉心白他一眼,小心收了挂件放到手袋内,口气平淡道,“谢谢你的礼物,下班了,该走了。” “真小气,”常远扁扁嘴,“我们是同办公室的兄弟啊,透露一点消息给我都不可以么?万一以后我在文景大哥面前提到你的话,我也知道该怎么说啊。” “你们干嘛要提到我?”她已经收拾好起身,目光不悦地扫向他。 常远做无辜的可怜状,“万一呢,我是说万一呀……就像我跟我姐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你了……” 嘉心的目光立即狠狠扫去! “呃,其实是这样的,”常远摸了摸鼻子,努力解释道,“我觉得你早上的话说得也挺有道理,所以,后来,我打了电话给我爸妈和姐道歉,我姐说我怎么这么有觉悟了,我就告诉她是你教育的……呃,就这么回事,没提到一个你喜欢总裁的字。” 她松口气,“算了,以后记着不要提就是了,”她低头又整理手袋,只是,手慢慢停下,“常远,其实我很羡慕你姐姐。” 他挠挠头:“你也不用羡慕她……其实她和文景大哥也很奇怪的,两个人见面的时间也不是很多,都只知道忙自己的工作,两个都是工作狂……哎,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林南风也很不错,你何必介怀他一个呢?” 她只是摇头轻笑。 常远,你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羡慕你姐姐,既羡慕她可以有文景在身边,更羡慕她有父母健在,还有你这么一个弟弟,虽然会让她偶尔操心,可总还是晓事。 其实,有人可以让自己偶尔操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总比一个人独自孤独好。 孤独到……明白人的一生也就那么几十年,可在半夜醒来时,还是会觉得它实在太长,太长,太长…… 很快就到了酒会这一天。 时间定在晚上六点,邀请函上印得很清楚,地点是林睿别墅的后花园。 林睿就是林南风的堂哥。 初冬的晚上六点,夜色已经降临。 嘉心被林南风带到林睿面前的时候,他正好举着高脚玻璃杯转过身来,那一刻,后花园迷离的灯光散散落在他的发际脸上,有一种朦胧却深刻的冷峻。 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连那支高脚玻璃杯也是格外晶莹透剔。 “我的堂哥,林睿,”林南风替她介绍,“有自己的事业,却格外偏好业余摄影,一年里起码有四个月的时间会抛下公司跑出去拍照。” 林睿笑容澹然,“南风说得很对,但有一点漏缺了,其实我小时侯做过导演梦,后来觉得太麻烦就放弃,相比较起来,觉得还是用静止的画面展现流动的时空更有挑战性。” 他的嗓音相对较为低沉,却是有一种魅惑的力量,仿佛暗夜淙淙的流水。 “南风,你就不帮我介绍一下这位小姐?” “文嘉心,我公司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林南风笑着,一只手自嘉心背后伸过去,轻柔挽在她的腰间。 嘉心后背蓦的僵硬! 她露出一个浅淡得体的笑,“林先生可以叫我嘉心,能来参加林先生的酒会,真是觉得荣幸。” 她一只手虚虚挽着浅白色的皮草披肩停在身前,而另一只手,则是悄悄移到身后,不动声色地一拽林南风挽在她腰际的手。 林睿目光锐利,他轻眨一眼,笑道:“嘉心也不要客气,你是南风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就跟南风一起叫我林睿好了。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要去招呼,你们一切随意,一会儿还有私人作品展,千万不要错过了。” 林南风笑着看林睿的身影远去,然后轻吁一口气:“呼……,真怕他对我说,南风跟我来,有几个朋友介绍给你……他要介绍的呀,一定就是那些女朋友了。” “所以你才请我帮你挡桃花嘛,”嘉心上前一步避开他的臂弯范围,假装叹气笑道,“可是林南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人家求桃花都来不及,你却要伸手推开,被婚介公司的那些男会员知道一定会找机会教训你的。”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收回手,笑容微有黯淡,“同样,桃花三千,我只愿一枝折。” 嘉心暗暗骂自己大嘴巴,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只好左看右看地转移话题,“呃……,对了,你堂哥为什么要选在后花园开酒会?这里虽然漂亮,可初冬的夜没那么暖和,”她说着紧紧身上的皮草披肩,“幸好有这披肩,不然真要被冻死,你堂哥是那种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么?” 林南风已经重新调整了情绪,他笑一笑,双手一摊表示无奈,“我怎么能理解?林睿说摄影师们都需要一个清醒冷静的头脑,太过暖腻的氛围是拍不出好照片,也欣赏不了好照片的。” 嘉心也只好点头笑。 拍照的事她一点都不懂,可林睿的话好像也是不无道理。 林南风说看到几个朋友去打个招呼,嘉心推说饿了不过去了,就在这里等他。 可只是大喇喇地站在花园里还是觉得会冷,她从食台那边取了一些吃食,再端了一杯香槟,在花园里找了个稍微暖和的地方坐下。 晚上幸好没有风,不然更冷。 她吃了一些小点心,然后拢着披肩,举着高脚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香槟。 这种香槟的味道芬芳清甜,琥珀色的液体在后花园柔亮的灯光下仿佛最纯粹的碎金。 只是小口小口地喝,也不喝太多,应该不会醉吧。 她想。 可她觉得自己醉了。 因为她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而这个人,她绝对不曾想到也是会出现在这个酒会上的。 她有些迷惘地转过头去看。 黑蓝色的大夜幕下,花木掩隐在暗色和浅淡柔和的灯光中,只有香气透过清冷的空气散发出来,却也是清冷薄弱。 而就在这一片似有若无的香气中,在她右前方的不远处,林睿的面前,正站着两个人。 常忆乌黑的发高挽在脑后,她穿一袭玫瑰紫的晚装,搭配着雪白轻软的一款皮草披肩。 雪白皮草衬得她的发黑得仿佛发青,而玫瑰紫的晚装则映得她一弯长颈愈发雪白。 穿着正式晚装的常忆……竟然是如此高贵美丽。 虽然远,可她却能看到常忆面上柔和的笑容,她巧笑倩兮,两手轻轻挽在身旁人的臂弯里。 那是秦文景的臂弯。 五年前,她曾经无数次挽过的臂弯,有时闹别扭后,他会故意腾出来让她挽进去的臂弯。 可现在,那个臂弯的主人正站在常忆的身侧,如同一个保护神一般,在她身侧静静守护。 她觉得心猛的揪痛! 她快速收回目光,想要让自己躲藏起来。 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如果知道他会来,就算对林南风再内疚她也不会答应过来! 忽然间想到,常远好似说过他姐姐就是做摄影的…… 她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她想悄悄起身离开,可才动一动,林睿的目光就敏锐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嘉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边说边朝她这边走来,“南风到哪里去了?你们鼎盛的总裁也来了,不来打个招呼么?” ------------ 二十四 秦文景的目光已经看过来,瞳仁漆黑,眸光暗暗地亮。 她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站起身微笑,目光淡淡回望过去,与他的目光相交,那一刻,脚下轻微趔趄。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稳稳站好。 “总裁你好,”她努力平静微笑,“这位应该是常远的姐姐吧,常小姐你好,我叫文嘉心。” 秦文景轻一点头,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你就是文嘉心吗?”常忆面上现出一瞬间的惊喜,她自秦文景的臂弯内抽出手,快走几步上前来,笑道,“你就是和常远同一个办公室的嘉心是吗?” 她轻轻望着常忆自然生动的面孔,点头道:“是的……” 常忆已经伸手拉过她的手,“谢谢你嘉心,你能帮我劝常远,我很感激。”她诚心地微笑道谢。 劝常远……? 嘉心想到常远送挂件那天跟她说过的话,笑一笑道:“我听常远提过了,其实我也就是随口说。常远只是有些小脾气,人还是很不错的。” 她尽量保持一个淡泊平和又不失礼节的笑,目光努力不偏移到常忆身后那人的身上。 林睿在一旁笑道:“原来你们都认识,这样也好,也不用我多介绍了。”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秦文景道:“秦总,常忆可是我们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女摄影师,当初我跟她学过一段日子,上山下海的吃了不少苦头,秦总……应该要比我幸运得多吧?” 秦文景没有马上应声,他只是优雅地插手在裤兜内,目光虚虚落在他们三人身上,笑容沉静。 “林总以为呢?”片刻之后,他微笑反问。 林睿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 “秦总的大名我早就久仰,”他笑声爽朗,“既然现在都认识了,希望以后可以有机会合作。” “一定。”秦文景澹然一笑,“对了,听林总方才提到南风,是林南风么?” “南风是我堂弟,只是被你们鼎盛给抢去当了市场部经理,”林睿故意叹一口气,“其实我很羡慕秦总,身旁高手如云,南风和嘉心都是你公司里的,连常忆……”他抬眼,颇有深意地看常忆,笑道,“……连常忆也和你是形影不离。” 常忆拉着嘉心的手微微一紧。 嘉心才想转过眼去看她,常忆已经松开手,对嘉心笑一笑,转而回到秦文景身旁,挽在他臂弯内,笑吟吟道:“文景,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想看几个摄影师的作品吗?林睿很厉害的,把他们都请过来了,晚上的展览也有他们的份。” 她又看嘉心,同样笑吟吟道:“嘉心对摄影也有兴趣吧?我和文景去见几个摄影师,你也一起来?” “不了,”嘉心下意识地拒绝,“我还要在这里等……” “嘉心要等南风,”林睿出声接下了她的话,说毕,又轻轻拧了眉头道,“不过南风也真是不应该,带了你来,又把你一个人抛下在这里,一会儿看到了我一定要说他。” 嘉心忙替林南风解释:“不是的,他说去见几个朋友,我又不认识,所以就在这里等他。” 可她觉得自己的解释真是苍白无力,尤其是明知有一个人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自己身上,更是连眼也不敢抬起朝那边看过去。 “文小姐和林经理很要好吗?”他静静看她,“公司里好似有传闻,我还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谣传。” 林睿眉头轻挑:“谣传?” “当然不是谣传,”有人过来,轻轻扶手在嘉心腰上,“我的确在追嘉心。” 不待嘉心转过脸来,他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以我林南风的人格发誓。” 嘉心登时脸通红通红,“林南风——”她暗声埋怨,想往边上退开一点,脚下的细高跟鞋却偏不合作,匆忙间又是一个趔趄! 林南风眼疾手快,顺势更紧更亲密地扶住她。 “你说要帮我的,”他面色如常地对着林睿他们微笑,一边压低声音道,“拜托,千万别被林睿发觉我们在演戏!” 她只好僵着脸笑。 林睿直摇头:“南风,难道我不信你么?别把人家嘉心搂太紧,当心呼吸不通畅。” “是,”林南风笑,微微松开一点,“抱歉嘉心,刚才和朋友聊得太投入,把你落在这边了。” “没事,”她只能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我在这里很好。” 秦文景的眼眸一瞬间有些灰暗,可却是迅速恢复之前的明亮,他微低头,语气亲昵地对常忆道:“去看作品吧,我想认识那几个摄影师。” 后来,主人林睿去招呼另外的客人了,秦文景和常忆则去花园的另一边结识摄影师。 嘉心的视线越过重重花木望过去,花木在夜色中是暗淡的,而他的脸庞则在一片柔和而微弱的灯光下显现,忽明,忽暗。 那边有许多的人,摄影师里不乏眼眸深邃、额高鼻挺的俊俏男子,甚至还有几个肤色白皙,眼眸似深蓝海水的外国人,可她的眼里偏偏只看得他,一如她在婚介公司的活动上一样,虽然隔得远,可纵然再远,望过去,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 她的目光里,始终只有他。 “再看下去的话,谁都知道你喜欢他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莹亮高脚玻璃杯,里面有暗红的酒液微漾,衬着远处的灯光,通透如红宝石熔成的液体。 她一怔,面皮已经是微红,目光迅速收回到面前的玻璃杯上,讷讷道:“呃……这酒真好看。” “再好看也不及他。”林南风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看着杯壁半折半透地映着灯光,酒液缓缓地漫上,又缓缓落下。 她尴尬笑:“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林南风淡淡笑,“是我自己一直不曾想到。” “南风……”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其实那都是……” “去看展览吧!”他却放下玻璃杯,手轻快地在她面前一扬,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他面上也换了轻快笑容,仿佛什么也不知晓,“其实林睿在别墅里也开了一个小展厅,那里人不多,也安静,最重要的是……不会让你冻着了。” 他终于是看向她,目光柔和,带着轻轻的笑。 小展厅设在别墅的一个回廊内,灯光明亮却不刺眼,一幅幅摄影作品依次列开,挂在雪白的墙壁上,愈发显得回廊里安静无声。 嘉心松松挽着皮草披肩,这里暖和许多,好似还有中央空调输送出来的丝丝暖气,比起刚才的后花园来,仿佛一处是寒冬,一处是暖春了。 她转过身看窗外,点缀在铁艺栅栏和花木间的彩色装饰灯将后花园渲染得迷离美丽,正中间有一个矩形展台,先前的背景已经被一幕投影布代替,台下的投影机内开始放映一幅幅摄影作品。 展台边围了许多人,她看到林南风也在其中之列,举着一杯红酒,笑容澹澹,和身旁的人轻声说笑。 以林南风的敏锐,她和秦文景的关系总有一天也是会被他发觉的吧,对于林南风,她只能是愧疚了…… 她低叹一口气,回过身来看白墙上的幅幅作品。 其实都不过是相片,可这样陈列出来,镶了框或是如国画一般装了裱,呈现在眼前的就好似不是普通的相片了。 极少有色彩鲜艳明丽的,黑白色的很多,或是经过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处理,相片上的人和物和景,就都有了隐隐的时空感。 林睿的话看似很不经意,却是说得很正确。 如果是她拿相机的话,就绝对无法用静止的画面展现出流动的时空。 在摄影师的手中,相机就如同他们的眼和手,能够敏锐地捕捉每一瞬间,捕捉每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 她慢慢地边走边看,细高跟鞋在空荡的回廊内轻叩,引起细碎而清晰的回响。 渐渐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了,好似还有另一个,也在长廊里回荡。 可那个声音是略显沉重的,不是任何的高跟鞋,而应该是男式皮鞋发出的声响。 她忍不住笑一笑,这么安静的几乎没有别人的回廊里,该不会是幽灵吧? 她蓦然想起以前听他讲过的几个鬼故事,一瞬间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都要竖立起来了,她搂紧披肩,有些惴惴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脚步却也停了下来。 她已经走到了回廊的中部,两旁都是一幅幅的摄影作品,余下的就是白亮的灯光和同样雪白的墙壁,没有窗子,看不到后花园里人的活动,也听不到后花园的人声。 真是有点诡异了,那么,要继续走下去么? 她微笑着问自己。 然后,她又开始慢慢往前走,依然是,缓缓地,边走,边看。 那个脚步声也同样开始传来,缓缓的,掷地有声的,朝她这边过来。 她其实一点都不害怕,相反的,还有一种隐隐的莫名的期盼。 然后,过了一个弯角,她停下脚步,颔首,微笑:“总裁。” 秦文景和她同时停下,“这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他淡淡道,“你可以叫我文景,就像从前一样。” “好,文景,”她顺从地答应了,又问道,“你怎么没有陪常忆?” “你呢?”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她始终浅笑的面容上,“怎么没有跟林南风一道?” “我……”她笑一笑,“外面太冷,他怕我冻着,就让我到这里来了。你呢?” “外面人太多,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他说完之后,忽然轻轻挑眉,“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常忆?” “你忘了我和常远同一个办公室吗?”她露出很不解的神情来,微微睁大眼笑道,“他是常忆的弟弟,肯定跟我提过的。”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一眼看到就知道她是常忆?”他道,“我不觉得常远这个性子的人还会特意拿常忆的相片给你看。” 她噎住,自己方才见到常忆的反应好似真的太快了,难怪他起疑。 可起疑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她坦言曾看到他和常忆一起出入一起打趣玩笑,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她笑笑:“其实是这样的,我听说常忆是你的女朋友,你应该不是一个喜欢频繁更换女友的人,所以当你带着她出现的时候,我就猜……她一定是常忆,而结果就是……我也没猜错,不是么?” “你这么了解我,”他终于是笑了,沉声道,“这很好,一个好的员工的确需要非常了解自己上司的想法。” 这回换她有些疑惑了,可他却很快别开眼去,不再和她对视,而是专注地欣赏墙壁上的摄影作品。 她于是也转头去看,边看边按着先前的路线往前走,到他身旁,擦肩而过,然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当过了弯角,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后,她面上的微笑才颓然垮下。 她那么熟悉他的脚步声,甚至在心里就有预感那是他,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躲开,只是依旧往前,带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揣测,带了一点隐约的期盼,只想和他相遇。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只有灯光和白墙,还有一幅幅可以穿越时空的画面的长长回廊里,和他不经意地相遇。 酒会结束后,林南风开车送她回家。 她在租住楼前下了车,关上车门,跟林南风道别,“南风,晚上谢谢你,我很开心。”她微笑道。 林南风只是轻点头。 她默叹,裹着大衣转身往楼道那边走。 却是听到车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人自身后紧紧拥在怀里! “嘉心……”林南风埋头在她肩窝处,声音沉闷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任他抱着。 好久之后,她才轻轻转过身来,轻轻拍他的肩。 “南风,我已经不再爱他了,而且,我也不能再爱他了,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更适合的人。” 他抬起头来看她,墨黑的眼里有一丝迷惘。 她轻轻笑:“南风,我这个人又固执又麻烦,你要和我交往的话,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瞬间,昏黄的路灯光下,他好似看到她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的后来,他回想到当初的这一幕,心头还是觉得涩然。 他以为他看错了,后来才明白,他那时,并没有看错。 ------------ 二十五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天气是愈来愈冷了,虽然还没有冷到要下雪的样子,但也是冷,人们出门基本上就是大衣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幸好许多公司都设了中央空调暖气输送,室内的温度还是较为暖和的。 却也因为这室外室内的温差,不少人来不及调整,于是通通感冒。 下午参加完一个商会,秦文景开车回到公司,才出车门就冷不禁打了个寒噤,后来一进电梯,空调温暖的风丝丝拂面而来,他的清鼻水马上就流了下来。 真糟糕! 他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只好马上出电梯,重新回到车上拿纸巾。 为了以防万一,他多抽了几张抓在手里,以至于后来他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苏洋看到他捧了一堆白花花的纸巾,惊讶得连下巴也要掉下来! “总、总裁!”他结结巴巴地问,“有、有人在您的专用电梯里偷偷塞纸巾吗?” “把你的嘴巴合回去,”秦文景心情不太好,瞪他一眼道,“我有点感冒,一会儿给我准备感冒茶。” 苏洋忙不迭地收回了他大张的嘴,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转头即刻捂嘴偷笑,边去茶水间找感冒茶冲泡。 他指派了自己的小助理打开一个个柜子找总裁备用着的感冒茶,自己则是双手抱臂,靠着流理台一板一眼地教训着:“小宋啊,总裁今天感冒了,他的情绪会有一点波动,你千万要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表现,能低眉顺眼就低眉顺眼,能俯首帖耳就俯首帖耳,绝对绝对不能提任何问题,尤其是在你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要是惹毛了他的话,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明白么?” 他的助理宋意点点头,一边从橱柜下直起身来,“苏秘书,总裁的感冒茶找不到,大概是没有了。” “没有了?”苏洋不相信地放下手来站好,“你没看错?你都找过了么?” “是都找过了呀,”宋意又回头看了一遍橱柜,擦擦鼻子道,“应该就是没了,不然平日里都是放这个柜子的。” 苏洋皱皱眉头,“那怎么办,总裁一向吃感冒茶,你上次看见快没了就不去买回来么?” “我刚来……”宋意有点委屈,“以前都是ANNA姐在管着的。” “那我去问问总裁吃西药可不可以……”苏洋无可奈何地往外走,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对了,我刚才提醒你的事,你可别忘了啊!总裁生气了的话,我也帮不了你!” 宋意认真地点头,看着苏秘书的身影往总裁办公室去了之后,忽然想到,苏秘书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向总裁提问题呢? 嘉心从下属公司回来,看到新来的助理宋意正垂头丧气地等在电梯口。 “宋意,”她之前和宋意在餐厅同桌吃过饭,于是笑吟吟地跟她招呼,“怎么这么一副表情啊?是不是苏秘书又差你跑腿了?” 宋意抬眼看了看她,勉强笑一笑:“嘉心姐。” “你怎么了?”嘉心认真看她,“出什么事了?” 宋意叹口气,“总裁感冒了,可感冒茶喝光了,苏秘书去问总裁能不能吃西药,被总裁骂了一通,然后,他又来数落了我一通,要我一定要去买感冒茶,可几乎每家药店都没有,我只好买了一些西药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又被苏秘书数落,也不知道苏秘书会不会又被总裁骂……”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垂下头来,长叹一口气。 “感冒茶……”嘉心顿了一下,轻声问道,“总裁……还是喝感冒茶么?” “是啊,我也才来,听苏秘书说是这样的,好像是之前就习惯了,”说着,宋意忽的抬起头来看她,“嘉心姐,你怎么知道的呀?你不是也才来公司么?” “哦,我也是听别的同事说的,”她忙掩饰过去,又宽慰宋意道,“没关系的,你就照直跟苏秘书说感冒茶都没得卖了。”停顿了一下,她又道,“其实还是西药好,疗效快许多,很多东西……终究是长痛不如短痛。” 宋意不过才二十二岁,刚从学校出来实习,虽然很幸运地被安排在总裁办公室这一层,可终究是阅历短浅,对于嘉心的话半懂不懂。 可她觉得嘉心人很好,不像她们营销部的女副经理那样看人冷冰冰的,就算笑也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客套虚伪的笑。 电梯来了,她按了直达二十六层的密码,对嘉心点点头道:“算了,反正苏秘书说总裁现在心情都不好,横竖是要被骂的,我也只是被苏秘书数落一通,再怎么也没有他惨。” 嘉心跟着她一起点头,想到自己家里好似还备了几包感冒茶,刚要出口说明天带几包给你备用,只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既然已经下决心断开,那就不要有太多牵扯吧。 秦文景……不是没有文嘉心就不行了的,就如五年来,她没有在他身边,也是好好地过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惦念着。 五点半的时候,她准时下班了,在电梯里磨磨蹭蹭了一会儿,装作按错了楼层下到停车层去,却是没有看到他那辆银灰色的保时捷。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想可能他的感冒并没有什么大碍,也或者,常忆知道了,来看他,照顾他,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她想得涩然,又嘲笑自己实在是立场不坚定,优柔寡断。 其实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太坚强坚定的人,五年前这样,五年后也同样。 其实五年前,她已经差不多牢牢牵住了他,连他家里人也没办法反对他和她的婚礼,因为他不接受任何理由。 而她那时……应该是有一点感动了吧? 她想了很久,很多个白天,很多个夜晚,都在想自己应不应该和他结婚,然后,继续自己的复仇计划。 她狠下心来告诉自己要坚定下去,可在婚礼上,终究是半途而废。 她坐公交车回家,下车的站台离她租住的地方还有一点远,冬天没有阳光的傍晚显得清冷而阴暗,她慢慢走,到了附近一家超市,又进去买了一点水果和菜。 走到离租住楼不远的地方时,看到一辆很熟悉的车子停在那里。 她暗暗埋怨自己,至于么?惦念着他就惦念到这个地步么?竟然会想着在自家楼下看到他的车子? 可她很快发觉那并不是幻觉。 那辆车真是静静停在那里,停在一杆开始逐渐转亮的老式路灯下,暗黄的灯光无声洒落,如同洒落了一车暗淡的阳光。 应该是他的车,那么,为什么停在这里?是有事凑巧停下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她想了想,慢慢走到车前,前窗玻璃反射了路灯光,灯光虽然暗淡,可反光却是有些刺眼,她看不清车内。 再近了一些,她才看清楚。 那一看之下,她心突的一跳! 他竟然也在车内!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脚才转开一点,又停了下来。 她看到他静静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地伏着。 他怎么了?是睡着了,还是……她突然想到下午碰到宋意的事,心蓦的担心起来。 终于是走上前去拍车窗,之前很轻,见没有什么效果,她一狠心,手下就重了起来,后来回到家翻掌来看,手心都是红红的。 纵然是保时捷的车窗……也不见得会有多金贵,也就是车玻璃,拍了手会红会火辣辣地痛。 她如是想。 当然那时她还没闲心闲情想这些,心急得愈拍愈重,车子一下子“嘀嘀”鸣叫起来! 然后,看到他抬头,目光淡泊地望了望她,伸手打开了车门。 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见他开着车门看她,不自觉地就解释道:“对不起,我看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 他只是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让她忽然想起在林睿别墅里看过的那些相片,里面的人也是带了这样的一种眼神,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另一端望过来,跋涉了千山万水,最后,安静地,如一片白色的羽毛,轻轻地,落入她眼里。 “你怎么了?”好一会儿后,她轻声问道。 “我吃了一些感冒药,开车到这里时觉得很困,头也昏沉,才想趴着休息一下,就被你给拍醒了。”他低声回答。 她恍然,“很多感冒药吃了容易发困,对了,你感冒茶喝光了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忙补充道,“我也是下午碰上宋意才知道的……呃,宋意就是你那一层新来不久的助理。” 他点点头:“你那里还有感冒茶吗?” “还有几包,要不我去拿给你?”看他轻轻点头的困倦模样,她忍不住又道,“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这样怎么开车,在车里睡也不好……”话一说完,她后悔得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回轮到他惊讶了,“你不介意?” 她只好硬着头皮摇头:“不介意……” 其实她也真是不介意,她只怕……怕自己和他靠得太近,最终太沉溺,于是挣不开,走不出。 一颗心,永永远远地沉沦迷失下去。 ------------ 二十六 开门后,她先伸手摸开门边的电灯开关,清晰的一声“啪嗒”响,房内顿时洒满了橙黄柔亮的光。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换拖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就直接踩进来好了,我这里没有男式的大拖鞋。” 他睁大困倦的眼扫视了一遍屋内,简单的一室一厅,不大,却是干净,整洁,地上铺了明黄色的木地板,赤脚踩上去的话,应该不会太冷。 而他现在,也只想快点走到房间正中的那张绒沙发前,坐上去,好好阖一阖眼。 于是他脱下鞋子,只是穿着袜子踩上地板,有点凉,不过并不冷。 她正关了半掩的窗子回来,一看到他赤脚的样子,不由低声叫道:“你已经感冒了,这样会更严重的……” 可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快步走进卧室找拖鞋,找来找去,也只有一双毛绒的套头暖拖鞋看着大一点,她拿出来想要给他换上,却是看到,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睡着了。 她的脚步顿时轻了下来。 “文景,文景,”她轻轻走到他身旁,俯下身,低声唤道,“去床上睡吧?” 他真是睡着了,几绺墨黑的发落下来虚虚遮住了眼,隐约看得眉头微微拧着,鼻息因为感冒不太通畅,显得有些微地滞重。 她的心,登时就柔软下来了。 她轻手轻脚进房间,抱了被子出来,仔仔细细给他盖上,丝绵被子够大够软,不但包住他的脚,连肩颈处也掖得严实。 然后,她蹲下身来,屏着呼吸,静静看他的面庞。 已经五年……不曾细细看过的面庞。 他们还没毕业的时候,周末有时候会去爬山或是去校外玩,临近考试了,她就带了复习资料,一整天都窝在教学楼里复习。 他也带了课本来看,可因为脑子太好使,功课都不用多费心费力,于是狠命看狠命记的人只是她,他就坐在旁边看小说看杂志,看久了看困了,身子一俯,就势枕在课桌上小憩。 她看书看累了,刚想打个呵欠,目光一转就看到他正枕在旁边睡。 平日里冷傲的一双眼已经全然看不到了,墨黑的发轻轻落在英挺的面庞上,眉似远山,鼻高且挺,薄唇轻微阖着,是极健康漂亮的粉红色。 他真是能吸引别人的目光,经过旁边的女生会脸红心跳地望他,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艳羡地看她。 她看得久了,玩心大起,就把纸巾撕成小条去挠他的鼻孔。 他努力闭着眼装睡,先是眉头轻轻跳,终于是忍不住了,骤然睁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呵着气挠她痒痒! ……她想着眼眸微弯,轻轻笑起。 那时的她和他,就是这么近的,近得能感觉到相互之间的绵长鼻息。 不过,现在,他是真的睡着了,即便再近,却也不会在她的凝视之下,骤然睁眼来吓她。 以前的他,还是个大孩子;现在的他,已经成熟内敛。 默叹一口气,她揉揉有些酸涨的膝盖起身。 她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六点多,肚子早就饿了呢。 他吃了药睡下,一会儿醒来,应该也是饿的吧,那么,也要准备一下晚餐了。 她轻轻抿起一个笑来,想了一下,拿了手袋和钥匙,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换鞋,再熄灭灯,关上房门下楼。 一出楼道,她马上小跑起来,微薄的路灯光下,依稀能看到自口中不断轻喘而出的白色雾气。冬天的夜那么冷,可她的心里却是高兴着,快乐着,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给她温暖,让她小跑在这一片老旧的住宅楼前,听得脚步“哒哒”,手中的一小串钥匙“哗哗”,还有散落的黑发在外套上一甩一甩地轻声“啪”响。 很快就跑到刚才的超市,她在门口停下喘了口气,又小跑着进去,快速拣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小跑到前台结帐。 恰好也是在刚才的结算台,超市的服务生认得她,看到又是她,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服务生大概在奇怪,这个小姐才来买过菜,怎么现在又跑来了? “刚才买的东西不够,”她因为小跑而微微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家里……现在多了一个人。” 服务生没有多问,了然地冲她一笑,动作麻利地帮她点算物品。 提了袋子,她又开始小跑着往回,东西重了一点,可心依然是轻快,涨满了隐隐的欢喜。 到楼道口时,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路灯下停着的那辆银灰色的车子,觉得真是好看,在橙黄的灯光下,静静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光芒。 一切都是在静悄悄中进行的。 她蹑手蹑脚地进屋换拖鞋,再蹑手蹑脚地进厨房,开始动手准备晚餐。 一室一厅的房子太简易,她有些懊悔之前没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安一道隔门,于是只好动作一轻再轻。 她先淘米,以前听老人家说,米不能淘洗得太厉害,不然就缺失了营养,于是她细细洗了一遍,再粗粗淘两遍,最后小心倒入电饭锅里煮。 袋子里的黑鱼不安地挣扎了几下,她怔了一下,把黑鱼自袋中倒到水槽内,开了水喉想清洗,可黑鱼却是愈发地动弹起来,她有些惊慌地探出身子看了一眼客厅,见他依然酣睡,这才松一口气,回过头来,举了菜刀,一手按在刀背上,狠了狠心,一刀重重切了下去! 幸好刀子没有打滑,她费了很大的力,才把时不时挣扎一下的黑鱼切成了两半,手上沾满了鱼鳞和黏液,还有一丝一丝的猩红的血,现场很是惨不忍睹。 从来不曾这样杀过一条鱼,以前也是要用刀背拍晕后再下手,这次弄得这么狼狈,就是只怕声音太响惊吵了他。 对于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他,她的心头,忽然就泛起了温柔的海潮。 接下来就好办多了,她细心地刷鱼鳞,清洗鱼身鱼肚,水喉始终流着一条细细的水柱,灯光下清澈通透。 片鱼肉的时候,刀子却是开始打滑了,时不时就碰到了自己的手指,她举起来在灯光下一看,好像只是一条细细的白痕,一点都不疼,于是,低下头,继续操刀片鱼肉。 然后准备虾仁,葱段,姜丝,还有切得细碎的碧绿的芫荽。 这时,电饭锅里的米粥开始“咕噜噜”冒泡了,她再等了一会儿,关上电饭锅,将粥盛到锅子上,多放水,开火熬煮。 差不多火候了,放入姜丝、虾仁,还有厚薄适中的黑鱼片,加入调料,小火慢慢熬。 头顶排油烟机的灯光静静洒落下来,是黄晕的光,铺洒在雪白的粥面上,仿佛洒落了一层细密的金粉,不是很闪耀,可却温暖而动人。 她就拿了一把勺子缓缓搅拌,轻轻的一圈,两圈,三圈……搅得那一层金粉流成了一条蜿蜒的河,河面上是夕阳金子般的碎光,有柔和的花香和青草香,清甜中隐藏了温柔的诱惑。 粥里或隐或现的鱼肉已经雪白,虾仁也同样,白里还带了淡淡的粉红。 她舀了一点粥尝味道,再放一点调料,最后撒上碧绿的葱丝和芫荽碎。 她笑了一下,很好看。 忽然听到客厅里有动静,她忙跑了出去,见他正掀开被子坐正,眼睛已经睁开,可尚有一丝未清醒的混沌。 “你醒了吗?”她微笑着,轻声问道,“觉得好一点了吗?” 他轻轻阖一阖眼,再睁开,眼里已经是澄澈的清明。 “现在几点?”他的声音微哑,手下是松软的丝绵被,触手温暖柔软,他发觉自己竟然十分留恋,以至于舍不得完全推开被子站起。 她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快七点了,”她又看向他,“你饿了吧,我做了粥,要不在……” 放在一旁桌上的手机却是突然响起,她抱歉地冲他一笑,快走几步去接,心里其实还在庆幸他睡着的时候没有电话。 “嘉心,”手机另一边是林南风的声音,带了一丝愉快的笑意,“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好吗?” “呃……我是还没吃,不过……”她迅速抬眼望了他一眼,他依旧坐在沙发上,半掩着被子,低着头,大概在翻看手机。 “南风,要不下次吧,”她捂了手机低声道,“……我晚上有点事,走不开……”虽然知道林南风在手机的另一头根本看不见,可她还是红了脸,声音也有些微的颤。 这样的撒谎,她觉得很愧疚。 可她不得不如此。 “那好吧,下次就下次,”林南风的声音稍显失落,不过还是轻快道,“最近天冷,如果外出多穿一点,不要着凉了。” 她心里更愧疚了,匆匆和他道别,然后挂断。 转过身来,却是发现他起身好似要离开。 她有些着急了,上前几步就道:“你……你要走吗?” “是,”他阖上手机,静静看她,“晚上有点事,现在已经七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蓦然失落,可他说有事就一定是有事的,于是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那好,我送你出去。” “不用,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他穿着袜子,踩着地板快步走到门边,穿上鞋子后,抬头看她又加了一句,“外面太冷,出去的话容易着凉。” “哦。”她讷讷点头,双手背在身后,轻轻的,又狠狠地绞着。 看他开门,她低声加了一句,“那你走好。” 他轻一点头,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她呆怔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要给他感冒茶的,忙跑到房里找了出来,也顾不得换鞋子,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 她住在五楼,追下楼梯的时候,刚想喊住他,却是听到下层楼道传来他的说话声。 “我就过来了,车上有些东西是要带给你爸妈的……”他温声道,“常忆,你怎么又跟我客气?” 那个声音略显一点沙哑,可却是清晰而执拗地钻入她耳中,硬生生地将她还未出口的话全都逼了回去! 她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捧着大包的感冒茶,趿着拖鞋,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回到五楼,推开来不及关上的门,进屋去。 昏黄的灯光下,正中的沙发上还有他刚才盖过的丝绵被,她走过去,伸手一探,还有一点余热。 从窗口望出,刚好可以看到路灯下他的车子,片刻之后,那辆银灰色的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很快就开走了。 她回头,望到依然开着排油烟机上的小灯的厨房,灯下那锅还冒着一点袅白热气的鱼片粥,眼眶和鼻翼终于涨得酸痛。 可她没有哭。 她只是关了灯,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任肃冷的寒风汩汩涌入房内。 然后,她微微低头,看到有晶亮的水滴一样的东西,无声地落下,又在冷风里,被快速地吹干。 不清楚心里的酸痛到底是因为什么,可她忽然地,就泪流满面。 ------------ 二十七 清晨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嘉心搭乘公交车上班,在车上听到有人闲碎细语,说今天温度只有二到十四度,晚上温度更低,可能会下雪。 公交车平稳行驶在大道上,车窗外的马路灰白而清冷。 如果是下雪,也不过就是更灰白一点吧,她想。 到公司后,新的工作有一大堆在等待着她,她又要忙自己的,又要应对对面办公桌的常远时不时会提出的一些问题,后来终于抽了一点空,拨了个内线到二十六楼,请宋意有空下来一趟。 “嘉心姐找我有什么事吗?”宋意正好有空,搁了电话就搭电梯下楼来,好奇地探身进嘉心办公室。 嘉心没料到她来得这么快,忙放下正端在手里的茶杯,俯身自桌下提了一个袋子出来,里面鼓囊囊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你昨天不是说买不到感冒茶吗?”她提了袋子走出,笑了笑道,“我平时也喝这个的,后来回家一找还有好多,索性就拿了一些给你。” 宋意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嘉心姐你真好!”她兴奋地连连低呼,“啊,啊,这样我就不会被苏秘书数落,他也不会被总裁骂了!” 常远正埋头在电脑显示屏前,听到宋意的话,不由地也抬起头来。 “宋意,你们总裁的感冒还没好哦!”他笑嘻嘻地道。 “是啊,昨天才吃了点药,哪里会好得这么快……”宋意赞同地点头,忽然觉得不对,马上戒备地瞪视常远,反驳道,“常远你乱说什么哦,什么叫做‘你们总裁’?难道就不是你的总裁了么?” 常远只是笑,他和嘉心一样,也比较喜欢这个刚来的小丫头,因为只有二十二岁的宋意,虽然坐在二十六楼的总裁办公室区,却是真的会一有空就马上跑下来,而不是摆空架子,不会因为坐的楼层比他们高而趾高气扬。 “总裁当然也是我们大家的总裁了,”他继续心情很好地逗宋意,“可你和他最近啊,自然更应该说是你的总裁喽……” “你——”宋意气噎,明知常远故意,却也是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她只好接了嘉心手里的袋子,装作气咻咻的样子要走,忽然想到常远和秦文景微有不同的关系,于是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瞅常远。 “常先生,我听苏秘书说总裁昨晚去你家了是吧?”她微微偏了头,好似想了一想,“哎,你说总裁去你家总不会是告状吧,说常远在公司里偷懒捣乱不务正业?啊,我还听说上次不知是谁拽得连假也不请就跑出去旅游,连接旷工两三天,看来真是去告状呀,你说是不是啊?” 常远因为这件事已经被许多人训过了,此时一听,马上像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跳了起来,“宋意你说什么呢,谁都知道文景大哥是去——”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突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嘉心一眼。 嘉心只是淡淡笑,目光轻轻落在宋意提着的袋子上。 宋意见他着急,心里才平衡一点,摆摆手笑道:“知道啦,你都要故意说说我,难道我就不能逗逗你了么?”见常远不吭气,以为他心里还介意着,忙又加了一句,“你不要介意啦,谁都知道你姐姐是总裁的女朋友,对了,她上次来我还见过她呢,挺好的呀,又漂亮又大方,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我们那层的人都很喜欢她……” 常远听她越说越过了,忙自办公桌后走出推她到门口,“呃宋意啊,听说苏洋老是差你跑腿的是不是啊?”他急着打发她,只好东拉西扯一通,“你赶紧回去看看,说不定你下来这么久他找不到你都急了,啊?快去快去……” “啊,对了,我刚才下来还没跟他说过呢,是得赶紧回去了,”宋意忙往外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对嘉心笑,“嘉心姐谢谢你……” 看她终于走远,常远才松一口气,回过身来看嘉心,讪讪笑道:“那个,宋意,呵呵,也挺大嘴巴的呀……” 嘉心只是轻轻摇头,“她说得没错,”她笑笑,低声道,“常远,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我也不至于连这个都听不得吧?” 可真是听不得的吧? 她想到昨晚他的匆匆离去,想到厨房里最终冷掉半凝固的粥,想到他在楼梯间对常忆的温声话语,心头就轻轻地痛……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 “你……”常远挠挠头,犯难道,“还说你不在意,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哭啊……” “你说什么哪……”她又吸吸鼻子,笑道,“小弟弟,我不过是感冒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真的是感冒了。 不知道是因为昨晚睡了他盖过的那床丝绵被,还是因为之前在夜风萧冷的窗口站了许久的缘故。 反正,就是感冒了,头昏涨涨地痛,中午稍稍好了一些,下午却又严重起来,做事情也不大能集中精力。 带来的感冒茶全给了宋意,她也没随身携带一点别的药,于是只有想着下班回家吃点药睡一觉。 只是,当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会默默地为自己煮粥做菜,然后等着她自梦中醒来,端上热气腾腾的粥点在面前,对她澹然微笑?…… 她酸涩一笑。 那自然是没有的。 临近下班时,她忽然接到顾倾城电话,说是晚上要陪同一位客户吃饭,让她一起来。 “一定要来,”顾倾城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看她的眼神都严厉许多,只是口气强硬地道,“这是工作,不能找借口。” 她无法,只好答应了,连感冒也不敢说出口。 晚上先陪客户在锦都大酒店吃饭,饭席上才知道客户是顾倾城的校友,比她大好几届,刚和公司达成了一项合作,顾倾城请他吃饭,既是庆贺达成协议,也是叙旧。 这样的饭局,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必过来。 顾倾城倒是在饭席上谈笑风生,和老校友聊得兴高采烈,两人一杯接一杯地碰杯,都是兴致高昂。 她在旁边陪着笑,偶尔举箸夹菜,也象征性地碰碰杯子,可却是头发重,口舌发淡,没有半点食欲。 趁着客户上洗手间,她对顾倾城解释了身体不适,希望可以允许她先行离开。 “感冒了?”顾倾城淡淡瞥她一眼,举了酒杯浅抿一口,“我也身体不舒服,可我向谁请假去?谭总刚和公司签了大单子,公司让我出面请他吃顿饭,我又该怎么推辞?” 嘉心只好不说话,沉默地望着水晶吊灯下满桌缤纷的菜肴。 “你以前也做过营销,知道有些饭局是推不了的,”顾倾城放下酒杯,换上温和一点的声调道,“本来我一个人来也无所谓,不过一会儿我要见另外一个客户,你总要帮我把谭总送到酒店去吧,啊?” 嘉心有些惊讶,她并不知道顾倾城一会儿竟然还要先行离开,不过,只是再送客户去酒店,这一点她还是可以办到的。 这时客户已经回来了,好似去洗了一把脸,只是酒喝得有点多,面色还是潮红的。 “小顾啊,我觉得你非常能干,啊,”他已经将近四十岁,有了中年人的富态,说话的时候,腆着个肚子,一只手总是半举在身前,时不时挥动一下,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说实话,我们公司非常需要像你这样能干的人才啊……” 顾倾城莞尔一笑:“谭总这话就折杀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营销副理,哪里有这么大能耐,不过,谭总看得起我,我觉得太荣幸了。” “诶诶诶……”那个谭总摇摇头,又用力摆了摆手道,“你这个小顾,啊,啊,太谦虚可不是好事……不过你们鼎盛呢也算是一流了,在这里做,前途肯定好!” “承蒙谭总夸奖,那我再敬谭总一杯。”她端起杯子要和谭总碰杯,可那个谭总却缩回自己的杯子,摇摇头道:“小顾啊,晚上我们喝了不少了,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喝吧?”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嘉心身上,“……文小姐是吗,你一杯的酒还满登登的,未免太不给谭某面子了吧!” 嘉心没料到这个变故,只好端起酒杯,笑道:“谭总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我今天有点感冒,能不能允许我随意?” “不不不不,这个这个不行!”谭总摆摆手,“感冒是小毛病,喝点红酒一下子就好了,这个你不能随意的啊!” “文嘉心,”顾倾城用手肘碰一碰她,压低嗓音道,“快敬谭总!” 纵然十分为难,嘉心也知道容不得自己拒绝,只好笑着送过杯子和谭总碰杯,说了声“谭总我敬您”,仰头饮下了酒。 刚才也碰过杯子,不过谭总的目标并没有对准她,她也只是沾了沾酒液,可现在,货真价实的一杯红酒灌入喉中,她忍不住轻颤,连胃也蓦的难受起来。 谭总很高兴,马上又亲手斟酒,口中连连道:“看不出文小姐好酒量啊,来来来,现在轮到我来敬文小姐一杯了!” 嘉心不能推辞,只好又饮,酒液冰凉地顺喉而下,先前并没有积蓄多少食物的胃轻轻抽搐着,可她只能强忍,面上始终维持一个得体的笑。 总算谭总的的枪口不再只对准她了,可饭席结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醉了,头又晕又痛,只能勉强睁大了眼看前方。 顾倾城说要去见另一个客户,叮嘱她一定要把谭总送到下榻的酒店,她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待谭总先坐上去,再自己进去,关上车门。 “去朝阳国际大酒店。”她对司机说道。 “不不不,先不回酒店,啊,”谭总却又大力挥手,喷着酒气道,“文小姐,我……晚上兴致很好,啊,你和小顾都招待得很好,啊,现在我想去唱歌,你陪我去唱歌!” 她忍着头痛,强笑道:“谭总,现在已经快九点,晚上太冷,您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才九点!”谭总摇摇头,忽然凑过头来说,“小文啊,夜晚才刚开始,我们那边的夜生活都到第二天早上!”他又冲司机道,“去唱歌去唱歌,啊,小文你说个地方!” “小姐,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司机不耐烦了。 她头痛地看了看兴致高昂的谭总,无奈道:“算了,我记得朝阳大酒店附近有一家‘金碧辉煌’,就去那里吧。” 司机踩一下油门,计程车开始在迷离的夜色中驰骋,她将车窗开了一小条缝,让冰凉的风稍稍驱散车内浓郁的酒气。 城市的夜晚,真的也才开始。 ------------ 二十八 金碧辉煌KTV的一个包厢内,谭总正对着麦克风唱一首流行歌曲,巨大的背投电视快速变动着绚丽画面,立体环绕音响里传来他低厚又故意拖长了尾音的歌声。 嘉心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轻轻皱着眉头。 一曲唱毕,他笑呵呵地转头看嘉心:“怎么样小文,我,啊,我这歌喉还是可以的吧!” “谭总唱得很好。”嘉心迎上笑脸,心里补充了一句:至少没走调。 “真的呀!哈哈!小文哪,你不知道我在我那帮朋友里面啊,算是唱得最好的一个!”谭总兴致勃勃,坐下放了麦克风,高声道,“来来来,都叫了一瓶酒了,我们继续喝酒!” “谭总,您晚上已经喝了许多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嘉心忙劝,伸手想要按住谭总倒酒的手。 谭总真是停下,“小文啊,我就知道你这小姑娘仁义,啊,仁义!”他放下酒瓶,手却顺势摸到了嘉心手上,“人家都劝我多喝酒多喝酒,只有你劝我少喝一点,啊,你是真的关心我啊……” 嘉心吃惊地就要缩回手来,可手却被谭总用力按握住! “小文啊,”谭总本来是坐在另一张沙发座上的,此时却是欠身过来,因为酒精而通红透亮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我看你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有男朋友了吗?你这么清纯的一个小姑娘,我帮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啊?” 嘉心惊恐得脑中瞬间空白! 她不是不知道有这样的一种事,在营销部门做事,总要和各色各样的客户打交道,也总有一些人是会毛手毛脚,可她一直都尽量避免着参与这样的场合,避免着遇上此类的麻烦事,却是没想到今天,真是被自己给碰上了! “对不起谭总,”她努力抽出自己的手,紧紧交捏在身前,勉强笑了笑,“我不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谭总倒也没生气,只是“哦”了一声,又凑过身来,笑眯眯地问:“那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呀?