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当时年少 ------------ 1、桃花 嘉佑十二年春,靖南王于金陵玉泉山庄设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靖南王乃当今圣上的七皇叔,早年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为人豁达耿直,深受百姓爱戴。靖南王妃贤良淑德,与王爷伉俪情深。奈何夫妻三十年,膝下仅有两个郡主。这靖南王是个痴情种子,宁可无肆也不纳侧妃,如此倒也传为佳话。 关于这靖南王妃,还有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原因系她出自望京顾氏,乃先皇后和宸妃的姑母。顾氏前后出了这三只凤凰,却并不恃宠而骄,家中男丁都远离朝堂各地为商,做的是正经生意,每年除夕各分号开仓布施,接济穷人。启国百姓皆叹: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赶上如此清明盛世! 众所周知,靖南王膝下敏仪郡主年方十八,眼看就要过了适婚的年纪。五年前淑仪郡主嫁给当朝左相的大公子孟佶,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于是这小郡主赌咒立誓,绝不嫁给官宦世家。可是当朝的翩翩公子哪个不与朝廷有关?太子李琨、护国公之子刘北、新科状元宋世轩,剩下一个表亲离庙堂最远:望京顾三少顾羽杰。听说状元郎和顾三少不日将到金陵,众人猜测,靖南王是要给郡主找郡马呢! 这日天朗气清,玉泉山庄桃花盛开,各地才俊云集,赋诗饮酒,把盏言欢。玉泉溪边的桃树下,几个年轻公子以文会友,就着这满树芳华填词作曲。一人开头: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媚。 若将人面比桃花,面自桃红花自美。 众人附和点头,浑然不知一叶小舟沿着玉泉溪徐徐划来,轻纱拂动中,依稀立着一位白衣美人。小舟越行越缓,几乎是停在不远处。桃树掩映下,一位锦衣公子朗声诵道: 粉面若桃花,芬芳气自华。 不知轩客意,曾有属意她。 对面的青衫公子背对玉泉溪,淡淡一笑,不急不缓的开口: 郡中俗事多清闲, 明主常念三分田。 春风错把柳丝渡, 何人不爱桃花仙。 锦衣公子一愣,继而冷笑,此诗藏头露尾,无非就是“郡主错爱”四个字。还未及开口,一个身着鹅黄的小姑娘从桃林里跳出来,拉住青衫公子的胳膊摇啊摇,撒娇的说:“大哥你坏!明明知道人家就在那边,还要故意做这几句诗。只怕现在是‘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啦!” 青衫公子宠溺的摸摸小姑娘头上的两个小包子,但笑不语。 小姑娘俏皮的撇撇嘴,腮边的小梨涡煞是可爱。许是不习惯外人在场,拽着青衫公子的衣袖往外走,叽叽喳喳的抱怨:“大哥你出来玩也不带上我!二哥不让我出门,害我翻墙扯破了裙子。听人家说你来这里参加桃花宴,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你呢!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大呀,跟迷宫一样,害我差点迷路。” 玉泉山庄的桃林是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栽种,的确是一个迷宫。单凭这小丫头是肯定走不出去的,除非有高人指点。青衫公子心中了然,老二必定不会让小妹独自跑出来,指不定在哪里藏着呢。 “长歌,回去找宋师傅多加学习。” 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突然跳脚大叫:“二哥最坏了!躲在后面看我受罪!我要告诉小四!我要拔了他的药园!我要拆了他的算盘!” 众人看着鹅黄淡绿没入桃林深处,纷纷猜测这对出众的兄妹是何人。 锦衣公子冷笑一声:“这等风采,除了状元郎还能有谁!”说罢挥袖离开,纵身一跃登上小舟:“敏仪,你可是都听到了?” 嘉佑十二年八月,启国皇帝下旨赐婚,敏仪郡主嫁与东陵王世子。嫁入皇家,也算顺了小郡主“不嫁官宦世家”的誓言。 迎亲的队伍到金陵时,靖南王妃哭的几欲昏厥,两个女儿一个在北一个在东,相隔千里,做母亲的自是万般不舍。小郡主也哭成了泪人儿,拉着王爷的衣袖一直喊“不要不要”。王爷深深叹口气:“敏仪,多情自苦,休得执迷不悟!喜娘,带郡主上花轿!” 围观的百姓从王府一直排到了城门,直到郡主出城,金陵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谁成想,三日后传来噩耗:送亲队伍在淮北平阳山遭劫,小郡主下落不明! 靖南王和东陵王世子大怒,此事有损皇家颜面,绝不姑息!皇上下旨,命刘北领兵三千进山剿匪,不出两月,淮北群山大大小小四十余寨的山贼悉数剿灭。只可惜,一直没有小郡主的消息。 刘北领兵回京复命,百姓列队欢迎,许多养在闺阁的女子也纷纷前来一睹少将军的风采。 大军驻扎城外,刘北只带二十亲卫进城。百姓没有看到浩浩荡荡的阵仗,不免有些失望。可是这些情绪在看到刘少将的那一瞬全部烟消云散。都说护国公雄壮魁梧黑面严肃,想不到儿子剑眉朗目,英气十足。这要是退下一身戎装,绝对是翩翩佳公子。也不枉与太子、状元郎、顾三少齐名! 长歌趴在窗前张望一阵,待刘北走过,又重新坐到凳子上。认真的衡量一番,耸耸肩膀:“也不过如此嘛!比大哥差远了!”吃了两颗蜜饯,又补充道:“小四,你长大了肯定也比他好看!” 白祈顿时乐开了花,偏偏故作淡定:“小五何出此言?” “因为你比他白呀!他一直在外面打仗,脸好黑好黑呦!” 白祈顿时黑了脸,在他生命的十四年里,最讨厌“小白脸”三个字,为此跟三哥打了多少架!每次周念调笑他,大哥二哥都不插手,只有小长歌跟他站在一边。想不到啊,现如今连长歌都已经敌我难辨,近墨者黑,近墨者黑呀! 长歌浑然不知自己戳到了白小四的痛处,犹自拿着二哥的银针穿枣核。上次没能把韩修远的金算盘拆掉,心里总是不解气,干脆让小四偷来他的银针,使劲使劲的糟蹋。 “小四,上次宋师傅教我用枣核钉,二哥在闵掌柜那里订了三十个,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白祈怒气冲冲地回答。 长歌叹口气:“你不陪我去呀,早知道我就不请闵掌柜做那三十个枣镖了!” “什么!”白祈眼前一亮,他最拿手的暗器是枣镖,无奈三哥要他学剑,不许他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费工夫,到现在他也只有宋师傅送的五个枣镖,而且已经磨损严重,不够锋利。“我陪你去!小二,结账!” 长歌狡狯的笑了,白小四你永远逃不出长小五的五指山啊! ------------ 2、红梅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飘飘荡荡的落下。 京城西山梅园,长歌睡不着,每逢落雪她都会异常难眠。义父说,捡到她的那晚也在下雪,红梅怒放分外妖娆。也许她的父母很喜欢红梅,所以要在她肩头刺上一朵鲜艳的梅花,哪怕是要丢掉她,也要丢在红梅树下。 长歌悄悄起身,趿拉着绣花鞋走到花园的梅树下。梅花一粒粒含苞待放,也许明天就是芬芳满枝头吧。大哥说,雪虐风号愈凛然, 花中气节最高坚。父母如此爱梅,怎么会不顾梅花的气节,抛弃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洁白的狐裘披在肩上,韩修远皱眉,弯腰给她穿上鹿皮小靴。 “二哥,你有没有那种让梅花马上开放的药啊?” 韩修远起身摸摸她的头发,没有了两个小包子,乌黑的秀发像缎子一样顺滑。他本不喜多言,轻抚她的背脊给她无声的安慰。小丫头又想爹娘了,自从知道她是义父在梅树下捡的,每逢雪夜就到树下发呆。 长歌钻进他怀里,这些年大哥如父二哥如母,他们给了她最深切的呵护和包容。有他们在,她可以尽情撒娇尽情任性,真要闯了大祸,还有三哥四哥担着呢。 “我也十四了,小四再也不能说我比他小了。” 韩修远被这童稚的话语逗笑了,想必回廊下的周念一定也在笑吧,可怜的白祈,明天又要被捉弄! “走吧,二哥虽然不能让梅花一夜盛开,却能让药园百花齐放。” 长歌伸手去够他的脖子,韩修远配合着低头任她搂住,顺势把长歌抱在怀里。对周念略一点头,带着长歌往药园走去。 这药园其实就是一个大花房,里面种植的都是奇花异草,专为韩修远配药所用,顺带给小四和小五观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任何一朵美丽的花都可能是致命的毒。长歌五岁的时候偷偷摘过一颗焰果,被细小的棘刺扎破手指,昏迷三天两夜,小四为此被周念倒挂在树上陪长歌一起熬。 花房里挂满了灯笼,亮白如昼。因为有地龙,整个屋里都暖烘烘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高兴的,长歌的小脸红彤彤如花般娇艳。她从韩修远怀里跳下来,脱掉狐裘在花海里畅游,立刻忘掉了梅花树下的悲伤。 “二哥,我想要一朵花回去插在瓶子里。” 韩修远端起一盆剑兰:“把这个带回屋吧。” 长歌满心欢喜的接过:“谢谢二哥!”凑过去在花朵上嗅嗅,真香!“二哥,你信不信,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我都认识,哪个是毒哪个是药我也知道个大概。” 韩修远微笑,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长歌吃了焰果的苦头,常常偷跑进他的书房看医书。每每都是拿架子最顶端的书,好几次看她摞着几个凳子颤巍巍的样子,他都会在心里捏一把冷汗。为此,他请宋师傅教她轻功,练了这些年也算小有所成。 “你房里的药我也知道,还偷偷藏了一些呢。三哥送给我一个乾坤囊,里面能放好多好多东西。泻药、蒙汗药、毒药、解药,通通都有。还有冥远楼的玉签,大通钱庄的金印,十个枣核钉,还有小四送我的象牙梳子。二哥,明天你再送我几样东西好不好?我的乾坤囊还没装满呢。” 韩修远笑意更深:“你不嫌重吗?有小四在,这些东西都无需带在身上。对了,怎么没听你说避毒珠?” 长歌得意的笑笑,从衣领里拉出一根红线,带出一颗乌黑浑圆的珠子:“我用你的银针穿了个洞,这样挂在脖子上就丢不了啦!” 韩修远无奈的摇头,可叹他的银针是让闵掌柜特意打造,熔入千年寒铁,既可施针救人,也可飞针夺命,如今竟被小丫头拿来穿珠子,真是暴殄天物! 长歌打了一个呵欠,揉揉惺忪的睡眼,目光有些迷离:“二哥你点了安神香是不是?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连避毒珠都不管用了。我真是太笨了,现在才闻出来。下次,下次,我一定马上就能发现……”说到后来,终于承受不住眼皮的重量,头一歪伏在韩修远膝上睡去。 除夕这天,宋世轩回到了梅园。自从他上任京城府尹,有了自己的府邸,从未到梅园走动。从金陵回来,长歌再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偶尔跟小四进城看他,每次见面也不过匆匆一眼。现如今他身在朝廷,行事更需谨慎,稍有差池,便是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长歌知道,梅园牵涉太多,冥远楼、济仁堂、大通钱庄、宏盛赌坊。很可笑吧,最狠厉的杀手组织和最慈善的医馆,最富有的钱庄和最无良的赌坊,这些都是出自梅园,一个外人无从得知的所在。 要说启国最富有最安全的地方,那可不是皇宫。皇帝能有多少钱?早年征战,国库空虚,绝不是十几年的安定能填满的。要不是有顾家撑着,皇帝哪有钱养兵屯田、修房建舍? 梅园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大通钱庄遍布启国各地,南方昭国、西方狄国、北方大赫国都有大通的分号。冥远楼每年搜集无数奇珍异宝,宏盛赌坊更是日进万斗金。所有的财富都归入梅园的金库,毋庸置疑,梅园富可敌国。 说到安全,皇宫最多是重兵把守,不能硬闯却能偷偷爬墙。而梅园借助地势,再辅以韩修远的机关阵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御敌于外。 长歌在书房外等了许久都不见一二三哥出来,干脆拉着小四去梅林取梅雪煮茶。小四平常练剑,轻功不如长歌,一盏茶的功夫就落下三丈远。长歌拿雪球掷他,然后咯咯笑着逃开,总能堪堪避过小四的雪球。 “小四!你太不争气!”周念几个起落来到二人面前,怒其不争的吼道:“连长歌都打不过,我怎么放心把冥远楼交给你!” 白祈也不争辩,手上暗暗使力,以内力将雪融化再凝成枣镖形状,嗖一下射向周念。 周念闪身躲过,冰雪化成的枣镖钉入梅树,枝头白雪簌簌落下。长歌飞身到梅树下接雪,头发上衣服上全是亮晶晶的雪花,嘴里还不住感叹:“小四威武!早知道你扔个枣镖就能落雪,我们何必在树上飞来飞去呢?” 白祈得意的扬起下巴,丝毫没有看到周念眼中的算计。同样一枚冰雪枣镖破空来袭,白祈略一侧身,枣镖钉在梅树上,大团大团的雪球砸在白祈身上,好不狼狈! 周念哈哈一笑:“小四小五,回家吃饭!” 回到梅园,长歌把梅雪交给巧然,嘱咐她好生看管,然后回房换下这身湿嗒嗒的衣服。 饭厅里,四个哥哥都已经落座,只等她一个。长歌俏生生的叫一声“大哥”,挨着宋世轩坐下,忍不住抿嘴直笑。 “大哥,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上次我和小四去聚福楼,大师傅做的福饺可好吃啦,我和小四还特意拜师了呢!晚上做给你吃啊!” 周念故作委屈的嚷嚷:“小五太偏心!我和二哥天天供你吃供你穿,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们做过饺子?还有你小四,长歌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得知恩图报?” 白祈咬牙愤愤的瞪他一眼,不吭声,埋头吃饭。这个周念,你越理他他话越多,你当他是背景音,他反而自动消音,这是白祈抗争十四年的经验之谈。 果然,席间一时沉默。 宋世轩放下碗筷:“天黑前回府,今年不能在梅园过年了。” 长歌猛的抬头,天黑前?现在是冬天,过了晌午很快就天黑,那不是说大哥马上就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知道跟二哥三哥闷在书房里,难道小四小五就不是他的弟弟妹妹吗? 越想越气,干脆扔下筷子跑了。经过前厅正好碰到巧然,她还在守着那坛梅雪。长歌伸手夺过来,使劲摔在地上。哐啷一声瓷片四溅,梅雪化在地摊上,留下暗色的水渍。 巧然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从八岁起就照顾长歌,对她的脾气了若指掌。看她摔了坛子转身就跑,连忙跟上去查看。 长歌回到房里乱打乱踢,她没学过拳脚功夫,内力也不济,根本没什么破坏性。可是她的小手小脚就惨啦,红木的桌椅最是坚硬,捶在上面不几下就疼哭了。 巧然忙过来搂住她安抚,问了半天才知道,这小丫头是受不了大哥的冷落,跟二哥三哥吃醋呢! 巧然拿帕子给长歌拭泪,劝慰道:“大公子如今身在朝廷,不比往日自由。此次回来也定是有要事在身,否则绝不会冒此大险。小姐,咱们梅园在暗,大公子在明,互相都不能有牵扯,否则老爷的大计就要功亏一篑。小姐啊,大公子对你有多好,咱们大家都看在眼里。那是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四公子都比不上的呀!快别难过了,大公子很快就要回京,你不能把剩下的时间用来发脾气呀!” 长歌抽抽鼻子,说的也是,大哥顶多留一个时辰,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上。跳起来胡乱抹一下小脸,施展轻功往饭厅奔去。 ------------ 3、离开(1) 过了年白祈就十五了,十五岁,意味着冥远楼的开始。 遵照义父的命令,一二三四哥从小习武各有所长,年满十五岁就要进冥远楼训练。二哥擅长奇门八卦、药石暗器,每次任务都用毒,干净利落。三哥轻功了得,腰上一柄软剑使得也是出神入化,一剑封喉是他最常用的手法。 六年前韩修远建了这座梅园,便专心在药园研制草药,然后开了济仁堂,冥远楼就教给周念打理。原本大通钱庄和宏盛赌坊是由宋世轩掌控,自他做了状元,就分别交给了韩修远和周念。 周念表面上是个冷酷的杀手,骨子里玩心极重。这几年常带白祈和长歌乔装打扮到宏盛赌钱,渐渐的心思偏离了冥远楼。他一直督促白祈练武,目的就是让他做新一任楼主,自己好在赌坊逍遥。 眼看二月初八越来越近,白祈就要进楼,长歌难过的不得了。自长歌记事以来,先后经历了与二哥、三哥的分离。二哥进楼的时候她还小,不懂得伤心。周念这人没什么耐性,虽然也疼她,但每次相处不超过两个时辰,长歌对他也不甚依赖。可白祈不同,她跟白祈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和他的分离比一二三哥都难受。 几个哥哥也都明白她的心思,这些天任她和白祈在一起疯玩。 正月十五,白祈带长歌进城逛庙会看花灯。长歌到闵掌柜的店里取了三十枚枣镖。这三十枚枣镖异常锋利,她把韩修远的银针化了熔在尖口上,经过闵掌柜的锻造,小小枣镖削铁如泥。然后去青云绣坊取了订做的腰带,黑色丝绸绣上暗红色祥云,内里是牛皮制成,上下两层共六十个小袋。长歌将新打造的三十枚枣镖挨个插入上面一圈小袋中,又取出上次打造的三十枚放入下面一层,嘱咐道:“这三十枚不够锋利,我在尖口淬了毒,你小心使用,解药回去再给你。” 白祈牢牢攥住腰带,看着长歌久不能言。 长歌也觉得伤感,拉起白祈的衣角擦了擦眼泪,再抬头,努力笑出两个梨涡:“走吧小四,你给我买花灯,买冰糖葫芦,买梅花糕,把我哄开心了,回家我还有更好的礼物送给你!” 长歌拉着白祈的手钻入人群中,她的手又软又滑,中指和食指内侧有薄茧,那是弹琴留下的。他的手又宽又大,常年练剑,虎口的茧子很厚,摸起来硬邦邦的。一对俊俏的少年少女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拉手逛庙会,让人忍不住想到两小无嫌猜。 看完花灯已经入夜,白祈本想找个客栈住一晚,可长歌死活要回家。于是两个人施展轻功翻越城墙,没有了马匹,回梅园还有很长一段路。长歌内力不济,走了二十里就又累又困,白祈只好背她回去。 到梅园的时候已经四更天,梅园机关众多,若要翻墙难保不受伤。轻叩大门,守门的小厮立刻就来开门,看到他俩丝毫没有惊讶,看来二哥早就吩咐过。 白祈轻手轻脚的把长歌放在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好。看着她清丽的睡颜,心中一动,俯首在她额前一吻。 微凉的薄唇在她额前停留片刻,白祈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美好。再抬头正对上长歌惺忪的睡眼,她醒了?!这个发现让白祈一下子慌了神,后退一步差点摔在地上。长歌伸手勾住他的手臂:“小四,小心。” 白祈的脸羞的通红,被长歌一抓更觉得窘迫,转身就想要逃开。 长歌只作不懂他的难堪,就势坐起来下床:“你等等,我有东西交给你。” 说罢转身去箱子里翻找,拿出一件金丝马甲:“这个你穿着,听三哥说冥远楼的训练很严厉,稍有不慎就会送命。你以后干的也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穿着这个刀枪不入,只要不是刀架在你脖子上,总能保住性命。” 白祈低头看着长歌,三哥只告诉她训练严格,却没说怎么个严格法。进冥远楼之前要交出所有的武器和防身物品,她送的枣镖、药品甚至这件金丝马甲都会被扣下。白祈接过马甲披在她身上:“小五,这个你自己留着。你不会功夫,这是二哥给你保命用的。听四哥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这件马甲都不要离身,你要答应四哥!” 长歌再也忍不住,扑在白祈怀里哭着说:“小四我舍不得你!明年我就十五了,我去冥远楼找你。” 白祈把她从怀里拉开,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许进冥远楼!大哥二哥三哥也不会让你去!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长歌哭着大喊:“为什么不许!你们看不起我!你们觉得我功夫不好!我功夫不好那是你们害的,你们不许宋师傅教我!我不管,我就要去!义父肯定会让我去的,我去跟义父说!小四,小四,我要去看你,你在冥远楼三年不能回来,我想你……” 白祈也红了眼圈,使劲搂住长歌,柔声哄道:“乖,小五你在梅园乖乖的等我回来。三年不长,三年之后你就十七了……你答应四哥,不要再闯祸,在梅园安心的等我回来。你答应我,听到没有?” 长歌闷在白祈怀里使劲点头,她根本不知道答应什么,只是小四说要她答应,她便答应吧。 后来想想,小四那天真是胆儿肥了,竟然骑到她头上,让她答应他的要求! 唉,罢了罢了,人都走了,要算账也没处算。 小四走后,巧然成了她新的跟班。巧然盯她盯的很紧,几乎寸步不离。她是义父的人,长歌直觉上对她有所排斥。这个世上,除了四位哥哥,她不能相信任何人,这是二哥从小灌输的思想。 没有小四的日子,孤单铺天盖地的袭来。三哥去赌坊也不带着她了,二哥只会要她看书练功,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把她当做路人。又一次站在府衙前看到宋世轩目不斜视的走过,她突然很泄气,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很不好! 回到家她闷在房里冥思苦想,大哥不肯见她是因为梅园见不得光,自己身在梅园,自然也不受待见。可是如果自己能够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世人面前呢?哼哼,长歌心里有了一丝算计。 ------------ 4、离开(2) 长歌忽然转了性,读书特别刻苦,常常闷在书房一整天,经史子集、地理风土、琴棋书画、奇门八卦,看的又多又杂。长歌记性好,过目不忘,不出三个月就把韩修远的书房装进脑袋。 这天周念回来,刚进梅园就被长歌扑了个正着。小丫头这几个月闭门不出,乍一见长高了不少,益发俊俏。她跑上去缠着周念:“三哥三哥,带我去打猎!” 周念经不住她一通软磨硬泡,只好点头:“好好好,待我洗把脸换一身衣裳,你也去换一身短装。” 长歌大喜,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回到房间,换了短装,检查一下乾坤囊里的枣核钉,蹦蹦跳跳的去找周念。 巧然跟在后面,长歌撇撇嘴:“巧然,你告诉二哥,三哥带我去打猎。” 巧然应声退下。长歌来到马厩,看周念骑在汗血宝马上,背着一弯大弓,箭壶里满满的箭,顿时兴奋难耐:“三哥,你教我射箭!” 周念呵呵一笑:“上马!” 春回大地,繁花争艳。长歌骑着雪白的玉骢尽情驰骋,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 周念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破空响,一只大雁应声落。 长歌咋咋嘴:“它才刚从金陵飞到京城呢!” 周念策马过去捞起猎物,不以为然的说:“难道你让我射山鸡?” 话音刚落,长歌摸出一枚枣核钉,手法精准的打向一只长毛鸡。可惜她内力不足手劲不够,这一钉没钉死,长毛鸡还在挣扎着想逃,被长歌补上一钉,终于毙命。 周念在旁看着,心想这丫头倒是干脆,下手绝不手软,一定要将其置于死地。殊不知长歌是不想看长毛鸡受罪,想让它早早脱离苦海。既然结果是注定的,她能做的就是让过程不那么痛苦。 回到梅园,周念把猎物交给小厮,带着长歌去了前堂。巧然说二公子在饭厅等候,一行人又改道去饭厅。 饭菜早已摆上桌,不知怎的,长歌看到碗里的鸡头觉得毛骨悚然,低头扒了几口饭就想走。凑巧小厮送上来六枚枣核钉,说是从猎物腹内剖出,拿来还给长歌。 六枚银色的枣核钉早已洗刷干净,可长歌总觉得上面满是血腥,挥手说着“扔了扔了”。 周念阻拦:“慢着!小五啊,你可知这枣核钉费了二哥多少心思?你怎么说扔就扔呢?依我看,这钉子没断,尖头锋利,再用个十回八回不成问题,还是好好收着吧。” 长歌不满的撅嘴,看看枣核钉,再看看韩修远,就是不伸手去拿。 韩修远淡淡开口:“拿去扔了吧。长歌,随我到书房来。” 长歌看韩修远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有些发虚。这个二哥最是心思深沉,她能轻易的糊弄三哥,在二哥面前却不敢耍小聪明。 “说吧,有何打算?” 长歌讪讪的笑着:“二哥你早就猜到了吧?没错,我是想出去闯荡,老是闷在园子里,我快闷死了!” “哦?只是这样?” “对呀,我在想,明年就要进冥远楼了,整整三年不得自由。趁着剩下的一年,一定要好好玩玩,游览名山大川,见识风土人情,陶冶美好情操!” 韩修远垂下眼帘,再抬眼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语气缓慢而不容置疑:“长歌,你记住,有二哥在,你永远不会进冥远楼。”起身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发,这是大哥二哥最常有的动作,似乎他们真的是她的爹妈。“想出去看看是好的,二哥不会拦着。” 长歌抬起头,扁着小嘴:“那你也不要派一堆人跟着我,尤其是巧然,我不喜欢被人盯着。” 韩修远将冥远楼的高手在脑海中过一遍,点头道:“就依你。” 长歌拍手一跳:“谢谢二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再过两日吧。不要跟你三哥学箭了,去找宋师傅,学几招防身的本事。待二哥给你置办好行装再走。” 这几天长歌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根本没有考虑韩修远那句“置办好行装”的含义。待出发的前一晚,简直惊大了嘴巴。 如果说长歌的乾坤囊是小有乾坤的话,韩修远准备的包袱就是大有乾坤。里面的药品、银两、枣核钉都是乾坤囊的升级版,另有一把匕首、五支烟花信号。衣服只是几套男装,还有几张人皮面具。随手取过一个戴上,小小的瓜子脸立刻变成国字脸,长歌对着镜子咯咯笑个不停。 二哥说白玉骢太招眼,给她换了一批枣红色小马。长歌认得,这是周念那匹汗血宝马在两年前生下的女儿。走过去摸摸它的脖子,亲亲它的眼睛,转头问道:“它有名字吗?” 周念说:“赤风。” “哦。赤风赤风,小乖乖,我是长歌,以后咱们要相依为命啦!” 韩修远将包袱挂在马鞍山,听到长歌的话,微感不悦,本来放她一个人出门就很不放心,偏偏还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扶住她的腰轻轻一托把长歌送上马,嘱咐道:“一路小心。”想想又补充道:“记得写信。” 长歌郑重的点头答应,俯身搂搂韩修远的脖子,又冲周念挤眼一笑:“二哥你放心吧,谁敢动我一根寒毛,三哥准叫整个冥远楼灭了他!” 韩修远叹口气,再多的报复也换不回她的毫发无伤啊。 周念上前递过马鞭:“走吧小五,要是想家了就说一声,三哥去接你。” 长歌终于忍不住落泪,嗔怪道:“三哥最坏了!非要招我哭。我在外面海阔天空逍遥自在,才不要回来呢!我走了,赤风,跟你娘说再见!” ------------ 5、赤风 一路奔出梅林,长歌下马,抱着赤风嚎啕大哭起来。 二哥说的不错,赤风是匹通灵性的马,一个劲儿的蹭蹭小主人的脸,舔去她的泪水,痒的长歌直想笑。轻轻的拍一下赤风:“讨厌!就算是戴着面具,你也不能这么舔呀!走,找个地方洗脸去!” 长歌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所到之处一派祥和安定,启国当真是太平盛世! 走了五天来到东陵境内,东陵靠海,早就听说这里鱼盐丰足、安定昌盛,连这么个小镇都如此繁荣,果然名不虚传。长歌先到大通钱庄取了一些银两,问了伙计镇上有无好点的酒楼旅店。伙计也是人精,看这小爷说话底气十足,取的银子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直接报上了顺风楼的名号。 这顺风楼果然奢华,筷子是白银的,盘子是碧玉的,连小小的茶碗盖都镶了猫眼石。鱼肉太过油腻,几个素菜倒是色香味俱佳,长歌吃饱喝足,顺便在后院的客房里住了下来。让小二取来纸笔,给二哥三哥写家书,大意是她和赤风都很好,赤风喜欢吃苋草;路途太远走得慢,来到东陵已过半;休息两天去望京,好叫赤风马蹄轻;兄长宽心勿牵念,小妹叩首长相思。 将信纸收好,写了京城大通钱庄第五分号的地址,托小二去寄送。虽然知道冥远楼的人就在附近,让他们送信会更快些,可长歌觉得,冥远楼作为一个杀手组织干起保镖的行当就够憋屈了,再转行当信差,只会使三哥的威信进一步降低。 第二日起床,发觉顺风楼的掌柜和小二都有些不对劲,对她的服侍倒还算殷勤,可脸上总有些皮笑肉不笑。 长歌眼珠一转,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昨晚睡的可真香啊,好久没能睡上个安稳觉了,你们的客房就是好啊!” 掌柜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语不成句:“公子,公子饶命……都,都是,小二他鬼迷心窍,看,看见公子,大,大有来头……他,他,与小人无关!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这下子长歌明白了,准是小二图谋不轨,被二哥派的保镖制服了。再一思索,她不得不怀疑一路上的平静是否都是假象,而波涛只是消于无声无息罢了。 长歌不欲多事,收拾行装走人。出了镇子转道向北,放弃官道转走小路。行了三十里来到一片山林,看四下无人,朗声喊道:“一直跟着我的前辈,请现身,小女子有话要说。” “小姐请讲。” 长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倒也不甚在意,毕竟冥远楼是个秘密的组织,她非楼中之人,不能见面也是正常的。 她翻身下马,让赤风去吃草,自己走到一株榆树下乘凉。“听你的声音是位大哥,我该怎么称呼?” “在下赤风。” 长歌一愣:“这马儿是你的坐骑?” “正是。” “那,那……”君子不夺人所爱啊!长歌觉得难为情,抢了人家的坐骑又让人家当保镖,二哥怎么如此不近人情!“抱歉!赤风还给你吧,我到前面镇上再买一匹马。” “小姐无需如此,这马本是冥远楼之物,听从楼主调遣。” 长歌歪头看看吃草的小马,这几天跟它在一起越来越喜欢,还真舍不得还回去。“那赤风大哥,你可有马匹?” “在下轻功还行。” 长歌干笑两声,恐怕不止“还行”吧!眼看小马要往林子深处走,长歌想唤它,又觉得“赤风”二字含义不甚明了,于是说:“赤风大哥,我看还是给马儿改个名字吧,不然以后叫‘赤风’都不知道是叫你还是叫马。” 沉默片刻:“小姐随意。” 长歌走过去牵起马儿,抚摸着它的鬃毛,一本正经的说:“马儿马儿,以后你不叫赤风了。长歌给你取了新名字,嗯,就叫小枣。不是早晚的早,是大红枣的枣,枣核钉的枣。”说罢取出一枚枣核钉给马看:“就是这个,这就是枣核钉,你就是小枣。记住了吗?” 马儿呼哧呼哧喷气,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小家子气的名字。 长歌试着叫它:“小枣,小枣,抬起头来。” 马儿把头偏向一旁不理她,长歌也不泄气,耐心的搂住它的脖子:“乖乖,以后就叫小枣。等到了前面镇上,我给你买枣吃。又红又甜,可好吃了!” 马儿拨楞两下脑袋终于认命,谁叫它摊上这么个主人呢? 长歌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她将速度放缓。 “赤风大哥,我的信寄出去了吗?” “是,昨夜八百里加急。” 长歌叹口气:“不用这样的,信上没什么要紧事。况且有你在,我相信哥哥肯定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赤峰大哥,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小姐但说无妨。” “叫我长歌就好。” “不敢。” 长歌笑的谄媚:“敢的敢的,就叫我长歌!”低头捋捋马儿的鬃毛,讨好的说:“赤风大哥,我要去望京,然后……做一些事情。我保证,绝不伤天害理,绝不损人性命。所以,能否请赤风大哥替我保密,不要跟二哥三哥说?” “赤风只是保护小姐周全,其他一概不会插手。” “那你是答应了!”长歌高兴的拍手:“那还有一件事,以后遇上小麻烦,你可否不要出手?让我自己解决嘛,好歹我也跟宋师傅学了好多年啦。” “就依小姐。” 长歌更加开心了,这个杀手不太冷,有问必答有求必应。长歌随便找些话题和他聊天,山路难行时快时慢,却丝毫不见他语调上的急缓,可见内力充沛,轻功甚佳。长歌灵机一动:“赤风大哥,你轻功这么好,能不能对我指点一二?” “小姐请。” 长歌拍拍马儿:“小枣乖,跟着长歌跑,千万别跑丢了。”说罢飞身跃起,隐入山林。马儿一声长嘶,四蹄飞溅。 跑了大半个时辰,长歌有些累了,缓缓停下来坐在道旁休息。 “赤风大哥,我的轻功还行吧?” “小姐步法惊奇,赤风佩服。” 长歌撇撇嘴:“这是宋师傅教的,要佩服也是佩服他。你说,我是哪里不对?为什么每走五十步都会气息不畅?” “小姐内力尚浅,能练到如此境界实属难得。至于调整内息,请小姐在乾位上左移三寸,或许会有所不同。” 长歌在脑海里将步法过一遍,拍手称妙。正好马儿追来,长歌跃起,大叫一声:“小枣,继续追!” ------------ 6、望京 望京是启国第二大城,比之金陵、东陵更胜一筹。这里是商贾世家的顾氏祖籍之地,全城的商号九成是顾家的,大通钱庄在此只有一家分号,而且常年亏损入不敷出。长歌想要取五百两银子,掌柜急出一头冷汗,直说“对不住对不住”,勉强凑出了三百两。 其实长歌倒不是真缺银子,只是想看看这望京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是顾家的天下。取不到银子反而让她更满意,这至少说明哥哥们在此地的势力有所受限。 如今已是五月,望京虽在北方却酷热难当。长歌在悦来客栈住下,摘掉人皮面具,舒舒服服泡了个花瓣澡。 洗过澡换上寝衣,坐在窗前写家书。正在思索如何开头,突然一道黑影闪过,长歌未及反应已被人从身后制住。 “姑娘别怕,在下绝非歹人。” 长歌心里狂跳,张嘴就想叫,无奈嘴巴被封,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姑娘见谅,实在情非得已,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这人的声音不似大哥的严肃、二哥的清冷、三哥的嬉皮、小四的羞赧,听起来很暖人心,让人不由得安定。他一手握住长歌的双腕,一手捂住她口鼻,尽量把身躯远离长歌,倒是很本分。 长歌用力点头,不再出声。那人试探着松手,见长歌不再反抗,这才完全放开,后退一步,拱手道:“得罪了!” 长歌转身看他,这人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比小四高些,脸却像小四一样白。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了。 那人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姑娘何故嗤笑?” 长歌摇摇头,顺口说:“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我是看你跟我四哥有些像,他前些时日离家远行,我看到你就想起他罢了。” 那少年打量眼前的小姑娘,看她一派天真烂漫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在下遇到一些麻烦,正遭仇家追捕,能否在此暂避?” 长歌笑笑:“你都进来了,我能说不吗?”外面传来脚步声,看他又皱眉,长歌转身关上窗户:“你放心,就冲你跟我四哥长得像,我也会帮你的。不过我四哥可不爱皱眉头!” 那人微微一笑:“多谢姑娘!” 长歌大方的说:“不客气!其实你笑一笑挺好看的,虽然比不上我四哥。” 那人也不甚在意,在房中打量一周,问:“此处有何躲避之处?” “我刚住进来两个时辰,哪里知道躲避之处啊?” 那人哭笑不得,无处躲藏你还留我在这里?这是害人还是救人啊! 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有官爷查房,劳烦您开开门!” 长歌指指浴桶让那人进去,高声喊道:“不行不行!不能进来!”迅速脱掉外衫也钻进水里。 一个粗鲁的声音吼道:“去你的!官爷要查房,谁敢说不行!”说完踹开房门。 长歌配合着尖叫一声:“啊!出去出去!”身子直往水里缩。 官差见是小女娃沐浴,漂浮的花瓣阻挡水下的世界,脸上有些讪讪的。随便扫视一圈,床底桌下都没人,转身出门走了。店小二点头哈腰的赔不是,退出去之前还不忘掩好房门。 长歌长舒一口气,在水下挥挥手,小声说:“他们走了。”不料这一下子摸到了一处细滑的肌肤,立刻被他捉住了手。等他冒出水面,两个人都红着脸,一个是羞的,一个是憋的。 外面的吵嚷声还在继续,两人不敢弄出大的声响,就这么默默的呆在水里。 这水是一个时辰前的洗澡水,早就凉了。长歌上身只着肚兜,被他这么盯着看,迅速起了一身细密的疙瘩。 那人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尴尬的把头转向一边,正好瞥到了长歌肩头刺着的梅花。 又是一阵敲门声:“姑娘,在下是城里的捕头,奉命捉拿要犯。请姑娘立刻穿衣整装,在下要进屋搜查。” 长歌用力把他按进水里,眼珠一转,带着哭腔喊道:“你们有完没完啊!官差了不起啊!官差就能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呜呜呜,你们等着,我回头去告你们!我们家有亲戚在京城做大官!你们欺负我,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嘴上逞英雄心里却急得不行,完了完了!这帮官差还真不是吃素的,自己到底摊上了个什么烫手山芋呀! 忽然楼下传来一声马嘶,接着就是马蹄狂奔。有人喊“跑了跑了!快追呀!”门外官兵呼啦啦撤走,纷纷下去追赶。 长歌一屁股坐在桶里,终于躲过去了! 那人钻出水面,居高临下的看着长歌,抱拳道:“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他日定当图报。” 长歌摆摆手:“别问了,一看你就是个大麻烦,以后千万别找上我了。”想要起身,又觉得没有外衫很不方便,讪讪的说:“此地不宜久留,等他们发现跑的不是你,说不定还要回来搜。你快走吧!” 那人跨出浴桶,道一声“在下告辞”转身就走。长歌叫住他:“等一下!”扯过衣服套在身上,又到包袱里找了一套干净的男装:“你换件衣服,这么湿淋淋的出去,不是给人留下找你的线索嘛!” 那人微微一愣,伸手接过:“多谢!” 待他换好衣服,长歌才转过身来看他。这一看不要紧,她又忍不住扑哧笑了。看他面带窘色,长歌很不厚道的说:“别多心,这次我就是在笑你!短袖子短裤子,是不是很凉快?这是我哥哥替我准备的衣服,送给你正好当夏装。” 那人本来觉得局促,被长歌一笑,反而放开了:“那就多谢姑娘了,这套夏装很合身。” 长歌忍笑点点头,打开窗户四下张望,没有人监视,于是说:“你可以走了。” 那人在桌上放下一方白玉:“虽然姑娘施恩不图报,但在下仍铭感于心。他日姑娘若有需要,凭此玉佩到顾家任一家商号,都会有人相助。告辞!” 长歌眨眨眼睛,顾家?拿起桌上的白玉,上面刻着一个“珏”字,顾珏什么还是顾什么珏?话说这家客栈不也是顾家的吗?这个望京城不也是顾家的吗?顾家人怎么抓起自家人呢? 长歌冷冷的打一个喷嚏,不想了不想了,顾家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想他们干什么! ------------ 7、端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长歌到望京的第三天正好是端午,听小二说城东的王勤河上有赛龙舟。长歌最喜欢凑热闹,这等盛事岂能错过?一大早她就整装待发,出门到市集上买了两个糯米粽子,打听到赛龙舟的地点,兴致勃勃的往赛场赶去。 河岸人山人海,长歌看不到龙舟,愤愤的吐一口唾沫,挽起袖子顺着一棵老槐树开始爬。长歌暗自庆幸,从前跟小四爬树的功夫没落下,三两下就爬到树杈上,然后她又郁闷了:这里也挤满了人,还是看不到龙舟啊! 正上下不能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席话: “你看顾家那些老爷夫人,在王勤阁上多悠哉!每年端午都不让人进阁,如此霸道,心中难平!” “王勤阁是顾家开的,人家想怎么不行!” 长歌内心狂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勤阁门口有人阻拦,长歌拿白玉牌一亮,那小厮立刻跪下:“小人眼拙,不知是表少爷,您请上阁,小人立刻去通报。” 长歌微感尴尬:“在家姓葛,是你家表少爷的……挚友,今日来此观龙舟赛事,不必通报,我自行找个角落便是。” 那小厮倒也机灵,立刻改口道:“既然是表少爷的挚友,那就如表少爷来此一般,小人怎敢怠慢?您楼上请,三楼有临水雅间,观龙舟甚是方便。” 长歌拱手:“多谢!劳烦前面带路。” 跟着小厮上楼,只见这王勤阁内的装潢很是考究,墙上的字画多是大家手笔,偶有几幅摹本,倒也仿了个九成九。到了三楼竟有种返璞归真之感,原来这阁楼倚树而建,翠绿的华盖呈现眼前,让人心中顿时明快。 雅间里一应时鲜蔬果、蜜饯瓜子俱全,小二送上一壶新春的绿茶,长歌笑纳称谢。 凭窗而望,这里真是观龙舟的绝佳地点。这可真是龙舟竞渡闹端阳,五色旌旗水上扬。岸边观众呐喊声不断,隔壁房间也传来夫人小姐的欢呼声。按照长歌的性子,她也想要喊两嗓子,特别是圣德书院的旗帜出现时,她简直激动的想要跳起来。可是隔壁小姐的反应更加激烈,不停喊着“表哥加油表哥必胜”,长歌自觉气势不如人,干脆就闭了嘴。 三支龙舟为一组,圣德书院在第一轮中胜出。后面又陆续和其他组的胜出者比赛,三轮下来,总名次排第二,输给了盛威武馆。书院拼不过武馆倒也合情合理,毕竟一个练的是笔,一个练的是臂。 长歌对颁奖大典没什么兴趣,站了半天有些疲惫,独自下楼回客栈。 这时候正赶上散场,路上行人很多,难免跟人蹭撞。长歌抄手捉住伸向她腰间乾坤囊的手,厉声问道:“做什么!” 那人见行迹败露,反手一挣撒腿就跑。长歌往身上一摸,那块白玉佩不见了!边追边喊“捉贼呀”。奈何小贼狡猾,闪身钻进巷子。长歌被路人阻挠无法施展轻功,追到巷子已经不见了人影,又急又气,往墙上狠狠一踢,哎呦一声痛的跳脚。 忽然四周围上一群蒙面黑衣人,个个手持大刀,步步向长歌逼近。 长歌气苦,早知道就不踢墙了,现在脚痛难忍,连保命的轻功都使不出。眼看来人有二十个,而且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长歌抚额,但愿赤风大哥躲在暗处! 慢慢退到墙角,一手扶墙,一手拔出匕首,还要贼心不死的问:“你们想干什么?我和各位无冤无仇,何苦相逼?” 为首一人冷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取你姓名何须商量!” “你们要多少钱!我加倍!加两倍!加三倍!求好汉高抬贵手!” 旁边一个略显矮小的人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做生意信义为先,说了取你姓名,那就没得商量!兄弟们,上!” 长歌大声尖叫,闭上眼睛拿匕首胡乱挥舞。她本不会什么功夫,此刻行动不便,唯有拼命乱刺。 四周立时响起兵器相接的乒乓声,可奇怪的是她的匕首完全没有碰到东西。悄悄睁开眼睛,天啊,蒙面人更多了!而且还互相打起来了! 长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趁他们黑打黑,自己悄悄溜了吧。可是眼看黑衣人把她所在的墙角层层围住,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在突围的时候挨刀子,不如等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再伺机逃跑,最最不济还有赤风大哥保命。 想到此节,长歌便镇定了,尽量把身体缩在墙角,双手握着匕首护在身前,随时准备刺向来人。 殊不知她这个抱团的姿势看起来甚是无助可怜,一袭墨绿色锦服翻身来到跟前,长歌右手挥刀刺去,被他反手擒住手腕;左手握拳出击,被他大手一张牢牢握住;左脚待踢,他却先一步将她两腿夹住,正好碰到伤脚,痛得长歌大叫。 “哪里伤着了?” 长歌一愣,这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仰头看看这张脸,分明是头一次见啊。 那人微微皱眉松开对她的钳制,关切的问道:“姑娘,可曾受伤?” “你……你是……” 他微笑:“你送的夏装很合身。” 啊?长歌惊大嘴巴,小白脸?几天不见他怎么变样子了?剑眉英挺,凤眸含笑,薄唇皓齿,更加惊奇的是,肤色怎的黑了许多? “你戴了人皮面具?” 尚未及回答,身后一人报告:“公子,贼人已全部拿下。” 他转身说“送去府衙”,一派凛然之气,与方才的温柔全然不同。 待下属领命而去,他才又回头看长歌。长歌无奈的笑笑:“多谢你出手相救。也不知道我得罪了哪路瘟神,竟然花钱买我性命,你猜我这小命值几两银子?” 他沉吟片刻:“这些人是来找我的。”说罢递上那块刻着“珏”字的玉佩。 长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感情自己就是个冤死鬼呀!顿时怒从心中起,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个瘟神!我好心救你,你却连连害我!你滚!立刻在我眼前消失!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长歌挥舞着匕首赶人,他不退反进,混乱中“嗤啦”一声,右臂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滴鲜血溅落在长歌手背,长歌尖叫一声把匕首丢开。她第一次伤人,第一次碰到人血,只觉得那血滚烫得灼人。她呼吸急促,手背在青石墙上使劲摩擦,似乎想要借此擦掉那抹血迹。 他伸手捉住她的小手,看着上面道道血痕,一条条仿佛划在他心上,丝丝的疼痛。他微微皱眉,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感受到原本细滑的肌肤被磨出粗糙的痕迹,顿时心痛难抑。 长歌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带着哭腔说:“你……你……” 他安抚的轻拍她背脊:“别怕,别怕。” 看她盯着他右臂上不断渗出的血渍发抖,他用匕首割下一段内袍,左手拿着布条笨拙的在手上缠绕。 “我来。”长歌哆嗦着从乾坤囊里摸出金疮药,咬着嘴唇给他上药,然后小心的一圈圈包扎,最后打一个结,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有些手足无措,明明受伤的是自己,为什么哭泣的是她?回想见到她的种种,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真是太与众不同,虽是素昧平生,她却两次为了自己冒此大险。一时间胸中激荡,伸臂把她揽在怀里。 这小姑娘的眼泪真是多啊,本来衣衫就薄,不一会儿就感觉胸前凉凉一片。他不知道长歌从小养成了坏脾气,在她大哭的时候,你越是纵容她哭的越凶。正在思索如何哄劝,不料被她一把推开,抽泣着斥道:“你,离我远点!你这个,瘟神!” 他真是哭笑不得,这姑娘变脸也太快!起身后退一步,拱手作揖,恭敬的说:“在下顾羽珏,敢问葛姑娘芳名?” 长歌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姓葛?” “姑娘在王勤阁观龙舟,这姓氏自是小厮禀报。” 长歌垂下眼帘,赌气的说:“你姓顾的,是望京的地头蛇,我偏,偏不告诉你,我叫什么!” 顾羽珏莞尔:“姑娘不说也无妨,左右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我就称你‘小葛’如何?” 长歌撇撇嘴:“我不喜欢!你,你还是,叫我小五吧。” 顾羽珏觉得这个称呼甚是亲切,又听她道:“你是顾家老几?我听过顾三少的名字,从来没听说过你。” 顾羽珏老实回答:“我……在下排行第六,姑娘说的顾三少是我堂兄。” 长歌眼前一亮:“第六?那你不就是,小六啦?哈!哈哈!终于找到比我还小的人啦!我是小五,你是小六,看来我救你也不净是吃亏!” 顾羽珏也不争辩,任她“小六小六”的乱叫,低头查看她的双腿,右脚脚踝高高肿起,怪不得一直坐着不动。 “你的脚受伤了,我带你去医治。” 长歌满不在乎的摆摆手:“这点小伤我自己就能治好,你送我回客栈吧。” 顾羽珏不确定的看她:“你懂医术?” “久病成医!我小时候跟四哥上树爬墙,跌打损伤可是家常便饭。你放心,我这脚伤不重,回去热敷就好。” 想不到这个娇俏的小姑娘竟是个顽皮的丫头!顾羽珏不禁轻笑,右臂穿过腿弯,左臂穿过她腋下,微一用力将她抱起。长歌急道:“你臂上有伤!” 顾羽珏唇角的弧度益发上扬,清清嗓子:“无妨。” ------------ 8、慌乱 长歌养伤的这几天顾小六天天来探望,他是顾家二老爷的三姨太所生,因是庶出,外人不大知道。所幸他得了副好皮囊,头脑也算聪明,深得顾家老太爷的喜欢,日子过得也算优渥。 顾羽珏每天乘马车到客栈,然后带长歌在望京城中四处游玩。这几天天热,长歌索性摘了面具本颜登场,而顾小六一直是那张肤色略黑的俊脸。长歌这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小白脸”才是人皮面具。顿时哀叹小白脸害人不浅,要不是那张酷似小四的脸,她才不会一失足不能回头! “小五,听你的口音似是京城中人,来望京可是有事要办?” 长歌撇撇嘴:“你是地头蛇,我偏不告诉你!” 顾羽珏失笑,这几日相处下来,每逢问及私人问题她就做出这副表情,小嘴一撇,腮边就露出可爱的梨涡。看她平日言行不似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像个被呵护的小姐,难得品行纯良天真烂漫。听赵振来报,京城方圆百里不曾有过葛姓的大户,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倒是有七八个,可没有一个离开京城的。还有她肩上的红梅,不曾听说哪家人以此为记。 顾羽珏摸到袖袋中的匕首,上次她丢在一边不甚在意,他却留心收下,回府之后让赵振去查,回禀说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没有任何标记。想到她手握匕首毫无章法的乱刺,分明是不会武功。又有哪个人家肯让小姐孤身在外呢?若说是私逃,那她又怎会光明正大的去大通钱庄取银子?她的来历和目的一直查不出,不免让人生疑。这个谜一样的小姑娘就这样让自己靠近,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防备? 顾羽珏把匕首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先前忘记归还。” 长歌淡淡的瞥一眼:“扔掉吧,它沾血了,我不想再碰它。” 顾羽珏微笑,重新放入袖袋:“既然如此,那便送与我吧,改日我寻一把更好的还你。” 长歌点点头:“好不好没关系,一定要锋利些,否则我砍木柴砍不断。” 顾羽珏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个姑娘真是逗趣,她以为匕首好不好是怎样评判?她以为锋利不锋利是用砍柴来决断? 长歌丝毫没觉得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只是专心的看着窗外风景。沿着王勤河一路南行,绿油油的庄稼昭示着秋后的丰收。稀疏篱笆,若干鸡鸭,两三农舍,看起来是那么恬淡自若。再往南行就是青黛远山,山脚下有个碧瓦白墙的院落,长歌探出头去问赶车的赵振:“赵大哥,前面是什么地方?” 赵振恭敬的回答:“葛小姐,前方正是圣德书院。” “书院准许人参观吗?” “这个……”赵振思索一个比较委婉的答案:“若是有我家公子,书院自是准许的,葛小姐却不行。”言外之意就是书院不让随便进去,但是姓顾的地头蛇另当别论。 长歌缩回身子,扭头问顾小六:“书院是你家开的吗?为什么你能进我不能进?” 顾羽珏挑眉:“你若想进也可,只是这身装扮不行,书院是男子读书的地方。” 长歌小声咕哝:这是书院还是寺庙啊!寺庙还准女施主去上香呢,书院竟然不准女人进门! 自从收下了长歌的匕首,顾羽珏就对自己的许诺上了心,命人寻来一块寒铁打造成锋利短匕,手柄末端刻上“珏”字,再配上楠木刀鞘,满心欢喜的赶到悦来客栈。 掌柜的恭迎上前:“六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顾羽珏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忙你的,我来看朋友!” “六少爷可是来看葛小姐?” 顾羽珏上楼的脚步顿住,直觉告诉他,掌柜的今天很反常。转身看着掌柜:“正是。” “可是葛小姐已经退房,此刻不在客栈了。” “什么!”顾羽珏大喝一声:“何时离开?” “一,一个时辰前!” 顾羽珏犹不相信,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长歌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空的!反身奔回大堂,揪住掌柜的衣领:“她说去往何处?!” “这,这,小人不知啊!葛小姐牵了马,出门东行。”想想又说:“小姐今日着了男装。” 顾羽珏推开掌柜,沉思片刻:“她这几日可有异常言行?” “没,没有。” 店小二突然插嘴:“六少爷,前些日子葛小姐向小人打听圣德书院的事儿。” 顾羽珏丢下一锭银子,翻身上马向南疾驰而去。 这厢里顾羽珏抄近路飞奔,那厢里长歌走远路徐徐而行,不到半个时辰顾羽珏就赶到圣德书院,而长歌还在沿河赏风景。 顾羽珏找不到人,怒火中烧。这个臭丫头竟然不声不响的离开,把他顾六少的颜面置于何地?吩咐赵振,派人到城内城外寻找,发现十四五岁的骑马少年立即扣留。 赵振觉得少爷此举欠妥,试探着问:“公子,这葛小姐来路不明,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您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况且田院长六十大寿将至,公子……” 顾羽珏一震,经赵振提点,这才发现自己此举欠妥。 可是为何心有不甘?为何心中慌乱?想到她不辞而别,想到她孤身上路,顾羽珏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自己身边。 抚上右臂的绷带,胸中翻腾久久不息。毅然调转马头:“回府!” 长歌没想到自己如此顺利的进了书院,那门童听得她报“在下葛畅”,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葛公子请!院长早已恭候多时。” 一路上跟着门童穿过庭院,长歌四下观察, 圣德书院依山而建,院内不乏古木,参天翠柏,耄耋老槐,平添一份古朴宁静。房子是一水儿的碧瓦白墙,去尽铅华淡泊清雅。中轴石路的尽头是圣人像,旁立圣德碑,院长和众位先生就在石路东边的春晖堂。 门童领她进了春晖堂,垂首说:“公子稍后,院长这就来。” 长歌拱手道:“多谢小哥!敢问小哥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张清。” 这时门外进来一人,暗黄色长袍,满面红光,两鬓微霜,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山羊胡子,说话中气十足:“葛公子,久仰久仰!” 长歌立刻被镇住了,心想莫非真有一个叫葛畅的少年英雄,而这田寅院长恰好对他久仰久仰? “田院长,在下是京城葛畅。” “老夫知道!葛公子人品出众,交友广泛,乃是顾六少的至交好友。” 啊?想不到这望京城中流言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她不过跟顾小六同游数日,“至交好友”四个字竟然传的沸沸扬扬,连这偏僻山脚清净书院都不能幸免! “院长谬赞!学生与顾六少乃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哦?那为何六少今日特意来书院寻访公子,就在半个时辰前刚刚离去。” 长歌暗自腹诽,这顾小六就是个纨绔少爷,吃饱了没事干!脸上却谦恭的笑着:“田院长,学生此次来书院一心求学,为的是考取功名为国效力,还请院长收留。” 田寅呵呵一笑:“葛公子是六少的挚友,肯屈就于此,只会令圣德书院蓬荜生辉,何来收留之说?不知葛公子,呃,可有何特长?” 长歌早就听闻这圣德书院教授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就不用说了,从小被四个哥哥惯的一身臭脾气,没大没小不知轻重。这“乐”嘛,琴艺中等,其他不通。“射”自是不必说,本想找三哥恶补,最后也没成。至于这“御”,她会骑马不会驾车。“书”的话,小楷尚可,大字无缘。算来算去就只剩下“数”了,多亏二哥喜欢钻研奇门算法,她学了这许多年,也算是半个行家。于是勉强说:“学生于数理方面稍有研究。” 田院长捋着山羊胡:“那就去数班吧。葛公子是住在书院还是另有住处?” 长歌忙说:“学生既已入书院,自当与同窗一样,不可有另类待遇。院长换我葛畅即可,请院长莫要与人提及学生与顾六少的交情,以免生出嫌隙。学生在此拜谢!”说罢长长一揖。 田院长略感惊讶,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久经沙场,很快恢复了招牌笑容:“既然如此,葛畅,你随张清先去见过岑夫子,务必听从先生教诲。” ------------ 9、璧人 想不到在望京会遇到故人! 咳咳,故人谈不上,同是京城中人罢了。 长歌见过了岑夫子,抬头瞥见他身后的青年,立刻楞了:“夫,夫子,这位,这位,好像是……” 精瘦的岑夫子哈哈一笑:“怎么,你认识刘将军?” 啊?长歌瞪大了眼睛,真的是刘北?他不留在京城听候皇帝老儿调遣,跑来望京作甚? “是啊,学生曾在京城一睹将军风采,实在过目难忘,过目难忘!”眼看刘北抬起头来看她,长歌躬身作揖:“小人葛畅见过将军!” 刘北起身虚扶一记:“不必多礼,我来此教书,还是称先生吧。” “哦,学生葛畅拜见先生!” “嗯。听你口音,似是京城人氏。” “正是,学生家住西山脚下。” “那为何来望京读书?” “这……先生,家中私事,可否不答?” 刘北点头不再追问。岑夫子轻咳一声:“葛畅,这是数班的课业表,你随张清去准备书籍,然后回寝室整理床铺,明日上课。” 长歌应声退下,心里止不住纳闷,刘北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来到望京做老师,究竟是为什么? “张清兄,这刘将军教授的是哪一门功课?” 张清发现长歌没什么少爷架子,也就不再小心翼翼的应付,说话行事便率真的多了。想到书院有了这么一位大牌先生,十分自豪的说:“骑射,将军的箭法高明,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他来多久了?” “大概有半年了吧。” 半年?那岂上次不是回京之后就来了? 张清看她一副深思的模样,忍不住嘻嘻一笑:“你肯定在猜刘将军为何来此吧?” 长歌老实的点点头。 张清一脸神秘兮兮:“听说是为了司乐先生。那司乐先生可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她来书院不多久,刘将军也来了,而且对先生分外殷勤。” “司乐?” “嘘,小声点!”张清瞪她一眼,指指旁边的屋子:“那就是司乐先生。” 长歌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位白衣女子正在窗前抚琴,虽只见侧脸,但那新月弯眉、挺翘秀鼻、朱红小嘴,无一不勾画出美丽的面庞。纤纤十指,袅袅琴音,乌黑的秀发和雪白的衣衫随着抚琴的动作轻轻摆荡,长歌不由得看痴了。 “哎,葛畅!别发呆了!” 长歌回过神来:“她就是司乐?刘将军是为她而来?” 张清点头。 长歌感叹一声:“想不到将军如此痴情,这也真是一对璧人!” 跟随张清到书库交了银两买了书,又调头去寝室。张清介绍说,圣德书院的寝室是按照班级分配,每间分东西两厅,每厅住两个人。玄字七号房的东厅还有一个空床位,长歌就住在那里。 来到玄字七号房,长歌立刻皱起眉头:“这……东厅就一张床,要怎么睡?” 张清不无讽刺的说:“一人一边呗,这是书院的寝室,不是你少爷的厢房!” 张清走后,长歌一个人坐在“床”上欲哭无泪。没有被子,没有枕头,没有女子的茅房,没有单独的浴室,什么都没有,让她怎么办? 长歌呆坐了一会儿,抱着侥幸心理,试探着问:“赤风大哥,你在不在?” 没有回答。 长歌彻底绝望了,啊啊大叫着使劲砸床,借此发泄心中的苦闷。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长歌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蓝衫少年立于门口,一脸的厌恶和防备。 长歌本来心里就有气,看他这副嘴脸更是不爽,也不起身见礼,趴在床上说:“我是数班新来的学生,从今天起住在这里!” “你叫什么!” 长歌不答反问:“你叫什么!” “哼!粗野乡民,无礼至极!” “你才粗野,你才无礼呢!”长歌一下子跳到他面前,奈何比他矮一个头,气势瞬间有些降低。努力把头扬得高高的,长歌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妄下断语,本身就是浅薄无知!” “你……” 长歌一把推开他走出门去,对面西厅的两个人正贼头贼脑的往外看,一个肥头大耳,一个细眼长鼻,都是十六七的年纪。见长歌身形矮小相貌清隽,于是笑嘻嘻的走出来,长鼻子说:“这位小兄弟,在下李茂盛,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 长歌喘息数下平复怒火,尽量平静的说:“在下葛畅。” 那胖子上前一步,憨憨的说:“我叫李大飞,他们都叫我大肥。” 长歌点头,抱拳道:“二位大哥好!” “不敢当不敢当!”李茂盛连忙抱拳还礼:“以后都是同窗,又是室友,葛畅不必如此客气,叫我茂盛,叫他大肥即可。” 大肥又说:“你屋里那个是郑熙和。” 长歌不屑的往屋里一瞥,转头对大肥说:“我能去你们屋里坐坐吗?” “能,进来吧。” 于是这一晚长歌一直和茂盛大肥待在一起,问问授业的先生,说说班里的同学。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又认识了钱昊和高远,他们住在玄字六号房。几个人听说长歌没有被褥,一人匀出一件就枕头被子全齐了。 半夜里长歌起来上茅厕,看见郑熙和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吓一跳。谁知他却先瞪了她一眼,倒头睡了。 长歌撇撇嘴,真是个怪人! 第二天上课长歌才知道,所谓的数班,就是少学数理多学其他,许多学生为了逃避数理课才来数班,所以这个班人数最多,加上长歌,共七十八人。 长歌暗自腹诽,如此这般与掩耳盗铃何异!不知道他们来念书是为了什么! 第一堂是岑夫子的数理课,不同于其他人的昏昏欲睡似懂非懂,长歌倒是与夫子积极互动,岑夫子乐的嘴巴咧到后脑勺,大赞“孺子可教”。 第二堂是沉闷的礼仪课,长歌昨晚没睡好,忍不住打了个盹,幸好有高远及时叫醒,否则周夫子的藤条就要上身了! 午饭的时候长歌把碗里的排骨分给高远以示感谢,高远摇头笑笑:“看你在数理课上那么精神,怎的礼仪课昏昏欲睡?” “昨夜醒来就睡不着,早上还能熬得住,过个一时三刻便困了。” “许是换了地方难以入睡,习惯就好了。” 长歌想说,不是地方不地方,要是半夜起来看到有人一直盯着你,你能睡着才怪!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背后嚼舌根呢。低头扒了两口饭,跑回寝室补眠去了。 这一补不要紧,把刘北的骑射课补掉了一半。昨天刚打过照面,刘北竟然记得有这么个京城来到学生,硬是差人把她找了来。 听说她因贪睡误课,顿时火起,罚她沿马场跑三十圈,射箭一百,若有一只脱靶,再加一百。 长歌觉得委屈极了,考状元又不考射箭,她是来做学生不是来当兵! 无奈军令如山,面对黑脸的刘将军,她竟然没胆子反抗!跑三十圈小菜一碟,可射箭却要了她的命。偌大一张弓,凭她的小细胳膊根本拉不满,连射三发全部脱靶。 她咬住嘴唇委屈的看着刘北,楚楚可怜的眼神特别撩动心弦。 待她射第四发时,刘北来到她身后,分别握住她的左右手,搭箭拉弓,嗖一声正中靶心。 “先生先生!我射中啦!”长歌兴奋的回头看他,不料额头正好擦到他的嘴唇。 刘北微微扬起嘴角:“是啊,你射中了。”放开她双手:“你臂力不够,往后多加练习,今天就先饶过你。” 长歌躬身长揖:“多谢先生!” ------------ 10、泄露 长歌来书院已经半月有余,初时的新鲜劲已过,生活功课都上了轨道。 数理课少而精;礼仪课多而烦;骑射有所精进,至少现在十有五六能够中靶;御车课她学的很好,谢先生对她很满意;教书法的纪夫子很喜欢她的小楷,八字评之——圆润娟秀,挺拔整齐;最后说到乐理,长歌自四岁练琴,如今到了十四岁,顶多算是能谈成曲调,要说这情感意境,那是万万没有的。 长歌觉得很挫败,为什么独独是琴艺不佳,她最喜欢天仙一样的司乐先生,每每都想表现出众,可每每都是表现出糗。 司乐也察觉到了这个新来的学生殷切的目光,奈何个人天分不同无法强求,她也只能多加鼓励罢了。 这一日乐理课上,长歌再一次把阳春白雪弹成了下里巴人,引来郑熙和的侧目冷哼。长歌发泄一样的连续弹拨,终于在一声高调的羽声后,琴弦应声而断。 四周立时安静下来,纷纷看向长歌。这一刻长歌倍感委屈,从小到大从没这么丢人过!她起身奔出门外,任司乐呼唤也不回头。 几个学生小声交谈:“这么别扭,跟个娘儿们似的!” 郑熙和冷冷的看一眼,四周立刻噤声,纷纷埋头弹奏。 寝室里郑熙和辗转难眠。入夜已久,那个脾气古怪的小子还没回来。他烦躁的起身,今夜月色皎洁,不如闲庭信步吧。 从东院走到西苑,转道向南再向北,整个圣德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个遍,还是没有半个人影。蛙声聒噪,更觉闷热难当。郑熙和拨开青峰溪边的芦苇想要洗把脸,猛然看见一个人影,肌肤胜雪面若娇花,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蹑手蹑脚的退出去,确定她没有发现自己,郑熙和这才悄悄的返回寝室,丝毫没有察觉芦苇丛中的另一双眼睛。 经此一役长歌对郑熙和的印象更差了,整天变着法儿的让他不痛快。说起来这个郑熙和也真是耐得住,白天看她脸色夜里听她磨牙,愣是泰然处之坦然接受,害的长歌都怀疑自己当初是否错看他了! 夜里醒来,长歌带着换洗的衣服悄悄下床。 从寝室到青峰溪要经过北院,也就是司乐的住所。屋里烛火未熄,窗纸上隐约映出两个人影。 长歌一时好奇心重,轻手轻脚的向司乐的房间靠近。 夜阑人静,屋里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长歌耳目极佳,很快就分辨出司乐和一个男子的对话。 司乐语带悲戚:“表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感情之事并非你情就要他愿。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我,我心里总是放着他的。” 那男子似有怒气:“敏仪,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对他有意,可他终是弃你而去,你为何不能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表哥!你从小爱我护我,你是敏仪最亲的哥哥,这点终不会变……” 长歌初听到“敏仪”二字时就心有疑惑,再次听到才想起来,这不是金陵靖南王家小郡主的名字吗?听说小郡主失踪,现在又有个痴情表哥相随,难道…… “谁?!” 长歌一惊,起身撒腿就跑。那人飞身拦截,眼看就要被抓到,突然一袭黑衣飞来,与那人交手阻挠,一记飞腿踢在他胸口,回身抓起长歌的手,起落间便把那人远远落下。 黑衣人带着长歌奔上青峰,浓密的松柏成了最好的隐蔽,成功甩脱了那人的纠缠。 来到一棵巨松下,长歌心中犹自扑通扑通猛跳。她打量着黑衣人,颤声道:“多,多谢相救!你,你是谁?” 那人显然不愿透露身份,压着嗓子说:“不用谢,以后不可如此鲁莽!” “你认识我?”长歌本以为他是赤风,可这声音无论如何都不是赤风那种淡漠。虽然他用黑巾蒙着脸,但他的眼睛骗不了人,长歌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不必多问,那人应已离开,你速速下山。” 长歌撇撇嘴,有话不说空磨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借着林间稀疏的月光小步前行,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山下滚去。 黑衣人眼疾手快,翻身抱住长歌,一脚踢在松树上借力,轻飘飘的跃开数丈。还未及落地,原本狼狈的小姑娘狡黠一笑,伸手扯下他蒙面的黑巾,不由“啊”一声惊叫。 黑衣人着地,看着长歌既无奈又好笑,想不到竟被这么个小姑娘算计了。 “刘将……先生!”长歌不由得低下头,这位将军气场太强,每次见他都有些心虚。 刘北伸手:“给我。” “哦。”长歌把黑巾递过去,讪讪的说:“先生,您不会把这事告诉院长吧?” 刘北挑眉:“何事?哦,你夜里不睡觉,私自跑到女先生的窗下意图不轨。” 长歌气结,这人怎么落井下石!本能的反唇相讥:“先生不也是么!你我彼此彼此!” “是么?我与司乐先生光明磊落众人皆知,你以为会有人信你?” 长歌怒极反笑:“是啊,司乐先生早已经有了心上人,现在又有一个痴情表哥苦苦追随,刘先生就是想不光明磊落,恐怕也没有机会吧?” “此话何解?” 长歌故意让语气显得闲适:“整个书院都知道,刘将军为了美人而来,这份痴情真是叫人敬佩!” 刘北苦笑,他奉命前来保护郡主,想不到世人误会如此之深!拍拍长歌的肩膀:“好了,我不会将此事告诉院长,你快回去吧。” 长歌歪头看他,知道他不是假意敷衍,也便放下心来。其实这个刘将军情深不移胸怀坦荡,相貌不输于大哥,又是将门虎子,长歌对他的好感不由得上升,于是鼓励道:“将军无需气馁,依我看司乐先生对那表哥绝无半点动心,你再加把劲,一定能抱得美人归!” ------------ 11、齐聚(1) 六月二十六是田院长的六十大寿。 因这田寅曾是当今圣上的授业恩师,妻子病故后携亡妻之灵来此安葬,立刻爱上了这山水绿林,遂辞官隐退办起了书院。圣上感念其传道授业解惑之恩,每逢他的寿辰都会大加封赏,望京的官绅百姓也都会来贺寿。今年赶上六十大寿,听说有大人物到来,书院上下无不严阵以待。 早在半月前副院长乔夫子就命令各班,加紧练习本艺,待院长寿宴时有大人物前来观礼,务必要借此展示书院教学成果,宣扬启国教育精神。 因六艺各班严重分配不均,副院长临时做了调整,将数班的学生分到其他五个班里,钱昊和李茂盛不变,高远去了礼班,大肥去了射班,长歌去了御班,讨厌的郑熙和竟然分到了乐班! 自六月十五起,书院里来了许多生面孔。虽然个个都是粗布麻衣,但长歌看得出,都是些练家子。这些人常常在书院的角落走动,看似随意,实则警惕的很。 到了六月二十,书院只准进不准出,长歌气闷:如今天热难耐,每日还要在马场挥汗如雨的练习御车,偏偏浴室去不得、青峰溪有人把守,真是苦不堪言!只好睡前留下一盆清水,夜里趁着郑熙和熟睡后,悄悄用方巾净身。 好在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六月二十六,全书院的学生统一着装,乐班学生在琴室,书班学生在墨斋,礼班、数班在教室,射班、御班在马场,全体师生严阵以待。 今天的日头真是毒啊!长歌想,怎么还没训练就流这么多汗?许是出汗出多了,身上竟然不热了,反而凉洼洼的。 巳时刚过,马场上又来一人,穿的也是书院学生的衣裳,走到刘北面前躬身作揖:“学生顾羽珏来迟,望先生见谅!” 刘北略一点头:“入列。” 顾羽珏径直站到射班最前列,因长歌身材矮小站在御班最前面,难免与他照面。顾羽珏难掩目中惊讶之色,好在很快便恢复常态,只是一直盯着长歌似笑非笑的打量。 长歌本来就有些虚脱,被他这么一看更加难受,只觉得脚下虚浮似要跌倒,咬紧牙关不敢松懈。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人物终于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马场,为首一人气宇轩昂,田院长侍立在侧,身后除了望京府尹、顾氏族长也就是国舅爷,还有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田先生,我看就从这射班开始吧。”为首那人就着椅子坐下,也让田寅落座,田寅叩谢之后方才坐下,交待副院长叫射班开始演习。 长歌觉得一阵阵眼花,只见马场尘土飞扬,观礼之人似乎颇为愉悦,不时指点着说“好箭法”。一刻钟后,刘北来报,全班四十一人,二十三人全部命中,一十二人皆中靶心。 然后是御班的表演,五人率先跳上马车,谢先生一声令下,马鞭扬起,车轮飞转。 第二组上场,长歌坐上马车时突觉下身一凉,顿时白了脸。 谢先生大喝一声:“起!” 长歌慌忙挥鞭,马儿如离弦之箭飞奔起来。车上颠簸的厉害,长歌只觉下腹越来越痛,突然旁边马车与长歌的车相撞,长歌没有坐稳,顺势就被甩出去,落地之后连滚数圈,再也爬不起来。 场上变故突生,刘北最先反应过来,冲入马场抱起长歌,这才避免了乱马践踏的厄运。 下身衣衫已被血渍浸透,脸上、手臂上多处擦伤,好在她落地时连滚数圈沾上了尘土,倒也能够掩饰一二。 刘北抱着她来到观礼台前:“这学生伤重,在下带她先去医治。” 顾羽珏连忙跪下:“这是学生的同窗挚友,请容学生前去照拂。” 主座之人也不甚在意,挥手说“去吧”,便继续观礼。 长歌勉强睁开眼睛,对身后之人微微一笑,便陷入无边黑暗。 离开马场,顾羽珏伸手拦住刘北:“先生,葛公子就交给学生吧。如今宾客未走,先生尚有重任在身。” 刘北皱眉:“恐怕他的伤势是你照拂不起的!” 说罢施展轻功径直来到北院,顾羽珏紧随其后,眼看就到司乐的寝室,内心不由得惊诧。 刘北敲门:“司乐先生可在?” 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司乐白衣飘飘声音柔美:“刘先生。” 刘北点头:“这是葛畅,她……她身子不适,烦请你替她包扎一下,换身衣裳。” 司乐一愣,忽见长歌下身血渍尽染,“哎呀”一声:“快快带她进来!” 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长歌想要翻个身,不料微微一动全身奇痛,忍不住嘤咛出声。 “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长歌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白衣长发的美人:“仙女姐姐……” 司乐低头轻笑,拿帕子替她拭汗:“你这丫头也太胆大,竟然做出这等事情!” 长歌这才清醒,丫头?难道她的身份被拆穿了? 门外有人敲门:“司乐先生,有位宋公子前来拜访。” 司乐手一抖,脸色由惊转喜再转忧,嘱咐长歌道:“你安心在此静养,我去去就来。” 长歌点头,心里忍不住感叹,这等佳人与大哥倒是极相配的,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不动心。 司乐走后长歌四下打量,榻前轻纱,窗前古琴,徐徐清风,袅袅檀香,怎么看都是清新雅致,比自己在梅园的卧室好多了。 朱门轻启,顾羽珏黑着一张脸来到她床边:“你醒了?醒了就说说,为什么混进书院?!” 长歌撇撇嘴,顾小六仗着自己是地头蛇,连她这个京城中人都要管! 顾羽珏目眦尽裂,抓住长歌的手怒吼:“你说!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开!为什么瞒着我躲在书院!为什么来望京!你说!你全给我说清楚!” “你放手你放手!痛死了痛死了!”长歌挥手想要挣脱,却不料牵动身上的伤口,顿时疼的脸色苍白,泪水汩汩而下。 顾羽珏一惊,连忙放下她的小手,转去替她拭泪:“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弄疼你。” 长歌哭的更凶了,本来就是摔个马受个伤,现在联想到女子身体不适,再想到一个多月来睡觉洗澡的诸多不便,再想到孤身一人前来求学的艰辛,再想到家中兄长的牵挂和叮咛,再想到大哥的相逢不相识,这一通联想下去,越想越委屈,哭起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顾羽珏被她哭的慌了神,心一下子就软了,除了“对不起”和“不要哭了”,再也找不到第三句话说。等到长歌哭的气竭,哑着嗓子要水喝,他才如蒙大赦,一个箭步冲到小几上倒茶,看长歌喝完,问:“还要不要?” 长歌点点头,连喝四碗才罢事。静静的躺在床上抽泣,看着顾羽珏手足无措的立在床边,瞬间有些感动。 她不是感觉不出顾羽珏对她的好,之前陪她逛望京城,每日准备好吃的好玩的逗她高兴。自己对他有诸多秘密,动不动还在言语上占他便宜,每次叫他“地头蛇”、“顾小六”他都不介意,这种包容就像,就像是小四。 想到小四又忍不住伤感,不知道他在冥远楼好不好。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三年后的他,作为一个杀手,还能时刻跟着自己,给她买冰糖葫芦、买梅花糕、买福饺吗? 长歌不由得拉住顾羽珏的手,元宵庙会上,她和小四也是这样手拉手在人群中穿梭…… “小五,你怎么了?” 长歌一惊:“小四?!” ------------ 12、齐聚(2) 顾羽珏被长歌伸手一拉早就心猿意马,倾身坐在她床沿,另一只手扶上她的脸颊:“你为何如此悲伤?” 长歌看清楚他不是白祈,又忍不住落泪:“我想我四哥了。” 顾羽珏叹口气,自认识她以来,她口边时常挂着“四哥”,看得出她对这位兄长十分依恋,真不知这个四哥如何狠得下心,竟然抛下小妹不管,让小妹独自流落在外! 长歌无意识的蹭蹭他的手心,喃喃开口:“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来望京吗?有一个人,我从小就很敬重他,可是他考上了功名就不认我了。本来有四哥陪着,我还不会太难过。可是四哥也走了,我很寂寞。所以我想,等我也考上了功名,就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面前,他就不会装作不认识我了……” 顾羽珏有些心疼:“这等势利小人不认也罢!你又何须念念不忘?” 长歌摇摇头:“他不是势利小人,我不准你这么说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有大事要做,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我整天游手好闲,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出人头地。小六,你信不信,我一定能考上功名,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 顾羽珏不忍心打击她,可是这个想法也太过荒唐:“小五,你可知,启国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加科举?” 长歌撇撇嘴:“知道啊,所以我才女扮男装嘛!” 顾羽珏失笑:“这不是男装的问题,你是女子,如果被朝廷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长歌不高兴了:“我又不去做官,我只是考个功名,难道这样也不行?” “不行!” 长歌不干了:“我就要参加科举考试,我就要去!顾小六你是望京的地头蛇,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我不做状元不做榜眼不做探花,不做官也不要封赏,就是去考科举行不行?” 这厢里长歌正缠着顾小六说要考科举,那厢里新科状元却在为如何探听她的消息费脑筋。自他看清那个坠马受伤的学生是云游四方的小长歌,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终于等到演习结束,打听到她被送来这里,顾不得流言蜚语,立刻前来拜访。 “多日未见,郡主一切安好?” 司乐,也就是敏仪郡主笑中带着凄苦:“多谢宋大人关心,小女子很好。” “如此甚好!前些时日听说郡主行踪不定,在下颇为担忧。想不到竟寻了如此胜地,教书育人,弹琴养性。” “哦?宋大人当真担忧?” 宋世轩微笑:“那是自然。郡主千金之躯,深受万民景仰。不只是在下,启国百姓无不日夜牵挂郡主。” 敏仪杏眼圆睁拂袖起身:“宋世轩!你我认识也非一天两天了,何必在此绕弯子!你若心里有我,说一句你担心我有那么难吗!你若心里没我,又何必拖泥带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不用我来告诉状元郎吧!” 宋世轩并不慌乱,起身作揖:“在下绝无他意!只是今日在马场见到一学生受伤,听刘将军说送到郡主这里,想到故人在此,前来拜访罢了。” 敏仪踉跄着后退一步:“原来,原来如此!若非葛畅受伤,刘北对你提及,你竟不会想要来看我!好!好!总算知道我在你心中并无一席之地!宋大人,我的学生伤重,至今昏迷不醒,恕我无暇招待,请回吧!” 宋世轩一惊,什么叫“伤重,至今昏迷不醒”,长歌究竟怎么了?!忍不住脱口叫道:“郡主留步!” 敏仪顿住,回身凄美一笑:“宋大人还有何事?” “郡主,在下绝非此意!此番,此番确是特意前来看望郡主……” 敏仪一抖,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宋世轩皱眉:“在下……” 话音未落,敏仪已经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你终于肯说了!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 宋世轩语气颇为无奈:“郡主,你的学生尚在昏迷,需要你去照料,如此恐怕不妥。” 敏仪摇摇头:“她没事,她早就醒了,我刚才一时生气骗你的……” 宋世轩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这个小五太能惹事,要赶快让老二老三接她回去才是! 话说这观礼的大人物,能让国舅爷、田院长和宋状元鞍前马后的伺候,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皇帝老儿对此番检阅甚是满意,长歌坠马的小插曲丝毫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晚上的宴席从中轴石路一直摆到春晖堂。春晖堂里共设三桌,皇帝和田寅、国舅爷、宋世轩等人都坐主桌,书院的其他夫子先生、望京的官员豪绅分别坐在另外两桌。 敏仪郡主本是坐在刘北旁边,皇帝招手让她过来,笑呵呵的说:“朕的这个皇妹最是聪敏可爱,是先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孙女。敏仪呀,你在这里教书可还惬意?” 敏仪郡主侧身一福:“多谢皇兄包容,敏仪很喜欢这里。书院是培养国之栋梁的地方,敏仪能尽一份微薄之力,也不枉费多年所学。” 皇帝点点头,看她面带喜色,目光不时瞟向宋世轩,心中已有七八分了然。当初让她嫁给东陵王世子,她死活不肯,最后竟想出了山贼劫婚的法子,跟随顾羽杰悄悄躲到了这望京城。正好东陵王世子也是心有所属,索性没有结成怨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来给恩师祝寿,皇帝特意带上宋世轩,也是应了靖南王的请求:要么成全敏仪,要么让她死心。看样子宋世轩终于点头了,这个皇妹总算如愿以偿。 “宋爱卿,依你之见,敏仪郡主此举可还差强人意?” 宋世轩起身跪地:“郡主胸怀天下,实是万民之福。” 皇帝哈哈大笑:“好啊!宋爱卿说的好!这天下男子多认为,女子就应养在闺阁之中洗衣做饭绣花持家,实则不然。像敏仪这种有才情的女子能做的事情更多,她们也能胸怀天下兼济报国。难得宋爱卿不拘泥古板,对敏仪如此赏识,不如让朕做个媒,成全一对佳偶如何?” 众人齐跪:“皇上圣明!” 皇帝呵呵笑着:“平身!今日是恩师大寿,又赶上敏仪有了归宿,真是双喜临门,朕高兴的很呐!朕是微服出巡,大家不必多礼,还是多给寿星和新人敬酒吧。” 长歌听顾羽珏说这段的时候很是高兴,她最敬重的兄长和最喜欢的先生成就美满姻缘,她真心的祝福他们。 “听说状元郎与当今太子、刘北将军还有你堂兄齐名,别人我没见过,刘将军倒是一表人才,你说这状元郎比之刘将军如何?”长歌自是知道大哥的出众,可她偏偏要顾羽珏说出来,好以此显示并非自己偏向大哥。 顾羽珏哪里知道她的弯弯心思,中肯的评价:“状元郎是儒雅书生,刘将军是少年英雄,各有千秋,不能拿来相比。” 长歌小嘴一撇:“胡说!只要是人就都能比,状元郎肯定比刘将军要好,不然郡主怎么会选状元不选将军呢!哎呀!” 顾羽珏一惊:“怎么了?!” 长歌苦着脸:“刘将军没有了郡主,一定伤心至极。他为了追随郡主,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跑来望京当教书匠,这份感情多么难得呀!小六小六,咱们去看看将军吧。他明明心里难受,还要强颜欢笑的祝贺新人,该有多难过呀!” 顾羽珏抚额,这丫头管的也太宽了!“你安心养伤,刘将军好得很,他与郡主清清白白,只是奉命来保护郡主罢了。” “啊?”长歌惊讶的看着顾小六,思索片刻:“原来伤心的只有顾三少啊!” ------------ 13、回京 长歌在北院养伤期间,宋世轩来看敏仪郡主,“误闯”了她的寝室。不过有顾羽珏在场,两人没说什么话。 等宋世轩走后,长歌兴奋的尖叫:“状元郎太英俊了!小六小六,你看见没?状元郎太有气质了!” 顾羽珏被她摇晃的不行,只好说:“是啊是啊,状元郎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英伟不凡无人能及,可是这些跟你有何关系?” “哼,你不懂!” 顾羽珏只当这是小姑娘对伟人的崇拜,也就不甚放在心上。后来长歌央求他想办法带她去见状元郎,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可崇拜得太狂热了! “小五,你可知道,状元郎是敏仪郡主的未婚夫婿?” “知道啊,他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这世上恐怕再难找出一对璧人与他们相匹及!” “嗯……那你对状元郎还……” “什么?”长歌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顾羽珏的话外之意,好气又好笑的说:“你瞎想什么!他当我是男子,男子与男子能有什么!又不是断袖!” 顾小六被小五这么一说也有些尴尬,但还是贼心不死的狡辩:“可你又不是男子!” “去你的!”长歌一把推开顾小六:“知道我不是男子,还离我这么近,男女授受不亲,滚远点儿!” “我和他可不同!” “怎么不同?我都把你们当兄弟看!” 顾羽珏脸色瞬间冷下来:“你一直把我当兄弟?!” “是啊!难不成还当姐妹?” 顾羽珏怒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握紧拳头狠狠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气不过,转身甩袖离去。 六月三十,皇帝启程回京,敏仪郡主和刘北将军也要离开。 长歌本就没有伤到筋骨,早就能下床活动,只是为了见宋世轩才一直赖在北院。临行前,长歌特地去找敏仪,送给她一块精致的竹红石。 “郡主,我知道王府里不缺这种东西,可是请你一定要收好它,它能保佑你和状元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恰好宋世轩过来问敏仪是否可以启程,长歌弯腰行个大礼:“见过宋大人!” 宋世轩心中有些苦涩,从前缠着他又笑又闹的小丫头,如今竟然生分至此。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起来吧。” 长歌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亮亮的泪花,急忙笑着掩饰:“学生有件小礼物送给郡主,恭祝郡主和大人幸福美满。” 敏仪笑着摊开掌心:“世轩你看,这是葛畅送来的竹红石。” 宋世轩轻轻拿起来端详,这是他和长歌在苗岭游玩时偶然所得。长歌喜欢苗族的花纹图腾,便要他刻在这石头上。当时正赶上苗族婚礼,新郎亲手做了木雕送给新娘以表心意,长歌撇撇嘴:“木雕算什么,大哥的石雕做的更好!等大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亲手做个石雕送给大嫂!” 宋世轩把竹红石放回敏仪手中:“的确很精致,不过如此大礼,恐怕受之有愧。” 敏仪微感尴尬,这竹红石本是寻常之物,算不上贵重,宋世轩就算清明廉洁,也不至于连块石头都不收吧? 长歌噗通跪下,重重的磕一个响头:“宋大人,学生绝无他意,只是衷心祝愿您和郡主百年好合,望大人不要推辞!” 宋世轩和敏仪都是一惊,没想到长歌突然行此大礼。敏仪俯身拉她起来,可长歌倔强的看着宋世轩一动不动。 宋世轩叹口气:“罢了,你好生收下吧。” 敏仪忙笑着哄道:“好了好了,你的礼物我们收下了,快起来吧!真是个倔孩子。” 长歌殷切的看着敏仪,再三叮嘱:“郡主,你一定不要弄丢了。这个石头很灵验,它能保佑你们,一定不要弄丢了!” 敏仪大为感动:“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其实最渴望与宋世轩婚姻美满的就是她,任何保佑这段姻缘的东西她都不会放过。 刘北走之前还有最后一堂骑射课,长歌和所有同学一样,都舍不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先生。 这天的练习中长歌特别认真,她的骑术本就很好,拉弓用尽全力,移动射击中有九支箭中靶,其中三支正中靶心。 下课后长歌特意找到刘北,感谢他的悉心教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感谢他帮忙保守秘密。 刘北一改往日为人师表的风范,打趣道:“我的功劳如此之大,你怎能动动嘴皮子了事?” 长歌眼珠一转,抽出三张银票:“还请将军笑纳!” 刘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长歌嘻嘻一笑,看来这个将军也不是那么严肃嘛!低头在乾坤囊里掏啊掏,似乎没什么可以送人的东西。抬头苦着脸说:“将军海涵,等我回到京城再备份大礼送给您,现在实在没有东西可送啦!” 刘北伸手扯下她腰间的香囊:“那就先拿这个抵押,等你给我送了大礼再还你。”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暗红令牌,上书一个“刘”字,背面是繁复的图纹:“这个你好生收着,凭此令可到将军府送礼,否则卫兵会把你打出去!” 长歌真是无话可说,这位将军也太……有意思了! 宋世轩走后不久,长歌就收到了“家书”。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大哥必定不会让她留在书院。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梅园是韩修远当家,二哥说让她在外闯荡,大哥又能奈我何? 长歌展开书信,出乎意料的是,简单的两行小字没有任何与“归”有关的字眼,它只是告诉长歌一件事:周念重伤! 长歌的脑袋嗡一下懵了,眼前全是周念血肉模糊的画面。二哥说他身中剧毒,急需避毒珠解毒。长歌顾不得思考,抓起包袱就往外跑。 茂盛和大肥见她神情恍惚脚步慌乱,急忙拦住问她出了何事。 长歌无暇解释,丢下一句“我要回家!”便奔出寝室。 来到寄养小枣的农舍,丢下一锭银子骑马就跑。小枣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驶出浑身力气狂奔。 经过山下茂林,长歌边哭边喊:“赤风大哥,赤风大哥!你快出来!你快出来!” “小姐!” 长歌勒马停住,无助的四下张望:“赤风大哥,我三哥受伤了,是真的吗?” “不错。” “那,冥远楼可有快速传递物品的方式?我三哥要避毒珠解毒,最快几日可以送回?” “冥远楼有信使鹰隼,十二个时辰便可送回。” “好,好!你快把这颗珠子送回去,我在后面赶路。” 一柄软鞭把避毒珠卷走,赤风说:“在下去去就回,小姐请先回书院等候。” 长歌摇摇头:“我等不了,我要回家。大哥你去吧,一定要把避毒珠送回,三哥的性命全靠他了!” ------------ 14、埋伏 长歌为了尽快赶路,放弃平坦的官道,直接翻越青峰出城。 一连奔了四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长歌又饥又渴。她伏在马背上忍不住哭泣,出门走的匆忙,竟然连最重要的干粮和水都没带。小枣还好,能吃点嫩草充饥解渴,她却什么都没有。 “小枣小枣,你说哪里有水呀?我好渴……” 小枣显然也累了,拨楞拨楞马头,渐渐放缓脚步。 长歌下马,拍拍小枣的脑袋:“去吃点草吧,我到树下坐会儿。” 这青峰上松树最多,松针铺在地上厚厚一层,附近都没什么野草。小枣是匹嘴巴挑剔的小马,循着青草的香味不由走的远了。长歌也不甚在意,她知道,小枣识得她身上的气味,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她。 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梦里又是三哥受伤的样子。他中了毒,大口大口吐着黑血,手臂颤抖着伸向长歌,嘴里叫着“避毒珠避毒珠”。眼看就要碰到她,长歌尖叫一声惊醒。 远处传来一声激烈的马嘶,长歌大叫“小枣小枣”,听得四周窸窸窣窣像是有人靠近,长歌一惊:有埋伏! 天已经黑了,今夜无星无月,林间伸手不见五指。长歌摸索着身后的巨松悄无声息的往上爬,一直爬到顶端的树干,矮身藏在细密的松针下。 片刻之后树下聚集了数人,把这附近搜了个遍,重新聚集到树下,其中一人说:“马在附近,人肯定走不远。况且还听到她的叫声,再仔细搜!” 另一人说:“是否先报告公子?” “也好。”说罢掏出一管烟花信号,“啾”一声飞上天空。 待树下之人散去,长歌本能的想跑。暗暗提起内力,无奈又累又饿,恐怕跑不了多远便会力竭。想到此处还算隐蔽,干脆按兵不动,等他们离去再作打算。 一刻钟后长歌就后悔了,树下聚集了更多人。这次不是摸黑找人,而是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大肆搜山。 长歌悔恨啊,为什么不穿黑色或者绿色的衣服,偏偏好死不死穿白衫! 突觉手背一凉,长歌大惊!一条花斑小蛇! 长歌已经顾不得树下火把越来越多,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右手手背上。小蛇恣意的缓慢游走,仿佛死刑前对囚犯的折磨一般。长歌心中默默盘算,今日是七月初一,果真是个大凶之日。赤风不在,避毒珠离体,追兵和毒蛇立刻就来了! 长歌缓缓抬起左手,黑暗中迅速捏向蛇头七寸,不料小蛇狡猾,仰头反咬住她的食指。长歌一惊:我命休矣!随即笔直的从树上坠下去。 没有想象中摔得血肉模糊,而是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长歌惊喜的叫道:“小六!” 顾羽珏浓眉深锁,忍不住就要斥责,却听长歌委屈的说:“我被毒蛇咬了!” “哪里?!” 长歌举起左手,纤纤玉指上赫然有四个血窟窿。