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爱情,从来都不是人生的全部。 可是对某些人来说,在生命轨迹的某一点上,它是,或者曾经是。 ――――题记 楔子 “蓝山咖啡,谢谢!” “好的,请稍等。” 我仰起头,从错开的服务生的身影后如期看到了她。 她侧向着我,咖啡杯始终平持在唇下,却迟迟不喝,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小的表演台上那个演奏钢琴的女孩。我不禁猜测,她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是否会觉得累。 然而很快,她的脸便转了过来,很准确地捕捉到我投射过去的目光,并朝我善意微笑。 我没觉得有偷窥她的尴尬,亦向她点头回礼。 我不认识她,但我们都很喜欢这间有钢琴演奏节目的小咖啡馆。在我想要放松的时候,总是在第一时间选择来这里喝咖啡。 每次只要一杯蓝山。 她也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交流过,仅仅因为邂逅的次数多了,便有了点头之交。 一曲终了,我很惊诧地看见她起身,朝我走来。 “你好。”她笑着说。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声音很悦耳。 “你好。”我扬起眉毛回道,目光好奇。 她在我对面坐下,嘴角始终带着笑,这样近距离的端详,我才发现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猜测中的要老不少。她的脸上有我远观时所看不真切的细细密密的皱纹。肤色依旧是白净的,五官秀美,有很深的刻痕,造物主在塑造她的时候想必是花了心思的。这样的脸,年轻时一定有种惊艳的美,即使到现在,虽然如珍珠蒙尘,被遮掩了光芒,却依然能给人震撼的感觉。 她有多大了? 四十?也许五十?我猜不出来。 从她幽深的眼眸中,我仿佛读出年华的流痕,带着点儿释然的感伤。很奇怪,因为她还在笑着,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哪个步入中老年的女子有她这般明艳的笑容。 “我喜欢刚才那首曲子。”她没有作任何自我介绍,很直接地说。 那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330,中速的急板。节奏明快轻盈,如微风拂面。 “哦,我也是。”我轻松地回答,对她的直率频添了几分好感,我讨厌罗罗嗦嗦跟人套近乎的中年妇女,尽管她看起来跟那样的人并不沾边,但谁知道呢! 这是个阴冷的下午,不久,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咖啡馆里客人没几个,确切地说,除了我们俩,再没有第三个人前来光顾。 到弹钢琴的女孩演奏完所有曲目起身离去时,连服务生都不知跑到哪里躲清闲去了,柜台处只有一个负责收银的女孩子,懒散地捧了本杂志在看。 而此时,我跟她已经聊得挺热络了。我发现她对钢琴的了解一点儿都不比我少,她的很多观点都让我入迷。 我这么说,并非是在自诩,事实上,我连一支像样的曲子都弹不出来,但是我爱钢琴,那倒是情真意切的,且由来已久。我喜欢它敲击出来的灵动的音符,总好像带着股魔力似的,要把我整个儿吸入它的骨髓中去。 不过要成为一名钢琴演奏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付出的心力实在超乎常人的想象,况且我好像也不具备那种天份,试过几次就放弃了,此后便转为纯粹的欣赏,这也不错。 “我喜欢写小说。”我在否定她对我演奏能力的猜测后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 “哦,是吗?”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亮,“原来你是作家,很厉害啊!”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甚至有点儿后悔,每次只要我一提自己的这一爱好,似乎都会引来一些不小的麻烦,有一回在一辆出租车上,也是无意中提了一句,结果的哥就开始向着我猛烈抨击起社会的黑暗面来,并一再要求我写下来反映反映,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不是记者,只是个很通俗的小说写手而已。 “这没什么,我只是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故事罢了,有时候会被人批评是胡言乱语。”我兀自解释着,为了不让她继续表扬我,我急于转移话题,“事实上,最近我一直在构思一个跟钢琴有关的爱情故事。” “进行得怎么样了?”她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耸了耸肩,“有好几个版本,但没一个是我满意的。” 她的眼神变得捉摸不透起来,有那么一阵,我几乎以为她要把就坐在她对面的我给忘记了,因为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但她终于把目光再度集中到了我的脸上,她的眸中有种我难以形容的神采,交织着许多我无法破解的密码。 “这真是天意。”她喃喃地低语了一句,望着我淡然一笑,“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也许,对你来说,这会是个不错的构思。”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让我惊讶了,但随即我就来了精神,“跟钢琴有关?” 她微微点了点头,却不是那么确定,“有一点吧……很久以前,我曾经是一名钢琴教师。” 我以为她要讲述的故事不外乎是那些凡尘俗事里磨人的琐碎纠缠——从她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可以看出,那些烦恼是怎样不厌其烦地用刀子把自己一笔一划刻到她脸上去的。 我作好了听一个家庭喜剧,或者是悲喜剧的心理准备。 然而,三个小时后,当我听完她的讲述,不得不承认,她的故事也许在我迄今为止所完成的版本中,应该算最为纯粹的一个——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 池清 ------------ 1-1 尹成佳在小卖部门口买了两瓶水的功夫就把目标给跟丢了,她退到小卖部的凉棚外面,向着十字路口横竖左右打量,却抓不到一丝目标的踪影,气得她挥手就朝自己的大腿狠狠赏了两下。 正懊恼间,有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尹成佳吓得打了个激灵,飞快地转过身去,跟踪目标单斌已经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面前,正抱着膀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怎么样,这回服气了吧?”他笑呵呵地问。 单斌是个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且皮肤黝黑的男子,三十多岁,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灿烂。 尹成佳嘟了嘟嘴,秀丽的面庞上并无半分气馁,“这次不算,我体谅你口渴,给你买水喝呢!谁知道你竟然乘机开溜!” 她说着把手上的水递过去一瓶,又指指两米开外一个闲置的长凳,“真累!咱们去那里坐会儿吧。”近旁刚巧有棵法国梧桐,罩出一片清凉的天地来。 两人坐下来喝着水,尹成佳还在为自己辩解,“刚才我虽然是在买水,可眼睛几乎没有一秒是脱离过你的。唉!不怪我无能,只怪‘敌人’太狡猾!” 单斌被她的话气得再度笑起来,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个毛栗子,“你呀,每次输了都找一堆借口,幸亏只是做练习,要真的带你去上任务,哪能容你有一点三心二意,不给对方反擒了才怪呢!” 尹成佳信心满满,“这不才刚开始嘛!不是你说的,凡事都是练出来的!” 单斌望着她那张充满信心的脸,忍不住撇嘴道:“说出来你别扫兴,我看你舅舅无论如何都不会肯放你进刑侦科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尹成佳的舅舅马寿山是Y市公安局副局长,主管刑侦,就因为这个,她想进刑侦科的梦想竟然变得无比艰难:前有父母死活拦着,后有舅舅鼎立相阻。她真是后悔警校毕业后会听从家人的安排跑到舅舅麾下供职,早知如此,她上哪儿去不比在这个小城市的警局的法规科里窝着打杂强呢,成天跟审卷、应诉那样枯燥的文事打交道,还一干就是两年!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不上舅舅这儿来,也就碰不到单斌了,跟这一点相比,其他的损失都不值一提。 “事在人为。”尹成佳笃定地说,“况且,舅舅也有他的难处,你看,他手下最得力的三员大将,一个早就牺牲了,一个去年转业下海了,好容易还剩了个你,结果倒好,调职了!谁都知道刑警不好当,费力不讨好,难得我这么有积极性,所以呀,我觉得只要你好好教,我好好学,等咱们悄莫声地给他破掉两起难缠的案子,保准舅舅巴不得启用我呢!” 单斌瞅着她孩子气的脸直乐。 尹成佳看看他,忽然又替他不值起来,“哎,我说,就因为一次小小的误伤事件就把你给调民事科来了,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回头我得再找舅舅论论理!这眼下没出什么大乱子还好,真要闹出点儿事来,我看他找谁扛去!” 上个月单斌在居民区附近追缉一名凶犯的时候,不慎误伤了一为过路的行人,尽管伤势并不严重且对方也表示了理解,可马寿山还是给单斌记了一过,同时勒令他转调后勤组“静心修养”。不少同事都觉得马头儿这次有点小题大作,私底下纷纷替单斌打抱不平,成佳为这事就没少跟马寿山黏糊,在她眼里,单斌可是不可多得的刑侦人才。 单斌本人却随遇而安、乐乐呵呵地转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上,当然,“静心修养”之类的话就太扯了,每天无处不在的各类琐事纠纷在他耳朵边嗡嗡嗡扰得尘土飞扬。 对于单斌被调到与自己仅一墙之隔的办公室,成佳的心情是相当矛盾的,欢乐交织着遗憾,但权衡之下,她还是希望单斌可以战斗在他原先的岗位上。她觉得,每次看他把看似没有联系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粘合起来分析案情,或者仅仅是坐在椅子里燃上一根烟沉思的模样都足够令她着迷沉沦了,这才是她心目中真正英雄的形象:爽朗、睿智、不拘小节又温暖热忱。 单斌摇头,脸上并无不平之色,“这个不怪马头儿,的确是我的问题,当时太想抓住逃犯,以至于忽略了民众的安全,其实反过来想想,抓逃犯的目的就是为了公共安全,我那样确实有些本末倒置了,马头儿这么处置我算轻的了,我没什么可争辩的。” 成佳听了默然无语,她可以对舅舅的方式表达不满,却无法反驳单斌的自责,他有自己的道理和处事方式。 然而,由此一来,成佳对他就崇拜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安慰着单斌,也安慰自己,“你迟早有一天会恢复原职,我呢,最终也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刑警,到时候咱们就能并肩作战了。” 单斌朝她笑笑,仰头喝光了水,把空瓶子对准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轻轻一送,那瓶子就被准确地投掷了进去。他抬手看看表,立刻站了起来,“哟!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幼儿园,思桐今天还有表演呢。” 思桐是单斌的女儿,时年五岁,正在北塘幼儿园上中班。 三年前,单斌的妻子患病去世,留下年幼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他因此格外疼惜自幼丧母的女儿。 成佳赶忙跟着起身,“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接吧?” 以前单斌忙公务的时候,她总是自告奋勇去接思桐,她很喜欢那个乐观开朗的小姑娘,一点都没有单亲家庭孩子的那种阴郁,也许,这点上,思桐随她父亲。 单斌看看她,摆了摆手说:“不用,我现在闲了,有的是时间。你早点回局里吧,吃饭的时候李队不是嘱咐了让你四点到他办公室么,别耽误了正事儿。” “哦,那好吧。”尹成佳怏怏地答应着,有些沮丧地想,这家伙记性真好! 幼儿园里张灯结彩,到处充满了喜庆气氛,今天是北塘幼儿园十周年园庆,小孩子都有表演节目,早上送思桐上学时她就很不放心地搂着单斌的脖子千叮咛万嘱咐,“爸爸,下午的活动,你可千万不要迟到啊。” 一想到这一幕,单斌的心就不由自主柔软下来。 他一路向正在举行演出的小礼堂走过去,唇边情不自禁噙了一丝微笑,但愿没有错过思桐的节目,否则她准得跟自己生气。 说是礼堂,其实也就是个空间比较大的教室而已,挑高是一般房间的1.5倍,布置了简单的舞台,台下的椅子则是简易活动型的塑胶椅,零零散散地散布于各处。 舞台上,一群化了妆的小孩子正在表演舞蹈,背景音乐很闹,锣鼓喧天的。 单斌在门口朝着里面张望了几眼,然后认准一个目标径直走过去。 “不好意思,能把里面那张椅子递给我吗?”他语含歉然地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正漫不经心读报纸的女子道。 那女子一头齐耳的短发,因为低着头,下垂的鬓发刚好掩盖住了她的面庞,此时闻听有人搭讪,不觉讶然地转过头来。 她有一张不同寻常的脸,并非只是单纯的美丽,面庞上的柔和与眼里不自觉间堆砌起来的警觉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很容易让人误会自己是不是吓着她了。 “真对不起。”单斌赶忙为自己的冒昧打扰真诚道歉。 “啊!没事!”女子很快就朝他笑起来,同时伸手将左边空着的椅子抓起来递给他。 “谢谢!”单斌笑得很用力,他能从她的眼里读出些许好感来,于是乘热打铁向她伸出了手,“你好,我叫单斌,中二班单思桐的爸爸。” 女子先是一惊,继而也笑了笑,“真巧!我是池果果的妈妈,他也在中二班。” 顿了一下,在单斌满含期待的目光下,才有些勉为其难地报了自己的姓名,“我叫池清。”终究是没伸手与他相握。 单斌没有在意,很自如地在她身旁安营扎寨,套着近乎问:“中二班的节目演过了吗?” “还没有。”池清说着,顺手把刚才一直在看的一张纸拿起来查了一下,“呀!下一个就是!” ------------ 1-2 又是一支孔武有力的集体舞,尽管孩子们都化了妆,单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思桐,她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边跳双目边滴溜溜地朝台下看,很快就发现了正向自己挥手致意的父亲,小小的脸上立刻布满了笑意。 “哎!那是我女儿。”单斌高兴地指着思桐告诉池清。 池清仔细看了看,不觉也微笑起来,“跟她拉着手的男孩就是我儿子,池果果!” 单斌瞅瞅台上,又瞅瞅身边的池清,咧嘴一笑,“缘分啊!” 庆典结束后,池清跟单斌很自然地并肩朝中二班的方向走,从后面看,谁都会误会这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年轻情侣。 中二班的教室里,果果和思桐排在一溜队伍里,眼巴巴地等着家长来接。 思桐率先看到单斌,立刻发出一声欢呼,“我爸爸来啦!”喊毕丢开果果的手就要冲过去! “单思桐,慢着点儿!”老师在讲台前半嗔半恼地数落她。 然而思桐早就象乍开翅膀的小鸟一般扑进了单斌的怀里,他用高大的身躯护着心爱的女儿,脸上满是慈祥和宠溺的笑。 果果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礼貌地跟老师挥手道了别,这才与门口的池清会合。 池清见他双眼盯住走在前面的单斌和趴在他肩上娇气得不行的思桐,那眼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 池清用手安抚地揉了揉儿子的头顶,亲昵地说:“果果,我们走吧。”然后牵着他的小手也往门口走。 “池果果,这是我爸爸!”思桐也在瞧着地面上的果果,突然扬声对他嚷,语气骄傲。 果果不吭声,突然把头低了下来。 池清正有点不知所措间,单斌已经扭过脸来,单手抱着女儿,对池清说:“下雨了,你们有伞吗?” 池清的思绪很快从一瞬的尴尬中抽离出来,瞅瞅大门外,果然哗哗下起雨来。 “呀!忘带伞了!”她懊恼不已,秋季就是雨多,她出来时竟忘了作好后备。 “坐我的车走吧。我送你们回去。”单斌很果断地说着,已经俯身下来一把将果果也揽入怀中。 两个孩子在他胸前面对面注视着,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都咯咯笑了起来。 池清略一怔忡,却见单斌已经大跨步地冲进了雨里,她赶忙定了定神也紧跟上去。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单斌的车居然是警车! “发什么愣,上来啊!”单斌在驾驶座上冲着在雨里发呆的池清嚷,两个孩子早已被他安置在车后座上。 池清无奈,只得也钻了进去,跟果果挤在一起。衣服淋得很湿,粘乎乎地粘在身上,让她倍感狼狈。 单斌扭过头去,刚好看见池清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他笑道:“怎么了?坐警车不习惯?” 池清尴尬地笑了笑,“没,只是没想到。” 这时候明白了,她不觉想到,单斌穿上警服应该是很英俊挺拔的,他当得起那样的气质。 仿佛心有灵犀,单斌已经张口在那里解释了,“今天我休假,所以没穿制服,呵呵。” “爸爸!我饿了!”没多久,思桐便先嚷了起来。 单斌从车子的不知什么部位里搜罗出来一袋早就准备好的食物,往车后座上一抛,笑呵呵地说:“吃吧,小馋嘴!” 思桐很热情地分给果果,他不接,哪眼睛直瞄池清。 “拿着吧。”池清微笑着对他说。 果果又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 “阿姨,这个给你。”思桐又递了一份给池清。 池清忙拒绝,“好孩子,你自己吃吧,阿姨不饿。” 她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吃,果果时不时看一眼思桐,眼神柔和,吃相也很斯文,池清知道那是他心情好的反应,而思桐的眼里则溢满了得意。 池清这才注意到这女孩跟单斌长得实在太像了,一样黝黑的肤色,朗眉星目,只是女孩子长一张国字脸显然不太合适,五官却是挺清秀的。 池清依稀记得她有时候去幼儿园比较早,接了果果后,他总是不忘跟一个教室里的小女孩挥手道别,但回到家里,果果很少提幼儿园的事情,她也甚少注意这些细节,现在想来,那个女孩应该就是思桐。 “爸爸,今天为什么是你来接,戚阿婆呢?”思桐津津有味地啃着面包问。 “她家里有事回乡下了,这阵子都得由爸爸来接送你上下课啦。” 思桐再次发出欢快的尖叫! 相对于单斌父女的爽朗,池清和果果显得要拘谨得多。 池清的家在幼儿园南端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这里的房子都很古老,维持着四五十年前的样子,却已经破败不堪。一个院子里往往同住着几户人家,有共用的卫生设施和供水设备。 单斌送他们到前西弄一号的大门口,车子没法破门进去,他眼瞅着池清把果果抱下车,又回身向自己道谢。 “进去坐会儿吧。”出于礼貌,池清还是在片刻犹豫之后作出了邀请。 她眉宇间的局促没有逃过单斌的眼睛——他停车的刹那早已对门洞里面的情状一览无余。 “不了!还忙着,下回吧!”他笑容里的体贴和暖意让池清的心里起了一丝异样——久未有过的感觉了。 很多年以后,池清回首往事时才发现,这一天,对她来说,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转折点。 只是,那时的她尚且一无所知。 自那日以后,池清就时常在幼儿园碰见单斌。 每次与他们母子相遇,单斌都会以一种不由分说的热情劲儿送他们回家,却从未光顾过池清的家里,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需要感激的事情,她的家简陋得实在无法示人。 坐在警车里,池清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和荒诞的感觉,当然,单斌不是每次都会开那种面身白乎乎的警车过来,他的车老换,不过毋庸置疑,应该都是局里的。 “经常往外跑,也算假公济私,呵呵。” 有时候车后座会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好够两个孩子并肩坐,池清便只得坐在单斌身旁,他是属于天生话多的那种人,自然很高兴身边多了个听众。 池清也是从他的话语中一点一滴地了解到了他的情况。 单斌供职于Y市公安局警务科,他笑着跟池清解释,原本自己没这么话痨,但因为整天跟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事宜打交道,渐渐就变得嘴碎起来。 他每次说起自己处理过的那些小破事儿,池清都静静地听着,这让单斌很受用。 “满世界都是想申诉的嘴,却没有几副愿意聆听的耳朵。”他时常会爆出些这样的感慨来。 他还告诉池清,自己是孤儿,二十八岁才娶妻生子,婚后夫妻也很恩爱。不幸的是,妻子三年前患脑癌过世了。这几年,做媒的人倒是络绎不绝,不过他总是唯恐亏待了女儿,因此考虑良多,迟迟未娶。 池清听到这个消息时,颇受震动,一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暗叹。在潜意识里,更是不知不觉与他亲近了几分。 ------------ 2-1 1 林子很大很深。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挥洒向布满荆棘的地面,四周静谧得让人心生恐惧,偶尔有几声猫头鹰的鸣啼,凄凄惨惨。 池清奋力往前迈着步子,她感觉不到恐惧,只是觉得累,疲惫象潮水一样包裹住周身,地底下仿佛随时有双手伸出来,死死拽住她的腿,要把她就地绑住。 “妈妈,他们来了。”她的耳边响起果果尖而细的声音。 她赫然扭头,果然看到那群身着黑西装的男子正朝这边跑来。月光下,每个人的脸都森白且毫无表情,象从地狱追过来的杀手。 池清的心一下子揪起,她咬着牙奋力将果果抱起,拼足了所有力气往前狂奔。 然而,不管她跑得有多拼命,那群人却始终阴魂不散地尾随其后。她很想停下来问问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可她明白,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象鬼魅一样立刻贴过来,他们的手里似乎还有武器。她不能冒这个险,她还有果果在身边。 “砰——”突然,身后传来枪响,她惊悚地回头,看到离她左侧不远处有个身躯缓缓倒下。倒下的速度如此缓慢,镜头又是如此真切,她能清晰看清对方的脸——俊逸却极为惨白!这张脸曾无数次降临池清的梦中,带给她无法泯灭的心悸和绝望! “不!不!”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狂喊在林中震荡盘桓,久久不去…… 池清猛然间从床上坐起,拥着被子大口喘息,额角和背部已经蒸出一层细密的汗意! 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探手去摸身旁床上的儿子,指间一触及果果柔软温热的身体,狂烈的心跳才算有所减缓。 拧开台灯,池清俯身细细打量果果——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长着与她一样清秀的脸,肤色白皙如凝脂,睫毛又黑又长,此刻静静阖上了,有点象一尊完美至极的白色雕塑。 作为一个男孩,他长得的确过于柔美了,虽然才四岁。 池清悄悄下床去厨房间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窗边慢慢喝着缓解神经。 十月的天气,夜凉如水。 水已然喝光,她却仍有些怔忡,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事实上,这五年来,她经常会在梦中进入那同一片恐怖的森林,在无休无止的追杀中竭尽全力逃命。 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不想总是重复,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驱散那似乎早已植入骨髓,如印迹般无法抹煞的梦魇。 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思绪纷乱,却没有任何结果。 天不知不觉亮了。所有黑暗中聚拢过来的浓重的阴霾不请而散,她的世界再度迎来光明。 这个感知让池清暗暗吁了口气。 早饭后,送果果至幼儿园门口,刚要挥手道别,果果忽然开口问她,“妈妈,下课以后我能留下来跟朱老师学一会儿画画吗?” 他漆黑明亮的眼睛含着殷切的期望盯住池清,这让她的心异常柔软。 果果是个安静乖顺的孩子,乖得出奇,所以,他偶尔提出的请求池清总是会想尽办法满足,他的请求并不多,也从不过分。 “当然能,那我晚半个小时来接你。”她捏捏儿子的小手心。 果果满足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在脸上搁不住倏地一下滑逝了,这熟悉的神情令池清情不自禁地心神一漾,随即又是一凛。 池清在幼儿园对面搭公车赶往她上班的地方——一家卖绣品的工艺小店,店主是个女的,叫韩吟秋,四十岁不到,人挺和善。 她照例在八点以前第一个抵达店里,开了门,先做保洁工作:扫地、拖地,又把桌子、架子和展品逐一都擦了一遍。 店铺很小,不会超过二十个平米,韩吟秋仅雇了两名员工,池清白天守铺子,另一个男孩会在傍晚来接她的班一直干到晚上。 一个多小时后,韩吟秋姗姗而来。令池清意外的是,她的丈夫杜靳平也尾随其后——他很少这么早过来。 杜靳平人介中年,长相斯文瘦削,带一副金丝边眼镜,不太爱说话,看什么都仿佛心不在焉似的,他在这个城市的彼端另外经营着一家古玩店,生意很好。 池清有些拘谨地跟他们夫妇二人打过招呼,照旧埋头做自己的事。 韩吟秋是个善良的女子,所以会在两年前接收了身无分文,几乎走投无路的池清。但她毕竟是女人,有着女人都具备的敏感和妒嫉的通病——池清是她迄今为止在现实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二十六岁,又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对于这样一位“危险”人物,她自然不得不时刻提防着。 三年来,她始终只让池清在自己管辖下的工艺店干活而不让她踏足古玩店一步;每次万不得已,杜靳平跟池清碰面的时候,她的神经也总在潜意识里绷得紧紧的,尽管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当然,其余时间里,尤其是韩吟秋跟池清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是过得相当愉快的。不可否认,她自己也很喜欢池清,不仅喜欢她的美貌,也欣赏她随遇而安的性格。这种喜欢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她有时候看着池清会不知不觉地走神,她觉得池清的身上有某种致命的吸引,不仅对男人有效,也包括女人。 韩吟秋把一个事先就准备好的包从收银台的柜子里取出来递给了杜靳平,昨晚她忘记拿回家了,以至于害杜靳平跑了一趟。 “赶紧走吧。我一会儿就得忙了。”她匆匆忙忙地催促丈夫。 池清在逼仄的水池边洗抹布,背对着外面,很快就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她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她不比韩吟秋轻松,当有个人那么明显地提防着自己的时候,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虽然实际上,杜靳平很少拿正眼瞧她。 上午的客人其实不多,偶然有一两个踱进来逛逛,装模作样观赏一番后都会拔腿离开。 “昨天的演出怎么样?果果表现一定不错吧?” 韩吟秋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然而她却是极喜欢小孩子的,尤其象果果那样眉清目秀的男孩,只是池清很有分寸,并不常带果果来绣坊。 “嗯。”池清笑吟吟地点头,提起儿子来,她的心里便笼罩上了一层朦胧而柔和的色彩。 “有机会是该让他出去多锻炼锻炼,否则会越来越内向。男孩跟女孩可不一样,得大胆点儿。又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将来容易受人欺负。” 她转过身来,看见池清脸上现出的几分尴尬,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嗨!瞧我这张嘴!不过我是为你好啊!池清,说真的,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呀?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哇!” 这事韩吟秋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她提起过了,自从她知道池清的丈夫车祸身亡后,她想为池清找个归宿的念头就一直没有断过。 池清自然不好拂老板的面子,每次都用很含糊的“再说吧”带过去了。 她很少想过再嫁人,仿佛跟果果相依为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过去,她跟自己的母亲那样。 活到二十六岁的池清,也许因为前面的几年过得太跌宕起伏,几乎耗掉了她有限生命中绝大部分的精力,她不再象同龄女子那样对爱情充满幻想和企盼。她希冀的,不过是一份宁静平和的生活,无风无浪,她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把她的果果抚养长大。 ------------ 2-2 从正午开始,秋雨就落个不停。 韩吟秋一吃过饭就跑外市谈货款去了,只留池清一人留守看店。 下雨的午后格外凄凉,听着帘子外面滴滴答答永无休止的落雨声,仿佛时间也就此静止似的。 池清孤独地坐在博古架下的一张小木板凳上,手里拿了一块干抹布,缓慢地给脚边一堆刺绣作品“洗脸。” 一到这种漫长的雨季,她的左肩总是习惯性地隐隐作痛,那道旧伤口象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时时用疼痛来提醒着她过去并非只是一场梦那样简单。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手型十分美,韩吟秋有一回忍不住赞道:“你的这双手不去弹钢琴实在可惜了。” 当时她正低头做事,冷不丁听到这句赞誉,眉心不觉一跳,整张脸都不自然起来,幸而韩吟秋并未察觉。 打理名贵的刺绣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细心,韩吟秋总是很放心地把这种单调而无聊的重复工作拨给池清。 池清却并不觉得枯燥,她很享受这种静静的流水一样的时光,如果可能,她宁愿选择永远留在这样的单调之中。 她仔细地作业,时不时仰起脸来,打量几眼对面收银台后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绣品。在众多出样的展品中,它绝对不是最精彩的,相反,它极为简单:广袤的草坪上,有稀稀落落的牛羊,一轮夕阳降落未落,整个色彩给人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味。事实上,很多人看到这幅画时都会带着浅浅的遗憾吟诵出这句话来,也因此,它很少有人问津。 池清对它情有独钟,不过是因为画面上的意境与她记忆中的某一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虽然绝非同一地点,连场景都不尽相同。可那种悲怆凄凉的末世之感却不谋而合,仿佛是她过去、甚至——或许将是她一生的写照。 她有时候希望这幅画能早些出手,以免在不经意间总是会惹出她记忆里蛮横的点滴。然而,又有些时候,比如象现在这样,当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直到神思恍惚时,她又希望它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即使那对她来说不亚于一场噩梦,她也甘愿沉沦。 那种感觉,象是吸毒,却引诱得她失去自我,欲罢不能。 她的脑海里光影交叠,有张脸逐渐清晰起来,那个在湖边搂着她,与她倾情拥吻的人,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象是要撬开她的心扉,取走她本已摇晃不定的那颗柔弱的心…… 门口传来低微的“叮——”的一声,有人进来。 池清尚未从思绪里彻底摆脱出来,目光迷蒙地投射过去,意外且吃惊地看到竟然是杜靳平走了进来。 她慌忙起身,抹布还抓在手上,敛眉顺目地打招呼,“杜老板。” 她没想到他一天之内居然会光顾两次。 杜靳平虚虚地点了点头,并不怎么朝她看,在簇拥的店堂里转了一圈,一言不发。 池清不明白他突然造访用意何在,她一直很怵杜靳平的少言寡语,还有他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与其说是清高,毋宁说他在刻意营造一种阴郁的氛围。 静默让空气陡然紧张,她试图缓解。 “韩老板出去了。”池清讪讪地解释,有点没话找话, 说完了才醒悟到他们是夫妻,岂有不明白对方行踪的道理,根本无需自己多嘴。 杜靳平倚在收银台的沿上,悠闲地摆弄着手上的车钥匙,既不走也不开口。 出于礼貌,池清给杜靳平沏了杯茶,轻轻搁在离他半臂远的收银台面上。杜靳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她净白修长的手指上,池清觉察到了,手象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收起惶恐,重新返回小凳上,继续进行擦拭工作。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杜靳平终于开口了。 “你来Y市多久了?” 池清讶异地顿了一下,还是选择合作,她不想得罪这个间接的老板。 “两年。”她回答得很小心,唯恐哪里出了茬子。 “老家是哪儿的?”杜靳平紧接着又问。 池清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得不谨慎地想了一想,然后轻声回答:“宿平。” “为什么会离开宿平?”他悠扬而缓慢的声音与池清嗓子里的微微颤栗形成鲜明对比。 “我……丈夫……过世了……在宿平……呆不下去。”她几乎是磕磕绊绊地讲完了这句话,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噎得发哽。 杜靳平犀利的目光紧凝在她低垂的面庞上,眸中有太多复杂的神色,让池清无法对视。她的惶恐开始加剧。 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她并非在说谎。 丈夫刘永忠收留她的时候就遭到亲戚的强烈反对,从外人看来,她跟刘永忠实在是太不搭调的一对,一个美若天仙,一个长得丑陋不说,还断了一条胳膊,人人都对来历不明的池清持怀疑态度——怀疑她的居心和意图。但刘永忠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扭转得过来,他不仅是池清的救命恩人,更对她有着强烈的爱慕之心,最终,他无视一切反对理由,毅然跟池清结了婚,也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满两年,咒语就兑现了——永忠在某个清晨出门干活,被一辆小车撞死,肇事者逃逸,至今未明。 在刘永忠的葬礼上,刘家的人没有给池清一丝一毫的情面,在痛斥她的“狐媚、恶毒”之后,她与年幼的果果就此净身出了刘家——虽然果果是在刘家出生的,但没有人相信那个雪白粉嫩的男娃是刘永忠的骨肉。 当然,他的确不是。 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哗哗的雨声仿佛在瞬息之间侵入池清的耳朵,她惊觉似的向外面张望了一眼,回到现实,杜靳平还在她对面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你喜欢这儿吗?”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不少,也许是察觉到了池清的紧张。 池清细细思索,她真的说不上来,不过是谋生而已,容不得她选择。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勉强笑了笑,“挺喜欢的。” 杜靳平回过身去,目光逐一览过墙上的绣品,最终停顿在那幅让池清纠结的刺绣上,他抬手明确无误地指着它说:“把这幅给我包起来,我要了。” 池清手上的抹布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待擦拭的镜框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神志,利索地站起来,“好的,杜老板。” 包装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多看那画一眼,心里不清楚是轻松还是失落,近似麻木地递给了杜靳平。 “多少钱?”他问,已经在掏钱包。 “嗯?”池清一愣,“这个……你跟韩老板说一声就行了。” 杜靳平没理会她,又问了一遍,“到底多少?” 池清顿了一顿,吭哧着道:“原价是……”她想了想,报出一个数字。 他连价都没还,很利落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来,大致数了数,递给她。池清未及清点数目,杜靳平已经拎着装绣品的袋子朝门口走去,“不要告诉吟秋我来过。”他头也不回地嘱咐池清,话音刚落,他已经步入如荼的雨中,连伞都没撑。 ------------ 2-2 从正午开始,秋雨就落个不停。 韩吟秋一吃过饭就跑外市谈货款去了,只留池清一人留守看店。 下雨的午后格外凄凉,听着帘子外面滴滴答答永无休止的落雨声,仿佛时间也就此静止似的。 池清孤独地坐在博古架下的一张小木板凳上,手里拿了一块干抹布,缓慢地给脚边一堆刺绣作品“洗脸。” 一到这种漫长的雨季,她的左肩总是习惯性地隐隐作痛,那道旧伤口象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时时用疼痛来提醒着她过去并非只是一场梦那样简单。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手型十分美,韩吟秋有一回忍不住赞道:“你的这双手不去弹钢琴实在可惜了。” 当时她正低头做事,冷不丁听到这句赞誉,眉心不觉一跳,整张脸都不自然起来,幸而韩吟秋并未察觉。 打理名贵的刺绣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细心,韩吟秋总是很放心地把这种单调而无聊的重复工作拨给池清。 池清却并不觉得枯燥,她很享受这种静静的流水一样的时光,如果可能,她宁愿选择永远留在这样的单调之中。 她仔细地作业,时不时仰起脸来,打量几眼对面收银台后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绣品。在众多出样的展品中,它绝对不是最精彩的,相反,它极为简单:广袤的草坪上,有稀稀落落的牛羊,一轮夕阳降落未落,整个色彩给人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味。事实上,很多人看到这幅画时都会带着浅浅的遗憾吟诵出这句话来,也因此,它很少有人问津。 池清对它情有独钟,不过是因为画面上的意境与她记忆中的某一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虽然绝非同一地点,连场景都不尽相同。可那种悲怆凄凉的末世之感却不谋而合,仿佛是她过去、甚至——或许将是她一生的写照。 她有时候希望这幅画能早些出手,以免在不经意间总是会惹出她记忆里蛮横的点滴。然而,又有些时候,比如象现在这样,当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直到神思恍惚时,她又希望它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即使那对她来说不亚于一场噩梦,她也甘愿沉沦。 那种感觉,象是吸毒,却引诱得她失去自我,欲罢不能。 她的脑海里光影交叠,有张脸逐渐清晰起来,那个在湖边搂着她,与她倾情拥吻的人,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象是要撬开她的心扉,取走她本已摇晃不定的那颗柔弱的心…… 门口传来低微的“叮——”的一声,有人进来。 池清尚未从思绪里彻底摆脱出来,目光迷蒙地投射过去,意外且吃惊地看到竟然是杜靳平走了进来。 她慌忙起身,抹布还抓在手上,敛眉顺目地打招呼,“杜老板。” 她没想到他一天之内居然会光顾两次。 杜靳平虚虚地点了点头,并不怎么朝她看,在簇拥的店堂里转了一圈,一言不发。 池清不明白他突然造访用意何在,她一直很怵杜靳平的少言寡语,还有他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与其说是清高,毋宁说他在刻意营造一种阴郁的氛围。 静默让空气陡然紧张,她试图缓解。 “韩老板出去了。”池清讪讪地解释,有点没话找话, 说完了才醒悟到他们是夫妻,岂有不明白对方行踪的道理,根本无需自己多嘴。 杜靳平倚在收银台的沿上,悠闲地摆弄着手上的车钥匙,既不走也不开口。 出于礼貌,池清给杜靳平沏了杯茶,轻轻搁在离他半臂远的收银台面上。杜靳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她净白修长的手指上,池清觉察到了,手象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收起惶恐,重新返回小凳上,继续进行擦拭工作。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杜靳平终于开口了。 “你来Y市多久了?” 池清讶异地顿了一下,还是选择合作,她不想得罪这个间接的老板。 “两年。”她回答得很小心,唯恐哪里出了茬子。 “老家是哪儿的?”杜靳平紧接着又问。 池清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得不谨慎地想了一想,然后轻声回答:“宿平。” “为什么会离开宿平?”他悠扬而缓慢的声音与池清嗓子里的微微颤栗形成鲜明对比。 “我……丈夫……过世了……在宿平……呆不下去。”她几乎是磕磕绊绊地讲完了这句话,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噎得发哽。 杜靳平犀利的目光紧凝在她低垂的面庞上,眸中有太多复杂的神色,让池清无法对视。她的惶恐开始加剧。 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她并非在说谎。 丈夫刘永忠收留她的时候就遭到亲戚的强烈反对,从外人看来,她跟刘永忠实在是太不搭调的一对,一个美若天仙,一个长得丑陋不说,还断了一条胳膊,人人都对来历不明的池清持怀疑态度——怀疑她的居心和意图。但刘永忠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扭转得过来,他不仅是池清的救命恩人,更对她有着强烈的爱慕之心,最终,他无视一切反对理由,毅然跟池清结了婚,也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满两年,咒语就兑现了——永忠在某个清晨出门干活,被一辆小车撞死,肇事者逃逸,至今未明。 在刘永忠的葬礼上,刘家的人没有给池清一丝一毫的情面,在痛斥她的“狐媚、恶毒”之后,她与年幼的果果就此净身出了刘家——虽然果果是在刘家出生的,但没有人相信那个雪白粉嫩的男娃是刘永忠的骨肉。 当然,他的确不是。 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哗哗的雨声仿佛在瞬息之间侵入池清的耳朵,她惊觉似的向外面张望了一眼,回到现实,杜靳平还在她对面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你喜欢这儿吗?”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不少,也许是察觉到了池清的紧张。 池清细细思索,她真的说不上来,不过是谋生而已,容不得她选择。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勉强笑了笑,“挺喜欢的。” 杜靳平回过身去,目光逐一览过墙上的绣品,最终停顿在那幅让池清纠结的刺绣上,他抬手明确无误地指着它说:“把这幅给我包起来,我要了。” 池清手上的抹布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待擦拭的镜框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神志,利索地站起来,“好的,杜老板。” 包装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多看那画一眼,心里不清楚是轻松还是失落,近似麻木地递给了杜靳平。 “多少钱?”他问,已经在掏钱包。 “嗯?”池清一愣,“这个……你跟韩老板说一声就行了。” 杜靳平没理会她,又问了一遍,“到底多少?” 池清顿了一顿,吭哧着道:“原价是……”她想了想,报出一个数字。 他连价都没还,很利落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来,大致数了数,递给她。池清未及清点数目,杜靳平已经拎着装绣品的袋子朝门口走去,“不要告诉吟秋我来过。”他头也不回地嘱咐池清,话音刚落,他已经步入如荼的雨中,连伞都没撑。 ------------ 3-1 走到大院门口,米店的伙计便止住了脚步,娴熟地把肩上那袋10公斤重的米“扑——”地卸在了地上。 池清惊诧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就送到这里啦!”伙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矮个,长得很敦实,一咧嘴露出黄黄的牙齿,笑起来感觉很不正经。 “不是说好送到家里的吗?” 那伙计急着去赶麻将场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不耐,“这不是已经送到你家了嘛!走进去能有多远!” 池清只恨自己刚才太大意,连路费都在米店一并给了,她恼道:“你们讲不讲信用的?” 伙计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停留在她胸脯上,笑得有些淫邪,“要我送进去也行啊!你得让我摸一把!” 池清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骂道:“无耻!” “哈!你一个小寡妇,背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龌龊的事,跟我装什么清高!” “你滚!”池清忍无可忍,朝他低喝了一声。 “不愿意拉倒!”伙计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池清努力把眼泪忍回去,俯下身,试了试米袋的重量,很沉,她仅能够凑着地面将它往前一点一点地挪。 才把它扒拉进大门,身后就传来汽车尖锐的鸣笛,紧接着是马达熄灭和泊车的响动,她没有理会,兀自努力移动着米袋。 “阿姨!”耳边传来思桐娇脆的一声叫唤。 池清很意外,直起腰向后望去,果然看见打扮得象只花蝴蝶一般的思桐正朝自己奔来,当然,她的身后还有言笑晏晏的单斌。 走到近前,单斌不由分说就把那袋米扛到自己肩上,同时取笑起池清来,“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真是不自量力啊!” 池清勉强笑了笑,因为他的到来和帮助,抑郁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还愣着干什么,给带个路吧!”单斌朝她扬眉。 池清忙牵住思桐的小手,走在了他前面,思桐肩上还背着个小书包,一蹦一跳的甚是欢快。 池清搞不懂单斌为什么会带着女儿在这个周日的傍晚找上门来,只是回头看见单斌歪着脖子扛米袋的模样,她没太好意思在路上细加盘问。而且,这些年来,她习惯了等待,等别人开口,等别人告诉她,等别人要求。 单斌还是第一次踏入这个从外面看起来显得有些岌岌可危的院子,以往他都只在院门口匆匆一瞥。走在布满青苔的石砖小径上,触目所及都是老旧房子的破落样儿,他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池清的家是个类似于筒子间的地方,且只有一层,四四方方的位于整个院子最毗邻外墙的地方,里面粗陋地被隔成了几个小单间,勉强分出厨房、洗浴间、客堂和一间小小的卧室。 家具和摆设都不多,好在均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倒也不至于显得太过寒酸。 果果在客堂间的桌子上翻一本画册,很惊异地看到母亲拉着思桐跨进屋里。 “果果,看看谁来了?”池清笑吟吟地向他招呼。 “池果果!”思桐却早先一步发出喊声,咯咯笑着扑过去跟果果会合。 单斌瞅准了一个米缸样的摆设,走上前把米袋卸下来,同时揭开盖子,果然看到里面浅薄的一层剩米。 “我给倒进去啦!”单斌大声询问。 “哎,好!”池清忙着给思桐挪椅子,匆匆回了一句。 一通忙碌之后,单斌双手叉腰立在整个房子的中央,池清正在给他倒水。 “你这儿真干净嘿!” 池清很感激他对室内的粗陋避而不提。 “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没别的好招待的,只有白开水。”她把的一杯兑得不冷不热的白水送到他手上。 单斌接过,善解人意地一笑,“这个好啊,这个健康!” 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然后把杯子放到桌上,用手指蹭了蹭鼻梁,“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池清睁大了眼睛,很是好奇,她不明白自己还有能帮到单斌的地方。 “这两天有大领导要来市里视察,上头加强管制,把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调动起来了,我今天晚上刚好轮到值班。本来思桐可以到同事家宿一晚,但他们也都挺忙的,而且早上送幼儿园也不方便,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麻烦你给照顾一下。” 说完了,才发现池清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却默不作声。他有些尴尬,“咳,你要觉得不方便就……” “当然可以,不麻烦!”池清却很干脆地打断了他。 在此之前,池清从未想过单斌会踏足自己的陋室,更不会想到他会如此信任地把宝贝女儿托付给自己,虽然只是一晚,但他的语气里表现出来的亲疏是那样明显。 她脸上荡漾的笑意反衬出她良好的心情,那明艳的容颜让单斌一时觉得有几分晃眼。 “那,今天晚饭也在这儿吃吧。”池清一下子忙碌起来,满含期待地问单斌。 单斌有些犹豫,看了看表,思忖了片刻,点点头,“好。” 他理所当然的架势没有让池清反感,反而有种难以名状的欣悦,一贯冷清的勉强称之为“家”的小屋终于因为客人的造访而焕发了些许生机。 思桐早就从她的书包里把一些玩具拿出来跟果果分享,原本整洁的四方桌上一下子凌乱起来。两个孩子相处得很融洽,一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另一个则安安静静地听着。 单斌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小孩子的游戏他插不上话,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有果果的相伴,思桐就不像在家里那么紧缠住自己了。 屋外有块不大的空地,架着洗衣板和晾衣杆等物,池清正蹲在地上洗着盆里的菜,她的身旁是一个类似于打水设备的东西,然而她不用,总是从脚边的水桶里倒干净水出来用。 “这是什么?”单斌走过去,敲敲那年代久远的玩意儿问。 “抽水泵。”池清说,“坏了。” 单斌指指水桶,“你这水哪儿来的?” “哦,去前面舀的井水。” “为什么不用自来水啊?” “这院子里就按了一个水龙头,在房东那里,那个要花钱。”池清声音低下去一些,“不过你放心,烧饭的水我都是用自来水的,井水只是洗洗弄弄。” “你怎么租在这样的地方啊?”单斌环顾四周,实在没忍住,皱起眉头来嘟哝了一句。 “这里因为随时可能拆迁,房租很便宜。”池清平和地解释道。 单斌听了,没来由觉得酸楚,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却不料迄今仍有人这么艰难地在过日子。 “哪儿坏了?”他走近抽水泵,开始认真摆弄起来。 池清已经把洗净的菜和米放到一个塑料箩筐里,她直起微酸的腰来,“我也不知道,怎么都压不下去。” 直到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单斌还在围着水泵打转,池清也没多想,端了东西就去厨房,她怕耽搁了单斌的任务,抓紧时间做饭。 等饭菜都准备妥当,她解了围裙出来召集开饭时,很诧异地看到单斌脱了外套,只着一件制服样的衬衫,半蹲在地上,把那抽水泵拆得七零八落。 “呀!你在修啊?”池清疾步过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单斌朝她灿烂地一笑,“找出问题了,是轴里的一粒滚珠坏了,我刚才出去配了一个,很快就好。” 他的额上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某种感动的情绪蓦然间填满了周身,池清久久无法言语啊,半晌才呆呆地回了一句,“谢谢!” ------------ 3-2 单斌果然能干,很快就将水泵修复如初,池清依言过去,手按在柄上,没压几下,汩汩的水就从笼头里流了出来,先是黄的,大约久未用,管子里腐蚀生锈了,未几,甘冽的清水顺利流出。 “真的好了呢!”池清欣喜不已,露出甜甜的笑容,眼里也一下子有了神采,那样子让她显得比实际年轻了好几岁,仿佛一个初涉尘世的学生。 单斌望着她的眼眸中逐渐堆砌出一丝震动和一种有别于平常粗犷的更深层次的复杂含意来。 晚饭做得很清淡朴素,两样时蔬,一碟小炒,外加一个针菇清汤,都是原汁原味地做,没有借助浓重的调味料。 思桐很喜欢,饭连吃了两碗,让单斌又意外又高兴,在家吃饭的时候,不管是早中晚的哪一顿,她无一不是磨磨唧唧的,惹得带她的阿婆老跟单斌抱怨。 “阿姨做的饭比阿婆做的好吃。”她吧唧着小嘴巴如是说。 池清摸摸她的小脑瓜,笑着对单斌道:“老话说,隔灶米饭香,果然有道理。” “我也爱吃。”单斌心情好,大大咧咧地应和了一句。 池清脸上顿时有些热烘烘的,那股热流从外而内,一直渗透到心田,带出久已压抑的对温暖热闹的渴望。 过了一会儿,她才仰起脸来,含着笑看思桐,“那以后常来阿姨这儿吃饭,好不好?” 思桐嘴里塞满了饭菜,一时开不了口,只把小脑袋点得像鸡啄米,连一旁的果果看在眼里都开心地笑起来。 单斌抚了抚女儿的头发,乐呵呵地替她回答:“那我们就不客气啦,是吧,思桐?” 针菇清汤也让他们父女俩赞不绝口。 池清今天格外高兴,听他们说好,脱口便道:“这是我们家乡的招牌菜,几乎家家都会做的。” 单斌听了心里一动,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哦,是嘛!不过宿平那地方好像不产这种针菇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池清被他点破,遂愣住,一时竟有些结舌,好在单斌只是随口一提,也没等她有下文,兴致很高地拿大勺往自己碗里舀汤喝了,朝池清笑嘻嘻地说:“确实很不错,比饭店煲得都强。” 池清对单斌的夸大其词勉强回以一笑,心情却由此一落千丈,一层淡淡的灰暗再度顽固地笼罩住了她,阳光终于无法破茧而出,似从美梦中惊醒。 吃过饭,池清收拾了餐具去厨房洗刷,果果带思桐在小院的空地上玩转陀螺,到底还小,因为有了小伙伴,果果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一贯苍白的小脸也是难得红彤彤的,这让池清感到些许欣慰。 单斌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东西,到厨房跟池清道别。 “不再坐坐吗?”池清与他客气着。 “不了。赶时间!”单斌简洁地道,“思桐就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举手之劳而已。”池清甩着湿漉漉的手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对了!”他突然折返身,差点撞到紧随其后的池清身上,惹得她低声惊呼,向后退去。 单斌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立稳,又很快放开了她,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是想说,你,你家里要是还有什么东西坏了,可以留着等我下次过来修。” 池清雪白的手臂上现出几个红色的手印,她的脸也因此被染得嫣红,“哎,谢谢!” 她没再继续跟着单斌,眼睁睁地望着他走到小院当中,嘱咐了思桐几句,又跟果果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夜幕很快降临,两个孩子却玩得不亦乐乎,一丝睡意也无。池清瞅了眼小闹钟,不得不开口阻止,“果果,快九点了,该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上学呢!” 果果趴在桌上画了一幅图,对母亲的规劝听而不闻,他正与思桐聊得欢,“我给他手上再加把枪,这样他夜里一个人出去就不害怕了。” 池清凑过去瞄了眼儿子的杰作,竟然是一群长着翅膀的侠客齐刷刷展翅飞翔,真不知道他脑袋里怎么会攒出如此形象的。 也许是动画,池清记得他没事的时候总爱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台17寸电视机前。 “我爸爸有枪。”思桐突然说,小小的脑袋高昂着,很骄傲。 果果侧着头睨了她一眼,眸中不能说没有羡慕,他嘟哝了一句,“你爸爸是警察嘛!”稍顿片刻,不免好奇,“那他用过吗?” “当然!”思桐说得煞有介事,“他还开枪打死过坏人呢!他以前是刑警。”说起这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池清在旁边偶然听到,却为之一震,不觉陷入沉思,仿佛揪到了某个纰漏,这些年,她始终过得如惊弓之鸟。 果果用手托着小脑瓜,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是刑警?” 这下却把思桐难住了,四岁的年纪怎么解释得清,“刑警也是警察呀,不过不是普通的警察哦!”她想了想,又强调了一句,“反正就是能抓坏人的。” “睡觉吧!”池清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转过来,不能再听任他们无边无际地聊下去了,起身果断地收拾桌上的纸笔书籍还有玩具。 赶鸭子上架般地敦促着孩子们洗漱后,终于把他们成功地揪到了床上。 老床很宽大,三边都有护栏,她睡在最外面,果果和思桐并肩睡在内侧。躺下去没多久,思桐就吵着口渴,她只得扭开了灯起身去给她倒水,端着水杯进房间,看见果果和思桐神采奕奕地又聊开了。 等她喝足了水歇息下去没多久,果果又说要嘘嘘,池清无可奈何地再次起来服侍,如此这般折腾数次后,身旁终于传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池清这才发现,照顾两个孩子的麻烦远远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那种辛劳简直要用乘方来计算,她精疲力尽地躺着,因为多了一份责任而神经紧绷,怎么也没法放松下来。 脑子里各种念头风起云涌,想得最多的还是单斌,他单纯迷人的笑容,热情的态度,给了池清前所未有的放松感。 “我爸爸以前是刑警。”思桐清脆的宣言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袭着池清的脑海。 如果不是思桐无意中提起,池清自己是怎么也没法把单斌同刑警联系在一起的。 诚然,他长得高大威武,但似乎缺乏刑警那样的冷硬和戾气。 为什么单斌从未跟她提过? 可自己也没问过呀!他不过是当自己普通朋友而已,干嘛要事事向自己交待清楚呢?真没道理! 池清在心里自说自话着,渐渐地迷糊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这一晚,噩梦再度降临。 梦里,经年未见的母亲扯着她的胳膊,苦苦哀求,“海棠,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知不知道妈妈等你等得有多辛苦吗?海棠,你怎么不替我想想?” 池清的嗓子象被人掐住了一般,纵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象被某个人拖着,越拖越远,母亲的手在她臂上一路滑下去,她的心里溢满绝望。 “海棠,你要去哪儿?你走得那么远,还回得来吗?”妈妈凄厉的声音直捣她内心,撕扯得她心神俱裂。 她无声地痛泣,母亲也对着她哭,然而顷刻间,母亲的眼泪化成一道道血水,挂在苍白的脸上,触目心惊。紧接着,她的身子像被一只无形中的大手抓住,高高地向空中抛起,如一叶瑟瑟落下的干枯黄叶,飘荡间往地上缓慢地坠去…… “啊——”池清发出恐怖的大叫,一下子被吓醒了! 月色清辉中,她瞪起双眼环顾四周,好似要把给她施加梦魇的恶魔给找出来! 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折磨了! 是身边孩子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逐渐将她拉回现实,喘息匀停,她渐渐平静下来,就像每次噩梦醒来后那样。 噩梦于她,仿佛是如影随形的东西,也许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逃脱。 她搂紧自己的双膝,把冰冷的脸搁在温暖的膝盖上,那份来自自身的暖意让她想起了亲爱的母亲。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 4-1 午饭后,晚班的男孩韦杰早早来到了绣坊,却是一副鼻青脸肿的狼狈相。韩吟秋惊诧不已,“小杰,你这是怎么搞的?” 韦杰是韩吟秋的远房表亲,去年刚职高毕业,在学校时,书不肯好好读,整天跟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搅在一起,毕业后也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让父母操碎了心。 韩吟秋跟自己的这个表姐感情很好,于是很仗义地提出让韦杰来自己铺子上当帮工,虽然不是什么有前途的活儿,但也好过把他流放到社会上瞎混强。表姐为此对吟秋千恩万谢。 初来时,韦杰也是心不在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想到三个月后突然性子大转,竟踏踏实实地干到了现在。 韩吟秋冷眼旁观,被她发现了些许端倪,只要是池清在,那小子就特别勤快,不过韦杰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干自己的活儿,谁也搞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吟秋虽然隐约有些担心,但她也是了解池清的——她不是那种招蜂惹蝶的女子,也就暂且把隐忧压下了。 韦杰低眉顺目地走到店堂最里面的水池旁,在低头清洗颜面之前,喏嚅地说了一句:“摩托车跟别人的汽车撞了一下。” 韩吟秋大惊小怪起来,“那你没事吧,还伤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韦杰飞快地打断她,眼睛迅捷地扫了杵在一旁望着自己的池清一眼,“没什么问题。”说着,低头用手接水,刷刷地洗脸,水侵入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一块干净的毛巾递到韦杰面前,他抬眼,看到池清温和的眼眸,“拿着,好好擦擦吧。” 韦杰无声地接过,有些慌乱地把目光从池清脸上调开。 “瞧你这样子,可真够让人担心的。”韩吟秋喋喋不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呀!那一会儿送货你也去不成了,这副模样可怎么去见客人呢!” 池清见她犯起愁来,忙主动地说:“要不我去吧。” “不用!”韦杰突然开口阻止,“我能行。” “行什么行啊!”吟秋有点没好气,“瞧你那张脸,客人敢给你开门吗?” “还是我去吧!”池清又道。 韩吟秋对她也是摇头,“你怎么去呀?你又不会开摩托,那幅绣品还蛮重的。”平常有这种零星外送的生意都是韦杰负责的。 “我可以的,坐公车去,没问题。”池清很温婉地坚持。 韩吟秋到底心疼表侄,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同意了,“那你早点儿走,送完货也别回来了,直接下班吧。” 韦杰张了张嘴,还想说点儿什么,两个女人却已经结束了交流,各自忙开了,他站在镜子前,瞅着自己狼狈的模样,有些沮丧。 临出发前,韩吟秋接了个电话,没讲几句,就喊住整装待发的池清,眼神怪异,“是打给你的!” 池清莫名其妙地从她手里接过听筒,才“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单斌乐乐呵呵的声音,“昨晚怎么样,没把你烦死吧!” 池清的心微微一跳,“啊!是你呀!”为了联络方便,她昨天刚把绣坊的电话号码抄给了单斌,没想到他打得这么积极。 “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单斌笑道:“我一晚上没睡了,今天领导主动让我早些回去,我,咳,我想去你那儿吃晚饭,行吗?” 池清听出他话语里的一丝亲昵来,脸上顿时微微发烫,“行。”一抬头,只见韩吟秋双目如电,炯炯地地投射过来,她赶忙含糊其辞道:“我还有事,下次再说吧。” “那好。我们在幼儿园门口碰头!”单斌爽朗的声音再度传来。 “谁啊?”韩吟秋果然没打算放过她。 “是,是果果班上同学的家长。有点小孩子的问题。”池清说着,抬手撩了撩鬓边的发丝,不再给韩吟秋盘问自己的机会,取了绣品就往外走,“我去了!” 韩吟秋在她身后发了半天呆,嘟哝了一句,“怎么突然间神神秘秘的。” 韦杰闷头理着裱画用的木框,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这次的客户是个有钱人,池清转了三趟公车才抵达位于城市南郊的别墅群,按着韩吟秋给的地址辗转找了过去,总算顺利地把货给送到了,没想到出来时却迷路了。 池清进小区走的是正门,因为在里面绕了好大一个圈,有点不辨方向,出来时偏巧走了侧门,跟来时路几乎南辕北辙,放眼望去,除了间或出现的点点树木,跟一片蛮荒之地无异,别说公车站,连行人都不见有几个。等她醒悟过来,也许是自己走了岔路时,已经行出去相当距离了,返身折回委实不甘心,心想总有途径可以通到大马路的吧。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她又不屈不挠地认准一条布满林荫的小道走了许久。 渐渐地,连行人也不太能见着了。除了偶尔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世界简直象被隔离了一样。 池清不得不停下脚步,手在脑门上打了个凉棚,向着略略偏移的太阳张望良久,最终确认大方向没有错,于是继续朝前走。 这样的情形何其熟悉,她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置身于如此繁茂的一条道路上,然而,却总是她一个人,孤独地漫步,无人相伴。 当然,梦里有惧人的追杀者,现实里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是被几年前那场劫难给震慑住了。 身后却蓦地传来脚步声,笃笃地,沉重而有节奏,打乱了她微薄的闲适。她赫然转身,身后空无一人,继续走,那声音却再度响起。 难道有鬼?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真说不定。 池清陡然间紧张起来,她加快了步伐,只是身后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却始终不离不弃,总是徘徊在距她五米开外的地方,而每次她回过头去看,却是空无一人。 所有梦里的心悸和惶恐象轻烟一样笼罩住她,轻而易举地把她俘虏,好似要置她于死地,她先是加快步伐,然后开始疯狂地奔跑,希望籍此逃出生天! 她的猜测是准确的,小道的尽头,与她来时的那条大马路接壤,事后回想,她应该是穿越山林,再次绕了个大圈才走出来的。 她的听觉和全部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定在了身后,她努力调动双腿的节奏,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在狂乱而嘈杂的氛围中,她几乎能想象得到追猎的人怎样步步紧逼,在离她越来越近的地方,他抽出了尖刀…… “喀——”一声刺耳的锐响悚然间从斜刺里传来,池清惊慌失措地调头望去,眼前白光一闪,一辆警车呼地停在了她面前! “啊!”她直惊得地连连退后,尚未搞清楚状况,但见单斌从车上下来,带着一脸的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儿?” 池清失措的表情让单斌突然间严肃起来,几步跨过去,揪住她的手臂,“怎么了?” “有,有人追我!”池清口齿不清地说着,往来时路上指去。 郁郁葱葱的小径上空无一人。 单斌哑然失笑,拉着她上车,“撞着鬼啦?那边再过去有坟地哦!据说是风水宝地!” 池清被他塞进车里,犹自惊魂甫定,向着车窗外再度张望了一眼,难道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可是,鬼有那么厚重的脚步声么? 车子打了几个弯,终于驶入人气十足的都市的街道,池清开始清醒了,为自己适才懦弱的失态感到羞愧。 “你怎么会去那边?”她讪讪地问单斌。 单斌睨了她一眼,“我去附近派出所有点事儿路过这里,可巧,居然救了你一命!” 听着他如此戏谑的打趣,池清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已是下午三点,单斌给单位挂了个电话,可以先下岗了。 “唉!晚上还得接着去值班。” 池清看看他,“那思桐今晚上……” “如果不麻烦的话,你看……”单斌脸上交织着笑意与为难。 “不麻烦。”池清轻轻笑了笑。 单斌呵呵直乐,隔了半晌,说了句,“你是我认识的最……最……”他竟然找不着词儿来形容池清,最后耸了耸肩,“最善良的人。” 池清瞧他抓耳挠腮的样子,不觉抿着嘴笑。 “听思桐说,”她缓缓地开口,语气里透着小心,“你以前……是做刑警的?” 单斌快速而坦然地回答:“是啊!” “那为什么又……”池清侧着脸,双目紧紧凝视着他。 单斌轻松的表情忽然转为沉重,“我妻子走后,有一段心情一直不好,还出过点纰漏,局里考虑到我的现实状况,就给调到后勤组了……我不想有一天,思桐连爸爸也失去。” 池清听得凄然,一时竟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心里一个本已凝结成型的疑团在缓缓散开。 ------------ 4-2 思桐在池清家里断断续续住了四五天,单斌也籍着由头去她那里噌了几顿晚饭。 最后一天,单斌来接思桐回去,果果跟她拉着手在小院子里难分难舍,池清在一旁看了,也颇为动容,原来果果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孤僻,他很需要朋友。 隔日傍晚,池清在家收拾,捡了几件思桐落在家里的东西,她整理好了塞进一个小马甲袋,嘱咐果果上学给她带过去。 没想到果果第二天回来告诉她,思桐没去上课,她生病了。 思桐这一病竟然就是一个星期,池清很是不安,问果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池清担心她会不会是在自己家里感染了什么不适,这样一想,顿时感到一丝愧疚,她决定找个时间去看看。 单斌没给池清留过任何联络方式,只除了从前在闲谈的时候提到过他所在的单位。说起来也是池清比较大意,她习惯了单斌单方面来找她,几乎没想过自己也有需要联络他的时候。 池清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单斌单位找他。这对她来说是近乎冒险的举止——在此之前,她从未对果果以外的任何人如此热心过——这主要是因为她在单斌父女身上看到了渴慕许久的温情与善意。 为了去看思桐,池清又请了两小时的假,韩吟秋嘴上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充满了好奇和怀疑。池清只能硬着头皮当没看见。她去附近的果品市场选了些新鲜水果,匆匆赶往单斌所在的公安局地方分局。 除了在所在地的派出所办理过暂住手续,她几乎不怎么踏足这一类地方,有种本能的畏惧心理。 印象里,应该是很严肃的领域,没想到走进去特别热闹。 一名女警在门口正与某位老伯大声说着话,见池清探头探脑的样子,便转过脸来问她:“你找谁?” 池清有些局促地撩了下鬓边的发丝,“请问单斌在吗?” “你找他?”那女警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有什么事?” “我……”池清一时竟答不上来,“我,咳,是他……朋友。”磕磕绊绊说完了,脸也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 女警脸上渐渐现出恍悟的神色,很快就热情起来,目光透亮地扫视着她,爽朗地说:“他在,你等着,我给你叫去!” “谢谢!”池清又是感激又是窘迫地点了点头。 谁知那女警走了没几步,突然仰脖子朝着对面一扇半敞的办公室门扯了一嗓子,“单斌,你女朋友看你来啦!”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立刻蹿出好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来,男女都有,嘴上吵吵着,“哪儿呢?哪儿呢?” 池清于瞠目结舌中再度把脸涨红,不知所措地紧紧提着那篮装点得很鲜艳的水果,杵在门外不敢挪动进来。 不多会儿功夫,她就看到一脸啼笑皆非的单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嘻嘻地数落那女警,“老袁,你胡说什么呢!又拿我开涮呢吧!” 那被唤作“老袁”的女警用下巴往门外一勾。单斌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突然发现玻璃门口站着的那个满脸通红的女子,不是池清又能是谁?! 单斌顿时愣住,英挺的身驱在不经意间僵了一下,疾步朝她这边走来。 老袁立刻在他身后嚷嚷,“看吧看吧!我没说错吧,一见人家就魂不附体啦!” 众人哄笑起来。 单斌猛一回头,扫到几张八卦的笑脸,皱起眉来道:“瞎叫唤什么,都散了,干活去!” 大家纷纷嘻笑着散开,唯有一名年轻女孩,用略带些敌意的目光冷冷睨着池清,直到醒觉场地上只剩了自己一人,才一跺脚气咻咻地返身进了某间办公室。 “你怎么来了?”单斌盯着表情依旧不自然的池清问。 他的语气里只有诧异没有喜悦,这让池清微感失望,蓦地发觉自己来这一趟实在太过冒失,但来都来了,也没法抽身就走。 “我听说思桐病了,有点着急,所以……”她说着把果篮递过去,“她不要紧罢?” 单斌的眼神逐渐柔和,他低头瞅了一眼那只果篮,不会是笔小花费,联想到她住的环境,一时竟有些心疼,“干嘛还买东西啊!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感染了肺炎,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已经差不多好了。” “肺炎?”池清惊异地抬头望着他,有些懊恼,“哎呀,估计是晚上着凉了,都是我不好,疏忽了……” 单斌打断她,笑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孩子得肺炎也是常有的事儿。前一阵那么叨扰你,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我,我能去看看她吗?” “现在?她还在医院,唔……”单斌想了想,“这样吧,我跟头儿说一声,开车带你过去一趟,你等我一下。” 池清本还待坚持自己去就可以,单斌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只得依旧杵在门口等他,依稀间,好似有双闪亮的眸子在偷偷注视自己,她疑疑惑惑地扭头去看,原来还是适才那个绷着脸的女孩,她不明所以,朝她友好地笑笑,女孩的脸僵了一下,低头假装看手上的资料去了。 上了车,单斌特意为刚才同事的调侃向池清道歉,“他们平常开惯玩笑了,都这德行!”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池清的脸上立刻又热烘烘起来,赶紧找话题岔开了,其实她没觉得有多反感,反而有些异样的暖意,也许从来没被人这么当众善意地打趣过。 到医院的时候,思桐正睡着,照管她的戚阿婆守在床边,见是单斌带了个女子进来,慌忙起身让座,低声解释,“才刚睡着,上午老嚷嚷着没劲,要出去玩呢。” 池清放下水果篮,俯身慈爱地注视着思桐,她整整瘦了一圈,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白被子里,格外楚楚可怜。 在池清身旁的戚阿婆则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又拿眼神向单斌询问,单斌会意,挠挠头皮,又清清嗓子,“咳,她是思桐同学的妈妈。” 这介绍显得有些可笑,戚阿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一听说池清是别人的妈妈,眼神里的亮光顿时黯淡下去一些。 池清坐不了多久就要告辞,到点了,她还得去接果果。 临走时,思桐的身子在床上扭动了几下,仿佛要醒来似的,戚阿婆想把她唤醒,被池清止住了,“让她睡吧,肺炎得好好休息才恢复得快。” 单斌跟着池清出来,她转身对他说:“你别送我了,我自己坐车过去就行。医院门口就有公车站,很方便的。” “没事,我也得回局里,顺道送你。”单斌坚持。 池清发现自己在单斌面前其实没有多少作主的可能性,而她似乎也挺享受他带点独裁性质的手段。 时间真是最好的粘合剂,能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悄悄粘合到一起。 ------------ 4-3 单斌驱车的方向是幼儿园,开了没多久,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睨向后视镜,果然发现后面有辆灰色的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开得慢,对方也慢,他开得快,对方也快,像个尾巴似的甩不掉。 池清显然也发现了端倪,跟着紧张起来,神情有如受惊的小兔,频频往后面张望,又不断地去察看单斌的脸,面色愈加苍白。 单斌没多久就清楚了跟踪者的来头,浓眉蓦地一蹙,沉声道:“你坐好喽,我先甩了她!” 池清伸手紧紧抓牢了车顶的把手,身子猛然间一旋,车子已经飞快地拐弯取道另一条小径疾驰而去…… 绕了好长一段路,到幼儿园门口时,比平常稍晚了几分钟,单斌轻松地一笑,“不好意思,让你迟到了。” 池清感激不已,但是内心的惶惧似乎并未完全消褪,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抬起头时,目光一触及单斌脑袋上那顶警帽上的国徽,便情不自禁往后缩了一缩,对单斌本人存在的那点热意象被泼了凉水一般顷刻间冷却下来,只简单地朝他点了点头,“谢谢!” 很快推门下车。 池清的担忧与欲言又止单斌全看在眼里,这让他联想起她上回在南郊别墅的失态来,今天一定也是被吓着了,他很想安慰她两句,但硬生生忍住了,一切还不是时候。 尹成佳把车停在冷清的街道旁边,阴沉着脸,拼命咬自己的手指甲,心里扭成了几截麻花,不舒服极了。她满脑子都塞满了单斌跟池清并肩走出去的那副和谐的模样,连日来从同事们那里听来的风言风语眼看已经成了真,她的一颗心蹭蹭地往下沉去…… “笃笃笃——”有人在叩车窗,尹成佳正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杏目圆睁地瞪过去,她没有发作,只是把脸冷下来。 叩窗的人正是单斌,面色也颇不好看,抱着膀子拧着浓眉,“还躲在里面干什么?敢做不敢当?” 尹成佳被他的激将法惹着了,一咬唇,砰的把门推开,跳下车来,与他面对面站着,下巴一扬,“是我,怎么着!” 单斌气极而笑,“这话该我问你!你想怎么着?” 从她认识单斌以来,他从未用这样讥诮的口吻跟自己说过话,尹成佳的心里顿时象打翻了醋坛子,又酸又涩,冷笑了两声道:“我也没想怎么着,就是想看看清楚你传说中的女朋友什么样儿,难道这也犯法吗?” 单斌本来对她的胡闹举止非常恼火,两人私下里关系不错那是另一回事,他没想到成佳会这么大胆地驱车跟踪自己,简直一点分寸都没有! 虽然她对池清一无所知,但由此带给池清的惊吓却非同小可,本待好好训她一顿,此刻却忽然发现她的语气和神色都异于平常,不禁愣了一下,正想张口否认自己没有什么女朋友,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 成佳在警局粘得最牢的人就是单斌,人人都知道她对单斌佩服得五体投地,之所以这么久了两人没传出一丝桃色新闻,纯粹是因为成佳是马副局长最疼爱的外甥女儿,跟单斌这个既有过婚史还带着个孩子且年龄相差也有些悬殊的人怎么都扯不上;况且她天生一副假小子的脾气,无论跟谁都能热乎地掰几句,没人觉得她跟单斌在一起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而,单斌不是傻子,岂能读不出她眼里时不时闪烁的热烈,只是对于这位如花似玉、前程似锦的小姑娘,单斌实在觉得“受之有愧”。所以,他对成佳若有似无的靠近选择了置若罔闻,以至于两人近在咫尺两年,关系却毫无进展。 如果这样的误会能让成佳主动离自己远一点儿,未尝不是最安全稳妥的疏离方式,尽管如此盘算的时候,他也感到一丝难过。 他的沉默在成佳看来无异于承认,她顿时伤心不已,若按以往的性子,转身就走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忽然觉得很疲倦。 半晌,成佳才黯然开口,声音也不再似刚才那般高昂,“单斌,这两年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这样的问题令单斌避无可避,他象被将了一军,回答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一脸的尴尬,“成佳,我……” 他脸上出现的类似于愧疚的神色再度打击到了成佳,她已经如此直接了当,如此不顾女孩子羞涩的颜面而采取了主动坦白的姿势,可他的表现只让她觉得寒心,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心灰意冷之际,她摆了摆手,“算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转身重新要回车上去,胳膊却不期然被单斌拽住,“成佳!” 成佳没有回头,冷冷地等着他的下文。 “成佳!”一向能言善辩的单斌此刻忽然发现到自己异常笨拙的一面,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择不出适当的语句来说出口,好让自己和对方都不那么难过,“我……知道你对我好……成佳,我配不上你。你……适合更好的。” 这样卑微的话语简直不像是从一贯气宇轩昂的单斌嘴里说出来的,倘若换个地点或场合,他会对自己唾弃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在尹成佳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理所当然,因为他心里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一股羞恼之气从脚底迅速窜升上来,成佳猛然间一甩手,从他的掌控中脱离出来,迅速钻进车里,很快发动了车子,转瞬之间,那车就咆哮着不见踪影了。 ------------ 5-1 “池清有了男朋友还藏着掖着呢,跟个大姑娘似的,哎呀!直接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得了。”韩吟秋喜滋滋地在店堂里朝杜靳平嚷嚷。 一大早,单斌送池清来绣坊上班,恰巧让早到的韩吟秋撞了个正着,打量之下,只觉得池清眼光不俗,待单斌一离开,就缠着池清不依不饶地盘问起来。 池清也是凑巧在幼儿园遇上同来送思桐上学的单斌,很自然的,两人聊了聊思桐的身体状况,单斌乘机热心地要求顺带“捎”池清一段,其实两人严重不同路,池清自然拗不过他,很顺从地上了他的车。 尽管池清竭尽全力向韩吟秋撇清她跟单斌之间的关系,韩吟秋哪里肯信,一见到与她约好前来取笔款子的杜靳平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八卦消息告诉了他。 杜靳平淡淡地扫了池清一眼,碍于妻子热烈的目光和语气,只得干笑了笑,“是嘛!” 韩吟秋知道丈夫不是八卦之人,只是她自己潜意识里隐约有着某种担心,所以必须要借机敲打一下,如今见杜靳平没什么反应,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夫妇二人在柜台处清点钞票,池清躲到门口避嫌疑,偏偏来了个电话,韩吟秋接了又立刻叫她,“池清快来,找你的。” 池清第一个反应是单斌打来的,脸上先就不自然起来,可是接过来一听,却是个女的。 “你是池清吧?我是单斌单位的同事啊!单斌出事啦!车祸,在xx医院呢……” 听筒从池清的掌心滑下去,随着弹簧一般的电话线的伸缩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在池清赶往医院的同时,尹成佳也在急匆匆地往医院方向狂奔。两人在急症室外面的走廊里不期而遇,池清一眼就认出了成佳,尽管在警局里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非常不友好,此刻池清完全顾不上了,冲过去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摇撼着追问:“单斌怎么样?他没事吧?” 她眼里真切的焦急让成佳很不是滋味,然而她失色的面庞传递过来的竟是过分的惊恐,仿佛天塌下来一样,成佳厌烦之余又于心不忍,无法冷下脸来立刻推开她,只得泛泛地解释,“还不清楚,我也刚到。” 成佳冷淡的语气和眼里的烦躁触醒了池清,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开了揪住她的手,两人相隔一米远,各自守候着。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女警袁柳,正是上回调侃池清的那位,只除了额上少有包扎外,一身轻松。 成佳和池清都向她冲过来,如此大的攻势让袁柳吓了一跳。 “袁柳,单斌没事吧?”成佳率先开口,看见袁柳安然无恙,她就放了一大半的心,两人当时在一部车里。 果然,袁柳大大咧咧地朝她摆摆手,“没事没事!皮外伤,一会儿就出来了。”目光饶有兴致地射向池清,抿着嘴直乐,“我说的吧,只要一打电话你准来,单斌还跟我瞎谦虚嗨!” 池清还没有从紧张的痉挛中缓过劲儿来,明显有些迟钝,表情木讷得近乎茫然。成佳的脸则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忍耐了一下,复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人呢?” 不亲自见着面儿总不放心。 袁柳就近在椅子里坐下,“还在做全身检查呢!得有会儿!哎,你们坐下来说话呀,站着多累!你们不知道,今天有多惊险!” 也许当时的场面的确刺激,袁柳此时提起来,声音还有些兴奋的暗哑,“我从所里办完事出来在门口可巧遇上单斌,就搭他的车一起回来。也怪我,一路上揪着他的个人问题不放。” 说到这里,她又八兮兮地朝池清挤眉弄眼了一番,这回池清回过神来了,脸微微红了一红,成佳忍着气,推推袁柳,“你打什么岔儿,拣正经的快说!” “哦!”袁柳立刻返回正题,“我们说话的时候旁边有辆小面包,司机大概是个新手,车开得那叫一个笨,歪歪扭扭的居然还想超车,单斌故意放慢了点儿车速,想让它先过去,哪成想它会朝着我们直奔过来!嗬!那速度,象完全变了个模样,张牙舞爪!你说这青天白日的,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啊!幸亏单斌反应快,迅速拨方向盘调头,我们的车身还是给撞了几下,后来冲到绿化带里去了!我们在车上眼睁睁看着那小面包一溜烟跑了,敢情前面是装的!” 成佳听了吃惊不已,“这么说,那车是故意的了?” “可不!”袁柳直着嗓子,揉了揉额上的包扎,嘶地唤了一声,恨恨道:“那小兔崽子别让我查出来,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瞧我这脑门,生生给缝了两针呢!单斌下车的时候,我看他的肩膀都直不起来……” 成佳腾地站起身来,袁柳吃惊地看着她,“你上哪儿去?” 话没说完,成佳就已经往检查室那头跑了过去! 小单间里拉着蓝色的布帘子,单斌衣冠不整地趴在床上,医生正拿听诊器给他作着检查。 “老卢,你还要折腾我多久啊?我忙着哪!”他嘴里哼哼着。 那姓卢的中年医生显然跟单斌很熟了,眉头都不带挑一下,“来都来了,检查得全面点儿。” “不都说没事儿了嘛!难道是内伤?” “阴阳不调。”卢医生慢条斯理地开口,“内火旺盛,你的个人生活方面……” “扯淡!”单斌听出他不会说好话,立刻笑骂着打断。 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现出成佳红头涨脸的面庞,单斌腾地爬起来把衣服裤子给扒拉好,尴尬地望着成佳,有点结舌,“你,你进来干嘛!” 成佳粗声粗气地嚷:“看看你死了没有!” 卢医生扫了成佳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对单斌低语,“行了,不用我开药方了。”又抬头吩咐成佳,“大事没有,肩部有点扭伤,回去好好给他推拿推拿。” 成佳半信半疑地瞅瞅面前两个男人,一个神情狡黠,一个脸色难堪,单斌回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咬牙对卢医生说:“谢谢啊!” 转身拽着成佳就往外走。 两人自从那天别扭之后一直都刻意回避对方,尤其是成佳,到底是女孩子,一想到自己那天的对话就羞恼不已,一半对单斌一对自己,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然而,爱根早已深种,哪有那么容易拔除,今天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面子问题了! 此刻被单斌拉着胳膊出来,心里逐渐起了一丝浅淡的蜜意,仿佛回到了从前心无芥蒂的亲密时光。 只是,这层甜蜜尚未来得及消化,就被迎面而来的池清给彻底粉碎了。 见到池清的那一瞬间,单斌的手轻轻松开了成佳,她察觉到了,心里立刻涌上来一阵寒冷。 池清见到单斌安然无恙地出来,眸中堆满了欣慰和释然,那眼神让单斌没来由地感动,他走上前,轻轻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还没等来池清的回答,站在她身后的袁柳就高声应道:“我打电话让她来的,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啊!”说完自己笑个不停。 成佳再也呆不下去,脚步生风地朝楼梯口走,袁柳不明所以,“成佳,等一下嘛,警局的车马上到了,咱们一起回去!” “不了!我自己走!”成佳头也不回地答,蹬蹬蹬往前跑。 池清有些愕然,凭着女人的直觉意识到了什么,“她,我……” 她返身想去把成佳追回来,却被单斌用力拉住,蹙着眉生硬地说:“小孩子任性,随她去吧。” 袁柳也走过来搭讪,撇嘴道:“可不!这丫头现在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脾气古怪得很!” 没多久,接他们的车子到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池清插不上话,只是冷眼旁观着单斌,见他虽然嘴上胡说八道显得很开心,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显出几分失神,池清默默地收回注视的目光,仿佛洞悉了一切。 ------------ 5-2 肇事者很快就被抓获归案,嫌疑人三十六岁,叫武强,单斌的同事刘亮负责审讯,武强坦白得很爽快,说是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吓唬一下单斌的,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刘亮从审讯室里出来把口供丢给单斌过目,“估计是你哪路冤家干的,忒无聊!” 单斌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又给丢回去,“我会会他去。” 一来一回枯燥乏味的审问持续了二十分钟,他得到的答案与刘亮先前记录的如出一辙,死死咬定是有人出钱收买自己这么干的。 “我是外来户,买这车还欠着人家两万块钱,营运证老办不下来,只能凑合着拉黑活儿,生意清淡不说,还得提防被查……领导,挣点儿钱糊口不容易,眼看着还款期限要到了,我上哪儿凑那么多钱还债啊……要不是走投无路,我,我,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武强嗫嚅着诉说着自己的苦处,一边说,双掌搅在一起不断地揉搓。 单斌直起腰来,细细打量着武强,忖度着他这几句话的真实程度。 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材粗大,但眼神空洞而怯懦,他的衣着可以用邋遢来形容,与他萎靡的神情相得益彰。 当然,单斌也明白,外貌往往是可以伪装的,如果对方有意要让你相信的话,在过去的无数办案经历中,他不是没吃过类似的亏。 “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找你的那人究竟长什么样?” 他不紧不慢地问。 武强咽了口唾沫,有点紧张,“当时天太黑,对方,对方还戴了副大眼镜,我,真没看多仔细……” “不要紧,说说你对他的印象。”单斌和颜悦色地道。 武强没奈何,只得费神回想着,断断续续地说:“个子不怎么高,中等吧……很普通的相貌,皮肤……皮肤挺白的,看着有点像个生意人。年纪不会超过四十岁……” “说话声音呢?”单斌提醒他。 武强蹙着眉,眼睛飞快地眨,想得很吃力,“有点沙哑。” “如果那个人站在你面前,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武强的脸上立刻就是一呆,警觉地看了看单斌,“也……也许吧。” 单斌起身吩咐刘亮,“给他做一下人像拼图。” 刚走到门口,武强突然喊住他,“领导!” 单斌心里一动,在门口转过身来,盯着他看。 “我,我刚又想起来一件事。”武强紧张得眨着眼睛,仿佛象在说谎似的,“他,他好像说过,如果我……被抓了,让我,我替他转告你一声。” “转告什么?”单斌的注意力被整个儿吊了起来。 “他说……他认识你。” 单斌在马寿山的办公室门口立定,敲了敲门就立刻进去。 马寿山正在等他。 门一关上,单斌就从里面把锁先锁上,这才走到马寿山的办公桌对面坐下。 “你怎么看?”马寿山直截了当地问单斌,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五十岁上下。 单斌单手钳着下巴,一脸沉思,“马头儿,我觉得这不太象一起蓄意报复的事件。”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是与我有宿怨,他大可以找个狠角色直接置我于死地,而不必弄个畏首畏脚又有点糊涂的人来做这件事。” 马寿山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对方的用意是什么?” 单斌顿了一下,缓声道:“用意非常明显,警告。” 马寿山注视着他,期待他说下去。 “一定是我正在做着的某件事触犯了对方,但对方并不十分清楚我们的目的,所以他要试探,希望能引我们先动,以便他可以作出应对的判断。” “嗯。你现在手上没有任何在办的案子,即使有人要跟你过不去,的确下手不会这么轻……如此说来,我们的棋还真走对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很快收敛住了轻松的笑容。马寿山从案上抽出一张纸,上面涂涂画画了很多名字和线条,但上下两截的人物关系图中却明显缺乏一个连结点。他点着那张纸,对单斌意味深长地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如果能把那个联系点给确认下来,就等于有了突破。” 单斌郑重地点头,“头儿,我明白您的意思。池清这边我会继续跟进,如果这次的撞车事件真的与她有关,我相信,只要咱们沉得住气,对方还会有一系列的试探在等着我们。” 马寿山点头,又嘱咐道:“你一定要谨慎,得确保池清的安全。我相信,只要她肯开口,所有的迷团都能迎刃而解,就怕有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他仰起头,锐利的目光锁定在净白的天花板上,“我一直在怀疑,刘永忠的死也不那么简单。” 单斌没有觉得吃惊,反而有些振奋,身子向前一倾,“我也这么认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隐藏在她身后的人好像要把池清母子与现实相隔离,只要是能走到她生活里去的人都不会得到善终。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陷入困惑,“如果是为了报复她,有这必要吗?” 马寿山瞥了他一眼,“我看你也得小心点儿,虽然我借名头把你调到后勤组,毕竟你还是警察,对方肯定有忌惮。” 单斌笑道:“你放心,正因为这样,在他没有摸清咱们的意图前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毕竟是公安部门,他也怕贸然打草惊蛇,反而会引火上身。” “你觉得池清这人怎么样?”马寿山突然发问。 单斌怔了一下,随即思索着道:“为人谨慎,不太容易接近,不过……”他想起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灿烂的笑容,心里有片刻的恍惚,“也许她以前并非这样。” 后面那句话比较轻,马寿山并未在意,“你的前期工作做得不错,至少赢得了她的信任,不过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情,你得想办法让她开口,当然,要注意技巧。对了,你认为她会知道有人在暗中关注她吗?” “这个不太好判断。我的直觉是——不知道。”他想起那次她说被追时满脸惊恐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 5-3 单斌从马寿山办公室出来时跟尹成佳撞了个满怀,他刚想咧嘴跟她打声招呼,成佳却彻底把他当空气,完全无视地绷着脸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推开他身后的门晃了进去。 单斌自讨没趣,讪讪地挠挠后脑勺,垂着头走了。 马寿山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见外甥女进来,打着哈哈道:“哟,成佳来了,有事吗?” 马寿山虽然主管刑侦,却并不死板迂腐,待下属亲切和蔼,他自己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国外游荡,老夫妇膝下除了成佳这个外甥女挂靠着再无别的小辈,因此对她格外疼爱。 成佳撇了撇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谈什么呢,这么神秘,连门都锁上了?” 马寿山站着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只是笑,并不作答。 成佳转了转眼珠子,凑近他一点儿,“哎,撞单……袁柳他们的那个人给抓了,有眉目没有啊?” “呵呵,你不会自己问单斌去啊?你们俩平时不挺热乎的?怎么,闹别扭了?”马寿山打趣道,他确实也看出来最近那俩人有点儿不对劲,平常单斌跟成佳走得太近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虽然对单斌,他是打心眼里喜爱,但毕竟有过婚史,而成佳又是自己妹妹唯一的骨肉,要她找个结过婚的刑警,马寿山从私心来说,还真有些舍不得。 话虽如此说,眼下见两人有隔阂,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调解。 成佳脸一红,继而又绷起来,“谁跟谁热乎呀?