我可听小顾说你都是一个人,寂寞得很哪……” 顾……倾城?! 她惊诧得脸色更加白,好容易定了定神,缓声道:“是……顾经理说我没男朋友,说我寂寞得很吗?” “啊,啊,是不是小顾说的呀?我也忘了……”谭总拍拍自己的额头想了想,又放下手来,笑呵呵道,“唉,小文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啊,你看我晚上特意不叫小姐来陪唱,我也是尊重你嘛,啊……” 他肥胖的手眼看又要伸过来,这回,好似就要落在嘉心的膝盖上…… “谭总!”嘉心忙高声叫。 谭总的面色一瞬间有些难看,“你这个小文,”他的手停留在两人中间的沙发垫子上,讪讪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哪?我跟其他公司都合作得很好,跟你们鼎盛也合作好些次了,这次以为碰上了个小顾更好,可你这个小姑娘一点也没人家小顾明白嘛……”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自喷着酒气的鼻内重重哼出一声来! “对不起谭总……”嘉心涨红了脸,双手交捏得更紧了,她快速想了一下,嗫嚅着道,“……我、我习惯先唱歌喝酒!” “你之前不是说不喝酒的嘛,”谭总好似还很不高兴,“只让我一个人喝,没意思没意思……” “不不,我陪您喝,我陪您喝,”嘉心狠了狠心,努力笑道,“我敬您,您一杯,我一杯,好不好?” 为了表示决心,她马上伸手倒酒,洋酒金黄的液体就在她的杯中轻晃,仿若闪烁着细碎光芒的液体黄金,她慢慢把酒杯凑到唇边,一闭眼,仰头喝了下去。 “我刚才不懂事,”她放下杯子,轻声道,“谭总不要生气了,可以吗?” 谭总终于笑了起来,他腆着肚子朝嘉心这边挪了挪,眼光在她脸上、身上转了个来回,“小文哪,你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嘛,啊?……” “那谭总,”她忍下胃里的厌恶感,努力稳着手又倒了酒,递到谭总面前,“刚才小文已经喝过了,现在是不是该谭总您喝了呢?” 谭总笑嘻嘻接过,“应该,应该……”然后一口喝了下去。 后来,嘉心和金碧辉煌的一个服务生一同拽扶着谭总沉重的身躯往朝阳国际大酒店的台阶上走,虽然走得很慢,可她觉得胃里的酒液满得几乎要涌上来,直涌到自己的喉咙口,也许再一个小小的倾身,那些曾经金黄澄澈的液体就会以另一种色彩喷涌而出。 就好像刚才的谭总一样,在洗手台边呕得几乎连心肺都要呕出来。 她庆幸自己博取了谭总一时的信任,才可以哄先前已经半醉的他喝下一杯又一杯,而在灯光昏暗迷醉的包厢内,她又凭着最后一点清醒,趁着谭总仰头饮酒时,迅疾将自己杯里的酒液泼到一旁的沙发垫子上。 可也喝了不少酒吧? 她虚虚搀着谭总,自己也已经是头发昏脚发沉,每踏出一步,前额就抽筋一般地跳痛。 到酒店服务台拿了先前已经订好的房间房卡,她请酒店的服务生帮忙搀扶谭总,到了电梯里,她软软靠在冰凉的金黄色内壁上,目光茫然而涣散地看着红色的楼层显示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 终于“叮”一声响,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她用房卡开门,服务生帮着把谭总扶到床上。 “小文,小文……”烂醉如泥的谭总在床上翻了个身,口中嘟嘟囔囔地叫,“小文,我们再喝……” 她厌恶地盯了他一眼,终于是过去,帮他盖了被子。 不料谭总的手动了一动,忽然就抬起朝她伸了过来,她吓了一跳,猛的退后跳开,胃马上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起来! 她冲进洗手间,趴在洗手台前用力地呕吐! 胃明明很难受很难受,头也涨得好似要破裂,可她却偏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只是干呕,撕心裂肺一般地干呕…… 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老师匆匆到教室通知她医院来的电话,她马上从学校飞奔到医院,可还是只看到护士将白色的被单缓缓罩上,床单下,清晰印出一个长年缠绵病榻的女人枯瘦的身形和同样枯瘦的脸。 她不敢置信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去触,可终究不敢掀开被单,不敢去看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后来,她慢慢地一路走回家,手里抱着医院整理出来的遗物,打开门,就看到墙上几个月前刚挂上的黑白遗像,相框上系扎的白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一层薄灰,而相框里的人,只能永远在里面愁苦地笑,愁苦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正中他还十几岁的女儿,还有女儿手中抱着的妻子的遗物…… 她的胃是空的,可那一刻,她突然难受得想要呕吐,她扔下手里的东西,用力冲进厕所,趴在洗手台上干呕起来! 可又是什么也吐不出,她只是干呕,干呕,撕心裂肺般地干呕…… 洗手间外隐约传来谭总梦呓般的*声,他还在叫:“小文,小文,我们,啊,我们喝酒……” 她抓着洗手台上白色瓷盆光滑的边沿,很用力地抓着,指甲都因为太用力而泛白。 下一刻,她颤抖着掏出手机,翻到通讯记录,看到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然后,手指轻轻虚按在拨号键上。 “喂……,是文景吗?……”她的声音哽咽了,也是轻轻颤抖,“……我是嘉心,我想告诉你,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了……,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爸爸在你爸爸的建筑工地上做事,可却出了事,摔了下来……因为没有得到任何赔偿,他没钱治病,一年以后就去世了……我妈那时已经病了很久,爸爸死了,弟弟又一直找不到,她……她等不了了,在爸爸去世后几个月,也离开了我……文景,我跟你说过我恨赵和彪,因为他我才弄丢了弟弟,是吧?……其实,我更恨你爸爸,可我那么小,不知道该怎么报仇,于是,我努力读书,努力考上你读的大学,然后,然后……我找上了你……” 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文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当初我是在骗你……”她慢慢转身坐下,就坐在洗手间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一手抱膝,一手举了手机在耳边,“我私下打听你,查清楚你的喜好,然后,把自己伪装成你喜欢的女孩子的模样去找你……你知道吗,我那时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你身上,我想,我只要把你骗住,让你为我死心塌地,让你娶我进门,我一定可以把你们秦家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可是文景,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你对我太好,你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堪……” “……可我还是让你们秦家丢脸了吧?”她擦了擦眼泪,仰起脸来,笑了笑,“我在婚礼上这么对你,对你们秦家,你们一定都很恨我吧……可是文景,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知道不该迁怒在你身上,可是,从爸爸妈妈离开那一刻起,我就当你的爸爸是仇人了……你让我,怎么,去跟一个仇人的儿子,交付真心?……” “……文景,我想爱你,可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又有常忆了,我不能再去爱你……” 她伸手覆在面颊上,眼泪自她的指缝里细细涌出落下,她哭得不可抑制,哭得双肩剧烈地颤抖,哭得那只虚按在拨号键上的手指就要用力按下去了…… “嘟……”一声等待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她怔了一下,然后,迅速摁下中断通话按键。 她一手撑扶在墙壁上,慢慢站起身来,放了手机在洗手台上,自己则是两手撑着台面,然后,静静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文嘉心,你已经对不起他了,他凭什么就要等你,凭什么就一定要来爱你。”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顿地道。 然后,旋开水喉,积一捧水在手掌,俯下身去,轻轻地,决然地,扑在自己脸上。 水那么冰,混合了她脸上的泪水一同坠落下去,水喉哗哗流着水,于是泪水就完全地混杂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了。 一直等在酒店外的顾倾城,终于是按下了手机号码。 “喂,是苏秘书吗?是我,我是营销部的顾倾城。”她保持着一个得体的微笑,“对不起,我知道你和总裁晚上和大金的总裁一起,我也是没办法,晚上我和我们营销部的文嘉心陪谭总吃饭,后来我有点急事,就让文嘉心先送谭总回酒店,可我打谭总的手机打不通,想打嘉心的电话,却又找不到她的号码了,我想苏秘书这里应该有公司的联络名单,所以只好麻烦你,真是打扰了。” 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苏洋压低了的说话声,好似正在对某人传达这通电话的内容。 “……哦,你问我谭总下榻在哪里啊?”她好似想了一想,清晰道,“对了,是朝阳国际大酒店。” 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苏洋把文嘉心的号码报给了她。 她装作记录的样子,然后微笑道谢道别又表示了歉意,终于阖上了手机。 她的唇角,慢慢抿起一个得意的笑。 她要证明的,无非就是这样;她想表现给秦文景看的,也无非就是这样。 可是,她的脸上,在片刻之后,却是迅疾地淡下笑容来,她靠着座椅背,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注视着朝阳国际大酒店明亮的正门口。 ------------ 二十九 终于是翻到了最后一页,林南风细细看完,然后阖上书放回书架。 他习惯每天晚上看书,出差到某个城市,闲暇之余,他喜欢去那些私人书店走一走,在那些并没有于装潢上下太大功夫花太多心思的地方,反倒更容易找到一些好书。 他抬腕看表,已经将近十点,再抬眼朝落地窗那边望去,窗幔并未完全拉上,外面黑蓝的夜仿若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身影依稀映在了玻璃上。 这么晚,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来,才想拿过手机拨一个电话给她,手机却先他一步震动起来。 他接起,“喂?”号码是并不熟悉的。 “是林南风林先生吗?”对方是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我是方信私家侦探社,上次是你托我们调查文嘉远的下落吧?” 他眼睛一亮:“是,请问有消息了吗?” “我们查到他曾经被一家孤儿院收留,但工作人员无法询问到他任何的情况,只是知道他叫自己小远,而且性情孤僻,一直不肯和院方合作,连留档相片也不肯拍。这次我们查到他的下落,主要还是因为孤儿院办庆祝活动时拍到了他的侧影和背影,和你送过来的相片十分相像,我想应该就是他。” “那他现在呢?”他急道,“还在孤儿院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对不起,他八岁被孤儿院收留,不到一年就被一对夫妇领养,而那对夫妇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连姓名也不清楚。” “是这样……”他蓦的有些失望,只好道,“请你们再继续查找,有消息的话尽快通知我,非常感谢。” “林先生付了报酬,这是我们应该的,”对方顿了顿,忽然又道,“不过,除了林先生之外,我们了解到还有另一个人也在通过各种方式查找文嘉远的下落,我想林先生应该是认识,他是鼎盛集团的秦总。” “秦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道,“我知道了,请继续查找,麻烦了。” 阖上手机,他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又翻开,按下嘉心的号码。 “嘟……” 漫长的等待音过后,他终于听到她接起的声音,低声而无力地,问了一句,“南风?” “嘉心,”他轻快道,“你休息了吗?打扰到你抱歉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恩,你说。”她刚自酒店大堂走出,自动门向两边滑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瑟缩。 他把私家侦探调查的结果告诉了她,然后道:“虽然还没有嘉远现在的消息,不过,既然他被人家领养,相信应该过得还好,你不用那么担心。” “恩,”她觉得眼底又有了泪意,勉强平声道,“我想他也应该过得不错,可是……可是他终究会觉得孤单吧,他还那么小,可他以为爸妈和我都不要他了……” “正因为他还小,所以伤心事不会记得太牢,”他温声宽慰她,“真的不要担心了,现在的消息是一个比一个好,你要有信心。” 她含着眼泪,轻轻“恩”了一声。 “那你休息吧,”他放下心来,“明早还要上班,早点睡。” 阖上手机,他觉得心里舒畅许多,她安心快乐了,他才同样地安心快乐。 可手机又突然地震动起来。 他接起,疑惑地问:“嘉心?” “是,是我,”她在寒风中站了许久,鼻子也冻得又红又冷,“南风,我、我想麻烦你,我现在在朝阳国际大酒店,太晚都没有空车了,你……你能不能来接一下我?” 秦文景阖上文件,“中井先生,”他起身道,“谈了这么久,应该大抵能明确我们的合作意向了,鼎盛集团很荣幸能和大金集团共同迈进这一步。” 中井也站起身来,“秦先生,”他笑道,“你们中国人自古就有秉烛夜谈的先例,既然我们谈得正好,不如坐下来继续谈?” 秦文景澹然一笑:“今晚实在抱歉,秦某还有要事,中井先生下午一下飞机就谈到现在,也是时候休息了,我就不打扰。我在清竹居订了位子,明天中午十二点,请中井先生一定要赏脸。” 自中井下榻的酒店房间走出,他边走边拨她的手机,却不想已经踏进电梯,手机讯号马上减弱至无法拨通。 他望了一眼楼层指示灯,问道:“苏洋,顾倾城刚才怎么说,你再重复一遍。” 不是已经重复一遍了么? 苏洋在心里嘀咕,面上却是漾开一个极恭敬的微笑,“是,总裁,顾副理说她本来和文小姐一同陪谭总吃饭,不过后来因为要见另一个客户,所以先走,让文小姐送谭总回酒店,等她和客户联系完毕,想打电话给谭总确认一下同时表示歉意,却是无法拨通,想拨给文小姐,又不慎删除了号码,所以联系我想确认文小姐的手机号码。”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确认文小姐的手机号,询问人事部的相关人员不是更清楚么?” “哦,那也是,”苏洋想了一下,认真点头道,“不过,顾副理可能也没有人事部的联系方式,毕竟她才来不久,也许只保存了我的号码。” “可当初招顾倾城进来的理由,不正是因为她清晰的思维和优良的交际手腕么?”他淡漠地瞥苏洋一眼,“苏秘书,你总不至于认为她真是连这些都办不到吧。” 苏洋谦逊一笑:“我没这么说,不过,可能顾副理以为我们会这么认为,毕竟,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偶尔也会出一点小瑕疵的。” “叮”的一声,电梯已经到达了一楼大厅,秦文景快步走出电梯,按下手机举在耳边。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没有等待音,只有对方正在通话的提示音。 他停下脚步,阖上手机。 “苏洋,现在去朝阳国际大酒店。” 嘉心在门口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夜已经很深,冬天的深夜,路上不但行人不多,连车辆也是寥寥无几,她在酒店门口站了好久,都没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她无法,只好拨了电话给林南风。 她的身后就是朝阳国际大酒店的大堂,穿戴严整的门童立在两旁,大堂内灯火辉煌,是温暖而又明亮的金黄色。 可她自心底里排斥着这样的明亮和温暖,她宁可站在瑟瑟寒风中,轻轻颤抖着,望着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和人,然后,尽量地拢着双臂抱住自己,自己给自己一点温暖。 酒店本身和住在酒店里的人明明是没有太大牵连的,可她有时候偏是如此地固执和倔强,讨厌了某个人,便也连带着讨厌了和这个人稍有关联的一切,自心底里腾生了深深浅浅的厌恶感。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仿佛一头牛,任凭摔跤跌撞,也会义无返顾地一头冲到底,最后爬起来一看,已经是鼻青脸肿。 她明知这样不好也不对,明知自己为此吃尽了苦头,可却是要继续吃下去。 所以,像现在,她也只能环了双臂,轻轻跺着脚,等待着有一辆车会在她面前停下,会对着她打开车门,温柔地对她说:上车吧。 然后,真是有一辆车飞快地过来,在她面前猛的刹停! 她抬起眼来,心瞬间停跳了一下。 “嘉心,”他打开车门下来,快步走向她,“你怎么站在这里等?” 她的心已经恢复了跳动。 “南风……”她哆嗦着,轻声开口道,“谢、谢谢你。” 他脱下大衣就给她披上,话语里已经含了薄怒,“你就一直站在这里等?”他轻嗅,又道,“你还喝了酒?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喝酒?你的眼睛还红着……嘉心,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不过是陪一个客户吃饭……” 她想笑的,可眼泪忽然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或许方才已经在强忍又强忍了,可看到他出现在面前,又披上了尚带他温热气息的大衣,她蓦然就委屈起来,一颗心剧烈地酸涩。 她慢慢地,轻轻靠上他的肩头。 他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张着手,“……嘉心?” “南风,”她哽着泪,轻轻道,“你不要问,就让我靠一下吧,好吗?” 她一直一直地告诉自己要坚强,可其实,她一直希望可以有一个肩膀让她靠,有一个怀抱让她依偎。 只是,那始终不是你的肩膀,不是你的怀抱…… 她睁开眼,自他肩头离开,眼里只剩余一点泪光。 她笑了一下:“南风,我累了,你送我回家吧。” 望着两人钻进车内,林南风的车子缓缓发动离开,苏洋转过脸来,看了看秦文景,低声道:“总裁,他们已经走了,我们……” “走吧。”他的目光自车窗外收回,冷淡地落在苏洋所坐的驾驶座椅背上。 苏洋咧了咧嘴,“其实,其实,”他讪讪道,“其实我们也就差了一步而已……” 他没有应声,半晌,仍只是淡淡道:“晚了,走吧。” 车子开始在寂寥的夜色中缓缓行驶。 马路宽敞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辽长得……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冷清。 只是差了一步…… 可在心里,这一步,好似怎么也走不过去了。 ------------ 三十 第二天中午,林南风约了嘉心一同吃午餐。 嘉心忙着写报告,到了餐厅,才发觉林南风已经点好了菜。 “你宿醉容易没胃口,我就做主点了一些清淡的菜,还有一个对宿醉头痛有一定缓解作用的汤,”林南风指指桌面上的饭菜,微笑道,“你不怪我自做主张吧?” 嘉心忙坐下笑笑,“怎么会?”她恳切道,“昨晚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南风,我很感激你。” 他淡淡一笑,“你总是要感谢我,一看到我不是说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就是说我很感激你……嘉心,看来你真是把我当外人了……”他语气微有低落,“这样,我会难过的。” “我……”她顿住,目光轻轻落在他眼里,“南风,我怕我会……” “打住!”他一扬手,眼光已经飘到了饭菜上,“菜刚端上来,趁热吃吧,有些话我现在不想听,一切……顺其自然好不好?” 她轻轻点头:“好。” 想说“谢谢”,还是咽回了口中。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他没有问到昨晚的事,她也一个字都没提到。 后来林南风有事离开,她先回公司,却是在电梯口碰上了顾倾城。 她怔了一下,低低问候了一声“顾经理”,跟在顾倾城身后进了电梯。 站在电梯内,她抬眼望右侧显示板上层层攀升的楼层数字,缄默不言。 “怎么昨晚没把谭总直接送回酒店?”顾倾城好似什么也不知道地看了她一眼,淡漠道,“对了文嘉心,你的酒量还不行,可得多锻炼,做我们营销的,这种场合可是推不了。” 她站在顾倾城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闻着自顾倾城身上弥漫过来的香水气味,只是紧紧攥了自己的手。 “顾经理怎么知道我没把谭总直接送回酒店?”片刻之后,她抬眼望向顾倾城,“据我所知,谭总因为醉得太厉害,一直都还睡在酒店内,顾经理怎么知道的呢?” 顾倾城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反问,怔了一怔后,才镇定道:“我自然是知道,难道我还要向你报告是怎么知道的么?” “那自然不必,”她微微一笑,“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报告顾经理,我有男朋友,而且,就算没有,我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太寂寞。”顿了顿,她又笑道,“顾经理好像还是一个人吧,难道顾经理很寂寞吗?” “你——”顾倾城勃然大怒,她的脸快速红了一下,却又迅疾褪去。 “这样最好,”她忍下怒气,抬高下巴,冷淡道,“我们公司跟谭总的合作还是要跟进的,你自己多注意。” 电梯正好到层,她待双门滑开后,傲然走出门去,皮靴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铿锵声响。 嘉心在电梯内静静微笑。 然后,平静走出电梯。 之前以为那一夜要落的雪终于是没有踪影,天气开始转暖,周末外出郊游又成了人们放松身心,消除疲倦的一项活动。 “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下雪,” 林南风把手在方向盘上,一面对嘉心笑道,“原本以为下雪就可以带你去堆雪人,或是到冰雕场看冰雕,只是计划全被老天打乱。” 嘉心只是微笑:“下不下雪怎么能由我们决定?其实能出来郊游也不错,散散心也好。” 顿了一下,她又继续道,“我以前在北方待过很久,因为听说那边有许多被拐卖过去的孩子,我以为其中会有我的弟弟嘉远……当然,嘉远是没找到,我反倒在那个冰天雪地中待了将近一年,差不多半年在落雪,有时候雪太大积得太厚,容易摔倒不说,差点还得了雪盲症。” “有这样的事?”林南风十分惊讶,“找不到嘉远,为什么不回南方来?” 她耸耸肩笑,“因为已经找了工作,就想先做段时间,而且北方那么大,我不一定都找遍了呀。”她轻叹一声,又道,“其实,我之前都很喜欢雪,只是在那里一年后也看怕了,每天都那么冷,不穿暖和一点一定会冻成冰棍的,所以……还是觉得南方好,就回来了,也知道光靠自己寻找力量不够,就请了私家侦探帮忙。” 他默默叹息,半晌,才轻声道:“放心吧,其实只要他平安,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曾经付出的,也都是值得。” “是啊……”她笑笑,别开眼去看车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林,忽然道,“对了,你只告诉我是郊游,到底是去哪里?有没有别的活动安排?” “啊啊啊……”他有些懊恼地轻拍自己的额头,“当时太匆忙我都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是林睿圈子里的朋友组织的活动,也就是那些摄影师,说是到郊外采风,而且是采什么春未至冬以远的风……呵,那些搞艺术的人的想法,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去的地方倒也很不错,是一个山谷,平日不对外开放,因为林睿面子大才有这个机会。” 她听完,想了一下,面色忽然有些不自然了。 “都是那天晚上的摄影师……么?”她嗫嚅着道。 “应该吧,”林南风点了一下头,顿了一下,又道,“你担心常忆也会来是吧,放心,我特意问过林睿,她好像是家里有什么事,应该来不了。” 她这才松一口气,面皮有些不自然地发烫,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介意,或许,是因为由常忆想到了他。 其实林南风要带她去的山谷她听说过,婚介公司搞活动的时候曾考虑过作为活动地,不过因为土地主人拒绝对外开放,最终只能作罢。 车子在郊外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停下时,光线蓦然黯淡下来。 他的车子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阴影之中,她打开车门下车,抬头仰望,有无数连绵的青黑的山高耸在眼前,遮挡了这个冬日虽然温暖却已经有些淡薄的日光。她穿了外套,可还是觉得扑面而来的山风太过阴冷。 “这么冷……”她忍不住抱紧双臂瑟缩了一下,小声对林南风道,“你表哥怎么总是想到在阴冷的地方搞活动?” 林南风已经下车来,站在她身旁,也抬头仰望面前如屏风一般的重重山脉,笑了一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说摄影师们都需要一个清醒冷静的头脑,太过暖腻的氛围是拍不出好照片,也欣赏不了好照片的。” 她想起那晚在后花园的经历,不由也点头笑。 正说着,却看到林睿自原木搭建的大门口走出,“你们两个来得最晚,”他面上带了一贯的优雅微笑,“各个都在等你们,说吧,准备怎么让我们罚?” 林南风看了嘉心一眼,摊开双手,故意叹息道:“能怎么样呢?我们两个又不懂赖皮,只能做案上鱼肉,任人刀俎了。说吧,你们想怎么罚?” 林睿笑:“南风就是爽快,好了先进去吧,人到齐就能出发了,怎么罚你们……到时再说。” 山谷的大门口也不是特别宽敞,两边七七八八地停了不少车子,大概是林睿和他朋友们自己开过来的车。 迈进门口的一霎那,嘉心好似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银灰色车子,她也没停下细看,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眼,既然常忆没来,他肯定也不会出现。 可迈进门口,真正进入到山谷的范围,她才明白自己错了。 他在,常忆在,连常远也在。 那三个人和一帮穿着轻便休闲的摄影师一起,脚下都堆着一大袋一大袋的摄影器材。 常忆正蹲在一个大袋子前埋头找东西,他半蹲在身前,好似在询问她找到了没有。 常远倒是站在一旁,戴着耳麦,双手插在裤兜内悠闲地晃动着,一眼看到她,怔了一下,却还是冲她咧了嘴笑,“……你怎么来了?” 他仿佛能感应到常远说的“你”就是她一般,马上抬起头,目光朝她这边望过来。 她已经从先前的吃惊迅速镇定,礼节性地一笑,低声说了句:“总裁。” 他看到她身后的林南风,表情依然是平静淡然,只是轻轻颔首,然后,又回头去看常忆找东西。 常忆正好找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一抬头就看到她,高兴地就起身过来。 “嘉心也一起来了呀!真好!”她又转头看常远,口中嗔怪道,“常远你看,还怨我叫你跟来,现在碰上公司里的同事了吧,哪会不认识不好玩呢!难道就你那个什么冒险活动好玩么?你若真去了,爸妈又要担心你!” 常远眨眨眼,叹气道:“姐,你不知道有时候你很多话么?” “我多话?”常忆瞪大眼,又来拉嘉心的手,“嘉心你看你看,亏我这个做姐姐的还左一个担心右一个担心,真是白担了心呢!” 嘉心知道她是故意说给常远听,于是只是笑。 别人和他们家人之间的其乐融融,她是永远也插不进的,而且,还会觉得分外酸楚。 纵然有常忆那么真心地唤她亲近她,可她始终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都准备好后,一行人往山谷的深处慢慢行进。 愈往深处,山谷内就愈阴冷,嘉心双手插在兜内,轻微哆嗦着跟在队伍后面。 常远故意慢下来,等她走到旁边,才跟着一起往前。 “你怎么也来了?”他撇撇嘴道,“这下可好了,你在,文景大哥在,我姐也在,真是一团乱麻。” 她笑笑,“你想得太复杂,”又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是跟林南风一道来的,你放心,我不会碍着你姐和总裁。” 说到最后,她都有些惊讶地想,自己怎么这么豁达伟大? “真是这样也好,”常远颇有些悲愁地看她一眼,“文嘉心,你骗得了你自己,可却骗不了别人。” “常远你又在胡说了!”她停下脚步,狠狠瞪视他,“你别乱猜测,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常远一吐舌头,“我也不想啊,是你们自己搞复杂的!”他说完就快走几步上前,把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怔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走回头路。 可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继续往前走。 ------------ 三十一 “嘉心看这里!” 嘉心听到有人唤自己,才转头望去,却是雪亮的镁光灯一闪,她一发怔,常忆已经笑吟吟地将她的影象收入相机。 “啊,我就是喜欢偷拍,或者是,让你猝不及防地被拍,”常忆一边调整相机一边走过来,笑着问道,“嘉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为什么?” 常忆放下相机,望向山谷外的广阔天地,“因为只有这样,拍出来的才是真实自然啊。”她轻轻叹道。 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山谷深处,这里仿佛是世外桃源,别有洞天,深冬的时节竟然还有细细溪流潺潺自岩石间隙流过,深色林木被青黑山色遮荫,亦或是,重山因为了那些深色林木而显得愈加青黑。 林睿和那些摄影师们都各自选了地点支起三脚架拍摄,林南风说是去找一个好地方了,嘉心正站在谷底望远处,却是被常忆乘机偷拍。 “啊,嘉心快来看!”常忆低头摆弄相机,忽然惊喜地唤她。 她走近来,“怎么了?” “你拍得很有感觉啊,”常忆把之前的相片倒回来给她看,欢喜道,“你看,在青黑色的湿润谷地,你微微仰头远望,白外套衬了黑发,身旁仿佛流动了静柔的凉风……真棒!” 她低下头看相机屏幕,上面的自己正是回头的一霎那,可自常忆口中描绘出来,又衬着青黑背景,好似真有那么一点感觉。 “是你拍得好,”她有些赧然地笑笑,“还有,讲得也好。” 常忆也一定常帮他拍照吧,那么拍出来的相片,感觉也一定很好。 “你怎么这么谦虚呢,”常忆笑,又抬眼望山谷之上,指了指一个高坡对她道,“我觉得从那边拍下来应该挺好,我们去那边拍,你帮我看看选景好吗?” 常忆指向的高坡在谷底上侧一块突出的地方,林南风没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就和常忆一块上去了。 她同样不知道秦文景去了哪里,不过,可能是因为她和常忆一起,他不方便过来吧。 正想着,常忆已经在高坡边沿支三脚架了。 “嘉心,你去帮我找一下常远好吗?”她边蹲下身弄三脚架边自言自语道,“我这个架子怎么支不上了?一定是常远偷偷乱动过……” “哦。”她反正没事,就走开去找常远,目光望向四处寻找。 “嘉心,”忽然听到林睿唤她,她朝声音那边望去,看到林睿正冲她用力摆手,“不要在高坡边沿走动,前些天这里下过雨,容易滑倒!” 她点点头,想到常忆的三脚架也是支在高坡边沿,于是忙折回去。 可她恰恰是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常忆好似是要直起身看选景,可坡沿裸露的岩石被雨水浸润得湿滑,三脚架首先就没支好,一只支脚一滑,整个架子和架上的相机都往谷底坠下,常忆忙往前一步想要抓住,可却支撑不住,整个人也都往外坠去!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已经有一个身影迅疾扑出抓住了常忆,可他自身也悬在了坡沿之外,于是只来得及把常忆往回狠狠一推,他自己,还有那三脚架,都重重地摔了下去,在先前寂静的谷底引发了訇訇回响…… 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个变故。 常忆惊魂未定地趴在坡沿,整个人瑟瑟地颤抖。 而她,则是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就看着那个身影一下子坠下去了,来不及让她有任何反应…… “文景、文景……”她哆嗦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边走边抹去眼中不断涌落的泪,一直走到常忆身边,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蓦的跪坐在地。 已经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她好似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后马上扑到坡沿探出身去看,那个身影趴在谷底青黑的岩石上,一动不动,三脚架已经折压在身下,相机也摔裂在旁边。 “文景!文景!”她不可抑制地大声恸哭起来,想要爬下高坡,可却被人自身后紧紧拥进了怀里! “嘉心、嘉心!”他紧紧拥住她,颤着声音道,“嘉心我在这里,下面的不是我……是常远……” 常远被迅速送往医院。 常忆的脸色依然惨白,她的父母也赶了过来,一大堆人都焦急地等在急救室外,看着急救室门上的那盏红灯无比忧虑。 忽然有护士急急推门走出,“谁是病人家属?” “我们是,我们是!”常忆和她父母马上围上前去,“我儿子怎么样了?” “山坡不是很高,再加上可能有三脚架的缓冲,所以病人现在还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大腿动脉被石头划破,急需输血,医院血库存量不够,他的血型是A型,你们谁也是A型的?”护士戴了白色口罩,只是自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 常忆的父母迟疑:“我们都是B型……” “胡说!”护士不满道,“都是B型的父母怎么能生个A型的儿子?!现在是十万火急知不知道?!” 林睿突然站出来道:“我是A型,我输血给常远吧。” “那你跟我进来吧!”护士说完又进急救室去了,林睿跟着她进去,而常忆和她父母则讷讷站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秦文景在一旁疑惑道,“是不是记错了血型?” “不是的,”常忆转过头来看他,叹了一口气,“其实,其实常远不是我亲弟弟,他……是爸妈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 “领养?”秦文景面色一凛。 嘉心先前是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这时猛的一怔,马上起身过来问道,“你说常远是领养的?是从哪个孤儿院领养的?!” “这我不是很清楚,”常忆忧心地看了她父母一眼,“反正常远刚来的时候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他挺孤僻的,不喜欢说话,刚开始还总是跑出去,后来生了一场病,整整烧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愿意说话了,好似从前的事都已经不记得。爸妈也当他是亲生,所以我们从来不提他的以前。” “那、那他刚来的时候,”嘉心颤声道,“……是不是只说自己叫小远?” 常忆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他后来什么都忘了,就只记得自己叫小远,所以我们就干脆叫他常远了。” 嘉心只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你们家里……有他那时侯的照片吗?” “老相册里面应该有一些,”常忆疑惑道,“文景,嘉心她到底怎么了?” 常忆因为要和父母在医院等常远的消息,所以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秦文景,由他开车带嘉心去找相册。 “就是在客厅的电视机柜下,第二格抽屉,里面有好几本。他生病之后也愿意照相了,那时大概是十岁,你们找找吧。”常忆把钥匙交给他,又看了嘉心一眼,目光中流露了一丝深长意味。 嘉心知道她肯定有些怀疑了,可她来不及解释太多,也没心情解释太多,只是跟在他身后匆匆离开医院。 他发动车子,流畅驾离医院的停车层,驶入了马路上湍急的车流中。 “你怎么会以为是我?”他把手在方向盘上,忽然开口问她。 她怔了一下,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长长的车流,只是默然。 他也不着急,只是平稳开车,一面静静等候她的回答。 “我当时看错眼了,”半晌,她才轻声答道,“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先是常忆差点掉下去,我已经吓呆了,看到有人扑出来拉回了常忆可自己却掉了下去……我只看到一个影子,我、我就以为是你……” 她现在说话的时候,还是觉得心头空落而惊恐。 那时的感觉,就仿佛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她不管不顾地,只想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也要陪着去。 可是,就算他真是出了什么事,那时陪在他身边的,应该也不会是她吧…… 她微有黯然,顿了顿,又低声道:“我想,会在这个时候扑身出来,宁可自己没命也要救常忆的,应该只有一个你……” 他眼中蓦的一暗:“你就这么肯定?” 她轻轻点头,淡淡笑了一笑,“我想我还是有一点了解你的,你喜欢一个人,就会为她奋不顾身地去做一切事。” “也对,”他冷冷一笑,“就像当年,我宁可忤逆父母和秦家的所有长辈,也要娶一个平平无奇的你。” 仿佛被戳中了伤疤一般,她蓦的僵直了后背! 她想到五年前那场戛然而止的婚礼,她在婚礼上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所有,也放弃了从此以往的幸福。 一想到当年,心就会如刀剐一般地痛…… 可她还是忍了痛,平静地看向前方:“算了吧,当年的事是我不好,如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提从前也没意思了。” 他猛的刹停车,“文嘉心,你敢说当你以为掉下去的是我,你哭得那么伤心的,不是因为我?!” 她怔了一下,想到医院里常忆忧伤的目光,想到自始至终不敢告诉他的欺瞒过往,终是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她的声音很低,可也很清晰,“只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他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冷笑。 他想,即便是告诉她其实他和常忆只是普通朋友,也是无济于事吧。 余下的路,他和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常忆家门口停下。 “下车吧,”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对她说,“到常忆家了,我去开门。” 可她却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我们回医院吧,”半晌之后,她轻声道,“不管常远是不是嘉远,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能否安然无恙。” ------------ 三十二 急救室门上的红灯终于熄灭。 常远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在门外的人马上都围了上去,嘉心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就被挤在了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马上挤上前去,也许对于极有可能是嘉远的常远,她忽然有了一种陌生和害怕。 之前的嘉远一直是在她的心里,可现在几乎就近在眼前了,她差不多就能肯定里面的人是他了——她却突然害怕。 害怕什么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可她还是踮起脚,努力探身朝里看。 “所幸山坡不是很高,再加上三脚架的缓冲,所以摔得不是很严重,胸骨和大腿骨有中度折断现象,右腿的动脉被划破,现在也基本上做了紧急处理。”医生摘下口罩,他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松一口气。 “但是……” 常远的父母马上又紧张起来,嘉心也忍不住攥紧了手。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浮现了一丝凝重,他缓缓道:“病人的眼睛在摔落过程中受到震撞,以致于眼角膜破裂,可能会失明……” 当晚,常忆的父母都留在医院看护常远,秦文景开车送常忆回家,拿常远和她父母的一些换洗衣物。 “拿了衣物之后还要去哪里吗?”他一面开车一面问常忆,“要不要去超市买一些别的?常远需要住院,你爸妈又要留在那里陪他,是不是该多准备一些别的东西?” 可等了好久都不见常忆说话,他别过脸看了她一眼,见她正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常忆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担心常远?” 常忆用两只手捂住脸,忽然就低低地呜咽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常远……” 她在山谷里吓得昏了头,在医院里也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心里纵然有万千悲愁内疚,可在那样一个等待的关键时候,她依然是忍住了的,只是默默祈愿常远会平安无事,毫发无伤,从急救室出来后依然能时不时就折腾一番让她操心一番。 可现在……当她听到常远的眼睛可能会失明时,她心里的内疚终于如暗潮一般直涌上来,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罪人一个凶手,活活扼杀了弟弟的将来…… “……如果不是我硬要拉他来,他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根本不会躺在医院里,甚至连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她边说边哭,泪水自指缝间不断涌落,“……文景,我觉得我永远都不能补过了……我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将车子缓缓停到路边,然后拿过纸巾盒放到她膝上。 “常忆,我从来没见过你流这么多泪,”他低声道,“就算是被林睿拒绝被林睿无视我也没看到你哭,我明白你现在的伤心,因为我看过另一个人也因为自己的弟弟,因为对弟弟的内疚,而心痛难抑……但她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哭,她把眼泪都落到了心里,她狠狠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她……我想她只是想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惩罚自己,让自己的心稍为好受一点。” 常忆自手掌中抬起脸来,“你是说……”她抽噎着看他。 他点点头:“是嘉心。”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丢了弟弟,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当然,如果常远真的就是她弟弟嘉远的话。”他顿了一下,又缓缓沉声道,“其实当年的事错不在她,可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弄丢了弟弟,也因为这而使父母伤恸失落,她心里内疚很深,深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哭泣,却不能痛痛快快地在别人面前哭出声来。” “她……”常忆默然,“……才是真的看重她弟弟吧,不像我,反倒让自己的弟弟……” “擦眼泪吧,”他抽出几张纸巾塞到她手里,“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只能想办法解决,你爸妈正担心常远,如果让他们看到你这副样子,总不能又来担心安慰你吧。” 常忆轻点了一下头,她没有再哭,可眼里泪光犹在,她还有一些抽噎,却是拿了纸巾,慢慢擦拭自己的眼角和脸颊。 “嘉心……是不是在你心里的那个人?”她低声问道。 “你才看出来吗?”他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也许我们两个都掩藏得太好,她不会在你面前流露一点和我的关系,而我呢,也绝不会在林南风面前流露一点对她的情感。”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常忆有些懊悔,“她一定是误会我们两个了,我看她和林南风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样子……唉,唉,她一定是因为我才不敢太接近你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自车格内拿出一只烟点燃,然后,夹在指间,手搁在窗口,看着它逸出青烟,一点一点地燃下去。 “或许你有一点原因,林南风也有一点原因,可是,”他低哑着嗓子道,“无论如何,她始终不肯对我袒露内心,不愿意告诉我当年离开的原因……我想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见到她了,可她又总是这样,我真是愈来愈没有信心……我想,也许就如她说的,当年她真是不爱我了,所以才决定中止婚礼。”说着,他忍不住心内酸楚。 “你不说我都没细想,只觉得她寡言沉默了一些,”常忆想了一想,疑惑道,“但是照你这么说来,我忽然有种感觉,我觉得……她面对你的时候,或是在有你的场合里,都是有些不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怎样我说不清楚,可我想她应该对你还有感情,就像……”她忽然有些怅然,“……就像我对林睿一样,虽然在刻意疏远着他,可暗地里始终在关注着他,有他的地方,目光总不愿离开。” 他猛的一怔,指间夹着的烟头烫到了指上的皮肤,可他只是将烟夹得远了一点,继续任它静静燃着,然后,想着脑海中倏然掠过的一些吉光片羽。 他想起在婚介公司的活动中感觉到的目光,想到登山时她望向他的表情,她拉他起身时轻轻的颤抖,她把烧烤的鸡翅膀的尖头扯掉再递给他……这个时候,在他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极多,多得让他怎么也抓不住,心头又震惊又失落。 还有,就在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吃了感冒药睡在她家里,醒来时身上严实盖着的丝绵被,还有厨房里诱人的香味,她有些腼腆的邀请他留下一道晚餐的话……可他却因为她的一通疑似是林南风的电话而退却,又因为要把东西送到常忆家而匆匆离开。 还有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大金公司的中井谈合作意向,中途突然收到她的一个电话,只是那个来电实在太短,响了一下就没有了,他以为她是不小心拨错,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他想到很多很多,连脑子一瞬间都开始发痛发涨起来…… “不,不会的,”他扔掉烟头,手指按上前额,低声道,“她这样对我,就像她说的,她觉得对不起我,她不过就是内疚,就是愧疚……我,我不需要她的愧疚。” 常忆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文景,其实我们都看得清别人,也以为能看清这世上的所有,可是最难看清的,往往却是我们自己。”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手指按在额上,微微用力地按压着。 常远的身体在一天天地恢复好转。 可他的眼睛却很不好,视力一点一点地下降,他已经开始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一切了。 “有的病人也是眼角膜破裂,可因为破裂程度较轻,基本上可以自行愈合恢复,”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口气凝重道,“但常远损伤的程度比较严重,现在还是视力一点一点地下退,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完全失明。” 常忆的父母忧心地对望一眼,“那还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等移植吧,眼角膜移植。”医生道,“不过眼角膜永远是紧缺,你们可以先报名,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轮到。” 常远并不知道他眼睛的问题,医生和常忆的父母只告诉他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视力会暂时持续性下降,过段时间就会没事。 “常远,如果你的眼睛永远都看不见了,你会怎么样?”嘉心带了水果来看他,假设了这样的一个问题问他。 “那不可能,”常远咬一大口她削好的苹果,笑嘻嘻道,“我运气好,从坡上这么摔下来也没事,眼睛又怎么可能有事呢!” 嘉心笑笑:“当然是没事了,不过,如果是真的呢?” 常远想了一下:“其实我不敢想,我的理想是离不开眼睛的,如果看不见,我一定会活不下去。” 嘉心心内酸涩,她没有说什么,又拿出一根香蕉剥起来。 “不过文嘉心,”常远倒是奇怪地瞅了她道,“你最近怎么老来看我?你不去和林南风约会么?”顿了顿,他又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你来我这里也是看不到那个人的,他来的时候,你没来,你来的时候,他又不在,你说你这样不是……” “我来是看你,不是看别人。”她出声打断他的话,努力淡漠他话里的深意,只是问道,“常远,你是因为你姐姐才住院的,你……恨她吗?” “怎么会——!”他又开始笑起来,“难不成我要看着我姐摔下去不救她啊!她是我姐——!” 嘉心默然片刻,然后笑笑。 从病房出来后,她才拿出始终放在手袋内的那张相片,紧紧捏在自己手里,仔细地看了又看。 常忆从家里把常远之前的相片带来了,她一看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找了那么多年的弟弟,没想到竟然已经在身边,可是,他却早已忘了从前的所有事,他现在……也已经是别人家的儿子,是别人的弟弟了。 “关于常远的眼睛,”她对常忆的父母说,“移植手术是一定要做的,钱也必须由我来出。” 常忆的父母不同意,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当常远是自己的儿子,虽然知道了嘉心和常远的关系,却也不愿意提到这方面的任何一点。 “我知道你们不舍得常远,我暂时也没想好要不要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她静静道,“不过,如果一直没有眼角膜可以移植给常远的话,我想把自己的……给他。” ------------ 三十三 她静静说完,静静等待常忆父母的表态。 常忆父母只是望着她,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嘉心你疯了么?!”秦文景忽然推门进来,沉声道,“你以为你在玩小孩子办家家酒?你知道什么是眼角膜移植吗?你以为你没了眼角膜还能看见?!” 她不知道他竟然在门外,微微一怔后,轻声道:“我知道,移植后,我会失明。”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知道了还这样说?!” 她抬起眼来望他,“可他是我的亲弟弟……”她静静地落下泪来。 “我以前弄丢了他,让他伤心了那么久,他终于是忘记了,可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可现在又要面临失明……其实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我早点提醒常忆,也许三脚架就不会滑,常忆也就不会有事,他更不会因为救常忆而自己摔成了这样……最终所有的过错,其实还是在我,我要负起责任。” 