顾羽珏抓起手指送入口中,用力吸吮然后吐出暗红的毒血,直到血色转红才罢。转头看长歌,她已神智模糊,委顿在他怀里便要昏睡过去。 顾羽珏毫不迟疑抱起长歌上马疾驰。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扶住她后背渡以内力护住心脉,感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不由得急喊:“小五!小五!你撑住!不许睡!” 长歌仿佛说了什么,顾羽珏还未及听清,便觉怀中人身子一歪失去最后一丝力气。 顾羽珏守在床前一天一夜,眼看长歌嘴唇青紫脸色越来越暗,心中痛如刀绞。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听说她又不辞而别,不顾一切派人追赶。好不容易追到了,偏偏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如何能够接受! “你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大夫摇摇头:“除非有解毒圣物西域冰蟾。这位姑娘所中之毒不甚明了,况且她昏迷不醒,解毒的汤药也喂不进去。如果用冰蟾吸毒,或许还能有希望。” 顾羽珏大吼:“那你为何不早说!” 西域冰蟾虽是天下至宝,但他顾家偏偏就有一只。 顾羽珏唤来赵振:“速去三公子处求取西域冰蟾,就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回头亲自登门道谢!” 顾羽珏轻抚长歌的脸颊,曾经红润光泽的皮肤已经暗淡萎缩。大夫好心提醒:“这位姑娘滴水未进,恐怕撑不了多久。公子,还是想办法喂些汤水吧。” “她如今这副样子,要怎么喂!” 大夫从药箱中取出一柄木匙:“用此物撬开牙关,能喂多少是多少吧。” 顾羽珏看着褐黄色的木匙,实在不忍心用它撬长歌的小嘴。沉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他端起参汤喝一口含在嘴里,俯身往长歌口中渡去。 长歌醒来已是三日后了,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以致于连动动小指头的动作都没有。 过了许久,一个小丫鬟最先发现她醒了,兴奋的叫着:“公子!公子!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长歌这才发现身边趴着一个人。 顾羽珏一脸疲惫的抬起头,愣愣的看着长歌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小五,你醒了!” 长歌听他声音暗哑,忍不住感动。奈何眼睛干涩,无论如何是哭不出来了。 顾羽珏大喜过望,低头与她额头相触,喃喃说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滚烫的液体落在长歌脸上,顺着脸颊流到嘴角。长歌艰难的抿抿嘴唇,尝不出一丝味道。 顾羽珏终于察觉到了长歌的异常,命丫鬟倒一杯茶,一手扶起长歌,一手把茶杯送于她嘴边慢慢倾倒。长歌极缓慢的啜饮着茶水,喝完一杯又一杯,整壶茶都倒尽了,她还意犹未尽。 “你刚醒来,不能喝太多水。休息片刻,若还觉得渴,我再端给你喝。” 长歌慢慢眨眼以示同意,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动作。 顾羽珏把她放平躺下,看着她乌黑澄亮的双眸,忍不住俯身一吻。 长歌默默承受着,她知道这一吻代表着什么。一瞬间从前的种种浮上心头,原来他竟是这般心思!回想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除了第一次相救,以后再没有好脸色。长歌不知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情,但是此刻很想依赖他。 右手指尖轻触他的手背,顾羽珏感受到了她的触碰,抬手握住她,看到长歌唇角微微扬起,心中酸涩又甜蜜。 长歌醒来又睡去,一两个时辰后又醒来。如此反复折腾到晚上,终于有力气说话。 一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难听,不过在顾羽珏听来却如闻仙乐,因为她说:“小六,你真好。” 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动听的吗?顾羽珏激动的把头埋在她胸前,嘴巴咧到了后脑勺。长歌也在笑,不过她没那么多力气,顶多能咧咧嘴而已。 可是第二句话就不那么讨喜了。长歌再一次艰难开口:“我要回家。” 顾羽珏愣住:“为何要走?!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走到哪里去?!” 长歌皱眉,单字蹦出:“家里有要事,我要回去。” 顾羽珏反对:“不行!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安心在此养伤!” 长歌急红了脸,偏偏说话不能连贯,拉着他的手指,哀求道:“求求你。” 顾羽珏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看她此刻的样子,料想定是家中遭逢大变。可是实在不忍心啊,她才刚刚醒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能受得颠簸之苦? “你当真非走不可?” 长歌微微点头。 “可是自你昏迷已有三日之久,难道还要急在这一时半刻?” 长歌苦笑,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原来已经过了三日,不知三哥的毒解了没有。虽然知道自己回去也帮不上忙,可就是想看一眼三哥,确定他平安无事才能放心。长歌第一次知道,原来平日里跟她最不亲的三哥在她心中如此重要,那么大哥二哥还有小四,任何一个出事,她不知会痛成什么样子! “罢了,你别哭,我送你回京城。” ------------ 15、旅途 在长歌的要求下,顾羽珏派人连夜准备马车和行李,天一亮就启程回京城。 顾羽珏抱长歌上马车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的小马跃起长嘶。长歌看到小枣被套上马车,顿时心疼不已,推开顾羽珏挣扎着去看小枣。 顾羽珏抱她走到马前,长歌搂住小枣轻轻抚摸它的鬃毛。 “这是小枣,你不能这么对它。” 顾羽珏对赵振使个眼色,赵振立刻命人给小枣解套。 长歌叹一口气,拍拍小枣的马头:“我坐在车上,你要好好跟着我。” 小枣蹭蹭她的脸颊似是听懂了,顾羽珏微微一笑把长歌抱上马车。 一路南行,马车跑得并不快。长歌身体尚未复原,顾羽珏也操劳多日,一连两日都是在车上睡觉。 这一日行至东陵,正赶上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 往年这个时候,长歌都会和白祈进城凑热闹,看哪家的漂亮小姐找了哪家的风流公子,哪家的壮硕小伙又看上了哪家的俊秀妹子。抬头看看身边的顾羽珏,突然觉得上天真是待她不薄,刚走了个小四就送上个小六。 顾羽珏看她盯着自己失神,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长歌轻轻摇头:“没事,只是想起了四哥。” 又是四哥!顾羽珏胸中气闷,这个“四哥”简直无处不在! 看到街上卖的花灯,突然心中一动:“小五,你的生辰是多少?” 长歌也看到了那些花灯,无奈只能歉然一笑:“我不知道。” “你怎会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莫非是不想说与我听?” 长歌摇头,认真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义父捡来的,没人知道我生在哪天。” 顾羽珏一惊,想不到这个活泼善良的小丫头竟有如此身世,继而又有些心疼,不觉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长歌握住他的手灿烂一笑:“你不用如此伤痛,我这些年过的很好。说句大不敬的话,比公主都快活!我的四位兄长从小爱我护我,没有让我吃半点苦头。” 顾羽珏反手握住他:“从来没有听你说起家里的事,只知道你有四位兄长,似乎你与四哥感情很好。” “我和四哥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好的很。不过其他三位哥哥也都很好,大哥如父,二哥如母,三哥就专门替我收拾烂摊子。这次回家是因为三哥病重,也许已经大好了,可我总要亲眼见到才能放心。” “那你义父呢?他还在世吗?” 长歌点点头:“我义父身体好的很,他有自己的家业,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他是个大好人,养育我们五个却不图回报。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他说要我们自力更生,便不再给我们送钱送物,却也不要我们的东西,只是偶尔来看看我们,算是一种慰藉。” “难怪你如此纯良,想是遇到的善人太多,近朱者赤吧。” 长歌咯咯轻笑:“我才不厚道呢!我最爱欺负小四,只是他太鲁钝没有发觉罢了。” 顾羽珏微笑,也许是他故意装傻哄你开心吧。伸手把长歌揽入怀中,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他们感情精进不少,这种亲昵的动作做来丝毫不觉尴尬。 长歌睁着大眼睛问他:“那你的生辰呢?你家又是怎样,你也与我说说吧。” 顾羽珏缓缓开口:“我是天佑十三年九月初六的生辰,算命的说我犯太岁,日后命途多舛疾病缠身,需以双玉冲之,故取名为珏。我出生的前几年,顾家一直秘而不宣,直到后来看我活的好好的,便不再小心翼翼。因我是同辈中年纪最小的男丁,老太爷又觉得对我有愧,所以我的日子也还算顺遂。” 长歌点点他的鼻头:“我看不只是顺遂,简直是大摇大摆纨绔至极!你说,有哪家的公子少爷像你这般大小还是游手好闲的?” 顾羽珏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含糊不清的说道:“我如何游手好闲了?我的手忙的很!”说罢移到长歌腋下挠痒。 长歌笑着躲闪,奈何手指被他含在嘴里一时抽不出,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笑着求饶。 顾羽珏看她笑的喘不上气,只好停手作罢,重新搂住她说:“再过两月我便十七,从来只在你一人身上游手好闲。不信你问问,顾家谁人不知,六少爷天资聪慧少年有成,十六岁就管理顾家七家米行!” 长歌不服气的啐他:“你算什么了不起!我家的哥哥都是十五岁自立,比你强多了!” “是啊,你的兄长最了不起!这样如何?” 长歌满意的点头,这话听起来比夸她自己都受用。 “你还没说,你的兄长都是做什么的?看你的样子,似乎家里颇为富裕。” 长歌欲言又止:“我答应了二哥,没有他的允许不能随便说家里的事,以防受骗。今日跟你说的已经太多,除非我二哥点头,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 顾羽珏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闭口不问。毕竟他也没有和盘托出,大家彼此彼此。 天色渐暗,出了镇子前面又是山路。长歌提议在客栈留宿一晚,侍卫们这几天风餐露宿都很辛苦。顾羽珏点头说好,便就近住在了来福客栈。 长歌在房中泡澡,连日来的疲惫顿时消去不少。换上干净的寝衣坐在窗前,听得敲门声,开门一看,顾羽珏一脸奸笑低头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 忽然身子一转,顾羽珏一手制住她手腕,一手捂住她的口鼻,整个人从后抱住她,俯在耳边低低的说:“姑娘别怕,在下绝非歹人!” 长歌脸上一热,挣扎着逃开:“你再乱来,我就真当你是歹人了!” 顾羽珏逼近:“若我真是歹人,你能怎样?” “我……”长歌低头寻找,四周并没有防身的物件,只好昂头说:“若是在那日,我定用匕首刺你!” 顾羽珏呵呵笑起来,她不是没用匕首刺过他,只是伤了他,她自己却吓哭了。 突然右手一翻,变戏法一样托着一把匕首:“这个送给你,不过不是用来刺人,而是用来砍树枝。你放心,它虽然没有镶金镶银镶宝石,但还算锋利,砍起树枝来不太费劲。” 长歌欢喜的接过,拔出匕首,寒气扑面而来。长歌想摸摸刀刃,顾羽珏立刻阻止。随手拔下一根头发搭在刃上,轻轻一吹,发丝断为两截。 长歌啧啧称奇,这就是传说中的吹毛断发呀!比之她送给小四的枣镖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歌对着匕首仔细端详,看到手柄上的“珏”字,抿着嘴直笑。 “上次你送我一块带字的玉牌,害我差点送了性命。这次送我一把带字的匕首,不知道又有什么血光之灾!” “不会!”顾羽珏信誓旦旦的说:“有我在,你定会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长歌笑问:“你若不在呢?” “我怎会不在?小五,只要你点头,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长歌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吓到了,一时讷讷不成言。 “你不愿意?” 长歌摇摇头。 “你答应了?” “我……我还没想好。” 顾羽珏一脸挫败,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看来顾六少的名号还是不够响亮!每次我三哥说这句话,女子都会立即点头。” 长歌解释道:“不是!这与你无关!你很好,是我自己没想清楚。我尚未及笄,此事言之过早……” “你尚未及笄?你不是生辰未知吗?” 长歌干笑:“大约还是知道些的,义父是在嘉佑初年的早春捡到我,彼时我尚在襁褓中。如此算来我也不过十四岁。” 顾羽珏恍然,她平时多穿男装,偶尔穿女装也并未挽发,以致于他都不知道她及笄与否。想到自己方才之态不由失笑,似乎太过急躁了些。 这么一来,本想邀她同去乞巧灯会的心思便忘却了,长歌也觉得尴尬,借口说累便送他出门。顾羽珏在门口定定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拔下头上的墨玉簪放入长歌手中,握住她的小手收拢,勉强一笑转身回房。 ------------ 16、生变 与望京相比,东陵城里的大通钱庄生意好了许多,几乎每个镇上都有大通的分号,来福客栈斜对面就有一家。 长歌抱着侥幸心理找来钱庄掌柜,亮出金印,问道:“京城可有信传来?” 掌柜倒也谨慎,不卑不亢的说道:“京城分号太多,不知公子问的是哪一家?” “第五分号。” 掌柜作揖行礼:“不知是小姐光临,多有怠慢,赎罪!” 长歌摆摆手:“掌柜的客气了!我三哥怎样?毒解了吗?伤好了吗?” 掌柜的神色凄惶:“避毒珠被劫,三公子性命危在旦夕,全凭二公子以内力和药石护住心脉,勉强吊着一口气。” “什么!”长歌大惊:“怎么会被劫呢!” “似是那下毒之人,算准了我们要用这避毒珠,早早设下埋伏。我们接应不及,被对方得了手。” 顾羽珏听到赵振来报,说葛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大通钱庄,等了一刻钟正要前去找人,人却自己回来了。 看她神色有异,顾羽珏上前询问。长歌神情恹恹:“我有件事想单独和你说。” 赵振找了个“准备早餐”的理由退出去,不忘掩好房门。 顾羽珏拉住她的手坐在圆凳上:“小姐尽管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长歌咬咬牙:“上次你给我解毒的冰蟾,能否借我一用?我保证,用完立刻归还,绝不会有半分推迟。这里有大通钱庄的三十万两银票,就当做订金,用完之后我会再补上七十万两,你看如何?” 顾羽珏皱眉:“你要冰蟾何用?” “对不起,我不能说。” 顾羽珏心中起疑,一大早突生变故,莫非她收到了什么消息?可是有赵振把手,别说是生人,连只生鸽子都没见过。对了!大通钱庄! “你去大通钱庄所为何事?” 长歌抽出一沓银票,倔强的迎上他的目光:“借与不借就一句话,一刻钟后我便出发。”起身走到门边:“还有,此事不要告与第三人。我二哥叫我不能相信别人,可我相信你,请不要让我失望。” 长歌回房收拾行装,令小二准备了两天的干粮和水。一刻钟已过,小枣吃饱喝足,长歌拍拍它的马头:“咱们回家了,你去看看你娘,我去看看三哥。”说罢再不回头留恋。 长歌日夜赶路,人马俱疲。见小枣实在累坏了,她便停下来让它吃草喝水稍作休息。她拿起一块烧饼,咬一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闭上眼睛就是三哥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想着想着泪水便流下来。 小枣本来伏在地上小憩,听到长歌的抽泣声,伸长脖子舔舔她脸上的泪花,重新站起来甩甩头,又是精神抖擞。 长歌捋捋它的鬃毛:“小枣真乖,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是这几天唯一支撑着长歌不倒的原因。五天的路程只用三天就赶到。长歌由东门入城,穿过京城大道从西门出城,再到西山梅园。 今日城门设了关卡,官兵对进出城的百姓挨个盘查。长歌等了两刻钟,前方队伍不见缩短,后方队伍逐渐延长。与其在此排队浪费时间,不如从城外绕行。长歌调转马头,不料与后方一马相撞,那马长嘶一声引得众人侧目。 守城的官兵闻声看来,立即高声喝止。长歌也没多想,继续往前走。 一小队官兵赶来将她团团围住,头目喝道:“说你呢!跑什么跑!一看就是做贼心虚,给我拿下!” 长歌不明所以,眼看刀枪无眼一齐向自己招来,挥起马鞭乱舞。 那官兵见长歌反抗,更是来劲:“果然是通缉要犯,兄弟们,都小心点儿!这贼子甚是邪门儿,当心着了他的道!” 又来一队铁衣重甲的士兵前来助阵,这下场面更混乱了。 长歌明知自己不敌,索性不再反抗。眼看包围圈越缩越小,绝望之际脑海中灵光一闪,强自镇定的说道:“敢问各位将士归属哪位将军帐下?”看众人一愣,抽出刘北送的令牌:“不知各位可识得此令?” 将士们定睛一看,这个“刘”字谁人不识?立刻收兵赔礼:“不知是刘将军的人,误会误会,多有得罪!” 长歌撇撇嘴,“刘将军的人”听起来真是别扭。于是纠正道:“我乃刘将军的故交,今日有些急事,望各位行个方便。” “那是那是,您请!” 长歌点头,正要御马前行,忽听得背后一声“且慢”。众人循声望去,一骑红尘直奔长歌而来。 长歌看清来人,皱着眉头语带怨念:“你来做什么!” 顾羽珏眉目含笑却难掩脸上风霜:“来给你送东西呀!”从鞍上的褡裢里掏出一个锦盒:“这东西原本在望京家里,我派人回去取了来,连日赶路终于追上了!” 长歌看着锦盒,又是激动又是感动,喉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顾羽珏将锦盒塞到她手中:“不是赶时间么!还磨蹭什么!” 长歌把锦盒抱在怀中,转问守城官兵:“他也是刘将军的故交,能否同我一起进城?” “这……”士兵为难的看着他俩:“这位公子可有令牌?” “不必了。”顾羽珏拍拍长歌的肩膀:“你先走,我晚一些进城。” 也只能如此了。长歌看着顾羽珏:“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城北有家聚福楼,我和四哥从前常去,你便住在那里吧。” 顾羽珏点点头:“我记下了。你路上小心,速去速回。” 有了令牌,长歌自西门出城也方便很多。出城之后直奔西山,眼看道路两旁绿树成荫,与三月前离家时全然不同,心中忽生悲戚,果然近乡情更怯。 来到梅园,小厮早就在门口等候,替长歌牵马,告诉她二公子在书房等她。 长歌施展轻功起落间来到书房,尚未开口,屋里便传来韩修远的声音:“长歌,进来吧。” 长歌潸然泪下:“二哥!我回来了……” 韩修远起身把她揽入怀里,轻拍她脊背:“二哥知道,你在外面受苦了!” 长歌摇摇头:“我没事,我很好。三哥呢?他好不好?” 韩修远叹口气,神情之中尽显疲惫:“二哥无能,平日里只研究些草木之毒,对这蛇虫之毒却是束手无策。” “二哥,你带我去见三哥,我有办法,或许能试一试。” 韩修远没有多问,携了长歌来到周念的卧房。一个灰袍大和尚正在替周念运功疗伤。长歌见周念印堂发黑,唇角不时有黑血溢出,大和尚不住的流汗,两个人看起来都很辛苦。 待大和尚收掌调息,韩修远上前将周念放平,抱拳道:“有老智全大师!” 那和尚睁开眼睛,竟是一双白目。长歌惊的倒退一步,韩修远皱眉:“小妹无礼,大师莫要见怪!” 智全呵呵笑着:“只怪老衲生的吓人,怎么能怪小姐无礼呢!” 长歌低头抿嘴,上前一步跪下:“大师见谅,请恕小女子少见多怪。大师为我三哥治病疗伤,小女子感激不尽,不敢有丝毫不敬。” 智全轻挥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量将长歌托起:“小姐不必行此大礼,老衲受之有愧。治病救人乃是份内之事,济仁堂造福万民,老衲能够尽一份绵薄之力,自是义不容辞。” 长歌抬头看看韩修远,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感情他是打着济仁堂的名义就冥远楼的楼主! 韩修远说:“大师辛苦了,请到厢房稍作休息,在下准备了一些素斋请大师品鉴。” 智全颔首,抓起床边的禅杖,由小厮带路离开。 长歌趴在床前,看着周念凹陷的双颊心疼不已。“二哥,让我跟三哥单独待会儿行吗?” 韩修远摸摸她的头发,转身出门。 长歌从袖袋里小心拿出锦盒,打开一看,盒分两格,一边是晶莹剔透的冰蟾,一边是红红绿绿的三十万两银票。长歌微微一笑,轻轻取出冰蟾放在周念嘴边,小声念叨着:“冰蟾啊冰蟾,救救我三哥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毒全都吸出来,让他快快醒来。” 冰蟾肚子一鼓一鼓的吸起来,不时发出“咕咕”声。不消一刻钟,原本雪白的冰蟾全身浸润了黑色,往后一跳,恹恹的趴着不动。 长歌有些惊慌,难道三哥的毒性太厉害,连冰蟾都毒死了? 却不知这冰蟾乃毒中之王,专以毒为食,此刻不动全因吃饱了所致,就像人一样,每每饭后便发懒犯困,冰蟾吸毒吸饱了也要打盹。 这一人一蟾就这么趴在周念身边两三个时辰。长歌连日赶路疲累至极,不小心睡去了。醒来后发现冰蟾又是通体雪白,静静的坐在锦盒之中。再看周念,面色已不似刚才那般青黑,苍白中隐隐透着血色。 长歌高兴坏了,又不敢声张,生怕二哥问起。连忙把锦盒装入袖袋中,趁着没人发现,偷偷的骑马下山去了。 ------------ 17、归还 暮色四合,一骑白马如风般奔驰在原野上。 守城将士正在缓缓收起吊桥,白马前蹄跃起后蹄蹬地,轻松的跨上木桥奔入城门。 长歌少不得又拿出刘北的令牌招摇一番,进城后调头向北,聚福楼的小二哥福宝认得长歌,上前替她牵马:“五少爷,您今天就一个人?吃饭还是住店?” 长歌心情好,摸出几两碎银子给福宝:“福宝哥,拿去给小宝买糖吃。今天是否有位顾公子住店?我来找他,他住几号房?” 福宝笑嘻嘻的称谢:“顾公子在天字六号房,正是您常住的那间隔壁。” 长歌点点头:“五号房有人吗?” “没呢!四号房五号房一直留着呢!” “替我跟掌柜的说一声,今晚我在五号房住下。你先忙吧,我自己上楼。” 长歌来到天字六号房前,敲敲门,粗声粗气的说:“客官,热水来了!” 静默片刻:“没要热水,送错了!” 长歌偷笑,继续沉声说:“没错!客官您先开门,这热水又沉又烫,小的端不住了!” 顾羽珏不耐烦的下床开门,他刚刚沐浴完,哪里会要什么热水!正待发火,突然看到笑靥如花的小人儿,惊得呆立当场。 长歌兴奋的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双腿缠上他腰间,像个小猴子一样吊在他身上。顾羽珏一时没站稳,连连后退,最后“嘭”一声倒在地上。 长歌惊慌的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摔疼了吗?”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胳膊,再摸摸他的腿,一脸懊恼:“都怪我太鲁莽!下次不这样了!你伤着没?疼不疼?” 顾羽珏总算缓过劲来,伸手搂住长歌就地一滚压在她身上:“小猴子,吓死哥哥啦!看我怎么罚你!”说罢俯首吻在她脸上,一下又一下,羞的长歌满脸通红,连忙推他:“别这样,门外好多人呢!” 顾羽珏嘻嘻一笑,在芳唇上轻轻一啄,起身把门闭上。长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整理衣衫和头发,余光看到顾羽珏走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这么晚来找我,有何要事?” 长歌拿出锦盒:“冰蟾还给你。” 顾羽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丫头脸色红的像樱桃,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娇俏可爱。 长歌见他不接,便走到桌边放下,小声说:“你自己看看吧,完璧归赵。”说完闪身想逃,不料被顾羽珏一把逮个正着:“主人尚未查看,你怎能如此跑掉?若是损坏了,还需要你赔偿。” “那你快看,看完我走。” 长歌挣扎着甩开他的胳膊,顾羽珏顺势揽在她腰间,轻轻一提,转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拿过锦盒,掀开盖子,冰蟾发出“咕”的声音。顾羽珏拿起三十万两银票塞入长歌怀中,指着空的格子说:“这里少了东西,并非完璧。” 长歌又好气又好笑:“顾小六你个无赖!如此借机揩油,跟那些花街柳巷的纨绔子弟有何两样!快点放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顾羽珏犹不知足,凑过去亲亲粉颊,挑衅的说:“你待如何不客气?” 长歌二话不说,抓起他的左手狠狠咬下去,口中立时充满血腥。 长歌一惊,伸手拨开袖口,腕间两排齿印猩红刺目,不断有血渗出。慢慢扭头看顾羽珏,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啊?” “别哭别哭!千万别哭!”顾羽珏忙不迭的哄道:“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小五别怕,这点小伤不出半个时辰就好了。” 长歌抽抽鼻子,硬是把眼泪憋回去。想到口中的血腥味,连忙弯腰吐唾沫。 顾羽珏想起她的洁癖,上次一把匕首沾血,她就扔掉不要,这次她的牙沾血,她难道把牙齿全部打掉?不由得打个冷战,掰过她的小脸俯首压上两片樱红。 长歌觉得脑子嗡一下停止思考,全身感觉都集中在嘴与嘴的交接上。顾小六用舌头仔细的刷过长歌的每颗牙齿,最后卷着丁香小舌来回蹂躏,搅的长歌晕头转向。 感受到她的身体正一点点下滑,顾羽珏收紧右臂把她用力按向自己。长歌觉得都快被他揉进怀里了,不由得嘤嘤呜呜出声,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抓住他的左手往下拽。 终于结束了! 长歌大口大口的喘息,伸手推开他的右臂,刚一起身又被他按在腿上。听得顾羽珏“咝”的一声长吸气,长歌扭头问他:“怎么了?” 顾羽珏勉强笑着摇头:“没事,不要动,稍坐片刻就好。” 长歌看他似是强忍痛苦,又觉身后有硬物,以为是什么东西硌着他了,试探着伸手去摸。顾羽珏连忙抓住她的小手,苦笑道:“小五别动,小六还想娶你做媳妇呢!” 长歌羞窘的低下头,她虽不懂这话外之意,可顾羽珏说的如此直白露骨,饶是哪个小姑娘都无法泰然处之。 顾羽珏强自平复心境,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小五,你的及笄之礼可否邀我参加?” “嗯,我回去问问二哥。” “等家里之事了结,你是否同我回望京?” “不知道,那要看二哥肯不肯。” “你不去书院读书了?不是说要考功名吗?” “唉!如果二哥准许我考功名,在京城也能考,如果二哥不准,去望京也徒劳!” 顾羽珏怒了,才送走一个四哥,又跑出一个二哥,这丫头的脑子里怎么没有他的半分影子?! “对了,小六!”长歌突然想起什么:“你说过你掌管顾家七家米行,此刻你不在望京,你的店铺要谁来打点?” “顾家人多,少我一个也倒不了。” 长歌点点头:“那你何时回望京?” “怎么?你是想挽留我还是赶我走?” “都不是。我今日私自外出,二哥定会罚我。若你在京城久留,等我禁闭结束再来看你。若你很快便走,我便乖乖待在家里吧。” 顾羽珏暗自好笑,这丫头在转着心思挽留他呢! “只盼你二哥的禁闭不要罚太久,若是超过一月,我可是等不了的。” 长歌俏脸一沉:“一个月都等不了!那你趁早回去吧!二哥说的对,男子皆负心薄幸、喜新厌旧!” 顾羽珏终于忍无可忍:“二哥二哥,为何又是二哥!” “那就说三哥。三哥说了,男子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 18、赏花(1) 第二日长歌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腹内咕咕叫的比冰蟾都欢畅,她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 顾羽珏听福宝说了“五少爷”的诸多偏好,早就令厨房备好早餐,听得隔壁房里的动静,立刻开门相迎。 “早啊!” 长歌迷迷糊糊的点头,冲着楼下喊:“福宝哥,替我打些水来!” 顾羽珏伸手把她拉进房里:“牙盐清水都已备好,你快些洗漱,然后过来吃早点。这绿豆小米粥和玲珑珍饺还在厨房里热着,我让小二哥端上来。” 长歌自小在家里被巧然伺候,出门又有白祈打点,这种饭来张口的事情做起来丝毫不觉得愧疚。别看她动不动就指责顾小六是纨绔子弟,放到自己这里就不是一个标准了。这也难怪,梅园的规矩向来是“男孩苦着养,女孩宠着养”。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自然是宠上了天。 顾羽珏自从成了长歌的“小六”,渐渐的也守起了这梅园的规矩,大有赶超白小四的架势。给长歌递上一碗小米粥,顾羽珏试探着开口:“既然你回去免不了被罚,那多待一刻也无所谓,不如陪我逛逛这京城再回去如何?” 长歌才起床,脑子尚不清楚,顺口就说:“待我看看三哥的情况再说。” 顾羽珏心中微微一动,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你若回家看三哥,还能再出来吗?” 长歌摆出一副“你真笨”的样子:“用不着回去!山人自有高招!” 吃过早饭,长歌让顾羽珏在客栈等候,自己去去就来。 顾羽珏说:“我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个姑娘家,万一遇上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长歌扬起下巴一哼:“在这京城我是地头蛇,谁敢动我试试!” 顾羽珏失笑,任由她噔噔噔下楼,从窗口看去,她穿过街口进了大通钱庄,不消片刻便又满面春风的去了不远处的青云绣坊。在绣坊待了足足三刻钟,出来时已是个轻颦浅笑的豆蔻少女,手上执着一顶白纱帽,身上一袭淡绿色轻纱罗裙,娉娉婷婷美不胜收。 聚福楼的掌柜和小二都是见惯了她的样子,穿男装时叫“五少爷”,穿女装时叫“大小姐”。长歌站在顾羽珏面前讨好的说:“绣坊的姐姐们说,北郊杜员外的别庄里正在开赏花会,南昭、西狄、北部大赫的许多奇花都有展示,反正离此不远,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顾羽珏点头说好,又问:“你三哥大好了?” “是啊,多亏了你的冰蟾……”猛然想起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巴,怯怯的瞟一眼顾羽珏,见他不甚在意,这才放下心来,急忙改口道:“快走吧快走吧,马上就要晌午了,日头毒的很!” 这赏花会已经开了两日,今日是第三日,想不到前来赏花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杜员外年近古稀,家境殷实。两个儿子一个官拜廷尉,一个在京为商。两个女儿都是如花似玉,媒婆踏破门槛,可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风流才子,杜员外全都婉言谢绝。 长歌看看周围的年轻公子,一个个脸上写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忍不住好奇:“这杜家小姐到底是怎样的美若天仙啊?难道比敏仪郡主还要好看?” 顾羽珏但笑不语,当初他派人打听长歌的来历,听说京城北郊的杜二小姐年方十五,样貌堪比那观音座下的镜水灵童,差点误以为是长歌。 “你看这花!”长歌兴奋的拉住顾羽珏的衣袖:“下端像个竹笋,顶端开出金黄花瓣,一层一层包裹着花蕊,真是漂亮啊!” 顾羽珏说:“那是地金莲,产自南昭。” “这就是地金莲?!”长歌暗自感叹,幼时她跟随大哥去苗疆,找了三个月都没见着地金莲,想不到竟在杜员外的别庄里看到了。 “这里有一二三四,有五棵地金莲,你说,若我向杜员外高价购买,他肯不肯卖给我一棵?” “也许吧!这地金莲分生极快,你若真心想要,咱们找管事的问问便是。” 长歌喜不自胜,若是有了地金莲,二哥心情一好,说不定就免了她的禁闭。 两人沿着花间小径漫步,渐渐走过牡丹走过芍药走过繁星一样的雏菊走过零落成泥的樱花,只剩下零星野草缀着点点红黄,比之方才的花团锦簇,平添一份自然而然的恬淡。 如今已是晌午,旁边有片小竹林,长歌毫不犹豫的走进去纳凉。 顾羽珏递上水袋,替她拿着纱帽扇风。长歌甜甜一笑,将水倒在帕子上给顾羽珏拭汗。 忽听得一女子幽幽而叹:“山樱如美人,红颜易销歇。” 长歌看看顾羽珏,心想如此动听的声音,说出的话怎么如此伤感! 顾羽珏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果然,另一男子颂道:“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稍作停顿,男子的声音变得温柔讨好:“杜小姐才貌双全,本王深表佩服。要知美人当如娇花,须得有人呵护灌溉方能绽放吐蕊,方能成荫结子。” 杜小姐惊呼一声:“殿下!” 那男子呵呵一笑,语气暧昧至极:“不知本王可否有幸做这护花之人?” 长歌惊的一哆嗦:殿下?!难不成她撞上了太子的好事? 听得脚步声渐近,长歌吓得咬紧嘴唇。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顾羽珏趁机抓起长歌,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飘出竹林,眼见有座青竹小屋,闪身躲在门后。 可惜天不遂人愿,想是太子和杜小姐觉得竹林不够隐秘,转而进了竹屋。长歌和顾羽珏简直是进退维谷,苦笑着对视一眼,贴身挤在了床尾的纱幔之后。 ------------ 20、药园 顾羽珏这一箭伤的极重,醒来时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看着四周的金黄蒲团、枣红木鱼,以为自己登上了西天极乐。不过这个荒谬的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因为胸前的剧痛告诉他,此刻仍在受这人间的苦楚。 “施主可是醒了?” 顾羽珏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大和尚背对着他盘膝而坐,勉强提起力气答道:“是,在下醒了。” 那和尚仍是不动:“施主伤势甚重,请莫乱动,否则牵扯伤口,于恢复不利。” “敢问大师法号为何?此处是何地?与在下一起的那位姑娘在什么地方?” “施主莫急,贫僧智全。此地是济仁堂药园,那位姑娘也受了些伤,正在别处调养。” “什么!”顾羽珏一急,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因他伤在肺部,这一咳连带着牵动伤口,生生咳出血来。 智全反手凌空虚点制住顾羽珏的几大穴道,叹息道:“施主莫要牵挂,那位姑娘此刻已与家人团聚,她让老衲给施主带话,请施主安心养伤。” 顾羽珏这才放下心来,继而想到:与家人团聚,恐怕此刻正被她二哥罚禁闭吧。 其实顾羽珏所料不错,长歌那日被刘北追捕,幸得冥远楼的人及时赶到才能顺利赶回梅园。长歌被刘北的箭势震出内伤,一开口就喷出鲜血。韩修远看到她全身浴血,当即急红了眼,二话不说抱起她就走,她却固执的扯住他衣袖,哀哀乞求着他快去就顾羽珏。 韩修远拗不过长歌,只能先替顾羽珏疗伤,直到确定他尚有希望,长歌才松下一口气倒在巧然怀中。 初时长歌内伤颇重,药石治疗进程缓慢,只得请智全以内力助她调养,长歌由此对这位大和尚的好感剧增,一口一个“师傅”叫的甚是欢畅。 智全年近半百,对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也很喜欢,偶尔与她讲讲佛法,偶尔听她说说世间的奇闻怪谈,一老一少倒是相处融洽。智全见她内力甚浅难以御敌,便传她一套内功心法,趁着被关在房里罚禁闭,让她勤加修炼,他日必有所成。 长歌以“查看功课”为名与智全见面,每次不忘问问顾羽珏的情况。韩修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他深知小妹的性子,若是横加阻挠,指不定她又做出什么荒唐举动。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顾羽珏的伤势已经好了个大概。这药园中只有他和智全两人,每日除了养伤调息,就是在药园稍微走动,或是听智全说说济仁堂的善举,讲讲医理佛理,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这一日顾羽珏正在以智全所授之法调养生息,忽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门前,轻轻的推开门缝,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 顾羽珏轻笑,悄无声息的来到门后,迅速探出左臂握住纤纤玉手,轻巧的往门里一带,顺势把小人儿抱在怀里。 长歌有一瞬间羞窘,继而看到他瘦削的脸庞忍不住心疼,垂首埋在他怀里久不成言。 顾羽珏叹一口气,一下一下的抚摸她的长发:“听说你也受伤了,如今可是大好了?” 长歌点点头:“我没事。倒是你,那一箭当胸而过真是危险,现在还疼吗?” “不疼,早就好了。” 长歌吸吸鼻子:“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全身是血,真是吓得要死!若是那箭往左偏上几寸,你的命就这么没了!” “不会。”顾羽珏安慰她道:“我的命大的很,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没了的。再说,我还要等你及笄娶你做媳妇,没跟你百年好合儿孙满堂,我哪里舍得死呢!” “呸呸呸!”长歌忍不住啐他:“不许说死不死的!还有,谁说要嫁给你了!” 顾羽珏呵呵一笑,低头在她颈间一吻,于无声中宣示所有权。 安静的抱了一会儿,长歌说:“顾三少正在到处找你,想必你家里人都很担心。既然你的伤好了,明日便回去吧。” “那你呢?” “我自然是待在家里,二哥罚我十月之前不准出门,这两日他不在家,我才能偷偷过来看你。” “听智全大师说,此处是济仁堂的药园,你家与济仁堂有关?” “嗯。”长歌不欲多言,转而道:“你今晚好好休息,我明日送你离开。现在我要回去了,不然被丫鬟发现,明日就出不来了。” 顾羽珏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我送你回去吧,免得遇上歹人。” 长歌一笑:“这是我家,哪里会有歹人!你安心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还要赶路。” 走到门口,长歌忽然想起一事:“这是松露丸,二哥给我调养身体的,你服一颗试试吧。” 顾羽珏任由长歌将药丸塞进嘴里,取茶水吞下。长歌拿帕子替他擦嘴,眼中满是不舍的情意。轻轻抚上他的薄唇,仿佛受到蛊惑吸引着她凑近。蜻蜓点水般与他四唇相触,顾羽珏继而搂住她的腰枝深吻下去…… ------------ 第二卷 此情可待 ------------ 21、如梦 九月初八,望京顾府。 顾羽珏抚摸袖中的匕首,似乎只有它能证明这不是梦。四个月前真有一位姑娘救他于危难,然后离他而去,又在书院中突然出现,他们一同游望京,一同上京城,一同骑马,一同赏花。 可是这又真如一场梦,前一刻还是软玉在怀、温香缠绵,后一刻却是熟悉的床、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顾家宅院。他差人到聚福楼打探,偏偏掌柜和小二口风极紧,咬定了顾六少自己一人住在客栈,从未与任何人有往来。至此,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仿佛遗落在京城飘散无踪。 今日是他十七岁生辰,按照往年惯例,家庭小聚一切从简。宫中照旧送来了礼品,不同于往年的排斥,今年他分外渴望这封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书信。 是的,他要驻京,离开这片生活了十七年的土地,只因有了新的渴望。 顾羽杰听说寿星在花园独自饮酒,叫上几个兄弟过来给他祝寿。因这顾三少是顾家嫡出,人又倜傥,地位比之老大老二要高许多,家中的同辈兄弟全都以他马首是瞻。当然,干起坏事来也是由他带头兴风作浪。 话说回来,顾三少的能力也不容小觑。顾家世代经商,到了他们这一辈,老大在南方,老二在西边,北部望京和东部东陵由几位年少的兄弟掌管,而京畿要地全在顾三少的掌握中。 前些日子顾羽珏失踪,顾家在启国上下找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顾三少有本事,半夜听到家丁来报:顾六少正在城北聚福楼。当他火急火燎的赶到时,这六少爷还在睡大觉。问过掌柜才知道,顾羽珏自被人发现就是这副昏睡样,找大夫来查看,竟是中了极其厉害的麻药,需用蓬莱绿珊瑚焚香方能解除。 顾羽杰嗤之以鼻,取出冰蟾放在他嘴边。偏生这冰蟾挑食的很,不是毒药不肯吸,由此也侧面证明顾六少并非中毒。看到他胸口有疤痕,顾羽杰不由得起疑,联想到前几日京城戒严捉拿刺客,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当即命人备好马车把顾羽珏连夜送回望京,取了绿珊瑚磨成香料,烧了三四个时辰才见他醒来。 顾羽杰曾问这下药之人是谁,顾羽珏总是避而不答。看他眉目之间有几分愁苦,顾三少也猜到了六七分。六少向来谨慎,能让他中招的必定不是生人;而只用麻药不用毒药,必定不是仇家;不是生人不是仇家,偏又让顾六少无可奈何闭口不提,哼哼,顾羽杰想起了冰蟾小妞。 “六弟,独饮有何乐趣?兄弟们难得一聚,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啊!” 顾羽珏微微一笑:“三哥说笑了,怎么是独饮呢?今夜月色晴好,举杯相邀,对影便是三人同乐。” 顾羽杰招呼众兄弟上前:“三人也是冷清,你不日便要进京,以后和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少了,应该趁此机会多叙叙兄弟情谊。” 顾羽珏不置可否。他的身份一直是个秘密,除了嫡长的顾羽杰,他与众多兄弟相处不算多,感情自然也不深厚。不过毕竟这些人都姓顾,这就让他有了诸多顾忌,凡事不能率性而为。心中实在不忍糟蹋这一地清辉,顾羽珏只好换上笑颜:“这花园石桌太小,兄弟们坐不开,不如换个地方玩乐?” 顾羽杰也不勉强,他自是知道顾羽珏的性子,奈何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轻轻搭上顾羽珏的肩膀:“也好,就去王勤阁吧,听说南边新来了几只画舫,琴艺歌声都不错,咱们兄弟一起去品鉴品鉴!” 所谓画舫,就是一些装饰华丽的舟船,有歌妓舞娘在此表演,供王孙公子取乐,间或谱写出一些浪漫篇章。此事在金陵最为盛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激荡出多少千古绝唱。现如今传到了这北方望京城,虽少了几分凄迷婉约,却平添一股盛世风情,很有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的意味。 不过这婵娟照在王勤阁上,却有人“楼台一望凄迷”。 顾羽珏被顾家少爷们轮番敬酒,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醺醉。叫了三只画舫泊在阁前,或是少爷上船,或是歌妓登楼,总之随他们去玩乐,顾羽珏趁机来到三楼清净。 听说当日小五就是在这里观龙舟,不知她是否看到圣德书院的彩旗,还有彩旗下指挥作战的他? “六弟,一个人在此想什么呢?” 顾羽珏苦笑:“在想一位姑娘。” “哦?哪家小姐让六少如此牵挂?” “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小姐,虽然有个名字,但多半是假的。只知道她家在京城,似乎与济仁堂有些瓜葛。” “济仁堂啊,这倒有些意思。京城中无人不晓济仁堂的名号,穷苦人家看病分文不收,疑难杂症来者不拒,就是专门痛宰官吏乡绅。照理说它应该是入不敷出的,不过这些年一直经营不败,肯定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力量支持。”顾羽杰突然来了兴致:“你说的那位姑娘相貌如何,品行如何,家中如何,还有其他什么线索?” 顾羽珏茫然的摇头:“我只知道她有四位兄长,都是被人收养的孤儿。除此之外就是一个叫智全的和尚,不过江湖中并无此人的消息。” 顾羽杰有些好笑:“你这分明是对人家一无所知!看你如此牵挂,想必她定是美若天仙令人过目难忘,这样的美人京城之中倒是寥寥可数。” “不是,她才十四岁,虽然相貌美丽,却也不是惊为天人。我和她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常常被她气得暴走,却每每回味与她共度的时光。三哥,不瞒你说,这是我过去十七年中不曾有过的心动和牵挂。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专属她一人,不知道这份感情是否天长地久,不知道她与大业孰轻孰重,但此刻我很想她。” “三哥明白。”想到敏仪,顾羽杰有感而发:“能够遇到心爱的女子是一种福分,两情相悦更是难能可贵。前路道阻且长,若是有她相伴,你或许不会那么艰辛孤苦。放心吧,回到京城,三哥定会帮你找寻她的下落,做不成月老改当红娘也不错!” 顾羽珏击出右掌与他紧紧交握,于无言中表达心中感激。想到顾三少也是为情所苦之人,不免心有戚戚,只可惜敏仪郡主终是与他无缘。 突然心中一动,敏仪郡主十月十六大婚,小五向来敬重郡主,她会不会在婚礼上出现? 想到此处,顾羽珏难抑激动,不禁暗暗企盼,但愿这场盛世婚礼尽快到来! ------------ 22、相思 长歌终于重获自由!这两个月又是养伤又是练功,她这十几年积攒的耐心几乎全部消磨殆尽,若不是自知理亏,她早就骑了玉骢下山逍遥了! 恰好周念也在养伤,兄妹二人难得朝夕相处了两个月。每日从宋师傅和智全那里学来功夫,长歌总会找周念来练手。就这么勤学苦练,两月内无论轻功还是内功都是突飞猛进。 长歌本就讨厌血腥,再加上有智全每日诵经礼佛,她更是对伤人利器兴趣缺缺。为此没少受周念的嘲笑,说什么“只守不攻,武艺稀松”,又劝她“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可她全当耳旁风。相比之下韩修远倒是淡定的多,定制了三十个淬毒的枣核钉,又研制出无色无味的熏香毒药,交给长歌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天长歌特别安分,二哥说东她不往西,二哥让她吃鱼她不吃鸡。终于挨到十月十五,她跑到书房找韩修远,请求明日去看郡主大婚,不为郡主之尊,只为大哥之亲。 韩修远知道她与大哥感情深厚,这件事不能拒绝。虽然答应了让她去观礼,但心中仍有隐忧。长歌与顾羽珏的关系让他担心,且不说顾羽珏身份迷离,光是这个“顾”字就应该避而远之。此番让长歌进京,万一再和他遇上,后果着实难测。看到长歌兴奋的样子,韩修远不得不加以提醒。 “长歌,莫怪二哥多言,顾家与我梅园冲突甚多,此番出门,不要再与顾六少往来。” 长歌一愣,二哥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大通钱庄与顾家争斗激烈,虽然冥远楼杀过不少亲顾派官员,难道就要因此抹杀她和顾小六的感情? 长歌觉得委屈,她与大通钱庄和冥远楼没有瓜葛,顾小六也并非顾氏的掌权者,两个边缘人物在一起,为什么要被这许多身外之物牵扯? 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韩修远叹一口气:“长歌,义父于我们有恩,就算不能助他腾达,至少不应成为羁绊。” 长歌睁大眼睛看着他,恍然想起还有无以为报的义父,自己只图小儿女情怀,竟然忘了他的再生之德,顿时羞愧的无地自容。 一边是短暂数月的情爱,一边是风雨十数载的恩怀,小小的天平向后者倾斜时,长歌的内心突然心痛的无以复加。 长歌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泪:“我知道了。从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再去找他。” “那就好。明日你三哥有事,冥远楼也未必顾得上你,就让巧然陪你去吧。” 长歌摇摇头:“我不喜欢巧然跟着。二哥你放心,明日我会远离是非,观礼结束立刻回来。” 韩修远欲言又止,既然这丫头什么都明白,他也无需多言,任何嘱咐和安慰都不过是些苍白的字眼。料想有赤风在暗中保护,她的性命总是无虞,受些伤害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长歌怕明日京城戒严,吃过午饭便动身进京。白玉骢太招眼,况且上次还在刘北面前露脸,绝对不能骑它出去。还是小枣好,容貌普通深藏不露,难得的是它与长歌心灵相通,万一有个变故还能助她一二。 长歌换了一身男装,又用人皮面具改了容貌,住在大通钱庄第五分号。这是她在京城的第二个落脚点,原来常去的聚福楼被顾家盯住,近期内是不敢再去了。 夜阑人静,中庭月色如水。长歌睡不着,仰望圆月幽幽而叹,难得顾羽珏一直惦记着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想念他呢?只是恩义责任横亘中间,两情相悦也难以花好月圆。两处相思闲愁,共此一轮婵娟,慢慢的过些时日,彼此都成为一段回忆吧! 不知何处飘落的枫红,长歌弯腰拾起,轻轻抚摸叶脉筋络。踱步回到房里,忽然有感而发,提笔在丝绢上写道:风霜浸染,愁客难眠,纵使君心似我心,抵不过壁立千仞、百川汪洋,孤叶飘零枉惆怅! 喃喃的念了两遍,更觉得苦涩难言。长歌不忍再看,折叠几下放在贴身的袖袋中,就当做对他的最后一丝缅怀吧。 次日大早,伙计叫她起床,说是观礼的百姓已经站满了整条街。长歌揉揉红肿的眼睛,不甘不愿的爬起来洗漱,慢腾腾的吃了早餐。 来到长安街一看:好家伙!伙计所言非虚,真是排了里三层外三层。长歌咋咋嘴,好在她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带着价值不菲的礼品来到护国公府,递上刘北的令牌,不卑不亢的说道:“在下葛畅,特来拜访刘北将军。” 守门的士兵还算和善,立刻进门通传,不消片刻回来,请她到偏厅等候。 刘北出来的时候一身戎装,与圣德书院的骑射课先生判若两人。由于此刻长歌易容,刘北一时没认出来。 长歌上前见礼:“先生好!学生葛畅。” 刘北听出她的声音,微微一愣,皱眉扶起她:“好端端弄成这副样子做什么!” 长歌起身:“说来话长,不过这样更像个男子。” 刘北打趣道:“也是,以你的相貌扮作男子,真是有损我启国男儿雄风!” 长歌撇撇嘴,十分不以为然。 刘北暗笑,指指旁边椅子让她坐下:“听说你几个月前就拿我的令牌招摇过市,怎么今天才来看我?” 丫鬟端上茶来,长歌抿一口放下,实话实说:“我私自跑去书院,被哥哥知道了,罚我在家面壁思过,昨天刚刚放出来。” 刘北喷茶,哈哈大笑:“该当的!我就说嘛,哪家的丫头这么野,连书院都敢闯!你哥哥罚的好,罚的好!” 长歌脾气上来了,这些天本来就心情不佳,偏偏还要受刘北奚落,起身说道:“既然谢礼已经送到,学生这就告辞了!” 刘北故意伸腿绊她,谁知长歌反应极快,轻轻一跳就躲过一劫,转头怒目而视。 刘北眉头一皱敛住笑意,使出擒拿手法一抓又没抓到,接着以手作刀砍过去。这下子长歌避不开了,连忙举臂挡住,生生被他砍在左臂上,痛的她大叫一声。 方才几招过后,刘北已经看出,这丫头虽然身手灵活,刀剑拳脚功夫却是外行。一掌砍在她身上,有些微内力反弹,于是问道:“你的功夫师从何人?” 长歌怒了,上次被他几箭射成重伤,这次又无缘无故挨了一掌,凶巴巴的说:“我师傅的名号岂是能随便说的!你这种暗箭伤人的人不配知道!” “你……”刘北脸色变了变,看她抓着左臂似乎很痛,态度不自觉软下来:“是我不对,方才下手有些重了。要不要请大夫看看,莫要伤到筋骨。” 长歌嘟起嘴:“你是大将军,想打人就打人,我这种平民老百姓挨打也是白挨。我哥哥说的对,这年头坏人真多,我学功夫就是为了躲坏人的!” 刘北自十六岁上战场,一直是人们口中的少年英雄,突然被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指控是“坏人”,真是哭笑不得。扶着她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赔礼道:“真是对不住啦,让你在我这将军府中遇上坏人,我给你赔不是了!” 长歌偏头一哼:“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动动嘴皮子就没事啦?!” 刘北好笑,这丫头学他刁难人呢!“那你说我该怎样做才算赔不是?” 长歌诡计得逞,强忍住笑意,指着门外的卫兵说:“我要那个!” ------------ 23、大婚 迎亲的队伍自南门入城,走过长安大街再转道去城西的郡马府,全程由刘北带兵护送。 新郎官丰神俊朗,骑在马上潇洒倜傥,一路上承受着百姓的赞美和瞻仰,面上始终挂着清浅温和的笑容。相比之下队尾的刘将军要严肃的多,周身笼罩着戒备的气场,文官武将的差别对比明显。 靖南王虽然亲自送女进京,却只是留在城南驿馆,没有参加拜堂的大礼。来到郡马府,一切礼仪都是遵照寻常人家娶妻的习俗,并未用皇室招郡马的礼仪,可见敏仪郡主对状元郎的尊重。 听闻状元郎自幼失怙,靠着老母纺纱织布勤学苦读,看到这位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在场宾客无不敬佩称赞。 吉时已到,随护的卫兵将郡马府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两个卫兵立在大堂两侧,其中个子较小的那个情绪有些激动,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没错,这就是乔装易容的长歌。 长歌有幸近距离观看整个婚礼过程,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看到新人给“母亲”磕头跪拜,她差点流出泪来。一方面为大哥娶到这么好的妻子而高兴,一方面为他委曲求全而辛酸。这世上之事有借便有还,有得必有失。大哥受了义父的恩惠,便要委身在朝中伺机为他效力,由此与郡主相识相许结为夫妻,虽于事业有利,却不能在事成之后轻易脱身。 司仪高唱:“夫妻对拜!” 宾客不住的嘉许这对璧人,恭祝百年好合,只有厅堂东南角静默无言。 长歌斜眼望去,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冷漠的看着这对新人。就在新郎牵着新娘走入洞房时,他脸上的悲痛再也掩饰不住。如此神情挂在这样一张英俊的脸上,真是叫人感伤。 如果说方才只能猜测他是谁,那么现在就能笃定他的身份。顾小六的出现说明了一切,那位哀不自胜的公子除了顾三少还能有谁! 长歌颤抖的更加厉害,散场的宾客熙攘走过,暗自祷告顾小六不要经过她的身边,她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破绽。 恰逢刘北巡视到此,跟几个同僚招呼之后径直来到长歌面前,笑道:“这回满意了吧?” 长歌还未及回答,一个士兵匆匆赶来,压低声音报告:“将军!靖南王遇刺!” 长歌一震,三哥动手了! 刘北头上青筋暴露,凌厉的视线扫过全场,命令道:“速带骁骑营援救!” 长歌看到与她一起的卫兵迅速集合,猜想这些都是骁骑营的士兵,于是也跟着往外跑。 刘北拉住她:“你不用去,留在这里!”说完与士兵一起奔出郡马府。 长歌借着这身甲衣可在府中走动,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巡查。趁着宾客入席,她悄悄来到后院,一路顺着红地毯走,尽头就是新人的洞房。 听闻屋内似有交谈声,敏仪哭道:“父王半生戎马,却因我的婚礼遇刺,都是我害了他!” 宋世轩安慰她:“此刻尚未听闻王爷的情况,郡主莫要自乱阵脚,何况刘将军已经带兵赶去,应该能够及时相救。” 敏仪又说了什么,长歌没有听清,想来无非是些担忧、自责的话语。看着四周鲜红的喜字,长歌觉得异常悲哀。冥远楼算好了此时驿馆守备薄弱,趁机刺杀靖南王,想必大哥也是知情的,饶是如此他还要扮演忠臣良婿的角色,这是怎样的讽刺! 房门吱呀打开,宋世轩阔步走出来。长歌未及躲避,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 宋世轩眯眯眼睛,他早就认出了长歌,能在婚礼上见到亲人,心中不是不觉得温暖。哪怕周围再多的虚假,再多的尔虞我诈,至少还有一个她。十四年的抚养和守护,四千多个日夜的相处,彼此的情感都已渗透进骨血,他是她的依赖,她是他的寄托。 “你随我来!” 长歌朝房内望一眼,默默跟上宋世轩的脚步,一路来到书房,进门便扑到他怀里,哽咽道:“大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是我心里十分难过,对不起!” 宋世轩轻叹:“傻丫头,你难过什么?” 长歌哭的更凶了。从前她不懂,以为义父养育他们是出于好心,哥哥们是出于感恩。可自从经历了与顾小六的分离,她才知道这叫责任,这是无可奈何的负担。大哥淡泊,却陷身官场;二哥沉静,却要为生意打拼;三哥随性,却被冥远楼束缚;小四憨厚,如今却不知在哪里杀人。 宋世轩并未料到她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以为她是小孩儿心性,埋怨自己对她的冷落。自从听说她跑去望京的原因,心中便常怀一份愧疚,此刻看她哭的悲戚,更是不忍心把她推开,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脊背,如幼时哄劝一般。 天色已暗,有家丁过来敲门,说是宴席即将开始,请宋世轩到前厅敬酒。 长歌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的怀抱,抽泣道:“大哥,敏仪郡主是好人,你要好好待她。小妹以茶代酒敬你,不管将来如何,你们都是我最亲的大哥大嫂。” 宋世轩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这茶水早就凉了,顺着喉咙咽进肚里,冰冷苦涩溢满胸间。 “今日城中混乱,你就在这书房住一晚,明日再回家。” 长歌摇头:“你这府上更混乱,我留在这里心情也乱。大哥你别担心,我在京城中不会有事的。” 宋世轩看她红肿的双眼,不自觉的伸手摸她的头发,岂料她头上戴着钢盔,触手冰凉。自嘲的苦笑一下,嘱咐道:“一切小心,莫要惹事。” 长歌在书房小坐片刻,脱掉一身戎装,就着凉茶吃了些点心,这才起身离去。按照原路返回来到前厅,看到宋世轩身着大红喜服轮桌敬酒,“老夫人”心安理得的享受众人的恭维,撇撇嘴冷哼一身,转身朝大门走去。 出得郡马府不多久,身后有个脚步声随她时快时慢、时走时停。长歌心里冷笑:姑娘我连日来心情郁闷,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别怪我下手无情! 一路上净挑人多的地方挤,从城西到城南,来到京城著名的“春风街”,也就是常说的花街柳巷。招牌最亮的是倚翠楼,从前她和白小四来过几次,那时候只是小孩儿心性,一掷千金不过为了满足好奇心。 一进门便有姑娘上来招呼,长歌冷冷的说:“叫王妈妈过来!” ------------ 25、混乱(2) 突然门外冲进来一群人,长歌尖叫一声无处遁形。顾羽珏死死把她搂进怀里,抬手拉过屏风上的衣服遮住两人,厉声道:“来者何人!” 一个稳健的脚步踏进房中,扫视屋内情形,面露鄙色。再走几步看清屏风后的顾羽珏,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刘将军。” 刘北皱眉,看这一室狼藉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尴尬的清清嗓子说道:“本将正在追捕刺客,不知顾六少可曾看到可疑之人?” “未曾看到。” “既是如此,多有打扰。”正要离去,瞥见旁边的窗子,走过去查看,此处正对那刺客消失的地方。转头看到呆立的小双,皱眉问道:“方才可有人进屋?” 小双手中的水盆哐啷坠地,连忙跪下磕头,嗫嚅道:“没,没人。” 刘北再不多言,带兵撤出去继续搜查。 待脚步声走远,顾羽珏掀开蒙在长歌头上的衣服低头看她,那殷切的目光仿佛她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每一寸肌肤,真是想不到再见面竟是此情此景! 方才情势紧急长歌未作他想,此刻追兵走了,她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被他紧拥在怀里,下腹还能感觉到他的灼热坚硬,顿时羞的无地自容。 “你放开我。” “不放!”顾羽珏像小孩子一样耍赖,双手更加用力抱住她。 长歌欲哭无泪,又羞又急抬手便在他手臂上狠狠扭了一把,嗔怪道:“小双还在呢!” 顾羽珏这才看到屏风之后跪着一个小丫头,低头问长歌:“你认得她?” “一个时辰前刚认识的。小双,你再去打些水来,要冷水。” 顾羽珏吐出一口浊气,把头埋在长歌颈间,有一下没一下的吻她。如此细腻的触感仿佛某种蛊惑,让人不由得上瘾,渐渐的由吻变吮,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 长歌觉得全身麻痒难当,只好出声警告:“你别乱来啊!否则,我,我对你不客气!” “嗯。我给你的匕首还在吧?我要是乱来,你就给我一刀。” 说罢摸索到她的袖袋,抽出匕首塞进她手里,嘴上却一刻也不停歇,从下巴到耳后到脸颊,然后一路向下含住红唇,认真的吸吮起来。 长歌被他吻的心猿意马,拿刀的手颤抖的厉害,想要推他又怕伤到他,如此投鼠忌器反被他有机可乘,大手探进衣襟,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游走揉捏。 “小姐。”小双怯怯的站在屏风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在倚翠楼待了三年,每天耳濡目染多少也明白一些男女之事,知道此刻不能贸然上前。 长歌气息不稳,勉力推推顾羽珏:“你去,去冷静冷静,这样不行。” 顾羽珏也知道自己定力逼近极限,再这么下去难保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恋恋不舍的放过那抹嫣红,强迫自己松开长歌,替她掩好衣衫,再不敢多看一眼。转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双,沉声吩咐道:“把水放下,你出去。” 长歌慌忙叫住她:“小双,再去打水,立刻送上来。” 顾羽珏黑着脸看她:“你怕我吃了你不成!”夺过水盆把冷水当头浇下,抹一把脸,重新抱起长歌,纵身跃出窗外。 一路上风声呼啸过耳,长歌偷偷看顾羽珏的侧脸:深锁的浓眉,挺立的鼻梁,瘦削的下巴,恍惚间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来到一处花园凉亭,顾羽珏放她坐在石凳上,嘱咐她不要乱动,转身跳入清浅的水池中。 长歌整理好衣衫,穿的还是那身男装,头发却是女孩儿的发髻,看上去不伦不类。蹲在亭边居高临下的看他:“你怎么在倚翠楼?” 顾羽珏苦笑:“我一路追随你去的。” 长歌想了想:“那个跟踪我的人是你?翠鸾和小双对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陪那个小丫头喝了几杯酒。原本翠鸾姑娘想用蒙汗药把我迷倒,谁知被老鸨换成了……咳,换成了那个。翠鸾姑娘看我不对劲,留那小丫头照料我,她去找解药。”顾羽珏眉毛一挑,打趣道:“我看你突然出现,以为是解药到了呢!” 长歌撇撇嘴,托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这些年来翠鸾一直卖艺不卖身,老鸨想要一石二鸟,趁此机会既破了翠鸾的身,又能敲上顾羽珏一笔。 “小五,刘将军方才说的刺客,你可知道些什么?” “啊?”长歌一惊,顾羽珏虽然神志不清,却并不糊涂。生怕他发现什么,长歌只好装傻,闷闷的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如何到房中的?” “爬窗户,我想看看翠鸾姐姐是怎么整治那个跟踪我的人,谁知道是你呢!”怕他继续追问,急忙转换话题:“对了,你何时盯上我的?” “在郡马府的前厅时,我看到一个身影与你相似,于是便一路跟随。” “哦……” 突然想起出门前答应二哥,自己不会再与顾小六见面,长歌慌忙站起来,不由分说的撒腿就跑。 顾羽珏万万没想到,前一刻还好端端的说话,后一刻她竟转身跑了?好在行动比思考更快,双掌击在水面借势飞身跃起,一个空翻追上长歌。使出小擒拿手抓她,被她闪身一躲朝另一侧跑去。顾羽珏又气又急,大喝一声:“赵振,抓住她!” 四周树丛中跳出七八个侍卫打扮的人,以赵振为首,挡在长歌前面拦住去路。 长歌一步步退到池边,指着他们警告说:“别过来!都别过来!我不会水!” 顾羽珏分开侍卫,怒气冲冲的走到她面前:“你跑什么?!” “笑话!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跑就跑!” “那你为何想跑?!” 赵振忍不住想笑,这两人一问一答竟然如此幼稚! 顾羽珏恶狠狠的瞪他,却见他捏起食指做一个手势,当即恍然大悟。右手捏起一粒金豆,面上却笑的莫测:“小五,你已经不声不响从我身边逃开两次,我不容许有第三次。” “那好,这次我跟你说清楚,我要走了。” 顾羽珏摇头:“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我说不会让你从我身边逃开第三次。”话音未落,金豆脱手而出射向长歌胸前膻中穴。 长歌听声辨形,以为有暗器射来,急忙闪身躲避,脚下一滑,噗通掉进池里。 池子边缘水浅,长歌后仰倒下去,沉到池底正好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登时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 26、棋子 顾羽珏的卧房里,随侍的丫头都是从望京带来的,其中红玉、绿珠更是自小就跟随着他。此刻已经是三更,几个犯困的小丫头被红玉打发下去,只剩下她和绿珠两人。赵振把大夫送走后回来复命,眼见他家公子呆坐在床边,也便识趣的闭了嘴,站在门口等候差遣。 顾羽珏握住一方丝绢静坐到天明。红玉有些心疼,上次葛小姐中毒,公子陪了三天三夜,这次葛小姐只是疲累昏睡,公子何苦彻夜守候? 绿珠有些撑不住了,下巴一磕一磕的撞在红玉肩膀上。红玉捏捏她手臂,她再重新站直,心里忍不住嘀咕:这葛小姐真是催命鬼,一次两次害的公子不得安生,连累她们也受罪! 长歌食指微动,立刻引起顾羽珏的注意:“小五?你醒了?” “嗯……”长歌皱皱眉头,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嘴唇微启:“水……” 红玉慌忙倒了一杯茶水,顾羽珏伸手接过,另一手垫在她身后想扶她起来。 长歌嘤咛出声:“疼……” 顾羽珏皱眉,轻轻抽出手,看着茶杯颇有些为难。 赵振看不下去了:“公子,这里有汤匙。” “哦……”顾羽珏接过小勺,舀了半勺水送到长歌唇边,一点一点送进她口中。 长歌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满是疑惑:“你是谁?” 顾羽珏一抖,勺子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你不认得我了?” “嗯……你是谁?” “我是顾羽珏,顾小六!小五,你莫要吓我!” “哦……你是望京的地头蛇,跑到京城来撒野。” 顾羽珏一愣,这才知道长歌是在故意捉弄他,瞥到赵振嘴角抽搐,沉声吩咐道:“去厨房煎药!” 长歌对着可怜的赵振歉然一笑,勉力挪动身子坐起来:“让他们都走吧,我有话与你说。” 红玉和绿珠跟着赵振一起退出去。顾羽珏搅动着杯里的茶水默不作声。他有预感,这丫头喜欢欲抑先扬,先逗逗你再惹你生气,自以为灌了迷魂汤就免了雷霆棒,殊不知前后对比只会让人更加气愤。 长歌伸手按住他:“小六,我要回家。” “你家中又有要事吗?那好,等你伤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有伤在身,何况还是因我而起,我应该上门致歉。” 长歌有些精神不济,许是流血过多,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能感到后脑勺一撅一撅的疼。实在没有力气跟他虚与委蛇,便直言说道:“你不必去,我二哥也不想见你,我也不会再见你。” 顾羽珏苦笑,到底还是个没有心机的丫头,连拒绝都这么没有艺术,一点余地都不留!反观他的亲友、下属乃至对手,哪个说话不是字字推敲句句揣摩,恨不得留下一千条后路让他们回头。 顾羽珏拿出丝绢:“风霜浸染,愁客难眠,纵使君心似我心,抵不过壁立千仞、百川汪洋,孤叶飘零枉惆怅!这是写给我的吗?” 长歌不满的撅嘴:“你怎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顾羽珏并不理会她的控诉,反手牢牢握住她:“小五,告诉我,你二哥为何不想见我?何为壁立千仞?何为百川汪洋?若是误会,需及时澄清;若有困难,我们一起克服。” 长歌垂下眼帘:“小六,有些困难是无法克服的。” “难不成有深仇大恨?” 长歌不语,冥远楼已经杀了二十三位亲顾派官员,靖南王是第二十四个。虽然这次没有得手,但取他性命是迟早的事。若是被人知道她是冥远楼楼主的小妹,恐怕顾家人人都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想她活了十四年,每天看似逍遥自在,实际上却处处隐姓埋名小心翼翼的提防仇家。从前有白祈护着,她对这些事并不上心,以致于心血来潮招惹上顾羽珏。如今看到大哥的隐忍、三哥的拼命,她恍然明白了一件事:黑的白不了,自己终归不能与顾小六同路。 忽见窗上暗影一动,长歌未及反应,顾羽珏已脱手甩出汤匙。那人“哎呦”一声重重倒地,接着便是一声娇叱:“表哥!” 顾羽珏上前开门,看到地上躺着的女子,微微皱眉:“琳琅,你在此做什么?” 顾琳琅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围观的侍卫喊:“看什么看!都滚回去!”大喇喇的搂住顾羽珏的胳膊:“琳琅想你嘛!这几天在宫里陪着姑母,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马上就来看你啦!” 顾羽珏堵在门口,正在发愁如何打发这尊瘟神,不料琳琅指着房内惊呼:“有刺客!” 一个灰衣蒙面人抱着长歌破窗而出。顾羽珏不及细想,随手抓起一物掷去。蒙面人凌空翻转蹬在回廊的立柱上,借势跃上屋顶。顾羽珏暗赞“好轻功”,甩开琳琅飞身追上去。 顾府家丁不乏好手,赵振最先赶到,一主一仆前后夹击,硬是把蒙面人逼到花园之中团团围住。 顾羽珏冷喝:“来者何人!” 蒙面人不答,长歌代他开口:“他来接我回家。” “他是你兄长?” 长歌揉揉眼睛,阳光很是刺眼,照的人眼睛酸酸涩涩的。“不是,可他一直很照顾我。小六,你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我不许你走!” 你凭什么不许呢?长歌有些伤感,眼角跟着湿润起来。小六啊小六,体贴如你,竟也会说出如此霸道的话来! 琳琅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扑身上去拖住顾羽珏:“表哥!” 长歌瞳孔骤缩,阳光下顾琳琅颈间的圆珠发出淡淡的光芒,串珠的银线洁白而柔韧。她不敢置信的转头看蒙面人,似是想要求证什么。蒙面人点点头,眼神中满是愧疚。 长歌忽然笑了,泪水颗颗滴落在襟前。那是二哥给她的避毒珠啊,三哥需要它来救命,赤风为了它而受伤。多么可笑的因果关系,周念因刺杀顾家人中毒,顾家人为此劫了避毒珠,她为救周念借了顾家的冰蟾。长歌擦擦眼泪,这样很好,至少避毒珠还在,没被磨成齑粉给三哥入药。 “小姐,是否取回?” 长歌摇头:“不用了,留在顾家很合适。大哥,快送我回家吧,我突然觉得头好晕。” “小五!” “顾羽珏,我要回家,别再拦着我。” “话还没说清楚,你休想就这么离开!” 长歌回眸一笑:“顾羽珏,此事说不清楚。启国之大,你我都是小小的棋子,周身束缚身不由己。怪只怪命途不济,我们不是弃子也做不了执子之人。小六,我劝你不要再固执,回望京做你的六少爷吧。哪怕做棋子,也要做个快乐的棋子。” ------------ 27、肃杀(1) 回到梅园,最先看到的是面色铁青的周念。经巧然叙说,长歌才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无意间闯了大祸。 原本韩修远的计划是利用郡主大婚和靖南王遇刺分别在城西和城南拖住京中多数兵力,冥远楼趁机潜入城北兵营另有要事。派去行刺靖南王的杀手不过是冥远楼新一批淘汰的弃子,死不足惜。不料长歌出手相助,这三人逃脱后竟然意外的躲进了大通钱庄,被刘北查到,少不得一番周旋。 长歌静静听完,出门来到前厅的院子里端正的跪下。她不想辩解什么,也不想请求二哥三哥的原谅,她只是觉得,在听到“弃子”二字时,心里就冰冰冷了。 韩修远在书房听完巧然的报告,眯起眼睛看向前厅的方向。此番虽不是闯下什么弥天大祸,但让她受点教训总是好的,以免日后闹出更大的纰漏。 反倒是周念有些坐不住,他性子直爽,对长歌生气的时候没有多加掩饰,看到长歌罚跪又禁不住心疼。兄弟四人从来都是对她呵护备至,偶尔责罚也不让她受什么皮肉之苦。现今她头上缠着绷带,瘦弱的身躯伏在青石板砖上,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这副样子如何叫人不揪心? 长歌跪了三个时辰,脑海中一会儿是大哥,一会儿是义父,想起顾羽珏,又想起白祈,然后是冥远楼铺天盖地的黑暗,一切归于沉寂。 转眼已经进入十一月。长歌那日醒来大病一场,看似普通的伤寒,实则心中郁结,这一病便拖拖拉拉难以痊愈。 梅园上下只有韩修远知道长歌的心病,可他并不点破,任由长歌的心伤自己愈合。况且这些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确实无暇顾及长歌。 户部竞标在即,各大商户摩拳擦掌全都觊觎这块肥肉,大通钱庄自然也要竞上一回。 此番竞标由太子李琨统揽大局。这李琨的生母乃是护国公的亲妹当今的刘皇后,顾皇后去世的第二年执掌凤印,李琨也跟着被选为太子,结束了后宫顾氏独大的局面。现如今启国之中能与顾家抗衡的就是将帅辈出的刘家。自从顾皇后病逝、宸妃丧女,顾家在朝中的势力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凭借万贯家财垄断朝廷开支,恐怕早就被刘氏一族打压致死。 往年的户部竞标几乎都由顾家大包大揽,刘皇后所在的刘家还有东陵巨富的齐家偶尔分得一杯羹。可是今年的竞标由太子主持,少不得有人猜测:此乃圣意所在,鼓励其他商家参与竞标,逐渐削弱顾家对启国的控制。 十一月廿六的竞标会上,太子身着绛红暗花龙纹袍,头戴金丝朝凤束发冠,腰间缠着白玉祥云围腰带,尽显雍容华贵傲睨一世。 一众商家向太子见礼后纷纷入座。此番顾家由顾六少全权代表,顾三少远远坐在下首静观场上争斗。几轮竞标下来,顾家毫无悬念拿下茶米药材的标权。西北刘氏拿下官马,东陵齐家拿下官盐,这些都与往年一样。只是金陵郑家拿下丝绸,这倒有些意外。不过郑家在金陵仰仗靖南王,由此与顾家交好,如此结果或许是顾家有意承让。 最后是发行官银的竞标。连日来各大钱庄与太子暗中接触,为的就是取得官银的发行权。此次竞标有三次机会报价,价高者得。第一次竞价是明报,各钱庄一一报价,立刻淘汰掉那些实力不济的钱庄。 第二次是暗报,由各钱庄写好竞标金额交给户部尚书方济舟,由方大人一一公布。几家钱庄的报价分别在二百万两到四百万两不等。轮到大通钱庄,方大人掀开牌子,高声念道:“五百万两!” 顾羽珏皱眉,这大通钱庄前两次出价与他们都相同,实在蹊跷。如此一来若要中标,第三轮势必要斟酌一个稳妥的价格。回想顾家这些年的经营,五百万两换来三年的官银发行权,实则只赔不赚。可是户部竞标不单只是一笔生意,更加关乎望京顾氏在启国的地位,万万不容有所闪失。仔细盘算之后,顾羽珏心中敲定一个数字,成败在此一搏! 第三轮竞标:顾氏百惠钱庄出价六百六十万两,而大通钱庄出价……一万两! 全场哗然! 方济舟难掩震惊之色,呆愣片刻之后才想起自己职责所在,连忙对顾羽珏说:“恭喜顾六少,今后三年的官银发行权仍归百惠钱庄所有。” 顾羽珏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面上还要装出喜色:“多谢方大人!” 所有竞标结束,太子将拟好的委任书一一颁发给各商家。来到顾羽珏面前,李琨不无讽刺的说:“顾家人才辈出,六公子年轻有为,能干的很呐!此番标价很是吉利,希望借你吉言,顾家日后六六大顺,也好为启国国库多做些贡献。” 顾羽珏面上闪过一丝肃杀,跪拜之后却又一派谦恭。“多谢太子殿下!为国效力乃是份内之事,顾家定当竭尽全力!” 经此一役,启国无人不晓顾六少的名声。有人说他杀伐果断、大气外露,也有人说他年少轻狂、思虑不当,如此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顾羽珏来到顾三少的别院中,望着庭中的老梅树呆了一呆,绕过它径直走入书房。 “三哥。” 顾羽杰放下玉杆狼毫笔,抬头对顾羽珏微笑:“六弟,过来看看我这幅《松林雪夜》可还应景?” 顾羽珏仔细审视桌案上四尺对开的宣纸:暗黑的松林静静飘着雪花,一条山间幽径上,几乘马车自远方驶来。前路白雪皑皑清冷寂寥,马车悠然前行仿若浮岛。如此意境本应是淡泊悠远的雪趣图,可是林间埋伏的黑衣人将整个情势扭转,肃杀之气比之冷酷的霜雪更胜一筹。 顾羽杰哈哈一笑:“六弟,你眉目紧锁,可是要说我这笔法不够细腻?” “不是。三哥师承名家,笔法自是无可挑剔。我只是觉得这画中景物似曾相识,却不知京城之中哪里有这片松林。” “京城之中自是没有,不过城西的迷途林却与之类似。听说大通钱庄的王掌柜几次出没迷途林,我派出去的人总是在这片松林之中把人跟丢,实在是遗憾的很。” ------------ 28、肃杀(2) 顾羽珏沉吟片刻:“王掌柜并非大通钱庄的掌权之人。如此说来,这马车上的人也定然不是王掌柜。大通钱庄费尽心机与我顾府为敌,陷顾府于此两难之地,恐怕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三哥此举未免打草惊蛇,这幅《松林雪夜》立意不甚高明。” “六弟所言极是。不过这图乃是太子的构思,我只是执笔描摹而已。” 顾羽杰信手将画纸撕烂扔进火盆,接过丫鬟递上的布巾净手。“宸妃娘娘派人带话,十六年之期将至,你要早作打算。” “我知道。前些日子琳琅到我府上,这些话她已经带到。” “也是,听说这丫头还气走了你心仪的葛小姐。” 顾羽珏苦笑,小五真的是被琳琅气走的吗?虽然顾府上下都知道琳琅对他有意,宸妃似乎也有意撮合,可他却从未表态。一直以来他对琳琅只有兄妹之情,但是为了大业他从未拒绝琳琅的心意,甚至可以说是默许的。遇到小五后他只想着把她留在身边,竟没有考虑她留下之后的处境。犹记得那日她见到琳琅后哭的让人心碎。她的那番“棋子”理论让他幡然想起自己的命运。如果自由建立在权力之上,他不介意做“执子之人”。等他摆脱“顾家六少”的身份,等他居于万人之上的地位,还怕那“壁立千仞、百川汪洋”的阻隔吗! “三哥,依我看太子此举分明是兔死狗烹。以那大通钱庄掌权之人的心思,不会猜不到太子的意图。我们若想渔翁得利,恐怕不那么容易。” 顾羽杰侧头看他:“六弟,数日不见,你竟像是换了个人,与先前的闲散大不相同!” 顾羽珏不置一词,自顾自的说:“太子最为仰仗刘北,此番少不得要他出手。我们需从暗中相助,趁机让他们互损元气两败俱伤。” 顾羽杰拍拍他的肩膀:“就照你说的办。此事我来安排,你留在府中休养。前些日子伤了肺,入冬之后须得好生调养,切莫留下病根。” “也好,有劳三哥!” 顾羽杰笑道:“你既叫我三哥,那我所做的便是为顾家奔走。他日你称我一声三舅公时,便要有劳你多为顾家设想一二了。” 铅灰色的天空悠悠飘起雪花。马车里,小小炭炉烘的一室温馨。 顾羽珏胸口憋闷,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突然车身一晃停了下来,赵振禀道:“前方济仁堂施药,排队的人太多,堵住了道路。” 顾羽珏掀开车帘一角沿着队伍望去,济仁堂门口闪过一袭青灰色僧袍。他浓眉一皱跳下车来,快步走进济仁堂。 “智全大师,别来无恙。” 智全睁开他的白目看向顾羽珏,脸上笑意浮现:“顾施主,你好。” “大师近日可是一直在济仁堂?” “那倒不是。老衲前些日子都在药园,昨日刚刚来此。” 顾羽珏环视一周,抱拳行礼:“请恕在下冒昧。不知葛小姐近况如何,大师可否告知一二?” 智全眯起眼睛:“施主说的可是药园的大小姐?她自上月回府便一病不起,药石难愈,如今已是形容枯槁,恐怕命不久矣。” 顾羽珏心中一沉:“她得了什么病?” “这……”智全摇头叹息:“老衲无从得知。” 顾羽珏被智全的话唬住了,竟然没有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愣神发呆之际,被门外冲进来的伙计一把推搡到门边,前胸狠狠撞在门框上。 七月间他曾被刘北一箭穿胸,虽然仰仗韩修远和智全保住性命,可肺部仍是留下了病根,每逢阴寒天气格外容易发作。这一推一撞害得他猛烈咳嗽起来,牵动旧伤,不消片刻便感到口中腥甜。 智全伸手探向他腕间脉搏,睁开白目面带忧色:“顾公子旧伤复发,须得及时诊治不可拖延。不如到后室稍作歇息,让我那小徒儿为公子调制几味草药,相信一定大有裨益。” 顾羽珏本想拒绝,不料赵振先一步上前行礼:“如此甚好,我代我家公子多谢大师!” 来到后室的西偏房,早有三五病人在此等候。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领着病人进里屋诊治,大夫开了方子再由这丫头领出来。轮到顾羽珏,小丫头面露惊疑,继而低头引领他进去。 这里屋不过十来见方,只有一桌一椅一大夫。顾羽珏看清屋内陈设,忽觉胸中气血翻涌,方才赵振助他运功调息的努力全白费了。 “小五,真的是你?!” 长歌捏捏额角:“不是。小双,把不相干的人带走,请下一位病人进来。” 小双悻悻然上前请顾羽珏离开,还未开口便被他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忍不住“啊”一声叫了出来。 长歌吃了一惊,快步上前手法娴熟的替他号脉。此刻他呼吸急促,脉象紊乱,情况确实不妙。长歌眉头一皱嗔怪道:“才不过几天工夫,怎的病情如此严重!你这病须得静养,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思虑过甚,你怎么不好好听大夫的话?!” 顾羽珏顺势揽住她,语气柔柔的隐隐带着委屈:“你总是一次次离开我,叫我如何安心静养?”双臂牢牢抱住她,下巴压在她肩上,骨头硌着骨头有些疼。“听说你病了,我心急如焚,这才一时走岔了经脉,其实没有大碍,你无须担心。” 长歌伸手推他:“放开我。” “不放!你休想再从我身边离开!” “你放开我!我给你抓药!” 顾羽珏双臂一提将她抱坐在椅子上,自己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笑嘻嘻的问她:“你何时成了大夫?” “我二哥医术高明,我自小跟他学习,总归是懂一点皮毛的。” “方才智全大师说他的小徒儿替我诊治,莫非是你?” 长歌无奈的点头:“我被那秃头骗了,只好拜他为师。” “哦?”顾羽珏好奇:“此话怎讲?” 外间传来哈哈的笑声,智全阔步进门,右手摸着光头说:“乖徒儿,愿赌服输可是为人的必备品德,何故扭曲事实,说为师骗你呢?” ------------ 29、诊金 长歌写完药方,反手掷出毛笔。智全急转回身,巧妙的躲过空袭,身上竟连一滴墨汁都没沾到。他作势抹一把额头,煞有其事的说:“乖徒儿,你还嫌为师的脸面不够无光,非要在人前献丑?虽然顾公子不会笑话你,可为师教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儿,着实气馁的很呐!” 长歌气急,猛拍一下桌子:“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后面还有人排队看病!” “乖徒儿莫急,为师已让小双把病人带到东屋赵先生处了,你只要医治顾公子一个人即可。” 顾羽珏被眼前这对师徒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长歌着急跳脚的样子,心中升腾起久违的亲切。拿过她开的药方,不过是茯苓、半夏、苏子、当归、前胡、厚朴等寻常药材。下书一行小字: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 长歌伸手夺过药方,板起脸道:“我们济仁堂的规矩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穷人看病分文不取,你这种公子哥却是要大大的破财。小双,带他们去找田掌柜,付完诊金再来取药方!” 顾羽珏讨价还价:“我们是来找智全大师的徒弟的,并非找济仁堂的大夫,这诊金理应不必按照济仁堂的规矩支付。” 长歌挑眉:“这世上早就没有智全大师,何来他的徒弟?” 顾羽珏一时没有听懂,转头看向智全。智全似有所觉,哈哈一笑:“不错,我已经不是和尚了,这世上早就没有智全大师,只有智全秃头!顾公子,要么你就乖乖的出钱看病,要么就趁早滚蛋吧!” 赵振低头抿嘴,瞥见小双也在偷笑,连忙忍住,上前行礼道:“公子,此事由赵振所起,这诊金就由属下去支付吧。” 智全代为点头:“这样很好,你留下一千两银子,然后到外面帮伙计施药。小双丫头拿了方子去煎药,顾公子就陪我下棋,乖徒儿你可以回家了。” 长歌撇撇嘴,忽然扶着额头不胜娇弱的说:“那好吧,我回去告诉三哥,今天头晕胸闷,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请他为我另请名医,你也不必再来了。” 智全脸色一变,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乖徒儿,为师的意思是,今日恐怕要落雪,再晚些路不好走。你看顾公子病情如此严重,明日后日大后日天天要来复诊。你作为一代名医,务必每日亲临,直到将他治好才行。” 长歌满意的笑了,两个小梨涡旋转出熟悉的弧度。“那好吧,就依师父所言。每日一千两诊金,其他费用另算。先服一帖药看看成效,明日再换新药。” 顾羽珏从赵振手上接过十万两银票:“这是百日的诊金,我预先支付了。济仁堂素来以信誉为先,烦请葛大夫每日如约为在下诊治。” 长歌嘴角抽搐:“好说。告辞!” 这一夜阴风怒号,偶尔吹落几片雪花。 长歌推开窗户看着黑漆漆的院落,腊梅未开,大雪未至,幽暗的夜空仿佛积蓄某种力量,预示着暴风雪的来临。 “小五。”周念走到她窗前:“今夜不会落雪,回去睡吧。” 长歌心中一暖,兄长们知道她雪夜难眠的毛病,这些年都会默默守候。她连忙打开房门:“三哥,外面风冷,你进来坐坐。” 周念也不忸怩,随手掩好窗户,揽住长歌的肩膀往屋里走:“天气这般冷,你怎能穿的这样单薄?好不容易把病养好,别又冻坏了。” 长歌嘻嘻一笑:“三哥,你越来越像二哥了。” 周念脸色微窘,知道长歌是在说他婆婆妈妈。从前韩修远照顾他们的生活细节,周念总是嫌他麻烦,想不到此刻自己也啰嗦了一回。 长歌抓着他的胳膊摇晃:“哎呀,我是说你像二哥一样心思细腻、体贴周到、见微知著、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得了得了!你三哥虽是个粗野莽夫,倒也还有些自知之明。这些甜言蜜语也就对付小四好用,别人都不买你的账!” “嘿嘿!三哥,小四走了快一年了,他在冥远楼好不好?” “还好。”周念不欲多言,催促长歌道:“快去睡觉,明日不是还要去济仁堂坐诊吗?正好我明日有空,陪你一起过去,看看咱们小五如何悬壶济世!” 长歌刚要拍手叫好,转念想到顾羽珏,急忙改口道:“你不要去,否则我那秃头师父定要把鼻子翘到天上!待我想出了赌赢他的法子,咱们兄妹再一起找他翻本。” 周念未作他想,觉得此话有理。先前长歌久病不起,韩修远不予过问,把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趁着韩修远不在,智全与他打赌,只要让长歌去济仁堂,定会不药而愈。周念一来病急乱投医,二来看不惯这个秃头嚣张跋扈的气焰,一时冲动便答应了他。如今长歌就神采奕奕的回来,他不得不履行承诺,三个月内不得进宏盛赌坊逍遥。 再说长歌,她被病痛折磨时每当思及顾羽珏便心生绝望,智全与她打赌,只要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三日内便可见到顾羽珏。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但她还是忍不住答应。第二日略微有些精神,智全带她下山,而周念也未加阻拦。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秃头利用顾羽珏摆了兄妹俩一道,实实在在的空手套白狼。 长歌想起智全好赌成性,再一次问周念:“三哥,你当真不知我那秃头师父是何人?” “我何必骗你?上次我中了十日醉之毒,如何回到梅园都不知道,又怎会晓得哪里冒出个秃头?冥远楼上下查不出他的来历,二哥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过既然他肯让秃头进梅园,自然是有十成把握保证他无害。” 长歌若有所思的点头:“也不知二哥何时能回来,他说过我院中的梅树开花那天,他会亲自为我结发。还有大哥,他有半年没来梅园了,也不知他会否参加我的及笄之礼。” 周念安慰她:“二哥向来言而有信,答应你的事情从未食言。至于大哥……明日我去他府上问问,顺便会会郡主大嫂。” 长歌抿嘴一笑:“郡主大嫂的琴艺不比翠鸾姐姐差。” ------------ 30、腊八(1) 第二日阳光晴好,北风消歇。 长歌睡个大懒觉,用过早餐后下山去济仁堂坐诊。来到东偏房,还未进门便听到小双的声音。 “公子,奴婢在这粥里加了蜜枣和百合,最是益气润肺,您用一点吧。” “多谢,有劳姑娘了!” 长歌撇撇嘴,心中别扭不是滋味,捏紧手中的食盒,转身和智全撞了个满怀。哐啷一声食盒摔在地上,长歌后退两步,捂住胸口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智全也装模作样的揉着胸口哼哼:“哎呦我的乖徒儿!一日不见功力见长啊,可把为师撞出了内伤!” 顾羽珏闻声出门,看到长歌小脸苍白泪水涟涟,急忙上前询问。 长歌抹一把眼泪,曲起胳膊用力捣在他胸口,二话不说转身跑出济仁堂。 智全弯腰摸索到食盒,瓷盅里的米粥还是温热的。他端起来闻闻:“白米、黄米、绿豆、杏仁、红枣、莲子、百合、白果、桂圆、糖水桂花。嗯,食材倒是丰富,健脾开胃、益气补血、清心润肺。”拿汤匙舀一勺尝尝,叹息道:“我的乖徒儿,知道今日是腊八佛成道日,特意为我煮了这腊八粥。可惜呀可惜,为师已经不做和尚了,就算是喝了这碗粥,也成不了西天如来。顾公子,你来尝尝,这粥可比得上小双丫头的手艺?” 顾羽珏面色铁青,方才被长歌捣在右胸,强忍着才没吭声。看着白瓷盅里花花绿绿的谷米,顿时火气上涌,勉强笑道:“多谢前辈,既是爱徒特意为前辈所做,在下岂敢夺爱。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来问诊。” 智全还挺实在:“也好,我去告诉田掌柜,今日不算你的诊金。不过你等了两个时辰,什么茶水费呀炭火费呀,哦,还有小双给你煮的粥,加起来也要费些银子。” 顾羽珏作揖告辞:“那就请前辈告知掌柜,务必列明清单,稍后派人来取。” 回到顾府,顾羽珏噼里啪啦把能看见的瓷器摔个粉碎。红玉和绿珠吓得不敢进屋,拉着赵振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振笑得无奈:“公子当局者迷。” 绿珠急道:“赵大哥,你快别打哑谜了!公子为何生气呀?我伺候他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红玉偷偷往房中瞥一眼,猜测道:“莫非是哪位姑娘?是……葛小姐?” 赵振佩服的竖起大拇指:“知公子者莫若红玉。” 绿珠冷哼一声:“真不知道这葛小姐有什么好!整日的让公子伤心生气,明明说了不见不见,怎么又跑出来招惹公子!” 赵振呵呵一笑:“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葛小姐率真烂漫,喜就是喜,怒就是怒,不加掩饰,无甚心机。也许公子就是爱她的简单自然,或者是羡慕她的这份纯真。” 绿珠嗤之以鼻:“笨丫头一个!什么自然纯真,都是锦衣玉食娇贵呵护的大小姐才有的。若是她生在穷苦之家,每日为衣食发愁为住行感慨,看她还能不能率真烂漫!” 赵振未加反驳,绿珠的话虽不大好听,倒也是大实话。想那葛小姐有时候确实不够通情达理,大小姐脾气时不时发作,着实让人头疼。 顾羽珏摔够了东西,出门听见赵振他们凑在一起议论长歌,阴沉着脸冷喝:“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红玉和绿珠慌忙跪下行礼,赵振抱拳道:“禀公子,在说葛小姐。” “她有什么好说的!小姐脾气,惹人心烦!” 赵振抿嘴偷笑:“公子所言极是。那葛小姐不该特意给公子送粥,更不该听说公子吃了小双的粥后惊慌气恼,最不应该的是把气撒到公子身上惹得公子心烦,这样的小姐脾气着实让人厌恶!” 顾羽珏一呆,瞪大眼睛问他:“你说什么?!那粥是给谁的?她因何气恼?” 赵振故作不解:“那粥不是益气补血清心润肺么,如此应该正对公子的症疾,难道不是给公子的?葛小姐听到小双给公子送粥,而公子也欣然接受,慌乱之下才撞上她师父,难道不是为此气恼?” 顾羽珏顿时又惊又喜,一拳打在赵振肩膀上:“怎么不早说!” 赵振揉揉肩膀继续装傻:“公子要属下说什么?方才公子与那秃头谈笑风生,属下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羽珏算是明白了,赵振是说他在智全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最要紧的是,他竟然听信智全的一面之词就抽了大嘴巴子,当真是糊涂至极! 回想起那碗花花绿绿的腊八粥,原来那是特意给他的呀!智全问他是否“比得上小双的手艺”,他又怎么知道呢?从小到大他从不轻易吃外人送上的食物,接过那碗粥不过是出于礼貌,早知道会让她误会…… 想到长歌误会生气,顾羽珏心中升起丝丝兴奋。原来她也会拈酸吃醋,她也是十分在乎自己的!思及此处,长歌的小姐脾气顿时变得可爱起来。 顾羽珏扶起红玉和绿珠,语气缓和许多:“地上凉,别跪着了。红玉,你去厨房煮一锅腊八粥。绿珠,劳烦你把屋子收拾收拾。赵振,随我去找人。” 且说长歌被顾羽珏气跑之后,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北行出城。