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将军府惨变 这故事发生在明朝初政不久的“永乐”年间。燕王朱棣,以入京除奸之名发动了“靖难之役”,经过四年的战争,打败惠帝统治集团,夺取了明朝政权,建元永乐,是为明成祖。 朱棣在攻下南京后,迫令惠帝在位时的翰林侍讲学士方孝儒为他起草即位诏书。方孝儒不依,大骂燕王,遂被处死,祸及十族,惨不忍睹。 方孝儒事件之后,明成祖余怒未消,仍派人明查暗访,凡与方孝儒有过亲密接触之人,尤不放过。 这是李造将军府。李老将军已六旬有初,为人谦和,甚得民众褒称。李老将军花甲之时,幸添一子,取名李萧儒,满府皆喜,其乐融融,如今已有六年了。 李萧儒刚满六岁,小家伙古灵精怪,十分惹人怜爱。这一日正是李萧儒的六岁生日,一大早他就蹦蹦跳跳地来到母亲的厢房,大声地说:“娘,娘快起来。” 李夫人正自睡得香甜呢,闻言不由得一惊而起,见是自己的爱子,就说:“乖孩子,一大清早地就把娘给叫醒,这是为的什么呀!” “娘不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么?那就快点起来呀。儒儿要您做大大的棉花糕来吃呢。” “唉,你这孩子!——哦,你爹爹呢,这么早到哪儿去了?” “爹爹他说要为孩儿准备一份礼物,一早就出门啦。”小家伙晃着一对灵动的大眼睛说。 “好,为娘这就起来,为儒儿做棉花糕。”说着话,转首向门处,唤来随侍丫鬟小翠儿道,“小翠儿。”小翠儿在门外应了一声,急忙端来面巾脸盆等,李夫人洗漱完毕,走到厨房里去了。 小翠儿跟进,说:“夫人,少爷可是精灵得很,偏要您亲自下厨,说小翠做的棉花糕没有您做的好吃。”小翠儿今年十六岁,瓜子脸蛋儿清清雅雅,倒也有几分灵秀之气,深得夫人宠爱。 “这孩子!”李夫人笑着,说,“就是平日里太宠他了,竟是越来越滑头!” “谁说的!”六岁的小萧儒小跑着进来,左手轻刮着小脸蛋儿,天真地数落开了:“娘这大人,背后说人坏话,羞,羞羞。”逗得李夫人跟小翠儿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李萧儒刚一说完,就又小跑着出去了。却见他来到庄园院落,倚身在假山旁,假山旁边就是一池清澈的绿水,鱼儿游曳其间,十分可爱。 李造一生清淡,素喜修竹,只见这庭园里奇花异卉不少,偏是翠绿修长的竹子就占了半数以上的面积,加以假山耸峙,花卉点缀院中,更趋幽雅了。 现在,李造刚从外头回来,见着自己的儿子正在观玩着鱼池里的鱼儿畅游,他清癯的老脸上不禁露出欣慰。李造走近儿子身侧,小家伙机灵得很,偏过头来就发觉了,一下扑进父亲怀里说,“爹爹,您为孩儿买了什么礼物了?快让孩儿看看!” 李造笑着,“这个不忙,待会儿爹爹再给你惊喜。”正说着,忽然前厅传来异乱之声,这老将军耳目灵敏,于是急忙说,“儒儿,爹爹去去就来,你可别走远了。”遂快步走向大厅处。 李萧儒眼见父亲头也不回地去了,自个儿正感没趣,忽然看见一只大花猫从眼前一溜烟地跑过,李府从不养猫,现在他感到欣喜,就跟着花猫的方向追去。 却说李造走向大厅,只见厅上已经大乱,不看犹可,这一看,登时心胆皆惊。原来正是同朝为官的皇宫侍卫统领霍雄率兵气势汹汹而来。这霍雄的前身只是一介布衣,后追随王爷朱自欣,被燕王看中,及至燕王朱棣做了皇帝,就跟其在皇宫谋了一个护卫统领之职,权掌一方。昔日李造跟这霍雄常因政见不同,两人势同水火,今朝这霍雄率众而来,怎不叫他吃惊害惧呢! 霍雄见李造步出,大声喝道:“李将军,你可知罪!” 李造皱着眉头,但究是堂堂一将军,闻言冷冷地道:“不知霍大统领此番前来,究是何意!我李造堂堂男儿,自问心无愧,却是何罪之有!”这时李府上下都感到气愤,有几个护院武师正想跃跃欲试身手。 霍雄把眼一瞪,双手抱拳向天,厉声道:“据闻你与方孝儒贼党关联不浅,今皇上明鉴,正欲擒尔等进牢审查!——来人哪!”话落,立时围上来十数位手执长刀的禁军护卫,正准备下手。 “且慢!”李造怒声道:“霍统领,你得把话说明白,如无证据,却不可血口喷人!” “嘿嘿!”霍雄嘿嘿冷笑数声,说,“这个自然有证据,你说,昔时你与那方孝儒贼党果真没有过正面接触?” “这个自然有!但也只是普通的问候过而已,霍大人切莫借题发挥!” “哼!不说明白,倒以为我霍雄诬蔑了你!我问你,你的宝贝儿子叫什么名字,说!” “这个……犬子叫萧儒,这个有什么不对?”李造不解道。 “萧儒,孝儒也,这种谐音,谁听不出来,定是有所关联!”霍雄的脸色开始狰狞起来,“你不要辩解了,没用的!” 李造大惊,正欲说话,就见三四个人同时围将上来,将他年老的身子死死按住,李造怒极大骂,霍雄只一作势,忽然一口长刀刺进李造心窝,可怜这位慈善的老将军怒哼一声就已身死了! 这时李府上下人等,早就被霍雄带来的人一一抓来。李夫人目见丈夫身死,目眦欲裂,泪流满面不已。霍雄纵目四顾,发觉李府上下人等,独独缺少李造的儿子,于是走近李夫人的身侧,说:“李夫人,霍某只是奉命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你说,令公子藏到哪里去了!” 李夫人一面为丈夫痛心,一面为爱子担心,闻言怔了一下,脸上泪痕未干,又落下泪来,忽然只见她咬牙切齿地道:“霍奸贼,别多说了,我刘氏虽是一个妇道人家,却也有些骨气,要杀要剐就快点来吧!……只是,只是我那可怜的孩儿……”还未说完,就见她的身子猛一前冲,往身旁墙上撞去,登时气绝身亡。 大家见她如此坚贞,倒也意外。小翠儿大叫了一声:“夫人!”正要扑过去,霍雄斜里劈过来一刀,她的身子一歪,立时倒在李夫人身侧。 霍雄杀了小翠儿,犹如没事人儿一般,下令手下搜屋,半晌后所有人齐集大厅,均无所获。霍雄将李府上下二十余口人逐个盘问,均无结果,可怜这么多人,被霍雄一声令下,全部惊惧而糊里糊涂地死了。 这时李府门口早围了一干百姓,大家见李府满门惨祸,都是心里喈叹不止。霍雄只当李家的命根子已先一步被人救走,只好留下数人清理现场,收了兵回去复命了。 李萧儒生平很少见着猫,那花猫儿从脸前蹦过去,他被挑起了孩童的兴趣,忍不住一径地跟着那花猫,走出家门,那花猫在街角这边钻钻那边蹦蹦,李萧儒越感觉好玩,跟着拍手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花猫引着他来到一间破庙外,滴溜溜朝里一钻,不见了。李萧儒孩儿心性,“咦”了一声,也跟着跑进去,小脚上的脚镯子叮铃铃响,拉出好长一串清脆。 早晨的娇阳不烈,那庙长年失修,庙顶大半已成露天,阳光照射下来,在初春的北京,春寒料峭,照在身上尤其舒服。本来京城之内,似这种破庙不会有的,但明成祖刚刚从南京迁都至此,自然免不了这样子了。 现在,这庙里斜身躺着一个老人,身穿一件玄黑色的宽大道袍,身子骨儿瘦如柴梗,尖嘴猴腮,呈倒三角形的头上,发丝乱膨膨的,像是一丛未经人工修剪的杂草,两颗眼珠子白多黑少,,那么轻轻一转,就定在了小萧儒的身上了。 李萧儒进来,乍见这个老人,幼小的心灵显然觉得吃惊和奇怪,然后“咦”地叫出声来,拍着小手说,“有趣有趣,你这老爷爷真有趣。”他可不知,眼前这个老人可是世人皆知杀人如麻的“怪道人”萧有道,是一个游戏风尘的奇人,黑白两道都不吃,为人亦正亦邪间。无怪是个小孩子,敢这样对这个人说“有趣”。 怪道人生平头一遭被人这样称呼,闻言把眼一瞪,待要发作,目注这孩子眉目清秀,甚是有趣,就把那股子气压平了,说,“你这娃儿,却是怎么说话来,对老人家说话,可不准没大没小!” “我不怕,爹爹不在,儒儿不怕。”萧儒眨动他的两只大眼睛,淘气地说。 “那么你爹爹如果在呢?——小心我打你爹爹的屁股!”怪道人说。 “不怕不怕,我爹爹人多着呢!我爹会使枪,小翠儿姐姐还会拿扇把儿扇人呢,有一次,我跟翠姐姐玩儿,她把扇子儿一扇,我就坐到地上去了,好厉害!”小家伙还不忘伸伸舌头表示厉害。 怪道人严肃的面上,不禁露出笑容,听完,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有趣!我怪道人走遍大江南北,今次遇上了你,可真投缘了!”他心里这样想,见面前的娃儿骨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自己正无衣钵传人,何不……这样一想,越发欣慰了。 “那你说,爷爷我老人家,哪地方有趣了?”怪道人偏头问,他也学着这孩子的口吻说话。 “你呀,不像是人!爹爹说,老爷爷不是这个样子的,你这样子,又不爱干净,羞羞!” 这一下,倒将怪道人气得哭笑不得。他当然明白,自己怪不溜丢的样子,肯定会吓倒众人的。 怪道人晃动他的那颗倒三角形的头,问:“你这娃儿别以为我老人家有趣,可是我本事可大着呢……你看,”他的手轻轻向外一扬,忽然数丈外的一颗拳头大的石子飞到了他的手心上,只见他的手微微收拢,那石头就成了粉末飘下来了,“怎么样?爷爷本事可大着吧!” 乖乖,小萧儒伸出舌头,心想这可比翠姐姐的扇把儿厉害多了。 怪道人拿眼斜睨着他,说:“小娃儿,爷爷还会作飞飞,你看着了!”话一说完,他整个人纵身而起,运用绝顶轻功在这破庙里飞上飞下,把个小家伙惊得张大眼睛羡慕不已。 最后,怪道人收住身手,问李萧儒道,“爷爷这身本领,你想不想学?” “想,想!怪爷爷好厉害!”李萧儒张大了嘴巴,这时早已忘了那花猫的事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以为“厉害”这个词就能表达一切了,“我现在找爹爹,叫怪爷爷教我飞飞儿的功夫!”话未说完,已一溜烟似的往回路跑。 怪道人的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奇怪的表情,跟在李萧儒身后纵出——依他的怪脾气,如果这小娃儿的爹娘不肯将孩子交付给他,他就打算动武硬抢了,谁叫他觉得自己跟这小娃儿投缘呢!他可不知这孩子的家亲已在这会儿身死了! 李府内,这时只剩下四个彪形大汉正在清理现场,将一具具尸体拖出府门外,打算一并收齐了运回交差。忽然,人群里扑过来一个孩子,悲声地叫道:“爹爹,娘,娘!”那几个带刀侍卫见了来人不由大喜,二话不说掣出腰刀来就要扑上,就在这时,但觉眼前一花,一个风一样的人影闪现过来,感觉这影子只在挥手之间,自己的脖颈一凉一痛,之后就没了知觉。 现场又多了四具尸体。那个李萧儒已经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李府的院落里又纵落一位白髯飘飘长相清奇的道人,口中喃喃地道:“想不到这萧怪人今日竟也做起好事来!”抬目一望,地上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正自微微醒转,忙过去一看,面前的少女一身丫鬟打扮,浑身是血,幸好没有伤到要害。 白髯道人不禁长叹一声,又喃喃自语说:“今日我云游至此,却也不得不管上一管了!”转眼间,他抱着受伤的少女远去了。 ------------ 第二章 郡主出生天起异象 平顺王爷府。这是朱自欣王爷的府邸。 这朱自欣王爷并无封疆,他的母亲并未正式嫁与太祖朱元璋。这是为何?原来,早年朱元璋南征北讨,在中原巧遇一村女,被这村女的绝色容貌所惊艳,两人发生过一段感情,后战乱加剧,两人分散,直到朱元璋建都称帝,经八方寻访,才探得早年的恋人已经身死,膝下遗有一子,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孩子名叫朱自欣,正是如今的王爷身份,太祖因感他并非正姻明娶所生,遂封为“平顺王爷”,意为一生平顺安康,手中并无兵权,但赐予了大量财富。 这平顺王爷一生没有好功绩,但为人也没落过什么坏把柄在人手中,自个儿做他的王爷日子,宫廷争斗及天下纠纷之类,他绝不插手,真个可以说是“自扫门庭雪”的一个好例子。 当时正值惠帝即位,他是太子孙朱允炆,登基后力行削藩以统一军事,惹恼诸王,燕王朱棣更以“除奸”之名兵临城下。