她眼里的平静和坚定震住了他。 他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她,也是这般平静和坚定,停止了婚礼,义无返顾地转身离开。 她真是下了某一个决心的话,她会铁了心去做,她真是固执得可怕! “你以为你是什么?伟人?救世主?”他冷笑着看她,“负起责任来?你以为别人都需要你负起责任来么?你以为什么责任你都能负起来的么?!” “我不能,”她低软地看他一眼,“所以很多次我都逃避了,我像一个残兵败将一样落荒而逃……可这件事我不能逃,嘉远说,如果他看不见,他一定活不下去……” 她说完便垂下眼来,鼻子又开始酸涩了,她别开脸。 “那也有别的办法,难道非得要你的眼角膜吗?”他看她这样,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们已经给他报名,一有合适的眼角膜捐献出来,他马上就会轮到。” 可她只是摇头,“你也说是报名,是轮到,如果一直都轮不到呢?难道我们要一直瞒着他,告诉他只是暂时性地失明?然后,看着他失明一个月,一年,两年,三年……?他终究是会知道的,他从小已经吃了太多苦,我不能再让他吃苦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顿,好似负气一般地道:“你别做梦了,国家禁止眼角膜活体移植!” “我是为了我弟弟,我心甘情愿,谁能禁止我?”她反问他,“如果非要捐献才可以的话,我可以去填捐献志愿,我自愿捐献给自己的弟弟,然后我自杀,这样可以了吧?!” 他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硬声硬气伶牙俐齿回应他的一刻,好似从认识以来,她最多倔强地强辩几句,她几乎都是顺从的,或沉默或笑,可今天她却——! 他觉得自己真要被她给气疯了! “文嘉心,你竟然如此轻视生命,你还说到自杀?!”他狠狠地盯了她看,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面去,“你说得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是你和你弟弟了!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说完就摔门而去,留下她和一直插不上话的常忆父母呆怔在房里。 她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走得那么快,仿佛要极力摆脱甩落什么压抑和束缚! 她垂下眼来。 文景,当我以为再也无法面对你之后,我的世界,真的只剩下我,还有一直寻找的嘉远了。 果然一直没有找到捐献者。 常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开始陷入到一种不见尽头的恐慌中,不是在病床上沉默地仰躺一整天,就是摸到什么就扔什么,歇斯底里地叫喊。 他像变了个人,拒绝见常忆,拒绝见父母,拒绝身边每一个亲人。 也许在他扑身而出的那一刻,他只想到拉回常忆,而推回常忆自己摔下的那一刻,他想至多也就是摔伤,最恐怖不过一个爽快的死,可突然陷入的一片漆黑却是永远的,他不但无法适应暂时,更是无法接受会伴随他的一生! 嘉心来看他的时候,他先前是一动不动地睁大眼躺在床上,后来一骨碌爬起身,摸索着抓住嘉心的手,用力地抓住,颤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我是不是要永远看不见了?……” 嘉心忍住泪,努力缓和声音告诉他:“没有,你不过是暂时性视力下降而已,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轻轻点一点头,可片刻之后,却是猛的摔开她的手,“你骗我!”他恐惧地大声道,“可是我看不见,我一点都看不见了呀!我是不是失明了?我是不是永远都要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嘉、常远!”嘉心急急止住,用力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别人骗你,可我为什么要骗你?医生说了,你是暂时性的,因为摔下来撞到头了,脑子里有淤血,这样的情况是必然的!对了,你不是看过许多电视电影吗?里面的人不是也会这样吗?啊?” 他有些平静下来,紧紧捏住她的手,不敢相信地低声问道:“文嘉心……你不骗我的,对吗?……” 她轻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呀?不过,医生说要批评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这点小变故都不能接受,医生说了,情绪越厉害越会影响视力的恢复,你看你看,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真是会失明!” “文嘉心,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他不再颤抖了,双眼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握着她的手,轻轻笑了笑,“其实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很特别。” 她的心轻颤了一下:“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仰起脸,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般微笑,“就是觉得,你好像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我被你牵着手走,你好像……我的姐姐。” 她眼里蓦的落下泪来,“如果……”她哑声道,“有没有可能……我真是你姐姐呀?” “唉,那怎么可能?”他摇摇头,“我姐是常忆,那个老是一头往前冲的急火火的常忆,她老是教训我,其实她有时候比我还要孩子气,可是,她始终是我姐。”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她悄悄擦去眼泪,故意装作欢喜的声音问他,“你其实是被你爸妈领养的,然后,你是别人家的小孩子,在自己原来的家里,你也有一个姐姐,跟常忆一样的姐姐……” 他用力摆摆手,“才不会!我是我爸妈的儿子,而且,如果我真是被领养的话,证明那家人不要我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终是对我无情,我干嘛还要去想他们!” 她想问下去的话都凝滞了在嘴边。 他听不到她说话,忙挥挥手,凭空摸索一番,道:“文嘉心?你走了吗?” “没有。” 她轻轻按下他的手,柔声道,“常远,你会好起来的,不多久,你就能看见了,我不会骗你,从来都不会。” 她意志坚定,谁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连林南风也不能。 可她需要林南风的帮助,她对他说,医生不同意她的眼角膜移植,说是国家禁止活体移植,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再拖下去嘉远就会死,她不能看着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放弃自己。 “那么我呢?”林南风沉痛地看她,“嘉心,你觉得我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摘除了眼角膜,然后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她笑了一下,伸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这应该是和他认识以来,除了那个夜晚因为委屈靠在他肩上外,她主动的,最亲密的一次举动了。 “我不怕接受失明,而且,不是还可以排队轮到捐献吗?”她轻松道,“也许我运气好,才移植完没多久,就会有捐献的眼角膜可以给我了,我不过就是暂时失明。” “你很勇敢,可却为什么偏偏不敢……”他蓦的止住话,只是看着她。 她心头一紧,可还是笑着问:“不敢什么?” 他只是凝望着她,想到在酒会上她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时光的长河,沧桑而平静,那是他林南风永远也得不到的。 而另一个人,则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做着一些事,比如调查嘉远的下落,这是他已经知道的,那么,应该还有许多他或是她都不知道的。 于是他摇摇头,“没什么,”然后低叹一口气,“好,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她其实只需要他和林睿的关系,找到一个愿意承担这种风险的医生来做移植手术,她知道他会帮她办到。 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给她,让她做好准备。 离手术的日子愈来愈近,她却愈来愈平静。 知道从此以往将会看不见一切,于是动手收拾了租住的房子,把东西都整理得伸手就可以摸到。 都准备好之后,她想,就只剩一件事了。 她想最后看看他,看他,看最后一眼。 “舒秘书,我要辞职了,我想亲自向总裁交辞职信,我能见他吗?” 打他的手机都是关机,她只好亲自拨了电话到二十六楼去。 可舒洋却告诉她他出国了,和国外的大客户商谈合作,没有半个月不会回来。 “那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她抱了最后一点希望,“能告诉我吗?” “抱歉,”舒洋的嗓音却是略显生硬,“总裁的手机号需要保密,除非有必要,你如果有要紧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哦,没什么……”她怅然放下话筒,转眼望向办公室窗外的蓝天。 冬天的蓝天不多,可能看到最后一眼的蓝天,却为什么看不到最后一眼的他? 手术按原计划进行。 她换上手术衣,躺到巨大的无影灯下,灯光骤然明亮,她转头看邻边手术床上已经注射了麻醉剂的常远。 这是她的弟弟,她的亲弟弟,她今天……终于可以为他做一点事了。 她忽然觉得心绞得痛,眼角溢出一点泪来。 是最后的泪了吧? 她笑了一下,伸手揩去。 她也注射了麻醉剂,药效已经开始作用了,她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可是,就在最后,她仿佛看到门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定是看错了。 她想。 然后闭上眼。 她醒来的时候,不过觉得只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那个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她带了嘉远跑到外面躲起来,很多讨债的人从她家里走出,赵和彪向她和嘉远藏身的地方过来,她和嘉远马上站起跑开,她拉了嘉远的手,一直一直地拉着,然后跑得很远,跑出一身汗后,再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走。回到家,爸爸妈妈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见她带了嘉远回来,又惊又喜,告诉他们有人帮忙付了所有的欠债,他们家以后永远都不需要躲躲藏藏了…… 在梦里,她还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名叫秦文景的男生,他高傲冷然,可对她却很温和,他们两个相爱了,大学毕业后就准备结婚。后来在教堂里,他亲手将婚戒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温柔吻她,微笑着告诉她:嘉心,我爱你,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她在梦里就笑了起来。 她说:真好,爸妈你们都好,弟弟也长大了,还有文景一直陪伴着我,我很幸福…… ------------ 三十四 可那不过就是一场梦。 冬日的阳光自窗外洒落在她身上,她觉得眼睛热热的,眼皮上有微薄的红光,大概就是阳光。 可是一点都不痛。 她尝试着睁开眼,她想,以后总要适应做一个睁眼瞎。 可却看到光亮的房间,白色的床架,粉墙上有画框,眼前隐约有人影晃动。 她不相信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晰许多,如她平日里所见的那般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 她猛的半坐起身,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 “你醒了?”一直等在旁边的林南风忙自沙发上起身过来,“麻醉剂的后劲很大,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她果然晕眩了一下,扶住床架,身子微微晃了晃。 “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看他,“我为什么还看得见?我的眼睛不是移植给嘉远了吗?” 他只是笑而不语。 “没有做移植?”她觉得全身一下子冰冷,“你们骗了我?嘉远怎么办?” “你的运气很好,”林南风微笑道,“手术就要进行的一刹那,我们找到了一个捐献者,所以,你的眼睛保存下来了。” 她不相信,“南风你不要骗我,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是真的,真是这么巧,”他望着她,柔声道,“嘉心,因为有你这样的姐姐,所以,一定会有这样的奇迹。” 林南风带她去看手术后的嘉远,他还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了层层雪白的棉纱。 医生说,嘉远的眼睛暂时还不能见光,等几天之后,棉纱会一层一层拆除,那时,他就能看到了。 她依然是不相信,可每个人都告诉她,都笑着告诉她是真的,连常忆和她父母也是如此。 她有些相信了。 只是捐献者的姓名从来都是保密,她无法得知是谁,只能在心内默默感激。 苏洋退回了她的辞职信,告诉她可以继续回来上班。 眼睛可以安然无恙,她自然是希望回公司的,而且,也迫切地想见他一面,于是问到他是不是回来了。 可苏洋的态度依然奇怪,只是说还在国外,就匆匆挂断电话,仿佛在避讳着一件什么事。 她想一定是上次让他生气了,他终于决定不再见她了吗? 于是心里就像堵了一块东西一般难受着。 她每天上班,下了公交车,抬头仰望面前高耸的鼎盛大厦,在那最高的二十六层,她遥遥望着那一排锃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后应该是拉了遮光帘,那么高那么远,她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再低下头来。 那排窗后面的人,她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见到了。 五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的不在,可五年后的相遇,又让她重新陷入这份挣扎的情感。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嘉心,其实五年前你已经明白不该报复他所以中止了,你现在一直介怀的,只是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吗? 她还问自己:嘉心,如果他的身边没有常忆,你愿不愿意去求得他的谅解,谅解你五年前的无奈,然后让你自己幸福? 可她更问自己:嘉心,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不会再如五年前那般信你爱你,你怕你们之间,已经有了五年挥之不去的空白和怨恨? …… 问了很多,想了很多,她得不到一个完整又清楚明白的答案。 可有一点,她已是越来越明白了。 有一天的黄昏,她搭乘电梯下楼准备回家。 走出鼎盛大厦后,她忽然回身,仰头看了整幢大厦一眼。 她去请林南风帮忙的时候,林南风曾对她说:你很勇敢,可却为什么偏偏不敢…… 她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常远眼上的棉纱已经取下来了,医生说眼角膜很合适,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 常远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失明过,差点就要永远失明了。 可他毕竟已经心里轻松,于是又笑嘻嘻地和众人开玩笑,还故意很不高兴地对嘉心道:“文嘉心,你还说从来不骗我,我上次明明是看不见了嘛,还把谎话说得那么顺溜……唉唉唉,我以后可是绝不能相信你的话了!” 嘉心站在常忆和她父母身旁,她好似一个来探望常远的普通朋友一般,只是微笑。 后来要离开了,常忆送她到门口。 “嘉心,”常忆欲言又止,有些吞吐地道,“你……真的不打算跟常远提这件事?” 不等嘉心回答,她又絮叨着说了下去,“其实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爸妈也商量过了,决定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当年领养的真相告诉常远,也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有突然捐献者,他眼睛里换的就是你的眼角膜了……这是我们全家一起商量好的,你为常远所想所做的,我们家谁都及不上。” “可你们给了他一个家,” 她淡淡一笑,“这是我永远给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嘉心……”常忆还想说什么。 “其实要捐角膜给常远,既因为他是我弟弟,也因为我实在愧对他太多,”她静静道,“我想,如果爸妈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把自己的角膜给常远,我要做的,也不过就是替他们偿还这样一个心愿。”她又笑了笑,“当然,现在这个心愿因为另一个好心人被实现了,既然常远现在是快乐的,那就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好了,知道真相亦或是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呢?” 常忆久久望她,而后轻叹一口气:“好,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们全家随时都会配合你。” 她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总裁有什么消息吗?” 常忆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舒洋说他去国外了,他也没跟我联系,”踌躇了一下,她继续道,“其实嘉心,我跟文景只是朋友,我喜欢的人是林睿。上一次在酒会上,文景不过是当我的男伴,因为我怕被林睿看到依然是一个人而觉得我可怜;去山谷,是因为我想拉常远去,他本来不愿意,文景就说自己去,让他也一道去……其实文景一直是在帮我,可我跟他不过是朋友,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人,只有一个你。” 她没有应声,只是低低垂下眼去。 好一会儿后,她才抬起眼来,“我知道了,”她温婉一笑,“谢谢你,常忆。” 可终归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公司的一切现在都由苏洋在代为处理,他每天都很忙,她好几次想要见他,都是宋意接的电话,很抱歉地告诉她苏秘书说现在没空,一切等总裁回来再说。 等总裁回来……可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一天工作多,她忙到很晚才下班,搭乘电梯下楼时,却刚好碰上苏洋在里面。 “苏秘书,”她忙进去问道,“总裁什么时候回来?” 苏洋依然是用一种生硬的目光看她,然后,淡漠地移开,望向楼层指示数字。 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折,“文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总裁能够尽快回来,但是,”他轻轻看她一眼,“并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 她怔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苏洋会这样说? “苏秘书,你说的话……我听不大懂?”她低声道。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苏洋淡淡道,“对了文小姐,现在已经到停车层了,你有车子在这里么?” 电梯门“叮”声滑开,苏洋快步走出。 原来真是到了停车层。 她顿了一下,也走出电梯,反正也可以出公司,只不过要往上走些路,费力些罢了。 苏洋进了一辆银灰色的别克车,她在后面看到了,只是看着,慢慢朝前走。 忽然听到苏洋的说话声,大概是在跟别人通电话。 “对,这份文件很重要,一定要您的签字……好,我马上就过来,您放心,不会被人知道的。” 她听着,突然心里紧张起来! 很重要的文件,苏洋称对方为“您”,而且,担心被人知道…… 她马上藏到一辆车后,等苏洋的别克缓缓开出后,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车子出公司时都很慢,到门口的时候还要等门卫开伸缩门,她一定来得及跟上去! 苏洋的车子缓缓驶出公司大门时,她已经坐在了一辆计程车内,然后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跟着前面那辆车……对,就是那辆别克。” ------------ 三十五 也许嘉心从来不曾想过,当某一天她面对一扇门的时候,她会鼓不起一点勇气去叩响,去敲开。 那是景洋花园的一栋别墅,在最里的一处,绿化面积比景洋花园内的其他别墅大了一倍,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花园。虽然是冬天,可花园里依然有常青的树木,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植物,在寒冷的天气里也绽放出娇美的花朵,散着一点冷冽的香。只是现在是黑夜,她不但看不清楚,而且,注意力根本没有在这上面。 她只是站在别墅的那扇暗色的雕花大门前,右手轻握,举起做了一个叩门的手势,却是,怎么也敲不下去。 景洋花园是鼎盛集团的一处房产,是秦文景开发的第一个房产项目,他对这里情有独钟,所以特意给自己留了最里的一处,连带一个小花园。 而就在不久之前,舒洋的别克车开到了这里,在别墅外停了一会儿,然后他出来,带着一丝凝重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离开。 她这才从花园的一处矮冬青下直起身,怔了一下,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了别墅台阶。 别墅里的人,一定是他吧。 她心里觉得很茫然,她站在门前,不知道自己这一手敲下去,带来的将会是什么,可她无法继续装作不知情装作无动于衷,她其实心内隐约知道一点,但是,偏偏又是极度地恐惧着这一点! 可她的手,还是轻声而有力地敲了下去。 “笃笃,笃笃笃……” 好似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终于听到门内有一点动静。 “苏洋?”里面有人在说,“我不是给你配了钥匙吗?”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她停止叩门,然后,将手轻轻放回到身侧。 “是我,”她低声道,“嘉心。” 里面顿时静了一下,“你有什么事?”他已经走到了门边,隔着雕花大门,低沉的嗓音自门背后传出。 “你开门好吗?”她尽量缓和自己的声音,“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不过是想看看你。” 他在门内好似轻声笑了一下,“有什么可看的?你以前不是总要避开我么?” 她心内一恸,软声继续道:“文景,你开门吧,我想看看你……” 门锁处有轻微的响动,然后,他开了门,自暗色中露出她熟悉的面容来。 “现在看到了吧?”他笑笑道,“我还有点事,没空招呼你,就这样吧。你应该认识路,对吗?” 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别墅内没有亮灯,只有草坪上零落黯淡的脚灯,映着草色,现出一点依稀的薄光,隐约都是看不清楚的。 她就在门口,看着他自半开的门扇内露出的面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么近,还是看得见一点的。 他的面庞清瘦了一些,眼睛依然是深邃,仿佛一个深潭,倒映了远处微薄的灯火。 可他的眼睛却没有焦距,茫远地望着某一处,目光落不到她的脸上。 她轻轻举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挥了一下,又挥一下。 “文景,”她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进了房间以后,他没想到要去开灯,她也没有去按墙边的开关。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一片暗色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都份外绵长的呼吸。 “那个让我的眼睛保存下来的突然捐献者,就是你吧?”她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沉寂,“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好似很轻松地笑笑:“你准备怎么做,我也就怎么做,我对医生说,如果不移植,我就去撞车,或是服毒自杀,总可以当个捐献者。” 她沉默了一下,望着他的侧影:“那你怎么办?你有家人,还有这么大的公司要打理,你就准备这么下去么?” “公司有苏洋在打理,他有能力帮我办好,如果有需要的话,他都会和我商量。”他又笑了一下,“况且,我不是没有机会,医院已经帮我报名,我想,总有轮到我的时候。” 她攥紧双手,深深地吸一口气:“文景,你这是何必……嘉远是我的亲弟弟,我愧对他,可你……” 他应声接下了她的话,“嘉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愿意。” 她突然站起身,嗓音蓦的拔高:“什么叫做你自己的决定?你说我轻视生命说我儿戏说我不可理喻——秦文景,我看你才是真的儿戏真的不可理喻!” 静了一下,她微微仰起脸,逼退眼里的泪意,哽着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可能、可能你这一生……都轮不到移植的机会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依然是静静坐在窗前,窗外映进的一点路灯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剪得清晰而分明。 “可是我想,”他轻轻偏过脸来,目光遥遥地落在暗色中的某一处,“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嘉心,如果嘉远知道自己移植的是你的眼角膜,他会怎么想?你觉得他还会继续快乐下去么?而你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让他不再难过,不是么?”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准确落到她脸上。 “是,我是希望嘉远生活得幸福,所以有可能的话,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姐姐……”她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可是文景,你以为你看不见了,我还会快乐吗?我还会安心吗?我能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般吗……?” “那么,”他笑,“你愿意做出一点补偿,辛苦一下,帮忙照顾一个老瞎子吗?” 她揩去眼泪,也笑:“你说我愿不愿意?” 然后起身,慢慢走到他旁边坐下,轻轻抱住他。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清冽气息,肩头依然宽阔,怀抱依旧温暖,原来,纵然有五年的空白,可有些东西是始终不会改变的,至少在心里,它永远也不会改变。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感觉到她的哭泣,可她还是忍不住,泪水不住地滚落,碎裂在她枕在他肩头的手臂上。 后来,她开了灯,给他煮晚饭,他则坐在厨房的餐桌旁。 “你的冰箱里几乎就没什么东西,”她打开冰箱看了又看,又在橱柜里找了又找,“所以晚上只能将就一下了,随便煮个面什么的吃,可以吧?” 他点点头,轻声笑道:“好是好,只是我从来没吃过你煮的东西,以前你都说自己不会煮,我怕会虐待自己的胃。” “乱讲!”她不高兴地回身瞪他一眼,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还是不高兴道,“你感冒了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吧,我千辛万苦地熬了鱼片粥,整个厨房都香死了,是你自己不领情,害得我那锅粥最后只好浪费掉!” “那我现在要吃鱼片粥,”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是病人,我有选择权。” “是,以后你有选择权,你想吃什么都提早告诉我,我不会做的话就到街上买给你吃……”她找出两包方便面拆开,“可是今晚,抱歉,因为条件所限,你无法选择。” 他听得她拆方便面包装的声音,锅子里放了水,已经架到瓦斯炉上,火应该很猛,不多久,他就听到有水泡“噗噗”涨裂的响声,整个厨房里开始弥漫薄薄的热气。 “嘉心,让你来照顾我,会不会委屈你了?”他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有请钟点工,每天会有人来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今晚是特殊情况。” “是吗?那就继续特殊下去好了。”她只是淡淡应一句,看锅子里水开后,放入面饼、脱水蔬菜和调味粉包,面饼散开了,火关小一点,用筷子搅拌着再煮一会儿,最后放入调味油酱包,熄火,盛碗,热气腾腾地端到他面前。 “吃吧,”她递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到他手里,柔声道,“有点烫,你仔细一点。” 他能感觉到面前滚烫的面汤,方便面熟悉的香气氤氲着蒸腾而上,将他的脸扑打得有些湿热了。 “少了一样东西。”他笑道。 “哦,”她正要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想了一想,忙又起身去拿了两只调羹,“抱歉抱歉,我大意了。” “不是,”他摇摇头,依然是微笑,“是放在面里的,你上大学时最喜欢放的。” 她再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是鸡蛋嘛,”她笑笑,“面里窝一个蛋嘛……可是秦先生,你家里的冰箱太空了,我连鸡蛋都找不到,所以,我想你那个钟点工一定太不合格,还是换作我算了,我既称职,而且绝对不计报酬。” 他默然地一笑,摸索着用筷子夹面吃,有点慢,可他夹得还好,没有夹到鼻子里去。 “你要表扬我,”他静静笑道,“以前玩过一个游戏,蒙了眼睛吃饭,饭都会吃到鼻子里去,你看我吃得多好,练了这么久,动作已经很熟练。” 她夹面的手停滞在了那里。 她努力哽下自己的哭腔,含糊着“恩”了一声。 厨房里热气氤氲,餐桌上方低低垂下的灯盏柔亮橙黄,她先前早已饥饿的肠胃也正得到热汤面的补给,她的心底里应该是温暖而柔软的,可是…… 她侧过脸,静静望着旁边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眼泪轻轻落在面碗里。 “明天,我就去把自己租的房子退掉,然后,把东西都搬过来,”她扶着他靠坐到床上,然后又加了一句,“你不会赶我走吧?” 他微笑:“你都霸占了我的房间,我一个看不见的人,怎么有能力赶你走?” 她笑一笑,帮他盖被子,熄灭顶灯,只留了一盏沙发边的长杆支脚灯。 吃完晚饭,她把他睡房内的沙发拼凑了一下,然后把客房里的被褥和枕头都搬了过来,在他的大床对面,又布置了一张简易的小“床”。 “其实我的床很大,”他躺下,摸索着抓住被角,忽然开玩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跟我睡一张床,我绝对不介意。” 她又笑:“可是我介意啊,我怕自己睡相不好,一脚把你踢下床,到时伤上加伤,我怎么负得起责任?” 他好似小孩子一般别扭地皱皱眉头:“那你还要和我一个房间?我不是连睡觉都不会了吧?” “可是我会放心一点,”她柔声道,“而且,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嘉心,”半晌之后,他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看不见,你是不是……要永远和我保持之前的距离?” 顿了一下,他又道,“如果只是这样,那你不过是歉疚我,怜悯我,我不需要。” “不会。” 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文景,我告诉过你,我一直胆子都很小,我需要一个机会,让自己可以有借口,有勇气,可以回到你身旁。” ------------ 三十六 清晨,他是在一股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轻轻动了动,才掀开被子要起身,她已经紧张得一路小跑进来。 “等一下——!”她急忙跑到床边,拿过衣服给他,“我来帮你。” 他忍不住笑:“不至于吧,难不成我这些天都是连衣服也穿不了?” “我相信你有这个快速学成的能力,”她细心帮他套上毛衣,一边道,“可现在有我啊,总不能让我白吃白住什么活都不干吧?” 穿裤子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一下,“呃……那个,你要不要先上个洗手间?”她的嗓子好似被捏住了,有些别扭地挤出声音来。 “那个啊,”他好似也有些别扭了,脸微微红了一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时她的脸已经红得发烫了,她吐一吐舌头,暗暗庆幸不会被他看到。 洗手台上,她已经放好了他的牙刷牙杯,牙刷上挤了一段白绿相间的膏体,是草本味道的,闻来很是清新。洗脸盆里也放了温水,他的毛巾挂在一旁,应该伸手就可以够到。 后来他在餐桌前坐下,萦绕鼻间不仅是咖啡的香气,更是夹杂了许多不同的香。 “好香,”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微笑道,“早餐吃什么?” 她在对面坐下,笑道:“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看你睡得正熟,又不敢叫醒你,只好杂七杂八的都弄了一点。豆浆、油条和生煎包是在小区外买的,咖啡是三合一冲泡的,面包和蛋糕是在连锁超市买的,哎,就是门口的那家超市,24小时营业,里面东西也很多,我准备下班后再去好好采购。” “中式西式都有?”他的目光虚虚落在桌面上,还是笑,“是不是太麻烦了?” 她忙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又道:“一点都不麻烦,其实我最喜欢做这些事了,还有逛超市啊,我也最喜欢的,怎么会麻烦呢?” 后来她坐公交车上班去了,整个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明知他一个人在家里不会有什么事,别墅区内的安全防备也相当严密,可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好容易得了一个空闲,她打了个电话过去:“文景,你现在在干什么?” “坐在露台上晒太阳,”他笑,“还有,等着某人中午回家做饭给我吃。” “哎呀!”她低呼一声,“我菜都没买呢!中午回来可能会挺迟的!” “那怎么办?”他好似很委屈,“钟点工我已经辞了,难道中午我就要饿肚子?” “这样吧,我带外卖来,好不好?”她忙安慰他,一边脑子转得飞快,计算中午如何以最快的时间买了午饭带回去给他。 到中午下班的时间了,她第一次拿了手袋就飞快地离开,抢在众人之前搭电梯,又飞快地跑出公司。 “嘉心!”林南风看她出电梯,才想喊住她,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他知道她要去哪里,只是轻叹一口气。 他以前从来都不相信命运,只觉得凡事只要自己有付出,也就一定会有收获,事业一样,情感也一样。 可如今才明白不是。 当初,他答应了那件事,其实心里已经是决定下来了,他以为自己可以看淡,可以放开。 只是现在,看着她奔跑而去的身影,仿若一只蝴蝶般自他身边翩然而去,他还是觉得心痛。 原来,他也会心痛。 晚饭后,她收拾整理了厨房,然后决定去超市大采购一番。 “你家里好多东西都是没有的,厨房的油也快用完了,大米也是要买的,还有调料啊,鸡蛋啊,肉啊……”她掰着手指数给他听,“好多东西啊,说不定回来的时候我的手都要提断了。” 他一直是坐在沙发上听她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那我一起去吧,我可以帮你提。” “不用不用,你不是看——”她猛然住口,顿了一下,改口道,“你不是要看着房子吗?万一我们都不在了有小偷来怎么办?东西多的话,我可以让超市的工作人员用小推车帮我推回来,买他们太多东西,帮个忙总可以的吧!” “你嫌我看不见,嫌我碍手碍脚吧,”他好似很不高兴地道,“为什么我要看着房子?我以前去公司了也要留个人看房子么?” 她心内后悔不已,忙道:“才不是!你一起去当然更好了,有些东西买不买我也可以问你,好,那就一起去吧。” 他这才满意起来,唇边隐隐现出一个狡黠的笑。 她很是懊恼地想到,即使看不见了,他还是相当地恶劣! 清早去超市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发现,晚上一去,发觉整个超市竟然已是焕然一新。 她高兴道:“文景,原来这个周六就是圣诞节了呀!” “你还不知道么?”他微笑,“周五晚上是圣诞前夜,公司会有派对,到时还有抽奖,你一定要去参加。” 她忽然就愣了一下,“那你呢?”她轻声道,“你去不去?” “我去有什么意思?”他淡淡道,“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她黯然,顿了一下,又语气欢快道,“其实圣诞活动也不外如是,这样好了,我们在家里过圣诞节,啊,我们晚上买一棵小圣诞树吧,回去我就把它布置一下!” “我同样也看不到啊,”他笑,“其实我是跟你说笑,那么重要热闹的活动,总裁怎么可以不参加?我一定会去,就算看不到,也可以听你们的笑闹声,应该也不错。” “哦,那我也参加,如果侥幸得大奖的话,我就送给你。”她微笑道,一边更紧地挽了他的胳膊,“走吧,我们去那边推一辆小车,晚上要买的东西很多。” 显然一辆小车还是不够的,她一边挽了他在货架之间行走,一边指了各样东西问他。因为节日,这家大型连锁超市不但货架满满,连走道上都堆满了各种特价商品,于是他们的手推车很快就被放满,而她则一边推车,一边小心地挽了他往前,尽量不让他被其他顾客挤到,被有些顾客乱塞回去的东西碰到,于是,她和他就不可避免地靠得更紧了。 好几次,她的脸几乎就是贴擦着他的脸过去,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她依然是面红耳热,脑海中瞬间空白…… “嘉心?”他忽然疑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烫?”他又伸过手来摸索着碰她的脸,“你的脸也很烫,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呢,”她嗫嚅着,依然是忍不住地脸红心跳,“超市里暖气太足,太热了……” 可她心里却无法否认,时隔五年,纵然他双眼的焦距总是茫然地落在别处,可他依然不可抑制地吸引着她。 文嘉心,你都在想什么?! 她怏怏地谴责自己,你住在他家里,还跟他一个房间,怎么可以连靠近一点都会这么紧张?! 可真是不一样了吧? 从前思虑太多,而现在,真是放开了,真是定下心要和他一起了,于是,连靠近一点点,都是觉得甜蜜而美好。 回到家后,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放橱柜里的,放冰箱里的,放洗手间里的,放客厅里的,还有放睡房里的,都一一存放或摆放好。 然后坐下来细细一算,她突然就叫了一声:“呀!” 他一直坐在对面,听她走来走去放东西的声音,或是自言自语“这个饼干放哪里”“这个牌子的洗发水挺不错的”……猛的听到她这么一声惊叫,不由吓了一跳,忙问道:“嘉心,你怎么了?” “我应该办个会员卡的……”她嘟囔道,“我们晚上买了好几百,如果有会员卡的话,就能换上好多积分了,到时就能换赠品了……” 他忍不住笑:“不就是赠品,喜欢的话去买好了。” “唉,那个买不到的,只能用积分换,我看了,挺漂亮的一个盒子,真可惜,”她继续唉声叹气,“如果要换的话,还要继续买上几百块才可以呢……” “哦,对了,”他自口袋里取出皮夹子,摸索着抽出一张卡来,“这张卡给你,刚才都是你付的钱,以后买东西你就刷卡吧。” 她笑嘻嘻地接过:“里面有很多钱吗?你就不怕我拿了卡偷跑掉?” “这是我的附属卡,你说有多少钱?”他微笑,“不过,如果你真要偷跑的话,还得再带上一样东西才好。” 她疑惑:“什么东西啊?” 他伸过手去,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我,”他低声道,“你要带上我,知道吗?” 她鼻头发酸,轻轻交握住他的手,“好,一定带上你。” ------------ 三十七 十二月的下旬,天气已经很冷,嘉心虽然醒得早,可还是愿意在被子里再躺一会儿,总觉得温暖。 只是现在住在这里,她醒来后就马上起床了,蹑手蹑脚地整理沙发床上的被子枕头,看他还在床上睡得正熟,再轻轻走出,下楼到厨房做早饭。 秦文景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然后给他拿过衣服。 “你帮我拿一下衣橱里的那件黑色西装,大概是在右侧第一件。”他忽然对她说。 “呃?”她依言去开衣橱,也看到了那件西装,却是很疑惑,“为什么要穿西装呢?反正在家里,多不舒服呀。” 他笑一笑:“今天开始,我要回公司。” “真的吗?”她很高兴,“你真的可以回公司了吗?” 他点点头,“之前担心还不能适应,也怕被你发现,所以就借口出国,把事情都扔给了舒洋,可现在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年关将近,公司里需要我出面处理的事情太多,不能不去。” “可是,”她的笑容有些迟滞下来,“你这样……可以吗?”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又笑道,“不过有两件事还是需要你帮忙,一是帮我打领带,二是带我去公司,你可以吧?” 早饭后,舒洋开车过来接他,他大概已经将这两天的事告诉舒洋了,所以舒洋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诧,只是微微笑了笑,问候了声“文小姐”。 她已经明白之前舒洋对她的怪异态度,她想,如果自己是舒洋的话,心里肯定也是不痛快的吧,所以对舒洋,她依然觉得抱歉。 到了公司,又和他一起进了总裁办公室,把他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放到一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后,她才离开。 舒洋送她到电梯口,帮她按电梯。 “文小姐,”他递过一张淡黄色的便条给她,“上面是到二十六层的电梯密码,你收好。” 她接过便条看了看,然后收好放到手袋内。 “舒秘书,”她略略顿了顿,歉疚道,“对不起。” 舒洋了然,微笑道:“其实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之前因为总裁的事,我的语气和态度都不太好,希望文小姐不要介意。” 电梯门已经在他们面前缓缓滑开,她看着灯光明亮的梯内,没有进去,只是默叹一口气。 “其实……”她低声道,“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后来有那么一点预感,却也是没想到这一层上……他实在……不应该这样,我……” 她想到,如果一直都没有合适的眼角膜轮到的话,他可能就要一直这样下去了,一直看不见,一直看不见……她垂下眼,心瑟瑟地痛起。 舒洋安慰她:“可他现在毕竟是快乐的,不是吗?” 电梯门眼看要阖上,他伸手过去按住,又道:“文小姐,我跟在他身边也有几年了,其实一直没见过他真正高兴快乐的时候。他这些年都在忙工作,除了偶尔和家人或是几个要好一点的朋友聚聚,从来都把自己埋在工作里,这也是鼎盛能够在短短几年间可以迅速崛起的原因。但他心里是没有多少快乐的,你和他当年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既然过了这么多年两个人都可以重新碰上,心里又彼此牵挂,为什么不能好好谈谈,重新在一起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舒秘书,有些事纠缠太多年,它在心里就是个疙瘩了,可能永远也解不开。” “解不开那就拿个锤子把它给敲开,就算敲碎了,也总比憋在心里好吧!”舒洋笑道,“再或者,如果你觉得实在无从下手的话,那就不要去管它,人这一辈子还能有多长?有那个时间精力把疙瘩在心里搅来搅去,还不如好好想一些快乐的事,做一些快乐的事。” 她终于抬眼看他笑起,“舒秘书,原来你这么会讲道理。” “其实这个道理文小姐也懂,也会讲,只是放到自己身上一时就看不到了,”舒洋正视她道,“文小姐,幸福从来都要自己去把握,我是个外人,本来是没有任何立场说这些话,但总裁的事已经是个极致,我只希望,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又后悔。” 他收回按电梯按钮的手,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文小姐,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你们营销部还有一位严厉的女上司,可不要迟到才好。” 她走入电梯,对他感激地笑:“谢谢你,舒秘书。” “别客气,”他语气轻快道,“其实你可以和总裁一样叫我舒洋,只要你愿意。” 舒洋的话的确让她细细思索了一番。 并不是没想过如何面对解决,但一旦发生到自己身上,想得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就是太会想,”她用手心轻轻拍自己的额头,“就是要想那么多,伤人,也伤己……” 可现在,应该还算来得及吧? 她决定这两天要抽空去一趟医院问问眼角膜移植的事,也上网查找一下这方面的信息。 电梯到十三搂了,双门滑开,她却看到顾倾城正站在电梯口。 “文嘉心?”她抱臂环在胸前,好奇地挑挑细长的眉,“你才来上班?现在几点了知道么?” 嘉心走出电梯,抬头看一眼营销部大厅的电子钟,九点刚过一分。 “抱歉,我是有一点事耽搁了。”她诚恳道。 “迟到就是迟到,有什么理由可说的?”顾倾城冷笑,只是神色又忽然一凛,“不对,你怎么是从上面下来?” “哦,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嘉心笑笑,“我到公司后舒秘书就找我有事了,所以耽搁了一下。对了顾经理,不知道舒秘书找我算不算已经开始上班?” 而且,送总裁上班,应该也算是公事吧?她微笑想。 顾倾城的面色果然不好看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再刁难什么,只是微扬着下巴点一下头,说了声“去工作吧,今天的活可不少”,就转身离开了。 嘉心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开。 干练,聪明,明白自己想得到的,也懂得去争取自己想得到的,这就是顾倾城吧,也是许多如顾倾城一般的女子吧。 她想起之前顾倾城曾告诉过她的目标,那时,她对自己还是不戒备的,不会像如今,仿佛一只浑身竖刺的刺猬,尖利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之所以这样,应该是感觉到自己和文景之间的关系了吧? 她忽然轻叹一口气。 如果顾倾城知道文景的眼睛看不见了,她还会把他当目标,又把自己当对手么? 十一点的时候,她接到二十六楼的内线电话,对方用很公式化的声音通知她:“文小姐,总裁请你到办公室一趟。” “哦,”她忍着笑,很恭敬地答应了,“只是需要总裁先生亲自通知,太麻烦了。” 到了二十六楼,宋意正抱了一大堆文件夹子匆匆走过,看到她招呼了一声,又急急跑前面去了。 前面是舒洋的助理办公室,玻璃隔墙上的百叶帘半掀起,她看到宋意敲了敲门后走进,还没到舒洋的办公桌,手上的文件夹子突然就“哗啦”一声全散落在地,她急得脸大红,赶紧蹲下身子去捡。舒洋正坐在办公桌后忙得不可开交,看到宋意脚下的烂摊子,只好叹一口气。 她忍俊不禁,唇边漾开一个轻柔的笑。 “有那么好笑么?”她已经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听到他在里面说。 “是很好笑啊,”她边笑边走进,愣了一下,忽然道,“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哦,”他微微抬了抬眉,“我有感觉,你一笑,我就能感觉到了。” 她有些失望,可还是觉得不信:“这么神奇?” “我神奇的地方还有许多,你慢慢就会发觉。”他只是微笑,“不要站在门口了,你过来。”他的目光落在桌面前方一点的地方,伸手拍拍身下大班椅的扶手。 “对了,叫我上来有什么事?”她一边过来,一边问道。 好似变魔术一般,他从桌子下拿出一个扎系了粉色缎带的长方形盒子,摸索着用手指解开缎带,再小心托开盒盖,露出里面的蛋糕来。 “中饭还有一段时间,你饿了吧?”他望着前方,微笑道,“我在蛋糕店订的,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你就到这里来吃点心。” 长方形的小蛋糕静静盛在蛋糕盒中,精美,细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上面有雪白鼓鼓的奶油,夹杂了黑色的巧克力屑,落雪一般的宁静美丽。 她笑,“文景,你把我当小孩子了吗?”可眼眶却有些润湿了。 “把你当小孩子,才可以好好宠你,”他的目光依然无法准确落到她的脸上,可他依然笑,“我愿意像孩子一样宠着你。” 她怔默良久,“好,光我一个人吃不好,”她搬了张椅子坐到他旁边,“我们一起吃。”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公司开始准备派对的事,其实不光是鼎盛,许多公司都有这样的活动安排,连*丽也打电话给嘉心,说婚介公司有盛大活动,让她一定要来参加。 嘉心自然是婉言谢绝了,文景要主持派对,她想和他在一起。 周四的下午,她到分公司有点事,出来的时候还早,刚好看到邻近的易德商厦打出了圣诞大酬宾的广告,许多红色的大条幅从商厦顶楼垂挂而下,标注了圣诞节的各项优惠活动,连元旦的名号也是早早就打出来了。 她在商厦门外停下了脚步。 总得买样礼物吧?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忽然就很雀跃。 ------------ 三十八 圣诞派对很快就到来。 公司请了荣华酒店的西餐主厨准备自助餐点,工会人员在二十楼的活动室专门布置。嘉心和宋意偷偷跑去看过,那里已经是自助餐会的样式,灯光也特意重新装过,主持台上扎系了粉色的大缎带,还有许多粉色气球半飘着。宋意从来没见过,只觉得新奇好玩,嘉心倒是筹备婚介公司的活动看惯了,但因为是在鼎盛的第一次,而自己也是参加人员之一,于是也充满期待。 周五这一天,公司提前在下午三点结束工作,派对在晚上六点准时开始。 嘉心下班后就偷偷跑上了二十六楼,宋意刚完成手头的一切,准备回家去换衣服,临走时问嘉心要不要一起去,她摇摇手笑着说不去了。 进了总裁办公室,文景正在接一个电话,她轻手轻脚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拿起玻璃几下的杂志翻看。 等他接完电话,她悄悄起身,准备到他背后拍他一下,吓唬吓唬这个始终很沉静地坐在大班椅上的男人。可才走到他身后,手还没举起来,他已经开口了。 “文小姐,如果恶意惊吓他人造成严重后果的,你可要负责任。” 嘉心未免有些丧气,“不会吧……”她扁扁嘴,“我都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你怎么还会知道我进来了呀?” 他自唇边溢出一抹笑来,“你刚才还在外面跟宋意打招呼,这么快就忘了?” 她挫败地点点头:“是,我一心想着吓唬吓唬你,就忘了。” 他伸手,摸索着挽上她的胳膊,再抚上她的脸,微笑道:“怎么,不高兴了?” “不会,”她笑笑,“晚上有派对,听说餐点还是荣华酒店的西餐大厨准备的,我期待还来不及呢。” “大厨应该在准备餐点了,”他沉吟片刻,道,“你是不是饿了?我让舒洋去帮你拿一些?” 她忙抓了他的手摇:“不要不要,我一吃就停不下来,万一把晚上的东西全吃光了,其他人高高兴兴空着肚子来,一会儿不是要失望死?再说了,如果某人把我先尝为快的行为偷偷曝光,我不是要变成众矢之的?才不干!” 