北郊之外驻扎着张宗年将军的虎贲营,长歌远远望见一顶顶帐篷还有几处炊烟,心中蓦然感到萧索苍凉。 调转马头信步徐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杜员外的别庄外。长歌猛然记起地金莲,眼见四下无人,拍拍小枣的马头嘱咐它在此等候,从马背上轻轻一跃翻过墙头。 今日她穿一身红色菱花袄裙,站在这枯败的花园中甚是显眼。保险起见她用帕子蒙住脸面,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地金莲的所在。数月不见地金莲已经由三棵分生出一大片,可怜它本生长在南方,受不了北方冬季的严寒,大都已经冻死。长歌找了半天才发现两棵活的,回想起二哥书中记载的移植之法,小心翼翼的挖掘起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长歌连根带土刨出一棵。预备再挖一棵时,听到远处有零碎的脚步声,当即抱起地金莲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闪开。 原路返回找到小枣,长歌开心的把地金莲送到它眼前:“小枣你看!回去给二哥种在药园里,他该多高兴啊!” 突然,小枣前蹄离地警觉的跃起,长歌身子后仰,一支羽箭嗖一声从眼前飞过,射中地金莲把它牢牢钉在地上。 刘北手持长弓立在墙头,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玄色锦袍上犹如神祗。他嘴角噙笑:“你的轻功不错,两次从我手下逃脱。前些日子你赠我十四枚枣核钉,杀我兄弟六人,伤四人,其中包括我。这笔账数目不小,须得年前结清。” ------------ 31、腊八(2) 长歌看看地金莲,再看看刘北,老实说道:“前两次都是暗箭偷袭,侥幸罢了。真要面对面的打,我肯定打不过你。今日算我倒霉,出门没看黄历,事事不如意。你想怎样就直说吧,别站那么高吓唬人。” 刘北哈哈一笑:“你倒是爽快!摘下你的面纱,报上你的姓名,随我回刑部大牢。” 长歌也笑:“除非我死。”话音未落,三枚枣核钉夹带疾风射向刘北,全都用上十成十的力道,竟是拼命的招式。 刘北以长弓当剑横扫而过,躲开头部、脚踝的袭击。只听嘭的一声,长弓拦腰断裂,一枚枣核钉贴着他的右耳飞过。 长歌毫不懈怠,又是三枚枣核钉,上中下三路袭击刘北,继而倒骑上马背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与刘北周旋。 刘北本是到北郊打猎,碰巧遇见杜寅杜廷尉,盛情难却之下来到杜家别院小坐。离开时正巧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潜入花园,那身形、步法无一不让他想起前后两次的失利。他本可以轻易取她性命,可他素来厌恶暗箭伤人,是以先射一箭予以警示。想不到这丫头如此狡猾,一出手就毁了他心爱的紫金弯月弓,还要妄图逃脱!刘北顿时怒从心中起,当即以牙还牙抽出三支羽箭折断箭头,嗖嗖嗖接连掷出分别袭击她的面门、胸口还有马臀。 长歌伏低身子趴在马上,堪堪避过前面两箭。同时抽出匕首横扫袭击小枣的箭头。第四箭破空袭来正中她背心,长歌当即惨叫一声不再动弹。 小枣发了疯一样狂奔,长歌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她身上虽有金丝软甲护体,却仍是剧痛难忍,仿佛脊骨断裂一般。眼看刘北就要追上,她看准时机摸出一包药粉扬手撒向他面门,另有三枚枣核钉射出,意在拖延,无伤性命。 刘北不闪不避屏住呼吸奋力一跃,生生受了一枚枣核钉,同时探手欲将长歌拽下马背。长歌未料到刘北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一时情急挥舞匕首向他砍去。刘北忽觉寒气逼人,连忙后空翻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喘息之际忽然闻到淡淡香气,暗叫不好,为时晚矣! 长歌看刘北摇晃两下倒在地上,终于松下一口气,整个人挂在马上狼狈至极。她摸摸马臀让小枣跑得慢些,休息片刻回身坐正。不小心牵动背部的伤,痛得她嘶嘶抽气,无可奈何只好重新趴在马背上。 城门在即,迎面奔来一辆马车,长歌对赶车人咧咧嘴角,任顾羽珏跳下车牵住马缰。 顾羽珏本来有些难以启齿,看长歌神情恹恹,默了一默关切的问道:“小五,你这是怎么了?” 长歌闭目养神不搭理他,那神情悠然自得仿佛她正慵懒的晒太阳一般。 顾羽珏试探着问:“小五,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长歌不答。 “小五,我并未吃小双煮的腊八粥,你别再生气了。” 不提还好,一提小双就来气!当初看她可怜才让三哥把她赎出倚翠楼,看她无依无靠才把她留在济仁堂,看她手脚勤快才让她跟在身边做事。想不到这丫头勤快过头了,勤快的如此让人烦心,勤快的让人悔不当初! 长歌用力甩脱顾羽珏的手,一不留神牵动伤口,痛的她大叫一声摔下马背。 顾羽珏眼疾手快牢牢接住她,瞥见她背部棉袄破裂,额头青筋一跳,再不啰嗦半句,直接把她抱上马车,语带怒气的问:“谁伤了你?!” 长歌心里清楚,若是顾羽珏派人一查,定会发现是刘北。如此拔出萝卜带出泥,三两下就会怀疑她与冥远楼有瓜葛。为了不让他追究下去,只好半真半假的说:“我路过杜家的别院进去偷地金莲,被人发现射了一箭。幸好小枣跑得快,我才没吃什么大亏。” 顾羽珏脸色阴沉:“你堂堂一位良家小姐,竟然跑去偷东西,成何体统!” “我才不是什么良家小姐!我就要去偷东西!你管得着吗!去你的良家小姐!爱谁谁!” 长歌作势往车外爬,顾羽珏一把捞起她按在车里,咬牙切齿的说:“没有谁谁!就是你!” 长歌痛的眼泪直流,大骂道:“顾小六你混蛋!疼死我了!呜呜……疼死了!” 顾羽珏慌忙松手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哪里痛?你别哭,告诉我哪里痛,我看看伤到了哪里?” 长歌抽泣着说:“背,背上。脊,脊骨。” 顾羽珏小心翼翼的扶她坐起,看见后背棉袄的破洞里闪过一丝金光。他早就知道长歌有一件护命的金丝软甲,此物轻盈柔韧刀枪不入。可是有利就有弊,如此轻薄便消不去内力重击。看她痛成这副样子,想是受了内伤,必须尽早诊治。 回到顾府,顾羽珏抱她进屋,吩咐赵振去请大夫。长歌撇撇嘴:“我就是大夫,何必再请别人!” 顾羽珏暗笑,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敢恭维。赵振劝道:“医者不自医,葛小姐,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吧。” 长歌不再多言,任由顾羽珏带她穿廊过巷,来到上次养伤的那间房中。看到屋里的丫鬟都盯着她看,长歌忽觉不好意思。她自记事起身边只有巧然一个丫鬟,而且她在卧房休息时巧然也不来打扰,所以此刻分外不自在。她拉过顾羽珏耳语,请他让丫鬟们都出去。却不知这个举动在绿珠看来成了“心怀叵测,妄图撵走公子身边的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大夫诊治后说是伤了骨头,血脉淤积,留下一瓶药酒和两贴狗皮膏药,又开了个活血化瘀通筋活络的方子。长歌看到黑乎乎的膏药直皱眉头,说什么也不要贴在身上。大夫走后,她问顾羽珏:“你府上有会武功的丫鬟吗?” 顾羽珏想说“红玉和绿珠就会”,忽然心思一动,转而问道:“你要做什么?” “请她运功替我活血化瘀。” “哦……我这里的丫头都不会武功。” “那我这就回家去,我家里的丫鬟会功夫。” 顾羽珏伸手按住她肩膀:“你动一动就疼的呲牙咧嘴,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回去呢?” 长歌狐疑的看他。顾羽珏狡狯一笑:“不如我来替你运功疗伤。” “呸!”长歌咬咬嘴唇,红着脸啐他:“你不正经!” 顾羽珏逗她:“不就是后背么,咱们头一次见面我就看过了。还是你怕我碰你?你这身上我摸也摸过了,亲也亲过了,何必做那些个假正经?” 长歌被这几句轻佻的话羞得无地自容,小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顾羽珏益发得意,忍不住低头一亲芳泽。双唇触碰到她脸上温热柔滑的肌肤,渐渐有些心猿意马。原本只是打算逗弄她一下,此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亲手为她疗伤也不错! 轻轻吻着她的耳后,诱惑般说道:“小五,我为你运功疗伤。” 长歌被他咬住耳垂,又麻又痒仿佛有小猫在心上挠。勉力摇摇头甩脱他的牙齿,却甩脱不掉他游移的双手。他十指修长,灵巧的一层层剥掉她的袄褂、软甲、亵衣,直到露出鹅黄的肚兜和雪白的肌肤。 ------------ 33、不离(2) 长歌起身背对着他穿衣,顾羽珏伸手替她系好颈带、背带,低头在红梅上印下一吻。长歌伸手推他,反被他捉住手腕,拦腰一抱躺倒在怀里。 顾羽珏从怀中拉出一根细金链子,带出一条寸许长的小金龙。 “这是我三岁离家时向父亲索要之物,十四年来从未离身。如今放在你这里,我许你今生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长歌心中五味杂陈,苦涩尤甚。“可你是顾家的六少爷,义父不喜欢顾家,我不该招惹你,我说过不再见你……” “小五,你义父到底是何人?他与顾家有何过节?” “我不知道。你们顾家横行数十年,结下的仇怨数都数不清。又或者你们认为算不上仇怨,而我义父却耿耿于怀。” 顾羽珏沉默良久,重新抱紧她柔声安慰:“你放心,顾家的仇怨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相信我,不出两年,你我再不用受顾家的牵绊。” 长歌楞楞的看着他不明所以。顾羽珏并不多加解释,取过金链子给她戴上,穿上亵衣将金龙掩好,叮嘱道:“此物非比寻常,不可轻易示人。” 长歌自然明白,龙乃皇族之物,寻常人家私自佩戴罪同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她拿过软甲、袄褂一一穿好,取水洗了把脸,坐到铜镜前一照,惊的差点摔在地上。眼前之人双目红肿,双唇嫣红,下巴和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痕,这副样子如何见人?! “你属狗的?!”长歌愤愤的指指自己的下巴:“回家被我三哥看到,他非杀了你不可!” 顾羽珏眉毛一挑:“要不,我用药酒给你揉揉?” 长歌撇撇嘴,对他的提议不予置评。 折腾了半天,最后长歌穿了顾羽珏的长袍,再加一条白狐围脖,勉强遮盖住印迹。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红玉端上准备多时的腊八粥,米香四溢色泽诱人。长歌将红玉夸赞一番,吃得几口忽然心生感慨:今日之事全由这腊八粥所起,尤其是面对刘北那一遭,差点酿成“一碗米粥引发的血案”。思及此处背心隐隐生疼,长歌禁不住后怕,刘北宁肯自己受伤也要置对方于死地,如此玉石俱焚的手段让人胆寒,这种人真是不宜为敌啊! “小五,在想何事?” 长歌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该回家去了。” “时候还早,何必着急回去?” “我家有些远,夜路不好走。” 顾羽珏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再问。一路将她送出顾府,小枣已在门外等候。这马儿甚是通灵性,看到长歌后前蹄跃起似是在打招呼。 顾羽珏将长歌抱上马背,叮嘱道:“路上小心。” 长歌得意的扬起下巴:“我是京城的地头蛇,这里没人能动我。你也不要妄图跟踪,这京城之中随处都有我家的人。言尽于此,明日再会!” 顾羽珏点头,他早就见识了长歌的能耐,赵振几次跟踪都被她甩脱,当真是条不容小觑的地头蛇。目送她催马西行追随红日而去,顾羽珏微微眯起眼睛。 晚霞满天,明日当是一个好天! 长歌回到梅园便借口早早睡下,第二日起个大早穿戴严实再与周念一同用早餐。 周念随口问道:“小五,你下巴怎么了?” 长歌搬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昨日去城北杜家别庄偷花,被刘北抓了现行,逃跑时磕了一下。” 周念来了兴致:“你又跟刘北交手了?啧啧,不错不错,能完好无损的回来,说明你功力见长。” 长歌吐吐舌头:“都是下三滥的手段,若不是仗着兵器在手,我早就被他抓进刑部大牢了!” “无妨无妨!刑部大牢就像冥远楼后院,三哥熟门熟路来去自如。你若进去吃牢饭,三哥天天给你送鸡汤。” 长歌咧咧嘴角,全身爆冷,一点都不好笑。 “你昨日见过大哥大嫂了?” “见了。大哥新任工部侍郎,和郡主嫂子过的挺好。” “哦……你问过我的事了吗?” “你有何事?哦,及笄之礼啊!小五,你也知道大哥忙的很,朝中事务繁多……唉,虽说你是他一手带大的,可他实在难以脱身……你莫要太难过,大哥说……他会拨冗前来。” 长歌被周念唬的一惊一乍,嘴角抽搐个不停。虽然三哥平时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不会如此幼稚啊!莫非他太久不去宏盛赌坊,心灵空虚转而寄托于发展冷幽默? ==================== 济仁堂中,顾羽珏刚刚摆好棋盘便听到小枣达达的马蹄声。 智全挠挠光头神情颇为不屑:“顾公子,这丫头有什么好?比得上我这百变奥妙的棋局吸引人?” 顾羽珏笑而不答,收摄心神专心与他对弈。 智全说:“如此下棋无甚意思,不如咱们博个彩头,一子一百两如何?” 顾羽珏应允:“就按前辈说的办。在下棋艺不精,请前辈执白,在下执黑先来。” 智全倒是精明:“你我尚未对弈,怎知对方棋艺如何?我既是执白子,便当现行。” 顾羽珏微笑:“既是如此,你我轮流执白子如何?” “这样也好,第一局我先来,下一局换你。” 智全好赌,从田间乡野的猜铜钱到赌坊盛行的摸牌九再到风流雅士的赌马赌棋,他样样精通。自从来到济仁堂,每天除了治病还是治病,一点娱乐都没有。难得遇上个会下棋的顾羽珏,他自然要充分利用。 顾羽珏自幼学习琴棋书画,于这棋艺的造诣最高。七岁便能赢过先生一子,九岁胜过顾老太爷,之后接连换了五位先生,不出三月全都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只是顾家对他的存在一直十分保密,因此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棋艺高低。 与智全对弈,为公平起见,两人落子全靠心记,另有赵振在旁执子,以备纠错之用。 智全跃跃欲试率先落子,第一场厮杀下来,顾羽珏赢得五子。接下来两局顾羽珏全输,皆差三子。 智全心有不甘:“你我技艺尚在伯仲之间,你有心相让,我胜之不武。今日暂且如此,你去找我那乖徒儿看病,咱们明日再来。” 顾羽珏恭送智全离开,命赵振收拾棋盘,自己则到后室东偏房“看病”。此时已近晌午,前来问诊的人并不多。小双看到顾羽珏,屈膝盈盈一拜,自觉的把后面的病人领到西屋赵先生那边。顾羽珏心中一动,这丫头年纪轻轻便懂得察颜观色,如此机警实非小五所能及。 进来东偏房,长歌正在整理前一位病人的记录。顾羽珏随手拿过一张处方,上面的小楷字迹工整,全然不像其他大夫那般龙飞凤舞。 长歌让他坐在对面方凳上,望闻问切全套做足,最后嘻嘻一笑:“其实你这病只需日常起居饮食注意调养即可,用不着吃药。” 话虽如此,还是尽职尽责的开出处方,列明饮食禁忌之物、着重滋补之物,最后仍旧缀上一行小字: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 顾羽珏不解:“这是何意?” 长歌垂眸,细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酝酿半天,最后耍赖道:“就不告诉你嘛,总归要你记住这两句话。” 顾羽珏失笑,难得看她如此忸怩,小女儿情态毕现。反复琢磨两遍,竟似某种暗号,又像是在传达一些情意。伸手揽过她坐在腿上,顾羽珏问她:“这句话是特意写给我的?” 长歌点头,又摇头:“话虽不是我说的,但却是写给你的。哎呀,不要再问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顾羽珏十分配合的闭了嘴,拉开她的围脖凑上去亲吻,既然不能发问,总该给嘴巴找些事情来做。 长歌红着脸推拒:“不要不要,留下印子会被人看到!” “哦……”他低头咬住衣领的盘扣:“那就换个看不到的地方……” ------------ 34、雪夜(1) 一连三日,顾羽珏天天来济仁堂报到,或是与智全对弈,或是与长歌温存,如此怡然温馨的生活成为日后回味不尽的记忆。 腊月十二,天气有一丝阴霾,长歌的心情却格外飞扬。 院中第一朵梅花吐蕊,枝头数不尽的花骨朵蓄势待放。周念捎来了韩修远的信笺,二哥不日便归,定会赶在红梅盛开之际为她举行及笄大礼。 巧然为她备下一盒发簪让她挑选,金银珠玉一应俱全。长歌看来看去都觉得俗气,发了一通牢骚苦着脸发愁。 巧然劝解道:“小姐先选好穿哪身衣裳,再找相配的发簪就容易多了。” “上次在青云绣坊订的衣服,不是有件月白绣梅花的裙子吗?就穿那件。” “小姐,奴婢两个月没下山了,衣服还在绣坊里。” 长歌拍拍脑袋,前段日子她生病,巧然衣不解带的伺候,这几天她要见顾羽珏,总是找理由把她留在梅园,不知不觉竟然害她两个月没能下山。长歌心中有愧,于是叫上巧然随她一同进京城。 赶到济仁堂时已近晌午,小双交给她一封书信,顾羽珏有事出京,过得一些日子才能回来。 长歌有些失落,原本想穿上新衣最先给他看,没想到他一声不吭的走了。 “乖徒儿,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为师最舍不得你伤心难过。” “你眼睛又看不到,我是愁眉苦脸还是喜笑颜开你怎会知道!” “这你就不懂了!你若高兴,别人靠近你便觉春光灿烂;你若愤怒,四周气场便是黑云压城。此刻你周身秋风萧瑟,吹的为师倍感凄凉。” 长歌撇撇嘴:“骗人,我才不信!” 智全一本正经的说道:“为师并非骗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未必要用言语、动作,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甚至一阵沉默便可传达。诚以待人,别人感念你的真挚,也会真心待你;假意敷衍,或许能蒙蔽一时,最终却会失去的更多。” 长歌默然,这话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她从没有害人之心,却时时长存防人之念,哪怕是顾羽珏也有三分保留。她心怀恻隐,可以救小双于水火,却不想将她长留在身边。待人以诚是个多么奢侈的字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之相关联! “师父,您曾经说过,万法有缘万事有因。每个人的身份、境遇不同,这道理用在人身上也是要讲条件的。” 智全微笑:“但有些道理是普适的。” 长歌摇头:“所谓普适,也只是针对大多数而言,总归会有另类。再说了,同一棵树上长不出相同的叶子,同一个道理也得不出相同的结果。” 智全还要反驳,长歌先发制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父你也有诸多秘密,来自何方、意欲何为全都不道与人知,又有何资格跟我讲待人以诚!” ========================= 长歌跟智全辩了一通心里十分不痛快,看到小双低眉顺眼的样子更觉得心烦。不错,自己是在防着她,难道这有错吗?她来历不明又非亲非故,肯将她收留在此已是最大的极限,凭什么对她推心置腹! 巧然取来衣服的时候就看到长歌撅嘴生闷气,走过去顺着她的背轻抚:“我的大小姐,何事不顺心啊?” 长歌皱眉看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巧然虽然是义父的人,但她照顾自己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无可挑剔,她对自己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目的?二哥为何一直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巧然微微一笑:“小姐若是不喜欢留在这里,咱们就上街上逛逛找合适的簪子。二公子这两日便回来,到时候定要让他惊艳一回!” 长歌垂下眼帘,不得不承认,巧然真的很懂她的心思,若她们是别家的小姐丫鬟,定然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和姐妹吧。 “巧然,你看小双如何?” “小姐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巧然只记住二公子的话,一个人的信任有限,不能轻易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挥霍。” 长歌平静的对上她的视线:“那么你对于我,是相干的人还是不相干的?” 巧然微笑。不知为什么,长歌总觉得这个笑容有些熟悉,待她想要分辨,巧然已经低下头去小声而清晰的说:“世事多变,也许今日相干,明日便不相干,又或者巧然有幸可以一直做那个相干之人。小姐能说此话,巧然不胜感激。” 长歌微微吐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惺惺相惜,她们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像啊! 过了晌午就开始飘雪花,长歌向田掌柜告了假,跟巧然一起去买簪子。 走遍整条长安大街,终于在脂颜斋看到一支红梅金簪,长歌拍手称妙,试戴之后很是满意,谁知却在付钱时出了差错。掌柜再三致歉,说这金簪是他人订做的,伙计搞错了才摆出来。 长歌悻悻的还给掌柜,眼看天色暗下来雪花大团大团落下,只好先回梅园。 大雪纷扬一夜,第二日梅园已是银装素裹。 长歌正在犹豫是否下山,周念敲门进来,说韩修远今日便归。长歌当即拿定主意,乖乖留在家中等待二哥。 “我有事出去,或许回来的晚些,你和二哥不必等我吃晚饭。” 长歌叮嘱他:“明日是我的及笄之礼,你和大哥都不许缺席。” “这样吧,我办完事情去大哥府上,明日同他一起回来。” 长歌觉得很好,有三哥在,大哥明日定会回来。 从早晨到晌午再到日落,长歌和巧然把韩修远的卧房、书房打扫的纤尘不染,又吩咐厨房备好饭菜,可是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韩修远的影踪。 “小姐,外面风雪大,二公子或许明日再上山。” 长歌接过巧然递上的手炉,仍旧坐在前厅门槛上没动。她听得出巧然语气中的不确定,韩修远向来言出必行,他说今日到就必然会到。 “巧然,我的眼皮跳个不停,二哥不会出事吧?” “不会,恐怕是小姐这两日没睡好的缘故。不如现在回房歇息,等二公子回来我去叫你。” 长歌抓住巧然的手:“我不困,你陪我出门迎迎二哥。” 呼号的北风将火苗吹得明明灭灭甚是诡异,长歌裹紧狐裘深一脚浅一脚低头走着,巧然打着灯笼亦步亦趋的跟随,簌簌飘落的白雪很快覆盖了她们走过的脚印。 一阵疾风吹来,小火苗无力的倾斜再倾斜,终于脱离灯芯停止燃烧。巧然摸索火折,长歌叹口气:“不用了,雪地上这样亮,能看见路。” 两人手挽着手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出了梅林,忽听得一阵异样的声音,再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巧然的武功不输于长歌,片刻后她就分辨出这声音来自北方,由这北风送来,似是兵器交接打斗之声。 两人默契的施展轻功上树飞行,不多时便赶到了山北出的大道上。道两旁都是参天古松,她们在树上看得真切,数十个黑衣人正在围攻一辆马车,远处另有弓箭手伏击,粗略估计统共有百人。 长箭破空,马车前的护卫应声倒下。长歌眉头一跳,那是二哥的马车! ------------ 35、雪夜(2) 巧然抓住长歌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指指那三十来个弓箭手,意思是先除去这个威胁。 长歌看到远处迎风挺立的身影,雪地反光映在他脸上,眉目清晰的展露在她面前。巧然拉过长歌的手写道:我来。 长歌有些担心,巧然的武功虽在自己之上,比起刘北还是差的很多。不等她说什么,巧然已经腾身跳上前面的松树,同时出手如风暗器直指刘北。 长歌身上不过只有三十枚枣核钉,情知无法对付这百人。这下一段松枝,用匕首削成枣核钉大小,片刻便得了五六十根松钉。 巧然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大半弓箭手都将箭头对准她,就连刘北也不得不防。长歌的雪白狐裘与积雪颜色相近,伏在树上一时不会被发现。她趁乱击毙三人,同时巧然也伤了刘北身边两人,她两个一明一暗打的甚是轻松。 刘北看清下属所中暗器,竟然是普通的松针,料知来人是个高手,立刻全力戒备不敢轻敌。眼看一个黑影巧妙的躲过箭雨向北闪避,当下拉满长弓连射三箭。忽听劲风过耳,又有三人中了招。 他恍然察觉来人并非一个,三箭齐发射向松林。这些弓箭手都是训练有素默契十足,刘北发箭后立刻有十人跟着向松林漫天撒网的扫扫射,却不见丝毫动静,而此时巧然又料理了两个。 刘北一边关注远处的战况,一边对付巧然,却仍然细心留意松林的情况。又一阵劲风袭来,刘北抽出长剑横扫斜劈,三枚松钉齐齐拦腰砍断。这回刘北看的真切,松树顶上那团白色并非积雪而是埋伏的对手。当下再不犹豫连珠箭射出,逼的长歌起身闪避。看出她逃窜的步法,下一箭必中无疑。千钧一发的当口,刘北右手手腕一麻,箭势偏了一寸,贴着长歌头顶射过。 长歌吓出一身冷汗,再出手准头差了许多。好在方才刘北中了巧然两根松针,针头深入皮肉寸许,让他右手使不上劲。无数松针细细密密铺天盖地的射来,一连又十二个弓箭手或死或伤,健全的不过十人而已。 刘北又惊又怒,不顾腕上伤势,一箭又一箭射出。巧然以一敌十躲避不及,噗一声左肩中箭,整个人后仰倒在地上。 长歌想也不想便抢到巧然身边,单手架起她就跑。十名弓箭手恨得咬牙切齿,一箭接着一箭往她俩身上招呼。巧然顾不得肩上的伤势,拔出腰间弯月刀回身拨乱箭雨,由着长歌带她奔走。 近处包围马车的黑衣人都是高手,长歌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不足以应对。斜刺里一并长剑直取她眉心,她挥舞匕首利落的削断剑锋,却被人一脚踢在心窝上,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巧然回身砍翻那人,提起长歌翻身跳上马车。 “二哥!” “二公子!” “你们怎么来了!” 长歌扑身钻进韩修远怀里,巧然激动的望他一眼,转身持刀护在前面。韩修远微微皱眉,取出一颗丹药塞入巧然口中,拔箭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全然不顾她面上的羞赧。 “二哥小心!” 银光长剑刺来,韩修远目光阴鸷,脚尖勾起射伤巧然的羽箭抬手插在黑衣人喉间,不等那人热血喷溅已然断气倒地。 长歌右手压在胸口,第一次看到二哥如此狠厉的目光,吓得她心跳呼吸全都停止。 韩修远低头看她一眼,左手轻抚她背脊,温和的说:“莫怕,上车等二哥。”转而冷冷的扫视战局,他已知道背后主谋为何人,不必再拖延下去。抬手下达命令,二十一名护卫立刻变换阵型,由防守变主动出击,不消片刻已经杀掉黑衣人半百,所剩不过二十。 刘北看到情势逆转,带着陈平和张虎加入战局。奈何敌人阵法诡谲多变,每三人为一组或守或攻,一共七组围在马车周围,圈子不大却无法突破。 他看向马车上负手而立的蓝衫人,面目清秀一副文弱书生样。若不是方才看到他发号施令,真是难以想象这就是大通钱庄那个野心勃勃的东家。 刘北现学现卖,与陈平和张虎三人也组成小组,凭借各自精妙的剑法,立刻灭掉对方三人。 韩修远冷哼一声,内力凝聚于右手一枚银针之上抬手射出。刘北只觉寒光一闪,一点血珠离开陈平右手手腕射向张虎左侧太阳穴。“铛”“嘭”一刀一人分别落地,陈平右手已废,张虎命丧当场。 刘北目眦尽裂,眼看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一死一伤倒在眼前,带来的人所剩不过寥寥,恨不得将韩修远碎尸万段! 忽然背后劲风四起,无数短箭射来,不管是刘北的人还是韩修远的人,片刻倒下一大片。 韩修远也未料到有此变故,眼看护卫中箭却来不及施救,眉头越皱越紧。一支短箭射中马臀,马儿吃痛狂奔。车里惊呼一声,他分神之际右腿中箭,整个人被掼倒在马车里。 长歌和巧然扑过去看韩修远,蓝衫沾染血迹变成黑色,长歌大惊,这股腥臭味分明是中毒所致!取出两粒解毒丹塞进韩修远口中,出指如风点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伸手去拔短箭。韩修远按住她:“莫动!此处为股间大脉,若拔箭必会血脉喷涌,恐怕我撑不回梅园。” 长歌早就被一连串变故吓坏了,一直死咬着嘴唇才不敢出声,此刻听到“撑不回梅园”,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比之下巧然镇静的多,韩修远对她使个眼色:“你去驾车,马惊了,不要跑上歧路。” 韩修远抬手抚摸长歌的头发:“小五莫怕,二哥没事。明日便是你的及笄之礼,二哥要亲自替你挽发。这支红梅金簪你可喜欢?” 长歌泪眼朦胧的摸着簪子,这就是她看中的那支,原来是二哥订做的呀!她使劲点头,泪珠大颗大颗往外掉,落在韩修远脸上手上,热热的灼人。 韩修远替她抹泪,笑容依旧温和:“喜欢就好,二哥给你戴上,从今往后你便是这梅园的主人。接下来的每句话你都要牢记,万不可告知第三人……” 长歌越听越吃惊,全然忘记了抽泣。她呆呆的跪在韩修远身侧,突然马车 一晃,整个人摔在车壁上。 “公子,前方无路可走!” 韩修远掀开车帘查看,苦笑一下,真是天不助我!此处正是西山北麓的雷公顶,一道断崖横亘山头上,从远处看仿佛被雷劈开一样,故又名“劈岭”。中间山谷说宽不宽,也就五六十丈,说短也不短,无论是人还是马,都不能一跃而过。 韩修远看一眼巧然,拉起长歌的手带她下车:“小五,趁追兵未到,我们过崖。” “怎么过?” “以你的功力,一跃可有三十丈?”不等长歌答话,他接着说:“我和巧然先行,你慢一拍,三十丈之处借着我们二人的力道再次跃起便可到对面山崖。” 长歌大惊:“要我害死你们而苟活,我不干!” 韩修远伸臂抱住她:“记住二哥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找个地方闭上一阵,等事情明朗再做打算。” 长歌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头。韩修远皱眉喝道:“你连二哥的话都不听了么!快走,还是你想等追兵赶到将我们设成刺猬?!” 这一动怒牵动真气,毒血冲破穴道游走,韩修远立刻喷出一口腥臭的黑血。巧然上前扶住他,耐心劝道:“小姐,听二公子的没错!如今情势紧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长歌真没主意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此刻就要上演生死离别。她哭着跪下给韩修远和巧然磕头,双手和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白雪,冻得她整个身心都凉透了。 韩修远不顾腿上的伤口推开巧然,仿佛慢动作般弯腰扶起长歌。握着她的小手走到崖边,烈烈北风吹起他的蓝袍,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在冥远楼与大哥并肩杀敌,寒暑如一的训练周念,巨细无遗的照顾白祈和长歌……二十四年的岁月中遍尝冷暖,有尔虞我诈,有兄弟情深,还有生死相随的忠贞。他转头看向巧然,嘴角噙着一抹幸福的微笑,缓慢而坚定的向她伸出右手。巧然也笑了,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颤抖着握住他那修长白皙的大手,越握越紧,仿佛牢牢抓住自己的未来。 不等追兵赶到,一蓝一红两个身影跃入幽寂的夜空,一抹洁白跟随,飞至山谷大半又重新弹起落在对面山头,而那一蓝一红就这样相携笔直坠下深谷…… ------------ 36、黎明 长歌不敢有丝毫懈怠,为防追兵一直在树上奔走。想到二哥和巧然的牺牲眼泪就止不住的掉,她一路上安慰自己,二哥行事素来缜密,必有求生之法,可是劈岭下乱石丛生…… 突然呼吸一窒,真气提不上来,笔直的摔落在一株松树干上。长歌再也忍不住,伏在树上嚎啕大哭起来。二哥啊二哥,养我十五年的二哥,待我如兄如母的二哥,为我挽发的二哥,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巧然在梅园九年,九年啊,自己一直对她心存防备,竟然没有察觉她与二哥之间的情意! 雪落在脸上化作冰凉的泪滴,流进脖子,流进心里,寒冷刺骨痛得难以呼吸。北风吹进树林里,呼号的声音变成呜咽,夹杂着长歌的哭声,静谧的劈岭尽显悲戚。 不知哭了多久,不知睡了多久,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前路是何方。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上凝成的冰晶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长歌缓缓睁开眼睛,手脚一动失去平衡掉下树干。 她全身早已僵掉,没有任何感觉。木然的陷进三尺厚的白雪中,感受阳光照在身上,血液中的冰凌一点点融化,疼痛一点点回归。原来不止肌肤痛如刀割,心脏更像是被剜掉一样,悲戚戚疼的无以复加,空落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终于有了一丝力气,长歌强撑着站起来重新上山。雷公顶上只有白雪绿松,干净的一尘不染。自山顶向下望,只有茫茫一片炫目的白色,晃的人眼晕。长歌颓然跪坐在地上,早已干涸的眼角又汇聚出泪滴。 不甘心,不相信,不允许!一定要找到二哥,一定要替二哥报仇! 长歌脑海中浮现刘北迎风而立的样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霍然起身,一时头晕晃了两晃,伸手扶住松树站定后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二哥说找出内奸前不能与任何梅园的人相见,不能去钱庄,也不能去济仁堂。长歌想来想去,幸好还有顾小六,否则京城之大,她还真是找不出个容身之地。 来到顾府已是晌午之后,守门的小厮说顾六少不在,长歌这才想起顾羽珏出京办事。心里有些气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巧绿珠和几个丫头外出采办回来,长歌见过她两次,知道这是顾羽珏的贴身丫鬟,急忙上前叫住她:“绿珠姐姐请留步!” 绿珠回头打量她,微微皱一下眉头似是不知道她是谁,“姑娘你叫我?” “我是葛畅,有事找顾羽珏顾公子。” “公子不在,姑娘恐怕要失望了。” 长歌沉吟片刻:“我能否到府中等他?” “这恐怕不行,公子归期未定,或许明日,或许明年,难不成姑娘要一直在府中等着?” 长歌黯然,偌大一个顾府难道留不起主人的朋友?也不知绿珠是真不认得自己还是故意装傻。 “既是如此,请姐姐转告顾六少,就说我在祥云楼等他。” 祥云楼在城南,是顾家的产业。长歌进店后找来掌柜,告诉他自己在此等候顾六少,除他之外不能向任何人泄露行踪。掌柜将信将疑,不过看在一锭金元宝的份上,答应的倒是十分爽快。 长歌在房里昏天黑地睡了一夜,梦里一遍遍重演韩修远跳崖的场景,吓得又哭又叫,醒来全身筋骨酸软嗓子疼得冒烟。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看来是发热了,下楼找到店小二,写了张方子请他去药店抓药,自己随便捡了张凳子坐下缓一缓。 掌柜给她送上一壶热茶:“姑娘,喝口水暖暖身子。” “多谢。”长歌捧着热茶,氤氲的水汽蒸的眼睛里雾蒙蒙的,轻轻合上眼帘,滚烫的泪水沿着腮边往下淌。唯恐被人看到,她急忙转头看向窗外。 繁华的长安大街并不因前日的一场风雪而冷清,相反人们因着“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益发热闹,百姓都来踏雪置办年货。一番对比之下,长歌倍感孤苦。她想大哥,想三哥四哥,但是更想二哥。曾经温馨的梅园,曾经幸福的兄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各自离散。 回首往昔恍然如梦,前天早上她还在等待二哥归来,期待及笄之礼,盼望一家团聚,到了夜里却得知梅园出了内奸害的二哥生死未卜。长歌到现在都无法相信,一场灾难就这么毫无预警的降临,若不是头上的梅花金簪为证,她真觉得这就是一场噩梦! 一袭绛红锦袍悠然飘过窗前,长歌一惊继而一喜,不顾一切奔向店外:“小六!” ======================= 顾羽珏这次去的是江南金陵,在靖南王的指引下见了金陵郑家的长孙,想不到竟是故人。要说这郑家也算有本事,长孙在望京三年,别说是顾家,整个启国都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这郑氏长孙不是别人,正是长歌在圣德书院的室友郑熙和。 谈完正事,郑熙和看似随意的问起:“顾六少现居京城,是否见过望京故人?” 顾羽珏微笑:“大多鲜少往来,不过敏仪郡主大婚之日曾经见到刘北将军。” “哦……我记得同窗葛畅也是京城人士,不知顾六少可知道此人?” 顾羽珏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却早已泛起柔柔春波。他抿一口清茶淡淡说道:“知道,下次见面,定当转达郑公子的问候。” 金陵地处南方比京城暖和一些,可顾羽珏总是觉得空落落的冷。今日胸口窒闷,心中隐隐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与郑家签订契约后他拜别靖南王,出城十里便弃车改马,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回来时已经腊月二十三,正赶上小年夜。他从金陵带了一些特色糕点送到济仁堂,长歌不在,智全也不在,小双说自他离开京城小姐便再也没来过济仁堂。 顾羽珏意兴阑珊的回到顾府,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她知道自己回来了。这几日赶路赶得急,再加上南方湿冷,肺部又觉得不适,服药后早早睡下,夜间忽然醒来,心跳快的不可思议。 次日一大早便去济仁堂,见到智全连忙上去询问。 智全一脸忧虑:“顾公子,小徒多日未至,我也到处找她呢!” 顾羽珏眉头皱了又皱,她这算不算又一次不告而别?心情郁郁的回到顾府,红玉送上的汤药连看都不看,叫上赵振去后院练剑。 绿珠正和几个丫头烤着火炉嗑瓜子,看到红玉愁眉不展,笑嘻嘻的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啦?谁惹你生气啦?” 红玉摇摇头:“公子正在气头上,大家都要小心伺候。”想了想又说:“小伍就不要过去了,碧柔你替她两天。” 这一下几个懂事的丫头就明白了,碧柔好奇心重,“那位葛小姐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红玉语气严肃:“都别瞎议论,当心公子责罚!” 小伍突然醒悟到什么,拍手一叫:“绿珠姐姐,这葛小姐是不是前几日门口那位漂亮姑娘?” 绿珠手上一抖,茶杯啪一声碎在地上。红玉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小伍说的是什么事?” 绿珠咬咬嘴唇:“十日前葛小姐来找公子,让我给公子带话,可我给忘了。” 红玉皱眉,拉着绿珠来到外面,“绿珠,你是真忘了还是有意不告诉公子?” 绿珠不答,红玉也不逼问,只是捏捏她的手臂说:“快去告诉公子吧,免得闹出什么事情。” ------------ 37、失踪 晌午已过,日暮未至,祥云楼里很清闲,店小二撑着下巴看掌柜翻账本。 “唉……”掌柜长叹。店小二不解,为何每回算盘珠子清空他都要叹气,明明这些天生意很好啊! 掌柜自顾自的念叨:“十五两,再过一日,最多再过一日……” “冯掌柜,何为十五两啊?” “唉……”冯掌柜再叹:“十日前那位小姐,自称是顾六少的朋友,她付的房钱还剩下十五两,这间房最多留到明天。” 店小二挠挠头:“顾六少的朋友还要收房钱啊,这些公子哥竟然如此抠门……哎,六少爷好!” 冯掌柜闻声抬头,这气宇轩昂的公子可不就是小老板么!连忙走出柜台请安:“六少爷,多日不见,您可好啊!” 顾羽珏客气的点头,开门见山的问道:“听说我那位姓葛的朋友住在店里,今日我来找她,她在哪个房间?” 冯掌柜一愣:“葛小姐不是跟公子走了么?” “什么!她跟谁走了?!何时走的?!” 冯掌柜糊涂了:“腊月十五,南门市集那日,公子经过这里,葛姑娘随您一起走的啊。” “胡说!我昨日才回京,她如何能跟我走!” 冯掌柜心惊,都说顾六少文雅有礼处事谦和,看来传言有误啊传言有误。 顾羽珏看掌柜不似说谎,觉得事有蹊跷,让他细说事情的始末。 冯掌柜定了定神,将葛小姐如何住店、生病、坐在窗前看到“顾六少”然后追出去一一道来,当时他坐在柜台,以致于葛小姐出店之后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顾羽珏听完冯掌柜的叙述,知道长歌口中的“小六”说的是自己。如此看来应是有人冒充他将长歌带走,只是不知此人有何目的。 顾羽珏来到长歌住的房间,床铺还是那日她醒来后的样子,床尾搭着白狐裘披风。他细细抚过顺滑的皮毛,脑海中都能想象出她穿上之后的样子。那玲珑的身躯,俏丽的脸庞,甜甜的笑容还有醉人的酒窝…… 忽然摸到一点硬碴,顾羽珏翻检出来,是血迹!黑色的血迹! 一时间整颗心提到嗓子眼:绿珠说她神情憔悴,冯掌柜说她病得很重…… “公子请看!”赵振递上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三颗褐色药丸:“此药用于调理内伤。” “赵振,你有何看法?” “禀公子,属下认为,此事并非针对公子或者顾家,也许,也许是葛小姐惹上了麻烦。” “她的对头假扮我的样子引她出去,恐怕这事与顾府也脱不了干系。”一时间理不出头绪,顾羽珏内疚万分:“她自称是京城的地头蛇,却跑来向我求助,一定是走投无路了。而我偏偏不在京城,家中也不肯留她庇护,终是让她被人抓去。” “公子,自责无济于事,还是想办法打探葛小姐的下落。” 顾羽珏握紧瓷瓶双拳止不住颤抖,赵振说的对,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人找到。他抱起狐裘起身往外走,“赵振,去查查近日京城中有何大事!” ===================== 年关将至,宸妃召见顾羽杰和顾羽珏兄弟进宫,说是皇上赏赐了紫玉如意,让他们顺道带回望京。 顾羽杰是宫中常客,而顾羽珏却是“第一次”进宫。跟着引路的太监穿廊过巷几经曲折来到关雎宫,宸妃身着大红袄裙,袖口和衣摆绣着有凤来仪彩纹,尽显雍容华贵。 宸妃坐在前厅中央,右手边是巧笑倩兮的顾琳琅。顾琳琅的父亲便是长居岭南的顾家长子顾羽昊,宸妃丧女后留下侄女在关雎宫陪伴,姑侄感情亲如母女。 顾氏兄弟对宸妃跪拜之后,顾琳琅上前盈盈一拜:“琳琅见过三叔。” 顾羽杰抬手扶她:“不必客气!琳琅,几日不见,你可是又漂亮啦,再过两年必定是咱们启国第一美人儿!” 顾琳琅娇羞一笑:“多谢三叔夸奖!”抬头看一眼顾羽珏,红晕悄悄马上脸颊,默默站到他身侧,小声问道:“表哥近日可好?” 顾羽珏点头:“很好,多谢你挂记。”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快些坐下。”宸妃向顾羽珏伸出手:“珏儿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顾羽珏上前两步掀袍跪下,宸妃万分激动,握住顾羽珏的手,“听闻你在顾家商行做的很好,本宫甚是欣慰,也替你母亲高兴……”拿着帕子在眼角拭了拭,“这些年委屈你了,好在咱们就快熬到头了,到时候是你的跑不了,咱们一样一样讨回来!” 顾羽珏有些动容,“母亲”二字就像女人染了丹蔻的指甲划拨在松香古琴上,铿锵之声来自于艳丽的十指,画面与声音极尽不和谐。眼前这个女人面容姣好,风姿不输于任何一位年轻嫔妃,若不是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老成和风霜,很难想象她已三十五岁。 “多谢宸妃娘娘,珏儿定当不负所望!” 宸妃微微点头:“前日听闻北方战事又起,启国粮草供应不及,被大赫夺了五城。太子主动请缨北上杀敌,若是被他得了虎符,情势对咱们便更加不利。” “护国公上次受伤后,不能忍受北方严寒,此次应是刘北陪同太子上阵,护国公留守朝野。”顾羽杰看向顾羽珏:“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加快脚步,计划要提前执行。” 这只是告知,并非商议,顾家决定了如何做,你只要登台演出即可。顾羽珏淡笑,眼中却是一片冷漠:“提前到何时?” 宸妃说:“一定要赶在太子出征之前。” 顾羽杰更干脆:“如今万事俱备,请娘娘禀明圣上,就在新春百官朝贺大典之时迎殿下回宫。” 宸妃犹豫,“这么急?” “咱们已经等了十五个年头,难道还不够久么?若不是六弟迟迟不肯进京,恐怕这事早就做了!” “珏儿今日便留在宫中,我派人请皇上过来。” “我……” “娘娘莫急,六弟是否留在宫中还是由皇上来定夺吧。” “也好。小顺子,去告诉皇上本宫的两位兄弟来了,请他来关雎宫一同用午膳。” 顾羽珏看着他们一问一答完全不问他的想法,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只是一个身份,一个名分,竟然足以让人忘了他的存在!端起桌上的茶水细品,想不到宫中的茶水如此苦涩,比济仁堂专供病人饮用的免费茶水都难喝。 一只纤纤玉手替他换了一杯热茶,抬头正对上琳琅红润的笑脸。顾羽珏报之一笑,继续听宸妃和顾羽杰商议大计,却再也没有端起茶杯。 小顺子回报,皇上正在御书房,请顾三少和顾六少过去。 宸妃面上不郁,“我带两位弟弟过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御书房,通报的太监请宸妃和顾羽杰在西间暖阁等候,只让顾羽珏一人进殿。 皇帝听说顾氏兄弟进宫,已经料到他们所为何事。方才准了太子北上杀敌的折子,与几位将军商议调兵之事,最后特意留下虎贲营主帅张宗年。看到英气勃勃的顾羽珏,他笑着招手示意他上前:“珏儿,这是咱们启国开国元勋张宗年将军。” 顾羽珏,哦不,应该是四皇子李珏单膝跪下:“李珏拜见张将军!” ------------ 38、制衡 张宗年一愣,盯着顾羽珏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般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置信。老将军嘴唇发抖,花白的胡子也跟着颤抖,“这是素素的儿子?” “不错,这是素素的儿子。当年素素察觉有人下毒,便将计就计谎称珏儿已死,实则暗中将他送至顾府,这才保住了朕与她的血脉。珏儿,张将军是你母后的恩师,你当尊称他一声师公。” 顾羽珏叩首:“师公,请受徒孙一拜!” “好!好啊!”张将军老泪纵横:“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眼我的乖徒孙,就算是明天见阎王也无憾了!珏儿,快快起来,让师公好好看看。真是一表人才,眉目很像你的母亲。” 皇帝捋着胡须微笑:“张将军,素素巾帼不让须眉,朕对你这个师父可是钦佩的很呐。如今朕把儿子交给你,希望你能再教出一个好徒孙,也为我启国培养一个优秀的皇子。” “那是当然!”老将军心潮澎湃气势高昂:“皇上和先皇后的儿子必定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好!珏儿,你便跟随师公回军营,他日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日便是启国四皇子归朝之时。” “儿臣遵旨!” “臣遵旨!” 宸妃和顾羽杰来到御书房时李珏已经随张宗年走了,皇帝并没有交代李珏的去处,顾羽杰也不能再提给他正名之事。 闲聊几句之后太监来禀:“护国公、骁骑营统领刘北殿外候旨。” “宣!” *向皇帝、宸妃行礼,顾羽杰向*见礼,一番客套后并排立在下首。 皇帝呵呵一笑,当着宸妃和顾羽杰的面说:“太子年后出征,念在他年轻识浅,朕想找个能干的将军随同提点他。故特意请护国公推荐几员大将,随同太子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护国公声如洪钟:“臣愿虽太子一道北上破虏,誓要夺回城池驱除胡虏!” 皇帝叹道:“护国公自然是不二人选,只是太医说你近日抱恙不宜去那北方寒冷之地。朕不想因这区区胡虏伤及国之中流砥柱,否则就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刘北上前跪下:“臣愿随太子出征,请皇上恩准!” “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护国公,你驰骋沙场战功赫赫,养的儿子也是将帅之才。” 护国公黝黑的方脸绽放出自豪的笑容,嘴上仍是谦虚的推说“皇上过奖”,刘北则叩头谢恩。 皇帝又说:“刘北上前线杀敌,骁骑营不能群龙无首,便交于张宗年将军统领吧。”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骁骑营可是“刘家军”,此举意图明显,皇帝要给京畿禁卫军改姓,李家王朝的军队必须姓“李”。 顾羽杰看着护国公脸上的笑容变成怒容,偏偏还敢怒不敢言,甭提心中多痛快了!当下更加确定皇帝的想法,他不会因为太子出风头就给李珏正名,让顾家翻身压过刘家。 皇帝故意当着顾家人的面对*先礼后兵,无非是要告诉他们,不管是刘家还是顾家,都别想将他牵着鼻子走。皇帝心中有一本账,这儿多一笔那儿少一笔,总归会维持各方均衡。无论你如何争斗,无论你怎样制衡,这启国还是我李家的天下。 *退出御书房便直接去了太子东宫。原本护国公还念及自己身为外戚有所顾忌,此刻也不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了。反正刘家军不是随太子出征就是归入张宗年手下,他这个护国公空有虚名没有半分实权,还有谁去理会! 太子听闻皇帝的这个安排,冷笑一声:“父皇倒是越来越精明了,给你一颗糖不忘了摘你一个枣。” 护国公面色铁青:“我告诉你们,此次出征务必得胜回朝!尤其是你刘北,给我好好打仗,别给老子丢脸!别给刘家丢脸!” 太子李琨笑道:“舅父放宽心,且等着我们凯旋的好消息。来人,给护国公上一杯菊花清茶降降火。” 护国公仍是黑着一张脸生气,刘北则漠然坐在下首,目光一直追随端茶的小丫头。太子随侍的丫头也就那么五六个,他常来东宫自然都认得,这个丫头明显是生面孔。可虽说是生面孔吧,他又觉得似曾相识,这丫头低垂的侧脸真的是非常眼熟。 护国公发够了牢骚回府,太子送他出去。直到前厅里的人都走了,一直垂首侍立的小丫头才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她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双拳握得紧紧的,牙齿也咬的紧紧的。她愤恨的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暗自发誓:血债血偿!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给二哥报仇! “小双,还傻站着干嘛!快点收拾了茶具,洗干净后交给彩娟!” “是。”低头间她又变回方才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除了充血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十指浸入混着冰渣子的井水,冻疮裂开,刺骨的冷水却让手指麻木的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是杯子上的茶渍还是裂口处的血丝,溶入水中变成浅浅的黄色。重新打一桶井水冲洗茶具,用干净的抹布擦掉水渍,整齐的码到紫檀木托盘上,小心端起来送给彩娟验收。 “果然是你!” 哗啦啦——啪……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吓你……”刘北满脸歉意的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小丫头愤恨的目光让他内疚无比。看她一言不发蹲下收拾一地狼藉,洁白的瓷片上落上一滴血珠,他急忙抓起她的手:“没事吧?” 猛地抽一口冷气,这是她的手吗?原本细滑的手心磨出硬茧,原本纤细的手指肿成萝卜,原本白皙的肌肤满是疮痍,数不清的裂口都在渗血……这双小手凉的像冰块,刘北皱起眉头:“怎么弄成这样?葛畅,你怎么会在东宫?” 痛苦的闭上眼睛用力挣脱他的手,长歌拾起托盘扭头就走。死死咬住嘴唇憋住眼泪,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仇人面前落泪! 刘北快步走到她面前:“葛畅,你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刘北啊!” 长歌躲来躲去总是逃不开他的阻拦,举起托盘朝他砸去。刘北抬起右臂一挡,啪一声托盘断为两半。长歌把手中剩下的一半扔在刘北身上,转身跑了。 一路跑回房间,把自己扔在大炕上咬着枕头呜呜大哭。她恨啊!恨刘北,恨太子,更恨命运弄人。 那日她奔出祥云楼,由于身体虚弱,只看一眼马上之人便晕倒在他面前。醒来后发现身处华丽的房间,床边站着四个衣着相同的丫鬟。她的热度已退,头脑清醒许多,以致于立刻便发现这不是在顾府。因为顾小六从来都是让她睡在自己床上,而且衣不解带的守候她到醒来。 “姑娘醒了!快去禀告太子殿下,姑娘醒了!” 什么!太子?!她倒抽一口气,没听错吧? 片刻后她便知道自己没听错,这个众人跪拜的人不是太子是谁?她素来过目不忘,半年前在杜家别庄,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但足以使这张脸印刻在她的脑海中。虽然此刻他身着黄色龙纹袍看起来气宇轩昂,但她不会被外表所迷惑,他与杜家大小姐做的那些猥琐的事情为她所不齿。 李琨走到她床前,笑的温和无害:“你醒了?” ------------ 39、东宫(1) 她拥着被子所在床角,戒备的看着他,右手在衣服里摸索,还好,乾坤囊和匕首都在。 “姑娘不要怕,本宫是当朝太子。你昏倒在本宫的马前,是本宫将你带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本宫派人送你回去。” 她咬咬嘴唇,知道他所言非虚。他的侧脸和顾小六很像,自己当时病的头晕眼花,错把他认成顾羽珏。她灵机一动:“我叫小双,住在城南祥云客栈。” “你住在客栈中?你家人呢?” 她想起评书上那些段子,信口胡诌道:“我父母双亡,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前些日子兄长因故去世,只剩下我一人……”猛然想起二哥,那种剜心之痛又回来了,她抓着胸口的衣服哭的几乎晕过去。 李琨看她哭的悲切,安慰她两句让她先住在这里养病,其他的事情等病好了再说。 每日有御医诊脉,用的全是最好的药材,人参燕窝当饭吃。一连五日,每次热度退下头脑清醒,一想到二哥便又发热倒下。李琨偶尔会来看她,每次都是那个高贵温和的王子,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对他有偏见。直到她病好后,也就是第六日,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夜里她坐在窗前流泪,想哥哥们,也想顾小六。不知何时李琨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划过她脸颊,她如受惊的小鹿般后退一步,戒备的盯着他不敢说话。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明灭的烛火映在她眼中,蕴着泪水的双眸如星子般闪亮。李琨看着她俏丽的脸庞,心中一动抓住她手臂带入怀中,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压倒在床上。 自从经历了与顾羽珏的亲昵,她很清楚此刻的情势有多么危急,只能使出全身力气挣扎推搡,头扭来扭去不让他的嘴碰到自己。李琨一手在她身上乱摸,另一手掐住她下巴,低头吻上去。 他将舌头探入她口中扫荡,舌尖肆意挑逗她。一时间恶心、屈辱、愤怒全部涌上心头,她用力咬下去,立刻便尝到鲜血的味道。 “啪”!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她的头重重撞在床头上,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耳嗡嗡作响。 “臭*!”李琨吐一口带血的唾沫,拽过她来又是啪啪两巴掌,鲜红的血液自唇角蜿蜒而下,小小的脸庞立刻红肿起来。她的额头撞破了,血顺着眼角往下流,如同一行血泪,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李琨嫌恶的看着指尖沾上的血迹,随手抹在她胸前衣襟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再次抓起她的衣襟,双手用力一拉,哧一声撕开一条口子。裂帛之声刺激的她清醒过来,双手双脚奋力挣扎,在他脸上脖子上挠出道道血痕。 李琨真的愤怒了,甩手把她重重扔在地上,她连滚数周撞在墙上,一瞬间仿佛五脏六腑全被撞出内伤,直接晕死过去。 再醒来便是黑暗阴冷的浣衣局水房,她全身疼痛,不过好在衣衫完整,乾坤囊和匕首仍在。她摸索着给自己上药,取出一粒糖果,张口时痛的嘶嘶抽气,心里把李琨骂了千万遍。 在墙脚蜷缩到天亮,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进来揪住她头发:“睡什么睡!赶紧给老娘起来!”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井边,用力踹在她小腿让她整个扑倒在冰冷湿漉的地上:“一个时辰,把这些衣服都给我洗干净晾好!” 待那恶女人走后,她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呸一声,揉揉腿四下打量。堆成山的脏衣服,堆成山的木桶木盆,她撇撇嘴,看来看去就是没个人影子! 再吃一颗糖充饥,翻出一件宫女衣服换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体力不济轻功使不出来,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久,这东宫大的令人发指,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快!到前面搜搜!” 她一惊,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确定里面无人后闪身躲进去。真想不到这个看似废弃的屋子竟是一间书房,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提起一口气跃上房梁,藏身与两层布帘之间。 “大胆!何人在此喧哗!” “总管大人,浣衣局跑了个宫女,小的正奉命带人追查。”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胡来!若是被太子知道了,一个个摘了你们的脑袋!”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小的一时情急,还请大人恕罪!” “哼!知罪就好,还不快滚!” “是是是!不过大人,有人看到那宫女跑到这个院子里,而且这房门未上锁,恐怕……” “……这样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查看。若是有人你们再进去抓人,若是无人你们就赶快离开。” “多谢大人,小人在此等候。” 吱呀一声一条长长的人影铺在门前地毯上,又是吱呀一声大门闭上。管家仔细搜查屋里每个角落,长歌身体缩在房梁上一动不敢动,尤其是他走到帘子下的时候,她吓得呼吸都不敢。 管家搜查无果,出门打发走那些侍卫,喀嚓上锁后才离开。 直到门外再没有声音,她才翻身跳下房梁。走到门前窗前挨个试试,全都上了锁。她吐吐舌头,上了锁又能怎样?她有顾小六送的匕首,切铜锁跟切树枝没什么区别。不过此刻当务之急不是开锁逃跑,而是要填饱肚子补充体力。 她对书桌上的两碟点心觊觎良久,拿起一块绿豆糕正要大快朵颐,眉头一皱取出银针挨个试探。迎着光一看,好你个挨千刀的李琨,竟然在点心里下毒! 她简直要气疯了,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人!要不是她闻到淡淡的幽螺草味道,此刻恐怕已经口吐白沫命丧黄泉了!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她取出一包无色无味的碧藓蝶鳞粉,小心涂抹在笔墨纸砚书桌椅背等肌肤可及之处,心道姑奶奶让你蜕几层皮算是便宜你,念在你是一国太子的份上没要你的性命! 能抹的地方都抹了,碧藓蝶鳞粉还剩下一点,她打算从书架上找几本书继续抹。挑了一本最破旧的线装《孙子兵法》,抽出来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么厚的一本书竟然一点都不重。翻开来一看,乖乖,竟然是中空的,里面放着一摞信。 谁的信搞得如此神秘?一时好奇心作祟,她打开第一封信。首先入眼的是落款处的方印,她呆了,“大通钱庄”四个红色篆字灼的她眼睛生疼,二哥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有内奸…… 她拆了一封又一封,每一封落款都是大通钱庄的印鉴,但没有一封提及这个内奸的名字。信中讲的全是王掌柜和韩修远的行踪,没有任何梅园或者冥远楼、济仁堂、宏盛赌坊的信息,看来这个内奸出自大通钱庄,而且排除了几个大掌柜的可能。看到第十七封信,她全身颤抖,“亥时”、“西山松林道”几个字如一把劈开记忆闸门的利刃,那个雪与血的夜晚再次重现。 她跪在地上任泪水肆意流淌,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气若游丝。窗户上日影偏斜,光线逐渐淡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哭只是在浪费时间。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看完剩下的三封信,得知二哥出事后大通钱庄由周念掌管,而现在李琨又盯上了周念。 她将一切还原,静静站在漆黑的屋子里,双手合十轻声说:“二哥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话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要揪出这个内奸,我要招惹太子、招惹刘北,我要给你报仇!” ------------ 40、东宫(2) “小双!你死哪儿去了?!让你洗的茶具呢?!” 彩娟人未至声先到,风风火火冲进来,看到趴在炕上的长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拉扯:“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反了你了,小蹄子!小贱人!看我治不治得了你!” 长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会儿工夫头发被扯下许多,胳膊上腿上也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 “住手!” 刘北上前抓住彩娟作恶的手甩向一边,扶起躺在地上的长歌,“怎样了?伤到哪里了?” 长歌泪眼朦胧的看他,她知道他的关心不是假的,他对“葛畅”一直很好,可是却毁了“长歌”的家。 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让刘北心中没来由的抽痛,他弯腰将她抱起,径直出门走去。 彩娟扑过来抱住刘北的腿:“将军!将军不能带走她!太子有令,没他的允许小双不能离开!” “滚!” 一脚踹开她继续往外走,谁知其他的宫女太监也纷纷上来阻拦。刘北两手抱着长歌,两腿被一群人死死抱住,别说走路了,连动都不能动。 “别难为他们了,我不走。” 刘北安慰道:“你不用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多谢你,刘将军。”长歌挣脱他双臂跳下来,也不管踩了谁的脑袋谁的手指,“都散了吧,我不会走的。” “都在这里干什么!”李琨怒气冲冲的站在外围,伸手抓住长歌的手臂轻轻一提把她带到身侧:“又是你!” 长歌垂眸不语,誓将可怜扮演到底。 果然,刘北急着替她澄清:“太子,此事与她无关。葛畅是我的学生,是我要带她走。” “什么?!”李琨手上的力道更重,一字一字的问:“她叫什么?” 长歌心里咯噔一下子,完了,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刘北看他二人的表情,觉得事有蹊跷,答非所问的说:“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看不惯她受苦。太子你卖我个人情,让我带她回将军府。” 李琨低头看看长歌,邪佞一笑:“若是本宫说不呢?” “表哥,请给兄弟个面子。” “哼!”李琨一手掐住长歌的脖子,面上带笑,语气却如这腊月的风雪般冰冷,“你要随刘将军回去么?” 长歌仍是面无表情,声音极轻却足够让太子和刘北听到,“奴婢愿意留在太子身边伺候。” ============= 入夜三更,门板轻轻响动。 唇角微不可察的上扬,终于来了。 东宫浣衣局水房,刘北放下长歌:“我知道你有苦衷,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长歌心中嗤笑,自以为是的善良! “刘将军,我已不是葛畅,我现在叫小双。” 刘北皱眉。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小脸清瘦,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纯净,似乎笼上一层哀伤的薄雾。犹记得书院马场飒爽的英姿、青峰密林间俏皮的笑容、月下溪水中曼妙的身影,刘北觉得气血上涌,难堪的别过头去,生涩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东宫?” “我早年父母双亡,前些日子家中生意失败,兄长去世,剩我一人流落街头。有一日我受寒发热,晕倒在太子马前,他便把我带回东宫。”顿了顿,她语带哽咽:“初到这里时太子对我极好,请太医为我治病,给我用最好的药材。哪知我病好后,太子……他对我……意图不轨……我知道你不相信,他们都说是我引诱太子……” 刘北蓦然握紧双拳,他怎么会不信!他自小与李琨一起,李琨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无故对人施恩,尤其是对一个俏丽可人的姑娘。太子风流好色不是什么秘密,要是他能放过她那才是怪事! 她压抑的哭声让他无比揪心,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有泪水流下,他再执着的擦去。如此反反复复似无止境,他心里一急,俯身将双唇印在她的眼睑上,自然而然的吮掉泪珠。 长歌一惊用力推开他,“你……你要做什么!” 她惊恐戒备的眼神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让他清醒。自己要做什么?!轻薄一个无助少女?这与那些登徒子何异? 他急忙上前一步解释:“对不起,我……” “你别过来!”长歌拔下簪子抵在脖颈上,“不许过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我也不会任你欺凌!” “好,我不过去,你不要轻举妄动。方才是我不对,我发誓绝不碰你,快放下发簪!” 长歌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仍是没有放下簪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是真心待我好,谁是别有居心。我谁也不相信,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再相信。太子不是好人,你也未必是。你问我为什么要留着太子身边,我告诉你,我给太子下了毒,解药只有我有。我们彼此达成共识,他护我周全,我给他解药。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也给我下了毒。如此大家要死一起死,要活必须一起活。你明白了吗!我不能离开太子!” “你不要冲动!你和太子给彼此解毒,我带你走,我护你周全!”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你可以给我下毒……” 啪,啪,啪!大门霍然打开,李琨站在门外,双手仍在鼓掌。“表弟,想不到你有如此襟怀!莫要告诉为兄,这就是你推拒廷尉千金的原因。” 刘北看看李琨,再看看长歌,壮士断腕一般昂首答道:“不错,正是她!” “啧啧,你故意因我前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出戏?” 刘北默认,李琨笑着摇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兄自然不会为了这件破衣服伤了咱们的手足之情,你想要她就带走吧。不过莫怪为兄没有提醒你,这个丫头十分的不识好歹,冥顽不灵的很呐!” “破衣服”三字深深刺痛了刘北,他像一头愤怒的豹子般跃起,抓着太子领口的咬牙切齿的问:“你说什么!” “你疯了!为了一个臭丫头竟然敢对本宫动手!” 长歌也吃了一惊,想不到刘北的反应如此激烈。不过他们起冲突是她所乐见的,最好两人反目成仇互相残杀,也省的她动手了。一时间这个邪恶的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心跳加快,复仇的恶魔吞噬了理智,她第一次有了害人的念头。 李琨一把推开刘北,恨恨的说:“红颜祸水,别为了一个女人怀了咱们兄弟的情谊!让她留下解药,你带她赶紧滚!” 刘北瞪他:“她的解药呢?!” “我堂堂一国太子还会赖账不成!拿她的解药来换!” 刘北转身走向长歌,他看到墙脚的身影明显一抖,方才的愧疚由袭上心头。走到离他三丈之处站定,温言劝道:“别怕,把解药给我,我带你走。” 两人对视良久,就在刘北要赌咒发誓时,长歌缓缓开口:“刘先生,我信你一次。我的信任不多,求你不要让我失望。” 寥寥数字激起刘北胸中千层巨浪。他右手指天:“我刘北在此立誓,此生定当竭尽全力保护葛畅周全,如若违誓,有如此桌。”说罢左掌劈下,啪啦一声木屑四散,桌子断为两截轰然倒下。 长歌漠然看着这一切,绕过桌子的残骸走到太子面前:“我给你下的毒不会要你的命,只是退层表皮罢了。明日起会有大面积退皮,若是痒痛,切莫抓挠,只须用硫磺水泡半个时辰便好。太子不用担心,十日后会长出新的表皮,与从前无异。你给我吃的是幽螺草,我知道如何解毒,不需要你给我解药。”不等李琨说话,她转身走到刘北身边,执起他的左手迎着月光看,手掌边缘扎进去几根木屑,鲜红的血液顺着木屑往外渗。“先生,回将军府吧,我给你上药。” ------------ 第三卷 天涯咫尺 ------------ 41、出征(1) 除夕之夜,启国不复往年的喜庆欢腾。红灯高挂,是为新年祈福还是为即将出征的将士照亮前路? 皇帝取消了新春的百官朝贺大典,节省的银子充作军饷。后宫以皇后为首,嫔妃节约用度纷纷捐献银两,这个百两那个五十,总共凑了十万两。皇帝看着内务府呈上的账簿,单是宸妃一人便捐了两万两。 鬓角的银丝在灯影中益发明显,刚毅的五官尽显成熟与沧桑。皇帝合上账簿,“崔喜,告诉皇后,朕今夜留宿关雎宫,让她和太子好好过年。” “喳。” 皇帝拿起案上的奏折,署名“张宗年”,字体却不是老将军的狂草。洋洋千余字,写的是此次北征的敌我对比分析,天时、地利、士兵素质、后方供给,无不头头是道,总结下来就是大赫占据先机,启国处于被动。尤其是结尾处提到,启国与大赫开战,难免给西狄可乘之机,务必谨防渔翁得利。 皇帝唇角上扬,想不到他身在京城,却对边关形势了若指掌,果真没有让他失望。 “今日宫中护卫谁当值?” “启禀皇上,骁骑营副统领谢尧当值。” “嗯,宣谢尧。” 片刻后,一个身长八尺的中年将士进殿。 “臣谢尧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平身。谢尧,今日除夕之夜,你和你的兄弟们辛苦了。” “多谢圣上体恤,这是臣的本分。” “好!骁骑营是朕身边最亲信的军队,将士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明日刘北随太子出征,这统领一职便要找人代理。”顿一顿看向谢尧,壮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护国公身体抱恙,朕让他在家休养。好在张宗年将军老当益壮可以担此重任,明日起骁骑营便由他来统率。” 谢尧面上的肌肉微不可查的抽搐一下,这个两朝元老可不如刘北好对付。话虽如此,却仍是积极的表态:“骁骑营上下一定听从张将军指挥,恪尽职守维护京畿安全!” 皇帝点头,目光看向窗外幽寂的夜空。星子满天,映衬的夜空更加高远,北斗七星连成一把银勺,指引着狼烟的方向。 ============== 扑棱棱白鸽飞落窗前,素手取下信囊。 一炷香后,信囊再次绑在脚爪上,双手托住白鸽扬手上抛,白影飞上夜空,扑棱棱向着东宫而去。 红绡帐暖,一夜无眠。 护国公将军府,所有家丁在前厅到大门的甬道两旁站立,陈平牵马等在府门外,许多百姓都来给刘北送行,在道路两旁排的里三层外三层。 护国公在前,刘北扶着母亲在后。刘夫人泪眼婆娑的攥着儿子的手,眼看儿子跪下磕头拜别,颤抖着双手抚摸儿子面颊。这位将军夫人曾经无数次送丈夫出征,熬过千百个战火纷飞的日夜,忍过数不尽牵肠挂肚的思念,早已练就一颗坚强的心。但此刻她唯一的儿子也要上战场,这位母亲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好了,去军营集合!”护国公仍是一副铁面,声如洪钟却掩不住丝丝颤抖,“到了襄阳别给老子丢脸!漂漂亮亮的把胡虏赶出我启国的地盘!老子在京城中等着给你接风!” “是,孩儿定当不辱使命,驱除胡虏,扬我国威!”郑重的给父母磕头,起身上马。 全府家丁一齐跪下:“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刘北在马上抱拳,向道两旁的百姓行礼,忽然看到陈平身后的小个子士兵,眉头禁不住一跳。他看一眼陈平,陈平立刻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时辰已到,刘北赶赴城北军营,二十名亲卫在后跑步跟随。甫一出城,刘北便调转马头来到士兵前面,居高临下的问道:“你怎会在此?” “启禀将军,是您说不会丢下小人不管,小人自当追随将军。” 刘北皱眉:“战场非同儿戏,你不能去!陈平,送她回府。” “我不走!我不要留在将军府!无名无份,丫鬟不是丫鬟小姐不是小姐的。先生你放心,我这人十分爱惜性命,不会逞能上前线的。我懂一点医术,可以留在医帐帮忙,不会白吃饭浪费粮食。”长歌看刘北还在犹豫,急忙拖出陈平做挡箭牌:“陈大哥右手的伤还未痊愈,每日需用针灸治疗,军医每天忙得很,就让我来照顾他吧。” 这一下深深触动刘北。陈平和张虎与他名为主仆情同兄弟,上次西山一战,张虎的死等于砍掉他一条臂膀,而陈平右手重伤,若不悉心治疗就真的废了。他权衡再三,无论如何也要保陈平无虞,再说,把她一人留在京中也确实不放心,还是跟在他身边的好。 “带你去也可以,你要答应我,凡事听我的命令,不许乱跑。军中不许有女子出入,你就留在我帐下。” “是,遵命!” “这一路上你跟在陈平身边,寸步不离!” 长歌吐吐舌头,要是上茅厕怎么办?不过这话还是没有说出口的,一来太尴尬,二来她知道如何随机变通。 虎贲营大本营,两鬓霜华的张宗年将军身着银甲站在大帐前等候。 “末将参见张将军!” 老将军笑的甚是和气,“刘将军客气了!时候还早,请先到帐中小坐,待清点人数、物资后再恭迎皇上和太子也不迟。” “也好。陈平,你去清点。” 长歌亦步亦趋的跟着陈平到校场清点人数,再去看粮草、药材。随军的两位大夫一个姓张一个姓孙,都是四十左右的年纪。陈平听了刘北的话,带长歌上前打招呼:“张先生,孙先生,这是葛畅,刘将军的书童。她略同医理,可以给二位先生做个医徒打打下手。” 长歌上前行礼:“葛畅见过张先生、孙先生!” 两位先生看她白白净净的,又是刘将军特意嘱咐,便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医徒。一连声的“好说好说”,目送她跟着陈平离开而不是留在医帐大车中,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长歌上前拉拉陈平的袖子,悄声说:“陈大哥,我想去茅厕。” 陈平一愣,继而面带尴尬,“那,茅厕在那边。” 长歌点头,她早就看到了。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咬咬嘴唇说:“陈大哥,你帮我在外面把风啊。”说完一溜烟跑了。 陈平看着她的背影,禁不住无奈的笑了。一回生二回熟,这种尴尬的事以后少不了呢! 军营里的茅厕臭的吓人,幸亏是在冬天,要是夏天的话,长歌肯定晕死在里面。用帕子蒙住口鼻憋着一口气方便完,提起裤子就往外走。正当她跟腰带纠结的时候,陈平咳嗽一声:“兄弟,上茅厕啊。” 长歌一急,腰带缠到铠甲的方片上,更加系不上。听到有人进来,急忙转身面对着墙捣鼓。 来人从她身后走过径直去里面放水,长歌终于扎好腰带,急忙跑出去拉着陈平就跑。看着陈平憋笑的脸,长歌发誓,这一路上一定少吃少喝,能少去茅厕就少去! ------------ 42、出征(2) 皇帝和太子的车马浩浩荡荡来到军营,王公大臣随行。 校场高台上,皇帝给太子和刘北授印。长歌站在士兵队伍中,看着那个穿宝蓝色官府的修长身影,不禁泪流满面。 想不到能在此处见到大哥,长歌真想上前再次感受他温暖的怀抱。大哥瘦了,眉目间更加深沉,朝廷的事、梅园的事都让他很伤神吧,二哥和她的失踪也让他很忧心吧。长歌咬紧嘴唇,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内奸尚未查出,绝对不能暴露。 大军整装待发,礼炮齐鸣,震耳欲聋。 太子和刘北上马,一声令下,大军向北行进。 皇帝看着北去的滚滚黄尘,心中蓦然一酸,直到太子的铠甲消失在视线中,一滴热泪自眼角缓缓滑下。 “张宗年何在?” “老臣在!” “好。大将军张宗年听旨:即日起由你兼任骁骑营统领,骁骑营五千将士听你号令。朕念在你年迈,夜里不必当值。另设虎贲营副统领,掌管剩下的两万将士。至于副统领的人选,由你决定。” “臣遵旨,谢吾皇万岁!” 台下众人看着一黄一银两个身影,都嗅到了变天的味道。护国公袖中双拳握紧,木然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一心牵挂儿子的父亲。 与此同时,皇帝的目光也锁定在校场中一个英挺的士兵身上,眼神中流露出的期许和肯定让人浑身充满力量。 宋世轩微微皱眉,自踏入军营起心头涌上的那种不安更甚。顺着皇上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浑身一震:顾羽珏!他怎会在此? 回京后宋世轩便找来周念细说此事。周念红着眼睛说:“小五定是和顾羽珏在一起!智全那秃驴说他俩背地里偷偷见面,姓顾的小子一有空就来找小五。这个臭丫头,一声不响的跟男人跑了,也不管哥哥们多么牵挂。等我抓到她,定要狠狠教训她!” 宋世轩摇头:“那倒未必,据修远留下的书信所言,太子有意除掉大通钱庄。他与长歌同时失踪,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从当日西山的情况来看,他们是否活着都尚未可知……无论如何,先去军营查看再说。” “那好,今夜我就去军营一探究竟。” “我同你一道去。” “你?郡主嫂子会让你出府?” 宋世轩心中惆怅,没理会周念的调侃,“今夜三更,京城北门见。” =========== 军营副统领的营帐内,李珏对着一方白绢查看,帕子的右下角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与长歌肩上的那朵很是相像。 他猛然起身,尚未踏出一步便砰然倒地。紧接着两个黑衣蒙面人进入营帐,一人夺过他手中的丝绢,目光陡然凌厉,长剑指着他的喉咙:“说,你把她藏在哪里!” 李珏冷笑一声:“我怎知你说的是谁?” 青光闪动,一条三寸长的血口划在他颈间,“少装蒜,行不行我一剑砍了你的脑袋!”这一剑分寸拿捏的刚好,既让他受了皮肉之苦又不至于断送性命,可见来人剑法之高。 另一名黑衣人出手阻拦,抱拳道:“顾公子请见谅,我们并非想要取你性命。此番前来是为了寻人,家中小妹失踪多日,若是公子知道她的下落,还请告知一二。” 李珏喉结上下翻动,“我怎知你此话的真假?” 持剑的黑衣人怒吼:“我是她三哥,有谁敢冒充!” 李珏凝眉沉思,“七月上旬,不知阁下可曾来到望京?” 黑衣人一愣:“没去!七月初我重伤昏迷,躺在床上哪里也没去!” “听闻贵府几位兄长十五岁便离家求学,不知现在大哥是否归来?” 两人对望一眼,后一个黑衣人语气凄然:“看来她告诉了你许多事情。我便是她的大哥。” 李珏上下打量他,虽然蒙面看不清相貌,但其周身散发出一种儒雅之气,即使穿着夜行装也掩盖不住。 “最后一件,她的生辰是何时?” 大哥苦笑:“不瞒公子,我们也不知道她的生辰,只是每逢大雪梅花盛开之际给她庆贺。” 李珏默了默,“我相信二位大哥的身份,只是如此说话多有不便……” 大哥会意,上前给他解了这迷毒,“多有得罪!” 李珏感到有了一丝力气,咬牙站起来,面向着大哥说:“二位大哥客气了,在下并不知道葛畅的去处。” 三哥举着帕子,“那这个又怎么解释?!” 李珏对这个三哥没什么好感,淡淡的回答道:“这是我捡到的。” “何时捡的?在何处捡的?” 李珏皱眉,这是他今日在茅厕外捡到的,若真的是长歌的手帕,那就是说她藏身于军营。看这两人的架势似乎非要找到她不可,难道要让他们在军营中大肆搜索?那岂不是对虎贲营的大不敬? “在城南祥云楼,她曾在那里等我,可我赶到时她已被人劫走。” “什么!”两兄弟异口同声,显然被“劫走”二字震慑住了。三哥耐不住性子,急忙问道:“她被谁劫走的?” “在下不知道劫匪是何人,只是听说那人装扮成我的样子引她出去。” 大哥思考片刻,“她是何时被劫的?顾公子可否将事情的始末原本道来?” 李珏点头,“腊月十三的午后她去顾府,因在下出京办事不在府中,她便住在了祥云楼,第二日上午被人劫走。听掌柜说,她那日感染了风寒。后来我去她的房中查看,发觉披风上有血渍,血液呈黑色,应是中毒所致。另有一瓶调理内伤的药丸,据此推断她应是受了伤。” 大哥的眉头皱的死死的,眼神中尽是悔恨与心疼。据顾羽珏的话推测,长歌应该是与韩修远一同遇难,只不过她侥幸逃生。可是她逃出来后为何不与他们联系?她宁愿躲躲藏藏的等待顾羽珏,也不到大通钱庄或者济仁堂…… 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一种可能性,不由得胆战心惊。大哥匆匆告辞:“顾公子,今夜多有打扰,我们兄弟就此别过!” 三哥急忙喊道:“大哥!不找小五了吗?” 大哥冷冷的说:“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否则我们兄弟一定将仇人碎尸万段!三弟,咱们走!” ------------ 43、咫尺 大军走了一月,又在寂州驻守半月,将士们苦不堪言。塞北严寒,早春二月仍是天寒地冻,不时下一场大雪。为防大赫偷袭,士兵轮番在前线值守,许多人都冻伤了。孙先生直叹气,这仗还没打就有许多伤员,药材准备不足,真要打起来该如何是好! 长歌在医帐中照顾伤员,每日面对溃烂的伤口,从最初的恶心欲呕到现在的从容应对,医术增进不少。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寂州城,前一日两军在城北十里沟首次交战,启国战败,大军退回城中休养待战。太子每日潜心研究战况,原本每三日与那大通钱庄那个内奸的通信也断了。长歌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应该留在京城才对。 “哎呦!葛畅,你下手轻点儿!” 长歌回神,立刻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陈平皱眉问道:“你这两日总是走神,是不是累坏了?” 长歌没有答话,专心给陈平施针。她真的很累,身累心更累,累得不想说话也不想笑,每天只是闷头做事。陈平也心疼这个小丫头,却不知道怎么开解她,只能多找些事情跟她聊天,希望能够好一些。 “皇上派虎贲营两万将士进驻幽州,带兵的是副统领李珏,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子!” 长歌低头取下银针,替他放下衣袖,坐在桌边抿着茶水。陈平继续说:“明日你随我去幽州运回一些粮草药材,今夜就不用回医帐了,留在这里,明日咱们早些出发。” 长歌眸光一闪,去幽州运粮草? 幽州在寂州以西八十里,北接大赫,西接西狄,是启国边界重镇。长歌早先在韩修远的书房中看过一些兵法地理的书籍,于这幽州的地形略知一二。他们从寂州西门出城,途经一片胡杨林到幽州,这是最短的路径。 卯时进入胡杨林,树上光秃秃的,整片林子看上去一片灰白。陈平带着五十骑兵轻装简从,一路上十分顺利,未时便到了幽州城。 前来接应的是副将武青松,与陈平是同乡。早年两人一同参军,一个进了骁骑营守卫京畿,一个进了虎贲营护国杀敌,想不到今日能在战场相见。老乡见老乡,自然少不得发些感慨。武青松留陈平在帐中用饭,长歌和其他士兵清点物资,借了一个大帐凑合一晚。 二更时分,陈平想起她来,派人将她带到武青松的营帐。长歌给武青松行了个礼便不再多言,武青松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再加上陈平的特殊待遇,便知她非寻常士兵。这军营中龙蛇混杂,许多事许多人都不能放到台面上说,大家各自心里明白即可。 长歌在里间和衣躺下,朦朦胧胧将要睡着之际,听到陈平和武青松的对话。原本他二人说话声音已经压得很低,只是长歌耳力甚佳,故而听的清楚。陈平向武青松打听李珏的事,武青松说李珏由张宗年带进虎贲营,后升任副统领,年纪轻轻,带兵却还像模像样。此人武艺不错,骑射俱佳,擅长用剑。初到虎贲营时将士不服,与他在校场较量,他一人迎战虎贲营第一分队骑兵,最后竟能打个平手。后来带兵操练,他和虎贲营资历最老的尚有功将军对阵,只用了五百将士便围剿对方三千人,从此在军中树立威信。 武青松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敬佩,可见他对李珏服服帖帖。陈平不好继续追问,恐被武青松察觉异样。心想此人应是张宗年的亲信,也就是皇帝的亲信,与刘家军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一定要小心为上。 五更一到,陈平集合将士回寂州。北方冬季白昼较短,此时天色未亮,武青松带着一百人送他们出城。东行二十里便进入胡杨林,由于带着十五车粮草行进缓慢,所有人都加倍警觉。又走了十里,天色已经大亮,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整片树林洁白肃静。一只灰雕在上方盘旋,武青松眉目深锁,与陈平眼神交汇后,挥手令队伍停止行进。 胡杨的枯枝微颤,细密的雪花轻轻落下枝头,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色彩。士兵静静聚拢到车旁,长歌也躲在装运药材的车后,右手握着匕首护在胸前。 一只火箭射向最前面的粮车,武青松挥剑斩断,接着火箭如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射来。启国士兵纷纷举起盾牌防御,不少火箭射中粮草,箭头没入其中便熄灭。 长歌一愣,悄悄掀开草苫,禁不住皱眉。 火箭的攻势不过持续一炷香的功夫,粮车上已经插满羽箭。武青松长空一箭射下灰雕,一百将士弯弓搭箭射向埋伏的敌军,不多时林间的雪地染上一片腥红。 这场反击战打的十分漂亮,埋伏的敌军悉数歼灭,启国士兵只有十五人受伤,一百五十二人全数退回幽州城。 长歌跟着虎贲营的军医救治伤员,其中一个伤员左肩中箭,军医给他拔箭时忘记用麻药,他张口咬在长歌右臂上。长歌一个激灵疼得差点晕过去,她死死咬住嘴唇,瞬间尝到腥甜。 军医苏先生剜出箭头后让长歌给伤员上药,这才发现她小脸苍白,慌忙让他松口。长歌哆嗦着给他上药,鲜红的血液顺着牙齿与下唇的缝隙往下流。苏先生皱眉,拉过她的右手看伤,却被长歌推开。直到给所有的伤员包扎好,她取了一些绷带和伤药走出医帐,去武青松的营帐找陈平。 营帐外有两名士兵站岗,里面传出交谈声。长歌站在帐外五丈处等候,不一会儿就冻的全身僵硬。忽然帐帘掀开,只听武青松和陈平齐声说“恭送李将军”,一袭银甲红披风阔步走出大帐。两名站岗的士兵随李将军离开,长歌走到陈平面前,“陈大哥……”一开口声音嘶哑还带着哭腔,吓得陈平脸色都变了。 “葛畅,出了何事?!” 长歌硬生生憋住眼泪,武青松眼尖,看到她青灰色的衣袖上晕染的血迹,急忙带她进帐。陈平看出了她手臂上的伤,却不知该怎样开口让武青松回避。正犹豫间,帐帘霍然掀开,一袭银甲站在帐前。 “武将军,方才我的匕首遗落在你帐中……” 长歌猛然抬头,四目相对之际,惊得忘了呼吸。 “哦!”武青松双手奉上一把短匕,“李将军,你的匕首在这里。” 陈平没有察觉到长歌的异常,代她向李珏致歉:“李将军,这是末将带来的医徒葛畅,不懂礼数,还请将军恕罪。葛畅,快快拜见李将军!” 长歌一眨眼,泪水滚滚而下,慌忙把头低下。 “不必多礼。”李珏伸手扶她,看见她垂着右臂,上面晕开拳头大的血迹,心中忍不住一抽,脑子里嗡一下炸开来。 ------------ 44、兄弟(1) 入夜三更,陈平带着未受伤的四十骑连夜出城翻越东南的黑虎山赶回寂州,长歌和受伤的九骑留在幽州。白日里在胡杨林中的一场恶战不过是掩人耳目,十五辆车上装的都是白雪,覆上草苫遮掩。真正的药材粮草在陈平清点过后已经连夜由虎贲营的百名将士从黑虎山运走,预计明日可以抵达寂州。 长歌早就料到粮草不会走胡杨林,却没想到会走黑虎山这条路。黑虎山在胡杨林以南五十里,不仅要绕一大段路,而且道路崎岖,雪天尤为难行,若是有敌军埋伏,根本毫无生还的可能。听说这条路是李珏定的,长歌心中对他生出几分赞许。 陈平原本不想留长歌在幽州城,无奈她右臂受伤骑马不便,况且武青松再三保证一定护她周全,这才带兵离去。 咬伤长歌的伤兵叫高大牛,年方十七,刚进虎贲营半年便跟随太子出征。知道自己咬伤了刘北将军的书童后倍感内疚,一个劲儿的跟长歌道歉。长歌看他黝黑憨厚的样子,忽然想起了白祈。小四也十七了,从小到大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她、满足她,她在药园误食焰果那次,小四愧疚的样子让她永生难忘。 长歌淡淡一笑,“高大哥,我没事,你安心养伤,我还指望你护送我回寂州呢!” 高大牛觉得她的两个小梨涡像是具备某种吸引力,让人忍不住陷进去,就这么盯着她的脸傻傻的笑。 “咳!”李珏不悦的清咳,成功的让高大牛回魂。他转头对长歌说:“葛大夫,本将近日胸口憋闷,可否请你诊治一下?” 高大牛被李珏谦逊的态度惊到了,不过长歌的态度更让人吃惊。她不理会这位皇帝亲封的“定远将军”,给其他伤员换过药后慢条斯理的收拾药箱,然后起身出帐,整个过程没有看李珏一眼。 李珏背起药箱跟在长歌后面,走了十来丈上前搂住她的腰不由分说的往他的大帐走去。长歌只是象征性的挣扎几下便由他去了,巡逻和守卫的士兵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脸上都像吞了苍蝇一般。长歌恨恨的想,反正他们都不认得她,要丢人也是顾小六丢人! 李珏将她放在大帐里间的床上,挽起她右臂的袖子查看。陈平手法笨拙,绷带一圈圈缠的紧绷绷的。李珏皱眉,小心翼翼的用匕首割断绷带,两排暗红的齿印赫然呈现。他认真上药后细心的包扎,费了老半天才平平整整的打一个结。抬头看长歌,小巧的下唇上也有深深的齿印,顿时心疼不已,恨不能将高大牛狠狠抽一顿。 拇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瓣,“疼吗?” 长歌张口含住他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咬一下,泪水又流出来。这点儿伤痛算什么?比起她在东宫受的苦,比起二哥离去的痛,这根本算不上“疼”。 李珏将她揽入怀中,大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每一道裂口每一条茧子都像是生在他手上,十指连心,痛入心房。 长歌用力把头埋进他怀里,连日来所受的委屈尽情发泄。她不敢大声痛哭,压抑的呜咽声听起来倍感伤心。李珏也不出声安慰,只是紧紧抱住她。这一刻他感到无比欣喜,从她失踪起便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长歌哭累了,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这是自二哥出事后她睡得最好的一觉,这一夜的梦中没有二哥,只有与小四玩乐的场景,后来小四走了,小六跳进她的窗户,轻轻的抱着她,柔柔的吻着她。小六的气息拂在脸上、脖子上,有些热有些痒,她抬手推他,却被他顺势握住。 长歌睁开眼睛,李珏正温柔的看着她,眼中蕴着淡淡的宠溺的笑。 长歌撇撇嘴:“小狗。” 李珏喜欢她的这个小动作,娇憨憨的分外可爱。若不是军队要操练,他真想抱起她狠狠亲个够。 “你再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我便回来。” 长歌乖乖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抓起他的手,“你一定要回来,别丢下我!” 李珏心中咯噔一下,眸光黯然,心疼的在她手背印上一吻:“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长歌抽泣着说:“小六,我害怕……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去医帐……” 李珏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此刻他根本不想到校场操练,只想问清楚她这两个多月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沉默忧伤?是谁扼杀了那个活泼纯真的小五?! 今日带兵操练的是武青松,李珏心不在焉的看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赶往医帐。长歌坐在高大牛床前颇有兴致的听他侃大山,不时递上一杯茶水,偶尔点头微笑,那种安宁的神情让李珏很是气闷。 回到大帐李珏对着那抹樱红狠狠吻下去,直到长歌软在他怀中才罢休。长歌淡淡笑着靠在他胸前,耳中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觉得分外安心。 “小六,你真的是小六吗?” “是,是我。” “那为何他们都说你是李珏?”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小五,不要在意别人叫我什么,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的小六即可。” 这么说……他真的是李珏?长歌无力的闭上眼睛,隔了很久,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你姓李,与皇室有关吗?” 李珏一震,不等他开口,长歌用力推开他,歇斯底里的喊道:“你滚!离我远点儿!不要以为姓李就了不起!不要以为姓李就可以为所欲为……” 李珏上前捂住她的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被有心人听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长歌呜呜哭着跪倒在地,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当初错把太子当做顾羽珏,并不是自己烧昏了头,而是二人长相相似。原本她还没想到这一层,可顾羽珏变成“李珏”之后,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李珏与李琨是兄弟。她与太子之仇不共戴天,偏偏她喜欢的人与太子是手足,那他岂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仇人?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二哥坠崖的时候,她连最后一丝依靠都没有了,那种伤心和痛心让人分外揪心。 李珏抱着她一遍遍安慰,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长歌一把摘下头盔,露出额头上寸许长的伤疤,她咬牙切齿的说:“太子,李琨,他对我意图非礼,这就是他给我的!姓李的仗势欺人,皇子了不起么!皇子就能不把人当人!” 李珏倒抽一口气,愣神间被长歌挣脱跑出营帐。他伸手一捞,却只碰到一片衣角。他实在无法相信,凭着他的身手为何拦不下毫无武功的她? 一声马嘶将他惊醒,远远看到一个灵巧的身影利落的跃上马背冲出军营。李珏再不想其他,翻身上马奋力追去。 ------------ 45、兄弟(2) 北方边城战鼓擂,启国京城也嗅到一丝血腥味。 自从皇帝亲封“定远将军”驻守幽州,“李珏”二字便如投落在池中的巨石,搅得朝廷这滩死水暗潮涌动。 护国公动用多方人脉打探,终于查出李珏的来历。 十七年前,现在的嘉佑帝还是佑亲王,顾家的大小姐顾灵素则是佑亲王妃。彼时西狄与南昭联手进犯启国,张宗年率领虎贲营铁骑征战西狄,佑亲王则率兵抵御南昭。李珏便是佑亲王凯旋回朝的第二日所生,因佑亲王与顾灵素结缘于一块上古白玉,故而顾灵素给他取名“怀玉”。 两年后,先帝病重,太子却在此时暴出贪污军饷的大罪,被囚东宫,不日自缢。启国储君被废,大臣们纷纷上书表奏,拥立佑亲王和成亲王的居多。成亲王是皇后嫡出,先皇弥留之际拟旨传位于成亲王。圣旨宣读之前,身为骁骑营统领的护国公利用职位之便将其盗来,并谎称先皇属意于佑亲王。一时间朝中混乱,佑亲王与成亲王各自为阵明枪暗箭的较量。 就在男人们为了权力倾轧争斗之时,女人们也悄悄打响了战争。护国公之妹刘淑君派人暗中给顾灵素和小怀玉下毒,等佑亲王黄袍加身回到府中时,看到的是一大一小两副棺木,还有一件小衣,是顾灵素做给腹中四个月大的孩儿。 嘉佑帝屏退左右在灵堂中静坐三日,没有人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就在众人惶惶不安之时,他走出灵堂,宣旨追封顾灵素为静仪皇后,授凤印于刘淑君,册封李琨为太子。三月后嘉佑帝迎娶顾家的另一个女儿顾灵菲,入主关雎宫,也就是现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宸妃。 护国公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十五年前顾灵素谎称怀玉中毒而死,实则暗中将他送到了望京顾府,以“六公子顾羽珏”的身份养大。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黝黑的面容几近抽搐变形。当年真是小觑了顾灵素,她竟然能在刘家人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而且整件事做的滴水不漏,一瞒就是十五年! 当然,皇帝也是功不可没。一方面他对顾家极尽打压,另一方面又对刘家皇恩浩荡,让所有人都以为顾家失去恩宠气数将近,却不知这正是对李珏最好的掩护。现如今刘家如日中天,他突然让李珏出现在世人面前。皇帝的意图十分明显,此举让两位皇子各自率领虎贲营一半的兵力驻守边城,看似公平竞争,实则对李珏有利无害。若是太子得胜,只能说明启国储君谋略过人,而李珏尚且年幼经验不足,输给太子理所应当。若是李珏得胜,恐怕启国就会多了一个少年英才,再加上其皇子身份,又是顾皇后嫡出,无疑是对当今太子的巨大威胁。 护国公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寂州,叮嘱太子务必要在李珏之前夺回被大赫侵占的五城。 李琨看到这封信时已是三日后,正值陈平从幽州运回粮草之际。陈平禀报了幽州城的守备,太子听后冷笑一声,将护国公的书信投入火盆。 刘北剑眉深锁,回想他在望京圣德书院的见闻,当日皇帝给田院长贺寿,观看顾羽珏骑射时目中尽是欣喜,分明是慈父对佳儿的赞许,怎么会无人察觉? 离开太子的营帐后,陈平向刘北说明了长歌陪同受伤的士兵留在幽州一事,刘北这才想起长歌与顾羽珏的交情。早在望京之时,顾羽珏便对她颇为重视,若是被他知道太子对她所做的那些事……唉,原本他与太子便是势同水火,再加上一个女子,顶多也就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罢了! 其实刘北对他们这些恩怨纠葛并不上心。他喜欢长歌的聪慧机灵,故而对她另眼相看,但绝不是李琨所认为的那种男女之情。他心中挂念的人不是长歌,而是那个三次从他手下逃脱两次将他射伤的蒙面女子。世事机缘多巧合,若是让他知道长歌便是那蒙面女子,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刘北自幼随母亲长大,对父亲的印象便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而对刘家那些勾心斗角之事素来不喜过问。将士的职责便是保家卫国,现如今外敌来犯,哪还有心思去想那些尔虞我诈! 这两日太阳晴好,积雪融化路面泥泞。刘北带兵在城墙上巡视,心里盘算还要多久会与大赫交战。按照计划,他们攻占的第一座城便是肃州,那里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必须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攻其不备。 与此同时,太子李琨也在加紧部署。据潜伏在幽州城的内应来报,李珏无故出城向东而去。身为主帅擅离职守可是大罪,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李琨派出十五名大内高手在胡杨林设伏,只等李珏自投罗网。一抹阴冷的笑容浮上嘴角,李琨想起了十五年前佑亲王府里那副小小的棺木,若是用它来盛放李珏的人头,那真是再合适不过! 料峭的春风在胡杨林中穿梭,两个瘦弱的身影显得甚是单薄。 昨日长歌一怒之下策马狂奔,却不料右手伤势未愈,跑了两三个时辰渐渐脱力,抓不住马缰摇摇欲坠。李珏追在后面看的心惊胆战,马儿跑得飞快,若是就这么摔下来指不定是重伤还是致残。偏偏长歌正在气头上,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马儿腾空越过深沟,长歌便就势仰面摔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李珏纵身跃起抱着她连续翻滚,几番天旋地转两人便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胡杨林山坳中。 长歌被李珏紧紧护在怀里,所以她并没受什么伤。倒是李珏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多处被山石树枝刮破,虽然伤口不深,却是血迹斑斑。李珏滚落之时脑袋撞在一块大石上,长歌清楚的听到头盔发出“铛”的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趴在李珏身上,看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心脏一下子揪起,惊慌的连叫几声“顾小六”却不见任何起色,豆大的泪珠立时便砸了下来。 “别哭别哭!”李珏慌忙抱着她坐起,抬手用衣袖替她拭泪。原本以为她生气不理自己,这才出此下策试她一试,想看看自己在她心中是否还有分量。看她哭的稀里哗啦,真是又欣喜又心疼。这张俏丽的小脸适合明媚的笑容,他最不愿意看到泪水沾湿她的双眸。 长歌看他这样戏耍自己,气得咬牙切齿,用力在他胳膊上乱掐。李珏好笑的任她发泄,他身上穿着棉衣,怎么掐都不算疼。等长歌闹够了,他才笑嘻嘻的握住她的小手,问道:“累不累?” 长歌撅着嘴不理他,她的气还没消呢,这人真是厚脸皮! 李珏轻吻她的手指,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分别三个月,原本的纤纤玉手成了十个又糙又肿的胡萝卜,冰冰凉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他叹一口气,“小五,你若信我,就告诉我这些日子遇到了何事,我必会为你报仇!” 长歌的睫毛轻颤,“你先向我坦白。” 李珏低头看她,额头上那个淡红的伤疤刺痛了他的眼睛。这是太李琨伤的?所以她才这么小心翼翼?手上的力道不禁加重,他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声音自喉咙发出,听起来无波无澜。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恐怕早有许多人已经知晓。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是皇子。我的母亲便是静怡皇后,十五年前遭人毒杀。她死前派人将我暗中送到顾家,于是便有了顾六少。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时机未到,我不能轻易暴露。” 长歌沉默片刻,小声说:“你与太子是兄弟……” 李珏皱眉,“帝王之家没有什么手足之情,兄弟也是敌人。况且,害死我母后的人多半是刘氏母子,我又怎会与李琨沆瀣一气?” 长歌默不作声,李珏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且不说杀母之仇,单是皇位之争摆在这里,他与李琨便是势不两立。算起来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多一个帮手对付李琨似乎也不错。 “你从小便背负着许多秘密,一定过得很累吧?顾小六,哦,不,李小六……” 李珏嘴角微扬,“我在李家排行第四。” “哦……可是我不能叫你小四,那是我四哥的专有称呼。” “叫我怀玉吧,那是母后为我取的名字。” “怀玉,这个名字好听。”长歌抬头看他,这张英俊的脸上写满真诚。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他送的那条小金龙,原来早在他能昭告世人之前,便把秘密与她分享。想到这里她抑制不住的感动,张开双臂抱住他,动情的说:“怀玉,我信你!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叫葛畅,我的真名是长歌。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义父将我拣来时说了这两句诗,为我取名‘长歌’。” 李珏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每次开药方都缀上这两句呢,原来是署名。 “这两句诗又有何含义?” 长歌摇头,“不知道,义父从未说过。三哥曾经戏言,或许义父心心念念某位女子,听说他曾在望京住过几年,或许在青峰上与人结下了情缘。” ------------ 46、遇袭 暮色四合,五脏庙的馋虫不甘寂寞的叫嚣着。长歌吐吐舌头尴尬的笑笑,这还真是煞风景! 李珏拉她起来,仰头望望数十丈的陡坡,想要爬上去还真得费些力气。 “长歌,来我背上抓牢,我背你上去。” 长歌摇摇头,“看我的!”说罢施展轻功,跃上十来丈后借着树根使力再次跃起,如此重复六七次,不消片刻便登上顶端。 李珏微楞,继而扬声赞道:“不错!你的轻功很是漂亮!” 长歌得意洋洋的看他,这一刻的她才像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应有的样子,有点天真,有点骄傲,不用猜忌,不用设防。 李珏身手矫健的登上陡坡,自然的牵住她的手。“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不我知道的?何不一并告诉我?” 长歌攀住他的手臂,“那样便会少了许多惊喜,也少了许多乐趣。你放心,我会一点一点都告诉你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 “我愿用一生来等待,如果不够,那就生生世世。” “花言巧语!”长歌笑嘻嘻的嗔怪,心里却涌起阵阵甜蜜。 马儿已经不知所踪,两人只好徒步走回幽州城。泥泞的道路逐渐冻合,只是高高低低不太平坦。长歌玩性大发,拉着李珏比试脚力。她取出一颗糖塞进李珏口中,看他眉头微皱急忙喝道:“不许吐出来!这是我的独门毒药,你吃了之后只准挂念我一个人!快点来追我,追上了便给你解药!” 李珏已经尝到甜头,知道这是小孩子常吃的糖果。看她煞有其事的样子,也便顺从的配合演戏,迈开长腿不近不远的追在她后面。 忽然斜刺里飞出一只弩箭,长歌闪身躲避,右脚踩中绳索,惊呼一声整个人倒挂在空中。漫天弩箭嗖嗖射来,李珏自顾不暇,根本无法近身搭救长歌。 好在长歌自幼便学习逃生自保之法,这种机关只是小儿科。抽出匕首利落的砍断绳索,下落之际脚蹬树干借力翻上枝头,如此居高临下轻易便能看清埋伏。 胡杨树只有光秃秃的树干,远处的黑衣人并不算隐蔽。五人用连弩对准李珏狂射,另有十人正在向他聚拢打算近身攻击。长歌看准方位,五枚枣核钉分别打向射箭的黑衣人。她唯恐准头不够,一轮射完又射出五枚,眼见五人倒下才顾得上回头看李珏。 此刻李珏手持长剑以一敌十斗得正酣。这十人显然是训练有素,或守或攻配合严密,饶是李珏武功一流也打得有些吃力。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便受了两剑,左臂划出长长的口子,不多时便将银色的战甲染红。 长歌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出手,远观这十人的步法招数,竟然是“迷瓮阵”。韩修远曾在书中记载此阵,两两一组分占五行方位,一守一攻,五十招后攻守互换以保持体力,是以这种阵法的战斗力十分持久。因其将对手团团围住,便如瓮中捉鳖一般,韩修远将其戏称为“迷瓮阵”。 这种阵法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攻守互换时,若五组同时进行,则会有片刻的空隙,若五组各自分别互换,则攻阵或者守阵都不能维持五行阵型。相比之下后者比前者的弊病更大,所以多数人都会选择同时互换。所谓打蛇打七寸,破解此阵的关键便是在攻守互换之际破坏攻阵。长歌瞅准时机三枚枣核钉连射直击背对她的攻位黑衣人。不等他的同伴回神,另有三枚射向守位之人,如此只剩四组,阵法立刻出现破绽。 李珏反手捥一个剑花,青光一闪长剑穿透一人胸膛。七人立刻移动方位,改以“七星阵”围攻李珏。这个阵法比较常见,长歌的手比脑子更快,左右开弓七枚枣核钉便飞出。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五人轻巧的避开暗器,两人中招,却并未伤及要害。长歌再往乾坤囊中一探,暗叫糟糕,枣核钉只剩两枚了! 一名黑衣人弃李珏而攻长歌,一跃来到她所在的树上。长歌大惊,此人轻功绝不在她之下,再加上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她更是不敢与之对打,当即撒腿就跑。一黑一红两个身影在灰白的胡杨林中跳来跳去,二人身法轻盈,远观像是两只嬉戏的蝴蝶,丝毫不觉追杀的紧迫。 黑衣人右手挥出长剑刺她左肩,长歌有金丝软甲护身,只感觉肩膀钝痛却无皮肉之伤。她急转回身,右手握住匕首自上而下斩落,长剑应声而断。黑衣人弃掉断剑击出一掌,长歌咬牙承受,与黑衣人贴近之际匕首准确无误的插在他左胸心脏处,两人同时从树上坠落下来。 有黑衣人垫背,长歌没有跌打损伤。只是方才的一掌震伤了经脉,喉头一热,一股腥甜的鲜血便喷了出来。她随手抹去血迹,伸手去拔匕首。也不知是匕首刺的太深还是右手颤抖无力,拔了两次都没拔出。最后她眼一闭心一横,双手握住匕首奋力一提,黑衣人胸口灼热的血液就势喷在脸上。她咬紧牙关强忍住恶心的冲动转身往回跑,远远看见李珏全身浴血摇摇欲坠。此刻是五对一,方才他拼尽全力杀死一名黑衣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照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长歌无计可施,只好取出一包无色无味的血魂散借着风力撒向众人,不多时六人便一个个倒下。这血魂散遇血即溶,是一种强力迷幻剂,无论武功多高都不能抵御。只是它的药力不能持久,最多一个时辰最少一炷香便会散去。不过这样长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歌用匕首挨个问候了五名黑衣人的咽喉,然后在他们身上搜索证据。不经意间触到黑衣人的下体,她吃惊的倒抽一口冷气,他是……太监?! 夜幕笼罩胡杨林,红红的火苗烧的柴草噼啪作响,回荡在窄小的山洞中分外清晰。 李珏幽幽转醒,手脚痛得使不出一丝力气。战甲退去,他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绷带,若不是顾及鼻子嘴巴,恐怕某人会毫不留情的把绷带缠在他脸上。 长歌对上他的目光,苍白的小脸立刻绽放出笑容。“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李珏微微点头,看到长歌从角落里取来他的头盔,小心翼翼的扶住他的脖颈喂他喝水,禁不住暗暗享受。只可惜这水太少,不一会儿便喝光了。他抿抿嘴唇,“还有吗?” 长歌将他放平,用外衣盖在他的身子,“你稍等片刻,我去找找哪里还有残雪。” 李珏这才发现她不仅脸色苍白,嘴唇也干的起了一层皮。他伸手拽住她的衣襟:“不必了,我也不是很口渴。” 长歌疼惜的抚摸他的额头,“你失血太多,此刻又在发热,应该多喝些水的。这是一颗疗伤圣药,你服下后再睡一会儿,我找到水马上就回来。” 李珏不顾身上的疼痛用力抱紧她的纤腰,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长歌无奈,只好等他睡着了再去找水。可是李珏十分固执,他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双手却牢牢抱住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走开。 后半夜他的热度加剧,全身冷得打颤。长歌往火堆里添了几把干柴,火势旺了一点,但对李珏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他全身缩成一团,脸烧得像煮熟的虾子。长歌心疼的抱紧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她觉得自己要被烫化了。李珏感受到热源,本能的往她身上拱。不知怎的,两只大手便钻入她的衣襟,吓得长歌浑身一震。 天地静悄悄,风声,火声,喘息声。 长歌颤抖着双手解开衣襟,甲衣,棉衣,中衣,一件一件落在李珏身下的大石上。如雪藕般细嫩的双臂轻轻环住李珏滚烫的身体,他的手臂立刻抱住她裸 露的脊背,双手在柔滑的肌肤上四处游移。长歌咬紧下唇,拉过两人的衣服将彼此盖的严实,暗自祈祷黑夜快点结束。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李珏浑身烧的厉害,嗓子干的冒烟,好像迷失在无边的沙漠之中。他一边抱紧柔软香滑的热源,一边气若游丝哀求着“水,水……”害的长歌内心无比煎熬。 长歌深知他的身体状况,此刻他命悬一线,不仅需要水,更需要食物补充体力。可是这荒山野岭黑灯瞎火的,上哪儿去找水找吃的? 她看着墙上两人的影子,从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他的喜,他的怒,他的体贴,他的担忧。他一直对她呵护备至,那种宠溺和忍让不亚于四位哥哥。犹记得二哥坠崖的瞬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恨不能自己替他去死…… 一滴泪珠滑落干涸的眼角,流进嘴里涩涩的苦苦的。左手食指放在齿间用力一合,血腥味立刻在口腔中弥漫。她将汩汩流血的手指塞进他的口中,感受到柔软的舌尖扫过指腹,继而便是贪婪的吸吮。这种感觉有点儿痒,有点儿疼,更多的还是渐渐扩散开的麻木。 长歌唇角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双目轻轻阖上。好困啊,但愿会是一个好梦! ------------ 47、选择 聒噪的麻雀飞进洞中,用它小巧的喙翻检着柴草的灰烬,企图寻找食物的残渣来果腹。睡在大石上的人微微一动,麻雀扑棱一下机警的飞走。 李珏缓缓的眨眼,终于看清怀中人的面容。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彼此的处境。天!她在这阴冷的山洞中只着肚兜和亵裤! 李珏扯过棉衣给她披在身上,手指擦过后背的肌肤,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他惊慌的叫她的名字,却发现声音暗哑撕裂,根本唤不醒她。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努力使自己镇定,凝聚力气支撑着坐起,小心翼翼的将她冰冷的身体裹在怀里。面对几近赤 裸的少女胴体,他心中没有一丝杂念。认真回想昨夜的情景,高烧、寒冷,口渴,甘露。他紧张的握住她的右手查看,倾吐一口气,还好!再看左手,三根手指上醒目的齿印让他倒抽一口凉气,这样的苍白干瘪,难道都是自己干的?! 他用尽全力抱紧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她怎能如此伤害自己?!她不知道她的性命之于自己是何等重要吗?!干裂的双唇印在她的肩头,连红梅都枯萎了,她的生命会不会凋谢? 微弱的嘤咛声将李珏唤醒,他激动的抚摸她的脸颊,“小五!你醒了吗?” 长歌闭着眼睛点一下头,仿佛用了很大力气,终于掀开眼帘。四目相对的一刻,鸟儿在枝头欢歌,风儿在洞口轻舞,相顾无言,无声胜有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李珏俯首吻过她的额头、眼睑、鼻梁和嘴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是真实而不是梦境。长歌弯起嘴角,谢天谢地!他们都撑过来了! 李珏右腿被剑刺穿难以下地行走,长歌想要把他架在肩上,他却固执的把她推开,拾起一根粗实的树干当拐杖。长歌只当他是死要面子,摇头笑笑也便由他去了,心想等你累得没力气我再嘲笑你! 日上中天,冻土融化,路面泥泞难行,他们走得极慢。此处距离幽州城二十里,照这么下去恐怕得走到天黑。这林中有野兽,有敌军,也有太子的人马,长歌认为有必要告诉李珏昨日的偷袭是何人所为,以便让他多加防备。 其实单凭一个黑衣人下体不全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毕竟其他人都是完好的。这些人穿的都是大赫人的皮裘,臂上也有黑鹰刺青,但长歌认得其中一人的佩剑系出自京城闵掌柜之手。这闵掌柜精于兵器锻造,大哥的骨扇、二哥的银针、三哥的软剑、小四的佩剑以及她的枣核钉全都是他的杰作。但凡能人总有几分怪脾气,闵掌柜也不例外。他只为两种人打造兵器,一种是身形残疾的启国人,一种是他看的顺眼的启国人。前者是为了宣扬他所造兵器的威力,可以让一个残疾之人也能像健全人一般习武。后者就十分简单了,单指与韩修远有关的人。由此可见,这把佩剑与启国人定是有着重要的关系。 李珏听后淡淡一笑,他早就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且不说皮裘和刺青的欲盖弥彰,单是这些人能准确的在胡杨林设伏且主攻他一人,便能排除敌军的可能。 “依你所见,他们是受何人主使?” 长歌看他神情淡定,似乎胸有成竹。想来也是,司马昭之心何须猜来猜去?“李琨阴狠狡诈,他不配做启国的储君。” “他伤害过你。” 长歌背过头去,语中带着一丝哽咽。“是,他辱我清白,害我有家归不得,就算将他碎尸万段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李珏一惊,顺着“辱我清白”四字便想歪了。长歌只顾咬牙切齿的咒骂,没有留意李珏痛心疾首的表情,自然也就没有解释。二人各怀心思默默前行,一直走到天黑远远望见幽州城墙上的灯火,李珏才蓦然开口:“你大哥和三哥正四处找你,无论如何,你应当给他们报个平安。” ========== 北国的早春干燥凛冽,星火燎原乘风肆虐,饶是肃州城固若金汤也变成待烹的羔羊。 火攻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举措。若是能及时攻破城门再回头灭火,那自是最好不过。倘若久攻不下或者火势蔓延,那便是同归于尽或者玩火*。 刘北进大帐与太子商议此事,正值黑衣人前来请罪。此人是前日偷袭李珏的弩箭手之一,身中两枚枣核钉昏迷,醒来后只见到同伴的尸首。 李琨邪佞一笑,“你们做得很好,本宫恩准你们兄弟团聚。” 黑衣人隶属护国公的黑鹰卫,太子出征时护国公挑选他们三十人送与太子调遣。护国公对他们有恩,是他们誓死效忠的主公。如今太子要他死,他不得不死,只叹未能向护国公拜别。忽见刘北进帐,他顿时热泪盈眶,深深向他磕一个响头后,长剑一横血溅五步。 刘北一进大帐便看到这一幕,说不震惊是假的。黑鹰卫动作太快,他来不及出手阻止,奔到他面前时已然断气。刘北痛心的为他阖上双目,右手拂过他的额头,摸到锐物拔出来一看,枣核钉! “这是怎么回事?!你派他们去做什么!” 李琨轻蔑一笑,语气甚是傲慢,“刘将军,你对本宫大呼小叫,不怕本宫治你大不敬之罪吗!这些人号称是高手,本宫真是怀疑护国公以次充好,派了一群废物来。十五个人连区区李珏都对付不了!” 刘北大怒,“边关战事当前,你还有心思去对付李珏!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我启国的敌人!身为太子,你有没有一点儿大局观念!国仇与家恨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你难道会分不出来!古有明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难道你非要等到国破家亡才会后悔?!” “住口!”李琨拍案而起,指着刘北的鼻子大骂:“我告诉你,不要仗着你姓刘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就冲你这番危言耸听的话,本宫可以让你死无全尸!刘北你给我听好了,本宫是太子,是主帅,这个军队听我号令,你也得听我指挥!你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错,若是皇位落入他人之手,我还将附在哪里?!现在李珏便是最大的敌人,本宫决不允许四皇子死而复生!” 刘北捏紧拳头,任枣核钉嵌入皮肉之中鲜血横流。他从未像今天这么对李琨失望,从前他横行敛财、荒淫无度,自己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身为启国子民却置国家于不顾,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苟同。 刘北恭恭敬敬的抱拳,“启禀太子,臣请兵一万,夜袭肃州。” 李琨不耐烦的挥挥手,“准奏!车马粮草随你挑选,本宫在此敬候佳音。” 刘北郁郁的回到自己的营帐,陈平急忙上前禀报:“公子,高大牛他们回来了。听说葛畅感染风寒,留在幽州养病,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刘北落寞一笑,“她不是感染风寒,她是不想回来。也罢,让她留在他身边吧,总好过在这里受委屈。” 陈平不明就里,以为刘北在说气话,上前询问道:“要不然属下去幽州接她回来?” 刘北好笑的看他,“你陈平怎么也做起这等棒打鸳鸯的事?人家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你何苦非要把她带回寂州?” “啊?!”陈平吃惊的张大嘴巴,葛畅不是与公子是一对儿吗?怎么又成了李珏? 刘北拍拍他的肩膀,“闭上你的嘴!现在去整顿军队,挑选一万精兵,命一千人备好斧头铁锨,天黑出发,随我去攻打肃州。” 陈平领命出去,刘北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右手扔在把玩那枚枣核钉。这种寒铁所铸的暗器极为罕见,除了她再无人用这种枣核钉。初次交手她为求自保,再次则像是挑衅,第三次是偶然,但他宁愿相信这是缘分。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有第二个女子像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他交手。每次她都有机会置他于死地,每次却又小心的不伤及性命。她就像一只灵巧的蝴蝶,不期然飞到他身边,撩拨君心后再悠悠然飞走。 从何时起她飞进了他的心中呢?或许是在腊八杜家别院,或许是在更久之前。他和她,官和贼,追和逃,爱和憎。他总说要抓她进刑部大牢,其实内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与她一起自由飞翔。他虽生在王侯将相家,却志不在庙堂。他自由习武,最大的愿望就是仗剑江湖快意平生,这个埋在心中最深处的渴望因她的出现而苏醒。只求战事早日结束,他便能够辞官隐退,脱离桎梏。到时候,无论海角天边,他都要找到那只蝴蝶,与她蹁跹齐飞,恣意遨游。 当此之时,远在京城的护国公正在密谋一件大事。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如此天真,恐怕他那浓密的胡须都会根根倒立。叹只叹刘北不识人间疾苦,自幼一帆风顺,这才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人生在世,最难达成的便是“满足”二字。正因为对现状不满,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才会贪慕权势汲汲功利,才会倾心追求碌碌一生。 许多年后,有人坐拥江山,有人颠沛流离。蓦然回首,俱是感怀往昔慨叹万千。只是现实由不得人狡辩,若能重来,是否会有更好的选择? ------------ 48、易帅 一骑飞马绝尘,深入宫门似海。八百里加急飞落御案,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嘉佑帝将信纸搁置一旁,转而继续方才的话题:“依宋爱卿所见,皇陵该当如何布置?” 宋世轩呈上图纸,“启奏圣上,此乃微臣走访岭南之时偶然所得。图中所绘机关阵法巧妙新奇,在我启国实数罕见。此图系出自一位江湖隐士,微臣想请他为皇陵布局,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嘉佑帝粗略扫一眼图纸,上面绘制的各种机关真是巧夺天工。 “既是隐士,岂会轻易出山?宋爱卿,你可有把握请来此人?” “臣当尽力而为!” 嘉佑帝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朕给你三个月,务必交出一个全新的设计,保我皇陵永世长存!” 宋世轩领命退下,众臣无事表奏,嘉佑帝便让他们都离开,只留张宗年在御书房。 嘉佑帝将信纸递给张宗年,笑得颇为无奈,“这孩子和素素一样,真是不叫人省心!” 张宗年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面色十分凝重。“身为主帅擅离职守,而且彻夜未归,此事可大可小,绝不能给有心人留下把柄。”略微一顿,转而又说:“不过他在虎贲营的两月中,行事计划有度,是个懂得分寸的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暂且不论他因何出城,单是在他的军队中出现了告状之人,足以见得他尚未真正统领这些将士。老将军,依你看这封书信出自何人之手?” 张宗年认真思索,揣测道:“虎贲营的将士鲜少有人能写出这等流利的表文……或许是沈金槐?他早年考过秀才。然则周正康也有嫌疑,此人野心颇大,对我这徒孙不甚服气。” “不管是谁,这次都当做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统兵易,统人心难’。当初让他做主帅,的确有欠考虑。若是削去他的主帅之位,老将军,你说虎贲营中有谁能担此重任?” “这……武青松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在军中多年,根基稳固。” “也好,就让珏儿去做武青松的副将,到时候冲锋陷阵浴血沙场。太子已经夺回肃州,一计‘火中取栗’用的十分精奇。但愿珏儿不要让朕失望……” ======= 一夜之间,正副主帅易位,幽州军营中嗅到一丝可疑的气味。 李珏浓眉紧锁,坐在床上深思。有人将他离营的消息告到皇帝面前,多半又是太子的手笔。他的这位兄长办事倒也缜密,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让人有些防不胜防。只可惜,李琨的才智没有用到正途,若是被皇上知道刘北和一万将士在肃州之战中死伤过半而太子拒不出兵援救,不知后果该当如何? 长歌黯然垂眸,这几日他总是这样发呆,虽然他就在自己面前,可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这一刻她恍然忆起智全的告诫,原来人与人的感情交流真的不必借助语言,李珏只是露出一副清寂的眼神,她便能感到温情的远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长歌没有打扰他,独自悄悄退出大帐。三月的风已带了丝丝暖意,可她仍是披了厚厚的斗篷。上次山中一夜给她留下了畏寒的病根,手脚总也捂不热。李珏为此深深的愧疚,她却戏言三伏天省下许多冰块解暑。 武青松迈着阔步走来,长歌弯腰见礼。他呵呵一笑,“葛小弟,今日身体可好?” “多谢将军关心,在下已无大碍。” 武青松点点头,“那就好。”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葛畅,我有一事相询,可否来我帐中细说?” 长歌心存疑虑,但是一军主帅有事找她,说什么都不能拒绝的。 武青松的营帐便是李珏先前住的那个,长歌对立里面的布局并不陌生。来到书桌前站定,她见武青松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忽然觉得好笑,到底什么事把一个大男人难为成这样? 可是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武青松开门见山的问道:“葛畅,你是否是女子?” 长歌一惊,不待辩解便听到他继续说:“你可知道军中不能有女子,除非……是军妓。你是刘将军的人,我自当照拂。前些日子你身体抱恙,留在这里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 长歌懂了,武青松是来赶人的。想想也是,他现在是一军之主,自是以军队为先,怎能因为自己一个外人坏了军纪呢? “武将军,我明白!” 武青松会心一笑,“这样最好,我派一队士兵送你到肃州。前些日子刘将军受了伤,想必你也甚是挂念,正好回去照顾他。” 长歌勉强维持着笑容,纵使心中有万般不情愿,她也只能听命行事。走出中军大帐,她突然很想大哭。从前被四位哥哥宠着,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现在孤身一人才知道现实的残酷,再没有人迁就她的喜好,她连自己的去留都不能决定。她想哥哥了,想念梅园的小天地,还有从前简单快乐的日子。她很迷茫,明明怨恨李琨毁了她的生活,可是这种怨恨让她更加沉重。她不知道以自己的力量能否为二哥报仇,如此逞一时意气会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珏发现长歌不见,架着拐杖四处寻找,终于在医帐外看到她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这几日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夺回戎城,对长歌有些忽略。再加上知道了太子对她的伤害,他将此事归咎于自己未能保护周全,心存愧疚,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方才忽然看不见她,禁不住着急上火,生怕她再出什么事。他自嘲的笑笑,如此患得患失,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 长歌回医帐收拾好行装,转身正好看见李珏离去的背影。他是来送行的吗?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便走了呢?泪水在眼中打转,也罢,就这么告别吧!再见不知是何夕,说出来只会徒增伤感。 (晚上还有一更) ------------ 49、神通 肃州失地已被收复,胡杨林中再不会有大赫兵设伏。长歌婉拒了武青松派出的一队骑兵护送,只留五人送她去肃州。 早就听说刘北兵行险招火烧城门的奇策,现在看到黑黢黢的城墙,不难想象当日战况的激烈。 平心而论,她对刘北的才智和为人是十分敬佩的。当初在望京他三番两次的帮她,甚至还送她一块刘家军的腰牌,给她行了许多方便。后来见她落难,他不惜与太子冲突也要救她于水火。她无视军纪混入军营,他不但没有怪罪,还让陈平护她周全。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尽显君子之风,堪称侠义之举。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长歌叹口气,为自己的欺骗和利用感到些许无奈。 肃州城中没有太守,刘北带兵暂居府衙。陈平听到通传,亲自到大门口来接。一路穿廊过巷,他向长歌叙说刘北的伤势。刘北在攻城时烧伤了后背和右臂,军医不在,他的伤口已经溃烂,这几日高烧不退,情况甚是危急。 长歌跟随陈平来到刘北的房间,看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今萎顿在床,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怜惜。此刻对英雄的敬仰战胜了仇恨,她愿意竭尽所能救他性命。 韩修远的医书中记载了许多民间偏方,最初长歌只是觉得有趣,便用心记了下来,想不到现在能够派上用场。 陈平对长歌说的偏方深表怀疑,可是却也没有其他方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找来两个卫兵到处抓耗子,按照长歌的指示提炼耗子油。一次一次总是不能成功,他忍不住问长歌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长歌的答案很是让人崩溃,她说:“我只会纸上谈兵,别说炼耗子油,就连捉耗子我都没干过!” 来来回回忙活了两天,终于制出了长歌说的药膏。刘北已经服下四帖清热止痛的草药,热度有所下降,再配上治疗烫伤的药,当晚便止住了流脓。 肃州城中有许多将士都被烧伤,长歌由卫兵带领着挨个去诊治,每天累的跟狗一样。又过了两日,刘北高烧已退,第三日便睁开了眼睛。陈平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的抱起长歌连转三圈,直呼她是“妙手神通”。周围正在等她医治的将士也跟着起哄,直把长歌羞红了脸。自此她在军中便有了新的称号,从小医徒一跃成为了“小神通”。 刘北醒来后仍是非常虚弱,长歌给他开了长长的药膳菜单,把他弄得哭笑不得。那些牛乳松子之类的东西分明是给小孩子的零食,他在五岁时便已戒掉,现在又要兴师动众的派人去找,他那大将军的威名恐怕要毁于一旦。 长歌板起脸来。她在设计菜谱时已经充分考虑到肃州的实际情况,这里地处北方周围多山,各类新鲜果蔬五谷杂粮都是可望而不可及。好在山中松树颇多,黑木耳也易得,再找些畜禽的肝脏,勉强凑合凑合。谁知这刘北忒不识好歹,枉费她的一番心意! 陈平急忙上来劝慰,说长歌是大夫,刘北是病人,病人须得遵从医嘱,这样有利于病情恢复。总之一句话,小神通的话堪比圣旨,刘北只有服从的份儿。 这一来长歌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那些忧心和劳苦终于实现了它们的价值,她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治病救人的乐趣。 长歌已经是肃州军中的名人了,大大小小的疾病都由她来诊治。刘北不得不承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小丫头已经不是那个无助可怜的少女,现在的她是肃州城三千七百名将士的救星。 长歌住在府衙后院,离刘北的房间有些远。这一日她特意拐了个弯敲开刘北的房门,神情有几分忸怩。刘北好笑的看她,“小神通也有犯愁的时候?” 长歌撇撇嘴,这话听起来真是揶揄! “刘将军,求你帮个忙呀!” “呵呵!那可真是稀奇!说来听听,看看难倒小神通的是件什么大事儿!” “唉,这件事情在将军看来可是小菜一碟。”她先拍拍刘北的马屁,给他一定高帽子,让他不好拒绝。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在刘北面前,“求您帮我寄封信,最好是在外面写上您的大名,这样便能顺利的寄到郡马府啦!” “哦?寄给谁?” “敏仪郡主。”长歌急忙解释:“考虑到一个男子给她写信会有诸多不便,此信可以寄给她的夫君宋大人,再由宋大人代为转交。” 刘北接过她的书信,信封上果然写着“宋世轩”,落款是“学生葛畅”。他知道长歌与敏仪郡主交好,上次郡主大婚之时,她还求他带她去观礼。敏仪郡主对她也十分照顾,或许二人已是闺中密友。想到此节他便点头应允,不过是一封书信嘛,还当是多大的事儿呢! 天气转暖,春风吹绿了枝桠,吹红了野花,也吹醒了深埋心中的恶梦。就在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时候,一阵灰败的阴风吹进了肃州城。 瘟疫!夺命的瘟疫! 原本太子要带兵接管肃州,现在变成派兵围困肃州。一夕之间肃州变成一座孤岛,一座囚笼,死亡的阴影比战争更盛。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城外之人也担心疫情扩散。尽管太子命人封锁消息,但百里之外的幽州军营仍然在第一时间确知了此事。 彼时李珏刚刚率兵收复戎城,武青松派人传令,立刻将尸体深埋,腐烂者当即焚毁,全城戒备,决不能让瘟疫蔓延。 这些清理战场的举措李珏自是知晓,春日是瘟疫高发时期,谁不知道要小心谨慎呢!武青松的特意嘱托看起来甚是多余,但李珏也并未多想,只当他是思虑周密。 晚上犒赏将士,前来传令的参将张峰也一同赴宴。席间推杯换盏痛饮高歌,酒过三巡,张峰和李珏都已微醺。张峰拍着李珏的肩膀对其赞赏有加,还劝他不要因为易帅之事心灰丧气,只要他屡立战功,总有出头的一日。 李珏好脾气的听他打着官腔,谦逊的点头称是。他自幼在顾家长大,面对这种阿谀拍马的人早就练成淡定神功。 最后张峰趴在他肩头悄声耳语,嘱咐他务必守住胜利的果实,莫要像刘北一样,拼死拼活攻下城池,如今又要拱手送给瘟疫。 李珏笑着点头,忽然笑容僵住,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你说什么?!肃州爆发瘟疫?!” ------------ 50、瘟疫 瘟疫肆虐的第七天,肃州城中已有五百三十八人病倒,共计死亡三百二十九人。城南设立了专门的隔离区,每个染上瘟疫的人都要被送到里面隔离,由两位大夫照料。 肃州的陈大夫原是医馆的学徒,去年战争爆发时,大夫举家南迁,剩下他便成了半调子大夫。陈大夫是个二十来岁的瘦弱青年,家中只有老父。老人家年过六旬,是第一批染病的患者。陈大夫跟进隔离区照顾父亲,后来老人家不治身亡,他却一直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另一位周先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者,他的一双儿女幼时体弱多病,逼的他学会了不少医理。自从儿子女儿成家之后,他闲来无事便研读医书,以致于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请他医治,算起来跟长歌颇为相似。现在他的老伴已逝,儿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周先生也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于是自告奋勇的进入疫区照料病人。 长歌专门负责在城中问诊,再将确定染病的人送往隔离区。每天都有新的人感染,每天都要面对病人和亲属的哭号。她连日操劳,早就形销骨立。陈平看得分外心疼,给她配备了马车和车夫,每次去问诊的路上她都能在车上睡着。这几天她见到了太多生死,从最初的惊慌恐惧到现在的平静麻木,脸上永远是那种回天无力的疲乏。 三日前太子军中的孙先生进城,带着一队卫兵去诊治病人、配置解药、控制疫情。他们奔波于城中各处,向民众分发草药,宣扬预防措施,每日都是疲惫不堪。 孙先生日益憔悴,两鬓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霜华浸染。他尝试配置各种草药,每次给病人试药都会一再叹气。一次一次的失败深深打击了这位医术精湛的老者,刘北宽慰他说,每一次错误的配方都是迈向成功的一小步。孙先生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沉的笑容,他坚定的说:“刘将军,老朽绝不允许肃州变成一座死城!” 太子每日派牛车运送物资,却不准任何人进城或者出城。刘北宽慰肃州百姓,太子此举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因为他们想要活命就让疫情扩散。初时百姓还能听得进去,可是随着疫情越来越重死亡人数与日俱增,许多人再也无法忍受病魔的威胁,叫嚣着“我们也是启国的百姓,凭什么让我们白白送死”。刘北无法,只能派兵镇压。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何时将会溃堤,只怕到时候群情激愤,百姓会与军队兵戎相见。 夜里,繁星满天璀璨夺目。柔和的星光穿过病魔的乌云照在肃州大地上,好似一盏明灯照亮迷茫的前路。 疫区传来消息,周先生不幸染病去世,成为第三百三十个遇难者。陈大夫为他举行了小小的葬礼,尸体火化后埋在西山脚下。长歌仰望繁星,不知道哪一颗是周先生所化。他这样心慈仁善,一定可以登上西天极乐吧? 一袭披风盖在肩头,刘北替她系好领扣,体贴的说道:“回房休息吧,你是咱们的小神通,千万不能累垮了。” 长歌拉过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低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刘北:“将军,我的信送到郡马府了吗?” 刘北估算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五日前便已送到。怎么,你在等敏仪郡主的回信?” 长歌闭上眼睛仰靠在身后的老槐树上,“是啊,我在等他。从前他对我很上心,若是知道我深陷肃州城,恐怕会不顾一切的赶来救我。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心里有了更加珍视的人,我……我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刘北皱眉,“你想离开此地?” 长歌笑的苦涩,“想啊,做梦都想!其实我很怕死,我很想家,也很想念我的兄长。若是他们在此该有多好,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日夜牵挂,不用胡思乱想。刘将军,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几位兄长吧?他们个个都是人中之龙,与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从小被他们呵护长大,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是后来哥哥们一个个离我而去,你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吗?” 刘北上前拥她入怀,拍着她的脊背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葛畅,你太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兄长,我会疼你照顾你,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长歌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的吼着:“大哥,你为什么不来!难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 宋世轩奉旨去岭南寻人,耽误了一个月最后无功而返。回到郡马府,敏仪为他备好热汤,好让他洗浴解乏。 成亲半年,敏仪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贤内助,而宋世轩也尽力完成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无论是在府内府外,哪怕是在闺房之中,两人都是相敬如宾。也许这种夫妻间的相处模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敏仪却不以为然。她摸不透丈夫的心思,他总是一副恬淡随适的样子,哪怕是在欢爱激情时也不见半分失控。这让她禁不住怀疑,他究竟爱不爱她? 京城的三月末已经十分晴暖,敏仪穿一件鹅黄色印花罗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材,尽显春日的活力。她拿着干净的衣衫来到浴室中,绕过屏风走到浴桶前。宋世轩仰靠在木桶的边缘闭目养神,露在外面的肌肤因为水汽蒸腾变成淡淡粉红色。俊朗的脸庞,凸起的喉结,宽阔的肩膀……敏仪忍不住脸红心跳,暗骂自己没用。他的身体有多完美多健壮,自己不是早已领教?为何到现在仍是不能免疫! “郡主。” 敏仪慌忙低下头去,“你……你的衣服,我……” “哦,有劳郡主!请郡主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稍后自行穿戴。” “嗯,好。”敏仪放下衣服,却久久没有举步。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宋世轩,“世轩,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郡主,我是敏仪,你的妻子。你今晚不要在书房中待得太晚,我……我在房中等你。” 宋世轩微微皱眉,似乎对敏仪的主动有些不满。敏仪急忙开口解释:“那个,不是我,是那个……我在望京有个学生葛畅,你还记得吗?她曾送我们一块竹红石作新婚贺礼。前些日子她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有没有……” “你说什么!葛畅给你写信?!”宋世轩激动的哗一下子站起来,吓得敏仪惊呼一声蒙住双眼。宋世轩顾不上其他,伸手抓住敏仪的手腕,“把信给我看看!” 敏仪被他半拖半抱着带回房中,哆哆嗦嗦的取出书信。宋世轩看着信封上他的名字,厉声问道:“这分明是我的信,你为何私自拆阅?!” 敏仪委屈的解释:“这信的外面还有一个信封,是刘北所写,上面注明‘敬请转交敏仪郡主’,不信我拿给你看!” 宋世轩没有工夫思考个中曲折,抽出信纸查看。一行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他仿佛看见自己手把手的教她写字,瞬间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薄薄的两页纸上尽是问候敏仪的话,从望京圣德书院初识到京城的盛大婚礼,无不是对敏仪的羡慕和祝福。宋世轩捏紧信纸,她怎么没有透露半点自己的信息? 敏仪看他的神情古怪,似愤怒,似心疼,似失望,她轻轻覆上他的右手,小心翼翼的询问:“世轩,你怎么了?葛畅她,她是女子,你不要想歪了。” 宋世轩沉痛的闭上眼睛,“我知道了,方才对你无礼,还望郡主见谅!我去书房处理公事,晚一些回来,你先睡吧。” 敏仪失望的目送他离开,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今夜,恐怕又是孤枕到天明吧! 寂静的书房中,宋世轩对着两张信纸出神。此事越想越蹊跷,长歌将信寄到郡马府,并在信封上注明收信人是他,怎么会只是单纯的问候敏仪郡主?方才敏仪说这信由刘北寄来,刘北,刘北?! 宋世轩腾的坐直身子,长歌怎会跟刘北在一起?!捏起信纸细细碾磨,然后凑到鼻子下闻一闻,有淡淡的杏仁味道。宋世轩取来一坛米醋倒进盆中,再将信纸浸在醋里,纸张迅速吸水湿透沉在盆底。片刻后他将信纸轻轻捞出平铺在白绢上,原来的字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书信内容。宋世轩一字一句仔细阅读,看到后来双目泛红,两手止不住颤抖。 这个丫头怎能如此冲动?!给修远报仇是她一个人的事吗?!她把哥哥们都当什么了?!这个内奸隐藏如此之深,凭她一己之力难道就能力挽狂澜?!哥哥们从小教她保护自己,她怎么可以阴奉阳违,把自己推到战争的风口浪尖上?! 宋世轩将信纸连同吸水的布帛用内力揉的粉碎,留书一封说去寻找岭南隐士,取出夜行衣换上,悄无声息的跃上屋顶,然后没入无边夜色之中。 ------------ 51、找寻(1) 长夜漫漫,无星无月。 长歌勉力支撑着倚在床头,遥望漆黑夜空,心中悲痛而绝望。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瘟疫爆发的第十日,第一位痊愈的病人走出了隔离区,孙先生终于成功的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城中的预防措施也取得了明显的效果,新增的病患少了许多,隔离区终于不再担心人满为患。 就在众人欢欣鼓舞之际,长歌黯然离开众人的视线,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独自走进了隔离区。她先前受过内伤,这些日子又劳累过度,抗病能力大不如前,能够苦苦撑到今天已是不易。她走的十分平静,包袱是早就备好的,随时恭候这一天的到来。 前来接她的是陈大夫,他年轻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医者,独自面对亲人的离去、病人的哀号,在这个死亡笼罩的隔离区孤军奋战,却从未放弃任何一位病人,尽力挽救每一条生命。他鼓励长歌要积极配合治疗,他说隔离区的每一位病人都有康复的希望。长歌勉力一笑,还未说出一个字便昏倒在他怀中。 最初进来时她还认真服药,可是身体每况愈下,手臂和胸口的病斑颜色越来越深,直到夜里起来咯血,她再也不想自欺欺人,绝望的承认自己命不久矣。 城中药材紧缺,太子无法继续隐瞒,只得将疫情上报朝廷。嘉佑帝大怒,好在孙先生已经配出解药,太子隐瞒不报的罪名稍后再行追究。他命令各地调配药材火速送往肃州,饶是如此,待到第十三日仍是断了药。 长歌不知道隔离区外是什么情景,但在隔离区,百姓已经到了暴动的边缘。 陈大夫竭力劝说众人,告诉他们朝廷已经在四处筹集药材,很快就会送到。可是人们压抑的太久了,太子的所作所为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欺骗、被抛弃,现在如何肯相信朝廷会实施救援? 长歌也不信,在她苦苦等待宋世轩的消息、屡屡承受失望的打击后,她再也不相信会有活下去的希望。连最亲的亲人都不来过问,凭什么会有外人施以援手?这座疫城,这座囚城,这座死城,终是被人们给抛弃了…… 深夜是隔离区最安详的时刻,周围静悄悄的,仿佛都能听到春花吐蕊新叶舒展的声音。长歌睁开眼睛,大限将至了吗? 都说人死前回光返照,身体会突然变好。长歌觉得精神不错,扶着桌子走到洗脸架前,认真的洗净脸上的污垢。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散开顶髻,改梳了女子的发式,插上二哥送她的梅花簪。最后取出一套粉缎罗裙,这是她来隔离区之前托刘北找来的,为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回少女的春天。 外面真是黑呀!长歌仰望无尽夜空,不知自己死后能不能化作明星。若是可以,她一定夜夜挂在天空,为大哥、二哥、三哥、小四,还有小六,为他们照亮夜路,陪他们度过每一个长夜。 突然喉头一痒,她捂住嘴巴猛咳。腥热的血液顿时充斥在口腔中,鲜血顺着指缝流出,一滴滴落在粉色的衣襟上,绽放出鲜艳的红梅。 长歌无力的垂下双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然后一滴一滴坠入深夜。心口蓦然一酸,我不想死!有谁来救救我? 大哥!二哥!三哥!小四!小六!为什么你们都不来?为什么让我独自等死? 你们不都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疼我护我一生吗?你们知不知道我的生命就要在十五岁时痛苦的终止?你们对我的爱只有这短短的十五个春秋吗? 不知何时烛火熄灭,她也无力的倒在地上。双眸不再澄亮,眼帘遮住了她的微光。 窗外似乎有鸟叫,还有阵阵幽香。 天亮了吗?花开了吗?就要解脱了吗? 一抹浅笑爬上唇角,苍白消瘦的脸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黑夜中,越来越多的红梅绽放在粉色的锦缎上,犹如红烛,犹如烟花,要在消逝之前尽情燃烧,尽情释放…… =============== 武青松率兵进驻戎城,这座边陲小城正式回归启国的怀抱。 李珏向主帅告假五日,却不说明去向。武青松得了张宗年的嘱托,知道李珏身份特殊,思虑再三还是准了假。李珏脱下战甲,穿一件草绿色长衫,背着小小布囊策马东去。 不出所料,肃州各城门都有重兵把守,想要进城难比登天。李珏骑马绕城一周,对肃州的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这里群山环绕,只在西北方向开了个口。若是大军攻城,的确易守难攻。但若换成武林高手,那就另当别论,可以做个大型纸鸢借助东侧峭壁的地势御风飞入城中。打定主意后他便来到东山脚下,此时天色渐暗,攀到达山顶后正好天黑,便于行事。 李珏以松树的枝干做骨架,用牛筋绑牢,再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披风扎在骨架上做鸢面,制成一个一人多高的布鸢。他起身将布鸢竖起,还未站直便嘭一声摔倒在地。这个仰面躺倒的姿势不甚雅观,李珏不由得苦笑,这种感觉还真是熟悉。 果然,下一刻一柄森然的宝剑架在他颈间,蒙面黑衣人破口大骂:“臭小子!我就知道不能信你!明明知道小五被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瞒着我们。现在好了,她在里面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可高兴了?满意了?!这死丫头瞎了狗眼,竟然看上你这么个人面兽心,我真恨不得一剑宰了你!” 李珏皱眉,“三哥,我知道此刻辩解也无用。当务之急是救出长歌,等她平安无事之后,我一定当面向您请罪,到时候要打要罚随您处置。”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树后闪出,这边是长歌敬若父亲的大哥。“顾公子,你已知道小妹的本名,可见她对你确是信任有加。在下十分好奇,你究竟把她当成什么?是你众多红颜知己中的一个?还是她连红颜知己都算不上?小妹年幼,心思单纯,不适合与公子玩这种暧昧的游戏。还请公子高抬贵手,不要再去招惹长歌,让她尽早从无妄的希冀中觉醒。” 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字字落在李珏心上,仿佛巨石砸落,痛得人无法呼吸。他竭力对大哥解释:“我对长歌绝非儿戏,她是我心中认定的唯一,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大哥冷笑一声,“顾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还是叫你四皇子吧。若是如你所言,那么顾琳琅又是何人?!以你的身份,如何保证今生只对长歌一人钟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谈论为时过早。就论眼下之事,你明知道她孤身一人,为何不把她留在身边照料,反让她深陷肃州,在这个瘟疫肆虐的地方吃苦受罪,以致于到现在生死未卜?!” 李珏哑口无言,难道要让他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武青松派人送长歌离开?这些能成为理由吗?其实他也是怨恨自己的。他恨自己无力对抗军纪,不能把她留下;他恨自己知道她去肃州却没有第一时间接她回来,害她被囚禁在这座疫城;他很自己优柔寡断,听说她被李琨侮辱后对她若即若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够强大、不够体贴,为什么总在她受到伤害后追悔,而不是提早防患于未然?可是这些悔恨全都于事无补,长歌就陷在眼前这座肃州城,也许她正躲在某个角落,此刻正在无助的哭泣、殷切的期盼、苦苦的等待…… “大哥,三哥,我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请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定要找到长歌带她出来,从今往后再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三哥不耐烦的开口:“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臭小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我告诉你,往后见了我家小五必须绕道走,听见她的声音给我立马闪人,彻彻底底从她的世界消失!若是再让我看见你纠缠她,当心我的剑不长眼,轻轻一划割破了你的喉咙!” 大哥略一抱拳,“四皇子,我兄弟二人言尽于此,请你好自为之。得罪了!”他出手如风点在李珏胸口膻中穴上,李珏不及争辩已然陷入昏迷。 周念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抬脚揣在他右腿上,“臭小子,便宜你了!” 宋世轩伸手阻止,“三弟,冷静些,此人动不得,还是先救长歌要紧。” 周念忿忿的吐一口唾沫,弯腰拾起李珏做的布鸢,啧啧两声,“这小子脑筋还挺活泛,能想出这么一个烂招。不过爷爷我有更好的法宝,这些破玩意儿根本看不上眼!”说罢将布鸢掷在一旁,双手拉动腋下双杆,呼啦一下弹出一顶巨大的蝙蝠翼。 宋世轩也如他一般背着蝙蝠翼站在崖边,清寂的声音响起:“三弟,我们走!” ------------ 52、找寻(2) 野径云俱黑,高门火独明。 一队侍卫在府衙中巡视。经过后院假山,一缕白烟似箭般射向最后一人,侍卫随即仰面躺倒。两条黑影窜出一左一右将人扶住并藏于假山之后,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发觉。 待巡逻的侍卫走远,宋世轩取出一支银针刺在侍卫颈后半寸,问道:“有一个叫葛畅的人,是否在肃州城?” 侍卫双目半阖,一副似睡未睡将醒未醒的样子,语音呆滞的答道:“是。” 宋世轩又问:“她住在何处?” “隔离区。” “为何将她送到隔离区?” “她染了瘟疫。”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他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可是亲耳听到这个事实仍是难以接受。 周念急忙问道:“隔离区在哪里?她住在隔离区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 “混蛋!”摄魂香能迷惑人的心智,但凡有问必答,只每次只能问一个问题,若连续发问,被迷者只能回答最后一个。周念又问一遍:“隔离区在哪里?” “城南。” 宋世轩拔出银针,侍卫立刻倒下。两人翻身跃出高墙,出得府衙,一路向南疾奔。 肃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个人生地不熟的人找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高高的围墙和刺网。这些东西都是为了防止隔离区的人逃跑所设,从外往里进去却不难。 宋世轩提醒周念,掩好手脚口鼻以防感染,两人分头行事,沿着十几排草房挨个找去。 天上飘起了小雨,让本该放亮的天空仍然黑黢黢的。草房里稀稀疏疏躺着几个人,多数床位都空着。两人一排一排找去,仍然没有看见长歌的影子。后面有几间板房,看起来略微好点儿。只可惜除了两间似是给人住的,其他的都是药房、库房。 周念十分郁闷,“难不成她在茅房?” 宋世轩皱眉,她现在是女扮男装,怎会轻意去茅房? 周念忿忿的啐一口:“这丫头就是个闯祸精!上茅房也会挑时候!” 忽然听到脚步声,两人立刻噤声躲在草屋之后。那人显然体力不济,似乎在竭力奔跑,无奈脚步踉跄,总也跑不快。 宋世轩以眼神示意跟上去看看,不多时又看到前方有几个人,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走了约莫一炷香,远远看见百十号人聚集在一起,似要举行什么仪式。 周念忍不住多嘴:“怪不得草屋里没几个人,原来都到这里来了!大哥,你说小五会不会也来凑热闹?这丫头从小就闲不住。” 宋世轩指指旁边的松树,两人一起跃上。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占据了好的地理位置,人群中央的东西看的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清瘦的蓝衫男子举着火把立在高台上,旁边堆积着许多柴草,柴草中央是一个躺着的人,看样子是要举行火葬。 宋世轩和周念借着人群中微弱的火光搜寻,找来找去都没看到长歌的影子。正焦急的时候,蓝衫男子扬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军医葛畅为了救人日夜操劳不幸染病,昨天夜里不治身亡。她年仅十六岁,救过将军的命,救过战士的命,救过肃州百姓的命!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直到死时才告诉大家,其实她是个女子。乡亲们!我启国不仅男儿个个是英雄,女子也不让须眉!虽然葛畅孤身一人来到肃州,可我们不能让她孤孤单单的上路。我们都是她的亲人,我们……” “闭嘴!放你娘的狗屁!” 周念用力一跳翻身跃入人群中央,指着蓝衫人的鼻子大骂:“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谁说她死了!谁敢送她上路!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早闭上你的狗嘴,否则我把你削成肉泥!” 蓝衫人后退两步,继而镇定下来,神情严肃的问道:“你是何人?如何来到此处?!” “你管不着!我来带她回家!”周念指着长歌,“我好好的妹妹被你们弄得半死不活,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全部给她偿命!” 蓝衫人将火把插在长歌周围的木柴中,拱手致意道:“原来是葛畅的兄长,多有得罪!在下陈致一,是这肃州城的大夫。令妹染上瘟疫,为防疫病扩散,我们不得已必须将尸体焚毁,还望兄台能够理解。” 周念才不听他讲理,跳入木柴中央伸手去抱长歌。不料这些混蛋竟然用绳索将她牢牢缚在身下的木板上,顿时把他气得火冒三丈,抽出长剑唰唰几下子把绳索挑断,动作之快,惊得近处围观的人眼花缭乱。 陈致一大惊,连忙呼喊:“兄台不可!她身上有尸毒,还带着疫病,你会被感染的!” 周念大吼:“滚!都给我滚开!挡路者死!你再敢咒她,我第一个杀了你!” 陈致一劝不住周念,慌乱之际大喊一声:“乡亲们,大家一起上,绝对不能让葛畅离开!” 混乱中不知是谁将火把扔进柴草堆中,柴上浇了油一点即着,火舌立刻将周念和长歌包围。 陈致一劝周念放下长歌快点跳出来,周念不住的咒骂,抱着长歌进退两难。忽然一条飞天索缠上周念腰间,周念右手拉着绳索借力一跃,轻松的落到方才所在的松树上。宋世轩伸手接过长歌,低声说道:“快走!” 此时天已放亮,雨却越下越密。宋世轩小心的将长歌护在怀中尽量不被雨水淋到,沿着来路迅速撤离。忽然前方冲出许多人,以陈致一为首堵住他们的去路。周念手握长剑作势上前,宋世轩急忙出声阻止,转而对陈致一说:“这位兄台,我兄弟二人不欲伤人,只想将小妹带走。还请众位行个方便,否则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陈致一抱拳,言辞恳切:“大哥,我知道你二人心系亲人,前些日子家父身染瘟疫不幸离世,这种悲痛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可是瘟疫猛如虎,我身为大夫,当以天下人的安危为重,万万不能让瘟疫扩散。葛畅已经去了,她走的很安详,何不让她静静的上路,好过万水千山的颠簸?” 宋世轩看着怀中瘦弱苍白的小人儿,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在雨水的浸染下又化出红色,一点一点似乎流进他心里。这是十五年前襁褓中的婴儿吗?这是抓着他的衣襟牙牙学语的孩子吗?这是窝在他怀中撒娇耍赖的小五吗?这是他记忆中巧笑倩兮的长歌吗? 不是!这不是! 她准是在跟哥哥们生气,故意扮成这个样子吓人。等他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买来她最爱的梅花糕、糖葫芦,她一准儿跳起来大叫! 对!带她离开! 宋世轩不再理会眼前的人墙,提起轻功一跃而起,足尖点在一人头上借力一跳,轻松的甩脱了包围。周念紧随其后,长剑在手防止有人偷袭。他们一直奔到隔离区的围墙也不见有人追上来,周念用剑将刺网劈开一个四尺见方的洞口,足够宋世轩和长歌出去。宋世轩抬手抹去长歌脸上的雨水,抱着她率先翻出去。 辅一落地,便看到围墙外围满凯衣甲兵,个个拉满长弓,只要刘北一声令下,三人立刻就会被设成刺猬。 “你们是何人?为何劫走葛畅的尸体?” “狗屁!我戳烂你的狗嘴!” 周念赤红着双目大骂,身子却护在宋世轩和长歌身前寸步不离,“刘北,听说你三次都败在我家这小丫头手上,我看你今日怎么斗得过我!” 刘北皱眉,一时还没想明白这话中讥诮,他沉声问道:“你是葛畅的兄长?” “不错!你快带这些虾兵蟹将滚开,别挡爷爷的道儿!否则休怪我送你们去跟阎王爷哭诉!” 刘北才不受他威胁,挥手示意弓箭手,一个个严守阵地寸步不让,一副“敢奈我何”的架势。 宋世轩知道刘北箭法了得,以他和周念二人之力绝对不能从这百人中毫发无伤的突围出去,更何况还有长歌。他闭上眼睛思索退路,为今之计,冲得出去也得冲,冲不出去大不了同归于尽,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丢下长歌不管! 平地里忽的炸开一团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等众人回过神来,宋世轩等三人已经不见。刘北内功修为甚佳,听得东北方有脚步声,提起脚步奋力追去。 宋世轩和周念黑衣蒙面,跑在路上十分显眼。这肃州城到处都有士兵,看到他们这身打扮立刻追上去拦截。周念在前杀出一条血路,但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不多时便被刘北追上。眼看街口血流成河,刘北当下毫不犹豫的射出连环箭,誓要将周念留作箭下亡魂。 周念反手斩断三箭,侧身躲开一箭,最后左手凌空接住一箭回身掷出,携着劲风直指刘北。 宋世轩并不恋战,抱着长歌跃上屋顶,转而向西北方奔走。刘北急速射出一箭,不待周念施救,箭头已然贴近宋世轩背后。忽的斜刺里冒出一个草绿色身影,硬生生的替宋世轩挡下一箭。 周念大骂:“刘北,老子跟你誓不两立!”劈手夺过十五六个士兵的长枪,大吼一声悉数掷向刘北。一时间只听噔噔噔声不绝于耳,根根长枪入地一尺有余,刘北急速后退躲避。 周念施展锁喉绝技,瞬间连杀三十多人,招招毙命,一剑封喉。他跃上屋顶,提起为宋世轩挡箭之人急速向西北方追去。 ------------ 53、生死 宋世轩抱着长歌、周念提着李珏,四人一路杀上北门城楼。 李珏左肩中箭却并未昏迷,周念右手握剑左手架着他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倒也便于守卫。终于来到城楼顶端,宋世轩拉动双杆展开蝙蝠翼,抱起长歌率先冲下去。周念嘴上骂骂咧咧嫌李珏拖后腿,却也没有丢下他,提着他后背的衣服带他一跃而下。 肃州以北是大赫的地界,他们甩脱追兵后不敢继续深入。李珏提议去戎城,周念刚想要点头,宋世轩冷冷的说:“四皇子不怕长歌将疫病带到你的地盘吗?若是戎城也爆发瘟疫,你又该当如何?是像太子一样隐而不报,还是承认劫走长歌的是你?” 李珏呆愣片刻,忽然嘴唇颤抖,他直直的望着长歌,“她……她怎么了?” “没死!”周念咬牙切齿的说。他现在最恨听到有人说长歌死了,在他看来,没有他们兄弟几人的允许,谁也不能把小五带走。 李珏喉头哽住,他在山崖上醒来后立刻进了肃州,听到街口有打斗声便一路追过去查看,清清楚楚的听到有士兵大喊“放下小神通的尸首”。初时他还没弄明白,可是看到宋世轩抱着一个女子时,胸中那拳头大小的心脏瞬间被轰的粉碎,还来不及感受疼痛便已失去知觉。 后来他看宋世轩小心翼翼的护着长歌,暗自说服自己长歌没死,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可是此刻看到她双颊凹陷,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那种深深的恐惧又攫住他的喉咙。 宋世轩没有多言,抱着长歌转身走开。他也不相信长歌已死,但却不像周念一样蛮不讲理的狡辩。这一路上他抱着长歌,虽然她身上冰凉,却丝毫不见僵硬,这一点十分可疑。他暗中给她输入内力,只觉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出,似乎流入干涸的湖泊,而绝非死人那种毫无反应的阻滞。为此,他敢断定,长歌并非死去,而是不知因何陷入一种类似死亡的昏迷状态。简言之,她只是假死。但她此刻呼吸和脉搏几乎全无,若不及时施救,恐怕撑不了多久。因此,他们必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她疗伤,而且越快越好! 周念看看李珏,“我大哥说的话从不会错,小五没死!不过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小子对长歌还算有情有义。我走了,你想在这里淋雨就淋个够吧!” 一行人转道向西躲进胡杨林中,这是西北荒漠中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李珏凭着记忆带他们来到上次的山洞,看到地上隐隐的灰烬还有洞中的大石,禁不住回想起当日的情景。 宋世轩将长歌放在大石上,从贴身的包裹中取出干的衣裳,让周念带李珏出去。 李珏结结巴巴的问他:“你……你要做什么?” 周念嗤笑:“当然是给小五换衣服!难道你想让她浑身湿嗒嗒的冻出病来?” “可是……男女授受不亲……” “哧……大哥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养大,她身上什么地方没被大哥看过!快走快走!你留在这里才是男女授受不亲!” 李珏被周念说的满脸通红,踉踉跄跄的被他拖到洞口。周念笑着调侃:“看不出你的脸皮还挺薄,这么不禁逗!”哈哈笑了一阵,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大声吼道:“莫非你看过她的身子?!” 李珏连死的心都有了!当着人家兄长的面亲口承认自己轻薄过人家的妹妹,他觉得这是此生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周念刷一下抽出长剑横扫他的脖颈,顺势斩断他肩上的羽箭,剑尖擦过她的左颊,一道长长的血口从下巴划到耳根,看起来甚是惊心。 “臭小子!我杀了你!” 李珏不闪不避,他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根本不是周念的对手,况且他也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一剑顶多只是泄愤罢了。 果然,周念用力将剑插在地上,挥出一拳打在李珏胸口,恨不得用目光将他一寸一寸凌迟。 “三弟!” “大哥,小五怎样?”周念抛下李珏奔入洞中,看着靠在宋世轩怀中的长歌,便把李珏的事抛在脑后。 “你的内力修为高我许多,过来探探她的脉搏,可有何发现?” 周念握住长歌左手脉门,一股内力缓缓探出,沿着经脉逆流而上,一直走到心脉处,能够感受到微微的搏动。他收回内力,惊喜的告诉宋世轩:“小五没死!她还有心跳!” 宋世轩沉沉的吐出一口气,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三弟,你去洞口守着,防止追兵来袭,我替长歌运功疗伤。方才我见她胸口有黑砂掌印,或许她是因此而昏迷不醒。还有,”宋世轩将一条细金链子穿着的小金龙递给周念,“你将此物给洞外之人。” 周念伸手扶过长歌,“大哥,还是由我给小五疗伤吧。我内功深厚,不怕损失一点儿半点儿。” 宋世轩微微一笑,抬手抓住周念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三弟你还有冥远楼的职责在身,况且还要护卫我和长歌,容不得半点闪失。而我本就是一介书生,武功对我乃是身外之物,能够换回长歌的性命,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周念目光灼灼的看着宋世轩,“大哥,你……”憋了半天就是说不出煽情的话,只好扭过头去,闷闷的抱怨:“你早就不是大通钱庄的当家了,怎么还是一副商人的精明相!” 宋世轩呵呵一笑,将金龙塞进周念手中,“去吧,把这东西还给他,告诉他长歌命小福薄,这么贵重的东西承受不起。方才他替我中了一箭,你去给他疗伤,就当是替我还个人情。” 周念心不甘情不愿的领命离开,从小到大他最敬重的便是大哥,他是上一任冥远楼楼主,也是第一任大通钱庄的当家,他说的话周念从不会违背。 回到洞口,他没好气的把金龙丢给李珏,“还给你!以后别再缠着小五!” 李珏直直的望着洞中,方才看他兄弟俩的神情,长歌似乎真的没有事。他拾起金龙握在掌中,冰冷的触感宣示着长歌身上的温度。他在心里默念,只要她还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来得及!突然肩头一凉,随之而来的是噬骨的剧痛,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周念抛开满是鲜血的箭头,讥笑的扬起嘴角,“这点儿痛都受不了?果然是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像你这种纨绔子弟,根本配不上我家小五!” 一边说一边麻利的给他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动作粗鲁至极,有意要让李珏尝点苦头。李珏方才不经意间痛呼出声,之后随他再怎么折腾都咬紧牙关,发誓决不能让人看扁。周念暗自好笑,这小子还真挺有骨气,功夫好又能忍,若不是身份所限,他一定将他收入冥远楼! 唉,冥远楼啊冥远楼!他想起一年多前小四入营训练时托他照看好长歌,那时候他还笑他杞人忧天,小五是梅园的宝贝,有谁能伤她一根汗毛?若是被小四看见她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提剑跟自己打上一架! 春雨贵如油,不到傍晚便停了。 周念进洞去看宋世轩和长歌,李珏也跟在后面。 长歌仍是一副毫无筋骨的样子软软靠在宋世轩怀中,周念再探她的脉搏,似乎比方才稍微强劲一些,再探鼻息,竟能感到微弱的气息流动。 “大哥!”周念欣喜的大叫。 宋世轩微微颔首,疲惫的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岩石上休息。周念将长歌调转身子,双手抵在她背后缓缓输入真气,每一次感受到长歌体内的真气激荡,他便更加卖力的运功,恨不得她能立刻睁开眼睛喊一声“三哥”。 李珏静静端详长歌的小脸,内心逐渐从悔恨的苦海中挣扎出来。他忽然想通了,逝者已矣,过去的追悔莫及,不如以后加倍弥补。长歌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让他更加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内心。爱了就是爱了,不管她好在哪里或是有何不足,这个小女子最先闯入她的心门,在他撩动心弦的时候,就注定不能对她放手。 他走到洞外盘膝而坐,为洞中的兄妹三人守住一方天地。这一刻,他是真的羡慕长歌,有如此疼爱她的兄长,她的童年该是何等幸福!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她的以后是他的,他要比她的兄长更加疼爱她。虽然论武功他比不过三哥,论智谋他比大哥率逊一筹,可他有无与伦比的身份,“皇权”二字足以压倒一切!足以能够让长歌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这一刻,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杀母之仇,夺位之恨,边关之约,一切矛头都指向李琨,甚至就连长歌现在的处境都是他造成的! 忽然林中传来零乱的脚步声,李珏猝然站起,奔入洞中说道:“大哥,三哥,有追兵!” 宋世轩内力耗损严重,改由周念抱着长歌。李珏眉头一皱,“我向西引开追兵,你们带长歌先走!大哥,若是有朝一日我得胜回朝,定当迎娶长歌,此生决不负她!” 宋世轩深深看他一眼,转头对周念说:“我们走!” ------------ 54、莲子 宋世轩和周念带着长歌赶回京城,路上二人轮流给她输送内力,每日喂些参汤吊命。到京城时,长歌已有明显的呼吸和心跳,面色也好了许多,但仍是昏迷不醒。 宋世轩早先收到长歌的信,知道大通钱庄出了内鬼,所有与梅园有关的地方都不安全。他将长歌带到郡马府外的一处民宅安置,此处是他大婚后买下的产业,与他的书房有暗道相通,但他从未使用。 周念从济仁堂找来智全,虽然他对这个秃驴无甚好感,但二哥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小双虽然手脚麻利,可是机灵过头,有些靠不住。周念想来想去,找倚翠楼的老鸨将翠鸾赎了出来。翠鸾是他相交多年的红粉知己,兄妹几个都知道他二人的关系,长歌也早就劝周念将翠鸾带回梅园。那时候周念还有些少年心性,再说冥远楼是个刀尖上舔血的地方,他也不想冒险耽误翠鸾终身。现在情况不同,长歌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照顾,此人非翠鸾莫属。 智全给长歌号脉,说她身受内伤、寒气入体、疫病感染、心智闭塞,总之一句话:希望渺茫! 周念忍不住就要开骂,青鸾急忙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师父,难道小长歌一辈子都这样醒不过来?您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智全眯眯眼,“这位姑娘的声音甚是动听,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周念额上青筋跳动,青鸾死死捂住他的嘴巴,笑着说:“多谢师父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 智全喜笑颜开,“好好,你叫我两声师父,我一定收下你这个徒儿。”他指着长歌说:“虽然这丫头比你拜师早,可是师父我通情达理,日后让她叫你做师姐,你看可好?” 青鸾忙道:“多谢师父!师父,您方才说,长歌能够醒来?” 智全点点头,“那是当然,只要你那牛粪相公找到灵药,小丫头立刻便能醒来。” 周念一把拽下青鸾的手,“什么灵药?!” 智全敛起笑容,神色转而凝重,“你可曾听说过南昭的国花地金莲?其花金黄,开于盛夏,其子乌黑,结于隆冬。花之根茎汁液乳白,便是摄魂香的原料之一,莲子内含红芯,味辛辣,是醒脑提神的良药……” 周念不耐烦的插嘴:“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地金莲还是根茎还是莲子?!” “当然是莲子!”智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真是一坨不开窍的牛粪!我这大徒儿到底看上了你什么!” “你管不着!”周念挑挑眉,对青鸾得意的一笑,懒懒的问智全:“你说地金莲是南昭的国花,莫非要我到南昭去找?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四个月,就让小五这么躺着?” “牛粪就是牛粪!”智全嗤之以鼻,“这事儿还是请教我的大徒儿吧,人家虽在闺阁,知道的比你都多!” 青鸾急忙上前圆场,轻轻握住周念的手,“去年杜员外的别院中栽种了几棵地金莲,还开了赏花大会让人去观赏,想必他府中会有地金莲子。那时候你不是中毒了么,自然是不知道的。” 周念想了想,似乎听长歌说起过这事儿,好像她去杜家偷地金莲,还跟刘北交了手。不过既然青鸾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也不会笨到拆自己的台,于是便就坡下驴的当做自己真的不知道京城中有地金莲这回事。 可是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他根本不认得地金莲!若是开花的时候,还能去寻个金黄色花朵,可现在连花骨朵都没孕育呢!至于这地金莲子,那更是天方夜谭。乌黑的东西多了去了,青鸾腕上的佛珠就是黑曜石串成的!智全双目失明,自然也不知道莲子的真实模样,这叫人如何去找? 夜里宋世轩来看长歌,听周念说起此事,也觉得颇为棘手。早年他带长歌走访岭南,在南昭边境上找过地金莲,可惜一无所获。早知今日,当年就该多下些工夫,哪怕深入南昭,也要挖一棵地金莲栽种于药园之中。 “我明日便动身去岭南,一则为了皇帝的命令,二则寻找地金莲子。你派冥远楼的几个高手去杜家找找,这是摄魂香,或许能派上用场。三弟,你在京城中一定多加小心,梅园、大通钱庄、济仁堂都要小心照看,至于宏盛赌坊,还是少去为妙。现在情况特殊,内鬼揪出来之前,务必要保密行踪,决不能让人知道长歌的所在。” 周念郑重的答应,发誓在宋世轩回来之前绝对不进赌坊。 宋世轩抬手抚摸长歌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手上竟然缠上细细的一缕。他轻轻握起拳头将头发收入掌心,温柔的看着长歌,“长歌别怕,哥哥们一定会让你醒来。” =========== 冥远楼下设风雨雷电四堂,其中风神堂擅长轻功,星雨堂以暗器取胜,雷冥堂讲究阵法,祭电堂人数最多,旗下杀手都有各自擅长的兵器。除了韩修远是星雨堂出身,宋世轩、周念还有白祈都是祭电堂的。 此次任务是盗取地金莲子,用不着杀人放火,自然是派风神堂出马。周念许久不曾亲自上阵,这次一来救妹心切,二来心痒难耐,忍不住也插上一脚。 是夜,风神堂烈风、黑风、赤风、青风、白风五大高手一齐出动,分别潜入京中杜府、杜员外长子的廷尉府、次子的别业、北郊别院以及杜廷尉给太子购置的私宅中搜寻。周念听说地金莲种在北郊别院,便同青风一道进去查看。他的轻功不及青风,进别院后便分头行事,以免对青风造成影响。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月下花园幽香阵阵,间或夹杂着风吹树叶沙沙响,饶是在寂静的黑夜,单凭嗅觉与听觉,也知道花园中定是红绿相映美不胜收。只可惜周念素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目光在花园中一扫而过,看见小径尽头若隐若现的幽光,提起脚步飞去。 (晚上再更啊~) ------------ 55、若莹 人生总有太多意外,不期然的一次邂逅便会改写许多人的命运。 多年后周念再想起这句话,总是不由得想起杜家别院的那个夜晚。他无意中遇见了一个神色痛苦的俏丽女子,看她与长歌年纪相仿,千年不动的恻隐之心不期然一动,这才有了后面的许多故事。 这个女子便是杜员外的小女儿杜若莹。周念说不上与她的结识算是祸还是福,又或者事情本身就是祸福相倚利弊共存。他的本意只是施以援手,没想到杜若莹被人下了药,单凭“援手”还不够,非要搭上他的命根子。 周念本就是个胡闹之人,有小妞儿投怀送抱自是来者不拒。激情迷乱之时杜若莹一把扯下他的面巾,连带顺走了他的金印,让周念事后想抵赖都不成。 周念小瞧了这个女子,这不能怪他,一个成天喊打喊杀赌钱掷骰子的人哪有心思去研究别人的背景和心计! 杜家有两个女儿,长女杜若晶现居东宫,不知哪天或许就能成为太子的侧妃。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女人心思不可谓不深,其妹杜若莹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早先杜廷尉试探刘北的口风,足以见识到杜若莹的心思,只可惜刘北一口回绝。杜若莹伤心之际打起了孟相家二公子的主意。这孟二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弟,空有一副好皮囊,净整些下三滥的把戏。杜若莹早先没有打听明白,不甚着了孟二的道儿。好在她及时发现逃回别院,这才有了与周念的一夜贪欢。 两个月后,宋世轩从岭南回京。他虽仍没找到那位巧设机关的隐士,却找来韩修远早先的设计,按照皇陵的布局稍作调整后送到皇帝面前充数,倒也蒙混过关。只是这地金莲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不可能随便找几粒黑色的珠子充数吧? 冥远楼也是一无所获。杜家虽然不远万里找来地金莲,却纯粹只当它是观赏的花卉,除了家里的二小姐,根本无人关心地金莲为何物。然则杜二小姐也是个难题,就在冥远楼派人潜入杜家找寻地金莲子的当晚,她竟然从人间蒸发!周念一掌击碎桌角,这真是他继任冥远楼楼主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宋世轩安慰道:“你且不要灰心,启国没有我们就去南昭再找,那里总归能找得到。有我们这许多人在,维持长歌的性命不成问题。早先派去南昭的人马应该已经到达,不管是地金莲还是莲子,找到了立刻送回京城。” 周念挠挠头,他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忽然信鸽飞落窗前,他抬手取下信囊中的信笺,展开来一看,立刻呆愣当场。 宋世轩狐疑,抽走信纸查看。上面有一方拓印,正是周念的大通钱庄金印。他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三弟,这是怎么回事?你的金印为何会在他人手上?!” 周念汗颜,支支吾吾的交代了那一夜的荒唐事,宋世轩越听越气,厉声呵斥道:“我离京时如何叮嘱你的?你竟然做出这种事?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周念自知理亏,“大哥你息怒,我现在立刻去钱庄跟那女子理论清楚!她引诱我在先,还偷我的金印,我周念绝对饶不了她!” “慢着!”宋世轩不放心的叮嘱:“此事你也有不对,务必妥善处理,别让青鸾心里有疙瘩。还有,这女子既然敢找上门来,想必早就准备好退路,你不可鲁莽行事。让赤风与你同去,他为人稳重顾全大局,有他协助我也放心。” 周念不敢违抗大哥的意思,以冥远楼烟花信号召来赤风,陪同他一起去了大通钱庄总铺。 杜若莹身着墨绿色锦衣长衫打扮成公子哥的模样,优哉游哉的打量着大通钱庄的布局。这就是启国最大的钱庄总铺?桌椅摆设果然都是精品,丝毫不见铜臭之气。她不禁扬起唇角,这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走了一个官宦子弟,得到一个商贾巨子,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周念进门时杜若莹正背对他欣赏墙上的画作,他径直走进店中,掌柜立马出来相迎。 “人呢?!” 杜若莹回头,看着这张七分帅气三分不羁的侧脸,微微皱眉,继而浅笑:“公子可是找我?” 周念显然对她没什么印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就是无法跟记忆中那个柔弱的女子对上号。 杜若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上面印着周念的那方金印,与他收到的一模一样。 