关于这些,朱自欣全然不闻不问,生似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燕王朱棣看透了这个弟弟一生自足自乐清心寡欲,对他略有看顾。平顺王爷年轻时候有个拜把兄弟叫霍雄,武艺奇高,自随他进入王府,遂被朱棣看中,收为近身侍卫,一路拼斗,霍雄身随朱棣,朱棣登基称帝,他也随之身价上涨,当上了宫廷带刀侍卫的统领,可以说福因是从朱自欣开始的。 平顺王爷朱自欣自从当上了王爷,衣食无忧,日子安康,按理说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但事实不然:王妃吴氏看上去身体丰满,另外三个偏室也身材娇好,可是久久不能生育。这可把这个王爷急坏了,俗话说“瘦子爬竹杆——越比越不像样”,将自个儿的人丁跟众多兄长相比,那就让他寒心了。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了他三十年,到去年夏初才告解决。 原来那几日王妃吴氏感到呕心作吐,一个人没精打采,食不知味,平顺王爷一生最疼这个妻子,赶忙叫来随府名医,一查,竟是夫人怀了身孕。王妃已经四十来岁的人了,老来身怀六甲,虽然意外,但也着实让王爷府平添了很多的希望。 算一算,现在已经到了分娩的日子。平顺王爷心里是又喜又惧,那个喜呀,自不用说了,那个怕哪——医生不是说,夫人在那段年龄得子,身子骨可是要小心着呢!尤其这几日爱妃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王爷府内,布置格局自非同一般:朱楼平起,假山耸峙,花卉招摇,鱼池幽幽,清风起,轻轻吹皱一湖池水,吹绿一院的春意。如今虽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王府的庭园已经过早地偎进春意来了! 平顺王爷观赏眼前春景,一面想着心事,忍不住抬头望天,忽见刚才一碧万里的天际,转眼间就已乌云密布。正在这时,丫鬟秋云急匆匆来报:“王爷,夫人有情况了,您快过去吧。” 平顺王爷快步走向厢房,边回头催道:“快,快去叫张大接生娘。” 王妃娘娘的寝室里,此时已经起了变化。平顺王爷刚一走入,就见几个随侍的丫鬟正在束手无策空自焦急,床上的王妃手抚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冷汗涔涔而下,牙关紧咬,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平顺王爷大惊问丫鬟:“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如何服侍娘娘!” 丫鬟们大惊,一个个都跪下来,其中一个道:“启禀王爷,娘娘她突然闹肚子疼,奴婢们没有法子,请王爷恕罪。” 平顺王爷挥一挥手,那下跪的丫鬟们俱都站起来,一脸的担心焦虑。他把眼望向爱妃,问道:“爱妃,您这是……莫非那肚里的孩儿在顽皮么?你忍着些,医生就快要来了。” 时值正午,天际已经阴暗下来,陡然间响起一声惊雷,轰然声中,王爷府内一座二人高的假山摇了一摇,好似被雷电的力量推动一般,直向一边移进足足一尺有余,然后飘泼大雨倾盆而下。 接生婆张大娘匆匆而来,听得雷声乍响,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暗道:“这个雷响得好生奇怪!”一旁领路的丫鬟也是吃惊不已。 王爷神情焦虑,在室内来回踱着方步,看见张大娘进来,面色一喜。他对眼前这个年轻的接生娘很是看重,独独指令她为自己爱妃看病接生,原因在于她是当朝著名御医张秋衡的爱女。张大娘承袭了父亲的高超医术,另外还拜请高人学那接生之道,技艺超绝,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深得皇亲族人器重。 当下见过礼,张大娘为王妃把脉,感觉其脉时而细沉时而亢越,不觉皱起眉头。那王妃此时腹痛开始加剧,面色逐渐潮红。平顺王爷惊问张大娘这是为何?张大忙叹了口气,说:“王爷,王妃娘娘脉象颇多奇怪,似产非产的征兆,可真叫人作难了!” 这时平顺王爷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张大娘连忙下跪,王爷叹口气阻止了。因知张大娘为人做事一丝不苟,更何况在王爷面前说话如白染皂,绝不敢空穴来风的。 张大娘刚站直身子,天际又响起一声惊雷,王妃娘娘的脸上已现痉挛,冷汗如珍珠般一颗颗滚落,她大叫了一声险险昏了过去。外面飘泼大雨下得更大了。 张大娘瞧着王妃娘娘的样子,知道娘娘已将临盆待产,急忙着手准备接生事宜。没想到倾盆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三天,王妃娘娘在床上挣扎了三天,那婴孩犹自不肯出来。 张大娘暗里吃惊,心想这个胎儿必有怪异,将来必不同于常人,可怎么将她接引出来?当下仔细思索,想起五台山松云道长曾有言,说这类异现天机,必要另类接引之法,当时也曾对她面授机宜。这时想起,她便要王爷手执扫把,在床头大叫三声“我儿出来,我儿出来”,想不到这法子倒真是灵的很。 王妃娘娘下腹处,只见那婴孩的两只脚并在一起缓缓地露出,随即莹白娇嫩的双腿儿一踢一踢地煞是可爱。张大娘的眼睛瞪得直了,她一生接引过无数次婴孩出生,似这种脚先头后的出生现象还是第一次呢。 那婴儿一点一点地从母体之内露出来,张大娘看清楚了,是个女婴,待到整个都露出来时,王妃娘娘已是力尽,双眼无神地望向爱女,只觉得头越来越重,眼皮沉得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现在,可以证明郡主终于出世了!猛然间,天上又打起了一声焦雷,再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从花园处传来,众人只感觉全府仿佛都似将要炸开一般,各人脑际“嗡嗡”轰鸣不已! 王府内一阵骚乱,大家争先恐后跑出厢房一看,那花园处的一座二人高的假山已平移一丈,在它原来的位置,已平空陨落一具同样高矮的山石下来!两座山石此刻居然紧紧相依! 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便在这时候停了! 寝室里,王妃娘娘虚弱的身体动也不动,眼光是柔和的,望向自己初生的女儿,轻轻说:“王爷,外面雨停了吧,您看这孩子多可爱,就叫落晴吧。” 落晴,落晴,此刻天已晴!平顺王爷点点头:“这是个好听的名字!” 刚出世的郡主真个像是上帝精雕细琢的一般,小巧的嘴半透明的肤色,两只眼珠儿一眨一眨,嘴角上居然浮起一抹淡淡地本不属于这年龄的笑来。平顺王爷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似喜似忧,转首望向爱妃,她低低地咳了一声,有些气力不继,又生怕他知道,就拼命忍住。他已有些不忍再看了,转身走出厢房,张大娘也跟着出去了。 小丫鬟秋云早已端来参汤。参是好参,长白山特产,据说已有八百年参龄。这是一般家庭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此刻王妃娘娘一口也吃不下,刚喝了一口汤,随即作呕。 王府大厅里,王大娘战战兢兢报告娘娘的病情。 平顺王爷的脸色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颓废了。“真的无救了吗?”他咬牙说。 “是的。娘娘已经耗尽了身体真元,命脉若断,民女已经实在没有办法。”张大娘正想下跪以求谢罪,平顺王爷摇手制止了。 “你已经尽力了,本王明白。”这一刻他的脸色又似恢复正常。他的心里对自己的初生女儿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王妃娘娘死了,是在生出郡主的当天晚上死的。王妃娘娘死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她的一只手搭在爱女的脸上,在上面轻轻抚摩,抚着抚着头就偏向一边低垂下去了。但毫无疑问,她是欣慰着死的,因为这天晚上她始终轻轻地微笑着,连死了也是。 平顺王爷府郡主出生的怪事一时间传遍京城附近。本来王爷喜得贵女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没想喜事变成了丧事,他心痛欲裂,厚葬了爱妃吴氏。转眼已是春末夏初,郡主出生已有两个多月了,长得白白胖胖惹人怜爱。 平顺王爷叫来算命的先生,一经盘算,均说:“郡主出生之时,恰值正午凶神偏北时分,北方天际陨石降落王爷府内,正是凶神伴婴而来,今番王爷务须小心为是!且看那两座山石相依,好像十分通灵,须谨防他日郡主因情生事,耽误了全府上下!” 平顺王爷心内黯然,整个人似乎忽然间老去十岁。 夏天的脚步越来越紧,不久蝉声鸣鸣,天气趋热。平顺王爷愁绪纠缠,半月来委决不下的问题,这一日不由咬牙定下。 他唤来老仆郭苍明道:“你将郡主带出府去吧,随便找处安全的角落安顿,让人捡了去抚养得了,切切不可打听人家底细,就当王府与这女娃儿绝了关系罢了。”说完,已经泪流满面了。 郭苍明是一个忠厚老仆,心有不忍地说:“王爷,这……这怎么行呢?郡主生得眉目清秀逗人喜爱,天起异现说不定是巧合……” 平顺王爷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得了,你别说了,本王心意已决。” 郭苍明摇摇头,不敢违拗。其实,平顺王爷心里又何尝舍得?眼见郭苍明蹒跚着走进房间,不一忽儿抱出郡主,老泪横流。临出门时,又拿眼望了望王爷再一次征询他的意见,王爷望向女儿,可怜女儿还在绽着小小的笑脸,全然不知人生变故。他沉默一会,摆摆手悲痛地说:“去吧,去吧。” 郭苍明一步一个脚印,渐渐去的远了。 这一日也恰巧张大娘不在王府。本来这数月,郡主都是张大娘一手照料,今天上午,她见郡主睡得香甜,就嘱咐丫鬟好好侍候着,自己出去办点事儿,哪想到王爷做出如此决定? 由于这是王爷的指示,丫鬟虽有不舍,见郭苍明抱着郡主出去,一时哪里还敢说出一句话来?直等张大娘回来,才跟她说了。张大娘是个爽直性子,闻言就要找上王爷问个究竟了。 “唉,张大娘,本王也知晓这样做有些不妥,但……这诸般怪异现象,由不得本王不惊呀!”平顺王爷苦着脸回答。 “但是,郡主是无辜的……王爷,您还要斟酌斟酌。”张大娘到底心地善良柔软。 “本王知道你对小郡主颇多看顾,这数月来也委实让你操心了,今日之事就让他去吧,莫要再提了。”平顺王爷微微合拢眼睑,斜身倚在靠背椅上。那是很柔软暖和的貂皮披成的大靠椅,王爷坐在上面,竟似已经感觉很累很累了。 张大娘不敢多言,轻说:“那么,王爷珍重,民女告退。” 张大娘欠身告退出来,正想去寻那郭苍明商量,一时间哪里还找得到他!其实郭苍明从王府出来,心内也是忐忑不安游移不定,要将郡主随便放生吧,良心过意不去,要再抱回王府吧,但王爷之命岂是他能违抗的!这样茫无头绪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到郊外,四下里顾盼,清清寂寂地毫无人影,要这样偷偷摸摸将郡主往草地里放,可不是好的! 郭苍明继续前走,不一会来到一处村庄路口,急匆匆把郡主往路旁青草地里放了,希望郡主哭上一哭,这样周围就有人过来抱走她了。他走了十几步,郡主果真哭了,这一哭他立时又割舍不下,踅回来又抱起郡主。 就这样,这个老仆的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心想,“可怜的郡主,出生这么尊贵的皇亲家族就遭遗弃,这难道是你这婴孩的错吗?”喃喃自语了一会,又自对苍天说:“罢了,郡主是无辜的,望苍天能够保佑,我今日就找一户人家暂时托付了吧。” 当下郭苍明下了决心,这也是生平第一次违拗王爷。他走到村里,才知这村就叫上源村,民风朴实厚道,于是找了一户可靠的人家,摸出二十两银子来,将郡主暂时托付抚养。