我听说这案子您亲自过问了,一定事关重大,问他还不如问您呢!” 马寿山把茶杯放下,淡淡地说:“我不过是问问单斌情况,又不是什么大案子,过两天估计就能结了。” “真的?”成佳怀疑地盯着他,凭直觉,她认为事情不那么简单。 马寿山呵呵笑道:“说吧,到底什么事?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哎,长话短说啊,我马上得去开会。” “哦,我听李队说明年刑侦科有三个新进名额,我想报,李队说一定要得到你的批准才行,这不找您商量来了!” 马寿山一听这茬就头疼,他真想不通这个活泼可人的女孩儿怎么就一根筋卯上了非要当刑警。为这事他没少费口舌,可成佳比他还执着。 成佳这次似乎成竹在胸,“我已经跟指导员谈过了,他对我的积极主动表示了高度赞赏,现在就看您的了!” “胡闹!”马寿山皱着眉沉下脸来,“我说多少遍了,你不适合当刑警!” “我怎么就不适合了?”成佳也来气了,“您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行?” 马寿山刚要再说她几句,桌上电话响了,他叹着气嗔怒地扫了成佳一眼,探身把话筒接了起来。 成佳气鼓鼓地坐在他对面,耳朵里听着舅舅“嗯嗯啊啊”的答话,眼睛也不朝他看,只在办公桌上扫来扫去。 马寿山手掌按下的地方是一摞文件,最下面有张写满字的纸斜出一角,成佳的余光很敏锐地拐到上面竟然有“池清”二字,心里猛然间咯噔一下,象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后背,一时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适才因争执引起的不愉快顷刻间荡然无存。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说。我得赶紧去林局那儿开会,人都到齐了,快走吧!”马寿山边说边急急忙忙把桌上的文件一股脑儿塞进抽屉里。 成佳一阵心急,又不好明着问他要,只得怏怏地跟着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她“哎哟”叫了一声就蹲下身去。 马寿山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听见她叫唤立刻返身回来,“怎么了,这是?” 成佳嘟起嘴,“都是你催的,走得急,把脚给崴了。” “没事吧?”马寿山也急了,弯腰要给她查看伤势。 成佳连忙阻拦,“不用了,我揉揉一会儿就行了。您不急着去开会嘛,赶紧走吧!别管我了!” 马寿山见她脸都憋红了,信以为真,“我叫小曹过来扶你去医务室看看吧。” 成佳道:“小曹忙着呢,别去烦他们了。我真没什么,休息一下就行,哎呀您快去吧!” 她说着站起来一蹦一跳地往椅子边走,很快扶着站稳,俯身细致地揉搓着“伤处”,又抬头对马寿山灿烂一笑,“好多了。” 马寿山放下心来,一看表,迟到快五分钟了,最近正整顿会议纪律呢,自己这一晚去影响不好,他没工夫再跟成佳磨,嘱咐了一句,“一会儿出去把门给我关上。” 成佳向着他的背影脆生生应了一句:“哎!” 马寿山一离开,成佳立刻敏捷得像只猴子一样,几步就蹿到办公桌面前,屏住呼吸把抽屉拉开,又做贼心虚地往门口瞄了两眼,手上飞快地翻到刚才引起她注意的那张纸,轻轻抽出来,瞪起眼睛贪婪地浏览。 纸的上半部分写了好几个名字,用划线作了错综复杂的连线,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疑窦顿生——董弈航。 这是一个已经牺牲了的刑警的名字。虽然成佳与他素未谋面,却多少了解一些他的事情。 五年前,马寿山还是刑侦科长的时候,董弈航是他麾下最得力的三员干将之一,可惜,在一次缉毒行动中,他虽然完成了击毙毒枭的任务,同时也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在上半部分关系图的尾部,写着一个名字:俞海棠,这个名字的下方与下半部分的关系轴心中的“池清”之间画上了一个等号,而在等号上又画了一个问号。 成佳凝神思索其中的含义,到底“俞海棠”是什么人物,又为何会跟池清扯上关系。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在这张关系图的后面,还附着一张图文并茂的简报,报纸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照片上,一个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女孩正坐在一架钢琴前面演奏,虽然仅是侧影,仍能揣测得出那个女孩清秀美艳的容貌和神采飞扬的青春气息。图片底下有一行简短的介绍:19xx年XX市xx杯钢琴演奏青年组大赛一等奖获得者俞海棠。 成佳隐约觉得那照片不知为何有几分面熟,她对着那张平面照横看竖看,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顷刻间明白了。 从马寿山办公室出来的成佳身手敏捷灵活,搞得远远向她奔过来的小曹纳闷不已,低着头频频检视她的腿部,“马头儿说你脚崴了,怎么一点儿事都没有?” 成佳一脸兴奋难耐的神情,朝她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一转眼,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走廊的拐弯处了。 进入户籍查询系统后,成佳匀了口气,将姓名“俞海棠”、性别、大致年龄段以及籍贯键入,等待了一会儿,系统显示:查无此人。 成佳呆了一呆,思索片刻,又进入“失踪人口”档案,重新输入搜索条件,未几,果然有条信息蹦了出来,成佳蓦地感到一阵激动,连忙凑近电脑屏仔细察看。 寥寥数语,除了精确的出生年月、籍贯等基本信息外,最能引起成佳注意的就是她曾经涉及五年前那宗剪不断、理还乱的缉毒大案——“4.26案”,并于那之后失踪。 果然是她! 对着那简单的几行字一读再读,成佳心里却赫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重新返回现有户籍查询系统,输入了“池清”的名字,迅速浏览着同样简洁的信息,脑子里飞速运转。 俞海棠失踪是在五年前的L市,而池清是在三年前出现在Y市并由刘永忠协助新报了户口,她此前的档案记录里只简单地写着由M市转来。 成佳的脑海里也情不自禁地在“俞海棠”与“池清”之间划上了等号。 她与她,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怎样证明? 午休时间,成佳再度溜进档案室,资料保管员李熙正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休息,被成佳一通猛摇,“哎,让你找的东西呢?在哪儿呢?” 李熙睁开惺忪的眼睛,懒懒地从抽屉的最底下把一只干瘪的且沾了些许灰尘的资料袋取出来扔给她。 成佳如获至宝地接过,又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没几秒钟,就错愕地转头望向复又倒下去的李熙,“怎么才这么点儿?” 李熙眼皮都没抬一下,嘟哝道:“你还想怎么详细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况且又不是咱们局里主办的案子。” “咦?”光顾着浏览那薄薄几页纸的成佳再次发出疑问,“我印象里董弈航不是被追认为烈士了吗?怎么这里边没有?” 李熙被她吵得再难入睡,一看离上班时间也没多久了,索性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一边回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她稍稍思索了一下,语气有点儿迟疑,“你这么一提,我倒是也记起来了,确实有这档子事儿,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又给撤了。” 她的睡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蹙起眉来道:“总之4.26那个案子搞到后来不明不白的,很多眉目都没弄清楚,就不了了之了。” “怎么会这样?”成佳喃喃地问。 “这谁知道?”李熙拱了拱肩,“你要想了解得详细点儿,找马头儿问问就成了,咱们局里没人比他更了解情况了。” ------------ 6-1 幼儿园门口,单斌与池清再度邂逅,他热情如旧地要送她去绣坊。池清的反应却异乎寻常的冷淡,眼睛也不看他,偏着脸,淡淡地道:“不用了,谢谢!” 说完便低了头径直朝大门外走。 单斌不解其意,跟着她一起出来,眼见她已经在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他连忙奔上去拦住她。 “发生什么事了?” 对面高大的身影让池清被迫停下了脚步,她仰起头来,勉强朝单斌笑了笑,“没什么事,你也挺忙的,老麻烦你不太好意思。” 她眼里的疏离和异常陌生的警觉让单斌的心不由自主往下沉,他能感觉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不信任的气息,难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就这么一发愣,池清已经跳上迎面而来的公交车,尘土飞扬中,她已经离他而去。 池清从车后窗里望着仍呆呆站在幼儿园门口的单斌,心里一阵阵发酸。她转过身来,后背紧贴在冰冷的车身上,那本来以为近在眼前的温暖原来竟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 女人的直觉是那么敏锐而准确,先前她以为单斌是因为对自己有好感才会与她接近,可尹成佳的出现让她彻底粉碎了虚幻的梦境。即使她在心里劝慰自己,她对单斌没有非分之想,无需为他胡思乱想,可他那双盯着尹成佳背影的失神的眼睛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赶不开。 失落之余,那从未离她远去的警惕复又浮上心田:单斌接触自己,究竟目的何在?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整个上午,池清的思绪都像一团乱麻,解不开又理不清。 两点钟左右,韩吟秋把一张送货的单子递给她,韦杰这小子最近又故态复萌,不肯按时来上班了。韩吟秋除了抱怨几句外,只能把送货的任务押给池清。 池清向来没什么反抗意识,默默地接过单子,好在东西不沉,是一张精美的袖珍屏风。那客人还是池清接待的,说是要送给一对新人做结婚礼物,特意让他们把年轻夫妇的名字给绣了上去。 “送完货就直接回去吧,不用再过来了。”韩吟秋照例体贴地加上一句。 池清冲着她往门外走去的背影道了声谢谢,转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临行前,她想起来得给客人打个电话,万一人家不在,自己岂不是白走一趟。 电话打过去,所幸是客人本人接听的,她的声音带点儿轻佻,池清辨别得出来。 一听是要去送货,对方立刻“呀!”地叫唤了一声,“你几点能到?我十分钟后就要出去了!” 池清瞅瞅店堂墙上的那只挂钟,“我坐车过去怎么也得半个多钟头,恐怕赶不上,要不下次……” “哎!”客人打断她,“我看这么着吧,你直接把画给我送新人手上去,反正我本来就是给他们订做的。” 池清正想说“会不会不太合适?”对方已经开始报接货人的姓名地址了。 “没关系!你送过去好了!”客人边说边象猛然间醒悟似的咯咯笑道:“你不会是担心送货费吧?放心,他会付的!” 池清倒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的确是她比较为难的一个麻烦,如今客人这么坦白了,她也不好再多争辩,只得又问:“那方便把他们的电话号码提供给我吗?我先打过去问问在不在家?” “不用不用,你直接送过去就成,他们家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的。” 搁下电话,刚好韩吟秋从外头进来,见她一脸的犹豫,不觉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池清想了想,还是没把换了送货地址那档子事跟韩吟秋说起,反正都是送,对老板来说,钱收回来就行。 “老板,那我去了啊!” 韩吟秋点点头,有些纳闷她今天的神不守舍,忍不住又扬声关照了她一句,“路上小心点儿!” 又是别墅区。 池清把绣品夹在腋下,正站在别墅区门口接受保安的盘查核实,心里不由暗想,绣坊的客人看来还是有钱人居多。 身份核查无误后,池清经过保安的指点,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景观河顺流而下。 这里的别墅都是独立的洋房结构,从外面看并不很大,每栋都有个可爱的红色尖顶,象童话里的小堡垒。 池清停在一栋别墅跟前,在红漆大门外找到一个小小的门铃按钮,短促地按了两下,静候门开。 整个小区里寂静无声,周围连人影都看不见,让人疑心房子里究竟有没有人。正等得心焦,门呼地被拉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姨探出头来朝她张望。 池清赶忙走上前,把腋下的绣品对她展示了一下,“你好,我是亿新绣坊的,我来送货。” 那老阿姨看似一脸糊涂相,池清正想费神再给对方多解释几句,孰料她把门拉直,对池清点了点头,很爽快地说:“那你进来吧。” 池清松了口气,感激地道了声谢谢,便尾随她进去。 老阿姨想必是个帮佣,一等把池清引进客厅就张罗着先给她上了杯清茶,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池清以为老阿姨是去向主人家通报的,便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沙发里等。 客厅不大,地上一块花团锦簇的波斯地毯,除了家具,靠墙还有一架壁炉,此刻虽然没在使用,看在眼里,让人本能地先感到了温暖。 客厅有两道门,大概是通往不同的功能区,在靠近池清这边的门望出去,可以看见圆弧形的楼梯。只是那楼梯上迟迟不见有人下来。 池清百无聊赖地边等边继续观赏室内有限的景致。 与她垂直的方向是一面主墙,下面是一张宽大的三人沙发,墙上挂了一幅画,她此时方抬头仔细观看。然而只是定睛那一眼,她就当场愣住了。 这幅画,她很熟悉,正是她最钟爱的绣品,后来又给杜靳平买去的那幅。 一股不安的心绪从脚下缠绕上来,逐渐在心头缭绕聚拢。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的目光竭力避开那道刺目的色彩,其实心里已经很惶惑,可她依然不断宽慰着自己,收了钱就走,不会有什么事。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她赫然仰起脸,却还是带她进来的那位老阿姨,笑眯眯地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对她道:“姑娘,请随我来。” 池清按耐住不安与焦躁,僵滞在原地,面上还能带着微笑,“阿姨,我上楼不太合适的,能不能请你家主人下来验货。” 老阿姨眨巴着眼睛,仿佛没听懂,池清只得更加简洁明了地回道:“我就在这儿等他。” “哦,这样啊,那我再问问去。”老阿姨转身走了,很快又回来,一脸为难之色,“他说请你上去。” 池清抿了抿唇,有股愠意从心底直冲而起,但很快就被她按耐下来,有钱人总是会傲慢一些,既如此,她也不能让帮佣太为难,这些年,她学会了克制,不与人起争执,随遇而安。 她起身,勉强带着笑说:“好吧。” ------------ 6-2 “成佳。”马寿山对着面向自己而坐的尹成佳,艰难地措着词,“我跟李队和指导员都碰过头了。” 成佳把头扬起来,波澜不惊地望着舅舅,听他继续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我们都觉得,刑警这个职位……确实不太适合你。” 成佳眼帘一垂,马寿山立刻感到于心不忍,声音放得愈加低柔,“你看啊!第一呢,你不是这个专业毕业的,你在警校读的是管理,是吧!还有,你别以为刑警好当,其实你只看到了它风光的一面,查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不说,还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你说我怎么跟你父母交待?”说到后面,马寿山不得不把大实话都抖落出来了。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成佳没有象过去几次那样绷脸,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马寿山盯着她的面庞,惴惴地问:“你笑什么?” 成佳往前一探身子,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学着他说话的腔调笑嘻嘻地道:“舅舅,你看,这里也没外人啊!要不咱俩做个交换怎么样?” “交换?”马寿山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望着她诡谲的脸,“你想交换什么?” 成佳鼓起腮帮子,故意装出很失意的样子,“唉!您都打击了我多少回了,我也想明白了,可能我的确不是当刑警的料!” 马寿山闻言大喜,频频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 “但是——”成佳语调一转,慢悠悠地说:“这并不妨碍我协助刑侦科破案调查吧。” 马寿山呵呵笑起来,“那是自然,你这丫头脑袋好使我是知道的,行呃!以后有用到你的地方肯定不跟你客气。” “这可是你说的啊!”成佳见他如此爽朗,顿时喜不自胜,“那——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重新调查4.26那个案子不?” 马寿山面上依旧带着笑,不露声色道:“这话从何说起?” 成佳见他装模作样的不愿意跟自己坦白,不觉翻了翻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把单斌调到闲职部门是为了让他去接近池清。”她压低了点儿声音,“你怀疑池清就是俞海棠,对吧?” 马寿山收敛笑意的同时拧起了眉毛,“你胡说些什么?我看你是整天读那些个推理小说读得神经过敏了。” 成佳一拍桌子,“行!不肯告诉我是吧,那我自己去查。”她站起来,一脸自信的笑容,“池清我也是认识的,我还不信凭我的能力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来!” 门把手还没摸到,就听马寿山的声音在身后无奈地响起,“等等!” 成佳得意地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 马寿山向她招招手,“回来,坐着说。” 成佳趾高气昂地返回了位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马寿山压低了嗓音问。 “所以说我具备当侦探的潜质啊!”成佳笑嘻嘻地道,但很快就把笑容收敛住了,虽然现在她已经猜出单斌接近池清完全是马寿山的意思,不过跟单斌那番表白遭到挫败的隐痛并未因此而消弭。 “哼!”马寿山冷哼了一声,然后一针见血地道破,“你动过我的东西了吧?” 成佳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位有着多年侦破经验的老刑警,当下也只能支吾着承认了,“就前两天在您这儿瞄到一眼。” 见马寿山脸上露出不豫之色,赶忙又补充道:“不过我也早就有所怀疑了。” “哦?”马寿山感兴趣地望着她,“说来听听。” “您不觉得池清的出现太突兀了吗?”成佳顺着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单斌在感情方面一向审慎,怎么会突然就有了女朋友呢?” 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太难以置信,成佳也不会冲动到那次去跟踪两人。 马寿山半眯的眼睛凝在成佳脸上,仿佛能读透她的心事似的,成佳心底一阵赧然,但还是正襟危坐地继续分析,“况且又是发生在单斌调职后不久,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直到上回看到您画的那张关系图,我才恍然大悟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成佳的脸上现出一副倾佩的神色,又油嘴滑舌起来:“到底是马局长老谋深算,谁会想到公然派警察去当卧底呢?这一招您真是高明啊!” 马寿山脸上并没有笑意,“现在都还只是猜测而已,我的思路也不一定对。” 成佳也正经起来,“就算池清真的是俞海棠,也顶多说明她在4.26案件中不是神秘失踪,而是隐匿起来了。但是那件案子已经结了,您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马寿山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燃起一根烟,长长叹了口气,这才缓声开口道:“这事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成佳凝神屏息地听着。 “那一年,K市缉毒署花了三年功夫追踪的市内最大的毒品走私集团,终于在某次重大交易时被一举捣破,三年的辛苦没白费,几个早就被盯死的毒贩悉数落网。遗憾的是,由于疏忽,竟让前来交易的毒贩成了漏网之鱼,审讯中才得知,在逃的那个竟然是在东南亚活动猖狂的泰国新起毒枭冯齐云。警方立刻重新部署追踪,打算把这尾大鱼也囊括下来。” 成佳听得眼睛一眨不眨,眸中流光溢彩,她直觉这应该会是个精彩的故事,而最令她振奋的是,它不是小说里的,而是现实中存在过的。 “经过几周的努力,警方初步将目标锁定在L市的郑群的家中。” “就是4.26大案的案发地点?”成佳忍不住插嘴。 马寿山点点头,继续往下说,“郑群是L市首批招商引资的外商,他是菲律宾籍的华裔富商,祖籍L市,如今回来投资也算是衣锦还乡,在L市有很深的根基,跟政府的方方面面关系也都不错,是L市的外资招牌。所以警局没敢贸然采取行动,一来怕万一判断失误招致必定会招来郑群的反击和L市的舆论压力;二来也是担心如果怀疑属实,冯齐云的确藏在郑家,那么郑群必定对两市警方有所防备,只要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冯齐云肯定会立刻转移。姓冯的为人手段毒辣不说还狡猾谨慎,所以要抓到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综合考虑后,L市警局与我们联系,请求增派警力援助。” 成佳手肘撑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寿山,已心有所悟,“是要我们派卧底去吗?” “嗯。”马寿山狠狠抽了口烟,“当时科里人手忙不过来,弈航正好休完假回来,他是老卧底了,做事一向稳妥,所以我就把他调过去救急。”说到这里,他的面色阴暗下来,“我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就再也没能回来。” 即使事隔多年,马寿山一提起来,还是难掩沉痛。 成佳跟着他一起黯然神伤。她见过董弈航的照片,瘦削白净,目光澄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警察,更不会想到如此阳光的男孩,其实早已不在世上。 一扬手,马寿山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重重咳嗽几声,突然加快了语速,仿佛要让自己从伤痛中迅速解脱出来,“弈航过去执行任务算是暂时调任,所以直接向L市警局汇报,我对他的事就没有多加过问。据L市警方后来说,弈航是通过郑群女儿的钢琴老师切入郑家的,为了防止身份暴露,警局给予弈航充分的信任,由他单线跟进。” “那位钢琴老师,”成佳惴惴地问:“就是俞海棠?” “对。” 不知道为什么,成佳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快得厉害,仿佛就要抓住一个秘密的核心,然而也许下一秒,那个看似真切的答案就会不翼而飞。 事实也正是如此。 “弈航是怎么一步步进入郑家,又是怎么找到冯齐云的,具体过程我们都无从得知。在他牺牲前的一周,L市警方突然得到他的线报,已经基本确定了冯齐云的确在郑家,并得知郑群将在周末为他的独生女儿举行盛大的生日宴会。他猜测冯齐云已经作好了再次逃逸的准备,一定是想借着宾客云集难以分辨的背景乘乱一走了之。弈航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几乎没出过茬子,所以L市警局的相关负责人在跟我通气儿之后,认可了他的推断,也在宴会当日部署了周密的兵力。” 成佳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错过某个关键字眼。 正当她准备听最精彩的*部分时,马寿山却话锋一转,平淡无奇地叙述道:“结果你也都知道了——弈航没有成功撤离,也许是他的身份在最后一刻被冯齐云识破,也许是他发现冯齐云妄图穿过警方的防线逃脱,所以拼了全力去阻止。总之,”他的声音低迷而怅然,“他跟冯齐云都没走出那间屋子。” ------------ 6-3 长长的静默过后,成佳忐忑地问了一句:“那其他人怎么样?” 马寿山吁了口气,缓缓道:“当天除了普通宾客,郑群还邀请了L市的数位高官名流,警方不得不保持隐密,本来是希望通过把住数个出口来严密监控人员出入的,但突如其来的枪声彻底打乱了整个部署,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既要保护宾客安全撤离,又要防止枪击进一步发生,警方搞得十分被动……疏漏在所难免,俞海棠也就是在这次事件中神秘消失的。” 成佳的心思已经彻底陷入进去,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道:“既然董弈航是通过俞海棠的关系进入的郑家,如果冯齐云真的识破了董弈航并朝他开枪的话,那他怎么可能放过俞海棠这个‘同谋’呢?就算当时俞海棠不在现场,事发之后,她也不应该是躲藏起来,而是第一时间向警方汇报啊!” 对于俞海棠的失踪,成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啃起指甲来。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马寿山颔首道,“虽然在整件事中她不是主要角色,但是我在事后分析起来,发现她却是至关重要的人物。也许……她身上掌控着所有秘密,有人不想让她说出来,所以就对她下了毒手。在池清出现以前,我是这么推断的。” 成佳眼睛忽然一亮,“对了,舅舅,那郑群呢?在他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该怎么解释?窝藏毒贩,他的罪名也很大啊!” 马寿山叹息一声,“对警方的怀疑,郑群的态度很强硬,不仅拒不承认,还反叱警方诬陷他,L市政府方面也有数位官员出来给警方施压,要求拿出证据来。最后所有矛盾都归结到一点上,就是跟弈航一起死掉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冯齐云。” 成佳没想到案子走到这一步竟然还能峰回路转,心中隐约感到不祥,“那证实了吗?” 马寿山没有直接回答她,“最初指认冯齐云的是K市那伙与他交易过的毒贩,警方后来把拍到的‘冯齐云’的尸体照片再度给他们辨认时,他们却象失忆了一样,都不敢确定了。没办法,最后只能辗转联络到泰国警方,请他们帮忙辨识。” 顿了一下,马寿山继续道:“两周后,泰国终于有消息了,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是什么?”成佳睁大了眼睛。 “泰国警方反馈的信息说:冯齐云一个月前在缅越边境交易时由于双方起冲突而遭枪击死亡。所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郑群家的这个人绝非冯齐云,而仅仅是郑家的某个宾客的保镖,他最大的罪名充其量也就是非法携带枪支。” 成佳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郑群坚持说警方滥杀无辜,事情闹成这样,K市和L市警方的压力都很大,虽然最后在上级协调下,争执硬给平息了下来。” “泰国方面的信息可靠吗?”成佳追问。 马寿山瞥了她一眼,“难说,不过我还是认为郑家的死者就是冯齐云。郑群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老谋深算,他既然敢接纳冯齐云的避难,就完全有可能在事发之后,甚至可能在冯齐云躲到他家里之时就安排好了各种预防措施,一旦东窗事发,就可以为自己洗脱罪名。” “他现在还在L市吗?” “不。”马寿山摇头,“冯齐云出事后没多久,郑群就带着家人远赴美国了,L市的资产他悉数捐给了政府,这样一来,对4.26案的侦查工作就更难开展了。” 成佳托着腮帮子想了会儿,低喃道:“以郑群的身份,他为什么会肯帮一个毒枭呢?这其中必有缘故。还有,会不会是他把俞海棠给带走了,若干年后,俞海棠又逃了回来?”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振奋。 马寿山却摇了摇头,“如果说他把俞海棠杀了,我觉得还情有可原。把她带走,不太可能。带一个人证在身边,他有什么动机这么做?” “也许,”成佳慢悠悠地说,“他爱上了俞海棠呢?她长得很漂亮。”她的口气里难掩一丝酸意。 “呵呵,你这孩子,竟想些什么呢。”马寿山紧绷绷的脸到此刻方放松下来,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这几年,我仔细调查过郑群,发现他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商人,鲜有蛛丝马迹留下。冯齐云没能成功逃脱,而是大曝于天下,这样的丑闻对郑群来说可谓天大的打击,他远走美国,多少也有些无奈的意思,你想想,如此境地,他怎么可能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还傻呵呵的把一个与案件有关联的女孩牵扯进来,不是自找累赘吗?” “也是。”成佳赞同的点了点头,“对了,俞海棠难道没有家人吗?她出了事,她家人有什么反应?” “俞海棠自幼跟她母亲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亲戚,只除了一个曾经教过她的钢琴老师。她失踪后,两人都疯狂地找过她,但杳无音信。更为诡异的是,这两人在半年内先后死于两起车祸。” “又是车祸?”成佳喃喃自语,她想起了查档案时了解到的那条信息:池清的丈夫刘永忠也是死于车祸。 “看来,这个案子的确是迷雾重重。”她叹了口气,突然恍悟,“正因为最后郑群的罪名没有成立,所以对董弈航的烈士追认才又悄悄撤掉了,是么?” 马寿山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您要继续追查,还董弈航一个公道?”成佳继续猜测。 “不全是这样。”马寿山缓慢地说,“得知弈航牺牲的消息,我非常震惊,即刻赶往L市,在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疑点:先前警方得出的结论是弈航与冯齐云相互射杀而亡,但验尸报告上显示,冯齐云一共受过两枪,都在头部,一般头部中枪,必死无疑,根本无需重复射击,更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一颗子弹竟然出自他手上的那柄枪。试想,一个头部中枪的人,会再自己朝自己补一枪吗?这于情于理根本说不通。” 成佳的注意力再度集中起来,“你的意思是……杀董弈航的人并非冯齐云,冯齐云也不一定就是董弈航杀的,现场很可能还有其他人在?而就是那个人,把他们俩都杀了!” 马寿山迎向她的目光中不失赞许,“对!别忘了,冯齐云出来交易不可能孤身一人,他肯定会带手下,之前K市捕获的毒贩也曾经提过冯齐云带了几个随从的,在逃逸时为了降低风险,他们应该是分散跑路的,而警方只追踪了主要的一头,就是冯齐云。” “这么说,一定是有某个手下悄悄潜入郑家与他会合了。但是,如果这个判断正确的话,他为什么要杀冯齐云呢?”成佳想不明白,“舅舅,这么明显的破绽,又如此重要的线索,为什么没有追踪下去?” “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郑群身上,而且事态发展到后来已经完全不可控,再加上泰国警方的那纸冯齐云早已死亡的证明让两市的警方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草草结了案。” 马寿山又咳嗽了几声,成佳见状赶紧起身,给他的茶杯续了点儿水,殷勤地说:“喝点水,润润嗓子。” 马寿山的面色缓和了不少,笑着举杯喝了几口,见成佳还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不觉道:“该了解的你都了解了。还想知道什么?” “你们……是怎么发现池清的?”成佳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马寿山将茶杯放下,双手交叉相握搁在桌上,“是单斌在幼儿园无意中发现的。”稍顿片刻才又道:“她的出现纯粹是一个意外,也许……真的有天意一说吧。” 即将离开马寿山办公室时,成佳又被他叫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唠叨两句,“这件事是我交待单斌私下查的,所以绝对要保密,现在既然你都知道了,更应该……” 没等他交待完,成佳就已经抬起手作了个敬礼的姿势,“我向领导保证,绝对只会帮忙,不会添乱,您就放心吧,舅舅!” 门还没开,桌上的电话在寂静的空间骤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成佳不由自主滞住了脚步。 马寿山接起,简短的几句话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嗯……好,你好好看着她……可以,没事。” 成佳回过身来紧盯着马寿山,心里有种预感,“是单斌?” 马寿山没瞒她,点了点头,有些沉重,“池清出事了。” ------------ 无 无内容 ------------ 7-1 “留下来,留在这里,做我的情人。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杜靳平象催眠似的在她耳边呢喃,声音里开始添加了因欲望燃起而产生的急切。 “放心,除了我,没人会知道你的身份。这是——你跟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他的手划过肩摸索向她的胸前,那里的温热令他血脉喷张,他将池清整个身子都扳过来,与自己紧紧贴合在一起,俯下头,再无任何犹豫,象嗜血的兽一般再度攥住了垂涎已久的猎物…… 池清的身体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木然地瞪向天花板,仿佛已经完全失去活人应有的知觉,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空白。 苍茫一片的白,没有一个可以救助她的人…… 渐渐地,有人从那无尽的苍茫中走出来,一本正经的脸上布满了冷漠,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止步,眼里含着嘲弄与悲哀,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池清的眼泪呼啦啦地下来,心底有某处记忆被赫然间撕开,她只觉得腹部一凉,惊醒似的低头去看,原来是杜靳平情急之下把她的衬衣下摆给扯裂了。 寒意令她清醒,她看清了自己在现实里的处境,愤怒被再度激起,她想起自己数度的颠沛流离,每一次,她都未曾屈服过,现在,自然更不能! “放开我!”她开始挣扎反抗。 可是激情中的杜靳平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停止,他的脸被贪婪的欲望所扭曲,显出几分狰狞,他也没有想过要停止。从他偶然间发现池清秘密的那一刻起,他就憧憬着这样一天,他能够把她拥入怀中,占有她的一切,从肉体到灵魂。 现在,他终于跨出了第一步,他相信,她反抗不了,因为他手上掌控的,是她无法抗拒的资本。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奴,只能服从,别无他路。 池清突然拼尽了全力与他厮打,要挣脱出他看似文弱实则有力的双掌,可是,不管她如何扭动,他都像一根牢固的藤蔓一样牢牢地缠在她身上。 深埋体内的桀骜尽数迸发,她张口便朝着那捆住自己的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杜靳平吃痛,反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恼怒地把池清摔在地毯上,咬牙低喝,“你简直是个疯子!” 血顺着白净的手臂一滴滴流到白色的长绒地毯中,瞬间将一块华美污染。 池清就地仰起脸来,她的嘴角亦在滴血,本是绾起的长发此刻早已凌乱不堪,她的目光急切地朝四周扫过,想寻找到突破口,可是倒地的地方离房门有段距离,杜靳平又刚巧拦在道上。 她还是飞快地爬起来,向门口硬冲,杜靳平早有防备,手一捞就把她重新推了回去,“想走?有那么容易吗?” 斯文的面具已然卸下,房间里唯有猎人与猎物在气息咻咻间角逐。 池清被狠狠地撞到墙上,后脑勺传来硬物的触感,如同一道闪电划亮如墨的夜空——那是她用来绾头发的金属簪子,长而尖锐,情急之下,她的手往后一掳,那枚秀丽的装饰物俨然成为防身的锐器,被她牢牢握于手中,她将簪子高高扬起,对准近在咫尺的杜靳平,她的嗓音从没有这样嘶哑过,“让我走!” 杜靳平在短暂的惊诧后哑然失笑,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手里那枚可怜的“武器”,完全没把它放在眼里,反而更迫近她一步,“你觉得有用吗?” 他眼里那股肆无忌惮的邪恶令池清几近癫狂,她强忍住眼泪,哆嗦着唇,断断续续地说:“不要……逼……我!” 杜靳平在她眼里只是读出了惧怕,他谅她也没有胆量出手,但池清的惶惧再度挑起了他的征服欲,他有心逗她一逗,退后两步,似笑非笑道:“好,你走吧,没人拦着你。”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池清已经象离弦的箭似的冲了过去,杜靳平没料到她如此敏捷,微一愣神,连忙飞身从后面扑上去把她抱住。 池清疯狂地扭动身子,发出绝望的呼叫,她恨透了身后的这个人,倏地转过脸来,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那眼神令杜靳平心中没来由地一凛,还没来得及有所防备,小腹处已传来一阵刺痛,他愕然地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枚扎入腹中的发簪! 捆缚在身上的枷锁终于松开,池清颤巍巍地转过身来,面色惨白如纸,她瞪起美丽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住发簪露在外面的一截。 那双眼睛曾经令杜靳平梦魂牵绕,此刻却俨然成了恐怖的镜子,反映出他的狼狈。他其实还没有疼到挪不动脚的地步,只是被急转直下的形势震慑住了,他朝池清挥了挥手,想展露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你,你怎么敢……” 血开始沿着伤处渗出,像坏了的水龙头,无法拧紧,水滴滴答答地只管流出来,转眼间单薄的衣摆上已是殷红一片。 杜靳平忽然觉得浑身都松懈下来,刚才的勇武烟消云散,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荒诞与危险,“快送我去医院!”他有气无力地吩咐池清。 同样处于震愕中的池清象被唤醒了似的,看看他触目惊心的伤处,又瞅瞅他那张溢满诡异与恐惧的脸,一个转身,飞也似的狂奔了出去。 她没有去打电话,唯一的意识是杜靳平终于不能拦着她了,于是她一路闯下楼来,唯恐还有别人拦着自己,她飞奔着瞬间就冲出了别墅。 秋日的午后,小区的路径与来时一样清幽,没有人出没。她没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在那条枝叶逐渐泛黄的林荫路上疾走如飞。披散的头发在轻风中扬起又落下,时有秋叶如翩然的蝴蝶那样翻飞而下,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肩上,继而又从她身上滑落。没有生命的东西就是这样无依无傍,即使再美,也死气沉沉。 ------------ 7-2 即将走到小区出口,那一处雄伟的大型景观喷泉已赫然映入眼帘,她的脚步才得以缓慢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了那场噩梦,眼泪这才肆意地流淌下来,没有声息,却依旧汹涌不绝。 在步出小区前,池清躲在一处隐蔽的林荫下修整自己,直到此时,她方注意到自己有多么狼狈,只着了一件棉布衬衣,胸襟早就被粗暴地撕开,刚才狂奔时因为紧张全然没有感觉到寒冷。鞋子也在奔跑中丢失了一只,可她已经没有勇气回去找,清醒过后,她又想到了杜靳平和他腹部的那柄短剑,她的心狂烈跳动起来,不得不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稍稍收拾了一下,用手指将头发理了理,拭去脸上的泪痕与血迹,按耐下躁动不安的心跳,低眉顺目地朝小区门口走。 她尽量让自己脚步平稳,表情自然,可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象踩在尖刀上,随时有被刺破的可能。 “嗨,小姐。”传来保安的一声叫唤,她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但还是控制住了拔腿逃出去的冲动,收住步伐,并含着战栗的微笑望过去。 保安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在与另一位进门的访客搭讪,他们对于进入小区的生人比对出去的人要严格许多。 池清闭了闭眼,心里有失重的感觉,但她没有踯躅,乘着有人打岔的间隙,疾步走了出去。 逃出生天后才发现,她比刚才更加惶恐,接下来,她和果果该何去何从? 她已经安逸地过了四年,她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跟儿子一起继续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 可是人生充满变数,无论她怎么躲,似乎都躲不过汹涌而来的浪潮。 在离小区外一公里处的大马路上,池清茫然四顾,仿佛在祈求冥冥中有神明可以救助。 五年前,她也曾经陷入类似的处境,且比现在更加凶险跌宕,她几乎以为那是她的末日。 可那时候有“他”在,多年后的今天,她才醒悟到,彼时,“他”就是她的神明,不惜犯下大忌将她保全,而她,却选择离开了他。 她知道,那人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早已不再属于她了。 池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般绝望过,悲凉的寒意袭遍周身,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她真的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自己了。 不,还有果果。但果果还需要她的保护。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也许她早就死了,果果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眼前唯有疾驰而过的车,没人会去关注这个踉跄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怆然流泪的落魄女子。 然而,有辆车却出其不意在她身旁停下,车子的马达声迫使她警觉地抬起头来,在混乱的意识里,她止住抽泣,满怀某种不现实的期望,回过身去,眼神紧张而热烈。 车子里钻出来的人让她既失望又亲切,那是单斌。她这才意识到难怪车子看着有几分熟悉。 单斌的脸上布满了焦虑,显然,他不难从池清狼狈的样子上揣测出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外套卸下来给池清披上,这简洁的动作让心理上犹自处在孤苦无依的池清再度泪流满面。 “是谁干的?”他捏着池清的肩头,目光逐一从她身上览过,只觉得喉咙发紧,气血直往上涌。 池清知道瞒他不过,便将下午的遭遇用寥寥数语说了,但她没有将自己戳伤杜靳平的事和盘托出,面前的这个人,除开朋友的身份,他还是一个警察。 单斌听得肺都快气炸了,眼里闪出愤怒的光芒,他拖着池清就往车上去,“走!现在就去把那个衣冠禽兽给抓起来!” 池清惊恐地反揪住他的手臂,拼命向后挫,“不要去!求你了,不要!” 单斌愣了一下,怒意十足地道:“不能饶了这个王八蛋!” 池清干涩地回道:“他毕竟是我老板的丈夫,我不能……你让我先想想。” 单斌明白她的顾忌,终究心有不甘,但转念一想,这时候拉她再去面对那个恶梦一样的地方和人,也的确有点不近情理,只得叹息一声,滞下脚步来。 池清本能地舒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凄楚与悲凉——她压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杜靳平掌控着她的秘密,这才是池清不愿意单斌牵扯进来的最大原因,一旦杜靳平被警方掌控,难保他不会因为怨愤而告发自己。 对于池清来说,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杜靳平能够顾及面子不再追究她刺他的事——由于惊恐,她当时戳下去的力度并不大,而两人纯粹是被这意外的场面震慑住了。 她也明白,暂时的平安或许可得,但以杜靳平那么深厚的城府,他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怕还会再找机会纠缠自己。 所以池清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儿。 一想到即将告别她平静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心中对杜靳平的怨恨便怎么都无法遏制,她甚至想,如果当时那一簪子能将杜靳平戳死该有多好。 她为自己这个恶毒的想法感到一丝颤栗。 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样邪恶了? 坐进车里的单斌在不经意间瞥到池清凄楚的眼眸里不仅蕴含的屈辱与悲愤,还隐约闪烁着复杂和犹疑,似有隐情,他心中一动,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不免想,也许事情并非池清表述得那样简单。 ------------ 7-3 车子行到幼儿园门口停下,熄了火,单斌瞅瞅身旁的池清,“你别下去了,在车上等着我。” 池清知道自己眼下这副模样的确见不得人,遂顺从地点了点头。 时间尚早,进了教学大楼的门,单斌没有立刻去班级门口等,他拐了几个弯,来到教职员工的办公室,跟一个相熟的老师借了部电话,立刻给马寿山打过去,压着嗓门把事情作了简短的汇报,又建议他派人去杜靳平的别墅看看,事情好像不简单。 有家长陆陆续续领着孩子出来,池清突然感到有丝紧张,在车里又将衣衫整了一整,果果是个心细的孩子,她怕吓着他。 等了许久,才见单斌一手一个地把果果和思桐牵出来,她略一犹豫,还是推门下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走上去迎接果果。 果果望向她的眼神果然有些异样,还没等他发出疑问,思桐心直口快地先嚷开了,“池阿姨,你怎么穿我爸爸的衣服呀?” 池清尴尬不已,正不知如何回答,单斌赶紧揉了揉她松软的头发嗔道:“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快上车吧!” 推推搡搡地把两个孩子都塞进车里,池清也不再肯坐在前排,跟果果和思桐一起挤在后面。单斌照例丢过来几袋子吃的,小孩子注意力分散得快,思桐立刻张罗着有滋有味吃起来。 果果虽然也吃着零食,眼里的担忧却未消解几分,但他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靠着母亲,不多会儿,池清的手悄悄伸过去,紧紧握住他的小手,那种骨肉相连的滋味只有他们彼此能领会得。 “今晚上你跟果果住我家去吧。”单斌在前面突然对池清说。 池清一震,旋即明白他是担心杜靳平可能对自己有进一步的行动,她为单斌的细心一时又感激又矛盾。 其实此时的她,哪儿都不想去,只希望能带着果果去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然而,如此卑微的愿望于她而言竟成了奢侈,从来就这么难。 思桐很高兴,立刻尖着嗓子对果果叫唤,“太好啦,今天我就可以把那套《绿野仙踪》给你看啦!” 果果也兴奋起来,他喜欢叽叽喳喳的思桐,还有单斌身上那股散发出来的可靠安实的气息,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他满怀期待地仰脸望着池清,见她一脸为难地僵持着,忍不住掖了掖她的衣角,低低地唤了声“妈妈。” 池清扭转头来见到儿子一脸的向往,心头一阵发酸,顾不得想太多,赶忙点点头说好,又加了一句,“那麻烦你了。” 单斌笑道:“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思桐还老麻烦你照顾呢!” 车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松缓了许多,果果脸上也浮起笑容,池清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她给儿子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单斌的家在一片老新村里,房子虽然旧,难得还算宽敞,拾掇得干净明亮。 戚阿婆给他们开的门,一见多了两个人,她颇为意外,单斌给她介绍了一下,戚阿婆盯着池清连连点头,“认得的认得的,就是上回去医院看思桐的嘛!” 单斌笑着赞她记性好。 戚阿婆早就从思桐嘴里对池清有了个大致了解,她从来没见过单斌往家里带女人,上他们家次数最多的是尹成佳,不过那姑娘她是知道的,比单斌小了好多,家里条件又好,不见得能成事,倒是这个池清,两次出现都是单斌亲自陪着的,可见非同一般。她见池清穿得单薄,很热心地去自己房间里翻了几件干净衣服出来给她。 “都是老太婆的衣裳了,不过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你放心穿吧。” 池清感激不已,慌不迭地接过,也没多客气,道了谢就由戚阿婆带着进了卫生间,自己身上那身衣服的确是又皱又乱。 戚阿婆正要出去,又被池清叫住,她表情局促,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想洗个澡。” “哦,我给你放水。”戚阿婆立刻殷勤地给她张罗洗澡水,又有些好奇地仔细看看她,这才发现池清的确有些异样。 “怎么搞的呀?” “没留神,在工地那儿摔了一跤。”池清含混地解释。 “哟,那可得小心着点儿。”戚阿婆关切地说。 她走出去时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客厅里,两个孩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单斌站在窗前思索。, 他在反复琢磨下午发生的事情,他本该回警局一趟,但心底总有某种隐忧若隐若现,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 身后传来戚阿婆带着笑意的问询,“小池今天是不是住这儿呀?” 她眼里自以为是的了然让单斌有些尴尬,年纪大的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瞎操心。不过他没表现出来,淡淡地回答:“嗯,她今天身体不舒服,留在自己家里没人照顾,再说还带着个小孩呢。” 戚阿婆忙道:“可不是!你放心,晚上两个小孩子我来带好了,不会影响你们。” “您都胡说些什么呢!”单斌闹了个大红脸,皱着眉低声嚷道。 戚阿婆也自知话讲得太露骨了,赶忙笑呵呵地跑去思桐的房间跟两个孩子搭讪,“晚饭想吃什么,阿婆这就给你们做去!” 池清在卫生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彻底,希望籍此能把刚才的那场恶梦冲刷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后,人也精神了不少。 戚阿婆在厨房里忙着煮晚饭,有浓郁的饭菜香味儿飘出来,撩拨着人的胃口。 单斌正坐在沙发里跷着脚抽烟,一见池清,只觉得眼前一亮,赶忙掐灭了烟头,起身笑道:“好多了吧?” “嗯。”池清不胜感激,四目相对,那种初相识时就有的亲切感又重回她心中,只是她一向谨慎惯了,不敢多加留恋。 “果果和思桐呢?” “在小房间里,思桐忙着献宝呢!”单斌笑着解释。 池清走过去,倚在门口,果然看见两个小家伙头碰头地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漫画书,思桐拿手指点着那上面斗大的字,煞有介事地给果果读着。她不想打扰他们的快乐,悄然退出来。 单家弥漫在空气中的悠闲温馨给了池清莫大的震动,在她自己的地方,无论她怎样努力,都营造不出在这儿几乎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不期然抓到单斌眼含深意盯着自己的目光,她的心没来由地晃荡了一下,温暖多于尴尬,这里的气氛太容易俘获人心了。 单斌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要乘此机会试着在池清身上打开缺口。 “今天下午的事,怎么搞的?”他向她坐着的那侧微倾过身去,低声问道。 池清脸上柔和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殆尽,抬眼看看单斌,后者的眼里溢满关切和激愤。 “我没别的意思,但是,就这么放过那个畜生,实在不甘心。” 池清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有热热的东西滚动了几下,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决堤,她也不过是个需要人疼惜的弱女子。 她把下午的经过包括杜靳平之前找她买画的事都告诉了单斌,当然把他之前盘问的那段自己身世的那段细节给略去了,只着重强调杜靳平的老谋深算。如此一番抒发后,心头的积郁总算缓解了一些,她最后涩涩地道:“都是我自己不好……太大意了,才会上他的当。” 单斌细细思索,“这么看来,他是早有预谋了。但是,他凭什么这么有把握你不会向韩吟秋告发呢?” 池清的心跳漏了一拍,脑子清醒了不少,她差点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警察。 “我不知道。”她有些生硬地回答,态度微冷。 单斌紧盯着她,“池清,你真的准备就这么放过他?” 池清别转开脸,“不然能怎么办?韩老板待我不薄,我总不能拆散了她的家。” 单斌见她神色闪烁,知她说的是违心话,但暗思再追问下去兴许反而适得其反,也就作罢了。有一点,他几乎可以肯定,杜靳平一定掌握了池清不想示人的秘密。 短暂的沉默后,单斌再度开口,“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池清不无凄冷地说。 “绣坊那边你还是不要再呆下去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留心再找个地方。” “谢谢!”池清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真心实意地回了一句,尽管她其实不会接受。 晚饭刚刚摆上桌,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单斌跑过去接,没说几句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 池清伴着果果坐下,手上边给他摆着碗筷,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向单斌瞟去,总疑心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搁了电话,单斌对池清道:“你跟我来。” 池清的脸一下子惨白。果果不明所以,愕然地望着他们,求援似的低唤,“妈妈。” 单斌冲他和蔼地笑笑,“果果乖,跟思桐一起好好吃饭,叔叔找你妈妈说几句话。” 戚阿婆倒是见怪不怪,盛好了饭,忙着招呼两个孩子,“快吃快吃,乘热。” 池清惴惴不安地随单斌进了房间,眼睁睁地看他把门关上,这才走近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杜靳平死了,是被人谋杀的。” 池清只觉得脑子轰然一声炸开。 她的咒语竟然兑现了! ------------ 8-1 法医鉴定,杜靳平死于刀戮,那把致命的匕首刺穿了他的肝脾,应该是当场毙命的。刀柄上除了杜靳平本人的指纹,再无其他痕迹。在右侧腹部,另有一点针刺的伤口,很快就在现场找到了凶器,是一枚女士用的发簪,发簪上有两人的指纹,分别是池清与杜靳平的。对这一点,池清供认不讳,但匕首的来历她一无所知。 别墅的管家,那位接待池清的老阿姨也声言从来没见过这把匕首,肯定不是别墅中的物品。 “那天下午,除了池清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出入过别墅?”警察盘问管家。 “我是钟点工,不住家的。池小姐来后不久,杜先生跟我说没什么事,我可以先回去了。所以对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清楚。” 经过各方盘查,均无迹象表明当天除池清外还有其他人出入过杜靳平的别墅。 池清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池清的逮捕令已经摆在了马寿山的桌子上,只等他签字后便可逮人。池清和果果目前仍住在单斌家里,但她行动还是自由的,只是有两个便衣无时无刻不尾随周围,密切监控着她。 但单斌提出了反对意见。 “即使从别墅卧房的那帧相片上,我们可以基本判断出来杜靳平是靠什么在威胁池清,但我认为池清不太可能是杀害杜靳平的凶手。首先,她的匕首从何而来,她去杜靳平处之前并不能预知这样一场危险;其次,发簪上有池清的指纹,而匕首上却没有,如果说她在杀人之后尚能冷静地销毁痕迹的话,那为什么不把发簪也一并处理掉?!” 要求池清转移送画地址的那个女人也被找到,不出所料,是个妓女,杜靳平付了钱,让她给池清下了这个套。 马寿山半眯着眼睛,陷入沉思之中。 尹成佳敲门进来,见单斌和马寿山相对无语,又瞅了眼桌上那张待签的逮捕令,皱眉道:“怎么,真要抓池清么?” 马寿山示意她坐下,“你有什么意见?” 成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飞快地瞥了一眼单斌,继而正色道:“我觉得杀杜靳平的不会是池清,肯定另有其人。” “哦?何以见得?”马寿山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外甥女,连单斌都目光专注地望向她。 成佳受到鼓舞,语气不知不觉中也兴奋起来,“我认为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个案子,凡事都要讲动机,杜靳平对池清的侵犯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而且,以我对池清的观察了解,她不像那种有胆杀人的人。” 对这一点,马寿山并不认同,“很多杀人案都不是预谋而成的,我不排除池清杀人的可能性,至于动机,被逼急了是一个,另外,杜靳平抓住了她的软肋,迫她就范,为了杜绝后患,池清杀了他,这也是一种可能。” 单斌不觉联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测,以及案发后池清飘忽不定的眼神,他觉得马寿山的分析不无道理,没有人能彻底看清另一个人,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更何况,池清不是也向自己隐瞒了她用发簪刺伤杜靳平的情节了么。 成佳眨巴着眼睛,适才进门时的热情被击退了大半。 马寿山见她现出气馁的神色,不觉笑着宽慰道:“怎么,这就沮丧啦?你不是说不能孤立看待这个案子么?我觉得这一点就很有新意啊!来来,继续给我们分析分析。案子没破之前,就是要集思广益,毕竟什么可能都存在啊!” 成佳复又振作起来,重新将思路整理了一下,又道:“我的意思是,假设池清真的是俞海棠——” 此言一出,单斌立刻诧异地望向马寿山。 马寿山笑着向他解释:“这小妮子鬼精灵得很,你在查的东西她全都知道。” 单斌只得笑了笑,又听马寿山诙谐地道:“这个案子虽说她是强行介入的,不过她也做了不少功课的,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 一席话说得成佳心里热融融的,其实她跟马寿山不止一次讨论过池清,她确实也很想帮单斌,只是碍于面子,她一直不肯让马寿山告诉单斌自己也在关注这个案子。眼下如此自然地挑开了,她觉得是最恰当的方式了。 成佳继续道:“假设池清是俞海棠,那么这起凶杀案就在情理之中了,从目前的资料来看,池清所有的亲人,包括她的母亲、老师、丈夫都先后死去,杜靳平如果不冒犯她,说不定还不会遭此灭顶之灾。也就是说,我觉得暗处好像有只手,不停地清理着池清的周围,不让别人靠近她。” 这个推断令单斌眼睛一亮,他望着成佳的目光由虚无转为明确的赞赏。 成佳又道:“这个幕后的人看似很阴险恐怖,实际上,他却不会伤害池清本人。否则,他完全可以把果果也……” 马寿山不能赞同,“即使你的推断准确,但以如此恐怖的手段把池清隔绝起来,究竟用意何在?而且,谋杀杜靳平根本就是要将池清置于死地,要知道,现在她是谋杀嫌疑的不二人选。” 他的话很在理,成佳再次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然而,谜团太深,怎么走,仿佛都找不到出口。 单斌把大家的思路再次引回当务之急上——池清,究竟是抓还是不抓? 马寿山沉吟良久后,提笔在逮捕令上签了字。 “如果池清确实是凶手,那么抓她属于理所当然;反之,如果她不是,我们也可以借此由头套出点儿信息来。同时也能试探出来幕后之人进一步的用意。” 单斌没有反驳的理由,遂点了点头。 马寿山严肃地说:“逮捕池清很可能令我们迈出了危险的一步,所以,务必要确保她的安全,还有她的儿子,我们也必须布置人手进行严密控制,不能有半点差池。” 单斌站起来,郑重地说:“头儿放心,我这就去找李队商量部署。” 成佳也起身道:“池果果的安全就交给我吧。” 马寿山和单斌同时向她看过来,前者的浓眉再一次深深拧起。 单斌果断道:“池果果住在我家里,这事我会负责。你不能介入,太危险。” 他的关切让成佳心里暖融融的,语气也不自觉地缓和下来,“打打杀杀的事我自然不行,但便衣只能远距离跟踪保护,我以你同事的身份接近孩子,可以相机行事。如果说这也算危险的话,那么思桐岂不是也很危险?” 一席话说的马寿山哑口无言,当着单斌的面,他没法再反对,只得勉强点头同意,“机灵着点儿。” 成佳欢快地回答:“明白!” 出得门来,单斌在成佳身后叫住她,这次她没置若罔闻,驻足返身望着他,“还有什么事?” 虽然适才在马寿山的办公室,两人没有什么直接对话,但俨然已是站在同一跑道的战友,亲切在无形中环绕住了两人。 单斌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憋屈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谢谢你!” 对池清的审讯并不顺利。 起先,当侦查的重点放在杜靳平究竟是不是池清所杀的焦点上,她还能配合着认真回答各项细节,尽管那对她来说也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但只要有一线可能,她仍希望能替自己洗脱罪名。 然而,当盘问突然间转向她的过去、甚至主审官直接把“俞海棠是否是你的曾用名”这样犀利的问题抛出来时,池清一下子沉默起来。 除了反复陈述那句话, “人不是我杀的。”此外,她对任何问题都三缄其口,搞得主审的吴警官十分头疼。 马寿山对此种局面倒在意料之内,问吴警官有何判断。 吴警官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凭直觉,我认为她就是俞海棠,一般人如果听到一个完全跟自己不相干的名字,多半会现出茫然的神色。但是她的眼里恐惧多过惊讶,这是很明显的征兆。” 马寿山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才道:“对池清,不能性急,要想办法打开她的内心才有可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不过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外柔内刚,逼急了,容易鱼死网破。” 在某次提审时,池清在警局的走廊上与韩吟秋不期而遇,韩吟秋的目光象锥子一样钉死在她脸上,擦肩而过之际,她忽然象疯了似的扑过来与池清厮打,嘴里骂着各种恶毒的脏话。 池清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由着她又掐又拧,等到两边的人很费力地把她们分开时,才发现两个女人都是泪流满面。 韩吟秋拿手指着她,泣不成声,“我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你呀?我,我作了什么孽呀……” 池清木然地看着前方,在警员的带领下,继续朝指定的地方走,于她而言,前方也不过是更黑更深的绝境罢了。 ------------ 8-2 一连几个晚上,池清孤独地缩在看守所逼仄拥挤的房间里,接连不断地做着噩梦,那些往昔的血腥镜头在离她远去了数年后再度卷土重来,无比清晰地在她的梦中逐一展现,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数度大汗淋漓地醒来,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白天的到来也无法让她有丝毫摆脱噩梦的轻松感,因为还有无休无止的盘问在等待着她。 末日的感觉如此明晰,只因他们反反复复地纠缠于那个令她乍然听到就窒息万分的问题上:你是不是俞海棠? 第一次被问及时,她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脑子里随即轰然一声被炸开,她倏地明白,破绽来源于杜靳平房里的那帧相片,可是,她没想到警方会由此而挖掘出来自己的过去,令她心惊骇然。她觉得自己象一具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从最隐秘的恐惧中被拖了出来,*裸地与现在的自己面对面,再无逃避的可能。 尸体!一想到这个词儿,她止不住想咧嘴笑。 是的,她其实早就该死了! 她本应死于五年前的那场劫难。然而,有个人倾尽全力救了她,留给她的,却是此后无穷无尽的噩梦的困扰。 五年来,她始终过得提心吊胆,没有一天不在噩梦中度过。如今想来,还不如让一切在那时中止于她而言要仁慈些。 坐在审讯室的木凳上,池清双手交握着搁在腿上,第一天时尚且感到心悸紧张,如今只剩了木然。 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她本能地抬头望过去,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很快灰暗下来。 走进来的人是单斌。 池清是在单斌家被正式拘捕的,由单斌出面,负责逮捕的警员做得很隐蔽,并未吓着果果,这一点让池清在绝望之余也深深感激单斌的细心。她曾经企望他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在侦查人员丝丝入扣的盘问下,她发现倚靠单斌完全是个奢望。 单斌把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而后无言地在她对面坐下。 几天不见,她急遽地消瘦了下去,原本还稍显圆润的下巴异常尖削,他瞅在眼里着实于心不忍。 从见到池清的第一面起,单斌就打心底疼惜这个女子,当然,那种情感又不似男女之间的情爱,也许她如迷雾一般的身世以及简陋不堪的生活状态在他心上引发矛盾的冲击,而形成了一股混合着悲悯与怜惜的情绪,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极为罕见的。他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不要被外表所蒙蔽,那是干刑警的大忌,但撇开职业的敏感性,他终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常人。 这个案子从头至尾都是他负责在暗中跟进,只是,谁也没想到案情会节外生枝,半道竟会杀出一宗谋杀案来! 依马寿山的意思,在水落石出之前,单斌最好还是保持现在的旁观姿态,以防止池清产生敌对心理,并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给她所需要的帮助。 在察看了乏善可陈的审讯记录后,单斌决定亲自尝试去劝说池清,并征得了马寿山的同意。 池清静默地坐在他对面,脸上虽较其他人在场时要柔和些,警戒的神色却若隐若现。 “不用紧张,我不是审讯官,今天咱俩的谈话也不会被记录下来。”单斌温言向池清说明来意。 池清的脸上无动于衷,只是盯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儿发着呆。 单斌的目光紧凝在她脸上,“为什么不说话?” 池清怔忡了片刻,哑声道:“……他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单斌接口,很快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你。” 简单的四个字竟让池清的情绪在刹那间有决堤的冲动,这几天来,她独自撑得太苦了。 “但是,”单斌缓慢地转过话锋,“光凭感觉,我不能帮你离开这里,你需要配合警方的调查。” 池清隐忍地抽了抽鼻息,把那一股热意给逼回去,心再度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她承认,单斌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单斌慢慢向后仰去,靠坐在身后的白墙上,目光却一瞬不转地望着脸色稍异的池清,语气由凝重转向轻柔,“给你讲个故事吧。” 池清犹疑不定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单斌,后者的脸上没有故弄玄虚,黝黑的面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给池清讲一个故事。 “几年前,我们局的刑侦科在警校招了个男孩,叫董弈航。人很聪明,就是太活泼好动,警局里规矩又多,他初来乍到时,着实给大家惹出了不少笑话。弈航不穿警服时,丝毫看不出他像个警察,这跟他的长相有很大关系,他生得比较秀气。” 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讲述,池清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觉得口很渴,那杯温热的茶逐渐对她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她的手慢慢摸过去,抚住杯身,捧起来,又低头啜了一口,暖暖的感觉瞬间流淌进体内。 “很偶然的,有一回赶上扫黄打非运动,弈航因为是新人,被派去在某家夜总会当卧底,临行前,领导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沉着小心,不可毛躁,没想到他最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们这才发现,撇开粗放的个性,弈航其实是个胆大心细的好警察,而且,正因为他不像警察,才更具有迷惑性。再后来,他就从面上转到地下,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全职卧底。” 池清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杯,浑身都觉得暖和起来,也许因为单斌低柔的语调娓娓道来,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就像是平常在家里闲聊似的。 “弈航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抓捕一名在逃的毒贩。警方怀疑那名毒贩隐藏在某个大商户的家中。由于对方很谨慎,弈航初去时,很难接近。不过他是个灵活的人,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帮他搭建桥梁的人。” 池清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脑子里拼命思考。 “那个帮助他的人,是一名钢琴老师。不过,她当时对此毫不知情。”单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早已从池清的脸颊上调开。 池清象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身子明显晃了一晃,仿佛黑暗中点燃的火把,照出原本看不清的事实真相。 她惨白的脸色已经预示了什么,而单斌只作不知,忽然加快了语速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他最终还是抓住了那个毒贩,但是他自己也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他的嗓音变得异常暗哑,“可是这些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将那个真正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单斌的眼眸终于重新转向池清,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角微微抖动着,美丽的大眼中已然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明白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失态的,这样的表情无疑是将自己逼上了死路。 可是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那许久之前的困惑在这一刻得到释疑,愧疚与懊悔使她难以自控! 单斌缓缓地向她倾身过去,逼视着她,用令她无法逃避的眼神问:“你认识他,是吗?” 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那样甩了下来,她的嗓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堵住了,她只能发出无声的回答,“不!不!不!” “那么何少冉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不记得了,我全都不记得了。”池清捧住脸,拼命地摇着头,语调里充满了难言的痛苦。 狭小的审讯室里只剩下池清低低的呜咽,单斌不知道那代表了她怎样的一种情绪,但他可以肯定,池清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已经被自己撼动。 “你那么疼爱果果,对思桐也那么好,所以,”单斌极为缓慢地吐出了下面那句话,“不管你以前是谁,我都相信,你从来没有害过人。” 如此肯定的语气让啜泣中的池清浑身颤栗,她突然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用一种哀恸的眼神望向单斌,“求求你,别再问了,我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她现在这样一副几欲崩溃的神色,单斌不禁有些犹豫,究竟是乘胜追击,还是暂时放她一码? 他轻轻吁了口气,将前倾的身子退了回来,撤销了无形中给池清造成的逼迫之势,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无声地递到她手里。 池清没有拒绝,也没有拿手帕来擦拭面庞,只是握在手中,紧紧地搅着,象要得到某种支撑。 ------------ 8-3 停顿良久,在池清的饮泣逐渐低微下去的时候,单斌才又缓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凶手另有其人意味着什么?” 池清的头始终低着,听到他这一设问,浑身不禁一僵,连搅着方帕的手也倏地停了下来。 “五年来,你的母亲、恩师,还有丈夫相继死于各种意外,杜靳平因为对你非礼,也惨遭毒手,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有意将他调查到的“俞海棠”的资料加到了现在的“池清”头上,他静静地看着池清,等待她的回应。 然而,池清的表情令他失望,在短暂的不安过后,适才那个濒临崩溃的女子不见了,冷漠与防备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单斌感到一阵窒息的失落,但他并未死心,收起怜香惜玉的心,他重又迫近池清,“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凶手却逍遥法外,你难道不想为他们伸冤?!” “……永忠,他,他是意外,是因为车祸才......过世的……其他的,我都不清楚……”池清咬牙轻语,显然是在死死抵抗着什么。 单斌紧追一句,“你是怎么认识刘永忠的?“ “我……”池清听闻,神色略缓了一缓,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是被永忠从河里救上来的,至于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这令单斌感到困惑,难道,她患了失忆症?! 可是他很快作出了否定——她对乍然听到董弈航时的反应完全不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她只是在竭力隐瞒。 她只是认准了一点,只要她不说,他们确实也奈何她不得。 “如果那个人真的要将你身边的人逐一带走,那么你猜下一个会是谁?”单斌无心跟她继续兜转,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果然,池清的第一反应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单斌没有错过她眸中刹那间闪过的一丝慌乱。但她接下来的神奇恢复的镇定再度让他意外和失望。 “没有你所谓的幕后黑手,杜靳平也不是我杀的,这件事跟果果更加扯不上任何关系。”她仿佛在嘲笑什么,更多的象是自嘲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单斌紧盯着她。 池清选择了沉默以对。 对话无法再继续,跑了一圈,又无奈地回到起点。 单斌起身欲走,无论如何,今天的对话还是给予了他不少信息,他要回去细细整理一番,兴许能找出些重要的线索。 手刚摸到门,池清突然在他身后唤住了他。 单斌心中一动,转过身来,期待地望着她。 “请你……帮我照顾果果,好么?” 她的眼里终究流露出些许不确定来,单斌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对她还是有震慑作用的。他最最困惑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把她的嘴封得死死的?! 搁下郁闷与失落,单斌还是亲切地向她点了点头,“放心,果果一直在我家里,跟思桐在一起。我们会好好保护他的。” “谢谢!”池清真心实意地说。 就在对池清的审讯缓慢进行时,单斌涉及的撞车案却有了新的进展。刑侦科的同事根据武强的描述拼凑出来指使人的照片后,经过数日的走访,终于找到了那个叫“老姜”的生意人曾经活动的区域。 可惜,当刑侦人员赶到他住处想施行抓捕的时候,老姜已经象一尾灵巧的鱼那样溜得无影无踪了。 据认识他的邻居回忆,老姜离开L市的时间跟杜靳平案发的时间非常吻合,这给了单斌他们一个极大的启示。 “会不会杜靳平就是这个老姜所杀?”成佳迫不及待地先开了口。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单斌点头,继而疑惑,“但是他的存在对池清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立刻通缉老姜!”成佳握着拳头道,转而望向马寿山,“您说呢?”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吭声的马寿山仰脸看了看单斌和成佳,“这个老姜的底,你们摸过没有?” 单斌迅速道:“查过了,是个倒爷,什么生意都做,在沿海一带很活跃,据说,跟泰国、菲律宾等地的黑帮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马寿山点了点头,继而道:“他有没有杀人我们目前没有证据,不过可以以教唆罪通缉他,但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如果真是他杀的,也许他很可能已经不在内地。我的感觉是,这不应该是一桩突发事件,在此之前,他一定已经做过详尽周密的计划。” 话虽如此说,单斌决定不放过任何一线希望,追捕老姜的行动很快展开。 然而,两天后,一件更加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果果被人绑架了! 成佳从未如此沮丧过,“我就带他们俩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思桐说想吃米糕,我就去小卖部买来着,戚阿婆还跟在两个孩子身边,远处还有咱们的人盯着,怎么就会……都怪我!” 当她拿着两份米糕从小卖部里出来,看到戚阿婆正在跟几个老阿姨聊天,思桐和果果都不在跟前儿,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冲上去揪住戚阿婆的胳膊就嚷:“孩子哪?” 戚阿婆眨巴着眼睛如梦初醒一般,“咦?刚才还在的呀!去哪儿了,这是?” 成佳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整个人都失重了,脸一下子泛了白,她顾不得再追问,窜到路中心,朝路的两头来回张望,正是晚饭过后的休闲时间,小区里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她认准一头疯了似的一个猛子扎过去,这边戚阿婆也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着了慌,跟在她后面兀自安慰着成佳,也安慰着自己,“该,该不会溜去哪里玩了吧?思桐老惦记着去花坛那里的小广场玩呢!” 一句话点醒了成佳,这段时间把两个孩子看得戒备森严的,他们早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好动的思桐,刚才出门的时候就一直在唠叨小广场,但小广场离单斌的家有一段距离,成佳不敢冒险走得太远,遂以答应买米糕为不去小广场的交换条件。 没想到两个孩子竟然跟她玩起了声东击西的游戏,她太小觑他们了! 便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很快近身而来,听成佳简要描述后,立刻分成几拨人马朝不同的方向追踪找人。 最后果然在小广场附近找到了思桐,果果却依然不见踪影。 面对大人的盘问,思桐迷迷糊糊地说:“果果跟一个阿姨走了,那个阿姨说带他去找他妈妈,他妈妈在等他呢!” 这些天来,果果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对母亲的突然消失耿耿于怀,池清是单斌和另外两个大盖帽带走的,在果果幼小的心灵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想,甚至对单斌也不似从前那么亲热了。 如今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声言要带他去找母亲,而且对池清又了若指掌的样子,他哪里判断得清,自然乖乖上钩了! 成佳快要疯了,不免声色俱厉起来,“我都怎么嘱咐你们的,不要乱跑,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思桐从未见她如此凶恶过,吓得当场就大哭起来,戚阿婆跟另一个刚赶来的便衣立刻出声劝阻,戚阿婆一把将思桐搂在怀里,心中暗忖,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将来真要做了思桐的妈,还不定怎么样呢! 成佳明白自己失态了,也蹲下身子安抚哭泣中的思桐,拉着她的小手看她眼泪汪汪的可怜相,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多日的辛劳竟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单斌也很难受,孩子是在他手上丢的,一想起池清之前的托付,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此刻见成佳如此自责,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她,“百密一疏,人都有走眼的时候,况且我们在明,对方在暗,看手段,这帮人应该是老手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他把目光转向马寿山,“这事儿要怎么跟池清说。” “照实说。”马寿山语调平板。 成佳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立即反对,“这不是摆明了刺激她嘛!”她对池清的敌意早在识破单斌的用意之时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更是因为愧疚,只觉得池清很可怜。 马寿山却不象她那样感情用事,或者说,他更关心的是要揭开那层真相,尽管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从另一面来看,不失为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单斌显然也意识到了,在关注池清审讯的过程中,有种感觉逐渐清晰:池清对于那个幕后的操纵者似乎并不象他事先设想的那样毫不知情,相反,她好像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潜意识里的依赖——那么笃信他不会对她下手。 因此要撬开她的嘴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 无论果果是谁绑走的,只要他们把她的意识往那方面引,打破她的“信仰”,说不定离她张嘴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样想着,单斌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亮光,与此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隐约的歉疚,但他很快就收敛住了这一丝无谓的情愫,振作起精神来,对着马寿山道:“我看也只能这样了。我这就收拾一下,立刻去见池清!” 成佳犹豫了一下,在一旁道:“我也去。” 马寿山立刻阻止,“你别去,这事儿人介入得越少越好。”他很笃定地望着单斌,“你一个人去就够了,注意讲话的方式。希望——这次能有突破。” 真正面对池清的时候,单斌才发现说话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爽快,但他毕竟还是把意思表达完整了。 池清一旦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一软,差点当场就昏死过去! 单斌顾不上别的,赶忙伸手将她扶住,用力摇着她,再也不想跟她兜圈子了,沉声道:“我相信,你一定清楚是谁干的!池清,你必须明白现在的处境,也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否则,没人能救得了果果!” 池清眼神散乱,半晌才嘶哑着嗓子问:“我……能信你吗?” “能!”单斌给了她一个无比坚决的答案。 其实,无论他是否值得信任,池清已经别无选择,不管果果是谁绑走的,她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就是他! “……你想知道什么?”她终于悠悠地松了口,有气无力地问。 单斌心头一通猛跳,他努力按耐着,尽量平静地问:“绑架果果的人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小心翼翼地把池清扶到自己坐着的那张有靠背的椅子里。 池清摇了摇头,语气艰涩,“我不能确定,也许……是……他。” “他是谁?” 池清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被迫要见天光了。 “可以,可以给我一杯水么?我很渴。” 单斌立刻唤人送来一杯水,眼睁睁地看着池清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五年前的那场事故,还有弈航的死。” 池清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象被抽光了似的,她求助似的捧着那只早已干涸的水杯,慢慢地道:“好,我说。” 审讯室外,围在监视器边的马寿山兀自都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把心提了起来。 因为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迷团终于要在这一刻解开了。 ------------ 海棠 ------------ 1-1 六年前,L市。 出门时还只是零星小雨,谁知从公车上下来不久,那原本不被俞海棠放在心上的细雨已然演变成瓢泼大雨,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月的天,娃娃的脸。” 一冲下车,海棠就连蹦带跳地冲到附近一家杂货铺,在短窄的檐下避雨,开始后悔没听母亲的话,拿把伞再出门。 她总是这么粗枝大叶,家里的事多半有母亲操持着,需要她花心思的地方不多,而她的全部热情几乎都给了钢琴。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她要去郑家,给她的学生郑蓉蓉授课。 抬手看看表,海棠叹了口气,今天大概要迟到了,不过她还不至于担心会因此而遭到斥责。 在她现有的三名学生中,蓉蓉的身世无疑是最显赫的,这当然源于她有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父亲——郑群。 对于郑群,海棠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至于怎么个富法,她也全是道听途说,其实郑家虽然宅子宽敞,装饰倒也并非奢华铺张。 郑群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瘦且白,话不多,但还算平易近人,而海棠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对自己唯一的、且略有身体残缺的女儿蓉蓉的极致疼爱。 两年前,海棠在她供职的琴行听说了郑家在招聘钢琴老师的消息,当时并不以为意,大富人家用人虽说待遇要较普通的好一些,但必定规矩多,条件苛刻,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没想到琴行前去应征的几个资历颇深的老师先后被刷了下来,老板着急,怕大生意走失——教课还在其次,能借此跟郑家攀上关系才是主要目的,多少同行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老板最后无法,愣是把海棠拽过去充数,同时紧急调集外市的分店看能不能找个把资深的老师过来继续供郑家挑选。 令老板惊喜的是,懵懂的海棠却顺利地把蓉蓉给“拿”下了。而海棠得到的不仅是一份较之前优厚得多的薪酬,她在琴行的地位更是由三线一下蹿到一线,成了炙手可热的最年轻的钢琴老师。 如此好运连海棠自己都没料到,日后跟蓉蓉熟了,她忍不住好奇地闲问起来,蓉蓉告诉她,“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隔了一会儿,她又绞尽脑汁地补充了一句,“你不尖刻。” 蓉蓉快18岁了,这个年纪学钢琴似乎晚了点儿,不过她不在乎,横竖都是打发时间而已,一如她从前学画画,学围棋那样,无一不是兴之所至。 她长得酷似郑群,惊人的瘦,面容苍白而孤傲,接触久了,才发现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海棠很费劲地琢磨她的话,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呢?”她记得琴行里的老师都很和蔼可亲,尤其是对学生,谁敢刻薄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她们对我是很亲热,可我觉得她们都是在刻意无视我的弱点,好像生怕得罪我似的,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真的不在乎。” 蓉蓉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小截,走路时尽管竭力掩饰,但很难不让人看出形迹来,就因为这个,她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花样的年华,情愿在深闺中默默度过。 海棠只比她大了两岁,还没有沾染上成年人的老练世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很快就能坦然面对蓉蓉了。大概这正是打动蓉蓉的最根本原因。 坐在郑家琴房的地板上,海棠歪着脑袋开解蓉蓉,“谁会没有弱点呢?既然每个人都有,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又不求着人家!” 蓉蓉把脸埋在膝盖里,半天不置一词。 劝解别人是容易的,而开导自己的内心却是个步履艰难的过程。 好在年轻的女孩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伤春悲秋上,海棠不仅是蓉蓉的老师,更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玩伴:她会偷偷给蓉蓉带很多好吃的小食过来,郑家的侍佣是绝不会允许给娇贵的小姐吃此类街边野食的;也会给她讲自己遇到的各种有趣的典故;蓉蓉轻易不出门,练琴之余,她们会去郑府背面种满花草果木的后花园里散步,夏季的桑椹结得满枝满丫,惹得海棠眼馋不已,她竟然攀上去现场采摘,乐坏了一向循规蹈矩的蓉蓉,两人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污紫,被蓉蓉的贴身侍佣好生大惊小怪了一通。 “有时候,你可真够疯的!”蓉蓉这样嗔责海棠的时候,用的却是赞叹的口吻。 雨猛下了一阵后终于稀疏下来,海棠不愿再等,把手上的包顶在头上,朝着隔了两条街的郑家一路奔去。 到了门口,海棠驾轻就熟地按门铃,铁铸的镂花大门顷刻间就开了一道缝,她微笑着闪身进去,门在身后又徐徐闭合。 在台阶处,海棠跺着脚上的些许泥巴,又拿手徒劳掸了掸身上的水,目光掠过处,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老花匠在修剪灌木,老人家很警醒,感觉有人在看他,眼睛立刻也转过来,向她报以和善的一笑。 海棠愣了一下,遂也朝他笑笑,隐约觉得那双眼睛有几分古怪。 蓉蓉的贴身侍佣周婶早已拿了双干净的软拖鞋走出来,利索地嘱她换上,“赶紧上去吧,蓉蓉都等急了。” 转身的间隙,海棠随意而轻快地问:“周婶,又换花匠啦?” 这问题很对周婶的胃口,“嗨!自从老荣伯走了以后,郑先生不知换了多少个了,都不满意,这个希望能做久点儿啦!” 说话间,已经到了琴房门口。 有叮叮咚咚单调的琴音钻入耳朵,十分简约。 海棠敲敲门,又很快探头进去,“我——来——啦!” 蓉蓉嘟着嘴在琴凳上转过身来,“你不会又忘带伞了吧?” “猜对了!”海棠不把门拉直,而是轻巧地侧身,象刀片一样切了进去。 “这都第几回了,不长记性!”蓉蓉嘟哝了一句。 海棠不理她的埋怨,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形状四四方方,她口气神秘,“猜猜这是什么?” 蓉蓉细长的丹凤眼瞪了起来,“不会是……” 海棠小心地把包裹打开,随后就听到蓉蓉一声欢快的尖叫,“呀!真的是《七侠》的全绘本!海棠,你真能耐!” “我师傅帮忙淘到的,他可是淘旧货的高手。”海棠得意非凡,又赶紧嘱咐一句,“快收好,免得周婶见了又要大惊小怪!” “知道。”蓉蓉嘴上答应着,哪里舍得放下,早席地盘坐在地板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两个小时的课程,真正用在钢琴上的时间微乎其微,反正郑群也不在乎,他没指望女儿真能学出什么来,只要她开心,就算达到目的了。 不过蓉蓉很喜欢听海棠演奏,她弹琴的时候,有一种全身心融入的激情,象春风拂面,雨过天晴,让人看到希望,充满无限憧憬。 “海棠,我觉得这次的钢琴决赛,你准能得第一!”蓉蓉几乎是用崇拜的口吻对她说。 早在年初,海棠就报名参加了两年一度的全市钢琴大赛,并在头两轮筛选中轻松过关,顺利进入决赛阶段。 海棠笑起来,“山外有山,你呀,是没听过弹得更好的。” 蓉蓉自然不服气,“谁说的,我也听过不少演奏家的唱片,否则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学琴呢!你是弹得真好!” 年轻的女孩经不住夸,海棠有些飘飘然起来,指间滑动得愈加流畅。 光洁的地板,热情的演奏者,席地而坐的女孩,流动的音乐以及窗外迷蒙的细雨,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定格在海棠的记忆深处。 很久很久以前,原来她也曾有过安谧幸福的时光。 ------------ 1-2 临下课时分,蓉蓉让海棠等着,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他们家有个很厉害的糕点师傅,做的小点心特别好吃。海棠耸肩,不置可否。 琴房里顷刻间清寂起来,她百无聊赖,掀起本已阖上的盖子,手指跃动,一串欢快的音符从指间蹦出来,她忍不住又坐回琴凳,试了试音,开始弹奏肖邦的马祖卡, 旋律优美的小调,轻快悠扬,极富波兰民族特色。 正沉醉期间,身后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跳跃的音符停顿之间,被海棠敏锐的听觉捕捉到。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如同期待许久的最深沉的愿望被赫然激发,马祖卡的活泼的曲调骤然缓慢,渗进了迟疑与期待,却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喜悦。 她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什么人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唯有钢琴与她相伴,最后一个音符敲完,适才还洋溢着喜悦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她感到一丝寒凉,情不自禁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怔怔地坐在琴旁,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蓉蓉才捧着一托盘糕点回来,喜气洋洋地对海棠说:“刚烤出来的小松饼,我特意让大师傅装了一盒,晚上你带回去给阿姨尝尝。”她其实是个极为心细的孩子。 “谢谢!”海棠没有拒绝,但已是意兴阑珊。 蓉蓉的脸上却有一丝狡黠的神秘,探手捻了一块小饼优雅地塞进嘴里,“刚才听爸爸说晚上有客人来,我就跟他说要留你晚饭呢!” “嗯?”海棠愣住,“别啊,我妈会等我的。再说你爸爸的客人我掺合什么呀?” “不是要你陪我去见客人。”蓉蓉给她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客人连我都不见的。” 片刻,她抑扬顿挫地宣布:“罗叔来了,我刚在楼下书房看见的。” 海棠的心重重地晃荡了一下,被自己适才那突如其来的第六感给懵怔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蓉蓉捅捅她,一脸绷不住的笑意,“怎么样,现在愿意了吧?” “什么呀!”海棠嘟哝着,脸迅速飞红,“我还是得回去,我妈她——” “好啦好啦!