周念不想多费唇舌,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找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杜若莹有片刻犹豫,见掌柜已经退下,此处只有她和周念外加一个随从,她从袖中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周念。周念不耐烦的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一直垂首侍立的赤风抬眼去看周念手中的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我有孕,你是孩子的父亲。 这个周念!赤风失笑,这次玩得有些过火了! “姑娘,你今日前来,到底意欲何为?”赤风看杜若莹年纪不大胆量不小,说话便不再绕弯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莫非你要我家公子娶你过门?” 杜若莹转头看向赤风,暗道这不是普通的随从!她狡黠一笑,忽闪着纯真的大眼睛说:“那是自然啊!我家也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出了这种事,你家公子当然要负责!” “那么敢问姑娘府上是哪一家?你凭什么认为我家公子会由你摆布?” 杜若莹清脆的答道:“杜府,京城之中别无二家。”她对自己的家族向来不吝炫耀,无论官场还是商场,杜家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周念和赤风听后都是一震,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是杜家二小姐?” 杜若莹笑着点头,她对自己的相貌和家世有信心,从这主仆二人的眼神中她更加笃定,自己真的找到了春天。 “听说你有地金莲的莲子,能否送我几颗?高价购买也行,只要你开个价,多少银子我都给!” 赤风都来不及阻止周念便已泄露了底牌,这可是谈判的大忌。 果然,杜若莹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她皮笑肉不笑的问道:“你们要地金莲的莲子做什么?” 这次赤风抢先开口:“我家公子自有用途,似乎不必向小姐禀明。” 杜若莹狐疑的看着周念,静默片刻,忽而展露笑颜,“要莲子还不容易?你娶我,我便送上五十粒莲子做嫁妆!” ------------ 56、成亲 “婚姻不是儿戏,此事万万不行!”宋世轩一口回绝了周念,且不说娶杜若莹之后周念要跟太子做连襟,就算是单纯的杜家也牵涉政商两界,日后少不了麻烦。朝廷这滩浑水让他宋世轩一个人趟就够了,弟妹应该过上自由随心的日子。 周念抓抓头发,“那小五呢?还有……那个肚子里的孩子……” 宋世轩头疼的捏捏额角,“小五已经躺了三个月,再等几日冥远楼便能寻得地金莲。至于这孩子,三弟,单凭杜若莹的一面之词,如何确定那是你的孩子?再者说来,你现在愿意整日面对啼哭的婴儿了?” 周念噎住,他是个没耐性的人,最烦小孩子哭哭啼啼问东问西,正因如此白祈和长歌小时候与他接触相对较少,比起大哥二哥来稍显生分。这些年他自由自在惯了,若是真的成亲然后再生个小娃娃天天粘着他,唉!那时候日子该是什么样儿的! “三弟,此事交由大哥处理,你以后莫要再见杜若莹。” “大哥,我……”周念忽然觉得自己很窝囊,他都二十岁了还要大哥收拾烂摊子,自己躲在后面算什么大丈夫! “大哥,我要娶杜若莹!” “三弟!” “大哥你听我说,不管杜若莹整什么幺蛾子,我都不去理会。她在我眼里就是盛地金莲子的木盒子,我拿了莲子就把盒子随便丢在什么地方了。大哥,我和小四小五年纪相差不大,从前没照顾他们多少。现在小五有难,我能救她,你就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三弟何出此言?”宋世轩安慰道:“白祈受你的教导,武功突飞猛进。长歌也从未抱怨过,她常说你是哥哥们里面最神气的一个,每次她闯了大祸你都能够摆平。所以你不需要弥补什么,不要为了长歌做出不必要的牺牲。” 周念眸光闪动,声音有丝惊喜有丝哽咽,“小五真的这么说?这丫头真有良心,比小四那个狼崽子好多了!大哥,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让小五醒来,我想听她亲口说我有多么好!你别再劝我了,我打定主意要娶杜若莹,越快越好!” 宋世轩看出了周念的坚决,但仍是搬出最后一条理由做困兽之斗,“你娶了杜若莹,那青鸾姑娘怎么办?” 周念默了默,“她若是愿意做小,我发誓一辈子待她好。她若是不愿意,我会给她自由。” 宋世轩不再多言,以他对青鸾的了解,多半是要让周念大享齐人之福了! 成亲的日子订在五月二十六,周念除了上杜府拜见老丈人外,其他的事一概丢给大通钱庄的王掌柜。反正杜若莹嫁的是大通钱庄的老板,由王掌柜出面正好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这几日天气热,长歌长时间躺在床上,后背、腿上都捂出了痱子。周念亲自打水端到长歌床前,等到青鸾给她擦洗完毕,再把水端走。青鸾给长歌捏捏手脚,周念就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说长歌的状况,说说从前的过往,一日的时光便悠悠然度过。青鸾从不提及“成亲”一事,周念自然也就避而不谈。用过晚膳后两人一起在院中散步,青鸾抚琴,周念舞剑,望月感怀,归房缱绻。 一晃半月过去,五月二十六,周念身着大红喜袍,骑着汗血宝马,身后跟着热闹的迎亲队伍,自大通钱庄总铺后院的“周府”出发,穿过三条大街来到杜员外的府上接新娘子。 杜若莹已有两个半月的身孕,虽然外形上看不出来,但孕吐十分明显。早先王掌柜与杜员外商议,因为孕妇需要静养,宴请宾客的场地就定在城北聚福楼,家中不设酒宴。这种小事无伤大雅,况且又是为了杜若莹着想,杜员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周念把杜若莹接到“周府”,连礼都没成便直接进了洞房。杜若莹有些愠怒,周念则吊儿郎当的答道:“我不信天地,又无高堂,宾客全在聚福楼,还整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你就没有兄弟姐妹?!” “有是有,可他们没空过来。”周念双手环胸问杜若莹:“你说有五十颗地金莲子做嫁妆,现在给我吧。”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你开口就向我索要嫁妆,不觉得太俗气太露骨吗!” “哧——你杜家向我索要八十八万两银子做聘礼时,怎么不觉得露骨?少在那里假清高了,快把莲子拿来!” 杜若莹气的哆嗦,指着周念的鼻子大骂:“这是你为人夫婿该说的话吗!周念,我真是看错了你!” 周念不耐烦的转转手腕,“你没看错,那晚上你扒光了衣服又亲又摸的人就是我!怎么着?那个滋味儿很销魂?正好这府里男人多,要不要我再把你扒光了,让他们轮流伺候你?” “你无耻!”杜若莹扬手就打,周念轻巧的拍掉她的胳膊,“少在那里跟我装贞洁烈女!赶紧的,把地金莲子给我,省的自己吃苦头!” 杜若莹被他气哭了,推开房门大喊“小春小桃”。周念伸手提起她的后领扔到床上,“你家的两个丫头都在柴房呢,不用费力气瞎喊了!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交出地金莲子,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二是继续瞎闹,明早让杜老头子给你收尸!” “你……你滥用私刑,不怕律法制裁吗!” 周念嗤笑:“怕的话还会娶你?!少废话!要死要活痛快点儿!” 杜若莹彻底败下阵来,她开始怀疑自己嫁的到底是钱庄老板还是土匪恶霸。她指着梳妆台上的几个盒子,“五十颗莲子都被我镶进首饰中,你自己去看……” 周念快速打开两只红木妆盒,金银钗环上镶嵌着乌黑亮丽的珠子,看起来像是椭圆的黑珍珠。 “这就是地金莲子?” 杜若莹垂泪不答,周念收起两只妆盒,“若是假的,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周念走后,杜若莹哭倒在床帏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美满姻缘怎会在顷刻之间崩塌?! 忽然下腹一阵坠痛,杜若莹惊恐的护住小腹,不要!千万不要! =========== 长歌的卧房中,宋世轩和智全朝门而坐,青鸾守在床前。如今解药已经配好,只等周念送来药引——地金莲子的红芯。按说长歌已经躺了三个多月,不差这一天半天。可周念是个急脾气,他要小五醒来,那便是一刻也等不及。 周念穿着大红喜袍冲进屋里,打开妆盒给宋世轩和智全看,“这是不是地金莲子?” 宋世轩拆下一颗用内力捏碎,中间果然有一段红色的嫩芽。他将红芯置于智全掌中,“请前辈鉴别真伪。” 智全把小嫩芽凑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后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味道辛辣无比,舌根处略感苦涩,与书中写的差不多。 “应该就是它!啧啧,想不到牛粪也成了抢手货,竟能换回这等宝贝!” 周念握紧拳头磨了磨牙,心想等小五醒来我再跟你这个臭秃驴算账! 青鸾抬眼看周念,目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宋世轩不理会他们的糊涂账,径自拆莲子取红芯。他按照智全的吩咐先取十五颗入药给长歌服下,再将十五颗捣烂加水和成浆状,用小勺铺在长歌口中,然后静待药效发作。 智全打个哈欠,“都别杵在这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她昏迷这么久,不是一副药半副药就能了事的,还是去想办法多找点儿莲子入药吧!” 众人都有些失落,宋世轩起身道:“有劳前辈了!在下这就送前辈回房休息。” 智全摆摆手,“我老瞎子不怕走夜路,你要送就送这坨牛粪,别让他再祸害我的大徒儿!” 周念咬牙,为了小五,我忍! 青鸾起身对宋世轩说:“大哥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会好好守着长歌。” 宋世轩淡淡一笑,“你也辛苦多日,今夜还是我来守着吧。三弟,你送青鸾回去。” 周念不好意思的笑笑,“多谢大哥!”执起青鸾的手带她出门。 青鸾推开卧房的门,周念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吓得青鸾惊呼出声。 周念邪邪一笑,“今夜可是我的洞房花烛之夜,我一定要过得名副其实!” 青鸾羞窘的低下头,声音如蚊蚋,“你的新娘子可不在这儿!” “怎么不在?”周念低头啄一下粉唇,“你就是我的新娘子!” 青鸾仰面躺在床上,三千青丝铺在身子两侧,粉面含春,黛眉星眸,朱唇微启,说不尽的诱惑柔媚。周念扯下身上的喜袍随手一抛,带起的劲风熄灭烛火,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大掌准确的捕捉到娇柔的身躯,抓住前襟轻轻往两侧一拉,香滑的触感登时擦过指尖。长指在肩颈处轻轻一挑,小小的肚兜滑至腰际,层峦叠嶂尽在眼前。骄峰傲起,娇喘连连。接下来便是欲与火、云和雨的世界。 这一夜,红绡帐冷,鸳鸯情深。一场婚礼,两个女人,三生孽缘。是谁如愿以偿,谁又空喜一场? 夜漫漫,路还长,世事不由人思量。 泪盈盈,复前行,且看明朝论输赢! ------------ 57、饮鸩 这厢里周念和青鸾正缠的火热,那厢里杜若莹却在为腹中的孩子担忧。 “周府”里的丫鬟家丁都是王掌柜新买来的,对周念和杜若莹之间的纠葛一点儿也不知道。听说夫人身体有恙,管家急忙派人去请大夫。索性救得及时,虽然见红,可孩子保住了。 杜若莹虚弱的躺在床上,右手轻轻抚摸着小腹,这孩子是她在“周府”的王牌,无论如何不能有所闪失。新婚之夜周念彻夜不归,她认定丈夫外面还有女人。这年头,哪个有钱的男人不养着几个相好?可又有几个相好能扶上正堂?杜若莹不着急,她现在是正牌的夫人,肚子里还有正牌的少爷,只要她守得住,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周念再次踏进“周府”是在次日傍晚,为的还是同一件事——地金莲子。 杜若莹小心的询问:“夫君要这地金莲子作何之用?”她已经领教过周念的暴戾,为免受皮肉之苦,还是主动放低姿态以柔克刚。 果然,周念没有大吼大叫,坐下来倒一杯凉茶,端起来略一思索转而递给杜若莹,“用它来救命,十万火急,你快些去拿来。” 杜若莹接过茶杯,看周念悠悠然坐在对面,哪有什么“十万火急”的样子? “夫君可否告知若莹,救的是谁的命?” 周念拧眉看杜若莹,她笑得温和无害,让人猜不透心思。 “这事儿也用不着瞒你,救的是小五,我唯一的小妹子。这丫头前些日子乱跑乱颠弄了一身病回来,急需要地金莲子来救治。你既然已经入了我周家的门,小五也就是你的妹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那是自然,别说是救小姑子,就算素昧平生的路人有难,我也会尽一份力。”杜若莹心思一转,“只是那地金莲并不多产,我家院子里那几棵地金莲结的莲子总共百十颗。夫君昨日带走五十颗,剩下的都在家中。可否缓上一日,明日回门时再取来交与夫君?” “也好。”反正那五十颗还够用,明日就明日吧。“你好好歇着,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杜若莹看他起身要走,心里冷笑,他究竟有没有为人丈夫的自觉?把这里当什么了?串门儿? “夫君慢走,若莹身子不便,恕不远送。” 周念点点头,没听出这话中的讥讽,摆摆手离去。 丹蔻沿着茶杯的边缘轻轻画圈,杜若莹再也憋不住酸楚的眼泪,想她杜家二小姐、廷尉的亲妹、太子的小姨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周念,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不管那个小五是妹子还是狐媚子,她害的我如此凄苦,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杜若莹从一口大木箱中取出一个红木方盒,掀开盖子,数十粒乌黑的椭圆形珠子在光照下反射出淡淡光华。她将珠子一股脑儿的倒进一只青花瓷坛中,里面是鹤顶红勾兑的毒液,恰好没过所有地金莲子。杜若莹将坛口封好置于阳光下,如此一来便能加速毒液渗透。一抹阴冷的笑容浮现嘴角,如今解药变毒药,服下去便是饮鸩止渴! =========== 宋世轩被皇帝派出京给皇陵选址,临走时对周念又是一通嘱咐。有了杜若莹的前车之鉴,他不敢过于相信周念,又暗中找来赤风,一是辅助周念,二来保护长歌。 智全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宋世轩和周念都不在,没人陪他下棋斗嘴,对他无疑是巨大的折磨。 青鸾体贴的问道:“师父,要不要徒儿为您抚琴?” 智全摆摆手,“我是粗人,听不惯那些莺莺燕燕。” “那……师父,长歌由我看护,您出去找些乐子吧。” 智全眯眯眼,“大徒儿,你真是善解人意,比这躺着的小丫头好多了!” 青鸾抿唇一笑,“师父过奖!” 送走智全,青鸾回到长歌的房间,看着床上沉睡的小人儿,眼神一寸寸冷冻。 哼!再善解人意有什么用,周念不是一样娶了别人?!同样是孤儿,她被卖到青楼,长歌却有四位兄长捧在手心里护着,凭什么!长歌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命运的不公,她不甘心、不服气、不能忍受!她无法在地狱中看着长歌活在天堂,如果不能让她也上天,那么至少让长歌下地狱! 青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半勺黄色粉末用茶水调匀,扶起长歌的后颈给她灌入口中。在她转身放杯子的时候,长歌微微皱一下眉头,口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只是青鸾已经转身出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用晚膳的时候周念捧着一盒子地金莲子回来,一进门便将盒子交给青鸾,转身先去长歌床前显摆一番。他捏捏长歌的鼻子,“懒丫头,三哥给你寻来灵药啦!等会儿吃了药赶紧起来,听见没有?” 青鸾将盒盖掀开一条缝儿,乌黑的地金莲子散发出幽幽碧光。她阖上盖子,问周念:“你吃过饭了么?” 周念正在把玩长歌的梅花簪,头也不回的说:“吃过了。” “在哪里吃的?” 周念转头看青鸾,笑嘻嘻的起身搂住她的纤腰,“在杜家吃的,那老头子忒难缠,不吃饭不让我走。其实他家的饭不怎么好吃,我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饭呢!” 青鸾有些不满,说好了对杜若莹不理不睬的,怎么又留在她家吃饭?!她绷着脸甩开周念,径自坐下吃饭。 周念有些头疼,杀人灭口他在行,哄女人他可不行。低头叹一口气,无意间瞥到长歌的手指动了动,“小五!” 周念抓起长歌的手摇晃,可她静静地没有一丝反应。周念试探她的脉息,比昨夜强劲许多,说明长歌的确有了大的起色。他顿时兴奋不已,拿过地金莲子一个个捏碎,取出红芯交给青鸾,“快去,给小五熬药!” 青鸾愤恨的看一眼周念,咬住下唇转身离去。 长歌一连服药三日,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偶尔能动动手指,或者抿抿嘴唇,每次有这种小动作,周念总会上去唤她,希望下一刻她便能睁开眼睛。 第四日夜里,周念和青鸾刚刚亲热完睡下,忽听得长歌房中有响动。周念扯过一件衣服就往外跑,却见一道黑影先他一步进入长歌房中。周念大惊,待看清是赤风后才放下心来。 “小五怎么了?!” “醒了。”赤风后退一步,让周念能够看到躺在地上的长歌。不等周念开口,他又补充一句:“她中毒了。” 周念快步上前抱起长歌,苍白的小脸显出青黑色,唇边还沾着呕吐的白沫,的确是中毒的症状。 “谁下的毒!”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敢在他周念的眼皮底下动手脚! 赤风冷冷的说:“这些天除了你、智全、青鸾,再无他人靠近这间屋子。”言外之意,凶手就是这三人之一。周念没有下毒,剩下的就是智全和青鸾。 “死秃驴!”周念咬牙切齿的大吼:“我非要宰了他不可!” 赤风摇摇头,智全若是想要害长歌,又何必费尽心机的救她? 青鸾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长歌出什么事了?” “被人下毒了!”周念出手封住长歌胸口大穴护住心脉,内力凝结于右掌为她运功逼毒。 赤风暗中观察青鸾的脸色,看她非但不觉得惊讶,反而有些恐惧,心中便清楚了七八分。他故作惋惜的说:“她中毒太深,恐怕回天乏术了……” 周念以手作刀劈来一阵劲风,“闭嘴!小五不会有事!” 赤风闪身避过,“我去找智全。” 周念专心运功,一刻钟后长歌连吐黑血。正如赤风所言,她中毒太深,单凭外力逼毒不可能全部拔除。 青鸾上前替周念擦汗,“我天天守着长歌,没见过有谁下毒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念将长歌放平,“是智全那个秃驴!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让他害了小五。青鸾,你给小五换件衣裳,我去找那秃驴算账!” “你……嗯……你小心些。” “知道了!你今夜留在这里看着小五,别让她再出事!” “嗯,我在这儿你还不放心么!” 周念没说什么,出门便往智全的卧房追去。 青鸾噗通一声坐在凳子上,看着门外黑黢黢的夜,心里升腾起莫大的恐惧。她明明用药十分小心,每次剂量都控制的刚好,怎会使长歌口吐白沫呢?不过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追究毒药的分量问题,而是想想怎么逃脱罪名。幸好周念对她十分信任,将矛头指向智全。可智全一个老瞎子,除了动动嘴皮子开药方之外,根本不与长歌接触。到底要怎样把白的变成黑的呢? 青鸾起身跌跌撞撞的往房间跑,那瓶毒药还在她的袖袋中啊,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两条黑影悄然跟上,待到青鸾手忙脚乱的找出那瓶毒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啊!”青鸾看到窗外两道愤怒的目光,吓得瘫坐在地上。 周念一脚踢开房门,此刻的他像头受伤的豹子,浑身散发着暴戾和痛苦,“青鸾,真的是你?!” “不是,不是……周大哥,不是我……” 周念拾起瓷瓶,“那这又是什么?!” “那是……那是……是我的药!”青鸾猛地扑上去夺过瓷瓶,“这是我的药!不信我吃给你看!” 周念冷冷的看着她。她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双目一闭,拔开塞子仰头服下一整瓶药粉,呛得她咳嗽不止。 赤风递上一杯茶水,“青鸾姑娘,喝口水冲一冲。” 青鸾恐惧的抬头看他,挥手拍掉茶杯,“不!” 茶水沾上散落在地的药粉,立刻变得浑浊粘稠。赤风到院子里捉来一只老鼠让它舔食粘液,老鼠吱吱两声口吐白沫而死。 青鸾颓然倒在地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周念惊骇的后退一步撞上门框,声音中是满满的伤心和疲惫,“这世上还有我能相信的女人吗?” ------------ 番外——我心常念 “除了自家兄弟,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是周念进冥远楼时韩修远说的唯一一句话。 初进冥远楼的训练是残酷的,稍有不慎便被淘汰,“弃子”的命运可想而知。进了冥远楼,首先要做的便是忘记你是谁。这里没有穷苦孤儿,没有江洋大盗,没有地方豪杰,更没有楼主的弟弟。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对打,每个月还有一场激烈的厮杀。这样枯燥血腥的日子,即使周念这个武痴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入营一年,两百个新手死的死杀的杀,全须全尾的活下来的,不过只有十人。当然,淘汰还没有结束,冥远楼不需要这么多杀手,每年两人足矣。 周念遥望西山,淡淡雾霭似袅袅炊烟,那是梅园的方向,大哥二哥今晚是否回去?小四小五又在哪里玩耍? “哎,兄弟!”一个青年挨着他坐下,“想什么呢?” 周念不耐烦的别过头去,这人还真是自来熟! 那青年索性躺在草地上,侧头看着西沉的夕阳自说自话。“我想家了,可惜我又没家。我七岁那年我爹就死了,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我娘只好把三岁的妹子卖了换米吃。我娘说吃着这米就好像吃我妹子一样,整日的伤心难过,第二年冬天也死了。唉,兄弟,你说人死了得是啥样儿啊?要是我也死了,是不是就有家了?” 周念没搭理他,这人无端端的跟人家说自己的身世,不是有病就是闲的长虱子。 “你家里还有人不?” 周念心中微微一动,家人? 他是义父从寺院中领养的孩子,说到底就是孤儿或者弃儿,哪有什么家人! 哦,不对!他有家人,西山梅园住着他的兄弟和妹妹,他们都是他的家人。 “看你这年纪,跟我妹子差不多,不如咱们结拜为兄弟如何?” 周念冷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想在执行任务时找一个同伴,做的也不必这么明显吧! “我叫何青彦,你呢?” 周念翻了个身,睡了。 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去刑部大牢劫囚,十个新手劫三个囚犯,抢不着人的被淘汰。周念身先士卒,认出一个囚犯是他们所要之人,提起那人的后领便走。后面几个动作慢的惊动了狱卒,场面顿时混乱。周念回头啐一口唾沫,带着战利品跑了。 这一次,十人中活下来的只剩五个,劫到人的只有周念和何青彦。 选拔到此为止,周念和何青彦成为祭电堂杀手,其他人都是“弃子”。 何青彦是个自来熟,还是个话痨,周念与他住在一起烦不胜烦。算起来他在梅园兄弟中是话最多的,连小丫头长歌都自愧不如,现在遇上何青彦,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何青彦唠叨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妹子,他说“吃米饭跟吃妹妹一样”,听的周念瘆得慌。他不禁想起小五,要是拿刀把她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炖了,呃……起一身鸡皮疙瘩…… 冥远楼的规矩,前三年不能擅自外出,执行任务后立刻回楼。新手是两人搭档,同出同归。可何青彦这小子每次都要在外面瞎晃,害的周念也不能回去。 话虽这么说,周念还是很享受这种偷闲的。何青彦去的地方多是青楼楚馆,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地方。随便从哪个胖子身上摸几千两银子,找几个姑娘喝酒听曲儿,也是一大快事! 跟何青彦朝夕相处了两年,周念已经习惯这个话痨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再说“吃米饭跟吃妹妹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对琴艺的热衷。每次完成任务,他们不再随便找家青楼玩乐,而是固定的去倚翠楼,周念不笨,立刻便察觉到了猫腻。 在他们又一次去倚翠楼时,周念照往常一样搂着姑娘喝酒,余光悄悄打量何青彦。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台上抚琴,何青彦目不转睛的盯着人家。那眼神绝不是浪荡子弟猥亵的目光,而是心痛与悔恨交织的激动。周念瞬间明白,这便是何青彦的小妹子! 这一夜白雪纷飞,他不可避免的想到长歌。这臭丫头每逢雪夜便要折腾的哥哥们不能睡觉,今夜不知道是谁陪着她。 “哎,兄弟,你也没睡呢?” “嗯,睡了。” “哧——睡了你还说话。哎,跟兄弟说说,你这翻来覆去的想谁呢?” 周念侧脸看着窗外,“想我家的小妹子。” “你也有妹子?!”何青彦来了兴致,“咋没听你说过呢?多大啦?长啥样?跟你像不像?” 这还别说,小五那鼻子眼儿的,跟他还真是挺像!周念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兴奋的腾一下坐起,“像!那丫头跟我长得像!” 周念逮着话题,立刻晋升为话痨,跟何青彦说起了自家妹子。 “其实你跟你妹子长得也挺像。” “……一个爹娘生的,能不一样么!”何青彦猛然醒悟:“你见过我妹子?!” “哼!你总是盯着那弹琴的姑娘看,我能见不着么!” “……” “怎么了?我说错了?那不是你妹子?” “没错,她是青鸾。” “哎,我说,既然找到妹子了,就快些带她离开那种地方。一个姑娘家的,待在那里迟早要出事儿!” 何青彦翻了个身背对周念,“你以为我不想啊!我那妹子这些年吃了许多苦,一听说我是那个害她被卖掉的哥哥,伸手就把我往外推。” “她不认你?” “嗯……” “那……你暗中把她赎了不行?” “呵!就算我把银子给了老鸨,我妹子也不会离开倚翠楼的,她跟我赌气呢!”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再去倚翠楼,遇到有调戏青鸾的嫖 客,周念便会出手相助。久而久之,倚翠楼上下都知道青鸾有个英俊多金的情哥哥。却不知为什么,这情哥哥肯花大把银子护她的清白,却总也不出钱赎她。 三年之期已过,周念和何青彦开始独自执行任务。 周念去刺杀太尉,不幸落入圈套。他拼尽全力取了太尉首级,自己也身中数刀。为了躲避追捕,他翻进了倚翠楼的后院,不及多想,已经轻车熟路的找到了翠鸾的房间。 翠鸾从睡梦中惊醒,看清是周念后非但没尖叫反而猛地扑上来钻进他怀里。周念根本搞不清状况,只一心留意外面的官兵。直到追逐声远去,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看见青鸾眼中的盈盈泪光,搞得他莫名其妙。 “你受伤了。” 这是青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带着浓浓的哭腔,可这婉转的声音好似一把七弦琴,颤抖的音符让人的心尖尖跟着发痒。 “嗯,你怕吗?” 青鸾摇摇头,“不怕!我给你包扎。” 若是韩修远在此,一定会告诫周念不可轻信他人,必须马上离开。可周念中邪了,不但任由青鸾出门取药,还让她触碰自己的伤口,最后竟然还躺在她的床上睡去。这是他第一次卸下防备相信一个人,那人不问原因、不计后果,在他危难的时候给予帮助,在他悄然离去后守口如瓶,周念觉得,这种感觉真不赖! 周念在冥远楼三年,完成大大小小的任务总共四百八十次,其中不乏偷盗国宝、刺杀官员这种大案,韩修远有意退位让他接任冥远楼楼主一职。周念也清楚自己的使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为了使众人心服,他接受了更艰巨的任务。 前朝有一批宝藏埋藏在东北长白山中,记录宝藏所在的地图被分成八块,冥远楼已经集齐四块,另有一块在靖南王府,一块在护国公府,两块在皇宫之中。韩修远查出了皇宫中藏宝的位置,派周念去盗来。 周念知道此行凶险,叫上他的老搭档何青彦同行,却不料送他走上了不归路。 周念不是内疚,真的不是。当何青彦扑过来为他挡那一箭时,他脑中只有两个字——笨蛋!他很生气,很愤怒,这个话痨总是唧唧歪歪的烦他,突然闭上了嘴,让他觉得世界再无声息。 像往常一样,完成任务后他又去了倚翠楼。看翠鸾在台上抚琴,他止不住泪流满面。那张与青鸾形似的脸,那个惹人讨厌的自来熟,再也不会突然冒出一句“哎,兄弟!” 夜里他又翻墙进了青鸾的房间,他想告诉青鸾,她唯一的亲人为了救他死了。可当他摸索到青鸾床边时,少女柔软的胴体扑面而来。青鸾紧紧抱住他,将他冰冷的面孔搂在怀中,用自己胸前的柔软温暖他、感化他。 “大哥,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什么都不用说,青鸾在这里,青鸾永远陪着你。” 周念的心被狠狠碾过,泪水晕湿了薄薄的肚兜。 “没错,我是你大哥,我……我也会永远照顾你……” 少女的心跳的很快,青涩灼热的红唇颤抖着贴上周念的,丁香小舌微微探出,瞬间点燃一室激情。 男人的悲痛需要排解,女人的寂寞需要疏泄,干柴遇到烈火,不管天时地利,此刻就是旖旎无限。 初经人事的青鸾没有尖声呼痛,只是抱紧周念在他肩头留下两排属于自己的印记。周念凶狠的掐住她的腰肢猛力冲撞,低头在她胸口种下一朵朵红梅。 那一夜,青鸾娇媚的声音只为他一个人吟唱,直到东方既白,直到雄鸡报晓。忘了这一夜要了她几次,两人沉沉睡去后,他仍在她体内享受温热的包围。 一晃又是两年,青鸾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取代的存在。受伤时、疲惫时、无聊时、烦躁时,只要他需要,她总在那里默默等候。他时常想,何家兄妹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自己的?一个冲在前面为他挡箭,一个守在后面为他疗伤,这种付出甚至超过大哥、二哥、小四、小五,这是一种真心的交付。 二哥和小五失踪,梅园陷入混乱。大哥不能出面,小四还在冥远楼,大通钱庄的重任理所当然的落到周念肩上。他每天忙完钱庄和冥远楼的事便直接去找翠鸾,梅园已经没有家人,他许久不曾回去。 冬去春来,大哥收到了小五的来信,得知二哥遭内鬼所害,这让周念多年不曾触动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除了自家兄弟,不能相信任何人。 大哥没有动用冥远楼任何一个人,亲自去边关接小五。周念抛下京中事务一同北上,他的想法比较简单:若是哥哥和妹妹都出事了,还要钱庄和冥远楼有什么用! 救回小五的一刻他觉得无比庆幸,他告诉青鸾,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不让兄弟和妹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青鸾浅笑着垂下眼帘,“那我呢?” “你?”周念想了想,“我要让你做我身后的女人,风霜刀剑有我挡在前头,家长里短由你在后头操持。青鸾,你愿意跟我走吗?” 青鸾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满满的惊讶与欣喜。她使劲儿点头,泪水自眼角滑下甩落在周念的衣襟上,“我愿意我愿意……我等了这么多年……我愿意……” 周念将她拥入怀中,仿佛叹息一般,“除了家里的兄弟,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青鸾,替我好好照顾小五。” 来到郡马府外的别院,青鸾第一次见到周念的大哥。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杀手的义兄竟然是新科状元、工部侍郎、敏仪郡主的丈夫。青鸾竭力保持镇定,天啊,周念到底是什么人! 照顾长歌的工作看似简单,做久了却是烦人至极。每天喂水喂药喂参汤,替她擦洗换衣服,还要照顾她的大小便,这简直比太皇太后还难伺候! 每当看到宋世轩瞒着郡主老婆跑来照看长歌,那种温柔宠溺的眼神让青鸾心生嫉妒。她旁敲侧击的问周念,大哥是否对长歌有超越兄妹的感情?周念满脸疑惑,她只好解释说,大哥对长歌出奇的好,他看长歌的眼神比你看她温柔的多。周念猛地跳起,“连你都看出来了!我就知道我对长歌不够好,从今往后我一定要比大哥更爱护她!” 青鸾又好气又好笑,长歌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兄弟这样宠她? 可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周念为了长歌要娶杜若莹,她苦苦等待五年的位置马上就要让给另一个女人,这让她如何自处? 她快气疯了,可是周念一心要救长歌,根本无暇理会她的感受。她觉得悲哀,他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也是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离开他。 她妥协了,她输给了半死不活的长歌,一个和她相同出身却比她幸运百倍的女人。她不恨杜若莹,因为她知道周念没有分给她一丁点爱,她比自己更加可怜。她恨的是长歌,一个用亲情绑架了她的爱人的女人! 周念松开她的手去娶杜若莹的时候,她给长歌下了第一副药。这药叫百日散,每天兑着茶水喝一点点,百日后闭气身亡。可她没想到长歌体质这么差,仅仅五副药就逼得她口吐白沫。 她第一次下手害人,遇到这种情况一下子慌了神。她盼望周念会无条件的相信她,可在赤风的逼问下,她终是现了原形。 周念说,这世上还有他能相信的女人吗? 她想问,这世上有你相信过的女人吗? 除了长歌…… ------------ 58、不识 “谁来救救我!” 周念冲进长歌房中,“小五别怕,三哥在这里!” 长歌惊恐的抬头看他,继而爬到床脚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用梅花簪抵住喉咙,凄厉的叫着“别过来!别过来!” 周念举起双手,安抚的说道:“小五别怕,三哥不会伤害你。” 长歌置若罔闻,一个劲儿的哭喊“大哥!二哥!三哥!小四!快来救救我……” 周念心痛的看着长歌,“三哥就在这里啊,小五……” 长歌醒了,可她谁也不认得了,整天像只受惊的小猫,只会喊着“救救我”。别人还好,看她这副样子顶多觉得可怜,但周念不同,他听着长歌口口声声叫“三哥”,而自己站在面前她却不认得,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智全立在门外久久无言,这样的场面他也无能为力。他无法断定长歌是因为受伤还是中毒导致的这种症状,自然也就不能对症下药。 长歌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生活,一面乞求着救赎,一面小心翼翼的防备每一个靠近的人。她不是失忆,她记得自己的兄长,记得防备别人下毒,记得使用武力威胁。可她又忘记了每一个人,所有的面孔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都是令人恐惧的。可说到底,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是怕无尽的黑夜?还是孤寂的内心? 在智全的建议下,所有人都对她“退避三舍”,除非她主动召唤,没有人会上前打扰。 这一举措收效甚好,长歌从最初缩在床上不敢动弹,到后来扶着桌椅在房中走动,再到走出房间到花园中小坐,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好了许多。 她不是傻子,偶尔静下心来想一想,周围的人对她真的没有敌意,相反,他们对她予取予求,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满满的诚意和真心。 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要相信他们,快点逃!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他们是来救你的。每当和这两个声音天人交战的时候,她就会陷入混乱,自己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把什么都忘了?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她用两手护着脖颈,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这一日她正坐在花园的凉亭中看池中的鲤鱼,听到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回头便与一个青衫公子四目相对。 长歌轻轻蹙眉,看他这副激动的样子,难道又是故人? “长歌……” “对不起!”长歌本能的起身防备,“你不要过来!我不认得你……” 宋世轩眼眸暗了暗,虽然他已听说长歌的状况,可真的听到她说不认得自己时,那种失落和疼痛还是准确的打击了他。 “我是大哥,你不记得了吗?那也无妨,过阵子等你病好了,自然都会记起。长歌,过来一些,你不会水,在池边太危险。” 长歌倚靠在凉亭的石柱上,“我谁都不认得,你不要介意。我总觉得我在等人,却不知道在等谁。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却又想不起来丢了什么。我讨厌这个样子,好像废物一样。” 宋世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长歌,你只是病了。大哥带你去找大夫看病,病好之后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好。”长歌看了他良久,终于还是点头了。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儒雅的气质,让人想到包容、熨帖和正义。长歌忍不住自嘲,自己竟然沦落到只剩下“直觉”的地步! 周念看着宋世轩和长歌一前一后走来,两人相隔五步的距离,心里有些受伤。 “小五,在你心里三哥真的不如大哥吗?” 长歌后退一步,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心里却在想,你这副黑黝黝的面孔,怎么看都是凶神恶煞,让人家怎么放心啊! 忽听得西院传来悠悠琴声,宋世轩神色一凛,周念一惊,长歌倒是颇有兴致的侧耳倾听,脚步不由自主的向西院移动。 “小五……”周念出声阻拦。 “这琴声这样好听,是谁在弹?” 周念脸上的表情堪称窘迫。知道是青鸾给长歌下毒后,他虽然失望,却念及旧情没有伤她性命,这些日子一直把她留在西院。宋世轩知道这件事后不置可否,他关心的是长歌的安慰,对青鸾的生死去留并未多加在意。今日青鸾忽然抚琴,明显是要提醒别人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寻死路? 长歌走到西院门口,看到大门闭着,转头轻声问宋世轩,“我能进去吗?” 宋世轩立刻换上一副清雅的笑容,“里面住着一位姑娘,她不喜被人打扰。” 长歌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提气一跃跳上墙头,宋世轩和周念俱是一惊。 长歌俏皮一笑,她的小脸迎着阳光,眼中流光溢彩。她有些惊喜的说:“我果然是会武功的!我偷偷去瞧瞧那位姑娘,不会打扰她。” 周念有些结巴,“大哥,小,小五,她……她……” 宋世轩弯弯嘴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罢也翻墙过去。 周念无语,看了看虚掩的门口,算了,还是翻墙吧。 青鸾坐在窗前抚琴,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一字排开的三兄妹。长歌默默的蹲墙角,脑海中模糊有个白纱拂动的画面,然而只有一瞬,画面就烟消云散再无踪影。 “铮”一声琴弦崩断,长歌一惊,双脚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撒腿就跑。宋世轩紧随其后,留下周念愣愣的站在原地。 青鸾推开房门,看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泪水汩汩而下。 周念静默良久,终是转身离去。走之前告诉青鸾,长歌已经醒了,可她谁都不认得了。 青鸾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长歌不死,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长歌不认得人,她就没有被原谅的可能。 =========== 自那日听闻青鸾抚琴后,长歌对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对着琴谱卖力拨弄,只可惜天资实在有限,弹出来的音律让人不敢恭维。 都说音乐是开启人思维的一把钥匙,长歌自打弹琴以来,记忆没有找回多少,从前的性子却逐渐恢复,最显著的一点便是耐不住寂寞好凑热闹。 她知道自己会武功,趁着四下无人便溜出府去。大街上各色小摊十分热闹,长歌看着那些泥人、面具、小吃十分眼馋。她摸摸身上的口袋,苦哈哈的做个鬼脸,拍拍手走人。 溜回房间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堆小玩意儿,长歌咬一口糖人儿,戴上花脸面具,自个儿在镜子前乐不可支。再一次出门她便大摇大摆的走正门,看见守门的两个小厮,还对他们微笑致意。 这天正赶上南门市集,长歌在一堆鸡鸭牲畜前挤过,又去卖菜蔬的摊子凑热闹。看着一根根萝卜青菜,她傻乎乎的笑着。这种场景新鲜又有趣,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那就是从小到大自己都没下过灶膛。虽然不值得炫耀,但对于一个忘记过去的人来说,能够笃定一件事情真是令人高兴。 有人路过撞了她一下,她微微侧身避让,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那个撞她的人正把贼手伸向一位妇人。 “小贼!”长歌指着那人大叫。 那小贼发觉自己行迹败露撒腿便跑,长歌不依不饶的追赶。眼看他拐进了一条巷子,长歌下意识的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就在她这一愣神间,那小贼已经跑的不知踪影。 长歌悻悻的回去,看见周念站在西院门前,她在五步开外定住。 周念也发觉了长歌的存在,脸上挂着笑容,“小五,怎么了?” 长歌看看空空的右手,指上的薄茧似乎昭示着某种存在。 “三,三哥。”这样子叫一个陌生人,感觉还是很奇怪。“我是不是丢了什么兵器?” 周念看她搓手的动作,顿时恍然大悟。习武之人对自己的兵器有如对待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感觉,不是记忆。 “没错,你是有两样东西在三哥这里,三哥马上去给你拿!” 长歌怔怔的目送周念离去,不得不承认,这个三哥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对她却是真的很好。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阎王的脸小鬼的心”,想着想着她扑哧笑了。 周念回来的时候看到长歌尚未敛起的笑容,心情也跟着云开月明。更让他高兴的是,在他走到长歌面前时,她竟然没有后退躲避,只是很自然的伸手接过乾坤囊和金丝软甲。 “这是什么?” 周念介绍说:“这是乾坤囊,以前我送你的,里面有你要的兵器。那是金丝软甲,二哥送的,刀枪不入,你以后记得时时穿着。” 长歌拧了拧乾坤囊的搭扣,竟然拧不开。周念伸手指点:“捏住搭扣左旋半圈往上提。” 长歌一试,果然打开了。这乾坤囊真是不辱名号,从外面一看是个小布袋,里面却是大有乾坤。瓷瓶、粉包、腰牌、金印、暗器、玉簪,还有一把匕首!长歌顺手摸出一枚枣核钉甩手钉在假山的山石上,轰一声将其击碎。她笑着咧开嘴,没错!就是它! ------------ 59、上香 长歌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宋世轩了,周念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再不像前阵子那样围着她忙前忙后。即使如此,她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时刻关注着自己,这种感觉并不糟糕,相反的,她觉得很习惯很安心。 这座宅子里的下人都像是哑巴,唯一能制造点儿声响的便是西院的那位姑娘。长歌忍了很久,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跑进西院打断了姑娘的琴声。 这姑娘眉清目秀的,虽不是国色天香,但却有一种历经风尘出淤泥而不染的秀美。长歌微微一笑向她示好,“姐姐,我被你的琴声吸引,多有打扰,还请不要介意。” 青鸾愣了愣,“你……你叫我什么?” 长歌敏感的意识到问题所在,“我大病一场,许多人都不认得了。敢问姐姐高姓大名?” 青鸾心中五味杂陈,转身背对长歌叹一口气,“忘了……忘了更好。我叫青鸾。你来这里的事,你大哥和三哥知道么?” 长歌想了想,有后面那双眼睛在,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他们说姐姐你不愿被人打扰,我是偷偷的过来看你。怎么了姐姐?莫非我给你添麻烦了?” 青鸾摇头,哪里是她怕被人打扰啊!她每天独自面对一丛青竹,恨不得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只是想不到,盼来盼去竟然等来的是长歌! 真是冤家路窄! “姐姐,你为何独自待在院中,整日的足不出户,是要清修么?” 青鸾把这个问题在脑子中转了转,不答反问道:“怎么,难道你经常出门?” “是啊,这里……这里太闷。” 青鸾厌恶的皱皱眉头,真是娇蛮任性的大小姐! 长歌默默低头冥思,其实她频繁外出的真正原因是要寻找自己的家。醒来后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已经逼着自己去相信“大哥”、“三哥”的存在,可她无法认同这个地方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记得自己还有二哥和四哥,但每回问起,周念总说不清二哥到底在哪里。至于小四,周念说他进了冥远楼,这两年都不会来看她。长歌满腹疑问,冥远楼是什么地方? “姐姐,过几日便是乞巧节,街上很是热闹,你要不要一同出去游玩?” 青鸾转过头来,“你想让我同去?” 长歌笑眯眯的点头。 “那要看你大哥和三哥会否同意,只要他们点头,我便和你一起出去。” 长歌略加犹豫,青鸾又说:“你从前总嚷着要我陪你去白云庵上香,正好我今年有空,若是你哥哥同意,我便带你去白云庵。” 长歌一听,当即拍手说好。她倒不是对上香感兴趣,只是听青鸾说起“从前”二字,本能的想要找回一些记忆。 宋世轩不在,乞巧节上香的事便由周念拍板。私心里他还是对青鸾有感情的,听说她想去白云庵上香,再加上长歌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并未多加思考,不但痛快答应,还塞给长歌一千两银子香火钱。 七月初七这天,一大早长歌便穿戴整齐,巴巴的跑到西院去等青鸾。 上香须在晌午之前,白云庵在西山离得又远,周念派赤风驾车送她们。长歌看着这个三十多岁身形瘦高的大叔,忍不住仔细打量一下。赤风扯一扯嘴角,“小姐。” 长歌咧嘴一笑,这声音听起来分明比他看起来年轻,多半是易容了。 街上行人颇多,马车行进缓慢。长歌掀开帘子一角,看着外面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不时向青鸾指指外面的新鲜事物。青鸾微笑颔首,端坐在车中如大家闺秀一般。 去西山白云庵上香的人络绎不绝,绵延的山道上排着各色马车,从车鸾的装饰上看,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家眷。 长歌探出半截身子递给赤风一杯凉茶,“大哥,天气热,喝点水解暑。” 赤风倒是没有拒绝,谢过长歌后一饮而尽。长歌看他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又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还送上湿帕子给他擦汗。 其实马车里也跟蒸笼一样热,这么一掀开帘子,外面的风吹过来,顿时透气许多。长歌问青鸾:“姐姐,咱们把帘子掀开吧?这样凉快一些。” 青鸾蹙眉,“姑娘家的成何体统!” 长歌吐吐舌头,她才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呵呵,反正我长了一副丫头相,干脆坐到外面驾车啦!” 话音刚落马车“哐”一下停住,长歌正要往外走,脑袋“嘭”的撞在车门上。 “哎呦!大哥,出什么事啦!” 赤风抱歉的说:“前方有人拦路,无法继续前行。” 长歌和青鸾同时掀开帘子往外看,可不是,所有马车都被拦下来了,路旁乌泱泱站满了人。 “什么人这么霸道啊!”长歌站在马车上踮起脚张望,远处拦路的人似官非官似兵非兵,这皇城根下贵人多,指不定又是哪个王妃郡主的亲卫呢!这么一想她忽然来了兴致,回头招呼青鸾:“姐姐,咱们过去看看吧!” 青鸾把目光投向赤风,见他微微摇头,只好说不去。 长歌觉得扫兴,但也没当面说出来。她看得出青鸾对赶车的车夫有些畏惧,也猜到周念派来的不是等闲之辈,坐下来等了一些时候,终于耐不住性子,借口“方便”跑进了路边的松树林。 树林中古松参天,阴凉凉的十分舒适。由于阳光照不进来,长歌辨不清方向,但双脚却不由自主的带她前进。直到看见山林掩映的青瓦白墙,长歌终于相信,自己确实对此地十分熟悉,不然怎会连这等蜿蜒山路都了然于胸? 此时此刻,她十分清楚自己应该马上回去与青鸾汇合,但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继续前行,她想看看到底是谁如此霸道,竟然拦下所有上香的百姓! 凭借过人的轻功,长歌悄无声息的潜入白云庵。这里是尼姑修行的地方,男子不得入内,因此那些卫士都在寺外守护,放眼望去,寺中都是穿青袍的尼姑。长歌小心的躲避人群,从正殿绕到后院,却没发现一个可疑之人。她又回到正殿,看着金灿灿的佛祖慈眉善目的微笑,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敬畏之情。来到佛前焚香三拜,叩首许愿时一柄森然的宝剑架在颈间。 “你是何人?!”凌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上去是个年轻女子。 长歌不敢轻举妄动,保持着叩拜佛祖的姿势说:“小女子前来上香,尊下不觉得在佛堂里显露兵器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么?” 那女子冷哼一声,“随我出来!” 长歌慢慢起身,倒退着出了正殿。只见外面立着三五尼姑,都是双手合什。长歌对着一位年纪颇大的尼姑说道:“大师救我,我只是来上香,别无他意!” 老尼姑上前念一句“阿弥陀佛”,对着长歌身后的人说:“请施主剑下留情,佛门圣地,不可枉造杀孽。” 握剑的女子对她不加理会,语气傲慢的说:“今日山下封路,她能混进寺中,绝不是什么善类!师太,今日寺中有贵人在此,绝不容许有半分差池!” 长歌觉得那把剑又往肉里逼近一寸,冰冷的触感让她心中大惊,不假思索的抽出匕首砍向那把长剑。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长歌右手一挥,长剑应声而断,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持剑的女子愣神之间,长歌已经闪身躲到那个老尼姑身后。她大叫一声:“小贼,你敢毁我宝剑!”说着便扑上去出招。 长歌哪里敢跟她对打,在一群尼姑中间左右穿插奔走逃命,心中悔不当初,方才怎能如此冲动! 从正殿跑到偏殿,长歌一跃跳上屋顶。那女子穷追不舍,眼看长歌跳上后院住持的房顶,大叫一声“姑姑小心,有刺客!” 四周立刻冒出六名女子,齐齐上阵围攻长歌。长歌眼见跑不掉,当即一脚跺碎瓦片,哗啦一声房顶破开一个大洞,长歌随之落入房中。 本以为自己给人提供了一个瓮中捉鳖的好机会,没想到这屋里还有一个尼姑和中年美妇。长歌抹一把脸上的尘土,跑到尼姑面前跪下,“大师你救救我,外面有人要杀我!” 门外的女子一窝蜂冲进屋里,吓得长歌爬起来躲到老尼姑身后,拽着她的衣服一个劲儿的求救。 那中年美妇就站在老尼姑身旁,此刻也成了长歌的挡箭牌。她侧头看一眼长歌,那种惊惧无助的眼神让人心中一紧,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先前被长歌砍断宝剑的女子也冲进来,看着屋内情形,以为长歌挟持了那中年美妇,断剑向前一指,“小贼!你还不束手就擒,挟持娘娘,你想五马分尸吗!” 长歌猛的睁大眼睛,“你,你是娘娘?”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娘娘,都是误会,我不是小贼,也没有行刺,求您饶命!” 那美妇微微一笑,“琳琅,把剑收起来。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容不得你大呼小叫。至于这位姑娘,恐怕其中确实有些误会,她应该并无恶意。” 顾琳琅杏眼圆瞪,“姑姑,她鬼鬼祟祟的混进寺里,还砍断了我的宝剑,这还不是有恶意?” 长歌急忙争辩:“我给佛祖上香,你拿剑砍我的脖子,我不得已才反抗的!” 顾琳琅还想据理力争,宸妃却使眼色让她闭嘴。她弯腰扶起长歌,声音温和慈爱,“姑娘,本宫对你一见如故,可否回答本宫几个问题?” ------------ 60、进宫 长歌看着闭目微笑的佛祖,无比坦然的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宸妃的问题并不刁难人,长歌有一个通用答案:娘娘,小女子前些日子大病一场,醒来后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她向佛祖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否则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宸妃思考片刻,笑着说道:“姑娘,你是否愿意随本宫回去,让御医诊治,或许会使你早日康复。” 长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人家是一品娘娘,不能直言拒绝。只好走迂回路线,先谢恩,再用一个“但是”引出后文。她说:“多谢娘娘美意!但……” “姑姑!你都不知道她的底细,怎能随便带人进宫!” 长歌暗自翻了翻白眼,这女子的脑袋不会被驴踢了吧?她就算再不懂规矩,也该知道长辈与人交谈不能随意插嘴,更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宸妃娘娘! 果然,宸妃给顾琳琅一记警告的眼神,顾琳琅十分委屈的闭了嘴。 “秋月、秋雨留下,其他人门外等候。师太,可否借你的厢房一用?” 住持谦恭的念一句“阿弥陀佛,施主请便”,跟着顾琳琅等人出去。长歌正低头纳闷,宸妃伸出一只细白柔弱的手将她扶起,“姑娘,可否请你退下衣衫?” 啊?什么?! 长歌疑惑的张大嘴巴,双手不自觉的交叉护在胸前,她想干嘛?凭什么要她脱衣裳? 宸妃并不解释,优雅的坐在梨花木椅子上,示意秋月秋雨动手。 长歌只是小小的反抗一下便被秋雨制住脉门,秋月上前解她的衣裳,冰凉的手指伸进她颈间向外一拉,露出右边肩头。 “娘娘!” 肌肤与空气接触的一霎那,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相当不好,待到宸妃手一抖摔了茶杯,长歌顿觉大事不妙! “你……”宸妃上前一步,指甲重重刮过长歌肩头的红梅,白皙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一条红印,“你肩头为何会有梅花?” 长歌再一次解释说不知道,宸妃显然过于激动,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世人只知宸妃早年丧女,其实她的小公主只是走失了。她找了十五年,几度欢喜几度失望,想不到能在这座小小的白云庵再见这朵红梅!这花朵的颜色淡了许多,轮廓也渗入皮肉不甚分明,但这恰恰说明它是早早种在肩头,随着年岁生长所致。这非但不会影响花朵的美丽,反而更加让她欣喜。她抬手抚上长歌的脸颊,看她紧紧抿着嘴唇,两颊隐隐露出梨涡,与自己年轻时别无二致。还有这双眼睛、眉毛,轻颦浅笑间都有那人的神韵,老天啊,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吗?! 长歌根本不知道宸妃心中所想,看她神色大变,以为自己大祸临头,脑子拼命乱转,想着怎么逃生。她后悔啊,自己干什么要来凑热闹,真是好奇害死猫,自讨苦吃,自掘坟墓! 宸妃的视线忽然变得凌厉,长歌禁不住头皮发麻。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宸妃的目光戳出洞来的时候,宸妃冷冷的开口:“回宫!” “哎!”长歌大叫:“娘娘,我还没跟家人说一声呢!不能跟你进宫啊!” 宸妃似乎想笑一下,可眼底却是冰霜一片,“不急,本宫会派人通知你的家人。” “我……”长歌眼珠一转,“请娘娘赐纸笔,我给家人留封书信。” 宸妃朝桌案上一瞥,秋雨便松开钳制。长歌谢过之后整理好衣衫,绕到桌案前,趁秋月秋雨不备,转身奋力一跳破窗而逃。 守在门外的顾琳琅等人听到动静立刻挺剑来攻。长歌早就有所准备,右手打出五枚枣核钉阻止她们近身,同时脚下不作停歇,卯足了劲儿撒腿就跑。迎面有几个小尼姑走来,长歌翻身跳上屋顶。只听得“啊”一声惨叫,一个小尼姑倒在地上。长歌不用想也知道那小尼姑做了自己的替死鬼,念一声“阿弥陀佛”,赶紧逃命! 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可长歌现下是双手双脚对六个人,其中还有秋月秋雨这种武林高手,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也不知是谁出的暗器,长歌只觉右腿剧痛,顿时脱力摔下屋顶。那六个婢女心肠忒坏,眼看长歌滚下来,非但不出手相救,反而落井下石阻止她自救,害的长歌重重摔在地上,清楚的听到大腿骨骼断裂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痛呼便晕厥过去。 ============= 关雎宫中,宸妃将小半碗鲜血交给巫医陈谭婆,看她将血涂到长歌右肩的梅花上,五指冰龙运功揉搓。一炷香后,用洁净的布巾擦去血迹,长歌肩头除了肌肤泛红,再不见任何印迹! 宸妃猛的站起来扑向长歌,曳地长裙带倒身后的凳子,袖子擦过茶具,一时间噼啪哐啷声不断。秋月上前搀扶,好在宸妃没有摔倒,上前盯着长歌右肩浑身颤抖。 没错!这次真的没错! 血梅是用宸妃的鲜血所绘,若要消去,必须用她的血来清洗。十五年前她一时心血来潮用给女儿种下血梅,想不到成了日后相认的唯一证据。宸妃喜极而泣,这是她的女儿!找了十五年的女儿!此生唯一的骨肉,启国最尊贵的公主! 嘉佑帝听完内臣禀报匆匆赶来关雎宫,宸妃扑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指着长歌说不出话来。嘉佑帝安抚的拍拍她的脊背,“找到就好,这是喜事,不要再哭了。” 宸妃抽泣着说:“这孩子命苦,皇上一定要为臣妾母女做主。” 嘉佑帝答应着,“朕知道了,绝不会亏待了这孩子。” 宸妃心里欢喜,只顾着低头抹泪,却没看见皇帝眼中的冰霜。 十日后,启国多了一位小公主,赐号“镇平”,是宸妃的义女。一时间镇平公主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给战争连连的启国增添了一个稍显温情的话题。 远在漠北征战的李琨、李珏也收到了消息。皇帝家中无小事,哪怕只是一个“义妹”,也引起两兄弟诸多猜测。李琨是皇后之子,又有护国公做靠山,宫内宫外没有他探听不到的事情。护国公对这位公主的态度十分漠然,叮嘱太子安心打仗,公主一事不必挂怀。李珏是宸妃的外甥,顾氏多了一个女儿,对他有利无害,自然也不会在百忙之中追究镇平公主的来历。 这半年两位皇子带兵在战场厮杀,寂州、戎城、龙阳、朔阳相继收复,现在只剩下一个丹州城还在大赫手中。丹州地处启国、大赫、西狄的交界处,不仅盛产铁矿,更是三国通商的必经之地。早先是启国的土地,更早隶属西狄,现如今被大赫侵占,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启国和大赫两军对垒的时候,西狄也派兵压境。这个局势看似鹬蚌相争西狄伺机而动,实则却是三足鼎立,谁也不敢贸然出兵。 启国朝堂上,嘉佑帝一面传旨命太子率军反扑大赫,一面让李珏驻守朔阳防范西狄军。北方的战线拉得太长,绝对不能再向西方蔓延。在这个节骨眼上,两军结盟是最好的防御,拉拢西狄成为启国和大赫共同的心思。 西北地区是刘氏的地盘,皇帝派李珏在此,一来是为了建功立业树立功勋,二来是打破刘氏的垄断。若是有朝一日李珏能够荣登大宝,绝对不能让刘氏在西北作乱。 九月,大赫与西狄定下联姻,大赫王之妹卓云公主嫁给西狄王为妃。十月,太子军在寂北打败,一万将士退回寂州,启国陷入开战以来最大的困境。 这场战争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启国仅仅开朝三代,经不起无止尽的折腾。朝中主和派与主战派争的不可开交,前者主张向大赫求和,后者主张拉拢西狄。就在嘉佑帝左右为难之际,一份来自西狄国的密报送至御书房。 皇宫守备的统领是老将张宗年,嘉佑帝念其年迈,特准他不必彻夜当值。禁卫军看到老将军连夜进宫,便知是有大事发生。张老将军一路直奔御书房,看完密报后脸上的表情由霜雪转晴再转阴,绝对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这……这孩子竟能做出这等事?!” 密报上说,西狄国的韶华公主房内挂着一幅男子肖像,无论是面貌还是铠甲装备,都和驻守朔阳的李珏一样。韶华公主是西狄国国君最宠爱的女儿,十月初五在她的十七岁生辰上,指名要画像中人做驸马。西狄国国君已经派人去查李珏的身份,不日会派使者出访启国。 嘉佑帝笑骂:“派他去战场杀敌,他倒好,招惹邻国公主!老将军,你说这样的将士该如何处置?” 张宗年心里雪亮,现在朝中主和派的呼声超过主战派,皇帝表面上顺应民意,实际上咽不下大赫的这口恶气。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只要动作快,就可以赶在大赫之前与西狄联姻,即使不能拉拢一个同盟,至少可以避免一个对手。皇帝急着找他来,无非是要让他明确立场,是战是和,他这位三朝元老的话举足轻重。 “皇上,此事珏儿是否知道?” “人家公主都非君不嫁了,他又怎会不知情!” “这……”老将军有些犹豫,在他看来,李珏不是那种随意招惹女子的人。可是自古儿女婚姻皆有父母之命,更何况李珏还是皇子,别人也无权过问。 嘉佑帝对张宗年的态度有些不满,“老将军,国难当头,一切以大事为重。”顿一顿又说:“明日早朝,朕便宣旨迎四皇子回宫。” ------------ 第四卷 宫深似海 ------------ 61、公主 李珏马不停蹄的回到京城已是十一月初了。在这之前,朝廷为迎接四皇子回宫的做足了舆论准备,启国上下无人不知四皇子少年英雄,带兵抗击大赫,收复戎城、朔阳的丰功伟绩。 李珏已经年满十八,按照启国律法,皇子成年后便可封王建府。钦天监推算星象,十一月十六宜嫁娶、宜出行、宜祭祀、宜动土、宜入宅,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嘉佑帝将在这一日给李珏封王,并让他行祭祖之礼。 长歌自从上次摔断了腿便一直留在关雎宫养伤,宸妃每日都来看她,自然也少不了提及这位兄长。长歌听得多了,脑海中免不了要为四皇兄勾勒一幅丹青。宸妃说他心思缜密,长歌便想象宋世轩低眉沉思的神情;宸妃说他武艺超群,长歌便回忆周念舞刀弄剑的样子。至于李珏统率千军挥斥方遒,长歌只好借用嘉佑帝的王者之气。她现在熟悉的男人也就这么三个,想来想去总超不出他们的框框。 伤筋动骨一百天,长歌养了这三个月,双腿骨骼已经长好,这几日由冬雨和冬雪扶着下地走动。她如今住在镜湖西畔的毓秀楼,湖畔种着几株月桂,深秋花香更浓。她今日步行去关雎宫给宸妃请安,回来的路上两腿有些酸痛,坐在湖边歇脚。长歌眯眯眼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不禁感叹这三个月的公主还真不是白当的,养出了一身娇气! “公主,奴婢回去让元福和元宝抬小轿来接您吧。”冬雨好心的提议。 长歌摇摇头,“不必麻烦他们,我自己能走回去。” 冬雪跪在她身边,“公主,奴婢给您捏捏腿。” 长歌伸手隔开,“你们别这么伺候我,弄得我像个废人一样!” “公主赎罪!奴婢知错了!” 长歌翻翻白眼儿,“别跪了!都起来!我又不是阎王爷,哪能动不动就给你们治罪!” 唉……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公主真不是好当的,每天被人当成废物一般伺候,还要被当成豺狼虎豹一般畏惧,弄的她终日郁闷不已。随手折下一截树枝,用匕首削成枣核钉形状,长歌捏起一枚枣核钉打向飘落的黄叶,噗一声穿透叶子钉进树干。 “公主好厉害的功夫!”冬雨冬雪齐声叫好。 长歌撇撇嘴,两个小马屁精,这算什么厉害呀!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早就看出她们身怀武功,指不定还是武林高手呢。思及此,她忽然玩心大起,捏起两枚枣核钉分别袭击冬雨冬雪,有心试探她们的武功。 冬雪距离长歌较近,侧身一避便躲开了暗器。冬雨站的远一些,她牢记宸妃的嘱托,不敢轻易泄露功底,只好站在那里不闪不避的让长歌打。 “啪”一声脆响,枣核钉应声而落。长歌和冬雨冬雪同时向南望去,只见一个玄衣公子蹙眉而立,前有引路太监,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瘦高青年。 长歌撇撇嘴,是他用石子打掉了枣核钉? 来人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小五?!” 长歌有些吃惊,这个称呼只有宋世轩和周念会叫,这个人怎么知道? 李珏足见离地翻身跳到长歌身前,“小五,是我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呃……长歌一连苦相,她的确是认不出啊! “这位……阁下,实不相瞒,我数月前大病一场,醒来后谁都不认得了。” 长歌觉得自己坐在地上说话不太礼貌,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冬雨冬雪上前搀扶,但李珏快一步扶住她,“小心!” “多谢!”长歌微微一笑,继而疏离的抽出手臂改由冬雨搀扶。 李珏讶然,“你……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给李珏领路的太监跑过来给长歌请安:“奴才叩见镇平公主,公主千岁!” 李珏倒抽一口气,公主?! “起来吧!” 长歌暗暗打量李珏,金簪挽发,玄色龙纹袍,白玉缠腰带,十八九岁的年纪,英挺健硕的身材,略带风霜的面孔,莫非……是四皇子? 李珏也在认真回望长歌,她面色红润,丹唇皓齿,眉目间透着淡淡迷惘,显出一种忧愁的美感。个子长高了一些,与他的下巴平齐,只是为何总是倚靠在宫女身上呢? “你的腿……” “嗯,还没好利索,不过已无大碍。”长歌站直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担忧的神情,心中总有些许不舍。 “公子!”赵振上前提醒:“宸妃娘娘还在宫中等候。” “你要去关雎宫?”长歌问道:“你真的是四皇子?” 李珏还没从长歌失忆的事实中缓过劲儿来,闷闷的“嗯”了一声,白痴的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镇平公主?” 长歌“扑哧”笑了,这人哪有宸妃所说的那么精明能干啊?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皇上封我做的镇平公主,至于是不是真的公主,我就不得而知了!” “公主!”冬雨使一计眼色,意思是你要谨言慎行,这种玩笑开不得。 长歌意识到自己失言,吐吐舌头讪讪一笑,“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五!”李珏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长歌抬头与他目光相撞,看到他漆黑闪亮的眸子中清晰的映出自己的样子,一瞬间身体仿佛被雷击中,脸上顿时爬上两片火烧云。 “四皇子……”长歌扭动被他握住的手腕,虽然你是兄长,可男女授受不亲啊! “公子!”赵振再次出声提醒,他知道李珏与长歌的过往,也知道李珏对长歌是何等的念念不忘。可眼下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公主,两人当着宫女太监的面实在不宜做出亲密举动。 李珏不为所动,他在战场上拼死杀敌,为的就是能够早日结束战争回京找她。他曾立誓,今后一定比她的兄长做的更好。但他不是想给她做兄长啊,他要做那个与她白头偕老的良人!这世事造化弄人,可也不能这么玩儿人吧! 除了李珏当局者迷,其他人都感到了气氛的微妙。 长歌从他的表情和反应中可以猜出,她在病前肯定就与李珏相识,否则他不会开口叫自己“小五”。只是当下情形并不适合叙旧,她虽然入宫不久,却也知道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 “四皇子,你有事先去忙。我就住在前面的毓秀楼,等你有空的时候,欢迎过来喝茶!” 李珏目光复杂的看她,缓缓点头并松开钳制。 “我去给宸妃娘娘请安,过会儿就去看你。” 长歌礼貌的笑着点头,目送李珏离开,右手捏着一枚枣核钉,嗖一下射向半人高的花丛。 冬雪眼疾手快拖出一个小太监,“公主,捉到了!” 长歌看也不看,挥手说道:“送去关雎宫。”这种跟踪偷听的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搞不清宫廷之中的利害关系,也无心与那些人纠缠。宸妃早就嘱咐过她,在宫里有母亲撑腰,任何事情都不必害怕。她是知道宸妃的本事的,后宫之中哪怕是皇后也要敬她三分。她现在虽然没什么做女儿的自觉,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还是懂的。就让她做一回无忧无虑的公主吧,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都丢给强大的母亲好了! 冬雨扶着长歌回毓秀楼,路上悄声提醒:“公主,往后您要耐着点儿性子,这种人不必您出手,娘娘自会找人料理他们!” “哦。我这人耐心差,做事容易冲动。不过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下回肯定不再出手。” “奴婢多言了!” 呵!长歌嘴角抽了抽,这丫头还真是虚伪,教训完了还卖乖。 =========== 关雎宫中。 李珏向宸妃请安后,宸妃先是称赞他在边关立下的功勋,又提起他的母后顾灵素,洒下几滴辛酸泪后,拉着李珏说她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般看待。 这种虚伪的寒暄曾是李珏最擅长的应承,可是今日他心中有事,不待宸妃唠叨完便主动提起长歌,询问“镇平公主”的来历。 宸妃没有料到李珏会对长歌感兴趣,提起自己的女儿,禁不住又是一腔悲愤。 十五年前,小公主出生后行百日之礼,请白云庵的住持为其净身祈福。为表诚意,宸妃带着女儿亲自上白云庵。她乘凤鸾在前,奶娘抱着小公主在后。来到白云庵前,婢女掀开轿帘,赫然发现奶娘已死,小公主不翼而飞! 随行的卫兵竟然不知道凶手何时出手,更谈不上如何抓获凶手找回公主。彼时皇帝登基一年,又赶上藩王作乱,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公主的死活。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公主威胁顾氏和宸妃,皇帝对外宣称公主已死,但宸妃从未有一天放弃过找寻自己的女儿。几个月前她在白云庵偶然见到长歌,她不是第一个被宸妃认作女儿的,但却是唯一一个右肩上种有血梅的。 李珏听完“血梅”一事,先前存着的侥幸心理被轰然击垮,脑海中又浮现长歌或嗔或喜的样子,再看宸妃抿嘴时腮边的两个梨涡,心口逐渐被苦水淹没。老天!你究竟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 ------------ 62、试探 从关雎宫出来,李珏在镜湖畔思索良久,整件事情未免太过巧合。 一年多前他潜入望京太守的府衙中偷盗护国公的信笺,躲避追捕时遇见了长歌。端午之时有人买凶取他性命,长歌因为带着他的玉佩不幸成为替罪羊。后来是同游望京,然后是书院巧遇,最后一同回京。彼时长歌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他虽长她两岁,但于感情方面也是一片空白。不知何时起爱情的种子落入心田,在两人一次次的见面、离别、思念中悄然萌芽。在他被刘北射伤之前,他们之间演绎的都是少年少女意外邂逅日久生情的纯纯浪漫故事。 他受伤后长歌带他回家疗伤,突然冒出一个“义父”横亘于两人之间。长歌几次离他而去又几次为他留下,足以见得她心中有他却身不由己。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起疑,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世让她与顾家势不两立?济仁堂是他着手调查的突破口,然而还未等他查到什么,长歌已经失踪。之后他进宫、秘密留在军营、带兵出征西北,这一连串变故下来,长歌的事一再被耽搁。在幽州重逢,他明显感到了她的忧郁和仇恨。李琨成了阻碍他们的第二道鸿沟。她在寂州遇难,两位兄长将她带走。原本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弃她不顾,谁成想,再见面他们已成兄妹…… “赵振,我年前让你查济仁堂,可有何发现?” “启禀公子,济仁堂的东家姓韩,以往每月初一到堂中坐诊,但自从去年腊月便不曾出现。按理说济仁堂赠医施药,应该入不敷出。属下派人查过它的账目,发现自年初起,济仁堂每月都会收到大通钱庄的一笔银款。” “大通钱庄?”李珏敏感的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细想与长歌从前的接触,她也有多次去大通钱庄。“是否调查过银款的来源?是钱庄所出还是另有他人委托钱庄支付?” 赵振顿了顿,“属下再去核查。” “嗯,你去吧。我晚些时辰自行回去。” 赵振领命离去,李珏则沿着湖畔小路走向毓秀楼。 今日阳光晴好,长歌让元福元宝将贵妃椅抬到院中,她就可以躺在上面看书晒太阳。她养伤期间,宸妃下令闲杂人等不得来打扰她,使得毓秀楼的四方小院分外宁静。 温暖的阳光催人入眠,长歌抱着书本小憩,梦里有个少年陪她玩耍,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一起逛集市,一起练武功,阴雨绵绵的时候就去茶馆听戏,还去赌场试手气。长歌梦到自己赢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银票堆成山,双手肆意挥扬,乐得合不拢嘴儿。人们纷纷跑过来抢银票,推推搡搡大喊大叫。 “公主,公主!”冬雪一边推一边叫,这个公主怎么睡得这么死? 李珏走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长歌闭着眼咧嘴傻笑,宫女一脸焦急的唤她起来。他挥手让冬雪退下,小心的拿掉长歌怀中的书本,取过一床薄毯给她盖上,一切都做得理所当然,让旁边的冬雪和元福元宝看得目瞪口呆。 长歌在睡梦中喃喃自语,李珏弯腰附耳倾听,她嘟嘟囔囔的一遍遍叫着“小四”。李珏心中微微刺痛一下,她忘了自己,却记得她的四哥? 长歌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偏西,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侧头正对上李珏晦暗不明的目光。她怔了怔,待看清楚来人是谁后,脱口而出叫了声“四哥”,李珏的眉毛立刻拧成一个疙瘩。 长歌以为自己叫的不对,于是改口道“四皇子”,还配合着屈膝行了个礼。 李珏伸手扶她,“不必多礼,你腿脚不好,快些坐下。” 长歌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手,与他一同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思维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目光涣散神情怔然。 李珏清清嗓子唤起她的注意,“听宸妃娘娘说,你是因为中毒才忘记了从前的事情?” “啊?……哦,御医是这么说的。” “你不认得我,那你的四位兄长,还有你的义父,你的师父,你都不记得了吗?” 长歌脑子里乱哄哄的,可能是方才睡的时间太久,再加上一直做梦,导致醒来后精神不济。她捏捏额角,抱歉的说:“四皇子,我身体不适,咱们改日再谈行吗?” 李珏抬手以手背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不仅不烫,反而有些冰凉。 “这么凉?宣御医来看看,不要伤风受寒。” 长歌一巴掌打掉李珏的手,脱口而出道:“这是上次留下的病根,治不好了!” “什么?!” 长歌一愣,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小五,你方才说什么?什么病根?” 长歌有些头疼,脑子里好像有漩涡一般搅的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偶尔睡觉做梦久了,醒来会一阵一阵的眩晕,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四皇子,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请你来做客。” 李珏看她脸色苍白,怎么能放心离去?他起身吩咐冬雪:“宣御医!” 长歌上前拦住,“别!过会儿就没事了!” “小五!”李珏伸手抱住摇摇欲坠的她,“乖乖听话,不要任性!” 冬雪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妹”,心中更感诧异。她让元福去请御医,自己去了关雎宫禀报宸妃。 宸妃赶到的时候长歌已经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李珏用内力助她调息经脉,不久后头疼眩晕感就被驱散。御医为她诊脉,脉象平和没什么异样,开了些安神补脑的药材给她调理身体。 “珏儿,多亏了有你在这里。长歌这孩子不喜欢看大夫,有病也总是瞒着。要不是你让这些奴才去找御医,指不定她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娘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宸妃想到冬雪的禀报,试探着问李珏:“珏儿,你与长歌早就认识么?” 李珏微楞,瞥见旁边的冬雪,当下心中了然。“是,我们认识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那你可知她这些年被何人收养?过的好不好?” “听说她是被义父捡到的,从小由四位义兄照看长大,家境还算富裕,我遇见她时她过得很好。” 宸妃点点头,听到女儿没有受苦,心中安慰许多。“收养她的人家住何处?本宫理应厚礼重谢。” 李珏汗颜,“这个我并不知晓。” “唉……”宸妃低头看着长歌,长歌也睁开眼睛看着她。“过去的都过去吧,你把一切忘了也好,就当母妃一直在你身边。” 长歌眨眨眼,四位兄长的养育之恩岂能一笔勾销?空白十五年的母爱岂能说填满就填满?这个宸妃娘娘真是颐指气使惯了,凡事都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竟然连过去都想篡改! 李珏看着她们母女,心里却有另一番思量。他只说了长歌从前的生活,却没提这一年的遭遇。在幽州城时,长歌曾经说过李琨对她的*。她跟随军队来到边关,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胡杨林中,她为救自己而受伤。后来去了寂州,险些因瘟疫而丧命。这些事他都不能说,长歌现在的身份是公主,若是被人知道她曾遭太子欺凌,那么一个“*”的罪名就能让整个皇室蒙羞。再者说她受的这些苦也是他间接造成的,潜意识里他也想抹去这些回忆。 知道自己再无法单独向长歌求证什么,李珏起身告辞。宸妃的存在提醒着他长歌的身份,她是他的妹妹,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又闷又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现在急需一坛可以解忧的杜康酒,真想大醉一场,明日醒来发现这都是一场梦! 在宫门外等候接他的是顾羽杰的马车,李珏看着潇洒倜傥的顾三少,“三舅公”三个字卡在喉咙眼儿里就是叫不出来。 顾羽杰哈哈一笑,“让我把‘六弟’改口为‘四皇子殿下’,我也很难适应啊!趁着你还没封王,咱们再做一晚兄弟如何?” 李珏自然说好,“三哥,今日去我府上,咱们兄弟畅快豪饮,一醉方休!” 李珏回京后还是住在原先的宅子里,红玉和绿珠为他备好了洗尘宴,十八年的女儿红烫的温度正好,入口浓香沉郁。顾羽杰举杯敬酒,庆祝英雄凯旋归来。李珏苦笑,丹州尚未收复,何来凯旋之说? 顾羽杰放下酒盅,“六弟此言差矣,收复一城是小,收复一国才是真正的本事。” 李珏仰头喝下杯中酒,“三哥此话怎讲?” 顾羽杰笑的暧昧,“西狄国国君最宠爱的韶华公主都被你降了,你还在这里跟我装傻?” “什么?”李珏听的糊涂,“什么韶华公主?她与我何干?” “哧——”顾羽杰嗤笑,“人家公主在房中挂着你的肖像日夜相对,还在生辰寿宴上说非你不嫁,就等着你去提亲了!六弟,你从前不是对一位葛姑娘牵肠挂肚么,想不到这么快就移情他人啊!” “一派胡言!我何时移情了!”李珏大怒,什么韶华公主!他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到底是谁在造谣生事?! ------------ 63、礼物 秋雨霏霏,西风卷帘。 李珏进宫面圣,这是皇子每日必做的功课。嘉佑帝问起五日后的祭祖大典,李珏一一回答。又说起边关战况,顺理成章的提到西狄使臣来访的事。 “朕日前修书一封,请与西狄国联姻,邀请韶华公主来启国观光。到时候由你接待韶华公主一行。” 李珏想起顾羽杰所说的公主私藏他的画像一事,心中难免有些别扭。但接待使臣是重要国事,不能被个人情绪左右。况且现如今启国有求于西狄,对待他国公主更加不能怠慢。这是他作为启国四皇子的第一个表现机会,不用嘉佑帝开口,李珏便知道此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至于所谓的“联姻”,还是见机行事吧! “儿臣遵旨,定当不如使命。” 离开御书房,李珏向西北望望。虽说他们现在顶着“兄妹”的帽子,但频繁的探望总会招致流言蜚语。现在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上,长歌的公主之位也还没坐热,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毓秀楼中,冬雨拿了一把银剪子挑烛花,长歌觉得有趣,凑过去接替了她的工作。三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毓秀楼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镇平公主是个极易相处的人,因为从小长在民间,身上不见有什么骄横之气。 冬雪从外面跑进来,捧着一只锦盒说是四皇子派人送来的。前些日子送礼的人太多,长歌初时还兴致勃勃的察看,待到后来厌烦了便直接让冬雨处置。算起来毓秀楼也清净了一个多月了,这份突来的礼物不免让人心头一暖。欣欣然掀开盒盖,一只通体雪白的冰蟾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腹中发出“咕”一声闷响。 长歌又惊又喜,这就是书中记载的解毒圣物西域冰蟾! “公主,这是什么东西?”冬雪十分好奇。 长歌微微一笑,“无价之宝!你看——”她用银剪子划破手指送到冰蟾面前,小东西张口含住,咕噜咕噜的吸吮起来。 冬雪惊呼一声,长歌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盯着冰蟾,看它的肚子一鼓一鼓的,薄如蝉翼的皮肤下,筋脉逐渐染上淡淡灰黑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冰蟾“咕”一声宣告结束,松口后乖乖的趴在锦盒中一动不动。 长歌有些眩晕,由冬雪扶着躺在床榻上。她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激动,李珏真是神通广大,知道她体内余毒未清,立刻便送来这么个宝贝。唇角有掩藏不住的笑意,不知是为了身体的好转还是李珏的体贴。 来而不往非礼也,长歌让冬雨找出毓秀楼里的珍宝,打算给李珏一份回礼。 礼物重在一个“新”字,或者是“心”字。毓秀楼里的东西多半是皇帝皇后赏赐的,另有一些来自宸妃和其他嫔妃的馈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乍一看固然抢眼,送给李珏未免太俗气,显得有些敷衍。 长歌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躺在床上生了会儿闷气,最后决定将金丝马甲送给李珏。一来这是她自己的物品,可以显出诚意,二来李珏要上战场,这马甲能派上用场。 冬雪捧着那件价值连城的金丝马甲咋舌:“公主和四皇子真是兄妹情深,连个见面礼都能送的这么与众不同。” 经冬雪这么一说,长歌也发觉自己出手太过“大方”。可是她才进宫没多久,除了金丝马甲,哪还有什么合适的东西给李珏回礼呢! 然而即使长歌都这样子忍痛割爱了,李珏仍然很不领情的把东西退了回来。这一举动让长歌觉得丢了面子,然后做了一件让她后半生十分后悔的事——退还西域冰蟾。 冬雪捧着锦盒离开时,长歌心里那个惋惜呀,天下至宝就这么拱手还给人家了! 唉!面子!面子能值多少银子! 恍惚中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一百万两银子借用冰蟾,三十万两订金如数奉还…… 长歌摇摇头敲敲脑袋,想钱想疯了吧? 再回首,冬雪已经走远,带着世所罕见的西域冰蟾没入层层雨帘。 这一夜长歌又在做梦。金戈铁马,血染战甲,火烧城池,死寂一片。街上的人衣衫褴褛,一个个都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忽然传来凄厉的尖叫,还有小孩儿的哭声,老人的哀号……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天,看不清脸,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漂浮在死寂的上空目睹脚下的一切,想要离开却找不到出路…… “公主!公主!”冬雨冬雪跪在床前唤她。看她挥舞着手臂似是挣扎,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整个一副被恶梦魇住的样子。 长歌醒来后呆呆望着窗外,春去秋来,日夜交替,北方的边城如今是什么模样? 三更秋雨泣竹声,点滴垂泪到天明。 梳洗完毕,长歌照例去关雎宫给宸妃请安。织造司刚刚送来大典的礼服,宸妃过目后还未送至毓秀楼,正好长歌过来,宸妃便让她穿上试试。 新衣是藕荷色纱裙宫装,以金银丝线绣上梅花吐蕊的图案,看上去雅致而不失高贵。 长歌夜里没睡好,脸色本就有些苍白。此刻想到新衣是为迎接四皇子的晚宴而准备的,贝齿不自觉的咬住下唇,身子竟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长歌,你的脸色怎会这样差?哪里不舒服?来人,宣御医!” 宸妃急急的吩咐下去,再回头看长歌,她似乎胸口憋闷,用力捶打两下,猛地咳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 顾府中,李珏收到长歌送来的金丝软甲,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快乐。并不是因为这件宝物价值连城,而是他知道这是长歌贴身携带之物,她能拱手送给自己,足见她的用心。李珏细细摩挲金丝软甲的每一道纹路,终究还是放手派人送回去。长歌的武功有限,这件软甲曾经多次护她性命,它在长歌那里会有更大的作用。 然而当他看到被退回来的西域冰蟾时,他知道长歌误会了。自己的一番心意不被理解,李珏心中有说不出的气恼。这个磨人的小东西,她为何总是看不清别人的真心? ------------ 64、封王 十一月十六封王大典,嘉佑帝满面春风的坐在上位,刘皇后和宸妃一右一左分别坐在嘉佑帝两侧。 李珏身穿月白龙袍,足蹬玄色祥云靴,神采奕奕的走上大殿。迎接着天下人目光,李珏掀开下摆端正的跪下,“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佑帝抬起右臂,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人,每一个臣子脸上的表情都清清楚楚,或紧张,或忧愁,或激动,或欣喜。不用看,他身旁的一后一妃定然都是面目含笑的。只是这笑容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勉强维持,恐怕人人心知肚明。 “宣旨!” “是——”嘉佑帝的贴身太监禄喜上前,缓缓展开明黄色的圣旨,以其特有的尖锐嗓音读道:“启国皇四子李珏,文治武功,德才兼备。即日起加封季王,开衙建府,上朝参政。钦此——” 李珏再度跪下,“儿臣领旨,父皇万岁万万岁!” 禄喜稳重的走下台阶,将圣旨交到李珏手上,又从另一名司礼太监手上取过季王的印鉴端出来交给李珏,象征着名誉和权力的赋予。 “恭喜季王殿下!” 李珏双手托着印鉴,转身面对群臣。除了伯王、叔王还有几位涨一辈的王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无不跪下参拜。这一刻,“王爷千岁千千岁”的呼声响彻云霄,李珏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澎湃的激动。这就是皇权!哪怕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也可以站在无上的云端,踩着众人的肩膀,接受万民的膜拜。 封王之后便是祭祖大典。太子李琨不在,由伯王李瑞主持,但凡同辈的、有封号的皇子、公主、世子、郡主都要参加。长歌跟在长公主李琳之后,遥望李珏一步步登上台阶,由伯王指挥着对李氏先祖进行拜祭。自此,嘉佑帝四子李珏的名字正式载入族谱,因其母顾灵素是嘉佑帝追封的静怡皇后,他的嫡出身份使他成为启国地位仅次于太子的皇子,也是启国身份最尊贵的亲王。 祭典结束后回宫,长歌上车前看见顾琳琅一身红装跑向李珏,忽然觉得一阵别扭,胸中憋出一团闷气。自打七月初七白云庵一见,顾琳琅趾高气昂的拿剑架在她脖子上,她对这位表姐就没什么好印象。 顾琳琅长居关雎宫,从小被宸妃当女儿般养着,现在忽然冒出一个长歌分走了姑母对她的关爱,她对长歌也心存怨恨。两个看不对眼儿的人都很有默契的躲避对方,长歌去关雎宫时,顾琳琅必然寻个借口出去,宸妃带着顾琳琅到毓秀楼看长歌,长歌也从不跟顾琳琅寒暄。久而久之宸妃也看出了两个孩子的别扭,她虽知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可是一边是她养育十四年的侄女,一边是她牵挂十五年的亲生女儿,无论指责谁她都不舍得,只好放任自流一切随缘,但愿她们能够“日久生情”。 顾琳琅喜滋滋的挽住李珏的胳膊,“表哥,今日琳琅要去你的王府做客!” 李珏呵呵一笑,“好啊!不过府上的厨子可不比御膳房的师傅们手艺高超,做的菜不合胃口,你可不许抱怨!”抬眼正对上长歌的目光,虽然只有一瞬,但她生气撅嘴的样子还是清楚的落入他眼中。李珏微微一愣,这个表情多么熟悉!他伸出手臂正欲呼唤,长歌已经先一步扭过头去上车走了。 “表哥,你在看什么?” “嗯?哦,没事……” “四弟!”“季王殿下!”伯王和叔王带着几位世子过来。 “大皇兄,三皇兄!众位兄弟好!”李珏拱手行礼,顾琳琅也福身请安。 伯王呵呵一笑,“不必多礼!” 在场的众人都是知道顾琳琅的,她是顾府的掌上明珠,也是宸妃的半个女儿,身份可与启国任何一位公主、郡主相媲美。看到她与李珏神情亲昵,众人脸上都挂着暧昧的笑容,暗自给顾琳琅头上又加一道光环——未来的季王妃。 李珏不会猜不到这些人心中的想法,况且顾家让顾琳琅留在宸妃身边,本来就是打了这个算盘。顾家男子不入朝堂,但女子一定要统领后宫。继顾灵素、顾灵菲之后,下一只凤凰便锁定在顾琳琅身上。李珏暗自叹一口气,顾家苦心谋划这么多年,琳琅对他也确实有些情愫,可他呢?他不是一直把她当妹妹么?原本他只想把这当做一场简单的联姻,尊贵的身份给琳琅,他的真心给长歌。后来经历了边关离别,他当着长歌的兄长面前起誓,会一心一意爱护长歌。他为了兑现诺言,努力打仗努力使自己变强,然而就在他一步步迈向权力巅峰时,忽然之间长歌又变成了他的妹妹!多么可叹可悲!世事变化太无常,一切的计划到头来还是赶不上变化! “表哥……”顾琳琅暗中扯扯他的衣袖,小声说道:“他们问你呢,要去你府上恭贺乔迁之喜。” 李珏回过神来,眨眼间便换上一副笑颜,“哦,欢迎之至!”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发回城,顾琳琅乘马车,李珏和各位皇子、世子骑马。