那户人家几时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又见面前的婴孩着实叫人喜爱,也不问情由,急忙答应了,好生照料。 ------------ 第三章 奇师怪徒 “怪道人”萧有道自一见李萧儒,便已偷偷喜欢上了这个天真伶俐的孩子。也许这就是“缘”吧。缘份是很奇怪的东西,他一生阅人无数,居然老来相中李萧儒,这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 那天,怪道人救走李萧道后,取道回鲁,直奔泰山他的落脚之地。李萧儒眼见父母惨死,又怨怪道人多事,不让他去陪伴双亲,一路上只是哭闹。这一日已到山东境内,怪道人携同李萧儒来到一家小面店中。 怪道人要了一碟馒头、一碟卤牛肉、一小壶陈年的竹叶青,示意李萧儒动筷,自己已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李萧儒只是瞪着眼晴望他,说:“我为什么要吃?这是怪爷爷的东西我不吃,我要见爹娘。” 怪道人知道他还在气恼自己多管闲事,说:“你这孩子!你爹娘死了,你去见他们有什么用?” 李萧儒的眼睛盯着他:“我就是要见爹娘,怎么样?”说完眼眶一红,不由又耍起性子来,“你这个老头子,干吗把我带到这里来?” “混帐,我不带你来,你早就被坏人‘咔嚓’了!”怪道人用手在脖子边上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如果你死了,就没人为你爹娘报仇了。现在,我是你师傅,明白么?师傅教你武功,你就能自己报仇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先把那些人杀了,为什么不替爹娘报仇?”李萧儒小孩子脾气,不由说道。 怪道人哭笑不得:“这是你爹娘,不是我爹娘,我怪道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李萧儒眨动他的大眼睛,气愤愤地说道:“你这怪爷爷胆子小,不敢惹他们。” “谁说的?”怪道人竖起他的三角形的怪头,“嘿”了一声,“天底下还没有我怪道人怕的东西哩,你再说,我一掌把你拍成肉酱!” “你不敢的。”李萧儒扳动着自己的手指头,细细数着,那表情既天真又可爱,而泪渍未干的脸颊又使人伤感,“你捉了我来,一定是要我给你做饭啦,洗衣服啦,买酒啦……你的衣服又脏又臭,我不会洗的,小翠儿姐姐会,你捉错人了。”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怪道人苦笑道,“我救了你,怎么说是捉了你来作我的仆人?” “小翠儿姐姐说的。”李萧儒到底是小孩子,耐不住肚子饿,伸手抓来一个馒头就啃,“她说老人家要捉小孩子,是要骗了去做饭的。” 怪道人不敢多说话了,心想这孩子虽然年纪小,说起话来也真使人够呛。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怪道人问店家:“多少钱?”那店家道:“馒头五个十文钱,卤牛肉一碟十五文钱,一壶竹叶青酒十二文钱,共计三十七文钱。”怪道人探手入怀摸了个空,才知道一路上已将碎银子花光了,身上还有金叶子,但在这种小店如何兑得开?不由得愣了一愣。 李萧儒见了,眨巴着眼睛说:“我有钱,我请了你吧。”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抽出一张来,“够不够?”这是他在家里揣着玩的,这一回派上了用场。 “够,够,有多了。”店家打着哈哈说,“小的这就给您找开。” “不用了!”李萧儒摆摆手,“有些人就会想吃白食,故意装模作样在口袋里摸,其实那袋里早就没钱了,但我有。” 店家唯唯喏喏地应着,怪道人知道李萧儒还在气头上,小家伙整人的手段倒也老成,他不但不怒,反而笑了,心想我怪道人有怪癖,定要**出一个怪徒弟来。 晚上住下客栈,怪道人要李萧儒帮他捶背,李萧儒嘟着嘴,说:“怪爷爷捉了我来,原来是这样的。小翠儿姐姐说的话真是不错。”想起小翠儿姐姐,他幼小的心灵像是被一根针深深刺着,想道:小翠儿姐姐、爹爹和娘他们,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怪道人瞪了他一眼:“你是捶还是不捶?” “捶就捶了。”李萧儒的小拳头挥将下来,越来越用力,怪道人忽然“哎哟”一声,眼皮一翻,歪向一边去了。这一下倒把小萧儒吓坏了,他本来想跑的,这一月来他都在想办法跑,怎奈怪道人神通广大,双腿一蹬就把他像拎小鸡一样的拎回来。这一回他不跑了,急道:“怪爷爷,怪爷爷您怎么了?都是儒儿不好,怪爷爷……” 怪道人忽然“哈哈”一笑,翻起身来。 李萧儒明白了。“你这老人家,就会吓唬人。” “哈哈,小娃儿心眼倒不错,这会子怎么不跑了?”怪道人说着,“你这双小拳头,只配给我老人家搔痒痒,,哪里伤得了我?” 这一来怪道人放松了警惕。半夜,李萧儒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爹娘不知怎么会被坏人害死了。听怪爷爷的口气,好像是皇上下旨要害爹娘的,这皇上真不是好人,还有那个叫什么霍雄的更是该死!”想着想着,小小年纪的他更是伤心,“不行,我要回家,我要爹娘。” 李萧儒小心地翻身坐起,连鞋子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出了客栈。春寒料峭,又是子夜,虽然地处山东济南附近,天候还是相当冷的。李萧儒望着朦朦胧胧的夜色,心里不禁又怕又急,慌不择路地跑远了。天将亮的时候,李萧儒已经进入济南境内。 济南风光明媚,是个好去处。李萧儒年幼,自然不懂得欣赏,也没有心情欣赏。午时他的肚子已“咕咕”地在打鼓儿。李萧儒走的匆忙,连银票和外衣都没有带,这时又是饿又是冻,禁不住上牙打下牙起来。 不觉间来到一间“福悦来”的饭店门口,李萧儒不由自主地踏步过去,一旁的店小二已经寒着脸走过来问:“瞧你这样子,是来吃饭的吗?”李萧儒咽了一口唾沫,说:“是的。” “那么,你有钱没有?”店小二平日见的客多了,偏就养成一副势力眼。 “有,但是,现在没有了。”李萧儒嗫嚅着回答。 “没有钱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出去、出去!”店小二挥着手,像是在赶一条狗。 “走就走!”李萧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别这样子吼人,我小萧儒可不怕!”李萧儒挺起胸膛,好像自己很伟大,但同时肚子“咕”的一声响,他的气势立马就蔫下去了。 “小二,留他下来吧。”店里忽然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就带他过来我这边儿。” 店小二应了声“是”,又横了李萧儒一眼,小声说:“便宜你了,小子,孙夫人叫你去呢,还不快去。” 李萧儒只好跟在店小二的屁股后面。店小二把他带到一张桌子面前,对刚刚停筷的一位年轻少妇躬身说:“孙夫人,这小……小兄弟我给您带来了。” “嗯,你去吧,再加几个菜上来。”孙夫人吩咐店小二之后,转过身,望着李萧儒,“小弟弟,肚子饿了吧,快坐上来吃呀。” 李萧儒自小生活在将军府,几时受过这种待遇?闻言怔愣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脸红红只差没有整个地朝着地上,那年轻妇人笑了笑,拉起他的手坐下凳子,说,“吃吧。” “谢谢姑姑。”李萧儒肚子早就饿了,开始有些腼腆,这一坐下来,到底是小孩子,顾忌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大吃起来。 年轻少妇摇摇头,对身边的丫鬟模样的少女说:“小月,你看他一个小孩子多可怜,看他的肤色神采,一定是大富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落拓成这样了!” 李萧儒一边吃着,一边说:“我爹娘被坏人害死了。” “啊!”那主仆二人同时惊呀一声,年轻妇人说:“怪不得了,你会变成这样子。你爹爹是怎么死的?说不定姑姑可以替你出气呢。” “我爹爹……那天我爹爹去给我买生日礼物回来,我还没有看到呢,然后我追一只大花猫去了,回来的时候爹娘就死了,还有翠姐姐,还有很多的叔叔阿姨,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是都死了。”李萧儒的神色开始悲怆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谁害你的家人的吗?”年轻妇人听说满门惨死,惊问。 “怪爷爷说,不能告诉别人。怪爷爷要我自己报仇。” “怪爷爷?怪爷爷是谁?” “怪爷爷就是怪爷爷。他的本事可高啦。”李萧儒这回想起,心里忽然有点后悔,第一次感觉对怪爷爷思念起来。 年轻妇人不再问了。饭后,她一定要李萧儒跟着她到府里去,还说可以为他准备好多的衣服,李萧儒想了一下,就跟去了。 原来这个叫孙夫人的,是济南城里孙县官的夫人。孙县官叫孙运德,年纪不大,为官待民均是不错。孙夫人的娘家来头也不小,父亲赖天厚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清政廉洁,跟李造将军原是旧交。这一次李造将军满门惨祸,他也曾在皇上面前力谏,怎奈孤掌难鸣,反在皇上面前讨来一番白眼。 李萧儒随孙夫人来到府上,孙夫人叫厨子去整顿一餐好饭菜,又叫小月上街买几套适合李萧儒穿戴的衣物,小月应声去了。李萧儒心里感激,只想:他日我有本事了,一定会报答的,这位姑姑真是好人。后来果然有所报答,这是后话。 这天晚上,李萧儒被孙夫人留着在孙府过夜。晚上更深露重,李萧儒想念爹娘,想念翠姐姐,想着想着就无声地哭了,然后他忽然咬咬牙暗自说:我要学本事,别要让那些坏人再为恶了。这样一想,怪道人的怪模样立刻在眼前晃动起来,他忽然后悔自己真不该孤身出走,他老人家虽然有点怪模样,但是对我很好,我怎么能抛下他呢? 第二天天刚亮,李萧儒在房间找到一副笔墨纸砚,就提笔写了几个字:姑姑我走了,萧儒谢谢您的照顾。然后小心地溜出孙府。他是怕孙夫人一再挽留啊! 出了孙府,他也不认得该走哪条路,也不知怎么样才能找到怪爷爷。这一次他是决定追随怪爷爷去了。但他毕竟是一个小孩子,分不清东南西北地走着,一时间竟不知来到哪个地方。 这样过了半日,他已是来到一个小镇上,镇上人不多,有些偏僻。李萧儒一进镇里,他伶俐可爱而又孤身只影的模样立马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李萧儒走在前面,听得后面有人说:“哥儿,你看这娃儿,可是正点子!”另一个粗嗓门接道:“可不是?似这等风采的小娃儿倒不多见,咱们跟上去,送到城里卖给大户人家做个跟班,倒也是一笔小财。”前面那人应声道:“咱哥儿俩什么钱没有赚?这敢情好!咱们跟上去再说,只是手脚可千万要稳当一点,可别给那个县太爷抓到把子。” 李萧儒隐约听见,心里害怕,忍不住慌不择路狂跑起来。跑了一会,因上午从孙府出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进食,哪里还有多大的力气?整个人仿佛都要虚脱了。这一泄气,抬目一望,四下里杳无人迹,不由更是心慌。 李萧儒正自发呆,猛然间草丛里窜出两个人来,二话不说抖着一个大麻袋,袋口对着李萧儒的头顶就扣。可怜这么个小孩子,只一下就被对方罩个正着。 李萧儒在麻袋里面手脚使劲乱踢,但对方好像更是人粗力大,一时哪里挣得脱?过了一会,他浑身酸软地渐渐不想再动了。 远处,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李萧儒听得精神一振。这不是怪爷爷的声音吗? “萧儒,小娃娃,你在哪里?