你妈妈那里我刚才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了,你就别操心了!” 海棠嗔望了她一眼,“原来你早就预谋好了。” 那原本被强行遏制下去的喜悦再度没有节制地浮起,同时又有种被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 蓉蓉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就地凑到海棠耳朵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下去偷偷看看?” 海棠故作不屑,“机器人有什么好看的。” “机器人”是她们私下里给罗俊取的绰号,因为他的招牌表情就是不苟言笑。 “哈!你就别嘴硬了!我刚才一提罗叔,你脸都红了。”蓉蓉捂着嘴笑话她。 海棠被她戳破了心事,脸更红了,表情却随之坦然下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不想瞒着蓉蓉,当然也瞒不了。 “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女孩立刻都精神抖擞起来,仿佛是去冒险,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郑群的书房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在里面。 海棠转身瞅瞅蓉蓉,她也纳闷,低声嘀咕,“刚才还在的呀!”说着走上去就要敲门,被海棠一把拽住。 “算了吧,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既紧张又释然。 门却仿佛有感应一般,忽地开了,郑群率先走出来,见到两个不知所措的女孩,顿时一脸讶然,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有事?” “啊!没,没有。我们……刚巧路过。”海棠唯恐蓉蓉胡掰,赶紧抢先解释,拉着蓉蓉就想走。 蓉蓉却不甘心,朝房间里探头探脑,“罗叔呢?刚还看见在的嘛!呀,在呢!” 罗俊就坐在正对房门的沙发里,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海棠强作镇定的眼神。 他们彼此相望了一眼,又迅速调转开目光。 郑群好笑地盯着女儿,“你找罗叔有事?” 蓉蓉刚想说什么,手上传来一阵攥痛,她扭头瞪了海棠一眼。 “走吧。”海棠近乎央求,脸红红的。 “唉,没什么。”蓉蓉无奈地回了父亲,被海棠一路拖着踉跄而去。 郑群在她们身后静怔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足以使海棠看清罗俊的全貌。 他依然理着象数月前那样的小平头,一身墨色西服简洁地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即使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沙发上。左手撑着面颊,双目低垂,似听非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整个场景里的一个陪衬而已。 “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平时看着麻利,其实胆儿才针尖那么大。”在草坪上听着蓉蓉的埋怨声,海棠的神思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认识罗俊,是在三个月以前。 圣诞节刚过,新年伊始,海棠与蓉蓉的课却是风雨无阻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两人象往常那样猫在琴房里谈天说地。 门突然被推开,郑群领着两人走进来,朗声笑道:“蓉蓉,快看看谁来了?” 与郑群并肩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儿,寻常的相貌,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略一定神后,蓉蓉显然认出了对方是谁,全然不顾腿的不方便,惊喜交集地扑了上去,“冯叔!” 被她唤作“冯叔”的人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不已,“蓉蓉已经长这么大了!” 与此同时,被晾在一旁的海棠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目光在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然后,很快又在冯叔身后定格。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被忽略的旁观者,只是,他对老幼重逢的场面兴趣了了,而是目不错珠地紧盯住海棠。 他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上下,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英俊,但是清晰有力的面部线条所衬托出来的那种硬朗帅气却是旁人无法媲美的。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如一柄剑,仿佛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直抵人的内心。海棠不清楚那冰冷而警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却没来由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室内温暖的气息与她脚底冷不丁蹿上来的寒凉形成猛烈的撞击,这股奇异的感受迫使她勇敢地迎视向那对锋芒深藏的眸子,象一只初生的牛犊那般毫无怯意。 他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男子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冯叔似乎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指着罗俊对蓉蓉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罗俊。” 郑群在一旁及时开口,“叫罗叔!” 蓉蓉眨了眨眼,对称呼这么年轻的男子叫叔叔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仅仅停顿了片刻,她还是很乖顺地唤了声,“罗叔。” 罗俊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冰冷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微微颔首就算跟蓉蓉打过了招呼。 几双眼睛又同时望向闲立一旁的海棠,冯叔笑呵呵地问:“这位想必是蓉蓉的钢琴老师?” 蓉蓉立刻接茬,“是啊!冯叔,海棠弹琴可好听了!” 海棠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俞,俞海棠!” “钢琴是个高级玩意儿啊,蓉蓉你可得好好学。”冯叔笑着嘱咐。 “俞小姐来郑府多久了?”杵在冯叔身后的罗俊突然冒出来一句。 所有人均是一怔,海棠迎视着那对重新泛起警戒的眸子,她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于是回以同样冷冰冰的口吻,“两年。” 冯叔打着哈哈嗔怪地横了罗俊一眼,满脸歉意地向郑群解释:“阿俊直来直去惯了,你别在意。” 郑群的脸上并无一丝不悦,“谨慎点儿不是坏事。”言毕,深深望了罗俊一眼。 气氛无端有些冷,冯叔朗声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打搅蓉蓉上课了,挪个地方谈吧,啊?哈哈!” 到底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那一丝微妙的东西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琴房里再度恢复了宁静。 ------------ 1-2(误操作,内容相同,请勿重复购买) 临下课时分,蓉蓉让海棠等着,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他们家有个很厉害的糕点师傅,做的小点心特别好吃。海棠耸肩,不置可否。 琴房里顷刻间清寂起来,她百无聊赖,掀起本已阖上的盖子,手指跃动,一串欢快的音符从指间蹦出来,她忍不住又坐回琴凳,试了试音,开始弹奏肖邦的马祖卡, 旋律优美的小调,轻快悠扬,极富波兰民族特色。 正沉醉期间,身后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跳跃的音符停顿之间,被海棠敏锐的听觉捕捉到。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如同期待许久的最深沉的愿望被赫然激发,马祖卡的活泼的曲调骤然缓慢,渗进了迟疑与期待,却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喜悦。 她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什么人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唯有钢琴与她相伴,最后一个音符敲完,适才还洋溢着喜悦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她感到一丝寒凉,情不自禁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怔怔地坐在琴旁,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蓉蓉才捧着一托盘糕点回来,喜气洋洋地对海棠说:“刚烤出来的小松饼,我特意让大师傅装了一盒,晚上你带回去给阿姨尝尝。”她其实是个极为心细的孩子。 “谢谢!”海棠没有拒绝,但已是意兴阑珊。 蓉蓉的脸上却有一丝狡黠的神秘,探手捻了一块小饼优雅地塞进嘴里,“刚才听爸爸说晚上有客人来,我就跟他说要留你晚饭呢!” “嗯?”海棠愣住,“别啊,我妈会等我的。再说你爸爸的客人我掺合什么呀?” “不是要你陪我去见客人。”蓉蓉给她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客人连我都不见的。” 片刻,她抑扬顿挫地宣布:“罗叔来了,我刚在楼下书房看见的。” 海棠的心重重地晃荡了一下,被自己适才那突如其来的第六感给懵怔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蓉蓉捅捅她,一脸绷不住的笑意,“怎么样,现在愿意了吧?” “什么呀!”海棠嘟哝着,脸迅速飞红,“我还是得回去,我妈她——” “好啦好啦!你妈妈那里我刚才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了,你就别操心了!” 海棠嗔望了她一眼,“原来你早就预谋好了。” 那原本被强行遏制下去的喜悦再度没有节制地浮起,同时又有种被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 蓉蓉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就地凑到海棠耳朵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下去偷偷看看?” 海棠故作不屑,“机器人有什么好看的。” “机器人”是她们私下里给罗俊取的绰号,因为他的招牌表情就是不苟言笑。 “哈!你就别嘴硬了!我刚才一提罗叔,你脸都红了。”蓉蓉捂着嘴笑话她。 海棠被她戳破了心事,脸更红了,表情却随之坦然下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不想瞒着蓉蓉,当然也瞒不了。 “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女孩立刻都精神抖擞起来,仿佛是去冒险,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郑群的书房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在里面。 海棠转身瞅瞅蓉蓉,她也纳闷,低声嘀咕,“刚才还在的呀!”说着走上去就要敲门,被海棠一把拽住。 “算了吧,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既紧张又释然。 门却仿佛有感应一般,忽地开了,郑群率先走出来,见到两个不知所措的女孩,顿时一脸讶然,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有事?” “啊!没,没有。我们……刚巧路过。”海棠唯恐蓉蓉胡掰,赶紧抢先解释,拉着蓉蓉就想走。 蓉蓉却不甘心,朝房间里探头探脑,“罗叔呢?刚还看见在的嘛!呀,在呢!” 罗俊就坐在正对房门的沙发里,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海棠强作镇定的眼神。 他们彼此相望了一眼,又迅速调转开目光。 郑群好笑地盯着女儿,“你找罗叔有事?” 蓉蓉刚想说什么,手上传来一阵攥痛,她扭头瞪了海棠一眼。 “走吧。”海棠近乎央求,脸红红的。 “唉,没什么。”蓉蓉无奈地回了父亲,被海棠一路拖着踉跄而去。 郑群在她们身后静怔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足以使海棠看清罗俊的全貌。 他依然理着象数月前那样的小平头,一身墨色西服简洁地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即使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沙发上。左手撑着面颊,双目低垂,似听非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整个场景里的一个陪衬而已。 “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平时看着麻利,其实胆儿才针尖那么大。”在草坪上听着蓉蓉的埋怨声,海棠的神思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认识罗俊,是在三个月以前。 圣诞节刚过,新年伊始,海棠与蓉蓉的课却是风雨无阻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两人象往常那样猫在琴房里谈天说地。 门突然被推开,郑群领着两人走进来,朗声笑道:“蓉蓉,快看看谁来了?” 与郑群并肩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儿,寻常的相貌,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略一定神后,蓉蓉显然认出了对方是谁,全然不顾腿的不方便,惊喜交集地扑了上去,“冯叔!” 被她唤作“冯叔”的人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不已,“蓉蓉已经长这么大了!” 与此同时,被晾在一旁的海棠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目光在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然后,很快又在冯叔身后定格。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被忽略的旁观者,只是,他对老幼重逢的场面兴趣了了,而是目不错珠地紧盯住海棠。 他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上下,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英俊,但是清晰有力的面部线条所衬托出来的那种硬朗帅气却是旁人无法媲美的。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如一柄剑,仿佛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直抵人的内心。海棠不清楚那冰冷而警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却没来由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室内温暖的气息与她脚底冷不丁蹿上来的寒凉形成猛烈的撞击,这股奇异的感受迫使她勇敢地迎视向那对锋芒深藏的眸子,象一只初生的牛犊那般毫无怯意。 他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男子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冯叔似乎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指着罗俊对蓉蓉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罗俊。” 郑群在一旁及时开口,“叫罗叔!” 蓉蓉眨了眨眼,对称呼这么年轻的男子叫叔叔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仅仅停顿了片刻,她还是很乖顺地唤了声,“罗叔。” 罗俊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冰冷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微微颔首就算跟蓉蓉打过了招呼。 几双眼睛又同时望向闲立一旁的海棠,冯叔笑呵呵地问:“这位想必是蓉蓉的钢琴老师?” 蓉蓉立刻接茬,“是啊!冯叔,海棠弹琴可好听了!” 海棠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俞,俞海棠!” “钢琴是个高级玩意儿啊,蓉蓉你可得好好学。”冯叔笑着嘱咐。 “俞小姐来郑府多久了?”杵在冯叔身后的罗俊突然冒出来一句。 所有人均是一怔,海棠迎视着那对重新泛起警戒的眸子,她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于是回以同样冷冰冰的口吻,“两年。” 冯叔打着哈哈嗔怪地横了罗俊一眼,满脸歉意地向郑群解释:“阿俊直来直去惯了,你别在意。” 郑群的脸上并无一丝不悦,“谨慎点儿不是坏事。”言毕,深深望了罗俊一眼。 气氛无端有些冷,冯叔朗声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打搅蓉蓉上课了,挪个地方谈吧,啊?哈哈!” 到底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那一丝微妙的东西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琴房里再度恢复了宁静。 ------------ 1-3 接下来的时光,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他们……是谁?”海棠问。 她一般不会对郑家的事多嘴,但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当然,她好奇的目标不是冯叔。 “唔,我爸爸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蓉蓉含糊地回答,刚才的兴奋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上转而浮起一层冷静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关系,蓉蓉并不习惯将家里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别人听,即使是她认为最好的朋友。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她再也无心在琴房里呆下去。 “海棠,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海棠有些意外,蓉蓉还从来没有提早下课的习惯,她抬头看看窗外,光线越来越柔和,离结束的时间倒是也不远了,便没有反对,早些回去不是坏事。 蓉蓉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让周婶去叫司机过来。” 她站在楼梯口唤了几声,周婶很快上来,听蓉蓉一吩咐,立刻回道:“向师傅被先生差去办事了,怎么也得有二十分钟才回得来。” 海棠一听便乘势说:“那我坐公车回去好了,也很方便的。”她其实不习惯坐郑家的车,虽然车里很舒适,然而那样的环境很难让她不觉得局促,太有板有眼了。 “那不行。”蓉蓉不依,“不如你在这儿练会儿琴,二十分钟很快的。”又吩咐周婶,“一会儿把厨房的点心拿两份过来给海棠。” 海棠对蓉蓉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盛情难却之下,只得认命地坐回钢琴边。 寂静的琴房里,海棠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地跳跃,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去了何方,她就是有这本事,自己为自己伴奏,让那悠扬婉转的旋律成为她思考的背景,舒缓流畅…… 小指轻柔地划过最后一个高音,“叮咛”一声,圆舞曲完满地画上了句号。 她很自然地转头,却意外地发现罗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兜里,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什么震慑住了,有一层朦胧的柔色,无形中化开了他面部的硬朗,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海棠吃了一惊,不觉站起身来,“有事吗?” 罗俊象被惊醒了似的,有些尴尬,“咳……没有。” 也许觉得这回答太过无稽,他不得不又加上一句,“你弹的什么……很好听。” 他的友善软化了海棠的警觉,神经也松弛下来,大方地回答,“李斯特的练习曲。” 罗俊偏着头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猜测,“……古典?”。 “嗯。”海棠点头,他脸上那种莫名的神圣让她想笑,想必他很少听人弹琴,即使有,大约也是在酒吧听浪漫的爵士乐或者流行乐,而非练习曲。 “你弹了几年琴?”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口吻却与方才那凛然的盘问有着天壤之别,谦和了许多,还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 海棠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似的吐吐舌头,又很快缩回去,“天哪!已经十一年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多久时间呢!” 她的孩子气把罗俊逗笑了,他和声低语,“难怪弹得这么好。” 海棠也笑,心里的得意溢于言表,她是那种只要一高兴,就会成箩筐往外倒话的人,“除了古典乐曲,我也很喜欢爵士乐,温顿凯利的,红葛兰的,我都会弹。对了,我每周一和周五下午都在‘天琪咖啡馆’演奏,你听说过天琪吗?青石街上的那家,他们都说那里的咖啡很好喝,不过我不喜欢咖啡,感觉象是在喝泥浆水,我师傅这么说的,呵呵,你喜欢吗?哦,也许你喜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罗俊却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很闲适地盯着她看,即使隔着五米的距离,他的凝眸依旧能给海棠带来看不见的压力和紧窒感。 她被很多人盯着看过,也跟很多人对视过,可他的眼神却跟以往所有的人都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产生一种惧怕感,他的眼神分明是冰冷的,却又仿似藏了灼灼的火焰,不知为何燃烧。 “没有。”他对她连珠炮似的倾诉和提问给出简洁的回答,与此同时,他忽然挺直了腰,慢慢朝她踱了过来。 海棠一下子紧张起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如战鼓一样擂响,呼吸陡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她的眼眸半分。 “他想干什么呢?”她忽然产生奇妙的念头,“难道是想……吻我吗?” 仅仅因为听了自己的弹奏? 她很快就为自己涌起如此荒诞的念头感到羞愧和惊异。 罗俊的头却微微侧过,目光落在架起的琴谱上,他抬手指了指那本谱子,“你是照着那上面弹的?” “不是。”她回答的近乎慌乱。 琴谱是为蓉蓉准备的,海棠弹奏的所有曲目都完整地装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罗俊伸手把琴谱取在手里,无意识地翻看着,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本武林秘籍,需要高深的功力才能够破解。 明白自己并非他的目标所在,海棠暗暗舒了口气,然后费解地审视着他的举止。 在五根线之间起起伏伏的蝌蚪静默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罗俊最终把谱本合上,轻轻地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再一次转向海棠——这个有着娇丽容颜的花季女孩,此时,她的面庞象被夕阳的霞光渲染过似的,透出可爱的嫣红。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钢琴曲。”他的声音低柔而富有磁性,如同在梦境中一般,带着一丝久违的叹息,仿佛纯粹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不吝赞美的口吻令年轻的女孩陶醉了,她开心不已,向面前的崇拜者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想听吗?我可以再弹一遍!” 罗俊望向她,淡淡地笑着点头。 可惜,没能如愿,周婶进来告诉海棠司机已经回来,正在楼下等她。 她离开时,很友好地向罗俊告别,心情因为莫名的愉悦而饱涨不已,而罗俊的神情却依旧恍惚,犹如从某个美好的梦中迟迟醒不过来。 此后的半个月里,海棠时常能在郑府见着罗俊,然而,令海棠失望的是,他又恢复了之前冷若冰霜的模样,象冯叔的影子一般不离其左右,有时海棠故意从他面前经过,他也象没看见似的保持岿然不动的神色,仿佛那次在琴房的失态真的只是他的一次梦游,与他本人无关。 从琴房的窗子远眺出去正好是一片碧绿的草坪,海棠经常能看见罗俊无所事事地仰靠在躺椅里晒太阳,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眸,她不禁猜想,不知道那黑色的镜片下掩藏着的是怎样的真实。 “又在看机器人?”蓉蓉笑着凑上来。 她可真是个鬼灵精,跟她相处久了,海棠就发现外界的传闻全是胡说八道,她眼里的蓉蓉不仅不傲慢,相反聪慧过人,还有着一颗柔软善感的心。只是对于海棠向她提出的常到外面去走动走动的建议,蓉蓉总是推三阻四,她的心结要比海棠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们会在你家住多久?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你爸爸可真慷慨。”海棠东拉西扯着,心里却愤愤地想,什么机器人,分明是条变色龙。 不过即便有怨愤,她也没把上回琴房的事跟蓉蓉说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自己的秘密。 “不清楚。”蓉蓉的愉悦被压了一压,“可能有别的什么事吧,爸爸也不告诉我。” 两人趴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他怎么象冯叔的保镖似的。”海棠冷不丁又道。 “谁?”蓉蓉的思绪被她打断,倒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唇边止不住又溢满了笑意,这几天,海棠屡次提起罗俊,还每每用“他”来作代,蓉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是没有直接点破而已。 “可能还不是保镖那么简单。”海棠兀自徜徉在幻想里,异想天开地用手比划出一把枪的姿势,“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杀手!” 她把“枪”瞄准天空,很酷地扣动扳机,“砰——” 蓉蓉笑弯了腰,“海棠,你其实不应该弹钢琴,你可以去写小说!” 海棠也为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起来,在她灿烂容颜的映衬下,蓉蓉的脸色却愈显苍白。 半个月后,冯叔与罗俊一起离开了郑府,听到这个消息时,海棠感到一丝很深的怅然。 ------------ 2-1 那晚,郑群宴请的是他一位来此地做生意的远房表亲,罗俊并未出现在餐厅。 “爸爸,罗叔呢?”蓉蓉低声问父亲。 “他有事出去了。” 这个回答令海棠深感失望。蓉蓉也觉得纳闷,但见父亲跟堂叔聊得有声有色,也不便再问。 席间言笑晏晏,谈话的重点则是如何将下月蓉蓉的生日举办得隆重些。 郑群向来行事低调,此次因为是女儿十八岁的大日子,所以才破了例,打算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仪式。 蓉蓉却不以为然,她最讨厌人多的场合,不过见父亲一味坚持,也知他是好意,不忍扫了他的兴,便随他折腾去了。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跟父亲相依为命,也非常懂事,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体有疾的缘故,父亲大概早就再婚了。这对父女在骨子里都觉得亏欠对方。 话最多的是蓉蓉那位婶婶,点子一个接着一个,直听得人眼花缭乱,海棠心不在焉,郑家父女虽然随和,可跟陌生人一起就餐她还是觉得拘谨不适应。她留下吃这顿饭也纯粹属于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还扑了个空,失落之余,只想找个机会早点抽身回家。 “蓉蓉的钢琴学了也有两年了吧,怎么样了呀?”一直默不吭声的郑梅突然在某个间隙打断母亲的唠叨,直视着蓉蓉,和蔼发问。 郑梅是蓉蓉的堂姐,长年在海外读书,上个月末刚回国,因父母都举家前来内地淘金,她便跟着过来了。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专修音乐的,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只是为人有点儿装腔作势,到哪儿都希望自己是谈论的中心,在蓉蓉面前更是有意无意便会流露出某种优越感来,蓉蓉对她一向很冷淡。 “就那样呗。”蓉蓉懒懒地回答。 婶婶却兴奋起来,“哎,一会儿蓉蓉给我们弹两曲怎么样?” 蓉蓉一听就头大,她又没正经学,况且在郑梅面前弹,无异于班门弄斧,此时见父亲满含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暗自叫苦,目光掠过海棠时,她灵机一动,“梅姐,我那两下子实在搬不上台面,不如让俞老师来弹,你们都是专业弄这个的,正好借此机会切磋切磋。” 在蓉蓉的眼里,没有人的钢琴能弹得比海棠更好听了。她就是想借海棠煞煞郑梅的锐气。 海棠就这样被自己的学生给推了出来,她自然明白蓉蓉的心思,所以只是略含嗔责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就大方地点头应承了。 琴房里除了琴凳,没有多余的赘物,大家兴致很高,不介意就地站着。 除了教课,海棠还会在一些固定的酒吧和咖啡馆里兼职演奏,表演经验并不缺乏,随意演奏更是信手拈来,略一思忖,便扬起双手,稍顷,流水般的音乐就在宽阔的空间里四溢开来。 她弹得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330,很能显示演奏技巧的一曲,轻扬而多变,沉稳与欢快并存,如同深秋漫步于落满金黄色枯叶的大道上,流光飞舞,似羽毛般轻柔,又不失灵巧婉转。这是海棠迄今为止练习得最为熟练也最为得意的曲目。 一曲终了,果然赢来满堂喝彩,海棠对着能照出自己影子的漆黑光洁的琴面微微一笑,然后站起来,转身,优雅地拂了拂腰,准备退场。 郑梅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来,双手还保持着鼓掌的姿势,嘴上却已经朗声作起了评价,“俞小姐的演奏果真炉火纯青,很有激情,只可惜琴谱没背对,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处地方都弹错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郑梅是科班出身,耳朵自然比别人锐利,更何况这首莫扎特的著名曲目她也是练习过多次的,适才悉心聆听,几处错音都被她暗暗记下。此时,她笑盈盈地上前在琴边坐下,双手熟稔地游走在琴键上,悦耳的琴声再度响起,仍是那首C大调奏鸣曲。在海棠弹错的地方她故意放慢速度,用清脆的声音提醒海棠正确的音符是什么,而郑梅弹奏起来亦是行云流水不着痕迹,比起海棠来也毫不逊色。 海棠怔怔地听着,痴痴出神。 她其实并未入过学堂接受传统的钢琴教授方法,琴艺完全是跟师傅乔凤雏自习而成的。 从九岁第一次碰触钢琴,乔师傅就发觉了她惊人的音乐天赋,但凡只要他弹奏过一遍的曲子,海棠只需他提醒一下基准调,必能随着乐感将所聆听的曲目完整重复下来。自那以后,乔师傅就开始无偿地教她,从简单的练习曲到难度弥高的古典乐曲,她几乎没费什么事就能全部记下来,也从来不需要苦背琴谱。于她而言,弹奏钢琴是抒发情感的最佳方式,一种人生的极致享受,而非程式化学习,至于后来的籍此谋生,则是阴差阳错的结果。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出她演奏的错误,从蓉蓉口中,她已经大致了解了郑梅的背景,一个留过洋的音乐专业出身的女子,如此头衔与光环足够让海棠这样的“旁门左道”相形见绌,她在震撼之余,不觉悉心聆听郑梅的指点。 当郑梅在掌声中起立转身并略带得意睨向蓉蓉与海棠时,看到的是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眸,前者的眸子里闪烁着不满与厌烦,而后者,则充满了深切的迷惘。 从琴房出来的时候,海棠依然没能从失衡的心态中彻底摆脱出来,毕竟,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强项。 迷蒙的目光不经意间仰望,蓦地看到三楼昏暗的走道里似乎有个默默伫立的身影,站得远,看不真切,而她的心思也全然不在别的上面,直到快下楼时,才突然回过神来,那修长的身形像极了罗俊。 当她在楼梯的转角处再度睨向楼上,想要看仔细些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 2-2 一大早,海棠就被房间外的说话声吵醒,她半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时间,八点都没到,不知道母亲在跟谁说话,很热情的口气。 起床更衣完毕,她懒洋洋地走出去,狭小的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桌上摆着母亲早已置备下的早点。 “妈,刚才谁来了呀?” “咱们对门的房子租出去了。”母亲喜盈盈地说,“这下你师傅可了了桩心事啦!” “哦?是嘛!”海棠也高兴起来。 她们住的这栋老式住宅是乔凤雏的资产,房子虽旧,却是独门独户,胜在幽静,分上下两层,乔师傅独自一人住在楼上,楼下的两户则长年外租。海棠跟她母亲占了左手的一间,对门那间原是一对夫妇所租,去年秋天搬离后,就一直空着。乔师傅不止一次唠叨过,倒也不全是为了那几个租金,他一辈子没结婚,别说子嗣,连个可以走动的亲戚都没有,人老了最怕孤独,所以楼下缺了一户后他就总耿耿于怀,希望早点能把它填满。 海棠翘着兰花指捻桌上的包子来吃,“这回搬来的是什么人呀?” “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挺精神的,嘴巴也甜。”母亲乐呵呵的,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见海棠没洗漱就吃上了,顿时又把眉头皱起,“你这孩子,都说多少遍了,刷完牙再吃,快去!” 海棠没辙,撂下吃了一半的包子,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漱口杯具和毛巾,踢踏着走出门去。 他们的房子没有独立的卫生和供水设施,所以洗洗弄弄都得去院子里的公共水池边,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海棠没觉得有多麻烦,只是在去过郑家之后才有所领悟,原来人跟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要说她对蓉蓉有多羡慕,那也不见得,她从小深谙母亲的教诲,明白“各人各福”的道理,蓉蓉有蓉蓉的幸运,而她也有自己的天地。 在那场主宰她命运的“偶然”发生之前,她的天地简单而明朗:钢琴、亲人、以及围绕这两者所延伸的世界。 三月的清晨,仍有些微凛冽的寒气,在冷水的刺激下,海棠那缕从被窝中带出来的惺忪感彻底被驱开,眼神清澈明亮,婷婷地站在晨光下,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荷。 她哼着小曲儿回来时,发现刚才还紧闭的对门此刻已然敞开,里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好奇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一个瘦削的身影半弓着腰,脑袋整个儿钻进了窗前的桌子底下,嘴里发出含糊的嘟哝自语。 “你在找什么?”海棠忍不住发问。 那人闻言立刻直起腰,回身看向门外,目光与海棠的乍一碰撞,便是一怔,片刻,才指了指头顶的灯泡道:“找这盏灯的控制开关。” 海棠扑哧一声笑起来,轻松迈步进去,将右墙上垂下来的一根很不起眼的白绳子轻轻一拉,简陋的白枳灯立刻闪亮。 “以前没住过私房吧?老房子都是这样的。”她半歪了脑袋,含笑解释给他听。 “谢谢啊!”年轻的男子白净秀气,笑起来时面庞上隐约可见两处酒窝,平添了几分单纯的气息,让海棠顿生好感。 “客气什么,以后就是邻居啦!哎,你叫什么,从哪儿搬来的……” 如同所有喜好八卦的女人一样,海棠很快就摸清了这叫何少冉的男孩的底细,他家在外市,上个月刚被此地的少年宫围棋社聘来当老师。 “你会下围棋?”海棠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我师傅也很喜欢,他以前还教过我,不过我不感兴趣,每次跟他下都会输掉,总也没进步。这下好了,师傅有伴儿啦!” 何少冉听着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地说话,觉得她挺有意思,“乔师傅早就知道了,我们昨晚上还杀了几局,可惜你没在。听乔师傅说,你的钢琴是跟他学的?” “嗯。”海棠点头,一脸轻松怡然,“我从九岁开始跟师傅学琴,学了整整十一年啦!” 说这话时,她蓦地想起自己之所以如此快的计算出学琴的年数,还是因为上次罗俊的提问,思维被如此一打岔,便有片刻的飘移。 何少冉却不再整理了,抱着膀子索性跟她闲侃起来,“别人一说起练琴似乎都满痛苦的,你怎么刚好相反?” 海棠惊觉似的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我没觉得练琴苦啊!这可能跟师傅教授的方法有关吧,他从来没有逼过我,还总是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弹琴是一种负累,那还不如不弹。” 正说着话,母亲拿了一卷胶带走进来,见女儿站在人家门口喋喋不休,不禁嗔道:“这孩子,怎么一聊天就挪不开步了呢!赶紧回去把早饭吃了呀!” 何少冉赶忙接过递上来的胶带纸,满脸笑容,“谢谢阿姨!”又转身瞅了眼海棠,“我们在聊她弹钢琴的事儿。” 海棠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对漆黑的眸子里也充满了欣悦,“妈妈,何少冉是围棋老师呢!” “少冉比你大,你得叫他哥哥,没礼貌。” 海棠吐吐舌头,也不扭捏,朝着何少冉嘻嘻一笑,“少冉哥。” 这一声称呼让何少冉有些不自在,笑着点了点头,白净的脸居然有点红。 眼前的女孩跟她母亲一样热情善良。 吃早饭时,海棠蓦地想起昨晚在郑家被郑梅傲然指点的情景,心头飘上来一丝阴影,脸上的笑意也即刻收拢了,她想立刻就去见师傅。 乔师傅正坐在阳台里边抽烟边听收音机,见海棠一蹦三跳地蹦上楼来,双眼立刻眯笑成了一条线。 “海棠,这么早就起来啦!” “早啊,师傅!”海棠脆生生地喊着,已经蹦到他眼前。 “早点吃过了没有?我今儿炖了粥,可香了。”乔师傅笑呵呵地嘱咐,满目慈爱地瞧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海棠摆摆手,“我吃过了才上来的。师傅,我找你有事,走,咱们先进屋。”她不由分说上前就拽起师傅的胳膊要拖他起来。 乔师傅很无奈地摇头,自己是真把她给宠坏了,都长这么大了,举止还是稳重不了,也唯有坐在钢琴面前,才有个正经形状。 一坐下来,海棠就迫不及待地向师傅诉说昨晚上的遭遇,一边还把郑梅纠正过的段落弹给他听,无限委屈地嘀咕,“可是您明明就是这么教我的呀,我都弹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会错呢!” 乔师傅微微一笑,让海棠起来,自己坐了上去,那双修长却显得极为干瘦的手熟练地拂过琴键,稍作停顿后,他把那首莫扎特完整地演奏了一遍,几处被海棠指出的“错误”也精确地扭转了过来。 “你听到的正确版本是这样的吗?” 海棠点头,有些困惑,师傅弹奏时没有片刻迟疑,一气呵成,一点也不像是记错谱了。 “你再听听我平常教你的弹法,静心体会。”师傅简洁地吩咐着,又重新弹了一遍。 他投入的时候眼睛会习惯性地眯起,那模样犹如在享受人间最美好的景致。从他指间溜出的每一个音符于海棠而言,就象雨滴洒落在水面上那般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海棠,用你的心告诉我,觉得哪种弹法更好听?”师傅睁开眼,目不转瞬地盯着她问。 即使有可能因为是习惯的因素,海棠也不得不承认,那几处错音比所谓的标准音听起来要灵动得多,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如实说了出来。 乔师傅在琴凳上转过身来,示意海棠也坐下,这才缓缓开口,“要按照琴谱来论,师傅教你的这三处的确都是错的,这首曲子的标准版我也弹奏过,但总觉得无法把我心里的东西表达得淋漓尽致,所以我按着自己的想法改了那几个音。海棠,音乐不是死的,它是动态且灵活的,更是我们情感的延伸,这世上也没有哪种感情是一尘不变,可以有标准模式的,所以,你不必拘泥所谓的正确与否,只有把你自己的激情融入进去,用你希望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才能做出好听的音乐来。” 一席话听得海棠频频点头,她从小就佩服师傅的真知灼见,不为幻象欲望所困,总是一眼便能看清最本质的东西,殊不知,乔师傅也是经历了无数痛苦的波折才有了老来的这一番感悟的。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爱徒可以不必步自己的后尘,走上那条一旦踏入便无法回头的名利之路,这也是多年来他从不鼓励海棠出去争名的根本原因。 然而,海棠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听你母亲说,你进钢琴决赛了?” 乔师傅声色柔和,但听在海棠耳朵里,还是感觉一阵赧然,她是瞒着师傅去参加钢琴赛的。乔师傅一向清心寡欲,并不赞成她这一所为。海棠为了不惹师傅生气,一定要母亲瞒着他,可是,母亲跟乔师傅都算她的家长,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早晚还是向乔师傅透露了。 海棠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么想赢比赛?”师傅依旧语气平和,看不出有生气的迹象,海棠心里稍稍安定。 “我……”海棠抬头望着乔师傅,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说道: “如果比赛得了奖,会有奖金,还可以有更多的赚钱机会,我,我想让妈妈过得好一点儿。”她本就是爽快性格,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对着师傅,更无意要隐瞒,哪怕并不能得到支持。 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蒙师傅深恩,得以在此栖息生存,可是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 海棠八岁那年,父母便离了婚,父亲从此不知去向,海棠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的操劳拖垮了母亲的身体,她的一只眼睛与失明无异,患病的身体还需要不断的倚仗药物维持,自打海棠能赚钱后,就坚决不让母亲再出去受累了。但是她挣的钱也不多,勉强维持生计而已。海棠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心愿,想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可以把母亲和师傅都接过去,好好孝敬这两个从小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老人。 望着海棠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乔师傅很想告诉她,一旦有了争心,音乐就会失去本真,自己教授她弹琴,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她能感觉快乐充实,而非借此获得名誉金钱。 那些东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虚生的幻象,总有一天会象云雾一样散开,令你抓不到实质的东西,甚至感到被遗弃的绝望。 只是,海棠眼里闪烁出的坚定光芒让乔师傅明白自己再多劝阻已没有什么意义。 也罢!她总得经历点儿什么才能有所领会,强硬加到她头上的道理只会让她反感,如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乔师傅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循循善诱的欲望,他早已想开,所以对此事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凑巧问起来,也不过是想了解清楚爱徒的真实想法而已。 ------------ 3-1 窗外又飘起了雨丝,灰蒙蒙的天地间,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想到要扭过头来瞥一眼路边这座外墙与天地同灰的小咖啡馆。 海棠偏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如果光看她脸上的神色,简直与一个悠闲呷咖啡的客人无异,而实际上,她是这间咖啡馆的琴师,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奏助兴。 午后三点到六点,是天琪咖啡馆生意最兴隆的时间段,因为靠近商业区,有不少前来此地洽谈商务的生意人。 与别处钢琴伴奏的嚣张不同,海棠与钢琴都在临窗的角落,咖啡馆的主人崇尚低调,屋内所有的装饰既精致,又力所能及地维持了最真实的风貌,没有过多矫饰。钢琴伴奏于他而言,也是众多装饰中的一种,绝不能喧宾夺主。 这不太起眼的角落为海棠屏蔽掉不少客人的视线,因此她能自如地发挥,琴声不急不徐,低柔婉转,是各项即将谈成或已经谈成的业务最好的背景衬托。 一曲未了,当值的组长悄悄递过来一张点播字条,海棠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心头莫名一震,只见那上面写着: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 通常海棠都是按照咖啡馆给她编排好的曲目弹奏,点播的客人也不是没有,但多是些耳熟能详的流行音乐,似这般正儿八经要听古典乐曲的还真是不多。 她视线放平,在大堂里逐一览过,开始留意起这群平时并不在意的客人来,却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会是谁呢? 她不断地猜测着,终究毫无结果,最后不得不自嘲,也许是因为昨晚上刚好“栽”在这首曲子上了,以至于今天如此敏感。 演奏前,还是有少许犹豫,关于那三个“错音”,然而,当她灵巧的手指跳跃在琴键间时,就已经明白自己独一无二的选择——师傅是对的,音乐唯有顺应心灵的感召,才会有真正感动自己和别人的力量。 依然不死心,当如水的乐曲在不大的空间蔓延四溢时,海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随之漂浮徜徉…… 琴声蓦地嘎然而止,任是外行也能听出这并非正常的收尾,几双好奇的眼睛闲散地追寻而来,站在柜台边的组长也神情紧张地瞪向海棠,犹豫是否要过去询问一番,琴师偶尔忘谱的事也不是没有,但从来没在海棠身上发生过,她一向是最令人满意和放心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所幸,停顿的时间没有超出听众内心的警戒线,前后大约也就七八秒的时间,乐曲再度响起,仿佛是一段文章,在经历了一个需要特别重视的惊叹后,继续深情并茂地演绎了下去。 危机解除于无形间,组长等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气,很快,没有人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琴声依然完美地持续,仿佛与停顿前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海棠明白,这之前与之后有着怎样的千差万别。 或许,另一个人也明白——那个斜靠在对面角落,半仰起头,目不转睛盯视着海棠的罗俊。 三个小时的演奏完毕后,海棠第一次有精疲力竭之感,组长照例会过来拍拍她的背,夸一句,“今天很不错。”接着让她去员工间里用餐,海棠摇头推辞了,她很累,想尽快回去休息。 这小半天,她的心思太忙乱了,既要弹奏,还要时不时去关注不远处的罗俊,同时在心里作着种种毫无新意的猜测,诸如他为什么来这里?这首曲子是他点的吗…… 越想心里越慌乱,还没等理出个头绪来,不过一眨眼,一转神的功夫,罗俊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 海棠别提有多沮丧了,甚至还感到了一丝愤懑——他的出现总能带给她无限遐想,每一次却无不以失望告终。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从咖啡馆里出来,太阳几乎看不到了,天气一直不太明朗,黄昏的春风拂上面来还是夹带了丝丝寒意,海棠不由得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风衣。 走过街角,一个人影不期然地拦在海棠面前,迫使她讶然驻足,没有任何悬念的,果然是罗俊。 “去哪儿?我送你。”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居然也有很温暖的感觉,高大的身躯与海棠的瘦削则形成鲜明对比。 海棠怔怔地望着他,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她以往的性子,一定会很干脆地回绝,可是口一开,说出来的话竟与思绪阴差阳错,“我回家。” 心头竟然浮起一曾淡淡的欣喜,完全不似她自己。 就这样上了他的车。 乍一钻入车厢,海棠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像草药的清香,母亲因为腰肌劳损,曾经吃过很长一阵子煎药。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车内,果然看见后座上放了一袋包扎好的东西,出于礼貌,她没有贸然发问。 看着他熟练地关门,点火,海棠依旧有现实与梦境无法融合的迟滞感,“你怎么会来这儿?” 罗俊扭头看她一眼,眼神依旧柔和,“来喝咖啡,不是你介绍过的?” 细密的喜悦笼罩住海棠的周身,她莞尔,“味道怎么样?” “嗯。”他很正经地点了点头,“的确……很像泥浆水。” 海棠咯咯地笑起来,开心极了。 他记得她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她回味无穷。 愉悦的笑声中,罗俊问她,“你住哪儿?” 海棠爽快地报了地址,车子很快启动,她有种错觉,某个梦境开始了。 “那首曲子是我点的。”他边开车边悠悠地说。 “C大调奏鸣曲?”她歪着头问。 “嗯。” “我知道。”她抿着嘴得意地回答。 罗俊扭头瞟了她一眼,身边的女孩神采飞扬,再回过头来时,他的眼里竟多了些恋恋不舍的意味,从没想过,他会对一个不懂矜持的女子产生强烈的兴趣。 “你还知道什么?”他含着笑与她搭茬。 海棠眼珠子转了几转,有个猜测涌到唇边,她咽了几下口水,忍住没说。 “怎么不说了?”他又乘势转头瞅她,刚好瞥见她一脸的鬼心思。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三楼偷听我们弹琴了?”她问得吞吞吐吐。 不管了!要是让她把一个疑问藏在心里反复发酵,最终霉掉的会是她整个人。 她很勇猛地转过脸去紧盯住他,看他的反应。 罗俊脸上的笑意更深,“偷听?好难听的字眼。” “唔,我的意思是……”海棠也觉得有点用词不当,急于补救,“我跟郑梅小姐比……你全听见了……” 罗俊不置可否,隔了片刻才道:“你好像很在意郑梅小姐弹得比你好。” 虽然理智上,海棠愿意承认郑梅的确比自己强些,可这话听在耳朵里仍有些刺耳,尤其还是——出自罗俊之口。 “我难道真的不如她吗?”她闷闷地问,口气竟是如此愤愤不平。 “你自己觉得呢?”他反问。 “……就算是吧。”她的回答有种大义凛然的壮烈。 罗俊止不住想笑,“那你还得继续努力。” 他顺着她的逻辑往下走,口气诙谐,可惜海棠已经完全听不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主要是海棠,心绪低落,一路上只是望着窗外,沮丧地想,郑梅弹得比自己好,那么罗俊以后岂不是会喜欢听郑梅弹了?! 有种隐约的嫉妒感象蚂蚁一样在她的心上来回攀爬,那时的她,还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叫“吃醋。” 罗俊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地好,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象风儿一样,喜怒都写在脸上,让他觉得格外轻松惬意。他平常严肃惯了,很少跟人开玩笑或者插科打诨,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海棠,他总有逗弄她的欲望。 车子停在巷口,狭窄的弄堂容纳不下汽车出入。 “只能在这儿下了。”罗俊熄了火,侧身望着依旧无精打采的海棠。 她的梦就这样结束了,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谢谢你。”没有多少真心实意,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要开门下车。 “你弹得比她好。”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象一道雷劈在海棠身上,令她动弹不得。 “你的琴声……比她有激情。”他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是十分肯定的口气。 良久,海棠终于复苏,有股热浪毫无预期地从心里涌上来,竟有些控制不住的趋势。 她转过身来,看见他一向漠然的脸上难得情真意切。 “谢谢!”她再次道谢,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比先前真诚无数倍。 即使有师傅的劝解和自我开导,也不及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评判更有说服力,这一刻,海棠觉得自己舒心极了。 “如果,你下次……”她突然有些扭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下次还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弹给你听。” 他盯着她娇丽的面庞,仿佛被霜染过似的漾着红润,他有一瞬的忘情,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含笑回答:“好。” “那……再见了。”她胡乱朝他挥挥手。 他点点头,眼看着她匆匆推门下去,站在车边,展开明媚的笑颜再度向他挥手道别,车子起步,他心里涌起莫名的失落,淡淡的,随着车子飞飙而去,终于似风一般散去。 隔着蓝灰色的玻璃,海棠看不真切车内罗俊的神色,待车子驶远,她情不自禁地把双手抚在自己面颊上,那发烫的热意竟久久无法散去。 过了好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拔腿往家的方向走。 才一转身,就看见何少冉站在不远处的报亭,正捏着一份报纸笑吟吟地望着她,那样子,仿佛是在等她似的。 海棠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明朗起来,蹦跳着向他跑去。 “少冉哥!去哪儿呀?” “少年宫啊,你下班,我就该上班了。”又朝她扬了扬手上的报纸,“买一份带在路上看,解闷儿。哎——送你回来的那人是谁?” “嗯?”海棠的笑颜微微一滞,“哦,一个朋友。” “男朋友啊?”何少冉笑问。 “什么呀!”海棠脸上好不容易褪却的热意再度涌上来,心里却难以控制地涌起一寸甜蜜。 她脸上的表情变幻被何少冉尽收眼底,他笑意弥深,“看来是真的了。” “真不是啦!”海棠慌忙收敛神色,“他是我一个学生家的客人。哎呀,不跟你说了,你不是赶时间嘛!” 何少冉低头瞅瞅腕表,失声道:“真是!再不走就晚了,回见!” “回见!”海棠清脆地回答。 ------------ 3-2 钢琴决赛定在四月初举行,与之前的淘汰赛相比,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演出,介时到场的,除了主办单位、裁判及选手家人外,还会有郑府领导以及不少业内人士前来观摩,场面蔚为壮观。 算算时间,连头带尾也就两个星期了,要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一有时间,海棠就往楼上的琴室跑。 比赛时要弹三首曲子,她选了两首肖邦和李斯特的练习曲,压轴那首,经过再三斟酌,决定还是弹奏莫扎特的这首C大调奏鸣曲,不仅因为是她从小就练熟了的,而且这首快节奏的乐曲有很多变调和连音,很能表现高超的演奏技巧。 尽管一开始不赞成海棠参加比赛,然而此时见她尽心尽力为比赛作着准备,乔师傅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海棠,你要加强的不是演奏技巧,而是心理承受能力。”他背剪双手站在海棠身后指点。 “在比赛的舞台上弹琴跟你平常的演奏感觉会完全两样,如果不能调整好心理,再出色的技巧也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海棠承认师傅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她自己紧张的其实也是这一点,尽管在咖啡馆打工已一年有余,但那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环境——在咖啡馆,她只是点缀,而在比赛的舞台上,她将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师傅,那……要怎么样才能调整好心态呢?”海棠虚心求教。 乔凤雏笑着拍拍她的肩,“学会忘记。” “忘记?!”海棠瞪大眼睛不解地盯着他。 “忘记你是在比赛,忘记你的目的,静下心来,只有音乐与你同在。” 为了这简短的几句话,海棠在练习中反复揣摩,却发现要达到如此境界真是不易,因为她心中的杂念实在太多了。 一连几个早晨不间断的琴声终于把楼下的何少冉给吸引了上来。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海棠偏头张望,见是何少冉,手上立刻就停下来,“是不是吵到你了?” 何少冉好脾气地一笑,“怎么会!隔着楼层听不清楚,所以特地上来近距离欣赏,弹得真不错。听阿姨说你要去参加比赛?” 海棠努起嘴,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妈妈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阿姨在家也挺闷的。”何少冉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微笑,显然,他跟海棠的母亲相处得不错。 海棠默然,她当然知道母亲独自在家时很无聊,乔师傅尚且有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圈子时常去走动走动,可是母亲因为体疾的原因很少出去,生怕给人添麻烦。 隔了片刻,她反问何少冉,“你呢,白天也一直在家呆着?” “是啊,小孩子们白天都要上课呢,晚上才有空闲学别的东西,所以我一般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 “真辛苦。” “小孩子岂不更辛苦。” “那倒也是。” 两人同时笑起来。 “你呢?教小孩子弹钢琴也很辛苦吧?”说着话,何少冉已经很自然地走进来,在窗边的小藤椅里落座。 “还行啦。” 海棠想了想,忍不住轻笑,“我最小的学生才六岁,叫小禾,每次弹琴都长吁短叹的,她妈妈对她的期望太高,搞得她压力很大。” “那你怎么办?”何少冉笑吟吟地望着她。 海棠耸肩,“能怎么办?我不喜欢勉强学生,师傅一直说没有兴趣做不成任何事,所以只能先耐心开导喽。结果进度太慢,小禾的妈妈不满意。不过小禾本人很喜欢我,她妈妈有一回想换老师,她死活不同意。” 何少冉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停下来,不觉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别的学生。” “哦,另一个八岁的就好多了,很用功,她母亲说什么她都没有异议,不过总是不苟言笑的,我总觉得她并不开心,包括小禾也是。”说到这里,海棠止不住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教过的孩子里很少有真心喜欢弹琴的,纯粹是给大人逼的,除了蓉蓉。” 她是真心实意那些承担着家长过高期望的孩子。 “蓉蓉是谁?”何少冉不动声色地问。 “也是我的学生呀,不过她17岁了,可不是小孩子,她是真的喜欢学琴,虽然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间比弹琴的时间都要多。”海棠边说边觉得好笑。 “17岁开始学钢琴,听起来很有个性。”何少冉捏着下巴,笑意盎然。 “是啊!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海棠深以为然。 “你知道她爸爸是谁吗?” “谁呀?”何少冉口气懒懒的。 “郑群。” “哦,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有钱人。”何少冉突然话锋一转。“前两天送你回来的人是郑家的客人吧?” 海棠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想到要掩饰什么,本能地点了点头,同时好奇不已,“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好聪明!”海棠由衷赞叹。 “你不也很厉害,连学生的家的客人都愿意送你回家。” 海棠的脸立刻红起来,“少冉哥你真是的,怎么老抓着这件事不放呢!不过是碰巧而已嘛!” 何少冉大笑起来,“好了,不开你玩笑了!对了,郑家听说是这里的首富啊,平常家里是不是宾客如云啊?” “那倒也不是。”海棠见他终于转移话题了,顿时松了口气,“他们家其实挺简单的,郑先生平常忙生意,有什么应酬都在外面解决,很少请人来家里,除非是很重要的客人。蓉蓉又是特别爱清净的人。反正他们家呀,你去了就知道,一点儿也没什么架子的。” 何少冉听得入神,“照你这么说,能够出入他们家,甚至住在郑家的客人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人物了?都是些什么人呢?” 海棠耸耸肩,“那我就不清楚了,总不过是些谈生意的呗。咦?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呵呵,这不是对有钱人的生活很好奇嘛!”何少冉笑着道。 海棠瞧着他一脸天真的神色,不觉也笑了,“其实,有钱人不也是人嘛!比如蓉蓉吧,她就一点儿也没有大小姐的架子,可好相处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口气有些兴奋,“哎,对了,蓉蓉也很喜欢下围棋呢!要是你们俩能认识就好了。” 何少冉轻轻一笑,“可以啊,什么时候把她约出来不就行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海棠双眸一黯,“她爸爸管得可严了。” “再有钱也不该管制女儿正常的社交吧?” “也不是,她自己不太喜欢出来。”海棠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想把蓉蓉身体有疾的事告诉别人,“不过她下围棋真的很厉害,我跟她玩从来都是输。” 何少冉仿佛来了兴趣,“听你这么一介绍,我还非见见她不可了。” 海棠笑道:“那可不容易,你想跟她过招,得先过我这一关。” 何少冉双目炯炯有神,“我要连你都下不过,这老师也别混了。” 海棠顿时一扬眉,“那就试试吧。” 海棠也没心思继续练琴了,跟着何少冉一起蹦下楼来。 正好在楼梯口撞见端着水盆走出来的母亲,“海棠,不好好练琴,干什么去啊?” 海棠早已一溜烟钻进了何少冉的住所,嘴上胡乱应付着母亲,“我陪少冉哥哥杀一盘去!” 何少冉家里,棋盘和棋子都是现成的,信手拈来,两人摆开架势就厮杀开来。 下到一半的时候,海棠就明白自己败局已定,叹息一声,“你这老师果然不是唬弄人的。” “还要继续吗?”何少冉慢悠悠地问她。 海棠把棋盘上的棋子稀里哗啦地一掳,“好吧,我认输。”又自嘲地一笑,“我真是不自量力啊!” “不对,应该说是勇气可嘉。” 海棠咯咯地笑起来,她发觉何少冉身上有种平和乐观的气质,与自己的脾性颇为相投,她很容易就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邻居大哥。 何少冉不失为人师表的风范,海棠每输一局,他都悉心指点一二,但显然下棋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搞定的事情。 最后一场,海棠依然难逃落败的厄运,对着残局苦思冥想,就是解不了围,她向何少冉求教,这次他却一反慷慨的常态,笑着道:“你不是说你那位学生是围棋高手吗?不如你把现在的局势记下来,问问她有无解围的办法。” 海棠闻听眼前顿时一亮,觉得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当即爽快地答应了。她一直希望蓉蓉能有机会认识新的朋友,而不是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徘徊打转,而眼前的何少冉,在她看来,显然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为人亲切开朗,她真心希望蓉蓉也能有机会认识他。 ------------ 3-3 蓉蓉跪趴在小矮几前,对着海棠手画的那张局势草图苦思冥想,此刻,她全部的兴致都被艰难的棋局给调动了起来。 海棠坐在钢琴前闲闲地弹奏,作她的配乐,隔一会儿就要扭头问,“怎么样,有戏没有啊?” “别吵我,快了。”蓉蓉紧张地用笔在图上圈圈点点,一步步地想着解困的办法,在海棠弹完一曲的间隙,她紧皱的眉头也倏然松开,局势一下子开朗起来。 “行啦!”蓉蓉把手里的笔一抛,开心地大叫。 “真的吗?”海棠也很欣喜,从地板的那头哧溜一下就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嚷,“给我看看!” 蓉蓉得意地俯身给她讲解,“瞧,只要在这里给他预留一道,他就只能退回来先守住自己的城池,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顺利进攻啦,这就叫做‘围魏救赵’!” 海棠听了,又思索半晌,不得不咂着嘴叹,“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可是死都想不出来要在这里堵截他。”她赞叹之余,不觉抬头艳羡地望着蓉蓉,“你真该认识一下少冉哥,你们俩若是来上一局,铁定会非常精彩!” 蓉蓉本带着薄薄一层得意的脸上笑容渐渐淡去,适才攻克难关的喜悦有所减缓,“再说吧,你知道,我爸爸他不让……” 海棠一把抓住蓉蓉的肩,目光灼灼地盯住她,“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想不想多认识些朋友?” 蓉蓉的心里一下子纷乱不已,海棠已经不止一次劝过她,可她太习惯现在这种一尘不变的日子了,她害怕出去接触陌生的环境,就像久居在黑暗中的人一下子跑到光亮处,会有眩晕的恐惧。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低语,“……不,不是很想。” 海棠无语地审视着她,不知还应该怎么劝解。 良久,还是蓉蓉先强打起精神来,努力朝她展开一个微笑,“海棠,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好地方。” 海棠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念又想到,这种事的确无法强求,如果蓉蓉心里依旧有障碍,那她即使踏出去了那一步,面临的也许不是转机,反而是更深的伤害。 如此一想,她就心平气和了,自己可能有点操之过急了。 蓉蓉带她去的地方居然是一间冲照片的暗室。走进去的感觉,仿佛是进入了一间冰冷的火炉,滋味奇特。 “我前一阵跟爸爸说起喜欢上了摄影,他就悄悄找人来改造了这样一间暗室,还给我买了台相机,以后我可以自己拍照,自己冲印,你说多有意思!” 海棠不得不感慨郑群对女儿的宠爱,“蓉蓉,你爸爸对你真好。我想,如果你跟他说,你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不遗余力帮你去摘下来的吧!” 蓉蓉扑哧笑了起来,“我爸爸只作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海棠咧咧嘴道。 “来,我告诉你怎么弄,昨天照相馆的师傅教了我半天呢。”蓉蓉兴致盎然地拉着海棠走到一张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面前,“这是显影液,这是定影液……” 眼看着洁白的相纸在神奇的药水作用下渐渐浮现出清晰的映象来,海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啊!真有意思,这样就成了?”她拎着湿漉漉的相纸左看右看。 “还要晾干呢!”蓉蓉小心地从她手上接过来,用夹子晾在横穿暗室的一根吊绳上。 海棠孜孜地凑上去看,“这是彩色的吗?怎么看着象黑白的?呀!我现在明白了,什么颜色在红光下面都分辨不清!” 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了不对劲,身旁的蓉蓉一声不吭,垂头盯着桌上的某处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海棠纳闷。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蓉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声音在寂静的暗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什么?” “我……十二岁那年被人绑架过。” 海棠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着蓉蓉,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时候我跟爸爸还住在菲律宾,绑我的人是爸爸的一个合伙人,他向爸爸索要五百万美金,在这之前,他跟爸爸一直合作得很好,连偶然的吵嘴之类的纠纷都没有发生过。” 追忆这段恐怖的往事对蓉蓉来说并不容易,许多她做梦都想忘记的细节此时如被飓风吹起的尘土,纷纷扬扬地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微眯起了眼睛。 “我终日蜷缩在一间散发出霉味的地下室里,相信自己大概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天日了,我想,连爸爸应该都绝望了,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是那个人干的,当时,他跟着我爸爸一起焦急地满世界找我。” 海棠听得不寒而栗,忍不住探手抓住了蓉蓉的手。蓉蓉感觉到了,转头向她笑笑,那个笑容却比哭好不了多少。 “是冯叔救了我。他从地下室把我抱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夜……我在医院整整修养了半年才把命抱住,可是这条腿……却再也好不了了。” 海棠看着两行泪从蓉蓉的眼眶里流出,她的视线也一下子模糊了起来,几步上前就把蓉蓉紧紧搂住。 直到今天,她才彻底明白蓉蓉离群索居的真正原因,她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难过,她不断地拍着蓉蓉的后背柔声宽慰,“都过去了,把以前那些事都忘记,你一定会开心起来。” 蓉蓉被她搂得紧紧的,感受着她如火直接的热忱,心里却交织着重生后的踏实感与苍凉感。 过了一会儿,海棠把她的脸拨正,用手指仔细擦干她脸上的残泪,笑着问,“没事了?” 蓉蓉点头,“海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海棠握住她的手,“我也是。”迟疑了片刻,她还是轻声问:“那……后来那个人……” 蓉蓉明白她所指,摇了摇头说:“爸爸从没跟我提过,我身体一康复,他就带着我离开菲律宾回到了这里。” 海棠怔怔地听着,她有种预感,那后面的故事一定很残酷,于想象中,她觉得自己的背上起了一层凉飕飕的感觉。 “海棠——” “嗯?”海棠惊觉。 “这件事我跟谁也没有提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好吗?”蓉蓉忧伤地望着她。 海棠心里涌起一股被信任的热浪,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宁愿把它烂在自己肚子里,也绝不说出去半个字!” ------------ 4-1 寒冬已过,初春的风微微一吹,郑府的花园里便已姹紫嫣红开遍。海棠跟蓉蓉穿梭其间,用相机大肆收罗春的气息。 “我们俩应该来张合影!”蓉蓉在几枝迎春花前驻足,向煞有介事给自己拍照的海棠挥舞着手嚷。 “好主意!”海棠收起摄像师的架势,右手打了个响指,眼波流转,刚好看见裁剪植物的花匠还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忙碌,“找花匠师傅帮忙,如何?” 蓉蓉也早已看见,直起嗓子来就叫唤,“老杨,过来一下!” 那花匠闻听郑大小姐的唤自己,赶忙撂下工具奔过来,一双沾染了尘土的手不停地在帆布围裙上擦拭,“什么事啊,小姐?” “来,帮我们拍张照。”蓉蓉说着就把相机递过去。 老杨连连摆手,“哟,这么高级的东西我可不会玩儿,弄坏了我赔不起。” “没事,坏了也不赖你,我教你,很简单的。” 然而,不管蓉蓉怎么说,老杨死活都不敢碰那只昂贵的相机,搞得蓉蓉扫兴不已,挥挥手,“算了,你去帮我把周婶叫过来。” 老杨犹如得了特赦令,头点得象鸡啄米似的一溜烟跑了,逗得身后的蓉蓉和海棠大笑不止。 “搞得我好像是让他去投炸弹包似的!”蓉蓉好笑地摇头。 她们在这后花园里已经逛了近一个钟头了,连最不起眼的小花苞都没有放过,似乎再无可拍的景物了,两人一时都意兴阑珊。 还没等周婶过来,海棠远远地看见罗俊出现在不远处的花园小径上,海棠心里一阵激动,拿手拽了拽蓉蓉,“哎,别等周婶了,我找到可以帮忙的人了,你等着,我去请他过来!” “啊?”蓉蓉左右张望之际,海棠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罗俊只是经过这里,他无意欣赏这满园子的花花草草,因此毫无停留的意思,脚步不急不徐,却赫然听得身后传来凌乱的跑步声以及脆生生的呼唤,“哎,等一下。” 罗俊的脚步立刻顿住,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这个声音独一无二,他知道它只属于那一个人。 他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海棠叉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喘息,他没有直接问她想干什么,很突兀地说了句,“你好像从来没有称呼过我。” “呃?我该称呼你什么?”海棠半眯起眼睛来盯着他,她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睁大时清纯可人,而此时却又有种令人迷乱的魅惑。 “蓉蓉叫我罗叔。”罗俊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用舒缓的口吻指点她。 “哈!”海棠笑起来,“你比我可大不了多少。” 罗俊望着她一脸骄傲的神色,遂低头笑了笑,表情竟有几分宠溺,海棠瞥见的那一瞬间,一颗心又跳得不规则起来。 他再度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态已抹得一干二净,但眸中依然荡漾着未曾散开的柔色,“找我什么事?” “我想跟蓉蓉合影,你可以帮我们吗?”海棠眼巴巴地看他,料定他不会拒绝。 果然,他轻松地回答,“可以!” 罗俊摆弄相机的姿势娴熟自如,显然对摄影有些研究,蓉蓉一下子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最后不过瘾,拽着他的衣袖一指两米外的一角小亭,“罗叔,咱们去那儿坐坐,我有好多问题要请教你呢!”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向海棠霎了下眼睛,海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但只作没看见。 这个提议对罗俊来说,似乎有些为难,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远处的房子,目光回转时又从海棠脸上掠过,她正歪着脑袋欣赏一片树叶,神情专注。 “哎呀,就一小会儿也不行?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罗叔!放心,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儿!” 蓉蓉左一声“罗叔”,右一声“罗叔”,叫得罗俊很是无奈,最终迟疑了几秒,还是答应下来。 蓉蓉立刻眉开眼笑,海棠虽然没象她那样做在面上,眉眼中却也汪满了笑意,再抬眼,与蓉蓉四目接触时,她发现小丫头的眼里满是狡黠。 一旦真的在木凳上坐定,蓉蓉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就光与影的搭配稍作请教后,话题就立刻给引至别的方向。 “罗叔,这次要呆多久啊?”这问题显然也是海棠关心的,她虽然趴在扶栏上,漫不经心地像个观众,其实耳朵竖得笔直。 “还不清楚,可能……不会很短。” 罗俊也放下相机,阳光很好,他半眯起眼睛,惬意地向后仰靠,偶尔,那聚敛的目光会飘过海棠,看她乖得象一只小猫蜷缩在旁边,心里觉得好笑,因为他很清楚,那根本不是她的本象。 “生意很棘手吗?”蓉蓉接着问,目光突然变得闪烁,语气里是有些犹疑的。 罗俊回过神来,淡淡瞥了她一眼,依旧是微笑的神色,“有一点。” 一缕忧郁飘过蓉蓉的眼眸,她一时有些沉默。 海棠不解地望过来,正撞上罗俊审度的目光。 “听说俞小姐要参加钢琴赛?”罗俊换了个坐姿,直接看向海棠,不再与她玩躲躲藏藏的眼神游戏。 “啊。”海棠没准备,仓促应答。 “什么时候?” “下月初。”海棠说着,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到时候,你能来观看吗?” 罗俊微怔,继而笑笑,“好啊,看时间。”他转头问蓉蓉,“蓉蓉,你去吗?” 蓉蓉从自己的思绪里转出来,眼见对面的那双眼睛沉着镇定,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自寻烦恼。 “当然。”她扯了扯嘴角,重新换上欢颜,“罗叔到时候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罗俊笑意又深了些,但没有给她们肯定的答复。 “哎,罗叔,你在泰国有女朋友吗?”蓉蓉再度调皮起来,一边问一边朝海棠挤眉弄眼。 海棠不知怎的有点儿心慌意乱,转过脸去不再参与她们的话题。 罗俊显然没想到蓉蓉会问这个问题,他飞快地瞟了眼海棠,她从容的面色中蕴含了一丝紧张,他突然心情舒畅。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蓉蓉眨巴了几下眼睛,坚决地摇头,“不信!” 罗俊笑起来。 “到底有没有啊?”蓉蓉急着追问。 可是,任她怎么套磁,罗俊就是笑而不答。 海棠有些承受不住了,耳朵根有发烧的感觉,她立刻站起来,“蓉蓉,咱们别老坐着了,相机里还剩了几张,赶紧拍完了,可以回去冲洗。” 她蹦过去拿起相机,又退开几步,学着刚才罗俊指点的方式对焦、取景。 罗俊笑着转过脸去看她,忽然发现镜头正对着自己,耳边还有海棠清脆的发号施令声,“笑笑啊!” 他神色一变,转瞬拉下脸来,低喝道,“别拍!” 海棠被这一声喝令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连蓉蓉也懵怔住了。 罗俊早已起身,没有任何表情,语气阴冷,“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顷刻间的晴转阴让海棠大受打击,她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明明前一分钟还聊得好好的,下一刻他就能毫不留情往她头上浇一盆凉水下来,令她浑身冷透。 “海棠。”蓉蓉不安地唤她,看着她那副难过的表情,感到歉疚不已。 海棠盯着罗俊越来越远的背影,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滴出血来,心里溢满了恼恨,她的倔劲一下子上来了,猛一拔腿,举着相机就朝罗俊离去的方向跑过去——你不让我拍我偏要拍! 蓉蓉腿脚不方便,就这样被海棠丢在亭子里,急得直跺脚。 海棠一直追着罗俊走出了花园,看见他在草坪的老位置上坐下来,半仰躺着,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来,一任阳光拂遍全身。 为什么他对她,就不能也这么慷慨?! 海棠悄悄隐身在一颗合欢树后面,拉远镜头,怎么调整都只能取到他侧身的模样,如果要拍正面,她很可能暴露自己,想想太过冒险,到时候万一他凶神恶煞地要毁胶卷,自己岂不是对不起蓉蓉?,只得满怀遗憾地按下一张。 刚收工,肩头就被一只手拍了一下,她正满心紧张,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蓉蓉。 “哎呀,你干嘛,吓死我了!” 蓉蓉喘着气,蹙眉责备,“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呀?” 海棠朝她扬了扬相机,沮丧完全被得意替代,“我拍到了!” “你呀!”蓉蓉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 4-2 一卷胶卷让她们忙活了一个傍晚。 “蓉蓉,你说罗俊为什么不想拍照?”海棠始终心存疑虑,“是不是他对我有什么意见?” “你想哪儿去了?”蓉蓉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携了夹子小心捻起一张成型的相纸,仔细端详。 “其实罗叔挺喜欢你的。他以前来我们家,除了跟我和爸爸说说话,其他人根本正眼都不瞧。” 她转身看看仍有些郁郁之色的海棠,很想宽慰她,“也许,他担心自己拍出来很难看,会败坏形象吧,哈哈!” 海棠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晚上海棠还有几场演奏,等不及照片晾干就匆匆离开了郑家。 隔日下午,照例是蓉蓉的课,海棠早早启程,她惦记着相片,一想到立刻就能欣赏到自己的杰作,她觉得浑身都带劲儿。 公车在巷口对面的车站,与之毗邻的是一家药房,店面很小,却是他们这一带的老字号。因为母亲的缘故,海棠经常光顾这里,对它极为熟悉。 此时,店门口却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海棠匆匆一瞥,觉得有几分眼熟,疾飞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那车突然缓缓起步,朝着她的方向驶来。海棠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起来。 车窗落下,露出罗俊戴着黑墨镜的脸,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发光,有棱有角的脸上扯出一丝浅笑,很衬这如画的晴天。 “上车吧。”他的脸向着海棠,墨镜遮住了他眸中的神色。 海棠不理他,折身走自己的,对他昨天的态度仍耿耿于怀。 身旁,那辆车子默默地如影随形,很有耐心。 海棠憋不住,在一个拐弯处猛地收住脚,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送你啊!”罗俊刹住车,戴着墨镜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依旧笑嘻嘻的。 海棠深吸了口气,“那好,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他仰脸,看见她迎着光的面庞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那是细碎的汗毛在阳光下的倒映,他想,如果这时候给她拍上一张,一定会非常好看。 “昨天,我说要给你拍照,你为什么发火?”海棠毫不犹豫地问,她终究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那不是发火。”罗俊耸肩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拍?” 罗俊慢慢地把墨镜推到头顶,他看着她的眼神又开始扑朔迷离起来,象一个致命的漩涡,要将海棠拖曳进去。 “你上车,我就告诉你。”他也会耍无赖的手段。 海棠犹豫着权衡,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如果她坚持不肯,他就此拂袖而去也说不定,那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 况且,内心深处,她其实还是很愿意上他的车的。 于是,她妥协。 车里依旧有股淡淡的药草香,海棠向后座望去,又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静静地趴在那里。 “说吧。”她正襟危坐地杵在他身旁。 “我,曾经被通缉过,至今在逃……”罗俊语气低哑,“这个答案你觉得满意吗?” 海棠吃惊地扭头向他望去,却见罗俊一脸戏谑地盯着自己,她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 “你!”她很想生气,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凝聚怒意,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你满意了?”罗俊笑着反问,然后,不待她有所反应,他已经俯身过去,麻利地帮她绑好安全带,低语一声,“坐稳了。” 车子顷刻间飞飙出去。 海棠再度受到惊吓,这回是真生气了,“你以为自己是赛车手吗?车子开这么快,不怕撞到吗?!” 罗俊听到她绷不住大声地抗议,驶慢了一些,笃定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怡然的表情更反衬出她的狼狈,一只手还牢牢吊着头顶的把手,在疾驰如飞的车子里丝毫不敢懈怠。 她忽然狐疑起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他眼里闪着诙谐的光芒,仿佛觉得她很有趣。 海棠想了想,咬着唇道:“你……不像好人。” 罗俊闻言无声地笑起来,猛然一脚踩住刹车,尖利刺耳的摩擦声后,车子停在了寂静无人的路边。 罗俊侧过身来,一手搭在驾驶椅上,似笑非笑地凑近她。 海棠顿时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你说过,我不是好人。”他慢悠悠地道。 陌生的气息象一双看不见的手,悄然扼住了海棠的脖颈,她急促地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又不得不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架势,来给自己壮胆,“我,我并不怕你。” 罗俊的嘴角弯成圆弧状,他伸手轻轻捏住海棠的下巴,“我知道。” 海棠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拍掉他钳住自己的手指,孰料手才刚伸出,就被他轻而易举地俘获。 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又惊又怒又慌乱,“快放开我。” 罗俊低着头,脸上突然失却了所有表情,定定地看着她在自己的双臂间挣扎,那神情,既似在欣赏注定无处逃脱的猎物,又有着某种类似犹疑的怔忡。就在一恍惚间,海棠已经用力推开了他的掌控,怒气冲冲地要开门下车。 “你不是不怕我么?”他幽幽地在她身后说。 象一根准确刺入牛背的竹剑,赫然挑起了兴奋的神经,海棠倏地转过身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罗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和冷峻,淡淡地笑了笑,“送你去郑家。”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再理睬谁,海棠看着身旁冷若冰霜的罗俊,一股无奈的心绪再次满溢周身,明明是块冰,为什么总能惹出她身上异常的火来。 到了郑家,车一停稳,海棠就伸手去推车门,左手的胳膊却被罗俊及时拽住。她皱着眉回眸看他,“又有什么事?” 这一次,他脸上却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神色,“有句忠告给你,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 海棠怔了一下,不明白他确切所指,而罗俊已经很快松开了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下车了。 泊车停当,罗俊没有立刻钻出去,他靠在驾驶座上燃起一根烟,缓缓抽着,手上无意识地玩着打火机,“啪嗒啪嗒”,单调无聊却极有节奏感。 他的警告发自肺腑,但是显然,海棠根本没听进去,他从她刚才的眼神里就洞悉得一清二楚。 他拧起眉,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海棠,眉宇间的忧虑在她轻快的身影后逐渐抚平,再无一丝褶皱。 海棠给蓉蓉带来了她期待已久的新难题,当然还是何少冉出的,这个解题也是有瘾的。 “哎,那天我告诉你的方法他怎么说啊?”蓉蓉边检视今天的局势边问,她很好奇何少冉的反应。 海棠一脸志得意满,“说什么?他根本没话说嘛!输了就是输了呗。”她在琴键上滑出一溜连音,又用一个休止符干净利落地收尾,转过头来对蓉蓉补充了一句,“哦,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一句来着——他夸你是围棋天才!” 蓉蓉的脸一下子又窘又红,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夸赞,胡乱嘟哝道:“什么呀!我这两下子哪里称得上天才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这一阵因为海棠要比赛的缘故,蓉蓉坚持把时间让出来给她练琴了,课程上得完全乱了套。海棠心怀杂念弹了两遍练习曲目后,就嚷嚷着要看两人的杰作。 “蓉蓉,我们的相片都晾干了吗?” “还在暗室夹着呢,应该干了,你去收吧。”蓉蓉已经沉浸到棋局里去了,头也没抬。 海棠便独自去暗室。 暗室建在三楼最角落的地方,原来是一处空闲的储藏室。 门没上锁,一按把手就能打开,海棠刚要进去,突然听到一声极低的“咔嚓”声,好似门锁合拢的声音,从三楼的某个地方钻入耳朵。 学音乐的人耳朵都异常灵敏,尽管那声音很清浅,还是被海棠捕捉到了,她本能地回过头去,目光顺着走廊逡巡于两边的房间。 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寂静如死。 三楼只有罗俊住着,他的卧房跟暗室离得最远,海棠刚才在二楼时特别留意了一下草坪,罗俊一直象往常那样盘踞在休闲椅里。 海棠定了定神,暗笑自己过敏,抬脚便进了暗室。她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世界再次堕入水深火热的红色海洋。 照片早已晾干,海棠逐一把它们收下来查看,千篇一律的花草树木她一概不感兴趣。她跟蓉蓉的合影以及各自的独照拍得还算差强人意。 看着相片上和自己一样笑得没心没肺的蓉蓉,海棠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跟自己在一起了。 一念及此,她的唇角也弯起优美的弧度,可以做一个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于她而言也是件开心的事。 终于,她看到了那张偷拍的罗俊。 拍得还是挺不错的,虽然离得远,又是侧影,但蓉蓉的相机是货真价实的利器,再远的景拉近后看起来依旧清晰,她甚至能捕捉到罗俊脸上一丝很怪异的表情,象凝滞住似的。 海棠把所有相片都撂在一旁,只是痴痴地欣赏这张“偷”来的景致,她不打算把这张照片给蓉蓉看,她会找个地方好好珍藏,如此想着,心里便涌起一股荡气回肠的柔意,支使着她将照片高高举起,象陀螺一样在暗室里旋转起来。 才刚转过一百八十度,手上突然一空,有种被抽离的感觉,慌乱中,她才发现只一瞬的功夫,那张照片已经到了别人的手里。 罗俊不知何时进了暗室,轻而易举地把她指间的相片转移到了自己手上,学着她的模样,凑近光线,蹙眉打量。 饶是再大胆,海棠也被他惊出了一身汗,“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罗俊不理会她的惧诧,双眸从相片挪至海棠的面庞,紧盯住她凝视了几秒,突然一把抓起她的右手手腕,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 那神色跟海棠第一次见他时毫无二致,一样的冷酷和警觉,是如此的——专业,又如此的——无情。 海棠被他的气势彻底吓懵了,“我,我是谁?”她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他这个奇怪的问题!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痛,这家伙用了多少力气抓住自己,难道是想把她的腕子掰下来不成? “好疼啊!”她嘶声嚷道,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眼里毫不矫饰的迷惑和惊惧瞬间软化了罗俊的凌厉,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许,却仍不肯放开她,“不是告诉你别拍,为什么不听?” 他的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冷酷,但仍有威严的味道,这样的罗俊令她害怕,海棠不敢随便耍嘴皮子了,强压着心头的委屈,低声解释,“我……想留张作纪念的。”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自曝心曲,可是海棠不想欺骗他,更不想欺骗自己。她已经二十岁了,有些感情即使懵懂,也不会毫无意识,只是她何尝不清楚,罗俊这样的人其实与隐形人无异,永远只有他看得清别人,而别人看他却如雾里看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瞧真切。她明白,他们不会有交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为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留下点儿什么。 手腕上的威慑力突然间遁形,罗俊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红色的灯光下,他们看到彼此的脸都是红彤彤的,眼睛黑且幽深,除了火热的红,所有的杂色都被抽离干净。 在一种不知名的邪魅的蛊惑下,罗俊抬手轻轻捏住了海棠的下巴,却不再象刚才在他车里那样带着十足轻佻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交缠在一起,两股漆黑似这火红中唯一剩余的物质,要奔腾汇聚成同一股热流。 罗俊终于缓缓俯下头去,海棠在他炙热掌心的掌控下,无师自通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颤动个不停,象两只不安分的蜜蜂。稍顷,同样的炙热象一股灼热的气流涌至她的唇边,潮湿柔软的感觉从她气息不稳的唇齿间一下子席卷全身,带来难以名状的战栗。 罗俊久久辗转于她唇齿之间,既蛮横地攥取她所有的能量,也把他体内的火热传输给她,她能感到罗俊有力的双臂紧紧箍在自己的腰间,她完全置身于他温暖的怀抱之中,心在悸动中喜悦地战栗,好似某处虚空被完美地填满,她止不住要满足地叹息! 她不知道这个吻何时会结束,因为主动权完全不在她手上,她的双手娇软地缠叠在罗俊的脖颈间,潜意识里暗暗希望这个吻永远都不要结束! 正在胡思乱想间,唇上的入侵者突然退了兵,她大口地喘着气,这才意识到如果持续下去,自己几乎有窒息的危险。 红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罗俊的脸上是否跟自己一样滚烫火热。他却突然凑到海棠的耳边低语,“记住,永远都不要玩火。” 她缺氧的脑子无法消化他这句话,只是懵怔地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松开自己,举起那张他自己的相片,淡漠地扫了一眼后,燃起打火机,在簇跃的火光中,他缓缓将那张照片凑上去,火苗瞬间吞噬了相片,黑色的残骸轻若无物,在红色的空气里腾挪翻飞,很快就不知去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就这样把她心底唯一的一点念想给抹干净了。 