他失笑,“不就是先吃一点,被你说得这么严重,看来女人的想法就是太不可思议。” 她自背后环住他,笑嘻嘻道:“呵,你才知道呀!” 他转过大班椅和她面对面,双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目光温柔。 “嘉心。” “呃?” “把头低一点下来。”他微笑。 “哦。”她忽然有些脸红,可还是顺从地低下头。 他摸索着抚上她的唇,将唇印上去,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辗转深入。 她温柔地回应他,闭上眼,鼻尖微凉地触碰他的鼻他的脸,那里是暖的。 轻和,温软,柔暖,甜蜜…… 这久违的真切的吻,让她和他久久沉浸在其中,连门外的响动都没有觉察到。 “总裁,” 舒洋低着头匆匆走进,他一边看手上拿的东西一边抬起头来道,“总裁,晚上的奖品还没……” 后面的话全被他一个不剩地咽了回去,他只愣了半秒,马上转身往回走。 “……那个,抱歉,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们当我是空气……” 他和她尴尬分开,嘉心窘得脸大红,可还是忍不住蹲下身,伏在他膝头笑得要岔气。 “舒洋,”他惋惜地叹一声,“你平时最会敲门了,今天糊涂了么?” 舒洋回转身来,露出一个极难为情的笑:“门没关,我又急着找您……我说让你们当我是空气嘛……” “行了,”他重新坐好,沉声道,“什么事?” 嘉心缓过气来,才想站起身离开,他却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她挣不开,只好继续以一种很累人的姿势蹲着。 舒洋目不斜视,好似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规规矩矩地报告:“是这样的,晚上的抽奖活动共准备了三份奖品……” 她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手被他温暖地握在手心里,然后转过头去看他后面的落地玻璃墙。 玻璃外是冬日下午的天空,天空有一点淡蓝,可更多的是灰白。 外面应该挺冷的吧? 她想到早上出来时的寒冷,街上行人也都穿了厚厚的大衣或丝绵外套,双手插在兜内,说话时呼出的气在空气中迅速凝成一团团白烟。 可现在在二十六楼,楼下的人啊车啊都成了一个个小点点,只看得出他们的缓缓移动,却看不清他们的细微举动。 “……那我明白了,”舒洋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 她却是忽然回过头来,半抬起身子对舒洋道:“舒秘书,晚上的奖品能透露吗?” 舒洋的脸白了一白,“文小姐?”他疑疑惑惑地看她,“难道……刚才……我和总裁在谈论的……不是奖品?” “我刚才没听,”她又看向文景,笑眯眯地拉一下他的手,“秦先生,请你的秘书先生透露一下嘛,而且,最好能透露一下得到大奖的方式!” 他轻轻挑一挑眉,“你很想得大奖?” “哦,谁不想得大奖啊!”她很大力地点一下头。 “那好,到时我让舒洋颁个特等奖给你,比大奖还好。”他平静微笑,“舒洋你去办吧,时间差不多了来通知一声。对了,去看看餐点准备得怎样,最好先拿一点过来,文小姐想尝试一下。” “是。”舒洋了然地笑笑离开。 她这才从桌下站起身,靠着办公桌站着,懊恼道:“秦文景你这个大嘴巴,这下好了,舒洋一定会觉得我很嘴馋。” “嘴馋的人才能拿到大奖,”他笑,“然后我晚上就这样宣布,文嘉心小姐因为喜欢大厨的餐点,因此获得了本次派对的特等奖……呵,然后所有人都会很羡慕你,心想我怎么就没好好表现出嘴馋来呢?” “你还说啊……对了!”她忽然想到买的礼物,忙跑到沙发那边拿手袋,从里面取了个盒子,再跑回来。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她握起他的手,放到盒子上,笑道,“你猜猜看。” 他慢慢伸手摸盒子,摩挲着盒面上细致的纹理。 “除非打开来让我摸,”他认输,笑笑道,“或者,我是通天眼,不然我怎么猜得到?” 她只是微笑望他。 “是墨镜,我买了一副墨镜。”她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副黑色墨镜,轻轻放到他手上。 他摸索着把墨镜拿在手里,“为什么……要送墨镜?”他微蹙眉。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恳切道,“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你看不见了,可晚上如果主持派对的话,一定会有人发现的,我……” “那是迟早的事,”他淡淡道,“过两天我还要和亚申集团的总裁谈合作,外面的人,也一定会知道。怎么,你怕了?” “我……”她张了张嘴,嗫嚅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可是,我不想有人在私下里讨论你的眼睛……我怕他们会说……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戴上墨镜,别人是看不到我的眼睛,不知道我看不见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是,我依然看不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想他一定是介意了,她怎么突然要买这样的礼物?!…… 她的心颤得厉害,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好伸手去拿回那副墨镜,“……对不起,文景,对不起……我不该买这样的礼物……我收回好吗?我再买别的礼物好吗……” 可他却拿开了墨镜,只是,把另一只手放到她有些颤抖的手上,轻轻握住。 “嘉心,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还有,不要哭。” 她已经在努力忍住泪了,可当他的手温暖覆在她手上时,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文景,我问过医生了,”她轻声啜泣道,“他说等到捐献者的眼角膜很难……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出意外,可很少有人愿意死后捐献角膜……我已经填了捐献表,可是……可是我又不想离开你……” 他低叹一声,站起身来,轻轻抱住她。 “我不会要你的眼角膜,你已经说我做傻事了,你就不要再去重复这样的傻事……”他低声道,“其实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 她伏在他肩头,摇了摇头道:“没有,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他拥住她,默声片刻,终于是柔声道:“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其实你买的礼物是对的,我已经让舒洋准备了一副墨镜,晚上是圣诞派对,我也不希望会变成圣诞大惊吓……还有,我已经联系了国外的医生,国外的捐献者比较多,已经有人在帮我准备了,所以你不要担心,知道吗?” 她点点头。 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 她想,怎么会这样,从前的不管哪一天,都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她愿意重新和他一起,可绝对不愿意让他付出任何的代价…… 可很多事情到了后面,往往已经不是人自己能把握住的了。 ------------ 三十九 圣诞派对开得极热闹,工会安排了许多有趣的节目,大厨准备的餐点也极好吃,几乎每个人都很快乐,欢笑声溢满了整个二十楼。 嘉心和文景坐在封闭式露台上,微笑看着落地玻璃内众人的笑颜。 这个露台是特别设置过的,落地玻璃内的人看不到外面,而外面的人则可以清楚看到里面。 林南风在台上主持,谁都想不到,平日里虽温和却也严谨的市场部经理也有如此风趣活泼的一面,于是女人们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主持台上去了。 “原来还是安排了别人主持,”嘉心端着杯子,笑道,“你和舒洋都瞒着我,真是过分。” 文景扶一下鼻梁上的墨镜,“开始的确是准备我自己主持,可是,”他笑,“如果台下的人目光太犀利,都能穿透这层墨色镜片,发觉他们的总裁竟然看不见,那岂不是要乱了?” “那……”她有些微的疑惑,“为什么是林南风?” “你不觉得他其实很不错吗?”他偏过脸来,墨色的镜片后,目光如一团迷朦的雾气,“而且,在现在,他特别需要有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不再执著于某一件事,或是某一个人。” 她望着里面的林南风,他站在众人面前,站在高一点的主持台上,俊朗脸庞上洋溢着灿烂微笑,目光睿智而柔和,或是垂手立在一旁笑看其他人表演,或是微笑地对台下人宣布着什么。 她于是也微笑起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南风,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帮了我许多,只是我……辜负了他。”她有些叹息。 他伸手,摸索着攥握住她的手。 “在我面前,可以长嘘短叹另一个男人吗?”他敛下笑来,好似有些薄怒。 她嗔笑着轻轻打在他肩头,“你吃飞醋哦……” 他于是也笑:“谁说吃醋是女人的权利?男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吃醋?……” “恩,”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一想,“那你就每天都吃醋吧,这样才能永保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他笑一笑,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晚上回到景洋花园的别墅内,开了灯,橙黄的灯光柔和溢满室内。 他睡到床上后,她穿了睡衣也爬了上来,盘腿坐在被子外。 “文景,你许个愿吧,”她笑吟吟道,“晚上是平安夜,应该许个愿的,你想要什么礼物的话,或许明早醒来就能在袜子里找到了!” “礼物你今天已经送我了,”他想了一想,“愿望嘛,许什么愿望好?你有什么愿望?” “我啊……哎哎,这怎么可以告诉你呢?是我先问你,你要先回答。”她机灵地避开他的问题。 “好,是你要我说的……”他顿了一下,忽然神情严肃道,“我希望明天就开除文嘉心。” 她愣了一下,“……为什么呀?”莫名其妙的,她心里有点难受。 开除她,就是不再需要她了吗? “我还没说完,”他狡黠一笑,“然后,她就可以留在家里,每天照顾我的起居。” 她这才松一口气。 “秦文景,”她装了恶狠狠的口气道,“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那你呢?”他柔声道,“你有什么愿望?” 她凝望着他,半晌,忽然道:“……我明天再告诉你,好不好?”然后,准备下床离开。 他却准确而迅速地拉住了她。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笑,再一拉,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小姐,没有人告诉过你,晚上主动跑到男人的床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她趴在他胸口,有些窘,可还是装傻:“奇怪,我好象还天天跟一个男人同一个房间呢!” “那就说明,”他摸索着掀开被子,把她也盖上,“你是早有预谋。” 突然靠得这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清淡气味,可以听到他胸口的坚实心跳……她脸红红的,偎依在他胸前,一动都不敢动,然后嗫嚅着,低声道:“文景……,我……” “嘉心,”他轻声道,“你总是睡沙发不好,晚上也冷,两个人睡暖和一点。” “可是……”她心里有些慌乱,她还没有准备好…… “睡吧,”他搂了搂她,笑,“不要这么紧张,我不过是想抱着你睡,我什么都看不见,想干坏事也不成。” 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可两个人的被窝真是很暖和,而且有他在旁边,她还会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不过,也许,说不准,有那么一点点……她还是有些私心的,私下里,也希望他会做一点坏事。 或许她还没准备好,可是,她愿意。 “你再不睡,再胡思乱想,再小小地乱动……”他忽然哑着声音道,“我可保不准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哦!” 她赶紧乖乖闭眼,靠着他的肩窝。 这样睡着,仿佛睡在一片温和平静的海面上。 然后,在这样的海面上,在柔和的海风中,安静地想着她的愿望,还有,猜想他的愿望。 其实她的愿望很简单,她希望一切都好,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希望那次自己被打了麻醉剂后做过的梦可以真切实现。 如果那还太难,那她只有一个心愿。 文景,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你一定要看得见…… 朦胧中,她好似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什么。 “嘉心,如果我看得见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恩?……你说什么……”她听不清楚,好似耳边有蚊子在哼哼。 “……嘉心,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动一动脖子,死蚊子,怎么冬天都还有蚊子,哼哼得这么吵! “……嘉心,不要再离开了,”他低声道,“已经一个五年,五年又五年,时间飞快过去,我们都没有太多的五年可以挥霍……” 她终于是睡去,靠着他的肩窝,唇微微张着,远望去,好似一个淡淡的笑。 他睁开眼,看一看她,伸手抚开她额沿落下的散发,深深凝望她的脸。 ------------ 四十 早上醒来,应该还是很早的时候,可嘉心觉得窗外有些微的亮光。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不过才五点三十,应该是睡得正好的时候,身旁的他也还在沉睡。 她小心侧过身子看窗外,一看之下很是惊喜。 原来已经下雪。 大概是夜半下的雪,窗沿上已经积了一层白,窗玻璃因为室内的热气有些朦胧,可还是能隐约望到窗外的白,或许是积在人家屋顶上的,或许是还在空中悠悠飘落的,只觉得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都是安静。 安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还有身旁他轻微的呼吸声。 她重新躺下,偎依在他肩颈处,默默微笑。 这样的一个时刻,真是很美好。 圣诞节过后,嘉心和其他员工一样重新回公司上班,她先提前送秦文景到二十六楼,再赶在九点之前下来,赶在顾倾城之前进办公室。 秦文景有些不悦,说文嘉心我就那么见不得人么?连你跟我上班都要偷偷摸摸? 她不好意思地笑。 她想见不得人的应该是她自己吧,如果公司的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后,估计她很快就会成为人们暗地里的众矢之的,尤其在他那些红粉仰慕者心里。 她清楚明白着女人精神力量的可怕,一个顾倾城已经足够,再多的话她一定应付不了。 现在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常远出院后一直在家里静养,不过他的实习期也算结束,年关将近,他应该不会再到公司来,过了年,他就要回学校继续最后的学业。 她想着,放下笔,默默叹口气。 其实她一直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常远明说,那层纸薄薄地覆着,她只怕一旦捅破,就再也愈合不到原来的模样。 “文嘉心!” 她惊诧地抬头,却是看到常远正笑吟吟站在门口看她,双手插在裤兜内,依然是那副熟悉模样。 鼻头蓦的发热,她站起身来,努力平静地微笑:“……常远?你怎么来了?” “我来公司拿实习成绩,顺便就来看看你。”他想了一下,又自门外提了一个袋子进来,“对了,我姐让我带了些东西给你。” “进来坐吧,”她自办公桌后走出,“你要喝茶吗?还是咖啡?” “哎——!”他故意很大声地叹气,“我不过才离开了一个月而已,你就把我的喜好忘得干干净净,真枉费我们同事一场!” 她笑:“我知道你喜欢喝冰绿茶,可这两天都在下雪,天气太冷,还是喝热的茶水好。” 他眼睛亮了一亮,“你还记得的呀?”他不好意思地笑,“其实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 她摇摇头,只是微笑。 他的眼睛很明亮,充满年轻人的朝气和神气。 可她的心轻轻地痛。 那是文景的眼睛,本来应该在他的脸上,焕发出精神气来,在他脸上,闪烁着明亮而睿智的光芒。 可他却代替了她,而给了她的弟弟,给了常远。 她欠弟弟的债还未还,现在,她又欠了他的债,也不知道何时可以还清。 “对了,”常远刚坐下,又马上站起来道,“文景大哥在的吧?我得去把实习手册交给他,让他给我打个好分数!” “……等一下!”她忙喊住他,“呃,他现在不在公司,大概这几天都不在,这样吧,你的手册是要他签名打分是吧,我帮你交给他,好吗?”她想无论如何,她也不可以让常远知道文景看不见的事。 常远有些疑惑,“是吗?”他挠挠头,“我以为他在……你交给他也可以啊,我听说,嘿,我也是听我姐说的,你和文景大哥很不错,是吧?”他又笑嘻嘻起来。 她有些脸红了,“小孩子不要问太多,反正我帮你交给他就是了!” 常远拿出实习手册给她,又道:“不过你要当心那个‘倾国倾城’,我觉得她对文景大哥有企图!” “这个不叫企图,”她笑着纠正他,“文景又没有结婚,她当然有追求的权利,何况她现在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喜欢他而已,这没有错。” “可文景大哥有你了呀,他有女朋友了呀!”常远不认同道,“反正呀,我看她整日拽得不可一世,以为世上男人都只会绕着她转圈子的小样,我就觉得不舒服!” 她摇着头笑:“常远,其实你还是小孩子脾气……” “错,”他面色严正起来,“那也要看是在谁的面前,我可不是对谁都能这么亲切随意。” “知道,明白,可以吗?”她笑笑。 后来常远要走了,她送他到电梯口,又送他下楼,一直到门口。 天上还在下雪,这个城市里,难得断断续续的已经下了这么多天的雪。 “常远,替我谢谢你姐姐,”她望着他,轻声道,“还有,你回学校了,好好用功,不要让你爸妈担心。” 常远奇怪地看她:“文嘉心,你说话的口气愈来愈怪了,真像我妈……哎不是不是,是像我姐,对,像我姐!” 她笑:“那你就当我是你姐姐。” “你也不过比我大那么一点!”常远不服气了,“再说了,你想当姐姐,当初就应该让你爸妈再生一个嘛!” “……其实我有一个弟弟,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远’字,”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顿了一下,才又平静道,“不过,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国外去了,现在……现在在国外读大学。” 常远很感兴趣,“你怎么不早说?哎,他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话跟我说一声,介绍我们认识认识吧!” “我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从小生活在亲戚家里,在国外也惯了……”她长舒了口气,笑笑道,“不过,如果有一天他回来,我一定会介绍他给你认识。” “不过,我觉得他挺自私的,”常远忽然撇撇嘴,有些不屑道,“他就在国外,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这样的弟弟……我可不喜欢!” “没有,他很挂念我,很挂念爸妈的,”她忙道,“而且他在国外也是有缘故,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常远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他不回来,你,还有你爸妈,想他吗?” “想啊,”她望着他,静静微笑,“可是只要他一切都好,我们就很满足了……小远,你也要一切都好。” 常远叹气,“文嘉心,有时候我真是觉得你很奇怪!年纪不大装得好像跟个老大姐似的……不过,”他又笑道,“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你的,所以你的话,我会记着的,我们,也算是朋友,是吧?” 常远走的时候,她就站在台阶上,望着他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她回想起曾经在北方寻找他的时候,很多次也是在这样的大雪中,她跑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问过一处又一处的人,有时候跑不动了问得累了,她就会在雪地里停下来歇息,喘口气,看着自口中不断吐出的白色烟气,又抬头,望几乎是一片白茫茫的眼前。 那时,她想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弟弟的身影会突然在不远处出现,虽然远,虽然是继续往远处行去,可她毕竟看到了弟弟的身影,她的希望,不再渺茫空虚。 而今,弟弟的身影果真是在一片茫茫白雪中出现了。 他虽然愈走愈远,她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和他相认。 可她毕竟找到了他,她知道他过得很好,有疼爱他照顾他的人,那就很好很好了。 她乘电梯回营销部,才到办公室门口,却看到顾倾城竟然在里面。 “顾经理?”她有些惊讶,可还是走进道,“是不是找我有事?” 顾倾城一只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拿了一个文件夹子,目光淡漠地望着她。 “我打内线找不到你,”她冷冷道,“你去哪里了?” “常远来问实习手册的事,”她有些歉疚道,“我跟他说了一会儿,刚才送他下楼。” “常远的实习成绩营销部已经给出了分数,接下来到总裁办签名盖章就可,我不觉得会和你有什么联系。”顾倾城的目光也有些冰冷起来,一只手伸出,指了指她办公桌上的实习手册,“而且,他把手册放在你这里干什么?” 她这才发觉刚才忘了把常远的实习手册收好,“……是这样,”她解释道,“我想总裁现在可能没空,就让常远放在这里,我帮他送去签名盖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顾倾城却是突然抬起拿文件夹子的手,把文件夹重重甩到她脚边! “你算个什么东西!”顾倾城的声音蓦的拔高,“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普通员工,总裁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有空没空!” ------------ 四十一 顾倾城的动作让嘉心猝然一惊! 文件夹子虽然没有打到她身上,可她却是很震惊,很明显,顾倾城是对她的行为表示非常不满! “对不起顾经理,”她强忍下怒气,努力平静道,“我知道总裁的事轮不到我说什么,但我也有自己的私人原因,我不觉得、这件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到了最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说。 文嘉心虽然不过是个普通员工,但是,也不是任人随便宣泄怒气的对象。 顾倾城的面色很难看,她扔出文件夹后才发觉自己真是有些过火了,可嘉心的镇定和话中有话,却是让她心中忿忿难平,于是她继续冷着个脸,目光倨傲地瞪视她。 “作为你的直属上司经理,我完全有权对下属的不正确行为表示质疑和进行批评指正,”她语气冰冷道,“文嘉心,你不但上班时间擅自离开,不认真完成本职工作,反倒三心二意地去多管闲事……亏我一直把你当优秀员工培养,还准备在年末的营销部内部会议上对你进行表扬嘉奖……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我只能说,你让我太失望!” 嘉心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只觉得心头仿佛冷风刮过,一阵阵冰寒。 “很抱歉我让顾经理失望了,”她淡漠道,“我资质太差,无法实现你的期望,只能尽力做好本职工作,这一点,我想我还是可以做到。” 顾倾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讪讪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她说完就朝门口走去,微扬着下巴,眼神依然严正,却有掩饰不住的一点慌乱,或是恼怒,或是妒忌,亦或是……一点不甘心。 经过嘉心身旁时,她顿了一下。 “文件夹里的是分给你的任务,既然你资质不高,我也不难为你,三天的时间做好给我,OK?” “好,”嘉心平视她,目光不卑不亢,“我会仔细看文件。” 顾倾城瞥她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不屑的笑,随即走出办公室,细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得“噔噔”响。 嘉心待她走远,这才弯腰捡起脚边的文件夹。 她打开手中这个红色的文件夹,目光淡淡掠过,停了一瞬,再轻轻阖上夹子。 “三天……?”她淡淡一笑,“看来懈怠久了,是时候认真加加班了。” 二十六楼的电梯门滑开,顾倾城走出电梯,舒洋正在总裁办公室门口等她。 “顾经理,”他微笑对她道,“总裁正在里面等你,请进吧。” 顾倾城的脚步略微踌躇了一下。 “舒秘书……”她压低声音道,“不知道总裁找我……有什么事?” 舒洋只是微笑:“我不过是一个小秘书,如何能知道?况且,顾经理进去不就明白了?” 她心内愈发忐忑起来,可还是撑出一个故自镇定的笑来,握手轻敲总裁办公室暗色的雕花大门。 “进来吧。”秦文景低沉有力的嗓音在里面响起。 不知怎么的,顾倾城心内蓦然一紧。 门内的这个男人,她第一次见他就有了仰慕之心,于是费劲心机接近他,尽量地靠近他,加入他的公司,成为他的下属,努力挨近到他身旁…… 可真是到了公司才明白,有时候,见他真是很难,纵然她是部门的副经理,可依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他面对面,甚至连精心筹备已久的圣诞派对,她以为他会在场,终究是没有见到他。 在派对上,听到其他部门有人私下议论总裁和一名女子出入神秘,那名女子好似也在公司内部上班。 她听得捏紧了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目光死死盯住杯中澄澈莹红的酒液,任酒液在杯中妖异地晃荡…… “顾经理?”舒洋见她忽然发愣,出声提醒她。 “哦……”她回过神来,笑一笑,有些艰难地推开了雕花大门。 抬眼就看到那个人正坐在阔大的大班桌前,认真看一份文件,直至她放低脚步声走到面前,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她,夹了笔的手轻轻一指他对面的椅子,淡声道:“坐。” 她依言坐下,保持着公式化的笑容:“总裁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顾经理到鼎盛……应该快两个月了吧?”他表情是淡然的,黑亮的双眼看向她,唇边扯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对。”她简洁答应,依然带着笑容。 “两个月……”他好似思忖了一下,目光落到桌面上方才放下的文件上,顿了一下,再重新投到她脸上,“两个月就能有这样的成绩出来,确是不简单,金经理也提到,说你很不错。” 他的眸光黑瞳瞳地亮,闪着一星半点的光。 她差点连呼吸都要屏住了! 跟他如此接近,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这恐怕是第一次……可这个男人眼眸里闪耀的光芒,却是让她无端感到窘困和紧张不安! 她略略动一动,使自己的坐姿不那么僵硬,笑笑道:“我刚来公司,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也是公司给我的机会……” “是机会的话,自然要好好把握住。”他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背对她站着,身影被玻璃墙外映进的阳光剪得修长笔直。 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现在已经停了,天也放晴,满眼的雪白上洒落了淡金色的阳光,是淡淡的寒,又是淡淡的暖。 她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陪着笑,有些疑惑地问道:“总裁是说……?” “顾经理是聪明人,我的话不难懂,”他回转过身,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自她面上掠过,“鼎盛虽然不敢称大集团,但实力有多少想必顾经理也心中有数,所以,只要顾经理做好本职,继续和金经理管理好营销部,公司在对待人才和有功之臣上……从来不吝啬。” 她暗自揣摩他的话,心内暗忖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所在。 “对了,”他坐回到大班椅上,抬眼朝她微微一笑,“顾经理好像还是单身?” 她心头一跳! “是,”她忍不住竟然有些羞涩了,“这些年忙于工作,现在又刚到公司,我……还是一个人。” “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他笑道,“顾经理大方美丽,想必仰慕者一定不少,如果没有合适的,我倒认识本市的一些青年才俊,顾经理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介绍。” 心好似一下子凉了下来,她望向他,语气不确定地问道:“总裁……要帮我介绍?” 他轻一点头:“如果顾经理愿意,有何不可?” 她蓦然胆大起来:“那么,总裁觉得我怎样?如果换作是你,会喜欢我么?” “我很欣赏顾经理这样的女子,”他微微一笑,四两拔千斤一般,轻松带了过去,“顾经理这般出众,有人欣赏,有人喜欢,更是有人爱,何难?” “……”她讪讪一笑,“好,总裁的话我一定会考虑。” “恩,”他的目光已经落回到面前的文件上去了,口中淡声道,“营销部忙,你先回去吧,有事可以跟金经理商量,需要找我的话,可以先联系舒洋。” 她机械地点着头,僵硬地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唤住了她。 她失落的心里重新焕出一丝希望来,“什么?”她回身,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惊喜。 “信合实业的那个谭总,你还记得吧?”他用笔尖轻轻点桌面,“我听说他好像还是你的校友?” 她心一沉:“是的,怎么了?” “信合实业公司内部出现了一些状况,或者说,因为谭总他本身的一些小毛病,”他说得很轻描淡写,“我们公司和他的合约解除了,应该来说,以后都不会再有合作,这个CASE是你在经手,你有必要知道。” 后来她出来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脑海中的思绪无法控制,云絮一般揉杂了。 乘电梯下楼,合拢的双门锃亮,清晰映出了她的面容身形。 她细细地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 她很漂亮,是那种干练又不失娇媚的漂亮,她还很能干,可为什么,他不喜欢她? 他叫她上楼去,扯东扯西地说了一大通,她非但没有好好接近他吸引他,反倒觉得和他之间的空隙愈来愈大,离他愈来愈远了…… 这是为什么? 电梯在十三楼停下,“叮”一声后,双门缓缓滑开。 她看到文嘉心拿了一沓资料自文印室匆匆走出。 脑海中也仿佛“叮”的一声响,她蓦的清楚明白起来!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嘉心接到二十六楼总裁办公室的内线电话,电话里的人要求她准时下班。 “我今天恐怕准时不了了,”她想了想,很为难道,“你的晚餐怎么办呢?让舒洋陪你去外面吃好不好?” “不好,”电话另一头的人很坚决地拒绝了,“舒洋下班后有自己的事,跟着我不方便。” “可是我要加班,”她很小声地抱怨,“我要赚钱,工作那么重,不加班做好我会被罚的,说不定还要扣奖金……” 他温煦一笑:“谁敢罚你?这样好了,我准许你加班一个半小时,只要你自己肚子捱得住,一个半小时之后,马上和我下楼。” “好,一言为定!”她争取到了一个半小时,很是快乐。 可一个半小时之后,她就愁眉苦脸了,可还是到二十六楼,扶了他乘电梯下楼。 “一个半小时哪里够啊,”她在电梯里碎碎念,“你起码应该给我两个半小时……” 他冷下脸来:“我都没说自己等了你那么久,你还不知足?真要加班也可以回家继续,难道一定要在公司?” 她忙软下声音来,“你也知道很多资料什么的带不走嘛,而且是你的爱将我的顶头上司要我做好工作的,我哪里敢说个‘不’字?” 电梯这时已经到了十三楼,她回办公室拿一些物品,他顺便也跟了过去。 营销部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暗淡的照明灯,静悄悄的,脚步声就显得很清晰。 拿了物品出来,她边走边说:“幸好有你陪我,不然我一个人的话,一定会怕的。” 他忽然出声问道:“你觉得顾倾城怎样?她是不是很难为你?” 反正没人,她故意夸张地应他:“是啊是啊,她不知道有多难为我呢,你还让她当我的上司,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嘛!” “恩,说说看,她怎么为难你,”他也故意迎合她,“我一定好好帮你出口气。” “你说的哦,”她笑,“可不能反悔。” 电梯这时开了,她扶着他进电梯,看着门缓缓合拢,心里完全轻松下来。 “文景,你知道顾倾城喜欢你吗?” ------------ 四十二 他抬起眼来,目光好似落在了她脸上,又好似依然飘忽着,找不到可以着落的那个定点。 “我知道。”他平静答道。 她点点头,“你一向机敏,我想你肯定是知道,或者也能感觉到。”她看向他,“那么,你喜欢她吗?” 电梯内蓦的安静下来,灯光柔亮洒落在她和他的脸上身上,静得只听到头顶空气转换系统极细微的咝咝声响。 “你喜欢林南风,你爱林南风吗?”他忽然问她。 她一怔,“……我当他是朋友,”她有些歉疚地笑,“只是朋友间的那种欣赏和喜欢。” “那就是了,”他笑一笑,“顾倾城只是公司员工,她再有才,再漂亮,也只是员工。” 她恍然,也会心一笑。 电梯已经到一楼,他们走出来,朝大厅的正门口走去。 “过两天我会去一趟国外,”他忽然说道,“回来后,公司的新年派对,你跟我一起正式出席。” 她还没明白过来,只是说:“去哪个国家啊?我不陪你一起去吗?” “要好些天,坐飞机也累,你不用陪我,”他又调侃她,“而且,你那个部门经理会批准你的假期?你不是说她很难为你么?” “哦……”她摇摇头,笑道,“没有,她没有怎么难为我,不过,好几天的假期我倒真拿不出来。” 晚上入睡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他说过的这番话,怔愣了一会,马上摇他的肩头。 “文景,你是要去做手术对吗?”她惊喜问道,“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了对吗?!” “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叹气,转过身去不离她,“真失望,懒得理你……” 可她只是自背后紧紧抱住他,脸贴埋在他后背上,没有再说什么话。 隔着睡衣,他感到有湿热的液体慢慢渗透,他动了一动,回转过身来。 “你怎么哭了?”他摸到她的脸,依旧往下埋着,他手掌心一片洇湿。 “看得到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哭?”他低声道,“……你不希望我看见?”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她抬起脸来,眼眸在暗沉沉里闪着泪光,“我只是太高兴了……” 他笑,摸索着抹去她的泪,“高兴就不要哭。” “恩。”她点点头,也动手擦眼泪。 她想,只有他看得见了,她心里始终压着的大石才会真正消失。 那么以往的所有事,就都让它们随着那块大石离开吧。 圣诞节过后,年末的事就越来越繁重了,秦文景又去了国外,公司里的事务都压在了舒洋和各部门主管的肩头,每个人都忙,也都累。 顾倾城自然不必说,在她看来,这是她到鼎盛的第一个年终,一定要做得圆满而出色,让所有上层都可以留下好印象。 秦文景的言外之意她不是听不出来,但是她想到,他没有请她离开或是明白了当地拒绝,他说他欣赏她,那也就是,在他心里,她依然有一定分量,不管是因为个人还是因为他的公司。 有一点很明确,他需要她留下。 在她看来,文嘉心也许只是一个偶然,像秦文景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女伴,所以文嘉心不过是暂时的麻雀飞上枝头,若是秦文景真是心里有她,怎么一直不带她出场?或是进行正式介绍?文嘉心尚在鼎盛做营销部任人差遣的小员工,就是这样的原因。 文嘉心是一只麻雀,但永远也飞不上枝头做凤凰! 但是—— 她不得不想到那天晚上的事。 秦文景找她谈话的那天晚上,公司里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之后,她还留在办公室想一点事。她想事情的时候,不希望会有人来打扰,也不喜欢太明亮的灯光,索性就关了灯,沉浸在一屋子的静谧和黑暗里。可就在她把目前的现状都思考清楚,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是听到电梯口有人朝这边走来的声响,而且,那声音十分熟悉,竟然就是文嘉心和秦文景! 她那一刻真是有些心凉了。 虽然她很明白地告诉过自己那两个人的不可能,虽然秦文景或是任何人都不曾明确过两个人的关系,但是,她却是自上两次之后,又一次清楚了两个人之间的现况! 他们很亲密,相互谈笑着,甚至还谈到了自己身上! 她向他倾诉自己对她的为难,他向她承诺要帮她出气…… 那两个人从办公室走回电梯的时间不长,可那短短几分钟,她的指甲已经在门框上掐出了印痕,心拧得都要滴出血来……! 现在回想起来,她心内还是不舒服至极。 她伸手掐了旁边一株绿色植物的叶片,离开办公桌,在办公室内来回走了一会儿,好容易心里舒缓了一点,却发觉手里黏乎乎的,低头一看,那些叶片已被不自觉地揉碎,在掌心洇成了破碎的暗绿汁液。 她厌恶地甩甩手,打开抽屉,抽了几张纸巾用力擦去。 下班后,她独自一人开车在大街上行驶。 夜色暗沉,只有无数的街灯如星子一般一路洒着澄黄的光亮,她还没吃饭,可又不想吃饭,想找个地方独自坐下来,喝一点酒。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车窗外,她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刚才那个人……好像是谭总? 她继续往前开,因为秦文景的话,她特意打电话去问过,知道了那个老男人的公司出现了经济问题,他整日被人追债,没想到现在在街头游荡。 不过……她冷冷笑了一笑,当初他那么自负地腆着的大肚子,现在已经狼狈地被遮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下了,他连走路都开始缩手缩脚,丝毫不见之前的志得意满! 她想起自己以前刚毕业出来的时候,曾为了几个单子跟他辛苦周旋交道,明明极其厌恶他,却又不得不小心讨好,被他占尽便宜…… 那么他有今天,也算是现世报吧?…… 可她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刹停了车,然后,缓慢地倒退到刚才的地方,那个老男人站着的地方。 “谭总?”她放下车窗,露出十分吃惊的样子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这副样子了?!” ------------ 四十三 文景不在的第五天。 嘉心用一只黑色水笔,在面前的台历本上做了个记号。 这些天来,她每天都会在台历上划日期,文景不在的第一天,文景不在的第二天,文景不在的第三天……一直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前些天她打过电话去问,文景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挂念。 可她如何能不担心挂念? 那种心情,仿佛从前爸爸去城市里打工的每一个日子,妈妈一面托人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一面想着爸爸在城里的生活,担心他是不是太拼命了,担心他是不是吃苦受累了,还担心他……是不是想家了。 家里墙壁上的大挂历,每天都会被妈妈撕去一页,她先前一直以为就是一天天过去,就一页页撕去。可有一天晚上,她做完作业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妈妈的手放在挂历平滑的纸面上,在那些日期上细细摩挲,然后,就有眼泪淌下,没有一点哭腔,没有一点哭相,可泪水却在暗黄的灯盏下水一般缓缓滑落。 那时,思念的深切第一次重重撞击到她的心,她想,她虽然也思念着弟弟和爸爸,可一定不及妈妈。或许,在她心里,那时更多的还是对弟弟的愧疚吧。 然而今天,现在,明知道文景在国外一切都好,明知道他是无须她太担心的,可心里的牵挂却是止也止不住。 她想到,或许从五年前的设计开始,她已经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了他,而五年后,他又重新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心。 只是现在,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震惊于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开始坦然,她想:爱,就是爱了。 她拿起方才已经放下的笔,翻到明天的那一页,那一页是红色的,有一个红红的1,旁边注明了两个小字:元旦。 她在“元旦”旁的空白上画了一颗心的轮廓,再从旁边的笔筒里拿了一只红色水笔,在里面唰唰涂颜色。 “明天……文景就要回来了……”她边喃喃自语,边在画好的红心边写字。 最后,她放下笔,看着自己画的红心和写的字,满意地微笑起来。 办公室外的天色已经全黑,明天元旦,整个公司的员工全部放假,今天碰上舒洋的时候,他还对她说总算可以休息了,总裁元旦也要回来,至少年终前他就不必再做牛做马地忙乎。 不过下午顾倾城留了个大任务给她,要求她一定要在一号之前完成。于是,当所有人都放假回家时,她却留下来加班加点,2007年最后一天的晚饭也没好好吃,只是买了个面包胡乱充饥。 她知道顾倾城是有些故意的,但她不想恨顾倾城。 每个人都有一时的嫉恨和冲动,五年前的她一直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里,这种滋味是不好受的,犹如一个巴掌落下来,被打的人是痛,而打人的人也是痛,手掌心火辣辣地灼痛。 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去过这样的日子。 而她也希望,自己的忍让和求全,可以让顾倾城消退这种毫无意义的嫉恨。 下楼的时候,碰上公司的保安正在一层一层地检查过去,关好门窗,熄灭有些楼层并未熄灭的灯。她微笑着和保安点头招呼,互道了一声“新年快乐”。 是啊,新年快乐……她愉快地想,2008年,文嘉心要做一个快乐的人,她应该勇敢而坦然地去爱人,也幸福而安然地被爱。 出了公司,她又去近旁的商厦选了几样礼物,给文景的,给常远的,给常忆的,给*丽的,给林南风的……每样都让柜台服务生仔细包装,又在盒子外,扎系了不同色彩的绸带。 一路上都很热闹,不少商家店铺在搞元旦酬宾,还有一些现场的抽奖活动,场面都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微笑看着这些,想到明天把礼物送出去后那些人的欢喜神情,心里又轻松又愉快。 文景不在,她又搬回自己先前的租屋,上次说是要退掉,不过联系不到房东,就还留着。 老式住宅楼这边冷清许多,除了有些人家窗口映出的灯光,就剩下路灯光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仿佛一个永远也不会离开的朋友,一直追随着她。 上楼梯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她忙伸手挽住一旁老旧的木头扶手,楼梯灯早就坏了,不过房东一直没修,她和其他租户也就将就着上下楼,只是分外小心些罢了。 她在楼梯上站了一下,想到文景刚看不见的时候,大概也常常走路趔趄吧。 心里有点酸,可知道那些已经是过去了,明天他就会眼睛明亮地站到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嘉心我能看到了……于是心里安慰了一些,她笑了笑,继续往上走。 到门口时,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忽然间觉得一旁有阴影笼罩过来,才想侧过脸去看,后颈已经被人用力劈下,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手里的钥匙和袋子全都散落到了地上。 她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秦文景在飞机的头等舱坐下,还有许多经济舱的乘客在后面走来走去地找位置放行李,他翻开手机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八点,那么明天下午的三四点应该可以到。 他正要阖上手机,屏幕却是突然闪烁起来,有来电。 他看了看,按下通话键后放到耳边。 “约翰先生,”他微笑道,“是,我现在正上飞机,一会儿飞机就要起飞了……这两天和您相处很愉快,非常高兴能和贵公司达成合作……不,很抱歉,感谢您的挽留,元旦是我们中国的新年,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呵呵,是,我的家人在等我……当然,还有我亲爱的人……可以可以,我们举行婚礼一定会通知您,邀请您和您夫人一同参加……好,就这样,飞机就快要起飞了,我需要关闭手机……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他才想打个电话告知她一声,可机上广播已经在通知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都关闭手机。 他快速写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告诉她自己明天到达的时间,因为种种原因,希望她可以来接机。 然后再关闭手机,阖上眼靠上机座后背。 其实她已经知道他明天会回来,而且,就算他没有发这个短信,她也一定会来接机。 想到这一点,他情不自禁地微笑。 他想,五年来的那些纠葛,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任何的误解或是分离,其实都敌不过两个人自心底里对对方的挂念和爱。 在国外五天,每一天的夜里,他都想念她。 ------------ 四十四 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后颈酸痛,身下冰凉。 她费力地睁开眼想看清楚,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不见了,心头一慌,身后就渗了一层冷汗,可下一刻才发觉不过是自己的眼睛被蒙住,终于是松一口气。 可她的双手被绑缚在身后,身下是冰凉的水泥地面,十二月末的天气里,冻得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醒过来了吗?”头顶上有人用怪异的嗓音对她说话,听得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可好似嘴巴被什么蒙着,有些含糊不清。 她惊恐得心“砰砰”直跳,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勉强挤出话问道:“你、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知道你男朋友有钱,快过年了,总得弄些钱过日子吧,”头顶上的人继续怪腔怪调地说话,“一会儿我会打电话给他,你老老实实跟他要点钱,就说要买房子或者借朋友应急什么的,让他打点钱到你户头上,我就放了你。” 她明白自己是真的被绑架勒索,而且,还牵扯到了他身上。 “……我没有男朋友,”她努力平静下来,添了添冰冷干裂的唇,轻声道,“你一定是弄错了,如果、如果我有一个有钱的男朋友……我、我怎么会住在这样破旧的租屋里?我看不到你,你、你放了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是地面太凉,亦或是实在害怕,虽然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要冷静,可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寒颤…… 其实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已经很多,可被人绑架勒索还是第一次,她其实很怕,她怕绑架她的人一生气,她就活不到2008年了。 从前她视自己的命如草芥,可现在,她却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弥补以往的失去…… “啪!” 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她脸上,她猝不及防,脸被扇得偏过去,眼前好似有火星点点,连耳边也是一片嗡鸣。 嘴里渗入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一定是牙齿磕破了嘴唇,好像那些电视电影里演的一样,嘴角溢出一点血来。 “你少装蒜!”那人恶狠狠道,“鼎盛集团的总裁不是很关照你吗!我告诉你,啊,如果你不打电话给他,就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绑架她的人看来很了解她的情况,而且,他说话的腔调也似曾相识……她被一个耳光扇得清醒许多,发抖的身子竟然也慢慢平息。 “……你如果要钱的话,我存折上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密码,你去取。”她平静下来,缓缓道,“如果要我跟秦文景拿钱,那绝对做不到……而且,如果他知道我被绑架了,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我,到时再报了警,你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你被绑架?”那个人好似笑了起来,“他那么狡猾,你鬼点子也多,万一你们两个串通好设计我,啊,到时吃亏的可是我。” 他拿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凑到她耳边,好似是她的手机。 “我一会儿按他的号码,通了后,你就说你急需用钱,理由随便你想,我要的不多,也就两百万,多了他会起疑,你呢,啊,好好演,演不好的话,以后就见不到他,也见不到任何人了,明白吗?” “……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很悲哀,哽声道,“我不认识你,我也没得罪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那人的声音好似又突然发狠起来,“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他急急刹住,没有再说下去。 她心里愈来愈疑惑,正想再问些什么,可脖子上却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应该是刀子。 “我现在拨他的号码,你好好要钱,”那人厉声道,“你敢耍什么花样,啊,我的刀子就捅下去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在乎这条命!” 她点一点头,忍不住地心内战兢。 他拨下号码后,再把手机凑到她耳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模糊地听着手机系统拨号的声音,心内紧张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暗示他。 可耳边传来的是关机的提示音。 “……他关机。”她松一口气,小声说道。 “妈的!什么时候关机不好现在关机?!”那人不信,又重新试了一遍,这才悻悻骂道。 “不过关机也不要紧,啊,”他忽然又变了腔调,笑嘻嘻道,“反正他会开机,这段时间,不如我们玩一玩,啊?” 话音一落,就有又湿又肥的手向她身上脸上摸来,她惊恐万分地挣扎,可双手被绑,脚也被他用力压住! 她张开嘴想喊,可马上有肥腻的手捂住她的嘴,她恐惧地睁大眼,想用尽最后的一点力去挣开! “你干什么!”有人从外面快步走进,用力扯开她身上的人,压低了声音叱道,“你头脑发昏了你!你竟然绑架她!” 尽管那人声音刻意压低,可还是让她听出了是谁! 