——说,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萧儒?快说,不说我就摔死你!”声音稍停,一个人“啊哟”一声大叫,便没了下文。 李萧儒嘴里大叫:“怪爷爷,怪爷爷,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可惜嘴里堵着布团,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声音渐渐近了:“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小娃娃,有没有看见我的小娃娃?”李萧儒听得好像又有两个人“哎哟”大叫出声,接着就被他摔起来。他知道这位怪爷爷找不着自己心里着急,就激起了他的怪脾气在摔人了。 怪爷爷的声音更近了。这一次就在身前。“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小娃娃,有没有?”那个绑架李萧儒的粗嗓子怪呼一声,还没有回过话来,人就被一个披头散发尖嘴猴腮的怪人当头举起,呼溜溜地扔进草丛里。另外一个几时见过这等凶神恶煞,吓得麻袋也不要了,泼刺刺拔腿就跑。袋口一松,李萧儒的脸蛋就出现在怪道人面前。 “小娃娃,小萧儒,我的好徒弟!”怪道人蓦然瞧见李萧儒,飞一般地举起他来,在头顶上一旋一转怪叫不已。这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大家见此情景,以为怪道人又要逞凶发狠了。 接下来大家愣住了。那小孩似乎喜极而泣道:“怪爷爷,怪爷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老少两人就呜哇呜哇地哭叫着搂成一堆,小的用拳头捶打老的,老的用手臂拎起小的,场面奇怪已极。 老少两人闹够了,就取道往泰山方向而去,也不去管围观的人如何看法。自此,李萧儒真正拜怪道人为师,在泰山脚下的“朴风庐”练武学艺。这“朴风庐”原是怪道人的居所,四周鸟语花香飞瀑怡人,人烟又稀少,端的是静休的好去处。 ------------ 第四章 出水芙蓉 光阴荏苒,上源村又经历了十五年的风风雨雨,民风依然朴实。 上源村现在已不比从前了,虽然在京城之郊;但是似乎比起京城之内,名声并不稍逊。这完全归功于一个女人,一个绝世的美人。这人就叫罗心。 罗心是罗有明的干女儿。 早晨,罗心通常会出现在村前的小溪边,跟着一般的村妇到这里洗衣服。她是勤快而沉默的女孩,十五岁。大家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儿走过来,两弯柳眉似颦非颦,一双凤眼轻轻地瞧你一眼,就仿佛会酥进你的骨头里去。 她的笑靥轻而且浅;杏仁样的脸蛋,是经过了上帝的精雕细刻的,白嫩而且细致;身子是那么地合度,并且富有弹性和姿态,闲静的时候,就如同娇花照着清碧的水面,那种娴美,在上源村,乃至整个京城,是很少见的。 她笑的时候,绝对称得上美艳,美到人们只能用“美”这个字眼来形容。但是,她很少笑。据说,她的轻而且浅的笑靥,曾经不经意间地让男人差点丢命,更让女人嫉妒。 罗心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来这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位捕鱼的年轻男子因为她的不经意的浅笑,整个人怔住了,“扑通”一声从木筏上掉头栽进溪里也不自知。同年的秋天,她上山采摘蘑菇,一位砍柴的樵夫有幸见到她轻浅的笑,竟自失魂落魄,斧头失了准儿,登时将自己右边脚板砸烂。 诸如此类之事,越来越多。罗心从此就很少笑了,尽管她的笑并不针对谁而发。从此男子对她敬而远之,女子有自惭形秽的,有妒忌怨恨的,也不跟她交好。她孤单的倩影就像一株出水芙蓉,那么地显眼而娇艳。 这天,罗心洗完衣服,就第一时间往家里赶。她记得今天是郭苍明老爷爷来家做客的日子。郭老爷爷对她很好,“罗心”这个名字也是他帮着取的,他曾说:“心儿啊,爷爷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爷爷见到你的时候,你根本就只有一个人,爷爷只是做别人的仆人,没有时间和能力抚养你,就只好让你干爹干娘来偏劳了。爷爷知道你是有心的人,不会让干爹干娘太操心的。” 罗有明是个瘦小的庄稼汉,他的妻子姓叶,叶氏也是出生贫穷,夫妻俩膝下无子,把罗心这个养女当作宝贝似地捧,简直比亲生女还要亲。罗有明闻言,就对着郭苍明憨笑着说:“这哪里是偏劳呀,这么好的闺女儿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哇。”叶氏在一边合不拢嘴:“心儿,你过来,让娘再看看,啊哟哟,出落得比谁家的闺女还要美呢,为娘这一番疼爱没有白费。”这一天就在笑声中漾过去了。 郭苍明每个月来访一次,罗心亲切地喊他“爷爷”,把他当作亲爷爷一般。但是郭爷爷仿佛对她有所顾忌,又仿佛对她格外敬重,行止上不免迂腐陈旧,也从来不告诉她有关他在哪里为仆的事,这让她觉得生疏。尽管如此,郭爷爷每一次到来,都会给他带来几个很耐听的故事。 郭苍明老爷爷最喜欢说的,就是皇上啊,王爷啊,还有霍雄大统领啊,等等相关的事情。罗心最喜欢听的,却是那个叫“李萧儒”的大侠客。 李萧儒来无踪去无影。罗心六岁的时候,怪爷爷就第一次说起这个人,那时候,据说他才大概十岁出头,只身独闯大内皇宫,也不知为的什么,差点就被抓住;第二年,这个人又夜闯皇宫,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这一次他杀了霍雄的两员得力手下、打伤了几十个大内高手,一时间皇榜张出,重金悬赏追捕此人;以后每逢一年,他都会轰轰烈烈地大闹皇宫一回,把个皇帝气得龙颜震怒,甚至不惜动用大批大内侍卫,却都奈何他不得。 罗心对这个年轻的侠客不禁有了神往。因近年来,霍雄身携侍卫统领之职,草菅人命,弄得民怨纷纷。这个李萧儒的出现,正可谓大快人心。他每一回作案,直称自己是“李萧儒”,真把整个皇宫视如无物。一时间,民心纷起,有那略知十五年前李造将军惨案的人,都说:“这一定是李老将军的遗孤回来报仇哩。” 李萧儒最后一次闯越皇宫,是在一年前,这一年来江湖没有了他的消息。罗心竟有点不耐起来,郭爷爷每次来访,她都会问:“有那个李侠客的消息了吗?他是最厉害的侠士,怎么会突然间就没了消息?” 这一回也不例外,当她急匆匆赶回家里,郭老爷爷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就被她拉起手来说:“郭爷爷,外面有什么惊天地的事了没有?” 郭苍明摇摇头,哈哈一笑说:“这闺女儿,又想问那李萧儒的事儿了!” 一旁的罗有明呵呵笑道:“这都是你老人家*的啊!谁叫你自她懂事起,就一直提这李萧儒的事?这叫……叫什么潜移默化来着,可害得她心里有了牵挂!” 罗心脸红红的,赧然望了干爹一眼,说:“干爹就会使坏,我哪里有牵挂什么人来?” 年长的都在笑。罗心一跺脚,转过身想走入里屋,想想忍住了,又回身坐在凳子上。 郭苍明道:“李萧儒没有出现江湖,一方面可能朝廷追捕得紧,一方面可能在最后一次独闯皇宫时受了重伤,自此下落不明了。那一次,霍雄霍大统领也是受了伤的,差点丢了命。” 罗心忽然咬牙说:“这个霍雄最坏,死了活该!” 郭苍明眼望着她,暗暗叹了口气,说:“这是朝廷跟江湖侠士的事,我们平民百姓管不着,也没有权利来管了。唉,也有消息说,那一次李家惨祸也不全是皇上的旨意,皇上只下过圣旨抓捕李造一家大小,没有要霍雄当场格杀人家呀,后来霍雄上告皇上,说是李造将军拒捕逞凶,才逼得双方动手。这可冤了李老将军一家子了!” 罗心偏过头问:“郭爷爷,您怎么会知道这事儿?” 郭苍明嗫嚅着“嗯”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心想:这是平顺王爷那边儿来的消息,我怎能跟你讲清楚?如今这霍雄官大权大,跟王爷也曾是八拜之交,见了面,他身为义弟,反倒趾高气扬,仗着皇上撑腰,也不想想当初我们王爷如何待好他的! 罗心不再问了,一个人幽幽地走进自己的寝室,神情落寞起来。从小,郭爷爷对她百依百顺,但看上去,仿佛对她敬畏的成分还多一些。她是个聪颖的人,自然看的出来。那么,我真的是郭爷爷从野外捡回来的吗?她也曾婉转地问起,郭苍明都是神色慌张地点点头,那神色表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她陡然想起那个传说中的李萧儒,心弦蓦地动了一下,想道:“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人世?最后闯荡皇宫那次,一定是很凶险的了!他是个很伟大的人,但是据说他很少说话,面对人总是冷冷冰冰的,好生让人奇怪。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其实这时她对于李萧儒只是仰慕,皆因平日里李萧儒的事迹太让人感动了。 罗心在寝室里呆了半天,又踅身走出来,在快要走到客厅的边门时,听得干娘叶氏的声音道:“我们家心儿还早呢,婚姻之事,再过几年谈论也不急,郭老人家你这是怎的,说起这话来,不是见外了么?” 郭老爷爷的声音说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只是咱可得把话说在头里!心儿这闺女,如今出落得婷婷玉立,自然有诸多青年喜爱,但她的终生大事一丝也马虎不得,到时候须由我说了算。” 干爹的声音倒也开明得很:“郭老您别争,心儿她是万里挑一的可人儿,一般的青年男子她未必看得起,异日她年龄差不多了,眼光自也成熟,不如由她自己决定,不是更好吗?” “这个……”郭苍明还要说话,罗心忽然跑出来,大声地说:“郭爷爷、干爹、干娘,你们不要费心了,我的事不急,我不会嫁给那些臭男人!”平日里,她见的多了,那些男人活生生像是从地狱里滚出来的一样,一见了她,整个眼睛都直了,真令人讨厌的很。 郭苍明不好再开口,急忙改口说:“好,闺女儿,不说、不说。” 罗心嘟着嘴,说:“真是奇怪,人家还这么小,你们就为这事儿争执,外人听出去,也不怕被笑掉了牙去!”说完,才知话有些重,不禁有点后悔。 郭苍明倒也不以为意:“是的,就这样,听闺女儿的话。”罗有明附和着说:“大家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心儿别往心里去。” 罗心暗暗叹口气,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忽地觉得很落寞。长这么大,干爹干娘对自己千依百顺得近乎有些过火了,好像万一对自己一个不周,就怕自己会凭空飞走了一般。 此后一年,大家谁也没有提起罗心的婚姻大事。这一日,罗心照往常习惯,一大早就拎着装替换衣服的篮子来到溪边。每日里洗衣做饭,这都是她的拿手活。干爹干娘不肯让她劳作,她反倒不依,说:“整天无所事事的,不是将人给憋死了?干爹干娘疼我,就该让我做了这些活儿。”罗有明夫妇只得依她。 郭老爷爷已经更老了,头发又苍白又稀少,脸上的皱纹密布,腰背也驼得厉害。他每个月照样来访一次,依然没有带来李萧儒的消息,好像这个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罗心暗里觉得惋惜起来。眼见郭老爷爷行走不便,她不由说:“郭爷爷,您不用来看我们了,不如您说个地址儿,我去看望您也是一样的。”郭老爷爷总是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爷爷身子骨还很硬朗,再说了,爷爷只是与人为仆,怎么能让我们的宝贝千金去看顾?”罗心无奈,只好作罢。 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面见郭老爷爷,这次之后,一连几个月,他再也没有出现在罗心面前,更不可能为她带来外面的掌故了!