在她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面向着她朝门口缓步退去,他的视线仍投射在海棠的脸上,看到她一脸的错愕与失落,有一丝苦笑无形中爬上他的唇角,很淡,几乎看不见。 他终于悄然推门出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象他刚才进来时那样。 海棠在暗室里又呆怔了良久,鼻息间隐约可察的焦味让她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并非一场梦。 可是,罗俊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她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嘴唇,唇间残留的火热令她的脑海里再度晕晕乎乎起来,令她怎么也无法动用理智来作理性思考。 ------------ 4-3 一连几天,海棠都心神恍惚,连何少冉都察觉了。 “你在想什么呢?这粒子可不是摆在那儿的。”他带着诧异薄嗔。 “哦。”海棠一反常态没有跟他狡辩,很乖巧地拿橡皮擦了,重新画。 短短几日内,她已给何少冉与蓉蓉鸿雁传书数次,每次蓉蓉都能给解出来,这令何少冉惊异不已。 “海棠,我能见见那位郑蓉蓉吗?”几次一来,何少冉实在忍不住了,“我觉得当面跟她对弈一定更有意思。” “这个……再等等看吧。”海棠犯难,她也有心撮合两人认识,不过蓉蓉那头虽然已经不再似刚开初那样一口回绝,却仍在犹豫,下不了决心。 何少冉眼看着海棠把那处错误纠正过来了,这才摇了摇头,继续盘坐在地上做他的模型飞机,那是他答应送给一个学生的生日礼物,海棠为此还取笑了他一番。 何少冉却大言不惭,“这你就错了,我教的东西对学生而言是业余兴趣,可有可无的,不跟学生搞好关系,他们要是一使坏,我吃什么呀!” “海棠,胶水没了,帮我去房间里看看还有没有,我记得窗台上好像有一瓶的。”何少冉一手捏着一只刚粘上的机翼,动弹不得。 海棠答应着,站起来往唯一的房间里走。 这间房的格局跟对面海棠家的大同小异,海棠轻车熟路地来到窗台,四下一打量,遂朝着外面嚷道:“窗台上没有!” “那桌子上呢?”客厅传来何少冉的声音。 桌子上除了搁着两本围棋书外,一清二白。 “也没有。”海棠边说边拉开桌子最上方半打开着的抽屉,里面有一沓纸,一瓶墨水和几支散乱在各处的笔。 “怎么也没有?”海棠喃喃自语着,随手打开了下面的那层抽屉,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小手枪。 “呵呵!少冉哥,你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玩玩具枪哪!”海棠笑嘻嘻地抓起那把枪来察看,枪的手感很好,沉甸甸的,跟真的一样。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何少冉转眼间就冲了进来。 “把它放下!”他沉声低喝。 海棠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何少冉眉头紧蹙的脸,立刻讪讪地把枪放在了桌上,“我就玩玩嘛!又没弄坏它!” 何少冉黑着脸把枪放回原来的地方,“谁让你乱开抽屉的?” “我,我是想帮你找胶水呀!而且,你的抽屉本来就是半开着的。”海棠委屈地辩解。 收好了手枪,何少冉直起腰来,神色恢复了和善,“好了,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胶水可能是没有了,今天不做了,等明天买回来再说吧。” 短暂的不愉快很快就过去了,海棠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回去抄还剩了一大半的棋谱。 母亲在门口唤她,“海棠,有你的信。” 海棠起身跑了出去。 拆开来看时,原来是钢琴比赛组织单位发过来的正式通知,她被安排在第三组第二位出场,排得比较后。 海棠正对着那纸通知书发呆,何少冉已经替她分析开了,“这个出场次序有点被动,毕竟裁判已经听过那么多人演奏,会有审美疲劳,你得弹得特别出彩才行。” “海棠,还剩没几天了,你有空得多练,别尽想着玩啊!”母亲对这些“战略”上的分析毫无概念,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敦促女儿抓紧时间多练习。 何少冉笑道:“阿姨,临比赛前也要适当让神经放松,要是弦绷得太紧了,反而容易因为紧张造成怯场。” “哦,哦。”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她对何少冉是很相信的,一则人家是老师,二来他虽然年纪轻,但为人热忱礼貌,没少帮她做这做那,母亲在心里甚至萌生出将来这两个年轻人能走到一起的念头来。 母亲一走,何少冉犀利的目光立刻投向仍有些不在状况的海棠,轻声问:“你怎么回事,这两天好像魂不守舍的。马上就要比赛了!” 海棠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不是你说的要放松嘛!” 何少冉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说的放松是指这里,你呀,整个人都象散架了似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难怪你妈妈都担心你呢!” 海棠咧了咧嘴,懒得争辩,回到桌子边继续抄棋谱,她心里的事没法对任何人说,即使是蓉蓉,她也没有思想准备。 写着写着,面前的棋盘好像坠入水中一般晃晃悠悠变得不真实起来,片刻之后,罗俊那张有棱有角的俊朗的面庞浮上水面,看向她的双眸里有两簇火焰在隐隐跃动,嘴角更是勾勒出一个浅轻的笑容…… “又错了!”耳边突然传来何少冉的声音。 海棠如梦初醒,脸一下子通红,不得不低下头去,拿手狠狠地在自己额角按了几下,她这几天真的是鬼上身了,动不动就心猿意马,都是让罗俊那个吻给闹的。 她再也呆不下去了,草草丢下未完的功课站起身来,“我去练琴了。” 何少冉抱着膀子没吭声,视线若有所思地追随她远去的身影。 走到门边的海棠突然又回过身来,目光一下子与何少冉凝住自己的双眸撞上,那一瞬间,他眼里的复杂深邃一览无余,可惜,心神纷乱的海棠全没注意。 “对了,我有个好主意!”她脸上重新恢复了神采奕奕的表情。 “什么?”何少冉及时收敛神色,笑吟吟地问。 “我决赛那天你会去吗?” “当然。” “蓉蓉也一定会去。她跟我保证过!”海棠眼睛亮闪闪的,透出一丝狡黠,“到时候你们不就能见着面了?” 何少冉笑意更深,“的确是个好主意!” 再去郑府教课时,海棠两手空空,没有象往日那样给蓉蓉带来新的迷局,蓉蓉有些失望。 “人家想跟你亲自下,老这么一来一去的,太费劲了。”海棠说。 蓉蓉托着腮沉思良久,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棠仰躺在地板上,笑嘻嘻地道:“不难看。” 蓉蓉有点脸红,“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他好相处吗?” 海棠直起腰来,刚好与蓉蓉面对面,她正色地说:“光想是没有用的,你得出去主动跟人接触,这世上形形*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蓉蓉一脸的纠结。 “好了,别多想了,等比赛那天,你准能见着他。”海棠握着她的手,眼神暖暖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会喜欢他的。” 海棠一直在找机会想跟罗俊说几句话,自从那次在暗室激吻后,他便甚少在自己眼前晃荡,这令海棠怅然若失。 她一直都摸不清罗俊的心思,从来都是,与他打交道是件颇为吃力的事情,可悲的是,海棠却乐此不疲,深陷其中。 功夫不负有心人,海棠终于逮着机会在楼道与罗俊“邂逅”,他半低着头往楼梯上走,边爬楼边在思考着什么,海棠不难猜出他是准备回三楼。 罗俊抬头,看见拦在自己面前的海棠,眼里的讶然一闪而过,“找我?” 海棠重重地点头,两朵红云从耳朵根处飞腾而起,以无法遏制的趋势笼罩了她整张面庞。 如此不加掩饰的羞赧令罗俊的目光软化了不少,他踏上楼来,俯视着她,声音更加低柔,“什么事?” 他与她距离太近,近得海棠连他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她心神俱乱,不再敢象从前那样大胆地与他对视,调转向一旁,第一次用那种吃吃艾艾的口吻说道:“我,钢琴赛在,在下周三……我想问问你……来,还是不来?” 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他回答,海棠忍不住仰脸去打量面前的罗俊,但见他深沉的目光里,隐约闪动着犹豫与矛盾。 海棠咬了咬唇,用期待的眼神紧盯着他,“你能来吗?” 罗俊背负双手,无声地吁了口气,“对不起,我去不了。” 海棠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自尊心严重受挫,“为什么?” 可是她没等来罗俊的解释,他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却还是那句话,“对不起。”然后,轻轻越过海棠,无声无息往三楼上走去。 他灰色的背影如墙一般坚实挺拔,却又毫无温情可言。海棠的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数日来徜徉在心间的一个美丽的幻梦如泡影般“啪”地碎裂了! 她真想冲上去揪着他好好问问,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冷淡?如果他无意于自己,又为什么要贸然地亲吻自己?! 但她毕竟还懂廉耻,知道那样的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在这个不算隐蔽的楼梯拐角,海棠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泪水,怀揣一腔冰冷,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 4-4 决赛那天,乔师傅、母亲以及何少冉早早地陪海棠来到文化宫大礼堂内,琴行的同事也有报名来参赛的,其中两个跟乔师傅很熟,大家聚在某处区域,一时聊得热闹非凡。 海棠身着盛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满脸油彩,在人群中显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朝门口张望。 何少冉见状,凑上去问:“还没来?” “嗯,再等等,她说一定会来。”海棠信心满满,又低声嘱咐,“少冉哥,一会儿蓉蓉来了你别声张,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放心。”何少冉跟她一样,保持着翘首的姿势。 “呀!她来了!”海棠双眸忽然一亮,低呼出声。 何少冉立刻睁大了眼睛在持续涌入的人流里寻找,不远处,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在一个中年男子的陪同下缓步向这边移动。 那女孩走路的样子有几分吃力,脚下高低起伏异于常人,她微蹙着眉,似乎竭力想掩饰这点难堪。 凭着直觉,何少冉立刻猜出她就是郑蓉蓉。 果然,海棠已经兴奋地掂起脚尖,向那女孩拼命地挥起手来,地方太挤,她又穿得隆重,根本无法挪步过去。 “那个男的是谁?”何少冉再度在她耳边轻声问。 “她家的司机。”海棠随口答道。 混迹在如此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蓉蓉看起来比海棠还紧张,且带着一丝羞怯,走到近前,一声“海棠!”喊得几乎有些走样。 海棠热情地搂着她,给她跟向师傅张罗位置,“你们坐这儿吧,听觉效果好。” 没等蓉蓉坐定,何少冉就上前来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何少冉。” 蓉蓉望着面前这个白净的大男孩那一脸殷切的笑容和眸中堆砌的温热,没有任何怜悯或者取笑的成份,心里顿时感觉暖暖的,便也抬手与他握了握,低声道:“很高兴认识你。” 母亲在一旁瞅着不解,走过来问海棠,“这位是……” “哦,我朋友。”海棠连忙一笔带过,把何少冉推到蓉蓉身边坐下,“少冉哥哥,我这位朋友今天就拜托给你啦。” 何少冉笑道:“行,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弹你的琴吧。” 比赛开始在即,所有参赛人员都要到指定区域集合,海棠临走前,看到何少冉正与蓉蓉交谈着什么,后者一脸绷不住的笑意,显然已经融入了周围的气氛,也接受了何少冉这位新朋友。 欣慰之余,心底还是不免升起一丝怅然,原本还存着那么一丁点儿的期待,尽管理智上已经明白不太可能,但她总是不死心——期望罗俊会跟蓉蓉一起来。 而现在,这个愿望毫无悬念地落空了。 几番组织方领导相继发言后,比赛正式开始了。舞台上不断传来悦耳的琴声,观众席里的鼓掌声也是此起彼伏,夹杂着镁光灯闪烁的动静。 当那一首首熟悉的乐曲经由别人的手中演绎出来时,海棠感到某种别样而奇妙的情绪在体内攀升。 这是一个艺术的殿堂,同时也是一个角斗的战场! 一念及此,海棠的掌心竟渐渐沁出汗来。她定定地坐在位置上,心中默念着师傅教给她的那两个字,“忘记,忘记……” 然而,越是想忘记眼下的情境,反而越是意识深刻,她能清晰地察觉自己的一颗心犹如钟摆似的摇来晃去,无法静下心来。 终于,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后,海棠上场了! 在报幕员宣读完毕,她从后台的阴影里踏向光明的那一刻,海棠忽然牙关一咬,象下了某个决心——既然无法忘记,那就把它当作一场战斗,好好表现吧! 她在掌声中出现在观众的视野里,含着微笑矜持地鞠了一躬,莲步轻挪,在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钢琴边落座。 这娴然笃定的举止令原本在观众席里为她捏了把汗的众人大大舒了口气,蓉蓉瞪着眼睛,目不转瞬地盯着台上的海棠,心里由衷赞叹,“她真美!” 两首练习曲赢来热烈的掌声,当喧哗将歇,海棠明白,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由一串轻盈灵动的音符拉开序幕?。 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当第一个音符敲响,当手指灵巧地耕耘在琴键上,当即将成形的乐曲在脑海里奔涌而出时,她能深切地体会到整颗心都被自信注满,她坚信——自己一定能赢! 她闭上双眼,静心聆听自己的音乐,柔美的曲调不失起承转合,仿佛在诉说一个动人曲折的故事—— 初相遇时的不经意,频繁邂逅时的暗中关注,深情相拥时无法掩饰的激情四溢……浪漫交织着愁绪,美丽被忧伤笼罩,一段怅然的转折宛如无言的黯然叹息,所有美好的、朦胧的、疑惑的一切,没有答案,如烟如雾,渐行渐远,终将散去…… 尾音袅袅中,她的双手轻轻收起,空气里余音未散,在短促的静寂中,海棠迷蒙地转过脸来望向台下,恍如梦中。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息,所有人都为之倾倒! 远远的,她看见母亲、乔师傅、蓉蓉还有何少冉都激动地站起来为她鼓掌,并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海棠——海棠——” 海棠的眼里瞬间被泪水充盈,她起身,走向舞台中央,朝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下一躬! 此时此刻,她忽然领悟了师傅所谓“忘记”的意境! 原来,她做到了,她在这首曲子里倾注下了自己全部的激情,忘记了听众,忘记了裁判,忘记了她来此地的目的! 她成功了! 那年的钢琴大赛的冠军,没有任何争议地属于海棠。 ------------ 5-1 比赛不仅给海棠带来荣誉和名气,也使她无法再象过去那样云淡风轻地过日子。随之而来的是媒体频繁的采访,演出邀请,甚至连唱片公司都向她伸来橄榄枝,希望与她洽谈唱片灌制的可能性。 这一切烦务都令毫无经验的海棠措手不及,她向乔凤雏抱怨, “师傅,我只是想多挣点儿钱,怎么会有这么多琐碎的麻烦呀!” “呵呵,傻孩子,是你想得太天真了。凡事都有利有弊,就看你自己怎么权衡了。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潘多拉的盒子’吗?你只想取其中的好处,可是盒子一旦打开,飞出来的会是什么,可就由不得你了。” 琴行方面因为海棠的缘故也是名气大涨,精明的老板生怕有人挖墙角,火速作出调整,不再让海棠家庭教师,而改作琴行的代言人,并以高新作诱饵,力争将海棠留在琴行。 海棠欣然应允,她是从琴行起步的,且老板一向都很照顾她,如今自己有出息了,自然得知恩图报。除了蓉蓉,她手上的学生全都转给了别的同事。 她跟琴行签了个五年期的合作协议,由琴行代理她未来的一切义务,作为报酬,琴行给她租下了一套90平米的新宅,宽敞明亮。 当海棠高高兴兴地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时,母亲却不乐意,“搬过去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及在这里过得自在呢!” 海棠满腔的热情骤然降温,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一厢情愿。 然而,甭管如何,当一切启动起来,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海棠的生活从此忙碌起来。 除了应付一些演出和与唱片公司洽谈合作外,海棠还被安排了一个更高层次的挑战——去参加翌年的全国钢琴比赛。 琴行为她专门挑选了指导老师,进行严格的赛前训练。这是迄今为止她的第二位钢琴老师,不像乔师傅那样慈祥和善,也没有循循善诱的引导,一切都得按标准来,指法、节奏,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弹奏,仅仅一周下来,海棠就开始感到弹琴的痛苦。 而指导老师显然对她并不满意,“你是怎么搞的,这个音说多少次了都,怎么就是改不过来?不要以为赢了一届市赛有多了不起,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比赛,成了海棠生活的重心。 她没法再发出怨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因为繁忙,她欠了蓉蓉一周的课,待到了周末,她推掉了一切应酬,赶去郑府给蓉蓉补课。 听到周婶的叫唤,正患着感冒的蓉蓉从房间里走出来,果然看见海棠一蹦一跳地上楼来,不觉莞尔,“俞老师,我还以为你又要放我鸽子了呢!” 海棠歉然,“真对不起,每次他们都搞得十万火急的样子,而你又总是纵容我……” 蓉蓉大笑,“行啦,我承认我不是个好学生,可是谁让我的老师如今成了大名人了呢!” 海棠也咬牙笑着捏捏她的脸蛋,感觉蓉蓉虽然染有小疾,精神却比从前好多了。 两人象从前那般相对着仰躺在琴房地板上,海棠瞧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再次体会到宁静的魅力,这一刻,她觉得舒服极了。 “这一阵你都在家忙什么呀?”海棠枕着自己的手臂,闲问蓉蓉。 “告诉你一件事。”蓉蓉缓缓地坐起来,有点羞涩地低声道,“我跟何少冉单独见过几次面。” 海棠吃了一惊,“真的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呀!你们俩原来都瞒着我哪!”很莫名的,她感到了一丝不是滋味,因为何少冉的“后来居上”。 蓉蓉的面庞红扑扑的,嘟起嘴来抱怨,“你那么忙,想跟你联系都不容易。” 海棠想想也是,适才的一缕不快转瞬间烟消云散了,她盯着蓉蓉笑嘻嘻地问:“你们下棋了吗?谁更厉害啊?” “不相上下吧!”蓉蓉被她瞧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能有个人跟自己分享心底的秘密也是件愉快的事情,想了想,又不免得意地补充,“总体来说,还是我胜的几率高一些。他好像是背过棋谱的。” “哈!”海棠用力一拍地板,“难怪他见了我都不知会一声,原来是输了怕羞呢!” 蓉蓉也甜甜地笑起来。 海棠想起了什么,“你这样单独跟他见面,你爸爸没说什么?” “我没让他知道。”蓉蓉轻声说,“这件事就向师傅清楚。” 海棠笑道:“你不怕他跟你爸爸告密啊?” “他不会。”蓉蓉轻描淡写地说。 “海棠,下周三我生日,你记得一定要来哦!” “放心,就算是下冰雹,我也顶着锅盖来!”海棠大咧咧地回答,又问:“对了,你想要什么礼物?现在告诉我,我抽时间去准备。” “不用了。”蓉蓉不想让海棠破费,她什么也不缺,顿了一下,说:“要不,你帮我个忙,就算是送我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没问题!什么忙啊?”海棠一下子来了兴趣。 “我生日那天,想……请何少冉也来参加。”蓉蓉语气踯躅,带着点儿羞涩,但一脸的坚持。 海棠没多想,点头道:“好啊!” “但是,我不想让爸爸误会。”蓉蓉表情为难,“所以,我只能靠你了。” “我能做什么?”海棠迷惑地望着她。 “到时候,你带他一起来啊!”蓉蓉眼睛亮亮的,但顷刻间又有些黯淡,“我会跟爸爸说,他……是你男朋友。” “啊?你疯了吧!”海棠一下子红了脸,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海棠——”蓉蓉揪着她的胳膊拼命央求,“你就帮帮我吧,如果不这样,爸爸一定不会肯让陌生人进门的。” “你的朋友也不行吗?”海棠奇怪不已。 “你也知道,我压根就没什么朋友。”蓉蓉黯然地说,“而且,这次生日宴会爸爸格外重视,那天我经过书房的时候还听见爸爸在训斥助理,因为宾客名单出了差错,以前他是从不过问这些细节的。如果我贸然跟他提起何少冉来,爸爸一定会起疑,我……不想伤害何少冉。” 她的语气里交织着关切和眷恋,海棠眼波一转,心里隐约猜出了几分端倪,不免担心起来,她看得出来,蓉蓉是对何少冉动心了,她以前从来没有恋爱过,一旦受挫,她不知道蓉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何少冉,是真的喜欢上蓉蓉了吗? 还是看上了郑家的地位和金钱?这个念头刚一产生,海棠立刻就对自己唾弃起来,怎么可以这么卑鄙地猜度别人呢!少冉哥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要让她相信,何少冉也跟蓉蓉一样喜欢着对方又有点儿不可思议,虽然蓉蓉心地善良、单纯,毕竟有着不可弥补的缺陷,短时间内两人坠入情网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万一发生什么事,郑群肯定不会放过何少冉的。 海棠耳边蓦地响起罗俊的那声警告,“记住,永远不要玩火。” 如今他们三人,究竟是谁在玩火呢? 正想得脑瓜子疼,蓉蓉在她腰间轻推了一把,“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我总得先问问何少冉本人的意见吧。”海棠终于想到了托词,含糊地回答。 “他一定肯的。”蓉蓉胸有成竹,“我们已经商量好了。” 海棠彻底无语了。 ------------ 5-2 这天的课基本没上什么,蓉蓉因为感冒而体力不支,陪海棠在琴房呆了没多久,就挣扎着要回房了。 海棠把她送进房间,吃了药斜靠在床上休息。时间尚早,她拉着海棠再坐一会儿。海棠探手在她额上试试温度,所幸没有发烧。 “你得赶快好起来啊,不然生日的时候一边接受别人的祝福一边擦鼻涕多搞笑啊!”海棠打趣她。 “唉,参加不了才好呢!”蓉蓉叹了口气,双眸越过海棠投向她背后浅灰色的墙纸,呢喃低语,“我总觉得爸爸搞得这么隆重不全是为了我,他……好像瞒着我什么。其实有些客人根本没必要请的,我都不认识他们。” 海棠也跟着她一起出了会儿神,终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是局外人,理解不了蓉蓉的忧虑,只能象征性地宽抚她,“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爸爸一定有他的考虑。” 蓉蓉没有释然,沉默了片刻,又道:“罗叔这个月要走了。” 这句话不啻一声惊雷在海棠耳边响起。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即使不再作任何幻想,当那一天即将来临时,海棠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在此之前,他不理睬她也罢,她看不见他也罢,可她知道,他总在这附近,因为有他在,郑府也变成了她心里最向往的地方。 可是,他还是要走了。海棠觉得自己的心象被骤然抽空了一块。 “我是无意中听爸爸说起的,他们在书房商量什么启程之类的话,罗叔似乎是要回泰国,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看见我就都不肯说话了。总之这阵子家里的人都神神秘秘的。”蓉蓉喃喃的似在自语。 “他……还会回来吗?”问这话的时候,海棠只觉得喉咙口干涩无比。 “他本来就是泰籍华裔,到L市是谈生意来的,以后能不能来就难说了。” 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原因? 海棠傻傻地作着无谓的猜测。 从蓉蓉房间告辞了出来,海棠由周婶领着下楼,经过前面的草坪时,她恰好看见罗俊象往常那样靠在躺椅里。 海棠犹豫了两秒,对周婶说:“麻烦你跟向师傅说一声,我不用他送了。”说毕,毅然拔腿向罗俊走去。 一道阴影横亘在罗俊眼前,他波澜不惊,连身子都没动弹一下,仅仅是扯出一丝极淡的笑容,“好久不见,俞小姐。” 海棠深深吸了口气,“你现在有时间吗?” 罗俊在墨镜后挑眉,“有事?” “我想你送我回家。”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罗俊的笑意有瞬间的凝滞,很快又舒展开来,“我可以说不吗?” “不行。” 她知道他深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眸在审视自己,因此她脸上的傲然纹丝不动。 无声的对峙,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或者,他们彼此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挑破,哪怕是对自己。 终于,他缓缓起身,表示妥协。 海棠听到他简短吐出“走吧”二字时,感到的不是欣喜,竟是一股莫名的酸楚。 车子驶出郑府,海棠望向窗外,看见花匠老杨站在花圃旁,定定地望着从身边经过的黑色轿车,目光中充满了警觉。一丝迷惑掠过海棠的心头,身子向后一倾,罗俊已经加足马力,车子飞也似的疾驰而出。 海棠有点狼狈地挺起腰杆,近似恼怒地横了身旁的罗俊一眼,然而他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专注地开车。他还带着墨镜,铁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彩,十足就是个机器人。 海棠心里一阵悲凉,犹如深陷冰冷的水中,空有一腔热情,却敌不住周身的寒意,只能慢慢冷却。 可是,她想不明白,许多事。 “看着我干什么?”罗俊出其不意地开口,脸依旧向着正前方,空旷的马路上象被清扫过似的,凄凄惨惨切切,一如海棠此刻的心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海棠突然豁出去了,哪怕她最终得不到任何答案,也要把心里所有的疑惑都表达出来,也许过了今天,她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突然要走?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 如海棠预料的那样,罗俊绷着脸一声不吭地开车,用沉默来应对她所有的疑问。 海棠的声音越来越响,情绪也越来越激烈,她突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说过喜欢听我弹琴,可你连我的比赛都不肯来,这算什么呢?”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我总是在悄悄追随着你,你一定都知道的,对不对?可是你……你根本就是在看我的笑话!你,你还那样子吻我,你让我,让我觉得……” 在她胡言乱语的质问声中,罗俊猛然间刹车,“嘎——”轮胎与地面发出极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激动中的海棠突然遭此惊吓,恐慌得用双手抱住头,尖叫起来,与此同时,久蓄于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承受不住份量,重重地滑落下来。 罗俊单手一掳,狠狠地将她搂进自己怀里,俯下头,轻而易举咬住了她的唇,辗转吸吮,象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进自己体内! 咸湿的泪水混合着陌生而灼热的气息把海棠的意识劈得七零八落,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才会用火热的怀抱包裹住自己! 在他席卷而来的疯狂中,海棠彻底迷失了自己,她听从心底传来的呼唤,很想开口对他说:“带我走吧,无论你去哪里!” 可是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炙烈的缠绵仿佛没有止尽,如果说罗俊第一次吻她时多少带着点儿挑逗意味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几乎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心力,以舌为刃,撬开她的唇齿,占有她所有可以掠夺的空间! 天昏地暗的激烈终于过去,罗俊慢慢放开海棠,伸手将她脸上残余的泪痕抹去,小心翼翼的样子与之前的冷峻判若两人。 海棠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却看不透他墨镜背后的真实,她的手还揪着他胸前的衣襟,象一个讨债鬼似的执拗盘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罗俊为她拭泪的手指停顿在她面庞上,用极慢的语速说道:“不要试图去了解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东西,对你没好处。”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凝在他脸上寻找答案的眼眸瞬间注满了绝望。 罗俊再度将她轻拥入怀,象安慰婴儿似的轻抚她的后背,良久,他凑在海棠耳边低声呢喃,“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记得你。” 海棠只觉得心里一恸,伏在他怀中肆意哭泣起来,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把自己的一颗心交付了出去,换来的却是满腹疑团和一个飘渺的将来。 ------------ 5-3 回到家中,海棠已是精疲力竭。母亲看了看时间,奇怪发问:“今天回来得倒早,怎么没看见向师傅呀?” 平时向师傅送海棠回来,总是送到家门口才离开。而罗俊在巷口就把海棠放下来即匆匆折返回去了。 海棠心情抑郁,没精神跟母亲多聊。 “刚才琴行还打电话给你师傅,说后天有个什么演出要你去参加呢!我反正是说不清楚,一会儿等乔师傅回来,你问他吧。” “我不想去。”海棠闷闷地回答,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近来耳根呱噪不休,到今天更是令她不堪忍受,她什么心情也没有,只想远离人群,做回从前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这么想着,她开始后悔去参加那个该死的钢琴比赛了。 晚饭后,乔师傅照例下楼来坐坐,海棠看着他经久不变的笑呵呵的表情,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师傅,我不想去演出,你替我推了吧。”海棠情绪低落,“我什么也不想做了。我想退出。” 她的任性让乔凤雏直摇头,“你这孩子,怎么一茬一茬的?谁招惹你了,这是?” 海棠无法实言相告,只是一味扁着嘴说:“反正我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唉!”乔凤雏长叹一声,“当初你要参加比赛我也劝过你的,你态度那么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海棠啊,一个人做决定也许只是几分钟的事,难就难在坚持下去。如果你什么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将来能成什么事呢?” “师傅说得对!”母亲在一旁插嘴,“海棠,妈妈不指望你将来飞黄腾达,可是你至少得让我放心,万一哪天我走了,你……” “妈——”海棠烦躁地打断了她,“你都扯哪儿去了!”她明白师傅的话的确有道理,正因为如此,才更觉得难过,也许是罗俊的决绝给她的打击不小,而现实的繁冗又给她施加了压力,她象一个突然间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真正要追求的是什么。 “好吧,我去。”她忍着满腔委屈站起来。 乔凤雏及时叫住了她,慈祥的双眸蕴含着深切的包容,“没有人要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也许,现在刹车还为时不晚,你好好想清楚再作决定。琴行方面你是签了合同的,会有点麻烦,不过,如果你真的想放弃,我可以帮你去谈。” 海棠心里一下子涌起热浪,感激不已,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语声带着些许哽咽。 她的确是该好好想想了。 是夜,海棠辗转难眠,感情与事业两大纠结的难题同时在她脑海里缠绕不清,搞得她头疼欲裂。 她并非不知道理性的答案——感情需要她放弃,事业需要她坚持。然而,扪心自问,她内心最真实的意愿竟是与此相反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尽管从小物质匮乏,但她的精神生活却无一日不处于自由的空气之中,当然,这都是拜师傅乔凤雏所赐。 罗俊,罗俊……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底的某处隐隐牵痛。她是多么后悔认识他,如果她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该是怎样一番灿烂如花,青春飞扬?! 可是,一想到他灼热的吻,坚实的怀抱,她的心就止不住狂跳如飞,不禁暗自庆幸,毕竟她还是遇见了这个人,令她对他刮目相看,即使满怀愁绪,那种悄然注意某个人的美好滋味却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海棠翻身起来,想出去透透气,她先查看了一下另一张床上的母亲,见她睡得正沉,便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夜凉如水。 院子里的清冷让海棠浑身打了个哆嗦,正要转身回屋去找件外套披上,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洞开,身着睡衣的何少冉走了出来。 两人在昏黄的光线下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有些惊讶。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何少冉先开口。 “你不也是。”海棠身上的清寂感因为他的出现消褪了一些。 何少冉手上还拿了一包烟,此时向她扬了扬,开玩笑地问:“来一根?” “我不要。”海棠说着也笑起来。 她看着何少冉娴熟地燃起一根烟来,又深深抽了一口,尔后徐徐吐出,灰色的烟雾混沌不清,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你有心事?”海棠难得见他紧锁眉头的样子,不觉问。 “你觉得呢?”何少冉含笑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人心隔肚皮。”海棠真心实意地叹道,“你都跟蓉蓉见过好几次面了,我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何少冉满不在乎,“她都告诉你了?” “嗯,她还要我带你一起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说跟你商量好了的。”海棠盯着他,慢慢地问:“少冉哥,你喜欢她吗?” 何少冉笑,“当然,你不是也很喜欢她?”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是另外一种……” “喜欢就是喜欢,还分这种那种的吗?我都被你搞糊涂了。”何少冉装傻充愣地笑。 海棠黯然,毫不客气地戳破他道:“我说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你心里其实都明白的。”顿了一下,她说:“蓉蓉她很喜欢你。” 何少冉不再笑了,沉默地抽着烟,一贯纯净俊秀的面庞上居然浮起深沉复杂的表情来。 一块云朵悄悄挪走,月亮慷慨地把月光挥洒下来,何少冉的脸上也随之明朗了一些,笑着道:“当初,不是你主动要拉我们两个认识的?” 海棠语结。 是了,又是潘多拉的盒子效应。她的本意只是希望蓉蓉能多认识一些朋友,却没料到从没遭遇过爱情的蓉蓉在这方面一点儿免疫都没有,要她爱上面前这个眉清目秀且性格开朗的大男孩实在是太容易的事。 “你是知道蓉蓉的状况的,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她,请你不要伤害她。” 她的话于何少冉而言,仿佛不亚于千钧压顶,他的眉头骤然间紧锁起来,眉宇间透露出沉稳干练的气息,让海棠一下子有某种错觉,好似他在一瞬间长大了,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等生日会过后,我会好好跟她谈谈。”何少冉把烟蒂扔在脚下,又抬脚踩灭,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你别担心,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从他的话语里,海棠获得了某种气息,何少冉的确不属意于蓉蓉,这让她感到相当失落和沉重。 她不想继续聊下去,怏怏地道:“我回房去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嗯。”何少冉应了一声,却站在树下没动。 “海棠!”他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她转身,不解地看他。 “你也一样,不要冒险,有些……事,该放弃的时候就得放弃。”他静静地说。 海棠困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他所指何物,倦意笼罩着她,她累了,不想继续纠缠,闷闷地“哦”了一声,回家了。 ------------ 6-1 四月二十六日,天气如预料中那般风和日丽。 蓉蓉的生日宴会设的是晚宴,傍晚七时许,海棠与何少冉相伴而行。 今天的何少冉收拾地极为利落精神,特地换上了平时海棠从未见他穿过的墨色西装,于儒雅中透露出几分英气。 海棠很想对他说,不必打扮得这么帅气,这不是存心要让蓉蓉将来更难过吗? 嘴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郑家从未象今天这样热闹过,,别墅外唯一的通行道上一溜名贵轿车几乎看不到尽头,大门内的园子里也泊满了车,饶是如此,仍有私家车载着客人缓驰而来,所有宾客都必须向别墅门口的保安出示邀请函,经核准后方才准许进入。 海棠领着何少冉并肩进去,保安早就认识海棠,但仍很有礼貌地问她要了邀请函来验对。 “俞小姐,没问题,您跟何先生可以进去了,祝两位晚宴愉快!” 何少冉扬了扬眉,“好大的架势!” 海棠也觉得今天的郑府的确不同一般,虽然宾客盈门,一片谈笑风生,无形中,却仿似有股紧张的气氛存在。 草坪上张灯结彩,上百张桌子围成了一个心形,并有纯白色的小灯珠串联而成,可以照耀出桌子上精心布置好的华美佳肴,美得如同仙境。 如此别开生面的露天自助餐让所有来宾都大开眼界。无数人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今晚的主角蓉蓉穿着一身素白的晚礼服,安静地坐在草坪一角,正与几个亲戚聊天,表情有些拘束。她的眼睛不时地在往来的宾客中张望,终于,欣喜地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海棠与何少冉。 “海棠!我在这里!”蓉蓉扬起手拼命朝海棠的方向挥舞。 海棠也看见了她,立刻拽起东张西望的何少冉向这边跑来。 “你好,蓉蓉!”何少冉欠身向坐着的蓉蓉友好地伸出手去,手里捧着一份包装精良的礼物。 蓉蓉瞧着他今天的样子,眉眼里藏满了欣喜,却又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含娇带怯地回应,“谢谢你,何先生。”不忘转头跟身边的人介绍,“这位是俞老师的男朋友何先生。” 站在蓉蓉身后的郑梅细细打量着海棠与何少冉,目光与海棠相接触时,她矜持地笑了一下,“恭喜俞小姐,你现在也是L市的名人了,听说钢琴比赛发挥得很好。” “谢谢!”海棠也含蓄地笑着道,她听得出郑梅语气里酸溜溜的味道,但她故意忽略了,对着蓉蓉有些懊恼地说:“我真是榆木脑袋,出来得匆忙,又被少冉哥一催,竟把你的生日礼物给忘家里了。” 蓉蓉心情很好,喜笑颜开地安慰她,“没关系,下次带过来就好。” “哟,海棠来啦!”郑群笑意盎然地领着一群人走过来。 “郑先生!”海棠忙与他招呼,目光向他身后的人扫去,心头情不自禁地一跳,然而,很快就失望了,都是陌生面孔。 郑群看着何少冉,“这位,想必是海棠的男朋友喽!早就听蓉蓉说起过,今天才有缘得见,幸会!” 何少冉彬彬有礼地与他执手相握,“郑先生,不敢当!” 他不卑不亢的气度令郑群大为赞赏,朝身后几个人笑道:“后生可畏啊!” 一个迎宾助理匆匆赶过来,向着郑群低语,“李副市长来了。” 郑群神色一振,对海棠等人笑道:“大领导来了,我得亲自迎接去!你们都是年轻人,陪蓉蓉好好玩儿!今晚务必尽兴哦!” “放心吧,二叔。我们会替你好好招待客人的。”郑梅抿着唇笑道。 海棠揪着空子对何少冉轻声道:“怎么样,郑先生是不是挺和蔼的?” 何少冉目光飘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考虑到蓉蓉的不方便,整场晚宴除了刚开始时郑群向来宾致谢词并为女儿献上隆重的礼物外,便没有其他需要蓉蓉参与的节目了,进行到一半时分,更是与一场寻常的酒会没有什么区别。 郑群带着一帮下属殷勤地穿梭于达官名流之间,谈笑应酬。蓉蓉身边渐渐地也只剩下海棠跟何少冉两人,郑梅和几个刚开始老转悠在她身边的亲戚很快就混迹于热闹的中心场合,谁不想藉此难得的盛宴多结交几个贵人呢! 吃吃喝喝,十分尽心。 蓉蓉对何少冉扬了扬他送的礼物,四四方方,很平整,“可以拆开看吗?” “当然。” 她半垂着头,满心欢喜地撕着包装纸,撕得那样缓慢且小心翼翼,舍不得破坏一丁点儿地方。 何少冉忍不住笑着抢过来,“你这样拆得拆到什么时候?” “哗啦”一声,他就把包装纸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了礼物的真面目,一本半旧不新的棋谱。 蓉蓉惋惜不已,“哎呀!都被你撕坏了。” 何少冉满不在乎,“不就是张纸嘛!看看,喜不喜欢?” “《邱氏棋谱》?”蓉蓉待一看清封面上的字,就欣喜万分地嚷起来,“是真的吗?我找这本书已经很久了!” “书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里面的内容如假包换,我已经读过一遍了。”何少冉道:“你若是能把这本棋谱领悟透了,我估计你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海棠哂笑不已,“夸张了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怎么知道……” 没等她说完,何少冉就扭头闲闲地堵了她一句,“我是说打遍天下的小屁孩无敌手了!” 海棠大笑着“切”他。 “谢谢你。”蓉蓉喜盈盈地对何少冉说,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美丽动人,流光溢彩。 “不客气。”何少冉向她展颜,目光温柔得可以溺毙任何人。 海棠在一旁瞧得发懵,这两人的神情怎么看都是对彼此含情脉脉的,可何少冉前不久的话仍言犹在耳,“等生日会过后,我会好好跟她谈谈。” 难道,他要谈的不是分离,是自己领会错了?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头顶,月光下,人影浮动,衣香鬓影,时间已经不早,但宾客们的兴致犹自高昂。 何少冉起身扮了个怪脸,“饮料喝多了,内急,洗手间在哪儿呀?” 蓉蓉忙道:“我找周婶带你过去吧。” “不用了,他们也都够忙的,你指点我一下就成。”何少冉摆着手说。 蓉蓉便给他形容了一二,进了别墅左拐就是,不难找。 “这么隆重的生日宴会,有什么感觉?”海棠笑问蓉蓉。 “说不上来。”蓉蓉耸肩,见海棠紧盯着自己,她坦然一笑,“好吧,我承认,不是很喜欢。” 海棠大笑起来。 “好在,终于快结束了。”蓉蓉笑着摇头。 “怎么……没看见机器人?”海棠意意思思地问出了这句在心头回旋已久的话,刚才碍着何少冉在,她没好意思问。 蓉蓉一听就扑哧笑了,“忍很久了吧?我就等着你问呢。” 海棠红着脸一笑,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昨天晚上就离开了。”蓉蓉的一句话把海棠推进了抑郁的深渊。 “昨晚上就走了?”她喃喃地重复,有无尽的苦涩从心底袭上来。 “海棠,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所以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蓉蓉忽然正色起来。 “什么?”海棠依然神思恍惚。 “罗叔其实不适合你。你对他的心思,早了早好。” 海棠突然很想笑,原来她们彼此都不看好对方的恋情,所不同的是,蓉蓉诚心诚意地说出来了,而她,则不敢。 “为什么?”海棠带着近乎嘲弄的口吻发问。 蓉蓉被她这句话问住,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用低缓的口吻道:“你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海棠不解地看向蓉蓉,心里隐约有几分猜测,却又不敢肯定。 蓉蓉也不打算瞒海棠了,她所希望的是海棠能早些从阴影里走出,也许她道出的这个秘密可以对她有所帮助。 “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的,冯叔做的生意并不干净,具体做什么的,我不太清楚,即使知道,也不方便说。所以,尽管他跟我爸爸是很要好的朋友,爸爸也从来不染指他的生意。罗叔是冯叔这两年来最得力的手下,冯叔不干净,你想他能清白得了吗?” 海棠听得瞠目结舌,倒是蓉蓉显得比她从容多了,“说白了,他们都是道上出来的,你别看冯叔平时乐乐呵呵的,其实他厉害着呢!这两年在泰国如鱼得水,属于新兴势力。冯叔知道爸爸不希望跟灰色生意有关联,因此也一直跟我们保持安全距离,除了一些节日上见个面,平常几乎没什么来往。”说到这里,她突然长叹了口气,“所以这次他们突然出现在我家,我还着实担心是不是出事了。不过幸好,罗叔这一走,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海棠做梦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回忆过去的种种蛛丝马迹,其实一切都合情合理,只是她自己太笨而已。 她也忽然明白了,即使罗俊对自己有意,他们之间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他拒她于千里之外也就情有可原了,一想到罗俊时而火热时而冷峻的态度,她一时悲喜莫辨。 当然,不管她现在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已经注定,她所需要的,是花点儿时间调整心态。 蓉蓉微笑着握住海棠的手,“在想什么呢?” 海棠勉强一笑,“想通了一些事。” “想通就好了。”蓉蓉像个姐姐似的宽慰她,海棠不免暗想,但愿将来事情轮到她头上时,她也能想得通。 ------------ 6-2 “咦?这个何少冉,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蓉蓉奇怪地问海棠。 海棠道:“有可能,他第一次来你家呢。要不我去找找他吧,老坐着腿都麻了。” 蓉蓉说:“我跟你一起去好了,我也得活动活动。” 两人欣然起身,相携着穿过草坪往房子里走。 “蓉蓉!”半道上却被郑群叫住,笑容满面的把女儿截了过去,他身旁立着一对身着华服的中年夫妇。 “过来,我给你介绍……” 蓉蓉朝海棠扮了个无奈的苦瓜脸,海棠轻轻搡了她一把,笑着低声道:“还是我去找吧,一会儿咱们老位子见!” “只能这样了。”蓉蓉垂眉耷眼。 海棠笑盈盈地与她分道扬镳,途中不禁再次扭过头来看了眼蓉蓉,刚好她一边谦和地随着父亲的介绍与人打招呼,一边也悄悄抬眸倾羡地望向海棠,四目相对,虽然看不真切,但彼此都露出会心一笑。 美好而静谧的夜晚,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对眸。 海棠轻盈地几步踏上台阶,相对于草坪上的热闹喧哗,屋里要显得冷清许多,除了负责运输食物和清理垃圾的侍佣来回进出在一层,通往楼上的螺旋形木梯几乎没有人迹可循。 一层就有个很大的洗手间,方便客人和家丁用的,靠近电梯口。海棠在门外敲了敲,轻轻喊:“少冉哥,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海棠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走进去,“少冉哥!” 洗手间里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八成是走丢了!海棠这样猜测着,四下里瞧了瞧,刚好见到有个男侍者捧了一大托盘的水果由厨房出来,欲往门外而去,她赶忙上前拦住他。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刚才你有看到一位迷路的先生吗?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没有。”那侍者摇了摇头,他是酒店请来的,对郑府不熟悉。 海棠把整个一层能进入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又接连询问了几个郑家的佣人,都说没见过何少冉,心里顿时蹊跷不已。 难道是已经回酒会那边了,只是跟她们擦肩而过?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巧,不然怎么解释,总不见得是人间蒸发了不成? 这样一想,海棠就释然了,决定还是回去看看再说。 她一阵风似的往门口奔,待到看见眼前有黑影一晃,脚下已经来不及收住! “小姐,当心!”一个端着满满一盘西点的侍者猝不及防,狼狈地连连向后退去,但已是来不及,海棠不偏不倚地撞在他身上,一块乳酪蛋糕堪堪跌向她的裙摆,污染了一片后又“啪”地掉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帮你擦。”侍者惶恐地要蹲下来帮海棠料理,苦于手上那盘东西无处落脚。 海棠忙向他摆手,“不必了,是我不好,我自己来弄,你去忙吧。” 那侍者弓着腰再三道歉,搞得海棠反而不太好意思,本来就是她自己鲁莽在先。 跌在地上的蛋糕容易清理干净,可海棠崭新的裙子上那块白花花的污渍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就显得格外扎眼。用掉了好几片纸巾,效果并不明显,海棠决定去洗手间用水洗。 拎着裙子重新来到洗手间门外,眼睛在不经意间往边上斜瞥了一眼,目光刚好撞见电梯显示屏上一个醒目的“3”字。 进了洗手间,海棠小心地把裙摆撩起,打开水龙头,把弄脏的那块布片凑到水流下搓洗。 酣畅的流水声中,海棠的思绪却开始凝结,只因为脑海里停留的那个橙色的数字“3”。 海棠知道,郑家人丁不多,所有功能区域都设在一楼和二楼,三楼尽管也有不少房间,但基本都是空着的,前不久才刚改造过一个暗室,但利用率也很低。平时除了佣人定期会上去打扫卫生外,鲜有人会跑到那里去。罗俊在的时候,曾经在三楼住过一阵,但他已经走了。 如此忙碌的夜晚,会有谁跑到三楼去呢?又是去干什么呢? 这两个问题如魔咒一般漂浮在海棠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当然,如果换个角度来讲,有人去三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什么可能性都有。只是,对于海棠这样好奇心极强的人来说,一旦某个疑惑成形,要想轻易打消它则不是件容易的事。 思绪腾挪翻飞,她甚至想到了那天去暗室时听到的身后传来的那一声诡异的上锁的声音。 人心里的迷团往往就是这样,刚开始时或许只是一个小点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情绪的酝酿,会融成庞大的一片。 从洗手间出来的海棠作了个大胆的决定:上三楼去看看。 谨慎起见,她没敢乘电梯,乘人不注意就上了回旋型的木楼梯,一步步往上踏,心里有奇异的感觉升起,好奇而带来的兴奋感大大遮掩了贸然前行的对未来不知名的恐惧,只因为她并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做着的极有可能是件危险的事。 很顺利地上了二楼,整个楼层都静悄悄的,走道灯发出幽暗的光芒,海棠熟悉的琴房就在廊道的尽头,此时也是房门紧闭。 她在楼梯转折口搭着扶手朝三楼张望了一眼,依稀能感受到一丝微光,并非是二楼光源的延续,不知从何而来。 她把鞋子脱了,轻轻搁在二楼的楼梯口,然后蹑手蹑脚地继续往楼上攀,原本在意念里飘渺的假想敌此时陡然间放大了数倍,海棠被自己营造的紧张氛围搞得心跳咚咚如战鼓擂,但无形中仿佛有某种魔力在牵引着她一步步朝不知名的黑暗中走,欲罢不能! 她的脚在即将登上三楼的那一瞬间突然停滞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说话声! ------------ 6-3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听起来不甚友善,但因为相距较远,听不真切他们在争论什么。 海棠屏住呼吸,此时的她,面临两个选择:可以继续前行一探究竟,也可以打道回府,放弃冒险。 性格决定命运,她选择了前者。 循着音源一步步朝前谨慎地挪动,即使到了这一步,她还心存侥幸——也许只是两个家佣为某事不和跑到楼上来理论而已。 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借着皎洁的月光,海棠看清了她视野里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何少冉以及——他手上的枪! 枪的形状似曾相识,海棠的脑子里电光一闪,霎时明白过来,那天,她在何少冉房间看见的黑色小手枪原来不是玩具,而是真枪! 此时,他正举着那把枪指住某个人的脑袋! 眼前的画面完全超乎海棠的想象,她所有的神经都骤然紧缩成一团,引起喧嚣的耳鸣,赤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犹如用胶水黏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步,更没有勇气将身子偏过去几分,以看清何少冉所挟持的究竟是谁! 无数疑团如千军万马汹涌奔向一个狭窄的出口,在挤出的瞬间就已被撕毁得四分五裂,不成形状! 在凌乱的支离破碎的影像之间,海棠还能记得最后飘入她脑海的那两句对话。 “你今晚别想走得掉。”是何少冉坚决的口吻。 “哦,是么?那咱们可以打个赌。”这镇定悠闲的声音有几分耳熟,海棠徒劳地回忆,终究无法给它明确主人,她的脑袋里此时已经凝成固状。 其实也就短短几秒的时间,在海棠尚未决定是逃还是留的当口,现实连同她心理的最后一道平衡被打破了!她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砰——” “砰——”这声响如同威严的礼炮升空翻腾的刹那,在海棠的耳朵边轰然炸开,惹她惊惧回眸,而窗外的草坪上,气氛也已达到空前高涨,一簇簇燃放的礼花腾空而起,在静谧的夜空璀璨盛放!这是整个晚宴的*部分,预示着宴会即将圆满结束。 一声接连一声的放炮响声震彻天际,完美地掩盖了这间房里惊心动魄的场面! 然而,在海棠听来,外面的欢闹显得如此虚弱而遥远,她的耳边象梦魇一般久久回荡着那一声枪响,象老式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余音袅袅,在此后的岁月中,也有如噩梦一般追随着她…… 何少冉的身体象纸片一样缓缓跌落,在海棠的感知中,他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坠至地面,她的视野里充满了黑红色的血浆,汩汩地从他的头部流出来…… 海棠失却了呼吸,也失却了心跳,整个人仿佛随着何少冉一起僵硬了!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对于一个年方二十的妙龄女孩而言,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然而此刻的海棠却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死,就在她的面前,触手可及! 何少冉死了! 这个认知在一瞬间击溃了她! 那个鲜活帅气,灿烂明朗的男孩从此消失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猛然间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将那一声泄密的呜咽及时杜绝在喉咙口!恐惧的泪水却无法控制,沿着两颊疯狂地倾泻而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是罗俊! 他在何少冉的尸体面前伫立了片刻,低着头,仿佛纯粹是在欣赏他倒地的姿势。 海棠却已无力再惊讶,她的心,连同她的思维都在何少冉倒地的那一刻停滞了! 眼前的罗俊也不再是她心里那个心心念念牵挂着的罗俊。 这个罗俊与她再无相干——他,仅仅是一个刽子手! “外面都搞定了?”同一个声音再度响起。 “嗯。”罗俊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再关注地上那个已经没有生息的人,俯身拎起搁在角落的一只箱子。 “走吧。” 脚步声是朝着门口而来的。 在门口凝固成一具木偶的海棠彻底清醒过来,危险已然逼近——她是这起凶杀唯一的目击证人!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慌乱间,她想夺路而逃,但是刚才所见所感已经消耗掉了她全部的能量,脚步打飘,刚一转身,就被自己绊倒在地! 她跌下去时发出不小的与地板撞击的声音,在礼花燃放的间隙蹦跃进耳朵,显得格外触耳心惊,房间里的人显然都听到了。 “谁在外面?”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海棠眼前一黑,知道逃跑已然无望,但她还是竭力控制住浑身的颤栗爬了起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支撑到外面,她要告诉外面的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爬起来的时候面前已经站了一个黑影,拦住了她的去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她的脑袋! 海棠缓缓仰起脸来,看到了罗俊那双先是冷漠尔后转为震惊的眼眸! “你?!” 海棠张了张嘴,却无法吐出哪怕一个简单的音节。 “是谁?”里面的人见罗俊迟迟不回答自己,吃力地走了出来。 海棠惶惶然地侧过脸去,见到久违了的冯叔,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一条左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废了。 冯叔看见她的瞬间没有丝毫惊异的表情,脸阴沉得令人望而生畏,在海棠的印象里,他对着蓉蓉的那片慈祥的笑容仿佛纯粹是个谎言,其实从未在此人脸上出没过。 “杀了她。”冯叔冷冷地瞅了她两眼后,干净利落地吩咐罗俊,然后转身又进了房间,那口吻自然得好似只是在交待别人关上一扇门。 闻听这一命令,罗俊的面庞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慢慢扣动了扳机。 海棠的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裙摆,想要让自己不断哆嗦的身体镇定下来,可是全然没用,她抖得那样厉害,脸部也已扭曲得不成形状,却丝毫哭不出声音来。 她明白,自己闯祸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海棠感受到的不全是恐惧,更多的竟是懊悔! 她不该贪恋一时好奇而闯上三楼来! 她不该答应蓉蓉的请求,带何少冉来郑府! 甚至,她根本就不该学钢琴,当这该死的钢琴老师! 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么现在的她,一定还高高兴兴地伴在母亲身旁,听她唠叨那些日常的琐碎细节。 曾经令她厌烦的絮絮叨叨,在此刻海棠的心里,竟是如此温馨暖人,如果可能,她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取从前的时光! ------------ 7-1 她的双眸死死盯住面前这个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人——罗俊! 等着…… 海棠眼里漫溢的绝望与恐惧捣碎了罗俊仅剩的理智,对着她的那管枪竟无法遏制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死亡在前,人的感官空前灵敏,这丝极为细微的变化给了海棠一线生机。 “让我走吧。”她开始向他乞求,“我……保证不说出去……我,我只想回家。” 她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他们现在能放她回去,她一定,一定会跟母亲一起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座城市! 何少冉的尸体横梗在房间,即使海棠的眼睛看不见,她也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而她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象他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面对瑟瑟发抖的海棠,罗俊动摇了。换作任何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因为那些人与他没有关联。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海棠,他下不去手,无论是明意识还是潜意识,他都不想杀她。 冯叔颠着脚再度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拎着一只银灰色的小皮箱,见罗俊光举着枪却没有任何动静,立刻不耐烦起来,“怎么回事,还不快动手,你跟她罗嗦什么!” 矛盾与犹豫在罗俊的眼眸里来回闪烁,终于,在无法逃避的选择面前,他颓然垂下持枪的手臂,“大哥,让她走吧。” 冯叔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望着他,而那眼里同时折射出来的冰冷光芒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你要放了她?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才撑到现在?!”他怒气冲冲地朝罗俊低吼,“快杀了她,现在就动手!我们没时间了!” 罗俊双眉抖动,目光痛苦地望向海棠,呼地举枪,重新对准海棠! “对不起。”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来。 海棠的心冷得发硬,象被严寒的风穿透了一般,身子筛糠似的哆嗦着,没有指望了,即使她求他,他也不会施救! 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苦笑着慢慢闭起眼睛,等待那终结的一刻!同时,努力挺直了腰板,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尊严一点吧! “砰——” 枪声如约而至,她的右肩微微一震,象被什么东西贯穿,凉飕飕,黑乎乎…… 可是更冷更无望的,是她的心! 即使在前一刻已经心如死灰,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有难以置信的恍惚感:罗俊,那个曾经聆听她弹琴,称赞她美好,亲吻过她的男人,却向她开枪,要置她于死地! 肩头传来锐痛,象麻药过效后的伤口,疼痛如此清晰,交织着粘稠的灼热,宛若一枚*在体内引爆! 她是死了,还是没死? 如果是死了,为何尚有知觉? 思绪早已裂成碎屑,逻辑也全然不再管用,天旋地转中,又是“砰——”的一声,近在咫尺…… 海棠于迷离的感知中努力睁开双眸,她的身上除了肩部,似乎再无追加的痛感。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缓慢倒地的冯叔,一脸难以置信的愤怒,扭曲的嘴型似乎是要谴责什么,却已无能为力,画面就此定格! 射杀他的,却是罗俊! 眩晕加剧,海棠愕然张大了嘴巴,目光满含惊惧望向罗俊,竭力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刚刚射击过的枪口似有袅袅余烟,淡且飘渺。罗俊仍保持着持枪对举半空的姿势,就在离他半丈远的地上,冯齐云四仰八叉仰躺在地,额上那一点中弹的痕迹触目惊心——他的枪法一如过去,很准。 他的脸色却茫然而怔忡,始终难以相信打死冯齐云的那颗子弹是从自己的枪膛里发射出来的——那是他跟随了三年的大哥,也是信任他,给他高薪的老板! 冯齐云枯死的双眼难以瞑目,直愣愣地瞪向天花板,那怨愤的神情让罗俊有如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身后,海棠的面色惨白如纸,她已经支撑到了极限,血顺着肩头象决堤似的往外流,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那么多血,一刻不停,争先恐后地要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 刹那间,她被自己的伤势震慑住了,恐惧再一次盘踞全部身心,她无意识地把手伸向唯一可以依托,也是唯一活着的人,“你……我……” 听到她的*,罗俊仓惶地转过脸来,看到摇摇欲坠的海棠,和沿至胸襟的那一滩血,他脸上迷离无措的神情刹那间消失,长臂一探,及时将她挽住。 她的身子柔弱无骨,犹如一株行将枯萎的草,软软地耷拉在他的臂弯里。 “不许死!”他嘶哑的嗓音象被刀斧劈过,完全失去了平常磁性的笃定,带着恶狠狠的气息,“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让你死!” 就是这一句低吼,一分钟前那快得几乎无法反应过来的一幕仿似电影中的镜头回放,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海棠在他面前闭上了双眼,尽管脸上的血色被抽离得一干二净,尽管垂下的双臂隐隐发抖,可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她等死的姿态悲壮得让罗俊的心为之发颤! 他知道,只需轻轻扣动扳机,那个曾经让他怦然心动、能弹奏动听乐曲的女孩,那个喜欢偷偷注视自己,且总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女孩,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从此,她只会出现在他的回忆里……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尚且活着的她,身体的某处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手又开始发抖——他怎能忍心?! 不,他做不到! 完全做不到!! “砰——” 枪还是响了! 海棠右肩中弹,身子象被猛击了一掌来回晃动了几下,肩头瞬间染成嫣红! 罗俊于惊痛中转脸,看到了站在房间里,一脸冷酷的冯齐云以及他手上那管刚刚发射过的枪! “咔嗒”,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听在罗俊耳中,不啻于振聋发聩的警报——冯齐云打算开第二枪! 双眸如潮涨一般突然变得幽深冷峻,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想都没想,伸直的手臂以迅雷之势向左准确旋转角度,枪口对准冯齐云的脑门—— 砰! 由开始到结束,前后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干净利落!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几秒,让一切天翻地覆! 从他向冯齐云开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背叛”二字扛在肩上,这一生都无法再将之摘卸下来。长路漫漫,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无从预料,也没法控制,可是,有一点他现在就很清楚,从此以后,他跟海棠的命运将牢牢捆绑在一起——她是他从冯齐云的枪口抢下来的人,他怎么可以容许她就此死去! 他蛮横凶恶的表情近在咫尺,海棠很想向他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先于言语潸然而下! ------------ 7-2 罗俊的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思绪很快冷静下来,事情已然发生,就由不得他优柔寡断!他必须立刻带海棠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他把海棠小心地放下,让她靠坐在墙角边,短促地嘱咐,“等着我。” 然后飞快起身,先把冯叔的尸体拖进房内,与何少冉相对,静思片刻,他将何少冉手上握着的那把枪取下,对准冯齐云脑门又放了一枪,然后擦掉上面的指纹,重新塞回何少冉手中。 刚要转身,又想到了什么,他蹲下身子,探手把冯齐云瞪起的双眸合拢,又将他整个儿翻过来,呈俯卧的姿势,紧接着,他把自己的枪擦拭干净后与冯齐云手中的那把作了对换。 现场初步伪装完毕,他又从室内的角落里搜罗出一块布状物,趴在地上把血渍和鞋迹都抹去。 他没有忘记顺手带走那只银灰色的小皮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钱,逃命时很用得着。 出来时,海棠已经歪倒在地上,昏昏欲睡。罗俊焦虑地低唤了她两声,她勉强睁开双目瞟了他一眼,又很快阖上。 “海棠,现在别睡,一定要撑住……”罗俊深吸了口气,俯身将她抄起,向着楼道的一端发足狂奔…… 可是海棠太累了,意识无论如何凝聚不到一块儿,转眼间已经沉沉睡去…… 罗俊搂着她进入直通地下室的的电梯,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唯有他急促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凝滞,过得如此缓慢。 他低头看怀里的海棠,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如果不是那时而微微蹙起的双眉,罗俊会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终于听到“叮”一声轻响,他仰脸看时,原来已到“-1“层。 出电梯前的刹那,罗俊又用指关节按了一个“1”,这才闪身出来。 电梯在他身后缓慢合上,又徐徐上升。 这是一个藏酒的地窖,一踏足进去,鼻息间尽是馥郁的酒香。 与酒窖一墙之隔的是郑府的地下停车场。 罗俊把昏迷的海棠平置于地上,然后随意从酒架上取下一瓶白酒,用牙几下咬开瓶盖,蹲下来,小心撕开海棠右肩上的衣服,把酒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啊——”海棠痛得苏醒过来! “忍一忍,很快就好。”罗俊低声安慰,她的情况不容乐观,用酒精粗略给她消毒撑不了多久,他必须想办法把埋在她肩部的那粒子弹取出来。 他不敢多作停留,给海棠的伤口匆匆做完处理后,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火速把她包好,然后再次将她抱起,走到通向停车库的那个门前。按了密码,门缓缓开启,空荡荡的停车场内,寂静无声,没走几步远,一辆黑色的跑车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打开车门,罗俊把海棠放置在后座上,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意识朦胧,只听见罗俊低沉镇定的声音,“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海棠怔怔地望着他关上车门,又进了前面的驾驶室。她的意识如此混乱而模糊,脑子里凝满了泥浆一样的东西,无法运转,象浸身于一个绵长幽黑的梦里,灵魂悬在半空,对着那具脆弱的皮囊无声叹息,生死一线间。 上了车,发动引擎,罗俊看了看腕表,深吸一口气,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正是这十五分钟,把他们全盘的计划尽数搅乱—— 冯齐云带着伤,几番周折终于从K市潜逃至郑群府上,伤口严重感染,再也无法继续跑路,只得暂时搁下休息,在此期间,罗俊与另一名伪装成花匠的手下成为他的守护保镖,两人24小时轮流看护和照顾冯齐云。 经过一个半月的调养,冯齐云的身体总算基本恢复,但正是这么一耽搁,把嗅觉灵敏的警察给招来了。 先是郑群的人发现最近总有便衣在郑府外转悠,没多久,L市警局内与郑群关系不错的某个警员委婉地提醒郑群,有人怀疑上了他。 这一切都让冯齐云明白,此地不宜久留。 经过周密策划,一个乘乱逃逸的方案逐渐成型:由郑群在外面大摆宴席以引开警察的视线,罗俊则护着康复不久的冯齐云,乘宴会散席的当儿,从地下室直接开车出来,混迹在众宾客里一起出郑府。如此一来,饶是警察布置再周密,要迅速地查出哪辆车是载着冯齐云的,有一定难度,从而给他们赢得时间差;再不济,即便被发现了,有这么多客人在,还有不少达官贵人,谅这帮警察也不敢把天掀了,公然与他们沿街对杀! 只是,事情一旦败露,难免牵连郑群,而他却淡然一笑,“我帮你是应该的。” 短短一句话让冯齐云感慨万千,紧握着他的手,只知使劲地晃动。他并不知道,缜密如郑群,早已为最坏的结果留了一手。 以为这是个万无一失的计划,谁能想到,警察竟会派了卧底进来! 何少冉的突然出现让冯齐云措手不及,好在被罗俊及时解决了! 然而,海棠又闯了进来。 冯齐云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命没有葬送在警察手里,却最终拜这个他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女孩所赐,被手下最得力的助手送上了黄泉路! 车子爬上陡峭的斜坡,一鼓作气驶向栈道,散场的场面同样热闹非凡,一辆辆汽车鱼贯而出,罗俊顺利地融入通向府外的主道,缓慢地随着车流挪动。 海棠听着车外的喧哗与笑谈声,只觉得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祥和此刻是这样的遥不可及,她已经被彻底与正常的世界隔绝开来,虽然迷糊之中,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凭着灵敏的嗅觉以及多年与警察打交道的经验,罗俊早已瞧出几拨伪装成宾客的便衣也混迹于同一条道上,但他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朝前开,他知道,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注意。 终于,他按部就班地转入驶向市区的大道,这里车流如海,更加难以追踪,郑群的主意的确不错。 在兜转了四五条街,确定身后再无可疑的追击之后,罗俊立刻开足马力,向着北面疯狂疾驰而去。 接应他跟冯齐云的人在南部,那里早有渔船在等候,可以连夜送他们至下游的宜岛,再由宜岛转渡出关。 但是现在,他的车上躺着的是海棠,去南部无疑是送死,他只能沿着北走,越远越好。 他们的时间不多,接应的人和郑群随时都可能发现事态的陡然转变,由此而来的追杀分秒逼近,危在旦夕。 而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设法给海棠除去埋在她肩内的子弹。 很快便至北郊,途经一家小药店时,罗俊停车,跑进去买足了消炎药以及绷带消毒水等物。然后把车开进旁边一处树林的隐蔽处,他要在这里给海棠处理伤口。 此时的海棠,已如上岸多时的鱼,奄奄一息,任由罗俊翻开她早已碎裂得不像样的薄衣,意识恍惚间,眼前有什么东西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她迷糊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那是一把刀! 罗俊俯下身,在她的伤口上洒了些什么东西,凉凉的,很舒服,紧接着,就听见他对自己说:“我要帮你把子弹取出来,会很疼,我会尽量轻一点。” 海棠似是而非地望着他,罗俊的脸象从水中凸显出来似的,周遭还有浮光掠影般的光晕在晃动,她费劲地想弄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可是他的声音忽远忽近,跟他的脸一样不真实。 罗俊仔细查看了她的伤口,很快就蹙起眉来,子弹埋得很深,由此带来的痛感也可想而知。如果是他自己,这一刀剜下去或许还能挺得过来,可是换作眼前娇弱的海棠,他深深担忧起来。 海棠突然动了一下,血再次从脆弱的伤口里涌出,酒精的功效毕竟微小,再不处理,恐有性命之危,罗俊明白已经别无选择。他用力一咬牙,不再犹豫,哑声答道,“把眼睛闭上。” 这句话海棠依稀听明白了,她异常听话地阖起双目,意识在蒙昧中似醒非醒,她能感觉到冰凉的刀面贴着自己的皮肤轻轻游走,顿住,再次游走,并非很疼。 但是,突然间—— “啊!”一阵锥心的刺痛猛地贯穿右肩,仿佛整个肩部被生生卸下来一般,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海棠被抛向惊涛骇浪的巅峰,来自内心的嚣叫声渐行渐远,她昏死了过去…… ------------ 7-3 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漫长的世纪,海棠才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挣扎出来,当她费劲地张开双眸,立刻被乍然摄入眼睛的亮光刺痛,慌忙再度闭上,同时感觉到后脑勺传来钝感,似乎睡了很久。 隔了片刻,她才适应这个重新获得的真实世界。天其实才刚微亮,从她躺着的角度望出去,可见天边蓝白交错的美景,然而她无心欣赏。 嘴唇已经干裂起皮,她觉得渴,想要爬起来,谁知连举一下手都困难,右肩硬邦邦的,已经被缠得严严实实,渐渐的,肩部沉睡的疼痛也随之苏醒,零零星星地传导进她的意识,她轻轻嘶气,引起一阵咳嗽。 车内的响声惊动了靠在车门外抽烟的罗俊,他把半截烟掷在地上,拉开车门探身入内,看见海棠已经睁开了眼睛,顿时一阵惊喜,“你醒了?” “我……还活着?”她意识依然恍惚。 “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他嗓音暗哑,显然没有好好休息过。 昨夜的记忆充斥脑海,倒地的何少冉、举在自己头顶的黑洞洞的枪管、死不瞑目的冯齐云……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突然清醒过来:面前的罗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她的神经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眼里溢满惊骇。罗俊睃在眼里,立刻担心地探手去试她前额,“还痛吗?” 海棠下意识地往边上闪躲了一下,反而牵扯到伤口,疼得口里发出“嘶”的一声低呼。 罗俊一愣,伸在半空的手略微僵滞,但还是坚持伸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 气氛有些疏冷,海棠在转脸过去的刹那,意识最终定格在她昏死过去时罗俊心急如焚的面庞,鼻腔忽然有些涨塞,究竟是什么情绪,她却无法分辨。 “昨天晚上……谢谢你。”她半垂着眼帘,声音亦是如此干涸。 无论如何,是他舍出性命救了自己。 罗俊仔细审视她,良久,充满倦意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渴吗?” “……嗯。”她感觉到自己枯裂起皮的嘴唇。 罗俊从后备箱里取出一瓶水来,小心地喂了她几口。 他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柔色,神情专注地服侍海棠,她忽然生出几分恍惚,搂着自己的这个人似乎与昨晚那个冷酷拔枪的男子并非一个,甚至与她最开始认识的罗俊也完全不同。 可是,明明是一个人! 后脑隐隐作痛,海棠只觉得自己疲倦至极,她抛开了无谓的追究,现在不是审判谁的时候,至少此时,她是安全的。经过了昨晚,海棠发现,安全是多么宝贵而奢侈的幸福。 “我们在哪儿?”她问罗俊。 罗俊眺望窗外稀落的田庄,他对这一带并不熟,仓促之间,手上也没有地图,“不太清楚,我整个晚上都没停过车,应该早就出L市了。” “出……L市了?”海棠呼吸一窒,又清醒了几分。 “我们要去哪儿?”她近乎急迫地追问。 罗俊神色平静,“跑路,有多远躲多远。” 海棠的心猛地拔凉! 她为什么要跟着罗俊跑呢!她还有妈妈、还有师傅,自己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他们一定快急疯了。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要回家!”她呼吸急促,挣扎着想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可是根本无能为力,虚弱的身子简直不像是她自己的。 “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罗俊轻轻按住她,耐心劝解,“L市里肯定到处都有人在找我们,回去,只能死路一条。” 他的话果然有用,海棠蓦地停止挣扎,明晃晃的大眼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一双没有任何杂质的,异常澄澈的眼眸,曾经,罗俊觉得它们离自己那么遥远,然而现在,它们近在咫尺,就那样无辜地瞪视着他,仿佛要揪出他内心最见不得人的意识,他忽然有种难以承受之感。 “我……不能把你留在L市。冯……虽然死了,可他的人还在,他们……不会罢休,所以我只能……”他断断续续地説出这番话,如此没有底气,甚至有一丝连自己都能察觉的慌乱。 他很清楚,海棠根本没有必要跟自己一起逃亡,但是她回去的后果不堪设想,警方一定会从她身上顺藤摸瓜,顺利逮到自己,更为重要的是,他为了她走到这一步,如果她离开自己,他将一无所有。 再度与她对眸时,罗俊已经把那些乍然而起的怯意压至心底,眼里波澜无惊,他浅淡地对她笑了笑,“等你伤好了,风声也过去了,我就送你回家。” 泪意在海棠的眼眶里迅速堆积,转瞬就凝为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罗俊瞧着她发怔,她的哭泣没有声音,唯有眼泪,冲刷着一切,也湮没了他的心,他知道,这是绝望的泪水——他们都心知肚明,刚才的承诺有如沙滩上的堡垒那样不可靠,瞬息万变之间,谁能料到未来的事,他那么説,纯粹是想让她心安,有个期待。 他伸出手,默默地替她拭泪,她终于没有再抵触,任由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掌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游走。 “你还有我。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抛下不管,永远不会。”他俯首望着她,柔声承诺。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 海棠没有动,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之中,有生以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般想念妈妈和师傅。 而她,却将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又何尝不明了罗俊的用意,从他冒险杀冯齐云救自己的那一刻,她就明白罗俊对她有多看重。 只是,他并不知道,此时海棠眼里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倾慕的神秘男子。 她用自己的好奇与胆大,窥破了他的真实身份,也彻底粉碎了她对他曾经抱有的美好幻想! 海棠多么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醒来时,她还在自己那间狭*仄的小蜗居里,有充沛的阳光,有美妙的琴声,还有母亲温馨的唠叨…… 她没有质问罗俊携她出逃的原因,毕竟,如果没有他,海棠根本走不出郑府,她早已化为冯齐云枪下的一只鬼。 是罗俊改变了这一切,也强行扭转了每个人的命运。 海棠无法不感激他,尽管这感激里,掺杂了怎样的战战兢兢——他的双手沾满鲜血,那上面,也有何少冉的。 一想起何少冉,她的心里又涌起另一种痛,不过两天前,他们还在夜空下的院子里亲密交谈,谁能料到,隔了两夜,一个在逃,另一个,已不在世上。 命运是如此不可测,曾经,海棠内心深处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与罗俊长相厮 守。然而,此刻,她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里,却失去了爱他的勇气和热度。 ------------ 7-4 没完没了的奔命,由北向西。 一路上,罗俊不断留意两边的路标,在繁华的城镇购买地图和报纸,夜晚便躲在肮脏的小旅馆里细细研究,以调整翌日的行走路线。 每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海棠只是默默地躺在车后座上,不置一词,仿佛已经神游物外。她的肩伤在奔波中好好坏坏,几次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把罗俊急得满头大汗,饶是如此,他依旧不敢去医院,生怕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罗俊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护理着海棠,尽管内心忧虑,他却从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每一个煎熬的夜晚,她躺在床上反复说着沮丧的胡话,而他蹲在旁边,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告诉她,他们不会永远逃亡,他们还有将来,他要跟她好好过这一辈子。 “海棠,你的命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他附在她耳边,不停地喃喃细语。 终于,在他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下,海棠几次都挺了过来。 只要她稍稍恢复,罗俊便一刻不敢多停留,带着她继续颠簸。 他不怕警察,警察的目标并非是他,他担心的是冯齐云的人,在那个组织里呆了三年,他深知那是怎样一群狠辣的人,一如从前的他,对待叛逆者,下手时没有一丝犹疑和同情。 当然,如今冯齐云死了,组织里的混乱可想而知,眼下最热门的也许并非是声讨他这个“叛贼”,而是那张老大的位置究竟该由谁来坐。 即便如此,罗俊依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争斗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无论是谁当头儿,一旦军心稳定,必定会拿自己开刀祭新旗。更何况还有个郑群在。 在他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死的又是有过命交情的挚友,以他的心性,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尤为重要的是,组织里有望坐头把交椅的人都清楚,要想上位,必须先拉拢郑群。 除了时间,罗俊已没有更多的优势,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海棠,所以再多冒险的计划都只能在脑子里稍作停留便被毅然否决,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走一条最审慎的道路——逃离,绝不与任何危险短兵相接。 艰难困苦于他而言并非最致命的,这些在他的生命里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脑袋提在腰间,随时等着交出去。 真正令他难过的,是海棠对他的态度。 当然,她没再提回家的茬儿——这件事在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可能性,甚至,她对罗俊的提议从无质疑和反对,似乎表现出了很大的信任,罗俊却很清楚,其实不然。 她不再象从前那样总是用热烈的目光追随他,她的眸子里缺少了曾经令他眩目怦然的奕奕之色,她也极少主动与他搭茬,大多数时候,要么昏睡,要么眼神无光地盯着某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也许,压根什么都没想。 她象变了一个人,变得乖巧柔顺了,却让罗俊无所适从,他喜欢的,是从前那个活泼灵动的海棠,而非眼前这个了无生气、心灰意冷的女孩。 罗俊明白,她不愿意跟自己走,又无法直言,只能用沉默来委婉表达。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回头将伤痕累累的海棠送回去。不过,即使是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他也从未起过要将她抛下的念头,从救她的那个瞬间起,他就再也不想对海棠放手。 思绪千回百转间,他透过后视镜,偷偷凝视后座上郁郁寡欢的海棠,眼神逐渐强硬坚定,总有一天,她会看到自己的付出,她会变回从前那个用崇拜倾慕的眼神仰视自己的海棠。 坐在车内,望着窗外徐徐退后的画面,海棠觉得视野里的风景逐渐由繁华转向质朴,直至后来,已经很难见到密集的村落,只有大片大片延绵起伏的山脉,被葱郁的树木遮掩着。 某天黄昏,他们来到山脚下一座看起来还算有模有样的小镇,不时有闲散的村民在路边经过。 罗俊下车,拦下一个当地人盘问了一番,然后又匆匆钻进车内。他没有急着发动,手握方向盘陷入沉思,酝酿已久的计划逐渐成熟。 天慢慢黑下来。 进山的公路只有一条,如蛇般盘绕着青山蜿蜒而上。这里本就人烟稀少,天一黑,愈加显得死一般的寂静。 海棠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罗俊正沿着这唯一的盘山公路往山上开,左边是山墙,右边是悬崖,越往上越陡峭,即使有车灯引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幕幕环生的险象还是让后座的海棠心惊胆战,即使她对罗俊始终怀着一丝细微难辨的抵触心理,屡次的化险为夷仍使她不得不心生佩服——他竟能在这条不熟悉的山路上把车开得如履平地似的稳当。 近一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地,依然没有照明的灯,在车灯的照耀下,海棠看到左手边有间屋子的轮廓。 罗俊把车开过去,原来是间木屋。他嘱咐海棠坐着别动,自己则跳下车去察看。 木屋侧墙上的告示经过风吹雨淋已经看不清晰,罗俊仔细辨别,又加入自己的猜测,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一间被遗弃的景点管理站,由于此地多次出现山体滑坡等险境,管理站被迁移去了安全地带,由此地进山的一条小道也已被封死,禁止游客入内。 环顾四周,除了沿着来时的那条路继续往上攀沿,果然再无其他出入口,抬头仰望,巍峨的山脉在夜幕中森然矗立,气势迫人。而另一边,便是望不到头的万丈悬崖,很明显,这里已经是一个死角。 木屋的门窗已经严重破损,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有什么,凑近一点,便有熏天的臭气卷入鼻息,大约是过客将此当成了临时厕所。 他返身回来,在车内仔细收拾了一番,储物屉、角落,还包括后备箱。把需要留下的东西,如钱、海棠的药,沿途添置的几件衣服,干粮以及饮用水等整理进一只廉价的行李包内。 海棠依旧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忙碌,他不告诉她,她也不问。 车子里没法带走的杂物,包括装钱的皮箱、他们原先的衣服都被罗俊聚拢在车外的地上,堆成一堆,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这些可能被追踪到的证物,付之一炬。 飘摇的火光中,海棠看见罗俊低垂眼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从内心袭来,仿佛他在焚毁的不是物件,而是她的一生。 “罗俊。”隔着车玻璃,她情不自禁地低唤了他一声。 罗俊似有感应,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映照在车窗上的那张美丽却极为不安的面庞,他脸上那点儿漠然即刻被打散,朝她宽慰似的笑了笑。 他的笑容算不上温暖,却有清浅的柔色流淌而出,海棠稍觉踏实了些。她明白,罗俊所做的一切对于逃亡而言都是必须的。 处理完燃灭的灰烬,罗俊走过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海棠有些吃力地往边上让了让,很快就被他伸出的手臂揽住了肩。 “今晚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天亮了再走。” “嗯。”海棠点点头,照例没有疑义,被他搂住的肩有一瞬的僵滞,很快又柔软下来,这仿佛已经成为她对罗俊亲昵举止的习惯性反应。 罗俊故意忽略,低头瞟了眼她依旧苍白的脸, “累吗?” “还好。”她勉强笑了笑。 他爱怜地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轻声说:“睡会儿吧。” 山上寒凉,偎依在罗俊怀里的海棠逐渐倦意朦胧,终于阖上了眼睛。罗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原本鲜润的双唇此时有些泛白,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更是堆积了浓重的愁绪与焦虑,看得罗俊无法不心生疼惜,这是他用心喜爱,竭力想要呵护的女孩呃!他下意识地搂紧海棠,希望籍此能帮她驱赶掉她的无助与凄惶,尽管未见得有什么效果。 海棠做了一个杂乱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孩提时期,那时,母亲的身体还没有转坏,她喜欢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给她打毛衣,乔师傅咬着烟斗笑呵呵地站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但是海棠一句也听不见。然后,她很诧异地看到何少冉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穿了白色的挽着袖子,一脸暖融融的微笑,与乔师傅和母亲挥手打招呼,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高高兴兴的。 “砰——”一声炸雷凭空而起,所有人都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海棠突然看见一注血从何少冉的后脑勺中滚出…… “啊!不要啊!”海棠狂叫着醒来,大汗淋漓。 半寐中的罗俊被她这声猝然的尖叫喝醒,一看到她被汗水浸湿的前额就明白她是在做噩梦,急忙将她摇醒,“海棠,没事的!我在这里!” 海棠张开充满惧意的双目,在眼眸刚一触及到罗俊那张近在咫尺、且充满了关切的脸时,她眼里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赫然间加剧,“你,是你……你杀了他!” 她几乎是本能地拼命要挣脱罗俊的怀抱,向车座的另一端哆嗦着退去。 如此显而易见的惊恐与敌意让罗俊的心突地一沉,有种凉透的感觉,他忽然间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海棠与他的隔膜并非完全是有家不能归所致,更深层次的那个原因竟是他在她面前杀戮行为! 的的确确,她,在怕他! 是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海棠只是个年轻单纯的女孩,何曾见识过真正的杀戮!而自己,竟然就在她面前枪杀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尽管那些于他而言,都是不得已必须为之的事。 从海棠的眼里,罗俊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带给别人的恐惧,曾经是看着猎物挣扎无奈而微感快意的他,此时眼见心爱的女孩以同样绝望的目光面对自己,他心上仿似有根弦被狠狠地撩拨了一下,发出棱峥的响声! 由于挣扎得太过厉害,海棠的手肘撞在了身后的车门上,一下子牵扯到她尚未复原的肩伤,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眼泪流得愈加肆无忌惮,也迫使她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罗俊收起一瞬间无措的表情,连忙扑过去焦急地检视,“怎么样?没事吧?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褪下海棠半边衣服,露出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肩部,殷红的血还是缓缓渗透出来,很快把纱布染成了粉红色,罗俊的眼睛也一下子通红,好容易伤口有了起色,如今竟然前功尽弃! 他痛惜地盯着海棠,慢慢地开口,“你要怨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儿戏……海棠,我赌不起你。” 海棠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在説什么。罗俊也不等她回答,抿紧了双唇,低下头去重新处理她的伤口。 渐渐的,有一层热热的水雾蒙上海棠的眼睛,沉默而忙碌的罗俊在幻境一样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水雾聚集,最终汇成一串串泪珠,吧嗒吧嗒,无声掉落于她的胸襟。 “他死了。”她喃喃自语,“我看着他死的。前一天,我还跟他在院子里说过话……” 罗俊的手缓慢下来,他当然明白,海棠嘴里的“他”指的是谁,他不看她,却格外用心地听她説话。 “他的脑袋上开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的身子略微抖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湿漉漉的泪眼却定在了罗俊半垂的脸上,眼里不再有害怕的神色,目光却象两道无声的谴责,静静地发出对他的审判。 可是,他始终不抬起头来。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转眼已是清晨,天色却因为阴雨而显得格外昏暗。 罗俊帮她把衣服掖好,布满血丝的眼眸也充满了倦意,转头望了眼窗外,暗自吁出一口气,这场雨来得很及时。 “我们下车。”