身上的人已经被推开,他好似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妈的,一个两个都这样,啊,你们女人有病啊……” 她只是瑟缩着靠后,惊恐未定地喘着气,“……顾倾城,是你吧,”她低声道,“还有一个……是谭总,是不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身旁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久都没人说话。 半晌,那个男子的声音又怪怪地响了起来:“你神经病啊,什么顾什么谭的?!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些人……赶紧再打个电话给你男朋友,我就不信他一直关机!” “他正在回来的飞机上,手机一时是通不了了,”她镇定下来,低声道,“谭总虽然故意蒙了嘴说话,可你的腔调我还是听得出来;顾经理……你刚才说得急,我也听出来了……两位,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了,能不能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双柔软的手取下了她眼睛上的布,她睁了睁有些酸涩的双眼,看清了四周的陈设,竟然就是在她自己的租屋里,又看清了面前的两个人,果然是顾倾城和谭总。 顾倾城面上的表情很怪异,好久之后,她才摊开双手,淡淡说了一句:“不关我的事,我可什么都不清楚,绑了你的人,是谭总。” 谭总看起来落魄许多,模样却狰狞凶狠,盯了她道:“是我绑的你,可如果不是你,秦文景那小子怎么会处处针对我?还故意设局害我破产?!小顾也被你们两个故意折腾陷害,我这也是为了她报仇!” “什么叫做为了我报仇?!”顾倾城却冷冷道,“我不过是在路上碰上你,跟你聊了几句罢了,这些事都是你做的,我也是接到你的电话后赶来才发现。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小顾你……”谭总惊讶地张了张嘴,“不是你说看这娘们儿不爽要治治她吗?你怎么……” “谭总!”顾倾城的声音陡然提高,她扬起下巴,冷漠道,“我尊称你一声还叫你谭总,可你也别小顾小顾的叫得这么亲热,我跟你不是很熟,我对你做的事也毫不知情。你现在就放了文嘉心还来得及,我也可以帮你劝她放过你,秦文景不是好惹的,他知道的话,你到时就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不可能!”谭总狠狠道,“我这么辛苦才绑了她来,不弄点钱我怎么逃出去?!反正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我刚才已经强调过了,”顾倾城一字一顿清晰道,“我跟你不是很熟,而且我不认同你的做法。好,你不放是吧,那我报警。”她说完就拿出手机要拨。 谭总的面色已经极其难看了,他的话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好,算我倒霉,你去放了她。” 顾倾城看了他一眼,关上手机走到嘉心背后,再微弯下腰解她身后的绳索。 嘉心忙尽量偏过身子让她解,又偏了偏头,想看着她解开自己手上的绳子。 只是脖子酸痛得紧,她无奈只好回过头来,顿了一下,想跟顾倾城说些什么的,却是发现先前站在眼前的谭总已经不见了。 她才心想不好,身后已经传来一声闷响,下一刻,顾倾城软软地倒在了她身旁。 “……我已经没活路了,我才不管秦文景那小子要怎样,大不了我跟他拼命!”谭总扔掉手里的棒子,怪异地笑了起来。 嘉心看着他,才有些平定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 他一定是疯了! ------------ 四十五 “顾经理?顾经理?”嘉心侧着身子碰顾倾城,一边轻声唤她。 顾倾城睁了睁眼,“头痛……”她皱着眉头,想伸手去摸脑后,可双手同样被绑缚在身后,“姓谭的真是疯了……”她低声骂道。 “你终于醒了,”嘉心很高兴,“有没有感觉头晕想吐?如果只是一点疼的话还好,不会有大问题。” 顾倾城被绑坐在她身侧,身下同样是冰凉的水泥地,可她只是皱眉,扭头看了嘉心一眼,便又转过脸。 “顾经理,”嘉心想了一下,低声道,“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顾倾城依然是偏着脸,不看她,也不应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我有成见,”嘉心也不管她,只是继续道,“可现在我们同样处境危险,如果不商量好想个办法出来,说不定真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顾倾城微微动了一动。 “有什么好谈的?”她口气疏冷道,“刚才我已经讲清楚了,姓谭的绑架了你我并不知情,何况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是因为你,于情于理,我都不欠你。” 嘉心笑一笑:“我不是说你欠我,我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真被他要挟,是吧?” “那是你的事,”顾倾城冷笑一声,“谁让你钓上了秦文景这只金龟?你发达了,招摇了,眼红的人自然就找你。” “你也是眼红的人,是不是?”嘉心反问她。 “我?”顾倾城好似听了个大笑话,“我有什么可眼红的?我可没姓谭的这么缺钱,所以,我不稀罕!” 嘉心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你喜欢文景,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你很妒忌我。” “你——!”顾倾城蓦的涨红了脸,她用力把脸偏过来,杏仁般的双眼用力瞪视嘉心,好似被人轻而易举地揭去了伤疤,满眼的恼怒和羞愤! 可嘉心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带了显而易见的了然。 她终于是泄气一般垂下眼来。 “是,我是妒忌你,”她看着嘉心,悻悻道,“你文嘉心不过是个小小的打工妹,凭什么秦文景会看中你,会替你出头,会因为你而无视我——?我比你漂亮比你有才识,你有的我哪样没有?……我不甘心!” 嘉心看着她,一时没有做声。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那,你喜欢文景什么?如果他看不见了,你还会喜欢他,还愿意陪在他身边吗?” 顾倾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这样的问题,一时有些发怔,可她毕竟思路清晰而敏捷,片刻之后便迅速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喜欢他什么?他若是无钱无势还双目失明,你还会跟他一起么?” 嘉心淡淡一笑:“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其实是个很老套的复仇故事。”她淡淡开口道,“有一个女孩子从小家遭变故,几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她想方设法要去报复仇人,可仇人太强大,而她又太弱小,只好把目光对准了仇人的小儿子。那个小儿子只比她大一两岁,她努力考上了和他同样的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主动追求对方,终于得到了他的心。她本来计划和仇人的小儿子结婚,再一步步侵吞对方的家产,就算无法完全做到,也可以用一些手段,令他们家不得安宁。可是就在婚礼举行的当天,她突然意识到如果结婚了,可能她就真的停不下手了,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通过仇人的小儿子间接地伤害着仇人,可是,却直接而深刻地伤害到了那个小儿子!其实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不过因为不愿就此放弃功亏一篑而坚持了下来,只是婚礼近在眼前,她终于是心软,中途结束了婚礼,也算是替自己的家人报了仇。” 顾倾城的身子慢慢坐直,她认真而疑惑地盯着嘉心的眼睛看,好似想从她眼里看出一点什么来。 嘉心笑了笑,继续道:“女孩子什么也没解释就离开了,整整五年,她用另一件事来忙碌自己,告诉自己要遗忘。只是造化弄人,五年后,她又一次遇到了仇人的小儿子,而他则一直在寻找她,想从她口中得知当年的原因。其实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在心里挂念着对方,无法真正忘记。而女孩子也一直都知道,当初并不是说心软,而是在故意的相处中,她已经深爱上了对方,于是也狠不下心去伤害,但是,她又放不下当年那场变故的阴影,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仇人的儿子,她心上的那道坎,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可还是在一起了是不是?”顾倾城毕竟聪明,她的面色也因为猜出了故事中的人物而显得不自然,“文嘉心,你在诓我是不是?” “我没有骗你,”嘉心轻轻摇头,“这个过往,除了你,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可这并不表示它就不是真的。” “秦文景是傻瓜么?”顾倾城突然冷笑,“你这么设计他利用他他还会爱你?!” “文景不知道,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了。”嘉心低声道。 “呵!呵呵!……真荒唐!”顾倾城冷笑着别开脸去,“你现在告诉我,就不怕我告诉他么?!” “其实我一直都担心他知道,”嘉心叹一口气,“可从他为常远捐了眼角膜之后,我想任何过往都不应该再成为我不敢面对的借口,他愿意等我接受我,我又何苦要折腾他,也折腾自己?” “捐眼角膜?什么捐眼角膜?”顾倾城猛的转过头来,“你刚才说他看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嘉心索性把常远的事也告诉了她,末了她叹息道:“顾经理,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你那么漂亮能干,是我永远也比不上的,我告诉你这些事,不过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和文景之间的过往。有些东西太执著了反倒没有了任何意义,比如当初的我,比如现在的你……请你不要介意我这么比方。” 可顾倾城好似没有听到,她只是紧紧皱着眉,脑中快速思考着嘉心方才说的话。 嘉心知道她肯定要想上一会儿,于是也安静在一旁不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前虚掩的房门被推开,谭总剔着牙齿进来。 “行了行了,”他口气不耐烦道,“想了这么久,也该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了吧!” “打什么打!”顾倾城突然开口道,“你别做梦了,秦文景不过是玩玩她,别说他现在还在飞机上接不了电话,就算知道了,他只会马上报警,你想跟他要一块钱都不可能!” 嘉心听得怔住,而谭总则不相信地变了脸色,忿忿道:“你胡说什么!当初还不是你告诉我秦文景是为了她设计了我!他也为了她准备给你小鞋子穿?!” “那时我妒忌她,”顾倾城看了嘉心一眼,“气不过才乱说的,女人气头上的话你怎么也相信?亏你还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多年,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也分不清么?鼎盛集团和你解除合约是真的,你公司破产倒闭倒可能完全是你自己的缘故。” 看谭总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她叹口气,冷声道:“算了,索性我好人做到底告诉你,文嘉心之前欺骗过秦文景,于是秦文景今天也回过头来欺骗她,他告诉文嘉心说自己把眼角膜捐给她弟弟了,前些天出国就是去移植新的眼角膜……可是,傻瓜也能想到哪有这么好的事!秦文景是什么人,他会这么轻易捐眼角膜?眼角膜又是什么东西,说有就有,说移植就移植?这几天秦文景是没怎么公开露面,可我也见过他,他的样子,根本就和常人一样,而他出国是去谈合作,公司的部门主管都知道这回事。” 谭总愣了一下,“……我倒也没听说姓秦的小子瞎眼,只是……”他斜了眼睛瞅嘉心,“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放了你们两个吧,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要不就弄点钱到国外去,要不,啊,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行,那我跟你做个交易,”顾倾城道,“你放了我们两个,我们什么也不说,另外,我再给你十万。” 谭总听得瞪大眼:“十万?!你打发叫花子,啊!” “那还能怎么办?”顾倾城耸耸肩,“文嘉心想必不会有太多钱,你看她穿的住的就知道了,我呢,钱也不多,能拿出的也就这么些,如果你不赶紧放了我们两个,秦文景会知道,我朋友会知道,他们一报警,到时你就真走投无路了。” 谭总离开后,顾倾城和嘉心用他丢下在旁边的刀子相互帮着割断了绳索。 顾倾城站起身,手在身上拍了拍,再长舒一口气:“唉——,饿死了,今晚真倒霉,也不知道现在几点?” 见嘉心没答话,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推了推她,道:“文嘉心你傻了?我又冷又饿的,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 “顾经理,”嘉心抬头看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刚才说的话……是骗谭总的,是吧?” “我当然得骗骗他了,不然,你以为我们还可以安然无恙?”顾倾城奇怪地冷笑一声,“你该不会是心疼那十万块吧?真是……秦文景对你还真吝啬……不过你也别担心,那十万块是从我户头上转过去的,我就当……打发叫花子!而且,十万块就让我知道秦文景其实只是玩弄你,我觉得很值。” “不是!”嘉心的面色有些发白,“文景不会的!他真是看不见了!他……他不会骗我!” 顾倾城怜悯地看她:“其实那个放不开的人是你,是吧?若不是真的放不下他,也不会五年了还希望和他有联系,就算他瞎了也愿意和他在一起……说实在的,文嘉心,我同情你,也钦佩你,可我还是要劝你别太固执了,秦文景不是你配得上的。” 不等嘉心开口,她又继续道:“你想想看,五年前你无缘无故给他摆了那么个大乌龙,他们家要找出真相还不容易?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有时候男人的报复心比女人还要恐怖,你在他手心里,不过是只小蚂蚱,他想玩的时候便玩,想看你眼泪的时候就看你眼泪,想捏死你的时候你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你若是不信,好好想想整件事,还有,他是一回来就找你跟你表白心意么?如果他骗过你一次,你就要有准备他还会骗你!” 嘉心僵硬着身子,可放在身侧的手却在瑟瑟地颤抖。 她想到了之前还在婚介公司的时候,他骗她说自己出过车祸失忆了,可实际上他什么都记得…… 顾倾城冷淡地笑了一笑:“其实呢,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陷得太深的话,你可就真脱不了身了。” 嘉心终于抬眼认真看她:“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顾倾城眼里流露出一点喜色,“那,需要我帮你办理……” 后面的“辞职手续”还没说出口,已经被嘉心接下来的话打断,“我相信文景,”她神色平和道,“就算他真是假装失明,我想他也是有苦衷,我愿意相信他。” “你——!”顾倾城气噎,“你有病啊你!他在玩弄你!你昏头了你!” “对,刚才被谭总这么一折腾,我真是有些头晕了,”她淡然道,“顾经理,谢谢你晚上的建议,我现在累了想休息,我就不送你了。” 顾倾城不敢置信地瞪视她,终于是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噔噔”走了出去! 听那脚步声消失在暗色的楼道内后,嘉心才慢慢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然后,靠在门背后,一动不动。 已经将近半夜,她觉得周身都冷,而本应被胸腔温暖着的心,因文景明日的归来而欢喜的心……更冷。 过了一会儿,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疯了似的跑去拿被谭总不屑丢开的手袋,颤抖着从里面的夹层翻出他给的那张附属卡,紧紧攥握在手里! 她想,还好,他不是吝啬待我的,他一定不是像顾倾城说的那般在玩弄我…… 那张闪烁着金色光泽的卡勒得她手心很痛,一直痛到她心里。 她悲哀地流下泪来。 原来,现在,她只能靠着他在金钱上给她的补偿来安慰自己…… ------------ 四十六 新年第一天的下午四点,飞机终于降落到机场。 秦文景一下飞机就开了手机,看到有嘉心的未接电话,还有一个留言。 他笑一笑,心想她一定是在机场等急了,所以就打了电话给他。 打开语音信箱,他边听留言边推着行李箱往前走。 “是我,徐立山,有关文嘉心的事找你,开机了给我回电。” 他眉头轻轻一拧,却也是随即摁下徐立山的电话号码。 “立山,我刚下飞机,你找我什么事?” “秦大总裁,忙得连我们这些老同学都不屑理会了,啊?”另一头,徐立山爽朗的笑声清晰传来。 他笑:“我忙,你难道不忙?上次N大的六十周年校庆,我们几个老同学可都露面了,就你徐立山尊贵难请,你说不屑理会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扯远了扯远了啊!其实那次我正在非洲,校长的电话转接到助理那里,当然只好打回票。”徐立山忙主动息战,顿了一下,又道,“文景,其实这次我真是有事找你,文嘉心你还记得吧,五年前在婚礼上当着大伙儿的面甩了你的那个,我最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她的消息,原来……” “立山,”他低声而有力地打断了徐立山的话,英挺的眉轻轻蹙了起来,“我不是说了不用去打听吗?” “我知道你不想听到任何和她有关的事,我知道你恨她,”徐立山叹了口气,“可这消息是跟你有极大的关系,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好的条件她又好像跟你挺好怎么就甩了你,现在我可算是明白了,原来她……” “立山,”他轻吸一口气,微笑道,“现在,我找到她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徐立山在电话另一端倒抽一口冷气,“秦文景你疯了你?”他忍不住骂道,“你又跟她在一起?你、你脑子进水了你?!” 他笑,轻轻点一点头:“是,我是脑子进水了,所以又跟她在一起,而且,准备永远在一起。” “你……你这家伙!”徐立山急得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助理敲门进来递给他一份文件,却被他狠狠一眼给瞪得缩了回去! 秦文景已经走到机场内的休息区,在一处露天咖啡店的位子上坐下。 “五年前我的确恨她,而且,其实前些日子我也还在恨她,想着从此以后她是她我是我,不会再有任何牵扯和记挂,可是……”他低叹了口气,“立山,我想让自己不再爱她,可却是愈来愈思念她。” 徐立山停下来回的脚步,走到落地玻璃窗前的沙发上坐下,长叹一口气:“傻瓜……她当初把你害得那么惨,你就准备让那段日子平白无故地过去?” 他重新微笑起来:“可当我恨她的时候,我自己也难受着,那样的日子有再去重复的必要么?何况,我想了很久,她不是这样说不爱就不爱的人,当年的所为一定有她的原因,至于到底为什么,我想已经没有了任何需要去探知的必要。” 徐立山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看向了落地玻璃窗外的夕阳,无数道余晖洒落天边,映出绚丽的晚霞万片。 “是你自己的决定,我这个做老同学的,还能说什么?”许久,他才有些自哂地笑一笑。 秦文景也笑,“立山,我知道你关心老同学,”他恳切道,“谢谢你。” “谢呢……就不必了,到时如果真成了的话,一定不要忘了请我去喝杯喜酒,”徐立山讪讪笑道,“其实你说得对,文嘉心……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如果她现在是真心要跟你在一起,我想一些该放下的她已经放下了。不过我还是替你不值,上个月我在瑞士碰上日曼医生,他还记得当年替你治疗的事,他说你真是幸运,那样的车祸,许多人不是当场丧命就是重度伤残,再不然也会因为脑震荡失忆,你却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就醒过来了。” 他愉快地笑一笑:“那你有没有告诉日曼医生,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当年那场车祸本来就不该怪她,是我自己想不通,是我自己的错。” “你这家伙……”徐立山无奈摇头,“我看你不是脑袋进水,而是跳进爱情的陷阱里爬不出来了……”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 “哎,我懒得跟你这爱情白痴说话了!”徐立山悻悻道,“你秦文景当年怎么说也是N大的校草一株吧,今天为了一个女人……唉,看来文嘉心真是你的克星!”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想,他是秦文景,她是文嘉心,她的“文”在他的名字里,于是他的“心”里,本来就有她。 可是却没有在机场看到她等待的身影,他打她的手机,又是关机。 他的心内,忽然有了隐隐的不安。 元旦公司本来就休息,他打了个电话给苏洋,联系了这几天的公司要务后,就急匆匆地往景洋花园的家赶去。 冬天的夜本来就来得早,他又在机场耽搁了一段时间,等到了景洋花园,天色已经很暗了,许多人家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他带了最后一点希望看自己的家,远远望去,却是一片灰暗,寂静而清冷。 他心一沉,丢了行李箱在台阶下就跑上去敲门。 “嘭嘭嘭!嘭嘭嘭!”他的拳头在厚实的门扇上敲得又重又响。 可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在门口木木站了好一会儿,冷风把他的脸和手都吹得冰凉,他才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步一步地下台阶去提行李箱,从里面的夹层拿钥匙开门。 门开了,房间里一片黑漆漆,只有屋外路灯的一点光亮投过窗子映照进来,许久之后,他才适应了黑,隐约看得到里面楼梯家具的轮廓。 他沉着一颗心,伸手去摁门边的开关。 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好似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光亮了,才想阖一阖眼,却又骤然睁开,疾步奔到盘旋楼梯前! “嘉心?”他在她面前蹲下,扳过她侧着蜷在扶手边的身子,微微颤抖的声线泄露了一丝紧张,“你怎么坐在这里?你怎么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他,“文景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很低弱,“……对不起,我没去接你……我很累,很想睡……” “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发烧了?”他把手背贴到她额头试了试,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来,我抱你去楼上,我打电话让家庭医生过来一趟。” “哦……”她顺从地答应了,任他托起她的身子,“……文景,我听到你敲门了……可我没力气去开……” “现在别说话,”他低声道,“一会儿你觉得很不舒服的话,你要告诉医生,知道吗?” “……恩。”她轻声答应了,眼睛起先还半睁着,后来就慢慢阖上,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那漆黑仿佛一片大海,蓝得墨黑的海,海水暗沉沉地吞噬着一切,她就浮沉在那又冰凉又火热的海面上,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岸,只能随着力量强大的海浪,身不由己,起起伏伏。 身上一阵热,又一阵冷。 脑海中一片喧嚣,又一片沉寂。 后来海不见了,有许多过往汹涌地扑面而来,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撞击,破碎,再灰飞湮灭。 每一个过往消逝时,她都会心痛得揪结成一团。 她想不明白,明明是过往了,明明可以不用再去牵挂记忆了,可为什么还会让她心痛? 于是她又哭,因为心痛,也因为想不明白…… “陆医生,为什么她会这样?”秦文景用纸巾轻轻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泪,只是才擦去,又有眼泪涌出落下。 陆医生熟练地调整了一旁支架上垂挂下来的输液软管,沉吟片刻,道:“一般来说,高烧病人容易陷入到思绪混乱中,表面上他们是在沉睡,可有时候其实是一种昏迷,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梦到以前许多痛苦的事情,然后引发外在的一些情绪表现,如果皱眉,比如流泪,比如手指紧扣手心,比如突然喊叫起来,这些情况都可能会出现。其实,这也是往日压力过大后的一种焦虑表现。” 他听得低垂下头,只是拿了纸巾,慢慢的,替她擦过不时涌出滑落的泪水。 “秦先生,晚上我还有一个病人要去察看病情,”陆医生整理了自己的医疗箱道,“一会儿我会让护士来帮这位小姐拔输液针头,你只要仔细照看着她就好,她醒了照我的方子给她吃药,如果半夜烧还不退的话,你就送医院。” 他点点头:“谢谢你陆医生,我送你出去。” 送走医生后,他很快就回到了楼上的睡房,继续坐在床边照看她。 她已经没有流泪了,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色阴影,应该是平日里没睡好的缘故。 他想到刚才自己抱她上楼,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那样地轻,好像就在那么几天里,轻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她其实先前就瘦。 小时侯因为家,后来因为弟弟,现在又因为他。 她怎么可以在心里牵挂那么多的事? 他的心轻轻疼了起来,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发觉自己还穿着坐飞机时的衣服,于是缩回手,起身走到衣柜前准备拿衣服更换。 打开衣柜,他愣住。 ------------ 四十七 半夜的时候,她醒了过来。 那时,她好像陷入了某种迷惑中,望着房间内柔和的灯光,嗅着鼻间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她脑海中出现了暂时的空白,她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现在又是在哪里。 可是,目光马上就落到了床边的他身上。 他抱臂半坐在床头,微微低着头,阖着眼,应该是睡着了。 “文景……?”她想了一下,终于决定叫醒他,这么睡着,会着凉的。 他一动,马上睁开眼坐好。 “你醒了?”他笑起来,眼睛柔柔地亮,“觉得怎么样?陆医生说烧还没退的话就去医院。” 她望着他,轻轻笑了一笑,“我好多了,”她的声音还是低弱的,“应该不用去医院,不信,你摸摸我额头。” 他伸手摸她的前额,又放到自己额上试了试,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好像是差不多……不过,还是应该用体温表,这样更准确。” 她只好让他塞了体温表到嘴里,然后望着他不能说话。 “应该是退下来了,”他转而坐到床边的一张皮面小几上,面对着她说道,“你刚才挂了点滴,又打了退烧针,一会儿如果没事的话,吃了药睡一觉就能全好。” 她只是望着他,然后,轻轻点一点头。 可他的面色又难看起来:“你怎么发烧了都不知道看医生?幸好我回来了,如果我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你说你该怎么办?” 她依然是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无奈而委屈的意味。 他只好不说话,等时间差不多了,拿出体温表看,再松一口气。 “好了,体温正常,过关。” 她也松口气,笑一笑:“文景,谢谢你。” “恩,”他淡淡应了,一边把体温表用消毒棉球擦好装回塑料管子里,“还有呢?” “其实我早上起来就有些头痛了,我以为……我以为是前一晚没睡好的缘故,”她慢慢道,“不过因为你要回来了呀,我就把租屋给退了,然后东西都搬过来,又一样样整理好。可能也累着了吧,下午本来要去接你的,却是一点都走不动了,手机没电了也没充好,我就想到楼下等你吧,可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眼前就黑了,所以……就坐在那里起不来了。” “手机没电了就不能打固定电话?”他挑挑眉看她,“文嘉心,你是摆开架子要当主人了吧,衣服全装我衣柜里了,一件你的衣服一件我的衣服间隔着挂……那我其它被你挤走了的衣服呢?” “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你衣服太多,就整理到上层的衣柜去了,你不介意吧?” “我很介意,”他眼里的亮闪了闪,“不过,如果你愿意让我也睡床上,我就不介意了。” 她笑得脸都有些红了:“我不介意的呀……只要你不介意会被我传染就好。” 后来他洗漱完毕,小心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却感到她瑟缩了一下。 “冷吗?”他准备退出来,“我另拿一床被子睡好了……” 她却轻轻搂住他,然后,将自己温热的身躯蜷到他怀里。 “我不冷,”她轻声道,“你睡在我旁边,我怎么会冷?” 他掀着被角的手停滞了一下,然后,放下来,探过身去帮她掖好被角,再完全躺下,轻轻环住她。 她埋头在他怀里好久没有说话,他不敢动,以为她睡着了,怕惊醒了她。 可她忽然就闷闷地说出一句话来:“文景,你能看见了,真好……” 他的身子僵住,“你才发现……?”他淡淡笑了一笑。 “没有,我一看到你就想说了……”她继续埋头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说话,“可那时我没力气,说不了太多……文景,我觉得很累,以后,你照顾我好不好?” “好,”他轻轻拍她的后背,“以后,我照顾你。” 然后她又不说话了,他以为她又跟刚才一样故意不吭声,于是低声唤“嘉心”,她微微翻过身来,已经睡熟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又给她量体温,烧已经完全退了下去,于是倒水让她服药,自己则起床准备去公司。 “今天不要上班了,”他边穿衬衫边对她道,“我让苏洋给你请假,这几天就在家休息。” 她靠着床头半坐起身,轻轻笑道:“这么好啊?那我以后一定要常常生病。” 他回过身来,眼神蓦的暗下:“你敢试试?” “哦,”她吐吐舌头,顽皮笑道,“我觉得好很多了,所以开开玩笑嘛……” “那真是好很多了,要不,跟我一起去公司上班?”他走到床边坐下,眼里带着笑意。 她马上拉起被子盖到脸上,口气虚弱地道:“……哎呀,我怎么又头痛了呢……我能不能多请几天假呀……” “行了,别蒙着脸了,”他轻轻扯下她脸上的被子,温声道,“早饭一会儿我让人送来,你不想睡了的话可以起来晒晒太阳,但不要上露台,那里风大。” 后来他离开的时候,她偷偷站在落地玻璃窗后看他的身影,看他银灰色的车子缓缓驶离,在视野里愈来愈远。 午饭时他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询问了她现在的状况,她说自己很好,让他不要挂心。 挂了电话,她拉开落地玻璃窗前的双层纱帘,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映进室内,乌亮的柚木地板闪烁着暗沉的光泽,看上去醇厚而温暖。 她盘腿坐在落地玻璃前的绒毛地毯上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元旦前一天晚上买的那些礼物,于是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拿了过来,小心堆放在面前。 给文景的礼物用了乌金色的包装纸,给常远的是湖蓝色的,给常忆的是玫瑰红的,给*丽的是柠檬黄的……还有一个盒子是竹青色的,她想起,那是要送给林南风的。 才想到他,放在一旁地板上的手机鸣叫震动起来,她拿起一看,是林南风的名字。 “我听说你请假了,”林南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她微笑起来,“南风,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一些东西要给你,你不方便出门的话,我过来?” 她忙道:“没关系,我出来好了,呃……也是在银星,可以吗?” 林南风笑:“当然可以。” 放下电话,他拿起手边的相片,久久凝视着。 ------------ 四十八 “相片?” 在银星咖啡的卡座内,嘉心接过林南风递过来的相片,疑惑道,“什么相片?” “上次去谷地,常忆给你拍照了吧,”林南风淡淡笑道,“就是用那个惹祸的相机拍的,后来摔落到谷底,壳子摔坏了,林睿捡了回来,看到里面的储存卡还是好的,就把相片洗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那天在谷地,常忆偷拍了她,还说效果很好,她现在看着相片,背景是青黑色的湿润谷地,她穿着白外套站在其中一块深色的岩石上,头微微仰着远望,耳畔的黑发拂动着,仿佛能感受到轻柔宁静的山谷之风。 “这么久了……”她轻轻摩挲相片,笑道,“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可有些东西,不是说不记得就不存在了。”林南风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他手中的玻璃杯里是碧绿的龙井,茶叶在澄澈的水中静静浮沉。 她隐约感觉到他话里的某些含义,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笑。 “对了,”她想起礼物,忙从旁边的袋子里取出盒子放到台面上,“南风,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他眼睛蓦的一亮,闪烁着惊喜的光芒:“给我的?” “普通礼物罢了,你不喜欢的话也不要嫌弃啊,”她笑道,“说起来你帮了我许多忙,这份礼物只能聊表心意。” 他放手在盒子竹青色的包装上,微笑道:“其实人人收礼物,真正想收到的不过就是一份心意。有你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满足。” 她笑,见他只是端详着盒子包装,又好奇道:“对了,你不拆开看看么?” 他摇摇头,想了一想,又问道:“你们……现在好吗?” “好,”她静静微笑,“你呢?你现在好不好?” “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好,”他好似忧愁地轻轻蹙眉,“可是我想,过段时间,或者以后,我一定会好起来,到时,就跟你们一样好。”他重新笑起来。 她望着面前这个笑容淡雅却有着无法遮掩的些许无奈的男人,默默在心内叹息一声。 可她也明白她是无需为他叹息的,因为就如他所说,过段时间,或者以后,他一定会好起来,到时,就如她和文景那般好,可以相爱,可以相守。 后来,他和她离开“银星”,在冬日午后的街道上慢慢走。 午后的阳光很好,有一点凉风,她围上围巾,双手插在羊绒大衣温暖的衣兜里。 他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真好。” “什么?”她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 他微微笑着:“我在想,也许不久的以后,我可以和一个相互心仪的女子一同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然后,我看着她温暖的样子,我也会觉得很温暖……” “南风……”她有些动容,轻声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有的。” 他扬扬眉,“那是自然,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道理我最懂了,而且……”他略略顿了一下,笑道,“……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你和他之间,我只能是朋友。” “很早?”她笑,“那是什么时候?” “在林睿的私人派对上,你看他的目光,”他淡声道,“还有私人侦探告诉我的,他在为你做的事。” 她忽然心里一动:“南风,常远眼角膜移植的事……那个捐献者……你是知道的,对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脸来,深深注视她:“你想知道真正的那个捐献者?” 她的目光落进他眼里,也许再近一点,再久一点,真相亦或是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但是—— “不了,”她笑了一笑,“我在心里感激他。” “呵……”他突然就笑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知道?难道有人欺骗你你也无所谓?” “那……”她目光沉静地望向他,“你呢?你又为什么愿意和别人一起欺骗我?” 他止住笑:“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只知道,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再去深究,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我以前尝过那种滋味,所以现在、以后,我都不想再去尝试。” 他点点头,有些叹息地道:“你说得对,在对待过往的问题上,其实很多人常常会陷入两难的抉择,到底是要选择时时牢记,还是选择遗忘……只是,自己的心是最明白的,就比如你,其实你心里早已决定下来了,你明明知道留在鼎盛一定会跟他有牵扯,可你还是留了下来,就是因为你不想离开。” “是,我留下来,就是因为不想离开。” 她仰起脸来微笑,脸庞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笼着一团朦胧而温暖的光。 和林南风告别后,她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她想林南风说的是对的。 很多时候,他们没有离开,明知道可能会面对伤害也不离开,说自己需要这份工作,说自己需要这些钱,再或者,说着某个某种的理由,但其实那些都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不想离开的借口。 真正离开了的人,那是不爱的,而不离开的,才是真正放不下,希望还可以借着留下的机会看到爱的一点影子,即便那只是一些蛛丝马迹,也会让自己的心真正温暖起来。 秦文景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抬腕看一看表,已经六点,再转过头看落地玻璃外的天色,已经暗沉沉了,城市里华灯初上。 苏洋敲门进来,提了一个袋子在手里:“总裁,这里是您让我准备的东西。” 他起身,点头道:“行了,我就带走,你也整理一下回去吧。” 到了停车层,却意外地发现顾倾城正靠着他的车子站着。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声色如常问道:“顾经理有什么事?” 顾倾城努力维持一个平静的笑:“……哦,我的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请总裁载我一程?我就住在西溪庭园,应该和您顺路。” 他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上车吧。” 坐到车上,她看到他把一个超市里常见的塑料袋子放到脚边,不由好奇问道:“这袋子里是什么?咦,好像还会动?” “恩,”他专注看着前方路面,淡淡应声,“你觉得会是什么?” 顾倾城的脸有些因兴奋而隐隐透出的红:“总裁要考我么?恐怕我太笨,答不出。” “既然有些答案想不到答不出,”他的话里若有所指,“那就不要去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反倒自己放不下,也难堪。” 顾倾城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在副驾的位子上坐端正了一些,只是想了想,又偏过来道:“总裁大概不知道吧,有一件关于文嘉心的事……” “文嘉心的事需要你操心吗?”他的嗓音一如平常,听在她耳里却有些冷冽起来,“顾副经理,相信公司付给你薪水并不是请你来探听同事隐私。” 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了,可她实在不甘心:“可这件事跟总裁也很有关系,其实就是五年前你们……” 他猛的刹停了车! 她没有坐好,手肘撞到车门上,痛得眉头拧了一下。 “顾副经理,”他把手在方向盘上,沉声道,“五年前的事相信我会比你清楚许多,或者是,我可能不清楚,但是,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有人在我耳边嚼舌头!” “总裁……”顾倾城突然发觉自己实在蠢笨,他好像真是不想知道那些事,并不是不知道。 他转过脸来看她,冷声道:“你是人才,我很高兴有你帮助公司发展,但我同样也可以告诉你,现在人才到处都是,顾小姐如果太逾越,结果一定不乐观。” 接下来的路,他把车子开得飞快,顾倾城紧紧贴坐在副驾上,指尖重重扣在掌心。 到西溪庭园时,他停下车,她低声道了谢,马上推开车门离开。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开车回家,放在脚边的袋子里的东西又扑腾起来,他笑了一下,任它继续时不时地动弹。 停了车,他提了袋子才到台阶下,房门已经开了。 “你回来了!”她站在门口,微笑看他。 他静静看着她,然后放下袋子,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 “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她偎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温厚的气息,笑道:“我好多了,今天还出门散步了一趟,看来明天就能上班。” 他退开一点,看到她微笑的唇,带着粉红的色泽,看上去柔和而羞怯。 他吻了上去,轻轻咬她的上唇,舌头灵巧地深入,和她缠绵在一起。 她脸登时就红了,含含糊糊道:“……我还感冒,会传染给你的……” 他不理会:“……那好,我也感冒,然后也请病假……”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挣扎着道:“……这里是门口……” “好,”他马上放开她,笑吟吟道,“是你说的,那我们进屋,然后继续。” 于是她的脸红得更厉害。 进屋后,他却是径直入了厨房,将袋子里的黑鱼倒入水槽中,拿起菜刀就要动手。 “你干什么呀?”她跟着进来,一看吓了一下。 “我煮粥啊,鱼片粥,”他抓起黑鱼放到案板上,刀背重重拍了下去,“陆医生说,感冒发烧的病人应该喝一点有营养的粥,上次我发烧,你不是也煮了鱼片粥么?” 她想起那锅在厨房排油烟机的小灯下逐渐冷却的粥,有那么一点点的惆怅,可是,已经没有当初的心痛和酸涩了。 看他拿刀的样子,她又忍不住笑:“呵……你会做吗?我来吧?” “我来,我可以试试,你在旁边指导我。”他不让她上前,抓了晕过去的鱼开始刮鳞片,“你别小看我,依样画葫芦我还是会的,到时如果真的难吃,我们再叫外卖也不迟。” 她不知道霎时流过心头的是什么,可那股暖意却是让她有些凝噎了。 “你等一下,”她从旁边的挂钩上取了围裙下来,“你要系上围裙,不然鱼鳞全都跑你身上了。” 他笑笑,张开双臂让她系围裙,感觉着她柔软的手臂环过他,再在他身后手指灵巧地打结。 他忽然觉得幸福。 原来幸福,有时候就是有一个人可以帮你系围裙,然后微笑站在旁边等你做饭给她尝,如此简单。 可那顿粥却是差强人意。 “我一定是哪个地方没做好,”他皱眉道,“不要吃了,我打电话叫外卖吧。” “可是我现在已经很饿了呀,”她抬眼望他,微笑道,“吃吧,我觉得挺好吃,比我做的好吃。” 他看她拿勺子舀粥,一口一口放到嘴里,眉头偶尔会轻轻跳一下,却依然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他突然开口道:“嘉心,其实,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她拿勺子的手停了一下,“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她看着他,低声道。 两个人之间,忽然就沉默起来,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我……”他和她突然同时开口,又马上止住。 “我先说吧,”他重新开口道,“我要说的就是前些天的事。” “我先说吧,”她也道,“我要说的,其实是五年前的事。” 可是又没有说下去。 好久之后,他轻声道:“五年前的事,太久远了,不说好吗?” 她笑了起来:“其实前些天的事也已经过去了,也不要说了,好吗?” “好,”他笑,“那就说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提。” 她点一点头,只是又道:“不过有一样我是要提醒你的,盐和糖看起来差不多,但其实味道真是差很多啊……” ------------ 四十九 年终前,公司的各种审核和总结报告都摆上了台面,于是每个人都忙得昏天昏地。 嘉心病好之后就上班了,她和秦文景的关系虽然未曾公开,但又因为没有刻意隐瞒,所以许多人已经是心知肚明。 秦文景倒全然不介意公司员工的私下议论和目光,他说:我们两个又不是明星,他们也不是什么狗仔队,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何况现在不知道,以后总也会知道,我倒是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不然到时你又来个临阵脱逃,我可没那么多闲心闲力去找你了。 嘉心听了理亏,可也没法子反驳,只好任着他在公司里“为所欲为”,什么时候空闲了,一个内线拨下来,她就得放下手头的事直奔二十六层,在舒洋不动声色的平静表情下聊个小天,吃个小点心,或是接个小吻……宋意有时候莽撞了一点,猝不及防就会红脸或是低呼一声,后来被舒洋关进秘书室一通“教育”之后,也终于懂得了熟视无睹兼镇定自若。 也幸好公司里的人都忙,忙着为年终的大红包尽心竭力,忙得有满肚子的怀疑和郁闷却是没有一点闲暇去研究和释放。 可就在这么忙碌紧要的关头,顾倾城却提出了辞职。 营销部的金经理照例挽留了一番,不过顾倾城去意已决,于是辞职申请很快送上了二十六楼,秦文景看了一下,就在上面签字盖章,批准了她的离开。 嘉心经过副经理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半掩的门内,顾倾城一个人在整理东西,落日微黄的光自她身后的窗口洒落,显得她的身影孤傲却冷清。 嘉心低下眼来,想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顾倾城显然是想不到这时还会有人来敲她的门,怔了一下,开口应道。 “是我,”嘉心推开门走进,“顾经理,需要……需要我帮忙吗?”她轻声问道。 顾倾城在看到她的时候又怔了一下。 “不用,”她重新低下头来,手脚利落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对了,我已经不是鼎盛的员工了,你不需要再叫我什么经理。” 嘉心无措地笑笑:“……等这一年结束了再走不好吗?现在就走……”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员工在年终前离开公司,在外人眼里总是有被炒鱿鱼的嫌疑。 “我不是你,我再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顾倾城快速打断了她的话,装作很忙碌的样子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很忙么?我没空招呼你,也不想招呼你,你自便吧。” 嘉心默默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要转身离开。 “文嘉心。”可顾倾城突然就停了手,出声唤住了她,抬起眼来看她。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甘心,”她的表情淡漠冷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输给你,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是不如你,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一个商人的——我和你的价值孰大孰小——他竟然会看不明白,竟然会义无返顾始终如一地选了你?” 嘉心淡淡笑一笑,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她继续道,“我想他不是真的糊涂,你比我好,我要走,公司没有谁来看我来帮我,只有你进来了。”她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漠,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冷硬。 “顾经理……”嘉心恳切道,“你留下来吧,至少也留到年终啊,公司其实很需要你。” “这你就幼稚了,”顾倾城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真是甘心离开?就算我现在不离开,明年也无法再待下去了,况且,我今天走,明天马上就有人来替我的位子,鼎盛有今天,你以为秦文景对每一个人都会像对你文嘉心一般耐心怜爱?” 嘉心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不甘,只好轻轻笑一笑:“可是,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人,就像文景对我一般地对顾经理你。” “当然,”顾倾城怔了一下,马上微扬了下巴道,“你文嘉心有的,我顾倾城同样会有……一定会有。” 嘉心离开后,顾倾城才把目光慢慢自门上收回来。 她把手放在桌面一个红色文件夹上,轻轻摩挲着。 她低声道:“文嘉心,你说你记仇,可其实你记的并不是仇,你只不过,是忘不了那段时间而已。我跟你不同,现在开始,我要忘记鼎盛,忘记秦文景,忘记你和他的幸福……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对我好的人,如秦文景对你一般地对我好……总有一天。” 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不过那些事都不太有考究或是值得记录的意义,惟有一个人的一句话。 徐立山对着话筒惊诧地喊:“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春节前就结婚?!你还真要结婚了你?!我现在可是在希腊!你不会是让我从希腊飞回来吧你?!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啦?!” 不过他扔了话筒后,马上就对正兴致勃勃研究希腊之行最开心的游玩计划的助理大吼:“去订机票!回国的机票!越快越好!我得赶回去喝喜酒!” 其实结婚的念头也是突然兴起的。 那天晚上,两个人难得有空暇在街上闲逛。 快要过年了,街上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喜庆,年味儿总是会极其准确而迅速地钻入路人的鼻孔扑入路人的眼帘,喜洋洋的红色铺天盖地。 路过“巴黎春天”婚纱店时,他和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明亮橱窗内美丽的各色婚纱礼服,看着用粉色和白色绸纱布置装点的美丽厅房。 “嘉心,”他忽然道,“其实你还欠我一笔债。” 她正出神地看里面的婚纱,随口应道:“是吗?什么债?” “什么债倒不重要,不过,”他眼里的亮光闪了闪,“听老人家说,欠债不能欠过年的,不然对不住别人,也不吉利,是不是?” “好像是吧,”她点点头道,“你说是什么债,能还我就还给你喽。” “你等一下。”他说完,上前几步进了“巴黎春天”的店堂,在里面不知道跟服务小姐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笑着跟进一个房间去,出来的时候,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 她笑:“你做什么呀?搞得这么神秘……” “我秦文景今天在这里,”他却正色道,“再一次向文嘉心小姐求婚,请你嫁给我。” 她愣了一下,“文景你……” “怎么?嫌我是在婚纱店门口求的婚?嫌寒碜了?”他眼里的光迅疾冷冽下来,“文嘉心,刚才还说欠债不能欠过年!你欠了我五年多的债你到现在还不准备还?!” “我不是……”她垂下眼来,无措地交捏着手,“其实……其实我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说……” 他微笑起来:“再拖下去,你就要欠我六年的债了,到时还得更不容易,其实我也是替你着想,你想,过年后你就又老了一岁,还债多吃力。” “哦,说我,你不也一样?”