郭老爷爷的年纪实在已经老了。罗有明安慰她:“心儿别伤心,爷爷年纪大了,遇事诸多不便也是有的,过不多久他又会回来看你了。” 罗心摇摇头,泪水滑落面颊。她知道,郭爷爷是最讲信用的,风风雨雨十六年来,每月一次的例行来访,是他不变的承诺。如今郭爷爷从此失约了,那一定是遇上了很大的事。她已不敢想象那是什么事。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落雪时分。那雪花洁白洁白的,悄无声息地来了,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然后雪越下越大,密密层层,近处还能分出雪花,稍远一点,雪花竟织成一匹巨大的雪纱,笼着整个的北京城。风刮得也紧,天地间变得萧索而冷冽。 在这样的落雪时分,罗心只能待在家里。门突然被敲响,她走出去,开门。罗心看到了一位衣着光鲜的青年,背着箭囊,他身后跟着十数个跟班。罗有明也适时地走过来。那些人的眼光聚焦成一处,一齐往罗心身上脸上盯得直了,想不到在这样的雪天这样的农舍里,还能见到如此绝色的女子。 罗心寒下脸,理都不理,转身走进了里间。罗有明礼貌地问:“各位少爷,请问有事么?” “哦,哦哦。”那衣着光鲜的青年,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我们是出来打猎的,偏逢这雪,真个下得是大,敢问老丈能否借便,让在下等进屋取取暖?” 罗有明点点头,引领大家进屋,围着火炉烤火。 罗有明招呼完毕,坐下来,向老伴儿打个招呼,叶氏转身也去了里间。然后他陪同大家聊磕儿。那衣着光鲜的青年人叫夏光,是京城里夏旷添将军的独子。今天率领十数个府丁出来狩猎消遣,不想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就想到此借便取暖。 主客正在聊说着,门外响起马嘶声,接着敲门声响了,罗有明起身开门,见到自家门外忽啦啦围了一群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人背着厚背大刀,雄赳赳气昂昂,呼喝一声,跳下马来,刺溜溜就冲进屋里,口里大叫着:“借个暖,借个暖,快让让!” 罗有明心里暗暗叫苦,看对方似是强盗模样,哪里还敢阻拦?那些人都下了马,直想往屋里钻,怎奈屋中太小,本来已有十几个人,这一挤钻,只容得几个人进去,大半仍在外头呼喝。 罗心在里间听出不对劲,走出内室来想问干爹出了什么事。这一出现,大家感觉遇上了九天仙女,顿时满厅生辉,直把一群男人惊得又怔又愣。半晌,那为首的强盗模样的人猛用手一拍厚背大刀,“咳”了一声,粗嗓门里像是灌进了雷音:“呜哇娘娘的,这正点子真是不得了!真是乖乖不得了!”同他前来的一干人,应声附和,声如轰雷。 罗心一时惊得花容失色。夏光脸色一沉,朝这些彪形大汉立身之处走过去,嘴里微微冷笑着,直似恨他们无理惊扰到美人一般。 ------------ 第五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那班强盗一样的粗人,眼见夏光阴沉着脸走过来,不由得聚成一处,神情警戒起来。这时与夏光同来的府丁们,知道少爷已经动了肝火,也立时神色凝重。 罗有明的房屋本不宽敞,屋里屋外,人满为患。那原先挤不进屋里去的,也不觉间握紧随身刀斧,只待为首的大汉一声吆喝,就行动手动脚。有一个在门外憋得慌了,大声地扯起了破铜锣似的嗓门儿:“向二当家的,那小子太嚣张,咱并肩子上,撵他个远远的让他回家抱娘们去!” 向二当家轻轻地抬一胎手,外面静止下来。然后他目注夏光,说:“年轻人,你别要多管闲事,老子不惹你已经是你的造化,你可别装啥样儿‘英雄护花’,嘿嘿,得称一称自己有多少斤两!” 夏光也回他一记冷笑,向身后的府丁稍打手势,围将上来。两方人马,相差无几,这一动手起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罗有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耳听得夏光的声音已显不耐:“你们这般强盗,别目无法纪,我们是京城夏大将军府上的,你看这斤两够重么?”他不好直呼父亲的名讳,但京城也只有一家姓夏的将军府,那班人久走江湖,想必不会不知晓。 向二当家暗里一惊,心下盘算,觉得与官府结仇实是不该,闻言话锋一转,说:“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北京城里的夏大少爷‘私访’来了!这敢情好,听说这家子的千金璧玉,可是京城附近最出名的美人儿呢。” 罗心只气得猛一跺脚,脸色寒下来,偏又无法说话,转身进入里间去了。 夏光冷冷地道:“这哪里的话,我也是适逢其会,途中避雪,不似某些强盗模样的,泼刺刺地闯进别人家里来。” 向二当家冷哼一声:“强盗?我们可不是!”他微微地冷笑,方形的脸上满是麻子,这一冷笑,更加让人觉得恶心,“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样地避雪取暖,不是吗?” 罗有明见状,赶忙抢着打圆场:“是的,是的,对极了,大家都是过来避雪取暖的,这个我晓得,怎奈寒舍地方儿小,怠慢了大家,实在是不好意思呢。” 向二当家也不理罗有明,朝夏光抱拳道:“咱们青山依旧,绿水长流。”话完,率众离去了。 原来这一票人物,是云蒙山占山为王的盗匪,今日本是奉了大当家牛大磊之命前来面见罗心的。因罗心的美貌在整个北京城是出了名的,今日见了,向二当家向崖耳目果真一新,回去跟大当家说了。牛大磊是个粗人,年纪轻轻的,因武艺和德望,众所推崇,才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向崖虽然痴长十几岁,倒也心服口服。当下牛大磊招呼手下人等,细一盘算,决定亲自背上厚礼上门求亲。 而云蒙山附近的黑龙潭边,也聚集一帮绿林人物,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下里时有冲突。黑龙潭的头儿姓田名鹰,为人阴险狡诈,云蒙山欲攀亲罗家的事,一早就得到密报,于是喑里就作下了计议。 且说夏光眼见向二当家的率众离去,心下也觉得自己有点“那个”了,这是为了什么出头?想起来,不觉有些脸红。罗有明呵呵一笑,说:“今日多亏了夏公子,不然我老汉一家子也不知该如何办呢。” 夏光微微一笑,眼光朝内室的方向一扫,心内黯然,想道:这美人,也真是冷漠得可以! 这时雪下得小了,夏光不好再打扰人家,向罗有明告了声扰,带着府丁们回转夏府去了。 罗心只等人家走的干干净净,才从内室转出身来,朝干爹嘟一嘟嘴,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粗胚子,干爹要理他们作什么?” 罗有明眼望女儿,叹口气:“心儿,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咱们穷人家,可一个也惹不起呀。先头那票人物,好像强盗模样,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凶,但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上门来。” 罗心说:“他们找上门来作什么?” “你呀,”干娘叶氏也走进厅来,“这是因为我们的闺女长得太出色了。” “谅他们也不敢吧。”罗心蹙着眉头,“这里虽是北京之郊,但毕竟在京城附近,天子脚下,任何人也不敢胆大妄为,再说了——”她想说的是:再说了,如果真遇到那种强迫人家之事,我也只有一死了之,只是连累了干爹干娘——她终于不好说出口,顿住了。 不想两天后,果然有人找上门来,这天罗心刚从溪边洗衣服回来,就见干爹陪着几位长相粗壮的大汉正在说话,其中有一个就是两天前才见面的向二当家。一时间,罗心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向二当家的一见罗心,就朝身边一位年轻汉子说:“大当家的,就是她,这位姑娘。”今日他的话客气多了。那年轻汉子外貌粗犷,彪形身材真可以说是“猿臂峰腰”,好一副威猛相,正是云蒙山的牛大磊大当家。 牛大磊乍一见罗心,也不由得被罗心的美貌怔住了。他占山为王,平日里遇见的美女也不少,几时见过这等姿色的?忙连连点头,说:“罗姑娘,你好,我是个粗人,叫牛大磊,对姑娘你是仰慕的很。” 罗心脸罩寒霜:“我只是一介民女,平平淡淡,有什么值得牛大爷仰慕的,牛大爷这不是在说笑吗?”转首向干爹说道:“干爹,女儿今天有点头晕,需到内室休息休息,您好好招呼了客人吧。”然后向牛大磊说道:“不好意思,小女失陪了。” 罗心刚要走开,眼角瞥见八仙桌子上,平摆着一箱黄金,箱盖已经打开,里面澄黄澄黄的,少说也有一百来两。罗心见了,不为所动,冷笑道:“奇怪了,干爹,咱家是不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了?您看这一堆东西,作什么用的呀,是血呀还是汗呀,还是从刀口上抢过来的?” 向二当家向崖跟同来的人,已经一齐“霍”地站起了身子。 罗有明惊慌失色,使劲朝干女儿递眼色,心里暗暗发急,忙道:“心儿别胡说,干爹自有分寸,还不快进内室陪你娘去!”又向着牛大磊道:“小女天真无知,真是让牛大当家的见笑了。” 牛大磊怔在当场,见罗心负气走开,心里既是落寞尴尬又感觉兴奋。男人大多有个“贱习惯”,面对越难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去得到,去实现那种征服感,面对女人尤其如此。今天罗心的一番话,让他觉得此女真是具有个性,心下越发喜爱了。 其实依他平日为人倒也不是很坏,身在绿林中,虽然免不了烧杀抢掠,但也时常劫富济贫,很是受人尊崇。当下忙说:“这不碍事,罗老哥你客气了。”罗有明松口气,“牛大当家的真是个好人,试想我们穷人家的,哪有见了钱财不眼红的道理?小女她一生无求,天性如此,恳请牛大当家的见谅呢。” “这没什么,俗说:婚姻大事,父母作准。想必罗老哥你是个能决定大事的人了!我牛大磊说话一就是一,你答应了,我娶回你的女儿,这一百两黄金就是你的了,他日又另有重金扶持。” 罗有明虽然一生清贫,为人一向骨气,自不会是卖女求荣那一类人,但又不好得罪对方,愣愣然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牛大磊叹口气,站起身来,又坐下凳子,“我姓牛的做事一向干脆直接,今天来这里,是怀着万分的诚心的。罗老哥你不妨想想,我们先走了,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的今天我会等到你的佳音。”说罢,招招手,带领手下们先行离去。 罗有明待大家走远了,才缓过一口气来。但是事情的难点还在后头呢,一家子围作一处,没有一个办法可想,叶氏道:“要么,就报官吧,让官府出面,或许能够震慑一下他们。” 罗有明不同意,瞪眼说:“报官?怎么报?一来人家尚未怎么样咱们,二来咱没权没势,官府会理你?三来,是最重要的一点,人家能够占山为王,手段岂是易与的?这么一个狠角色,你去报官呀?” 叶氏愣住了,遂又自言自语:“如果那个夏光夏公子在,说不定就好办了。” 罗心不由得冷笑:“夏公子?哼,他是什么人?我们的事关他干吗!” 叶氏神色黯然,“乖女儿,娘是担心你啊。” 罗心不再言语,她也知道干爹干娘对自己视如已出,百般疼爱。一家子枯坐了好长一会,仍是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 冬季的天候,日短夜长,天容易黑。入夜后,天际又飘起雪花来。罗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一家子逃去吧,家在这里,庄稼在这里,这年头还能逃到哪里去?