他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目光也迟迟不与海棠的对接,默不作声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海棠兜头裹住,尔后把她小心地抱出车子,找了块平地暂且安置下来。 “在这儿坐着别动。”他嗓音低哑地叮嘱,目光仿似不经意地从海棠的脸上掠过,撞上的却是两道如刀片一般尖锐的光束,他的面颊不禁抽-搐了一下,很快直起腰来。 在密布的细雨中,他回到车边,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缓慢地推着那辆载他们逃亡多日的车往悬崖的方向走。 车子对他们很有用,但同时,也是个危险且招摇的*,如今,他们已经逃进山里,需要的是一个低调隐匿的身份。 所以,这辆车自然无法继续留在手上了。 在失去最终的平衡点后,车子一头栽了下去,悄无声息,向扑入了一个黑暗的梦境。 十来秒之后,深渊处传来冗闷的一声巨响,车子爆炸,转瞬成为碎片。他能想象到崖下的火光,但这场天雨应该可以避免火灾,并消灭一切痕迹。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海棠就坐在不远处的平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在瞬间化为乌有。罗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专业”,专业得令她胆寒。可是她没有发出惊讶的呼叫,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转换一下,相比那一晚的场景,此后的任何细节都无法再令海棠动容。 她把目光转向近前,雨下得如火如荼,在她脚下汪起一潭积水,点点光晕在那层薄薄的水上激情跳跃,她从不知道,雨点是如此快乐的东西,一如过去的她…… 出神之际,罗俊高大的身影已经遮挡在她面前,他只穿了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全身都被雨浸透,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遮风避雨的设施。 他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雨还要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海棠看了他一眼,罗俊的目光紧凝在她脸上,眸中是没有一丝犹疑的冷静与果断,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突然发现自己适才涌起的忧伤与别扭是多么不合时宜。 此刻的她,是谁?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诸多的问题由他眼里无声发出,投射到她心里,象一剂高效的清醒剂,把她强硬催醒了。 无论如何,是罗俊救下了她的命,他们沦落成眼下的情形,不也是因为她?!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痛苦,任何人都可以谴责他的心狠手辣,唯独她不行! 她暂且收起因为早上那个噩梦而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那一缕酸楚与别扭,默默地朝罗俊点了点头。 海棠脸上的柔软令罗俊心头一暖,他缓缓伸出手去,轻柔地替她拂去面颊上的雨水,尽管于事无补,海棠僵硬地保持不动的姿势,任由他在自己脸上爱抚。 雨,果然又大起来。 罗俊果断地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背,“来,我背你。” 他的背厚实且温暖,海棠依旧虚弱,不得不把头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走路时有节奏感的起伏,象极了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母亲推着她慢慢摇晃时的温馨感觉。 有种浮木一样虚晃难辨的复杂滋味从身体的某处袅袅升起,缠绕在她本就矛盾重重的心上…… 山路攀爬了许久,雨渐渐止住,道路依旧泥泞,罗俊几次脚下打滑,但他的手从未曾放松过半刻,始终牢牢地托住海棠。有低促的喘息声传入她的耳朵,海棠不忍,手指轻叩罗俊的肩部,“找个地方歇歇吧。” 罗俊站定,把海棠的身子往上抻了抻,以便可以更稳当些,呵呵笑道:“没事,很快就到了。” 海棠用力抿起唇,没再坚持,她的眼眸却不由自主从周围的景致移向罗俊,汗水交织着雨水,汇聚成一串串水珠,从他的发根处沿着脖颈淌下,没入胸襟。他的头发理得那样短,象刷子似的炯炯地杵着,她象着了魔一般,突兀地探手上去轻抚了一下,粗硬的质感。 她突然有些恍惑,仿佛喜欢他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眼泪一滴滴地坠下去,掉在他的脖子上,又瞬间滑落。 罗俊听到隐忍的抽泣声,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不禁浑身一震,顿住了脚步。 这是一场没有因由,也不需要解释的恸哭,从最初的啜泣到后来的大放悲声,罗俊没有追问她一个字,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具体原因,但有一点他很明白,海棠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她需要有个宣泄口来释放,哭泣远比什么都隐藏在心里强。 趴在他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海棠,却在这风雨飘摇的陌生之地第一次有了悲凉的身世之感,冥冥世间,她所能依傍的,仅仅是眼前这个曾经令她心仪,如今却想远离的男人。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蒙昧的心田里,已有不为人知的飘絮悄悄落下,无声无息钻入育壤。 ------------ 7-5 终于攀上最高的险峰,天空一拂阴郁之色,碧蓝如洗,回首来时路,远山如黛,笼罩在飘渺变幻的云雾之中。 山巅视野开阔,两面连着延绵起伏的山脉,他们是由南面上山的,放眼望回去,有零星的小村庄点缀在葱翠的山林中,一派悠闲的田园景致。 北面的风光却截然不同:四处可见开凿中的山体,林木损毁了十之七八,露出峥嵘的岩石原貌,即使离得这样远,也能听到隆隆的挖掘机的响声,以及灰蒙蒙的迷雾;一座规模不小的镇子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的房屋参差不齐,给人一种混乱喧嚣的热闹感。 “看见么?”罗俊指着小镇对海棠道:“那个镇叫‘岩中’,我们得去那里住上一阵。” 海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远眺过去,半晌迷惑地问:“看起来人挺多的,你不怕被发现?” 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海棠长久积郁的心情舒畅了不少,面对罗俊时,终于不再似之前那样别扭了。 罗俊挽着她的肩,淡淡一笑,“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容易引人注目。”顿了一下,又道:“不会呆很久,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就走,你的伤不适合继续奔波。” 海棠慢慢低下头,“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如果没有她,他大概早就远走高飞了。 不过,如果没有她,他又何尝用得着逃亡?! 但是,如果没有她,大概没人会知道何少冉是怎么死的…… 一连串的假设象契合有序的锁链那样依次排列到海棠面前,再一次拷问起她脆弱的心灵来,内疚与负罪的感觉刹那间又把她笼络住,心情再度沉重且抑郁。 罗俊将她的心思变化一应睃在眼里,轻拥住她,手掌摩挲着她稍显凌乱的鬓发,低声笑了笑,“不会。”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这样的生死抉择,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数次出现过,所以,他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又是多么不同,因为有她在身边,他便不再孤独,他所做的一切也就有了意义。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海棠闭上眼,把所有矛盾纠结的心绪拦在门外,她真的无法继续思考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否则一定会疯掉。 去岩中镇的路上,罗俊想到一个问题,“去岩中镇需要与人接触,我们得给自己找个新的身份。” 海棠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俞海棠,我也不是罗俊。”罗俊思忖着继续说,“我……就姓龙,叫龙进吧。” 换一个角色示人,这海棠少女时期最有趣的游戏,如今再度演绎,她苍白的脸上难得闪出几分昔日的光彩,体内的灵动被激活了,咬着唇也认真替自己思索起来。 罗俊盯着她,却是百般为难,“你的名字,就叫…….叫….…”他想得绞尽脑汁,好几个名字都已经冲到嘴边了,终究觉得不满意。 “池清。”海棠终于思量妥当,眼睛亮亮地迎视着他,接口道。 “池清?”罗俊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皱紧眉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海棠’好听。” 海棠抿唇笑了笑,觉得他的执拗有些傻气,“其实,池清才是我的本名,是我爸爸给我取的。”她离开罗俊的怀抱,转头看向远方,“后来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走后,妈妈就给我改了姓名。‘海棠’是我的小名儿。” 罗俊默默地听着,过了片刻,轻声问她,“你恨他吗?” “你说我爸爸?”海棠转过脸来,“不,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才八岁,中间隔了十二年,她也由懵懂无知的儿童长成了婷婷少女,她的成长字典里,父亲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但他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却被海棠牢牢保存在了心里,对于象她这样喜欢新奇的女孩而言,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同时也是另一个身份的象征。 罗俊从海棠的神态里读出了“池清”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说不清道不明,他放弃了评判,牵过她的手,温柔一笑,“好,就叫池清。” 下山后,他们在公路旁幸运地搭到一辆顺风车。车主是专门为附近的矿井跑运输的。 罗俊谎称他们是去南山做生意,一时迷了路才跑到这儿来的。 车主姓尤,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哈哈乐着玩笑道:“南山那旮沓有啥生意好做啊?想赚钱,不如留我们岩中得了。” “南山可以收茶啊!”罗俊随口说着,又故作不解地请教,“你们这儿都忙些什么?” 尤师傅便得意地给他讲了会儿岩中镇的“镇史”,听得罗俊连连点头,兴致勃勃的神色。 “只要你眼力界儿好,花个七八万,搞张开采证,没多少成本,不出半年,我包你发大财。”尤师傅吹得天花乱坠。 “还有没圈掉的地吗?”罗俊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多了去了。”尤师傅随手一指,“那儿,那儿,现在都还没主儿呢,不过得快,指不定哪天就给人搞去了。” 车子驶入集镇,道路有些坑坑洼洼,海棠被一个颠簸掀起,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低呼一声,罗俊忙伸手将她搂住。 尤师傅见海棠脸色很差,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遂关切地问起来。 “她在山上摔过一跤,又累了这么几天,所以身体不太舒服。”罗俊一边解释一边乘势问:“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干净一点的旅馆没有?看样子我们得在这儿住上几天。” 尤师傅一听,立刻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我认识一家开旅馆的,晚上还有热水供应。”他瞅瞅罗俊狼狈却不失风度的外貌,呵呵一笑,“看你这副样子,几天没洗澡了吧。” 罗俊无话可说,只是默认地笑了笑。 尤师傅热心地把他们送抵了约定的旅店,看老板跟他打招呼的热情劲儿,罗俊不难猜测他们之间很有可能是拉皮条的关系。 这家无论门面还是内部设施,都只能说非常普通,也没有他嘴里描述的那样的干净清爽,不过来都来了,也只能先住下,况且,这个小镇上的旅店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水平了。 临走前,尤师傅对罗俊低声道:“说正经的,你要真想在这儿采矿,可以找我,办证我有路子。”他把一张类似名片的手抄联系方式递给他。 罗俊似笑非笑地应承着接过来。 尤师傅又直着嗓门关照老板,“龙先生是我朋友,你可一定给我好好招待!” 老板点着头,一边恭送他出门,一边悄悄塞给尤师傅一张钱。 罗俊偷眼瞄到,果然不出他所料,心里不觉哼笑了一声,适才一路驶过,看到这小镇上多的是旅馆,想来竞争也很激烈。 “房间是要一张床还是两张床的?”接待员的提问把罗俊的思绪引了回来。 “两张。”“一张。” 海棠与罗俊同时回答,又面面相觑,片刻的懵怔后,海棠脸上泛起点点红晕。 “到底几张?”胖胖的接待员正用笔在登记簿上写着,抬头看看他们,有点不耐烦。 “两张。”海棠声音随低,却很坚持,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有伤,她甚至会要求单独住一间,与罗俊隔开。 罗俊飞快瞟了眼海棠不自然的脸,她牢牢盯着登记簿,并不看他。 “就两张吧。”他妥协地点了点头。 接待员狐疑地看看他们,无法断定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虽然罗俊在关系一栏里明确写着“夫妻”二字。不过这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小地方办住店手续没那么复杂,解释几句,签个名字,最重要是付了钱,接待员就很爽快地把钥匙扔给他们了。 房间很简陋,几乎没有装修,白墙上有斑驳的污渍,天花板上曾经渗过水,有一大块霉斑,两张窄小的床几乎是紧挨着的,共用一个电灯开关。窗边是一张表面已经掉漆的万用桌子外配一把同样老旧的椅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但是,即便再粗陋不堪一点的房间,对于曾经在野外度过两宿、且终日惶惶逃窜的人而言,已经是很安适的所在了,任何安全感都非来自于周遭环境,而是来自于内心。 ------------ 8-1 正如罗俊预料的那样,岩中镇果然是藏身的绝佳场所,它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几年前被勘测出来这里有丰富的铁矿资源,一时吸引了不少采矿者前来淘金。 本镇胆大的年轻人也不甘示弱,四处筹钱,搞上一张开矿证后就能圈地开采。这两年铁矿开采更是升温厉害,外来人口占到整个小镇的三分之一之多。过多的人口涌入带动了小镇的服务行业,交通也在当地政府的修修补补下处于半发达状态,但整体设施和管理还是相对混乱。镇上主要的流动人员有在矿山打工的劳动力、有谈生意的商客,还有形色各异的皮条客以及混黑道收保护费的地痞无赖。而罗俊看中的恰恰就是此地的“混乱”。只有混迹于如此复杂的群体里,才不至于招人耳目。 一晃,他们在这小镇上已经呆了两周,海棠毕竟年轻,一旦安顿下来,悉心调养,身体便恢复得很快,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血色。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罗俊。 从前的罗俊在海棠眼里,不仅带着神秘光环,也是个倨傲之人,总是独来独往,轻易不与人交流。然而,如今的他,在海棠面前,竟然把姿态放到最低,象呵护珍宝那样对她关怀备至。 傍晚,看着他在灯下尽心尽力为自己洗濯伤口、敷药,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上满是专注与关切,海棠的心总会在不期然间变得非常柔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对他,依旧是若即若离的态度。 罗俊对她很好,只要是她想到的,他总能替她办到。若是换在从前,海棠也许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可是现在,她无法坦然接受,她的心里,横亘着倒下去的两具尸体,以及罗俊当时那冷到令人发抖的神情。 夜半,她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醒,而他总是会在最快的时间里扭开电灯开关,跃上她的床,用他的怀抱将她整个儿包揽住,直至她完全平静下来。 只是,躺在他的怀里,即使再温暖,海棠也有种无法摆脱的罪恶感,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极端时,她甚至会有这样的念头,早知今日的痛苦,当初还不如让他一枪给崩了的痛快。 如此一想,她便在他怀里打了个冷颤。 罗俊感觉到了,遂把她搂得更紧,柔声宽慰,“没事!一个梦而已!都过去了。” 可是海棠知道,噩梦没有过去,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罗俊会带她四处走走,作适度的运动,每当此时,海棠的心情也会随之舒畅不少,不再有胡思乱想的机会,时不时展颜微笑,话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于是,只要条件许可,罗俊总是很勤快地带她出门。 这天早上醒来,窗外又是一个明媚的好天。 洗漱过后,罗俊便带海棠出去吃早点,旅店旁边就有家早点铺子,这里虽然不紧靠矿区,但是四周有好几家旅店,人流密集,生意相当不错。看铺子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姓白,为人憨厚热忱,也很喜欢这对从异乡来的青年男女,“一看你们就是有文化的人,不吵吵,不像我们这儿的娃仔,风风火火的。” 白大爷做的肉包子特别好吃,一个早上能卖掉上百个,不过他总是替罗俊跟海棠留着几个,知道甭管多晚,他们都会来光顾自己的小铺子。 没想到今天这俩人来这么早,白大爷一见,立刻眉开眼笑地把他们迎进简陋的用塑料篷布搭建出来的店堂内,陆大娘正使劲擦着桌子,冲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老规矩,稀饭和包子?” 罗俊笑着点头。 “白大爷,生意不错。”罗俊一边瞧着他忙活一边搭讪。 “托大伙儿的福,还行。我呀,没儿没女,老两口全靠这铺子了,指望不高,能养老就成。” 说话间,稀饭跟包子已经利索地端上桌来,白大爷笑眯眯地瞅着罗俊问:“一会儿还去矿上?” 这半个月来罗俊始终是以一个潜在的投资者身份在岩中镇存在的,一如百分之九十来此地的外乡客那样,去四处的矿井考察,找有勘测经验的人相地,甚至看风水,忙得兴兴头头。当然,他绝不会真的参与到最后的采矿中去,不过是找个由头来遮掩身份,跟此地的人慢慢磨着,一等海棠的伤势痊愈就立刻走人。 “今天休息。”罗俊笑着回答,“对了,大爷,这附近除了山,还有什么别的风景没有?整天听挖掘机的噪音,耳朵都快生老茧了。” “要说咱们这儿没发现矿石之前那风景还真是有的,不过现在么……”白大爷蹙着眉想了想,抓着抹布的右手有力地在空中一劈,“这样,你往西走,大概两公里路,那里有个大湖村挺不错的,可以去看看。而且游人也不多,安静。” 他介绍的这个地方甚合罗俊心意,用商量的目光看向海棠,“想去么?” 海棠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罗俊道了谢。早点过后,他放了两张十元的钱在桌子上,拉着海棠离开了。 他付早点的钱从来都不按照白大爷的价目表,总是多给,还拒不接受找钱,白大爷推托了几次便不再跟他争执,因而对罗俊他们就更殷勤了。 按着白大爷的指点,两人一路向西踱步过去。因为走的小道,沿途风光不错,幽静的树林里,时而有鸟啼声此起彼伏。 他们走的这条小径不是交通要道,修得有些险峻,一路上,罗俊都牵着海棠的手,生怕她有什么闪失。一开始,海棠本能地想拒绝,但罗俊拽得很紧,她也就没有坚持。其实,她也明白自己的别扭很无谓,罗俊给她处理伤口时,连她最隐秘的地方都不小心见识过,她的刻意疏离并非真的源于“男女”之别,而是来自于心里的抵触。 默默走了一段,罗俊突然笑着对她说:“这地方让我想起从前在雇佣兵团时呆过的丛林。” “雇佣兵团?”海棠怔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就是一些有钱的军火商或退役军人开的私人军事公司。”罗俊耐心地给她解释。 海棠很好奇,她对罗俊的过去知之甚少,没想到他今天会突然提起。 “你,怎么会想到去参加这样的军队?”她问,心里隐约意识到,罗俊之所以成为现在的罗俊,一定与这段过往密不可分。 “他们招募的条件低,不管你从前是干什么的,只要肯吃苦,不怕死,一旦通过考核,就能成为其中一员。”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幽然补充了一句,“在那里挣到的钱比在别处拼十年都比不上。” “……你很缺钱?”海棠琢磨着他话里的涵义,喃喃问道。 罗俊不自禁地笑了笑,没有立刻作答,前面有个三岔口,左手是一片竹林,干净清爽。 “累吗?要不要在那边先休息一下?”他指着一块硕大的岩石问海棠。 “好。”走了好一会儿了,海棠的确有些气喘。 “雇佣兵……具体是做什么的?”海棠的好奇心一旦被勾上来,就非要弄明白了才罢休。 罗俊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什么都干,给人押镖、绑架、暗杀,最主要的还是帮人打仗,总之,只要有人肯出钱,就替他卖命。” 海棠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身上穿过,容颜勃然变色。 罗俊见她不语,扭头瞥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怎么,吓着你了?” 她的确是被吓着了,但联想到那晚的场景,又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定了定神,她用僵硬的语气又问:“你做这些事,你的家人没意见吗?” “家人?”罗俊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眼,苦笑着摇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海棠吃惊地望向他,她眼里一瞬涌起的怜悯令他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十二岁时跟父母移民到美国,他们在唐人街开了家小餐馆,生意不好不坏,但足够一家人开销……我的父母都是本分的老实人,没什么野心,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好好读书,将来找份有面子的工作,娶妻生子。不过这个愿望没多久就被打碎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十五岁那年,一伙歹徒闯进餐馆抢劫,把我的父母都枪杀了……当时我在学校,回到家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 海棠心头震颤,没有想到他竟会有如此惨烈的身世。 也许是时间的作用,罗俊将这个尘封在心底的伤痛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以前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了,也或者,这些年来他见到了太多的杀戮和死亡,以至于真的麻木了。 “我在美国一个亲人都没有,自从父母离开后,日子过得十分凄惨,学是没法上了,只能靠偷偷打些零工来维持生计。有时候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饿上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实在太痛苦,没钱的日子里,他又不好意思乞讨,只能去餐馆的垃圾桶边觅食吃。他成天混迹在哈林区的贫民窟一带,风餐露宿。他还清晰地记得,为了争夺一个发霉的面包他疯跑了整条街,最终还是难逃被围殴的厄运,在最昏天黑地的晕眩中,他握着面包的手都没有过片刻放松…… 当他缓慢诉说这遥远的记忆时,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把那段痛苦的经历记得如此清楚,仿佛是用刀刻在了脑子里,再多的辉煌也无法将它们掩盖。 黯然欷歔中,有只温热柔软的手游入他的掌心,缓缓张开,与他的手掌交缠在一起。 罗俊一震,猝然回头,撞上海棠温柔的目光,刹那间,心头的阴骘被撕裂得粉碎,幻化成点点飞絮,和着清风悠扬飞舞…… 他再也不愿意回忆起那些挨饿的没有一点光明的日子,深吸了一口气,“十九岁那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被介绍去了G国雇佣军的外籍兵团。那儿虽然辛苦,可有一点我很喜欢,只要你够勤奋,就能得到你想到的东西。” 掌心的温度骤降,但海棠没有抽回手,“是钱吗?” 罗俊没有否认,“对,很多钱。” “为了钱,杀人也……无所谓吗?”她的声音有点儿冷,传递出她内心的寒凉。 “参加兵团的人都是靠杀人吃饭的,没的选,一旦进入角色,你不杀人,就会被杀。”罗俊说着,幽深的目光中反射出一丝淡漠的凛然。 海棠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无法评判别人的人生,就连她自己,曾经生活在和风旭日里,不也因为命运陡转,沦落得如此狼狈?! 罗俊忽又认真地看她,语气格外郑重,“不过的确,认识你之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 海棠的嗓子眼里象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能轻易猜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可不知为什么,她很怕他说出来,她会不知道怎样应对。 “后来为什么又不干了呢?”她仓促地转移话题。 他转过脸去,目光穿过竹林,延伸向看不清楚的尽头,“我在兵团呆了四年,接过很多任务,也都挺顺利……直到最后那场战役。” 他幽然的语气里有某种不寻常,海棠不禁用心聆听。 “我们受命去围剿一场突发的政变,雇主是个不起眼的小国,当局的隔三岔五换人,搞得政局动荡不安,最后一部分军人策动了哗变。我们领队一向嚣张惯了,接到出行命令时,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结果最后中了圈套,被反围剿了,全军覆没……” 海棠一边听,一边不知不觉又拽紧了他的手,“但是你逃出来了!” 罗俊点头,“这得感谢我在兵团结识的一位搭档,他叫汉斯,是个泰国人,不太爱说话,但心眼不坏,我们在一起做过几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慢慢就熟了。他也是孤儿,我们没事就混在一起,相互照应,到后来,只要有双人任务,总是他跟我搭档,因为我们配合默契。在那种地方,‘朋友’这个概念其实很淡漠,人人都是为了钱才加入,但如果你真的把一个人当成了兄弟,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慢慢讲述着与汉斯的友谊,最后那场战役也在回忆的影像里渐渐逼近。 ------------ 8-2 “那天,我和汉斯的任务是守住南边的高地,那一带接近城镇,有不少民宅,不过很多人看见打仗都不敢出来。沟对岸就是敌军疯狂的火力,汉斯当时看了看地形,就跟我开了句玩笑:搞不好今天咱们得死在这儿。” 海棠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那你们为什么不逃?” 罗俊被她天真的反问逗得莞尔,“没那么容易,后面是自己人,前面是敌区,往哪儿逃?而且,肯出来干这个差使的,很多都是亡命徒,死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好怕的。反倒是当逃兵,不仅被抓到会受罚,以后谁还敢收我们?” 海棠抿起唇,无话可说了,她固然无法理解那个于她而言太过离奇的世界,但也明白罗俊说得有一定道理。 “没想到汉斯的玩笑会成真,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敌军没多久就越过壕沟包抄过来,看着自己的人成批成批死去,领队脸都青了。我们的队伍被迫向东退了两百米,以一片居民区为据点死守。我跟汉斯在最外围,因为要掩护主力,是最后一批撤退的。但是我们没能按时回主营,撤退的过程中出了点儿状况。” “什么?”海棠完全沉浸了这个“故事”,听到罗俊话锋一转,连心都不自觉地揪到了一起。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乱打乱撞冲进了火力区,她傻呆呆地站在我们面前,大概料定自己会没命,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可是还一个劲想把孩子往背后藏。汉斯好像着了魔似的,突然冲上去,拽起她们就地往前面奔,我当时也有点儿懵,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根本来不及问,只能随着他一起跑。最后才明白,汉斯是想救她们,可惜,功亏一篑,在北坡,那对母女被他们本国留守在对岸的士兵发来的一梭子弹要了性命。汉斯也因为踩到雷被炸掉了一条腿。我拖着他往回奔的时候,听到远处一阵巨响,整个居民区都被炸得分崩离析,连同我们的人都毁在了那里。” 罗俊的面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他在陈述的,只是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也许,正因为经历过,才能明白故事本身所演绎的并非精彩,而是残酷。 “正是因为汉斯临时起意想救那对母女,我们才免遭成为炮灰的下场,那之后,我拖着汉斯连逃带躲,总算拣回了一条命,不过汉斯的左腿还是废了。他醒过来时问我那对母女怎么样,我告诉他,死了。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战争真是个fucking的东西。” “我们没有再回兵团,突然对打仗厌倦了。汉斯说他想回家,他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所谓的家就是泰国,我反正去哪儿都无所谓,于是送他回了泰国。用这几年赚来的钱买了一栋房。我陪他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后来又经人介绍认识了冯齐云,做了他的保镖。” 海棠皱起眉,“你不是对杀人已经厌倦了,为什么还要为冯齐云做事?” “做保镖跟雇佣军还是有区别的,前者的主要职责是保护雇主,杀人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采取的手段。再说,”他低下头去瞥了海棠一眼,目光中竟有一丝自嘲的怅然,“我除了拿枪,别无所长。” 海棠无语。 “我父母走了之后,我一直不太清楚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好像只是单纯活着而已。我曾经问过汉斯,为什么要救那对母女,士兵在战场上最忌讳怜悯之心。汉斯也说不清楚,他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旦遭遇危险,也是这样一副母亲拼死保护鸡仔的模样。” “可能每个人都会遭遇打动自己的某个时刻。” 他吸了口气,深深望住海棠,“就象我第一次听你弹琴,才明白什么叫美。” 海棠怔住,如水的剪眸凝在前方,眼里是交缠不清的情绪,有震颤,有矛盾,当然,也有感动。 她象痴了一般的入神模样在罗俊心上勾起一抹缱绻的涟漪,稍一犹豫,他便揽住了海棠的腰,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俯首,灼热的唇紧贴在她柔软湿润的双唇上,吸吮辗转…… 没有任何征兆的这番侵袭让迷惘中的海棠陷入了眩晕和慌乱,一旦恢复意识,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拒绝他的亲昵,一边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怀抱,一边伸出左手朝他胸膛推去,还没施展开来,身体与双手就已被罗俊轻松俘获,再也动弹不得,他要制服她,实在是太容易了。 海棠的脑子里乱极了,出事之前,罗俊不是没有吻过她,他甚至攥取了她的初吻——那曾经是她午夜梦回时最甜蜜的回忆。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在他举枪杀人的那一瞬间,海棠心中完美的罗俊已然灰飞烟灭! 这阵子两人虽然朝夕相处,却几乎没有暧昧发生,罗俊只是一心一意照顾她,而海棠,还纠缠在那个颠倒天地的晕眩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定义罗俊才算正确。 她的抵抗并不坚决,理智与情感在做着激烈的交战,还未理出个所以然来,罗俊已经放开了她,但双手仍紧揽住她,海棠的脑袋被他用手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再度逃离,一任复杂的思绪在脑海里泛滥。 “海棠。”他暗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比赛那天,我去了。” 海棠在他怀里又是一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问:“你怎么进去的?我没看见你。” 罗俊一笑,“如果想进去,总会有办法。”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你弹得很好。”稍稍停顿,他又强调,“是最好的,应该得第一。” 海棠又在他眼里读到了那久违的赞誉与恭维,她无法不沉醉其中,更兼之他今天的这番自我剖析也在某种程度上软化了海棠:他并非一个与生俱来的嗜血者,很多时候,他那么做,只是迫不得已。 那些终日覆盖在她心头的来自道德以及良知的谴责终于如烟雾般徐徐散去,没有什么比自己跟自己较量更累,内心深处,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似在要她放过自己,恍惚中,她伸出手去,迟疑了几秒,终究没有退缩,第一次以主动的姿态圈住了罗俊的腰际。 她的每一分微妙的变化都逃不过罗俊的感觉,在海棠的手臂环上他身体的刹那,一股热浪自体内激涌而出,席卷了罗俊的周身,他倏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只为等这一刻! “海棠,我只有你了。” 自头顶上方,传来罗俊沙哑的呢喃,海棠静静地听着,缓缓闭上眼睛。她的心上长久绷起的一根弦因为这句话铮然断裂,空余渺渺回音,幻化成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清清楚楚的三个字,自内心深处悠悠荡荡传来,却不明白要説给谁听。 大湖村,顾名思义,因村边的一汪湖水而得名,湖的面积其实不大,类似一个较大规模的水库,但因为是自然形成的小湖泊,有着天然去雕饰的迤逦风光。 罗俊拥着海棠临石而坐,脚下便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若有似无的微风中,轻柔拍打着岩石。 “还疼吗?”罗俊用手轻轻拂了拂海棠的肩。 “好多了。”海棠盯着湖面,淡淡地回答,“罗俊。” 罗俊低头看着她。 海棠垂下头,隔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低声问他,“你们……为什么要杀何少冉?” 自逃亡以来,他们俩谁也没有提起过那日可怖的情景,那是海棠的一块心病,她根本不敢碰触,可何少冉死前的惨状却象幽灵那样,频频光顾海棠的梦境,把她折磨得心力交瘁。 罗俊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顿了一下才回答:“他发现了冯齐云。” “冯叔……”这个自然的称呼甫一出口,海棠就感到一阵鸡皮悚然,她赶紧问下去,“他是不是一直躲在郑家?” “嗯。” “他受伤了?”海棠想起冯齐云那只残废的脚来。 “嗯。” “怎么会受伤的?” “……”罗俊沉默。 海棠瞅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愿意告诉自己,可是既然已经把埋藏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她便欲罢不能,忽然很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只有那样,才能让她的病症有愈合的可能。 “你买的那些药……都是给他治伤的?”她坚持不懈地转了个话题接着问。 “……嗯。”罗俊却越答越勉强。 海棠恍悟,至此,一条线索清晰地在她脑海里串联了起来:冯齐云犯了事又受了伤,于是躲到郑家养伤,难怪她每次坐罗俊的车,总能看见一摞药包。而且,他在郑府名义上是谈生意,却几乎不看见他跟外人接触,大概他全部的任务仅仅是保护冯齐云而已。 “何少冉为什么跟你们过不去?” 很长的一阵沉默后,罗俊幽幽地说:“这得去问何少冉本人。” 这句话终于把海棠所有的好奇都堵了回去,她也沉默了。 其实罗俊不想刻意瞒着她什么,但是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好。尤其海棠是亲眼看见何少冉死去的场景的,如果她知道他杀的是一名警察,罗俊很难想象她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待自己,他好不容易赢得了亲近她的机会,又怎么舍得再次被她推开。 无论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休想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 9-1 白皙胜雪的肩部肌肤上,那一点淡淡的红色印痕显得格外触目,海棠对着镜子端详良久,忍不住伸出两指在枪伤处按了一按,还是有些隐约的疼,不知是尚未复原完全还是心理因素所致,也许得带着这个伤疤过一辈子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未及将掀起的衣服穿好,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当然是罗俊。 他们住的旅店卫生设施很牵强,即使花了“大”价钱租到带独立卫生间的套房,卫生间也不过是很简陋的把原来的一个长条卧室硬劈出一块来改造而成的,连个门都懒得装。平日里无论是谁洗澡还是如厕,在房间一端的另一个总能听得一清二楚。 海棠重伤的那段日子,都是罗俊亲力亲为替她擦洗、换药,海棠虽然羞涩,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根本没能力照料自己,待伤势一有好转,她就坚持自己换药、洗澡,再也不肯让罗俊帮忙,省却不必要的尴尬。 此时的海棠,薄薄一件短袖开衫半搭半落地挂在身上,露出胸前的内衣和大片雪白的肌肤,姿态极为撩人,罗俊只扫了一眼,立刻就把目光调开了,同时把手上的干净衣服递向她,“给,你忘拿了。” 海棠慌里慌张地把衣服整好,脸憋得通红,仓促地伸手去接,“谢谢。” 罗俊这才回过头来,又睃她一眼,“全好了?” 他是指她肩部的伤。 “嗯。”海棠点点头,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却,低声道:“我要洗澡了。” “好。”罗俊没再多问,走了出去。 洗完澡,海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罗俊正半倚在床上吹风扇,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天气。 “我好了。”海棠已经恢复了自然。 “过来。”罗俊没动,保持着半撑在床上的姿势召唤她。 海棠愣了一愣,还是走了过去,手握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怎么了?” 待她走近,罗俊就坐起来,探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用手指指她的肩部,“真的没事了?” “嗯。”海棠有点尴尬,尽量自如地回答,“还有一点点印子,不过没大碍了。” 罗俊盯着她,突然说:“我看看。” 海棠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脸又涨红起来,“不用了,真的已经好了。你瞧!”她举起那条手臂,向上向下各伸展了两下,示意给他看。 罗俊却很执着,嘀咕了一句:“看过才放心。”边说边已经把她拽向了身边。 跌在他胸膛上的海棠满面通红,一时又挣扎不起来,只能结结巴巴地抵抗,“真的好了,真的……” 罗俊稍一迟疑,已经果决地伸手探向她的肩部,他一副凛然的医师模样令海棠拒也不是,迎也不是,竟木讷地僵持在他怀里,由着他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解开衣衫,毕竟,她受伤严重的那一阵,罗俊是她的医生兼护理,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又从未越雷池半步,由不得她不信任他。 那件略带弹性的棉短袖被罗俊轻轻一扯,海棠圆滚白皙的肩头便暴露在两人的视野里,曼妙的弧线令他胸口突地一窒。 “我没骗你罢,还有一点红印子而已。”海棠依旧红着脸,却已是骑虎难下,努力镇定着自己,给罗俊指点他“关切”的目标。 适才定格在脑海里,迟迟挥之不去的景象如今终于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罗俊没有出声,定定地望着那截裸露的酥肩,白如瓷玉,即使是那点枪伤的痕迹,也毫无丑陋的感觉,淡淡的一点红,晕开在肌肤上,仿佛一个轻柔的吻痕。 他的手指象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地游走上去,滚烫的指尖传递着火热的温度,空气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炸响,难耐的火热扭来转去,要寻求出口。 这是一个健康的年轻女孩的身体,与之前是多么不同。 当初,她昏死在他怀里,他急得几乎崩溃,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她救活,要医好她,每日每夜,他察看她的肌肤,不掺杂半丝杂念,象农人细心呵护幼苗那般等待着她复原、强健起来。 现在,她终于又生机勃勃了。 他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多少有些陌生,仿佛第一次看见她的裸肩,海棠毕竟年轻,哪里经得起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在近乎爆裂的宁静里,她竭力想守住最后一道堤防,扯住衣领的手蓦地一松,羞涩地説了句:“看够了吧。”就迅速抬手,想将衣服拉起穿好。 这句话于罗俊而言,却不亚于燃起了无形中的那根导火线,他手一紧,瞬间钳制住了海棠,迫使她无法把衣服复原,那只停留在她肩上的手却依然没有收回,修长的手指在那道伤痕处来回地摩挲。这近乎引诱的举止一下子让海棠耳热心跳,浑身更像触电似的又酥又麻,一阵阵颤栗滚遍全身。 “罗俊,别……”海棠颤颤地叫了一声,试图将他从痴迷的情状里唤醒。 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不再单纯地涌动柔情蜜意,仿佛有一团火包裹在里面,随时都能奔扑而出,吞噬所有的热情。 他在她头顶上呢喃着唤她的名字,灼热的气息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她耳边,一阵颤栗如电波般从耳朵边袭来,直抵全身,罗俊吻住了她的耳垂。 海棠闭起眼睛,双臂死死抵在他胸前,用最后残存的力量将自己支撑起来,然而,无力感还是象章鱼的触角那样牢牢将她捕住。 海棠的脑海里混乱无比,她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演变到这个地步,先前对罗俊残存的戒备和矛盾心理,此刻在他势不可挡的热情下,变得软弱无力。 罗俊的吻越来越密集,仿佛无处不在,象一张网牢牢将海棠禁锢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在粗重的呼吸声中,海棠已经分辨不清,她对这场不期而遇的亲密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 海棠节节败退,脑子里泛出空白,身子象浮游在海上的藻类,虚空而仓惶,可嘴上偏偏还想说点儿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无措和慌乱,“别,罗俊,好,好热。” 罗俊的嘴唇从她的脖颈又移至她的耳垂,轻轻啃咬,很有耐心地挑逗着她早已是一触即发的神经,口齿含糊地回答,““明天我们搬到山上去住,山上凉快。” 在他轻而易举把她压倒在床上,正要进一步攻城略地的时刻,海棠突然伸手用力格开他,“不,不行。” 罗俊一怔,浑身已是象被火烤似的灼烧,哑声问:“你……不喜欢?” 他眼里的火热令海棠不敢正视,“我害怕。”她低声说。 罗俊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俯首在她唇上轻柔地辗转,似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掉,在她最意乱情迷的一刻,听到他在自己的耳旁低语,“我会很小心。” 海棠侧过脸去,羞得睁不开眼,而他的温存体贴也彻底软化了她本就不坚强的抵抗,她放弃了挣扎,顺从地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动作、驰骋。 痛,还是来了,不过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可怕,她咬着唇,感受那奇妙而有节奏的韵律。在迷乱的时刻,她恍惚睁开了眼睛,借着房间里昏昏欲睡的灯光,她看见身体上方罗俊那张沉浸在情欲里的脸,近在咫尺,却又有几分陌生。 激潮褪却,罗俊依然搂着她,把脸埋在她的颈肩,沉浸在刚才的情浓之中。 海棠木然地瞪住天花板的某处,脑海里象被掏空了似的,疲倦得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顷刻间,心的某处蓦地痛不可抑,她发出一声类似绝望的*,眼泪刷地掉落下来。 痴迷中的罗俊被惊醒,倏然抬起头来,惊悸地望向她,“你怎么了?” 泪水沿着海棠的面颊源源不绝,他伸手欲替她抹去,却被她扭头避过。 “我,我想……回家。”海棠于呜咽中断断续续地説,这句话,在她心上压了太久。 罗俊静静地望着她,默然将她揽入怀中。 的确,他对她再好,也没法取代母亲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半晌,他伸手捧起海棠的面庞,用极缓慢的语调对她説:“我向你保证,会尽快带你回家。” 海棠抽抽搭搭地迎视着他,犹自不敢相信,“真,真的?” 多日的逃亡,回家的希望如此渺茫,海棠也愈加消沉寡言,这些,罗俊都看在眼里,他岂能忍心再让海棠绝望,很肯定地点头。 希望的光芒终于重回海棠的眼眸,星星点点的亮光,比天际最璀璨的星辰都令罗俊觉得耀眼,他抹干海棠的残泪,对她一笑,“小傻瓜。” 海棠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不敢看他。 “海棠。”他唤她,拾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我会对你好,永远。”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郑重,海棠忽然就怔住了,鼻息再度有浅浅的酸楚浮上来。 永远有多远? 没有人知道。 可海棠还是被这句话感动了。也许,没有哪个女孩会对这样一句誓言无动于衷。 肩部的那抹疼痛,若有似无,很快就湮没在用铺天盖地的吻营造出来的柔情蜜意中…… 早上,罗俊先醒过来,一睁开眼睛,率先看见的就是怀里的海棠,她像个孩子似的全身蜷缩着,拱在他的胸膛处,保持取暖的姿势,可是天晓得有多热,即使是这微明的初晨。 这个姿势让罗俊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海棠,终于彻底放下对他的戒备,转而开始真正信任自己了。 只有罗俊清楚,这个转变来得如此不易。 以往,无论海棠在日常生活上对他有多依赖,精神上,她总是小心谨慎地防范着自己,她把她的那颗心看护得严严实实,在罗俊对她好的时候,她游离的目光总是反叛她的真实心意,为罗俊所窥透,继而引发出他的黯然。 然而,昨晚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们之间最后的一道隔阂神奇地消失了,她躺在他怀里,是如此心安理得,仿佛他天生就是被她需要的一撑支柱,这个感知让罗俊满足地轻吁了一口气。 这一晚,海棠睡得格外酣畅,想必没再做噩梦,嘴角微微翘着,载满了笑意。罗俊仔细端详她安静的睡态,仿佛怎么看都不够,也许是一个人孤寂了太久,一旦心里的那块虚空被填补起来,那种踏实的滋味是如此甜蜜而真切:她是他的,这一辈子都是。 过了许久,他才伸出手去,小心地帮她整理额前凌乱的发丝,手指一旦触及到她柔软的肌肤,感受她面颊上的微凉,他竟留恋地不舍得将手收回,直到她紧闭的睫毛不安分地颤抖起来,似有被惊醒的可能。 他的右胳膊还枕在海棠脖颈下,几近麻木,他极为小心地把手臂抽出来,刚悄然下床,海棠却很警醒,揉着惺忪的眼睛一下子就醒了。 “你去哪儿?”看见罗俊正待离去的背影,她立刻不安起来,每个早晨,她都有这种担心,怕醒来时,孤身一人。 罗俊转身,在床边坐下,轻笑着道:“把你吵醒了?” 海棠揪住他的手,怅怅地央求,“你别走。” “傻瓜,我去买早点。”他伸手捏捏海棠的鼻子,宠溺地解释。 “我跟你一起去。”海棠不由分说就要爬起来,浑身却象散了架似的柔软无力,忍不住嘶地低吟出声。 “怎么了?”罗俊关切地端详她的面色,红润白皙,并无异样。 海棠皱着眉强撑起床,蓦地想起昨晚与他火热的缠绵,脸腾地红了起来,低头迅速找着自己的鞋,也不理会他的盘问,径自去卫生间洗漱。 罗俊对她这反常的态度有些纳闷,在床边小坐了片刻,很快也明白过来,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平时很简单的洗漱换洗,今天海棠却花了比之前多出一倍的时间,在仅有的几件衣服面前犹豫徘徊,最后终于选定了一条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 罗俊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正看见穿戴整齐的海棠婷婷地站在他跟前,嘴角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看吗?”她用汪着水的大眼睛期待地盯着他。 罗俊顿了一下,朝她走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含着笑端详了她一会儿,才请轻轻捧起她的脸蛋,在她鲜润欲滴的唇上深深了印了一吻,这才柔声道:“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海棠侧脸忖量他的话语,面颊上还漾着被吻时的绯红,然而,笑意很快又浮上她美丽的面庞。 出门时,罗俊紧紧牵住了海棠的手,时不时回眸瞧她一眼,总能捕捉到海棠闪烁游离的目光,然而,一旦与他的目光撞上,在他灼灼的凝视中,她便立刻红着脸把眼眸转开了。 罗俊爱极了她这副娇羞的模样。 白大爷的铺子跟往常一样热闹,罗俊拉着海棠在靠外面的一张桌子前落了座,没多久,白大娘就笑眯眯地端上来两碗稀饭和一盘肉包子。 “龙先生,啥时候搬去山上住啊?”白大爷百忙之余,还不忘跟罗俊搭讪。 罗俊笑笑,“不着急。” 话没聊两句,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突然在外头炸响,“白老头儿,你怎么还在哪?胆子不小啊!” 稍顷,三条赤膊的彪形大汉晃荡到了眼前。 白大爷的脸顿时扭成了苦瓜状,向着为首那个强撑起笑脸,“咳,王,王兄弟,你这,这不是说真的吧?” 姓王的把眼珠子一瞪,暴喝道:“谁跟你开玩笑了?!不早告诉你了,这地方有人看上了,你立马给我滚蛋!” “可是,我,我们在这儿都,都一年多了呀!”白大爷也着急起来,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铺子,好容易有些起色,竟被勒令卷铺盖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早把海棠看得秀眉紧拧,面颊上一直挂着的那点娇羞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罗俊向近在咫尺的那几人扫了一眼,又看看含着愠意的海棠,勾了勾唇角,伸手揉揉她的面庞,低声道:“快吃吧!”一副不想管事的模样。 海棠哪里吃得下,含着怨意瞥了罗俊一眼,心里暗恼他的凉薄,可转念一想,他们两个本来就在逃亡途中,又有什么资格管旁人的闲事?! 这么一想,她便有些气馁地低下头来,食不知味地喝着粥,只想早早结束了离开。 既然管不了,那就眼不见为净吧! 坐在旁边桌上的食客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已经匆匆起身离开了,剩下的无一不是狼吞虎咽,偶尔有搞不清状况的人低声嘀咕:“怎么回事啊,这是?” 立刻有人轻轻回复,“这你都不认识,矿霸王三儿啊!专门替人收账的,这白大爷不知道又哪里惹着他了,唉!” 那边,白大爷跟王三儿一伙似乎怎么谈也谈不拢,王三儿的人脚一抬,就把粥锅给蹬翻了,几屉白花花的包子也受了牵累,一并从车架子上倒下来,滚了一地。 白大爷心疼不已,扑过去拣包子,白大娘含着泪拿了一口锅跟在他后面,没拣几个,锅子又被踹翻了,王三儿怒不可遏,“嘿!我说你这老头儿,骨头还挺硬!让你走不走,你拣了包子想给谁吃啊,你!” 他的那两名随从晃荡了进来,骂骂咧咧地驱赶已经为数不多的食客,“别吃啦,都散了吧,散了!” 没几秒,简陋的铺子里已经清理得一干二净——除了角落里的海棠跟罗俊。 海棠本来以为罗俊也会拉着自己走,没想到他一声不吭,自顾自慢条斯理地掰着馒头吃,好像压根没听见吆喝似的。海棠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也定了下来,竟然还隐隐感到几分高兴。 这扎眼的两个人立刻引起了“踢馆人”的注意,虎虎有声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哟嗬,你们没长耳朵是吧!” 罗俊头都没抬,倒是海棠,强压着厌恶仰起脸来,狠狠白了他们一眼,没想到对面那家伙一看清她的脸,眼睛立刻就变得色迷迷起来。 “这妞儿长得不错啊,够水灵!”他咧着嘴捅捅同伴,笑容猥琐。 “要不让三哥来看看,他一准喜欢。”另一个笑嘻嘻地接茬,完全无视罗俊的存在。 那家伙扭过脸去,直着嗓子就朝外面扯,“哎!三哥,进来——啊!”话还没说完整,双脚就被什么东西一勾,肥胖的身子一下子失重,头重脚轻地“吧唧”摔在了地上。 没等他把气喘匀,罗俊已经眼疾手快地抬起脚,把他的脑袋牢牢踩在地上,任他手脚乱抓也无济于事,粗重的呼吸裹着尘土呛得他破口大骂,“操你妈!什么人敢打老子!狗子,快叫三哥进来啊!” 这突然的袭击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家伙已经躺在罗俊脚下喘气了,狗子还一副懵懵然的神色,此时听到同伴的爆吼,才恍然回过神来,没顾上喊王三儿,直接抡圆了拳头就朝罗俊的面门挥去! 海棠在一旁看得真切,唯恐罗俊吃亏,赶忙抄起桌子上的粥碗就向狗子身上泼去,仓惶间还失了准头,有小一半泼到罗俊衣服上了! “呀!”她既懊且恼地叫起来! 罗俊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她一眼,“你坐着吧。” 他的眼睛都没怎么看狗子,手一扬,挡住了他来势汹汹的那拳,顺势反手勒住了他伸来的臂,用力一转、再一送,就把狗子给甩了出去! 可怜的狗子胳膊在瞬间脱臼不说,还在桌角上把鼻子给撞破了,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脸,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在面庞上掳了一下,全是血,眼睛顿时就红了!嗷地一嗓子,再度扑过来! 门外正兴兴头头整白大爷夫妇的王三儿听到里边的动静,纳闷地扭头看过来,但见罗俊象踩一只蟑螂那样轻松地钳制着他那一贯彪悍的手下,而他另一得力助*子,饿虎扑食的姿势尚未完全舒展开来,就被罗俊猛然揣起的脚给再度送了出去。躺在地上的“蟑螂”想乘机爬起来,却根本没逮着机会,那只踩住他的脚在他脑袋刚抬起来的时刻又压了上来,面部肌肤与粗糙的地面再度亲密接触,实在是苦不堪言。 王三儿远远地看在眼里,心中不觉一凛,罗俊的伸手和架势,一看就是练过的,他朝这边走过来的同时,格外仔细地打量起罗俊来:四方脸,俊朗的五官,身材欣长匀称,行动之间,那副流畅的伸手一览无余。此外,王三儿还格外注意到他额庭饱满,星目微睁,一看即是内敛沉静之人,但偶尔目光转瞬,就会有犀利的光芒从眸中倾泻而出,摄人心魄。 走到罗俊面前时,王三儿已经意识到今天是真的碰上刺儿了。他没有象莽夫那样扑上去厮杀,他迅速盘算了一番,自己带的人不多,以往三个人就可以搞定的事,他现在没有把握,眼下两个已经被罗俊轻松撂倒了,他如果再象莽夫一样扑上去厮杀,无非是跟地上那两个同样的下场,看罗俊悠闲的神色,多自己一个不多。 做了两遍深呼吸后,王三儿决定忍下这一口气,做霸头不是光有胆儿和蛮力就成。 “朋友,有什么话坐下来咱好好说。”王三儿心平气和的口吻反倒象是他遭人劫持,占了理儿。 罗俊冷笑,“你们象好好说话的样子么?” 王三儿咧嘴干笑,“我们跟白老……汉之间的事儿,你未必清楚。” 罗俊眉一挑,“你们的事我没兴趣,也不想管。我只想清清静静在白大爷这儿喝碗粥,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这样说着,罗俊的双眸如锐利的刀片那样割向王三儿,不知为何,在这块地方称王称霸了两年的王三儿竟然浑身打了个哆嗦。 面前的这个人,目光阴冷,冰得没有一点温度,仿佛他眼里看着的不是王三儿这个人,而仅仅是一具随时可以变成尸体的躯壳。 王三儿直觉,唯有嗜过血的人,才有可能具备如此寒冰似的眼神! 他心里纳闷,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岩中镇上居然来了这号人物!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王三儿打着哈哈,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两个无法动弹,眼巴巴等着他出头的手下,“要不这样,你把他们放了,我们走!下午我们再来找白老汉谈……生意!如何?” 罗俊盯着他,似在用眼神与他较量,王三儿虽然内心有些怵他,面上也不愿露怯,一味含着笑,摆出容忍大度的姿势来。 罗俊面无表情地审度了他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他的目光还凝在王三儿脸上,脚却已抬起,松开了困兽一般的“蟑螂”。 王三儿也利索,二话不说,带着手下就走,“蟑螂”明显不爽,被罗俊踩了半天脑袋,脸肿得像个猪头,心有不甘,“三哥,这就算——” 王三儿眼一横,低喝道:“罗嗦什么,走!” 走出去老远了,王三儿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朝着罗俊觑了两眼,目含深意。 白大娘与白老汉浑身沾满了尘灰,正蹲在破坏得一塌糊涂的车架前抹泪,赖以为生的吃饭家伙已被砸得稀烂。 海棠跑过去把他们扶进来,“大爷,别着急,凡事总有办法。” 白大爷摇头哀叹,“有什么办法呀!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儿,我们混口饭吃不容易,原先指望交点儿地租费人家能放咱们过去,哪成想,生意一好起来,反倒坏事。龙先生,”他抬起头来看着罗俊,关切地叮嘱:“你们也快走吧,王三儿不好惹,在这片势力大着呢!你今天把他得罪了,肯定会回来寻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罗俊阴着脸,点了点头,“我明白。” 王三儿的隐而不发以及临走前那带着警戒的眼神已经让他感觉不妙,“海棠,我们立刻得走。” 海棠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多语,只能任由他牵着手往旅店赶,一边又担心地问,“那白大爷他们怎么办?咱们不管了吗?” “管不了。”罗俊低沉地回答。 回到房里,罗俊火速换了身衣服,又将随身物品收拾好,就准备跟海棠一起离开,没想到她怏怏不乐地站在窗前不搭理他。 罗俊放下行李包,把她揽进怀里,耐心地解释,“王三肯定会带着人再来。我不想跟他们起冲突,否则咱们的行踪早晚得暴露,所以得赶紧走。” 他当然清楚海棠生气是因为什么。她可以拥有一份少女独有的侠义情怀,可是罗俊不行,他首先想到的是自保。 在这个世上,人必须也只能先保住自己才有可能顾及别人,这是他一贯的为人逻辑。 “我发现你有时候很冷血。”海棠折返身,眼里有幽冷的气息,“新仇旧恨”都蕴含其中。 罗俊没有为自己辩白,现在不是辩论孰是孰非的时候,他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我们走吧。” 经过白大爷铺子时,看见那老两口也在收拾东西,背影苍凉。 罗俊走到白大爷跟前,递给他一沓钞票,“大爷,别收拾了,拿着这个,赶紧离开这儿,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吧。” 白大爷吃惊地望了眼那厚实的一叠钱,足够他老两口下半辈子的开销了,他用力挡开,坚决地说:“不行,龙先生,这钱我们不能要。” 海棠也颇意外,心头郁结的冰块顿时融化了大半,感激地瞟了罗俊一眼,走上去劝白大爷,“您还是收下吧。那些东西也都别要了,您跟大娘得马上走,这里终非久留之地啊!” 白大爷哪里肯依,还在竭力推辞,“可这,我们真的不能要啊!” 白大娘默不作声地站在白大爷身后,盯着那沓子前,眼神闪烁。 海棠急得跺起脚来,“难道您还想受王三儿欺负不成!” “我们得走了。”罗俊没时间跟他们磨蹭,不由分说把钱塞到白大爷手里,“您收好,保重!” 他转身拉着海棠就大踏步地走开去。 白大爷还待追上去,被白大娘一把拽住了,他看看钱,又看看白大娘那张苍老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 “龙先生好人哪!”老两口朝着罗俊他们离去的方向感激地喃喃低语。 ------------ 9-2 再一次颠簸在仿佛永无止尽的路上,海棠偎依在罗俊怀里,一动也不想动,眼睁睁地看着天一点点地灰暗下来。 她没有问罗俊,他们下一站的落脚点在哪儿,于她而言,哪里都一样——一样的陌生,一样的冷漠。所幸她身边还有罗俊,他是她现在唯一的倚靠了。 昏昏欲睡之际,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罗俊的一声轻唤,“海棠。” 海棠困得睁不开眼睛,用极低的声音答应了一下,也不知罗俊有没有听见,或许,他也根本没期待她的回应,继续轻声低喃,“对不起。” 海棠被睡意侵袭的脑子怎么也无法正常运转,她很想问问罗俊,他的这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太累了,罗俊轻柔的抚摩着她的头发与后背,恍如弹奏催眠曲一般,令她动弹不得,在绵延的困倦中越陷越深。 在最后一丝清醒被彻底吞噬之前,海棠听见罗俊在自己耳边缓慢地诉说,“我会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海棠,我一定会……” 朦胧中,海棠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罗俊的手掌包裹了起来,他握得很用力,然而,不知为何,他的掌心毫无温度,凉凉的。 海棠是被罗俊唤醒的,睁开惺忪的睡眼,才发现火车正在徐徐进站。 天已大亮,是个晴朗的好日子,阳光乍入眼帘,晃得她一时心神恍惚。 下车、出站,满目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大小不一的广告牌。 “到A市了。”罗俊提着行李在她身后说,“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来。” A市是南部的一个中型港口城市,临海,人口众多,商业繁华。罗俊带着海棠在西城区找了间平常的旅馆暂且歇下,这一路奔波又耗费了海棠不少的精力和体力,肩部的枪伤又隐隐作痛起来。她脸上的潮红令罗俊担心。 “很累?”言语间他的手已经探向海棠的额头,幸而未发烧。 “嗯。”一夜没睡好,她精神不济,乏累缠身。 “那你躺着休息会儿,我出去买点吃的。” 临走前,罗俊又给她烧好了一壶水,倒了一杯放在她床边的柜子上,“记得多喝水,我很快就回来。” 房间里随即空寂无声。 海棠很倦,一时又睡不着,房间里很昏暗,罗俊走前体贴地把窗帘也拉上了。此时,她侧脸望着从窗帘缝隙里灌入的丝丝缕缕的光线,蓦地感觉自己像只老鼠。 这个念头让她心生酸楚,的确,她已经象老鼠一样生活了数月,而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多的不可知的岁月,看不见曙光,无法预测的未来。 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清洗剂味道的枕头,勒令自己不再去思考这些于事无补的问题,跟着罗俊,冷眼旁观他敏锐而冷静的处事方式,她渐渐也学会了现实。 不再做无谓的纠结抗争,白白消耗精力,徒劳的痛苦,那实在太累了。 无梦的一眠,深沉黑甜,海棠已经许久没有体味过如此畅快的睡眠了。醒来时,触目所见是一个陌生且昏暗的环境,脑子里有一瞬的迟滞,很快,记忆复苏,所有的弦再度尽职地绷起,她猛然间坐起来,“罗俊!” “我在。”罗俊的身影很快进入她的视野,她稍稍心安了些,为自己刹那间的软弱感到赧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俊傍着她坐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爱怜地答,“你睡得很香,我就没叫你。” 海棠起身,拉开窗帘,原来已近黄昏。 “呀!我睡了这么久。”她讶然。 罗俊一笑,走到她身旁,“饿吗?我买了烧鹅和面食,不过已经凉了。或者,你想出去吃?” “不用了。”海棠摇头,她确实觉得饿了,懒怠走动。 桌子上的食物虽然已经没有热意,却仍能勾起海棠的胃口,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罗俊的唇角情不自禁扬起。 “你怎么不吃?”海棠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抹了抹油汪汪的嘴角,问陪坐一边目不转睛注视自己的罗俊。 “我不饿。”罗俊抿了抿唇,眸中浅柔的神色逐渐转为郑重,“我刚才出去,还买了样东西。” 海棠不解,诧异地看着他缓缓张开手,掌心里是一只红丝绒的锦盒,“这是什么?” 罗俊将它打开,海棠立刻看到盒子里是两枚并蒂的黄金对戒,她一时有些懵怔。 “海棠,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罗俊深邃幽黑的眸子凝注在海棠脸上,“现在,我想兑现给你——海棠,嫁给我,好吗?” 海棠错愕地瞪着他,完全不知所措,这算求婚吗? 可是,还有比这更狼狈,更不合时宜的求婚么?! “你,你别开玩笑了。”海棠结结巴巴,“我,我从来没想过结婚的事儿,更何况,更何况我们现在……” 他们都在逃亡途中,连下一个站台在哪儿心里都没谱,他们怎么结婚?! “我明白你的顾虑。”罗俊打断她,却是成竹在胸的语气,“之所以带你来A市,就是因为这里临海,出去很容易,我以前……”他蓦地刹住话头,“今天上午出去时,我已经打听好了,去加拿大的手续不难办,而且也最快捷。等到了加拿大,我们就可以安定下来,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眼见罗俊稳笃的神色,海棠却完全没了主意,“去……加拿大?” 她简直难以置信,“可是,我妈妈怎么办?我不能抛下她啊!还有我师傅,我琴行里的同事,我……” 过去种种如潮水般涌来,要将她吞没,即使已经颠沛流离了这么久,潜意识里,她从未想过要放弃原来的生活。对她来说,此时经受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是意外,总有一天,她得回到原先的轨道里。 可是现在,有个男人,用一对戒指,向她求婚,并声言要带她远走高飞,叫她如何能接受。 她脸上那种难以名状的执拗让罗俊既痛且恼,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要将她从回忆里扯回。 “海棠。”他近在咫尺地迫近她的脸,锐利的眼眸象剑一样刺入她的心脏,“情况变了,你回不去了。”他顿了一顿,眼神无比冷漠,“除了你母亲和师傅,大概没人会希望你再出现在那里。” 海棠瞪着迷蒙的眼睛回望罗俊,听任他从薄薄的双唇中蹦出那一个个冷酷的字眼,最终,一个声音清晰地涤荡而来,久久徘徊在她耳边:你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 惊恐渐渐注满她的眼眸,罗俊叹息了一声,把她拉入怀里,放柔了语调,“即便你能回去,怎么跟别人解释你这段失踪的经历?警察会没完没了地缠着你,可是郑群不会允许你说出真相而把他牵扯进去。所以,就算你説了,谁会信?” 海棠缩在他怀里止不住啜泣,“可是我想我妈妈,我要跟她在一起……” 罗俊的面庞有些僵硬,静默了片刻,又徐徐开导,“你见她对她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还没有完,万一让人知道你跟你母亲有联系,她就会变得很危险,你明白吗?海棠,我们只能离开这儿才能让所有人安全,也让我们自己安全。等再过一阵,事件平息了,我们再想办法把你母亲也接出来,让你跟她团聚,好么?” 回答他的只有无休止的啜泣,罗俊闭了闭眼,他也知道,对一个二十岁且之前根本没有经受过什么的女孩来说,要她放弃从前,的确很难。 然而,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是不得不做的,哪怕再难,他也必需说服海棠——为了他们的将来。 “等到了国外,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不是喜欢弹琴吗?我可以给你买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进最好的音乐学院去进修。等将来你跟母亲团圆了,我们就去买一座庄园,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如果你喜欢出去旅行,我也能陪你到处走走。” 罗俊竭尽所能地给她描绘着未来美好的蓝图,那几乎是所有女孩最完美的梦想。果然,哭泣声逐渐低微下去,海棠听得怔怔出神。 罗俊心中欣慰,面上却依然不露声色,“我们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生活,不过,会比你之前的生活更好,更精彩,相信我,海棠。” 他耐心等待着,等待海棠开口。 数秒的沉寂之后,传来海棠因为哭泣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但情绪平静了不少。 “你哪来那么多钱?”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罗俊暗吁了口气,她的语气明显是在跟自己商量和探讨,这表明她开始肯接受了,“我之前有些积蓄。到了那边,我也可以接着找事做。” 海棠依旧神色郁郁,惴惴地唤他,“罗俊……”却是欲言又止。 罗俊思量了片刻,随即明白她的意思,用力拥住她,“我答应你,如非必要,以后……再不拿枪。” 终于,他看到一丝微弱的笑意爬上了海棠的嘴角,她的眼里满含着感激,“谢谢你,罗俊,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説。” 罗俊笑得欢欣,“那么,作为回报,你愿意嫁给我吗?” 错愕终于被羞涩替代,接受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海棠埋首在罗俊胸前,尽管他给她绘制的前景比她曾经设想的要美好许多,然而,对于是否真能实现——尤其是她是否真能跟母亲团聚,她难免心存疑虑。 罗俊伸手捧起她的脸,正对着自己,不容她逃避,“海棠,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别回头,朝前看,我给你的允诺,一定会兑现。” 海棠迎视着他坚定深邃的双眸,这一路行来,尽管有血腥、灰暗的一面,可罗俊从来没有害过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呵护她,满足她,视她如珍宝,甚至连她的命,都是他不惜背叛救下的,这样的人,如果还不值得自己信任,那么,她又该相信谁呢! 这种感觉陈月累日地发酵、沉淀,潜移默化地覆盖掉原本盘踞于海棠心上的愧疚与恐慌。 数月的相处,不知不觉中,她早已把对罗俊的心态从最初对立警戒的状态调整到了依赖的状态,时至今日,海棠早已分辨不清,她对罗俊的这种依恋,究竟是源于所谓的爱,还是仅仅因为生存的必需? 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在如此短的岁月里,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方式砸在了海棠的身上,她无法推拒,除了承受与适应,似乎别无他法。 在罗俊期待的眼神里,海棠终于艰难地点下了头。 “海棠!”罗俊大喜,激动地把她重新揽入怀里,紧紧地搂着,仿佛怕自己一疏忽,她就会象风一样穿梭而去。 他害怕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 海棠从他怀里挣扎着抬起脸来,乞求地看着罗俊,“我想在走之前,先跟妈妈见一面,好不好?” 喜悦尚未来得及褪却,罗俊的眼神却在瞬间冷却,他不吭声,如此冰凉的沉默海棠适才感受到的温暖差别如此之大,她一时惶惑不安。 “我,我也知道这么做危险……可是,我好多天没看见她了,我以前,从没离开过她,妈妈一定急坏了,我,我想确认她现在是不是都好。” 她紧盯着罗俊,“我求你了,你能帮我的,对不对?” 罗俊勉强笑了笑,拍拍她的脸,“你让我想想。” 说着,他松开了她,走到窗边,挺拔的身姿久久不动,象被什么定住了似的。 海棠在他身后不安地等待,她有预感,他会答应,尽管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冒险。然而,在笃定的背后,海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刚才她提出要求时,罗俊那瞬间骤冷的眼神,令她分外陌生,又有种悚然的熟悉,她不敢深想。 罗俊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他把手搭在海棠肩上,“我可以让你见母亲,但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海棠重重地点头,喜极而泣,“我都答应你,我都听你的。” 刹那间,她的心仿佛象被从鸟笼里放出来那般一下子蹿上了高空,自由地翱翔,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期待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多么希望能立刻见到亲爱的母亲! 海棠沉浸在喜悦中,而身旁的罗俊眼睁睁看着她欢喜的容颜,面色却逐渐陷入阴骘。 ------------ 10 这个城市的雨季总是一入秋就准时踏来,且淅淅沥沥要下一个多月,下得整个城市的人心里也湿漉漉、黏糊糊的,如同长了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罗俊坐在天琪咖啡馆里,面前的咖啡还剩了个杯底,清咖,入口涩味很重。 角落里的钢琴仍有人在弹奏,自然不会是海棠,一个与她一样年轻,但无论哪方面都要平庸许多的女孩——至少在罗俊看来——代替了她,演奏起来,也是如痴如醉的神情,然而,罗俊觉得完全不是味儿,就如同他面前的这杯咖啡,太苦了,他记得以前好像没这么苦。 他有些烦躁地燃起了一根烟,猛力抽了一口,在蓝色烟雾升起的瞬间,他突生一丝迷惘,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父母过世后,他很少拷问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他而言,只要能好好地在这世间生存,便是对的选择。 天色渐暗,不能再犹豫了,他必须拿定主意,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保住目前尚且拥有的。 举起杯子,他绝然喝光了最后一口咖啡,让苦涩的滋味充盈整个口腔,然后,沙哑着嗓子喊了结帐。 出来时,雨仍未停,但也不算大,有点象毛茸茸的细虫子,一落到人身上,就找了个空隙钻进去,无影无踪。 手里的一把长柄雨伞在地上如拐杖一般来回点着,罗俊懒得撑开它,站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对面的的士,这里不是闹市区,周六周日冷清得很。 的士当街调了个头,车灯滑过罗俊的脸庞,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司机赶忙作了调整,不远处,有个人不经意地回头,朝这么扫了一眼。 罗俊上了车,报了地址,便缩在后座上小憩。 “哟!去D市啊!那且得开呢!”司机为无意中接了个跑长途的生意沾沾自喜。 罗俊随口“嗯”了一声,继续闷头假寐。 司机旋开收音机,打破了车内的寂静,罗俊本想让他关了,广播里传来新闻播报,他便没吭声,闭着眼默默地听。 他听L市新闻纯粹是出于职业警觉,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通过报章杂志把所有与那晚相关的信息都了解了个透彻:那天晚上,郑府果然被闹得天翻地覆,因为那个触目惊心的死亡现场,此案还被以日期冠名,大小报刊杂志上用特大号的黑色字体触目惊心打出4.26的标题来,并用各种耸人听闻的猜测来吸引读者的眼球。 然而,案子最终却不了了之了。个中原因,外界众生纷纭,却无人能真正参透。在匪夷所思的潦草结案后不久,郑群携家眷远走美国,留下一座空宅,尚无人敢承接,因为里面死过人。 “你说4.26案啊?”司机听罗俊提起,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个案子一度是L市人茶余饭后的重点谈资。 “说法有很多呀!”他果然连珠炮似的道出好几个“真相”来。 末了总结,呈上自己的意见,“我看这事儿跟郑群脱不了干系,你想啊,一个做生意的人,他凭什么可以私藏枪支?光这一条就能治他的罪,当然他是不会承认那枪是自己的啦!做生意的,有几个是好人?!” 司机感慨着,听后座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又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郑群还是商人里比较慷慨的,听说每年光在慈善这一块上就扔下去不老少的钱,也算是积阴德啦!平常多烧香,有难的时候佛祖还是会保佑的,这不,顺顺利利带着女儿走路了。” 所有的“真相”版本里,都没罗俊和海棠什么事儿,他们俩好像是这个事件里徒增的影子,纯粹是点缀用的,在背景墙上晃了一晃,就过去了,而观众的注意力则全在主角身上。 罗俊在心里嘲讽地笑笑,世人所谓的“真相”,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K市的临湖宾馆里,海棠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一听见开门声,她立刻从沙发里跳出来,几乎是蹦向门口。 罗俊在门开启的那一刻,脸上的烦躁已被抹得一干二净,强行堆砌起一个温暖的笑容,伸手接住了毫无章法扑过来的海棠。 “怎么样?”她趴在罗俊怀里,眼巴巴地盯着他,“有什么状况没有?我能去见我妈妈了吗?” 罗俊反手把门锁上,搂着海棠走进房间,“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他的语气很肯定,终于不再躲闪和犹豫。 海棠欣喜若狂,一下子勾住罗俊的脖子,“谢谢你,罗俊!谢谢你……” 罗俊如鲠在喉,干涩地笑了笑。 他们偷偷潜至临近L市的K市已经两天了。 每天,罗俊都是单独出去查探,而把海棠留在宾馆里等消息。 人的忍耐力其实很微妙,在“希望”面前远没有在“绝望”面前坚强。她的家,她的亲人就在不远处,而海棠却无法得见,这种煎熬简直要把她逼疯。 “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了?看见我妈妈了没有?”海棠急切的想要从罗俊眼里搜索到更多的消息。 “你母亲很好,不用担心。”稍顿片刻,罗俊又道:“郑群带着蓉蓉去美国了。” 海棠愕然,仅仅几个月前,她还跟蓉蓉无忧无虑地相伴在一起,想不到如今已是各奔东西,海棠不禁黯然神伤,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蓉蓉了。 “这个案子闹得很大,郑群虽然动用手腕勉强压了下去,但是,我听说警方私底下并没有真正放弃调查。所以,我们得小心才行。” 海棠的眼里透出理解,继而是迷惑。 罗俊温柔地注视着她,“我的意思是,明天你可以见到你母亲,但是,不能同她说话,更不能让她看见你。” 海棠胸口一窒,这个结果离她的期望还是差了好大一截,她不仅要看到妈妈安然无恙,更要让妈妈知道自己也没事啊! “我说过,只要我们不出现,你母亲就不会有事,但如果让她看见你,警方和冯齐云的人都会嗅到味道,到时候不仅我们脱身麻烦,你母亲也会被两边的人骚扰到,甚至,很有可能会面临危险。” 海棠痛苦地拧眉。 “海棠,别难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我们出去后,一等安定下来,就立刻把你母亲接过来。”罗俊宽慰地拍着她的背。 “罗俊。”海棠喃喃地唤他,“我只能依靠你了。” 黑色轿车徐徐停靠在L市东郊某个停车场的外围。 海棠坐在车内,隔窗凝望这座熟悉的城市,如今,她只能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象个过客似的观望她曾经的家乡。 街边来往的行人匆匆的脚步与过去没什么两样,犹如时间,永远只知道朝前走,不回头。 但是,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变了。 罗俊把手搁在方向盘上,双眉紧蹙,似乎满腹心事,打火机攥在手心里,时开时收,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海棠目不转睛盯着窗外那条母亲必经的道路——她总是喜欢在早上的这个时候去附近的菜场,但是海棠并没有把握,母亲的习惯会一如既往地保持,尤其在她离家以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这种不确定感越来越强。 “罗俊。” “嗯?”罗俊收起打火机,扭头瞥了她一眼。 “你説我妈妈今天会出来吗?” “会吧。”罗俊简洁的语气里透出些许懒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海棠满怀期待的心稍稍降了降温,不过转念一想,如此冒险的事本非罗俊所愿,是自己强拉着他来的,她抿了抿唇,不再作声,继续耐心等待。 终于,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苍老了许多,步履蹒跚,满头爬满了灰白色。 海棠一下子瞪起了眼睛,还没等看清楚母亲,泪水就已经迅速充斥了眼眶! 她多么希望能立刻推门下车,扑到亲爱的母亲怀里,好好痛哭一场! 母亲走到巷口的时候,脚步忽然缓慢下来,头徐徐地转动过来,曾经溢满慈祥与笑意的眼睛里,此时只有茫然和混沌,犹如死去的珠子那样黯淡无光,海棠的心骤然紧缩,引起一阵刺痛,她低低地呢喃,“妈妈。”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母亲的目光忽然直直地投向停车场这边,竟好似知道海棠就在那里似的。 海棠一阵懵怔,脑子里晃过眩晕,她的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只需用力按下,她就能跑过去,出现在母亲面前。 然而,还没等她这样做,身后已经探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那只犹豫不决的手腕。 “海棠!”一个声音清晰而沉稳地提醒着她,“别做傻事。” 海棠泪眼婆娑地趴在车窗上,听任罗俊发动了车子,缓缓后退,离别的阴影就这样越聚越浓! 思念象泻闸的洪水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原来,她是这样爱她的母亲,这样的离不开她! “我要下去,我要下车。”她开始哭着喊,“罗俊,我求求你,让我跟妈妈説两句话,我求求你。” 罗俊铁青着脸,一手死死搂住早已泣不成声的海棠,毫不理会她的请求,一手拨正方向盘,车子调整好角度,即将启程远去。 可是,还没等他吁出一口气来,后视镜里突然有个黑影一晃,他悚然朝后看去,面色立刻变了,一声咒骂在舌尖滚过,他松开缠住海棠的手,专注于开车,狠狠踩下油门,车子一声咆哮,猛飚了出去! 浑浑噩噩中的海棠听出了异样,也一下子止住抽泣,急切地扑到车后座上,想探看后面的情形! “坐好,别乱动!”罗俊几乎是朝她怒吼! 无论他开得有多快,然而,后视镜里,那清晰的一幕已经避无可避,一辆银灰色的小车以迅雷之势撞向海棠的母亲,在她朝后望去时,刚好捕捉到母亲的身体被密集的冲击力弹到五米开外的空地上。 即使只是一瞬捕捉到的场景,也足以令海棠疯癫崩溃! “不!不!不!停车!停车!妈妈——”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完全无视车子疾驶的速度,伸手就去掰车把手,但是车门刚才已经被罗俊锁死,她怎么也推不开来。 急红了眼的海棠猛地扑向罗俊,不管不顾地去抢夺他手里的方向盘。 她的脸看起来冷静得像个疯子,不管罗俊怎么驱逐,就是不肯放弃! 急怒攻心之下,罗俊一狠心,卯足了劲甩了她一巴掌,海棠象落叶一般,闷不吭声地倒在了座位上。 车子减速,罗俊分出右手来推推海棠,“海棠,你没事吧?海棠?” 海棠歪着头,昏迷不醒,一线血丝从唇角挂下来,他懊恼自己出手太重了。 但势已成骑虎,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海棠先带到安全的地方抚慰下情绪再说。 车子已经驶出了L市,他没敢走高速,尽拣偏僻的小路走。当视野逐渐开阔,周围的车辆愈渐稀少时,他赫然间发现那辆藏青色的车仍不远不近地咬着自己。 心里不由一凛,事态有变! 车子不露声色地行驶,仿佛没有任何嫌隙。在下一个路口,罗俊突然飞快地打左向,溜进隐没在密林里的岔道!速度快得就像没入水中的鱼那样无声无息。 尾随其后的藏青色小车略打了个咯愣,立刻也飞速跟了进去,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有张与罗俊酷似的冷峻颜面,却比罗俊更加凌厉冷静,没多久,罗俊那辆黑色的车子再度呈现于他的面前,他提速跟进,嘴角聚拢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这条岔道并不很长,且曲里拐弯,一路过去,险象环生,眼前渐渐地连绿色都不再有,原来是开进了一片被废弃的垃圾场。 无论罗俊怎样努力,他都甩不掉身后的“尾巴”,他的双眉越拧越紧,低头瞟了海棠一眼,有些庆幸她什么都不知道。 两辆车终于短兵相接,在垃圾残存的场地上你追我逐,尘土与碎屑被搅得飞扬而起,弥漫了混浊的天地。 在被逼到一个死角的时候,罗俊突然倒转车身,迎着对方狠狠撞了上去! 对方也毫不示弱,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眼看两辆车就要撞到一起时,两人都踩下刹车,车身神奇地碰击之前停住,相距不超过三厘米。 罗俊忽然明白对面车子里坐着的是谁了! 持枪,上膛,推门下车,这一系列动作在短短几秒内完成,而对方的速度显然不亚于他,两个戏逐的敌手终于面对面了,两把锃亮的枪也同时顶上对方的脑袋! “罗俊,果然是你。”一个沙沙的嗓音在罗俊耳边响起。 罗俊睨着对方,微微一笑,“伸手进步了不少,阿修。” 叫“阿修”的男子顶多二十出头,粗糙黝黑的皮肤,宽额鼓颧,左耳还打着耳钉,尽管装束再普通不过,仔细打量,就能看出他与本地人有着天壤之别——只有亚热带的海风才能吹出如此健硕黝黑的肌肤。 “还得谢谢的*。”阿修笑得很有分寸,在泰国时,他曾经屡次向罗俊请教过枪法和格斗技巧。 “都是兄弟,客气什么。”罗俊依旧带笑。 阿修脸上的笑容却敛得一干二净,“是兄弟就不会杀大哥了。” “冯哥是那个卧底杀的。”罗俊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透出几分空洞。 阿修嗤笑,“你以为伪装一个潦草的现场就能瞒天过海?!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们!冯哥待你不薄,你为了个女人这样做,对得起他吗?”阿修口吻越来越凌厉。 罗俊哑口无言,在旧日兄弟面前,他的确理亏,但如果时间流转,再回到枪击前的那一刻,他想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开枪! “他不该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他冷漠地回答,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顶在阿修太阳穴上的那把枪不知不觉间力道加重,每到这种时刻,便表明他起了杀心。 阿修虽然自恃不低,但罗俊平日深藏不露,很少能给人揪到破绽,阿修对他多少有几分忌惮心理,此时洞悉了他的杀机,心头难免一乱,就这么稍一分神,已然让罗俊占了先,不握枪的手迅即一抬,劈向阿修! 对峙的局面就此打散,两人在凌乱的场中你来我往地械斗开来! 生死攸关之际,罗俊也不敢有分毫的马虎心理,他当过阿修的师傅,招招下手都是冲着他的弱势而去,阿修左躲右闪,渐渐感到吃力,终于让罗俊抓到个破绽,左手虚晃向下,右手猛地向前抓去—— 等阿修回过神来时,他手上的枪已经被缴下,而他自己,被罗俊的枪顶着脑袋压在了车身上! “跟你比,到底还是差了一点儿。”落下风的阿修并没有多少惊慌,也许追出来的时候就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只是口气仍不无遗憾。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逃得了?你是有种,我们兄弟几个查了你小半年,一无所获,泰国那边新近出了点儿事,招我们回去。就是今天的航班,谁知你偏偏选了今天回来,真是天意!晚上十一点的飞机,他们如果在机场侯不到我,一定会追踪过来。” “大不了一起死。”罗俊并未被他吓着,轻松地一耸肩,“再说,我未必逃不了。” “如果你死在这里,那个小女人岂不是白救了?”他目光向上,刚好可以看见歪倒在椅子里奄奄一息的海棠。 罗俊的面色赫然一变。 阿修冷笑,“你上回能逃掉是因为谁也没料到你会叛变,但是,不会有下次了!郑先生説了,‘不要让我找到他们!’” “不要让我找到他们。”简单的八个字,由阿修嘴里转达出来,罗俊心头一凛,仿佛看见郑群就在眼前,用阴森的目光瞪着自己,一字一句亲口説。 其实,从初相识开始,罗俊的直觉就告诉他,郑群是个比冯齐云还要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可怕还在于与冯齐云相比,他披了一件光鲜的外衣,用光芒遮掩了他的丑陋——冯齐云有一半的生意都有他的份!可即便事情败露,他依旧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还有,”在罗俊咀嚼郑群那句阴冷的话语时,阿修继续道:“你忍心让你的朋友汉斯替你受过吗?” “汉斯?!”罗俊懵了一下,“汉斯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没有关系,可谁让你事发之后一走了之呢?郑先生不能拿你解恨,总得有个发泄的出口……” “你们拿汉斯怎么样了?”罗俊忍住怒意,低声喝问。 “你想听?好,我告诉你!起先郑先生想借汉斯把你引出来,所以只是绑了他,没干别的,可是你迟迟不出现,他失去了耐心……”阿修顿了一下,“一周前,他被锁进了地牢。” 罗俊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悚立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所谓“地牢”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一个类似于地下室一样的小囚牢,没有光,长年积水,关在那里的人只能与老鼠、蟑螂为伴,进了那里的人,通常熬不过两周,且出来时,已经面目全非——那是冯齐云用来折磨宿敌的地方。 罗俊握枪的手抖了一下,强烈的愧疚感吞噬了他的内心! 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到的,不!也许他早该想到,只是自出事以来,他的注意力百分之百都放到了海棠身上,根本无暇顾及老友的安危。 罗俊的脸色平静得出奇,每次一有杀人的冲动,他反而会比平时更冷静,只有子弹上膛的声音能泄露他内心的愤怒。 在他枪下的阿修没有求饶,他一向了解罗俊的强悍,冯齐云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有他,只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冯齐云最终还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保镖手里。阿修是冯齐云最忠心耿耿的几个手下之一,今天死在罗俊手里,也算成全了“忠义”二字,他缓缓闭上眼睛,沉静地等待那一声枪响…… 飘远的意识象云朵一般悠悠荡荡地转回,重新契合进海棠的脑子里,她睁眼,后脑勺率先给了她星星点点的痛感,尔后是嘴边。 目光所及处,一双陌生的、带点儿诡异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在盯在她脸上! 海棠悚然坐起,看到前车身上,罗俊正拿枪顶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一副即将扣动扳机的架势! 她无暇理清思绪,跌跌撞撞地推门下车,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不能再杀人了!或者説,她无法再次承受他在自己面前杀人! “不,罗俊,不要!”她胡乱发出阻止的声音,可是嗓子眼里却象被淤泥堵住了,含混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罗俊眼看着海棠歪歪扭扭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森白的脸上惨淡无光。 “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他隐忍地喝斥,声音里却难掩疼惜。 阿修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有限的空间里掠过,当然不会放过海棠那张恐慌的面庞,他难免讶然,罗俊竟然会为了眼前这个如瓷娃娃一般脆弱的女孩而对冯齐云痛下杀手,真是匪夷所思! 海棠没有被罗俊的言语击退,她站在车边,向罗俊伸着手,眼里满是哀求,罗俊明白她的意思,绷脸飞快地回应了她一句,““他是冯齐云的人!” 这句话象利剑一样戳中海棠的脑门,她浑身一颤,立刻清醒了不少,在记忆复苏的时刻,母亲摔落坠地的那一幕再度被强硬地推入脑海中! 在她迷糊的意识里,海棠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源于自己担忧心理的梦。可是现在,当罗俊手下押着一个货真价实的追命杀手的时候,她才赫然清醒地意识到,那不是梦,是真的! 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这个念头让海棠在瞬间变得软弱无力,她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目光死死瞪住阿修,紧握住车镜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 “我妈妈,我妈妈她……”海棠吃力地组织着语句,思维再度混乱。 “你妈妈已经死了。”阿修干净利落地替她说完。 “你闭嘴!”罗俊再也忍耐不住,朝他怒吼一声。 海棠用手捂住嘴,不让绝望悲愤的喊叫冲出喉咙,她抬起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阿修,“是你,是你…….” 她突然扑过去,扬起无力的拳头,朝阿修一通没头没脑的拳打脚踢。 罗俊大惊,单手用力想拉开她,“海棠,你冷静!快闪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这混乱的场面给了阿修绝好的时机,海棠是送上门来的把柄,既分了罗俊的神,同时又是阿修唾手可取的猎物,瞬息万变之间,他的利指已经轻易钳制住了海棠的咽喉! 罗俊的枪还死死抵在阿修的头上,可他的脑门上早已泛起一层密密的汗意,他知道,稍有不慎,阿修就能轻松扭断海棠的脖颈。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阿修阴笑着对罗俊道。 罗俊不想跟他多废话,“你可以杀了我,但必须把她放了,这事跟她无关。” “无关?”阿修觉得好笑,低头瞟了眼怀里瑟瑟发抖的海棠,“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会那样对冯哥吗?再说了,你现在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不是不知道冯哥的规矩吧?”他的脸一下子拉长,连伪装的笑意也一扫而光,“你们两个都得跟我回泰国。”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得先放了她。”罗俊语气无甚波澜地坚持,“否则,今天我们都死在这儿,反正回去也是死。这笔帐怎样合算,你比我清楚。” 脑门上硬邦邦的枪管显然让阿修很不舒服,他冷笑一声,“好啊!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为冯哥死,我值!有种你就开枪啊!” 寸步不让的局面令气氛陡然紧张。 “我妈妈……是不是,是不是你杀的?”被阿修捏在手中的海棠突然艰难地张口,她看不到阿修,眺目所及,是西坠迅速的落日,正在将光明一点点从人间收回。 阿修微愣,“是又怎么样?”神情犹如逗耗子的猫。 海棠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罗俊,你……开枪,杀了他!” 她是第一次发出如此阴冷的声调,罗俊内心陡的一颤,手上的枪下意识地捏紧。 阿修忽然在罗俊的枪口下发出狂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俯下头,在海棠的耳边戏谑地低语,“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女人。你还要跟着他吗?”他的眼里含着阴冷的笑飞快掠了罗俊一眼。 “你难道不知道么?他是煞星,跟着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我?真是可笑,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昂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住罗俊的眼睛,话却是对着海棠説的,“我来告诉你究竟是谁要了你母亲的命,他——” “砰——”的一声,枪响了。 死一般的寂静。 血顺着阿修的脑门迅速流下,淌进他半张的嘴里,他的眼睛还牢牢盯着罗俊,那双眼眸仿佛洞悉了一切,却没来得及说出! 几乎是在射击的同时,罗俊的手已经伸出去,要将海棠拉过来,然而,海棠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甩脱了他的控制,发疯似的向前冲去!