她笑,忽然调皮起来,“对了,你这样求婚,也真是寒碜了点,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想骗我嫁给你,也太便宜你了吧!” 他好似很苦恼:“你要什么准备?” 她脱口而出:“鲜花总要的吧!” “哦,那简单,”他挑挑眉,背在身后的手拿了一枝玫瑰出来,“请你嫁给我。” 她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跑进去就是向人家要花呀……不过,只有一枝玫瑰呢……” “一枝,才代表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他静静注视她,低声清晰道。 她没有言语,片刻之后,又道:“你说得是好,可只有花也还不够,别人求婚可都是有戒指的,你呢?” “那么,”他的面色好似暗了一暗,“有戒指,就嫁;没戒指,就不嫁?” “是,”她微笑道,“而且,这戒指可不许再向谁谁借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看来今天真是……”他左手拿着玫瑰,右手探到西服的上侧内兜,慢慢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 那是一枚圆环。 一枚莹亮而浑润的圆环。 “五年前,我曾经想过把它和自己的那枚一起扔掉,可终于是留下来了。” 他轻轻抚摩那枚圆环,低声道,“我想,总有一天,嘉心会回来,她会愿意为我戴上它,成为我一生中永远不离不弃的人,让我可以执她之手,与她偕老,白首不相离。” 他掂起那枚圆环,抬眼望着她:“嘉心,你愿意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然后,慢慢伸出右手到他手边。 她的眼里,静静落下泪来。 ------------ 五十(完结) “嘉、嘉心姐……你、你是让我当伴娘吗?!”宋意小姑娘的下巴都要合不上了。 嘉心推了把转椅在她办公桌旁坐下,笑吟吟看她道:“是啊,怎么,你不愿意?” 宋意赶紧拼命摇头:“不不不不不……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很愿意呢!”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这样,只要女友里面还是未婚的,都可以当伴娘,”嘉心取出一份名单翻开给宋意看,“我现在定下来的,也就是*丽、常忆和你,三个伴娘,也不是很多。” 宋意接过名单来看了看,想了一下问道:“那伴郎呢?也是三个吗?哪三个啊?” “呃——”嘉心眨眨眼笑,“这个问题提得好,不过你得去问你们总裁,因为人是他那边的,我可不清楚。” “问总裁?那就算了吧,”宋意怏怏,“嘉心姐,你这不是要把我往狮子洞里推么?不要说总裁了,就连苏秘书知道了也会说我的……” “哦?”嘉心饶有兴致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问苏秘书?他是着手经办的要人之一,他一定会知道!” “他呀……也算了!”宋意翻翻白眼,语气更是沮丧,“嘉心姐你是不知道苏秘书这个人……” “奇怪了,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苏洋从办公室出来,刚好听到宋意的话。 “啊,对了,我想起来还有一份文件没打!”宋意好似才想到,双手一拍,马上拔腿离开是非之地。 嘉心看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笑。 “苏洋,看来宋意很怕你呢。”她看着苏洋说道。 “呵,呵呵,哪里有……”苏洋笑着打哈哈,“宋意这小丫头呀,眼看着总裁和文小姐的好事近了,她自己又翅膀硬了……呵,呵呵……” 嘉心也笑,傍晚的余晖自鼎盛大厦二十六层的玻璃窗洒落,满地温暖的金黄。 那时正是2008年1月的某一天,春节还未到,嘉心和文景的婚礼已经近在眼前。 真正到了婚礼的这一天,许多人都是忙得人仰马翻。 教堂早就预定布置好了一切,秦文景和他的朋友都先去了教堂,嘉心则是和伴娘一起留在家里等待。 *丽的儿子小宝马当了花童,可他刚被他妈妈涂脂抹粉地打扮好,小屁股一蹬就从凳子上溜了下来,跌跌撞撞跑到露台上去玩了,*丽只好举着化妆盒子跟着跑了出去,一边叫嚷:“儿子你小心点!可别摔着了!” 常忆当伴娘的同时也不忘摆弄她的相机,看到别墅前的小花园里冬天依然生机盎然的草木,嘴上说是去去就来,可也已经蹲在那里东拍西拍地拍了好久。 倒是只有一个宋意是合格的,帮着化妆师打下手,可才等化妆师给嘉心化了妆准备盘头,却是无端端地开始直打喷嚏。 “宋意,你是不是感冒了?”嘉心看她只是穿着礼服在房子里楼上楼下地或走或小跑,关切道,“房子里有暖气,可你不穿外套也是冷的。” “我没事的嘉心姐……阿嚏!”宋意说着又打一个喷嚏,她抽了张纸巾擤鼻子,一边道,“我身体好着呢,才不会感冒,一定是谁在念叨着我……阿嚏!” 嘉心忍不住笑:“好了,你穿上外套,再去楼下厨房泡杯感冒茶喝,我可不想一会儿在教堂里伴娘还是左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的!” 宋意才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冲了出来。她有些脸红了,只好乖乖下楼去泡感冒茶。 “对了,”才到门口,她忽然回过身来道,“嘉心姐,其实我老早就有感觉了,你看,你和总裁都是喝感冒茶的。” 嘉心只是笑:“快去穿外套喝感冒茶,不然我不让你当伴娘了……” 宋意一吐舌头,笑嘻嘻地跑下楼去了。 化妆师也笑,着手准备给她盘头。 乌黑的发一绺绺梳好挽上去,分别用一枚枚黑色的小发卡牢牢别住,喷一点啫喱水定型,再在发间别上珍珠发卡,挽上白色的头纱,新娘妆就差不多完成了。 “可以了,”化妆师看一看镜子里的嘉心,又转过眼来看一看面前的她,点点头道,“我去拿婚纱,然后就OK。” 化妆师也走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嘉心一个人。 她坐在化妆镜前,静静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只是静静看着。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动着响了起来! “喂?”她接起放到耳边,有一点疑惑,因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是文嘉心,新娘文嘉心?”对方是一个淳厚的男声,嗓音有略微的高朗,可此刻仿佛有些刻意压低。 她有些迟疑:“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徐立山,文景的大学同学,你的校友,”徐立山沉声道,“我们五年前常常见,你应该还记得吧?” “哦,是你!”嘉心笑了起来,“徐师兄,你从希腊回来了吧?文景说老同学里面可就差你一个了!” “我刚下飞机,现在正坐车过来。”徐立山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下来,“文嘉心,我劝你今天别去教堂了,你还是放弃的好。” “什么?”她有些奇怪了,“徐师兄,你说什么?为什么……让我不要去教堂?” “你这么聪明,难道就想不到原因?”徐立山道,“你真以为文景要跟你结婚吗?我是好心才告诉你,他只是准备假装跟你结婚,你到教堂后,神父主持婚礼的时候,他会……他会报五年前的那个仇,你明白么?”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徐师兄……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她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五年前的事是我不对,可是,文景不会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为什么就不会这样?”徐立山好似冷笑了一声,“文嘉心,你知道你当年的事对他是多大的伤害么?换作是我,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过去报仇,哪会像文景这样忍了五年之久!” “好了徐师兄,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她笑笑道,“文景他们都去了教堂,我一会儿也要过去,你得抓紧,不然可就赶不上了。” “你以为我骗你么?”徐立山低声而清晰道,“文嘉心,不管你相不相信,假若文景真是准备报复你,你还会去吗?” 她拿手机的手微微滞了一下。 “去,我当然会去。”她很轻,却也很清晰地道,“其实五年前我本来就已经后悔,五年后,我重新得到机会延续那场婚礼了,我怎么会舍得再一次放弃?” “你若是去,你必将自取其辱。”徐立山一字一顿道。 “我若不去,不是又要让文景受到伤害?”她反问道,“我去了的话,若是真像你说的,受辱的也就是我,那么,我愿意接受。” 徐立山没有应声,半晌,才低声道:“你们两个都是……算了,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文景……自然不会这么做。” “我之前还骂过他,我说你疯了脑子进水了,怎么还要跟伤害过你的人交往甚至结婚,可他却笑着说自己是疯了脑子进水了……”他无奈地笑笑,“你说这样的人,他怎么会真的报复你?” 她低下头来,鼻头有些酸涩:“以前是我对不住他,可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其实你当年的事我已经了解,错不完全在你,只是,”他叹了口气,“有一件事你大概是不清楚的,当时你中止婚礼离开后,文景曾经开车到处找你,找了整整一天也停不下来,我们几个同学想灌醉他让他睡一觉,可不想他竟然又开车出去找了,后来就出了车祸,在病床上昏迷了整整半个月。醒来后,命虽然保住了,可因为肌肉损伤严重,从此之后就无法做过量的运动,人也容易劳累……这些事,他都没告诉过你吧?” “……没有,我不知道他……”她哽咽着摇摇头。 原来他真是出过车祸,还有这样的后遗症…… 她想起他参加婚介公司的活动时,还没爬到山顶就坐下来说累了,原来他真是累的,那时,应该是人也累,心也累吧…… “徐师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明白的。”她深深吸气,努力微笑起来,“时间快到了,你的车快到教堂了吧?晚上我和文景一定好好招待你。” 放下手机,她一回头,才发觉化妆师已经在身后站了许久,手中拿着她的婚纱。 “可以了吗?”化妆师笑笑走上前来,“我听你在讲电话,不敢打扰你。” 她点点头,笑道:“可以了,不过,补个妆吧,刚才有沙子掉眼睛里了,流了一点眼泪。” 不等化妆师说什么,她已经回过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只手拿过旁边的粉饼,轻轻扑在脸颊上。 后来,她在伴娘的陪同下来到了教堂。 教堂里的都是一些亲戚朋友,有秦文景的家人、亲戚、朋友,有她自己的朋友。 她拿着花束踏上教堂入口的红地毯时,音乐声缓缓而高远地响起,她看到文景在讲道台前转过身来微笑望她,而众人的目光也都纷纷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也微笑起来,迎上他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 好似一切都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刻。 可那是从前了,不是今天。 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到了教堂最里的地方。 神父站在讲道台后,微笑问她和他:“新郎,新娘,你们准备好了吗?” 他注视着她,她回望着他,皆是微微一笑:“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神父点头,面色稍稍严正一些,然后清晰问道:“秦文景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娶文嘉心小姐为妻,从今以后,牵她的手,不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以至奉召归主?” 他深深看她,黑亮的瞳仁里荡漾着温柔情爱:“我愿意。” 神父满意点头,又转而问她:“文嘉心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嫁于秦文景先生为妻,从今以后,牵他的手,不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他微笑等待着她的回答,一只手,自礼服上方的口袋中取出一个金线滚边的红色小盒子。 他轻轻翻开盒盖,拈出那枚圆环在指尖,再托起她的手,只是等着她同样微笑答应。 她看着那枚莹亮而浑润的圆环。 “文小姐?文嘉心小姐?”神父又问了她一声。 她的目光从圆环上收回,慢慢的,慢慢地投到他期待的眼里。 “嘉心?”他依然是微笑。 她看着他的眼,微笑起来:“我愿意啊……” 他一瞬间有些哽滞了,顿了顿,才轻轻的,慢慢的,将圆环套到她的无名指上。 她接过另一枚,也轻轻的,慢慢的,套进他的无名指。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两枚圆环轻轻而紧紧地相抵,仿佛这些年来,终于自坚硬而柔软下来的两颗心,虽然依旧灼灼闪耀,可已经在心内相互包容,也相互依靠。 教堂里响起众人欣慰的掌声。 他微上前一步,然后,轻轻拥住她。 “嘉心,这一天,我等了那么多年……” 她哽咽着,轻轻笑了笑。 “文景,我以前想过,我的‘文’在你的名字里,于是,我就会在你的心里,”她低声道,“可其实是这样的,你的‘文’在我的名字前面,于是,我一生都要跟在你身后,一生,都要跟着你。” 常远坐在第二排的位子上,看着看着,他忽然偏过头来对常忆道:“姐,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两个这样,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幸福。” 常忆看了看前面的嘉心,又看了看他,笑道:“嘉心就像你姐姐一样,她幸福,你自己也会觉得幸福。” “可她又不是真的是我姐……”常远挠挠头笑,“呵呵,真奇怪……” 教堂最后一排的位子上,林南风悄悄起身离开,他走出教堂大门,站在台阶之上。 冬日的余晖静静落在他身上脸上,是淡淡的金黄。 他微微眯眼看落日,又看落日下的远方。 她可以幸福,他就不会后悔当初做的一切。 也许年后,接下来的就是他的幸福,如春暖花开一般的幸福。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一) 2008年的春节,林南风离开了原来的城市,乘坐火车来到了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 这是一座虽然临近南方的海边,却已经基本失去了江南水乡味道的小城。高楼大厦代替了先前的古瓦灰墙或者黛瓦白墙,笔直而宽阔的水泥马路或柏油路面也早已取代了之前的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的景致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呆板的水泥桥,倒还是有一弯灰白石板拱桥,有点刻意地在模仿彩虹桥的模样,可夜晚华灯初上之后,桥沿五颜六色的小装饰灯泡却是将桥面桥墩以及桥栏点缀得五彩缤纷熠熠生辉……好吧,可能也是挺漂亮的,在黑蓝的夜色中妩媚动人,可是,有太多现代人工的痕迹了;还有马路上走走停停的行人,男士西装革履,或是皮衫大衣,女士羽绒皮草,脚下蹬时髦的羊皮牛皮高筒靴,踏在冬日的大马路上,“哒哒”的声响如同一把把小锤子在耳边敲得理直气壮…… 林南风是有些后悔的,他也只是在放假之后随意地买了车票上了火车,本想着可以随性到某一个偏远的江南小镇,过几天淳朴平淡的生活,不想又是回到了缩小版的大城市,触目皆是现代社会的斑斑印记。 可他又无法改变自己的行程,春节期间几乎没有谁能够顺利到达某地或是某某地,除非开着自己的私家车。于是林南风只好坐在小城一家国际大酒店五楼房间的窗口,一边怀念停在家里车库内的车子,一边颇有些无聊地等待春节的淡去。 初头这些天,小城一直下着绵绵冬雨,雨不是很大,丝丝细密,却是冰凉的,贴到脸上有彻骨的寒意。到了大年初五,雨终于是停了,有淡红的太阳穿出灰白云絮,暖意也是淡淡的,却是唤起了林南风一点外出走走看看的念头。 他走出酒店,走在有些熙攘的大街上,仰起脸时,阳光便温暖地落在他的眉头、眼皮,脸颊和下巴,那种暖,带了一点久违的温柔情意。 那一刻,他蓦的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想在此次江南之行中遗忘的人。那一天,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单独和她见面了吧,他们走出咖啡屋,并肩走在冬日年前的天空下,日光柔暖,他微微地侧过脸,看到她穿着羊绒大衣,围着围巾,双手插在阔大的衣兜内,那么温暖惬意……忽然的,他心里就觉得温暖了。 可是,她终究不是他的,他终究,也无法和她走在一起。 他微有涩然,鼻头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淡淡一笑,举步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年初五的时候,这个小城几乎所有人家都在相互走亲戚拜年,拜年饭也都设置在了各个酒家饭店。林南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路上不少酒家饭店都是人进人出,那种热闹的场面,忽然让他心里弥生出了一点兴致,于是也信步走进一家中档饭店的大门,在一楼的大厅坐下,点了几个小菜,慢慢地边吃边看。 饭店的几个楼层和包厢都已经被订下,就连一楼大厅也布置了几张大团桌,才片刻工夫,从大门涌进的男女老少就坐满了大团桌,入座之后,纷纷解下围巾褪下大衣外套,喜笑颜开地相互寒暄。之前还只有林南风一个散客稍嫌冷清一些的大厅顿时喧闹起来,成年人都在说说笑笑,少年人坐得微微拘谨端正一点,眼巴巴地盼着只有冷盘的桌面赶紧端上热腾腾的菜,半大的小孩子则不耐烦地从椅子上溜下,在大厅内跑来跑去,追逐打闹,差点撞上一个服务生,她手上端着的托盘也差点就撞到林南风了。 “对不起先生,人太多了……”服务生向林南风道歉。 林南风微笑摇摇头,其实他并不介意,因为他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过年和父母去亲戚家拜年,也总是不耐烦地要溜下饭桌跑来跑去,也差点撞上端着满盘热菜的主人家。可那时的他,因为还小,就什么都不懂,就总是很快乐,所以他也可以想见此时那些追逐打闹的孩子的快乐。 吃完饭后,他见服务生走来走去地忙着上菜,于是自己走到服务台前结帐。二楼大概也刚结束了宴席,一大帮男女老少沿着扶梯边说笑边走下,依旧有几个小孩子举着玩具枪之类的冲在了最前面,急得身后的大人直喊“小心点小心点”。 他笑笑,结帐之后,也随着这些人走出大门,因为进出的人太多,门口微微显得狭窄了一些,他才想走到旁边等一会,身后却是有人猛的撞了上来,他始料不及,也往前撞了过去,也不知道撞上了谁,鼻间仿佛隐过一点馨香,就有女子“哎呀”一声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呀!你把我的手机撞摔啦!” 之前还堵在门口进不去走不出的人顿时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林南风和一个看起来颇为懊恼的女孩子,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只乳白色手机。 林南风微微拧了拧眉,“抱歉,后面有人撞上来……”他看了看地上的手机,半蹲下身捡起,“先看看吧,看看有没有坏了。” “我不知道么?!”女孩子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手机,心疼地按了几下,“糟糕……都不能动了,我才买不久的新手机呢!” “新手机的话应该质量没这么差,”他略微思忖,“是不是碰巧被关机了?” “是开不了啦大叔!”女孩子气呶呶地把手机举到他眼前,“落到地上又被人踩来踩去还能好到哪里去?你要赔我手机!” 赔手机林南风倒是没什么,只是手机这么碰巧就摔坏了,他心里有些怀疑,可是…… 他伸手去掏皮夹,一边道:“好吧,手机多少钱?”他先前就是准备出来散心,不想因为这点纠缠破坏了心情,虽然此时,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毕竟真是自己撞了上去。 “你也不要这副样子,”女孩子怏怏道,“我也是刚买的新手机呢,说实话再买一个也是很麻烦的!” 可她渐渐就看到林南风的脸色沉了下来,手在衣里衣外掏了个遍,都没有摸出皮夹。 “喂,你不要告诉我说你皮夹不见了,我一会还有事呢,你不要拖拉啊,”她怀疑地半眯起眼瞅他,“手机你是一定要赔的,不能赖帐!” 林南风的手停了下来。 “我的皮夹是不见了,连手机也不见了,”他盯了她看,沉声道,“可我怀疑……不是你偷,就是你也有份。”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二) 折腾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林南风和罗文晓才一前一后地从城区派出所走出。 “你冤枉我,”罗文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黑亮的眼睛瞪视林南风,“你撞坏了我的手机不说,还冤枉我有份偷了你皮夹,现在你看到了吧,人家饭店里的监控摄像清清楚楚地拍下了当时的场面,偷你东西的就是撞你的人!如果我要合着旁人偷你东西,也应该是我撞你吧?!” “对不起,刚才的事是我错,”林南风双手插在裤兜内,看了看暗沉下来的天空,再看向她,“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没钱还你。” 罗文晓偏了头瞅他,“那我的手机怎么办?就这么不了了之?” “如果你急着要,可以跟我去酒店,”林南风想了想,“也许我有钱放在另外几件外套或裤兜里。” 可回了酒店后,他在行李箱里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点钱。 “跟我去大厅前台吧,”他直起身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准备退房,看押金还能不能剩一点。” 罗文晓怀着最后一点忐忑的希望跟他到前台退房,之前的押金扣去这几天的房钱,最后到林南风手中的,只剩下一张一百块。 罗文晓不敢相信地拈起这张一百块看林南风,“林南风,我的新手机就值一百块?” “小姐,”林南风冲地上的行李箱一点下巴,“一百块已经给你了,我晚上只能露宿街头。” “噢,那你不会打电话让你家人或朋友给你寄钱啊?”罗文晓扁扁嘴,“再说了,谁让你太奢侈,住这样的国际大酒店一夜都够我买一只普通手机了,你这样的人会没钱?” 林南风叹一口气,默默把衣兜裤兜都翻给她看,“我现在真是没钱,家人朋友的联系方式都存在手机上,我一时也想不起,不过你也放心,我林南风不是欠钱不还的人,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而且如果你愿意先借我一点钱,我到时可以加倍还你。” 罗文晓仔细地看他,从头看到脚,又从左看到右,再从身前看到身后。 “这样吧,”她想了一想,微笑道,“我有一个建议,你住我那里去,等你有钱了,把房租一起算给我,怎么样?” “住你家?”林南风警觉地看她一眼,“你家里几个人?” “我一个呀,”她笑嘻嘻道,“我家在乡下,这里的房子是租的,我一直想找个人合租呢!” 林南风更警觉了:“你一个人还让我去住?你对陌生人就没有一点戒心?” “切!什么陌生人呀!”罗文晓白他一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我知道你叫林南风,是A市来的,身份证号码******************,如果在派出所再待久一点,说不定我连你祖宗八代都知道啦!” 林南风皱皱眉头:“你连我的身份证号码都背熟了?” “那是,”罗文晓微笑点头,“而且我们两个刚在派出所备案,你又能住国际大酒店,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林南风没有再问,他只是提起行李箱,淡淡说道:“走吧。” 现在的这种境况,也许只能是她要相信他,他也不得不相信她了。 罗文晓住在小城南面的一个住宅楼,林南风和她坐计程车到楼下,路灯暗淡得几乎看不清,林南风险些摔了一跤。 “是什么东西?”他微弯下腰仔细辨认鞋底下粘的东西,“这么滑?” “呃……可能是菜叶子之类的吧,”罗文晓见怪不怪,“你当心点,这里香蕉皮什么的都有,万一摔晕了也没人会发现你,因为这里太暗了。” “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林南风吸了吸鼻子,他隐约闻到一点可疑的味道。 罗文晓笑着打哈哈:“呵,呵,你明天一早起来不就能看到了么?而且,不管是住什么地方,总比露宿街头好吧,这里的晚上可是很冷的哦!” 可好容易爬上了罗文晓住的六楼,门一开,灯一亮,林南风再次傻眼。 “是一室一厅?”他皱眉看已经若无其事脱鞋进门的女孩子,“那我睡哪里?” “你都说是一室一厅了,当然由你当‘厅长’喽,如果你想睡卧室我睡客厅的话也行,房租加倍!”罗文晓摸摸肚子,又笑道,“对了,我煮方便面当晚饭,你要不要?到时一起算钱好了。” 林南风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了。 他默默拖着行李箱走到沙发旁坐下,开始努力回想手机上存储的号码。 可他越是努力想,思维却越是混乱,或许这几天的闲适让他有些懈怠了,连一向清晰的头脑都变得迟钝。 可也并不是所有人的号码都忘记了的,那个人的号码清晰浮现在他脑海中,只是,他如何能让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窘况,又如何能继续去打扰她? 那就权且当作一次……特殊的休假。 他对自己说道。 另一头的小厨房内,罗文晓边煮方便面边在脑海中飞快计算林南风的房租伙食费,算着算着不由喜上眉梢,乐滋滋地偏了脑袋冲客厅沙发上沉思的林南风喊:“林南风,你一包方便面够不够啊?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加一包!你放心,方便面我不会算你很贵的!” 大年初五的晚上,林南风就和罗文晓几乎头碰头地凑在一张小饭桌上吃方便面。 客厅的灯光橘黄,方便面袅白的热气自两人头顶蒸腾而上,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方便面特有的香味。 “唔……折腾了一个下午,差点就饿坏了,”罗文晓放下筷子,满意地摸了摸肚子,“真好,吃饱的感觉真舒服啊……” 林南风不得不承认自己也饿坏了,中午的饭菜早在手机皮夹事件中一点一点地被消耗光,纵然他平日再不喜欢吃方便面,这个时候也只能尽力先满足自己的胃而不是自己的舌头。 何况……罗文晓煮的方便面还是比较香的,他夹完最后几根面条,改拿勺子舀汤。 “用勺子多麻烦啊,”罗文晓笑他,“你看我,这样端起来喝不是很痛快么?”她随手捧起大碗到嘴边,咕噜咕噜地喝汤。 “过年你怎么不回家?”林南风忽然问她。 她没料到他会提问,而且是问这样的问题,不当心就呛了一下,忙放下大碗边咳边拍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脸都有点红了,“……过年我当然回去了,不过是早点回来而已……咳……我才不像某种人……咳咳……闲得没事……咳……大过年的还跑外地玩……咳咳……” 林南风淡淡看她一眼,“要不要给你拿水?” “咳咳……不用了,我好着呢……”罗文晓终于止住了咳,用力咽了咽,甩给他一个大白眼,“幸好我命大,不然我真呛坏了送医院,你又得赔我医药费!” 林南风摇摇头,垂下眼来,用勺子舀汤,一口一口地喝。 罗文晓看他喝汤的样子,才又想取笑他一下,却是猛的一震,瞬间白了脸! “老天!老天!”她都快哭出声来了,“整个下午我都泡在派出所了,那么重要的事我竟然给忘了……” 林南风才想问她是什么事,她蓦的转过眼来直瞪瞪地怒视他: “林南风,都是你闯的祸!我的单子要是飞了一定要你赔钱!”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在小客厅沙发上的林南风被一阵接一阵隐约的喧闹声吵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屋里还是暗沉沉的,窗外稍稍亮一点,不过也是暗。 他习惯性地想从枕边摸手机看时间,手一探过去,才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才想到手机皮夹已经都不在了,而自己也是睡在罗文晓租屋客厅的沙发上,顺便欠着她一箩筐的债。 看窗外的天色,大概也就凌晨四五点吧。 他想着,一边把双手交枕到脑后,静静看暗色中的房间。 很小的房子,很硬的沙发,不太轻软的被褥,很简陋的家具,顺便还有一个很小气的女人。 想到自己欠她的杂七杂八债务,他不由得又皱了皱眉。 稍稍习惯了窗外也不知是什么的喧闹声,他小心侧了侧身,重新阖上眼睡觉。 也许在睡梦中,他才可以再见到她,毫无顾忌地深情望她吧…… 罗文晓一早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却是看到林南风还睡在沙发上。 “喂喂喂!林南风,该起床啦!”她趿着拖鞋走到沙发旁,手指用力戳戳他身上的被子,“八点多了,起来,跟我干活去!” 林南风被吵醒之后好不容易才睡着,此时不由皱紧了眉头道:“……干什么活?我昨晚没睡好,现在要补眠……” “哎哎哎!你做人可不能这样呀!”罗文晓不高兴了,开始伸手推他,“我早上刚打电话给陈老板了,好容易他才答应再给我个机会的,你可不能坏了我的计划!” 林南风被她推得不耐烦,索性拉开被子坐好看她,“什么陈老板?什么计划?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罗文晓见他清醒一些,于是也不推他了,拉了把椅子在他前面坐下。 “你忘啦?昨晚上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她耐心解释给他听,“我把事情原委都告诉陈老板了,我说不是故意耽搁他的事的,最主要是那个万恶的小偷,陈老板也表示可以理解,只要我们能在今天之内装好空调就可以。” 昨晚上,林南风才知道罗文晓在一家空调公司做销售,专门推销商用空调,过年提前回来就是为了接单子,本来已经和一家工厂口头协议过,准备下午就去签合同,却是因为突发手机事件而不慎忘记,又因为手机摔坏了,工厂的负责人也联系不到她,直到昨晚,她才突然想起。 “你只是负责销售,安装空调应该有其他工作人员吧?”林南风想了一下,抬起眼看她。 “呵呵,你怎么连这个都懂的呀?”罗文晓笑嘻嘻道,“不过因为是年初,其他工作人员都还没上班,所以安装也由我来做。” “你一个人?”林南风不相信,“那个工厂要几台商用空调?你一个人能够应付?” “当然我一个人啦!你以为我还能指挥其他员工也积极上班么?”罗文晓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只是她没说出口的是,本来准备雇人安装,但现在多了一个林南风,她算了一下,合理利用免费劳力怎么也好过雇人哪! “可我不会安装空调,”林南风好整以暇地看她,“很抱歉,我也不觉得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大关系。” “没关系?什么叫没关系呀!” 罗文晓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林南风你不能这样的!” “怎样?”林南风忽然有些心情愉快,“我怎样了?” “你还怎样怎样?”罗文晓双手叉腰,瞪大眼一一数落道,“如果不是你摔坏了我的手机,陈老板就不会联系不到我,如果不是你冤枉我偷了你的皮夹,我就不会和你一起在派出所一个下午,如果不是在派出所一个下午,我就不会忙得忘了签合同这件事,如果不是忘了签合同,我就不用去求人家再给一次机会然后好不容易讨到一天的时间装好空调……你说你说你说,这件事还不跟你有关系呀?简直跟你有天大的关系!!!” 林南风叹服地望着她口若悬河,末了,轻轻点一点头:“可是,我真是不会装空调。” “可是我会呀!”罗文晓马上笑逐颜开,冲他眨一眨眼,“你只要打好我的下手,我怎么说,你怎么做,OK?” 从早上开始,林南风和罗文晓在工厂忙了差不多一天,空调的安装终于临近尾声。 “啊,终于差不多了……”罗文晓喘了口气,微笑望着一天的成果,才要伸手擦额上的汗,兜里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 她把手在工作服上细细擦了擦,才掏出手机接起,“喂?是陈老板呀……是呀是呀,快装好了,您放心吧!”她笑眯眯地说电话,“有我小罗在,哪里有办不了的事哪!……您过会儿让人来看一下?行——当然行了!我这儿就快好了,包准您满意……呵,呵呵,太谢谢啦,有单子可别忘了我小罗……好,接了单子一定请您吃饭!行,您忙您忙,再见!” 林南风摘下脏污的棉线手套,看了看四周的一切,目光又回到罗文晓身上。 “罗文晓,你的手机没事了?” 罗文晓忙收起手机,“……什、什么没事呀!”她反驳道,“当然有事啦,我大清早就跑去熟人的手机店敲门才把它给勉强修好的!你知不知道大年初六早上就让别人上班干活是多么不道德的一件事啊!再说了,别管我手机是不是没事了,你答应过赔我手机钱的可不能赖帐!” “哦,你让别人修手机就是不道德,” 他轻轻挑了挑眉,“那大年初六的让我一整天帮你干活就很道德?” 罗文晓脸红了一下,可很快就恶狠狠地瞪眼看他,“林南风,你不要岔开话题,说好了,你可不能赖我手机,我的新手机!” “你担心的话,回去我写欠条给你,可以吧?”林南风无奈地摇头,想了一下,又问道,“对了,你在大学读什么专业,连空调都会安装?有这个技术的话,应该不会当销售。” “哈!佩服我了吧?!”罗文晓很得意地扬了下巴笑,“告诉你也没事,我大学可是读机电的,本来是要在技术部门做,不过……哎,还是不告诉你了,让你去猜吧!” 林南风笑笑:“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说说看,这张单子抽了多少提成?” 罗文晓蓦的瞪大眼,“提、提成?”她有些口吃了,“什、什么抽提成呀!我、我哪里会做这样的事?……” “罗文晓,没有抽提成你会这么积极大过年的跑来接单子?还敬业到一个人包了所有事?”林南风了然地挑挑眉,“为什么不干技术要干销售呢?当然是因为销售可以抽提成,难道不是么?” “你、你可别听风是风听雨是雨!你做过销售啊?你跑过单子啊?……门外汉就别说门内话!”罗文晓撇过脸去不敢看他,口气依然强硬,“好了,空调都装好了我们就收拾整理一下,总不能散着摊子等主人家来清理吧,一会儿有人来试空调,等他检查过后,我们再走。” 林南风淡淡一笑,重新戴上棉线手套着手整理。 他半蹲下身,一样一样地收拾工具,身上的高级休闲外套有好几处因为搬运而弄皱弄污了。 罗文晓转过脸来看他许久,顿了顿,终于是讪讪补充了一句:“……呃,看你今天表现还挺好,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当作拜年饭,好吧?” 林南风只是收拾整理,也不抬头看她,只是口中道:“如果只是把方便面煮得好吃一点,或是多加一点佐料的话,那就不必了。” “哈、哈哈……”罗文晓尴尬笑,“怎么可能呢……我是这样的人么?……” 可她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她还真这样想过。 只是…… 她颇有些费解地看着林南风半蹲的身影,这个她之前一直以为不过是个闲散的能住得起国际大酒店的有钱人,现在却不得不让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好似很多都懂,而且目光也比较锐利,可脾气又不是太差,虽然有把柄在她手里,却也能默默忍受她的剥削…… 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她想得皱了眉头撅了嘴。 还是想不出。 大概,或者,也许,说不定……只是一个读过的书比较多的有钱人吧! 她简单利落地下了判断,然后想到结算后就可以到手的利润,小心肝又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 再说了,这个林南风最多帅一点,有钱一点,他到底是谁又关我什么事呢?!能赚到钱最要紧啊! 她乐滋滋地想。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四) 大年初七过后,罗文晓就开始正式上班了,她每天早出晚归,林南风起来的时候看不到她,晚上临睡前也看不到她,只是偶尔会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到她留下的便条,或是她放着的一点零钱。 在罗文晓家里闷了两天后,他终于决定出门去透透气。 年关基本上已经过下来了,小城里的人也都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但是,因为还有接下来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于是大家的心情也是轻松而惬意,准备慢慢度过春节最后几天的闲适日子。 林南风现在才发现,原来罗文晓住的这幢住宅楼是建在一个菜市场平台上,肉贩子开摊的时间还是比较正常,而且一般来说以傍晚为主,可那些菜贩子却是每天早上四五点就开始动工,搬运蔬菜,开摊,大声讨论着今天的天气、蔬菜的新鲜程度以及愈涨愈高的批发菜价……那些喧闹的话语声每天都会准时响起在林南风耳边,直至他后来慢慢习惯,将那些声响当作伴奏。他们吵他们的,他则继续睡他的。 可还是有一种东西让林南风实在无法适应,那就是杀猪杀鸡杀鸭子的声音,那些尖利而嘶长的惨叫声,往往会让他联想到自己也被某个彪形大汉掐住了脖子提起来,然后雪亮的刀光一闪,嫣红的鲜血喷薄而出…… 他想得忍不住打个寒噤,再摸摸自己的脖子,明白还是完好地安放在自己身上时,才轻轻松一口气。 这时他已经走出了住宅楼的范围,来到了小城的中心马路边,正午的阳光明亮,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不由舒服地微眯了眼。 可他的眼睛又是骤然睁开! “罗文晓?”他快走几步,走到那个坐在路边花坛上的女孩子面前。 罗文晓被日头晒得暖和,正昏昏欲睡间,听到林南风的声音后懒懒抬起头来,“哎……怎么是你呀?你怎么出门了?” “我出来逛逛,顺便想去派出所问问有没有消息了,”林南风耸一耸肩,淡淡笑道,“对了,你怎么有闲工夫坐这里晒太阳?你不是都忙着赚钱么?” “咦……我是铁人么?我是赚钱机器么?”罗文晓撅撅嘴,伸手拍拍自己身旁的花坛边沿,“坐吧,姐姐告诉你消息!” 他忍不住轻轻拧眉:“上一次还叫我大叔的人,现在又自称姐姐?罗文晓,你也够没大没小的呀!”可也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罗文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上次是因为韩剧看多了,一不当心就脱口而出,以后肯定不会啦……对了,我早上去派出所问过,还没消息呢,我们这里虽然小,可人也不少,你那皮夹里装的钱又多,小偷跑还来不及,难道等着让你抓呀?再说了,饭店摄像头拍到的人像也模糊,到底是谁也确认不下来,我看你那个皮夹子……悬呢!” 看林南风面色有些发沉,她又赶紧安慰他:“呃……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人家被偷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你怎么说还有个模糊的人头像,比他们强多了!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在派出所了,我让他们一有消息就打我电话,你就耐心等等吧,啊?” “我是不是应该去买个新手机?”林南风想了想,“这样联系也方便一些。” “买新手机?”罗文晓的眼睛又睁大了,“……呃,还是不要了,刚过完年东西都很贵的,反正我把号码留在派出所了嘛,联系我就能联系到你了呀!” 林南风点点头,只是又偏过头来问道:“不过,你留的是你的号码,派出所的人不觉得奇怪吗?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哦,我说你是我男朋友,在饭店拌了点小口角,闹了点小别扭,然后就被贼人趁了可乘之机。”罗文晓笑嘻嘻道。 林南风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罗文晓,你说谎从来都不打草稿么?男女朋友吵架还会因为丢了皮夹怀疑对方是小偷闹到派出所?!” 罗文晓无辜地摆摆手:“可问题是他们也没提出怀疑嘛……” “再说了,”她忽然一扭脸凑到林南风面前,口气臭臭地问道,“怎么,说你是我男朋友委屈你了?” 他没料到她会这么突然地贴过脸来,一时之间有些发怔,鼻间隐约漫过那天的一点馨香…… “我也很想不委屈自己,不过……”他很快就别开脸,淡定从容道,“……不过你看看你自己,哪点像个女孩子?又哪点像我林南风的女朋友?幸好现在不是在A市,若是被我朋友知道,各个都会笑掉大牙。” “你——!”罗文晓气噎,可她终究是拧拧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呀,现在我是债主,如果你得罪了我,说不定我马上把你扫地出门,噢,到时你可真要露宿街头了!” 林南风只是笑笑,他看了看明亮的马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哎,你不坐啦?”罗文晓抬起头来看他,眉眼之间好似有些犯愁,“该不是因为我说你你就生气了吧?不要这么小气嘛……” “没有,反正没什么事,我想到处去走走。”他插手在裤兜内,淡声道。 罗文晓突然眼睛一亮! “这样好啦!”她蓦的起身,眉开眼笑道,“我们销售部正要招人,反正你也没事干,不如我介绍你去?有我带着你,包准你能很快把皮夹里的钱都赚回来!” 罗文晓所在的空调公司其实只是总公司在小城的一个办事处,租了一套民房,有那么几个办公室,再有一个管理人员负责下属销售人员每月的工作进程,简单到可以说简陋。 林南风被罗文晓拉着去见了负责管理的一个中年妇女,填了一张登记表格,要看身份证的时候,罗文晓竟然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在派出所打的一个证明,上面写了林南风的财物遭窃,身份证正在办理过程中等等之类的话,再办一点手续,莫名其妙的,林南风就成了这家GG空调公司的销售人员。 “等一下,”就在罗文晓要带林南风离开管理人员的办公室时,一直被她牵来拉去的林南风开口了,“罗文晓,你真觉得我要做这个所谓的销售人员?” 罗文晓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都登记啦,你难道要反悔么?” 林南风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环境,以及办公桌后那个看起来极不像管理人员的中年妇女,沉声道:“可在我看来,你们这家公司极不规范……”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中年妇女马上尖声叫了起来:“小罗你开什么玩笑?!这人不想干可有的是人想干!” “曹姐曹姐……”罗文晓马上冲中年妇女陪笑,“这个小林就喜欢开玩笑,可他不知道自己老是弄出冷笑话来……他才来这里,没见过世面,您别放在心上,我会跟他好好说的,您放心吧,啊?!”话一说完,马上连拉带扯地拽了林南风出办公室,再又推又拉地拽到另一间简陋的小办公室。 “喂,林南风,你搞什么呀?!”她终于放开他,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曹姐生气的话后果很严重的?可能不单是你干不成销售,连我的饭碗也得摔掉?啊?!” 林南风看了看更为简陋的这间办公室,淡声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何才算是健全的公司管理制度?你又知不知道如何才是一个正规的销售人员?” “你——”罗文晓顿了顿,硬声道,“你什么意思嘛,难道我不是正规的销售人员?” 他摇摇头:“在我看来,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啦?!”罗文晓一扭脖子,不服气道,“我好歹也是正规大学机电专业毕业,做这行也已经快一年,你不过就是大城市来的,不过就是曾经有钱了一点,读过的书多了一点,你凭什么就说我们公司不规范我这个销售人员不正规?!” “你非要这样强词夺理我也没办法,”林南风淡淡道,“可我没什么兴趣做这样所谓的销售人员,何况……”他想说,何况我已经有自己固定的职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是退了回去。 罗文晓只是定定地偏了头看他许久。 她的目光里,有不高兴,有不情愿,有不相信,有不认同,还有许许多多的“不XX”,都凝固在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里。 她的相貌很普通,算不上有多漂亮,眼睛也不是特别大,却是整张脸中最生动的,又黑又亮,阳光下仿佛也会灿灿生光。 现在,她就用这样的一双眼看着林南风,看了许久,而林南风也不回避,目光淡定从容地回望她。 “好——吧!” 终于,她好似下了某个巨大的决心一般,拖长了尾音勉强道,“你没兴趣做不愿意做也没关系,不过,就算帮我个忙好吧?假装做一做?这样可以吧?” 不等林南风问为什么,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是这样的,公司今年把每个月的销售定额都提高了,还规定如果在三个月内销售额都是最后的话,就要被炒鱿鱼……你看我好似很勤快地在到处跑单子,但其实销售额一向是最低的,所以……所以我需要有一个比我更低的人……可以让我先捱过这三个月。现在,你明白了吧?” 林南风轻轻蹙起眉来:“你的意思……就是拉我当垫背?” “我承认我的想法是不太光明,”她有些愧疚地垂下眼来,“不过我真是没办法,这里虽小,销售人员却很多,更不要说其它空调公司的人,而我才干不久,也没有认识太多的经销商或客户……而且,而且你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吧,看你也是条件很不错的样子,应该不会太计较这些吧……” 见林南风长久没有回应,她偷偷抬起眼来瞅了一下,发现他正暗沉沉地盯了她看,忙又把目光缩了回去! 她的手机却是突然响了! “喂,我是罗文晓……”她边接手机边偷眼看林南风的神色,见他转过眼去看办公室窗外,才放心了一些,专注和手机另一头的人说了起来,“是方老板啊,您好啊……让我请您吃饭?行,当然行啦,我正想着找哪个时候呢……行,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好,在阳光酒店,好的好的……哦,您的朋友当然能来啦,也就是我的朋友嘛……呵,呵呵,行啊,那就说定了啊,再见。” 挂了手机,她抬眼看他,有些吞吞吐吐道:“那个,晚上我要请人吃饭,你一起去好不好啊?” 他则奇怪地看她:“我为什么要一起去?” “就算帮我个忙吧,万一……万一我喝高了,你也可以帮忙把我给拖回来吧?”她小心翼翼地瞅了他,讨好地笑,“这样吧,你欠我的钱不用加倍还了,我也不收什么利息,是多少就多少,好不好?” 他看着她,终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五) 尽管罗文晓一再强调林南风只是陪同即可,一切都可随意一切都可自便,可临出门前,林南风还是被她从头到脚又重新打理了一番。 “我知道你们大城市的人很注重品位,当然,见客也应该穿件象样的见客衣,不过,你知道那个方老板是做什么的么?他是办饲料厂的,他以前还是养猪的,所以啊,穿衣服高级不到哪里去,我的意思呢,就是我们……哦不,就是你,你也不要穿得太漂亮体面了,不然映衬出人家的土气来,多不好意思呀……” 罗文晓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终于是从林南风的行李箱里挑出了一件灰绿色休闲外套,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就这件,咸菜绿的,不太洋也不太土!” 林南风的脸一下子灰了,“什么咸菜绿……”他拧了拧眉道,“这件衣服适合稍暖一点的天气穿,晚上这么冷,不合适。” 他刚要拿另一件衣服,罗文晓马上咋呼着拉住了他,急道:“哎哎哎,你一个大男人的还怕冷?再说了,又不是在露天吃饭,酒店里肯定有空调暖气,你到时热得要脱衣服还来不及呢,穿那么厚干嘛?!” 见林南风脸沉沉的样子,罗文晓想了想,又拿了一件羽绒衣外套出来,笑眯眯道:“你担心着凉是不是?不怕不怕,有羽绒衣呢,我们出去的时候就穿这件外套,到酒店后再脱下来,这样就不冷了,可以吧?” 林南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任着她摆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她那些要求,可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算后悔也不会做出反悔的举动。 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正午露了一小会儿脸的太阳早已消失不见,寒风从各个角落低啸而出,暗淡的街灯下,行人都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围巾,一脸的瑟缩畏冷。 罗文晓自己也穿了一件羽绒外套,可一出门还是被冷风呛得说不出话来。 上了计程车之后,她才缓过气,笑呵呵道:“这个、这个天气还真是挺冷……” “这回是大冷了,”计程车司机插嘴,“听说半夜要下雪,晚上可得多添床被子喽!” 林南风不经意地看了罗文晓一眼。 “……呃,冷、冷是冷了点,不过,下雪啊,还不至于吧……”罗文晓眼睛一眨,马上转换话题,“其实呢,我让你穿一般一点还是有原因的,除了方老板,还有就是他带的朋友,我猜啊,他带的肯定也是什么老板之类的,上次他说过要给我介绍几个经销商,不然哪里会这么就打电话来让我请吃饭呢?人家也不稀罕我的一顿饭,你说是不是?” 林南风没有应她的话,只是侧过脸去看车窗外徐徐而过的夜景。 他离开A市的时候,向公司请了长假,也跟家人朋友都道了别。那些知道他请假原因的,都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不要想太多,好好去散散心,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而那些不知情的,比如他办公室的秘书小徐,则是满脸羡慕,说他请假这么久也能得到总裁的批准,若是换作她们,早就被扫地出门。 他还记得他去见秦文景的时候,那个男人听完他说的话,只是点点头。 他知道秦文景会批准他的假期,而他也明白,秦文景的批准,其实也是表达对他的理解和感谢。 可那件事,有什么值得谢的呢?纵然没有他林南风,秦文景想要得到的,想到做成的,最终都会一一成为现实。而他林南风,不过是穿针引线、搭桥牵线,不过就是在当初文嘉心定了心想要捐眼角膜给她弟弟的时候撒了谎,让秦文景在最后一天找到的捐献者顶替了她,完成了她的心愿,再帮着促成了那个局,令文嘉心以为捐献者是秦文景,然后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回到他的生活中,笑泯恩仇,尽释前嫌,两人最终执手偕老,共度白首…… 只是,只是他更清楚的是,不管有没有找到那个捐献者,秦文景都不会允许文嘉心捐献自己的眼角膜,即便是秦文景自己捐献,他也不要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所以……他愿意认输,愿意帮秦文景做那些事。 他轻叹一口气,视线重新回到车窗外,街道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可行人却不多,伶仃地行走在有些暗黄的路灯下。 这里的夜晚,真是有些冷清了。 也不知道在A市,在现在,有没有人在想林南风…… “哎,到了到了,我们下车吧,约的是七点,我们还要去点菜呢!”罗文晓等计程车一停,马上推林南风下车。 一下车,寒风又迅疾包围了周身,他抬头看面前的阳光酒店,最多四星级的标准,门童倒还是恭敬有礼,马上给他和罗文晓开门,低声而清晰地道了声:“晚上好,欢迎光临!” 想到即将会见到的从前养猪现在办饲料厂的那个什么老板还有他的朋友,林南风又拧了拧眉。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这里,或者说,自从和罗文晓的生活联系到一起后,拧眉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性表情。 却有一只手指伸到他眼前,不是很重,却也不轻的,往他的眉心按了下去。 “你为什么老是要拧眉呢?”罗文晓站到他面前,犯愁地看他,“你总是这么拧眉头,我会觉得你很不高兴,或者说,你是因为我而很不高兴,很不情愿。” 她的手指还停在他眼前,他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把她的手指挡了开去。 “你觉得呢?”他淡淡道,“我想你应该会比我明白。” 她黑亮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晦暗。 “你讨厌我是吧?”她垂下眼去,可才一会儿,又迅速抬了起来,亮亮地盯了他看,理直气壮道,“不过你可不能反悔,我是你债主,我还帮了你许多忙,你怎么也该帮我这个小忙吧?” “而且……”她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笑,“别以为我喜欢赖着你,我这人最会翻脸不认人,你现在寄人篱下,不好好表现,当心我给你小鞋子穿!哼!” 他看着她甩头大步离开,唇角微微翘了翘,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办饲料厂的方老板果然穿得不怎么讲究,脱了外面的羽绒外套,只穿一件土黄色的羊毛衫,和他手指上烟熏的暗黄很是搭配。