快到城门时看见道旁停着一辆马车,随行的守卫都是宫中打扮。李珏眼尖,认出赶车的是毓秀楼的小太监元宝,当即调转马头上去询问。 元宝和随从们都跪下请安,李珏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问道:“为何停在此处?可是有何麻烦?” 元宝对这位新晋的季王爷有些忌惮,说话结结巴巴的,“回禀王爷,公主……公主她……身体不适,停下来歇歇……” 李珏皱眉,翻身下马走到车前,“长歌,你怎么了?” 久久得不到回应,李珏掀开车帘,看见长歌昏倒在车里,急忙跳上去查看。谁知抱起来一看,这根本不是长歌,而是一个穿着公主衣裳的宫女,如果他没记错,这个宫女应该是叫冬雪。 李珏的第一反应便是怒吼,质问这些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公主跑了都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长歌现在身份特殊,若是被人知道她逃跑,不仅宫廷大乱皇帝会治罪,她流亡在外也会有危险。李珏暗骂长歌做事不计后果不分轻重,忍了又忍才把这股怒气压下去,沉声吩咐道:“公主身体不适,我季王府恰好有对症灵药,先去季王府!” ------------ 65、牢狱(1) 李珏跳下车来,问元宝:“今日陪同公主的宫女是何人?” 元宝以为李珏嫌他们伺候不周,要拿人问罪,有心替冬雪开脱,“是冬雪,方才公主吩咐她去长公主那里讨些茶水。” 李珏皱眉,这么明显的借口,这些奴才竟然都听不出?! “你们在此等候,一炷香后去季王府。” 李珏催马而去,留下元宝和卫兵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何还要等一炷香啊?! 长公主的车马已经进城,李珏快马追上,勒转马头挡在前面。李琳是侧妃所出,比李珏长了十一岁。李珏被送到顾府之前,她曾见过这个弟弟两回。幼时顾灵素待她十分和善,她对李珏母子的印象也一直很好。看见李珏拦下她的马车,李琳并未动怒,而是笑着问道:“四弟如此着急,可是有何要事?” 李珏抱拳致歉:“惊扰了皇姐的车马,怀玉给皇姐赔不是。请问皇姐,方才长歌的侍婢可曾来过?” “长歌?”李琳稍加思索,“哦,宸妃娘娘的镇平公主啊!不错,她方才遣宫女过来借马,说是她的马掉了一只踢铁,停在道旁走不了了。” 李珏心下一沉,这丫头果然跑了! 李琳看他面色不善,关切的问道:“四弟,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珏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我见长歌的马车停在城外,听说宫女来皇姐处借马,便过来问问。估计是那宫女走得慢些,没什么大事。” 李琳有些迟疑,“那宫女都走了好一会儿了,还没到么?” “嗯,此刻应该是到了。”为避免李琳加深怀疑,李珏转移话题道:“今日几位兄弟到我府上做客,皇姐可愿一同赏光?” 李琳笑道:“你和兄弟们聚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改日吧!” “也好,怀玉随时恭候皇姐的光临。皇姐慢走!” 李珏目送长公主的车马离去,转头吩咐随行的赵振:“立刻传令先去,找一个十六岁宫装少女……一定要秘密行事,切不可暴露公主失踪一事。” “是!” 李珏望望城外的方向,又念及伯王、叔王等一行人正赶往季王府,心里又气又急,恨不能变出另一个自己分头行事。几番权衡之下,终于还是收回目光策马赶回季王府。这一刻他心中深深自责,当皇子的身份与长歌的安危又起冲突时,他再次舍长歌而去。此刻他心中好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掐架,一个说他回到王府粉饰太平是对长歌最好的掩护,一个说这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想得罪伯王损害声誉。其实李珏心里明白,回王府是最理智的选择,但感性上却无法原谅自己。他忍不住会想,若是长歌的几位义兄遇到此事,他们究竟会如何选择? ============== 且说长歌从长公主那里骗来一匹马逃之夭夭。 她在宫中的日子可以说被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供着,金银首饰从来不缺,但银锭金锭这种东西是没有的。她平素不注重钗环打扮,这次出门也只是按照祖上礼仪多插了几根金簪。长歌那个恨啊,果真是无钱寸步难行!所以她目标的第一站便是去典当铺换银子。 掌柜仔细研究手上的两只凤钗,如此精纯的金色、细致的做工,再加上金凤本身代表的意义,他敢断定,此物定是出自宫廷。再抬头打量这个姑娘的衣着,似是宫女打扮。掌柜不由得起疑,这金簪多半是从哪位嫔妃或者公主那里偷出来的! 这皇城根儿下,宫人私自偷卖宫中物品的事屡见不鲜。那些玉器花瓶之类的收藏之物,是十分容易倒卖出手的。可衣衫首饰这种穿出来的东西,多半是没人要的。试想你穿着龙袍走在大街上,那不是摆明了找死么! 掌柜的在京城厮混多年,早就练成了两面三刀的人精。他看长歌单纯好欺,一面说是请老师傅仔细研究,一面派伙计通报给官府。心想着揪出一个宫廷小蠹虫,多少还能立个功讨个赏,再不济还能给官府留个好印象,博个清白的美名。 长歌这个倒霉孩子糊里糊涂的就被掌柜给卖了。她空有一身轻功,却苦于陷在这个小屋里无法施展。十几个衙役一拥而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子上,长歌不得不束手就擒。 因为正值季王祭祖大典,太守老爷无暇理会她这个小毛贼,人一抓回来就丢进了府衙大牢。 你说这事儿!长歌真是欲哭无泪,好不容易逃离了皇宫这座金丝牢笼,现在又落入了真正的大牢。玉皇大帝如来佛,她这是得罪了哪路瘟神啊! 牢里脏的没处下脚,更别说坐着或躺着了。索性牢房还分男女,跟长歌同在一个牢房的有龙钟老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们或是衣着破烂,或是粗布麻衣,总之跟长歌这身宫装形成鲜明对比。 中年妇人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问长歌:“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抓进来的?” 长歌受不了她那种尖酸的语气,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那妇人“呸”一声啐口唾沫,伸手就来扯她头发。长歌心中有气,不明不白的被抓进大牢,还要跟这种泼妇关在一起,她才不会任人欺凌呢!眼看一只乌黑粗糙的手向她靠近,长歌以手作刀猛的砍在妇人的腕间。 虽然长歌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但好歹有内力辅助,这一掌砍在不会武功的妇人手上,登时疼的她嗷嗷大叫。 狱卒闻声过来呵斥,妇人指着长歌大骂她行凶。长歌抿着嘴恨恨的瞪她,那样子落在狱卒眼中,非但不丑陋可恶,反而像是受尽委屈。那妇人见到狱卒的眼神便知他们偏向长歌,大声叫嚷着长歌要杀她,还指着牢里的另外三人说“不信你问她们”。 那老太窝在角落里,只是冷冷看她一眼便闭目不理,两个小姑娘则怯怯的点头。那妇人抓住了证据,开始大声撒泼。 年长的狱卒烦躁的说:“行了行了!吵什么吵!你,”他抬手指向长歌,“出来,到别的牢房去!” ------------ 66、牢狱(2) 长歌愤愤的盯着狱卒看,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性。这事儿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或许她还会给自己开脱一下,或者软语央求一下,再不济也会自我安慰“去哪个牢房不一样”。可现在不同了,她做了四个月的公主,或多或少都养成了一股子傲气和娇气,如何肯向这些人低头? 吵吵嚷嚷的声音将监狱长引了过来,这是一个四十多岁肥头大耳满口黄牙的胖子。那妇人扑上去扯着嗓子向监狱长哭诉,长歌冷冷的不置一词。她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种颠倒是非的泼妇呢,一方面被她气得不行,一方面又觉得她可怜可笑。这监狱长可不像狱卒那般厚道,他看长歌闷不吭声,以为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满脸淫笑的打量她一遭,吆喝着狱卒将她押进“密室”。 两个狱卒互望一眼,心中不由得对长歌起怜。这“密室”顾名思义,深入大牢最底层,位置隐秘。“密室”以石壁为墙,暗无天日,密不透风,关在里面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是专门审讯犯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里屈打成招甚至枉送性命。现如今太守还未过堂,监狱长就要把这个俏丽的小姑娘关进“密室”,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 长歌被带到“密室”,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努力思索自救之法,混乱中竟然想起乾坤囊中有块保命的令牌!她把那个朱红的“刘”字亮在监狱长面前,厉声说道:“你可识得此令?!” 然而长歌错估了局势,监狱长不但不买刘家军的账,反而一把夺过她的令牌随手扔进牢房的角落里,甩手给了长歌一巴掌,语带讥讽的说:“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专干偷鸡摸狗的事,别说那令牌是假的,就算你真是护国公府上的人,落到这里照样儿归老子管!” 长歌那个气呀,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被这种人渣给打了! “你敢打我!” 长歌抽出匕首刺向监狱长,两个狱卒出手阻拦,混战之际她闪身逃出“密室”。监狱长大喊一声“有人越狱啦”。长歌只来得及冲到门口便被闻声而来的狱卒拦住,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放出一管烟花信号,委实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这一场混战下来,长歌又累又饿。监狱长被她的匕首划破了脸,喝令狱卒用链条将她绑在木架上,拿起牛皮鞭狠狠抽她。围观的狱卒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自动自发的散了出去。监狱长掐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迎视,一口恶臭的唾沫啐在她脸上,“呸!死娘们儿!敢跟老子动手,活的不耐烦了!” 长歌死死咬住下唇,门口的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黑曜石般的瞳仁射出灼灼光芒。她的倔强与愤怒再次激怒了监狱长,“啪啪”又是两巴掌扇来,鲜红的血液自嘴角蜿蜒而下。 监狱长发现长歌上身的衣服虽被鞭子抽破,但并未露出血痕。仔细一看,破损的衣服处露出丝丝金光,伸手一扯,金丝软甲暴露在眼前。 “好哇!怪不得你不喊疼求饶呢!原来穿了这么个宝贝!”他随手扔掉鞭子,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双手撕扯长歌的外衣。 长歌再也不能假装淡定,尖声大叫“住手!住手!不许碰我!不许碰我!……再碰我杀了你!……” 监狱长哈哈大笑,长歌叫的越凄厉,越能满足他变态的折磨人的心理。双手触及她胸前的柔软,这份感觉让他禁不住心神荡漾,一股热火迅速窜向下体。 门外那两个狱卒有些看不下去,小声提醒,“大人,这姑娘还未过堂,太守大人尚未定罪,此举恐怕不妥。” 可监狱长此刻已经被欲望烧昏了头,哪里听得进去!他红着眼朝门外咆哮:“闭嘴!不想看就滚!”说着双手用力,“哧”一声撕开前襟。 长歌的泪水滚滚而下,哭着喊她“住手”,身体不停的扭动,殊不知她的挣扎更加激起了恶魔的兴致。一双咸猪手摸索着寻找金丝软甲的纽扣,趁机占尽便宜。捣鼓半天还是找不到窍门儿,监狱长急出一头大汗,索性直接扯断了长歌的腰带,然后急不可耐的松开自己的裤子。 那处坚硬抵在她的大腿根部时,长歌连死的心都有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宁死也不让他玷污了自己。正要用力咬断舌头,恶心的大手再次掐住她的下巴,让她嘴上使不出一点儿力气。长歌猛的使劲撞向监狱长的头,只听得一声惨叫,长歌跟着厥过气去。 仿佛过了许久,也许只有一瞬。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长歌幽幽转醒。待她看清四周情形,发觉自己仍然置身于黑暗恶臭的“密室”,孤独和恐惧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喉咙。 一时间记忆如潮涌,边城无助的黑夜,东宫耻辱的黑夜,西山死亡的黑夜…… 长歌想要哭喊,可嗓子撕裂一般的疼。况且在这间石壁筑成的密室中,她的声音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到呢? “啊!”火辣辣的疼痛落在腿上,长歌发出凄惨的叫声。 监狱长面目狰狞的看着长歌,手上的鞭子又一次落在她的腿上。长歌的裤子退落到膝间,每一鞭子落下都是皮开肉绽,道道血痕划在莹白的双腿上,流出的鲜血渐渐将白色的裤子染红。 长歌凄惨的叫着,监狱长粗俗的骂着,两个声音交杂在一起传进狱卒和犯人的耳中,正如从前无数次非人的折磨。 回到之前的牢房时夜已经深了,两个狱卒架着长歌的肩膀将她拖回去,年长的那个还好心帮她穿上裤子掩好外衫。长歌双腿使不上劲儿,狱卒一松手,她便直直的倒在肮脏的茅草中。 狱卒走后,那中年妇人过来瞧她,啧啧两声表示不屑,抬脚踢在她腰上,“哎呦呦,你看这小脸儿红润的,莫不是被大爷又亲又揉给弄的?怎么样,伺候狱长大人的滋味儿好不好呀?你这前前后后被多少人上了?哼!臭*!骚狐狸!” 长歌趴在地上装死,泪水流进茅草里,无声,无尽…… ------------ 67、星昼 冥远楼祭电堂,星昼和星夜是新进杀手的代号。府衙大牢中有人释放冥远楼的烟花信号,祭电堂堂主冥电派他们前去查探。 夜探府衙大牢比去刑部大牢容易的多,两条黑影轻松的躲过巡逻的守卫,以壁虎游墙功悄然潜入大牢。一间间牢房看过来,二人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人。直到两个狱卒将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丢进牢房,边往外走边感叹她自讨苦吃,星昼和星夜才得以确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为了避免麻烦,星夜用石子点中牢中其他四人的睡穴,星昼再撬开牢门铜锁进去救人。 牢中灯光昏暗,仅以几个火把照明,况且长歌的脸被打肿,眼睛也哭肿成一条缝,模样跟原来大相径庭。星昼将趴在地上的她翻转过来,看到满脸血污的长歌,不禁皱了皱眉头。未免长歌叫嚷,星昼先一步点了她的哑穴。他对长歌耳语:“是你放了烟花信号?” 长歌点点头,还特意指指他臂上的冥远楼标记,示意他自己所言非虚。 星昼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牢门时长歌的衣服挂在锁链上,往下一扯露出里面的金丝软件,同时锁链发出“哗啦”一声响。 星昼低头一看,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如呆了一般。星夜搞不清这个搭档犯了什么毛病,他们是来劫囚的,不是来发呆的。翻身从墙上跳下来,轻拍他的肩膀,“快走!” 然而方才的响声已经惊动了狱卒,此刻两个黑衣蒙面人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囚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 好在星昼和星夜的武功不像长歌那么三脚猫,对付二十来个狱卒绰绰有余。片刻后杀出大牢,却不料撞上了骁骑营巡城的士兵。 此时若只有星昼和星夜,想要脱身并不难。可加上长歌这个拖油瓶,胜算立刻降了六七成。 星夜压低声音说:“把她放下,回去禀报堂主,另做打算!” 星昼拧紧眉头不说话,双手却把长歌抱的更紧。长歌腿上有伤,禁不住他这么用力,呲牙咧嘴鼻子眼睛挤成一团,抬手捶打他的手臂。星昼低头看长歌,抬手解开她的哑穴,“小五,怎么了?” “……!”长歌被这个称呼惊到了,长大嘴巴却找不到声音,他是……小四?! 泪水汩汩而下,长歌伸手抚摸他的眉眼,蒙面黑巾下,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长歌知道,他就是白祈,守护了她十四年的白祈,离开他一年零九个月的白祈。 “磨蹭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星夜挥手砍翻一个士兵,左手用力推在白祈背上,让他抱着长歌快逃。 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打破了宁静的黑夜,白祈抱着长歌深入京城小巷,星夜垫后阻隔追兵。眼看前面是个死胡同,白祈左蹬右跳跃上房顶,一白一黑两个身影紧随其后,白衣人落在白祈前面拦住去路,“放下她!” 清冷的月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长歌睁开肿胀的双眼,看清来人是李珏和赵振。她虽不知白祈现在的武功如何,但李珏和赵振联合起来,终究是难以对付。她小声对白祈说:“放我下来,你快走吧。” 白祈看着长歌,坚定的摇摇头,“我绝不会留你一个人。” 长歌鼻子一酸,被他这句话感动的不行。 李珏看他们二人的情形,长歌似乎并非被胁迫。他转而对长歌说道:“长歌,随我回去。你不要任性,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母亲想想!” 白祈皱起眉头,这人怎么知道长歌的名字?他说长歌的母亲,长歌何时有了母亲? 长歌心中泛起波澜,原本她逃跑时就对宸妃心存愧疚,毕竟她这几个月待她是极好的,每日嘘寒问暖百般体贴。她做了十五年孤儿,突然有一天享受到真真正正的母爱,说不在乎那是假的。她为了逃避某人,为了追求自由的生活而弃母亲于不顾,真该遭天打雷劈! “我……我跟你回去……” 李珏上前靠近,这才看清她浑身是伤,“你……” 长歌打断他的话,指着下面混战的官兵说:“你叫他们住手,不许伤害这二人,他们是来救我的。” 李珏点头应允,“赵振!” “是!”赵振朗声说道:“都住手!” 一声令下,黑夜又归于沉寂。 星夜足尖点地一跃来到白祈身边,与他靠背而立,一看就是长期训练的搭档。 长歌挣扎着想要下地,白祈却紧紧扣着她的身体不撒手。长歌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放心,他是我的……兄长,不会伤害我。你走后发生了许多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到你……学成归来,我再与你细说。你去告诉大哥和三哥,我很好,让他们不必惦念,过些日子再去看他们。” 长歌的声音虽轻,却清楚的飘进每一个人耳朵里。最吃惊的莫过于李珏,听她的语气,她分明记得自己的几位义兄,且这黑衣人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她那位外出闯荡的四哥;另一方面,她对外人介绍自己是她的“兄长”,这两个字说起来轻巧,其含义却足以扼杀许多幻想。至于赵振和星夜,他两人的想法差不多,知道白祈与长歌是旧识,这件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白祈沉默一阵,走过去将长歌交给李珏。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无知少年,他能分得清形势,知道此刻长歌跟李珏走是对她也是对他和星夜最好的选择。 长歌连忙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记得找我,一定要来找我!” 白祈深深看她一眼,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泪,“我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找你。” 长歌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比哭得还难看,但至少是对白祈的一种安慰和承诺。她眼看着白祈和星夜离去,双双没入无边的黑夜,这才松下一口气。 方才情势紧急她无暇多顾,现在松懈下来,全身的每一处感官都在叫嚣着疼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想必是受了寒有些发热。 “小五……”李珏看着伤痕累累的长歌,心里一阵阵抽痛,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 长歌把头靠在他胸前,疲惫的不想再动一动,“嗯……你要给我报仇……” ------------ 68、相认 长歌私自逃跑这件事儿终于还是没能瞒过去。前一日李珏说长歌身子不适,留在季王府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宸妃便遣御医来看,还让秋月秋雨把人接回宫。长歌伤口感染烧了一夜,昏昏沉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红玉好不容易拖到李珏下朝回来,由他亲自送长歌回毓秀楼,并向宸妃解释事情的始末。 宸妃闻讯匆匆赶来,李珏在外间拦下她,“姨娘,长歌没事,你不要着急。” 宸妃看到李珏欲言又止的神情,果断的屏退左右,让秋月和秋雨守在门外,“到底怎么回事?” 经过一夜的调查,李珏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过程。他告诉宸妃,长歌在回宫的路上偷偷跑出去玩耍,后被典当行的老板当做小偷送了官府,在狱中吃了些苦头,索性救的及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宸妃放下心来,对李珏隐瞒众人找回长歌的做法表达了谢意,来到卧房中看长歌,首先就被她脸上还未消去的肿痕惊的倒抽一口气。“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对公主下这样的毒手!” 李珏心中叹息,若是被她看见长歌身上的伤痕,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话虽如此,嘴上还是安慰宸妃,“姨娘息怒,大夫看过了,没什么大碍。那些人都已被抓获,只等长歌醒来再作处置。” 两人说话间谁也没注意长歌的已睁开眼来,如水的眸子幽幽望着李珏,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 “长歌!”宸妃高兴的唤她,纤纤玉手抚上她受伤的脸颊,“你醒啦?还疼不疼?” 长歌收回目光看向宸妃,这是她的母亲啊!脸颊贴着她温热的掌心,心中泛起丝丝感动和满足,哪里还顾得上疼不疼?可是她的父亲呢?听说几个月前皇帝在她昏迷时曾经来过,可她醒来之后,为什么从不见他施舍半点父爱?他那么宠爱宸妃,自己又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怎么这么不招待见? 宸妃看长歌目光黯然,以为她的伤口还疼,原本想要责备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神情转而被一股愤怒和阴厉之色取代,她咬牙切齿的说:“孩子,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母妃一定给你十倍百倍的讨回来,绝对不能让你白白受苦!” 长歌是知道宸妃的手腕的,前几次有人跟踪她,抓住后交给宸妃,听说没有一个能完整的走出关雎宫。她虽然记恨监狱长和那妇人,但也不想因此牵连无辜。努力发出一些嘶哑破碎的声音,她恳求宸妃,“我想要自己报仇,可以吗?” 宸妃没有料到长歌会提出这个要求,毕竟她入宫以来都是一副听之任之逆来顺受的模样。女儿头一次提出要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长歌一笑,“谢谢娘。” “什么?!”宸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么?!” 长歌撇撇嘴,悻悻的别过头去不看她。头一次叫“娘”居然是这个效果,真是让人有些郁闷。 宸妃显然被这个极大的惊喜刺激到了,眼泪居然不自觉的流下来。她日思夜想的盼望女儿叫声“娘”,盼了十六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李珏胸中也气血翻腾,既为她们母女相认而高兴,又为他们这对“兄妹”而悲哀。正想悄悄退出去,不料长歌回过头来叫住他,“你……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珏一愣,继而有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他本能的排斥听到长歌的“话”。尽量露出一个体贴亲切的笑容,“你身子还很弱,不宜说过多的话,咱们改日再聊。” “慢着!”长歌大叫,喉咙却因剧烈震动而疼痛不已,害得她连连咳嗽。宸妃给她顺气,还取过参茶让她润喉,嗔怪道:“急什么急,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你皇兄也是为你好,身子不爽应该好好调养……” 长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对宸妃说:“我没事了,你别担心。我要跟他单独说话,你先回去吧。” 宸妃尴尬的看李珏,“这孩子不大懂得宫中礼仪,说话没大没小。珏儿,你不要介意。” 李珏点头,“姨娘放心,我知道。” 宸妃料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长歌和李珏肯定有事瞒着她。既然他二人制造了太平的假象,她也不会傻到当场拆穿。毕竟此事关乎长歌的声誉,关乎她这个母亲的声誉,甚至关乎皇室的声誉。她对长歌温和一笑,“母妃去让御膳房做一些清淡的粥品,等会儿叫秋月送来。你同皇兄不要说太久,季王现在身居要职忙得很,你也要多多休息,知道了吗?” 嘱咐完长歌,李珏送宸妃出去。厚重的宫门闭上,宸妃叫来秋雨,“去太守府衙查查,到底是何人对公主下手!” 长歌的卧房内,李珏来到床前,故作不耐烦的说:“有什么话快讲,父皇派我迎接西狄使臣,近日忙得很。” 长歌倚靠在床头,似笑非笑的看他,“季王爷贵人事多,劳烦你大半夜找我,真是罪过罪过!原本还想托你去牢里帮我找回匕首,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你……什么匕首?” 长歌以手盖住双眼,泪水悄然滑下,“从前有个人,他待我很好,陪我出游,救我于危难。他送我一把匕首,手柄末端刻着他的名字。我一直将它当做防身武器,昨日和狱卒打斗时被他们缴了去……如今看来,丢了也好。本就是一个匆匆过客,何必时时常相念?”另一只手摸着颈间,“还有一样东西,自打我醒来就不见了,也不知丢在了哪里……真是对不住他,如今想还也还不了了。” 李珏上前坐在床沿,拿开她遮眼的手,“你都想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成了镇平公主?我们又怎会是兄妹?” 长歌抬眼看他,泪水还在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抽出手解自己的衣襟,李珏按住她,“你要做什么!” 长歌凄然一笑,“怕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了,我们是兄妹……” 李珏像烫着一样松开手,看长歌拉下内衫露出白皙的肩头,指着右肩说:“还记得这里的红梅吗?宸妃娘娘有先见之明,生下女儿后,用自己的鲜血给女儿种下血梅,只有用她的血才能洗去。看吧,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 69、使臣 李珏黯然离开毓秀楼,脑子里反复回响长歌的话“我不想做你妹妹,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从一出生就注定的事,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却还是无法逆天。 想他启国嫡出皇子,生来富贵,命途坎坷。三岁丧母,孤零零的长在望京,长大后好不容易遇见心爱之人,满心希望能与她相知相伴,却不料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赵振一语惊醒梦中人,“公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况且,太子近日频频接触西狄官员,对大赫也有所行动。” 李珏他看一眼,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不能儿女情长误了家国大业。可是他现在迷惘的是究竟为了什么而奋斗,争夺皇位是为自己?为顾家?还是为了启国? “我知道了,先去太守府大牢,其他的容后再议。” 赵振欲言又止,他看着李珏长大,公子虽然天资过人,但缺少争权夺利的性子。这样的人若是生在一般富贵之家,倒不失为倜傥公子。只可惜生在帝王家,又背负了母亲、顾家的责任,这一生注定不能过的如意。 骑马经过大通钱庄的总行,李珏问赵振:“前些日子让你查大通钱庄对济仁堂的款项,可有发现?” 赵振答道:“回公子,据属下探得,那几笔款子都是由周老板亲笔批示,从大通钱庄的盈利中划归济仁堂的。” “哦?这周老板是谁?为何捐钱给济仁堂?” 赵振指着大通钱庄后的一座院子,“那便是周老板的府邸,五月间娶了杜太尉之妹。” 李珏扬眉,“杜小姐不是太子的人么?” 赵振解释道:“杜家有两位小姐,周老板娶的是杜二小姐。” “哦,那便是太子的连襟了。” 李珏朝大通钱庄望了一眼。四周百姓都在仰望这位年轻的王爷,目中或是崇拜,或是惊讶,只有一位身材健壮的青年恶狠狠的盯着他。李珏心下一动,马儿已经跑过去,再回首却不见了青年人的踪影。 来到府衙大牢,季王府的侍卫早已将长歌的物品悉数找到,包括她的匕首、刘北送的令牌、乾坤囊和金银玉石等物。因乾坤囊的搭扣并未系上,李珏清点了一下里面的物品。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小的皮革囊中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有六个粉包装了各种药粉,五个瓷瓶装药丸,还有一个瓷瓶装的是糖果。另外还有枣核钉,有象牙梳,有胭脂盒,有她常戴的梅花簪,还有一支墨玉簪!这是去年进京时他送给她的,从来都未见她戴过,还以为早就丢了呢! 另有两样东西十分特别,一个是“大通钱庄第五分号”的金印,一个是块花样繁复的玉牌。如果他没有记错,这玉牌上的图案与启国第一杀手组织冥远楼的标记是一样的。李珏禁不住回想,昨天夜里救长歌的人,一身黑衣黑纱正是冥远楼的打扮,他将长歌交给他时,右臂衣袖上似乎也有这个标记…… 出得大牢,李珏绕道去了一趟大通钱庄在京城的第五分号。不出所料,这里与聚福楼隔街相望,正是长歌来京城后去的那家。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自明呼之欲出。再进一步联想,去年腊月长歌被李琨掳走之前家中遭遇了变故,她的二哥下落不明,从此她有家归不得。那个时间与太子伏击大通钱庄幕后老板的时间相一致,而最后真正逼的那位幕后老板跳崖的,正是顾家派出的人。 李珏震惊了,他没想到长歌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背景!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赵振知道多少有关冥远楼的事,赵振告诉他,冥远楼曾经杀过某某官员某某富绅,其中又有谁谁谁与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珏听后,不得不再次与长歌说过的话进行印证,莫非这就是她排斥顾府的原因? 真是越想越乱,越陷越深! ============= 十一月十八,西狄国三皇子泰和王爷与韶华公主来访启国。早朝后,李珏出城迎接使臣并带他们到城南驿馆休息,次日朝见嘉佑帝。 长歌起的晚了些,到关雎宫给宸妃请安时正好听见顾琳琅在发脾气。她在门外听了会儿墙角,这才知道原来西狄国的韶华公主对李珏有意思,而嘉佑帝也有意撮合,这可苦了爱恋表哥的顾琳琅。虽说亲王可以三妻四妾,但正妃的位置却只有一个。要是论家世、论才貌、论感情,季王妃的位置非顾琳琅莫属。可现在横插进来一个韶华公主,其他的不说,光是家世就足以压倒启国任何一个女人。 长歌听后心情不比顾琳琅好了多少,只不过她闷在心里,却不敢像顾琳琅一样吵闹。她听见宸妃安慰顾琳琅,说什么做不成正妃,至少还是李珏最宠爱的侧妃,又说西狄公主在启国势单力薄,不像她背后有顾家撑腰,日后谁更得势还尚未可知。 长歌觉得悲哀,无论是西狄公主还是顾琳琅,至少她们在李珏那里还有盼头,而她作为妹妹,永远都没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公主,您来啦?怎么不进去呢?”秋月从外面回来,正好看见长歌。 冬雨和冬雪一左一右搀扶着长歌进殿,她腿上有伤,跪在地上疼的嘶嘶抽气。宸妃大吃一惊,慌忙走下来查看。掀开外袍,白色的裤子上染了点点血迹,是方才她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掐的。这下好了,借着伤口崩裂,她终于有理由落泪了。 宸妃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侄女又哭又闹,闺女也哭个不停,明明是阳光和煦的一天,愣是被她们搞的愁云惨雾。 顾琳琅虽不知长歌因何而伤,可看她哭的凄凄惨惨,倒是无来由的心情舒畅。 忽然门外传来太监高呼:“皇上驾到!” 宫女们立刻给长歌和顾琳琅拿帕子擦脸。宸妃整顿仪容站在门口,顾琳琅扶着宸妃站在左侧,冬雨和冬雪扶着长歌站在右侧,看见明黄色的身影走过来,除了宸妃,众人齐齐跪地请安。 嘉佑帝呵呵一笑,“都平身吧!爱妃这里可真热闹,朕来的真是巧啊!” ------------ 70、和亲 嘉佑帝呵呵一笑,“都平身吧!爱妃这里可真热闹,朕来的真是巧啊!” 长歌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忍不住抬眼打量,盈盈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嘉佑帝也在看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隐隐有些淤痕,水样的眸子红通通的,一滴泪水挂在睫毛上,看起来甚是惹人怜爱。这就是宸妃的女儿?模样倒是与她有七分相像,尤其是腮边的两个梨涡,简直就是宸妃年轻时的翻版。可是这个鼻子,这双眼睛,怎么看都与那个人像了个九成九。他忽然心生一计,转头笑对宸妃,“镇平今年有十六了吧?” 宸妃点头,“回皇上,长歌是腊月初二生的,再过半月就十七了。” “好啊,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感慨之后话锋一转,“如今她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不知爱妃可有给她物色人家?” 宸妃答道:“还是皇上想得周到!长歌自进宫以来多缠绵于病榻,臣妾尚未考虑此事。” “嗯——”嘉佑帝拖了一个长长的鼻音,似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口,“既然如此,朕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 宸妃眼睛一亮,笑着接口道:“儿女的亲事都由父母做主,皇上看中的人必然不会错,长歌焉有不愿意之说?” 嘉佑帝呵呵一笑,“如此甚好!昨夜收到太子的表奏,大赫有意与我国停战,愿与我启国结成秦晋之好。眼下咱们启国的公主、郡主,年纪正好却又尚未婚配的,也就只有镇平了。既然爱妃也无异议,那这门亲事就这么订了吧!” 在场众人都被嘉佑帝的一席话镇住了,宸妃艰难的吐出一句话,“不知皇上要将长歌许配给大赫的哪位亲王?” “自然是太子。大赫的贤太子今年十六,尚未娶亲,长歌嫁过去便是正宫太子妃,他日的大赫皇后……” “哐啷”一声,长歌重重倒在地上,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无,泪水爬满了脸颊。冬雨上前扶她,她一把甩开冬雨的手,趴在地上恳求嘉佑帝:“皇上,我不要去大赫,我不要离开启国……求求你,我不想嫁……” “长歌!”宸妃急忙呵斥,这孩子真是太不懂规矩,竟然公然忤逆圣上,要是激怒了皇帝可怎么得了!“皇上,长歌她不懂事,女儿家不愿出嫁是人之常情,待臣妾劝劝她就好了。” 嘉佑帝面上温和,心里却在冷笑,想不到这个野种也有用武之地。 “既然如此,宸妃就好好开导开导她。朕这便回去拟旨,让钦天监挑一个好日子,年后再出嫁。你这几个月辛苦一下,好好教教她宫廷礼仪,今日之事,朕不想看到第二回!” “不!皇上!皇……”秋月上前捂住长歌的嘴,任她怎么挣扎都发不出声音。长歌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正躺在宸妃的睡榻上,看着眼前高贵美丽的脸孔,长歌心里觉得异常悲哀。 “你们究竟是不是我的爹娘?” 宸妃气结,“如果我不是你娘,岂会千方百计的让你进宫,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尊贵无比的地位,让你在宫中安逸自在,连皇后的脸色都不用去看!你私自出宫,被狱卒欺凌,若不是季王及时赶到,你还能全须全尾的躺在这儿!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救你,还不是因为你是公主,是宸妃的女儿!”还有一句话没说,若不是念在你是我生的,我能容忍你这么无礼?! 长歌哭道:“你以为我愿意进宫吗!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公主吗!救我的根本不是李珏,更不是因为你!” “啪”!宸妃狠狠一巴掌闪过去,“不知好歹!别以为本宫可以一直纵容你!就算你是本宫的女儿,也不能这样对本宫大呼小叫!” 长歌被她扇懵了,回过神来才说:“我四个哥哥从来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你竟然打我!你不是我娘!你不配做我娘!你抹杀了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理由,我要出宫!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宸妃见长歌要跑,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她说了什么,大声叫着“秋月、秋雨快拦下她”,不等长歌跑出院子便又捉了回来。宸妃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尽心竭力的对她好,可她根本不领情。“我看你这阵子是被惯坏了!秋雨,送她去佛堂好好反省!” 宸妃虽然生气,终是念及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下狠手整治她,佛堂中茶果点心俱全,还让秋月送来活血消炎的药。可长歌却不领情,那一巴掌打碎了她对母亲的憧憬,接着又把她丢进这个乌烟瘴气的佛堂,无异于在她心上浇一盆凉水。她哭过闹过之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宫,再也不要回来! 喝一口清茶润喉,抱着一盘枣糕边吃边想。这宫中的地形她不熟悉,宫中守卫也躲不过去,以她一人之力是根本无法逃脱的。李珏虽然给她找回了乾坤囊,可那里面的烟花信号却不知所踪,到底应该怎样通知大哥和三哥呢? 一盘枣糕已经见底,长歌打一个饱嗝,绕着佛堂踱步消食。忽然间她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宸妃的女儿,也就是顾家的外甥女。梅园向来与顾家为敌,大哥他们还肯接受她吗? 可是也不对呀!大哥不是娶了敏仪郡主吗?她身上也流着顾家的血呀! 唉!为什么有这么多纠葛缠绕?好想要回到从前简单快乐的日子,不用理会这些爱恨情仇。 长歌在佛堂关了三日,除了送饭食的宫女太监,再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也难怪,原本她在宫中的人缘就不好,平日里无人找她串门儿。唯一一个相熟的李珏现在忙着招待启国的王爷和公主,哪有心思顾念她呢! 门庭冷落,长歌倍感凄凉。这几日她想通了许多事情,包括出宫,包括亲情,包括和李珏那段懵懂的爱情。 走,是必须的。她要离开皇宫,离开京城。但走之前要对宸妃有个交代,对养育她的哥哥们有个交代。从前她太无知,碰到一个李珏对她好,便以为这是爱情。可是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幽州驱逐,寂州瘟疫,还有她现在被逼婚,明明他可以为她争取,可最后他却选择沉默。这样的感情让人心凉,她不得不承认,她对李珏失望了。 ------------ 71、商议 韶华公主年方二八,擅骑射,精鞭法,眉目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甫一见面,李珏便认出她是丹州城外被大赫士兵围攻的那位年轻公子。彼时李珏带兵查看丹州地形,遇上一小队大赫士兵围攻三个西狄少年。李珏看他们衣着华贵,料定不是平民商旅。因为西狄在丹州的战争中起着至关重要的地位,李珏当即带着五名士兵上去解救。 想来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无心插柳,反倒在韶华公主心里种下情根。 初时李珏对韶华公主私藏他的画像心存芥蒂,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身上那股西北女子特有的豪爽之气感染了李珏。说起边关局势兵法战略,韶华公主侃侃而谈,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一日从法华寺归来,嘉佑帝传召李珏进宫议事。御书房中,伯王、叔王、张宗年、护国公、右相沈巍、左相孟卿远等几位朝廷重臣都在。皇帝拿出太子的奏折,说:“北方战事持续一年,寂州、戎城、龙阳、朔阳相继收复,太子攻占了原属大赫的呼尔塔城和纳木城,而丹阳还在大赫的控制之中。这场仗打到现在,土地上双方各有得失,但将士和百姓却牺牲无数。前几日大赫派使臣与太子和谈,希望两国停止争战。今日召众卿前来,就是商议该不该谈,怎样谈,谈什么。” 伯王率先发言,“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既然太子连夺大赫两城,何不乘胜追击,扬我启国威风,重挫大赫傲气。” 护国公黑着一张脸,“伯王爷说的轻巧!如今腊月将至,北方寒冬可不是我们启国将士能受得了的!” 右相沈巍附和:“护国公说的有理。寒冬作战,非我启国将士所长。这场仗打了许久,人疲马乏,粮草也开始吃紧。启国国库本不充盈,再打下去势必要加重百姓的税负。战争是为了百姓的福祉,我们不能为了抢占几座他国城池,而祸及本国千万百姓。” 左相孟卿远却说:“呼尔塔城和纳木城是大赫边境的两座小城,其地理位置、物产等皆不如丹州。微臣以为,纵使攻不下丹州,也要抢占大赫的要镇。或是以大赫的数座城池交换丹州,或是另辟商旅贸易的要道。” 李珏暗自叹息,真是文人纸上谈兵!孟卿远虚活半百,舞文弄墨还行,真正的战场陈兵却是不切实际。 “叔王和季王有何看法?” 叔王李瑜听到自己被点了命,急忙回禀:“儿臣以为左相说得甚是有理。” 李珏还在等他的下文,看他半天都没有动静,只好说道:“启禀父皇,儿臣却是认为护国公与右相所言极是。现如今驻守边关的精锐力量是虎贲营的将士。虎贲营早年曾随您征战南昭,随张将军抵御西狄,今日又由太子率领抗击大赫,可谓是我启国最强悍的军队。将士们来自启国各地,近几年又是在京城北郊的军营练兵,纵使战法再精妙,武器再精良,也不能改变将士们对北方气候的适应能力。儿臣认为,趁着现在我军形势大好,尽早与大赫议和,谈判时便可多一些筹码,早日结束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争。” 嘉佑帝神色凝重,转而问张宗年:“张将军,你是启国的元老,要论打仗,这里没人比你更有经验,连朕都得尊称你一声师父。依你之见,是战还是和?” 老将军拱手作揖,声音雄浑厚重,“回皇上,身为一个将士,自当以捍卫国土为己任。可是身为一个将领,便当以国家的安稳、百姓的富足为目标。若是这场胜利早几个月到来,老臣一定支持太子打下去,狠挫大赫的锐气。可现在严冬将至,年关将至,我启国的大好儿郎不能再埋骨他乡了!” 嘉佑帝凝眉沉思,“众爱卿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张将军说到朕的心坎里了。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国之安稳、民之富足为目标。想我启国建朝三代,早年战祸连连,休养不过十数载,确实不宜再行兵事。那就议和吧,为显诚意,我启国愿将镇平公主嫁与大赫贤太子,其余诸项事宜由太子与大赫谈判。” “咚”一声好似重锤击胸,李珏右腿一软堪堪跪在地上。其余几人立刻跟着下跪:“皇上圣明!” 退出御书房,李珏的心立刻飞向毓秀楼。奈何伯王和叔王拦住他一起去棠园听戏,正愁没办法拒绝,张宗年上前打断,让李珏随他到城北军营。伯王和叔王自然不再勉强,连皇帝都要卖他三分薄面,启国何人胆敢忤逆张宗年? “师公……” 张宗年斜眼睨他,“怎么,你敢驳我老爷子的面子?” 李珏赔笑,“哪里哪里,徒孙怎敢!”李珏汗颜,“有事在身”这个借口实在搬不上台面。 “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虎贲营的将士都去了边关,城北军营空空如也,我让你去那里做什么!” 李珏眉开眼笑,“师公……您真是……” 张宗年哈哈大笑,拍拍李珏的肩膀大摇大摆的走了。 李珏轻车熟路的来到毓秀楼,元福元宝在廊下无精打采的晒太阳,看见李珏慌忙跪下请安。 “公主可在?” 元宝说:“回季王爷,公主不在,这几日一直住在宸妃娘娘那里养伤。” 李珏蹙眉,转身去往关雎宫。 顾羽杰从武夷山带回了大红袍,特意送到宫中请宸妃品鉴。李珏进门时便看到茶香袅袅其乐融融的场景,顾琳琅最先看到他,笑着上前迎接:“表哥快来,尝尝三叔带来的好茶!” 李珏任由她拉着进去,给宸妃请安,向顾羽杰问好。 “珏儿不必多礼,快些坐下。今日难得有空过来,正巧你三舅也在,不如留下来在关雎宫用晚膳。” 李珏左右看不见长歌的影子,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问起,心想吃饭的时候总能看到,于是欣然应允。 顾羽杰笑道:“季王爷封王之时,我正在南方,没来得及给你道贺,改日定当专程去府上谢罪。” 李珏右手抚着杯沿,“三……三舅何必这么客气,李珏当不起!顾家事务繁忙,等你有空,尽可到我王府做客,李珏陪你痛饮一番。” “那就先谢过季王爷!”顾羽杰抿一口茶水,话锋一转:“听赵振说,季王与镇平公主是旧识?” ------------ 72、佛堂 顾羽杰抿一口茶水,话锋一转:“听赵振说,季王与镇平公主是旧识?” 李珏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衣襟上。他不动声色的用左手衣袖掩住,微微一笑,“不错。原以为赵振是母后留给我的亲信,想不到他竟然听命于顾府。” 身后的赵振脸刷一下白了,但此刻并非他表示忠心的时机,只好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顾羽杰的一番话成功的把话题扯到长歌身上,李珏索性顺着问道:“这几日未见长歌,不知她身子可好?” 宸妃拉下脸来,“她在佛堂好吃好睡,怎能不好?!” 李珏不明所以,笑着打趣:“我竟然不知道长歌爱好佛理!” 宸妃叹一口气,“她哪是喜欢拜佛呀!只不过让她对着菩萨收收性子罢了!这孩子长在民间,不懂宫中的规矩。前几日公然忤逆皇上,未免皇上怪罪,本宫只好先行体罚。” 李珏试探着问:“长歌虽然说话随意些,却还不至于顶撞父皇。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把她惹急了?” 宸妃屏退左右,只留下秋月在旁侍候,一时间脸上尽显疲惫。“你们二人今日来得正好,皇上要让长歌去大赫和亲,这该如何是好?” 李珏暗叫“果然如此”。他这几日借着西狄来使的由头不去理会长歌的事,说穿了也是对她的逃避。想不到短短三日变故突生,她竟然被指定做了和亲的公主。她这几日一定很伤心吧?父亲将她远嫁,母亲还要把她关押,偏偏自己又是不闻不问。想到这里,李珏心里阵阵疼痛,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她……我去看看她。” 顾羽杰神情古怪的看他一眼,顾琳琅也皱起眉头,只有宸妃一脸感激,“也好,你去劝劝她。秋月,带季王爷去佛堂。” 关雎宫的佛堂分里外两间,外面供着菩萨终年香火不断,里间有桌椅床铺,还有一把古琴,长歌烦躁时便乱弹着发泄。 门外守着的侍卫早就被刺耳的琴声折磨的头疼不堪,心里暗暗叫苦,小公主发起脾气来还真是可怕,愣是把一曲高山流水弹成了杀猪的调子。看着李珏铁青的脸色,侍卫头上隐隐冒汗,这王爷究竟在琢磨什么呢?! 秋月上前开锁,“王爷请进。” 李珏点头,推门进去。闭目入定的菩萨前,几缕青烟袅袅上升。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佛堂里有些阴暗。这屋子里的摆设让人感到压抑,李珏转而走进里间。 长歌背对他坐着,身穿白色寝衣,头发自然垂落,双臂大起大落的在琴弦上挥舞,完全没有闺阁小姐弹琴的雅致。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就在李珏被她盯得不知所措时,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制造杀猪的噪音。 “长歌……” “出去!” 长歌愤怒的站起,古琴被衣袖扫落在地上,铮铮有声,两人俱是一愣。 李珏上前将琴拾起,轻轻放在桌上。琴底的一个“洛”字让他眼角一跳。 “季王爷,请你出去,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长歌冷冷一笑,“你知道为什么吗?当你陪着西狄公主游山玩水的时候,我却要嫁给一个闻所未闻的人。呵呵,凭什么!凭什么要用我来换取一场战争的结束!你们不是自负英雄吗?你们不是启国的大好儿郎吗?可你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为你们而牺牲?这个世上除了我的四位兄长,没有人配得上我这条命!” “长歌,你太偏激……”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不要跟我说什么家国大业,不要跟我说这是身为公主的责任!狗屁!全是狗屁!我才不稀罕什么公主之尊!原本我活的好好的,你们硬是把我拖进皇宫。雕栏玉砌,不过是个金子做的牢笼!以前我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他们是不是饥寒交迫?他们是不是也会想我?有生之年若能团聚,他们是把我当做路人还是捧在手心?我二哥总是叫我不要想,可我偏偏不听。每逢雪夜就到梅花树下想他们,想得都睡不着觉。哈哈!我真是傻!想了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自己变成父亲的一枚棋子,用我的幸福换取一群不相干的人的命!” 长歌吼完这许多话,积压在心头的怨念一股脑儿的吐出,胸中的大石除去,反而又空落落的伤感起来。索性趴在琴上大哭,乌黑的长发随着肩头的抖动一丝丝垂落下来,密密的遮住脸颊。李珏抬手替她别到耳后,手掌落在柔滑的发丝上,拇指在她耳后细细摩挲,这种温润的触感轻轻撩动心弦。 长歌故意恶狠狠的瞪他,可是饱含泪水的眸子怎么着都放不出威慑的光。李珏微一用力将她按在怀中,紧紧搂着她说:“小五,小五……我绝对不会让你走!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 长歌虽然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暖,双手却使劲捶打着他的后背,“你总是不在!你总是不在!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李珏红了眼圈,他又何尝不讨厌自己?有这么多的期望,有这么多的责任,有这么多的无可奈何!他也想最先冲上去为她挡风遮雨,他也想将她好好护在怀中,他也想大声告诉她“有我李珏在,天塌下来也不要怕”,可是这些话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她又怎会相信? 两颗年轻的心,明明贴的最近,却又隔着铜墙铁壁。 她耗尽了等待,耗尽了包容,剩下的只有哭泣和埋怨。 他销蚀了激情,销蚀了勇气,空余无尽的悔恨和心疼。 长歌扬起脸,“这一次,你会救我吗?” “会!一定会!”李珏擦去她眼角的泪痕,俯首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长歌的眼泪汹涌而出,他的吻也一路向下。吮掉她咸涩的泪水,薄薄的眼睑在他唇下轻颤。压抑了太久的情 潮击败了残喘的理智,他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双唇准确捉住两片诱人的樱红。吞下她的惊呼,搅动丁香小舌,攫走她一丝丝的呼吸。 长歌呜呜的叫着,小手捶打在他的背上以示反抗,他却根本不为所动。吻到后来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全身软的没有力气,只有勾住他的脖子让自己不要倒下。 他似是察觉到她的无力,一只大手落到腰间牢牢抱住她,另一只手还在抚摸她细腻的脸颊,彼此额头抵着额头,呼吸喷在对方脸上,说话时唇齿相碰,“长歌,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爱你?” ------------ 73、察觉 “长歌,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爱你?” 长歌一惊,这句话在脑海中转一圈后,心里又酸酸的发疼。 爱吗? 不爱吗? 他们这样究竟算什么? 她推开李珏,转身扶住桌角重重的呼吸,脸上热辣辣的,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羞耻。那个禁忌的词语在她心上盘桓不去,爱与不爱都让人痛不欲生。 “小五,你别这样……” 长歌用力的摇头,右手抓住胸前衣襟。 好痛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开口,都会让她痛到流泪。 “求求你,快走吧!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再多的强求只会让我们更加难过。我不想再为你流泪……” “长歌……我知道我很自私,我要不起你,又放不下你。可是你相信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还有宸妃娘娘,她是你的亲娘,无论做什么都是希望你能更好。不要再任性了,你有母亲,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像我一样,子欲养而亲不待,母后的死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小五,”李珏从后面将她抱住,“宫廷里的水太浑,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单纯,要学会保护自己,凡事要做多方面考虑,尤其是要想好退路。” 长歌认真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放任自己靠在他怀中,心里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任性,因为,等她离开,或许此生再不能相见…… 过了许久,李珏满足的轻叹:“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呵呵!”长歌捏捏他的手臂,“这是咱们启国的季王爷吗?说出的话怎会如此幼稚?谁能永远是一个样子呢!小孩会一天天长大,大人会一天天变老。深情会一天天消磨,仇恨会一天天淡去。今日会成为过去,明日会和太阳一起到来。你说是不是?” 李珏皱眉,为长歌忽然的老成而不悦。“不要这么悲观,这种口气让我觉得陌生。” 长歌不语,手指拨弄琴弦,像是无意间提起,“你还记得圣德书院的司乐先生吗?我那时最喜欢看她弹琴,可惜总也学不好。后来她做回敏仪郡主,我便再也没有听过她弹琴了。” “你若是想听,改日请她进宫为你弹奏。” “那多不好呀!她贵为郡主,算起来还是长辈,怎么能让她专程进宫弹琴呢!”长歌转过身来,拉着他的衣襟软语撒娇,“季王爷,你带我去看看郡主吧,她是我最喜欢的先生,我好想她。” 李珏不忍心扫了她的兴致,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点点头一口答应下来。 重新安排了陪同西狄使臣的行程,李珏抽出一日的空闲。再经过宸妃的批示,十一月廿三这天,长歌终于如愿以偿的来到敏仪郡主的府上。 因为事先已经告知他们季王和镇平公主将要来访,宋世轩和敏仪早就做好准备在正门迎接。敏仪是靖南王的女儿,在辈分上是他们的姑姑。宋世轩是郡马,自然就是姑丈。两人都不用向季王和镇平公主行跪拜之礼。 长歌穿一件淡绿色宫装,头戴梅花簪,由冬雨扶着走下马车,抬头与宋世轩相对,两人表情俱是一滞,继而心领神会的别开头。 李珏下马走在长歌前面,两人一个抱拳一个屈膝,异口同声的说道:“宋大人好,敏仪郡主好!” 敏仪笑着上前拉起长歌的手,“真想不到,你竟然就是宸妃娘娘的女儿,怪不得我看你如此面善,原来我们是姑侄啊!” 长歌不自在的笑了,虽然她对大哥敬若父亲,可当他真的成了自己的长辈时,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她顺口说道:“郡主说的是,我早先也一直仰慕你的琴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先生!” 敏仪笑的眉眼弯弯,转而对李珏说道:“你那时对她多有照顾,是否早就知道了这段奇缘?” 李珏讪笑,若是早知道她是妹妹,一定不会费尽心思的追她照顾她,省得自己弥足深陷情丝难解。 长歌来到宋世轩跟前,“宋大人,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英俊潇洒!” “公主过奖!天气严寒,府中备好热茶, 请进府再叙。”又对李珏说:“王爷请!” 李珏上前与宋世轩同行,长歌和敏仪走在后面。 长歌心里想着怎样给宋世轩传递消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敏仪的问话。好在郡马府的庭院不像御花园那般大,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前厅。她在门前一顿,那日宋世轩和郡主成亲时她便化装成骁骑营的士兵站在这里守卫。 “公主,请进!” 长歌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发呆的时间太长了,宋世轩、李珏、敏仪都在看她。急忙笑着解释:“我在看这匾额上的题字,‘气有浩然’四个字形容宋大人真是再好不过!” 敏仪脸上一红,这个匾额是她央求靖南王亲笔题写,当时还被父亲打趣说她“自卖自夸”。现在听到长歌夸赞宋世轩,当真是遇到知音一般。 李珏呵呵一笑,“那是靖南王亲笔所书。” 长歌随口附和:“笔法苍劲有力,写的很好。” 敏仪觉得人家又是夸自己的丈夫又是称赞她父亲,自己说什么也要表示一下。略一思索,“公主的小楷也十分漂亮,世轩常常夸赞你呢!” “哦?宋大人也见过长歌的字?” 宋世轩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于是敷衍道:“偶然得见。” 敏仪却不这么想,她生怕长歌觉得自己被忽视,上前解释道:“年初公主寄来的书信,世轩仔细读过,他对公主的字赞不绝口。” 李珏微不可察的皱一下眉,“哦?年初什么时候?” 宋世轩和长歌心中警铃大作,还未及阻止,敏仪已经开口:“三月初吧,也或者是二月末。哎呦我这脑子,记性差得很!” 李珏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打量宋世轩。平日里他与这位工部侍郎并无交情,勉强算是点头之交。今日在门口一见,心中忽然涌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身形、气质、声音都化作一缕缕青烟萦绕在他心头盘桓不去。敏仪郡主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今年三月,长歌正被困在寂州,她的两位兄长赶去援救…… 李珏忽而冷笑一下,原来此次拜访郡主并非只为听琴,长歌的心思也早不是从前那么简单! ------------ 74、挑明(1) 长歌急忙打岔,让冬雨送上礼品,“这是从宫中带来的小礼物,望请笑纳。我一直惦记着郡主的琴声,难得出来一趟,请郡主再为我上一课可好?” 宋世轩神色坦然的对李珏和长歌一笑,“公主请先坐下喝杯热茶,稍后再去听琴也不迟。” 丫鬟端上茶水和点心,放在长歌身前的是一碟梅花糕和蝴蝶酥,长歌毫不迟疑的拿起梅花糕塞进嘴巴。 李珏扬眉,这么自在的大吃大喝?看她不经意间对宋世轩露出的笑容,更加激起他的好奇心,时刻注意宋世轩与长歌的一举一动。 敏仪带长歌去琴室,李珏则提出要参观宋世轩的书房。 这是一件素雅整洁的屋子,桌椅书柜等都是上好的楠木制造,湖笔端砚置于书案,竹简和书册整齐排放在书架上。整间屋子没有玉石字画等物品,放眼望去只有赤白两色,若是非要找出一个异类,恐怕只有笔洗上的青花和睡塌上的锦被了。 李珏来到书桌前,左侧摆放着几本建工图册,“不知宋大人平时都喜欢看哪方面的书籍?” “上个月皇陵动土,方晓得那里土质稀松易塌陷,近日一直在寻找搭建支柱的方法。” “宋大人真是尽职尽责,李珏深表佩服。父皇常说,工部宋侍郎是我启国难得一见的贤才。李珏入朝不久,以后还要向您多多请教。” “季王爷客气了!你在边关的战绩传遍四方,谁人不知四皇子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世轩乃是一介书生,怎及得上王爷文武兼备!” “哦?宋大人不会武功?”李珏做出一副迷茫状,取下一本《霍家拳谱》问道:“这本书似乎常被翻阅,我还以为宋大人近日在研习拳法呢!” 宋世轩呵呵一笑,指着身后的书童说:“这是小童霍峰的家传拳法,寄放在此处,并非在下的。” “呵!想不到宋大人府上卧虎藏龙,这位小兄弟竟是霍家拳的传人!” 他将拳谱放回原位,以看书为名细细观察书房的每个角落,宋世轩则悠闲的在一旁喝茶。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长歌派人来请李珏去琴室。这是一间三面环水的四角水阁,以白纱为窗,延续了敏仪郡主一贯的布置风格。阁中暖炉温馨,熏香淡淡,再加上窗前抚琴的娴静女子,真如梦境一般。长歌捧着一杯热茶对他们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迎着冬日的阳光,晃得人一瞬间失神。 一曲终了,他们才走进水阁。李珏轻轻鼓掌,“此曲只应天上有,郡主的琴艺当真举世无双,难怪长歌日夜惦记。宋大人也是好福气,每日得闻天籁,日子一定赛过神仙!” 敏仪笑道:“过奖了,哪有这么好!”垂眸间眼神闪过一丝落寞,成亲快一年了,宋世轩何曾静心听过她抚琴呢? 日近晌午,敏仪留他们吃饭。长歌本想拒绝,不料李珏先一步答应。四人围坐,八菜一汤。李珏忽然想起,“那日来参加婚礼,看到宋大人的老母亲,不知近日可好?” “多谢季王爷关怀!母亲身体很好,她在京城住了月余,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回到家乡颐养天年。” “哦!不知宋大人家乡何处?” 宋世轩放下筷子,“岭南荔阳城。” 长歌心里有鬼,怕李珏追根究底的问下去,咽下一块鱼肉,掐着脖子咳的满脸通红。 “卡住了?”敏仪焦急的问道:“这可怎么办?来人啊……” 李珏急忙过来给她抚背顺气,数落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吃块鱼都能被卡到!” “咳咳!没事……咳咳……” 宋世轩端着大半碗醋过来,“公主,此物可软化鱼骨,喝下去便不那么疼痛了。” 长歌闻着酸溜溜的味道,可怜巴巴的看宋世轩。她最恨喝醋啊!小时候被鱼刺卡到,周念也是拿醋灌她,害的她吐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小脸苦的堪比黄连。 “我……我没事了!咳咳,不要,不要醋!” “多谢宋大人!”李珏接过醋放到长歌嘴边,捏起她的下巴就往里灌。 长歌怒了,挣扎间把醋洒了一身,李珏也没有幸免于难。 “好了好了!”长歌不敢再装下去,举手求饶道:“我真的好了!” 李珏脸色十分难看,敏仪郡主让下人准备两套衣服给他和长歌换上。 经过宋世轩身边时,长歌盈盈一拜,“谢谢宋大人,只是我实在害怕醋的味道。” 两人面对面隔得很近,宋世轩抬手扶她,左臂被遮住,长歌趁机将袖袋中的信塞给他,起身离开。 午饭草草结束,长歌上马车前朝郡马府西边的宅院一望,周念的身影一闪即逝。 李珏的心情很糟,与宋世轩告别时的笑容勉强的很。 车马自西门出城,停在西山脚下,这是长歌一早要求的。 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长歌跳下马车仰望西山的苍松翠柏,回家的渴望油然而生。 李珏让随从都在原地等候,牵着长歌走向密林深处。 “慢点嘛!”长歌腿伤刚好,步子太大牵扯到伤口有些疼。 李珏闷头前行没有理她,速度却明显有所下降。长歌窃笑,双手攀上他的右臂,整个人贴在他身边。李珏面色稍有缓和,抬头望望参天古松,密密麻麻遮住天空,“这里与青峰上的景色颇有几分相似。” 长歌往四周看看,“是呀,青峰上也有许多松树,早先我怎么没发现呢?” “早先?”李珏喃喃重复,“你曾来过这里?” “呃……”长歌恍然发现自己失言,搪塞道:“西山嘛!我从小长在京城,自然是来过的。况且山上有白云庵,北麓是雷公顶,上有法华寺,求神拜佛都来这里呀!” 李珏冷笑,如果他没猜错,长歌与四位义兄的家就在这西山密林之中。虽然他有意要跟长歌开诚布公,但此事是不能说的,否则她立刻就会怀疑二哥的失踪与他有关。 “小五,你不相信我吗?你要独自逃走吗?” 长歌一惊,“你说什么!” ------------ 75、挑明(2) 李珏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宋世轩就是你的大哥,我说的对么?” 虽然长歌紧抿着嘴唇,但她惊惧的眼神还是泄露了秘密。 “呵!” 李珏偏过头去,笑声落寞的让人心疼。 长歌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李珏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进怀里,厉声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阴谋!宋世轩隐姓埋名混进朝廷,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你!身为启国公主,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他们联系,你究竟想怎么样!” 长歌吃惊的长大嘴巴,她从未见过李珏这个样子,凶狠的眼神,暴戾的狂吼,还有像是要捏断她腕骨的力气,这些都让她感到陌生,感到害怕。从小到大,每当她遇上答不出的问题,就用大哭大叫来蒙混过关。可是李珏把她吓呆了,呆到连哭都忘了。 长歌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抖的他的心肝也跟着乱颤。两人僵持了一刻钟,还是李珏败下阵来。攻心之战,谁先动心,谁便是输家。 “唉……”李珏转而轻抚她的脊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勉强你。乖啊,别怕,别怕我……” 李珏柔声哄着,长歌渐渐平静下来,转而心头涌上无限委屈,终于抽抽嗒嗒的哭起来。她用力推开李珏,转身按照原路返回。他太可恨了!怎么能这样污蔑大哥、污蔑她呢? 李珏追上去哄她:“你可不能哭着回去,不然别人都以为是我欺负你。” “伪君子!明明就是你欺负我,还怕别人说吗!” “怕呀,当然怕!你的几位兄长个个武功高强,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怎么能不怕?” 长歌戛然止住脚步,听李珏的口气,难道他不仅知道大哥是谁,二哥三哥还有小四的行踪都已被他掌握? “你知道我的四位哥哥?” 李珏皱眉,认出宋世轩就是大哥完全是个巧合,其他三人的底细他并不清楚。这几日赵振打探了许多冥远楼和大通钱庄的事,李珏将长歌的二哥、三哥、四哥对号入座,感觉颇为巧合。他决定赌一把,探探长歌的口风。 “你二哥曾经执掌大通钱庄,去年腊月遇害失踪。现在大通钱庄的当家是你三哥周念,他娶了杜家的二小姐杜若莹,再过几天就要当爹了。你四哥,他今年十七,是冥远楼的人。我说的对么?” 这一下长歌真被惊的不轻,她难以置信的看李珏,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李珏:你猜对了! 可是作为韩修远培养出来的鬼精灵,长歌大惊之后反而安定下来,冷静分析当前的局势和对策。二哥去年腊月失踪,这是她告诉他的,算不上什么秘密。周念作为大通钱庄的当家娶了杜若莹,这是全城皆知的事。小四今年十七,这也能从她说过的话中推算出来,上次他来救自己,李珏定是看到了他臂上的冥远楼标记。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李珏如何知道二哥是大通钱庄的掌柜以及周念就是她的三哥。从前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长歌忽然想起了遗落在府衙大牢的乾坤囊,李珏送回来时搭扣是开着的…… 李珏看着长歌脸上的表情由惊慌到镇定再到从容一笑,心里忽而升腾起些许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长歌暗自握紧拳头,松开,再握紧,直到内心完全平静,才敢对上李珏的视线。 “你查到了什么那是你的事,我答应了二哥绝不提及家里的事,这是我的事。曾经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跟哥哥们相提并论的人,可现在我把你除名了。哥哥们从来不会怀疑我,更不会逼我。单就这一点来说,你,我的亲娘,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就都比不上。不过你放心,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更不会害你们。”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李珏兀自神伤。 =============== 长歌走后,宋世轩来到书房拆开信封。与上次一样,表面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表达对郡主夫妇的仰慕之情,用醋泡过之后方能见到真正的内容。 长歌将乞巧节怎样遇上宸妃,后来被带进宫中养伤,李珏送来西域冰蟾为她解毒,然后一点点想起从前的事都大致说了一遍,至于宫中的苦闷和私逃时所受的苦则闭口不提。其实就算她不说,宋世轩和周念也早就知道了。因为白祈将她交给李珏后直接来到郡马府找他算账,红着眼睛让他解释清楚。 信的末尾,她提到皇帝要将她送到大赫去和亲。宋世轩面色凝重,看到那句“我身上流着顾家的血,冥远楼若是碍于义父的情面不能救我,请哥哥们为我送行”,他的心顿时如坠冰窖。 其实长歌想说的是让哥哥们在她离京时来送行,最后再见一面。可宋世轩以为她犯了倔脾气,若是和亲就寻死。 这也难怪,他熟读经书,士可杀不可辱、威武不屈等观念根深蒂固,推己及人,以为长歌也是这种想法。其实他搞错了,长歌读书,读的都是奇闻轶事、风土人情这些解闷儿的书,她的小脑袋里琢磨的都是吃喝玩乐的小九九。有时候为了所爱的人,她可以做出牺牲,比如在胡杨林中舍身救李珏。但是牺牲也要有个限度,她绝不会为了别人赔上自己一条命,上次身陷寂州,她后悔的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 不过这点儿小误会倒是没有影响大局,反倒是提醒了宋世轩要格外注意她的身份。 冥远楼是义父所创,长歌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倘若义父真的知道她与顾家的关系,她的下场不外乎两个,一是被杀掉灭口,二是借她的手对付顾家。无论哪种结果,对长歌都是不公平的。长歌既然将事实告诉他,说明她依赖和信任哥哥们,哥哥们又怎么舍得害她? 宋世轩思来想去,决定避开冥远楼,凭他和周念、白祈的力量来救长歌。以他的官职,给皇帝上奏改变其初衷是不可能的。以他三人的武功,硬抢也胜算不大。唯今之计,必须想出一个计策,或是瞒天过海,或是偷梁换柱,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带出宫。 然而,无论采取什么计策,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宫中安插内应。 ------------ 76、撞破(1) 西狄的泰和王爷与韶华公主来启国已有六日,李珏陪同他们游览京城名胜,展示风土人情,力求给他们留下一个国富民强的好印象。李珏告假去陪长歌的这日,韶华公主换上男装溜出驿馆闲逛,与从城外归来的李珏不期而遇。 西狄国皇室姓夏,韶华公主单名一个菁字,泰和王单名一个牧字。夏菁高兴的上前拦马,差点被李珏的侍卫乱刀斩于马下。李珏在长歌那里碰了钉子,心情本就低落,再加上夏菁当街大闹,脸色比傍晚的天色还要黑上三分。 夏菁知道自己丢了他的面子,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故作不忿来掩饰心虚。 “这就是你们启国的待客之道?!让我堂堂狄国公主当众难堪?!” 李珏不欲多做纠缠,在马上拱手道:“公主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不该穿成这样在我启国街头闹事。”转头对人群中的几位健硕大汉道:“泰和王爷,您和公主贵为上宾,私自混迹于市井中恐怕不妥。饶是我启国再怎么太平,也禁不住会有宵小之辈扫了您的兴致。韶华公主在此,请您带回去吧。” 人群中走出一个剑眉入鬓、胡须浓密的男子,他呵呵一笑,声音亮如洪钟:“季王爷说的是,小王思虑不周!”一句话首先放低姿态,倒叫人无法再行指责。“小王听闻贵国镇平公主今日出游,特地前来拜会,不知公主可否赏光?“ 长歌有些恼恨,原本就不喜欢韶华公主,现在她的哥哥又拿自己做挡箭牌,更让她反感。好在外面有李珏挡着,只要他不点头,这个挡箭牌便仅限于做借口。 李珏打官腔,“我们启国女子不像西北女子一般豪放,不能随便见别的男子。王爷恐怕要失望了。“ 泰和王夏牧倒也不勉强,本想借机告辞,不料夏菁来了兴致,“既然不能随便见男子,那我是女子,可以见吗?” 李珏被这位公主的理解能力逗笑了,不过此笑非彼笑,此乃怒极反笑。 “以公主这身装扮,恐怕是不行了!本王奉劝公主,作为使臣,一言一行都是代表贵国之尊。若要见我国公主,还请遵循邦交礼仪。” 李珏自以为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不料夏菁非但没有愠怒或者羞窘之情,反倒是坦荡荡的接受,脸上笑得春光灿烂,“你说得对!说的太好了!我记住了!” 长歌端坐在马车中磨牙,外面的一唱一和真是精彩!偏头小声嘱咐冬雨几句,冬雨满面愁容,摇头否决。她又转身求冬雪,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最后冬雪受不住,只得与她换了外衫。 长歌的发髻本就梳的简单,换上宫女的衣服后,俨然就是个俏丽的小宫女。她与冬雨下了马车,对元宝挤眼做鬼脸,向侍卫讨了两匹马打算现行回宫。 这一番动作惊动了李珏,冬雨脸上颇有几分无奈,但碍于长歌的面子,只好说道:“公主吩咐奴婢现行回宫备膳。”这话听起来蹩脚,好在日头已经快要落下,这个烂理由也不至于被拆穿。 李珏看长歌在马车后面低头牵马,以为她还在为哥哥们的事与他闹别扭。现在冒出个程咬金,他可不想雪上加霜再给她添堵,不然日后哄起来更加麻烦。沉着脸“嗯”了一声算是恩准,让赵振亲自护送她们回宫。 夏牧眯着眼睛看长歌的背影,他早就打探了李珏的底细,知道赵振是他的心腹,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名为主仆,亲如兄弟。能劳动赵振亲自护送的,恐怕只有公主本人了。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纤细的腰身,夏牧不屑一笑,这样的身板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成什么大事?等了这么一会儿就私自离开,一点点耐性都没有,丝毫不顾及李珏的面子,看来启国的镇平公主真如传言中所说,没有丝毫教养! 长歌与冬雨进宫后直奔毓秀楼,这时天色已暗,御花园中人不多。两人沿着镜湖岸边匆匆行走,以防长歌的宫女着装被人看到。她俩都是练家子,轻功不错,走路悄然无声。忽听得前方有人说话,冬雨示意长歌蹲下躲在树丛中。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男人声音浑厚,显然是有些年纪了。虽然他极力隐忍,但语中的怒气还是无法掩饰。他冷冷一哼,“就算你忘了二十年前青峰密林中的时光,难道这镜湖之畔的事也忘了么!不如我来提醒你,碧波亭上,画舫之中,月桂之下……” “够了!住嘴!”女人尖厉的打断他,长歌和冬雨都吃了一惊,这声音……是宸妃! 还未等她们听到后文,后颈已被人提起,两人双双被掷于地上。冰凉的剑气抵在颈间,长歌惊呼出声,大叫一声“别,是我!”堪堪止住了下落的剑势。 宸妃也听出了长歌的声音,急忙叫道:“住手!”走过来一看,原本泪湿的双眼吧嗒吧嗒的往下落泪。 先前说话的男子被湖畔粗壮的柳树遮住身影,只听他道:“她们听到了多少?” 长歌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阴森森的语气太可怕了。方才他与宸妃说话,愤怒却带着无奈,无奈又藏着宠溺,可这句话完全不同,平淡的几个字吐出,一股杀意尽显。 宸妃含泪问长歌:“你怎会在此?听了多少?” 虽然只有短短一会儿工夫,长歌的脑子已经转了好几圈。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他们的对话能给她招来杀身之祸,现在唯一能保全她的就是宸妃。她立刻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相,“我什么都没听到,刚藏起来就被抓住了!” 宸妃对执剑的秋月秋雨投去询问的眼光,两人微微点头,她这才放下心来。拿帕子给长歌拭泪,声音中带着几分哄劝,“让秋雨送你回毓秀楼换身衣裳,过一会儿母妃就去看你。”转头对秋月说:“你带冬雨回关雎宫!” 冬雨闻言脸色惨白。长歌知道她此去凶多吉少,抓住宸妃的衣袖恳求道:“娘,冬雨跟我一起,她什么也没听到,你不要为难她!” 宸妃拍拍她的手,“知道了,我有分寸。” 长歌惊魂未定的回到毓秀楼,方才的一幕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天黑以后不是禁止男子入后宫吗?那个说话的男人是谁?他与宸妃有何关系?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事? 他说“青峰密林”,“镜湖之畔”,宸妃为什么会那样惊慌? 她反复咀嚼这几个词,青峰,密林,镜湖,之畔,青峰,镜湖…… 忽然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心头,“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莫不是“镜水亭中”?! ------------ 77、撞破(2) 长歌自事起四位哥哥都有名有姓,只有她没有。“小五”二字叫了五年,直到有回跟几个孩子打架,他们骂她是“野种”,连名字都没有的“野种”,她才哭着回家跟大哥要名字。宋世轩沉吟良久,转而去问义父。第二日傍晚,他在家中宣布,义父给小五取名“长歌”,取自“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 彼时长歌年纪小,并未深究这两句话的出处,更不会去思考它的含义。后来长大一些喜欢缠着宋世轩,他在书房中读书,长歌便爬到他腿上一起看。不时问问“这是什么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类的问题,宋世轩会一一作答。偶然问起“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金水亭中翁”这两句话,宋世轩笑了笑,说这是义父从前的一段经历。 义父是何人?长歌眨眨眼,对此十分好奇。他收养了他们兄妹五人,管他们吃穿用度,给他们安身之所,却极少过来看他们。在长歌的记忆中,义父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有关他的一切都是从四位哥哥口中得知。大哥见义父的次数较多,二哥也知道如何与义父取得联系,三哥、四哥和她都未曾见过义父的庐山真面目。 长歌第一次写信是在宋世轩的指导下给义父写了封感谢信,感谢他对他们兄妹的养育之恩,并希望能见他一面亲自道谢。义父给她回信了,虽然只有短短半页纸,字迹龙飞凤舞有一大半她不认识。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与义父“亲密接触”。 如今十年过去了,每年她都会给义父写信,内容不外乎感激与祝福,但目的已经从渴望见他一面变成纯粹的例行公事。在她心中,义父只是恩人,并非亲人。他的存在对长歌来说是一份债,而不是一份情,她不会时时把他放在心上。 与宸妃在湖畔私会的男子让长歌想起了义父,只是苦于没有更多的证据,她不敢妄下结论。回想以前听说的有关义父的种种,不难猜到他在朝为官,且与顾家有嫌隙。方才那个男子很明显与宸妃相熟,不像是顾家的仇敌,那他与义父是什么关系? 长歌忧愁的叹口气,都怪她平日里对朝臣不上心,除了宋世轩、李珏、刘北、李琨,她一个官员的名字都叫不上。 这份忧愁一直持续到宸妃来毓秀楼。长歌虽然对宫闱秘事知晓不多,但也明白今夜之事不能在宸妃这个当事人面前提及,只好说些今日外出的见闻。 宸妃微笑着听长歌说话,要不是她双目有些红肿,别人根本想不到一刻钟前她还泪如雨下。听到长歌说西狄的王爷公主当街拦马还要缠着见她,宸妃抿一口清茶,说:“你这样跑回来未免太过鲁莽,人家贵为公主,你不能太驳人家的面子。况且……或许他们早就发觉你跑了。” “啊?”长歌窘迫的挠挠头,“那我岂不是很丢人?” 宸妃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却也没有多加追究。今晚变故突生,她心绪烦乱,顾不上长歌这些鸡毛蒜皮。看长歌闭口不提刚才的事,她心下稍安。正巧李珏送冬雪和元宝他们回来,宸妃听说他们都没吃晚饭,便留下李珏吃饭,自己回关雎宫。 宸妃一走,长歌长舒一口气。跟自己的亲娘说话也要小心翼翼,这种感觉真不是滋味儿! 李珏看她面色不郁,以为她还生他的气,正想着怎么开口赔不是,长歌忽然问他:“朝中官员的底细你都知道么?” “嗯?”李珏被她问住了,什么底细?莫非她以为他调查宋世轩?“不甚清楚,再说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 长歌若有所思的点一下头,慢慢踱回卧房中。李珏也跟着她进来,她这样不理不睬的,让他更加着急。 “你能否……嗯,我想查一个人,你能否帮我?” “那是当然!”李珏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查谁?” 长歌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你别这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唉……算了!让你帮忙不是个好的决定,我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李珏收回探寻的目光,“别呀!你不找我帮忙找谁?难道你在朝堂上还有其他相熟的人?” 长歌抿嘴不语,两人同时想到宋世轩,但长歌是不会明目张胆的找他的。 “没了。”长歌懊恼的说:“你要帮我也可以,但必须发誓不能告诉第三人!” 李珏失笑,到底是谁帮谁呀?又是讲条件又是发誓的。无奈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伸出两指对天发誓:“我李珏,若是将长歌交代的事泄露给第三人,必将天打雷劈不得好……” 长歌猛的捂住他的嘴,“不得好死”的最后一个字便吞回腹中。“呸呸呸!谁让你发这种毒誓了!” 李珏被她着急的样子逗笑了。她是在意我的,李珏心想,这丫头嘴硬心软,爱闹别扭,好在倔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恐怕早将白天的事忘记了。他拉下她的小手握住,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不就是个誓言么,我不去违背,再毒也无所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开口,赴汤蹈火我都做!” 长歌被他感动,一时间竟忘乎所以,环上他瘦劲的腰身靠在他怀里。 李珏身子一僵,继而动情的抱住她,俯首磨蹭她的脸颊,怜爱之情挥之不去。 笃笃敲门声,冬雪在门外说道:“王爷,公主,可以用膳了。” 长歌猛然醒悟,推开李珏,又羞又急满脸通红。“我们……我们……” 李珏看她慌张的样子,心里涌上莫大的心痛。他懂长歌的意思,他们是兄妹,方才的举动说好听点儿是不合礼法,说难听了叫乱 伦! 长歌丢下他跑了,冬雪站在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人影闪过,她这才想起来去追。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没有宫灯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冬雪提着灯笼四下里寻找,可是哪有长歌和李珏的影子? 忽见得假山后有人影闪动,冬雪小心的问道:“是谁?谁在那儿?”举起灯笼照亮前方,一阵幽香飘过,只觉全身一僵,灯笼落地忽的熄灭。 假山后走出一个黑衣人,提起冬雪的后领将她拖进假山,“镇平公主在哪里?” ------------ 78、卧底 “小五!”李珏纵身一跳抓住她的右臂,“天色已晚,别乱跑了!” 长歌如触电般一哆嗦,“你……你放手。”前方就是镜湖的碧波亭,难免让她想起与宸妃私会的男子。 一队巡逻的守卫经过,看见李珏和长歌,纷纷跪下请安。李珏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牵着长歌来到碧波亭。 十一月末的时节,四周冷风习习。长歌竖起领子挡风,看着宫灯倒影在水面上,幽幽碧水层层波浪,不知怎的,心情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烦躁。 “小六,李珏,怀玉,四哥。呵呵,我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了!” “你喜欢叫什么便是什么吧。” “……若是我叫什么你便是什么,那就没有这许多烦恼了!”长歌折下一段柳枝打碎宫灯的倒影,把那句“我喜欢你永远做我的怀玉”硬是咽回肚里。 李珏也察觉到长歌的失落,于是转而问道:“你不是有事要托我帮忙么?到底是什么事?” “哦……”长歌拍拍脑袋,光顾着伤春悲秋,连正事都忘了!“我要找一个人,他在朝为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相貌如何,只见过他的字迹。你能否替我找来朝中大臣的书信墨宝之类的,我想凭此找出这个人。” 李珏略加思索,“这个倒是不难。但是大臣们几乎每人都会写几种不同的字体,若是一一找来,恐怕要费些工夫。你要找的人擅长何种字体?除了书信,可还有其他辨认之法?比如说年龄、家世之类的。” “他写行书,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嗯,无妨。……最迟三日,我必将朝中大臣的行书墨宝悉数送到毓秀楼。只是,你能否告诉我,你找此人有何目的?” 长歌斜他一眼,“总之不是伤天害理有损皇室威严!”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李珏首先软下语气,他不想跟长歌再起冲突,此事经由他的手来查探,早晚会让他知晓其中关窍。 “天晚了,湖边风凉,快些回去吧。” 长歌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哀哀如同受伤的小猫,“那个……和亲,你能保证,我真的不用去吗?” “嗯。”虽然他也没有太大把握,但此时此刻,他万分笃定,一定要让长歌安心,不能让她失望。“我送你回去。” 李珏将长歌送至毓秀楼门口便走了,长歌没有留下他用晚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演绎兄妹情深的戏码,她还没这个能耐。 由于心里存了许多事,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尤其是听说冬雨还留在关雎宫没有回来,她更加厌恶宫廷里虚伪的生活。看似光鲜靓丽,实则包藏了数不尽的肮脏。冬雪也不知去哪儿了,少了她俩在旁监督,长歌随便吃两口饭就进屋歇息。 她的卧房不许别人进入,算得上是她自己的小天地。长歌一骨碌躺在床上,枕着双臂闭目养神。忽听得耳后生风,还未及出声便被人点住穴道,一个黑衣人从床帏后闪出,静静的立在床前。 初时的惊恐过去,待黑衣人拉下面纱,长歌惊讶的张大嘴,若不是哑穴被封,她一定大声尖叫! 是小四!小四来宫中看她了! 白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两年不见,他成熟内敛了许多,脸色也不是从前的白嫩,而是略微带点棕色的瘦削,更加有男子气概了! 两人一站一躺默默相视而笑,直到长歌气血受阻一个劲儿的使眼色,白祈才想起来给她解穴。 长歌恢复自由之后立刻弹坐起来重重给了白祈一拳,这才分开多久呀,他竟然学会欺负她了,动不动就给人点穴,武功高强就了不起么! 白祈也不躲闪,任由长歌捶打。其实看似她用了许多力气,打在他身上并没有多疼。他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淡去,那种喜悦、温柔、宠溺的神情,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今日真是漫长的一天,经历了太多的大喜大悲,长歌不可自抑的哭起来。 白祈从小最见不得她掉泪,慌忙搂住她,俯在她耳边小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谁惹你难过了”,一袭黑衣全当了她的擦脸布。 “你怎么会进宫?” “大哥派我来的,等到时机成熟便带你离开这里。” “哦,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从前进过皇宫吗?” “没,今儿个是头一次。我碰到了一个宫女,用迷魂香把她迷倒,一问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那这些天你都留在宫中陪我吗?” “只要你愿意,我就留在这儿。” 长歌满意的点点头,拉着白祈在床边坐下,自己顺势靠在他肩上,“我愿意,当然愿意!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我把衣食卧铺全都分你一半。哎,你吃过饭了么?” “呃……还没呢!”被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他被宋世轩急急忙忙召唤来,听完他的安排,天一黑就进宫摸索。算起来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过了四五个时辰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好吃的!” 这一夜长歌和白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两人在床上吃着点心聊起彼此的近况。他们很有默契的报喜不报忧,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闭口不提,只说些有趣的见闻。 不知何时长歌沉沉睡去,白祈看着她娇憨的睡颜,禁不住回想起两年前他离开梅园前的那一夜。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心里默念,好好睡吧,有我在这里,绝对不会让人再伤害你。 这一觉睡的又香又甜,许久不曾这么舒服的睡过了,连梦都没做一个。长歌揉揉眼,再揉揉眼,伸手捏捏白祈的鼻子,确定这是如假包换的白小四,展颜露出明媚的笑容。 白祈被她枕着手臂睡了一夜,胳膊酸麻使不上劲儿。他呲牙咧嘴的夸张表情逗得长歌更加开心,小手替他揉捏两下,好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咬。 “公主,您起来了吗?”冬雪在门外轻轻呼唤,昨夜不知怎的竟在御花园睡着了,醒来时全身冻得冰冷,今早起来便觉得头脑发热四肢酸痛。可是冬雨一夜未归,伺候公主起床的事只能由她来做,这才勉强支撑着过来敲门。 “哎,你等等!”长歌转头一看,咦,白小四呢?