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暮色浓重地升上来,象一张令人窒息的网,张牙舞爪席卷而来,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桌子上,三色饭菜纹丝未动,热气早已袅袅散去。海棠靠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对面墙壁的某点上,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门咔嚓一声被推开,罗俊匆匆进来,朝桌子上扫了一眼,眉心微皱,转头看到海棠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心又不觉软下来。 “老不吃东西,身体会撑不住的。”他俯下身,耐心劝她。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海棠不看他,嘴里惨惨淡淡地问,似乎也不抱得到答案的希望,从两天前阿修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嘴里反反复复就只会问这一句话。 罗俊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端起饭碗,欲给她喂,“来,吃一点吧。” 勺子已经举到唇边,海棠把头往旁边一闪,脸上有层嫌恶的表情,看得罗俊心里难过不已。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是意外,你也看见了,不是吗?”罗俊闭了闭眼,他已经给海棠解释了数遍,可她的大脑已经完全输入不进,或者,她根本就不信。 海棠僵滞着身子不动,也不再追问,罗俊暗吁了口气,“乖,来吃点东西。” 哐啷一声,手上的碗被海棠掀翻在地,罗俊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眼里有愠怒在闪烁。 然而,海棠的眼神比他更炯然有神,数秒的功夫,她不知从哪里凝聚起这样一股气势,咄咄逼人地盯着罗俊。 “是你,是你杀了我妈妈?对不对?”这句长久郁积在心头的疑问再也无法压制,终于冲口而出。 罗俊苦笑出声,“海棠,我会害你吗?我有什么理由要跟你妈妈过不去?” 海棠被他驳斥地语结,他眼里一抹悲哀的神色更是令她心如刀绞。 是啊,他拼死救了自己,他走到这一步还不都是因为自己?她怎么能这样怀疑他呢?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也熄灭了她久攒心中的怒气。 罗俊把她拖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劝慰,“海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 海棠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而下。 可是她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幸福的存在,唯有痛苦长存心间。即使是偎依在罗俊的怀里,也无法再感受到过去的那种温暖,她觉得冷,周身都冷。 阿修临死时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和那句没有説完整的话象毒蝎一样潜伏在她心里,时不时爬出来蛰她一下,令她疼痛难当。 难道她以后的日子,都要在这种煎熬中度过吗?难道她从此以后只能象只老鼠那般东躲西藏地生活了吗? 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绝望,眼泪忽然停滞,一个惊悚的念头迅速窜入她的脑海: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其实是个魔鬼! 海棠生生地打了个哆嗦,象从某个噩梦中醒来。 “海棠。”罗俊温柔而欢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刚才出去,已经把该办的手续都办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一一展示给海棠看,“本来我们可以直接从这儿飞加拿大,但是因为阿修……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坐船去香港,然后从香港转机。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罗俊重新拥住海棠,想给她希望和力量,“忘记过去的一切,明天,我们重新开始。” 海棠的脸上现出惨烈的笑容,重新开始,也许他可以,可是她不行,她连妈妈都失去了,她有什么颜面重新开始?! 罗俊轻轻推开她,郑重地审视她无神的面容,“海棠,为了你,我什么险都可以冒。也请你,为了我,好好地活着,行吗?” 海棠木然地与他对视,他的容颜依旧如初相识时那样俊美,她曾经是多么渴望能跟他长相厮守呃,可是现在,同样的她,端坐在自己面前,她却觉得他好陌生。 他的确为她做了很多,然而,他做得越多,她就觉得自己在黑暗中陷得越深,离罪恶越近。 他幽黑的眸子还顿在她的脸上,等着她的回复。也许,他察觉了她的“异心”,所以此时,如此郑重地问她要一个承诺。 海棠的心里溢满了苦涩,别离的气氛如此浓郁地笼罩在他们上方,无论是以哪种方式,她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她必须离开他了。 含着泪,海棠朝罗俊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罗俊才露出欣慰的笑意,很浅很淡。他重新张罗了点儿吃的,很坚持地劝她。 这回海棠没再拒绝,闷着头都吃了下去,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碗里,没有任何声响,罗俊在一旁收拾地上的残碎物品,并没有察觉海棠的异样。 深夜,海棠在黑暗中醒过来,身边的罗俊呼吸均匀,她微微凑过身去,轻声呼唤了两遍罗俊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略一迟疑,海棠就摸索着下了床,她赤着脚走到盥洗室边,拧开了近门处的走道灯,找到自己的鞋换上,然后匆匆瞥了眼四周。狭窄的客房里,东西早已被罗俊收拾齐整,只待明天一早出发。 她什么都没拿,因为什么也不需要。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停留,她在罗俊喝的水里放了一片安眠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一点儿也没有把握,一旦罗俊醒来,她再要想走就很难了。 即将开门离去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忽又沉重起来。 她转身,视线投向床上的罗俊,他睡得正熟,昏黄的光线下,眉眼与坚实的身姿隐隐绰绰。 海棠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俯身,轻轻跪在他的面前,她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甚至不敢深呼吸,只是静静地瞅着他,看最后一眼。 这辈子,也许不会再见面。 半年的时光倏然流过,原来,除了解脱,终究还是有不舍。 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忍住啜泣,俯头,面颊在他裸露的手臂上轻轻贴了贴,留下一片濡湿。 然后,她猛然间站起来,再无半点犹豫,疾步走出。 门,在身后悄然闭合。 从此,她离开他的世界。 ------------ 11-1 审讯室里的桌上,散乱地堆着两摞简易饭盒,那是两小时前单斌让人送进来的,池清只吃了一小半,她没有胃口,倒是用来提神的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单斌也已经完全沉入到她描述的那个故事里去了,以至于忘记了要清理掉这些累赘。 时间已近凌晨,熬夜的也不仅只有他们俩,还有监控器旁的马寿山等人。在池清讲述的过程中,没有人发出声响,连偶尔的咳嗽也得压抑着,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 “你离开罗俊后,去了哪里?”单斌匀了匀气,接着盘问下去。 事实上,在池清断断续续、有时候显得不那么清晰的叙说中,他的提问的确起到了很关键的引导作用。 回忆对于池清来说,是一件异常痛苦的事,她本以为把过去象书本那样阖上后,扔在记忆的角落里,就可以不用再去触摸,但现实不肯放过她,逼着她再次翻开,直面那些累累的伤痕。 “我无处可去。”她低声回答。 她的确无处可去。 出了宾馆,她沿着唯一的一条林荫路向前走,每逢遇到岔口就右拐,脑子里来回叠映出母亲的身体被高高抛起的惨状。她痛苦得闭上眼睛,“妈妈,我对不起你。” 她甚至没能下车去看母亲最后一眼就被带到又一个陌生的城市,为此,她恨罗俊。 可是她更恨的人,是自己。 她突然顿住,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开阔的河流,蛮横地将前路切断。 海棠走上前,在栏杆处伫立,低头望过去,白茫茫的路灯光下,河水静静地流淌,有某种魅惑的诡异,忽明忽暗诱惑着她。 “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这句话在她心上如水般流淌而过,引她茫然仰头。 天空象被撕开了一角,透出一丝微弱的曙光,然而很奇怪的,有雨滴坠落下来,先是一两滴,转瞬间变成骤雨。 海棠张开嘴,大口吞咽那冰冷的雨水,有种前所未有的发泄的畅快,内心痛感的骤减让她贪恋上水的魔力。 她忽然发了狠,单脚跨过栏杆,紧接着,她整个人都倚在了栏杆的外侧! 水就在她脚下,河面无声无息地涌动,象有人在里面平静而淡定地呼吸。 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蛊惑她,“进来吧,进来了就可以不必再痛苦。” 没有多作犹豫,抓住栏杆的手轻轻一放,她向着水面栽了下去! “妈妈!”在悬空的刹那,她低唤了一声。 同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变了调的怒吼,“海棠——” 是谁? 她迷糊地想看过去,身子却已经浸没于水中,冰凉而柔软的水包围过来,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单斌举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嗓子眼处立刻有种黏糊糊的不舒适感,他放下杯子,干咳一声,终于又抬眼正视着池清。 “是刘永忠救了你?” 池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她依稀记起坠河的场面,但是周身没有湿漉漉的感觉,很干爽。她挣扎着在床上撑起,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半旧不新的房间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 经历了生死之后,海棠已经处变不惊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在陌生环境里应有的恐慌。 门开处,一个半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一条胳膊藏在袖子里。 看到海棠起身,他又惊又喜,脸上洋溢着谦卑的笑容,“你醒了?” “是你救了我?”海棠看着他问,语气里没有多少起伏。 那男人先犹豫了一下,才使劲一点头,“哎。” 海棠无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复又躺下。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来,你,你喜欢吃什么?”男人围着她团团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海棠摇了摇头,不想理他。 “咳,我姓刘,叫刘永忠,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刘叔,哦,不,刘哥。”刘永忠生性有些木讷,此时因为自己一时犯下的言语“失误”,脸竟没来由地红了一红。 “姑娘,你,我,我怎么称呼你啊?” 海棠依旧瞪着天花板,不理他。 刘永忠无奈,他很少跟女人打交道,更别说是象海棠这样美丽的年轻女子了。 “那,我去给你煮碗面吧。”他自言自语地往门口走。 走了没几步,他又折回来,站在屋子中央,鼓起勇气对海棠说:“凡事都想开些,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你父母要是知道你这样……不得伤心死啊!” 海棠仍然没有反应,刘永忠感到唱独角戏的尴尬,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不把话说完有些憋屈,咬了咬牙,“你反正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下去吗?” 他耷拉着脸去开门,冷不丁听到海棠在身后唤他,“刘哥。” 声音很低,刘永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过身来望着海棠,她果然已经把脸朝向了自己,他的话还是触动了她。 是啊,她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 一次寻死未遂的人,往往很难再鼓起再次寻死的勇气,海棠也是,在投河的那一刻,她的痛苦达到了极致。但是醒过来时,再回想之前的种种,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除了疲倦,她已无法再凝聚起任何一种强烈的感觉来,她活着,纯粹只是因为活着。 原来的那个自己似乎真的已经在河中殒命,被救上来的,是脱胎换骨的另一个自己。 “我……叫池清。”她一字一句地说,口音无比清晰。 从此,这个世上,少了一个俞海棠,多了一个池清。 听到这里,单斌忍不住插话,“后来,你为什么会嫁给刘永忠?” 他曾经在资料上见过刘永忠的照片,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残疾,长相虽谈不上猥琐,但跟池清在一起,两人的差别如此巨大,实在无法让人想象他们是夫妻。 池清能听出单斌的言外之意,不过她脸上并没有多少难堪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他家里,不光邻居议论纷纷,他的几个姊妹也都对我很有敌意,有一次我还亲耳听到她们劝永忠赶我走,说我……不吉利,会骗他的家财。” 池清的唇边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永忠为此跟她们大吵了一架。他对我一直都很好,日子久了,我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可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也没对我有过越轨的举动,我知道他是个好人。那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而且我又……”她蓦地停顿住了,“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被人质疑,瞧不起……是我主动提出的结婚,他当时很震惊,起初不同意,我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只能离开了。他死活不让我走,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果果,应该不是刘永忠的孩子吧?”单斌又问。 “……是。”池清终于没再否认。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你是因为有了孩子,才嫁给了刘永忠?” 池清想了想,下意识地摇头,“不完全是。那时我一心想要一个安定的生活,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些,他都能给我。” “罗俊后来找过你吗?” “没有。”池清答得没有一丝犹疑。 “那你,知道他后来的情况吗?”单斌问得很谨慎,生怕她又将心扉闭合,尽管池清一再声言与罗俊再无瓜葛,但凭着直觉,单斌认为她心里并没有彻底忘记罗俊,每次只要他就罗俊的问题细细查问,她都会不由自主得流露出警觉。 果然,池清的目光冷淡了一些,“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以后,就没再见过面,我也无从得知他的消息。”她把脸转向右侧,眼眸停驻在墙的某处,半晌,幽幽地道:“也许,他早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悲哀,单斌一时竟有些无言。 “跟刘永忠结婚后,你回家看过吗?”单斌切换到另一个问题上。 池清脸上的惘然淡了些,转而有几分凄楚,她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果果生下后没多久,永忠陪着我回去过一趟。师傅的那栋房子已经卖了,被重新装修了一番,完全变了模样。” “见到你师傅了吗?”单斌紧盯着她问。 “嗯。他进了疗养院,精神状态一直不好。” 这个单斌也了解,海棠一家跟何少冉的事虽然与乔凤雏无关,终究也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刺激,晚年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在出行途中遭遇车祸身亡。 “难道,他没告诉过你何少冉的真实身份?”单斌蹙眉。 4.26案子中,董弈航的身份在L市曾经引起过轰动,池清身在外地,不了解也许尚有可源,乔凤雏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我是悄悄去见师傅的,他并没有看见我。”池清一语道破了单斌的不解,“我妈妈已经死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还苟且活着。” 单斌叹息一声。 “刘永忠的意外,是怎么回事?” 池清的脸上有不言而喻的疲态,但她还是很配合地进入回忆,尽管不是那么愉快的事情。 “那天是个起大雾的日子,天刚亮,永忠就出门去铺子了。我在家里带果果,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有人来家里报信,说永忠出事了……车祸。” 单斌注意到她讲述整件事情时,并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流露,或许,刘永忠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过客,她感激他,但从没爱过他。 东方微明,池清的表情看起来很累,他们已经坐着谈了八个多小时了。 ------------ 11-2 单斌决定暂时结束这次冗长的审讯。 “池清,谢谢你!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对我们很重要。” 池清没有多少表情地对他摇了摇头,“你不必谢我,只要你们能把果果找回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果果的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你不用过于担心。”单斌看看表,“快五点了,我让人先带你去休息。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从审讯室出来,单斌先去了马寿山的办公室。 一推开门,但见马寿山、尹成佳等人立刻起身,目光热烈地向他走来。 单斌在门口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心情却依然沉重。 “来!快进来!”马寿山上前一把揽住单斌的肩,“今天辛苦你了。” 尹成佳早已把一杯刚沏上的清茶端到他面前,表情温柔,瞅得单斌心里暖暖的,朝她会心地笑了笑。 大家都熬了一夜,但每个人都精神奕奕,没有丝毫睡意,摩拳擦掌得恨不能立刻就把这个案子破了。 李队是警队里最理智冷静的一个,他先提出自己的疑问,“你们认为,池清的口供,可信度有多少?” 尹成佳溢满兴奋的眼睛里晃过一阵狐疑,“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当然应该是真的了。果果不都……”一提这倒霉的茬儿,尹成佳止不住心情一黯,“反正,她总不能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吧。” “我的意思是,”李队拿手指点击着光洁的桌面,“每个人交待信息时,都涉及到‘动机’二字,刚才在监控器里,我看到她在某些关键的地方屡次表现出迟疑,这很难表明,她没有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马寿山瞅了单斌一眼,“你怎么看?” “我认为,她说的这些大致可靠。”单斌沉稳地回答,“她说话的时候,我很注意观察她的神色,不象是在说谎。很多时候她犹疑,是在潜意识里想替罗俊减轻点罪行。这一点,让我可以肯定,罗俊没死,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而且,他们很有可能曾经见过面。不过,这些并不影响我们了解事件的整个过程。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知道了罗俊的存在,这证实了大家之前的猜想——杀害弈航的的确另有其人,而不是当年认定的冯齐云。” “单斌说得没错。”马寿山赞许的点头,“罗俊的确是本案至关重要的人物,如果池清不说,光凭我们的力量,的确很难查到。” “马头儿,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把池果果找回来。”尹成佳早就沉不住气了,抢先道。 “这个当然。”马寿山道,“成佳,你明天要休假吗?” 尹成佳一愣,随即会过意来,振作精神,响亮地回答,“当然不!” “好!”马寿山笑呵呵道,“那么,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尽一切办法把罗俊的资料给我收集过来。” “没问题!” 马寿山又扭身看着单斌和李队,“对于池果果被绑,你们有什么看法?” “罗俊的可能性很大。”李队先开口,“如果真的是罗俊绑了池果果,那么我们得搞清楚他究竟知不知道果果是他的亲生儿子,这关系到孩子的人身安全。” 单斌接口,“如果真的是罗俊干的,为什么他要到现在才出手?又是什么促使他出手的?” 李队沉吟,“也许,他刚刚得知池果果是他的儿子。” 单斌笑笑,“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的印象里,罗俊不仅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同时,他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我有种直觉,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对俞海棠的追踪。我们不妨把刘永忠的案子跟杜靳平的案子,以及前不久我的遭遇关联起来分析,就不难理解了。” 马寿山对他一颔首,“说说看。” “我的猜测是,罗俊对俞海棠,也就是池清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他不可能不清楚池果果是谁的孩子。他不出现在池清面前,也许是不想再让她痛苦,但同时,他又无法忍受俞海棠跟别的男人结婚或者密切交往。所以,池果果的失踪,有两种可能:其一,确实为罗俊所劫——理由是他对池清已经死心,只想把儿子要回来,但这一条里最大的漏洞是,究竟是什么会令他对池清死心?!他为了俞海棠,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组织,这样的转变显得很突兀,不合情理。” “有道理。”李队也开始认同,“另一种可能是什么?” “绑架果果的是另一拨人。”单斌道,“这拨人,必定跟罗俊有仇,但出于某些原因,又忌惮他,无法公然对着干。然后,他们无意中得知了池果果的秘密,所以想借果果来要挟罗俊。” 尹成佳对单斌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这个推理很合情合理啊!” 单斌笑道:“推测毕竟只是推测,你的任务很艰巨——查清罗俊的背景,我们就能找到开锁的钥匙。” 尹成佳手指并拢,给他敬了个礼,调皮地一笑,“放心吧,大侦探,我一定尽力而为!” 众人都呵呵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 马寿山按灭了刚点燃的一根烟,办公室里已经烟熏缭绕了一整夜了,他挥着手,咳嗽了两声说:“这样吧,时候不早了,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他瞅瞅挂钟,“哦,不对,应该说是今天下午,我们再碰一下头,把思绪重新理理,都散了吧。哎,单斌,你再等一下。” 尹成佳正要跟单斌一起走出去,回头看见马寿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撇了撇嘴,“又要说悄悄话啊!” 不过这次她很识大体地先走了出去。 马寿山用手指指尹成佳的背影,对单斌低语,“查罗俊的事,你也盯着点儿。我刚才没说,是不想打击那丫头的积极性。” 单斌笑道:“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到了警局门口,单斌发现尹成佳正站在那里,他愣了一下,疾步过去,“怎么还没走?” “等你呗。”成佳白了他一眼,“舅舅跟你说什么了?” 单斌咧了咧嘴,“机密,可不能告诉你。” “哼!”成佳鼻子里出气,表示不屑。 单斌笑着拍拍她的肩,“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快回家吧,事儿还多着呢!” 的确,破案工作仅仅是劈开了一个新的方向,要怎么走,走到何种程度,谁都没底。 送成佳的路上,单斌问她,“你准备怎么查罗俊?” 这的确是个难题。 “唔,他原来不是在泰国的吗?先跟泰国警方联系上,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还得想办法把他的拼图搞出来,再找找当时他在各国的出入踪迹。不过说真的,这个人还真是麻烦,我们之前居然都没发现他的存在,跟隐形了似的。” 单斌沉吟着道:“我怀疑,他现在很有可能还在泰国。” 尹成佳吃了一惊,“不太可能吧,泰国要杀他的人可不少。”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并非一个完全冷血的人,如果他足够在乎某个人的话。” “什么意思?” “还记得汉斯吗?” 尹成佳顿了一下,想起来了,“你是说他的那个同伴?” “对。罗俊在杀阿修之前,曾听阿修说过汉斯在泰国的处境很危险。既然他没法跟海棠远走高飞,说不定会回泰国救老朋友。” 尹成佳嗤笑,“他以为自己是零零七?”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单斌没觉得是玩笑,瞥了她一眼,“你别小看他,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成佳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不是小看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何其矛盾,一方面可以对别人的生死视如轻鸿,另一方面却对自己爱的女人刻骨铭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被他感动了?”单斌斜睨了她一眼。 成佳笑起来,“有一点。” 她扭头看看单斌,他笑呵呵的面容到底透出几分僵硬来,成佳抿嘴笑着又道:“不过,我喜欢的人,首先必须正直善良才成。” “咳!”单斌装傻,笑意却弥深,“希望你办案不要感情用事。” 成佳下车前,单斌又拽住她,“好好休息,下午两点,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查档案,我在泰国有几个朋友,也许能帮得上忙。” 直到此刻,成佳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犯困,对他挥挥手,“那敢情好,下午见吧。” 单斌透过车窗看着她摇摇晃晃往楼道里走的身影,不觉下意识地一笑。 下午四点,马寿山办公室里,4.26案复审的关键队员都如期到来,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呈现出凝重的神色。 简单的寒暄完毕,马寿山看着成佳,“罗俊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成佳与单斌对视了一眼,单斌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 “基本情况已经摸到了。”成佳清了清嗓子,“罗俊目前还活着,在泰国,是天合会组织的核心成员。天合会是个有深厚黑社会背景的组织,创始人叫尤隽基,尤隽基在六年前被冯齐云所杀,其女尤珊儿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后罗俊潜回泰国,曾遭到冯部下的追杀,被尤珊儿力保,经过近一年的打杀,战火才勉强平息。” 大家听了,都不免头痛,案子不仅跨越国境,还跟异国的黑社会有牵连,调查起来十分棘手。 “罗俊在咱们内地有‘业务’吗?”马寿山蹙眉问,“有没有办法把他‘请’过来?” 成佳道:“这个恐怕很难。天合会在泰国十分低调,尤珊儿之所以如此器重罗俊,也是因为他能力很强,仅仅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将天合会洗白,人家现在做的是合法生意,没有理由动他。” “有什么人会跟他过不去?”李队问道。 “那人就多了去了。”成佳抱歉地耸肩,“不过目前天合会在泰国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跟冯齐云的华帮和另外一家新宇,在华人界属于三足鼎立状态,以互相钳制而达到某种了平衡。所以,无论背地里他们搞什么鬼,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马寿山犯难了,“如此一来,我们查案就困难重重了,隔了那么远,鞭长莫及啊!” “那我们去泰国呢?”成佳提议。 “没那么简单。”单斌道,“我们过去查,根本没有人脉,借助泰国警方的力量,也要看他们是否愿意协助。” 李队叹了口气,“如果他能过来,就好办了。” “也许。”单斌忽然缓缓开口,“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也希望他离开泰国。”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 “一旦罗俊离开泰国,三足鼎立就被打破,到时候,什么可能性都存在——未必没有人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 众人沉默了片刻,眼眸都逐渐明亮起来。 马寿山一捋下巴,“我有种预感,罗俊,会来。这场角逐,也许并非是我们跟他演绎,场上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么,”单斌赞同地接口,“我们先静观其变。” ------------ 罗俊 ------------ 1-1 隔着浅灰色的网状遮幕,那一片高尔夫球场反射出可爱的翠绿色,象一块延绵起伏的短绒毡布,随意铺在了山间。 程英从车子上下来,急匆匆地步入馆内,这是一处私人高尔夫球场,设施并不复杂,休息区也不大,却远比公共球场来得戒备森严。 一到球场外围,程英就被礼貌地拦住了,那安保人员级别比程英低了好多,程英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但他知道规矩,尽管心里着急,也没有发火,只是低声问:“老板呢?” 安保是认得程英的,一丝不苟地朝场上努了努嘴,“喏,在陪蒙查警长打球呢!” 程英远眺球场,果然看见两个白色的人影有说有笑地挥舞球杆。 “什么时候结束?” 安保耸肩,“这个谁也说不准。” 程英深知蒙查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等候在场边。 球场上,蒙查正打得兴起,瞄准白球,一杆下去,小球象朵圆滚滚的绒花那样准确进入预期的洞内。 身旁传来稀疏的掌声,立刻有一名窈窕美艳的女郎轻盈地跑上前来,殷勤递上毛巾和水。 蒙查满眼含笑地瞥了她一眼,顺手接过。 午后的阳光开始热烈起来,即使补充了水份,也象洒在沙土里似的,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没多会儿,蒙查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天,有些意兴阑珊地对身边的人道:“不打了,罗先生,找个地方咱们坐一会儿。” 边说边已经把手套等物抛下。 罗俊欣然领命,朝身旁看了看,适才递水的女郎再次跑过来,帮着蒙查收拾。 蒙查眯眼欣赏了她一会儿,忽又转头朝罗俊笑起来,“我每次到你这边来,怎么都很少见你玩啊?” 罗俊谦逊地摆手,“我球技太差,哪敢在您面前摆弄?” 蒙查哈哈一乐,“你的心思,大概都不在这些上头吧?” 罗俊与他对望一眼,互相心领神会,继而都大笑起来。 女郎收拾完了器具,朝他们两个一鞠躬,笑吟吟地走了。 罗俊回头,看见蒙查的小细眼还盯着远处那个身影不肯放。 程英见罗俊陪着蒙查往休息区这边走来,心头一喜,立刻挺直了腰板。然而,罗俊却领着蒙查径自在十米开外的凉棚里坐下了。 “这两年,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心里都有数。”蒙查脸上的嬉笑早已收起,语气颇为感慨,“要是全X区的帮派都能跟你这么听话,我们可就省心喽。” “还是要多谢您的栽培。”罗俊敛着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否则,我在泰国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我做的这些事,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到您,应该是我的荣幸才是。” 几句话说得蒙查很受用,他凑过去拍了拍罗俊的肩,“有空也出来走动走动,你现在是首屈一指的企业家了,连我们缇缇局长都得给你三分薄面,你不用再为过去的事情搞得好像老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似的,哈哈。” 罗俊淡淡一笑,“您过虑了,我只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他话中有话,蒙查不禁多瞥了他一眼。 “尤其是给警局添麻烦。”罗俊似笑非笑地补充。 蒙查眉眼立刻疏朗开来,“哈哈!也是,我知道这几年华帮没少找你的麻烦。不过你放心。”他一拍胸脯,“只要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罗俊目光闪亮,眼里全是诚恳的味道,“那么就仰仗蒙查警长了。” 蒙查起身,豪迈地道:“华帮也曾经找过我,不过我只以成败论英雄,当年的事,过去就算了,谁老记在心上,难受的只能是他自己,行了。”他看看表,一挥手道:“不早了,我得走了。” 罗俊随他站起来,“晚饭都备下了,您用过再走也不迟。” “今天不行。”蒙查皱眉解释,“缇缇局长下午要召开个会议。” “哦?”罗俊若有所思。 蒙查瞅瞅他,笑道:“你放心,跟你无关。” 两人经过程英面前时,程英立刻低眉顺目地跟他们都打了招呼,罗俊只是朝他点了点头,蒙查则视若无睹地径直走了出去。 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长砖递到蒙查手上,他用手掂了掂,又目测了一下厚度,夹着雪茄的手点了点罗俊,“你呀!” 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钻进车后座时,才发现车里早已有个人在候着他了,正是在场上服侍过自己的漂亮女郎,蒙查更是乐开了花,再也绷不住,一把搂过来就狂亲了个够。 “罗俊!”他在心里感慨地唤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见罗俊还恭谨地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受用之余,蒙查突然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威慑力。 这个人,城府太深,不说不问,却早已对对方的心思了若指掌。 身旁的嘤咛声把蒙查的思绪扯回,他看着怀里的美人,刚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担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程英正等得心急如焚,终于有人过来叫他,“老板让你去办公室见他。” 罗俊很喜欢这个地处偏远的高尔夫球场,当初建造的时候,特别在附近盖了幢别墅,闲暇之余,可以处理公事,也能稍事休憩。 坐电梯上二楼,引路的侍者带他到办公室门口就立刻退下去了。 程英轻轻叩门,听到里面有应和声,他赶紧推门进去。 办公室内,罗俊坐在旋转的皮椅里,手上空空如也,显然是专门在等程英。 “坐吧。”他朝程英招招手,“什么事这么着急?” 程英很少来山庄见老板,这次要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至于紧赶慢赶地跑来这里。听到罗俊直截了当的发问,他不禁暗叹老板的洞察力,于是也不打算绕什么弯子,直奔主题道:“刚刚收到消息。”他的声音压了一压,唯恐隔墙有耳,“那边……出事了。” 罗俊脸上的闲适一下子消失。 “那边”是一个极其隐晦的特指,除了有限的几人外,无人知晓其真实含意。 程英迅速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句,“听说是……俞小姐杀了人。” 罗俊的面庞僵滞得无法动弹,眼里却涌出一丝莫名的诧异,“杀人?” “嗯。”程英用力点了点头,又将听到的前因后果简单作了汇报。末了又补充道:“上周碰巧赵仁发去内地出货,否则这事儿都蒙在鼓里呢。他一得知就赶紧让我跟你说这事,延误了恐怕……” “俞小姐”在罗俊心里是什么份量,程英心知肚明,所以,尽管罗俊近年来已经很少过问她的事,他却不敢疏忽大意,始终留着个心眼儿,隔一阵总要去探探情况,找着合适的时机,便跟罗俊婉转地汇报几句,他不接茬儿,但也从不阻止程英这么做。 罗俊只是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手在桌上摸索到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缓缓点上,又将打火机扔回了桌上。 “现在人在哪里?” “被公安局收审了。” “孩子呢?”罗俊狠狠抽了口烟。 程英略一迟疑,还是老实作答,“警察看着呢。” “姓单的那个?” 程英点了点头,心里感到欣慰——自己之前的工作没有白做。 罗俊不吭声了,直到一根烟抽完,他把烟蒂用力摁进烟缸,“她不可能杀人,你亲自过去一趟,好好把事情查清楚,记住,你自己不要露面。” 程英一一答应下来。 “货收得怎么样?”罗俊话锋一转,语气已经恢复正常。 “哦,没什么问题,都顺利。”程英也赶紧跟上他的思路,“等警察赶过去,我们的人早撤了。华帮那几个好事之徒又给请进去盘问了一顿,估计吃了不少苦头,还是老板的主意好。” 罗俊脸上并无欣慰之色,反而有深切的忧虑,“今年再做上两票,我们就该收手了。” “为什么?”程英甚为不解,他是那种单纯忠耿的下属,很得罗俊信任,一贯有什么说什么。 “咱们好容易打拼到今天,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黑白都已摆平,如果我们退了,不就等于把江山拱手相让了吗?” 罗俊仰靠进椅子里,脸上终于露出疲倦之色,“以前做那些事是没办法,可是如今世道变了,以后地下的生意会越来越难做,我不想一条道走到黑。这几年,我办了那么多公司,把弟兄们安排去做正经生意,就是希望给大家留条活路。你有没有听过盛极而衰的道理。况且,我也答应了珊儿,不再让她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程英被他这番话触动,低头默然无语。 门口传来响动,两人立刻都噤声。 推门进来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五官精致漂亮,一看便知是混血美女。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要倒抽一口气。 程英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便不敢多瞧,低眉顺目地称呼,“大嫂。” 尤珊儿笑嘻嘻地朝他一招手,“坐呀,程英,跟我还这么客气!” 程英只得坐下,耳朵根子竟然微微发烫。 罗俊含笑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怎么忽然跑来了?” 尤珊儿毫不避讳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双手揉面似的按着他的肩部,语含幽怨地说:“接你回去吃晚饭啊,你都几天没在家呆过了。” 程英很识趣地起身告辞,“老板,大嫂,我还有事,先走了。” 罗俊点头。 出得门来的程英调匀了呼吸,眼前却仿佛还闪烁着尤珊儿倩丽的身姿,他使劲甩甩脑袋,大踏步离开了。 办公室里,尤珊儿跟罗俊正腻得不行,她突然用手捧住罗俊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要穿透他的内心,“你有心事?” 罗俊捉住她的手,笑着道:“没有,你怎么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尤珊儿嘟起了嘴,“还不都是为了你。” 罗俊明白,尤珊儿虽然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很细腻,琢磨起人来颇有一套,否则,她也不会在六年前那么大胆地找上自己。 尤珊儿的母亲是泰国人,父亲尤隽基则是天合会的创始人,泰籍华裔,在一次帮派争执中被冯齐云枪杀。当时,尤珊儿年仅二十一岁,被迫挑起帮会大梁,但她毕竟是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刚上位就面临内忧外患的艰难局面,外部,正是各个新兴帮会重新洗牌组合的混乱期,天合会虽然名噪一时,如今掌舵人不在了,势力被削弱了不少;更棘手的麻烦来自于帮内,尤隽基死后,帮内兄弟不合,明争暗斗得厉害,尤珊儿支撑乏力,十分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分忧,遂放言,谁替她报杀父之仇,就把位子让给谁。 然而,冯齐云也非善类,不是那么容易就得手的。万般无奈之下,尤珊儿辗转经人牵线,与冯齐云的贴身保镖罗俊见了一面。 那天在夜总会包房的情形,罗俊至今还记忆犹新。 她穿着黑丝绒的晚礼服,如一朵盛放的玫瑰般婷婷站在罗俊面前,她的手上握了两盏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里不安分地颤动,一如她当时的心境。 “干了这一杯,我们就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她嘟起饱满红润的嘴唇,迷离的灯光下,暧昧地靠向面前的男子。 罗俊站在壁橱的阴影里,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斜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眼里流动的冷静的光芒令珊儿微感失望,很少有男人能抵挡得了她的柔媚。 “我没有换船的打算。”他慢悠悠地吐出了那句话。 珊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丰满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见我。” 他笑了,凑近她一些,仿佛想看清楚她生气的模样,“我只是,有点好奇,看看你究竟会出什么样的筹码。” 珊儿昂起头来,“怎么,我的条件你不满意?” 罗俊笑着摇头,“不,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出让天合会,没想到你连自己都敢于奉献。” 珊儿面色大变,“罗俊!你这样羞辱我,不至于天真地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吧?” 罗俊本已在向门口走去,听到她如是说,不觉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弥深,他耸了耸肩,轻松地道:“请便。” 珊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她的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两杯酒,她本应该觉得愤怒,本应该下令把罗俊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轻而易举的一个指令,她却无法自如地传下去,甚至,她对他旁若无人的态度感到着迷。 这个男人,不就是她一直在寻寻觅觅的那一个么? 从那时起,她就时常想起那个令她无可奈何又念念不忘的男子来。 命运流转,谁能想到,最终杀了冯齐云的人,竟然还是罗俊! 当这一消息传到尤珊儿耳朵里时,她感到的是一阵狂喜。 紧接着,罗俊回泰国救他的朋友汉斯,被华帮的人追杀得几近体无完肤,差点连命都搭上。 尽管天合会很多人都强烈反对,珊儿还是毅然决然向罗俊伸出援手,誓死保住了他的命,而他一意想救的朋友汉斯,却因伤重,最终身亡。 风平浪静之后,一无所有的罗俊对珊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她的一力撮合下,力压群异,扶持他坐上了天合会第一把交椅,同时也成为了尤珊儿的丈夫,从此名正言顺。 罗俊杀冯齐云的真实原因,珊儿也多有风闻各种传言,最令她感到新鲜的是那个“英雄救美”的版本。 她曾几次开玩笑似的跟罗俊提起,他不过一笑置之,反问她,“你信吗?” “当然不!”她笑得咯咯的,眼里却闪烁着狡黠,“你才不会干那种蠢事!” 只要联想到那晚在夜总会的情形,一向自负美貌的珊儿就认定罗俊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硬汉。 罗俊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把她揽过来,发狠一般地吻住。 有时,他心情好,也会在缠绵时在她耳旁低语,“我一直记着你给出的筹码,很诱人。” 珊儿满意地笑起来。 当然,内心里,珊儿也会偶有疑惑,尤其是当她发现罗俊虽然外表冷漠,实则心思细腻时,但跟罗俊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从来不在外面沾花惹草,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渐渐地,珊儿也打消了顾虑。更重要的是,她深切地明白,要想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少去翻从前的老账,谁没个不能言说的过去呢? ------------ 1-2 “既然没事,就跟我回家吃晚饭吧,你说过的,不管有多忙,周末一定要陪我的哦。”珊儿从罗俊的腿上站起来,不由分说拉着他要走。 “今晚真的不行。”罗俊也很歉然,“申爷约了我聚一聚,我没法推辞。” 珊儿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罗俊断然否决。 自从他掌管天合会后,跟珊儿有过约法三章,其一就是珊儿不再插手会中的具体事务,一来是避免为某些事情夫妻反目,二来也是罗俊疼惜她,不想再让她介入打打杀杀的漩涡,珊儿心里都很清楚。 申爷是泰国黑帮里说得上的有头有脸的老派人物,一向以公正立足于江湖,跟哪门哪派都不走近,因此说起话来很有些份量,经常被邀请去调停些纠纷争执。他难得请客,罗俊自然不能不去。 “那你自己小心点儿。”珊儿无可奈何地说。不再处理帮内具体事务后,她的戾气被磨灭了不少,小儿女心态倒是愈演愈烈,满心满眼都只有罗俊一人。 “放心吧。”罗俊摸了摸她的面颊,安抚地笑笑。 他按铃叫来司机兼保镖,吩咐送珊儿回家。 站在窗前,看着珊儿乘坐的那辆宝蓝色跑车,罗俊的心里再一次不平静起来。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坐上天合会大哥的位子已经四年多了,虽然名正言顺,可底下的兄弟未必就对自己真心实意,一来他有背叛之名,这在义字当头的年代,尤为人不耻;二来,他在冯齐云身边时一直籍籍无名,很少有人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尽管他对冯齐云而言,不亚于左膀右臂——尤其是私会尤珊儿的事,后来辗转传到了冯齐云的耳朵里,他对罗俊因此更加信任,但外人对这一切无从知晓,天合会内很多人一开始更是公然向他挑衅。直到真正见识他的手腕之后。 凭心而论,罗俊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很多时候,他是被事态的发展潮流推着走,直至无法回头。 然而,一旦进入角色,早年培植于体内的生存本性使得他做起事来比谁都下得了决心和狠心。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须的。 杀戮在所难免,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公然与自己对抗的人,他的行事作风令人心惊胆寒,果然,他很快就肃清了异己分子,但由此也埋下了祸根。 这些年,他积极贿赂机要人员,对外则毫不留情地蚕食所有可以吞噬的领域,他深知,只有不断的扩大势力,自己才能越来越安全;但另一方面,他深居简出,从不出席任何公众场合,会客只在很有保障的前提下才会进行,外界对他的印象是神秘、狠毒,而只有他自己清楚,某些时候,他感受到的不是无上的成就,而是深切的畏惧。 正如他跟程英所言的那样,往前走,就是一条不归路,只能越走越黑。他试着回头,希望还能有保全的余地,所以近年来,他努力把天合会洗白,努力与政府各界搞好关系。 可是黑暗中,总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风起云涌,他得罪的人太多,已经控制乏力。 深吸了口气,罗俊从繁冗的思绪中挣扎出来,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海棠。 “俞小姐……杀人了。” 他的眼前如水波般晕荡开来,那张甜美清纯的脸,带着无可匹敌的笑容清晰呈现在面前。 无论如何,他都难以相信她会杀人。 即使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流泪。 那无穷无尽的泪水,曾经把他的一颗心浸透,湮没……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海棠的事,会跟自己有关吗?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他浑身就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跟海棠的事,是个被封存的秘密,即使是他最信得过的程英跟多年为自己在内地跑腿的赵仁发,也不甚清楚前因后果。 而这件事一旦被揭开,后果不堪设想。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概也就是他罗俊的末日了。 有人轻轻地敲门,罗俊会意,出发的时间到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换了身衣服下楼,三个贴身保镖早已等候在车前,他正了正神色,低头钻进车内。 “曾哥呢?”他问保镖小齐。 “曾哥说他自己过去。”小齐忙道。 罗俊便不再多问。 到了申爷的府上,门卫处一看他的车牌号,立刻开门放行。申府的车库里,停了好几辆高档轿车,其中有一辆,果然是曾余庆的,他早就到了。 “老板。”小齐低声提醒他。 罗俊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不禁也微微一皱,华帮老大韩冬的车也在。 看来他预料的没错,申爷这次不知又受了谁的委托,来做这一桩不可能完成的调停。 “上去吧。”他没有多说,扬了扬下巴,既来之则安之。 申府是中式装潢,古色古香,迂回的走廊,厅内摆满了各种供奉的神器,鼻息间还偶有印度檀香飘过,很容易让人误会是进了某座寺庙。 曾余庆侯在客厅门口,远远看见罗俊等人过来,立刻迎上去,“老板。” “曾哥。”罗俊也是微笑着称呼他,同时用手拍拍他的肩,以示亲昵。 曾余庆在天合会是资历最老的元老,仅次于尤隽基,四十多岁,长相憨厚,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他曾经是呼声最高的继任人,只可惜,没能完成继任者该完成的任务而被淘汰出局。 罗俊很尊重他,帮里有什么事,都会主动找曾余庆商量,也给了他不小的职权,天合会几家核心业务公司都由他出任总裁,风头无二。 曾余庆最大的毛病是耳根子软,有点好好先生的意思,今天的这顿饭,也是他一力撮合的。眼下,他一瞅罗俊的脸色,虽然含着微笑,却不太好看,一时也有些头皮发麻,但依旧硬撑着把他往里让,“申爷他们已经等在里面了。” 话音刚落,申爷洪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罗老板来啦!稀客,稀客啊!” 罗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光,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与他寒暄,目光掠过他身后,但见华帮的韩冬带着几个人杵在五米远的地方,脸上含嘲带讽。 罗俊只作不见,随申爷进了客厅,申爷又热热闹闹地给双方郑重其事地作了番介绍,只是那两方却不见得有多领情,互相对视,寂静无声,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申爷把脸一沉,对韩冬道:“怎么,费了老大的劲儿把罗老板给你们请来了,一点表示都没有么?” 韩冬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对罗俊颔首,“罗俊,没想到你有胆子来。” 这句挑衅的话一出,罗俊身后几个随从都冷着脸,手同时摸向腰间。曾余庆一看不妙,赶紧起来打圆场,“申爷,我看,要不咱们边吃边谈?” “也好。”申爷点了点头,“几位都冷静一些,今天你们既然给我面子,都来吃这顿饭,我就倚老卖老说两句,大家平时难得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今天在我这里,有什么事,不妨都摆到桌面上,我申爷虽然没什么能耐,但绝对不会偏倚了谁。” 一席话说完,双方终于勉强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下。 酒刚一斟毕,韩冬先开口了,“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平时也没时间和兴趣跟罗老板同桌吃饭,我就直说了。” 罗俊目光平和地盯着他。 “XX一带的地盘历来是我们华帮在管,我希望今后天合会不要插手,上次的事,大家就这么算了。” 他大大咧咧地说完,举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空杯朝罗俊一照,“怎么样,来个痛快的吧?” 罗俊瞅了眼曾余庆,后者一脸尴尬,事实上,这个矛盾正是曾余庆头疼许久的。随着天合会势力的扩张,华帮、新宇以及其他小帮会被逼得步步后退,自然心有不甘,最先撂挑子的就是华帮的韩冬,自从三个月前他突袭了XX一带的夜总会、歌城等娱乐场所后,始终与天合会冲突不断,让主管此事的曾余庆头痛不已。 曾余庆虽然人在黑帮,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勾当,他知道此事一跟罗俊汇报,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恰逢此时,韩冬请了申爷做调停人,正中曾余庆的下怀,以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谈,事态就有回旋的可能,所以明知先斩后奏会得罪罗俊,也咬牙要试它一试。 此时,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罗俊的下文。 他的手上擒着那杯红酒,徐徐晃悠着,语调也是相同的速度,“韩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天合会早就不做场保了,所以,XX的地盘,你根本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来找我商量。”杯子一举,他嘴角的笑意更深,“想要,直接去拿不就行了。” 韩冬面色大变,猛然站起来,操起身旁不知谁的酒杯,往对面的罗俊身上泼去,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的!” 形势急转直下,双方的人都已经齐刷刷地拔枪互指了,曾余庆吓得脸色煞白,申爷被完全无视,面色铁青地坐着,一言不发。 罗俊慢悠悠地起身,拾起餐巾随意擦了擦,那杯酒有一半都泼在了他那身名贵的西服上。他扭头吩咐自己的人,“把枪都收起来,在申爷的府上,哪容你们乱来,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收拾停当,罗俊欠身向申爷道:“真不好意思,申爷,今天这顿饭还是没吃成。改天我请。请务必赏光。” 韩冬目露凶光,始终拿枪指着罗俊,罗俊看看他,忽然拔腿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跟前,盯着他足足看了五秒,“很想杀我,是吧?” 他眼里的寒光令韩冬手心起汗,数年前,冯齐云还在的时候,韩冬不过是个跑堂的,罗俊根本没拿正眼瞧过他,这也是他最痛恨罗俊的地方。可是,当他们真的面对面站着,他蓦地发现自己居然底气不足。 “那就开枪吧,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罗俊依旧是笃悠悠的口吻,却让听的人都不寒而栗。他身后那三个默不作声的保镖,虎视眈眈地瞪着韩冬,只要他轻举妄动,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罗俊倒退着向门外走,嘴角含着讥诮的笑意。 可是,直到他转身大踏步出门,韩冬都没有胆量放那一枪。 出了门,曾余庆额头上全是汗,跟在罗俊身后,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罗俊一拂手,“什么也别说了。韩冬要再敢惹事,找程英,他罩得住。” 小齐把一包钱递给罗俊,他接了 ,在手里掂了下,抛给曾余庆,“这个给申爷,告诉他,今天的事与他无关,以后也少管闲事。” 曾余庆捧着钱,唯唯诺诺地站着,目送罗俊离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 2-1 一个会议结束,又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罗俊吩咐小齐备车,助理见他急着要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提醒他,“老板,福运公司的赵董已经到了,是不是……” “替我推了。”罗俊神色不耐,“时间另约吧。” 对他的出尔反尔,助理不敢多言,只得应声出去。 上了车,罗俊问小齐,“东西呢?” 小齐把一个锦盒递到他手上,“按着您的意思,让珠宝行定做的,下午他们刚送来。” 罗俊打开锦盒,一条璀璨奢华的钻石项链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大致看了几眼,又阖了起来。 “鲜花跟蛋糕放在后备箱了。”小齐又道。 “嗯。”罗俊点了点头。 今天是他跟尤珊儿的结婚纪念日。他也知道,珊儿对珠宝钻石之类的首饰并不放在心上,但多少总得表示一下。 四年了。罗俊在心里感慨,他由衷感激珊儿,如果没有她,也许今天的自己,早已跟汉斯一起长眠于地下。 珊儿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一个家。 “家”在罗俊的意识里,一直是遥远而奢侈的概念,他反复挣扎在生存线上,以至于遗忘了有“家”是何等滋味。 曾经,他以为能跟海棠实现那个最美妙的理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不用多豪华,只要是互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就能觉得温暖,快意。 现在想来,大概没有什么想法能比那时的天真更荒唐的了。 罗俊看向窗外,不愿多想。 他跟珊儿,最遗憾的是没有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四年来,始终杳无音信。 “孩子”,当这个词在罗俊心上划过时,泛起的绝不仅仅是苦恼的思绪,更有清浅温柔的涟漪。 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彼端,有一个他自己的骨肉,在默默成长。 他见过那孩子的照片,长得跟海棠象极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拿到相片的时候,他竟然失控地流下眼泪,那是他罗俊的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他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可是这个孩子还在,他的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他会代替自己活下去,他是他生命的延续。 他多么想亲眼看看那个孩子,做梦都想。可是不行。 “请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这是海棠对他提出的最后的要求。 他跟海棠,是彼此痛苦的源泉,可是,即使他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了,至少还能答应她最后的请求。 况且,他也深知,如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窥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灾祸烧到那对母子身上,这是最令他感到恐惧的事情。 车子缓慢下来,直至停下,到家了。 小齐帮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客厅里,然后告辞退下。 珊儿不在客厅,也不在房间,罗俊在室内转了一圈,才在阳台上发现了她。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抽烟?”他抚着珊儿圆润的肩,温和地问。 “你回来了?”珊儿回身瞟了他一眼,笑容勉强,眸中竟还有一丝落寞,她很少这样。 “哪里不舒服?”他仔细端详她,有些担心地问。 珊儿看见他紧张的模样,眉头终于有所舒展,“我没事。”她踮起脚,很细致地吻他。 罗俊被她搅动情潮,左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缓慢回吻。 良久,珊儿睁开迷离的双目,惘然地看着罗俊,“你爱我吗?” 罗俊感到讶异,但随即笑起来,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当然。” 他一点一点地啄吻她,想撬开她的心事。 珊儿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逐渐柔软下来。 这天晚上,他们沉浸在异常宁静温馨的二人世界里,但罗俊总觉得珊儿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没有深想,女人的心事,无非是为了男人和孩子。也许,她今天触景生情,又想到孩子那桩烦恼了。 罗俊竭尽全力讨她的欢心,终于再度看到她欢欣柔腻的笑颜,他暗自松了口气。 一觉醒来,身旁的珊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罗俊翻身坐起,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了会儿珊儿的睡颜。 她很美,从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不得不承认。 然而,她的美太过细腻精致,象一件没有一点瑕疵的瓷器,只适合高高供起,给人瞻仰,她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他的。 他下床,悄然步入书房,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通常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心有忧虑,程英去内地快一周了,还没消息过来。 但是他只能等。 担心是徒劳的,尽管有时候很难控制住。 他突然想到珊儿在阳台上提及的那个字——爱。 他对每个有恩于自己的人都会心存感激,但是“爱”,实在太奢侈,他担当不起。 数年前的那场疯狂,早已把他爱人的能力消耗殆尽,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爱”会如此沉重。 那个夜晚,海棠并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罗俊都一清二楚。 他没有喝那杯她下了安眠药的水,他假装昏昏欲睡,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有浅轻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面庞,紧接着,他听到那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他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的,可是,他依然没动。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逐渐远去,尔后,是一声极其细微的门闭合的声音。 罗俊从床上一跃而起,尾随她出了宾馆,在陌生的城市里穿梭。 初时,他以为她是要逃离,可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脚步踉跄,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他既难过又狐疑。 她在河边站了许久,他渐渐觉得不妙,待她猛地翻过栏杆坠下河去时,他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发狂一般冲过去,奋不顾身地跃入河中……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可以承受,唯独除了死。 她死了,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他辛苦走到这一步,却仍是连她的命都留不住吗?! 在微明的晨昏里,他终于把气息奄奄的海棠捞上岸来,她似乎尚有神智,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他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终于听清。 “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她惨白的脸庞上。他跪在地上,怀里搂着昏迷中的她,几近石化。 在那一瞬间,他尝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的滋味,原来之前的期待和憧憬,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他们已经不可能了。她宁愿死,也不想呆在自己身边。 强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挑着蔬菜担子的男人从身旁经过,看到这离奇的一幕,竟然惊讶地忘了自己的方向,停在一旁踯躅不前。 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三个,长久静止。 海棠的身子突然动了一动,似有清醒的迹象。 他的手还紧紧搂着海棠,可他知道,如果他还希望她能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得松手了,彻彻底底地退出她的世界,让她遗忘掉那场有他的噩梦。 他扭转头,瞥了眼杵立一旁的唯一的观众,那人畏惧于他的目光,瑟缩地朝后退了退。 “你,别走。”他嗓音沙哑地低喝。 手,终于松开了,他站起来,最后望了海棠一眼,狠狠掳去脸上的水,“替我照顾她。” “我?”卖蔬菜的男子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即使狼狈也不失俊挺的男人。 “啪”的一声,他脚下多了个长方形的纸包,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耳边再度传来罗俊阴冷的声音,“如果她死了,拿你的命来赔。” 说毕,他丢下海棠和目瞪口呆的男子,扬长而去,直到消失不见,也没再回头看上一眼…… 罗俊伸出双手,使劲在自己脸上揉搓,迫使自己不再去做无谓的回忆。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习惯了只专注于非常具体的应对之策,而很少宏观地去考虑所谓的将来。 因为,他没有未来。 ------------ 2-2 华帮自那次申爷的调解后,没再轻易惹事,这让罗俊稍稍安心了些,但他不敢掉以轻心,特别加派了人手去援助曾余庆,他深知韩冬不是个省油的灯。 正在跟几个人一起商量码头的生意时,助理进来汇报,程英回来了。 罗俊即刻赶回办公室见他。 一踏进办公室,程英就感觉到老板灼灼的两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而来,他越发觉得沉重。 “怎么样?” “很不好。”程英摇头,“而且……”他望向罗俊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怯意。 “孩子……丢了。” 罗俊五雷轰顶,久久无法成言。他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前隐约的猜测竟然轻易成真。 “很有可能是华帮的人干的。”程英向来最务实,深知陪着老板难过还不如尽早想出解决的对策。 “这次过去,听赵仁发说,有人曾经看到老姜出没过,就在俞小姐出事的前后,孩子估计也……” 罗俊突然一个箭步蹿出来,擒住程英的衣襟,狠狠地把他按在墙上。 程英吓了一大跳,话也结巴了,“老,老板。” “华帮怎么可能知道?”罗俊咬牙切齿地喝问,脸色铁青,“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出去?” “不是我。”程英了解了老板的疑虑,立刻平静下来,目光勇敢地与罗俊对接,“我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透露过这件事。” “怎么证明?”罗俊这次真的急红了眼。 程英想了想,“如果孩子有事,无论是谁干的,我都向你谢罪。” 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动下来,程英咳嗽了几声,转了转脑袋。 “对不起。”罗俊颓然道歉。 “没事。”程英没有因为他的举止生气,他理解老板的心情。 罗俊的激动也平息了不少,他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赵仁发怎么样?” 程英明白他所指,略一思索,摇头道:“也不可能,我们都跟您这么久了。他为这事也急得上窜下跳的。” 不过人心隔肚皮,程英也不敢说死,“但是这小子爱喝酒,有没有酒后吐露出去什么就难说了。” “查到什么线索没有?”罗俊又问,不耐地掏出烟来抽。 “俞小姐做事的那家店里有个小伙计,叫韦杰,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俞小姐也是因为替他送货才出的事。” “问过他没有?” 程英摇头,“事关重大,我怕是圈套,您之前也嘱咐过不要暴露,所以想等跟您商量了对策再说。” “另外。”程英想了想又道,“听说警方又在查五年前郑家的那个旧案。”他说着很谨慎地看了眼罗俊。 “说下去。” “所以,我跟赵仁发都觉得,绑架孩子,会不会是警方的一个伎俩,用意就是要在俞小姐身上套出些线索?” 罗俊站在窗边半天没动。 “老板。”程英等了许久,忍不住唤了他一声,“您看——” 罗俊终于转过身来,缓慢地说:“这就是姓单的警察接近她的原因?” 程英抿着唇,表示默认。隔了一会儿,难免忧心忡忡,“如果这样,那……俞小姐……会不会……” 这也是罗俊在思考的问题,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她不会。” 程英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既然老板这么说了,他便权且把担忧搁下。 “哦,对了。”程英忽然又道:“我还查到老姜曾经收买了一个货运司机找过姓单的警察的麻烦,这样看来,华帮肯定在搞什么鬼。不如——我们先把老姜找到,狠狠收拾他一顿,不怕他不说。” “知道他在哪儿吗?”罗俊眯着眼反问。 程英有些汗颜,“他滑得像条泥鳅,办完事就溜得不见踪影了,不过——” “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先把孩子找到再说。”罗俊觉得头很痛,闭了闭眼睛。 程英的拳头不自禁握紧,恨不能立刻把老姜攥在手里撕个粉碎,“就这么便宜了华帮?” 罗俊望着他,眼神无波,“你觉得,如果我们现在跟华帮动手,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程英愣住。 “韩冬虽然不聪明,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最起码,给别人做嫁衣的买卖他不会干。” “您的意思是——这事儿跟华帮没关系?” “等事情了了再说吧。不管有没有关系,”罗俊低下头,冷冷地说:“既然已经有人挑了这个头,我们没有退缩的道理。每个人,都得为此付出代价。” 程英心领神会,老板永远比他沉得住气,帐不是不算,但得等秋后。 罗俊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良久,他才仰起头来,盯着天花板,“程英,这次我要亲自过去。” 程英骇然,立刻强烈反对,“老板,这怎么行!多少人就等着您出泰国呢,您这一出去——” 下面那句他没敢说出来,也许,罗俊人刚下飞机,就会没命! 罗俊了然他的潜台词,他轻松地耸了耸肩,笑道:“我也一直很好奇,究竟我最终会死在谁的手里。” 程英急得抓耳挠腮,哪里有心情与他调侃,“可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罗俊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他横了程英一眼,表情冷峻,“程英,那是我的儿子。” 程英的嗓子象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再也作声不得,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罗俊从来没有公然承认过。 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手下的人什么都好说,可是要说服珊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罗俊没有时间耽搁,当天回去就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拣了个时机跟珊儿摊牌。 果然,珊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你要去内地?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你亲自过去?赵仁发在那边不是料理得很好?” 罗俊将她搂进怀里,温言解释,“有笔生意出了个不小的问题,赵仁发跟我告急,我总不能永远当缩头乌龟,把麻烦扔给弟兄们处理吧?” 珊儿冷笑,“赵仁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罗俊皱了皱眉,“珊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这些年,如果不是他出生入死给我扛黑枪,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吗?” 珊儿直愣愣地盯着他,“罗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罗俊避开她审视的目光,“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好么?” “非去不可吗?”她不死心,继续央求他,眼里竟有了某种令罗俊恻然的绝望。 “非去不可。”他忍住难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两簇燃烧在珊儿眼里的小火焰迅速萎靡下来,罗俊还握着她的手,一股冰冷的感觉从她的手上传过来。 珊儿突然扑上去,死死搂紧罗俊的脖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淌下来,“罗俊,我好很害怕。” 罗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明白她在怕什么,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别怕,我不在的日子,有什么事就找曾哥商量,程英也会帮忙,你放心,没人敢动你。” “不,不是!”珊儿拼命摇头,“我怕我会失去你。” 她口气里有如此深切且绝然的哀恸,令罗俊心头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油然升起。 可是他心意已决,凡事都得有个了断,也许,他虚度了这么多年,等得无非就是这么一天。 他却不得不违心地劝慰珊儿,“我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一定平平安安的回来。” 珊儿却丝毫没有收势的迹象,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似的哭得直噎气,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似的,罗俊开始不悦,慢慢将她缠住自己的手臂拽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 “罗俊!”珊儿在他身后大叫。 他停驻脚步,回首望她。 “我跟你一起去。”她抹着眼泪说。 罗俊皱眉。 珊儿见状又委屈地哭起来,“我跟你,跟你一起去……机场。” 罗俊这才朝她笑了笑。 机场的VIP包间里,珊儿再度泪水涟涟地搂住罗俊,一旁的保镖纷纷低头避嫌。 “我,我等你回来。”珊儿哭得气喘吁吁,可是她很清楚罗俊的脾气,决定了的事就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我会的。”罗俊拍拍她的脸,心里未尝没有感动,因而也更有些心烦意乱。 “等你回来,我们就移民去加拿大,好不好?”珊儿眼里满是乞求的神色,“你答应过我的。” “好。”罗俊无奈地点头,“乖乖在家等我。” 他用力把珊儿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向着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的曾余庆和程英道:“公司的事,就辛苦你们了。” 曾余庆显然还没从上回的教训中解脱出来,表情惶恐,“您放心,老板。” 程英则眼含忧虑地点点头。 罗俊又看了眼默默垂泪的珊儿,对程英低语了一句,“照顾好大嫂。” 程英飞快地瞥了珊儿一眼,头点得愈加用力。 过了安检,罗俊扭头,看见珊儿还站在原地痴痴地盯着自己,她眼里,有着某种令他费解的含义。 “老板,时候不早了。”小齐委婉地提醒他。 罗俊转身,大踏步朝甬道走去。 五年了,他终于再度走出泰国。 ------------ 3-1 门开处,狱警领着枯瘦如柴的池清走了进来。 “坐吧。”狱警指了指单斌对面的椅子吩咐池清,她依言坐下,垂着头,空洞无物的目光凝聚在桌面上。 单斌仔细审视着她,苍白的面庞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干瘦得如一页纸,一阵风就能吹跑,如今的她,就像一株急遽枯萎的花。 “你……”单斌干咳了两声,那句“还好吗?”终于没能说得出口,“听说你几乎不吃东西?” 他温和的语气丝毫没能撼动池清眼里的严寒。 已经八天了,果果杳无音信,池清在灼人的煎熬里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每当暮色降临,她分明看到光明也随之远去,在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替轮转中,她终于绝望地想到,也许果果已经不在了。 唯一的尘世羁绊没有了,心如死灰的她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 “这怎么行呢?”单斌继续和言相劝,“不管怎么样,你得撑下去,我们一定会把果果给你带回来。” 池清的眼珠子动了动,有了些许活气。 “果果,还没有消息吗?”她干涩地问,喉咙口的水份象被完全蒸发掉了。 单斌沉重地摇了摇头。 池清闭眼,身子微微晃动,绝望再一次浸润了她整个身心。 “池清,关于罗俊,我们还是有些疑问,希望你能帮忙解答,这样,也许我们……”单斌缓缓亮出来意。 话未讲完,池清的双目忽然张开,直愣愣地瞪着他,“你还想知道什么?该说的我不都已经说过了,你还想知道什么?你们就知道找我问这问那,可是你们,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你们为果果都努力什么了?你们有没有在找他?!我看你们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歇斯底里,双手紧紧攥住台面,简直要沁出血来。 “你别激动。”单斌试图安抚她,“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找果果的行动。” “那为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L市能有多大,八天了,足够你们把整个城市翻个遍了!”池清涨红了脸,她是真急了,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让单斌感到有一丝陌生。 这些日子,警局格外重视池清的案子,根据马寿山的部署,专案小组被劈成三队,分头行动,一组负责找果果的下落,一组专门调查4.26案的始末,另外一组则把重点放在杜靳平谋杀案上,单斌是总负责人。因为人手问题,专案小组的成员并不充沛,往往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儿,尤其是负责找果果下落的一组,是由李队亲自带队的,三个人把能找的场所都找了个遍,甚至在锁定一个嫌疑人时,不眠不休地盯上对方一整个晚上也是家常便饭,为的就是能把孩子安全解救出来。 所以,面对池清尖锐的质疑,单斌感到了一丝不悦,但当他看到池清那双干瘦的抓着桌子的手在微微抖动时,他又不得不把这口气忍下去。 他明白,他们再苦再累,也比不上一个当母亲的痛苦的十分之一。 单斌匀了口气,避开她的锋芒,隐忍地跟她解释,“目前基本上可以肯定,绑架果果不是L市本地的人干的,而且孩子……也很有可能已经被转移。所以,我们想跟你进一步了解罗俊……” “不可能是他干的!”池清近乎粗鲁地打断他,恨恨地却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堵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单斌立刻嗅到了异样,步步进逼,“你对他究竟了解多少?” 池清却不再吭声,转过脸去,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姿势来。 “罗俊在泰国已经当上了一个大黑帮的头子,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你知道吗?你这样一意孤行地袒护他,你觉得值得吗?池清,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那样的环境下。” 池清眉眼间微跳,仿佛被单斌点中了要害,她竭力保持冷漠的姿态,却不知自己即使最微妙的表情变幻也难以逃脱单斌的锐眼。 长久的沉默后,单斌决定以退为进,长舒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 “好吧。”单斌最后看她一眼,“既然你不肯说,那我走了,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如期听到池清那句无力的阻止,“等等。” 他回头,看到池清痛苦而沮丧的表情。 如今的她,已是山穷水尽,不管她有多么怨恨单斌他们,可是眼下,除了凭借他们的力量,她还能找到什么别的帮助吗? 单斌复又在她对面坐下。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问吧。”池清了无生气地说。 “你跟罗俊分手后,有没有再联系过?” 池清迟疑了一下,终于妥协地点了点头。 那时,她怀了果果已经快八个月了,终日躲在刘永忠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刘永忠尽心尽力地照顾她,让她别为钱担心,安全地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无数个夜里,她双手捧在肚子上,感受小宝宝调皮的胎动,思念犹如风中摇曳的细丝,缓慢悠扬地荡开来,又被她用力揪断,然而,无论再怎么努力,始终是藕断丝连。 她甚至在恍惚忆起罗俊的瞬间,开始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时此刻,如果有他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 这样的念头让她惶恐不安。 她以为割断了一切关联,他们就真能如同路人般再无相干,实际上,要做到这一点,是何等艰难。 她想起了母亲,想起她临死的惨状,心,终于再度一寸一寸地硬了起来。 就这样,日子在反复的煎熬中如流水般淌过。 有一天,刘家来了个陌生人,指名是来找海棠的,刘永忠惴惴不安地把他迎进屋里。 那个自称叫“赵仁发”的人,生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有股天生的霸气,跟海棠说话倒是挺和气的,“俞小姐是吧?是罗老板叫我来找你的。” 海棠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揪着衣摆的手微微发颤,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回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姓俞。” 赵仁发讶然,横眉立目地朝刘永忠嚷:“你是刘永忠吧?” 刘永忠瑟缩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赵仁发斩钉截铁地判断,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搁在海棠身旁。 “罗老板吩咐了,让我给你找个好点儿的住处。” 海棠绷着脸,不为所动,“请你把钱收回去,我们不需要。我也不认识什么罗老板。” 赵仁发再度讶然,看看刘永忠,“喂!怎么回事?她难道真的不是俞海棠?” 刘永忠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在海棠与赵仁发之间来回逡巡,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场面。 赵仁发的目光落在海棠高高隆起的肚子,迟疑了片刻,指指刘永忠,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你是孩子的爸爸?” 海棠和刘永忠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刘永忠刚支支吾吾地想要否认,海棠突然开口道:“是。” 赵仁发瞪着一双金鱼眼,暗忖,“可惜了,一朵鲜花愣是插进了牛粪。”心头却还是隐隐泛起狐疑。 不过,海棠虽然貌美,性子却怪异无常,且又是罗俊交待要关照的人,赵仁发也不欲多管闲事,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一向不多加思索和打听,这是他的为人处事之道。 除了钱,还有几句话他也一并给捎上了事。 “罗老板让我转告你,他人在国外,不方便过来。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找我就是。”说着,他把一张写有联络方式的字条也搁在那叠钱上。 室内出现了零度以下的凝滞,赵仁发打出道以来还从没遇到过如此麻烦的场面,只得在心里暗叹一声,“女人真是麻烦,越漂亮的越麻烦。” 即将离去时,身后这个美丽的女子到底没有按耐住,“等等。” 赵仁发蹙着眉转过头来看她。 海棠的手搭在腹部,那坚实的质感忽然冲垮了她仅有的理智,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出息,可是就这么放他走了,她又心有不甘。 牙齿咬得嘴唇都快滴出血来了,她才含混地问道:“他……怎么样?” 赵仁发当然也不是真傻,自然明白海棠言语中的“他”指的是谁。 “哦,你说罗老板啊,他在泰国,马上就要结婚了。” “结婚?”海棠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神恍惚。 “是啊,跟天合会的尤小姐。这次多亏有她,才救了罗老板一条命。他们下月底举行婚礼。到时候,罗老板就是天合会名正言顺的老板了。” 赵仁发说起这些也不免生出几分得意来,他原先只是跟着别人做蛇头生意的,和罗俊早就认识,这次罗俊潜入泰国就有他一份功劳。罗俊与他分手时曾经允诺过,如果能够活着,将来必定不会亏待他。 赵仁发帮他时并没指望过他什么,没想到一语成真,罗俊在泰国稳定后,很快就联络上了他,不仅给了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还秘密招募了他。做蛇头生意毕竟风险大,赵仁发乐得给罗俊在内地沿海跑腿听差。 抬头望过去,却见海棠的脸比纸还白,摇摇欲坠地扶着桌子,却兀自强撑着。 “你没事吧?”赵仁发吃惊地眨眼,绕他再愚钝,也忽然明白了个中原委,幸而海棠晃了几晃后自己挺住了。 “没事。”她惨淡地一笑。 赵仁发暗舒一口气,对海棠倒又频添了些许好感,他讨厌跟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女人打交道,忙又道:“罗老板交待了,要我务必亲自把你安置好。这不,我一边打听你的下落,一边已经给你选了好几处房子了,要不要什么时候跟我看看去?要说你这儿还真难找,实在是地方不行。”他摇着头打量屋里破旧的陈设。 海棠的全身都象被浸在冰水里,冷飕飕的,心被冻得不知该如何跃动,“不用了,你走吧。” 赵仁发迟疑了片刻,没怎么坚持,“那这钱,你收好。” 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强调,“我们不需要,你拿走。”颤栗的嗓音显示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赵仁发没什么可说的,只得告辞离开。 他一走,海棠再也无法撑住,跌坐在椅子里,泪水瞬间侵袭满面。 她不知道自己的哭泣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罗俊的“负心”? 是她先离开他的,此生也没有可能再与他走到一起。她能怨什么呢? 可是,理智上能说得通的事,在情感上并不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刘永忠在另一间屋里洗着什么,猛然听到隔壁传来“哐啷”一声响,他身子一震,甩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冲了过去。 推开门,刚好看见海棠趴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脚边是一碗摔得粉碎的银耳羹。 “别哭了,给,给你,擦擦吧。”刘永忠口拙,举着一条手巾站在海棠面前手足无措。 海棠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一开始还说上几句,后来便只是默默地站着,心痛地陪着她。 终于,海棠哭够了,起身接过那条仍在自己面前的手巾。 她的脸因为哭泣而显得很红,却因此频添了几分病态的娇艳。刘永忠一直视她如天仙,很少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她,此刻,如此近距离地相对,她脸上的所有色彩他都瞧了个分明,一时心跳如擂鼓。 他尴尬而慌乱地转身欲离开。 “你别走。”海棠忽然拽住他的手,口气软得令刘永忠心头发颤,他直挺挺地站着,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刘大哥,你……还愿意帮我吗?”海棠凄凉的声音缓缓地问他。 刘永忠没有回过头去,闭起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两周后,赵仁发又来了。看到刘家四处张贴的“喜”字,不觉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了许久,才看见海棠,她打扮得如新嫁娘那样齐整,尽管挺着个大肚子,那副明媚的容颜却连赵仁发看得都有些心惊肉跳。 赵仁发见了她,立刻起身,仿佛表功一般道:“我上次回去跟罗老板提了,说你在这儿挺不容易的,马上就要生产了,没个好环境不行。所以,他让我立刻带你去香港。” 海棠无动于衷地听着,等他说完了,才慢慢开口,“告诉罗俊,我结婚了。以后我的事,不劳他费心。永忠会照顾好我们母子。” 她转头温柔地瞥了眼刘永忠,又扭过脸来对赵仁发正色道:“也麻烦你转告他,请他不要再派人来骚扰我们,我们需要过平静的日子。” ------------ 3-2 单斌在脑子里飞速做着比照,池清的话跟成佳之前了解到的有关罗俊的信息基本一致。 “这么说,罗俊一直知道你的行踪?”单斌问道。 海棠点头,又摇头,“我跟永忠结婚后,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后来果果出世,赵仁发还特地跑来要帮忙,还总想塞钱给我们,都被我拒绝了。我们搬过好几次家,慢慢地,赵仁发就不再上门了。” “罗俊,他知道果果是谁的孩子吗?” 池清听他这样问,脸上没有多少讶异,静默了片刻,对单斌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看来,罗俊肯定是知道果果是自己的孩子的,既然如此,他当初就没有为难池清要把孩子要过来,隔了这么些年再来做这件事,于情于理,确实也不太说得通,除非另有隐情,比如尤珊儿的存在,或者他对自己处境的不可控。 单斌想着,又问海棠,“罗俊从来没要求过,呃,要果果吗?” 海棠抿了抿唇,“没有。” 她笑得有些凄然,“他是有家世的人,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是个累赘。” “所以你认为他不可能绑架果果?”单斌紧盯着她。 海棠没有否认。 单斌沉吟了一下道:“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无论孩子在谁手里,暂时还不会有危险。” 这是池清最为担心的问题,听单斌如是说,她稍稍心安,但一颗心很快又提了起来,“你怎么能肯定果果现在的处境。” 单斌给她分析道:“任何绑架行为总会有个目的,要么为钱,要么为人,如果是为钱,绑匪通常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跟你联系,要求赎款金额,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做过相关提示,况且,真要是为钱,他们绑架果果来要挟你,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你真的很有钱,又被某个见财起意的人知晓了。” 面对单斌半真半假的玩笑,池清除了苦笑,说不出任何话来。 单斌又道:“排除第一条可能后,我们假设是人贩子所为,这一阵我们的工作重心也都放在了这上面,但都一无所获。而且,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是人贩所为,为什么他们单单绑架了果果,而没有连思彤一起带走?也就是说,绑匪的目的性很强——他们知道果果的真实身份。” 池清听得紧张而入神。 单斌最后下结论道:“一个有胆绑架黑帮头目孩子的人,要么是这个头目自己,要么——就是他的仇家。” 池清悚然望着他,“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用果果来挟持……罗俊?” 单斌点头,又补充道:“前提是果果不在罗俊手里。” 海棠陷入六神无主的状态,“不会的,他,他不会……” 可是,从她喃喃的语气里,单斌显然已经听到了犹疑和慌乱的气息。 “也许,事实恰恰相反。”单斌紧盯着她道:“罗俊当初不要孩子也许只是因为条件不成熟。我们不能作简单的推测,也不要轻易排除任何有嫌疑的人。我们已经有人在跟泰国警方联络,看能不能得到进一步的信息。” 他话锋很快一转,“如果是罗俊的仇家干的,事情就会复杂许多。也许,我们正在卷入一场黑帮械斗的混战。”他看了池清一眼,慢悠悠道:“如果果果在罗俊心里占有足够的份量,他很有可能会亲自过来解决这件事情。” 池清象被人猛地攥住了脖子,连呼吸都骤然失却。 望着她惨白如纸的面庞,单斌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怜悯来,这个女人,无论表面上多么冷漠,内心里,却终究还是惦记着罗俊的。 从看守所回来,单斌在警局大厅迎头撞上尹成佳,她正风风火火从马寿山办公室里出来,一看见单斌,立刻眼睛一亮,冲上去拽着他就往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嘴上已经忍不住了,用极为兴奋地口吻向单斌道:“刚从泰国方面得到消息,罗俊很有可能已经出境。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往咱们这儿来的。” 单斌笑道:“就这事儿啊,我早就知道啦。” 尹成佳顿时有些气馁,继而不信,“怎么可能,连马头儿也是刚知道的,你怎么会……” 说话间已经进了办公室,单斌往自己位子上坐下去,把手里的包搁在桌上,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题嘛!” 成佳嘟起嘴,“推理是推理,事实是事实,你不是老说,只有当推理成为事实,它才真的具有价值吗?” “好了好了。”单斌笑着告饶,“怕了你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他觉得口渴,拿起桌上的茶杯,拧开了盖子刚要喝,就被成佳一把下,“别喝冷的,回头小心又胃疼。” 说着,她无比自然地跑到一旁的茶水桌上去给他把旧茶水倒了,又续上新水,“对了,你刚才去看池清,她情况怎么样?” 单斌看着她俏丽的背影,有些呆愣,直到成佳把茶杯重新搁回他桌上,才醒悟似的回过神来,“不太好。” 他伸手把茶杯拿在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新续的水很烫,他来不及叫唤,就已经把那口滚烫的茶水咽了下去,顿时咳嗽不止。 成佳瞧着他那副狼狈样,抿嘴直乐,一边给他捶着背,嗔道:“你急什么呀,等凉一点再喝也不迟嘛!