要在这里吧,再过三天,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唉,罢了,料他们也不敢太嚣张,若真的要为难干爹干娘,我就嫁了他吧,只是……我心里怎么觉得这么委屈呢?” 罗心不禁深深为自己的美貌烦心,又想道:“如果不是为着这副容貌,怎么会有这种难办的事发生!唉,我这张脸,以前曾经害得人家失魂落魄撞上墙根,也害得砍柴的樵夫不小心使偏了斧头,毁了他自己的一只脚掌,我这不是在害人吗?” 想着想着,罗心的泪水滚落下来。郭爷爷不知如何了,还有那个李萧儒大侠客也从此没了消息。那么有本事的人都难免一死,我罗心的未来,也不知会是怎么一个场景! 罗心心思愁郁,上眼皮不住地跳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实在睡不着,就翻身坐起,忽然看见几个人影从窗边闪过,那么地快捷。罗心心忖: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啊,他们是往隔壁干爹干娘的卧房去的!她的心里浮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大喊:“干爹,干娘!” 同一时间,隔壁干爹干娘的卧房传来两声惨叫之声,声音凄厉而惊惧。罗心听着,整个人一下子像是掉进冰窟窿里,整个地连着内心冷透了,窒息了。 凄厉声过后,四周又沉寂下来,死一般地沉寂。罗心压抑着心底的那一股冷,现在,只要周遭再有一点点声响,她说不定就会疯狂。可是,再也没有声音响起,四周剩下的,只是一种天籁,一种只属于冬天的天籁。 走出房间,从房门到干爹的住房,只不过是几十步之遥的距离,这时她觉得好长好长,她想赶快走完这一段路,又好像不想那么快走完,但无论如何,这一段路终于走完了,然后,她看到了这一生中最不想看到的事实。 只见干爹干娘倒卧在床边,从他们的身上,鲜血汩汩地涌流下来。干爹和干娘死了!罗心的脑子窒息了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天亮了,天真的亮了。罗心缓过一口气,望着干爹干娘的身体发愣。四周已经围满了乡亲,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官府也来了,仵作小心地检查尸体,问罗心问题。罗心整个人都似呆了,泪水早已流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拿她的失神的眼光望着养了她十七年的干爹干娘,他们直似比亲生爹娘还亲。 三天后,罗心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官府派来了孙庆飞捕头来调查罗有明夫妇的死因,罗心如实说了牛大磊来家提亲的事,孙庆飞仔细想了想,说:“这个牛大磊我听说过,是条汉子,既然说过三天之后再来,中途似无变卦之理。你再想想,会是谁跟你家有仇,或者最近家里有无不对劲的事发生?”罗心摇摇头,她的心快要碎了,只是想:“不是牛大磊会是谁?他们杀了干爹干娘而不杀我,摆明了就是以防爹娘不同意他的要求,而下此毒手!”孙捕头沉吟一会,说:“你节哀顺变吧,目前牛大磊仍是可疑的,只是这一号绿林人物,官府都怕他们三分,实在不好对付。我尽力而为就是。” 仵作验明了尸体,罗心慎重地厚葬了养父母。雪还在下,望着面前的两座新坟,罗心只感觉天地之大,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了。干爹干娘去世了,这凶手是谁呢?她怔怔地发着呆,单薄的身子憔悴了许多,连面目表情也像是被凄冷的雪花裹住了,变得更冷,她的心也更冷,只是不停地怨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干爹干娘就不会死了,难道,这就是天妒红颜吗?要我从此孤零零地活下去?” ------------ 第六章 王爷的心事 罗心厚葬了养父母,整个人变得孤独和更加冷若冰霜。三天的期限早已满了,牛大磊却并没有来。这几天忙于丧事,罗心感到自己真是累极了,不但身累,最累的,还是她的心。 望着空荡荡的房屋,她的泪水忍不住又来了。十七年来,养父母陪着她,在这里一起承享天伦之乐,酸甜苦辣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温馨而幸福!以后这种日子已不再有。 罗心正自发愣,门外响起孙庆飞捕头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开门请他进屋。这孙捕头三十许年纪,身材稍胖,为人热心,是京城远近口碑极好的捕头。当下他道:“罗姑娘,云蒙山我刚去过,牛大磊一伙人杳无踪迹。这事情可就不大好办了。据当地过往的商旅传言,两天前云蒙山上曾经发生过一次极大的火拼,具体情节也不甚了了。这事我自会禀报上极,还罗姑娘一家一个公道。” 罗心点点头,说:“如此,就有劳孙大哥了。”说着,摸出十两银子来,“这点银子,您就拿去喝茶吧,路上奔波也真够辛苦。” 孙庆飞推辞不收,“罗姑娘,我所做的,都是职责所在,倒是你,以后有用得着银子之处,就自个儿留着吧。姑娘美若天仙,以后路子并不好走,可要多加小心。”说完,告辞而去。 罗心感激不已,送他出门。孙庆飞叹口气,又道:“姑娘莫要客气。你要多珍重些。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你出落得婷婷玉立,正如其‘璧’,自有不良的人觊觎。如有亲戚投靠,就去吧,省得一个人累苦。” 罗心应着,心里却更加感伤。亲戚?我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亲戚?连最疼爱我的郭爷爷都不知怎么样了,我还能投靠谁? 送走孙捕头,罗心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入夜了,冬季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冷冽,侵袭着这个孤苦的女孩。寒冷的天候根本不懂得她的心。但是她懂得这天候,侵袭的是整个的神州大地,岂会在乎一个罗心?这样想着,她不禁自嘲:我拥有如此美貌,又算得了什么?反是累赘! 她重重地吁口气,又忖:“郭爷爷已有半年多没有回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郭爷爷曾说他在京城之内为仆,我明日就入京去吧,如果郭爷爷仍是健在,那该有多好啊。”虽然心底她也知晓郭爷爷如今有“百年”的可能,但是她连想都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罗心稍加整理一下房间,就背起简单的行囊入京来了。京城重地,世态繁荣。她这一进京,不凡的风采立时引起周围的侧目,人们眼见的是一个忧郁的绝世美人,仿佛九天仙女下凡,望着望着,眼睛就越发直勾勾的。罗心心下厌烦,没法子,只好用一块黑纱巾蒙住自己的脸,这样子才方便些。 中午在饭店打尖,罗心叫来店小二,点了几样小菜,又问:“小二哥,你们这附近有没有叫郭苍明的老人家?”那店小二耳听得娇滴滴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仿佛让人的骨头都会酥麻,抬眼望向她的蒙面黑纱,说道:“这个姓郭的老人家……在京城可多着呢。只是你找的,是怎生模样的?” 罗心道:“年龄约七十多岁,花白头发稀稀疏疏,背驼,说话的时候总是哈着腰的。” 店小二“嗤”地一声笑起来:“客官您说的,都是老人家的大致模样,这老人家还会哈着腰说话的,那不是跟我们干粗活的是同类人么?只是年龄已七十多岁的老人并不多见。” 罗心平日里没有过多想到郭爷爷的相貌有无特别,而事实上,郭苍明的相貌平平,并无突出的地方,所以罗心说出来,就不免有点“大众”型了。罗心瞧着店小二,说:“是呀,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并不多见,小二哥你再想想。” 店小二想了一下,摇摇头,“小的想不出,客官您慢用。”就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罗心不禁失望地低下头吃饭。眼下是正午,饭店里人多,她感觉到大家的眼光像是带着尖刺似的,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匆匆扒了一碗饭,就付账出店。 晚饭,罗心不敢在店堂里吃了。她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叫店伙将饭菜端进房间里来。哪知因为心事重重,愁肠百结,同样也是食不知味。正在慢慢地吃着,想起以前干爹干娘围在一起吃饭的情景,罗心的心不觉又痛了一下。她实在没有胃口了,叫店伙把饭菜撤去,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着。 这时候,楼下店堂里传来喧吵声,罗心放下茶盏,想出门看看,又忍住了;过了一会,喧吵声又起,罗心睡不着,走出门来。楼下是两个青年人跟店小二在争吵,店小二说:“客官,本店已经客满,实在是对不住,您老就别难为我了。”那两个人衣裳华丽,一个眼睛有点偏斜,一个脸颊瘦如刀削。斜眼青年瞪眼说:“我们住店不是白住的,有的是银子,你快腾出一间房来。”另一个刀削脸道:“你还磨蹭什么,小心吃大爷的巴掌!”店小二嗫嚅着嘴唇,心里在暗暗叫苦。斜眼青年抬目一望,见到楼上一个面蒙纱巾的人,随口大叫道:“小二,快叫那人滚蛋,我给她双倍的房钱!” 罗心不由得紧蹙眉头,她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呢。她自鼻孔里“哼”了一声,理都不理对方。斜眼青年方待怒声喝骂,定睛一瞧,对方的姿采竟是那么地倩美,虽是脸罩黑纱,风韵却是自己见所未见,不觉愣住了。 这时店小二也微微有了怒气,说道:“两位公子爷,人家这位姑娘,是一早就定了房间的,怎好赶人家走?我们做生意的,本的就是生意人的原则呀。” 刀削脸理也不理,径直朝楼上走去。斜眼青年丢下一锭银子,也上了楼,随口撂下一句话:“无论如何,你也得找出一间房来。这位姑娘的房间我们不要了,就要她隔壁那间吧。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要我们去外面瞎找住处么?”他可不管,要是把别人赶出来,那别人不是也要露宿街头了吗? 店小二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因他知道隔壁那间房的房客更不好对付。他看上去像是很平凡,又似乎富贵;像是很威严,又似乎慈祥。他来这里已经有三天了,别说店小二摸不着他的脾气,连掌柜的老江湖也是猜不出他的底细。 店小二跟上去,转眼间三个人都上了楼。斜眼青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心瞧,说:“这娘们,还不多见呢。”在客栈里面还蒙着脸的人,委实是不多见的。 罗心的脸色实在是冰到了极点,自小,她恨极了这种无赖,“无耻。”她低低地说。刀削脸已朝着店小二吼道,“还不快挪出一间房来,就是这一间!”他伸手指向罗心的客房边上的那一间。话完,罗心就见隔壁的房门“伊呀”一声开启了,走出一个人来。 罗心见这个人,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感到奇怪,自己并不认识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忍不住抬眼仔细看了看,对方大约六十多岁,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有些憔悴和病态,显见得是个忧郁的老人,但同时有些威严,他似乎轻轻地对她笑了一下,这股威严便淡了,变得有些慈祥,让她的心底涌起“孺慕”的愿望,何其地微妙啊! 