跑的这么快? ------------ 79、生辰 腊月初二这天是她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她这辈子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过生日。白祈给她送来了大哥和三哥的礼物,一副冰蚕丝手套和纯金枣核钉一百枚。白祈也送了礼物,是一套玳瑁头饰。长歌不顾冬雪的反对,拿下凤钗非要戴这套普通的饰品,最后还固执的插上梅花簪,气的冬雪直跺脚。 这一日的好心情将前些日子的阴霾掩盖了,其实她知道,快乐是表面的,皇帝那句“嫁给大赫太子”犹如悬在头上的铡刀,一日不落地,她就要忍受一日的忐忑折磨。 或许是皇帝陛下顾及到长歌倍受煎熬的心情,这日早朝终于降旨联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长歌立刻想到出宫逃婚,可接下来顾琳琅的哭声生生打断了这个念头。原来和亲的不是她呀,是李珏与西狄韶华公主成亲。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皇帝拖了半个月都不提让她远嫁大赫,是否就表示胎死腹中了?启国与西狄联姻,李珏娶西狄公主,等于娶了他们的半壁江山,怎么看都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啊。可是,为什么她会生气,会难过,会心痛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李珏笑着祝贺她生辰快乐的时候全面爆发,她怒气冲冲的质问李珏时,“你喜欢西狄的公主?!所以你前些天一直陪她游山玩水?还是说皇命难违,你爹的一句话就能让你任他摆布?李珏,你太让我失望了!望京那个潇洒霸道的顾六少哪儿去了?我讨厌只会妥协的四皇子!” 李珏双拳握了又握,终于还是忍住了那股子冲动。算了,有些事他可以独自背负,何必让她也跟着难过? “呵呵,今日你是小寿星,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怎能为了我动气?不值当啊!赵振,把贺礼呈上来,看看是否合公主的心意。” 赵振打开一个朱漆木盒子,长歌连看也不看,咬住嘴唇狠狠瞪李珏一眼,在泪水滑落的前一刻转身跑了。 白祈还藏在她的卧房,长歌跑进去反手闭上门,凄凄艾艾的叫一声“小四”,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白祈满头雾水,明明刚才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到她娘那里转一圈儿回来,怎么又哭成了泪人儿?他这两年在冥远楼看惯了生死伤痛,周遭的杀手都是流血不流泪的硬汉,一个个冷漠的像寒铁,弄得他也没有了喜怒哀乐。乍一见到长歌,她三天两头的就要哭上一回,真是折磨的他头大! “唉……小五,谁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长歌弱弱的捶他一拳,“你就知道给我出气给我出气,可我根本没有生气!冥远楼这个鬼地方,把你折磨的更傻了!你看不出来,我这是在伤心么!” 白祈嘴角抽搐,“你这副凶巴巴的样子,我还真是看不出你在伤心!” “去你的!”长歌一把推开他,胡乱抹掉眼泪,“两年不见,嘴皮子功夫见长啊!还敢跟我顶嘴了,看我不收拾你!” 白祈看她破涕为笑,唇角禁不住也上扬。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长歌这个古灵精,总是有办法让他欲哭无泪。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一套太监衣裳,非要他穿上,还说什么寿星最大,今日他不得对她有半分违抗。 奴性啊!白祈被她欺压十四载,好不容易离开两年习惯了“自由”生活,跟她处了几日,又变成奴颜婢膝的白小四了! 长歌原本只想跟他开个玩笑,真等他换上这身衣裳,忍不住拍手叫了声好。白祈原本长得就俊俏,自小练武身板挺直,宝蓝色缎袍显得丰神俊朗,非但不像畏畏缩缩的小太监,反而有几分骁骑营统领的气概。 在房中磨叽半天,白祈取出人皮面具戴上,闪身跳出窗外。 长歌这才发现外面簌簌下着雨夹雪,急忙叫冬雪取来一把油纸伞追出去。她没让冬雪和元福元宝他们跟着,一个人出门去了湖畔找白祈。 虽然只有短短一会儿工夫,雨水已经打湿了白祈的外袍,肩上一块块深色的水渍,纱帽上也挂着白色的雪花。长歌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给他撑伞,白祈顺手接过,左臂自然的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里,开起来像极了一对亲密的情侣。 好在天气恶劣,御花园中行走的人不多。偶尔有宫女或是侍卫经过,白祈总能在百丈之外听到脚步声,然后松开长歌做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别人只顾着低头跪拜行礼,自然不会注意长歌身边的太监是个生面孔。 平日里长歌的活动区域都在毓秀楼到关雎宫这一带,皇宫的许多地方未曾去过。今日有了贴身保镖兼同游玩伴,再加上雨雪霏霏的“绝佳”天气,自然是要好好逛逛,也不枉在宫里住了许多日子! 李珏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长歌不得不感叹,真是兄妹连心,想法做事都弄到一块儿去了!这次赵振没有跟随,李珏撑着一把油伞将一个胡服女子护在身前,自己半边身子在伞外,只是他穿了玄色衣袍,就算被雨水打湿也看不出颜色变化。 白祈敏锐的察觉到长歌身子一僵脚步顿住。他眯眼看李珏,此人他见过,是上次带走长歌的人,也是启国的四皇子,当朝季王爷。 不等李珏走近,长歌拉拉白祈的袖子小声说:“咱们走!” 白祈感觉到了李珏与长歌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长歌的催促如他所愿,不过等会儿他还是要问问长歌,她跟李珏是否有什么过节。 “哎,他们两个怎么跑了?你是王爷,他们应该给你跪下磕头。”韶华公主的声音不大不小的飘进每个人耳朵里,长歌登时停下脚步,回头怒目而视,用眼神质问李珏。 霎时间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燃起噼里啪啦的火苗,韶华公主毫不示弱的瞪回去,“这个小宫女和小太监好大的胆子,不但不行礼,还敢直视王爷。要是在我们狄国,是要挨鞭子的!” 长歌彻底被她激怒了,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公主尊严如此不可侵犯,这个蛮夷女子,应该就是那个该死的西狄公主吧,不仅狗眼看人低,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看怎么惹人讨厌! 长歌到底还是有几分小孩心性,喜怒全挂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气,还要大声吼出来。“李珏!管好你未来媳妇儿的嘴!这还不是王妃呢就敢在宫里摆谱儿,等过了门儿是不是要捅破天!” 李珏叫一声苦,明知道长歌是因为他要娶亲而不痛快,夏菁不过是撞在了枪口上。她不上前行礼本身就是理亏,可偏偏还敢理直气壮的对他大呼小叫。她凭什么?不就是仗着自己宠她护她对她心存愧疚吗? ------------ 80、佛堂 李珏压了压火气,夏菁现在还是西狄公主,不能怠慢,只好沉声对长歌说:“不得无礼!韶华公主今日特来拜访宸妃娘娘。”又对夏菁说:“这位就是宸妃娘娘的独女镇平公主,名唤长歌。她说话耿直,公主莫要见怪!” 夏菁被长歌的几句狮吼镇住了,她意识到自己以貌取人看走了眼,但多年来养成的性子不允许她低头认错,于是把矛头指向了穿着太监衣服的白祈。“原来是镇平公主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又是谁?皇子还是王爷?” 长歌听出她话里有话,可她偏不要白祈给他们行礼。别说白祈是她四哥羞辱不得,就算是随便一个宫女太监,今天撞上这档子事儿,她也不会让人给夏菁下跪。她将右手搭在白祈的左臂上,对着夏菁咧嘴一笑,“公主既然对我早有耳闻,可知道和我在一起的人,除了父皇、母后和我的母妃,不用给任何人跪拜。季王爷怪我无礼,那我也没什么颜面再站在这里了,烦请您去母妃那里告我一状,该打该罚悉听尊便!” 李珏脸色阴沉,长歌的针锋相对让他十分难堪。两日前太子又一次奏请与大赫联姻之事,他苦求父皇不要让长歌去和亲。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牺牲长歌,无奈之下李珏只好开出条件,只要不让长歌去大赫,他就同意娶夏菁。这是李珏第一次惹得嘉佑帝震怒,后者甩袖离去,他在御书房冷硬的地砖上跪了五个时辰。二更时分嘉佑帝回到御书房,一张脸冷的如三九寒冰。“起来吧,如你所愿!”当他听见这句话时,心里的大石落地,为长歌不用远嫁他乡而释然。原来为了所爱的人,哪怕是委曲求全,也是一种幸福。可是长歌显然不了解这个道理,她心里不痛快就不分时间地点的发作,完全不顾及李珏的处境,这让李珏很伤心。 李珏多想问问她,她到底将他置于何种地位,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一嗔一怒都牵动着他的喜乐,他是多么盼望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能拥有,至少可以厮守? 长歌头也不回的离开,李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曲折幽径茫茫雨雪中,自嘲一笑,终究还是他贪恋的太多吗? 一旁的夏菁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无法容忍自己的未来夫婿眼中容得下另一个女人,把自己置于冰天雪地中不闻不问。长歌对她莫名其妙的排斥已经让她很不爽,再加上李珏的忽视,简直将她的好心情破坏殆尽! 不过老话说得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等到她来到关雎宫遇上了顾琳琅,痛苦才真正开始。 且说长歌与白祈同游御花园,被李珏和夏菁这么一搅和,兴致也没剩多少。 冷雨已经没有了,天上飘落的只有大团大团的雪花,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薄薄一层白绒。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可长歌前些日子又是受伤又是生病,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冷风一吹全身就抖个不停。 白祈握住她的手度些内力给她驱寒,商量道:“回去吧,别在这里受罪了。” 长歌赌气的摇头,“我不,要回去你自己回去!这可是今冬第一场雪,我要找到梅树,看梅花是否开放。” 白祈四下里望望,“宫里有红梅吗?若是白梅,找起来可就麻烦了!” 长歌驻足,歪着头想了想,“有个诗人说过,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白梅馥郁芬芳,应该也不难找。” 白祈叹口气,他向来是对长歌言听计从,即使明知道她在为另一个人闹别扭故意在这儿吹冷风,他也不会反驳或者戳破。两年不见,长歌变了许多。她不再把大哥二哥挂在嘴边,有什么事总是闷在心里;她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快乐,动不动就皱着眉头发呆;她也不如从前大度了,说话会带刺,甚至有些刻薄伤人;她不再是梅园里无忧无虑的小五,而是一个懂得爱恨生死的大人。这些变化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作为成长、成熟的代价,没有什么标准来评判。 兜兜转转一大圈,竟然走到了关雎宫。想到李珏和西狄的公主在这里,长歌止住脚步,调头往西走。 忽然白祈拉住她躲到墙后,顺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片刻后一袭紫袍从关雎宫西墙翻出,环视左右无人后,轻咳一声,另一个灰衣人跃下墙头,两人足不沾地快速没入雪中。 直到确定那两人走远,白祈才松开长歌。“这两人是谁?” “头一个穿紫衣的是顾三少顾羽杰,后面一个不知道。”长歌不解,“顾羽杰是我娘的兄弟,大可光明正大的离开关雎宫,何必偷偷摸摸的翻墙?小四,你说这古怪不古怪?” “嗯。后一个灰衣人的武功在顾羽杰之上,却要顾羽杰先行探路,说不定是他不能随意进出这里。” 长歌默然,白祈的话让她想到了那日镜湖边与宸妃私会的男子,当日她与冬雨撞破此事,宸妃将冬雨带走至今生死未卜,足以见得这个男子的重要性和秘密性。她十分好奇此人是谁,不仅仅是因为与她的亲娘宸妃有关,还因为“青峰”、“镜水”这个困扰她多日的谜团。她拽拽白祈的袖子,“咱们去看看!” 白祈收了油伞握在左手,右手揽住长歌的腰纵身一跃,两人轻轻巧巧的翻过墙头落在院中。这里像是关雎宫的后院,只是无人看守,先前顾羽杰行走留下的脚印依稀可辨,白祈带着她一路寻过去,来到一个上了铜锁的屋前。长歌四下里打量一圈儿,竟然不知道关雎宫还有这么一处所在,更加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你会开锁吗?”她小声问白祈,同时拔下两支珠钗,对比哪个更适宜开锁。 白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根金丝,在锁眼里捣鼓几下,“咔”一声锁簧弹开,两人相视一笑。 这屋子比外面看起来小了许多,一进门供着座两人多高的金佛,只是佛身蒙尘,案上也没有焚香,看起来是座废弃的佛堂。地上有厚厚的积尘,不过从门口到佛前的这小段路却较为干净,显然是常有人走动。 白祈凭借一个杀手的敏锐洞察力,觉得这间屋子一定另有玄机。仔细查看了房中的每一处地砖和墙壁,尤其是佛像四周,隐约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用伞柄敲击佛像底座,每一寸都不放过,直到来到香炉前。看到光洁的炉沿,白祈将其上下左右的移动,佛身霍然背转过去,露出一个四尺见方的黑洞。 ------------ 81、囚室(1) “什么声音?”长歌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走到白祈身边小声问他。 白祈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一下让她安心。黑洞里传来交杂的呜咽声,似野兽狂吼,似厉鬼号哭。这声音像是来自幽暗的地下,虽然不是震耳欲聋,但夹杂着阵阵回声,在这空旷的废弃的佛堂中显得甚是恐怖。 长歌打个冷战,努力咽一口唾沫,把跳到嗓子眼儿的小心肝也一块儿咽回去,“小四,我有点儿害怕……” 白祈抽出腰间的软剑递给她,“别怕,有我在。” 长歌推回去,“我不会使软剑,你自己留着吧。”她抽出匕首握在手中,又摸出五枚枣核钉,“咱们进去看看吗?” 白祈点头,率先跳到洞前查看。有台阶通往地下,应该是间密室。案上有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蜡烛。白祈摸出火折点燃,“我先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长歌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摇头,“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呀!” 白祈皱着眉头左右为难,平心而论,他对深宫中的这间密室有着莫大的兴趣,但长歌也在这里,他绝对不能让她犯险。 “别婆婆妈妈的了!”长歌爬上佛像底座朝洞口望了望,大义凛然的说:“走吧,你在前,我殿后!” 洞里的石阶有五十八阶,从洞口到洞底,越走越宽敞。等到双脚站到平地时,前方是一段一人多高的方形通道。方才听到的呜咽声更加清晰,长歌紧紧贴着白祈,手心冒着冷汗。白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走,此处或许有机关。” 长歌小心翼翼的追随着白祈的脚步,不敢有分毫的行差踏错。白祈就着微弱的烛光照着上下左右的石壁,确定没有异样才前进。这一来走得就慢了,还没到通道尽头,半截蜡烛已经燃尽,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长歌禁不住“啊”一声惊呼,整个贴到白祈后背紧紧抱着他。黑暗中目不能视,听觉触觉便异常灵敏。温香软玉靠在身上,白祈登时觉得血气上涌,手足无措的呆立当场。 “小四……”长歌的声音都发颤了,“你的火折呢?” 白祈这才回过神儿来,默不作声的吹亮火折,虽然只有微弱的点点红光,好在能让长歌感到安心。 再前进百十丈,来到一座石门前。其实它与四周石壁并无异样,说它是门,只因能够清晰的听到后面有声音。白祈正要摸索开启石门的机关,长歌拉住他,递上宋世轩送的天蚕丝手套,“戴上这个,此门甚是诡异,还是小心为上。” 白祈在石壁四周细心寻找,终于摸到一处寸长的凹陷,用力按下,石门忽的翻转,光亮刺的人瞬间睁不开眼。 “你们是谁!”两个持刀的壮汉冲过来问道。 白祈正要动手结果了他们,长歌先一步开口,“二位大哥,我们是顾三少派来的!” “哼!三少方才刚刚离开,怎会又派人过来?我看你们分明是来劫囚的!豹子,动手!” 长歌哀叹,难得她这么机灵想出一个好借口,这俩人怎么不信呢?眼看白祈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以一敌二绰绰有余。可是又过来两个大汉,身材跟那个豹子一样魁梧。若是他们也加入战局,不知道白祈胜算有多大。 好在她还没有无聊到给白祈添乱的地步,不等那二人过来,两枚枣核钉飞出直取两人面门,紧接着又是两枚攻击下 身,只听“嗷嗷”两声惨叫,两个大汉倒地,竟然都是捂住下面乱滚。 长歌心里念了句佛祖赎罪,心里却没有半分悔意,再补上两钉直冲头顶百汇穴,成功使他们脱离苦海。 这边的两人也被利剑封喉,白祈看一眼远处的两具尸体,对长歌杀人微感诧异。 长歌抬脚跨过两具尸体,握着匕首护在胸前,“快走啊,进去看看!” 刚刚迈出一步,弩箭似飞蝗般嗖嗖射来。白祈迅速提起长歌闪避,右手的软剑挥舞成盾牌,两人且挡且退躲在石门外。箭雨稍歇,白祈微一探头看见几个弩箭手正在上膛,脚尖勾起三支弩箭顺手抄起,蓄上内力甩手掷出,立刻听到“啊啊啊”三声惨叫。 周围安静了,双方都按兵不动,谁也不敢轻易出击。 如此僵持半刻钟,长歌悄悄的将五枚枣核钉塞入白祈手中,自己也握着五枚。她比划着用暗器作掩护一起冲出去,白祈摇摇头,示意她留在这里,只他一人过去。 长歌没有反驳,心想着多说无益,行动才是最实际的。等白祈撒开一把枣核钉探身出去看清敌情时,长歌已经窜出来击毙了最后一名弩箭手。 “呼——”长长的吐一口气,这次是真的清净了。 两人重新走进密室里,惊奇的发现这里还真是宽敞,东一间西一间修建的十分讲究。方才打斗出了一身汗,现在静下来才觉得冷风嗖嗖的在室中穿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通风口,吹得墙上壁灯里的火苗左右摇摆。长歌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呜呜的声音正是风声,许是气流穿过石室的孔隙振动所致,风越大,声音越响。 除了一进来的厅堂,这里还有八间屋子。白祈一一看去,长歌则跟在后面以防还有危险出现。忽然白祈脚步一顿,长歌没留意一头撞在他后背上。“怎么啦?”她小声抱怨道。 白祈眉间深深刻上一个川字,长歌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昏暗的石室里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紧紧依偎在墙脚,长发遮住了他们的面孔,从外面根本看不清样子。 长歌瞬时明白,原来这里是一处秘密的囚室!想必囚禁在这里的人多半是顾家抓来的,为了防止他们逃脱或者有人劫囚,顾羽杰将人藏在皇宫大内,真可谓费尽心机! “哎,你说到底是什么重要人物,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心思?要是怕别人发现,还不如一刀杀了再毁尸灭迹!” 囚室里的人似乎听到了长歌的话,微微抬起头朝他们看过来,两道凌厉的视线穿过杂乱的发丝,长歌心头一跳,低头扑进白祈怀里。 “呃……咳咳……” “二公子!你怎么了?” 白祈和长歌都是浑身一震,里面的人说什么?! 这个声音……即使又低又哑,可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好像是,好像是巧然! ------------ 82、囚室(2) 这个声音……即使又低又哑,可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好像是,好像是巧然! 白祈和长歌对视一眼,彼此印证了心里的想法。白祈凝聚内力,用软剑重重砍在囚室的门锁上。也不知这锁是什么材料做的,每一剑下去只见丁点儿火星,门和锁都是丝毫无损。 “哎,等等!”长歌递上匕首,“用这个试试!” 白祈接过匕首在灯光下一看,刀口薄刃,寒气逼人,果然是一把上好的兵器。对准门锁挥手切下,“铛”一声锁身落地,成了! 白祈一脚踹开牢门,明亮的光线照进来,墙脚的两人禁不住眯了眯眼睛。火光照着白祈和长歌的侧脸,仿佛过了许久,实则只有一瞬,墙脚一人率先喊出来,“四公子!” 轰—— 长歌好像看到了雷公顶的皑皑白雪和劈岭下绝望的深渊,厮杀的声音,血腥的味道,二哥的嘱托,漆黑的长夜…… 巧然爬到白祈身边,拽着他衣襟下摆哭喊:“四公子,你终于来救我们了……呜呜……快救救二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终于等到了……” 一室寂静,只余巧然的哭声久久回荡。 然后,长歌一步步上前,来到韩修远跟前,不顾他满身脏污,跪倒在他脚边痛哭。 女人啊,喜也哭,悲也哭,眼泪是她们宣泄感情的途径,那么男人呢? 韩修远淡淡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长歌身上,金簪上的梅花傲然绽放,一切都不晚。 长歌双手握住韩修远的手,从前修长温润的指节,现在粗糙污秽不堪,可是仍然十分温暖。这是她的二哥,世上无人可以取代的二哥! “咝……”长歌试图拉他起来,韩修远却分毫未动,痛苦的抽气。 “二哥,你怎么了?” “二公子!”巧然又爬回来,一把拽开长歌,厉声道:“你住手!二公子有伤在身,不要碰他!” 长歌被巧然推的向后仰倒,吃惊的看着她和韩修远。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先前在府衙大牢的经历涌上心头,哪个囚牢没有刑具?哪个囚犯不被行刑?她只不过在牢里待了一夜就被打的半死不活,二哥和巧然被囚禁了一年,又怎会完好无损? 不过她终究是没有想到巧然所说的“有伤在身”是何种伤痛,手筋脚筋被挑,四肢骨骼碎裂。长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究竟是谁这么残忍!究竟为什么要折磨二哥! 韩修远现如今等同于一个废人,他靠在墙上,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眼中流出浓浓的伤。白祈没有见过这样的二哥,在他的印象中,二哥永远是云淡风轻,哪怕是杀伐决断,也不会有情绪起伏。长歌和巧然哭成一片,白祈皱眉,“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离开再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长歌才意识到自己的糊涂。是啊,现在哭有什么用,哭一哭二哥受的苦又不会消退,只能让他更加难过。她胡乱抹一把眼泪,对巧然说:“咱们快走。小四来背二哥,巧然你能走吗?要不我背你吧?” 巧然抬眼看长歌,这一眼,不再是从前梅园照料她起居饮食的丫环,也不再是追随韩修远坠崖的痴情女子,她的眼中是深深的仇恨,还有些绝望。长歌忽然觉得窒息,二哥在这里受的是皮肉之苦,那么巧然一介女子,会有怎样的遭遇?“我背你吧,你一定没有力气的。”说完她就想扇自己一耳光,这种遇事逃避的性子还是改不掉。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白祈看一眼长歌,不知如何回答韩修远的问题。他们是循着顾羽杰的足迹而来,很显然韩修远被囚与顾家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这里还是宸妃的后院。若是告诉韩修远,他一手养大的长歌找到了亲生父母,而他就是被长歌的舅舅囚禁在她母亲的院子里,这样的事实他能接受吗? “呃……这里是皇宫。二哥,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等咱们出去后再详细说与你听。” 韩修远默然,白祈从来不会说谎,他口中的“许多事”必然不是平常之事,否则此刻还应在冥远楼的他,又怎会跟长歌在一起? 从密道出来,韩修远深深吸一口凛冽的寒风,想不到还能重见天日。外面的积雪已有两寸厚,冬天日短,再加上阴天,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白祈背着韩修远、长歌背着巧然,他们沿着来路返回,仍然没有遇上一个人。想来这里建有密室,宸妃一定禁止人随意走动。而这样的安排正好方便了他们的逃脱,可谓有利有弊。 翻墙时长歌先行打探,确定无人后白祈将韩修远送出,又进去背巧然。关雎宫距离毓秀楼不远,只要先到镜湖,然后沿着湖边向北直走即可。幸好湖边小路有花丛树丛与外面相隔,走起来十分隐秘。只要能够安全到达湖边,再去毓秀楼就容易的多。 “脚印。”一直沉默的韩修远突然说话,提醒了他们这个致命的疏忽。如果走的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宫人也许不会立即来扫雪,留下的脚印便成了敌人追踪的线索。 长歌略加思索,“二哥放心,我有办法。” 提起轻功有惊无险的奔回毓秀楼,仍旧躲在长歌的卧房。避过众人耳目进入公主的房间,这对白祈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他将韩修远和巧然依次送进去,长歌才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回去。 冬雪最先迎出来,看到长歌红扑扑的脸蛋儿,着急的问道:“公主怎么才回来呀!外面这样冷,一定冻坏了吧?您出门不是带伞了吗?有没有淋着?” 被她一提醒,长歌这才意识到伞丢了。“哎呀,我的伞呢?”她做出一脸焦急的样子,“冬雪,叫上元福元宝,嗯……多叫几个人,跟我出去找伞!” “哎,公主!一把伞而已,丢了就丢了,还找什么呀!”冬雪纳闷了,大冷天的叫上一屋子人去找一把破伞,也不知道又抽什么疯! “不行,那伞上绘的白堤十分好看,我喜欢的不得了,一定要找到!” 于是,毓秀楼二十几个宫女太监集体出动,在御花园展开了寻宝之旅。不到半个时辰,附近的所有犄角旮旯都被找了个遍,雪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 “你们替我好好找找啊,我先回去暖暖手,实在太冷了!” 冬雪悲愤了,我们也冷啊! ------------ 83、晚宴(1) 长歌去织造司转悠,管事认得她的衣裳,这是宸妃为镇平公主生辰专门订做的。谄笑着上前请安,“公主千岁!不知公主大驾光临,奴才们惶恐!” 长歌笑一笑,“不用多礼,快起来吧!我闲的没事在宫里随便逛逛,今日下雪冷得很,于是想来跟你们讨几件棉衣。” 管事赔笑道:“公主要衣裳,只需派人传个话,奴才亲自给您送去,也省得您跑一趟。” “没事,你们这里我头一次来,就当是认认门儿。哎,有现成的衣裳吗?” “有有有!前日里江南刚进贡了一批上好的料子,各色花式俱全,奴才这就给公主取来!” “不必了!你带我过去吧,我也想看看你们是怎么做衣裳的。” 管事连连点头,心里嘀咕,这民间来的公主想法就是另类,竟然跑来织造司看怎么裁衣赏! 长歌跟着管事大致看一圈,选了男女衣衫带走,又要了一匹布说是学着做衣裳,吩咐织造司送到毓秀楼。管事恍然大悟,公主到了适婚的年龄,敢情是在学着做女红呢!指着几个花样子问道:“公主可需要绣工?咱们这里有最好的绣娘,花样针法可是世上一绝!” “嗯?”长歌没跟上管事的思路,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绣的花难看死了!小时候绣梅花,红红的花瓣不知道沾了我多少血,手上扎了好多窟窿!” 一旁的绣娘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用力憋着,肩膀禁不住乱抖。管事瞪绣娘一眼,示意她收敛点儿。长歌看在眼里不以为意,人人各有所长,自然也就有欠缺的地方。她的琴艺烂,女红差,这些都没什么不可说的,用不着藏着掖着。管事不让绣娘笑话她,自然是一片好心,可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她却不喜欢这种阿谀虚伪的做派。 回到毓秀楼,吩咐一个小宫女准备热水沐浴。长歌到小厨房找了些点心,打算先让二哥和巧然垫垫肚子,然后再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 韩修远听完长歌的安排微微一笑,“你这是要让我们在宫里常住?” 长歌不解,“怎么了?这跟住不住有什么关系?” 韩修远叹口气,长歌自小娇生惯养,首先想到吃饱穿好自然是不错,可他们现在尚未脱离险境,哪有心思在意吃穿?“沐浴就不必了,换身衣裳即可。长歌,我听小四说你现在是公主,你可有办法送我们出宫?” 长歌明白了,自己忙活半天,实则本末倒置。她虽然也想快点送二哥去安全的地方,可她更想跟二哥多待一段时间,毕竟分开一年,差点阴阳相隔,她有太多话要跟二哥说,有太多情要对二哥诉。更何况今日是她的十六岁生辰,她多想跟二哥一起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 可想归想,她还是能够分得出事情的轻重。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耍赖,二哥说的对,当务之急是送他们出宫,大哥和三哥比她更有能力保护他们。咽下了许许多多的话,长歌郑重的承诺,“二哥你放心,今晚我就送你们出去!” 为了纪念她回宫后的第一个生日,嘉佑帝亲自设宴为她庆祝。长歌自然明白,这是给宸妃做面子,她的这个娘亲本事大得很,有顾家撑腰,有圣上宠爱,在后宫中人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就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这种宴会最是无聊,礼教司派了嬷嬷教习礼仪,整整折腾了她三天,从微笑问候到举箸进食,每一个细节都有讲究。长歌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最后打定主意,晚宴时少说话少吃饭,只要微笑再微笑,一笑解千愁! 见到顾羽杰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原本长歌就对顾三少没什么好感,从前他追求敏仪郡主,某日夜里长歌不幸撞破,他还出手伤她。今日得知他囚禁韩修远,长歌更是对他恨之入骨。看他穿的花里胡哨,拿着把折扇摇啊摇,长歌心里腹诽,大冬天的扇扇子,他不冷周围的人还冷呢! 顾羽杰在商场混迹多年,观其行察其言知其意,长歌的敌意全写在脸上,他想不知道都难。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丫头除了尚有几分姿色,哪里值得李珏牵肠挂肚,甚至于委曲求全?要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恐怕李珏当年的眼光真是掉进沟里了! 顾羽杰表面上笑脸相迎,心里却对长歌不屑一顾。此时他尚不知道长歌的真正身份以及她救走了韩修远,否则定然不会轻易的转过头去。 另一个不速之客是李珏,今日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早上和中午都不欢而散,到了晚上,长歌连微笑都吝于表示。 要说真正的惊喜那是敏仪郡主,长歌原本还想着怎样送二哥和巧然出宫,现在看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什么比郡主的马车更容易进入郡马府的吗? 怀着这份激动,长歌在晚宴上从头笑到尾,腮边的两个梨涡没有一刻舒展过,面部肌肉由酸痛到麻木,笑到后来都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了。 李珏看众人向长歌敬酒,每次她都礼貌的抿一小口,饶是如此,不一会儿就喝了三四两。她没怎么吃东西,空腹饮酒最容易醉。看她的样子分明不胜酒力,两颊绯红,眸光流转,顾盼神飞。醉美人再美,强颜欢笑也让人心疼。趁着舞姬表演的空当儿,他让旁边的宫女送上一碗醒酒汤,看她皱着眉头喝下半碗,这才稍稍安心。 李珏猜的不错,长歌的确是头一次喝这么多酒。从前她在梅园,逢年过节也就是跟哥哥们每人喝一盅意思意思,到底她的酒量如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半斤酒下肚,只觉气血翻涌,眩晕的感觉一波一波往头上冲。看到醒酒汤,她心里感激冬雪想的周到。趁着大家的目光都被舞姬吸引,她悄悄离席,乘小轿回毓秀楼。 轿子直接停在毓秀楼的屋门口,长歌用迷香解决了冬雪等一干随从,韩修远和她坐在轿子里,让巧然换上冬雪的衣服,白祈扮作太监站在巧然身边,看上去是同行,实则以内力助她行走。一行人来到西华门找到敏仪郡主的马车,安排妥当后长歌弃了轿子施展轻功往回赶。内力运行让酒气更加上涌,好不容易回到关雎宫,刚进院子就吐了。 李珏看长歌出去许久还不回来,不放心出来看看,正巧看见她扶着墙角狂吐。一瞬间心提到嗓子眼,走过去替她拢起垂落的长发,一手拍着她的后背让她不那么难受。雪光映的她脸色发白,李珏又气又心疼,“怎么会这样?不会喝酒就别喝,没人逼着你!” ------------ 84、晚宴(2) 长歌吐完了,颇为忧郁的看了李珏一眼,谁说没人逼她呀,教习嬷嬷就差点儿没逼死她! 借着李珏的搀扶往宴厅里走,进门前两人很有默契的分开,长歌先行溜进去,过了一会儿李珏才大摇大摆回到席位。 长歌出去小半个时辰,不知怎的歌舞都停了,刘皇后忽然说起张家的公子李家的少爷,动不动还问长歌喜好什么。这一来,饶是她再迟钝也明白了,敢情自己不用嫁给大赫的太子,皇后娘娘又要给她在启国张罗一门好亲事。啧啧,真是亲娘不急后娘急,她自己的婚事,怎么人人都比她上心!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明明宸妃在此,他竟然说出“一切交与皇后做主”这种混账话,把她们娘俩置于何地?! 思及此,长歌只觉得心中异常烦躁。这就是身在皇家身不由己,不仅规矩多的令人发指,单单是一个空有虚名的身份就能压死人。长歌想起二哥走之前说的话,这世上的事不是全由个人的喜好决定,山不就人时人就山,凡事总有过去的一天。她细细咀嚼二哥的话,或许这是他被囚一年的肺腑之言经验之谈,拿来用在皇宫这个金丝笼也挺合适。 可是她不甘心呀,从前在梅园过的太顺心,以为“家”就该是温馨和睦的,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光是看着就累人。她也替宸妃难过,表面上光鲜靓丽尊贵无比,实际上她的苦、她的累、她的不甘落在每一个人眼里。母凭子贵,这是宸妃的致命伤。按理说皇帝那么宠爱她,不至于让她只有一个女儿,而且还在一出生就走失了。可以想象之前的十六年宸妃该是怎样的惶惶不安,单靠着强大的娘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也就无怪于她扶持李珏、养育顾琳琅,甚至还要将他们凑成一对儿。长歌自嘲一笑,顾琳琅给李珏敬酒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讨厌!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长歌喝多了,她现在就借着酒劲儿干了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散席后顾琳琅还缠着李珏不放,长歌上前一把拽开。没错,她早就看不惯别的女人围着李珏乱转,什么西狄公主,什么顾琳琅,什么乱七八糟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通通都滚开! 好在嘉佑帝和刘皇后已经离开,宸妃也由秋月扶回卧房,在场的人都散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也不敢看王爷和公主的热闹。实际上这出闹剧的观众只有顾羽杰一人,他很好奇,这对昔日情侣如今兄妹到底如何相处? 顾琳琅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今天看在长歌过生日的份儿上,她已经再三忍让。可是凡事总该有个底线,平日里长歌跟她作对也就算了,今日她难得见到李珏,方才给他敬酒时做了点手脚,本想着随他一同回季王府,然后…… 可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给她的计划平添许多变数。眼看李珏面色微红,她知道药力开始发作了,必须抓紧时间回到王府。 顾琳琅尽量收敛怒气,面上还挂着三分假笑,“公主看来不胜酒力啊,还是快些回毓秀楼醒酒才好。你身边的两个丫头呢?怎么不见在旁伺候啊?” 长歌撅了撅嘴,脑子反应变慢,说话却很直白,“你管不着!我告诉你,季王妃的位子永远都不是你的,别做白日梦了!李珏,你告诉她,叫她别再痴心妄想,老老实实一边儿呆着去!” 许是酒意上涌,李珏胸口有些炙热,人也变得不耐烦。好在他头脑还算清醒,知道有些话不宜当着众人的面说。“长歌,天色已晚,你该回去歇息了。琳琅,你也回房吧。”他伸手拉过长歌,不同于兄长抓住妹妹的手臂,他直接握住长歌的小手。这一握只觉得心中忽然一跳,有莫名的兴奋和焦躁,炙热更盛,他有点口干舌燥。外面是冰天雪地,或许出去吹吹冷风,胸中那团热气就能消散了。 长歌脚下一踉跄,顺势撞进李珏怀里,额头磕上他的下巴,李珏倒抽一口气,她也痛得“哎呦”大叫。李珏想要看看她有没有伤着,长歌哼哼叽叽不给他看,还撒娇耍赖拖着他往外走。 毓秀楼的奴才都被长歌放倒了,此刻无人上前伺候。李珏虽然有些疑惑,可想到长歌素来不喜欢有人跟着,也便没有深究。所以当长歌要他把自己送回毓秀楼时,李珏只是稍作犹豫便答应了。 顾琳琅目瞪口呆的看着长歌把李珏拉走了。他走前都没有跟她告别,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予。可是,可是他就这么走了,他身上中的药怎么办呀?她精心策划的演出怎么办呀?! 顾羽杰轻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琳琅,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眼看李珏和长歌的身影淹没在幽暗的夜色中,一丝玩味的笑容爬上顾羽杰的嘴角。好戏是看不成了,宫中有给亲王留宿的行宫,李珏不必担心深夜出宫的麻烦,可他不行啊,无奈只好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走人了! 醉酒后的长歌简直就是个磨人精!她不让人扶着,也不乘轿子,从关雎宫到毓秀楼的短短路程,愣是走了大半个御花园,期间不知在雪地上滑倒多少次,随便抱着棵树就不撒手,还美其名曰“雪夜赏梅”。 这可苦了李珏,每次看她摔倒,必定伸手扶住,有几次长歌下滑的力道太大,直接把他当做人肉垫子压在下面。李珏恨恨的想,也不知道她是真醉还是假醉。要说是真醉吧,她还记得遣散随从,将小时候下雪的趣事一件件说的头头是道,有关四位哥哥的秘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分寸把握的刚刚好。要说她没醉吧,两只脚完全不能正常走路,东一晃西一晃看得人心里直颤颤。 好几次被她压倒,李珏都觉得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烤。身下是冰冷的雪地,身上是柔软的娇躯,少女馨香的气息拂在脸上,混杂着些许酒气,他竟然觉得烫人! 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称之为“幻觉”,可三次四次五次都这样,甚至越演越烈,李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问题。这股燥热源自丹田,绝对不是酒意所致。长歌的红唇轻轻擦过他的下巴,李珏浑身战栗,这是……这是……春——药! ------------ 85、春梦(1) 谢尧带着一队巡逻的守卫经过御花园时正巧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两人,打着灯笼上前一看,这不是季王和镇平公主么! “参见王爷,参见公主!” 这个场面十分尴尬,长歌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闭上眼睛装晕。李珏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一眼怀中的小人儿,清清嗓子说:“今日公主生辰,有些喝多了。” 谢尧是什么人呐!十六岁入虎贲营,十八岁选入禁卫军,做了护国公的贴身侍卫,二十岁当上骁骑营的小队队长,五年时间一步步升到了骁骑营的副统领,然后在这个位子上稳稳坐了四年,作为护国公的亲信,官场上的老油条,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是一流。李珏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就能听出三百六十种意思来。脑海中迅速把各方利害关系捋顺,上前狗腿的建议:“雪天路滑,夜里更加不好走。王爷和公主身边没个随从,恐怕多有不便。不知下官可有这个荣幸送王爷和公主回去?” 李珏谢绝,“多谢谢副统领!此去毓秀楼不远,用不着麻烦众位兄弟。你们继续巡视,呃……给本王一只灯笼即可。” 谢尧亲自将灯笼双手奉上,走得近了看见长歌的睫毛微颤,知道她在装睡,也不加以点破,与李珏告别后带人匆匆走开。 李珏长长的舒一口气,该死的药效发作,浑身像是架了口铁锅熬汤,眼看汤水就要熬干了,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艰难的吞两口唾沫压下心头欲 火,伸手拍拍长歌的小脸蛋儿,“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唔——”长歌伸手隔开他的熊掌,本来就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还被他用手摸来摸去,饶是她醉酒后迷迷糊糊,也觉得这个情景过于暧昧。可怜的小醉鬼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李珏叹口气,拉住她的胳膊蹲下 身来,“上来,我背你回去!”要让她自个儿走,还不知道又晃到哪儿去呢! 长歌嘻嘻一笑,老实不客气的爬上去,嘴巴正好贴在他的右耳侧,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在对他进行残酷的折磨。 李珏浑身一震,咬牙背起长歌往回走。不知不觉呼吸加重,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升高。终于到了毓秀楼,除了前厅亮着灯,偏房都是黑漆漆的。虽然这里的人不多,平日里好歹会有冬雪冬雨、元福元宝上来伺候,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整个院子里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李珏试着叫了两声,长歌哼哼道:“吵什么吵,都睡了!”说完跳下他的背跌跌撞撞往屋里走,李珏上去扶着,跟她一路进了卧房。还来不及点灯,只听前面“嘭”一声,李珏本能的往前探身抱住长歌,两人双双摔倒在地上,李珏闷哼一声,久久无法动弹。 这一摔把长歌摔醒了两三分,她的声音仍然是模模糊糊的有点儿大舌头,小手往李珏身上一撑想要起来,却不料听到他更加痛苦的*,紧接着双手如铁钳般将她搂的更紧,害她重重的跌回他的胸膛。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呀?……啊,好烫!你发热了!” 长歌抽出一只手在李珏脸上摸索,他的头烫的可以煎鸡蛋,呼出的气也灼的人皮肤生疼,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别动……”李珏抓住她作恶的小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神一荡,下一刻欲 望超出了理智,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等她反应,双唇便捉住那片柔软辗转吮吸。 轰—— 长歌脑子里一下子空白,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又软又烫的东西顺着她的唇角滑动,她想开口呼叫,这个东西却趁机钻进她口中兴风作浪。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许久以前,有个叫顾小六的小子曾经这么对她,那一次的吻让她脸红心跳,这一次却是不知所措。 没错,是不知所措! 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压在她身上的人是李珏,她的亲哥哥李珏。哥哥可以宠她爱她,但可以像暴风雨般席卷她的嘴巴摧毁她的意志吗? 李珏似乎感觉到了长歌的分神,他稍稍减弱攻势,黑暗中看着长歌的眼睛。最初进入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茫然已经过去,现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能看见长歌的眉眼。这是最初走入他心房的女子,有着俏丽的容颜,活泼的性子,善良的内心。她的眸子如天上的星子,即使在幽寂的夜空也能散发迷人的光芒。他俯首吻上她的眼睛,别看了,你的目光太明亮,让心存邪念的我感到羞愧。 长歌不知道李珏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亲吻自己的感觉让人迷醉,让人沉沦。她喜欢这样子被他抱着吻着,只有此刻她才觉得他是属于她的。唉,她就是想要让他属于自己,她太自私,喜欢一样东西就要霸道的占有,不愿意跟人分享。抱住他吧,让我们彼此拥有! 长歌轻轻的环住他的腰身,唇角漾起一抹苦涩和满足。殊不知这个小小的动作就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李珏好不容易找回的清醒再度击溃。心里那锅汤也不知道是熬干了还是煮沸了,总之李珏快要崩溃了。 欲 望如洪水般袭来,理智如飞灰般湮灭。疯狂的吻重新落在樱唇上,近乎残暴的啃吻让他感到嗜血的快乐。手指灵巧的挑开外衫的盘口,冲破金丝软甲的阻碍也是轻车熟路,他放过红肿的嘴唇仰头粗喘,再看身下被他吻的快要昏过去的小人儿,他忽的将她抱起,一脚踢上房门,大踏步走到床边,在长歌清醒之前,右手抓住她的里衣用力一扯,外袍、中衣随着一起散落。 肌肤与空气接触的一霎那,长歌冷的打一个哆嗦。紧接着火热的吻铺天盖地的落下,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火苗,留下灼人的印记。她抬手抓住李珏的头发,他作乱的唇舌带给她一波一波的战栗,这种感觉既难过又刺激,还隐隐约约有点儿快乐。总之这种感觉好奇怪、好陌生,慌乱中揪住他的耳朵往后扯,力道不大,李珏却停了下来。 长歌稍稍放下心来,可是看见李珏起身离开她,明明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又有些失落呢? 然而下一刻,她就吃惊的瞪大眼睛再没有任何想法。他,他,他竟然除去了自己的衣衫,脱的比她还干净! 玉皇大帝如来佛!这是在做梦吗?好一个疯狂的春梦啊! ------------ 87、变故 纵 欲的结果是耽误了早朝,李珏又是跳窗又是翻墙,做贼一样的逃出了毓秀楼。 回到季王府,赵振焦急的迎上来,“公子,您昨夜去哪里了?可知宫中出了大事?” “怎么?出了什么事?”李珏停下脚步,赵振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慌张,事态必定十分严重。 “皇上病了,昏迷不醒!” “什么?!不可能!昨日晚宴上父皇谈笑风生,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 “属下也不甚清楚,消息是张将军派人传来的,公子还是快些入宫吧。” “知道了!速去备马!” 张宗年统领禁卫军,将皇帝昏迷的消息封锁,只有皇后和宸妃在寝宫陪同。李珏赶到的时候御医苏墨正在为皇帝诊脉,虽然脉象平和,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强烈的心跳,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据禄喜说,皇上昨日晚宴归来,身子有些乏累,早早的睡下了。夜里没什么异常,到了早晨却怎么都叫不醒。 王御医说圣上是积劳成疾,廖御医说是心疾,张御医却怀疑是中了罕见之毒。每人各执一词,刘皇后发怒,痛斥他们都是庸医废物,一个个都赶出去,只留下沉默寡言的苏墨。 “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宸妃娘娘!” “季王爷怎么来了?”刘皇后看向张宗年,“张将军不是说,此事不宜告知各位皇子,要严格保密吗?” “回皇后娘娘,儿臣昨夜贪杯未能早朝,特意来向父皇请罪,无意中得知父皇染病的消息。” 话虽如此,若是没有张宗年的同意,他根本进不了寝宫。刘皇后冷哼,没有加以戳破。 “那还真是巧啊!季王也看到了,皇上龙体抱恙,有什么话改日再说,还是请回吧。”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宸妃开口道:“若是珏儿不知道皇上病了,那也便罢了。可是现在他知道了,父亲病重,儿子自当在床前尽孝,又岂能将他撵走?” “宸妃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了?本宫只不过是依照张将军所言,将皇上昏迷的消息严加保密。若是留季王在床前尽孝,其他几位亲王知道了,定然也会前来,到时候事情岂不是就泄露了?” “这……”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张宗年打断宸妃的话,对李珏使个眼色,“王爷请回,切忌此事不可宣扬。” 李珏觉得事有蹊跷,应声退下,经过张宗年身边时,手中被塞进一个小纸团。一直走到无人处,他才展开来查看,只有两个字:中毒。 顷刻间雪光耀的眼睛刺痛,李珏将纸团搓成纸屑散落在雪中。伤痛在身体里蔓延,十六年前,母亲不是也这样么?御医说是妊娠所致,那么父皇呢?总不会也是妊娠吧! 西华门外,顾羽杰来回踱步的身影让李珏皱起眉头,“舅舅,你这是要进宫?” “嗯,借一步说话。” 李珏随他上了马车,“何事如此神秘?” “关雎宫地牢被劫。” “人跑了?可知道是何人所为?”真是多事之秋,坏消息接二连三。 “昨日我去地牢的时候人还在,今天再去人就没了,所以此人必定潜藏在宫中。”顾羽杰拿出一枚枣核钉,“你可见过此物?” 李珏眼角一跳,他曾经在长歌的乾坤囊中见过这般大小的枣核钉,不过质地不同,长歌那几枚寒铁的,不是金的。 “怎么?你见过?”顾羽杰盯着李珏,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没有。”李珏强自镇定,内心却极度动摇。若是那牢中之人真的是长歌的二哥,恐怕此事与长歌脱不了关系。若是真是长歌所为,她定然会知道顾家所图,那么她将会如何选择?顾家是她的母氏,她的义兄对她有养育之恩,她会站在哪边? “听说皇上病了,宫中守备比平日里多了数倍,可是出事了?” 李珏不语,以顾羽杰的聪明,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皇上……会不会与地牢被劫有关?” “不会!”李珏答的很笃定,父皇是中毒。转念一想又不那么确定了,下毒之人十有八九是刘氏,劫囚的也有可能与刘氏有关。试想皇宫之中,除了皇帝,能够一手遮天的就只有刘皇后。若是皇后想要送一个人出宫,那简直易如反掌。 “也许有关。你可曾注意刘氏近日的动向?” “护国公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顾羽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人跑了就跑了,审了一年都审不出,再关下去也不见得有用。日前周老板喜得贵子,正好给他送些贺礼。” 李珏无法苟同,为了一批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刚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顾家的这种做法未必会有好结果。他想起从前长歌说起她义父与顾家的仇怨,照这么看来,她义父恨的也不无道理。 从前他在顾家时,接触的都是正经买卖,所以顾羽杰开出的条件他才会答应。顾家助他登上九五宝座,他保顾家的各方生意。此刻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会不会是助纣为虐? “听说太子拔营,会不会声东击西?” “只要父皇健在,他就不会有所动作。” “可是此刻皇上病了。”顾羽杰似笑非笑的看李珏,他知道李珏不会坐以待毙,只是需要一个人率先点破。“你与韶华公主的婚事也该早些办了。” 哼!若是他此刻娶了夏菁,估计李琨会迫不及待的回京。可是现在时机尚不成熟,还没有足够的证据给太子定罪。这一切好像十七年前的战争重演,皇位之争,注定要踩着无数人的尸体。 “此刻不宜妄动,宫里的事我自有分寸。舅舅,虽然你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一句,不义之财不宜取,人心不足蛇吞象。” “呵!”顾羽杰冷笑,谁愿意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谁不想吃穿不愁还能纵情山水?世道如此,责任如此,他有的选择吗? “你贵为王爷,自然不知道我们平民百姓的艰辛。这个世上,不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也都有别人不知道的苦。立场不同,便不该对他人随意置喙。季王爷,你我都好自为之!” ------------ 88、下毒 跟顾羽杰不欢而散,李珏回府,静候张宗年的消息。 午时过后,赵振送来张宗年的密信。张将军说早年他征战西狄,曾经见过一种名为“七日谈”的毒药。中毒之后的头七日言行不受影响,只是越来越疲累,第八日毒性发作,使人昏迷不醒。 李珏看完信久久不语,如果张将军猜的不错,皇上确实中了七日谈的毒,那么矛头就会指向西狄。算算日子,泰和王爷正是七日前离开,莫非那个时候皇上已然中毒? 韶华公主仍然住在城南驿馆,若是西狄下毒,那么留下公主在启国,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打算弃她不顾? “公子,该用午膳了。” “嗯。赵振,你去驿馆请韶华公主,就说本王请她一同用膳。” “是,属下这就去办。” 夏菁听说李珏请她吃饭,梳妆打扮后特意穿上最爱的雪貂皮裘,高兴的上了季王府的马车。 李珏勉强打起精神,听她讲述这件皮裘的来历,配合着赞美两句。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太多的话?你们启国人吃饭都不能说话吗?”夏菁觉得气氛怪异,李珏明显是在敷衍她,侍立的下人也闭口不语。 “启国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只是寻常便饭,公主不必拘谨。”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夏菁咯咯一笑,“既然我以后也是启国人,那就按启国的规矩来吧,我不说话了!” 李珏淡笑着点头,韶华公主虽然骄横,对他却是百依百顺。他暗自叹口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夏菁真是无辜的,没有必要连累她受害。 “公主,在下有件事想要向您请教,还请公主如实告知。” “好,你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珏向赵振使个眼色,红玉绿珠等一干丫头退下,只留赵振在门外把守。 “听闻贵国有种毒叫‘七日谈’,不知公主可曾听说?” “听过,那是巫医婆婆研制出来的,听说中毒七日后才能发作,是我们狄国最神气的毒药。” “这么说来,此毒出自贵国宫廷,那民间百姓会不会也有?” “听巫医婆婆说,炼制这种毒药需用地金莲的根茎和血狸的毒血,这两样东西在狄国极为罕见,一般人家难以得到。”夏菁忽然意识到什么,“王爷为何会对七日谈感兴趣?” “实不相瞒,鄙国有要员中毒昏迷,症状极似七日谈。既然这种毒来自贵国宫廷,难免会有好事之人趁机对公主不利。在下请公主前来,希望能够先一步知晓情况,以免公主蒙受不白之冤。” 夏菁十分惊讶,“七日谈是我狄国的秘宝,不能外传到别国。莫非出了奸细?” 李珏神情一冷,夏菁倒抽一口气,“啊!你不会是怀疑我和王兄吧?没有!我向真神起誓,我绝对没有下毒!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次是带着真诚的心意与启国结成友邦。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皇和母后对你无比感激,又怎么会利用我们的婚姻做出肮脏的行径!” 李珏没有放过夏菁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她的样子确实不像是扯谎。西狄国君宠爱韶华公主,世人皆知,他若是真想害皇上,又何必留下韶华公主来陪葬? “公主莫要激动,在下相信公主所言。” 一时间泪盈于眶,夏菁扑进李珏怀里,“吓死我了!刚才吓死我了!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你愿意相信我,我真高兴!” “……”李珏有些不自在,即使他们已有婚约,搂搂抱抱总归不妥。“公主,不要哭了,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公主,公主!” 夏菁抽泣着抬起头,“对不起,我忘了你们启国的规矩。” 李珏看她哭花的妆容,心下不忍,拿出一方绣帕给她拭泪。 “公主,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知道七日谈的毒如何来解?” 夏菁摇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问巫医婆婆。她研制出来的毒药,或许知道怎样解毒。” “那……可否有劳公主修书一封?” “好,我马上就写。” 李珏揉揉额角,如果不是西狄下毒,那会是谁呢? “赵振,你送公主回去,然后派人去查刘家,看他是否与西狄皇室有染。” “是,属下遵命。公子,你脸色不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近日天寒,小心旧伤复发。” “知道了,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办完事回来叫我,另有要事去做。” 李珏抬手捂住右侧胸膛,昨日受了点寒,晚上又耗费了太多体力,确实有些吃不消,昨夜某些片段又沉入脑海,忽然觉得身体有些燥热。红玉端上一碗参汤,李珏看着黄澄澄的液体,十分担忧他喝下去会喷鼻血。 “公子,这是绿珠亲自熬到,你好歹喝一点。您现在是千金之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啊!” “呵!红玉你说的话,我何时不听了?放在那里吧,凉一凉再喝。” “公子可是有烦心事?红玉知道您是要干大事的人,红玉不懂,也不敢过问。可是奴婢想要告诉公子,静怡皇后拼了性命把您送到顾家,让您隐姓埋名,无非就是要保住您的性命。公子不仅要为自己而活,您身上还担负这静怡皇后和小世子的性命。所以无论如何,您一定要爱惜自己,不要让静怡皇后白白牺牲。” 李珏定定的看着红玉,她和赵振是母后亲自选来照顾他的,是他最亲信的人。赵振在外助他复仇夺位,红玉在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许多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下属,而是亲人,是兄长和姐姐。他可以对付太子,违背顾家,却不能对他们出手。朝夕相处的养育之情比赐予血肉的生身之情更加重要。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长歌当日的选择。若是顾家与她的兄长真的对立起来,她应该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兄长那边吧。毕竟她的哥哥们给予她的比皇室给予的更多,至少不会让她远嫁和亲,不会让她面临宫廷斗争尔虞我诈。 ------------ 89、惊梦 李珏到书房中翻看医书,试图找出一些与七日谈相关的记载。 夏菁忽然破门而入,说她已经有了解药并掌握下毒之人的证据。只要李珏即刻完婚,不仅解药奉上,她还会亲自揪出下毒之人。 御医说皇上的病情刻不容缓,十二个时辰之内若不解毒,恐怕危及性命。 张宗年将大红喜袍披在李珏肩上,告诉他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一定要手刃仇人。 一转眼王府红灯高挂,喜乐震天,处处都是大红喜字,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花轿抬进王府,夫妻拜天地,拜高堂,还未等最后一步礼成,一身素白的长歌闯进厅堂,痛斥李珏始乱终弃,她要去大赫和亲,带着他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异邦。 李珏震惊,难道一夜荒唐竟然害她有了身孕?他盯着长歌的小腹,那里正在一点点变大,长歌倒在地上似乎即将临盆。他扯下胸前的大红绸花,跑过去抱起长歌。然后一把匕首插在他左胸心口上,长歌咬牙切齿的说,这是你送的匕首,现在还给你! 新娘一把扯下盖头,竟然是太子李琨所扮,狰狞的笑容响彻礼堂,他伸手掐住长歌的脖子,说什么兄妹*,成全你们作对鬼鸳鸯。 顷刻间喜堂变成灵堂,皇上死了,李珏死了,长歌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 宸妃失声痛哭,张宗年也老泪纵横。红玉一遍遍哭喊“公子”,又摇又叫…… “公子!公子!你快醒醒!” “嗯?”李珏发出浓重的鼻音。 红玉用热水浸了帕子给他拭汗,“公子方才被梦魇住了,吓死奴婢了!” “哦……”李珏缓缓眨眼,确实头疼的很。 “公子恐怕是着凉了,奴婢煮了姜汤,您起来喝一碗,发发汗就好了。” “……好,有劳你了。” 红玉一怔,“公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没照顾好公子是奴婢失职,做这些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李珏听着她絮絮叨叨,温暖的笑意爬上嘴角。“红玉姐姐,许久不曾这么叫你了,今日忽然十分怀念幼时的时光。” “唉,公子。人病的时候总会这样,等你病好了就不会想了。” “也是……”李珏垂眸,他知道红玉的意思,他的童年有太多伤痛,每每回想便会黯然神伤。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振回来了吗?” “酉时三刻。赵振晌午去送韶华公主,一直没回来。” “那宫里可有何消息?” “没有。公子你再睡会儿吧。就是因为你心思沉重,记挂太多事,这才病倒的。” 李珏微微点头,闭上眼睛,方才的恶梦一直在他心头萦绕,心里头特别不踏实。 人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许是自己做的亏心事太多,现在就连白日里做梦都要被惊醒。 唉,罢了!索性睡不着就不睡了! “公子又要出门?” “我进宫看看。”察觉到红玉脸色不郁,李珏笑着调侃,“我身体好的很,幼时在冰水中浸泡一两个时辰都没事,何况这点严寒!” 红玉眼圈儿顿时红了,当年她和赵振护送公子去望京,一路上追兵不断。数九寒冬,赵振带着公子沉入冰雪水池,一待就是两个时辰。那年公子尚不满四岁,饶是含着火丹、赵振以内力护住,捞上来时仍然找不到一丝热气。红玉知道自己拗不过公子,只好找出厚实的棉衣给他换上,又吩咐小厮准备马车,烧了暖炉烘着,“饭菜都做好了,公子不如用过晚饭再进宫。” “不必了,刚喝了一大碗姜汤,现下没什么胃口。这几日朝中或有多变,有人来王府问候,不可泄露府中任何事。你去跟管家说说,让他凡事多长个心眼儿。” 李珏极少这么严肃的嘱托,红玉察觉到事情的严重,点点头认真记下。 宫门的守卫加强,马车只能停在西华门外。李珏下车徒步行走,靴履踩在青石板砖上,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一样绵软无力。 真是病来如山倒,哪怕只是小小伤寒,也能让人头晕眼花,浑身使不上力气。 迎面行来几顶小轿,李珏眯眼打量,都是二品三品的嫔妃,看样子都是去皇上的寝宫。 如此说来,皇上病倒的消息多半已经走漏了。片刻之后,嫔妃跪在殿门外嘤嘤悲啼,皇后不准她们进去,那些平日里得宠的几个便在那里哭起来。李珏 李珏叹口气,这些女子及笄入宫,有的荣宠一时,片刻光华羡煞旁人,却也容易招致嫉恨。在皇后面前展示对皇上的深情,真是嫌命太长了!相比之下,那些偏安一隅默默无闻的人,或许还能老死一生。归根结底,权势、地位、财富、荣宠,这些耀眼的东西都烫手,你在有所得的时候,必定也会有所失。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毓秀楼外,李珏苦笑,他的脚步如此不听使唤,倘若被有心人看见,恐怕他和长歌的日子都不能安生。 “王爷!您来看公主?怎么不进去?”冬雨走到门口,看见李珏站在冰天雪地中发呆,忍不住上前询问。 李珏认出她是长歌身边的宫女,似乎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人瘦了许多,脸色也不甚润泽,许是生了场大病吧。忽然眼前一黑,踉跄着就要倒地。冬雨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他的胳膊,“王爷,您身子不爽适?” “无妨。”李珏定了定神,勉强能够站住。 冬雨看他面色潮红,周身热烘烘的,便知道他在发热。“王爷快些进屋吧,发热可大可小,别把小病拖成大病。正好公主不舒服,一整天闷在屋子里,劳请王爷去劝劝她。” “那好吧。” 再进毓秀楼,李珏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心中有了鬼,看谁都觉得目光不善。 一众宫女太监跪在长歌的卧房门外,冬雪还端着饭菜,难道她这一日都不曾进食? 看见李珏进来,众人都磕头请安。李珏皱眉,“都起来吧!” 轻轻叩门,“长歌,是我。你躲在屋里做什么?病了还是恼了?” ------------ 90、开解 “长歌,是我。你躲在屋里做什么?病了还是恼了?” 李珏接过冬雪手中的托盘,“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他重新敲门,“长歌,快些开门。我难受的很,头晕无力,浑身发热,你给我看看这是生了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房门终于“吱呀”敞开一条缝,长歌声音暗哑,说话有气无力,“进来吧。” 屋内仍是早晨他离开时的模样,凳子倒在地上,衣衫四散,床铺也皱巴巴的。李珏将饭菜放在桌上,将凳子和衣服归整后,来到床边靠着长歌坐下。 长歌倾身搂住他的脖子,脸颊靠在他胸前,耳边是他怦怦的心跳。她好怕,早上他丢下她走了,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满地狼藉都是她荒唐的罪证,浑身的疼痛让她羞于见人。 “我想出宫。” “好。”李珏顺着她,“只是这两日不行。” “不是出宫玩耍,我想离开皇宫。” “为什么?!不行!”他想起白日里那场梦魇,长歌素衣白服指控他始乱终弃,还要带着孩子嫁到大赫,“我不准你离开!” 长歌在他胸前蹭蹭,不着痕迹的擦去眼角的湿润,“咱们都这样了,我留在宫中还有活路吗?唉……我好累,也好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去望京,我就不会认识你,也不会有这许多烦恼。我是个闯祸精,活了十六年,从来没有办过一件好事,反而处处给人家添乱。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每个人都为了我伤透脑筋。现在我又给你添乱了,你是不是也后悔认识我?” “傻丫头,怎么这样悲观呢?你的四位兄长为你操劳,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所谓亲情,就是不怕麻烦、不计成本、不求图报的付出。你的兄长对你如此,你待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李珏以手代梳顺着她的秀发,轻柔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整颗心都痒痒的。“至于我,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在我身边。偶尔惹点小麻烦,然后躲在我身后,让我也有做大丈夫的自豪。不然你的四位兄长把你照顾的这么好,我去哪里寻找存在感呢?” 长歌扑哧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的歪理这么多!花言巧语也不过如此吧!” 李珏将她抱坐在腿上,双手把她圈在怀里,“花言巧语也是真心话,花言巧语你也爱听。既然你喜欢,我多说两句又何妨?” “嗯,那我就陪在你身边。” 李珏松了一口气,可是他知道,长歌只是暂时被哄住了。他不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娶了夏菁,长歌还会否留跟他在一起。女人容易冲动,甜言蜜语能蒙蔽得了一时,却撑不了一世。他可以把爱悉数倾注在她身上,却不能给她一个正统的名分。如果名不正言不顺,长歌能否受得了? “你身上好烫,病了吗?”小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转而两指压在他腕间切脉,“你受寒了,寒气侵入心脉,引起旧疾复发。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身体?去年冬天明明让你好好调养的,你不听话四处乱跑,这下好了,旧疾变沉疴,越来越难拔除。” “不是有你这个大夫吗?”李珏笑的苦涩,原本去年冬天应该留在京城养病,谁知顾家在金陵的生意出了问题,彼时为了树立威信扬名四海,他亲自去金陵与郑家洽谈。回京后一日也不曾停歇,先是她失踪,后来又进虎贲营磨砺,两月后奔赴西北边塞,一日比一日过的辛苦。不仅旧疾未除,这病反而更加严重,不但严寒风雪的时候呼吸疼痛,平日里阴天下雨也会胸口憋闷。 “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只能对付头疼脑热,像你这种顽疾不敢随便下针。还是请御医看看吧,他们医术高明,或许能够药到病除呢!” “好。”李珏顺从的点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去看大夫,你也听话,过来吃些饭菜,别把自己饿坏了。” “唉……知道了。”长歌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心,“你这里总是拧在一起,跟老公公似的,好难看。我不想再给你增添烦心事了,你有烦恼可以跟我说说,哪怕我不能给你出谋划策,至少跟你一起分担。” 李珏捉住她的小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知道了。” 长歌随意披肩衣服,吩咐冬雪打水洗漱。本该早晨起来就做的事一直撑到晚上才做,她也算是个人才! 冬雨端来热茶热饭,她给长歌熬了些清淡的粥品,怕她一日不曾进食,乍吃些油腻荤食肠胃受不了。 “王爷可曾用膳?不如陪公主一同吃些吧。奴婢给王爷煮了碗姜汤,给您驱驱寒。” “冬雨姐姐真细心。”长歌赞道,“不过王爷这不是普通的伤寒,姜汤治标不治本,劳烦你请御医来给王爷诊治诊治。” 冬雨抬头看了看长歌,“公主有所不知,皇上龙体抱恙,御医都在太极殿候着,恐怕……” 李珏摆摆手,“无妨,改日再请御医诊治吧。” “皇上病了?很严重吗?”长歌没有从心眼儿里认可这位父亲,开口闭口还是叫“皇上”。 李珏用眼神示意她不可多言,皇帝得病,不管是大是小,都不能随便议论。所谓祸从口出,说不定那句话被人抓住把柄,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长歌闭了嘴巴,心里却还不甘心。她喝一口白粥,凑到李珏耳边小声说,“你都知道是吧?等会儿你悄悄告诉我啊。” 李珏点点头,“专心吃饭。” 长歌满意的笑笑,给李珏夹了自己喜欢的几样菜,又说起京城大小菜馆的招牌,一顿饭吃的津津有味。李珏身体不适没什么胃口,嘴巴也尝不出咸淡。只是长歌说好,他便跟着附和。在军营里待了大半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挑三拣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了。饭菜于他只是对付饥饿的东西,启国还有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上顿不知下顿,参与朝政以来,他更加勤俭律己。 ------------ 91、诉情(1) 吃完饭长歌留下李珏说会儿话,李珏将皇上中毒的事说了个大概,略去夏菁的部分,只说这种毒药取自地金莲的根茎和血狸的毒血。长歌对地金莲颇有感触,早春时节,三哥为了取得地金莲的莲子救她,辜负青鸾娶了杜家二小姐。 “如果是寻常的虫草之毒,我倒是知道解毒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珏眼前一亮。 “西域冰蟾呀!我用过两回,用它来解毒万无一失。” “……”李珏摇摇头,“没有了。上次西狄的泰和王爷到季王府,无意中说起他寻找冰蟾多年,我就送给他了。” “这么巧?” “是啊,就是这么巧!” “你也太大方了!那可是无价之宝,你怎么说送人就送人啦!”长歌有些气愤,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据为己有,至少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李珏叹气,这也是令他怀疑西狄国下毒的原因之一,事情凑的太巧了!可另一方面,若是有心人想要嫁祸给西狄,也可以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我还知道一个办法。”长歌有些犹豫,此法一旦说出,她的身份必定暴露,四位哥哥也可能会有危险。 “你说。” “……”长歌走回卧房,只有在这里她才有安全感。“要说也可以,而且这个法子一定能让皇上醒来。只是你要答应我,听完这个法子不要妄作他想,更不能因此伤害我的哥哥们,否则我会跟你拼命!” “好……”李珏右手两指并拢对天起誓,“如果我借此做出对不起你的义兄之事,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长歌没有阻止他立誓,在她看来,李珏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比起四位哥哥来,保护哥哥必定排在保护李珏之前。她会为了保护哥哥而拼上性命,而对李珏,她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顾琳琅颈上有颗避毒珠,磨成齑粉服食后可解百毒。” 李珏幡然醒悟,似乎却有其事。去年夏天顾羽杰设下圈套伏击冥远楼的杀手,最后两死一伤,伤者中了十虫十草的剧毒。为了彻底断绝杀手生还的可能,顾家派人将京城所有药店的解毒草药都收了,另派人严加注意出入京城的商旅,防止冥远楼到城外求救。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截获了避毒圣物避毒珠,与西域冰蟾同为解毒的宝贝。彼时正值顾琳琅十六岁生辰,顾羽杰便将避毒珠送给她做寿礼。他见过那颗避毒珠,与传闻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似乎经过人刻意打磨才做成了饰物。长歌能够认出那颗避毒珠,说明此物和她必定大有关联。倘若假设此物原本为她所有,那么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去年七月间,长歌从望京匆匆赶回京城,还借了冰蟾给她三哥解毒。时间掐的如此契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三哥便是冥远楼那个受伤中毒的杀手!当时顾羽杰欲置他于死地,抢了他救命的避毒珠,偏偏长歌借了冰蟾给他解毒,而冰蟾本事顾羽杰所有。转来转去竟是一场无谓的争夺,该活着的人还活着,该存在的东西还在长歌掌控之中。 “我去找琳琅求取避毒珠。” “等等!”长歌伸手拉住他,“不要忘了你起的誓!” “放心,我李珏说到做到。我对性命珍惜的很,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都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还有,记得回去请大夫给你治伤,你这病拖下去很危急。” 李珏弯了弯嘴角,倾身吻在长歌的额上,“知道了。” ============ 顾琳琅住在关雎宫西厢房,宸妃在太极殿守候皇上,她便留在房中做些针线女红。 李珏的到来无疑是让她意外的,一来是因为李珏极少主动找她,二来是因为天色已晚,李珏除了被宸妃请来,从未在这个时候与她相见。 看到李珏神色间颇为恹恹,她忽然想起自己昨夜在他酒中下的药,不知道是哪个丫头代替他与王爷共度春宵。 “表哥这么晚来找琳琅,不知所为何事?” 李珏低头看她,目光定在她颈间的红色丝带上,中间乌黑澄亮的珠子垂在锁骨中间,衬得肤色雪白。 顾琳琅被他看得一阵脸红,不自在的轻咳一声,表哥这是怎么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这么无礼! “嗯……琳琅,表哥想要跟你要一件东西,不知你是否愿意割爱?” “表哥你说,只要琳琅有,一定会给你的。” “咳!此物十分贵重,便是你颈间的避毒珠。” “啊?”顾琳琅伸手捂住避毒珠,原来表哥刚才是在看这个! 李珏以为顾琳琅不愿意让出避毒珠,心里有些焦躁,再加上热度未退,一下子头晕目眩几近跌倒。 “表哥!”顾琳琅上前一步扶住李珏,“哎呀,表哥你在发热?!” “嗯,昨日夜里着了凉,没什么大碍,不必惊慌。” 顾琳琅一听他说“昨日夜里”,顿时联想到自己干的蠢事,内疚的掉下泪来。她唤来太监将李珏扶到软榻上,取来温热的布巾拭去他额头的虚汗,“表哥,都是我的错!我一时糊涂才给你下了春 药,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珏被她哭的一愣一愣的,他现在脑子反应慢,一时还不能理解顾琳琅说的话。“表哥不怪你,不生你的气。你莫要再哭了,否则旁人都会误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顾琳琅呜呜哭着扑进李珏怀里,“表哥,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从我七岁那年随爹爹到望京祖宅,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不知道叔侄辈分的差距,只道咱们俩相差一岁,天天在一起玩耍,日后也要天天在一起。后来爹爹告诉我,你日后要娶新娘子,我要叫她婶婶。我当时伤心死了,我想做你的新娘子,我不要有六婶!姑妈把我接进宫后,她偷偷告诉我,其实你真正的身份是我的表哥,还说她会让我成为你的新娘。为了这句话我苦等八年,学习琴棋书画、厨艺女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被你喜欢。表哥,求求你别不要我!” ------------ 92、诉情(2) “琳琅……”李珏叹息,真是流年不利,命犯桃花!“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又怎能对你有更多宵想?” “不是!”顾琳琅哭着摇头,“长歌才是你妹妹!她才不能有宵想!我不是,我不是你妹妹!” 李珏一惊,语气陡然下降,“你说什么?!谁在背后造谣?!” 顾琳琅抽泣着抬起头,神情中满是愤恨。“是造谣吗?从前你心心念念的葛姑娘是谁?!日夜牵挂的小五又是谁?!你从望京追到京城是为了谁?!胸口那一箭又是为了谁?!表哥,你别把所有人当傻子!你看那个小贱人的眼神早就泄露了秘密,那个小贱人整日里缠着你,宫里有谁不知道! “你为了她求娶西狄公主,她领情吗?!这种女人,别说身份不容许,就是她本身也配不上你!表哥,你醒醒吧!想想静怡皇后的大仇,想想本该属于你的爵位,想想这十多年来努力的一切!别为了那个女人毁了自己,她不值得,更做不到!” 李珏倒退一步,顾琳琅说的话声声敲击在他心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他无从反驳,却无法认同。老天!他这十八年来到底走了条什么路?朝着目标一步步逼近,离着本心一寸寸走远。是他想的太多、要的太多了吗?顾羽杰抛开对敏仪的眷恋,如今成为名震四方的商贾;李琨爱慕美色却毫无所恋,如今在沙场树立太子威信。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应该如他们一样,放得下情愁,干得出伟业? “琳琅,今日这些话不要对第二个人说起,不管是为了长歌、为了我、还是为了你。我此行是来求取避毒珠,你给也罢不给也无妨,从今往后都是我的好妹妹。在这宫廷之中,你、我、长歌都流着顾家的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表哥言尽于此,相信凭你的聪明智慧,不需我再多言。” “表哥……”顾琳琅咬紧嘴唇,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能成全我?十几年的感情你明明知道却放任我喜欢你,为什么现在又要狠狠的浇熄? 她想起去年端午王勤河上竞相争先的龙舟,李珏站在圣德书院的穿透意气风发,她在王勤阁上冲他尖叫招手,他抬头对她宠溺一笑。她从王勤阁上奔到他身边,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衣袖,他却在赵振几句耳语后转身离开。她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却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等她找到他时,他正抱着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那是第一次吧,表哥卸下多年的防备,小心呵护怀中的人。 她生气过,嫉妒过,发泄过也诅咒过。可是她知道,以李珏的身份,日后一定会妻妾成群坐拥三千佳丽。只要最尊贵的位置留给她,那些莺莺燕燕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失策了,她不该放任李珏的心在外游荡,然后遗落在别人身上;她不该独自回到宫廷,以为有了宸妃的庇护就能高枕无忧。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你的克星,长歌于她来说就是如此。先是俘获了表哥的心,又凭借宸妃女儿的身份压在她头上。原本自己胜券在握,可所有的一切都被长歌毁了! “表哥,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原本打算告诉他有关长歌的秘密,只要你许我后位,我就成全你们的爱情。可你做的太绝了!你伤了我的心,我也不会让你的心完整! 李珏不知道顾琳琅所言何物,但他十分确定她不会做出对长歌、对他不利的事情。顾琳琅与长歌不同,她从小长在顾家这个大染缸,后来又在宫廷耳濡目染,她深知家族荣辱对个人生存的意义。他揉揉额角,头痛更甚了,应该回去请个大夫看看。 “天晚了,你早些歇息。” 李珏头也不回的走出关雎宫,吩咐太监抬来一乘小轿送他出宫,他怕自己走不到宫门口便倒在雪地里。 回到王府让守门的小厮去请大夫,他一步步走回卧房,从没觉得自家的院子这么大。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径直倒在地上,奇怪的是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旁的家丁上前搀扶,还未碰到他的身体,一个个接二连三的倒下。呵!李珏心里苦笑,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然后陷入无边黑暗…… 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有一有二就必定会有三。李珏睁开眼睛,素色的床幔被帐钩挂在床头,袅袅白雾熏得一室和暖。 “公子醒了?” 李珏看向这个声音清越的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奴家青鸾,曾是倚翠楼的歌妓,不知公子可还记得。”看出他的疑惑,青鸾主动解释。 “……”原来是她!倚翠楼,这里是倚翠楼? “公子为何不说话?是嫌奴家身份地位,配不上季王爷开启尊口吗?”青鸾微笑着问,神色间并无半分恼怒。 “咳!姑娘严重了!在下只是嗓子干哑,一时无法成因罢了。” “这样啊!那公子要不要喝些茶水?”青鸾端过一杯清茶,“公子且放宽心,奴家此生只害过一次人,最后还没有把人害死。那个人公子也认得,便是外子的义妹,宸妃娘娘的义女,启国的镇平公主。” 李珏神色一凛,这是什么关系?长歌的嫂子害她,她的义兄还纵容妻子逍遥法外? “呵呵!”青鸾咯咯娇笑,将茶杯放在床头小凳上,“公子的表情太有趣了,与二哥和四弟的表情真的好像。也不知长歌上辈子积了多少阴德,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想必季王爷已经知道身处何地了,您不必着急,先躺上一日将养将养身子。等公子病好了奴家再来看您。” “多谢夫人。”李珏听出她并无恶意,虽然将他绑至此处,可好歹还给他治病派人伺候他。不管长歌的义兄有何目的,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并无加害之意。既来之则安之,先恢复体力才能对付来人。先前的两次接触他还记忆犹新,长歌的大哥冷漠疏离三哥武功高强,听青鸾的口气似乎二哥与四哥也在。很好,四个一起上吧,痛痛快快来个了断! ------------ 93、去留(1) 第二日仍是只有青鸾给李珏送水送饭,还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给他。 李珏接过来一饮而尽,青鸾递上茶水给他漱口,“公子也不问问这是什么药,不怕奴家在药中下毒?” 李珏神态自若,“夫人若是想要加害在下,只需袖手旁观任在下自生自灭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放得了这碗苦药,又怎能放得了茶水饭菜、熏香花草?在下屡次栽倒在三哥手中,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想与在下聊聊长歌的近况罢了。” “王爷果然好胆识!大难临头还能如此从容镇定,奴家佩服。实话告诉你吧,今夜外子和四弟去宫中接长歌了。有你在长歌便不肯离宫,所以才请了你来。王爷且安心睡一觉,或许明早醒来,长歌便在跟前伺候了!” “你……” 咚—— 青鸾冷笑,李珏真是自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君子,偏偏周念就是个不正经的小人。自他派人查冥远楼和大通钱庄起,宋世轩便察觉了他的意图。那些消息是周念故意让人放出去的,就是要看看李珏能猜到多少以及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后将对长歌采取什么行动。 结果出人意料,但也十分令人欣喜。李珏为了长歌咽下所有秘密,甚至还求娶西狄公主以保护长歌留在启国。说不动容那是假的,长歌昨日听到后哭得稀里哗啦,说什么也不跟着哥哥出宫,几乎让前些日子的准备付诸流水。周念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问题的根源出在李珏身上,那就先把他弄来,长歌自然就会乖乖出宫了。 与此同时,周念和白祈顺利进宫来到毓秀楼。 白祈对长歌的卧房轻车熟路,他带着周念跳窗而入。 长歌警觉的醒来,右手握着匕首,看清来人是两位哥哥后,这才舒一口气。 “三哥,小四,你们来了。” 周念亮出手上的一条金丝缠腰带,“他在我的院子里,这下你可以放心走了。” 长歌眉头轻蹙,“你们掳了他去?” “咳!‘请’去的,好吃好睡的供着呢。” 长歌表示怀疑,毕竟三哥的话十句里头有八句不那么靠谱儿。她把目光转向白祈,小四从来不会骗她。白祈微微颔首,用眼神告诉长歌李珏没事。 “真是女大不中留,那臭小子有什么好!他还以为你是他亲妹妹呢,说不定你空花心思白忙一场,到时候别跟我哭!”周念愤愤不平,自己养大的姑娘心里向着外人,任谁也心里不好受。 长歌却不理会三哥的抱怨,她相信李珏的真心,他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哥哥对妹妹,否则怎么会有那晚的荒唐?想到这里俏脸一红,幸亏房里烛光昏暗看不真切,否则不知道三哥又要如何消遣她! 白祈神色黯了黯,他是心思无人懂,既然长歌心有所属,他便只好默默守护和祝福。只是想来真是不甘心,十五年日日夜夜的陪伴,竟然比不过一年半的相处。缘分这个东西,对有缘人来说是件美妙的东西,对无缘的人来说,却是何其残忍! “事不宜迟,快些准备出宫!”周念催促。 “嗯。”长歌掀开被子,里面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她早就准备好了!把枕头塞进被子里伪装成有人睡觉的样子,放下青纱帐,反锁房门。“走吧。” 三人先后跳出窗户,白祈打头,周念殿后,长歌的武功最不济,只是跟着哥哥闷头前行。躲过一轮轮巡夜的卫兵,长歌觉得惊险刺激。她从来不知道,皇宫中有这么多守卫,而且巡视如此密集。以前她也曾在夜里翻墙到御花园中闲逛,可是也没遇上多少人。难不成是因为皇上中毒,宫里才加强了守备? “小心!”周念一把捞过长歌,贴身藏在宫墙边的大柏树后。 长歌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禁宫之事我无力为之,也无心参与。既然太子已经安然回京,我当返回漠北与将士戍守边关。” 是刘北! 他怎么回京了?还有,听他话中的意思,太子也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歌知道此时不宜暴露目标,但心却扑通扑通直跳。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也或许是听闻“故人”尽在眼前,过于“激动”所致。 一条人影闪过,不知是刘北还是太子。正当长歌将要松一口气时,一支冷箭“嗖”一下当胸射来。长歌被周念和白祈一人一条手臂按住,想躲也躲不了。饶是两位哥哥出手如风,还是比箭势慢了一拍。“咔”一声闷响,长歌痛的眼前一黑,差一点叫出声来。 大半年不见,想不到又吃了刘北一箭。到底上辈子跟他结了什么仇,这辈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吃这种哑巴亏!要不是有金丝软甲在身,她都死了三四次了! 轻巧的脚步声靠近,可知刘北内功修为不在周念之下。再加上方才那有力的一箭,长歌知道,他的武功一定也精进许多。此时,如果一对一周念对付刘北,胜算或许还有几分。可是身在宫中,到处都是巡逻卫兵,围攻他们简直是瓮中捉鳖。刘北那一箭多半震断了她的肋骨,现在痛的要死。如果三哥和小四要护她周全,定然会感到掣肘…… 周念和白祈也在思考对策,同是冥远楼出身,遇到危机时的想法颇为一致。此时必须牺牲一人引开敌人,剩下一个继续完成任务。那么现在只要决定由谁去冒险,周念武功高强,若是他去,生还的可能性更大,但他是冥远楼楼主、大通钱庄的东家、有老婆有孩子的人,这么多责任摆在那儿,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白祈倾身一动,长歌已经先一步冲开两人的束缚,猛的向前跨出两步直挺挺的倒在刘北眼前。 “谁?!” 远处立刻有护卫前来将长歌团团围住,一人用脚踢翻她,拿灯笼照亮正脸。惨白的小脸上蜿蜒一道血迹,她朝着刘北微微一笑,似梅花初绽,似樱花飘零。 “葛畅!” ------------ 94、去留(2) “葛畅!”刘北上前一步,真的是她?! 四周侍卫齐刷刷跪下,“奴才参见公主!” 什么?!刘北不明所以,谁是公主?葛畅吗?皇家何时有这么一位公主?而且,她半夜三更躲在暗处,身上还穿着夜行衣,到底意欲何为? “咳……”长歌咳出一口鲜血,带动胸前的伤口,痛得一阵一阵晕厥。 “公主恕罪!奴才不知是公主殿下,这才误伤了公主,请公主责罚!”刚才踢长歌的侍卫以头抢地,虽然明知不是自己伤了她,但这个罪名恐怕也跑不了。 “没事……不怪你。”罪魁祸首是刘北。“都起来吧,也……扶我起来。” “谢公主!”侍卫上前,看见挡在旁边的刘北,顿时有些尴尬。“将军……” “她是公主?我怎么不知道公里有这样一位公主!” 侍卫看看长歌,再看看刘北,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启禀将军,这位是宸妃娘娘的义女,皇上亲封的镇平公主。当时您远在边关,不知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 刘北恍然大悟,他确实听说有这么回事,宸妃收了义女,实则是早些年丢失的亲生女儿。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就是名副其实的公主,难怪会在宫中!