看守所也真是,去了这么半天,连杯水都不提供。” 单斌平息下来后有些发窘,自从成佳跟他挑明了心意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无芥蒂的交流过了。他总是下意识地躲着她,而她也是对自己满含委屈,见了面多半不理不睬。 没想到池清的案子一出,两人又一次走近了。成佳本人对池清跟果果都怀有深切的同情,再加上果果是在自己的看护下丢的,难免有负疚心理,她恨不能加班加点,连夜把案子破掉,多亏有单斌在旁劝解宽慰,才算有所舒缓。 此时,单斌见到她又跟从前那样殷勤地为自己跑腿,再加上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已经捅破,他心里便有了些别样的味道,怅然中夹杂着一丝朦胧的甜蜜,一时心绪纷乱。 成佳见他半天没反应,忽然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异样,立刻也回过味儿来,她看看那杯仍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不肯撒手的茶,慌忙别过脸去,耳朵根子也隐隐红了起来。 李队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进来,“哟,单斌你回来啦!” 单斌忙放下茶杯起身,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是啊,李队。” “来来,到我办公室去。”李队揽着他的肩就往一旁的小隔间里走。 进了办公室,李队刚要返身关门,成佳已经抢先一步进来,“哎哎,李队,让我也听听嘛!” 李队大约也是平常被她软磨硬缠地没了脾气,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无奈地把门拉大,“得,进来吧。” 成佳得意地蹦了进去,不过这次她留了个心眼,没挨着单斌坐下,而是坐在了李队旁边,单斌看看她,仿佛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来,单斌你先说说池清那边的情况。”李队先道。 单斌清了清嗓子,脑子里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她的情绪不太稳定,果果的事如果再拖下去,我觉得她恐怕会崩溃。不过,我也从她那里得到证实,罗俊的确通过手下跟她间接地联络过,也就是说,他对池清的行踪一直有所掌控。” 李队点头,“跟我们的分析吻合。她的情绪属于正常反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把她放出去,否则,即使罗俊有心跟她联络,也会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心存顾忌。” 单斌赞同,同时拧起眉头道:“虽然控告她杀人的证据不足,不过韩吟秋那边咬得很紧,也造了不少舆论,一心想置池清于死地,要让池清脱离出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唉,女人疯狂起来真是有够恐怖的。”李队叹道,“但是眼下的形势也不容我们继续拖下去了,看来,只能早点开庭,尽早了结了。” 一旁的成佳听得如坠雾里,“你们说的这都是什么意思啊?” 李队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们要求对董弈航一案重新立案已经得到批准,捉拿罗俊归案势在必行。如今,罗俊很有可能已经潜入境,但是此人一向狡猾谨慎,我们只能采取等君入瓮的策略,诱饵就是池清。” 成佳急道:“那果果呢,果果难道就不找了吗?” 李队摇头,“你还没看出来?池果果的失踪跟罗俊大有关系,我们前期的工作虽然已经很到位,仍然毫无收获,说明方向上出了问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等他们先动。” “你们就这么肯定罗俊会来找池清?”成佳对此表示怀疑。 “这个谁也说不准,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得付出全部的努力。”李队说着,语气也沉重了不少,“我们要还弈航一个公道,必须的。” 三人都沉默下来。 “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对池清不公平。”成佳不无尖锐地指出,“你们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着急果果下落的心理。” “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我们只能这么做。”李队道,也许是觉察出自己的语气强硬了一些,他又和缓地补充道:““我们面对的是一帮极为陌生且很危险的敌人,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看得清楚,而我们对他们却不了解,池清是最为重要也是唯一的与他们接壤的纽带,我们绝对不可能放弃。” 单斌开口道:“成佳,凡事有因必有果,池清当初的行为决定了今天的结果,即使没有我们介入,她一样也会面临这场劫难,谁让她——生下了果果。” 成佳哑然。 ------------ 4-1 池清一案开庭那天,尹成佳与单斌等人早早就进了法庭,坐在最靠前的一排位子上。 当苍白瘦削的池清被带上被告席时,成佳的心还是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在尹成佳的眼里,池清就是一个被“爱”所累的牺牲品,一个可怜无助的母亲,她站在那里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已经足够让成佳愧疚不已。 面对公诉人咄咄逼人的质询,池清除了简略回答外,并无多少斗志,有些问题简直就像设好了圈套让池清往里面跳似的,可池清却毫无警觉。 “这么说,你早就发现杜靳平对你有意,但当你得知他要送画,你还是单独过去了,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公诉人紧盯着她问。 “我不知道是他。”池清低声回答。 “你刚才已经说了,是订货人打电话过来要求更换送货地址,当时你的老板韩吟秋就在店里,就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或者把新的送货地址给她过目?” “我,我……”池清嗫嚅地说不出话。 “你其实知道那个地址就是杜靳平的新别墅,是不是?如果你让韩吟秋知道了,她就有可能阻止你去。你认为这是个机会,一个改变你们母子窘困生活的机会……” “不是那样的。”池清被他的推断惊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打断他。 “混蛋律师!”成佳捏紧了拳头恨恨低骂。 席间有些微的波动,不少旁听者开始议论纷纷。 “我们可以很容易就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跟杜靳平因为某些细节没有谈拢,他又强行要求与你发生关系,所以你怀恨在心……” 面对如此指控,池清的脑子里发出嗡嗡一片轰鸣声,她惶惧地往座席望去,接触到的是一双双鄙夷而疏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用手攥紧木栏杆,想要汲取些许力量。 而当她的目光扫向听众席的边缘时,突然整个人都僵直,一个身着米灰色西装的男子,正抱着膀子,一手撑住面颊,远远遥望自己。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副轮廓,即使至死,她都不可能会忘记!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呼吸骤急,公诉人的指责与席间的非议象波浪一样一圈圈往外退去,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忽然,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侵袭上头,她张了张嘴,想要呼唤什么,身子却失控一般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不好,出事了!”成佳愤怒地叫起来,便挤出听众席向前面冲过去。单斌却象被定住了似的没有动弹,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还凝聚在池清倒下去那一刻愕然的表情上。 他猛然间转身,目光急切地在后面搜索,人头攒动中,没有发现异常,他有些失望。 眼看着救护车把池清拉走,站在街道旁边的成佳还是愤愤不平,“公诉人怎么能这样信口胡说八道呢!明明就是证据不足嘛!” “主要是舆论导向太厉害了。池清如今在大众的心目中,就是个贪婪的第三者形象。再说,公诉人总是站在被害者一边说话的,他接触最多的人是韩吟秋,这也难怪。”单斌劝解道。 成佳有些忧愁,“唉,池清太可怜了。被刺激得都当庭晕过去了。” 单斌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已经同情心泛滥了。你呀,破案最忌讳感情用事,我看你还得好好再磨砺一下。行了,别撇嘴了,走!找个地方吃饭去。” 那个骤然而起的疑团在单斌的心里却没有因此而消散,反而越聚越浓厚,他坚信,池清的晕厥一定跟见到了某个人有关。 尽管警局方面希望池清的案子能早点了结,但鉴于池清的身体状况,不得不再往后拖延。 就在大家沮丧地准备继续空等时,案情却出现了谁也没想到的重大转机。 韦杰投案自首了。 坐在单斌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谨言讷行,怎么看都不象个冲动的人。 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不错的。 “人是我杀的,与池清无关。”他反复强调着这句话,“你们放了她吧。” “你为什么要杀杜靳平,他是你姑父吧?” “是。他是我的远房姑父,但他连禽兽都不如。” “说说那天的具体情形。” 韦杰点了点头,“那天下午,我原来准备回绣坊的,结果在停摩托车的时候看到池清在对面的公车站候车,她手里拿着幅绣品,估计又是去送货的,我就追了过去,想代她去送。哦,也不能说是‘代’,这本来就是我的活儿。” “等我开到对面时,她已经上了公车,我反正闲着没事,就跟着公车一路开过去。然后,我发现她去了杜靳平的别墅。” “你为什么要跟踪池清?”乘着韦杰停顿的片刻,单斌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韦杰稍稍迟疑了一下,低头轻语,“我……喜欢她。” 单斌扬了扬眉毛,眼含深意地向他望去。 韦杰脸上的羞赧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之色。 单斌没有发表意见,手一抬,“你继续。” “我一直疑心杜靳平这人道貌岸然,有几次还被我在夜总会撞见他搂着年轻女孩,只有我姑姑看不出来,想不到这次他竟然胆大包天,对池清动起了歪脑筋。” “我不希望池清有事,前思后想后还是决定进去。我把摩托车停在别墅区的外面,然后徒步走进去,我跟钟点工见过几面,所以她认识我,我叫了门后她就放我进去了。” 后来钟点工走了,我就悄悄潜到楼上,正好看见杜靳平在拉扯池清,当时我气得眼睛都红了,池清跑出去之后,我就用自备的一把弹簧刀把他给杀了。” “你出门为什么要带着刀?”单斌盯着他问。 韦杰笑笑,“常备的。” “钟点工在之前的供词里并没有提到过你。” “出事后,我就找到她,第一时间嘱咐她不要说出来,否则她也脱不了干系,她因为害怕被牵扯进去,就同意隐瞒了。” “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最后池清成了杀人嫌疑犯。” 韦杰脸上现出愧色,“我没想那么多,当时的念头就是杀了人得躲一阵,没想到后来会弄成这样。” “你躲在哪儿了?” “乡下一个朋友那儿。” “你父母难道不担心你?从来没找过你?” “我平时夜不归宿得多了,他们都懒得管我。” “你知道池果果被绑架的事情吗?” 韦杰眼里闪过一抹惊异,“池果果?你是说……池清的儿子?” “对!” “我不知道!他被绑架了?什么时候的事?” 单斌冷眼看着他,韦杰的惊讶倒不象是装出来的,“你肯定这件事与你无关?” 韦杰虚弱地笑笑,“我连杀人都承认了,你觉得我还有隐瞒什么的必要吗?” 单斌向马寿山和李队汇报了此事。 “靠谱吗?”马寿山皱着眉问。 “很多细节都跟现场查证一一吻合,而且,我们在那天门卫的监控录像里没有发现韦杰的摩托车,韦杰在供词中也提到,他是把摩托车停在了别墅区外面才步行进去的,这个细节很微小,我觉得是比较可靠的。” 李队沉吟,“就是这个作案动机实在是……” 单斌道:“韦杰平时就是个问题青少年,所以他身上带刀,一时冲动杀人也在情理之中,另外据绣坊其他员工也提到过,韦杰对池清一直都是很客气的,也最愿意帮她的忙。当然,这当中,也不排除他被人利用的可能。” 李队表情稍稍放松了些,“我会立刻派人去重新核对细节,只要能够证实人的确是韦杰所杀,池清就可以无罪释放,我们的计划就能继续下去。” 马寿山道:“释放池清问题应该不大,但韦杰杀人一事,我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暂且不去说这个动机能不能成立,他之前没有任何严重的前科,但从现场上看,能够做到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这绝对不象一个初案犯的手笔。这极有可能是一起收买与幕后操纵的协同犯罪。” 李队和单斌都认同地点头。 那个在审讯期间在单斌心头积聚而起的疑团再度飘了过来。 杜靳平一案因为韦杰的出现而峰回路转。 池清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赢来如此戏剧性的结果,当她走出看守所大门,迎面看到等候在车边朝着自己微笑的单斌时,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走吧,我送你回家。”单斌从她手上接过仅有的行李包,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很轻。 面对唯一的关切,池清拒绝乏力,她悄无声息地钻进车内,听着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恍如隔世。 一路上,池清始终缄默不语。 “饿吗?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好不好?” 池清摇了摇头。 “我跟局里商量过了,觉得你还住在原来那个大院不太合适,也不安全,所以想给你换个地儿住,你……” “我哪儿也不去。”池清轻轻地打断他。 单斌被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也有些尴尬,顿了一顿,才又缓言道:“房子已经找好了,在东城区,我昨天去看了看,挺清净的。” 池清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隔了半晌,幽幽地说:“我不能走,果果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下,无论她装得多么坚强,只要一想到果果,她的心就象被鞭子抽过似的又痛又酸。 快一个月了,他在哪里?吃得饱吗?穿得暖吗?对着陌生人他会害怕吗?有人打过他吗? 这一系列的疑问犹如一支支插上心头的利箭,把池清伤得鲜血淋漓!很多时候,她甚至不敢去想,拼命压制自己,让大脑呈现真空状态,否则,她迟早会疯掉! 可是,总在不经意间,果果的小脸就会映入她的脑海,用那双清澈而懂事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她,她心碎欲裂……. 单斌扭头瞟了眼她凄楚的面庞,心里也不好受,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们替池清想得再周全,也无法代替她去承受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伤痛,他决定尊重池清的意见。 那间破落的租房里,所有物品纹丝未动,单斌里里外外转了两圈,没有逮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他仍然不敢懈怠,思忖片刻,把自己手包里的一只笨重的大哥大和一张记载了联络方式的纸片郑重交给池清。 “晚上睡觉时你就把它开着,有情况赶紧给我们打电话,局里24小时有人执勤,我们也会派人手在这附近转悠,一旦发生意外,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池清接过那只如一块砖似的手机,瞄了两眼,放在了桌上,漫不经心地说:“谢谢。” 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单斌摘下帽子,抬手一虏后脑勺,“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的。”池清送他到大院门口。 临上车前,单斌忍不住又嘱咐她,“池清,我有预感,这两天极有可能会有事发生,不管你碰到什么人,何种情况,请一定记得告诉我们。” 池清低着头,无动于衷的表情。 “虽然我们的初衷是要破董弈航的案子,不过我答应你,果果我一定会给你找回来,请相信我。” 他把手搭在池清肩上,一双坚毅的眸子执着地盯着池清。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色,“谢谢。”她对他点了点头。 送走单斌,池清返身回自己屋里,在走廊上遇到两个女街坊,笑容尴尬地与她点了点头,池清素来与邻居不来往,也仅是点头之交而已。 擦肩而过时,池清听到一个对另一个窃窃私语,“就是她,平时就神神秘秘,独来独往的,这次听说连儿子都被人绑了,吓死人了。” “离她远点儿,别把咱们也搅合进去了,这种人,得让房东赶紧打发她走人……” 池清快步回到自己屋里,把门砰的关死。 ------------ 4-2 那块黑色的砖头还放在桌子上,像个阴森的窥伺者,目光灼灼审视着她,眼含嘲讽。 池清走过去,把它抓在手里打量,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她的果果没了,警察不好好去找,反而疑神疑鬼地认为是罗俊干的,还担心他会来找自己!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吗? 罗俊,罗俊……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令她倾慕过,曾经令她畏惧过,曾经又爱又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感情都已经象粉尘般飘散,随着空气灰飞烟灭! 她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为什么老天爷对她这么狠心!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要她的孩子,只要果果能回来!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抖动着的瘦削的肩上,隔着薄薄的几层单衣,池清能感受到那是一只透出凉意却极为有力的手。 恍惚间,她象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场逃难中。 那时,曾有一只类似的手将她从死亡中拽回来,扶持着她,守护着她。 她想起来了,那是罗俊的手…… 池清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挺起身来,惊惧地向身后望去,然后,她整个人都彻底惊呆了! 站在面前,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正是罗俊! “真的是你……”池清喃喃地低语,原来,在法庭上见到的并非是她的幻影! 他昔日清俊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姿犹在,只是那眉眼间仿佛又多了几缕沧桑,眼里也不再似从前那样隐隐燃过两团簇跃的火焰。 如今,他凝望着她的眼眸中,早已褪却了青涩的痕迹,幽黑深邃,却又仿佛有种特别绵软悸动的东西在里面,让人无法捉摸那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池清渐渐恢复了清醒,她紧张地向后退开几步,双手紧紧攥住桌沿,目光下意识地掠过桌上那块“黑砖”,虽然只是仓促且飞快的一眼,却没能逃过罗俊的眼睛,他的眸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悲哀,深藏心底的一盏灯倏然间黯淡了。 多少次,他曾幻想过与海棠再次见面会是何等场面,她是恨恨地扑过来厮打自己?亦或是泪眼相对,无语凝噎?还是转头就跑? 原来,都不是。 他于她,已经与“敌人”无异。 罗俊自嘲地笑了笑,把一切情绪不露痕迹地收起,“见到我,就这么害怕?” 池清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那带点儿磁性的男中音了,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乍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与她内心深处某个不可告人的渴望不谋而合时,她的心象被灼烧了一下,火辣火辣的,喉咙口更是犹如被卡住了似的,再也无法正常说话。 罗俊就近选了把椅子坐下,跷起腿,一手撑住下巴,目光还牢牢盯在池清脸上。 五年了,她变了不少,从前,她的美如犀利的锋芒,耀眼而灼人,能一下就扎进别人的心里。 但是现在——即使在大街上迎面遇见,罗俊大概都不会留意到她。诚然,她依旧有着清秀的面庞,可是支撑她美丽的张扬与灵气不见了,她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可见,一个人真正的美丽,并不纯粹来自于先天的容颜,更得倚仗后天的精神面貌。 这些年来,他很辛苦地想着她,可是充斥在他回忆中的,是她曾经的笑颜,那些调皮的对话,她纤巧灵动、能够弹奏出魔力音乐的手,而远非眼前这个徒留躯壳的女子。 罗俊有种错觉,他深深爱着的那个“海棠”,跟眼前这个叫“池清”的女子,的确应该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然而,如此假设并未让他感到如释重负,心的某处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很痛。 池清努力挺直了腰杆,摒弃了脑子里很多纷乱的念头,她意识到,他的到来,也许对找到果果是个转机。 “你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话才一出口,池清就已哽咽,她突然发现,无论自己曾经有多么坚强,原来在他面前,还是难掩委屈的心理。 然而,她很快就把那丝委屈抹煞。 眼前的池清对罗俊而言是何等陌生,而罗俊于池清,又何尝不是。 他坐在那里,穿着池清从未见过的华服,虽然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坐姿,却有凛然的威严流溢而出。还有他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中,总是闪烁出冷冷的微光,让人不寒而栗。 池清的眼眸转向他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她面前杀过人。她知道,在他们分离之后,他还经历过数场血雨腥风,那么,如今他的手上,想必又沾染了更多的罪孽了罢…… 池清迅速红起的眼圈彻底搅乱了罗俊的心绪,刚刚袅起的错觉也被击得粉碎——他终究无法把“海棠”跟“池清”区别开来对待,他是如此清楚,“她”们就是一个人,即使她变化再大。 罗俊转过脸去,避开池清哀怨的目光,淡淡地反问,“你凭什么说是我带走了他?如果真的是我,我还有必要出现在这里吗?” 池清被他两句话就给噎住,脸上旋即现出绝望与惊恐。 在此之前,尽管她对罗俊绑走果果半信半疑,但有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罗俊不会害果果,现在,一旦证实果果不在他手上,那么就只剩了一种可能! 池清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竟然荒唐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是罗俊,那该有多好! 她得不到果果也没事,只要果果能好好活着! 罗俊见她迟迟不语,遂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惶恐令他心有不忍。他站起身来,走近她,才发现她的手竟在不住地颤抖。 他心头泛起怜惜的涟漪,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握住了她的,池清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了他怀里,放声恸哭! 坚强冷淡的伪装一旦扒下,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颗再脆弱不过的心。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清香飘入鼻息,这久违的气息挑开了罗俊所有的回忆,让他在一瞬间热泪盈眶,仿佛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他紧紧拥着她,象拥紧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下巴在池清的头顶轻轻摩梭,他闭上眼睛,呢喃地唤她,“海棠,海棠……” 池清的泪水愈加汹涌,她不知道该怨谁,让她丢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走到这无法退身的一步。 她再也做不回海棠,就像破碎的镜子无法完好地粘合回去一样。 可是搂着自己的这个人却是如此执着,他要替她找回原来的身份,他要她永远当他珍爱的“海棠”。 “请你救救果果,求你!”池清哀哀哭泣,她已别无所求。 她在他怀里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盯着他,“果果他,他是……”她痉挛地说不完整。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的语气放柔了不少,“我来了有好几天了,一直在等你出来。你别急,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果果一定不会有事。” 这一刻,他们两个终于因为一个孩子而捆绑在了一起! 池清感到了来自周身的暖意和力量,她终于可以不再孤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罗俊是果果的父亲,他会找回果果! 池清的眼里闪过希望和喜悦的光芒,在瞬间将她重新点亮,罗俊望着她,久违的心火再度隐隐燃起。 这才是他的海棠! 无论沧桑变幻,他相信,他终能找回她!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捏起池清的下巴,眼神朦胧间,头已经俯了下去…… 双唇碰触的刹那,池清突然打了个寒噤,单斌那双坚毅的眼眸突然晃回她面前,“我答应你,果果我一定会给你找回来,请相信我。” 罗俊的唇先是轻轻地试探,继而带着疾风骤雨般的热情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辗转碾磨,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吸入口中,所有蕴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都被肆无忌惮的释放了出来…… 池清时而清醒,时而眩晕,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应该拒绝罗俊,他们身处两个完全迥异的世界,她曾经花了那么多的力气,吃了那么多的苦,才从他身边逃开,现在怎么能轻而易举地重蹈覆辙? 然而,当他娴熟地托着她的后脑勺,找寻着昔日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时,池清感到自己的心都在为之颤栗,身体原来远比灵魂更诚实…… 冷和热同时灼烧着她,池清在放纵与收敛的边缘徘徊游荡。而单斌的脸一再在脑海里迭现,那张正义的、容不下任何罪恶的灿烂笑脸,象一缕无法拒绝的阳光,要把池清从越陷越深的黑暗中拖曳出来。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犯跟从前一样的错误,她本已绵软无力的身体突然绷紧,双手用力,将痴缠住自己的罗俊一把推开! 两人都在急促地喘息,彼此相对,虎视眈眈。 “对不起。”池清垂下眼帘,心底有不安晕开,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 罗俊眼中的汹涌热潮终于缓缓褪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做了场梦,是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他满怀寒意地望着与自己咫尺相隔的“海棠”,阻隔他们的,除了那些无法重来的前尘旧事,还有时间。他想起那个在她身旁阴魂不散的警察,脸隐隐泛青。 池清生怕自己粗硬的举止让罗俊变卦,她很快又抬起头来,央求地看着他,“救果果的事,请你一定……” “他也是我的儿子。”罗俊打断她,声音骤冷,“如果他有事,有人就得替他偿命。” 池清呆呆地看着他,罗俊此时的表情还有他说话的语气令她如此陌生。 “不。”她悲哀地摇了摇头,“我只要他活着回来。” 罗俊却不再看她,调匀了呼吸,径自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嘱咐,“先别急着报警,给我七天时间,我会让你见到孩子。” 门开了,又悄然合上。室内空空荡荡,唯余海棠一人。 她久久盯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难以置信刚才的一幕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源于自己的一场梦境。 黑色的砖块已经抓在手上,池清看着那不停闪烁的红色的信号源,心乱如麻。 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单斌? 罗俊跟单斌,他们都曾给过自己承诺,她究竟应该相信哪个? 池清长久地思量着。 最终,她把那只大哥大慢慢放回桌上。 ------------ 5-1 果果的手脚都被绑着,动弹不得,他想转个身,但是根本不可能。寂静比骚乱更加能让人产生恐慌。 他刚才分明听到了几声枪响和叫唤声,近得就象在他耳边一样。紧接着,车子不再颠簸,仿佛被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和嘴巴都被贴上了黑色的胶条,但仍能感觉到细微的光线交错,与此同时,后备箱里特有的那股闷热难闻的味道消失了。 “仁哥,人在这儿呢!”一个年轻男子直着嗓门在喊。 很快有脚步声走近。 “快捞走!”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嗓门很粗哑。 果果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把抄起,凌空晃了没多会儿,就被横着放下来,身下似乎是椅垫,如海绵般柔软。 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稍顷,他再度陷入先前那觉得无边无际的颠簸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被塞进后备箱里,而且很快,就有人替他揭掉了眼睛和嘴巴上的封条。 一阵麻栗栗的疼过后,他得以重见天日,但是眼睛显然适应不了乍现的强光,他不得不再次把眼睛闭上。 有人在给他松绑,耳边传来交谈声。 “嗬,这孩子怎么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小姑娘呀?”是粗哑嗓门的那个,“来,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儿。”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在果果脸上粗糙掠过,然后停留在他右边脸颊上,手指小心翼翼地一捻,“操!我还以为是刀痕,原来是块泥巴!” 果果的手脚都自由了,他睁开眼,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离他最近,有着公鸭嗓的那个年纪略微大一些,长相粗犷,带点儿凶相,所幸对果果的态度还是挺温和的。 “来,小子,坐起来让我瞅瞅!” 果果怕他翻脸,挣扎着乖乖坐了起来。 赵仁发将他前前后后翻过来倒过去察看了好一会儿,这孩子除了瘦了点儿,没别的毛病,他大大放下心来。 “会说话吗?” 果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还是一声不吭。 赵仁发笑骂,“那干嘛不开口,你傻啊!”粗糙的手在他头上揉了揉。 身旁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那个被唤作“涛子”的年轻人赶紧接起来。 “仁哥,你的电话。” 赵仁发对着电话豪迈地嚷,“接到了接到了,就在我身边……哎……好,明白……” 果果见这俩人神色都不象之前那拨般凶神恶煞,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儿,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涛子从包里拿出来一块面包,就着水瓶大口吃起来,果果看在眼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你饿?” 果果点点头。 涛子掰下一块来递给他,“诺,吃吧。” 果果立刻把整块面包都塞进了嘴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 赵仁发接完电话,回头看见涛子还在往果果手里塞面包,果果的两个眼睛已经撑得往上翻了! 他扑过去一把拍掉果果手上的面包,朝涛子喝骂,“你猪啊!会噎死他的,赶紧给他喂点儿水!” 边说边从果果嘴里把面包抠了出来。 果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哪经得起你这样喂啊!”赵仁发气急败坏,“回头要出点什么事儿,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涛子闯了祸,也是脸煞白,喃喃地问:“仁哥,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 “你给我记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该问的少问!”赵仁发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上的水杯,给果果灌下去几口。 涛子被骂得灰头土脸,蹲在一边不吭气儿。 赵仁发抱着果果拍了几拍,总算给他缓过气儿来了,皱眉对涛子道:“你犯什么倔!赶紧过来帮忙!” 赵仁发吩咐他把面包调在水里,一口一口喂给果果喝。两人说着话,氛围才和缓下来。 开车的显然也是赵仁发多年的搭档了,这时回过头来朝赵仁发道:“阿仁,你不干这行很久了吧?怎么着,手又痒啦?还是最近缺钱啊?” “切!”赵仁发嘁他,“我赵仁发可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我说老杨啊,按理,咱们合作也好多年了,不该瞒着你,不过这次的事儿,上头嘱咐了不让说,你就别为难我啦!” 老杨哈哈一笑,“成,有你这句话,我啥也不问了,只管收钱走人!” 果果吃下去小半杯水泡面包,只觉得比从前在家里吃到的红烧肉都要香,他眨巴着眼睛还想再要点儿,赵仁发不给了,让他躺着好好休息。 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色渐黑,他们已经在另外一辆车上了,这回是涛子开车,那个老杨早就不见了。 果果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嘴里更是干得要命,赵仁发正低头瞅着他,面色犯愁,不时拿手在他额头上试探,“怎么这么烫呢!” 果果扯了扯领子,嘟哝着嚷,“我热。” 赵仁发赶紧扶他起来给他灌水,回头吩咐涛子,“开快点儿,这小子病了!” 涛子领命,车子开得飞快,颠簸更厉害了。 “仁哥,我总觉得咱们这回哪儿有点不对劲。”涛子把心头的疑虑吐露出来,“那辆车好像知道咱们会经过,早就停好在那儿了,还有,怎么这一路上过来连个拦的都没有,这也……太顺利了点儿吧?” 赵仁发经他这么一提醒,细细一琢磨,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过他很快就挥了挥手道:“孩子都到咱手里了,还怕他个鸟!再说了,这次是老常亲自出马给办的,他胆儿小,跟我又十多年的交情了,不可能出妖蛾子!” 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总似有根弦牵绊着,无法顺畅起来,“开快点儿,早点让他们完事走人才是正理!” 涛子应声提速,又惴惴地问:“平常泰国那边不是很少来人的么?这回怎么……” 赵仁发正在沉思,鼻子哼了一声,“还不是不相信我。 自从跟了罗俊后,钱是没少挣,但罗俊这个老板城府深得很,光让你做事,却不告诉你原委,很多时候,一个麻烦处理完了,赵仁发才明白当时有多凶险,事后出一身冷汗是常有的事。 饶是如此拼上了老命,也不可能象程英那样得到罗俊彻底的信任,毕竟赵仁发离得远,虽然地位重要,终究是条外线,搞不好哪天为了自保就把他这边给斩断了,有时候想想也难免寒心。 不过赵仁发有一套自己的准则,所谓做生不如做熟,到哪儿其实都一样,没人肯出钱养闲人。在罗俊手下干最大的好处就是获利大,老板是个慷慨的人,知道他跟手下都不容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有时给出的份额连赵仁发自己都忍不住乍舌,也由此圈住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弟兄。 想到这里,赵仁发的目光不觉瞥向躺在一旁位子上的果果,能让罗俊出山,这孩子何其神通! 赵仁发其实是个聪明人,早就猜出果果的身份,只是老板不明说,他也懒得问,倒是由衷感慨了一句,“得亏老常手脚利索,这要再拖下去,我看我这块地界儿也呆不长了。唉——” 一声叹息夹杂了几分庆幸和几分感慨,干他们这一行,挣得哪一分钱不是抵上了性命换来的?! 涛子张了张嘴,一想到刚才被赵仁发抢白了几句,遂憋屈地又把嘴闭上,不再自讨没趣了。 果果给灌下去半瓶多的凉水,发不了汗,胃里又给冰得难受,再加上车子开得飘来晃去,益发昏昏沉沉起来。 赵仁发紧盯着他的变化,猛然间大喊,“涛子,赶紧停车,这孩子要吐!” 车子甫一停稳,赵仁发抄起果果就蹦下车,把他背朝上托着,果果顿时好一通呕吐,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原本白皙的脸一下子蜡黄。 涛子也跳下车来,顺手给赵仁发递了瓶水。 赵仁发摆摆手,他给果果粗粗收拾了一下,扭头朝两边看了看,对涛子道:“也差不多了,我就从这儿走,你把车子开到老常那儿,他知道怎么处理。” 涛子答应着,返身进车,很快又出来,手上多了把黑乎乎的手枪,他递给赵仁发,“仁哥,你小心点儿。” 赵仁发把枪揣好,点了点头,朝涛子一努嘴,“快走吧。” 果果晕晕乎乎地趴在赵仁发的背上,他的背宽阔且厚实,一点也不象妈妈的那样瘦弱。每次生病,妈妈背着他上医院,果果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从她背上摔下来。不过赵仁发一身的汗味,不比妈妈身上,总有好闻的味道,极清淡的幽香,若有似无,让他感觉很踏实。晚上睡觉时,果果喜欢挨着妈妈睡,只是妈妈经常做噩梦,好多次,他都被她的尖叫声惊醒,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等待妈妈开灯。 灯光一亮,妈妈就会轻轻凑过来察看有没有惊动了他,他于是把眼睛闭得牢牢的,仿佛睡得很熟的样子,良久,会听到妈妈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时候,他就明白,大人也会害怕。 可是果果不想让妈妈难堪,所以他装睡。 有时候,那盏灯会亮很久,于是果果装睡就会很吃力,他把眼睛偷偷睁开一丝细缝,就可以看到妈妈正在打量他,默默流着眼泪。 果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妈妈如此害怕,他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长大到足够可以保护妈妈。 一想到妈妈,果果又开始犯愁,他离开妈妈好多天了,本来以为可以很快就见到她,没想到现在反而越走越远了。 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幼儿园热闹的嚣叫声,一会儿是妈妈面含微笑的脸,一会儿又是那些对他呼来喝去的陌生人凶恶的表情…… 这些影像来回交错,盘踞在他脑海里,让他再也疏离不清思路,渐渐地,意识越来越迷糊,他昏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从赵仁发的背上挪到了床上。他虚弱而小小的身体整个儿陷在了软和的被窝里,温暖且舒服。 他怯怯地睁开眼,打量这完全陌生的环境,是间很豪华的房间,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漂亮奢华的钻石吊灯,但是没有开,室内的光线来自两边柔和的壁灯。 房间里很安静,果果略略转动在枕头上的头颅,立刻看到右手边的椅子里端坐着一个人,他顿时紧张起来,心里企盼赵仁发的出现,那个人虽然长相凶恶,对他却没动过粗。 他下意识地想维持刚才昏睡的假象,但已经来不及,椅子里的人看到他恢复动弹,立刻凑了过来。 “你醒了?”带着磁性的男声因为柔和,格外悦耳。 果果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尚且年幼,不懂分辨相貌俊丑,只是笼统觉得这张脸很好看,还有几分令他诧异的亲切感,也许因为对方的眼里满含了惊喜和激动。 “嗯。”果果点点头,破天荒地回应了他。 罗俊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守候了他三个多小时。 当赵仁发把昏迷的孩子从背上撤下来时,罗俊再也忍耐不住,抢先一步推开想迎上去的手下,双手一抄,直接把果果接了过去。 这个孩子好瘦,简直没有几两肉。这是罗俊把他抱在怀里时的第一感觉,当他低下头去,打量果果时,赫然发现他长得有多象自己,尽管他的脸型象海棠,下巴比较尖,显出几分女孩才有的秀气来,可是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无一不是自己的翻版。 把果果轻轻放到床上时,罗俊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然在轻微地抖动,他没有在意手下略含异样的目光,转头吩咐小齐立刻给果果作了全身检查,除了发烧和虚弱外,没有明显的外伤迹象。 给果果喂过药之后,罗俊驱逐了所有的人,独自呆在房间里陪伴果果。 他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床上这个瘦小的男孩身上挪开。 这就是他罗俊的儿子! 一股以前从未体会过的血缘之情油然从心底生起。 此时,果果一个凝视和一句短促的回答就让罗俊整个胸腔都饱胀了喜悦,他在儿子的床边,居然有几分无措。 “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他起身拿起水杯,想想不妥,又想开门去叫些东西来吃。 “我渴。”果果轻声叫道。 “哦。”罗俊赶忙返回,俯身把他抱在怀里,拿起水杯给他一口口喂着喝。 他的表情如此虔诚,还带着一丝激动,让果果感到惶惑。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四目相对,某种心灵相通的暖流在彼此的心田流淌而过。 罗俊有刹那的晕眩,他仿佛正在照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许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曾有过偎依在父亲怀里的幸福时光。 然而,一切都是如此奢侈,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儿子。 低头看着怀里乖顺饮水的果果,罗俊蓦地醒悟,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也许,他根本不该见这个孩子,而是应该直接让人将他遣返给海棠。 因为,当他搂着果果,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再也撒不开手了。 有人很轻地叩门,过了片刻,小齐推门进来,打算再给果果量一下体温,但是,房间里的这一幕令他瞠目结舌! 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不难猜出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小齐终于明白这一次,为什么老板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亲临现场! “老板,我得,给他再量一下体温。”小齐尽量压制住心头的诧异,语气平和地向罗俊请示。 做保镖的,除了身手要好以外,还要有很强的耐受力,几个保镖中,小齐最受罗俊的赏识,因为他很象从前的罗俊,荣辱不惊,泰山崩顶也能不动声色。 罗俊没有放果果回床上,直接把温度计要过来,“等一会儿我给他量吧,刚喝过水。” 小齐很识趣地推开,还没到门口,又被罗俊叫住。 “让厨房炖点粥,凉了给端过来。” “好。”小齐答应着退出来。 带上门后,他脸上难掩的讶然之色经久不退,坐在沙发里的几个人正无所事事地打牌,其中一个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没出什么事吧?” “没。”小齐径自向厨房走去,神色恢复了平静。 ------------ 5-2 这是一栋独立的复合式别墅,外面还有个木栅栏围起来的小型花园,从远处看过来,配上西坠的落日,是一幅典型的欧式休憩风光图。 赵仁发正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抽烟,小齐拾级而下,在他身旁坐下。 “来,抽一根。”赵仁发见了他,立刻热情地给他让烟。 小齐没客气,从他举着的烟盒里拾了一根,自行点上。 “这趟辛苦仁哥了。” 赵仁发收起烟盒,大大咧咧地挥挥手,“给老板做事,应该的。” “你跟老板有五年了吧?”小齐问道。 “是啊!”赵仁发挺感慨,“一直在内地跑,跟你们这些老在老板身边的人不好比啊!” 小齐笑道:“哪里,其实我们谁都清楚,老板最看重两个人,一个是程英,一个就是你仁哥。” 赵仁发听了,甚为舒服,哈哈一乐,“小齐哥你太抬举我啦!” “那孩子……”小齐欲言又止,他不是多舌之人,但这一次,实在是因为太过意外。 赵仁发看看他的脸色,心领神会,“怎么,你也知道了?” 小齐笑笑,“猜的。” “那女的我见过。”赵仁发在缭乱的烟雾中眯起眼睛,“很漂亮,嘿嘿。” “比大嫂还好看?”小齐到底年轻,话一问出口,自己就尴尬起来。 赵仁发比他自然多了,搓了搓面颊,“那俩人完全不一样,知道吧,没法比。” “那……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小齐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我哪儿知道。”赵仁发哼哼道。 小齐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妥,换了个话题:“这次的事,应该是华帮在搞鬼吧?” “嗯。”赵仁发恨恨地点了点头,“可惜让老姜那老小子跑了,就逮着几个虾米,没怎么用手段就全给招了。” “那女的……”小齐觉得这样称呼海棠十分别扭,但又实在找不着别的词语,“她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仁发深知小齐是罗俊身边的亲信,乐得跟他套套近乎,便一五一十地说开了,“也是老姜干的好事,他买凶杀了人,然后栽的赃。说起来,杀人那小子也够狠的,据说还是死掉的那个的什么表侄子,啧啧,居然下得去手!所以说啊,钱有时候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狠狠抽了口烟,“也是杀人利器啊!” “最后不还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小齐不以为意,冷哼着道。 赵仁发嘿嘿笑道:“他要不去自首,只怕会死得更难看!” “韩冬肯定会拿这事大做文章。”小齐忧心忡忡,“我是担心大嫂那边……” “有什么消息吗?”赵仁发对此也很关心,立刻也把耳朵竖了起来。 “没。”小齐却摇了摇头,“一直不方便跟程英通电话,怕被追踪到。” “唉!”赵仁发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老板根本没必要亲自过来。咳,当然了,他即使呆在泰国,也一样不会安生。不过话说回来,母子两个都出事,这落谁头上都得急,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啊!至于尤小姐那边,”他越说越乱,这种事儿光想想就头疼不已了,于是重重咳嗽两声,草草下结论道:“总之夫妻间的事吧,就得靠他们自己去调解了,是吧?” 小齐咬牙道:“华帮这次实在太阴损,得好好整整他们。” 赵仁发摇头,“这事儿我看老板肯定得认栽,没法跟人家谈去,没准儿韩冬就等他找上门呢!找机会吧,找机会直接把他做了。对了,你们出来也有一阵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老猫在这儿不是个办法,迟早得给人发现喽。” “老板没交待。”小齐朝身后眺了一眼,若有所思,“他似乎……另有安排。” 赵仁发把烟蒂扔在脚下,用力捻了几捻,脸绷得紧紧的,“这儿不能呆太久,得想办法转移。” 小齐也警觉起来,“你发现什么问题了?” “我怀疑,”赵仁发再度眯起眼睛,“这孩子是有人故意放的。” 半夜,果果的烧不但没退,反而又高了,他开始说胡话,不停地叫“妈妈。” 罗俊心急如焚,衣不解带地在床边陪着他。 小齐把赵仁发的顾虑跟他说了,请示他的意见。 “地方找好了没有?” “仁哥已经去找了。他让我们收拾好东西,天一亮就去西缇,他在那儿接应咱们。” 罗俊看着面颊被烧得通红的果果,眉头紧皱,“让赵仁发别找了,先去弄个像样的医生过来。” “这……”小齐一下子为难住了。 他们藏身在这儿是瞒着人的,一旦让外界知道了,就凶险无比,如今除了那些明的、暗的仇家,连警察都在千方百计地找罗俊。 但是看着老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齐实在开不了口拒绝。 “好,我这就去办。”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转身欲走。 “等一下!” 罗俊起身,嗓音沙哑,“不必了。”略微一顿,又道:“你看着他,我出去走走。” 小齐挠挠头发,没有言声,他能理解老板此时的心情。 在清冷的院子里伫立片刻,罗俊烦躁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他答应了海棠,七天之内就把果果送到她面前,事实上,找到果果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凭着直觉,他感到事情一定不简单。 赵仁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这也正是他自己顾虑的地方,这儿终究不是泰国,有太多埋了雷的区域他无法涉入且无从辨别, 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之中,只有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刚才被果果的病搞得乱了方寸,差点就酿成大错,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如何对得起那几个多年跟他出生入死、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兄?! 果果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无论他有多么舍不得,罗俊明白,自己的前面没有出路,死是早晚的事,他不能感情用事,必须尽早把孩子送回海棠手中。 一根烟后,思路愈渐清晰,对着当头的明月,罗俊决定,把所有的计划都提前,他不能白来这一趟,要做的事就得做得彻底,且干干净净。 天蒙蒙亮时,果果的烧神奇地退掉了,而且还感觉到了饿,连喝了两碗薄米粥。罗俊又高兴又心疼地抚着他的头,喃喃自语,“这孩子命大。” 这一点也象他自己。 按着赵仁发的安排,他们很快转移到了另一处安全的住所,是一栋陈旧的公寓楼,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设施也非常简陋。 面对赵仁发的抱歉,罗俊只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离罗俊兑现诺言的日子还差一天了。 果果自从退烧后,食欲也增加了不少,他依旧不怎么爱说话,但只要跟罗俊单独在一起,他就显得特别乖,有问必答,那副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罗俊告诉他,很快就会送他回去见妈妈,果果很高兴,连连点头。 想到即将面临的分离,罗俊有些伤感,他搂着果果,问:“将来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会!”果果回答得很肯定,“叔叔,你是除了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那你……爸爸呢?”问这句话的时候,罗俊不知缘何心里忐忑不已。 果果眨了眨眼睛,心情低落,“我没有爸爸。” “你妈妈,她怎么跟你说的?” 果果摇头,“她从来不提爸爸。”他抬起头,看着罗俊,“不过我知道的,每个人都有爸爸。我一定也有。” 罗俊蓦地很难过,无法迎视他澄澈的双眸。 “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他语气艰涩地与果果商量。 果果的眼里掠过惊诧,但很快又被羞涩替代,他的小手拽住了罗俊衣摆的一角,半晌,轻轻唤了一声,“爸爸。” 小孩子只知道,谁对他好,他就也对谁好,在心里,他何尝不希望这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啊! 罗俊忽然感到喉咙口有一股暖暖的气流要破堤而出,他猛地一把将果果搂进怀里。 果果稚嫩的双手缠绕在他脖子上,附在他耳畔又连连叫了几声,“爸爸,爸爸……” 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但是一旦叫出来,又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让两个人都着迷不已。 罗俊把一只用糖果纸折的蝴蝶递给果果,这是给他换衣服时在他衣兜里发现的,“还给你,很漂亮,好好收着。” 果果珍爱地塞回衣袋,“这是思桐的爸爸给我们折的,我跟思桐一人一个。” “思桐?” “嗯,她是我同学,她爸爸是警察,她妈妈死了,所以她没有妈妈。” 罗俊一听就明白了。 果果想起思桐坐在单斌肩上时得意洋洋的小模样,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我回去就告诉他,我也有爸爸了。” “果果,”罗俊揉着他细软的头发,心里酸楚极了,却又不得不叮嘱他道:“我跟你见面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好么?” “为什么?”果果很是不解。 “我……”罗俊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果果无限期待地望着罗俊。 罗俊别转脸,朝着虚空勉强笑了笑,又转过来,抚摸着果果的后脑勺,“会吧。” 果果想了想,很认真的点头,“那好,我答应你,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罗俊强调。 小齐敲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两个人在拉钩,罗俊一脸慈爱的笑意,看得小齐发愣。 听到开门声,罗俊仰起脸来看着他。 小齐回过神来,忙道:“老板,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罗俊点点头,站起身,沉吟了几秒,把果果一把抱起,走出门来。 院子门口,两辆黑色的越野车和四五个整装待发的手下正静静等候着,罗俊向他们微一点头,众人即刻会意,迅速钻入车内。 赵仁发坐在第一辆车内指路,罗俊跟果果坐了后面那辆车。 果果见车内的大人一个个肃穆庄重,心里有些忐忑,死死挨在罗俊身边。 罗俊感觉到他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唇角勾了勾,伸手抚慰地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别怕,我带你去见你妈妈。” 听他这么一说,果果稍稍觉得安定了些。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吗?”果果感到好奇。 “算认识吧。” 果果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罗俊的手在他白皙细嫩的脖子上轻轻摩挲着。 “妈妈如果知道你救了我,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果果迟疑了片刻道。 罗俊低头看看他,眼睛深藏在墨镜背后,看不出什么表情,“最好不要让你妈妈知道。” 果果虽然不解其意,但他跟罗俊相处了这些天下来,只觉得他事事皆可信任,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罗俊甚感欣慰,又接着嘱咐道:“记住,不管谁来找你,不管他们问什么问题,都不要回答,否则——” 他把果果抱在自己膝上,“也许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 果果蓦地感到一阵恐慌,因为罗俊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生离死别一般,他使劲摇着头,“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这实在不象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他比同龄人懂得要多得多,是否因为他承受了过多的艰辛? 罗俊倏然间将果果紧紧拥在怀里,心头象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疼痛难忍。 车子开到一处废弃的仓库前停下。 赵仁发先跳下车,领着几人疾步进去察看现场,没几分钟又奔了出来,朝倚在后面那辆车上的小齐打了个响指。 小齐俯身叩了叩车窗,玻璃飞快地卸下。 “老板,都妥当了。” “好。”罗俊下车,牵着果果的手往仓库内走。 果果环顾四周,心里七上八下,这里哪有妈妈的影子! 正惊疑不定间,罗俊已经蹲下身来,抚了抚果果的脸,“我不能跟你妈妈见面,所以,一会儿你得在这儿等她了。” 果果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罗俊从自己脖子里将一条铂金链子褪下,给果果仔细戴好,“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将来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兴许就不认得你了。如果有机会再碰面,这条链子就是个凭据。” 说到这里,一种沧桑之感油然而生,罗俊的眼眶竟微有湿润。 果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到了什么,小手探进口袋,摸出那枚用糖果纸叠成的蝴蝶,郑重递给罗俊,“那我把这个送给你好了。” 罗俊接在手里,哑然失笑,但看着果果不苟言笑的小脸庞,他也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同意。 赵仁发走过来,恭谨地提醒,“老板,时候不早了。” 罗俊站起来,低声问他,“电话打过了?” “嗯,刚打。估计他们二十分钟内能赶到。” 纵有千般不舍,也难逃分离的时刻,罗俊收起所有欷歔的情绪,把果果抱起来,又紧拥了一会儿,狠狠亲了他一口,突然神色一转。 “孩子,委屈你了。”说毕,把果果抛给赵仁发,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果果懵懂之际,刚要张口呼他,赵仁发拿一块小手帕往他鼻息间一按,一阵晕眩侵袭上头,他即刻间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仓库外的车旁,小齐正低头娴熟地装着一架枪,罗俊走过去,抬头,眯眼瞅了瞅西偏的日光,又目测了一下附近那座水塔,枪的射程为90米,这座水塔造得相当完美。 他把手上一只金表褪下,递给小齐,“完事后去菲律宾躲一阵。” 小齐没接,“我不需要这个,仁哥都安排好了。” 罗俊把表塞进他怀里,叹了口气,“拿着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谢老板。”小齐知道罗俊的脾气,没敢再推,把表收好。 枪已经装配完整,他举起来,朝着远处试瞄了一下,又很快收好,从口袋里取出一帧相片,与罗俊作最后确认,“是这人吧?” 罗俊瞥了眼相片上的单斌,“嗯。” “我们通知的是俞小姐,他会来吗?”小齐仍有疑问。 罗俊没有回答,隔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只要他来,就别让他活着离开这儿。” “明白。” 罗俊用力拍了拍小齐的肩,“我走了。” ------------ 6-1 第七天的太阳冉冉升起,池清一夜无眠,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桌子上,那只黑色的话机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红色的信号,象一道-隐-密的诱-惑,无声盯视着她。 整整七天,果果和罗俊都是音信皆无,池清在漫长的煎熬中,那点本就稀薄的对罗俊的信任终于消弭殆尽。 她不愿再无望地等待! 话机已经抓在手中,单斌的号码她早已倒背如流,可是,手指触摸着第一个数字键,却迟迟无法用力按下去。 “先别急着报警,给我七天时间,我会让你见到孩子。” 那是罗俊给她的最后的承诺,仿佛早就洞悉了她内心的犹豫。他冷冷的语调象一盆冰水,无声无息间就浇灭了池清心头所有的勇气。 他是爱她的,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变过,池清无法否认,反而是她自己,在坚持与逃离间徘徊辗转,既缺乏飞蛾扑火的勇气,也没有办法让心肠彻底硬起来,与他决裂,世间最痛苦的感情莫过于此。 再信他一次吧,再信他一次。池清坐在床沿上,心里喃喃自语着,握话机的手颓然垂下。 午后时分,池清正在洗刷厨房间,话机突然“嘀嘀嘀”地响起来,她以为是单斌,他经常用这只电话与她联络,但鲜有好消息告诉她。 走近看时,却是个陌生的号码,池清心头一漾,预感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果然,听筒里传来截然陌生的声音,粗哑无比,“你儿子在XXXXXX路XXXXXX号的XXXX仓库,赶紧过来!” 池清的心骤然缩成一团,“你,你是谁?” 对方却是很不耐烦的口气,“你管我是谁哪!赶紧过来,否则后果自负!”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池清还手捧着话机,哆哆嗦嗦地四处找来笔和纸,然后凭着记忆吃力地把刚才仓促听到的地址记录下来。 那个仓库非常偏僻,她不敢独去,来不及细思其中原委,她立刻打给了单斌——她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 听着池清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的诉说,单斌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 “你别着急,我马上过去找你!”他简短地截住她的话。 “他说了,就,就给半个小时,我,我……”池清急得不成语句。 “听着,不会有事的!你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我们过去,知道吗?”单斌沉稳的声音仿佛能够传递镇静,池清不再争辩,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胡乱点了点头。 单斌火速向马寿山等人作了简短汇报。 李队疑心是否有诈,马寿山皱眉沉吟,“无论如何我们得去走一趟,万一孩子真在那儿,说什么也得把他带回来。” 单斌点头同意,“马头儿,我看这么着吧,时间紧迫,要不要先通知那片的派出所先派人将XX仓库围起来,以防生变。” “也可以,但务必交待派出所的同志要谨慎,不可打草惊蛇。另外,我不建议你把池清带上一起去,如果真是个圈套的话,她去反而有危险。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把孩子带回来。你赶紧带上几个人赶过去,不要延误了时机!” “好,我这就去!” 池清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实在呆不住家,她锁了门跑到大院门外,在街边驻足观望。 等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见一辆警车姗姗来迟,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地扑了过去,没想到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尹成佳! “单斌呢?”池清错愕地问,“他说过让我在家等他的呀!” 成佳清了清嗓子,耐心解释,“单斌已经赶去XX仓库了,我们担心其中有诈,所以不想让你涉险,一等接到孩子,他会第一时间给你送回来。” 池清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隐忍了多日的焦虑与怒意在此刻悉数爆发,“那是我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让我一起去?!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你们有没有把我的孩子放在心上?!” 成佳看惯了池清低眉顺目的模样,没想到她会骤然间翻脸,一时也有些无措,同时也为她曲解同事们的好意感到委屈,但是想到池清为了果果的失踪,短短数日已经憔悴如斯,况且果果的失踪与她的疏忽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她的恼意便再也无法攒聚成团。 池清脸红脖子粗地叫闹了一番,神经质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早已超过“绑匪”给予的时间了,她绝望不已,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掩面恸哭。 面对过往的行人,成佳感到窘迫不已,赶忙俯身要把池清拽起来,“你,你别这样,先起来,在这儿不好看。” 池清置若罔闻,只是赖在原地哀哀地哭着。 成佳没辙,只得陪她蹲下,默默地挨着她,任由她发泄。 “这么多年,我,我就只剩了一个果果,如果……连他也要离开我,我……”池清痛哭地说不下去。 “不会的,你要相信我们。”成佳见她如此悲观,也着急起来,“你要相信我们,你要相信……”她咬咬牙,“你要相信单斌,在他手上,从来没有输过案子。” 池清哭得涕泪交流,连连摇头,“不,我现在谁也不信。我没希望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成佳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池清,她不接,眼睛鼻子都哭得红肿不已。成佳心有不忍,给她在脸上轻轻抹了几抹,柔声劝慰,“你别胡思乱想了,不会那么糟糕的。做我们这一行吧,常常会看到不少反常的例子,反正,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能放弃希望。” 池清此时已经脆弱不堪,无助的眼神哀伤地望着成佳,后者不得不努力摆出一个微笑,“真的,你相信我!来,我们先回去,也许过不了多久,单斌就能带着果果回来了。” 单斌等人飚车到郊外,派出所带头的同志小秦早已侯在外围,简短寒暄后,单斌问起里面的状况。 “没什么动静啊!”小秦纳闷地回答,“我跟另外两个同事一起走近了看看,连个人影子都不见,不会是什么人恶作剧吧?” 单斌皱了皱眉,朝身后几人一摆手,“你们都别动,我进去看看。” 刘亮赶忙唤住他,“等一下。” 单斌扭头,见刘亮从车里抖露出一件防弹背心来,虽然面色郑重,眼里却还是难掩笑意,“穿上这个吧,成佳特别嘱咐过的。” 单斌心头一暖,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套上了。 这个废弃了多年的仓库,挑高足有七八米,四周均是破碎不堪的玻璃,地下杂草丛生,隔几米远就堆了一堆不知所谓的杂物或者垃圾。虽然仓库内面积很大,却不是一览无余的,在离大门很远的尽头,被分割出来好几个单间。 单斌见视野所及处并无可疑事物,遂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些小隔间里。 走进去的时候,他的手紧张地举着那柄已经推上膛的枪。 小隔间没有门,他在门框外谨慎地移动,逐一浏览隔间内的状况。 当他的头转过某个角度时,眼前仿佛恍惚了一下,凭着多年的经验,一种不祥之感隐隐生起。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阵轻微的悉嗦声突然从角落传来,单斌警觉地转身,惊愕地发现了被绳索绑住,全身蜷缩在地上的果果! 与此同时,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的果果也看到了他,软软地唤了一声,“叔叔!” 单斌又惊又喜,端详左右无人,赶忙跑了过去,给他松绑。 “好孩子,别怕,叔叔这就带你出去!” 门外,一干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直到看见单斌带着孩子安然无恙地出来,才都大大松了口气。 在仓库周围检视了两三圈,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的迹象,盘问果果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不敢耽搁,先把孩子安置妥当再说。 坐在车里,单斌第一时间给池清拨了电话,为了让她彻底安心,他让果果亲自跟池清对话。 当那一声熟悉的“妈妈”透过听筒传到池清耳朵里时,她再也忍耐不住,喜极而泣,不停地对成佳说:“谢谢,谢谢!” 成佳也高兴极了,不仅因为果果被救回来了,而且单斌也好好的,这原本是她最担心的事。 连单斌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简直如做梦一般,一旦平静下来,刚才的那点疑虑又清醒地找回了来路。 离仓库越行越远,透过后车窗,单斌朝那个谜团重重的地方再度望过去,赫然见到了那座水塔。 果果先被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成佳也陪着池清赶了过去。而单斌则火速回局里给马寿山汇报情况。 “事情的确蹊跷,对方既不求财,也没明确的要求,把孩子拘禁了一个多月,最后就这么给放了,确实感觉很莫名其妙。他究竟用意何在呢?” “头儿,我想再回去看看现场,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单斌其实还惦记着那座水塔,他总觉得能从那上面得到些什么讯息出来。 马寿山应允了,“别一个人去,自己小心点儿。” 单斌带着刘亮再度回到“绑-架”现场。 黄昏时分,光线已经不是很好,两人端着手电在仓库内又转了两圈,除了绑孩子的绳索外,什么线索都没有。 “嘿!收拾得可真够干净的。”刘亮悻悻地说。 “这说明他们在此地呆的时间并不长久。”单斌沉吟着道:“走,咱们去水塔附近看看。” “哦,好。” 两人来到水塔下面,这同样是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建筑,一路走上去,铁质的扶手锈迹斑斑。 单斌走在前面,他走得极慢,俯头仔细地查找台阶上是否有印迹。 “怎么,你怀疑匪徒上来过?”刘亮看着他的行为揣摩。 “嗯。” 天的水泥台阶,由于前一阵下雨的缘故,没有多少积灰,而生锈的铁栏杆上也看不出明显的被什么人触摸过的痕迹来,单斌不死心,继续朝前走。 到了顶部,他沿着圆形的水塔外围绕了一圈,最后停驻在某个点上。 “这儿,有问题?”刘亮左右端详,没搞明白。 “你看!”单斌指了指前下方。 刘亮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刚好可以清楚看到仓库内的一间小隔间。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果果。”单斌解释地言简意赅。 刘亮还是有些糊涂,“你的意思是,匪徒在这儿搞监视?” 单斌俯下身,默不作声地察看他面前的铁栏杆,注视了许久,他索性蹲下身子,在栏杆底端的地面上,他看到些许铁锈的碎屑。 “有人曾经在这里架过枪。”他指着那堆铁屑对刘亮道。 刘亮看看地面,又看看对面的仓库,他学过射击,明白这样的角度,只需一把M25狙-击步-枪,就可以把房间里的人搞定,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是他没有开枪,这是为什么?” 单斌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印证了心里的疑团,但并未因此而彻底拨开云雾。 “不知道,也许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也许……他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果果的消息是池清告诉自己的,难道匪徒要杀的人是池清?! 不过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就是他在营救果果的时候,匪徒并未走远。 这个想法令单斌心头一紧,“走吧,赶紧回去找马头儿。” ------------ 6-2 尹成佳拎着两盒饭菜蹑手蹑脚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果果已经醒了,池清正拨了橘子一瓣瓣喂给他吃。 见成佳走进来,池清赶忙满面笑容地起身迎上去。 成佳把饭盒搁在床边柜上,嘱咐池清道:“我刚去对门的小饭馆里打的,乘热吃,今晚上我陪不了你们了,得赶回去开会。不过别担心,局里派来陪夜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池清很过意不去,“医院里有饭卖的,你这……” 成佳快人快语地打断她,“哎呀,医院那饭菜能吃嘛!”她说着俯身去逗果果,“臭小子,终于醒啦?还认识我不?” 果果小嘴一努一努地嚼着橘子,就是不开口说话。 “这孩子!”成佳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又直起腰来,紧赶着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同事们也该到了。 池清歉然道:“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跑前跑后的,你有事就赶紧忙去吧,别为我们耽误了时间。” “哪儿的话,回去开会八成也是为了你们的事,这不绑匪还没抓到嘛!”成佳在床头坐下,抚了抚果果的头,“说真的,果果一回来,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了。前一阵真是吃什么都不香。” 池清感激地说:“尹警官,你跟单斌……警官一样,都是好人。回头见着单警官,请一定替我向他说声谢谢。” 成佳笑道:“瞧你一口一个警官,我听着都别扭,单斌这会儿肯定在局里忙呢!我看明天他准会过来看果果,到时候你自己跟他说得了。” “医生说果果的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受伤的痕迹,就是身子骨有点虚,精神上又受了些惊吓,需要好好静养。如果没什么意外,明天大概就能出院了。” 成佳点头,“那敢情好。” 她注视着池清,认真道:“我看你们就别再回原来的住处了,万一匪徒再找上门搞点儿妖蛾子出来实在不值得。上回单斌给你们找的一处真的不错,而且我们也在现场作了必要的设置,你们的人身安全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这回池清没敢再执拗,看着低头闷声不语的果果点了点头。 没多会儿,两个陪夜的同志就到了,成佳跟他们作了简单的交接,就匆匆离开了。 夜幕渐渐降临,果果到底虚弱,倚在妈妈怀里听了会儿故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池清给他把枕头放下去,掖了掖被子,“来,躺下睡吧。” 果果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躺好,池清望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只觉得百看不够,她俯下首,轻轻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一下。 一道银色的光一晃而过,池清怔了一下,目光停留在果果的脖颈处,她伸出手指,小心地捻起那根质地柔滑的铂金链子,摊在手心里细细打量,神思蓦地恍惚起来。 果果感觉到了异样,努力睁开眼睛,见母亲正对着自己颈脖中的项链发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妈妈。” 池清被他唤醒,把链子从他脖子里褪下,又反复看了好几眼,不安地问果果,“这是哪儿来的?” 一整天,果果都没敢跟妈妈以外的任何人说过话,因为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位好心救自己的叔叔抖露出来,可是他并不想瞒着妈妈,他不相信妈妈会害那个叔叔。 “一个叔叔给我的。” 池清的手抖得厉害,“是,是他……带你走的?” 果果连连摇头,“不是!是他救了我。他对我很好,还……”他一下子收了口。 “还什么?”池清神色焦急地盯着他。 “还……让我叫他……爸爸。”果果边说边畏怯地瞅着妈妈的脸色,生怕她动怒,他知道妈妈不喜欢提到“爸爸”这个字眼。 池清心头酸涩不已,“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果果见母亲没有生气,心里踏实了不少,“叔叔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否则以后他都不会再见我了。妈妈,那个叔叔对我很好,我真希望……”他顿了一下,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盯着池清问:“你说……他,他真的是我爸爸吗?” 泪水沿着池清的面颊滚落到手心,将铂金的冷光糊成一片,她蓦地攥紧手心,转过脸去。 “妈妈,你怎么了?”果果见母亲流下泪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惶惑不已,睡意皆无,他吃力地爬起身来,要去拉池清的手。 “妈妈,你别哭了,我不要爸爸了,你别哭,好不好?” 池清回身搂住儿子瘦弱的小身体,把脸埋在他温热的小怀抱里,再也无法抑制心头难言的情感,咬着唇泣不成声。 成佳赶到警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没顾上吃晚饭就直冲马寿山的办公室,一推门,立刻被里面缭绕的烟雾呛得连声咳嗽起来,单斌、李队、刘亮等人端坐其间,讨论得如火如荼。 “成佳回来啦!赶紧过来坐。”马寿山掐灭烟头,挥手招呼她。 成佳皱起眉头,捂着鼻子走过去,不满道:“你们抽了多少烟啊?我差点就要打119了。” “119就别打了,给我们打点儿饭来倒是真的。”李队笑着打趣。 “哟,你们也没吃哪!”成佳讶然,“那行,我这就给你们买饭去。” 她抬脚欲走,被单斌一把拉住了,“你别跑来跑去了,坐着歇会儿吧,我们这会也快开完了。一会儿出去吃夜宵,李队请客。” 听着单斌体贴的言语,成佳心里头顿时美不滋儿的,也不管旁边几人别样的谐趣目光,旁若无人地挨着单斌坐下了。 马寿山对这其中的眉眼官司视若无睹,清了清嗓子道:“我看就这么着吧,立刻封锁附近所有通道,严查过境人员,尤其是带异国口音的人。既然泰国方面查不到罗俊的具体去向,想必他是转道走的,这样查起来难度的确不小,但只要他还在我们这块地界上,咱们就得尽一切力量抓捕到他!” 散会后,成佳缠着单斌打听细节,“这究竟唱到哪一出了啊?已经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绑匪就是罗俊了?” 单斌把一叠资料扔回桌上,踱到衣帽间去换衣服,“没那么简单,歹徒十有八九不是罗俊,但必定跟罗俊大有关系。” 隔着门,成佳叹了口气,“可惜果果受到惊吓,平常就寡言少语的,这回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今天跟他扯了好半天,这孩子倒好,愣是一句话没说。” 单斌换好了便衣走出来,笑了笑道:“我的看法刚好跟你相反,这孩子不肯说话不象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倒像是装出来的。” 成佳诧异地盯着他看,继而有些生气,“他才多大啊,能有多少心计,你也太能歪曲别人了!” 单斌喝着水摇头道:“你还真像马头儿说的,不适合干刑警,太感情用事了。” 成佳被他扣了顶大帽子,顿时吱声不得,赌气沉默了。 单斌又道:“医生给果果作的全身检查一出来我就看了,报告上说,孩子两天前曾经发烧,并服用了一种药剂。” 他给成佳读了一串生僻的英文词,见成佳面露困惑之色,他解释道:“这是一种退烧的特效药,但并非国内医生常用的药剂;另外,我们营救果果的仓库现场,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的,而这种精心体现在他是故意要让我们救孩子,所以现场一个绑匪都没有;从以上两点可以推断出,孩子曾经转过手,而接手方希望把孩子平安送回给池清,又不想亲自露面,这说明什么呢?” 成佳听得入神,见单斌目光闪亮地盯着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如果是罗俊救了果果,又通过这种方式把果果给送了回来,一切的确就合情合理了!怎么说,果果也是他的儿子啊!” 单斌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A4纸,那上面有张两寸大小的黑白图片,成佳好奇地凑过去,“这是谁?” 单斌盯着那已经有些走样的相片,静静地吐出了两个字,“罗俊。” 成佳眨巴着眼睛,从他手上把纸夺过来,仔细端详,“看着还挺帅的呢!怎么就当上黑社会了呢!” 一抬眼,见单斌神色怪异地瞅着自己,她吐了吐舌头,表情立刻庄重起来,“这是哪儿来的?” “请泰国警方的朋友帮忙找到的,此人一向低调,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我已经正式向马头儿作了请示,要求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此人。” 他深吸了口气,“4.26一案的揭晓,指日可待。” “你确信不会抓错?”成佳对着相片上罗俊似笑非笑的眼神问,怎么看也无法把他跟“凶残、冷血”划上等号。 单斌把纸收好,放进手抓包内,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现在就去找池清,让她给我们做一下确认。” “喂!”成佳匆匆迎上去,“你怎么能肯定池清会配合我们?就凭你把果果救回来了?可是她未必不清楚这实际上是谁的功劳啊!而且,我有种感觉,池清并没有真的忘记罗俊,否则咱们之前也不会审得那么辛苦了!” 单斌扭头瞥了她一眼,笑道:“看来你的心理学学得还可以。” “哎呀,你别打岔嘛!”成佳绷着脸拦在他面前,“我的意思是,咱们好不容易跟池清把关系缓和了一下,如果你现在就去找她做这么敏感的事,会不会让她觉得咱们太过功利,又缩回原先的保护壳里?那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单斌仰头望了望黑丝绒般的天空,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其中,慵懒而无聊。 “你分析得没错,之前她的反反复复确实都跟罗俊有关,但是,”他垂下头来,眼神笃定,“我还有一个致命的杀手锏没有亮出来。” “是什么?”成佳一下子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单斌只觉得她的双眸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可爱地闪烁着纯真的光芒,他忍不住笑了。 “跟我走吧,先去吃点儿东西。至于是什么杀手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池清没想到尹成佳跟单斌半夜还会再杀回来,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一对眉眼神情无一不相似的男女,池清的心里泛过一阵微妙酸楚的涟漪。 她并非真的对单斌动了感情,只是他对她来说,是属于阳光的一部分,可望而不可及,她曾经为他的灿烂已经播洒及自己而沾沾自喜,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场虚幻而荒唐的梦。 只有成佳,能够配得上他的光芒,能够神态怡然地站在他身旁而不自惭形秽。 “果果睡着了?”成佳向她身后探头探脑。 池清点了点头又赶紧招呼他们,“进来坐吧。” “不用了。”单斌客气地回绝,“别打扰了孩子休息,我们——是来找你的。” 单斌交待陪夜的两个同事小心看护果果,这才对池清道:“能出去找个地方坐一坐吗?” 池清没法拒绝,只能撇下果果,一路随他们走出医院,向街对面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大排档走去。 “果果的事,多谢你了。”池清及时向单斌道谢。 “没什么,有惊无险。”单斌笑吟吟地回道,又似有深意地瞄了池清一眼,“只可惜,没有抓到嫌犯。” 池清脸上闪过一抹僵硬,顿了片刻才不自然地点头附和,“是啊!” 在大排档坐下,成佳问他们要什么,她自己跟单斌刚吃了出来,池清也没有心情用餐,最后还是由成佳作主,给每人来了碗热豆腐脑。 “晚上还挺冷的,喝着暖暖身子。”成佳热心地拉着气氛。 三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儿很快就端上桌来。单斌慢慢用勺子挑着,并不往嘴里去,他在思量该以何种方式开口。 单斌坐在池清对面,目光有意无意划过她的面庞,但见她神色犹疑不定,仿佛有什么心事。他最终决定开门见山。 “池清,果果失踪的那些日子,罗俊真的没跟你联络过?” 池清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心里有些慌乱,竭力镇定下来,盯着碗里的豆腐脑儿摇了摇头,“没有。” “我们得到确凿消息,罗俊已经离开泰国,目前很有可能藏匿在本市。”单斌目不转瞬地望着池清,“如果他去找你,希望你能够及时通知我们。” 成佳也紧张起来,一会儿瞅瞅池清,一会儿又瞅瞅单斌。 池清抿了抿唇,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抬起头,勉强迎着单斌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好。” 单斌象想起了什么,放下勺子道:“哦,对了,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 他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那张印有罗俊相片的纸,递到池清面前,“你能辨识一下,这张相片是不是罗俊吗?” 池清听他如是说,顿时神色一变,低头赫然望下去,经过数番的传真复印,相片显然已经大有走样的趋势,但那熟悉的轮廓和眉眼,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的。 “不怎么象。”池清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把纸还给单斌。 单斌密切关注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你确信不是他?” “太模糊了,看不清楚。”池清强撑着解释了一句,目光转向别处。 单斌没有立刻把相片收起,他随意搁在手边,低头默默地吃了会儿食物。成佳不明白他葫芦卖的什么药,当着池清的面又不敢多问,只是纳闷地拿眼使劲瞄他。 池清更是食不知味,她已经后悔这么轻率地抛下果果跟他们出来了,本来她完全能以果果为借口搪塞单斌的邀请。 从果果脖子里的那根项链,池清已经可以断定是罗俊救了儿子,他答应过自己,七天内把孩子送回来,最终,他果然做到了。 搂着儿子恸哭的时刻,罗俊过去待她的种种好处又浮上心头,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从理智上来说,她是愿意协助警方破案的,这样,她也可以结束长达数年的噩梦,从此以后堂堂正正做人、生活。 可是私下里,她扪心自问,是否真的舍得把罗俊交出去?一旦想到他将要受到最严厉的裁罚,甚至今生今世,她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时,她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疼得透不过气来! 于是她明白,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无论自己有多么不愿意,他都已经侵占住了自己的内心,这辈子,她再也无法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只要他活着,哪怕她恨他,怨他,终究还算有个念想。她无法想象,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她将如何孤独地行走! 一碗豆腐脑儿吃完,单斌把碗推到一边,重又拾起罗俊的相片来细细端详,他的这个动作再度让池清紧张。 “池清,我想你也知道,我们要找罗俊,是为了了结4.26的那个案子,还董弈航一个清白,也把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池清低着头不接他的茬儿,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豆腐脑儿。 单斌其实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只要她听着就好。 “不过我们同时也在调查你母亲、以及你丈夫刘永忠的死因,这点大概你并不知道。” 池清握勺的手一顿,目光停滞在某个点上。 “前两天,开车撞你母亲的司机被我们找到,他承认了你母亲和你丈夫的意外均是由他一手造成。” “……是谁?”池清的手微微颤抖。 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头最致命的疼痛,因为过于强烈的自责,她甚至想到过自尽,可惜最终没能成功,反而阴差阳错地跟果果一起存活了下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确如罗俊所言的那样,是一场意外,而今,单斌却告诉她,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 单斌慢慢地展开答案,“凶手你也许不认识,但是他背后的指使人你一定不会陌生。” 此言一出,不仅池清面色灰白,连成佳都惊异不已,暗忖这难道就是单斌所谓的杀手锏?! 成佳转头看着单斌,他脸上没有丝毫说笑的意味。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嘴里缓缓说出那个名字。 “罗俊。” “哐啷”一声,勺子坠地,池清浑身象筛糠一样地抖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地、无力地反击,目光绝望地射向单斌,“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说。” 成佳看着她这副被打击到底的模样,心里难过极了,愤愤地睨了单斌一眼,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就被单斌投过来的目光给震慑住了。 那道目光中,含着凛然的正色,尽管有些陌生,但成佳明白,那里面绝对没有阴暗,她狠了狠心,坐着没动。 “那名司机目前已经被收押起来,他描述的事件经过以及种种细节都与我们当时保存的相关记录吻合,罗俊为此给过他几笔钱,从银行记录来看,的确是由境外转入的。尽管目前还没有量刑,不过受人指使行凶杀人,量刑肯定不会低,他没必要往自己头上栽赃。” 胸腔的某处莫名刺痛,耳鸣声喧嚣不已,池清的脑海里交叠轮放着母亲临死前的那些触目惊心的镜头,那一道曾经印上她心头,又被时间擦净的疑虑此时再度浮现出来。 “是你,是你杀了我妈妈?对不对?”那是她对罗俊发出的绝望的呐喊! 还有永忠被人抬回家来时,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原来,那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猜测都是真的! 罗俊似笑非笑的颜面从虚无的幻境中逐渐清晰起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她曾经的恋人,是她儿子的父亲! 他又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是害死永忠的主谋! “不,不,不。”池清再也承受不住,她抱着自己的脑袋,身子不断地矮矬下去…… 成佳吓了一跳,赶忙俯身去拽她,“池清,你没事吧?池清?” 在这个深夜的人影稀疏的大排档里,池清再次崩溃,蜷缩在成佳怀里,揪着她警服的衣襟,哭得涕泪交流! 成佳的眼圈也被感染得发红,一味搂着她,轻拍她的背部,希望能让她由此得到缓解。她虽然没经历过池清那种痛苦,但同是女人,她能理解她的绝望与悲戚。 由始至终,单斌一直沉默地望着她们,他是间接给池清带来这些痛苦的人,尽管他知道此时说什么话最合适,但他忽然想,也许让池清痛痛快快哭一场不是件坏事。 曾经的仇恨,因为无疾而终而被她逐渐忘却,时常在脑海里沉渣泛起的,反而是与罗俊度过的那一段短暂而又缱绻的时光,前因后果皆被抹去,只有那最纯粹的一段,在无人辨识、辗转反侧的夜里,一遍遍在心头滚过,从曾经的疑虑上碾压过去,从曾经的仇恨上碾压过去,徒留思念,越积越厚…… 然而,终究要醒来的,或迟或早。 池清的心早已疼得麻木,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对罗俊抱有任何幻想了,哪怕是潜意识里的。 哭泣耗掉了池清大半的精力,累倦至极的她,吞咽掉苦涩的往事,泪眼婆娑地望向静静躺在一边良久的那张纸,那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她的一个无法挣破的梦境,撕扯不碎、如鬼似魅…… 她明白自己应该走向何方,那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跟果果唯一的出路。 终于,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又迅速地递给单斌,艰难而苦涩地吐出了两个字,“是他。” 单斌单手持纸,眼里的坚毅堆积弥深。 ------------ 7 赵仁发为罗俊做事多年,却甚少与罗俊同车,更别提是这么紧挨着坐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合适,浑身觉得不自然。 “老板,来一根?”他掏出随身带着的烟盒,殷勤地递向罗俊。 罗俊睁开半眯的双眼,低头瞥了一眼,摇头,他不喜欢在密闭的空间里抽烟。赵仁发见他拒绝,自己也不好意思独享,只得又讪讪地把烟收好。 罗俊睨向车窗外,他们正沿着山路蜿蜒而下,往西南方向迅疾驶去。 他的心里没来由涌起怅然,当然是因为果果,此次一别,不知再见该是何年何月了。一想到那个乖巧的孩子,罗俊的心底蓦地柔软成一片。 他的手伸进裤兜,摸索到临行前果果赠与他的那枚纸蝴蝶,他把它握在掌心,拇指顺着蝴蝶的外形缓缓摩挲,仿佛是在抚摸果果纤细的脖颈。 “这是思桐的爸爸折的,他很厉害的,他是个警察!” “单叔叔对我跟妈妈都很好,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思桐说单叔叔专门打坏人,他拿枪的样子可神气了!” 果果稚嫩的嗓音蓦地在耳边响起,罗俊眉头微皱,仿佛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心,他觉得难受,手上用力一捏,那只蝴蝶在掌心里无声地扭曲成一团。 赵仁发看看手表,兀自嘟哝,“快半小时了,那帮警察差不多该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他瞅了眼罗俊,鼓起勇气试探地问:“老板,俞小姐该不会……一个人去吧?” 罗俊扯回思绪,目光直直地投向正前方,半晌没有言声。 以海棠的聪慧,是否能猜透那个电话正是来自他的七日承诺呢?但即使她有所领悟,也不至于愚蠢到会独自行动的地步。 所以,他算准了姓单的警察会首当其冲地亲临现场,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 单斌大概至死也预料不到这场游戏实则是为他精心准备的罢! 他跟单斌素未谋面,然而,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罗俊依旧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危险气息! 单斌是一个冷静理智的猎人,从不气馁和放弃,正嗅着每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一步步向他逼近! 当然,罗俊很清楚,如果没有海棠跟果果的事,单斌再怎么努力,也无非是原地踏步,他们彼此碰触不到,他也就无需将单斌放在眼里。 罗俊没有想到的是,单斌会从海棠身上找到突破口,他用攻心术接近她,自然而不露声色,令海棠毫无戒备,几乎就要爱上他!这是让罗俊切齿和无法忍受的!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罗俊已经非常明确,单斌,必须死! 罗俊重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每到大事来临之际,他感到的从来不是恐慌,而是异乎寻常的镇定。 思绪,却无法自控地漂游纷飞。 如果海棠没有报警,他是否会感到欣慰? 可是,这可能么? 罗俊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他跟海棠见面后的第二日,蒙查就辗转给他发出了讯号:中国警方的触角已经伸向泰方,而调查对象正是他罗俊。 于是,他异常清晰地领悟到,中方的警察在对董弈航被害一案上的长期盲摸局面结束了,而他们唯一的信息来源,即使再没脑子的人都能猜出会是谁。 然而,罗俊并没有因此而对海棠感到愤怒,从她目睹自己杀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始终飘飘荡荡、犹犹豫豫,无法安定地落在某一点上,她的矛盾与痛苦均因他而起,如果说在这个世上他还欠着谁的,大概也只有海棠了。 他们,彼此欠着彼此,却无法找到偿还的途径。 她的一切行为他都能理解,也因此而更感到悲哀。 赵仁发见罗俊不开口,又自言自语似的唠叨,“杀了那个警察,估计今晚这附近的通道都得封锁,幸好咱们走水路,老常是自己人,不会出什么乱子……” “小齐那边你多留意点儿,我不希望他有事。”罗俊掐断他的念叨。 “哦,这你放心,我安排他去乡下我一个亲戚家呆一阵,等风头过去了再送他去菲律宾。”