看到林南风羽绒衣里面的灰绿休闲外套,方老板马上笑呵呵地道:“哎呀小罗,你这个朋友的衣服很不错啊,这个咸菜绿我很喜欢,啊?哈哈!” 罗文晓马上迎合着笑:“这是我同事小林,他知道我要请方老板您吃饭,马上就要一起来,说想见见您,跟您交个朋友,这不,呵呵,你们两个还真有眼缘……” 林南风本来只是站在一旁,被罗文晓偷偷一扯,于是也只好笑,淡淡说了声:“方老板,久仰大名。” 方老板带来的朋友姓叶,方老板介绍说,是在邻近城市开电器卖场的。 “小罗呀,叶老板的电器卖场准备扩大规模,他不单销售家用空调,连商用空调也有许多门路,你要想走好这条路,可得跟叶老板好好沟通沟通,啊?”方老板道。 叶老板倒是淡淡笑,“方老板和我多年老朋友了,说话夸张了一些,不过商用空调我们是准备专门开一个专区,不知道罗小姐有没有好介绍?” 罗文晓眼前一亮,“叶老板真客气,您就跟方老板一样叫我小罗好了呀,”她微笑道,“商用空调虽然品牌繁多,可其实大家也就讲究一个价廉物美,我们GG空调名气不是很响,可质量有保障是有目共睹的,方老板也能证明,若是叶老板有这个想法,我一定当好这个参谋。” 方老板笑,挥挥手道:“小罗是直爽人,她的空调我们厂子用了,质量不错,价钱也好商量!叶老板也是爽快人,不如就直说个数目,不要让我们小罗猜来猜去了吧,啊?” “有方老板担保,我哪里敢为难小罗?”叶老板依然是淡淡笑,“这样好了,价钱反正有商量,我也不限了数量,小罗,你今天能在这酒桌上喝几杯酒,我就进你几台商用空调,怎么样?酒也不用什么红酒白酒,就普通啤酒,如何?” 林南风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听到这里不由抬起眼来,可他的目光才到罗文晓身上,就看到她已经站了起来,微笑道:“叶老板果然是爽快人,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喝第一杯,也算是感谢两位老板,先干为敬。” 她一仰脖子,一杯啤酒就这么喝了下去。 “小罗果然爽快啊,哈哈……”方老板也举起酒杯,侧过脸对叶老板笑道,“你看你看,没给你介绍错吧,小罗这样的小姑娘啊,你就放一百个心,啊!” 叶老板和方老板一碰杯,笑道:“你介绍的哪里会有错?!来,干杯!” 说话间,罗文晓已经喝了五杯啤酒,眼看她又要伸手去拿啤酒瓶,林南风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笑了笑道:“两位老板,菜上来都要凉了,不如先吃菜?都是小罗刚才点的,说是阳光酒店的招牌菜,你们尝尝味道?” “来来来,吃菜吃菜,”方老板点点头,举了筷子招呼,“小罗点菜是不错的,叶老板也尝尝,阳光酒店年前才开,有几个菜式很不错,小罗也歇一歇,光喝酒怎么行呢,是吧?” 罗文晓这才放下杯子,她感激地看了林南风一眼,也夹了几个菜吃,再喝一杯啤酒。 渐渐的,桌下的啤酒瓶子堆得愈来愈多了,除了林南风只是意思一下喝了一点,每个人都喝了几瓶,罗文晓喝得最多,差不多有五瓶了。 “这杯……敬叶老板,希望我们合作愉快!”罗文晓又仰头喝下一杯,完后将杯底倒过来,笑道,“叶老板,你可得帮我数好……杯数,谢了!”她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点发硬了。 叶老板笑:“啊呀方老板,我刚才的话说出去都收不回来了怎么办?人家小罗这么会喝,我真是小看她了,啊?……” “你看你目中无人了吧?”方老板呵呵笑,“小罗酒量向来不错,不过今天表现就特别好,看来都是你的缘故,我都有些妒忌你了呀!” 罗文晓放下杯子时,身子不由晃了晃,她用力眨眨眼,又要伸手去拿酒瓶。 “已经五瓶了,”林南风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已经醉了,不要再喝了。” “没有……谁、谁说我醉了呀?”罗文晓笑眯眯地推开他的手,“我、我都喝了差不多十五杯了吧?……呵,呵呵,我还要喝!” “小林,这你可不能挡着小罗,”方老板摇摇头道,“你羡慕小罗了吧,这些可都是她喝出来的,你要想和叶老板合作,可不能只是喝几杯就几台这么简单,啊?” “我明白,”林南风淡淡笑道,“只是小罗真不能再喝下去了,这样好了,我代她喝,行吗?” 叶老板眼里闪过一丝暧昧,“小罗,你说行不行呢?”他笑道。 罗文晓已经彤红的脸又红了几分,“这怎么可以?”她定了定神,又拿过啤酒瓶倒酒,笑道,“我的事,我自己可以搞定,我自己……喝!”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六) 酒足饭饱后,罗文晓和林南风送方老板和叶老板出酒店。 “小罗的酒量真是没说的,”叶老板感慨道,“都喝了二十四杯……行,明天你照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给我。” “叶老板,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方老板先坐进计程车,又探出头来笑道,“说好一杯一台,多了也得进,最多你分到其他渠道去,可不能委屈了我们小罗,啊?” 罗文晓感激地笑:“谢谢方老板叶老板,叶老板,明天我会打您电话,到时我们再详谈。” 好容易两个老板的计程车都开走了,罗文晓这才极缓慢地回过身来,对身后的林南风咧了咧嘴。 “林南风……你扶我一下吧,我、我去结帐……” 林南风看她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把钱给我,我去结帐,你坐大堂等我。” 因为喝的都是啤酒,晚上的一桌酒菜也只用了八百多。 林南风边付钱边想到罗文晓平日里对他的死抠,花这个钱她倒是很爽快,不过,幸好在是在这里,若是在A市,这样的一桌酒菜起码要上千。 回到大堂,不出所料的,他看到罗文晓正伏在红木沙发椅上睡得正熟,后来扶了她进计程车,他一不小心手松得早了,她的头碰到窗玻璃上,清晰的一声“砰”响,她竟然也没醒。 “怎么女朋友喝得这么醉呀?”计程车司机笑道,“女孩子喝得这么醉可不好。” “她不是我女朋友,”林南风说了住址,淡淡道,“她喜欢做醉鬼,谁能拦得住?” 司机摇摇头,深夜路上车少,他一蹬油门就开了出去,碰上红灯,又急急地煞车。 罗文晓虽然醉得睡了过去,可车子开得快停得又急,林南风也没扶着她,她晃来晃去的,肚子就有些难受,不由皱了眉头,低低“唔”了几声。 林南风拧了拧眉,“师傅,麻烦你开稳点,她喝醉了,这么快她会吐的,到时弄脏车子就不好了。”他淡声道,一边伸过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有些前倾的身子。 司机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也是平稳了下来,淡黄的路灯光缓缓自车窗掠过,如同电影镜头里的纷繁光影。 林南风以为罗文晓真是酒量好醉相也好,可没想到才扶她回到家,她就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 林南风不得不佩服她了,连醉酒呕吐都能坚持到回家进行,还真不是一般的强。 等罗文晓歪歪扭扭出来,他看她半眯着眼,有些不济的样子,于是道:“你坐一下,我给你泡杯浓茶解酒。” “不、不用了!”罗文晓挥了挥手,走到沙发前躺下,拉过被子盖住整个人,“……我睡了,明早叫我……” 林南风想了想,觉得不对。 “罗文晓,你睡错地方了,”他上前去扯她的被子,“沙发是我睡的地方,你要睡回你房里,不然我就去睡了?” “你要去你就去嘛……”罗文晓的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晚上我就睡这儿了,想吐也方便点嘛……” 林南风忍不住叹息,站了一下,还是帮她把鞋子脱了。 “罗文晓,你要不要脱外套?”他好心提醒她,“穿着羽绒衣睡是暖和,可明早起来就冷了。” 被子底下蠕动了几下,罗文晓半睁着眼拉下一点被子,“我没力气了……”她嘟囔着说,“你帮我脱吧,裤子也要脱……可、可你不能占我便宜……” “你不要占我便宜就好。”林南风笑着摇头,一边帮她拉下外裤,脱下羽绒衣,再帮她盖严实被子。 想了想,他还是把她的长羽绒衣盖到被子上,又摸摸她半露在外面的头,低声道:“你算幸运了,这么被我照顾,你可是第二个……不过,我是真心想照顾嘉心却没什么机会,你呢,我就实在是被逼无奈了……” 罗文晓的头动了一下,从他的手下偏开一点。 “谢谢啦……”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发出,也是含糊不清。 “你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谢就免了,以后别当醉鬼,让人知道你就为了那二十四台空调的提成,会笑话你的。”林南风笑一笑,熄了客厅的灯,再关上卧室的房门。 罗文晓的房间他还是第一次进,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杂乱,反倒简单而且干净。 房间不大,床靠着窗,上边放了两层被子,一层厚实些,一层轻软些。 他扬扬眉,看来她还是早有准备了,不过却是便宜了他。 想到她被子上又盖了羽绒衣,应该也差不多了,他也不客气,简单洗漱后脱衣上床。 正要关掉床头的台灯,却是看到灯座边的一个小相框,里面的女孩子是罗文晓,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父亲,两个人都微微笑着。 他拿着相框看了许久,忽然有些错觉,里面的罗文晓,笑起来的时候,好似跟文嘉心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 可是,她怎么可能跟嘉心相象呢?嘉心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他对她几乎就是一见钟情,可结果却不尽人意。 他默叹一口气,放好相框,再熄了台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醒过来,房里依然是暗沉的,窗外有轻微的簌簌声响,仿佛无数米粒般细碎的珠子撒落的声音。 他半坐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暗黄的路灯下,有无数灰白色的棉絮一样的小东西在飘坠。 下雪了…… 他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来这里这么多天,终于是下雪了。 A市过年前就下过好几天的雪,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下雪? 正要躺回去,他突然听到客厅有一点声响。 罗文晓家里几乎就没什么可偷的东西,现钱也基本上被一桌酒菜花得差不多了,会有小偷么? 可他还是披了衣服下床,悄悄走到门边,手握在门把手上,很轻很慢地扭开,然后,看到客厅的窗边坐了一个人影。 “罗文晓?” 他开了客厅的灯,罗文晓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有些不高兴道:“干嘛开灯哪……我都看不到窗外的雪了……” “你酒醒了?”他微笑道,“还半夜爬起来看雪,真是好兴致,也真是好酒量。” “我酒量不好能喝那么多杯么?”她好似有些得意了,捧了水杯转过身来,“告诉你,其实我再坚持一下,还可以喝更多,不过,和那个叶老板第一次合作,也不能吓坏了他,你说是不是?” “你还真想当女酒鬼啊?”他瞅她一眼,关了灯,也倒了杯热水坐到窗边,“是不是睡着太冷?卧室换回给你睡?” 她撅撅嘴,“我说给你睡就给你睡啊,你这么怕冷,若是着凉了,不要说照顾着麻烦,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他笑笑,转过脸去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这里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吗?A市已经下过一场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下。” “我们这里下雪不多,”她捧起杯子啜了一口,低声道,“去年没下,今年……真难得。” “你应该喜欢雪吧?”他笑笑,“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雪,我在A市的一个朋友也喜欢下雪。” “你想你的朋友了吧?”她忽然轻轻道,“你想A市了吧?” 他点点头:“说不想是骗人的,其实本来就想早点离开,只是突然发生了那件事,身无分文了,又欠你钱,只能暂时寄人篱下,任人鱼肉。”说到最后,他有些调侃地笑,因为正应和了她平日里的话。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然没笑,也没假装生气,更没有故意说一些威胁他的话。 她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他侧过脸来,看到热水缈白的雾气沿着她的侧脸袅袅上升,和窗外隐隐的白几乎融为了一体。 “这样吧,”许久之后,她轻轻开口道,“我借你钱,你回去后可以把钱寄还给我,你的皮夹想要找回来希望是不大的,不过派出所有消息的话我还是会通知你……你欠我的钱,记得就还,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你要还我的,不过就是一点点而已。” 他有些惊讶地放下水杯,“罗文晓,你是不是还没清醒?”他笑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还是着凉发烧了?你会不要我还钱?你会借我钱让我离开?” 可她的额头只是温热,看起来也正常,只是有些沉静得不像她罢了。 “你可要想清楚,”她认真地道,“我不会总是这么好说话,也许明天我就变卦了,所以你赶紧下决定。” 他有些失笑地看着面前的她,她的双眼一如既往地黑亮,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黑亮里仿佛凝上了一层白,仿佛是窗外的雪,忽然就落进了她的眼里。 “是不是我突然这么好心吓着你了?”她笑一笑,“要不明天你打个电话给你朋友?这么久没联系,说不定他们都很想你。”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罗文晓同样已经不见人影了,不过客厅的茶几上放了她的手机,还压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告诉他用完手机马上送到公司,而且他还没辞职,今天也应该去上班。 他笑了一下,拿起手机,放在手中轻轻摩挲,许久之后,终于了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到公司后,他在办公室没看到罗文晓的身影,才想再去另外几个办公室找找,罗文晓却是一头冲了进来,差点没和他撞上! “哎,你来啦!”她很高兴地向他伸出手来,“手机用完了吧,还我,我要打电话!” 他拿出手机还给她,她一边按号码一边问他:“对了,昨晚说的决定了没有?” 他点点头:“我准备过两天就走,A市还有一点事。” “……恩,行啊,那我帮你买后天的车票吧!”她好似按错了,顿了一下,又重新按了一遍,再拿起手机到耳边,“喂”了几声,就边通话边往外走了。 他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头忽然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可那种感觉太淡,来去又太快,他捕捉不到,于是也不清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对了,”罗文晓忽然又跑回来,笑嘻嘻地对他道,“你就要走了,我晚上请你去吃火锅吧!” 他怔了一下,很快就笑道:“昨晚的事成了?能抽多少提成?” “哎你这人俗不俗呢,张口闭口就是提成的!”她睁大了黑亮的眼瞪他,“我这是完成每月的工作量,我这是劳动所得,明白么?” 他笑,忽然之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眼睛又黑又亮的罗文晓,其实是很可爱的。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七) 凌晨四点的时候,林南风自睡梦中准时醒来。 落地窗被双层纱帘遮挡,隐约看到窗外依然暗沉的天光。 这个时候,许多人都睡得正好,于是整个城市几乎都是安静的,静得让他……都有些睡不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在那个南方小城也不过半个月,怎么就迅速被罗文晓家楼下的蔬菜贩子开早摊的声音给习惯了呢? 他将双手枕到脑后,睁眼静静望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再望简约风格的天花吊顶。 罗文晓家客厅的吊顶很低,而且除了一盏很老式的顶灯,几乎就是白色的墙漆,在夜色中显得隐隐的灰暗。 还有罗文晓家客厅的那张沙发,垫子很硬,一开始他睡得极不习惯,可现在回到A市了,睡在自己的软和大床上,却总是难以入眠。 他再叹一口气,心想:林南风,你真是奇怪。 早上到公司后,秘书小徐给他端来咖啡。 “经理,九点半市场部例会,这里是会议材料,”小徐把一份资料放到他面前,又道,“十点二十分您要跟DJ公司的陈经理通电话,十二点约了华容公司的华经理用餐,地点我已经帮您安排好了,华经理喜欢吃寿司,我在‘和风屋’订了一个包间,到时打电话去确认就可以。” 他点点头,一手端起咖啡浅啜,另一只手则翻开材料简略看过去。 例会结束后,他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经过茶水间时,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方便面香气。 他忽然想起大年初五的晚上,他疲倦地跟着罗文晓穿过她家楼下的烂菜叶堆和烂果皮堆,然后到她租住的六楼单元,在一张窄小的饭桌上,他和她几乎是头碰头地吃完了各自的方便面。那时罗文晓还因为他的话呛住了,拍了好久的胸口才缓过气来。 他想得忍不住翘起唇角,回到办公室后,又开始拨那个已经熟记的手机号码。 他回到A市已经快一个月,可每次拨罗文晓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是关机,短信发过去也没有任何回应,他甚至开始怀疑在小城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他的一个梦,在那里,他并没有失窃,也没有住过菜市场的楼上租屋,更没有遇上一个小气吝啬牙尖嘴厉兼嘴硬又超级能喝酒超级想赚钱的罗文晓…… 那个眼睛黑黑亮亮的罗文晓,只是一场梦么? 可新办理的身份证已经被送来了,许多证件也重新办回来了,于是他明白,那并不是一场梦。 可是罗文晓,不想让他还钱了么?为什么突然就断了跟他的所有联系? 电话的那一头依然是无人接听,他阖上手机,眉头轻轻拧起。 晚上和几个朋友聚会,出来后,才发觉已经快九点。 这么寒冷的天里的夜晚九点,也应该是挺晚了,可和小城不同的是,A市依然灯火辉煌灿烂,街灯明亮,一路蜿蜒下去,不少人在商厦门口进进出出,而适合夜生活的那些场所更是才刚刚开始。 他开车慢慢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然后,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想起适才都没开手机,于是拿出开机,却是发现满登登的全是未接电话,而且竟然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罗文晓?”他蓦然觉得惊喜,眼前马上浮现出她黑黑亮亮的双眼。这么久了,这个丫头终于主动给他电话! 他迅速拨了回去,“罗文晓,你终于知道给我回电话了?”他笑道。 “……坏蛋林南风……”罗文晓的声音听起来却好似有些颤抖,“……为、为什么给你这么多个电话都关机呀?……冻、冻死我了……快、快到车站接我……” “接你?”他疑惑地拧了拧眉,“你到A市了?” “……废、废话!”她口气凶凶道,“……我、我不到A市干嘛打电话给你?!快、快点,我、我在火车站东、东门出口!……” 他阖上手机,面上那一瞬间的表情还凝固在那里,不知道到底是惊还是喜。 身后传来急促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他一抬眼,才发觉已经绿灯了,而他的车阻挡了身后所有的车辆。 他赶紧开车往前,火车站在城西,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又要见到那个罗文晓了! 一直到了他家,他开门,亮灯,帮罗文晓拿行李箱进来,她都还在打着哆嗦。 “……哇,林南风,你家好大呀……”罗文晓睁大了黑亮的眼惊叹,“你刚才说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也太浪费了吧……而且,而且还这么漂亮……” 他笑笑,提了她的行李箱放到客厅正中,“所以怎么样?” “所以……”她把目光从灯光明亮的客厅收回,灿灿落到他脸上,笑眯眯道,“……所以我刚才的提议是对的,我就住你这儿啦!帮你节省空间资源,也帮你节省酒店钱!” “罗文晓,你说话还是这么理直气壮呀,”他微笑着,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真是来这里度假?你不忙着赚钱了?” 她的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从没到过大城市,大学也是在小城市读的,既然……既然有你这么个朋友,于是就想来蹭蹭光……那个,林南风,我们是朋友吧?你不会嫌弃我的是吧?” 他拧拧眉,好似认真考虑了一番,“住几天也不打紧,不过……”他长眉一扬,“你怎么也得付房租吧?我这里的条件没有五星级也算得上四星级了,一天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行么?” 她马上垮下笑脸来,“你怎么这么小气哪……怎么说你在我那住了那么多天我也没真要过你钱呀,做朋友的能开口闭口都提钱么?最多、最多我也睡客厅,睡沙发,而且绝对绝对不影响到你,行了吧!” “罗文晓,我是逗你玩呢!”他心情愉快地笑,“我怎么会真要算你钱?而且这里有客房,不用委屈你睡客厅。” 她马上得意地笑起,“哈,林南风,我也是逗你玩呢,如果你真是要跟我算钱,我罗文晓就不会当你是朋友,也绝不会到这儿来啦!” 他摇摇头笑,又问:“对了,忘了问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电话?” 她的笑容淡下来,目光也轻轻落到身旁的沙发绒面上。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用手指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刮擦沙发绒面,“我告诉自己,没想好的话,我是不会回电话的。” 他疑惑地挑挑眉,“什么问题?跟钱有关?那你现在想好了?” “恩,我现在想好了!”她抬起头来,微笑道,“至于是什么问题,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不过,如果我在这里玩得开心的话,一定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你的!”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八) 仿佛是细碎的星子自指缝间泄漏而下的泠泠清响,又仿佛是金灿灿的阳光跳跃在眼皮上的融融温热…… 林南风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到落地窗的双层纱帘已经被拉开,东边的朝阳穿破云层照耀大地,日光一直洒落到他床前,满室都荡漾了淡金色的温柔暖意。 他不由微笑,他以为自己又会在凌晨四点醒来,可终于,他睁眼看到的是光明,感到的是温暖。 “叮叮叮……” 罗文晓斜靠在门边,用一支银色小匙轻轻敲一只白色瓷盘的盘底,“我就敲啊敲,敲啊敲,在小城我是没法子等你醒了,可在这里,我有的是空闲,有的是时间,就看你是不是真要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 “那你还敲盘子?”林南风半坐起身,满室的阳光驱散了寒意,他微微一笑,“你都这样吵醒我了,还怎么看我睡到日上三竿?” “我也想啊,不过……”她好似犯愁地抬头望了望墙面上的挂钟,“都已经八点半了,你们大城市……再晚九点也该上班了吧?” 已经八点半? 林南风瞥一眼挂钟,迅速披衣下床。 “上午公司有事,我走不开,你如果出门逛的话记得带上手机,中午一起吃饭。”他边说边走进卫浴间,“如果愿意等,我下午尽量抽出空来陪你,可以吗?”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我可以随便去逛逛的!”罗文晓笑眯眯道,“对了,你是在公司上班呀?是什么公司呢?我听说过的吗?” 林南风含了满嘴的牙膏沫子,刚想漱了口回答她,她却又摇摇头,“不要不要,你别告诉我了,反正我上午没事,我就边逛边猜你在哪间公司,到中午还没猜到,我请你吃饭,猜到了,你就得请我吃饭,而且,一定要吃好吃的,怎么样?!”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黑亮的双眼微微眯起,露出一个笃定的笑。 林南风漱了口,笑道:“你那么自信?” “跟你说了别小看我嘛!”她转身,又回头笑嘻嘻道,“对了,给你十分钟换好衣服,我做了早饭啦,多少吃一点吧!” 等林南风打着领带坐到餐桌前,罗文晓已经摆放好碗筷,掀开桌面盆碗上的盖碗。 “我以为你又煮方便面,再不然,就是咖啡吐司,”林南风有些惊喜地笑,“没想到你还会做清粥小菜?” “跟你说了,”她凑过身来,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轻轻摇了摇,“不要小看我,OK?” 他笑:“明白,不小看罗文晓,她很有可能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是吗?” 她这才得意一笑,倏的坐回自己的位子,“吃饭!” “对了,”他拿起筷子,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擦了什么香水?每次……都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馨香。” 她怔了一下,“香水?” “是,”他回望她,轻轻蹙了蹙眉,“难道没有?” “哦,有,当然有啦!”她忙道,却又压低声音,“可你不要外传哦,我这个香水是祖传的秘方,从来传女不传男,你一定要给我保密,我还准备有一天穷途末路了就拿这个秘方翻身的,知道吗?” 他看着她故做神秘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俊不禁。 一路开车到公司,他都在想罗文晓会如何猜到他所在的公司,睡眠的充足让他精神很好,今天的天气也好,好似冬天的余寒已经真正结束,春暖花开的日子已经不知不觉到来。 快到鼎盛大楼,他习惯性地往右打方向盘,准备将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层。 可突然的,他顿了一下,接下来,边看后视镜边将车子倒回,最后,停在马路边的停车线内。 下车后,他不忙着进公司,而是转到车后看了看车牌,很干净,数字一个一个的,都很清晰。 他满意地笑一笑。 临近中午,罗文晓坐上计程车,拿了一张鼎盛集团的规划广告纸给司机看,“师傅,去上面的这个鼎盛集团,远不远?” “噢,是鼎盛总公司,还好啦,不是很远。”司机启动车子,边开边问道,“小姐是在鼎盛上班?刚参加工作的?” 罗文晓摇摇头笑:“不是,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上班,我去找他。” 她在后座上坐得舒适了一点,然后侧过脸看车窗外的景色,高楼大厦林林而立,公路交通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A市真好,看起来就很宏伟大气。”她忍不住赞道。 “经济发展得快嘛,整个城市发展就上去了,”司机自豪地笑,“看来小姐是第一次来A市,一定要多玩几天,你朋友不是在鼎盛上班吗?那里好啊,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啊!” “鼎盛……有那么厉害吗?”她微微拧了眉问。 “鼎盛怎么不厉害了?”司机笑呵呵道,“一会儿你看到鼎盛大楼就知道了。” 几分钟后,计程车在鼎盛大楼自动门外停下。 罗文晓付了钱下车,她抬头仰望大楼,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大楼通体的玻璃幕墙上,明亮的光圈刺得她微微眯了眼。 她搭手在眼前看了许久,然后默默放下。 “我家里也会放一些其他公司的广告纸啊,或许不是在这里。”她自言自语着,正要往前走开一点,目光却又落到旁边的一辆车上。 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再跑到车后看车牌。 杵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到自动门旁的门卫室。 “林南风?”其中一个穿着整齐制服的门卫狐疑地抬眼看她,“你是哪位?找林经理有什么事?” 她愣了愣,勉强笑道:“林……经理?” “他是我们总公司的市场部经理,”门卫道,“你是他朋友的话,打他手机应该就行,如果是有事找他,那就得先联系一楼大厅的前台了。” “……哦,不是,是别人让我打听他的,”她笑了笑,“里面应该还在上班吧,那就不打扰了,谢谢你啊!” 离开鼎盛大楼后,罗文晓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走。 正午的阳光很明亮了,她特意穿了件薄一点的丝绵外套,也不觉得冷。 可是,她还是夹紧了身上的丝绵外套,双手插在衣兜内,低着头,一步一步地,仿佛扭劲一般的,只是往前走。 走出好远,她蓦的回过身,拧了眉头细细瞅依然宏伟伫立的鼎盛大楼。 “如果,如果我也生活在这样的大城市里,我书也读得很多,也读得很好,”她想了想,然后很慢很慢地道,“那么,我也能在这么大的公司里上班,然后,我这么积极,过不了多久,我也是能当经理的。” 她自言自语地,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说完之后,她用力点点头,“所以,林南风,我不会差你很多,所以,林南风,我也不会离你很远!” 这时,她的手机悦耳地欢唱起来。 她看一看,再接起,黑黑亮亮的双眼瞬间荡漾开笑意,“林南风,你下班了吗?……哎,我认输了,我找不到呢……行——!我承认我没那么机灵好了吧?……不行不行,我说过请你吃饭的!不过嘛,地点得由我来定,好不好你可没得挑,就这样吧,我找好地方了再打你电话,拜拜!” 后来,林南风和罗文晓坐在一家拉面店的小桌子旁,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 “罗文晓,你没我想象中精明呀,”林南风拧着眉头道,“竟然找不到我上班的公司?” 罗文晓捧起大碗喝一大口热汤,再满意地叹一声:“那有什么奇怪的呀,我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过,能找到这家又便宜又好吃的拉面店也算不错啦,你可别要求太高!” 他笑:“下午我不去公司了,你说说看,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她认真想了想,筷子举起在眼前,仿佛指挥棒一样,往左一画,再往右一画,“首先,去买张A市的旅游地图,然后,你开车带我去玩,好玩的地方都要去一遍,”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呢,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大商厦,所以,你还得准备好足够的钱,万一我钱不够的话你得先帮我垫着……对了对了,我还想去游乐园……” 他细细看她,忽然放下筷子,伸手摸她脑后的马尾巴,“罗文晓,为什么要扎起来呢?你的头发又黑又亮,放下来一定好看。” 她心一跳,脸一红,“……真的吗?”她有些腼腆地笑,也伸手去摸自己的马尾,“我从小到大都扎惯了,还没试过放下来呢……” “吃完饭先去美发中心吧,”他想了一下,认真道,“我让相熟的发型师帮你做个头发,应该不会太久,然后再带你去玩?” “好啊。”她微微地笑,黑亮的双眼轻轻眯起,好似荡漾了阳光细碎的金亮。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九) 就这样,罗文晓在A市开始了她从未有过的一种生活。 她住在林南风足有130个平方的家里,睡在主卧隔壁的客房,天天早上做好早点,再“叮叮叮”敲盘子底唤醒林南风起床。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罗文晓住下之后,林南风再也没有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醒来过,有时候他会在书房准备计划材料到很晚,可睡眠质量却一直很好,一夜无梦到天明,白天在公司也是精神熠熠,不用秘书小徐准备太多的咖啡。 后来唯一稍有变化的就是,罗文晓又开始早出晚归了。林南风曾问过她,她却笑嘻嘻的,说找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就是玩的人太多,需要早一点去占位子才好。林南风一度以为她无聊得迷上了电玩,是在电玩游戏厅里泡一整天,于是告诉她书房的电脑也可以用,只是不要进一些陌生网站或是下载不知名的程序。 其实他对罗文晓是有一点歉意的,毕竟在小城的时候吃住都靠她,又弄坏了她的手机,也算是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而她没要他的钱,现在又来了A市,可他却没抽出多少空陪她去玩。 可是……她是罗文晓呀,在林南风的潜意识里,罗文晓是精力无限完全有能力自己自足自生自灭的,所以,他林南风无须为她担心太多,只要每天她会回来,只要每天她总是笑嘻嘻的,他就可以放心。 可还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有一天林睿打电话给他,说是老家的亲戚送了一点土产,本来想让助理送到他家,正好自己开车经过,就直接送上门来了。 他那时刚好回家拿一份文件,也是碰巧,再加上和林睿一段日子没碰面,于是表兄弟俩坐下聊了聊。 林睿的目光向来锐利,只是环视了整个房间,就感觉出了不同。 “南风,老实交待啊,你这里可多了个女人的气味。” 他正从厨房泡了铁观音出来,端了一杯到林睿面前,笑道:“我以为你喜欢摄影,也就是眼光好点,没想到嗅觉也超前了,连女人的气味都闻得出来?” 林睿端起茶杯浅啜,“这你可小看我了,”他微笑,“这方面的经验,我的表弟你远远不及我。” 他想到罗文晓也总是在提不要小看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是,最近是有一个朋友住我这儿,是个女孩子。”他淡淡介绍了和罗文晓认识的过程,以及罗文晓来这里的目的。 林睿一反常态地没有做声,略略沉思片刻,忽然道:“南风,你未免太大胆。” 他一时有些错愕,“怎么了?” 林睿放下茶杯,“这个罗文晓,充其量你们也只是萍水相逢,你连她的家世背景都不了解,就贸贸然让她留宿,不是太大胆?” “你担心她别有所图?”他不在意地笑笑,“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 “可你没发觉她和之前很不一样?”林睿目光锐利地盯了他看,“在小城,她对你斤斤计较,每一样都要算钱,为了争单子抽提成赚钱,她自己干了所有的活,还不惜在陌生的经销商面前喝醉……现在呢?她这么悠闲地在你这里玩,不要你还钱了,也不向你借钱,这像她的性子?” 他一瞬间有些犹豫,照林睿这样说来,罗文晓的确是和之前大不相同。 “她……或许真当我是朋友,”他想了想,替罗文晓解释道,“也或许……她觉得之前太辛苦,来这里只希望好好放松,我没空陪她出去玩,她只好……” 林睿摇摇头,表情更为严肃,“南风,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罗文晓她做什么?是做销售;你是谁?你是鼎盛总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你有太多让人觊觎贪图的地方。罗文晓现在或许什么都没表现,可你真是清楚她如何想么?你说她猜不出你公司的名称,你家里总有一些鼎盛名称封面的文件资料吧,难道她一点都看不到?她猜不出,也就没一点好奇?你还让她用你书房的电脑,里面你存了多少重要文件,你就毫不在意?” 他垂下眼来,沉吟半晌,终于是抬眼看林睿,“不,我不觉得罗文晓是这样的人,她看似精明,其实,她很单纯。” 林睿定定看他许久,“南风,我这样告诉你吧,”他缓缓道,“罗文晓要不就是对你有企图,要不就是,她很喜欢你,而且,爱上你了。” 他有些怔愣住,“不会,她怎么可能……” “而你,林南风,”林睿的双眼如极锐利的锋芒一般直直看过来,“你不是因为文嘉心的事受挫折太消沉了,那就是,你也喜欢罗文晓,而且,也爱上她了。” 他的眉头轻轻拧了起来,好久,才沉声道:“林睿,你说的都不可能,我和罗文晓,不过是朋友。” “到底是什么,其实方法很多,一试就知道。”林睿靠上沙发背,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再轻松挑挑眉,“南风,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说实话,如果鼎盛真有什么从你这里泄露出去了,我绝对只会高兴,不然你如何能死心离开鼎盛,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来帮我?” “原来说这么多,终究不过一个目的。”他淡淡一笑,只是端起茶杯浅啜。 “不管我用意何在,你心知肚明就好。”林睿伸过手看一眼腕表,起身道,“今天就这样了,我还有事。对了,下周三你生日,你准备怎么过?” 他笑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怎么过?” “那不是,你是我们老林家的宝贝孙子,你妈打电话来也叮嘱我多照顾你,怎么能随便过?”林睿笑着眨一眨眼,“这样吧,叫上几个朋友,再简单也开个生日聚会,地点你定,我们到时……说不定可以来个惊喜。” 林南风并没有林睿那般兴致勃勃,他只是淡漠地点一点头,“我无所谓,你看着办。” 晚上回到家,林南风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是八点,罗文晓还没有回来。 他开了暖气,再脱了外衣坐到沙发上,仰面靠上沙发背,静静地,只是看着上方。 可他的目光又是不曾落到吊顶或是明亮的顶灯上,他只是这么看着,想着下午林睿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话,的确对他造成困扰了。 要说罗文晓对他另有所图,他绝对是不相信,这么多天和她相处下来,他觉得完全可以信任她的为人,有那么一点的小精明小吝啬小计较,可她一定不会卑鄙,不会借着住在他家的便利行一些不光彩的事。 可罗文晓……她怎么会喜欢他?甚至是……爱上他? 他想得忍不住轻弯唇角,那一抹浅淡之至的笑里,有不信,有自嘲,有冷嗤,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屑和不快。 而他林南风,更是如何会喜欢她?喜欢这个罗文晓?他和她……最多不过是朋友罢了。 只是……他轻轻拧了眉,林睿说得其实并不无道理,罗文晓的所作所为和之前真是有些大不同了,她早出晚归,难道真是如她所说找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因而玩得不亦乐乎么? 正想着,门口传来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他微微动一动,在沙发上坐好,目光朝正被拉开的门看去。 进来的的确是罗文晓,看到他后有一刹那的惊讶,可她随即便嘻嘻笑起,边换鞋子边问他:“你已经回来了呀?特意坐这里等我的吗?” “你吃饭了吗?”他淡声道,“怎么最近回来得都这么晚?” “呵呵,我逛街去了呀!”她依然是笑,一边提了个手袋朝他走来,“不过真被你说中了,逛得太兴奋,晚饭还没吃呢,还好你这里货源充足,我自己动手,煮个面或是吃些饼干就可以了。” 他看着她开始忙碌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换下外衣,套上厨房用的围裙,拿锅子烧了些水,下了面条和鸡蛋,只是片刻功夫,简单的鸡蛋面就出锅了。 “你应该吃饭了吧?”她端着大碗坐到他面前的小沙发上,边吃边道,“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挺暖和了,这两天又开始冷,我听说明天可能下雪,你知道的吗?” 他轻轻摇头,“下不下雪,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 “那倒是,读书的时候,一下雪兴奋的只有我们女生,男生好像都是满不在乎的,下就下了,不下就不下,也没什么感觉,”她用力咽下嘴里的面条和鸡蛋,笑了一笑,“这就是男女的不同了,是不是啊?真奇怪,呵呵!” 他只是静静看她,看她大口喝汤,大口吃面条,脸上自始至终都带了满足的笑意。 后来他躺到床上,窗外的夜色映入室内,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淡淡的墨色,隐约有一点蓝。 他睁眼在床上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掀开被子下床,软底拖鞋在柚木地板上几乎是无声,他就这么悄悄的,走到了唯一泄漏出一点光亮的书房。 书房几乎是和整个房子一样安静,可细细贴耳在房门上,他还是听到有鼠标“嘀嘀”点击的声音,还有间或的笔珠滑动在纸面上的轻响。 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缓缓呼出一口气,他阻止了自己准备快速扭开门球的想法,而是屈起手指,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罗文晓,是你在里面吗?”他再放手在门球上,“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迅即传出各种细微碎小的声响,有纸张的折动声,有鼠标的快速点击声,其间还夹杂了稍显急促混乱的呼吸声……他的眉头轻轻拧起,可还是握紧了门球扭开。 罗文晓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微微涨红了脸,笑道:“……你怎么还没睡呢?我用你的电脑……呃,不碍事吧?” 他摇摇头,“看什么?”他走到她身后,微低下头,下巴就几乎贴在了她的发顶。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一僵,连虚按在光电鼠标上的手也是轻微一颤。可他不动声色,好似什么也没有觉察,好似他这样的一种姿势也毫无暧昧可言,仿佛他只是想知道她正在看什么网页,然后靠近了一点点,仅此而已。 可她也是很快便镇定下来。 “哦……是一个博客的网页,”她依旧笑嘻嘻,“里面讲了好些有意思的东西,我看着看着就放不下了,连觉也不想睡了呢!” 他看了看显示屏上的页面,没有什么特别,可是,这肯定不是之前他在门外而她在门内时的那个页面了。 她果真是有事在瞒着他?…… 他想若无其事走开,罗文晓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不过是一个过客,她想干什么,只要不是利用到他或是危及到他的切身利益,其实他可以如之前一般淡漠……可是,他却觉得不悦了,心头自始至终有一件东西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如鲠在喉。 “……有什么事吗?”她身子倾向前一些,微偏过脸问他。 “没什么,你每天都早起,不要太晚。” 他淡淡说完,这才直起身子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不回小城了吗?你的工作呢?”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十) 春节后,A市的数码广场又回复了一开始的繁忙和热闹。 广场里卖电脑的陆姐带了一男一女走到一个专营电脑桌的店面。 “小罗,这两位准备买电脑桌,你帮他们看看吧,我认识的朋友,便宜点,啊?” 罗文晓正低头整理一沓图纸,闻言忙抬头,“是陆姐啊,”她笑了一笑,“陆姐的朋友一定给最优惠的价钱,桌子这里已经有不少了,你们先看看,如果有特殊要求的话,也可以跟我说。” “是啊,”陆姐也道,“小罗这里的电脑桌是我们广场里最齐全了的,如果你想弄个特别的,跟她说,她还能帮你设计呢!” 两人中的女子看了看电脑桌,想了一想,偏了头对男子道:“可我想放床上的那种,大冬天的坐被窝也可以用啊。” “床上电脑桌吗?”罗文晓忙道,“有的有的,你们过来看,我放在这里了。” 她领那对男女走到店面微微偏进一点的地方,指了指放在几张大电脑桌上的小型电脑桌笑,“你们看,就在这里呢,我都放在大的上面了,颜色好似也差不多,所以刚才你们没发觉呢!” “像这种的得多少钱一张?”男子用手摸了摸其中的一张,问道。 “原价是要一百五,”罗文晓顿了一下,“你们是陆姐的朋友,我给你们个折扣,一百三吧,这桌子是楠木的,质量很不错,而且你可以试一试,能倾斜成好几种不同的角度。” “这张挺笨重的呀,”女子微微蹙了蹙眉头,“我想弄张轻便的,上面最好还能装个小抽屉,对了,有个茶杯凹槽更好,是不是楠木也不打紧,不过,质量也得过关。” “这样吧,你们留一下联系方式,我下午就能出设计图纸,到时你们抽个空来看看,行么?”罗文晓拿过一张便签簿,再递过一支笔。 男女相互对视了一下,男子问道:“设计图纸……是谁设计的?” “当然是厂家的设计师啦,”罗文晓笑眯眯道,“我把顾客的要求转告他们,然后他们设计好样式,如果你们满意的话,就可以用这个新样式进行制作。放心啦,陆姐跟我很熟,如果到时有什么问题,找我就成,好吗?” 送走那对男女后,罗文晓拿出一张纸摊开,用2B铅笔开始细细描画起来。 “哎,我说小罗,你什么时候成大厂家的设计师了,啊?”陆姐笑着推了她一下。 “那么陆姐,我怎么都没见过你那两个朋友呢?他们俩一定是刚向你买了电脑吧?”罗文晓抬头,笑嘻嘻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你帮我介绍,我就不会多一桩生意。” 陆姐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说实话小罗,你图纸画得蛮好的嘛,为什么不说就是你自己设计的?” 罗文晓一边画,一边回道:“陆姐,人们都喜欢有质量保证的,我画得再好,谁会相信我这么一个卖电脑桌的呀?” “你说得也是。”陆姐点了点头,看罗文晓画图纸,看着看着,又道,“小罗,你昨晚上又熬夜了吧?看你那两个眼圈黑的!” “呃,还好吧,就是晚一点睡,上网查一些图片资料,”罗文晓画着画着,忽然抬眼看陆姐,“陆姐,你上次跟我说的房子还有得租吗?” “租房子?”陆姐有些诧异,“好好的你租房子干嘛?你不是说住在一个好朋友家么?还说他家地儿那么宽敞,够你开个大铺子了!” 罗文晓淡淡一笑:“是啊,他家里……是挺大的,不过……不过总赖在人家家里也不好,尤其是……我现在还没有任何的资本……”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完全低下去,一点都听不清了。 陆姐看着她,轻声道:“那房子早就租出去了,小罗,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哪?看你今天都有些没精打采,我刚才就想问你了。” “没有呢,我罗文晓哪里是这么容易垂头丧气的人?”她嘻嘻一笑,很快就重新振作了一下,“好啦陆姐,我要画图纸了,你也赶紧回你铺子去吧,别让你老公一个人忙乎呀!” 陆姐离开后,她继续一笔一画地在纸上画,另一只手则按在纸上,防止笔尖被纸张带动滑开。 可还是有一笔拖得太重太用力,笔尖一滑,就戳到了按在纸上的那只手的手指上。 她轻轻叫一声,放下笔捂住了手指。 仔细看了看没事,她才又继续拿笔作画。 可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放下笔,细细看了看手指,然后拿起手机快速按下几个数字,再顿了一顿,按下了通话键。 “林南风?是我,罗文晓呢!”她笑嘻嘻道,“对了,你昨晚说的话我也想过了,不能老赖在这里玩啊,过几天我准备回家了,不过为了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晚上请你去吃火锅,好不好啊?……不不不,不麻烦的,你晚一点也没什么,我准备买些火锅料,我们就在你家吃火锅,可以吗?……你放心,东西我都会准备好的,吃完我也会收拾好。……你可以带什么啊?要不你带些啤酒好了,我们晚上不醉不休!……好,就这样说定了啊,我不打搅你了,再见!” 放下手机,她高兴地微弯了嘴角,然后拿起铅笔,又开始在纸上画。 晚上,林南风回到家,罗文晓已经把火锅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家用火锅也打好了火,底下的小煤气盘正熊熊燃烧着,她买了一包火锅底汤料包,注入水正在锅子里沸腾着。 “你回来了呀!”她端了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放到桌面上,笑嘻嘻道,“你看我算得多准,锅子里刚开始沸腾,你就回来了,哈!” 林南风没有说什么,他淡淡一笑,脱了外衣挂起来,再拉开椅子坐下,“准备了这么多东西?会不会吃不完?” “不会不会!”罗文晓端了最后一个盘子到火锅边,“你看你看,也就是丸子啦,栗子啦,小鱼啦,羊肉片啦,藕片啦,花菜啦,粉丝啦,虾啦,小螃蟹啦……差不多就是按上次在小城请你去火锅店吃过准备的,你不嫌少我已经很高兴啦!对了,啤酒你带了吗?” 林南风起身去门边提过一兜啤酒,“我买了半打,你不要喝太多,在这里醉了的话,我不会再照顾你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真是的,我们是朋友呀,说这样的话,摆明了让我伤心嘛……好了好了,开锅了开锅了!” 火锅蒸腾的白烟袅袅而上,整个餐厅变得暖和而充满食物的香气。 “林南风,你尝尝这个,”罗文晓用勺子舀了一个丸子到林南风碗里,“我听卖丸子的人说,这种丸子是新产品,特别有嚼劲,味道很不错呢!” “我还是自己来吧,”林南风看她一眼,“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走?车票买了吗?还没买的话我可以帮忙。” “……我就准备这两天,不过,因为还没确切定好,所以车票还没去买……”她有些心虚地瞅他一眼,又笑嘻嘻道,“干嘛呢!老是催我走,你就这么对朋友的么?!当心我还真赖下来不走了!” 他停了筷子,垂眼略略想了一下,“其实,我没有催你离开的意思,”他淡淡道,“但这里就我们两个,一起住的时间长了,容易让人误会,而且,你不是在全力以赴地赚钱吗?请假太久的话当心公司不要你。” 她夹了一粒丸子塞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担心别人误会的话,就光明正大地住一起嘛……” 他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有,我没说什么,”她忙否认,咽下了丸子,又笑眯眯道,“对了,你觉得……我就是提一个想法,你别误会啊,你觉得……如果我留下来,然后在这里找份工作,怎么样?” 他有些惊讶地放下筷子,“你不回去了?你想留下来?” 她笑了一笑:“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好说什么,”他重新拿起筷子,“不过,如果……你真是要留下来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地方,尽量找个便宜的房子租下来。” “反正都是租,租你这里不行吗?”她忍不住嘟囔。 可这一次他却听清了。 “罗文晓,你就这么喜欢住我这里?”他定定看向她,目光蓦然变得锐利,“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放下筷子,也定定看向他,“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最好是不喜欢,我们……不合适,”他平静地道,“做朋友可以,做恋人的话,不行。”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许久,直到眼睛发酸发痛。 “有你这么说话伤人心的么?”她打个呵欠,懒懒道,“幸好呀,我对你没什么企图,不然你这些话都可以砸死我了……就算砸不死,也能砸个趔趄!”她用力瞪他一眼。 “对不起,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他有些歉疚。 “没事,我都说了对你没企图嘛……”她只是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伸过手对他道,“对了,你帮我拿一下那个栗子盘,我倒些栗子进去。” 栗子盘正放在火锅的煤气盘旁,他依言递过去,她才伸手接过,却是马上脸色一变,“啪”的扔了盘子哇哇大叫起来,“啊啊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怎么了?”他忙起身走到她这边,“怎么会烫到的?盘子我刚拿了,不烫手啊?” 罗文晓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张着被烫到的手呲牙咧嘴,“真是烫呀……大概,大概你拿的是另一边,而我拿的这边是靠近煤气盘的,火都烤熟盘子边沿了……” 他小心拿住她的手看,果然,刚才按在盘子边沿的五根手指指端都已经红了。 “怎么办……”罗文晓可怜巴巴地看他,“很疼啊……火烧火燎一样的疼……” “得赶紧用冰水浸,你跟我过来。”他小心托着她的手,带她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冰块盒,把里面的冰块都倒进小冰桶里。 “把手伸进去,”他说着,按了她的手浸到冰块堆里,“浸长一点,这样会好一些。” 罗文晓的脸哭丧得更厉害了,“这么冷呢……” 林南风又转头看了看四周,“你先浸着,别拿出来啊。”他快步走到餐桌旁提了那兜啤酒过来,再一罐一罐打开倒到冰块桶里,直到啤酒液没过冰块和她的手。 “怎么样,还很疼吗?”他拧了拧眉头,低声问她。 