他的身材很高大,穿一件宽边的紫貂皮裘,脚配一双厚厚的锦色官靴。单是这两样衣鞋,就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他见了罗心,整个人也愣了愣,他瞧着,瞧了良久,忽然轻轻地叹口气。奇怪的是,罗心任这个人瞧着,心底里居然没有一丝厌烦。她实在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只知相当微妙。 斜眼青年和刀削脸也怔住,似乎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这个老人,然后两人跪了下来,几乎是同时开的口:“王爷,您……您也住这间房呀,这……我们吵到您了!” 王爷嘴里冷“哼”一声,说:“霍贤侄,你今天太放肆了!” “是的,我……”斜眼青年惶惑地点点头,“我不知道王爷您住这里,实在是意外。” “怎么,我当王爷的就不许住客店么?”王爷微怒道。一旁的店小二做梦也想不到王爷会是这个男人,而且王爷就在面前,忍不住下跪磕头起来。王爷挥一挥手,他站起身子,想说话,却张大嘴巴合不拢来。 “这倒不是,不是。”姓霍的斜眼青年冷汗已经冒出额际了,“侄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王爷把眼睛转向一旁的刀削脸青年。他一直沉默着,畏缩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口,这时看见王爷向这边望来,嗫嚅着说道:“王爷,您……侄儿刚才多有得罪,实在是不知道王爷您住这儿。” 这人正是平顺王爷,面前的两个青年,斜眼的叫霍在彬,马削脸的叫霍在文,两人取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但为人并不彬,也不文。平顺王爷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吼道:“你爹爹呢,快点叫他给我滚出来,我堂堂王爷在这里候他三天了,他居然摆起什么臭架子来!还不快去!”说完,忍不住咳嗽不已。罗心听见他的咳嗽声,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霍在彬、霍在文齐声应“是”,兄弟俩连忙转身欲走,霍在文脚下太匆忙,不小心撞上罗心的腰际,罗心惊呼一声,不由得摔倒在地,蒙面纱巾也脱落下来,登时如出水芙蓉的一张脸出现在大家面前。 霍在彬兄弟百忙里一望,只觉眼前一亮,心弦蓦地被一种绝美姿容扯动,呆愣片刻,才想起平顺王爷还在面前,赶紧站直身子,匆匆地逃离而去,跑出老远,还不忘回头来望。店小二的也吃惊不小,但突然想到王爷,赶忙说道:“小民无知,不知王爷您大驾光临,实在怠慢了,王爷您……” 平顺王爷打断他的话,“别多说了,你去吧,记住,别将我的来历泄露,我不喜别人客套。”店小二唯唯喏喏,应声去了。 这时罗心也立起身子,整了整衣裳,向王爷躬身施礼,“民女见过王爷。” “不必了,礼可免。”平顺王爷说着话,忍不住咳嗽起来。原先被她的身姿吸引,这回见她的容貌,一切都像是很熟悉!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想着:“这女孩儿,怎地如此眼熟?唉,跟我那逝去的王妃有颇多相似之处。”当年郭苍明回报,说是郡主被一个来京游玩的江南人氏带走,早已远离京城,是以如今罗心出现在面前,他一时没有多想。这时想起王妃,又连带想起自己的女儿,寻思着女儿如今也像面前这女孩儿这般大了,心里就涌起一股愧疚之感。 罗心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思,看见他在咳嗽,她觉得面前这老人实在叫人心疼——她也说不来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就说:“王爷,您是生病了吧,我扶您进去,外面风大,您小心身体。” 平顺王爷点点头,罗心扶着他进屋,让他卧躺在床上,又赶紧沏了一壶茶送上,平顺王爷没有半句感激的话,但他的目光是柔和和慈祥的。 平顺王爷喝着茶,闭目养了会儿神。罗心以为老人家要睡觉,轻轻地向门外走去,但是被他叫住了。 “小姑娘,你别先走,坐一会吧。”平顺王爷张开眼说,“坐一会,我老了,人老了,就寂寞了,睡不着,闭目也养不了神。” 罗心应声回来,坐下椅来,平顺王爷的目光更加慈祥,“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不妨说说。” 罗心想说出自己的遭遇,喉头哽咽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半晌,她才说:“民女姓罗名心,家住京城附近的上源村,近日双亲逝世,未来如何,还不能定数。多谢王爷一见如故。唉,民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没有说明白自己的身世,也没有说明进京的目的,试想京城这么大,姓郭的仆人何止千万,茫茫人海往哪里找去?这一天来他已想通,郭老爷爷年纪太大,俗说人之迟暮终将归去,也没什么说的。郭爷爷如果在世,难道还会抛下她不管么? 平顺王爷默然。半晌,他黯然道:“可怜的孩子!”顿了顿,又喃喃说:“我也有一个女儿,咳,咳咳,当初如果不是一时失措,今天想来,我的女儿也像你这般大地站在我面前了,这是天意,还是人意造成?” 罗心静静听着,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个老人的孤独、寂寞和伤心,他的病体似乎是积郁成疾的。她也不问他身为王爷为何会只身投宿客栈,又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 “咳,一想起这事,我就心里后悔。女儿是父母的身上肉哇,我怎能说丢就丢了呢?” 罗心安慰道:“王爷,郡主她现在想必也大了,上天有知,是会让她回到您身边的。您要多保重身体等她回来呢。”她没有问起当初王爷抛女的原因,这是他老人家的心病,不方便勾起。 平顺王爷眼望罗心,一时间精神有些恍惚,忖道:“我那女儿,如果像这般站在面前,那不知该有多好!即便让我立马死去,我也是愿意的了!想当年,我身为王爷却贪生怕死,只恐以后为小女所累,于是才让她流落民间,却怎么对得起她的娘亲啊!想爱妃吴氏,临去前还念念不忘女儿,对女儿抚摩不舍,我这做父亲的,根本不像个样哪!” 天已经很黑了,罗心能感受到王爷的心情。平顺王爷蓦地抬起头来,道:“你如今无家可归,不如到王爷府去吧,那里衣食无忧,想必日子是稳当的。”他还有一个心事:决定不日将她过继为女儿,以弥补内心失女的遗憾,只是此时不便说出罢了。 ------------ 第七章 弱女漂泊 罗心听见王爷如此说话,惴惴不安地回答:“民女无知,生来就是乡农之家,怎么进得了王府享福?王爷的厚爱,民女心领了。” 平顺王爷叹气道:“你并非无福消受,只是……你心有芥蒂罢了。那么,你好好想想,若是念在我这片心意之上,随时到平顺王府里来。” 罗心点点头,眼望平顺王爷,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显得更苍老。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太让人意外了,一时之间她怎么能答应呢? 窗外的夜色更浓,天更冷,罗心掠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说:“王爷,天已不早,您好生歇息吧。民女告退。” 罗心回到自己的客房,心情起伏不定。平顺王爷是个奇怪的老人,但也是个让她心动的老人,从见面至今,她居然觉得他很亲切,像是有种面对至亲的亲人般的感觉。一夜辗转,终于睡去。 第二天晨起,罗心刚刚洗漱完毕,店小二就过来招呼说:“姑娘,隔壁房客有请,姑娘你要去一趟呢。”罗心应了,走入平顺王爷的客房里来,道了早安。 平顺王爷道:“我因事来此,若今日有果,就须回王府里去。今天咱们就共进早餐吧。” 罗心拘谨地说:“王爷厚爱了,民女感激不尽。”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会如此待你?”平顺王爷凄凉地笑笑,“因为,我在思念我的女儿。” 罗心当然明白王爷的心情。这个霍在彬兄弟怕得要死的王爷,如今没有一点架子,就像是很普通的一位老人一样,面对这样一位老人的小小要求,她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饭菜很快上来了。虽然是早餐,但因店家知道这里的客人不简单,于是挖空技艺做了许多的拿手菜。罗心吃着,觉得很温馨,“王爷,您是一个很亲切的人,罗心蒙您厚爱,实在是……”她说着,心里一阵激动,差点落下泪来。 “嗳,你别那么客气。”平顺王爷伸筷夹了一块酱香排骨到罗心碗里,缓缓地说,“吃吧,我老了,老人家不变得慈和一点是会遭人唾骂的。”说完,不由得轻轻一笑。 罗心道:“但别的王爷一定不是这样的。” “也许吧。皇亲族人之间,明争暗斗,实在叫人厌了。”平顺王爷像是被勾起了心事,“我一生无欲无求,为人也不算好,年轻时候也不免有些盛气,唯一遗憾的,就是听信算命先生之言,将至亲的女儿放生外地。”说着,神色又黯然下来。 罗心只觉面前的平顺王爷,就像是一位满载风霜的老人。他对人没有“本王”的自称,大多以“我”代替,这证明了他的心境是多么地普通。其实平顺王爷早年也是以“本王”自称的——试想,哪一个王爷不是如此? 两人正在吃饭,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其时门并没有关,来人轻轻地叩响门边以示敬意。罗心抬起头,见是店小二。 店小二躬身道:“客官,外面有一位叫霍雄的官人来找。”他不叫平顺王爷为“王爷”,自是听从了平顺王爷的吩咐。 平顺王爷大喜,方待说“快请他进来”,霍雄已经大踏步地尾随店小二身后过来了,说:“霍雄叩见王爷大哥。”嘴上是如此说,身子却并未躬身,平顺王爷虽然好修养,也不由得冷“哼”一声。 罗心见这个霍雄,五十岁左右,浓眉大眼,腰身水桶般地高壮。有人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据江湖传言,霍雄可是例外,正是“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的那一类人。 “小二,你退下吧。”平顺王爷呼退小二,转向霍雄说:“你失约了。” 霍雄点点头,声音很粗大,“王爷,这‘七叶紫仙草’是天下奇珍,岂是说得就能得到的?小弟得到线报说在山东济南境内,发现有一棵,遂专程赶往,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已经被人先一步掘取了去。” “是吗?”平顺王爷的眼睛带着狐疑,“是谁捷足先登了?” “这个……并未查明。小弟与王爷您义结金兰,自然一心为王爷着想,差点将济南城追查个遍,怎奈丝毫也抓不着线索,所以只好赶回来禀报,不想还是让大哥久候了。” “唉,”平顺王爷叹口气,“你努力了,那也就是了。现在不如就坐下来吃饭吧。” “大哥,不用了,来日方长,小弟这就去查访仙草之事。” 平顺王爷神情默然,瞧了他半晌,说,“好,你退下去吧,继续查访。记住,‘七叶紫仙草’乃天下奇珍,免得引起江湖人士争夺,此事还是不要外传。” 霍雄应命而去,走到门口,瞥望罗心一眼,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 房间里又剩下罗心与平顺王爷。