他说着,瞄了罗俊一眼,“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 罗俊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有些不悦,“有什么话直说吧。” 赵仁发本来不想把深藏心底的隐忧告诉罗俊,但这几日他也在反复地琢磨,虽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罗俊尽早办完事走人,不过万一背后真有什么猫腻的话,到头来倒霉的终究是自己,搞不好罗俊还会以为自己跟那帮莫名其妙的绑匪沆瀣一气,所以,乘着这难得的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他既是想提醒罗俊,同时也算是提前撇清自己。 “老板,我总觉得这趟绑人,不是那么简单,它的幕后一定还有什么人……”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坐在前排的保镖依塔的话机突然间响了起来,他接起,听了几句,立刻转身递给罗俊,神色异乎寻常地凝重起来,“老板,程英来电,好像是急事。” 罗俊探身接过,赵仁发咽了口唾沫,瞪着眼睛紧张地等待,如此非常时刻,程英冒险从泰国打来这个电话,一定非比寻常。 “唔……你说……”从罗俊简短的回应中,赵仁发根本无从得知些什么,但是他很快发现,罗俊的面色越听越阴沉,最终转为铁青。 通话仅持续了十来秒就断了,罗俊握着话机的手因为用力,指关节逐渐泛白。 赵仁发正惶惑着摸不清楚状况间,罗俊已经把话机递给他,用沙哑的语气迅速吩咐他,“通知你的人,赶紧跟小齐一起撤,直接去码头!” 赵仁发连连眨巴了好几下眼睛,“不,不收拾那……?” 罗俊阴冷的目光投射过来,他赶忙低头拨号码,没几秒就通了,这个时候,人人都很紧张。 赵仁发一边迅速传达指令,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毕竟杀警察的罪名太大,罗俊一走,还不得是他给擦屁股! 车子里始终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气氛,赵仁发还是拎得清眼色的,一看罗俊那肃杀的表情,便不敢再瞎问,生怕撞到什么枪口上,惹火上自己的身,一路上,他难得把嘴巴管得严严的。心里却始终无法释疑。 三个小时后,他们如期抵达南部海岸的一个小码头,老常早已等候在这里接应他们。 老常与罗俊是第一次见面,赵仁发少不得替双方引荐一番,当然,罗俊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给老常,只说是经济上犯了点儿错误的商人,要出去散散心。 乘着等小齐的间隙,赵仁发瞅空子拉住依塔盘问,依塔见他也不是外人,便用他那半吊子的中文结结巴巴给赵仁发解释了一通,赵仁发连蒙带猜,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袋也嗡地大了起来。 “想不到,真想不到。”赵仁发喃喃地感慨,“居然后院起火了!” 约莫一小时后,小齐终于与他们顺利会合。 老常的船已经准备妥当,只待罗俊的命令便可启航。 罗俊把自己关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凝神思索,赵仁发去汇报了一下情况,见他迟迟不出来,也不敢多催,只是来回踱着步,他们一刻不走,他肩上的胆子就一刻卸不下来。 小齐早已从依塔那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拍了拍赵仁发的肩,让他稍安勿躁,“让老板好好考虑清楚再说吧。” “唉!”赵仁发愁眉苦脸,“我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事儿。你说这女人糊涂起来怎么就内外不分的呢!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知道了又怎么样!至于要死要活的嘛!还搞绑架,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么多年没孩子,那孩子岂不是老板的心头肉,万一碰伤了哪儿,这几年的夫妻情份都够悬!” 小齐不方便对此说三道四,苦笑笑道:“我不是女人,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赵仁发压低了嗓音,“要是果真如此,我看老板这泰国不一定回去得了。” 小齐无语地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地蹲在码头上抽着烟,赵仁发突然打了个哆嗦,“你说,尤小姐离开泰国,她会不会,会不会……跑这儿来了?” 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赵仁发一下子烦乱不堪,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界儿,真出了啥事,他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齐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会,老板这趟过来的真实目的是瞒着大嫂的,她不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我看未必。”赵仁发并不乐观,“孩子是她找人绑的,她在暗,老板在明,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只怕她是要挣个鱼死网破了。” 是个好天气,一轮红日正在天际缓慢西坠,象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橙红色大蛋黄。 远远地,依塔在朝他们挥手喊叫。 小齐振作起来,“过去吧!或许老板已经拿定主意了!” 罗俊站在木屋的檐下,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手下正从两三个方向朝他这边奔来,心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沧桑之感。他扯起嘴角,竟没来由地笑了一笑。 他镇静沉稳的表情让手下感到心安,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小小的风浪,只要紧紧跟着他,就能顺利跨越过去,殊不知,在接到程英电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种心理准备在更早以前他就已经作好了,他这一生,似乎很难有平平静静度过的时光,每一步踏出去,都似踩在刀尖上,不得不时刻绷紧了弦,集中精神,小心应付。 这样的生活,不能说不累。 曾经,他期盼过跟心爱的人过最平凡世俗的那种日子,然而,终究明白那只是奢望。 回过头去眺望来时路,他赫然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只是在当时,他以为那是命运眷顾他而给他的一个机会。 厄运亦或好运,不走到最后,谁又能分辨得清楚?! 站在罗俊面前的一共五人,除了赵仁发外,其余四个均为他从泰国带来的手下兼随身保镖,都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此时,罗俊站在众人的中央,目光逐一览过每一个,最后停留在赵仁发脸上,“你,跟我进来一下。” 赵仁发连霎了几十下眼睛,转头又望望小齐,众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个个没什么表情,再看罗俊,已经抬脚先进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 “把门关上。”罗俊在木屋里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目光如电地盯视赵仁发。 赵仁发依言照办,转过脸来,见罗俊神色冷峻,知道没什么好事,为了给自己加点儿底气,他不由自主地把胸膛挺了挺。 罗俊双掌交握,漠然看向他,“我再问你一遍,孩子的事,你跟谁提过?” 赵仁发一听,脸立刻发白,心中叫苦不迭,老板这趟过来,果真是认了死理,他这下子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是,即便洗不清,也还得洗啊! “老板,您是知道我的,我赵仁发虽然是个粗人,这么些年跟着您,给您捅过篓子没有?!您别说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我压根就不清楚,就是您给我交待得明明白白了,我能找谁说去?您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哪!” 罗俊冷眼瞅着他急赤白赖地给自己辩解。 赵仁发一跺脚,咬牙狠道:“我要敢在您面前说半句谎,让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行了。”罗俊一闭眼,向后靠去,“你全家不就你一人么!” 赵仁发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 罗俊的脸色明显和缓了不少,他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步,“我叫你进来,不是让你给我赌咒发誓来的。有时候,一个人说出一句话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已经把祸根给埋下了。” 他踱到赵仁发跟前,凛凛的眸光让赵仁发背上微微起汗,他自知有个短处,就是好喝酒,不知罗俊这话外之意是否在此? 不过他苦思冥想,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何时跟何人提过这茬儿。 罗俊拍拍他的肩,赵仁发顿时心头一松,这通常意味着老板到此为止了。 “你跟了我也好几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心里都清楚。至于孩子,”他顿了一顿,赵仁发意识到他故意没有提及“海棠”,“这些年我委托你帮忙照顾了多次,想必你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仁发不敢点头应和了,他知道此类情况下,还是装傻比较合适些。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怎么捅出去的,眼下也没时间去追究,我只是希望这一次,咱们能跟从前一样,顺顺利利地走过去。” “老板,您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赵仁发盎然道,他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他还没见过有罗俊摆不平的麻烦。 当然,这次的麻烦跟从前比,显然要特殊得多。 罗俊只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朝赵仁发点点头,“你去把他们几个都叫进来。” “哎!”赵仁发巴不得赶紧退下。 待人都齐了,罗俊言简意赅地吩咐赵仁发, “想办法送他们四个去菲律宾,以后也不要再回来。” 说毕,他将藏于身后的一个小皮箱递给了小齐。 小齐等人大惊,“老板,您不跟我们一起走?” 罗俊背对着大家,“我得回泰国。” 小齐与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坚定地向前一步,“那我们跟您一起回去。” 罗俊笑了笑,转过身来,“你们几个都是跟我多年的弟兄,这次的事刚刚起了个头,后面还有一幕好戏要开场,我不想大家最后因为我没了命,乘现在还有机会,能走的赶紧走。” 他又向一旁呆呆杵立的赵仁发也道:“你手上的生意也都搁了,找地方去避一避。” 赵仁发没想到事态会演变得如此严峻,私下里,他还是觉得罗俊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尤珊儿闹点儿情绪么! 但他决计不敢把意思表达出来,正要领命出去,小齐一把拦住了他,“等一下,仁哥!” 罗俊看着一脸激动的小齐。 “老板,我们都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没有您,也许早就横尸街头了!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会让您说出刚才那番话来,但我们也不是忘恩负义的鼠辈,您刚才的安排实在是看轻了我们。” 罗俊面庞上的肌肉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别开脸,不看小齐。 小齐慷慨激昂地继续道:“不管泰国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刀山火海,总之,只要您去哪儿,我小齐是肯定要跟着去的,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可怕!你们说呢?” 他扭头扫视其余三位,众人无不热血沸腾地点头附和。 即便心里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罗俊听着手下这番信誓旦旦的话,也不由不觉得温暖,眼眶竟微有湿润。 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的冯齐云,那时的自己,如小齐一样被人信任,却没有象小齐这般衷心效命,他一时难言心头感慨,一颗心,忽然沉重起来。 命运轮回,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定了定神,罗俊平息下微漾的情绪,淡淡解释,“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次回泰国,是去解决一桩私人恩怨,哪怕一死,也绝无怨言,我不想拖累你们,更不想看到自相残杀的局面。” 几句话一说,潜台词不言而喻,的确,在此之前,谁也没想过要跟尤珊儿动刀动枪。 小齐道:“我们也只是随你回去而已,不管出现什么状况,我们都只听你的吩咐便是了。” 依塔也附和道:“老板,也许,也许情况没您想象得那么糟,好歹还有程英在。” “是啊!无论如何,您得让我们跟着您,否则到哪儿都心里不踏实!” 罗俊沉吟良久,见众人都没有先行避开的意思,积郁的心头也生出些许豪情来,“既如此,那么,我们同回泰国去,赵仁发,让老常立刻备船,我们今晚就走!” 天色刚暗,罗俊等人已在老常的安排下匆匆用过晚饭,简略收拾了随身行李,就往那艘货船上而去。 因为是偷渡,藏身处极不舒服,老常收钱不菲,上船安置妥当后,他还对罗俊跟赵仁发连连抱歉。 赵仁发推着他道:“废话少说,一路上确保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你放心,这搜船做这种生意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没出过问题。” 赵仁发随他一起下了船,返身遥望那艘在水中微微飘摇的小货船,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什么时候开船?”他问老常。 “别急,等船夫一到就走,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儿。” 然而,一刻钟后,他们等来的人,却不是船夫。 小货仓逼仄拥挤,还有一股子陈年霉味,在鼻息间若隐若现地缭绕。小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轮流抛给大家。 依塔把烟夹在耳朵上,用泰语快速对小齐说道:“你小心把船给点着了。” 众人都笑起来。 小齐满不在乎地把烟点上,“就你最怕死!” “怕死就不会上这条船了。”罗俊替依塔回答,又转头问依塔,“回去后想干什么?” 依塔腼腆地一笑,“我妹妹明年就念完大学了,想给她找个可靠的婆家。”他跟妹妹从小失去双亲,相依为命。 “他妹妹长得是这个!”有人竖着拇指夸赞。 依塔憨厚的脸上洋溢起骄傲的笑容。 小齐玩笑道:“赛朗不是喜欢你妹妹嘛!现成的妹夫,你还找什么找?” 依塔哼了一声,轻蔑地道:“那个亡命徒,我才不会让妹妹嫁给他呢!” 罗俊的笑容浅淡下来,小齐狠狠瞪了依塔一眼,他这才恍悟自己说错了话。 罗俊苦笑,“我们,其实都是亡命徒。” 大家都沉默下来。 “有机会,还是早点儿脱身吧。” 没有人附和,因为谁也不清楚,今后是否真的还有机会。 头顶的甲板上传来悉嗦的脚步声,轻盈稳健,众人立刻警觉起来。 罗俊心头一沉,预感不祥,立刻朝小齐一递眼色,小齐等人会意,立刻隐到简陋的门后,屏息不动。 很快,小货仓的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谨慎的,一点一点地向前探寻。凭着经验,罗俊已经能够确认这既不是赵仁发返回,也非船家登船的信号,无形中,有一股凶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每个人的手都在同一瞬间拔出了腰间的枪。 门“咚——”的一声被人用力踹开,几条身影同时闪了进来,含着泰国口音的吆喝声中,依塔瞅准空子,从暗中扑出,扬手一劈,就跟离得最近的那人厮打在了一起。 而小齐的枪不早不晚,刚好顶在最后进门的那人的脑袋上,却不敢开,一手的汗,皆因那身姿妖娆的入侵者是罗俊的夫人尤珊儿。 双方陷入互相挟持的局面,因为都是平日里熟识的兄弟,那顶住对方脑门的枪仿佛成了摆设,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自己的老大脸上,听候发落。 尤珊儿的一张俏脸冷若冰霜,旁若无人地盯着罗俊,眼里再无昔日半分情意。 “罗俊,你一定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我吧!怎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罗俊拧着眉,不去理会她语气里的嘲讽,“你不该离开泰国。” 珊儿朝他走近几步,咄咄逼人,“我为什么不能离开?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 她咬牙切齿,“连你都可以背叛我,再出任何事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我没有背叛你。”罗俊静静地注视着她,她有多悲伤,他都能读得出来,“我已经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正准备回去——找你。” 珊儿的眼底凝结起一层水雾,“那你现在都知道了,你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绑的,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罗俊悲悯地望着她,“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是吗?你可真够仁慈的!”珊儿冷笑,泪水在眼中摇摇欲坠,“罗俊,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还记得吗?你说要让我幸福,要带我去一个既安全又美丽、四季如春的地方度过我的下半辈子!可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轻易把这些誓言都忘记了!你跑到这儿来送死,你想过我没有?你想过没有!” 罗俊无言以对。 珊儿倏地拔枪,对准了罗俊,一双秀美的剪眸中满含了愤怒与委屈,“罗俊,我恨你!” 身后的人悚然挪动,又很快被罗俊喝止住,他平静地盯着珊儿,不动声色,“如果你觉得杀了我可以解恨,开枪吧,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给的。” 珊儿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疯狂倾泻下来,“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你的心!” 罗俊长吁一声,疲倦地闭起眼睛,“对不起,我给不了。” 听着珊儿尖利的啜泣,他忽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心? 一阵枪声自门口扫射而来,两方人马都吃了一惊,齐齐看向门外,几个彪形大汉端着机关枪闯了进来。 “不好!”小齐暗呼一声,冲上去拽起罗俊就往角落里躲,无奈地方太小,根本无处藏身。 依塔和其余两名随从已经灵巧地扑过去与闯入者格斗起来,小齐抓起地上一柄刚被打落的机关枪,就地打了几个滚,顺利来到门口,用火力守住了门口。 罗俊静心察听,甲板上仿佛还有人在过来,走上面显然不太可能,他四下观望,发现了一个被木板草草封起的口子,他直接持枪打穿,又用脚猛力一踹,然后拉过泪眼模糊的珊儿,低吼道:“赶紧钻进去!”一边把她使劲推了进去。 珊儿回头,死命拉着他,“罗俊,你跟我一起走!” 罗俊顾不上跟她罗嗦,使劲把她推了进去。回过头来,刚好看见自己的一名手下中枪倒地,他心头一阵刺痛,低声咒骂了一句,拎起枪,边开边直直地走了过去。 在门口与小齐会合,肆虐的火力让门外的入侵者一时无法近身。依塔把装满枪支与子弹的包甩到他们两人脚下,自己则用枪轰开了头顶的一块甲板,粗胖的身子异常灵活地钻了出去,另一名保镖紧随其后,很快,“哒哒”的枪声从上面传了过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离开这儿。”罗俊不无忧虑地对小齐道。 “赵仁发那混蛋究竟在干什么!”小齐急怒攻心,“老板,我在这儿掩护你,你赶紧出去!” “不行,我留下,你带珊儿先走!” 小齐还想争辩,被罗俊狠命朝后推了一把,他趔趄了一下,没敢再违抗,一路小跑着,钻进了被罗俊打开的那个口子。 小货仓里空空如也,只有罗俊一人死守门口,门外的枪声渐行渐远,他俯身,拖起装枪的包,一路扫射着从正门走了出去…… ------------ 8-1 吃完早饭,池清把碗筷收拾进厨房,转身回到客厅,见果果还蹲在电视机前专心地看早新闻,她瞥了一眼,画面上静静展现着码头与某片海域上停留的一艘船只,定格数秒后,又迅速切换到其他新闻。 这套小公寓正是单斌给她们母子找的,比起大院的租房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干净整洁、且设施齐全,连电视机都比原来那只大了好多。 池清从来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她并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一直以来,她总是战战兢兢地埋头于自己的琐碎事务,很多时候,都在为生计奔波着。 她走过去,直接把电视机给关了,不满地对果果道:“别磨蹭了,赶紧去收拾一下,尹阿姨马上就要到了。” 果果慢吞吞地随着她走进卫生间,池清绞了把面巾,重新给他洗一把脸。 果果忽然抬头看着她,“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池清愣住,拿毛巾机械地给他擦着小手,“你问这个干什么?” 果果不吭声儿。 池清把毛巾挂好,揉了揉他的头发,“别胡思乱想了。” 她先走出来,果果跟在后面,嘟嘟哝哝道:“刚才电视里放的新闻,有个死掉的叔叔是我认识的。” 池清的脚一下子顿住,倏地转身,“谁?你说谁死了?” 她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脑子里迅速回放刚才的新闻片段,无奈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低,而她当时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上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以前见过他。”果果见母亲脸色难看得吓人,也被唬了一跳。 池清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把从果果颈子里取下的那条铂金项链又找出来,拎着走到果果面前,蹲下,颤巍巍地问:“是给你这条链子的叔叔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架。 果果惊异地望着她,懵懂地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池清才缓过神来,对自己的神经质行径哑然失笑。 她不是希望他死吗? 是他杀了母亲和永忠,他罪有应得! 然而,她刚才率先涌起的感觉竟然不是畅快淋漓的复仇快感,而是惊惧的痛苦! 习惯是个太可怕的东西,这些年,她习惯了偷偷地思念他,那个“他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的意识却怎么也攒不到脑海里并被她深入接受。也许她纠结于此的时间太久了,也或者,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毕竟,她没有与他当面对质过。 站起身来,看着手中那根晃来晃去的项链,她的心再一次被武装得坚强起来。 有人在敲门,听声音一准就知道是尹成佳。 池清把链子收好,跑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她,身旁还跟着单斌。 “我顺道,呵呵。”单斌似乎猜出池清想说什么,抢先一步解释了。 池清朝他笑了笑,转头叫来果果。 一齐往外走的时候,成佳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脸色不太好。” “哦,我没事。”池清掩饰着说,“可能,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吧。” 果果被单斌抱着,眼睛在母亲脸上掠过,立刻又低下头去拨弄起外套上的扣子来。 池清暗暗松了口气,她刚才就怕果果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幸好他很少多嘴。 从幼儿园出来,单斌对池清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我们——有话想跟你说。” 池清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时间太早,很多店面还没开市,单斌驱车来到附近一家小公园的露天早餐棚,要了几样早点,招呼池清吃点儿。 池清坐着不动,“我吃过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单斌跟成佳便也都没吃,神情均严肃而专注,池清的手在桌子底下情不自禁地交握,微微发抖,她又想起果果早上那句不吉利的问话来。 单斌开门见山,“昨天傍晚,W市的XX码头发生罕见的枪击事件,今天早上新闻里也有简略播报,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池清摇头,心中的阴影越聚越浓。 看她的脸色,单斌就已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了。 “你猜得没错,枪战的一方就是罗俊。W市警方在现场抓到了几个事主,其中之一据了解是专门替罗俊在内地跑腿的案犯赵仁发,另一个则是码头的管事常清贵,赵仁发至今不肯开口,据常清贵交待,罗俊原本是想从XX码头潜逃去香港的,但被仇家狙击,最后没能走成。” “他……死了?”池清面无表情地问,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臂膀传来轻微的难以遏制的颤抖。 “没有。”单斌紧盯着她道,他没有成佳那样丰富的情感,思路反而异常清晰,“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池清努力了半天,也没能让自己从不受控的颤栗中摆脱出来,一个早上,无端受了两次刺激,任谁都无法从容行事。 “我能做些什么?”她干涩地发问。 “罗俊这次过来,一共带了四名随从,其中三名已经在枪击过程中身亡,另一名保镖护着他的,咳,太太,返回码头突围了出去。” 池清木然听着。 “警方赶到的时候,保护他太太的那名保镖与警察对抗,被当场击毙,他太太也中了枪,被送至医院进行急救,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因为她是此次枪击事件至关重要的证人,已经被W市警方监控起来了。至于罗俊本人,他最后是跳海潜逃的,至今下落不明。” “他……逃了?”池清喃喃地重复,听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W市已经联合我市警方封锁了附近海域及所有出入境的通道,我们可以肯定他这一次插翅难飞。但是究竟他藏身何处,还需要一定的搜捕时间。我担心,他也许会来找你。” 池清听到这里,竟笑了起来,“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单斌干脆地回答,“直觉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紧接着道:“因此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对你跟果果实施24小时保护,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万一罗俊真的找到你,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向便衣请求援助。” 池清的嘴角依旧噙着笑,有点神经质地盯着桌面。 单斌神色凝重,“他现在是一只笼中的困兽,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我们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健全的准备。” 见她如此状态,单斌深感忧虑,他身子稍稍前倾,直视着池清,“池清,我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不要忘记,你的母亲,还有你的丈夫,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池清的笑容就此凝结在脸上。 “单警官。”她慢慢地回答,“您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如果他真的来找我,我不会放过他。” 池清的声音冷得象一块冰,连成佳都感觉到了异样。 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池清把抹布搭在窗台上,擦净了手,解下围裙就走进房间。 她换了身的衣服,把随身小包也拎上,在玄关处换了鞋,手才碰到门把手,被她扔在座椅里的步话机就嗤嗤拉拉地响了起来。 “池清,池清,你要去哪儿?” 池清顿住身子,眉头紧紧皱起,她抿了抿唇,隐忍地返身走回去,捡起步话机。 “去一趟超市,就在附近,不远,去买点儿东西。” “要我们帮忙吗?”步话机效果不太好,传过来的声音有走形的嫌疑,好像被锯子割过,断断续续的。 “不用!”池清冲那便衣回了一句,口气很生硬。 对方静止了几秒,似乎是在考虑冒险的程度,超市离池清居住的地方的确也就隔了条街,也在掌控范围内。 便衣妥协道:“好吧,记得带上步话机。” 池清抓着那只褐色的小机器,感觉那一点闪烁的红色活像个有窥伺癖的小恶魔。掂量了再掂量,她咬咬牙,还是装进了包里。 走到楼下,一个正与报亭老头聊天的小年轻不停地拿眼瞄着她,目送她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池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到处是眼睛,一双双,远的、近的,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自己! 在超市入口处,她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进包内,悄悄地把步话机给关掉了,她没法拒绝那些眼睛,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愤怒。 西郊的公路上,单斌正驾车往东行,尹成佳就坐在他身旁。 车上的信号机响,成佳按了接听,立刻传来便衣的喊话,“单斌,单斌,池清刚刚把步话机给挂了。” 单斌一怔,“她人在哪儿?” “去了美佳超市。” “外线跟上了吗?” “嗯,正跟着,目前没什么情况,但是我觉得池清的情绪不太稳定。” 单斌沉吟地听着,“我知道了,你们留神点儿,我这就赶过去。” 成佳抬手摁断信号键,转头瞥了单斌一眼,嘀咕道:“换了我也得发脾气!对池清的监控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什么时候抓到罗俊了,什么时候可以撤!” 成佳冷笑,“你就这么肯定罗俊会来找她?” 单斌瞥了她一眼,“警方的网越收越紧,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已经过境,我对他来找池清的预感越来越强。” “那也没必要给池清这么大压力啊,即使罗俊去找她,也不会伤害她。你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抓罗俊——” 单斌猛地踩下刹车,成佳猝不及防,脑袋撞到了挡风玻璃上,下面的话也因此嘎然而止,她错愕地揉着脑门,恼羞成怒地瞪着单斌嚷:“你干什么?” 单斌摇下车窗,啪的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才转头对她道:“不要一口一个‘你们’,记住,你是个警察!你的职责就是把一切有罪的人绳之于法!” 成佳被他的话噎住,半晌作声不得。 其实,相对于池清,单斌的心理压力更大,枪击事件已经上报到省里,引起了高度重视,目前W市的警察倾巢出动,全力扑在追捕余犯上。马寿山向上申请介入此案,上级在听取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后,给了他们严厉的批评,认为马寿山等人明知案犯危险,却没有事先上报通知,致使事件肆意延伸,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警局上下一干人忙碌了半天,没成想落了这么个结果,个个心里都很不爽。恰在此时,单斌又把自己对罗俊的去向疑虑和盘托出,希望能够增派人手把池清的行踪监控起来。 他的建议被一部分有情绪的同事给批驳了下去,但最终还是马寿山力顶了他一把。单斌很清楚,如果这一回再搞砸,不仅会让跟自己辛苦了多日的同事怨声载道,马寿山也很难向上面交待。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但当有人提出质疑,尤其是一贯对自己赞赏不已的成佳也无法理解时,他就觉得心里很是憋屈,人人都可以宣泄、发牢骚,唯独他不行——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是马寿山赖以破案的中坚力量。 “对不起。”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我没别的意思。” 成佳望着他消瘦了一圈的面庞,也是于心不忍,拍拍他的手背,“我明白,是我脾气太急了。” 每个人的出发点都不一样,成佳因为跟池清接触多了,对她难免生出不少同情来,凡事就总是从她的角度去考虑多一些。但单斌说得确实没错,她是一个警察,她不能如此感情用事。 “也许你不知道。”单斌慢慢地抽着烟,在飘渺的烟雾中,连思绪都朦胧起来,“那次任务,弈航是代替我去的。” 成佳吃惊地看着他,别说是单斌,连马寿山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现在,她终于能理解单斌的坚持与隐忍了。 “这几年,我经常想到弈航……他还那么年轻……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更不能让他死了还背着一个黑锅!” 成佳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什么也无须说,一个动作就足以表示她的支持。 单斌扔掉了烟蒂,扭过脸来看她。 “走吧。”成佳对他盈盈一笑。 ------------ 8-2 池清站在琳琅满目的饼干货架前发呆,脑子里被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象节日的夜晚划过天空的各色廉价烟花,嗤拉拉闪过一条,紧接着又是一条。 “枪击”案件,离她多么遥远,又是多么似曾相识。 她永远也忘不了许久以前,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场景,那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是她一切噩梦的源泉! 走到这一步,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某场绚丽多姿的戏剧的点缀而已,她不过是踏错了一条轨道,以至于延误了自己的一生,而那个曾经以她为唯一的男人,此时是不是正浴血奋战着要去解救另外一个女子? 她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那间ICU病房前是怎样草木皆兵的场景,可笑单斌却在自己身边布置下这累赘的天罗地网。 心里泛起苦涩的滋味,品尝不出具体是什么,悔?恨?惧?怕?也许都有,在单斌告诉她所谓的黑帮械斗的“真相”时,她就已经把这一切滋味都尝遍了。 她已不想分清,只希望能早早结束这凌乱的局面。 她只是想不明白,凭什么,最终要拉她来添上那个干巴巴的休止符?! 午后两点的阳光从超市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有着一种令人惬意的懒散意味,池清收回杂乱的思绪,开始在靠墙的一排饼干架子前缓缓挪动,凝神挑选着果果爱吃的几个口味。 在货架的某个空档处,她驻足,半天没能动弹,整个人仿佛骤然间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感觉不到呼吸和自身的存在! 一双眼睛,在货架的对面,静静凝望着她。 所有的矛盾、悲愤的假设以及痛苦的纠结都在这一瞬间凝滞,她回望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十多日不见,罗俊憔悴了许多,胡茬掩盖住了他原本俊朗的轮廓,他穿着最普通寻常的灰色外套,显然是做过了某种处理,看起来象极了一个中年不得志的家庭妇男,混迹在一群普通人群里,看不出丝毫异样与可疑。 但是他的眼睛,那双此刻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有着她曾经刻骨铭心的东西,现在,他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近距离地,目不转瞬地凝视着她!象一面镜子,同时照射出她过去的荒诞与此刻的狼狈! 罗俊的双眸在碰触到她的刹那,警觉与期待同时闪过,在穷途末路之际,虽然明知无望,他竟然还心存幻想,他在赌,赌她对他的感情! 现在,答案即将揭晓,他静静等待着。 生,或者死…… 超市里一切如常,稀疏的人群进进出出,伴随着时大时小的机器蜂鸣声和人语声。池清的一颗心象打摆子似的来回晃荡起来,理智与情感蛮横地胶着。 她该怎么办?! 告发他? 或者,向他发出警告? 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本能地张了张嘴,“你……” 手上的池清手上的纸袋子没捏牢,“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惊慌失措地俯身去拾。 便衣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刚好瞅见直起腰来的池清脸上那一抹奇异的激动之色,他浑身一震,立刻警惕地朝四周打量—— 池清面前的那排货架位于整间超市最靠墙的地方,后面是一扇锁死的窗,货架四面都摆着商品,此时,她的身边有两个老太太站在货架前挑选物品。 便衣往前试探地走了两步,立刻发现池清的异样,她匆忙且惊恐地再次向自己扫射了一眼,眼里满是犹豫和焦灼,在货架的侧面,一个人影从阴影中闪出,便衣的手迅疾伸向腰间—— “不许动!” 一声惊天爆喝让超市里所有的人都唬了一跳,一道道惊诧的目光纷纷往这边投射过来! 稍顷,人群的惊呼声和踢踏冗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杂乱而出,只片刻功夫,超市里的人就消散得干干净净! 罗俊单手钳制住池清的脖颈,左手持枪,顶住了她的脑袋,与便衣遥遥对峙! 池清闭起双眼,双手牢牢攀附着罗俊挟制自己的右手,与其说她想挣脱,毋宁说她是在凭借他的力量站直。 “出去!”罗俊简洁地对便衣发号施令。 便衣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拿枪指着他,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你先把她放了!” 罗俊淡淡一笑,“你当我是傻子?” 便衣仍然站着不动,神色犹疑。 “信不信,我一枪崩了她!”罗俊手上的枪用力往池清的脑袋上顶了顶,语气低沉,眼梢凌厉。 便衣审时度势,明白暂时没有胜算的可能,咬了咬牙,问:“你想怎么样?” “你给我出去!”罗俊的双眉已经用力拧起,显示出他的不耐烦。 便衣见今天撞上了硬骨头,一时也没辙,生怕触怒他,后果不堪设想,点头道:“好,我出去。请你冷静,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在罗俊阴冷的眼神目送下,不得已的便衣退至超市的玻璃门外,他侧过身,双目紧紧关注着罗俊的一举一动,手已经飞快地掏出了话机…… 单斌的车子就在美佳超市附近,正在等一个红灯过,信号机一响,他的心本能地一跳,立刻接起。 免提的声音里传来便衣焦躁的声音,“快过来,出事了——一名匪徒在美佳超市挟持了池清!” 成佳与单斌面面相觑,成佳已经来不及对单斌的洞悉力表示赞赏,紧张地盯着他,“怎么办?” 单斌迅速对便衣作出指示:“沉住气,我们还有两分钟就到!” “一定是罗俊!”单斌死死捏着方向盘,下了定论。 红灯是如此漫长,单斌无心再等,直接开了门,跳下车,嘴上匆忙吩咐成佳,“我先过去,你把车停好再来,小心点儿!” 他几乎是吼着离开的,成佳胡乱地应承着,手脚并用地爬到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有些轻微的抖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涉入到一桩案件中去,可是她丝毫未曾感觉到昔日憧憬的那种壮怀激烈。 单斌的身影从她面前匆忙闪过,矫健而沉着,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赞成她加入这支队伍—— 危险如影随形,真实得令她如做梦一般。 单斌在赶往美佳超市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已飞快的速度跟马寿山等人通了电话,后援警力已经在紧锣密鼓的部署中。 到了超市门口,率先看到的是紧贴玻璃门的便衣,一米开外的圆弧上,站着数个胆大的观众,不远处,一辆附近的警车也闻讯赶过来。 “里面怎么样?”单斌一边问便衣,一边张头往玻璃门内看,里面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片混混沌沌的景象。 便衣给他指点,“他手上有枪,把灯全打掉了,现在缩在冰柜旁的角落里,能看到小半个背影。我试着进去,被他阻止了。” 单斌贴在玻璃上努力辨别,只依稀看见冰柜旁露出一小截衣服,好似一个人的背影,稳稳地蹲着不动。 两三个民警从车上下来,径自走向单斌,他们事先就已经接到过上级通知,对事件了解了个大概,也曾经跟单斌接触过一两次。 单斌请他们负责驱散围观的群众,将这一带区域都清场。 他四下打量了超市附近,问另一个跟在身边的民警,“这里有适合蹲点的地方吗?狙击手二十分钟后赶到。” 民警立刻给他指点了超市背后的一栋民宅,“那边应该可以俯瞰到超市的全貌。” “好,带我过去!” 半小时后,单斌、马寿山以及成佳等人已经在那栋居民楼三层的某户住家布置好了一切。 从望远镜里看下去,刚好能看到冰柜的另一面,罗俊那半个背影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的旁边,是一排木架子,依稀能看见有个人蜷缩在他对面,低着头,分不清男女,也是不能动弹的样子。 “他们在干什么?”马寿山觉得奇怪。 便衣在一旁道:“干脆开枪把他击毙,这点距离,狙击手应该没问题。” 成佳闻言心头一紧,张嘴便道:“我觉得他不会杀池清的。” 在场的人都用冷峻而怪异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成佳还想辩解,但又想到单斌老说自己感情用事,终于没敢再说什么。 马寿山摇头,“不能冒险,这个匪徒很不简单。搞不好就玉石俱焚。”他跟单斌在刚才听了便衣简短的形容之后,已经没有任何疑义地将匪徒锁定为了罗俊。 单斌沉吟不语,心头的阴影却开始浓重起来,他将望远镜举起,反复看了又看,心突地一沉,一道白光在脑海里划过。 “不对,那两个不是罗俊和池清!” 池清站在仓库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罗俊将唯一的门和窗都牢牢锁死,她其实可以自如走动,也可以乘他忙碌之际寻找些别的计谋脱身,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靠墙站着,定定地望着罗俊,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跟五年前相比,他的手段依旧干净利落,每做一件事都仿佛成竹在胸,哪怕已经无路可逃,也不见有丝毫慌张的神色。 “你跑不了的。”池清突然张口说道,嗓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显得有些嘶哑,“外面都是警察,你做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你根本出不去。” 罗俊背对着她,身子顿了一顿,似乎在辨别她的语气究竟是同情还是讥讽,但他什么也没说,把最后一张长形条凳顶在靠门的柜子上后,他回转身来,正对着池清。 池清与他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对视,目光在空气里厮杀,象一场无声的对决,却不知因何而起。 “果果好吗?”他以平和的语调开口。 可是对面的人并不领情,“他跟你没关系。” “他是我儿子。”罗俊依旧平和。 “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池清的语气开始尖利,“他是我的孩子。” 她由始至终从未松动过的倔强的态度终于触怒了罗俊,他向她走近,枪紧紧捏在手上。 “是你向警方告发了我?”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池清无所畏惧地迎视着他,“是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脑袋上即被一个硬物顶住,在她的面前是罗俊那张被彻底打破平静的脸! 他扭曲的、咬牙切齿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池清从未见过的凶狠与暴戾。 “你变了!”罗俊嗓音嘶哑地低语。 即使她选择离开自己,他也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感情,他认为,他们之间只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无法象正常人一样走到一起而已。 可是真相击碎了他心中唯一的美好回忆,要他如何去相信,自己被追来逐去、无法脱身竟是因为她的告发! “可你,一点儿也没变。”池清平静地应答。 如果说在矛盾反复的日子里,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再次面对罗俊的话,那么此刻她发现,一旦付诸现实,其实也很简单,她终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终于不再犹豫地要与他撇清。 她即将要走出长久以来的阴影,可以拥抱阳光的灿烂,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地度日。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罗俊俯首逼近她,希望能搅乱她眼里令他妒忌的从容。 “不,如果你杀了我,我会感激你。”她闭上眼,喃喃地说,“这些年,我过得不比在地狱中好多少。” 顶在脑袋上的枪倏地抖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下。 池清缓缓睁开双眸,罗俊面如死灰的脸还是令她心中莫名一恸。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颓然发问。 池清回答不了,他们之间,实在有着数不清的恩怨纠葛,时至今日,早已难分难解。 她盯着他,艰涩地说:“你,不该……杀我妈妈。” 罗俊沉默。 池清在他的沉默中把最后一点期望耗尽,疼痛攥取了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她再无半分犹疑,扑上去夺过罗俊手上的枪,颤颤巍巍地对准了他! “你该死!”她咬着牙对他吼,彻底失去了理智! 可是枪在手里了,她才发现自己压根不会用!她以为只要扣动扳机就成,却不料那小小的圆弧片好像失去了功用,根本压不下去! 罗俊望着她,没有因为她的凶狠而表现出惊乱,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一直望到她的心里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杀你妈妈,你还会不会相信?” “你休想再骗我!”池清双手握着枪,徒劳地对准他,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痛苦,“还有永忠,你为什么也不放过他?” 听到这个名字,罗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厌恶的神色,“他不该跟你……” 他耻于说出下面的半句。 池清憋红了脸,愠怒满腔,“他是我丈夫!” “海棠,你跳入河里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罗俊缓缓地倾诉,时光仿佛倒流到了那个凄惨的清晨。 “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你始终神志不清,不停地在喊你妈妈,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后悔了,你后悔跟我走,后悔跟我在一起。我能怎么办?除了放开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让你活下去。” 池清怔怔地听他说,半晌,才喃喃自语,“是你……是你救了我?不是永忠?”她的耳边回旋着坠入河中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海棠——” 朦胧而遥远,却原来,是他…… 罗俊的眉头嫌恶地蹙起,“刘永忠收了我的钱,答应会照顾你,可我真没想到你们会…..”他眼里的阴霾愈加浓重,“海棠,你怎么能那样糟蹋自己?” “不可能。”池清的眼里迅速堆积起惊悸之色,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这不可能。” “是,我这辈子,骗过很多人,也对不起过很多人,可唯独对你。”罗俊的语气里渐渐渗进柔色,“我从没说过谎。” 他伸出手,向池清的脸摸索过去,即将触及时,却被池清猛然间躲开了,她象从某个梦境里清醒过来一般,眸中淌过愤怒之色,“就因为这个,你竟然把他杀了?!” “他不配活在世上。”他的声音阴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你真是个魔鬼!”池清朝他怒喝,泪水却无法承载住厚重的力量,沿着面颊滑落下来,如果说之前还心存侥幸的话,罗俊铿锵有力的定论又给她身上套下了一具精神枷锁——是她,害了刘永忠!是她的任性和自私,让那个老实巴交又一心为她的男人丢了性命! “罗俊,你知道吗?”池清咄咄逼人地瞪着他,泪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自责与软弱,“永忠虽然娶了我,可他从来没有冒犯过我,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和果果,可是你,却把他杀了!” 罗俊愣住,刘永忠惨死的照片在眼前一晃而过,然而,他的同情心有限,那点因为误杀而涌起的愧疚很快就被熨平,再无一丝褶皱。 眼前,却是池清高举起来的枪口,颤巍巍地正对着自己,他垂眼望向那小小的黑色洞口,他曾经也用同的方式瞄准过别人,在他枪口倒下的身姿他根本无法数清,如今,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为着另一个男人而让他面对自己最为熟悉的情境,多么讽刺而可笑的结局! 这,难道就是宿命?! 他忽然心下释然,朝着池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好啊,你开枪吧,能死在你的手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池清被他的淡定震慑住,手依旧死死地捏着枪柄,身体却开始颤栗起来。 罗俊深深地看着她,再次向她伸手过去,那把枪在他眼里,仿若无物。 池清努力要躲开,可是脚底却象生了根,无法挪动半分,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有多惊惶。 他的手终于顺利无误地攀上了她的面庞,缓慢地游走,仿佛在寻求多年前的记忆。 “海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大的牵挂就是你。” 池清的嘴唇开始哆嗦,他的声音、还有他手上那层薄茧带给她的奇异的触感象有某种魔力,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在这个只有他与她的世界里,让她无法回避地再度面对那个怯懦的、贪恋着他的自己,要将她拉回那个令她心生恐怖的漩涡中去……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脱出一只手,用力推开了面庞上的“诱惑”,“不,你是个魔鬼!” 罗俊象被她的举止唤醒,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涌起悲哀,“对!是我害了你,是我不切实际。” 他转过脸去,呢喃道:“也许那次你误闯进来,我根本不该救你。这样,我们谁也不必如此痛苦。” 被强硬封死的记忆终于因他这句话倾闸而出,池清只觉得鼻子发酸,两道眼泪滚落下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幕幻影,过去如潮水般涌来,在眼前浮光掠影般晃过。 恍惚中,罗俊已经将她拥在怀里,连同那管枪一起。他的气息逐渐逼迫下来,把池清整个儿地包拢住。 “海棠……”他如梦魇似的唤她,亲吻着她。 池清的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她感到一阵阵的绝望,梦境里的一切再度浮现出来,她与魔鬼为伴,却身不由主…… “砰——”一声闷闷的枪响,把池清从梦幻中拉扯了回来! 稍顷,海棠握枪的手开始感到一股温热的浊流,她慌张起来,“你,你怎么了?” 心跳得如此剧烈,她想把手抽出来看看,可是被罗俊制止了。 池清在他怀里挣脱不开,他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永远地嵌在自己的身体里。然而渐渐地,他的脸急遽地苍白起来。 池清突然明白了,一颗心顿时凉透!” “海棠,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他的舌头开始僵硬,连说话都艰难,“果果他……是……是,我的儿子……” 池清终于放弃执拗,拼命地点头,泪水象决堤一般奔流在脸上。 罗俊望着她,眼里流露出欣慰。 池清绝望地哭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罗俊虚弱地笑,“你……不会……用……枪,我……帮……你。” 池清大恸,哭着喊,“不,不是的,我不想让你死!你,你不该回来,更不该来找我!” 罗俊看着她心神俱碎的模样,眼里浮起心痛,努力抬了抬手,却没能成功,有一股巨大的引力要拉他倒下去,他咬紧牙关,凭借最后的毅力支撑着。 “海棠,我……没有……杀……你……母亲。是……冯……..齐云的人干的,你……相信我。” 池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那一抹渐行渐远的生气,终于,她作出了抉择,狠狠点下头,“我信。” 在她哽咽的抽泣中,罗俊咧了咧嘴角,想笑,却根本没法做到,热量正一点一点从他身体里流失,连意识都开始抽离,他终于无法控制住池清,任凭她挣脱出来,用惊恐而破碎的目光瞪着他胸腔处肆意喷涌的鲜血! 她的哭泣与绝望渐渐离他远去,他觉得抱歉,他本来希望让她能够远离血腥,然而,终究是食言了。 ------------ 9-1 “来,单斌,这次破案的功劳除了马头儿,就数你最大!我们敬你,怎么也得喝干啊!”李队擒着酒杯来到已经被人灌了不少酒的单斌面前。 单斌的脸被酒精熏得红红的,一味推辞,“别别,李队,我真不会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案子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应该是我敬大家才对!” 在你来我往的推让中,尹成佳悄悄从欢歌如潮的酒店包厢中退出来,她的心情始终融入不进周围的喜庆气氛,即使她明白这一天的到来对大家来说有多么不容易。 初冬的夜晚,空气格外清冷,成佳倚在酒店门前的大圆柱上,双手塞在口袋里,向着远处川流不息的街道发着呆。 “怎么一个人溜出来了?”不知何时,单斌来到她身旁。 成佳扭头瞟了他一眼,“你还没喝醉啊?” “我怎么会醉。”单斌难得在她面前流露出骄傲的神色。 成佳哼了一声,“你不是说不会喝酒的嘛!” “我装的。”单斌笑着又凑近她一些,淡淡的酒气向成佳飘来,她不禁干咳了一声。 单斌学她的样子也倚在柱子上,抱起膀子望着她,“还在想池清的案子?” 成佳耸肩,似乎她的心思他总能猜到。 “不知道为什么,案子虽然破了,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对着星空怅然一叹,“也许舅舅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当刑警。” 这些日子,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自己随破门而入的特警进那间仓库时见到的骇然景象:罗俊仰面朝天倒在血泊中,而哭成泪人的池清木然地跪在他面前,茫然地望着冲进来的人,无动于衷…… 如此惨烈的景象给成佳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也深深刺激了她的心灵,让她感到迷惘。 “别这么说。”单斌凝视她,“人都是有感情的,也很容易被一些表象迷惑,当年我刚干这一行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怀疑。但是,只要我们时刻记住我们的使命,公正客观地去分析,就能把黑和白区分开来。” 成佳听着他温婉的语调,仿佛有一股涓涓细流淌过心田,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惆怅便在夜色里不自禁地驱散开去,她突然轻轻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单斌盯着她狡黠的脸蛋,甚是不解。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时候很婆婆妈妈。”她虽如是说,却给了单斌一个异常明媚的笑颜。 单斌蓦地了然,神色微窘,被酒气渲染的面庞酱色弥深,不得不用假意的轻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其实,成佳早就知道,单斌对她并非没有感觉,每次她的情绪陷入沮丧或者觉得不开心的时候,他总会不失时机地给她加以疏导,虽然每次看起来都是很无意的。 “哎,昨天舅舅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成佳低语。 “什么?”单斌没明白。 “哎呀!就是咱俩的事儿嘛!”成佳见他不开窍,不觉恨恨地跺了跺脚,脸上也泛起些许红晕,她虽然性子象男孩,但毕竟还是有女子特有的羞涩。 单斌的脸也腾得一下火烧火燎起来,“你,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成佳粗声道,“得看你怎么想的。” “我…….”一谈到感情问题,单斌又言辞笨拙,手足无措起来,同时,心里的某处有一团火开始不加控制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 成佳看着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单斌一下子又陷入嗫嚅的状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上前给他两拳。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腆下脸来,做最后一次努力,“单斌,我希望,你能勇敢一些,今天咱们索性把话说清楚,你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吧?如果你不愿意,以后我再提这个话题我就是——” “我愿意!”单斌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三个字就冲口而出! 一旦得到肯定答复,成佳倒又有点不太相信真实性了,直愣愣地望着单斌。 单斌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使劲把她拽进自己怀里,嘟哝道:“我可不愿意你把自己变成小猪或者小狗什么的。” 成佳埋首在他暖和的怀抱里,眼角突然涩涩的,一阵委屈赫然间涌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地举起拳头就朝他肩部和胸部一通乱擂,“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是我不好,我该揍!”单斌呵呵笑着,也不躲闪,任由她胡闹了一气,才把她的手抓住,紧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 四目相对,单斌真诚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成佳赌气,一想到自己从前那些委屈,还是止不住嗓子哽咽。 “我是怕你将来后悔。”单斌低声说,语气里的赧然和一丝细微的自卑让成佳的心蓦地柔软下来。 “我决定了的事,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她拨弄着他外套上的拉链扣,慢慢说道。 单斌一阵感动,额头与成佳的相抵,用能溺毙人的口吻在她耳边吐出了承诺,“我保证,会永远对你好。” 这些日子,单斌何尝不受煎熬,他总是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善良热忱,无一不让单斌欣赏和喜欢,甚至她热烈大胆的示爱,也让单斌在耳热心跳之余,又隐隐生出些许喜悦来,那种欢喜却是不能被他自己认同的,他不得不用世俗的价值观来约束自己的情感,唯恐耽误了她。 而此时,在成佳的再度“威逼利诱”之下,理智忽然急流勇退,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他才赫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渴望了她许久。 是呃,他干嘛不能勇敢一些?干嘛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 将来,他们的道路上也许会风浪迭起,可那又有什么呢? 人,既然无法控制过去与未来,那么,只有珍惜当下,珍惜眼前拥有的每一分美好。 成佳终于甜甜地笑了起来,完全被柔情蜜意浸润,由着单斌再度把她紧拥入怀。 她知道,这个冬天,她将不再感到寒冷。 门铃乍响时,池清刚好打包完最后一袋衣服,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缓步走向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单斌和成佳。 “我们,来看看你。”单斌先开口,目光在池清几乎脱了型的尖脸上扫了一眼。 池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进来坐吧。” 一进门,成佳立刻把一大袋水果奉上,故作欢快地嚷嚷,“池清,果果上幼儿园去了吧,我给他挑了些爱吃的水果。” 池清泡了两杯清茶端过来,嘴上应答道:“谢谢你们,不用那么客气的。” 成佳见角落里堆了好几个包裹,顿时一怔,讶然问道:“怎么,你要走?” 池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瞒不过,也就点了点头,“哦,你们吃饭了没有?我给你们做点吃的吧。” 监控期间,他们两个经常傍晚过来看她,偶尔会留下吃饭。 单斌忙道:“我们刚吃过,你别忙了,坐下说吧。” 池清没再坚持,在成佳与单斌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单斌沉吟着道:“你要走,我们也能理解,但是你刚出院不久,是不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再……” 池清的眉心抽-搐了一下,笑容惨淡,“我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但是我想给果果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成佳关切地问。 “走一步算一步吧。”池清淡淡地欷歔,“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在这儿呆着,夜里总是睡不好觉,就连出个门,也时不时会想起……”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单斌和成佳的心情也不由自主陷入沉重。 池清没有再说下去,她的眼里,除了哀伤,剩下的就是难描难画的悔痛,那种痛 无法逃避,也许余生都将如影随形。 她承认,她一直是自私的,她的爱,因为种种世故和解不开的心结,无法做到纯粹。这些年,她对罗俊的感情始终徘徊在矛盾之中,象钟摆似的摇来摆去,既割舍不下,又做不到忘情投入。 直到最后那一刻,她了然他的心迹,终于再也没有犹豫和迟疑,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在道德与法律的前提下,她也许没有错,但是在爱的范畴里,她没有罗俊爱得那么深。 这一切,无关其他,只是他们俩之间的恩怨。 如今,都结束了。 “不过我现在…….倒是不再做噩梦了。”池清抬手拭去眼角的两滴泪,抿了抿唇,强笑着道。 她的笑容比哭泣更让人觉得揪心。 顿了一顿,单斌再度开口道:“我们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个消息。杀害你母亲和丈夫的凶手,还有韦杰,都已经判了。” 池清脸上的神色郑重起来。 “都是死刑。大概下个月会执行。” 池清听了,久久不语。她的耳边反复响起罗俊临终前那句话,“相信我,我没有杀你母亲。” 她答应了信他的,可是她并没有告诉单斌。 她忽然厌倦了,究竟是谁的指使,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逝者已矣,她身上天生缺乏复仇的血液,她自顾不暇,余下的日子只想找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 但是韦杰—— “我……能去看看韦杰吗?” 池清突然提出的请求出乎单斌与成佳的意料,见他们两个用略显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时,她不得不作出解释,“怎么说,他也是因为我才……” 单斌摇头,“我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他也有幕后主使,但是这孩子脑子太糊涂,始终不肯开口,情愿自己揽下所有的罪行。”他深吁了口气,叹息道:“才20岁呢!如果你真想去见他,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安排,不过不能肯定。” 池清点头表示理解。 成佳问她,“具体什么时候走,定下来了吗?” “两周后。”池清如实道,“先去B市,那里有个琴行,在招钢琴老师,我跟对方联系上了,说可以去试试。” “我们还能帮你什么吗?”成佳真诚地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们。” “谢谢你们。”池清终于展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微笑,“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们的照顾。”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也祝你们两个能白头偕老。” 成佳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脸立刻红了起来,单斌也觉得微窘,不过这次他没再躲闪这个问题,停顿了片刻,很大方地拉过成佳的手来握着。 “谢谢。”单斌笑着说。 回局里的路上,成佳笑嗔单斌,“想不到你脸皮也够厚的。” 单斌道:“我其实一直都这样,是你老戴着有色眼镜看我。” “我那叫崇拜!” “别啊,我会有心理压力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成佳问:“你真打算安排池清跟韦杰见一面啊?” 单斌收敛了笑意,点头道:“嗯,但愿能有新的进展,其实那对韦杰也是有好处的,如果他供出幕后主使,他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行。” “会不会……还是罗俊?”成佳猜测道。 单斌耸肩,“不好说。不过给我的感觉不太像。” 他拧起浓眉,陷入沉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预感,罗俊的这个案子不那么简单,好像我们是在阴差阳错间把它给了结了,而在这些表象的后面,也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 成佳笑着拍他的肩,“好啦!案子永远也查不完的,但至少,4.26这个案子已经给成功破掉了,也就达到咱们的初衷啦!你没看见最近舅舅跟李队他们振奋地跟什么似的,你可千万别给他们泼冷水啊!” 单斌听她这么一劝解,也就把思绪扯了回来,他当然明白凡事不能急在一时。 刚一踏进警局的大门,单斌就被李队逮了个正着,“快过来快过来,找你有事儿。” 边说李队还边丢了个眼色给成佳,“借你男朋友说句话啊!” 成佳气恼地嗔道:“李队,您胡说什么呀!”一甩手跑了。 “瞧瞧,脾气还挺大。”李队笑呵呵地看着她的背影打趣,最近一阵,成佳跟单斌的恋情就像疯长的草一样在局里散布开来,逢人都得被调侃两句。 “找我什么事儿?”单斌岔开话题问。 “哦,这么回事。”李队这才恢复正色,“你知道尤珊儿在XX医院休养吧?” “嗯,有什么问题?” “今天一早泰国那边来了个人,自称是尤珊儿的亲属,要给她办理出院手续。” 单斌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亲戚?” “说是她堂弟,也是尤珊儿面前唯一的亲人,提交的证件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现在的问题是尤珊儿精神状况不正常,咱们这么把人交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单斌也很为难,头一回接触这样到这样的事情,“跟泰国警方联系过了吗?” “还没有,我也是考虑交给警方比较合适一些,不过问题是咱们没有尤珊儿犯事的证据,况且她那堂弟把功课都做足了,手续上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还专门带了个律师过来,那个律师说,目前他是尤珊儿唯一合法的监护人。咱没理由不交啊。” “他人还在吗?我找他谈谈去。”单斌直接道。 半小时后,单斌在会议室里与尤珊儿的“堂弟”尤大康以及他的私人律师会了面。 尤大康一身斯文打扮,看上去很有几分儒商的味道,言语里带着浓重的客家腔,自称在美国加州经营一家房产公司,跟尤珊儿关系一直不错,这次刚一听说堂姐遇到了麻烦,立刻就从美国赶来了。 一来二去的问答中,单斌没有抓到什么疑点,尤大康有条不紊,思路缜密,出示的各类证件也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不知道尤先生有什么打算?” “我想带姐姐去美国休养,那边的医疗设施要比泰国好很多。她的情况比较麻烦一点,但我还是有信心治好她。” 凭着多年的识人经验,单斌看得出来尤大康脸上的神色是真诚的。 “我很感谢贵方对我姐姐的及时抢救和后续治疗,医疗费方面我会全部结清,也希望贵方能尽早把她移交给我。” 单斌左思右想后,遂道:“既然如此,容我跟领导们再商量一下,很快就能给你答复,请少坐片刻。” 大家讨论下来的一致结果是放行,4.26案子既然已破,没有道理还扣住不相干的人不放,再说,如今的尤珊儿,除了能坐起来以外,跟植物人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不说话,不思考,饮食起居都得靠人照顾。 尤大康带尤珊儿离开那日,单斌等人陪同他一起去了医院。 对着痴痴傻傻的尤珊儿,尤大康面色戚然,他慢慢俯下身去,脸正对着尤珊儿,“姐,你还认识我吗?” 尤珊儿置若罔闻。 尤大康替她撩开额前的发丝,耐心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去。” 在场的人见了无不唏嘘动容。 临上飞机前,尤大康想到了什么,又扭头特意恳求单斌,“有件事,希望单警官能帮忙。” “你说吧。”单斌对文质彬彬的尤大康也颇有好感。 尤大康显得有些为难,措了好一会儿辞,才道:“想必您也知道我伯父曾经做过什么样的生意,所以一向有一两个仇家。对大姐在你们这边受到的保护我们尤家不甚感激,同时也希望你们能为大姐的行踪保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跟危险。” 单斌点头表示理解,“这个请你放心,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就连尤小姐在医院救治期间我们也是处理得相当低调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 飞机远去,单斌的心头有一缕难以捉摸的飘絮时隐时现,久久无法散去,不过,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 两周后,在同一地点,单斌与成佳又送别了池清和果果。 临行前,单斌果然安排池清与韦杰见了一面,他依旧瘦削沉默,见了池清,什么也不说,只是低着头,犹如置身于真空,搞得池清怏怏地,一无所获地出来。 单斌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也只是无声叹息,“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池清性子一向比较冷,对这种离别的场面也不是特别感伤,反而是儿子果果,跟思桐两人竟难分难舍。 到最后,思桐还哭了,“池果果,你以后一定要来找我啊!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果果不知所措地被她拽着手,抿着小嘴,不住地点头。 成佳上前好言哄劝思桐,才让她勉强放了手,站到一边可怜兮兮地抬起肉乎乎的小手不断抹泪。 “有时间就给我们写信,果果跟思桐这么好,说实话,我也有点舍不得。”成佳握着池清的手,有些无奈地说。 “会的。”池清笑道,“别为我担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成佳定定地注视着她,笑着用力点点头。 她有种感觉,自从罗俊出事后,池清身上原本那层包裹得相当严实的保护壳在逐渐松懈,她似乎想开了许多事情,这当然是好事。 送别了池清母子,单斌抱着思桐与成佳一起走出来。 成佳见他不怎么说话,便问他,“有什么感想?” 单斌笑笑,“没什么。终于结束了,不知道下一个等着我们的案子,会是什么?” “哎!”成佳突然道:“舅舅说过两天要去给董弈航上坟,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也算了结舅舅多年的心愿。” 思桐不知就里,嚷嚷道:“我也要去嘛!” 单斌刚想说什么,就被成佳制止住,笑呵呵地摸摸思桐的脑袋,“好,就带思桐去。我们全家,一起去。” ------------ 9-2(正文最后一章) 曾余庆点上一根狭长的烟,眯起眼睛陶醉了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感到了无尚的享受。 他讨厌雪茄的味道,辛辣刺鼻,而这种烟却格外细腻绵长,谁规定了当老大就必须要抽雪茄了?! 就像他如今坐上天合的这张最高的位子,不也是凭借他过人的智慧和缜密的条理轻轻松松坐上来的么? 那些曾经笑他怯懦,鄙薄他没有骨气的人,现在大概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继而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很小心地叩门,然后停顿,耐心等候。 曾余庆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进来!” 门口站着的是他的亲信福威,领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进来。 “曾爷,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阿本。”福威欠身给他通报,又扭头低声对阿本道:“还不快叫曾爷!” “曾爷!”阿本的表情诚惶诚恐。 曾余庆点了点头,夹着烟的手朝空中一挥,“坐下说吧。” 阿本看看福威,然后很小心地在曾余庆侧面的一张沙发里坐下。 “你就是老常的小表弟?”曾余庆看着他问。 “是的。” “知道我在找老常吗?” “……知道。”阿本开始嘴巴发干,“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们,我已经有好些日子联络不上他了。” “福威。”曾余庆不理他,转头唤道,“去!把东西拿出来。” 三分钟后,福威提着一只箱子重新进来,放在阿本面前,打开,里面是铺得整整齐齐的数叠美钞,阿本看得眼都直了。 曾余庆抖了抖烟灰,跷起脚来道:“只要你帮我们把老常找过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好,这些钱就是你的了。” “我,这个……”阿本对着那箱子钱吞唾沫,却不敢贸然答应。 福威捅捅他,“我什么我,给曾爷个明确答复吧。” 阿本的目光自始至终没从钱上挪得开来,最后狠狠心道:“好,我尽力!” 阿本走后,福威重返曾余庆的办公室。 “曾爷,你说这老常都失踪十来天了,会不会已经……” 曾余庆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肃着脸想了会儿,“他真要被人做了也是好事,不过,会是谁呢?” 福威忐忑地猜测:“难道是程英?” 曾余庆也在担心这个,蹙眉不语。 福威又道:“我一直在怀疑尤珊儿就是被他带走的,这家伙实在不识时务,江山都落到您手里了,还在替那个姓罗的守什么节操。” “韦杰那小子根本搞不清状况,而且已经被毙了,老姜也没有机会再发言,赵仁发还在服刑,尤珊儿现在跟个死人差不多。”曾余庆喃喃地低语,“如果程英还活着,确实只可能去找老常了。” 他等待了数年,终于让他等来了机会——赵仁发的一次酒后吐真言,让老常知悉了罗俊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他知道这个秘密值钱,几经周转才“卖”到了一个满意的价钱,当然,他是不会知道真正的买主是谁的。 曾余庆望着手上那张母子相偎的相片,一个狞笑浮现在脸上,“罗俊,这次你没救了。” 更令他惊喜的是,池清已经被警方先一步监控起来了,这真是连天都要亡罗俊了! 他收买了华帮的老姜,让他千方百计把线索往罗俊身上引,既能给罗俊制造麻烦,也为今后灭了华帮作好准备,实为一石二鸟的良策。 但是杜靳平的死和池清的被捕却没有让罗俊有所行动,这让他意识到,也许那个女人已经不在罗俊眼里了。 于是,那张照片“巧妙”地落到了尤珊儿的手上,那女人简直快疯了,她来找他商量,正中他下怀。 事实证明,女人一旦落入情网,智商就几乎为零。 尤珊儿接受了他的“试探罗俊”的建议,绑架了那个孩子,把罗俊成功“逼”离了泰国;紧接着,他怂恿尤珊儿去找罗俊对峙,一等他们“会合”,他的诛杀行动就得以顺利实施了…… 只是凡事都难免疏漏,最终让程英成了漏网之鱼,也是他自己大意,以为程英很容易搞定,没想到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来得及下手,就让他给溜了。 “老常终究是个祸害啊!”曾余庆喃喃自语。 福威劝他,“依我看,您也不必过于担心,任他们两个,也搅不出什么大浪来。如今程英又拖着个尤珊儿,只怕他避我们还来不及。” 曾余庆想想也是,笑着回头拍拍福威的肩,“以后,天合会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咱们第一个要收拾的是韩冬,谁让他杀了咱们天合会的前任老板呢!” 福威先是一愣,继而心领神会地随着他一起笑起来。 三个月后,曾余庆在泰国某家高级酒店的包厢内被人神秘暗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这则新闻和曾余庆生前的相片在泰国的报纸上刊登了出来,成为寻常人家茶余饭后的又一谈资。 在数万里以外的瑞士某城,程英正坐在别墅的阳台上,边啜着咖啡,边拾起桌上远道而来的报纸,那上面有一张曾余庆的遗像,弥勒佛般笑着,仿佛与世无争,相片旁边是用泰文写就的有关曾余庆的生前介绍,读着读着,程英的唇边泛起冷冷的笑意。 数月前的某日,他按着惯例向珊儿汇报日常事务,她脸色青灰,让他感到不安。 交谈完毕后,珊儿没有立刻让他走,邀他坐会儿。 她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手上,跟他近距离地挨坐着,欣赏他越来越窘迫的神色。 “看着我,程英。”她柔声命令他。 她的声音里有他无法抵抗的魔力,迫使他不由自主跟着她的指令去做。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两个惶恐却又欢欣的自己,矛盾而瑟缩地在她眼光里飘摇。 “你是不是喜欢我?”珊儿的手在杯沿处缓缓摩挲,那纤柔的手指和极具魅惑力的举止令程英喉咙一阵阵发紧。 他什么也不敢说,可是通红的面孔已经出卖了他。 珊儿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既有征服的得意,也蕴含着某种凄然的无奈。 妖娆的气息象轻烟一般轻轻裹住了程英,触目所及是珊儿明亮幽黑的眼睛,他头脑开始发晕。 她的手指从杯沿上挪动到他腿上,眼里却带着某种疯狂的决然,“你能帮我吗,程英?” “只要你说。”他记得自己当时嘶哑的嗓音说出了这么一句。 只要她说,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辞。 “替我杀了罗俊。”她鲜艳欲滴的双唇却吐出这样几个阴森的字。 程英浑身一哆嗦,脸上的红潮瞬间褪却,他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惊惧的同时,他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珊儿见他如此反应,失落的神色溢于言表,她站起来,慢慢向窗前走去,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是我绑架了他的孩子。” 程英进天合会时已是罗俊执掌大局,他是罗俊一手培植起来的,但对于珊儿从前的手段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但他又如何能料到她连这种“大事”都干得出来?! 珊儿猛地回头,目光触及到程英敌意与怜惜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眼光,她豁然仰头,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你不会是想把我杀了,然后向罗俊领功吧?” 程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没有立场质问珊儿,这甚至跟忠心与否无关——罗俊与俞海棠的关系虽然已是过去式,但作为女人,珊儿的反应也情有可原,虽然手段上过激了一些。 他尽量保持神色缓和,“大嫂,这事你跟老板好好讲清楚,他应该不会怪你,孩子的事……” 珊儿厌烦地摆手,“没什么好讲的。”她睥睨着他,“你果然对罗俊忠心耿耿,难怪他什么事都告诉你。” 她凄然的表情让程英蓦地感到难过,“老板其实…..心里有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安慰珊儿。 苍白的言语只能让珊儿继续发笑,“是么?他心里真有我吗?”她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苦苦寻求答案。 程英憋了好一会儿,才偷偷抬头打量她,却发现珊儿已经泪流满面,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走上前两步,很快又顿住,“大嫂——” 珊儿抬手胡乱抹了下眼泪,恢复了桀骜的神情,她似乎想再赌一把,就像当年她赌罗俊一样。 “罗俊已经找到那个孩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了解他。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程英,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如果你能帮我,以后,天合会老大的位子就是你的。” 她说出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声音冷得让人发抖,然而,程英还是发现了她坚强伪装下的脆弱,她说话时,攥紧窗框的手在不住打颤。 程英不忍让她伤心,可也绝不想做背信弃义的事,踌躇了片刻,才沉重地回答,“事情应该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我们再好好想想,也许有补救的办法。只要我在,一定竭尽全力保住大嫂。”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珊儿倚在窗边向他嫣然而笑,在晚霞的衬托下,她明媚的容颜有种圣洁凛然的美丽,掺杂着一缕淡淡的凄婉。 那个下午,程英竭尽全力想要挽留住些什么,他是多么不希望看到珊儿与罗俊感情破裂的局面,那绝不仅仅只是一段美丽童话的终止,更将是拉开一场腥风血雨的序幕! 然而,他什么也没能改变,珊儿当晚就失踪了。 程英心急如焚,派人四处追踪,却没来得及阻止珊儿,她带着几个亲信跑路了,去向不明。 矛盾了良久,他确信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万般无奈地把真相告诉了罗俊! 罗俊给他的指令是按兵不动,等他回去处理。 尽管程英也猜到珊儿很有可能是去找罗俊对峙,如此一来,两人的处境都会非常危急,但从大局考虑,他还是听从了罗俊的安排,稳在泰国的大营里。也因此,他终于知悉了这一场好戏的幕后主使是谁! 曾余庆,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将他的真实内心暴露于阳光下,不仅收网追捕罗俊与珊儿,还同时网罗天合会的弟兄,順者昌,逆者亡。 程英在几个弟兄的安排下,连夜出走泰国! 连他都没想到,最终的事态竟然会以如此惨烈的局面收场! 他扔下报纸,重新举杯呷一口咖啡,心绪渐平,如今,恩怨都已了然。 程英深情地眺望远处的草坪,嘴角缓缓勾起,如一轮清晨的太阳,充满温情。 一个坐在轮椅里晒太阳的东方女子,正在护士的陪同下观看几个小孩踢球嬉闹,她的表情是那么圣洁纯净,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没有一丝杂质,只是安静地观摩,犹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过去种种,均恍若一梦。 ------------ 尾声及番外 尾声 我手上的咖啡换到第五杯的时候,她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嘴巴里是咖啡特有的粘稠和苦涩,就如同这个故事给我的滋味一样。 她却没有表现出如我这般的激动和骇然,即使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她也总是尽量保持着平和,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故事,与她本人无关。 我不知道,要经过什么样的历练,才能做到她这样的波澜不惊。 “所以这些年,您一直独个儿过?”我在不知不觉中把那个“你”换成了“您”,尽管她似乎并不在乎称谓上的细微变化,也甚至,我敢相信,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走到她心里去了。 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 “哦,不,还有我儿子。”她和善地笑起来,同时象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犹如珍宝一般把一张相片递给我看。 “这就是我儿子,他从八岁开始就拜师学琴了,很少在我身边,如今在美国XX音乐学院学钢琴。”言语里难得的有了明显的色彩。 照片上的男孩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和我印象中的如出一辙,十分俊美,又有着某种令人震慑的沉静气质。 “您自己不就会弹钢琴吗?”我笑着问。 “我没有系统地学过,我希望他能比我走得顺利一些。”她拿回照片,充满感情地望着上面的男孩。 “他的确适合弹钢琴,很有钢琴家的气质。”我由衷得夸奖。 她很欣慰地笑,笑容里竟然掺杂了一丝单纯。 “咳,冒昧地问一声,您……有‘他’的照片吗?” 我相信她能明白这个‘他’指称的是谁,我没有隐忍的习惯,也十分渴望一睹那位曾经的传奇人物。 她果然了然,继而摇头,“没有。” 我觉得异常遗憾,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 “会觉得他的模样变模糊了吗?”我好奇地又问。 “不会。”她又轻轻地笑了,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他一直在我这里。” 我一直觉得她很悲戚,然而,她此刻的表情,显示出她有多么富足。 “您的儿子知道这些事吗?” “不,他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他知道,那样只会让他觉得难过。” 我默然。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我也没想过要告诉谁。” “那么,为什么突然告诉了我?”我望着她问。 她吁了口气,转开脸,隔了很久才又回过头来,“本来我想让它们跟我一起都埋入地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改变了主意。” 我心底一阵发寒,“您的意思是……” 她看我面色微变,遂又笑起来,“别紧张,死和生是密不可分的一对共同体,就好像一张纸的正反面,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我越听越悚然。 她缓慢地解开我的疑问,“我得了胃癌,医生说,拖不过今年。”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您儿子他……” “我没让他知道,他正在准备一场大赛,我不希望他分心。” “可是,”我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见解,“也许您觉得这是为他好,但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会非常难受。比——输了一场比赛都难受。” 她看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您应该好好陪陪他,您觉得呢?” 她的眼神迷蒙起来。 “也许吧,也许我该去一趟美国,看看他……” 在我完成这个故事的半个月后,我收到一份来自美国的快件,上面的署名很陌生。我签了字,迫不及待地拆开来。 信袋里只有一盒包装精美的CD和一张寥寥数语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孩子,你的故事完成了吗?” 我立刻明白是谁寄来的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在吗?她现在好吗? 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是故事,就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我打开CD机,把那张CD插进去,数秒之后,传来如流水一般的琴声,那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330,中速的急板。节奏明快轻盈,如微风拂面。 听着听着,我的眼眶渐渐湿润…… 番外-蓉蓉 2007年,美国旧金山的一座摩天楼内,一个身着短裙,模样俏丽的年轻女孩一蹦一跳地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 “妈咪!”她娇脆的一声喊,让伫立在窗边凝思的中年女子蓦地惊觉,回过头来,脸上立刻布满了慈祥的笑意。 “雪莉,今天放学这么早吗?” 雪莉蹦过去,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脖子,撒着娇道:“我想妈咪了嘛!总是住校,住得我都烦了。” 她母亲在她娇嗔连连的牢骚中无奈地皱起眉来,“是不是钱又不够花了?” 雪莉刚要争辩,门却在这个时候被叩响,与此同时,她缠在母亲脖子里的双手顷刻间就被母亲推开了。 雪莉也不气恼,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只是嘴巴还是高高嘟起,站在先前母亲站立的地方,正对着窗外不再回过身来。 进门的是母亲的助理,“董事长,罗至诚先生已经到了。” “请他进来。” “好。”助理领命退出。 雪莉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母亲一步步走回位子上,原本只是微跛的脚这时候似乎越加明显起来,她觉得有些奇怪,母亲只有在很激动的时候才会这样。 母亲突然开口了,“雪莉,我有个朋友要见,你能去房间等我吗?” 通常,她用这样客套的语气跟女儿说话,就表明她的要求不容拒绝。 雪莉耸耸肩,她是个爽快孩子,“好吧,妈咪!” “谢谢。”母亲在她背后轻轻说道。 走廊上,雪莉迎面看见母亲的助理带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正朝这头走来。那男子年纪不大,似乎跟她相仿,但那副郑重其事的架子令雪莉感到异常新鲜,在她的社交圈里,鲜有见到打扮得如此纤尘不染又神情淡然的同龄男孩。 而这男孩除了衣着上与众不同外,还长着一副惊人的俊美相貌,白皙的肤色,清晰端正的五官,唇红齿白,犹如一尊完美的希腊雕像。 “嗨,你好!”出于好奇,雪莉在与他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先朝他打招呼。 男孩的脚步略顿,微微向她颔首,又很快朝前走去,惊鸿一瞥的对视中,他没有流露出丝毫对雪莉感兴趣的样子。 雪莉大失所望,随口嘟哝了一句,“乏味的人。”就再度恢复了轻快的脚步,朝着母亲的休息室蹦去。 进门的刹那,率先映入罗至诚眼中的不是室内奢华的装潢,而是那位中年阿姨满头的白发。 她应该跟母亲年龄相当,甚至还小着几岁,这头银发固然漂亮得不含一丝杂质,然而,出现在她的头上,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您好,郑董,晚辈罗至诚。” 郑董端详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有种恍惚的隔世之感。 “坐吧,孩子。”她亲切地与他招呼,同时从桌边站起身来,慢慢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罗至诚立刻注意到了她腿脚的不方便,但他没有表现出惊诧,也没殷勤地上前搀扶,他很早就知道,对略有残缺的人而言,只有平等地对待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等郑董走近,在沙发上落座,罗至诚才姗姗坐下。 “你来美国几年了?”郑董问他。 “快十年了。” 郑董笑笑,“可惜我们没能早些见面,对了,我以前也学琴的。” “是吗?”罗至诚眼前一亮。 她的笑容里含着一丝诙谐,“我跟你母亲学的。她老说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呵呵。”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上竟显出一丝小女孩的俏皮来。 罗至诚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段典故,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抬起头来,见郑董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想起随身携带的包裹,忙递过去。 “这是母亲嘱咐我转交给您的。” 郑董低头,看到一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四方体。 “你母亲她……还好吗?”郑董的手在纸上轻轻摩挲,许多久远的记忆在这一过程中缓缓地流淌而出。 罗至诚静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家母两个月前已经过世。”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心,仿佛怕吵醒了谁。 郑董的手蓦地顿住,久久不能成言。 耳边是罗至诚低缓的诉说,“我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上面贴了一张字条,写着您的地址,还有一句话:‘送给我的朋友蓉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您,但既然是她生前的遗愿,我想无论如何得满足她。所以,我辗转找到了您。” 郑董终于仰起脸来,眼角和心底一样干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在罗至诚的手臂上拍了又拍,“谢谢,谢谢……” 当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时,郑董终于在桌子边郑重地把礼物拆开,那是一本打印而成的小说读本。 扉页上,是海棠端正秀丽的字体,简洁的寥寥数语: 亲爱的蓉蓉, 我不知道在我们分离的岁月里,你想起我时是怎样的心境。这是一本小说,也是一个近乎真实的故事,它记载了你生日那天之后发生的一切…… 夜幕降临时,蓉蓉终于阖上了那本书,她把它搁在案头,过了会儿,她用钥匙打开桌子最下层的抽屉,那里面有个信封,因为年代久远,纸面已经发黄。 信封里掉落出来的是两张照片和一本破旧的棋谱。 照片上,她和海棠头并头,笑得如春光一样灿烂。 良久,她把那本小说连同照片和棋谱都装进信封,塞回抽屉,再度锁了起来。 她锁住的,不仅是几件怀旧的物品。 更是一段被凝固住了的、跌宕的青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