她点点头,“虽然还是火烧火燎的,不过,比刚才好多了……林南风,你不要总是拧眉头可以吗?我已经很疼了,你再拧眉头,我心里更难受……” “那你还这么不小心?!”他不拧眉头了,转而狠狠瞪她,“算了,说起来我也有缘故,不该就这么递给你。” “没关系……”她难看地笑了一下,“对了,我下午买了一支烫伤膏,是在街上别人推销的,说是效果挺好,你帮我涂一下吧……呵呵,没想到真能用上了。” 折腾了许久,最后,火锅也由林南风草草收拾了。 “现在怎么样?”临睡前,他到客房看她。 罗文晓半躺在床上,举了涂满烫伤膏的手给他看,“这个烫伤膏挺好的呀,没那么疼了,不过,还是会一阵一阵地发烫,看来……这两天也没法子做事了。” 他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两天别回去了,等手好了再走,晚了,你也睡吧,如果到时还很痛的话,你喊我,我送你去医院。” “哦,好啊。”她张着手,仰着脸,笑嘻嘻地看他。 可手真是很痛很痛吧,半夜的时候,罗文晓还是因为手痛醒了过来。 她轻轻扭开床头灯,然后默默注视灯下依然是发红的手,隐隐约约的,每根手指上都有一点白色的凸起,她想,那一定是水泡。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故意用不锈钢盘子装栗子,故意放在煤气盘边,故意让他递那个盘子,然后自己故意伸手去按被煤气盘上的火苗灼烤的边沿。 “罗文晓,你这样做……值不值得呢?”她望着自己的手,轻轻叹气,“就算这样勉强留下来,又能多留几天呢?……他都说了,你和他是不可能的……” 她忍不住地红了眼圈,然后,默默掉下泪来。 “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你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和他根本是不同的人,你怎么能喜欢上他呢?……就是因为,他可以没有任何条件地帮你,照顾你,对你好么?……可现在,他也要赶你走了呀……” 可她又是倔强地抿了嘴角。 “没事的,他不会无缘无故对任何人都这么好,他一定也有一点喜欢你呢,只不过……只不过觉得不可能,所以想着放弃!” 她看了看自己烫伤的手,用力点一点头,“还有时间不是么?罗文晓,你要加油,要努力,再不济就找个地方租下来,然后,拿出成绩证明给他看,让他明白,你和他其实是可以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那样,他就容易接受你了!” 她再用力点一点头,然后关了床头灯,躺下闭上眼。 手指上的灼痛仿佛在不时激励着她,要得到,必须先要有付出,要得到,必须先要有付出…… 而另一边的主卧室里,林南风也正从睡梦中醒来。 他枕手在脑后,想了许久,然后,轻轻叹一声。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十一) 早上八点半,林南风又被罗文晓的盘子声给敲醒。 他换下睡衣睡裤,再穿上西裤衬衫,边打领带边走进餐厅。罗文晓正好端了最后一碟小菜到桌上,看到他笑道:“好了?动作越来越快了呀,赶紧吃饭吧!” 林南风过来看她的手,“你的手还没好,怎么能做饭?”他拿起她的手,又轻轻拧一拧眉,“都出水泡了?一定要小心些,水泡破了就麻烦了。” 她默默看他,然后,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没事的,”她笑嘻嘻道,“只要你每天都这么来问一遍,然后呢,每天都买些好吃的慰劳我,我的手一下子就能好了,呵呵!” 他摇摇头笑,“罗文晓,你越来越喜欢贫嘴了……对了,今天不出门了吧?手伤成这样,就在家里休息吧,晚上我带外卖回来。” “你说的哦,”她举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到他面前,微笑道,“跟我拉勾吧,记得晚上带好吃的回来,不然你就是小狗了!” 吃完饭后,林南风开车驶离小区,可他并没有到公司,而是在小区门口不远的一处路口停了下来。 “小徐,”他拨了一个电话给秘书,“我有点事,可能会晚点到公司,例会的材料你先放我桌上,如果有什么要紧事,你及时联系我。” 阖上手机,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静静看小区门口时不时出入的人。 他终于是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看到她走到一旁的公交车站牌下,然后,上了缓缓开过来的25路公交。 他不经意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发动车子,慢慢跟在了25路公交的后面。 数码广场八点半开大门,罗文晓到的时候,许多店面其实还没正式营业,可比起平时来,她到得已经有些晚了,于是赶紧开铺子,整理那些电脑桌,尽量摆出干净整洁的模样。 “小罗,你早饭吃了没?”陆姐一边吃包子,一边提了个小食品袋过来,“我早上多买了包子,可我们家那口子偏不要吃,你看你能不能帮忙解决一下?” “我吃了呢陆姐,包子呀留着给你家那口子一会儿当点心吃吧,呵呵!”罗文晓笑着用没受伤的手拿起一块抹布擦桌子,然后再放水桶里清洗,可因为只能用一只手,于是就格外费劲。 陆姐眼尖,一下子发觉了,“小罗,你手怎么了你?” “手啊,没事呢!”罗文晓举起被烫伤的手看了看,笑嘻嘻道,“昨晚上不小心烫伤了,没事的,涂了烫伤膏,很快就能好!” 陆姐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烫得挺厉害呀……都出水泡了,可得好好养着,水泡破了可不好,连碰都不能碰了。” 罗文晓点点头笑,“我知道的陆姐,对了,昨天你介绍的那两个人一会儿大概要来看设计图,如果看了满意的话,我中午就要拿厂子里去做,所以,可能要麻烦陆姐中午帮我看一下店,可以吗?” 陆姐摆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故意委屈道:“我还能说不成么我?” “谢谢陆姐!”罗文晓笑眯眯地道谢,却不料烫伤的手碰到了水桶的提手,痛得她一下子叫唤起来,“哎呦!” 陆姐忙道:“你没事吧小罗?” “没事没事……”罗文晓忍着痛摆手,勉强笑了一笑,“我小心点就好了,没事……” 中午的时候,罗文晓拿了设计图纸去她常联系的那家加工厂。 “不行不行,没那么多时间呀,”加工厂的老师傅直摇头,“最近活计太多,你要明天就赶出来绝对不可能,最快也得下周了。” 罗文晓有些着急了,“不能先赶吗?客人等着要的,他们这个星期就得回家了,价钱上可以再商量呀!” “小罗啊,能帮你赶我会不先帮你?!”老师傅还是摇头,“实在是忙不过来,这个说要紧那个也说要紧,而且最近其它厂子都差不多,你只能等等了。” “那怎么办?”罗文晓焦急地看看图纸,又看老师傅,“我都答应人家了……” “要不你自己来?”老师傅调侃一般地道,“工具现成,木料也现成,我也在做桌子,就看你能不能边学边做了。” “您这是为难我嘛……”罗文晓犯难地看了看厂子里的各种加工器具,“我知道这种活是看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 老师傅笑:“知道难啊,那就等等吧!行了,我得干活去了,不招呼你了啊!” 罗文晓蹙着眉头看老师傅回到加工器具旁,他穿了那种深蓝色的工作服,胸前已经被刨灰弄得脏兮兮,而工作帽上更是沾了不少的木屑。 他手边也放了一沓图纸,他弯腰在地上一大堆大小不一的木块里翻拣,找出大大小小的好几块,量好尺寸,用炭笔画线。 罗文晓看了一会,忽然道:“师傅,你们几点下班?” 老师傅抬眼看看她,“有事?这几天晚上都加班,可能要到九、十点。” 也不知道是晚上的几点,罗文晓轻轻开门进屋,林南风大概已经睡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小心翼翼地摸到拖鞋换上,再蹑手蹑脚朝客房方向摸去。 “啪嗒”一声,客厅的灯瞬间大亮,她愣愣地站在光源正中,看着卧室门口手还放在顶灯开关上的林南风,终于是笑了一笑。 “你还没睡吗?”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有些惊讶道,“奇怪了,都已经十一点,你怎么还不睡呢?” 林南风看着她,淡淡道:“你也知道是十一点了?罗小狗。” 罗文晓不服气了,“干嘛叫我小狗呀,我不就是回来晚了一点嘛……”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蓦的红了脸,“哎呀,我竟然忘了!……” 林南风摇摇头,“还说自己不是罗小狗,忘了约定,忘了时间,什么都忘了,幸好还没忘记回来。” “我……我今天突然有点事,”她讪讪笑,“其实,我也很想听你的话在家里休息的,可我还是太贪玩,让你等久了,真不好意思呀……” 他看她许久,还是走了过来,“手怎么样了?”他伸手拿起她想缩到身后的手,脸色却是一沉,“怎么水泡都破了?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她怏怏地想缩回手来,“我……没当心,不过还好,反正已经破了,那就让它破吧,说不定会好得更快……” 他拉住她的手,看她的目光里有她不明白的东西,可能于他自己来说,也是看不清,也是不明白。 “如果,”他放开她的手,顿了一下,“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是想在A市找工作的话,不如把大致的要求跟我说一下,或许我能帮一点忙。” “你?”她惊喜地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同意我留下来了吗?你同意我继续待这里吗?” “我有权利不许你留下来么?”他瞥她一眼,淡淡道,“我最多有权利不许你留在我家里,你真想在A市工作的话,我哪敢真是赶你走?” 她嘻嘻一笑,黑亮亮的双眼就眯了起来,“林南风你真是我朋友,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他忍不住轻弯唇角,“行了,太晚了,赶紧回房去睡。” “好啊。”她看他走到主卧室门口,刚想偷偷往被木料磨破的手指上吹气,却不料他又回过身来,赶忙把手缩回到身后,笑道,“……呵,呵呵,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想了一想,“罗文晓,我们……是朋友,对吗?” 她怔了一下,笑道:“……当然了,怎么……了?” “没什么,”他淡淡笑,“我是想,如果前两天我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原谅。” 她想,他说的应该就是让她回去,或者是,不再留她住他家的事了吧。 “没事呀,我们是朋友,这一点不应该计较的。”她偏偏头,冲他笑,“我早就忘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要回房了,晚安!” 他松一口气,也笑:“晚安。”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十二) 周三的晚上,林睿真是给林南风准备了一个惊喜。 林南风回到家已经六点半,才一开门,原本一片灰暗的眼前骤然大亮!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已经有许多人从沙发后和餐厅以及门后边角跳出,朝他身上喷洒彩色泡沫,口中快乐地大喊:“生日快乐!HAPPY BEATHDAY!” 林睿则从那些朋友身后走出,微笑捧出一束花,“表弟,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惊喜,是不是很惊喜?” 林南风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接过林睿手中的花,“表哥,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说得很对,其实我真是故意的,”林睿贴近他耳边,微微一笑,“我就想看看你猝不及防的模样,果然,没让我失望。” “行了你!”林南风无奈地一笑,“让我仔细看看,都有谁来了?” 他越过林睿走过去,客厅正中,他看到许多同学、朋友,虽然不少平日里主要还是电话联系,可一见面,依然是感觉亲切熟悉,才发觉不见的日子里还是充满了想念。 “南风,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文景和我的一点心意,礼物而已,你不要嫌弃。” 恍如隔世一般,他有些怔怔地朝声音的来处看过去。 他看到她依然是自己脑海中熟悉的模样,黑亮长发柔顺披在肩上,目光如一泓深潭,温柔望向他。 “嘉心?”他终于是笑了一笑,“你怎么也来了?” 嘉心笑笑:“南风,你不当我是朋友呀,你生日,我就不能来了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能来,而且你来的话,我非常高兴……”他努力压下心头蓦然涌上的酸意,依然是微笑望她,“我听说你和总裁去蜜月旅行,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 她好似无奈地耸耸肩,笑道:“文景跟你们都一样,每天要操心公司的事,能出来这么多天,我已经很开心了。其实,只要可以在一起,是工作还是休假又有什么要紧?” 他垂下眼来,仿佛在思量她说的话,然后,再抬眼看她,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对。” 林睿和朋友们给他准备了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大家正嘻嘻哈哈的,林睿突然出声问道:“南风,罗文晓呢?你那个同居的女室友呢?”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皆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有些始料不及,只好笑笑道:“我没打算过生日,所以,也没告诉她。” “她也是你朋友不是?”林睿摇摇头,“若是她突然回来看到我们给你过生日的场景,以为你没通知她,她对你又那么喜欢,心里不是会很难过?” “林睿!”他叹气,强调道,“罗文晓没有喜欢我,我跟她,不过就是朋友。” “朋友?”林睿故意重复,“哎,你们说说,朋友也能亲密到长期共居,而且,她还愿意抛下工作留在这里,有这样的事么?” 大概在场的众人已经事先听林睿讲过罗文晓的事,都笑眯眯地摇头:“没听说过!” “真的,”林南风哭笑不得,“她不走是想留在A市找工作,而且我查过,她现在是在一个新开的数码广场代理电脑桌销售,你看她每天晚上都要很晚才回来,就是在忙那里的事。” “南风,”嘉心柔声道,“不管怎样,打个电话给她吧,请她来参加,她一定会高兴的。” “南风,我觉得她一定是喜欢你,要不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林睿眼中眸光一闪,他笑道,“你说罗文晓一向是把赚钱当头等大事的,那她现在也一定是在做这件头等大事,我帮你打个电话给她,就说你出了一点小事,看她会不会扔下工作跑过来。” “林睿!”他严正地阻止,“不行,你这样会吓坏她的!” “你放心,我不会说你被车撞了什么的,我说的小事,如果是普通朋友的话,绝对可以暂且放着,等手头的事忙完再来探望,”林睿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南风,你这么紧张她,还说自己对她没意思?” 大家都笑起来,纷纷说应该试一试。 嘉心也在他耳边低声道:“南风你放心吧,林睿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如果那个女孩子真是对你有意,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决定以后应该和她保持怎样的距离。”说完,她却是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对林南风并没有保持太好的距离,心里又不免愧疚。 也许,那个女孩子对林南风来说,会是不同的吧……如果真是如此,她或许会安慰一些。 林南风却是被她的话说动了。 他想,这样也好,罗文晓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或许这样更能够清楚明白,而他,也可以明确自己的态度。 可他心底里却有着一丝慌乱。 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不舒服。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任林睿拿过他的手机,找到了罗文晓的手机号码,然后,按下了通话键。 罗文晓是在二十分钟后匆匆赶到的。 她接到林睿电话的时候正在老师傅的加工厂里做一张床上电脑桌,她中午抽空来了一下,将要用到的木材都差不多裁好,晚上准备熬久一点将桌子做好,因为客人明早就等着要。 当林睿告诉她林南风突然发烧,现在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正躺在家里静养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失手将木材磨偏,也没有将钉子钉歪,可她还是怔了怔,接下来的活干得都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定。 终于,老师傅答应她明天早一点给她开门让她继续完成剩下的活,她这才匆匆忙忙搭了计程车回来。 只是一开门,她顿时就愣在了那里。 因为她看到客厅被布置得很漂亮,沙发上和周围坐着站着好些人,都是她不认识的,最主要的是,她看到林南风正坐在沙发正中,他好端端的,微笑着,面前的沙发几上放着一只漂亮的三层大蛋糕。 那样的蛋糕,她一看就明白是生日蛋糕。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二十分钟呢!”林睿举了手机高声宣布,众人都高兴地笑起来。 她站在门口,站在那些欢快的人面前,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尴尬笑道,“林南风,不是……不是说你发烧了,病了么?” 林南风还没有答话,林睿已经抢在他之前走到罗文晓面前,笑道:“你就是罗文晓吗?你好,我是南风的表哥,我叫林睿。” 她怔怔地去握林睿伸出的手,“你好,我是罗文晓,不过这……” “我来解释一下吧,”林睿回头看了一眼林南风,微笑道,“其实今天是南风的生日,不过他自己没想过要办派对,是我给他的惊喜,还找来了他的朋友,后来我们想到你,因为听南风提起过你,就想让你也回来参加。不过呢,南风说你最近挺忙的,我说再忙主人家的生日也该来庆贺一下吧,所以我们打了个赌,若是你不会放下手头的事赶来,说明我们南风呢不过就是你的普通朋友;若是你放下手头的事就赶来,而且是一个小时内就赶来的,我们以为,呵呵,在你心目中,南风应该相当有重量。” “罗文晓,”林南风好容易挣开那些朋友的束缚,朝她歉疚一笑,“你别当真了,他们就是趁热闹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对了,你如果有要紧事的话你先去吧,我们给你留蛋糕。” 可她只是维持着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默默看他面前的那个大蛋糕。 蛋糕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她细细地分辨着,有鸡蛋,有牛奶,有里面夹着的各种水果,有镶嵌在奶油花边沿的鲜草莓,有上面铺洒的细碎的黑巧克力屑和白巧克力屑…… 他的朋友们,每个人都是衣着光鲜亮丽,脸上荡漾了轻松愉悦的笑。 而她呢,她刚从刨灰扬天的工场回来,因为匆忙,她的手指不当心被木渣滓划破了,还留着一点干涸的血渍;因为匆忙,她来不及换上干净的衣服,只是快速脱了工作服,可里面的衣服还残留了一些木屑和刨灰;因为匆忙,她灰头土脸的,连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以一个尴尬的僵硬的表情出现在这些人面前…… 可她知道其实这些都并不重要,也并不是她此时难过心情的主要原因。 她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可她很清楚的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鼻头已经发红发酸,她已经忍不住要哭了…… 可她是罗文晓,她怎么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哭呢?!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众人,微笑道:“原来是林南风生日呢,怪不得你们都来了,这么热闹……对了,你是林南风的表哥是吗,你刚才……说什么?” 林睿仿佛有些惊异于她的镇定与微笑,微微疑惑地蹙了眉头,笑道:“小罗,我只想知道,你喜欢南风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度了……”她轻轻眨了眨眼,“不过,我可以很明确地回答,我喜欢他,当然喜欢了,他是我朋友,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众人都轻轻“哦”了一声,嘉心笑着看了一眼林南风,他好似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总是觉得不舒服。 林睿摇摇头,微笑道:“那么,你爱他吗?” 她好似有些犯难了,想了一想,从餐厅拉了把椅子坐下,“呃,如果林南风说他爱我的话,我为了表示礼貌,我也会说爱他啦!”她抬起眼,看向正中的林南风,笑眯眯道,“不过,因为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会很大声地告诉你,林南风,我好爱你呀!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众人都快乐地大笑起来,林南风也笑,可他看到面前的罗文晓,就在他正对面的罗文晓,她也笑,如往常一般地嘻嘻地笑,眯眯地笑,可她黑亮的眼里好似突然失去了某种光芒。 那一刻,他心头仿佛受了很重很重的撞击。 他觉得自己有些笑不出来了。 “行了,你能回来也好,我也不开你们玩笑了。”林睿好似真被挫败,淡淡一笑,“还是给我们的主人公准备蜡烛,让他吹蜡烛许愿吧。” 大家一起动手,往三层大蛋糕上插细细小小的彩色蜡烛。 罗文晓推说去洗把脸,一个人悄悄进了洗手间。 关上门后,她脸上维持的笑容终于是垮了下来。 她把洗手盆上的水喉开到最大,在哗哗的水声里,低声呜咽着落下泪来。 林南风,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会满意吧……那么,就如你所愿的,我们只能是朋友,我们无法是恋人……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小罗,你好了没呢,就等你一个啦!”外面有人催她了,“吹蜡烛了吹蜡烛了,快点出来吧!” “哦,我就来!” 她掬了冰凉的水泼脸,然后,用力搓自己的脸,直到整张脸和她的眼睛一样,都是红红的,再用毛巾擦干。 走出洗手间,客厅的灯已经熄了,蛋糕上红彤彤的火光,映得每个人的眼里和脸上都是红彤彤。 她走到人们中间坐下,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和着众人一同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看到他的目光在众人中间略略巡视了一遍,便微笑着凑上前去,用力吹熄了生日蜡烛。 “生日快乐!……”灯光重新亮起,众人都快乐地递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个个或大或小,用漂亮的盒子装着,外面还扎系了鲜艳柔软的缎带。 她看到他的目光终于是落到她脸上,看清她的眼后,有一刹那的怔愣。 “我可没礼物哦!”她笑嘻嘻道,“谁让你这么保密,也不事先跟我提一声啊!不过呢,我已经想好应该给你什么礼物了,明天吧,明天我就能送给你了!” 他笑了一下,“没事,我……” 她却打断了他的话,依旧笑嘻嘻道:“林南风,明天的那个礼物,你一定会很喜欢,因为,是你期待很久了的哦!” 他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别开眼去,拿了一个纸盘子在手上,眼巴巴地瞅了蛋糕道:“所以啊,晚上的蛋糕你一定要给我大一点的,可以吧?” “小罗,听说你酒量很不错,”林睿忽然拿了一听罐装啤酒走到她身旁,笑道,“敢不敢跟我比一比?” 她挑挑眉,“跟你比?有什么条件吗?” “这样吧,我听南风说你想在A市找份工作,”林睿笑道,“如果你赢了,我负责给你找到一份好工作;如果你输了的话,你随便我提一个条件,当然,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提出过分的条件。” 林南风急道:“罗文晓……” “好啊!”她快速想了一下,扬脸笑道,“反正林南风已经见识过我的酒量了,又是他生日,开心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林南风,如果我醉了的话你可得负责照顾我,不然我就把你家吐得很脏很脏,知道吗!” 他看着她好似很快活的笑脸,不知道心头愈来愈浓重的到底是什么感受。 可他却是不觉得快乐。 不是因为她又要喝酒,不是因为她可能会给他惹麻烦,而是因为……因为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一种情绪。 可他又不能真是去阻止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听一听地开啤酒,豪气万千地仰头饮下,得意地冲林睿一扬下巴,再一听一听地开,一听一听地饮下。 他忍不住又拧起了眉头,出声想阻止她:“罗文晓,你不要又喝醉……” 她却轻轻挡开他的手,“你生日呀,就让我喝吧!”她轻轻地笑,用手指指他,“还有哦,不许拧眉头,你拧得越厉害,我就喝得越厉害,明白么?!” 她又开一听啤酒,冲林睿一扬下巴,“林南风的表哥,我们……继续,喝!” 可她终究是敌不过林睿吧,其实就是在林睿准备放弃的前一秒,她突然用力挥一下手,说了句“我输了”,就颓然歪到了沙发上。 她倒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伸过了手,及时挽住了她。 众人都惋惜地叹一声,连林睿也赞叹地说:“好酒量,南风,不如让小罗跟我吧,酒场上正好用得上她。” “你们先玩,她醉了,我送她回房间。”他淡淡说了一句,手臂屈下,更稳当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忽然发觉,比起在小城,比起上一次她醉酒,她好似轻了许多。 轻轻放她在床上,他帮她盖好被子,静静注视她沉睡的酡红的脸颊。 罗文晓,你怎么轻了?你瘦了吗?是不是在这里,比你在小城的时候……让你觉得更辛苦了? 她微微动了动,额头有一绺发落到她眼上,他伸出手,帮她小心拂去。 客厅里有朋友唤他的声音,他顿了顿,再帮她压好被子,终于是关了台灯,起身离开,再关好房门。 客房陷入一片灰暗之中。 窗外有隐隐的光亮,如羽毛般轻盈落到她脸上。 在那一片微亮的光中,有莹亮的泪自她闭着的眼角滑下,仿佛世界眼中,再微不足道的,一瞬即逝的一点泪光。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十三) 清晨五点,罗文晓就起床了。工场的老师傅答应一早给她开门,纵然她头很晕,纵然她心里很不舒服,可她还是强撑着洗漱,然后看着不知道被谁收拾干净的餐厅和客厅,看着餐桌上还留着的一角蛋糕,发了一会儿怔,再悄悄离开。 她在工场门口等了一小会儿,老师傅就穿着大袄子过来了。 “小罗啊,你早饭吃了么?”老师傅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开门,又看看她,“看你哆哆嗦嗦的样子,冷吧?这天又回冷了,听说明天又要下雪呢!” 她轻轻跳脚,又搓搓自己冻红的双手,笑了一笑:“吃了,在路上买了个包子吃了,不冷呢,不过动动更暖和一点。” “你这姑娘呀……就是嘴硬,逞强!”老师傅有些心疼地看她,“这些天都跑来做桌子,熬得又晚,手也磨破了不少,爹妈知道了该多心疼哪!” 她乐呵呵地笑:“我爹妈……有他们自己的事,我呢,有您心疼着就行了!” 工场里冷冷清清,隐约还有刨花木屑的气息,老师傅开了其中的几盏大灯,也是清冷冷的白光。 “师傅,我自己来就行了,麻烦您这么早给我开门,真不好意思。”她歉疚地对老师傅说。 老师傅摇摇头,“没事没事,老喽,也睡不着喽,早点起来干些活也好,热热身子。”他走到一边拿了热水瓶,回头对她道,“小罗,你自己来吧,我去烧些开水,一会儿你也喝喝,暖和一点,啊?” 她点点头,看到刨木机旁她昨晚上做了一半的桌子,蓦然有些心酸,还有些凄凉。 可她终究是忍住了直涌上来的一股泪意,换上旧蓝的工作服,搬起桌子到刨木机上,开始动手加工。 刨木机开动起来,木材迎上去,刨花木屑开始漫天飞扬起来,轰隆隆的声响里,她的眼泪终于是一颗颗地落下,她无论怎么忍,也忍不住了…… “姑娘?你怎么哭了呢?”老师傅提了热水瓶回来,看到她的样子,忙走过去问,“你受什么委屈了你?” 她摇摇头,努力睁大眼看清手下的活,然后,一声不吭地,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将桌子板都磨好。 后来桌子基本成型了,老师傅帮她修饰了边角,再一遍一遍地试过去。 她蹲在老师傅旁边,看他往桌板上刷清漆,轻轻的,一笔一笔地刷上去。 清漆的味道其实是很刺鼻的,可蹲在老师傅身旁,她忽然觉得,那种味道再踏实不过,再暖和不过了。 桌子最后放在特制的房间里烘吹,老师傅搬了两张小凳过来,和她一人一张坐下。 “小罗,你现在好点了吧?” 她看着老师傅沟壑深深的面庞,轻轻点点头,“我没关系了。” 老师傅笑笑:“是不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 “没有,我还没有男朋友,”她仰起脸来,轻轻笑,“我以前,把有些东西想得太重要了,可其实,它并没有如我所愿,也没有我想像得那么重要。” 罗文晓离开的那个晚上,其实一点动静都没有,林南风根本没有察觉。 只是在那天凌晨,在四点差不多的时候,他突然就从一场混沌的梦中惊醒过来。 他半坐起身,微微喘着气,心上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到客厅倒水的时候,看到客厅的沙发几上有一张很小很小的桌子,那么小,才一个普通的光电鼠标那般大,看上去有些微的粗糙,而它的下面,则压着一封雪白的信。 他看完信后,怔愣了许久,只是那时,他还没有太明显的感觉。 后来他开车去公司,开到一半,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后,他看到有纷纷扬扬的雪从苍茫的天际落了下来。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在小城的那个晚上,他半夜起床看到下雪,然后在客厅,看到罗文晓坐在窗前,也是在看雪。 那时她还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他侧过脸来,看到热水缈白的雾气沿着她的侧脸袅袅上升,和窗外隐隐的白几乎融为了一体。 那个晚上的她,异样地沉静,仿佛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心。 他想起罗文晓压在小桌子下的那封信。 “南风,林南风,我终于可以送你生日礼物了,不是信上的那张小桌子,而是我要走了,像你希望的那样,我不再打搅你了,再见。 你还记得我来A市的时候,曾告诉过你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没有想好就不接你的电话,还记得吗?本来是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你,不过我想大概是没有机会了,既然告别,我就老老实实说吧,其实你离开小城后,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喜欢你?后来我想通了,我是喜欢上你了,于是我就大着胆子到你这里来,直接撞进你的生活里。 我知道我和你差很远,而且我也知道,你一直是瞧不起我的,是的,你从来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吝啬,瞧不起我的斤斤计较,瞧不起我拼命跑单子抽提成,是不是?可是,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一出生就没了妈妈,而爸爸又娶了别人,和别人一家生活在一起了,你就不会这样看我了吧?你问我为什么过年也不在家待久一点,我也想啊,可那个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我不是说你有偏见,你很好,你很优秀,我知道你在那么大的鼎盛集团上班,你还是鼎盛总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呵呵,林南风,我从前就知道你特别,没想到你真是很厉害啊,我又高兴,却也……又害怕。 因为知道你特别,我就愈怕我比不上你,因为无法跟你站在一个起点上,我总是心虚害怕。所以我在数码广场找了个代理销售的活做,我想,总有一天,我是可以站得高一点,更高一点的,我可以不再让你瞧不起,我可以自己也瞧得起自己。 只是,你一直没有懂我的心,或者说,你其实很不屑来懂我的心。你对我是挺好的,可也只是因为在小城的时候我帮了你一把吧?那样的好,我不想要,我要了,也觉得心里难受……在你家的这些天,我有时很快乐,因为你看起来也是很高兴;我有时又很难过,因为你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会拧眉头……后来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可我不能让你看到我失望的样子,我想,你眼中的罗文晓,她可以很贫嘴,可以很无赖,就是不能让你觉得可怜,可怜的人只想博取别人的同情,而可敬的人才能拿出真正的成绩,才能和别人站在同一个起点上,没有尊卑,只有互敬。 林南风,我只想当一个让你也看得起的人,然后我才不会在对你的喜欢和爱里太卑微,我才能抬起头,扬起下巴,微笑而自豪地看着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其实很简单,因为你是一个能够让我信任的又对我很好的人。从前,我以为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生活只能靠自己,能相信的唯有赚到手里的踏踏实实的钱,可你的出现让我改变想法了,在小城的时候,你不跟我计较,你真心为我好,你做的许多事,也许于你来说都是不经意的,可那些真是让我感动了。 可你还是骗了我。你的生日派对,让我真正看清了一些事。 你也不要太内疚,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瞒了你很多事,我还在吃火锅的时候故意烫伤手,因为我希望可以多留一段日子,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了……但是,这几天我还是想明白了,我是喜欢你,爱你,可你并不如此。 好了,能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我也是放下了。 林南风,现在开始,我也不喜欢你,不爱你了,我也许会回小城,也许去更好的能让我一展所长的地方。 我一个人,哪里不是家呢? 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还是很感谢你的。 以后如果碰上,如果你还认得我,我也还认得你的话,请你不要再拧眉头了,请你……给我一个轻轻的笑吧。 再见。” 林南风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晚上的罗文晓。 她坐在他面前,双眼一如既往地黑亮,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黑亮里仿佛凝上了一层白,仿佛是窗外的雪,忽然就落进了她的眼里。 他的车窗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稀薄的,晶莹的,洁白的。 他在车里,明明没有触碰到雪,可当他抬头时,他却感到,好似也有雪,忽然就落进了他眼里,还有他心里。 …… 三个月后,林南风到B市参加一个经济年会,顺便也到B市的鼎盛集团下属公司视察。 下属公司的马经理陪同他到公司经营的卖场察看,在这个B市最大的家电卖场里,他看到各种家电都整齐摆列在各个品牌的专区中,员工都是着统一服装,对顾客恭敬有礼,始终保持谦和得体的微笑。 转到商用空调专区的时候,他看到许多品牌,有大金、开利、麦克维尔等国际品牌,也有国内本土的海尔、格力、美的、志高……他边看边低声询问身旁的马经理一些销售状况,马经理也都一一作了回答。 后来拐过一个转角,他蓦的停下,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最后一个商用空调专区。 “哦,这是今年四月才增加的一个国内品牌,GG空调,他们公司的销售尽力推荐了这种,我们考察了,觉得质量还可以,就增设了一个专区。”马经理以为林南风是诧异这种还不太知名的空调,马上解释。 “向你推荐这种空调的销售是不是女的?”林南风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她叫什么名字?” 马经理更疑惑了,可还是答道:“销售员的确是个女的,但她是和我们公司的一个工程师联系的,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叶。” 林南风心内蓦然涌上一阵失望,他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然后继续朝下一个专区走去。 他明白世界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GG空调的销售不会只有罗文晓一个,可他多么希望……那个人其实就是她。 下午回到公司,已经是下班时间,林南风和马经理一路碰上不少员工从公司大门走出,看到他和马经理,都纷纷打招呼。 他们搭乘电梯去经理室,到六楼的时候,马经理说要上工程部有点事,于是两人出了电梯,马经理直往其中一个还亮着灯的办公室而去,他则在办公区之间走走看看。 工程部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他看到办公区的桌子上都零零散散放了一些画图纸和铅笔,不少大部头的工具书或摞着或摊开,几乎都是有些杂乱的。 只有一张办公桌显得整洁,工具书、画图纸、铅笔和记号笔都有条不紊地放着,桌角还竖了一只小花瓶,不过里面没有插花,而是插了各种颜色的彩色铅笔,瘦瘦长长的笔身,或红或蓝或黄或紫,倒也显得漂亮。 他有些感兴趣地拿起小花瓶想仔细端详,不想花瓶竟然轻得很,仔细一看原来是木头做的,喷了色彩后又上了亮釉,或者是,刷了清漆,于是看起来就像个瓷做的小花瓶了。 这时马经理已经从办公室走出,边走边摇头,看到他又歉疚一笑:“对不起林经理,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你是不是有急事?”他放下小花瓶问。 “没有,就是一个工程师突然请假,工程部的人手有些难调动,”马经理不在意地笑笑,“喏,就是这张办公桌的工程师,说是有急事得请假,刚好下午有个工程,只希望她明天能准时回来。没事的,我们走吧。” 他淡淡点一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离开的时候,他心内突然轻轻一动,可他并没有想到什么,于是也没有把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放在心上。 吃完饭后,马经理开车送他去下榻的酒店。 “林经理,你的飞机是明天早上十点,我让酒店客房部给你设了MORNING CALL,九点钟我会开车来接你。” 他在后座点点头,“你明天忙的话就不用过来了,我可以自己坐计程车去机场。” “这样好了,如果明天不忙,我就自己过来,”马经理笑道,“若是忙,我会让助理来接你。” 他也不勉强,淡淡道:“可以……” 话还没说完,他只觉得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直直冲上了前面的驾驶座,又猛的被往回甩,狠狠撞在车椅背上! 一瞬间,他被撞得有些发痛,头晕眼花…… “林经理你没事吧?”马经理稳下来后,急急回过头来探问他的状况,“刚才前面的那辆车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急刹,我也只好跟着急刹……你真是没什么吧?” 他闭一闭眼,摇了摇头,“还好……” 车子平稳行驶一段后,终于停下在他下榻的酒店门口。 他下车要进酒店,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回头却是看到马经理正弯腰在车里找来找去。 “还好,没摔坏呀!”马经理高兴地举了一个木头做的小桌子直起身来,“刚才那一撞也不知道撞哪里去了,我还真怕它散架!” 他看到了那张小桌子,竟然就怔在了那里。 “哦,是一个工程师做的小桌子,也算个小模型了,”马经理笑笑解释,“我儿子上次去工程部玩看到了,非也要一个,那个工程师也挺好,就又做了一个给我,哎,就是刚才你看到有小花瓶的那张桌子的工程师……呵呵,当爸爸也不容易,儿子想要,也得老着脸皮去要啊。” “那个工程师……是不是就是和GG空调销售联系的那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马经理想了一下,“哎,就是啊,那个女销售就是她联系的,呵呵,也许两个都是女人,相互间也好说话。” 他觉得心跳愈来愈快了,“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罗?” “林经理你认识小罗?”马经理惊讶笑道,“是啊,她就是姓罗,叫罗文晓,我们都叫她小罗来着。” ------------ 番外之一首简单的歌(十四) 五月的G市,突然就在某一天热了起来。 罗文晓准时到公司上班,可她没有像平日那般笑容满满地一路跟同事打招呼,而是小心翼翼地边走边看,搭电梯的时候,也是尽量站在最里的地方,尽量不出大声大气,尽量让别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小罗,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个相熟的同事笑着招呼她,“怎么,昨晚上跟人聊天晚了,嗓子都哑了吧?” “嘘嘘嘘!”罗文晓冲他拼命摆手,“别大声嚷嚷呀,你才嗓子哑了,我好着呢!” “那干嘛见着人都一声不吭?小媳妇样儿啊!”电梯到了六楼工程部,同事边说笑边和她走出。 她先左右探看了一番,确信没有任何异常后,才跟在同事身后进了工程部。 “呃,那个,昨天我不是请假了吗?”她笑呵呵道,“听说昨天有总公司的人来,走了吧?” “听说是总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不过,和我们工程部也没什么大干系,就算来也不到这边吧?”同事笑笑,“刚才看马经理已经上楼,估计人也走了吧,不然马经理一定会陪同。” 她松一口气,“哦……”可心上却有些空涩涩的,不是真正轻松惬意的感觉。 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习惯性地要拉开椅子坐下。 “咦?我的小花瓶呢?”她突然发觉自己桌角的小花瓶不见了,忙低头四下察看,“小花瓶怎么没了呀?” “小泉,你看到我的小花瓶没?”抬头看到同事小泉,她忙抓住他问。 小泉拿了个文件夹子,耸耸肩,“没,你那个假花瓶宝贝似的,我真看到还不赶紧告诉你在哪里?!” 她有些懊恼地撅了嘴,“怎么才一天就没了呀,我可是花了好几天才做成的……” “对了,清洁员昨晚刚刚打扫过,会不会是你的小花瓶落地上摔几瓣,被当作垃圾处理了?”小泉想了想道。 “不会吧……我那个又不是真的花瓶,木头的落地上最多滚几滚,还真摔几瓣么?”她嘴上嚷着不信,可还是朝楼梯口那边走去,清洁员清理后的东西一般都放在那边,运气好的话兴许还会在。 “赶紧吧,找不着就回来,九点钟头儿要召集我们开会!”小泉在她身后喊,脸上笑眯眯的。 罗文晓边走边小声嘀咕:“过分呀,才一天不在就丢东西了,林南风啊林南风,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这样么我?……” 到了楼梯口,角落堆放了一些清洁工具,可她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到小花瓶的影子。 她有些丧气地转过头来,却是突然看到小花瓶好端端地立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 “哎哎哎……刚才都没有的呀,”她蓦的有些警觉了,转头这边看看,又那边看看,“谁呀,开玩笑很好玩么?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呢,迟到了你负责的!……” “那玩失踪就很好玩?”林南风自楼梯上方走下,口中淡漠道,“你以为留下一封信,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管了?” 罗文晓有些傻了,她愣愣看他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又轻轻地,慢慢地,拧起了眉头。 “……你怎么还没走呀?”她好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所见了,揉揉眼,又抬腕看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走了的么?” “罗文晓,你为什么会在鼎盛分公司?而且,还做了工程师?”他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问题,而是目光严正地望她。 她从怔愣中反应过来,仿佛一只憋足了火气的小狮子终于开始爆发。 “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工程师?”她不高兴地冲他直皱眉,“你不过就是鼎盛的市场部经理,又不是鼎盛的头头,凭什么管我这么多?!” 说这话的时候,她颇有些赌气地想,算了,如果他还是这么看不起她,她也不想别的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得了!他要生气就生气去,她才不要再整天牵肠挂肚地想这个总是用眼角瞅她的男人! 可他却不怒反笑,“罗文晓,你果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又愣了,“什、什么……?我怎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你那封信又长又哀怨,我都以为你转性子了,”他微微笑道,“但是,现在发现,你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还是原来可爱的样子。” 这下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了,只好怏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没事的话我要走了,一会儿开会迟到头儿会骂我的。” “罗文晓,跟我回去吧,回A市去。”他轻轻道。 “我不去,”她垂下眼去不看他,“我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回去干什么?” “以前的事……是我错了,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没有……好好懂你的心,”他低声却清晰道,“既然我们可以再相见,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去懂你的心呢?” 她抬起眼来,默默看他好一会儿。 “林南风,有些话说出去了,也被别人听到心里去了,那就是无法再抹去的。”她低声道,“罗文晓的心,伤过一次了,就不想再伤第二次,它再小,也是一颗心,你明白吗?” 他沉吟了片刻,“我明白,但是我想,如果没有及时补救的话,心伤会是一辈子的,有补救的话,或许能好一些。” “……你不要再说了,”她蓦的转过身去,“我现在在这里正如鱼得水呢,跟你回去了不是很吃亏?就算你帮我找了新工作,还不是要被别人说利用裙带关系?我才不干呢!你走吧,我要上班了,就这样,别喊我了啊!” “林睿让我跟你说一声,上次你输了,他只要求你答应跟林南风回来,”他在身后喊住她,“既然愿赌服输,你就不能不守承诺。” “那,让林睿自己来跟我说呀,”她还是往外走,“或者是,等我见到林睿再说吧,再见。” “罗文晓,”他没有跟上去,却是在她身后清晰道,“我本来早上十点的飞机,为了见你改到晚上六点,时间一到,我就真要走了。” 她没有再回答,身影转瞬消失在了门口边角。 他留在原地,伸手拿起那个依然立在扶手上的小花瓶,唇角淡淡抿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愁闷。 傍晚五点的时候,罗文晓还是急急赶到了机场。 她提前就下班,小泉忙拦住她,告诉她时间表已经改成五点半下班,她请小泉帮忙打卡不成,好说歹说也不成,最后只好一扭脖子什么也不管就溜出来了。 一整天她都是心不在焉。 林南风又要走了呀! 六点飞机的乘客已经入闸,罗文晓匆匆赶到闸口,机场的工作人员拦住了她,不让她什么都没有就进闸口。 “我找一个朋友,我就跟他说一句话,”她向工作人员解释,“我说了话就可以离开了,就让我进去吧!” 可她还是被拦了出来。 她又匆忙拿了手机打林南风的电话,结果却是关机。 “只是入闸口,又不是上机了,关什么机呢?这么积极……”她边嘟囔边往出口走,“还说什么要带我回去,还说什么杂七杂八的话……林南风,你一点诚意都没有嘛……” 机场大厅有人走来走去,有人坐在休息区休息,也有人如她一样,走着走着,就站在了那里。 她站在大厅正中,忽然的,就难过地哭了。 “林南风,你一点诚意都没有,你什么意思嘛……”她想得心里难受,索性走到一旁的长排椅上坐下,低着头擦起眼泪来,“我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笨得可以,三个月后才找到我……不对不对,也不是找到我的,只不过是无意间发现的,其实根本就没用心找过……” “我真是找过了,数码广场找过,工场找过,小城也找过,还找过好些地方……可是,你又不是失踪人口,中国又这么大,茫茫人海,你让我上哪里去找你?” “你动动脑子呀,你觉得我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么?……”她正低着头,闻言不由惊诧地抬起头来,“……你你你你你……” 林南风站在她面前微笑:“罗文晓,你招了吧,故意在鼎盛做事,就是想碰上我,是吧?” 她蓦的涨红了脸,恩恩啊啊了好一会儿,才怏怏道:“……你以为我是女超人么?我想在哪里做事就可以在哪里做事么?……” “你不是女超人,你是罗文晓,一根脑筋倔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罗文晓,”他笑道,“所以,只要你有决心,你就一定能做到。” 她慢慢站起身,好似要走,“林南风,我觉得你这个人没我想像得那么单纯,你心机太重,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伸手一拉,就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罗文晓,你真走的话,我就真上飞机了。” 她这才慢慢地回过身来,轻轻的,也伸手抱住他。 “林南风,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呀……”她的眼泪又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他微笑着,轻轻环住她,“因为,我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想一个问题,想通了,我才能痛痛快快地来找你。” 她伏在他肩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可、可是,你真是想好了,真是愿意……喜欢我,和我一起吗?”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其实,我还没真正想好,”他轻轻道,“可你不在的这三个月,我每天都睡得不好,凌晨四点就醒来,然后一整天都会很没精神……我不能说自己就爱你,可至少我是喜欢你的,喜欢你的斤斤计较,喜欢你的贫嘴,喜欢你充满活力的样子……罗文晓,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试着去爱你,好不好?” 她静静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吧,看在你今天连续耽搁飞机的份上……”终于,她决定委曲求全,“不过我有几个条件,第一,我跟你回去但不一定让你介绍工作,你可以给我推荐;第二,如果,如果最终我们两个不合适,只有我嫌弃你的份,你不许再说什么罗文晓你什么时候回去呀之类的话,知道么?” “第一个容易,第二个……”他想了一想,“真是有点儿难度。不过,我愿意接受。” “那行!”她笑嘻嘻地松开他,“那我们走吧,反正你今天的飞机是赶不上了,我也早退了,我们去吃饭吧,B市有一家餐馆挺好的,你请我!” 他无奈地点点头,“走吧。”唇角却漾起许久不见的温柔笑意。 后来我们看到,在机场大厅,罗文晓笑眯眯地挽着林南风的胳膊往出口走。 可只有在他们身后的人才能看到,我们的小罗,悄悄反手在身后,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是不是完全胜利了,是不是可以永久胜利,我们都无法知道。 但是,我们只希望,她可以和他,没有双刃的纠缠、晦涩和伤痛,而是快乐地,活泼地,永远充满希望地走下去,如同唱着一首……简简单单的歌。 而生活,本来就应该简单,愈简单,才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