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她为何会穿着夜行衣躲在暗处,方才他与太子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几成? 刘北先一步扶起长歌,“你既然身为公主,为何会躲在那里?” 长歌闭口不言,正想着胡乱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身旁的护卫已经先一步替她开口:“将军有所不知,镇平公主喜欢夜里在花园游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呃……长歌一脸尴尬,原来她半夜翻墙的事儿早被人发现了,平时那些侍卫都是有益躲开她的吗?咳咳,不用说,一定又是她那个无所不能的亲娘干的好事! 刘北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怪癖?半夜翻墙在自家花园里溜达,穿的还跟贼似的,专门给人添麻烦吗?虽然有侍卫作证,可他仍然不能相信她是凑巧躲在那里。抬头看向她的藏身之处,直觉告诉他那里肯定还有猫腻。但守着公主又不能让人过去搜查,否则显得好像他怀疑公主。她是宸妃的女儿,对她不敬就是对宸妃挑衅。在这个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动乱。思来想去,还是不要追究了。 “公主伤的怎样?方才在下一时情急,出手误伤了公主,心中甚是内疚。” “死不了!又不是头一次中箭。” 后面一句声音很轻,可刘北还是听到了。一时间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一幕幕飞快流转。 当日她的兄长在寂州将她劫走,交手时其中一人说“你三次都败在我家这小丫头手上”,乍一听到这句话他并没有想通其中含义,日后回想起来,三次与他交手三次将他挫败的人,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四处找寻的姑娘?难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救命恩人、随侍书童? “说的也是,我从前射你三箭,每次都是正中要害,每次都能被你逃脱。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护体宝衣?否则怎会穿不透?” 不等长歌回答,他已经动手查看她的伤口。果然,外衫都被箭矢射穿,贴近肉里却被一件细滑的衣衫护着。 长歌被他碰到伤口,痛苦的哼哼。她听到刘北刚才的话,顿时明白他已经识破她的身份,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当此之时,如果周念知道自己无心的一句话泄露了长歌的秘密,乃至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一定后悔的想抽自己两百个嘴巴子。 刘北俯身将长歌抱在怀里,唇角轻轻上扬。自他知道长歌便是他要找的姑娘,而姑娘却因为自己管理不善而香消玉殒之后,这大半年来日日沉浸在伤痛之中,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才能发泄。他带兵打赢了一场又一场胜仗,每次清理战场都格外小心,生怕悲剧再度重演。姑娘的死成为他无法磨灭的痛,哪怕是收复失地、加官晋爵、名利双收,他都不曾开颜。可是现在他又找回笑容了。姑娘不仅活着,此刻还在他的怀中。想来缘分是个如此奇妙的东西,每一次相见他都会害她受伤,仿佛她是月宫中飘渺的仙子,而他则是奔波追逐的后羿。能够射下炙烤的太阳,还要射下皎皎的月亮。 ============ 话说天明之后李珏转醒,这一次立在床边的不是风情万种的青鸾,而是一个白皙俊秀的少年。李珏与他对视良久,彼此都默不作声。忽然灵光一闪,他猛然记起长歌描述的四哥的模样,“你是,长歌的四哥?” 白祈未料到他会认出自己,毕竟打过两次照面,一次他蒙面,一次带着人皮面具。他少以真面目示人,这次只是匆忙之间忘记了。本以为别人看他的假脸看惯了,顶多把真面目也当做假的,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 “不错,我是她四哥。看来大哥所言非虚,长歌的确告诉了你太多我们的事。” 李珏看他神情落寞,虽然能够体会到他的失落,但内心还是忍不住暗自欣喜。从前长歌总是说四哥千般好万般好,听得他嫉妒的险些吃醋。可现在听这位四哥的口气,似乎长歌对他的重视超出了哥哥们的预期,轮到哥哥们心情抑郁了。深深的叹一口气,话说回来,长歌亲生的哥哥是他呀,这段禁忌之恋该要如何了解! “我听小五说过你们的事,你对她很好,她也时时念着你的好。”白祈幽幽说道,目光散淡的飘向窗外。 “长歌在哪里?你们不是接她出宫吗?”李珏支撑在坐起,忽然发现手脚都有了力气,不似昨日一般绵软无力,想来身上的迷 药应该解了。 “小五没有出来,半路杀出了刘北,小五中箭留在了宫中。” “怎么会这样?!刘北,刘北何时进京?”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 番外——九妹心事 十八年前,望京顾府的九小姐顾灵菲年满十六,因其姑母和姐姐分别是圣上胞弟靖南王和启国最受民爱戴的皇子嘉佑王的正妃,顾家在启国宠极一时。九小姐是顾家唯一一位没有出阁的小姐,前来求亲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 九小姐生性活泼内心自有主张,放着求亲的公子在望京,自己带着丫鬟小厮外出游历。 途经东陵上郡,遇到一位年轻书生被匪徒抢劫。九小姐路见不平助其赶走匪徒,可惜书生的包裹行囊被匪徒丢下奔流的王勤河,再也找不到踪迹。 九小姐听说书生是圣德书院的学生,家中老母病逝,正要赶回去奔丧,当即毫不犹豫的接济给他许多盘缠并一匹快马,助他早日归家。 过了半个多月的光景,九小姐来到京城。游山玩水之余还去了嘉佑王府探望姐姐姐夫,也就是在这里再次邂逅了年轻书生。 书生姓刘,单名一个洛字,家中有一妻一子,然而夫妻父子不甚和睦。 其实再见面时书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书生,而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年轻武将,也是嘉佑王侧妃刘氏的胞兄。当日在东陵他化装成书生,原想避人耳目,想不到却被一群匪徒缠上。九小姐误打误撞给他解了围,还好心的赠与盘缠,刘洛对她不胜感激。 后来在望京的几日都有刘洛陪同,九小姐玩遍京城大小角落,十分尽兴开怀。她崇拜英雄,听刘洛讲述行军打仗的诸多事迹,由衷的对姐夫、对刘洛产生仰慕之情。而刘洛也被九小姐的纯真烂漫所打动,紧闭多年的心门悄然敞开。 时值先皇太子因贪污军饷而被弹劾之际,刘洛为避锋芒远离京城,借着送九小姐回望京的因由与她一同上路。 多日的相处,九小姐已经将他当做无话不谈的大哥、好友。她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纵使她在顾家人人疼爱,仍然过着金丝雀般的生活。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长是方是圆是扁就要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与他。 刘洛就是在此时走入九小姐心房,他像知心大哥一般耐心开解,也会时常琢磨新奇玩意儿逗她开心,最不济还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用自己宽阔健硕的臂膀为她撑起一片天。 饶是脚步再慢,终于还是回到了望京。刘洛住在圣德书院,九姑娘则回到顾府。 顾家老太爷给九姑娘相中一门亲事,对方是金陵郑家,丝绸茶叶生意做的很大。如果九小姐嫁过去,顾家与郑家联姻,日后在金陵发展生意便方便许多。 可是九小姐心里已经有了人,说什么也不肯嫁到金陵。老太爷一怒之下把九小姐关了起来,还说丫头在外面胡闹,玩的心都野了,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九小姐是何等的骄纵骄傲,从小没有受过半分苛责,老太爷的一句话便伤了小姐的芳心。凭着从小习得的一些粗浅功夫,九小姐半夜爬窗翻墙,跑到圣德书院找心心念念的洛哥哥。 刘洛也听闻了顾家与郑家联姻的消息,正愁如何阻止这场婚姻,九小姐便找来了。他把九小姐藏匿在青峰上的木屋中,两人一起在山上过了五日,坐看云蒸霞蔚,远观日升日落。 刘洛提出求娶九姑娘的事,可他家中已有原配,若是九姑娘进门,势必要做小。 九姑娘第一次跟他大吵,不管是为了顾家的面子还是她的面子,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给人家做妾室。她给出刘洛两个选择,要么休妻娶她,要么永世不再相见。 刘洛是真的被美貌的九姑娘所吸引,他答应九姑娘回京城休妻,让她务必等着他的消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刘洛回京时,太子被废,先皇驾崩,几个皇子正在为皇位明争暗斗。刘洛作为嘉佑王的大舅子,自然是为他效犬马之劳,被他派到西北边境与西狄斡旋,求得西狄国的支持。 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回来时嘉佑王已经成了嘉佑帝,而王妃和小世子一同病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嘉佑帝娶了顾家的九姑娘为宸妃,他的妹妹成了当今皇后。 刘洛质问九姑娘,为何不等他回来。可是九姑娘反问他,为何害死她的姐姐。若是顾灵素不死,她就不会成为顾家巩固权势的牺牲品、姐姐的替代品、皇帝的妾室,她宁愿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也不要享受无上荣宠与后宫三千佳丽分享一个丈夫。 其实刘洛与九姑娘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一来有顾灵素和小世子的死横亘中间,虽然不是刘洛害死的,顾家却认定其妹刘皇后脱不了嫌疑;二来是有刘洛的发妻和幼子存在,九小姐也不会嫁给他。 正如九小姐所料,她在宫中的生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风光。皇帝并不爱她,皇后又在上面压着她,她在顾家被所有人宠着,丝毫不懂得宫廷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几次三番都差点命丧他手。 最后一次被皇后陷害,是刘洛救了她。这一次终于让她认识到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活的好,单凭她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找到一个有实力的靠山,而此人,就是皇后的胞兄、执掌刘家军的护国公、对她余情未了的刘洛。 有了刘洛的庇护,刘皇后果然再难动她分毫。她逐渐在宫中站稳脚跟,还把权势的触手伸向朝堂,逐渐有了自己的亲信。这时的九姑娘,已经不再是望京顾府天真率直的小姑娘,也不再是为了自由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子,而是一个懂得利用男人、玩弄权势的宸妃。 在宫中的黄金生存法则是“母凭子贵“,刘皇后就是因为儿子才登上后位,宸妃进宫一年有余却从没受过皇帝宠幸,心里不禁暗暗着急。她知道皇上对姐姐顾灵素情根深种,于是利用他这个弱点引 诱皇上,企图借此怀上皇嗣。 她的计划十分完美,但是唯独错估了自己的肚皮,春宵一夜却并没有怀孕,反而因此激怒了刘洛。 ------------ 番外——长歌身世 得知宸妃色 诱皇上,刘洛心中潜藏已久的欲念终于爆发。他是禁卫军统领,在宫中行走比皇帝都方便,平日里与宸妃躲在镜湖水榭私会,碍于两人身份,情动时最多也就是一个绵长的拥抱。可现在不同了,宸妃触动了他心中的底线,她可以不属于他,但也不能属于别的男子,一旦有所逾越,他便不会再顾及她的处境。 于是这一夜,镜湖水暖,罗帐激越,刘洛冲破了最后一道禁忌的门槛,九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食髓知味,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宸妃每次侍寝,必定找来刘洛报复性的蹂躏,一对曾经的恋人只剩下彼此的折磨,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宸妃有孕,推算时日可知,孩子是刘洛的。而且嘉佑帝每次到关雎宫,从来只是安静睡觉,房事少之又少。宸妃心中恐惧万分,若是被诊出孩子并非龙种,那么一个“淫 乱宫廷”的罪名就足以让她、让顾家万劫不复。反之,若是别人不知,那她腹中的孩子就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宠,她也可以凭借孩子立足脚跟。 她决定赌一把! 买通了御医和产婆,她留在关雎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胎。她不再见刘洛,也不见任何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打定主意要把这段孽缘舍弃。 怀胎十月,终于到了临盆的日子。御医对外宣称宸妃早产,以期掩过众人耳目。 孩子难产,宸妃拼得九死一生,最后竟然只得了一个女儿,忙来忙去一场空! 许是没有父女血缘的关系,嘉佑帝对这个女娃娃似乎不甚喜爱,孩子即将百日都还没有一个名字,整天“小公主小公主”的叫着。 宸妃心里难过,很她不是个儿子,否则境况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孩子越长越有刘洛的样子,让她整日提心吊胆。其实这多半是因为做贼心虚,试问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孩,如何能确定长得像谁不像谁呢?宸妃担心她日后长得像刘洛,越是担心越是觉得像,最后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孩子放在别处寄养,就当她没有这个孩子! 可是这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纵然不是心头肉,弃之不管仍是心有不舍。 听说西狄巫医可以用血在皮下种上印迹,除非是用种印之人的血来解开,否则终身不会消退。 宸妃在孩子的右肩上,以此法种下梅花形的印迹。因其呈现血样的红色,看起来像朵娇艳的红梅。 小公主百日那天,宸妃带着她去西山白云庵祈福。原本想要将孩子寄养在山下一户富足人家,不料半路杀出刺客劫走了小公主,为她省去许多麻烦。 有些时候人们往往很矛盾,不想要的东西,自己可以丢弃,但不能被人抢夺。宸妃就是如此,她可以不要小公主,却不能接受小公主被人劫走。孩子生死未卜,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当娘的感觉,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块肉,更是无法替代无法弥补的心头肉! 此后多年她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更加想念亲生的女儿。就在她用尽一切办法寻找小公主的时候,却不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公主正是被她的亲生父亲刘洛所劫! 刘洛并不知道小公主是他的女儿,将她劫来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宸妃,让她也常常失去挚爱、被挚爱伤害的滋味! 他创立了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专门与顾家为敌,因为造成他与九姑娘分离的罪人,首当其冲的便是顾府。他收养了四个孩子,最大的有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一岁。四个孩子都是有名有姓的孤儿,排行便是一二三四。后来有了小公主,她自然就变成了小五。 刘洛并不亲自去看望他们,除了最大的宋世轩见过他的面容,其他的韩修远、周念、白祈等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让这几个孩子相互照顾,尤其是对小公主,更是四个孩子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随着孩子一日日长大,小公主希望也有自己的名字。宋世轩将此事告知于刘洛,刘洛想起了自己与九姑娘甜蜜温馨的过往,一是在望京青峰上的日子,二是在宫中镜湖水榭的*。他信口吟道:长及青峰岭上松,歌至镜水亭中翁,不若给她取名叫“长歌”。 这些年刘洛从未见过长歌一面,虽然每年都能收到她的亲笔书信,可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切全由宋世轩处理。 嘉佑帝近来对刘家频频发难,刘氏官员或迁或贬,身居朝堂要职的人越来越少。 为此,刘洛安排宋世轩进朝为官,名义上与他毫无瓜葛,实则暗中助他。后来敏仪郡主下嫁,如此更合他的心意。敏仪郡主一来有皇家身份,二来与顾家有着很深的瓜葛,有了她的掩护,宋世轩的身份得以更好的掩藏。 宋世轩不在,老二韩修远便代替大哥完成刘洛交待的任务。只是韩修远生性淡泊宁静,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大展拳脚的心思。 刘洛派在长歌身边的眼线被韩修远识破,他不动声色的将巧然收为己用,让长歌脱离了他的控制。 不能为我所用,刘洛自然不会养虎为患。恰逢三年一度的户部招标大会,韩修远掌管的大通钱庄与顾家叫板,主动与太子联手打压顾家。这一番举动造成了与顾家的仇怨,同时太子李琨也不会容忍一个“外人”握有他的把柄,欲处之而后快。刘洛暗中将韩修远的行踪泄露给李琨,但他不知道梅园到底如何进入,只知道其大体位置在西山,于是有了雪夜伏击韩修远的一幕。 顾家的介入是他始料未及的,直到韩修远被顾羽杰派来的人带走,刘洛才知道这些年韩修远暗中积蓄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望京顾府的金库加上西北刘氏的财宝,恐怕也不及这比财富的一半。 韩修远被擒,周念自然顶上。他不像韩修远那般心思深沉,利用他来找到宝藏会容易许多。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线索竟然回到长歌身上。而长歌,此刻已经身在皇宫成为宸妃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 95、虚名 白祈从食盒中端出一碗褐色的药汁,另有一碗白粥配小菜,“你身上有伤,听说是为了救小五才中箭的。这碗药是二哥所配,可助你拔除病根。你放心,有小五的嘱托,这里没人会害你。” 李珏沉了沉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可以说了吧?” 白祈扬起唇角,“把粥喝了,否则等我说完你会没有食欲。” 李珏也不跟他磨嘴皮子,一声不吭的喝粥吃菜。他一日不曾进食,喝点粥确实舒服不少。眼前这个长歌的四哥,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看上去白净单纯,实则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已经从声音中辨识出白祈就是那日救长歌离开府衙大牢的人,也就是臂上印着冥远楼标记的那个杀手。在他的印象中,冥远楼一直是个阴森恐怖的所在,楼里的杀手也是像鬼魅一般。可现在乍一看见白祈,让他对“杀手”二字有了的颠覆性认识。 “我吃完了,还有什么要求?” 白祈摸摸下巴,“没有了。我会告诉你我们知道的事,希望你也能够诚实以待。首先,长歌不是你的亲妹妹,你知道此事后,该当如何对她?” 李珏一僵,他说什么?! 脑子里有片刻闪神,他用了半天才消化掉这个消息,长歌不是他的妹妹!长歌不是他的妹妹! “你,你此话当真?有何凭证?” “哼!”白祈轻嗤,“如果长歌是皇帝的女儿,他会对长歌不闻不问?听说皇帝曾经想要将长歌送到大赫去和亲,相比此事你也知道。以启国与大赫的战况,究竟有没有必要将公主送给他们糟蹋,你比谁都清楚。你说,皇帝这种作为,是一个亲生父亲会干的事吗?!” 李珏噎住,他从未想过此事。也许他是有怀疑过父皇的动机,可是一来对父皇尊敬有加,二来他一直相信长歌是宸妃的亲生女儿,这才没有深加思考。 “但是长歌身上有梅花形的印记,听说是用宸妃娘娘的血种上去的,也只有用宸妃的血才能除去,这足以说明她就是宸妃的女儿。” 白祈点点头,“长歌是宸妃的女儿,却不是皇帝的女儿。话已至此,你总该猜到一二了吧?” 李珏惊的倒退一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宸妃与别的男人有染?还给别的男人生了女儿,那岂不是……长歌岂不是…… “野种”二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像一块石头堵住了气道,让他几欲窒息。 如果这个四哥所言属实,那么长歌的存在将是皇室、是顾家、是宸妃永远的耻辱,他是在无法接受这件事,比当初知道长歌是他的妹妹时更加震惊、更加无措! 白祈冷笑,“你比我想象的要软弱,既然如此,我便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再慢慢发愣。” 半个月前长歌托李珏找来朝中大臣的行书笔迹,一一看过后发觉“义父”竟是大哥宋世轩所扮,从小到大义父给她的回信都是出自大哥之手。不过宋世轩写的信也是模仿义父的笔迹,长歌认真比较,发现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个是护国公刘洛,一个是左相孟卿远。 义父是冥远楼第一任楼主,可见其武功修为甚高,极有可能是护国公刘洛。想到二哥被太子和刘北所害,而护国公正是太子的亲舅、刘北的亲爹,这层关系让长歌不寒而栗。 白祈入宫陪她的那些日子,她将此事说与他听,并让他向大哥宋世轩求证。宋世轩受了义父的大恩,并且立下重誓绝不泄露义父的身份,让白祈无功而返。 可是几天后他们误打误撞救出了二哥,从二哥口中得知义父确实就是护国公刘洛,再结合长歌的公主身份,他们方才知道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 弄清长歌真实身份的过程说来也是巧。长歌生辰的第二日,白祈本打算进宫告诉长歌义父就是护国公刘洛,恰好遇见护国公进宫,一路尾随他来到栖凤宫。刘皇后和护国公商议太子回朝监国之事,顺便提起她曾人查过给宸妃安胎的太医,知道了长歌是足月产儿,想要以此将宸妃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想不到刘洛听后大为震惊,思及再三后坚决反对,逼不得已道出了实情,他才是长歌的亲生父亲。 白祈将此事告知长歌后,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试想她做了十五年孤儿,忽然有一日成了万众瞩目的公主,然后又变成最为人不齿的私生女,这般大起大落让她如何受得了! 听到此处,李珏才想起那天长歌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天,原来竟是为了这件事。这个四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皇宫,还在长歌卧房中潜伏,那,那他与长歌亲密之事……岂不是都被他知道了? 李珏大窘,怪不得他一上来便问他知道长歌不是亲妹妹后该当如何,原来是给长歌讨公道、要名分来了! 可是,唉…… 名分这个东西,也许对旁人来说还算容易,对长歌来说便难如登天! 长歌现在是他的妹妹,娶她便是祸乱 伦理。若是说出她的亲生父亲,不仅牵涉出一桩宫廷秘辛,还会送了顾家、刘家无数人的性命,包括长歌在内。 白祈起身,“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不过还有件事,我们不关心,可你说不定有兴趣。皇后似乎对皇帝的病早就料到,先一步派人将太子召回来,现在由太子监国。听说你娘是当年的嘉佑王妃,你是皇帝的嫡子,我猜想你定然不会安分的做季王,皇后和太子也不会让你安分的做季王。你们皇家的事我们不插手,你好自为之。” 李珏愣愣的不发一言,白祈说的不错,他的确图谋夺回太子之位。隐忍十六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母后报仇,一雪前耻。可是总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的战争其实就是顾氏与刘氏的战争,争来争去十几二十年,到底源于何故?难道仅仅是一个后位? 由虚名而生权势,由权势而生贪念,由贪念而生杀戮。 呵!因果轮回,十六年后,他正上演一场由杀戮而求权势、求虚名的戏码,何其可悲可叹又可笑! ------------ 96、刘北(1) 李珏失踪两日,季王府上下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日明明有家仆看见李珏回府,而后随行的侍从都被人放倒,李珏便不见了。众人都以为他是被人绑架,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不敢声张,红玉只好请来顾羽杰,让他帮忙寻找。 顾羽杰派人上宫中打探情况,听闻镇平公主身体抱恙,觉得事有蹊跷,正想找诊断的御医问问病因,李珏便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公子,你这两日去了哪里?快把我们给急死了!尤其是赵振,那日回来晚了,发现公子失踪,自责懊恼的不行,这两日不吃不睡的找公子!”红玉喋喋不休的抱怨,她真被吓坏了。自小与李珏相依为命,他是主人,也是亲人。 李珏赔笑,“前两日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专治疑难杂症、沉疴旧疾,我随他去治病来着。让你们担心,我在这里赔不是。这两日府中可有事?” 红玉对这个答案不甚信服,不过既然李珏不愿意说,她也不能深究。 “表小姐派人送来一只锦盒。” 李珏打开来看,正是他上次求取的避毒珠。“派人研磨成粉装在瓶中,另外给我备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稍后进宫。” 赵振自从李珏回来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生怕他再遭人暗算劫持。宫中守卫比前几日又多了一重,随从一律不准进入,赵振只能在宫外等候。 李珏察觉到守卫并非张宗年手下的骁骑营人马,内心隐隐生疑。 守卫统领笑笑,“王爷不认得属下也是正常,小人是前骁骑营侍卫,现在入了虎贲营。太子不日将要回朝,属下随刘北将军现行回京。” 李珏心下一凛,长歌的四哥说李琨早就回来了,而此人却说他不日将要回朝,这般隐而不报,其中必有阴谋。 进宫后他首先去了毓秀楼,一来记挂长歌的伤势,二来需要问她避毒珠如何服用。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前厅的刘北,李珏忽然想起长歌的生父是护国公刘洛,那么刘北就是她的亲生哥哥,这种戏剧性的身份变换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刘北比之一年前瘦了许多,战场上的风霜刀剑将他的五官磨砺的更加分明,虽是同父异母兄妹,他与长歌长得并不想象。仔细比较一下,长歌的眉眼似乎与护国公刘洛有些神似,而刘北的相貌或许遗传自他的母亲更多吧。 “刘将军,多日不见,不知将军近来可好?”李珏率先问候,虽然他贵为亲王,但刘北毕竟曾是他在圣德书院的骑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须当尊敬,哪怕将来处于敌对的位置。 刘北拱手,“多谢季王爷挂怀,下官一切都好。王爷封王之日,下官远在边关未能道贺,请王爷见谅!” “刘将军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我有师徒情谊,不必如此见外。” 提起“师徒”二字,刘北陡然想起望京圣德书院的事。李珏对长歌照顾有加,他曾经以为二人有暧昧情愫,现如今长歌是宸妃的女儿,李珏是宸妃的外甥,莫非他们早就兄妹相认? 李珏举手投足间的神态让他想起一个人,最初与长歌交手是在京城西郊的杜家别院,那时有一个男子带着长歌翻墙而过,被他一箭穿胸重伤昏迷,那个身影似乎便是李珏。第二次在城南驿馆围攻冥远楼杀手,长歌出手营救,后来逃窜消失于倚翠楼,他带兵追去时也碰到了李珏,而且就是因为他的阻挠才把长歌跟丢了。 想到这里刘北不禁疑惑,冥远楼是出了名的专门与顾家为敌,而长歌和李珏却与冥远楼颇有渊源,到底是何缘故? “季王爷来此处,可是探望公主?” “不错,听闻长歌身体不适,我过来看看她。刘将军也知道,长歌有些孩子气,在宫里住的不大顺心。我和她早年便是相识,感情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加亲近些,所以特来探望。”一句话隐晦的说明长歌在宫中的处境,多少是要为她博得一些同情。他知道长歌出宫的时候被刘北抓住,少不得要做一番解释。此刻先埋下伏笔,等会儿解释起来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刘北点点头,想起圣德书院那个女扮男装的孩子,能做出这种大胆的事,必然是个不受世俗拘束的人,更何况宫中的规矩! “公主确实另类一些,或许是长在民间,不喜欢宫中的约束。我听说她常在夜里翻墙出来游荡,虽然可以理解,但却难以接受。”想了想还是说出了长歌受伤的实情,“季王爷或许有所不知,昨日公主身着夜行衣藏身于花园中,在下误以为是刺客,这才失手伤了公主。这番罪责少不得要承担,只是公主的名誉也会因此受损。思量再三,只好对外宣称公主抱恙,并未对外声张。” “刘将军所虑极是,这件事错在长歌,是她太过贪玩。宸妃娘娘喜得爱女,对她娇惯放纵一些,这才让她失了规矩。待我回去禀明姨母,一定让她对长歌严加管教,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刘北莞尔,“自打在望京认识公主以来,总是见她做些出人意表的事,倘若她能规规矩矩像寻常女子一般,呵呵,还真有些难以想象。” 李珏也随他的话想到了长歌的所作所为,扮作男子进书院读书,甚至妄图考取功名;在济仁堂做大夫,凭着三脚猫的医术给人看病;混入军营做医徒,几番生死,差点搭上性命……唉,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 “刘将军,长歌身份不比从前,有些事还请不要再提。”毕竟女子混入军营是件足以杀头的大罪,当日既然刘北肯将她留在身边,足以说明他对长歌并无加害之意,李珏愿意相信他。 刘北敛起笑容,神色颇为凝重,“军医葛畅已经葬身寂州,在下从前并不认识公主。” 一句话表明了立场,葛畅已死,那个精灵古怪的姑娘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活着的是宸妃的女儿,流落民间的镇平公主。 ------------ 97、刘北(2) 冬雪从长歌房里出来,对李珏和刘北一一行礼,“王爷,公主请您进去。” 刘北有些尴尬,自打他送长歌回来,她便一直躲在房中不吭声,莫非是恼他伤了她? “公主现在好些了吗?” 冬雪照实回答:“启禀将军,公主服药之后,疼痛有所减轻。她让奴婢给将军传话,若是将军不忙,请再稍等片刻,她有话对将军说。” 刘北放下心来,“烦请你回禀公主,下官在此等候。” 冬雪点点头,领着李珏先行进去。冬雨为李珏推开房门,李珏抬脚进去,冬雨在他身后掩好房门,和冬雪一起站在门外守候。 长歌脸色苍白的平躺在床上,看见李珏进来,心中释然。她刚刚接好肋骨,还不能移动身子,李珏在床边小凳上坐下,摸摸她的额头,“好些了吗?” “嗯,就是有些疼。”顿一顿,“其实是很疼……” 李珏扯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看她隐忍的样子,却又心痛的笑不出来。握住她放在床沿的小手,缓缓渡些内力给她,多少让她好的快些。 “你的病好了?” “是,你的义兄为我开了几帖药,服过之后好多了。” “哦,那你都知道了?” 李珏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平静无波,然而眼底涌动的情绪泄露了她的不安。他俯首吻在她的手背上,“是,我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女人。” 泪水蓄上眸子,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这句话中蕴含的意思只有她能懂。不管是冥远楼也好、护国公也好、皇帝也好、皇室也好,这些通通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隔,他在乎她、爱她、要她,哪怕她失去了所有身份,他仍然对她不离不弃。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真是高兴。怀玉,我又能叫你怀玉了!” 李珏倾身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哭成这样,是高兴还是心酸? “长歌,等你伤好了,我立刻送你出宫。无论如何镇平公主不能再存在于世上,这个身份会带来太多灾祸。” “好,我听你的。”长歌抽抽鼻子,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二哥也回来了,她又能跟四位哥哥在一起逍遥快活了。 “怀玉,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我听说了你母亲是遭刘氏所害,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报仇?” 李珏低头看她,她身上流着顾家和刘家的血,如果他与刘氏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该如何自处? “长歌,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护国公,是否念及父女之情?” 长歌明白他心中所想,护国公既是她的义父,又是她的生父,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可是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义父的关怀,反而处处受他的监视,想到此处心里便空落落的,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为何要把她卷入其中?母亲弃她,父亲利用她,这样的父母要来又有什么用?! “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亲人只有四位哥哥,只要你不动他们,什么都好商量。” 感情是靠日积月累的培养出来的,养育之情比生育之恩更加重要。长歌从来都是这么坚持的,可见“父母”二字在她心中已经如同冷掉的灰,除了被风吹散,不具备任何意义。 “我明白了,你放心,只要你的义兄不与刘氏为伍,我定然不会为难他们。” “还有一件事,”长歌忽然说道:“刘北对护国公做的事全然不知,他跟太子也不一样,他是个好将军,也是个好人。若是……有那么一天,你,能够对他网开一面。” 李珏默然,他对刘北的为人也有几分了解。虽然他随侍太子多年,可是却半分没有沾染上李琨的劣习。说起来他与年轻时的护国公十分相像,都是一身正气浑身是胆,上山打虎下海擒龙,为民除害时毫不怯懦。且看他在边境屡立战功逼的大赫修书求和,充分说明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若是能为我所用,必定如虎添翼。 “他是你的兄长,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他不与刘氏为伍,我定然不会多加为难。” 长歌暗自叹口气,想让她的四位哥哥跟刘氏划清界限容易,想让刘北这么做却很难。别的且不说,有他这个姓氏摆在这里,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刘氏子孙。不过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刘北的命到底有多长,还是由老天爷说了算! “你们的战争我不懂,所以帮不上什么忙。我的金丝软甲在枕边,你拿去穿在身上吧。这件宝贝甚是有用,多少次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无论成败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穿上它,也要时时记住我这句话。” 李珏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件宝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不用穿上它,我也会时时记着你的话,好好保住这条小命。” “怀玉,”长歌语气异常坚定,“你穿着吧,就当是为了我,让我放心。我要你现在就穿上它,我要亲眼看见你穿上它!” 李珏拗不过她,拍拍她的脸蛋,“好好好,我听你的。”伸手取过软甲,解开外衫扣子,一件件衣服脱下,只留贴身里衣。在长歌的注视下套上金丝软甲,转身问她:“这下满意了吧?” 长歌露出笑容,“满意,你要跟我保证,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能脱下来!” 李珏无奈而甜蜜的笑了,她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足以见得她对他的重视和关心。上苍总算待他不薄,赐了一个这样的女子给他,不图财、不图势,只要他的爱便能满足,真不知道是说她傻呢还是说她纯粹! “对了,还有一事。”李珏取出装避毒珠粉的瓷瓶,“我已派人将避毒珠研磨成粉,不知道该当如何服用?” “以雄黄酒化开,再配合着药引服用。听说皇上中的毒有地金莲的根茎,此物需用地金莲子的红芯做药引解毒。我三哥那里有地金莲子,二哥对草药的研究更是精深,你去找二哥三哥问问,或许会有更好的方法。” “如此甚好。” “我知道你挂念皇上的病,也就不留你了。你出去时替我叫刘北过来,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 98、宫斗 李珏欲言又止,虽然他不排斥刘北,却也不希望长歌与他过多接触。但是刘北毕竟是她的亲生大哥,想当初她的父亲让她失望,刘北作为一个陌生人却给了她关怀,冲着这份情谊他也不能阻止他们见面。 “你身体虚弱,莫要说太多的话。这几天静心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好。”长歌笑了笑,不知怎的,分明受的是外伤,为何感觉如此疲累。 刘北随后来到她房中,看着长歌闭目躺在床上,以为她睡着了,站在床边久久不曾出声。 “刘将军,你来啦?怎么不叫我呢!”长歌凝视他刚毅的面容,担忧的神色让她觉得心里温暖。她自小被四位哥哥抚养长大,心中对“哥哥”二字的感情比父母都深。难得有了一位亲生哥哥,还是这样一位正直出色的人物,让她心中欢喜不已。 细想从前,冥冥之中似乎有条线将二人牵连。望京圣德书院,他传授她骑射之术,两度救她性命;回到京城,三次交手三次逃脱,倘若她有一次动了歹念,都将失去这个重逢的机会;东宫之中、军营之中,他都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不仅保住了她的性命,更保住了她的清白。这一刻,她已经宽恕了刘北对二哥的伤害,毕竟他不是主谋,更不是帮凶,所有的坏事都落到护国公和太子头上。 “你坐呀,近一些好说话。我现在没什么力气,说句话都有些吃力。” 刘北有些愧疚,“是我下手重了些。” “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躲在那里,受伤也是自找的。刘将军,你曾经是我的先生,又是救命恩人,可是我想叫你一声大哥,你会不会嫌弃我?” 刘北一震,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他耳中,静如丝竹弦乐一般动听。“不会,当然不会!公主看得起下官,是下官的荣幸,惶恐之至!” “我都叫你大哥了,你还公主公主的乱叫!”长歌嗔怪,“以后你要叫我的名字,我叫长歌,不叫葛畅。” “是,公主!哦,不,长歌。” “呵呵,大哥你真是……哎,我是把你当做亲哥哥来看待的,所以有些话说出来你别介意。” 刘北眉头一跳,亲哥哥? “我听说护国公夫人向佛多年,心怀慈悲,大哥你自幼跟随夫人长大,自然也是个兼济天下的好人。我在皇宫里的日子不多,可也知道这里的水深,人心更深。许多事你不说、我不说,但不代表你我不知道。皇上病了,你回来了,我猜多半有事要发生了。你是皇后的侄子,护国公的儿子,也是刘氏未来的掌权人。即使如此,刘氏的事你也未必都知道。我只求你在做事前能够现行了解真相,莫要平白做了别人手上的刀。” 刘北不明所以,细细思量话中深意,似乎确有所指。 皇上有意让李珏继位,这些年一直提防着太子和皇后,掌握在刘氏手中的兵权也逐渐被收回,尤其是去年冬天,连护国公一手培养的骁骑营都划归到张宗年手下。但是易帅易,易人心难。骁骑营上上下下都是刘家军,都是护国公的心腹,皇上想要动动嘴皮子了事,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急召李珏回京,再与西狄国公主联姻,他的势力越来越不能小觑。顾氏一族蠢蠢欲动,刘氏自然也不能被动挨打居于下风。皇后伺机下毒,终于赶在李珏与西狄公主成亲之前让皇上“病倒”,同时,李琨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路,只要他做一天太子,李珏就永远无法上位。 这些事刘北自然不会对外人说,不过刘氏与顾氏的斗争不是一天两天了,稍有点警觉的人都会嗅到宫中潜伏的血腥味。所有人对此事都三缄其口,长歌却选在此时与他讨论皇后和护国公,到底是何居心? “大哥,你不用猜来猜去,我这人最讨厌斗心机玩花样。我敬重你、相信你,这才提醒你小心行事。你如果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护国公,我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挑起争斗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咳咳……” “你莫要激动,身体不适,不该说这么多话!”刘北站起来神色凝重的看着她,眼底的青影十分明显,似乎没有休息好。想来断骨之痛折磨的她大半夜睡不着觉,现在的她应该很疲累吧。 “你说的话我记着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定会查清事实再做打算。你放心,不义之事我刘北向来不做。” 长歌勉强扯扯嘴角,一阵倦意袭来,她困的睁不开眼睛。 刘北眼明心亮,后退一步拱手道:“公主身体不适,需要多加休养,下官也不便打扰。请公主好好养伤,下官改日再来拜访……” 长歌没能听完刘北的话便陷入黑甜的梦境,所有人都让他好好休息静心养伤,却不知这一番“休息”让她沉沉睡去难以醒来…… ============== 李珏出宫后直奔济仁堂,前一日他被长歌的义兄劫走,便是关在此处调养。秃头瞎子智全大喇喇的坐在厅堂中,听出李珏的脚步声,侧头询问他的来意。听说是长歌让他来找二哥三哥,这才起身前面带路, 进入后院,智全让赵振止步,留下李珏只身前往。 “公子!”赵振伸手阻拦,他们来济仁堂多次,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许多机关,让人不由得起疑。 “放心,我有数。”李珏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此等候,率先转入假山后的密道。 此处通往济仁堂后院外的民宅,出门换乘马车,双目被缚,让他不辨前路。 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又来到一处院落之中,白祈正在车外等候。 “季王爷,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不知你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李珏拱手,“在下特来请教二哥七日谈的解毒之法,长歌说二哥精于药理,且三哥手上有地金莲子,可以作为药引配合避毒珠来解毒,不知是也不是?” ------------ 99、交易 白祈看他态度谦恭,心里颇有几分好感,略加思索后答道:“既是长歌所说,多半确有其事。只是三哥现在不在府中,二哥身体不适正在房中休养,带我问过之后再给你答复。” “有劳阁下。” 白祈点点头,径自步入内堂,留下智全和李珏在前厅。 约莫一炷香过后,白祈从内堂出来,神色有几分阴沉,“季王爷,你要的东西恐怕一时半会儿给不了你。我三哥去顾三少府上寻找妻女至今未归,那地金莲子是我三嫂的嫁妆,除了她无人知道东西放在哪里!” 李珏身子一震,三哥的妻女在顾羽杰那里?难道说他真的是大通钱庄的周老板? “话已至此,有些事也不必隐瞒。我二哥被你们囚在宫中一年,四肢残废武功尽失,这个仇终归是要报的!长歌还不知道二哥的伤势,所以对你拼死袒护。以你对她的了解,若是让她知道二哥被顾家害成这样,她还会不会站在你那边?” 白祈故意停顿,就是想看看李珏的反应。看他脸色越来越僵,担忧之色隐隐浮现,说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微微扬起唇角,继而说道:“我二哥怕长歌为难,已经决定不予追究。可是顾家贪念太重,又把主意打到我三哥身上。明着来也就罢了,偏偏劫持了他刚刚满月的女儿,这等卑鄙行径叫人如何原谅!” 李珏汗颜,此事虽然不是他做的,可顾家做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白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可以对二哥的事既往不咎,却不会容忍顾家对三哥的所作所为。地金莲子在三哥亦或是三嫂手上,想要莲子做药引,必须先把人放了。 “此事确实多有得罪,在下先给二哥三哥赔不是。请诸位放心,今日之内,三哥一家必能团聚,告辞!” 白祈鼻子里哼了哼,还是礼数周到的将他送至门口。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说开,不在乎让他知道这处宅院就在郡马府外。 李珏徒步离开,经过郡马府的高门未作任何停留。现在不是追究“大哥”身份的时候,找到顾羽杰解开梁子才是正事。 此时周念正带着冥远楼的五名高手在顾羽杰府上搜寻,另有其他人在京城中的顾氏店铺查找。顾羽杰安逸的坐在府中品茶,嘴上噙着淡淡的笑,眼中闪着冷冷的光。四周机关密布高手众多,若是周念上门,必定有来无回。 李珏所到之处畅通无阻,开口便让顾羽杰撤去四周守卫,他有话要详谈。 顾羽杰蹙眉,“何事如此紧急,一定要现在说?能惊动季王爷亲自过问,是皇上还是公主?” 李珏沉了沉气,听他这口气,似乎对他心存怨念。“有关父皇的病,此事不宜让外人知道,请舅舅屏退左右。” “哦?”顾羽杰有些意外,带着李珏来到书房,将其他人关在门外,“皇上的病怎么了?” 李珏抬头看着顾羽杰,一字一字慢慢说:“父皇是中毒,你可知道?” “嗯。”猜也猜得到。 “现在有了解药,只是还缺一味药引,需要舅舅帮忙。” “怎么帮?”顾羽杰眼前一亮,帮助皇帝醒来便能让他知道刘氏的野心,紧跟着废皇后废太子,李珏便有机会上位,此事对顾家来说当真是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 “药引是地金莲子,我已找到了卖家,便是大通钱庄的周老板,其妻杜氏曾经种活了几颗地金莲,所有的莲子都在她手上。听闻舅舅请她们母女在府上喝茶,李珏还请舅舅手下留情,让周老板一家团聚,我也好求取地金莲子。” “这件事……”顾羽杰稍加犹豫,脑子里对放人与不放人之间来回权衡,最后还是同意了李珏的说法。 李珏看出了顾羽杰面上松动,趁热打铁的说道:“舅舅请放心,把她们母女交给我便可,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你待如何解释?那周老板是何等人物你可知道?” 李珏叹口气,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真相摆在那里,解释也只不过是掩饰。 “舅舅放心,我,我认得周老板。此事说来话长,我就不多说废话了,烦请舅舅带我去见那母女。” 顾羽杰转动书桌上的砚台,床榻内侧霍然洞开一个大门,李珏随他进去,便看到一个年轻的夫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沿。看她的年纪和穿着,多半就是传说中的三嫂、杜家的二小姐杜若莹。 “周夫人!”李珏上前行礼,“在下李珏,来接夫人和小姐回去。” 杜若莹上下打量他,这身青白的蟒袍穿在他身上,一股贵气和威严之气悠然而生。 “你便是季王爷?” “不错,夫人好眼力,在下佩服!” “呵呵!”杜若莹轻笑,“我哪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地方,王爷真是说笑了。请您前面带路,相信王爷不会欺骗奴家。” 李珏带她上马车,自己亲自驾车。 回到郡马府外的宅院,天色不过蒙蒙黑。杜若莹掀开车帘一愣,“这不是奴家的住处,不知王爷带奴家来此地做什么?” 李珏抿了抿嘴,决定还是坦白说出真相。“三嫂不必惊慌,我受二哥资格致命去接你们母女回来,用不了多久三哥便会亲自来看你们。” 杜若莹奇怪,周念何时多了李珏这位兄弟?听他语气不像是要加害人,她小心翼翼的随他进去,一个白皙俊秀的少年迎出来,看见她后略微一顿,拱手行礼:“三嫂好!” “你是……”杜若莹心跳加速,她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却还是想要亲耳听到他承认。李珏多半是带她来了周念的老巢,他的兄弟和妹妹都在这里,那个勾走他的魂儿的狐狸精也在这里。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弟白祈,排行第四。三嫂您和孩子受惊了,请入内堂歇息,晚些时候三哥便回来。” 杜若莹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狂喜,看一眼白祈和李珏,微微颔首,随着引路的下人离开。 ------------ 100、莲子 “四哥!”李珏拦住白祈,虽然他比白祈长了一岁,可现在有求于人,为了表示尊敬,只好跟着长歌一起叫四哥。“三嫂和孩子已经平安归来,不知在下可否见一见二哥?” 白祈挑眉,这辈子鲜少有人这么叫他。平日里哥哥们都叫他“小四”,长歌仗着自己受宠也没大没小的“小四小四”乱叫。难得遇上一个冤大头肯自贬身份称他“四哥”,白祈心情大好。 “嗯,二哥在后院,我带你去问问,见不见你还不一定。” “也好,多谢四哥!” 韩修远住在东院厢房,他手脚俱废,整日躺在床上,由巧然侍奉。李珏来此,他并不想接见,毕竟这一身残废拜顾家人所赐,就算他心胸再豁达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听说长歌荐他来询问七日谈的解毒之法,韩修远口述了药引的制法以及雄黄酒与避毒珠粉的搭配剂量,由他自己去寻找解药。 说起来这药引与长歌当日所需的药材差不多,最为稀有的便是地金莲子的红芯。地金莲乃是南诏国的国花,启国很少有人种植,而且种了也未必能种活。长歌说杜若莹有这样东西,李珏敲开了她的房门,委婉的说明来意。 杜若莹对李珏的再度来访有些惊讶,初次见面还沉浸在对他的好奇和景仰之中,静下心来才想起,他身为先皇后的儿子,跟她的太子姐夫是对头,这样的身份与周念扯在一起,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三嫂,长歌说杜家种植了几棵地金莲,结出的莲子在您手上,上次就是靠这些莲子救了她的性命。此次仍是需要莲子救命,不知三嫂能否再次割爱?” “长歌?”杜若莹仔细回味这一番话,“你是说夫君的妹子小五?” 周念从来没提过长歌的名字,一直是以“小五”代称。上次杜若莹误会“小五”是周念的相好,故意将莲子浸毒,再加上青鸾下的毒,两相冲撞差点将长歌害死。后来听说了真相,她心中对长歌好生愧疚,一直希望能够弥补错误减轻罪孽。 “不错,是小五。”李珏点头。杜若莹虽然是周念明媒正娶的夫人,却连长歌的名字都不知道,方才见到白祈的时候,显然对这位四弟也颇为陌生。李珏想起了另一位风情万种的“三夫人”,青鸾显然与周念的兄弟非常熟悉,甚至连他干的事都一清二楚。两相比较,孰亲孰远立刻便能分辨。 “既然是小姑托你来找我,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我这里有三十颗莲子,家中还有三十几颗,今年地金莲疏于照顾,结子不多,不知道够不够用。” “三十颗便够了,多谢三嫂!” 杜若莹微微一笑,眉目间有几分小女儿的神情。其实她与长歌年纪一般大,本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只因遇上了周念便为*为人母,守着偌大的宅院细数空空寂寥。半年的冷落让她从金银富贵梦中醒来,第一次认识到这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她必须经历的磨难。生下女儿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完了,却没想到周念竟然十分喜爱女孩儿,连带着母凭子贵,她也有了地位。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万事不能持有必胜或必败之心,福祸相依,指不定在哪里阴沟翻船,也指不定又在何处柳暗花明。 “季王爷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够做一件善事,也是我的福气。”顿一顿又问:“不知有件事当讲不当讲?” “三嫂请说。” “嗯,王爷既然称我一声三嫂,不知道您与外子是……” 李珏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问问他跟周念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有些棘手,按说他跟周念确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三嫂”一称只是因为长歌。可是他又怎么解释与长歌的关系呢?名义上他们是亲兄妹,可在这里却是以她的夫婿的身份来办事。杜若莹显然还没有打入周念家庭的内部,况且听说她的姐姐杜若晶是太子李琨的侧妃,这样的身份叫人不得不防!思来想去只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随她怎么猜测吧! “在下与长歌相熟,跟三哥也打过两次交道。”两次被他用迷 药放倒,也算是打交道吧。 杜若莹不再继续追问,她本是心思玲珑之人,懂得察言观色。李珏说的如此含糊,想必是对她设防吧。其实她又何曾不对他设防呢,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防备,知晓他与周念的关系,也好自日后与姐姐姐夫的相处上多留一个心眼。 她回到房中取下女儿腕上的两个黑色珠串,连同她手上的一串都给了李珏,“王爷请笑纳,若是不够,明日我派人到府上再取。” 李珏看到莲子从孩子身上取下,当即送上一块暖玉,上面刻着一个“季”字。“听闻侄女满月,在下还未曾道贺。此玉触手生温,送给孩子当个玩物,请三嫂代为收下。” 杜若莹双手接过,知道此物非寻常的暖玉,一个“季”字代表季王,靠着他的名号将来会得到许多方便。 “那我就代婉儿谢过王爷。” 李珏回到王府,派人照着韩修远说的法子取红芯制药引。 他看着手上的避毒珠粉,此物定然可以解毒,但药引效果如何,他却心存顾虑。掐指一算,嘉佑帝昏迷已近五日,按照七日谈的毒性,七日毒发,七日身亡。韶华公主写信到西狄求取解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月,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现在只能冒险相信长歌的二哥,成败在此一举,万一父皇未能醒来,一场宫廷之争在所难免。 第二日天一亮李珏便进宫请求看望父皇。虽然宫中侍卫换了太子的刘家的人马,可太极殿周围还是张宗年率兵把手。在宸妃的配合下,李珏将雄黄酒冲泡的避毒珠粉与参汤对调,成功给皇帝喂了下去。 这一步兵行险招,只要再等上一日便可知道药效,生死成败,往往就在一时之间。 ------------ 101、冬雨 次日黄昏,嘉佑帝仍旧没有醒来。刘皇后对外宣称太子明日回朝,时间掐的如此之好,其用心不言自明。 顾氏一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虽然各方部署已经完毕,可是没有皇上的旨意,如此贸然与刘氏冲突,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宸妃听闻解药是长歌配的,催促李珏到毓秀楼询问可还有其他法子。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出了枝节。冬雨告诉李珏,长歌自从昨日午后睡下便一直未曾醒来,御医诊不出是什么病症,只说与皇上的症状极为相似。 最后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与皇上的症状相似,难道她也是中了七日谈之毒?! 李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长歌的床前,她的睡容姣好,唇角还挂着淡淡的笑,似乎做了什么好梦,若非脸色苍白,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两指探向她腕间脉搏,脉象平和略显虚弱,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突然强烈的心跳,果然如御医苏墨所描述的皇上的症状一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他的咽喉,噩耗接连不断,先是父皇,又是长歌,前者服用了不知效果如何的解药,后者却连药渣滓都没有! 七日谈,七日谈!母亲和弟弟惨死,父亲和长歌昏迷,这些都是拜七日谈所赐,为何他的至亲至爱一个个都逃不过七日谈的迫害! 李珏一把抱起长歌,她与父皇不同,父皇必须留在太极殿,而她还可以出宫。她的二哥不是精通药理吗?冥远楼不是有许多奇珍异宝吗?或许还能救她一救! “王爷!”冬雨张开双臂拦在前面,“公主伸手重伤,不能随意移动,你这样抱着她,万一断骨伤及心肺,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珏脚步一顿,他方才一时冲动,竟然忘了长歌断了肋骨,差点酿成大祸。看着冬雨脸上诚恳的神色,他心中一凛,毓秀楼的宫女和太监都是宸妃亲自挑选出来侍奉长歌的,理应尽心竭力忠心护主。可是长歌中了七日谈之毒,为何这些宫女太监都没有?平日里试汤试菜都没查出问题吗? 按照长歌毒发的时间推算,中毒应是在她寿宴的前一日,难道也是皇后派人下毒的?彼时长歌唯一值得人加害的理由便是宸妃之女,莫非皇后对宸妃忌惮,连个女儿都容不下? 若是几天前,李珏肯定就这么认为了。可现在他知道了长歌的真实身份,她是护国公刘洛的女儿,皇后的亲侄女。这个身份不仅不会给她带来皇后的庇护,反而会让她再起害人之心,毕竟这个秘密若是公诸于众,不仅宸妃和刘洛吃不了兜着走,连带着整个刘氏也会蒙羞。 如此一来,护国公也有了嫌疑。他作为长歌的义父时便对她不闻不问,现在成了亲生父亲,究竟是倾心呵护还是杀了她消灭淫 乱宫廷的罪证? 李珏思来想去也无法确定凶手是谁,他将长歌小心的放回床上,命冬雨取来笔墨给刘北修书一封,告诉他长歌中毒之事,并问护国公早年征战西狄,是否知道七日谈的解毒之法。这么做可以试探护国公对长歌中毒的态度,看看他有没有可能下毒。若他果真是凶手,知道长歌中毒后便会收敛行动,以免对长歌再次伤害;若他不是凶手,念在父女的情分上,或许还能找来解药,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至于长歌,李珏打定主意要送她出宫。一来宫中有人下毒,说明她身边出了奸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二来她的义兄或许有办法控制毒性蔓延。 “冬雨,命人备车。本王要带公主出宫寻求高人诊治,或许三五日不能归来,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这……王爷,奴婢奉宸妃娘娘之命侍候公主,发誓绝不让公主离开奴婢的保护范围。王爷,您要是带公主走,请把奴婢一并带上。” 李珏拧眉,这话听起来多有漏洞。“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前些日子你似乎不在毓秀楼吧?你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公主,却又多日不再她身边,岂不是自相矛盾?” 冬雨噗通跪地,“请王爷明察!奴婢前些日子在关雎宫,知道公主寿宴之后才回来,那日正巧遇见王爷在门口,不知王爷是否记得?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有宸妃娘娘作证,王爷若是不信大可去问娘娘!” 李珏听她言辞恳切,又有宸妃作证,想来不是假的。长歌中毒之时冬雨不在她身边,此一节可以说明冬雨并非潜伏在毓秀楼的奸细。 他揉了揉额角,伸手虚扶一记,“起来吧,本王相信你对公主的忠心。宸妃娘娘安排你在公主身边,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千挑万选的。既然都是为了保护公主周全,本王便实话相告。公主此刻身中剧毒,若是拖延下去定会伤及性命。下毒之人便在这毓秀楼之中,所以必须让公主离开此地。宸妃娘娘留在太极殿照顾皇上,暂时顾不上公主。本王希望你能留在这里伺机揪出凶手,也好给公主一个安宁的住处。” 冬雨默然,她知道李珏的话有理,长歌由他带走多半有益无害。这大半年她跟在长歌身边,看她有意无意得罪了许多人,若不是有宸妃撑腰,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皇室之中,不管长歌笑脸相迎还是冷眼相向,唯一对她自始至终呵护关爱的便是李珏。个中关窍她不甚清楚,也不敢去弄清楚,她只要记住谁是敌人谁是友人便可。 “王爷言之有理,奴婢定当不辱使命,尽快找出凶手。” 李珏点点头,取下一块季王府的令牌给她,“有任何消息立刻送信给本王。” 马车停在门外,李珏小心的将长歌抱上去平放,一路走的平稳谨防颠簸。皇宫中的马车由禁军侍卫驾驭,不能直接去郡马府外的宅子。李珏只好带长歌先回季王府,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送去见她的二哥。 ------------ 102、前夕 绿珠听闻李珏带了一位姑娘进府,好奇的向红玉打听。自从一年前她不让长歌进府而间接导致她的失踪后,李珏对便不用她近身服侍了。绿珠本是红玉在望京收留的孤女,看她乖巧伶俐便收做妹子,取名“绿珠”。从前李珏因为对红玉的信赖,连带着对绿珠也颇有好感。可她恃宠而骄,竟然为了讨好顾琳琅而擅做主张阻止其他女子接近李珏,让李珏大为恼火。 “红玉姐姐,公子带了哪家的小姐回来?听说好像受伤了,会不会跟去年的葛姑娘一样?” 红玉摇摇头,“公子的事儿少打听,什么姑娘小姐的,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 “可是……”绿珠有些委屈,“我也只是想要将功补过呀!上次公子带了葛小姐回来,我没伺候好,惹得公子发怒。现在公子又抱了姑娘进府,我只想尽心伺候将功补过呀!” “唉……”红玉叹口气,李珏的个性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绿珠这辈子恐怕是无法翻身了。 李珏将长歌抱回了自己的卧房,派赵振在门外守护。 午间红玉来敲门,看清床上躺着的姑娘后微感惊讶,这是…… 李珏默然吃饭,尽管食不知味,他却知道自己此刻万万不能倒下。晚些时候他要娶找白祈,将长歌托付给几位义兄。明日注定会有一场争斗,若是父皇醒来,情势还能缓一缓,若是父皇仍旧昏迷不醒,只怕他终究逃不过要与刘氏母子针锋相对。 谋划了十五年,成败在此一役。这场权利之争中,他和李琨兄弟两个其实是最无辜的牺牲品,家族仇怨转嫁到两位母亲身上,由此再传递到他们兄弟俩身上。顾羽杰已经掌握了刘皇后害死静怡皇后的证据,只等明日百官聚首时公诸于众,这是他们最后的筹码。假若是刘皇后得胜,那么刘氏母子定然不会放过他;假若顾氏侥幸获胜,虽然所有罪孽都是刘皇后所为,顾氏也不会轻易放过李琨。 “公子,这位可是葛姑娘?” 李珏看一眼床上躺着的长歌,坚定的摇头,“不是。”葛畅已经死在寂州瘟疫之中,现在活着的是长歌,他的知心爱人长歌。 红玉还待再问,看见赵振对她使眼色,只好明智的选择闭嘴。 “赵振、红玉,晚些时候我要出府办事,长歌的安危就由你们负责。” “公子,属下誓死保护您的安全,您去何处办事,属下定然相随。”赵振急忙表态,长歌就算是李珏的心头肉,却不是他要承担的责任。 “赵振,成败就在明日,无论如何,只有长歌无虞,我才能安心应对。况且我并非出去冒险,只是想请长歌的兄长过来将她托付好而已,你无须跟着我。” “公子,”红玉不得不做一回恶人,“您进宫时,韶华公主曾经遣人过来,说解药一事有了眉目,还请您过府一叙。” 经她这么一提醒,李珏猛然记起还有个有了婚约的夏菁。解药?她说七日谈的解药? 事情忽然有了新的转机,或许长歌的毒还有希望…… 当下再不犹豫,“赵振,好好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准靠近半步!”说罢风一样冲出门去。 ============ 护国公府。 刘北收到李珏的信函大为震惊,适逢护国公从宫中回来,刘北不得不疑心李珏另有所指。 长歌是宸妃的女儿,宸妃是顾家的女儿,若是刘家诚心想对付顾家,会不会拿长歌开刀?李珏让他询问父亲,是否在暗指此事是父亲所为? “刘北,你愣在那里干什么!”护国公雄浑的嗓音响起,把刘北拉回现实。“谁的信?你发什么呆?” “父亲……”刘北讷讷不成言,“你可知,你可知,镇平公主……” 护国公拧眉,儿子这般反应,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镇平公主怎么了?我当然知道!” 这句话听在刘北耳朵里就变了味儿,以为父亲知道长歌中毒的事,也间接承认了是他指使人下毒。这个认知不啻惊雷,刘北心里涌起千百个问号,为什么他们如此心狠手辣?为什么连一个无辜的小姑娘都不放过?为什么要跟顾家斗个你死我活?启国与周边的大赫、西狄、南昭都能和平共处,为什么刘家和顾家就做不到? 护国公察觉刘北神色有异,悲痛、失望、愤恨,这些情绪在他眼中一一闪过,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缓了缓口气,“北儿,你还没说镇平公主怎么了,你见过她?” “是。”刘北将李珏的信函给父亲看,“我认得她,早在她进攻之前便认得。父亲,她本是个单纯快乐的孩子,无意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何以要如此待她?你可知道,我对她……” 护国公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根本没有听清刘北在说什么。长歌也中毒了?!不可能啊,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对他的女儿下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去送解药,然而转念一想,关心则乱,李珏此刻将消息告与刘北,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皇帝已经昏迷七日,若是再不解毒,明日便会归西。李珏是否在用长歌做饵,诱他交出解药?若是如此,一旦皇帝醒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换个角度来讲,长歌刚刚发现中毒昏迷,按照七日谈的毒性,再撑几天也还来得及,只要皇帝一咽气,他会立刻送上解药。 主意已经敲定,护国公重新踱回屋里。抬眼看见刘北双目赤红,心里隐隐有些奇怪。“北儿,你与镇平公主相熟?为何季王会送信给你?” 刘北欲言又止,他已经答应李珏,葛畅已死,他绝不会泄露半句。“儿子前日出手误伤了公主,想不到公主非但不怪罪,还对儿子甚是礼遇。季王与儿子也有写师徒情分,故而交情颇好。” 这一番解释虽然牵强,护国公也没有多加追问。他现在的心思是要找出谁是下毒的凶手,以长歌的公主之尊,又是宸妃的女儿,敢打她的主意的人不多。 ------------ 103、前夕(2) 日影西斜,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相较于顾氏与刘氏的暗流汹涌,唱歌的昏迷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除了李珏,除了*,除了她的四位义兄。 李珏拿了韶华公主的玉牌去找白祈,情知事情无法隐瞒,只好对他们和盘托出。 “长歌现在身上有伤不宜搬动,若是哥哥们信任我,就留长歌在王府中休养,若是信不过,今夜我便将她送来。” 白祈思索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为了长歌好,自然是让她留在季王府,大不了哥哥们过去保护。可是凭本心来讲,万事还是在自己地盘上方便,季王府是什么地方,就算是他们能够来去自如,但终究不能大摇大摆的出入。 “臭小子!”剑气如风斜刺里击向李珏左肋,白祈非但不出手阻止,反而轻飘飘推开三丈,给来人袭击李珏的机会。 这一招剑势凌厉,再加上来人率先开口,李珏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三哥!”语气颇为无奈,“您请息怒,有话好好说!” 这一次周念没有蒙面,也不曾易容,一张国字脸孔写满怒气,姓顾的欺人太甚,伤了二哥不算,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家婉儿身上! “臭小子!想跟我说话,先跟我的剑打过招呼再说!” 顷刻间两人又过了十来招,李珏只守不攻,原本就不如周念的武学修为高,此刻没有兵器在手,渐渐的越来越吃力。嗤啦一声胸前长衫被剑刃划破,李珏退后一步未觉到丝毫痛楚,这才想起来自己穿了长歌的金丝软甲,刀枪不入。有了这个认知,再动手时便大胆许多。迎着剑势而上,堪堪用胸膛顶出一个剑弧,右手凌厉抓向周念腕间穴道,内力吐出,就势夺了长剑。 白祈唇角微扬,心里赞一声好。 周念一愣,李珏已经倒转剑柄把剑送还给他,“三哥,承让了。” “哼!”周念接过剑,不甘心的用剑尖戳戳李珏的胸膛,显得甚是轻慢。 李珏忍了忍,虽然知道自己理屈,虽然知道他并无恶意,虽然知道此刻有求于他,可这个举动仍然侵犯了他身为王者的尊严。 “三哥。”白祈上来打圆场,虽然他幼时被周念欺负惨了,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向着自家兄弟的。“小五出事了,季王爷是来告知咱们,一起商量个对策。” 此言一出,果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李珏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周念也收敛了一身戾气。 “小五怎么了?上次被那刘北射了一箭,不是留在宫里养伤么?” “是……”白祈看看李珏,用眼神询问“你说还是我说”,可想而知,话一出口,三哥手中的长剑指不定又往人身上招呼。 李珏了然的接过话题:“长歌中了七日谈之毒,现已昏迷不醒。三哥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这毒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伤及性命,我已寻来解药,此刻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希望三哥能派一个踏实信得过的人前去接药。” “算你找对人了!”周念像是从鼻子里说话,心里却有些焦躁。他生平不怕刀剑拳脚,最恨的便是中毒,让人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痛苦吊命最是难受。当然,中毒一事放在小五身上则是另当别论。想想她年初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整日价昏迷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那样的小五让他伤心,让他心疼。“去哪里接药?我亲自去!” “如此甚好,有三哥在,解药一定能在最短时间内带回。”李珏还不忘拍两句马屁,他知道周念这种豁达性子不会太过于计较得失,但却对有名无实的高帽子甚是享受。 果然,周念一听,脸色缓和不少,再开口时脸上竟然有了三分笑意。“你说,怎么个接法?” 李珏取出韶华公主的玉牌交给周念,“七日谈产自西狄,这是西狄国公主的令牌,凭此物向西狄国送药使臣索取解药便可。那使臣此刻应该已经进入启国境内,两日后到达咸阳,若是三哥脚程快,约莫能在咸阳与他碰头。” “那我怎么知道谁是使臣?” 李珏顿了顿,纸是包不住火的,他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使臣来给韶华公主送嫁妆,想必不难认出。” 咔—— 这次不仅周念生气,白祈也暴躁了,抬手劈烂身旁的座椅,“你说什么?!你要娶那个西狄公主啦?!” 李珏无奈的点点头,他跟西狄国公主定亲的事人尽皆知,想瞒也瞒不住。 白祈刷一下子夺了周念的宝剑指向李珏,这个负心汉,他打算把长歌晾在一旁?! “等等!”这回周念比白祈清醒,所谓关心则乱,白祈就是因为对长歌太过关心,所以忽略了李珏的处境。“小四,且听他解释解释。”按说李珏对长歌还算有情有义,应该不会做出这种让人寒心的事。 “多谢三哥体谅!”李珏躬身行个礼,自打他成为季王以来,这个动作许久不曾做了。“此刻最重要的是先救活长歌,其他的事容后再议。” 周念曾被杜若莹以地金莲子为条件要挟成亲,最能体会委曲求全的痛苦。不过当日他好歹还弄大了杜若莹的肚子,娶她也算顺理成章。而李珏娶了西狄公主,不管是为长歌也好,为他自己的权势也好,总之娶个不爱的人放在身边,他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若是我所料不错,近期内宫廷或许会有大的波澜,长歌昏迷不醒,不宜留在宫中。” 李珏拧眉,他虽然无从得知周念如何洞悉宫中动静,可是对他们毫不避讳的议论宫廷之事感到不适,似乎你精心守护的秘密被人窥视,尽管你明知道有人泄密,但却无法接受别人堂而皇之的议论。 周念和白祈自然不会理解他的想法,白祈说道:“小五在季王府上,三哥,今夜咱们去接她回来!” 周念根本没有看一下李珏的脸色,也就自然而然的跳过了征得他的同意这一环,“何必要等到夜里,现在就去吧!” ------------ 104、遇险 “三弟!”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内堂传来,“你速去取回解药,片刻耽搁不得。” 说话之人是韩修远,他虽然武功被废,内力仍旧雄浑深厚,兼之耳力甚佳,外间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周念行事有些莽撞,白祈虽然稳重些,却又不敢忤逆周念,此时少不得要他这个二哥出声提点。 “二哥说的是,我这就去。”周念收敛起方才的傲慢,恭敬的回了一句,转身飞出屋外。 夜色渐渐深沉,一位身材修长的灰衣男子抬脚跨入前厅,白祈正欲张口,男子作一个噤声的手势。李珏也注意到他,单从身形来看,应是隔壁的郡马爷宋世轩。然则他脸上似乎戴了人皮面具改装易容,此举多半是不想透露身份。有时候即便是一层形同虚设的窗户纸,捅破不捅破,意义大不相同。比如说现在,眼前之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但他易容之后出现在此处,那便是长歌的大哥,若是撕掉面具,那便是新科状元、工部侍郎、郡马爷宋世轩。 “若是小弟猜得不错,这位应该是大哥吧。”李珏抱拳行礼。 宋世轩颇为赞许的点头,李珏此举已经摆明立场,没有王爷,没有官员,没有顾家与江湖的恩怨,有的只是兄弟情分。 “请季王爷前面带路,在下同四弟一道接长歌回府。” 三人一同回到季王府,朱红大门紧闭,竟然没有一个守门的护卫。 “怎么回事?”白祈上前一步,与宋世轩一左一右立于李珏两侧,若是他敢耍花样,即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有些古怪。”李珏皱眉,方才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连只灯笼都不点? “越墙而入。”宋世轩命令。 三人一同跃上高墙,放眼望去,前院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倒是后院有零星火光。 “血腥气!”白祈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指着远处灯光问道:“那是什么地方?何以会有人打斗?” 李珏一惊,“不好!那是我的卧房,长歌正在里面!” 急速掠过一座座房子直奔后院,以赵振为首的王府护卫严守卧房,而门前和屋顶都有黑衣人在打斗,宋世轩眼尖,看出黑衣人右臂上的冥远楼标记,厉声叱问白祈:“谁派他们来的?!” “不是三哥!”白祈急忙答道,眼下有四五十名黑衣杀手,冥远楼执行任务何时出动这么多人?“会不会是有人冒充?” 说话间三人已经分别与黑衣人交手,一个黑衣人试图扒开房顶的青瓦跳入房中,李珏一脚将其踢飞,想不到冥远楼的杀手功夫也不怎么样! 宋世轩和白祈也是左一个右一个撂倒一片,但他们念及同门并未下杀手。白祈翻个筋斗跳下屋顶,与门外攻势最猛的黑衣人缠斗。 “星昼!”对方惊呼。 白祈听出他的声音,不敢置信的问道:“星夜?” “是。”星夜住手,“你前些日子不在楼里,跑到哪里去了?” 白祈不答反问:“这些都是冥远楼的人?为何会有这么多?你们来此作甚?” 星昼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白祈,“你是否做了叛徒?” “什么!”白祈气结,他叛冥远楼?那可是他的第二个家呀,他怎么会背叛冥远楼!“你瞎猜什么!我这些日子跟着楼主在一起,今日奉命来此接人,却不曾听说楼里接了季王府的生意。” 星昼也不好糊弄,“你说跟楼主一起就一起!有何凭证!” 白祈磨磨牙,对这位前搭档的倔脾气早就摸透了,不让他彻底信服,休想问出什么东西。冥远楼上下统一听楼主号令,楼主有一块赤色玉牌,天下无双,见玉牌如见楼主。下面四堂的堂主各有白玉牌,代表楼主以下的尊崇地位。而宋世轩、韩修远、白祈、长歌各有一块翠绿玉牌,其含义便是冥远楼的贵宾,不用任何报酬便能得到冥远楼上下的协助。 白祈亮出玉牌,“此物可算得上凭证?!” 星夜接着旁边的烛火仔细端详,确定不是假的之后才开口道:“这些都是新一批入营的杀手,奉堂主之命带他们历练历练。” “为何选中季王府?” “这……好像是楼主的命令吧,有人持楼主的赤玉牌前来下令,务必要取季王的首级。” “不可能!”周念的赤玉牌一直未曾离身,怎么可能让人拿去下令?况且他们兄弟都知道李珏与长歌的关系,跟他戏耍打斗还可以,谁都不会伤他性命。第三,房中的根本不是李珏,而是长歌,他们的小五长歌,三哥怎么可能糊涂到让人伤了长歌? “此事有诈,肯定是有人拿了假的玉牌糊弄堂主。你们速速收手,回去将此事告知堂主!” 啾啾两声哨响,是冥远楼催促进攻的号角。宋世轩认准方位,掰碎瓦片化作暗器片片击打出去。 哗啦—— 三四个人一同掉入房中,李珏和宋世轩紧跟着跃下。红玉手握长剑护在床前,帷帐拂动中,长歌安静的睡颜若隐若现。宋世轩顾不得与黑衣人纠缠,施展凌空步伐左闪右避点中黑衣人的穴道直奔床前。 “轻些!”李珏出声提醒,“她肋骨受伤……” “长歌!”宋世轩凄厉大吼,转头恶狠狠盯着红玉,“是谁伤了她!” 红玉颓然跪下,长剑落地,李珏这才发现她一身红衣浴血,连脚上的棉鞋都被鲜血浸透。“红玉姐,是谁出手伤了你!”再抬头看长歌,胸口插着一把大刀,四周的白色寝衣被染红染黑,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红玉哀哀的看着李珏,口中汩汩吐血,李珏附耳过去,只听得“咕咕死死”这些破碎的音节,正想再问,红玉已然断气。 “红玉姐!红玉姐!红玉姐……” 赵振闻声闯进来,“公子!”转眼看见倒在地上的红玉,心脏似被刀绞,痛得无法呼吸。“红玉!” 宋世轩没工夫理会他们主仆的生死离别,长歌还有微弱的呼吸,一刻也拖延不得。这一刀下手极狠,生生将长歌钉在床板上。他不敢贸然拔刀,只好一手托起长歌,同时另一只手将刀尖拔出。饶是他如此小心,还是带动刀口移动,原本凝固的伤口又重新流血。他抱起长歌径直走向门外,“小四,回去!” ------------ 105、决战 白祈在院中与一众黑衣杀手对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听闻宋世轩的呼唤,猝然看见长歌胸口那把明晃晃的大刀,“小五!” 提剑指向星夜,不可抑制的怒吼:“是谁!是谁伤了她!” 星夜怒目而视,“不是我们!” 宋世轩头脑还算清醒,知道星夜所言非虚。一来他们赶到时这些杀手并未攻入房中,二来红玉是从背后遇袭,说明凶手是她认识甚至信任的人,这才未加防备。 李珏冲出来抓住长歌手腕,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她,长歌她……” 还有一丝脉搏,却是渐趋微弱。 赵振抱着红玉走出来,“公子,是属下无能。” “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赵振愧疚的低下头,“属下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红玉惊呼,正想进去查看,这些刺客便来了。” 房顶上、院子里,季王府的护卫和冥远楼的杀手都是死伤严重。宋世轩无暇思考个中缘由,他已经不是冥远楼的人,自然管不着冥远楼的事,而李珏,就冲长歌在他这里重伤,他也不会再出手帮忙。 “四弟,我们回去,此事无需插手。” 白祈虽然不会违抗大哥的话,可他终是顾念冥远楼尤其是星夜,此次参与任务的人虽多,可是多半都是新进杀手,多少有些不堪一击。对他们来说,这相当于一次淘汰考验,活下来的人才能有资格进入下一轮选拔。冥远楼的规矩向来是如此残酷,他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收起剑势退回宋世轩身边,对星夜做一个“保重”手势,随大哥离开此地。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季王府里上演一场恶斗,韩修远和智全对长歌进行抢救,皇宫太极殿里皇后和宸妃忐忑的等待,朝堂之外的刘氏和顾氏都蓄势待发。 第二日早朝,百官迎来了监国的太子李琨,除了季王遇刺重伤,文武群臣皆俯首称拜。 皇帝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急不缓,不虚不强。太极殿外的禁军全是张宗年的人,轮番守卫七天七夜,疲态尽显。尤其是张宗年,本就是花甲之年,日日守在殿中不敢有丝毫松懈,饶是身体康泰,也敌不过这番折腾。 太子虽然监国,但传国玉玺尚在皇帝手中,禄喜是唯一知道玉玺存放之处的人,但他时刻守候在皇帝身边,有张宗年护卫,任何人、包括皇后和太子都不能逼迫他就范。 刘皇后与护国公在栖凤宫中商议,宫中的每个角落甚至于太极殿都找遍了,仍是没有找到玉玺。皇帝一日不归西,玉玺便一日不出山,太子就一日不能名正言顺的上位。刘皇后拍案而起,“你尽会护着顾灵菲那个贱人,说不定玉玺就是被她藏起来了!” 护国公被激怒了,虽然她是一国帝后,可也是他的妹妹,哪有妹妹对哥哥指手画脚恶语相向的!更何况若是没有他刘洛的汗马功劳,焉有她刘淑君今日的皇后宝座,她凭什么大呼小叫! “阿君,没有证据就不要妄加揣测!你说灵菲藏起了玉玺,她要玉玺有何用!难道她也有个儿子与太子争夺帝位!” “大哥!十八年了,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顾灵菲早就不是顾家的小九儿了,她现在玩心计玩手段决不再你我之下!是,她是没有儿子跟太子夺位,可她有外甥啊,顾灵素死了,李珏不就等于是她的儿子!她辛辛苦苦*顾琳琅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想着李珏继位,然后娶了顾琳琅,她便将皇帝皇后一同收入囊中!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她早一步认了女儿,说不定还想把那个小贱人塞给李珏暖床呢!” “阿君!”护国公怒不可遏,“嘴巴放干净点儿!别忘了你的身份!” 刘皇后也气极了,说来说去他怎么还不明白! “本宫牢牢记着自己是启国皇后,护国公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还有镇平公主那么大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你这话什么意思!”护国公想起李珏给刘北的信,皇后的话难道在影射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本宫可以容忍你跟顾灵菲之间扯不清的荒唐,却不允许有任何把柄让人抓住,所有妨碍我儿的人或事,本宫都会一并扫除!” “你!你对长歌下毒了!” “哼,何须本宫动手!”转而换上笑颜,“大哥,妹子不过是跟大嫂说了些体己话。想不到大嫂向佛多年,却还没忘了当年的看家本事,妹子真是佩服的很呐!” 护国公猛地倒退两步,不敢置信的看着刘皇后。她把长歌的身世告诉了他的夫人,是存心想要长歌的命吗! 世上鲜有人知护国公夫人的真实身份,她本名夏沐清,论辈分还是当今西狄国君的姑姑。早年她的母妃遭人陷害悬梁自尽,她在宫中不被父皇喜爱,几次都差点被宫人害死。后来巫医见她可怜,加之聪慧伶俐,便收她为徒,后来带出宫去。刘氏在启国西北,与西狄相距较近。刘洛少年时曾到西狄游历,无意中知道了夏沐清的身份,于是展开了一项世家公子对落难公主的追逐,最后终成眷属。婚后不久夏沐清便察觉了刘洛对她并非真情实意,但公主的尊严让她无法承认这个事实,生下刘北之后便开始修身念佛,外人看来是她这个做妻子的率先推开了丈夫。 护国公一直知道妻子的底线,她可以容忍他外面有人,甚至府中纳妾,可她受不了丈夫背着她与人苟 合生子,这是对她的蔑视和侮辱! 这一来他就全明白了,长歌中毒是夏沐清所为,他甚至还敢大胆的猜测,长歌中的毒绝非是寻常的七日谈,巫医的亲传弟子肯定会配制一种让他悔到肠子青的毒药给他的女儿服用,让他就算有七日谈的解药也派不上用场! 想到这里他觉得通体发寒,脑海中又想起十六年前那个粉嫩的娃儿,自己还从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难道她就要化作一缕清风香消玉殒? ------------ 第五卷 盛世长歌 ------------ 106 嘉佑十五年的新春在阴霾的期盼中悄然而至。 京城百姓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和春联显得异常喜庆,纷扬的雪花飘飘荡荡,似轻灵的蝴蝶,似绵绵的思绪,似幽幽的叹息…… 素衣公子站在老梅树下伸手接了一片落雪,六棱雪花触手即化,冷意渗入肌肤,他的唇角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公子。”绿珠语带哽咽,“回屋吧,琳琅小姐来看您了。” “嗯。”李珏缓缓合上掌心,雪水顺着手掌的纹理滑落,越是攥紧消逝的越快。 来到季王府厅堂,入目所及的是黑白灵幡。红玉照顾他十五年,两人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弟。姐姐去世,自当在正厅设置灵堂。 顾琳琅也换上了素衣,远远看见李珏走来,起身迎上去。 “琳琅见过表哥。” 李珏淡淡颔首,“不必多礼。你从宫中来吧,姨娘近日可安好?” 顾琳琅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好”,那必是违心之语,若说“不好”,又怕李珏更加难过。 李珏惨淡一笑,自嘲的说:“看我怎么如此糊涂!姨娘又怎会安好?父皇尚在昏迷,我又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儿……” “表哥!” 顾琳琅上前一步扶住李珏摇晃的身子,他头一偏,蓦然咳出一口热血。 点点热血晕染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甚是妖冶,就连枝头怒放的红梅都要逊色三分。 赵振随上,出手封住几大穴道,取出一粒褐色药丸塞入李珏口中,托住他下巴往上一合,药丸顺势吞下。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可见十分熟悉。 “表哥你……”顾琳琅声音凄婉,隐隐有哭泣的趋势。 “不碍事。”李珏挥手阻断,这不过是伤心过度损了经脉,比起死去的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启禀王爷,”一个青衣小厮来报,“韶华公主前来拜会。” 李珏莞尔,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一个两个都来了,还是前后脚,真是有意思。 “请公主进来,过了年她就是季王妃了,你们怎敢让她待在府外等候?” 顾琳琅浑身一震,眼光怯怯的瞟向李珏。绿珠也神色惨淡的哆嗦一下,她擅自请顾琳琅进府,而把正牌王妃留在外面,本想着长歌死后定然是顾琳琅上位,根本没把韶华公主放在心上,看来这一次又是赌错了。 一袭红紫貂裘轻快的跃入视线,李珏眯眯眼,虽然这身服饰不大适合季王府的悲痛气氛,可毕竟怪不着她。红玉的死本来就没有张扬,更何况夏菁又不必为她守丧。想来这位西狄公主多半是觉得新春佳节才穿的如此喜庆,入乡随俗罢了。 一旁的顾琳琅显然没有这么大度,她暗暗窃喜,夏菁这红火的衣裳可是犯了大忌,单凭她连红玉之死都不知道,就说明李珏对她根本没有多么亲近。 “季王爷好。”夏菁学着启国女子的礼节向李珏盈盈一拜,“我听说你们启国人在新年里走街串巷互相拜访,我又没什么亲戚,只好来看看你啦。可惜……”目光瞟到灵堂,话锋一转,语带凄切,“我不知道你府上有人过世,好像来的时候不对,你莫要生气,莫要怪罪我。” “怎么会?”李珏脸上挂上温和的笑容,完全不见方才的凄楚,“逝者是府上一位婢女,从小照看本王,情如姐弟。本王为她设置灵堂,多少有些不合规矩,是以秘而不宣,还请公主见谅。” 夏菁攥着衣角揉搓,看上去有些局促。“那,我能不能去祭拜她呢?” 李珏看着她期盼的神色,心中冷冷一笑,表面上一副娇娇弱弱单纯无害的样子,内心果真就是如此吗?想她在西狄皇宫中长大,母亲是西狄皇后,玩弄权术游刃有余,身为其女,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年初在边关相见,她带着两个随从与数十个大赫兵缠斗,那份机智勇气丝毫不亚于男子。他不相信,有勇气上战场的女子会为了一个华而不实的“一见钟情”堪堪嫁到启国。先前他忙着跟长歌、跟太子周旋,竟然没有想到此一节,真是太疏忽了! “公主说哪里话,你是本王未过门的王妃,何来能与不能之说?你肯拜祭红玉,是她的荣幸,也是本王的荣幸。” 夏菁娇羞的低下头,“可是,可是我这身衣裳……” “公主若不嫌弃,请随绿珠到后室更衣,正好也看看日后的起居室,若是有什么不满,本王还能赶在大婚之前重新修葺。” “如此,那便有劳了。” “不必客气。绿珠,带公主去更衣。” 待夏菁走远,顾琳琅终于按捺不住上前,“表哥,你真的打算娶她?” “皇命难违,这是父皇订的亲事。” 顾琳琅倒退一步,满脸满眼的难以置信,“为什么?明明我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先有长歌,后又西狄公主,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我!” 李珏没想到顾琳琅会如此失控,这些话传出去足以要了许多人的命。 “琳琅!休得胡言!”察觉自己语气太过严厉,收拾怒气平定心神,“你先回宫照顾姨母,明日我进宫再说。” 顾琳琅愤恨的流下泪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烙在心里,又仿佛要与爱恋多年的“他”做一番比较。 过得片刻,终是败下阵来。感情就是这样,谁先动心,谁就注定吃亏,而且还是个哑巴亏。 李珏见她如此,心中也是戚戚然惶惶然。他对顾琳琅虽无暧昧之意,却少不得十多年的兄妹亲情。遇到长歌之前,他也曾以为琳琅会是他将来的妻子。后来有了长歌,这个单纯又霸道的姑娘,让他觉得再与琳琅牵扯不清是对感情的亵渎。呵,顾羽珏浑浑噩噩十八年,为了得到心爱的女子变成了四皇子李珏,反而阴差阳错的跟长歌成了兄妹。好不容易挣脱虚名的束缚,却在看到第一缕阳光时迎来了长歌的死讯。兜兜转转庸庸碌碌,他都干了些什么! 幽幽然叹一口气,“琳琅,我已无心谈论风月,你是我最亲最爱的妹妹,大抵此生都不会改变。我不值得你费时伤神,还是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男子吧!” “表哥,你说什么呢!”顾琳琅大痛,扑进他怀里哭道:“你不要赶我走,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的王妃,就让那个西狄的公主来做好了,我不在乎,只要能在你身边,正妃侧妃都无所谓!表哥,世上没有谁比我更懂你,我愿意等你,你忘不了她,我就陪着你一起慢慢忘,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李珏任由她抱着,心中不是不感动。谁能想到顾家的小金凤能把自己变得如此卑微,看惯了她飞扬跋扈的样子,这种哀哀的祈求徒然让人悲伤。 “琳琅,表哥是为了你好,不想耽误你……”眼角瞥到远处的身影,李珏硬起心肠把顾琳琅推开,“赵振,送小姐回宫。” “表哥,表哥!” 顾琳琅拽着他的衣角说什么也不撒手,李珏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拽开,头也不回的朝灵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