平顺王爷望着霍雄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罗心讶然问:“王爷,您这是……” 平顺王爷回过神来,落寞地笑笑,说:“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寻找‘七叶紫仙草’,其实它是一味世间少有的奇药。” “奇药?”罗心摇摇头,“民女没有听说过这一味药,它的功用有多大?” 平顺王爷目注罗心,“你不必再自称民女,见外了。”他轻轻地喘口气,咳嗽声又起,“这‘七叶紫仙草’,民间很少有人知晓,乃是百年前一位武林异人所发现,学武的人服用一棵可平增二十年功力,就是再大的内伤,服用一棵成年的‘七叶紫仙草’便可痊愈。我如今这身病,御医张秋衡张大医士诊断,说是一方面积郁成疾,另一方面,体内五脏全虚,并且经脉逐渐错乱,真正发作起来周身奇痒难忍奇痛难耐,真是一个怪病,须得‘七叶紫仙草’服用才好。” 罗心惊呼出声,问:“王爷,这病什么时候发作?” “据张大御医诊断,再过半年左右便会发作。”平顺王爷回答。 罗心“哦”了一声,不由得为平顺王爷担起心来。平顺王爷瞧着罗心良久,摇摇头,“你不必为我担心,为官为奴,富贵贫贱,终须一死,只是我这生有一个最大的心愿,若再不能见到我的爱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罗心说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是会垂怜的,王爷您可要多珍重,千万别灰了信心。” “咳,如今,我倒希望霍雄没有骗我。”叹口气,又苦笑起来。 “骗你?王爷这是……”罗心不解。 “不瞒你说,‘七叶紫仙草’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想这霍雄,虽与我义结金兰,但他近年所为,颇令人不耻,依他性情,难保不将仙草据为己有呀。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这仙草之事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夺取。” 罗心恍然大悟,想起民间传言,这霍雄仗着皇上撑腰,表面上为人礼仁,实则是个大大的坏人呢。罗心默然片刻,忽然道:“这‘七叶紫仙草’是什么模样,王爷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平顺王爷点头,“这仙草一共只有七片叶子,叶与茎相连之处坚韧异常,不容易脱落,全草大约三寸到五寸之间高矮,呈紫色,二十年一开花,花也是紫气莹然。整株要待开花之后才有用处,这就是成年仙草了。” 罗心仔细听完,牢牢记在以上。 平顺王爷说完,眼望天色,“这早餐过后,我也该回王府了。罗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呢?” 罗心忖思着,说:“王爷,罗心蒙您的不弃,很想去王府侍候王爷,但是……我毕竟是乡野之民,他日有缘,是会相见的。”罗心婉拒了,眼下她已决定了一件事,就是帮王爷去寻那“七叶紫仙草”——虽然这件事的成率微乎其微。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就似乎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了,所以她没有随王爷回去。 平顺王爷眼露失望,也不再强求,饭后就收拾行囊结帐出店,连罗心的店钱也一并付了。店掌柜的不敢收取,王爷做事素有原则,把眼一瞪,他吓得二话也不敢说了。 罗心送平顺王爷到客栈之外,依依惜别。王爷走后,罗心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突然间分别了一个至亲的亲人。这感觉让她不安。 罗心回到客栈,退了房,顺便向店小二问明山东济南的去向,当下就往济南方向而去。 出了北京城,天已向晚,罗心正打算寻找住家,冷不防瞥见身后有人跟踪而来,百忙里转身一看,见是霍雄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霍在彬的斜眼青年,另一个叫霍在文的刀削脸青年。 罗心心里感觉一凉一紧,知道对方尾随而来一定不怀好意,她急忙加快脚步,偏巧附近荒僻,行人稀少,不由得心下越发着急,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霍在彬大声喊道:“小姑娘,你等一等。”罗心不理,他又大叫:“你快给我停下来,美人儿,急的什么路!” 三两下功夫,霍在彬兄弟俩已经赶上来。罗心暗里叫苦,冷冷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小姑娘,跟你上来叙个旧。”霍在彬的斜眼更斜了。他痴望着罗心莹白娇嫩的脸蛋,恨不能在上面轻轻地留下几个印记。 “在客栈里头,平顺王爷那个老鬼就会扮威装严,今天到这儿,你小美人儿可是好运气喽。”霍在文的两道眼光尖刺一般直往罗心的骨头里钻,并且他还色迷迷地猛咽口水。 “你们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这是北京城附近,王法如天,小心你们的狗命!”罗心的声音仿佛很大,但是明显地色厉内荏。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霍在彬狰狞着面容,猛一拉罗心的手臂就往路边草丛里拖,罗心死命挣扎,怎奈那么单薄的一个女孩,哪里有那个力气挣出?她真是又怒又急,忍不住张开樱桃小口,往霍在彬的手臂上就咬。霍在彬吃痛缩手,这回更增了他的凶性,整个人都扑过来,就去撕扯罗心的衣裳。 霍在文眼见兄长那么猴急,心里觉得不公平,就横里插手,将霍在彬拉过来,说:“大哥,每一回总是你先,这一回该轮到我了吧。” 霍在彬大声吼道:“放屁,这一回你想独占鳌头?你是小弟,哪有这个道理的!” 霍在文也大怒,破口大骂。霍在彬怒极,伸手就给了弟弟一个巴掌,霍在文吃痛,又恨又怒,不管什么兄长不兄长的,斜里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兄弟俩就在那里翻滚起来。 这时天色偏黑了,这里是城郊,路上早已没了行人。罗心觑准机会,跌跌撞撞地跑出老远,回过头来,霍家兄弟俩还在地上相互撕打呢,心里不禁暗呼侥幸。这兄弟两人,真的是猪狗不如! 罗心一路狂奔,也不知到了哪里。罗心终于停下脚步,眼见周围,是一条两山夹峙的小道,风声呼呼,她又冷又饿又怕,想起方才差点就要被人**,忍不住放声痛哭。 哭了一阵,罗心咬牙又站起身来,刚才外衣裳被霍在彬扯落两粒纽扣,所幸没有扯破。这时她用手紧了紧棉衣,还是觉得冷。她开始朝前走去。 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罗心好不容易走完那道山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哪里还有半户人家?她失望地坐倒地上。 周围静寂极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际像是一幕浓墨渲染的薄纸,整个的黑,整个的寂。她的腿软了,腰也酸了,身旁每一处土墩子、每一丛长草的暗影里,仿佛隐伏着窥视她的怪物;一阵风吹来,长及腰际的杂草瑟瑟地抖响,接着,草丛里忽的窜起一只山鼠。罗心尖叫出声,感觉这里或者那里,好像周围都躲着魑魅魍魉,这些魑魅魍魉就在身边窸窸窣窣随时随地要出动的样子。 她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这样的夜晚,整个的心腔就快要骇得飞走了。她的全身的汗毛,立刻也跟着寒冷的夜风,随着冷噤,随着颤栗,全部都竖了起来。 罗心外表冷淡,那只因为平日里庸俗的男人见得多了,她从骨子里轻蔑这些男人,所以才对他们表现冷漠。实则,她到底是个平凡的女人,胆子比一般的农家女还要小。 罗心无声地哭泣。这时她想起干爹干娘,又想起郭爷爷,郭爷爷慈祥的模样在眼前飘荡的时候,她看到郭爷爷的身后又飘来一个身佩长剑的英俊青年,那是个侠士呀,他会是谁呢?会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叫“李萧儒”的侠士么? 一阵脚步声传来,罗心恍惚的神志被惊醒,她的汗毛再一次倒竖起来。 ------------ 第八章 济南城交义 那脚步声近了。罗心的心弦提得老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人的脚步在不远处停下来。夜黑风高,只看见他的模糊的一团影子,罗心感觉这团影子就像鬼魅。 那人终于开口了:“前面是哪位朋友?如此黑夜怎的独身在这里哭泣呢?” 声音有些熟悉,谢天谢地,总算是个人。罗心实在骇极,没想到若是个心怀不轨的男人,那么她不是比遇见鬼还要倒霉? 那人又开口了:“听你哭泣,想必是个女子。你别怕,我是一名捕头,京城附近叫孙庆飞的就是。” 罗心“啊”了一声,喜极说道:“是孙大哥么?这敢情好!我是罗心,上源村的罗心!” 孙庆飞听了,急忙走近,动手擦亮火折子,站在眼前的,可不是罗姑娘是谁?当下轻“咦”说道:“罗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心乍一见孙庆飞捕头,就像遇着亲人一样,闻言“哇”地一声,勾动心里的苦处,又哭起来。孙庆飞叹口气,心想:“这般的姑娘,本来家境安康,却不想养父母遭贼人杀害,从此她一人孤苦伶仃,咳,红颜薄命啊!”想着,用手轻拍罗心的肩头,安慰说:“罗姑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明白你近日来的苦处,你可要往开朗处想。” 罗心从小到大,身子从来未给陌生男子碰过,此时孙庆飞的宽大的手掌落在自己的肩处,一时间自己竟将他想作哥哥。如果有个疼爱自己的兄长,那可不是好么?她想着,抬起头来,“孙大哥,让你见笑了。我实在是一个经不起风浪的人。” “一个姑娘家,也难为了你。”孙庆飞不同于一般男人,他光明磊落。虽然心里也曾暗惊罗心的容貌,却并未有非分之想。妻子郑风铃,出身丫鬟,夫妻俩也着实恩爱;膝下一个儿子刚满周岁,聪明伶俐,也为这个家平添几许幸福。 孙庆飞赶忙在附近捡拾枯枝树叶,将火折子凑近,燃起一堆篝火,周围一下子暖和了许多。孙庆飞说道:“寒冬时节,天候奇冷,你没有自带火种吗?早就该生起火来,一来可以抵御寒气,二来万一附近野狼出没,可以作个防范。狼是相当怕火光的。” 罗心听了,心里惭愧,忍不住暗骂自己没用,随身带有为折子,怎么就没有想到燃起一堆篝火来?她脸红红的,“孙大哥,我真是不经事,竟然忘了。” 孙庆飞从随身行囊里取出干粮,是几个馒头,一纸包卤牛肉,“你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也难怪。”他递过一个馒头,“吃吧,吃完了还有,卤牛肉也有,不用客气的。” 时值寒冬,馒头出炉至少半天,早就冷得硬邦邦的,罗心轻轻咬着,感觉到一股温馨从心底里冒出来。“孙大哥,你真是个好人,想必嫂子一定也是的。”她说。 “我可不是,有时案子没破着,也有百姓暗里骂我的!”孙庆飞苦笑道,“至于内人,她确实是不错的,脾气也比我好,改日有空,定当让你见上一见。” 罗心点头应好,问:“孙大哥怎么会到这里来?” “噢,据报说,牛大磊一伙已经流窜到济南城附近,目前他是你义父母一案的主要嫌疑人,我务必亲自走上一走。” 罗心黯然道:“孙大哥多费心了,我很感激。”她想到父母对自己百般疼爱,如今阴阳相隔,再也不能见面了。语声又带起悲怆,顿了顿,又说:“我也是到济南城去的,是去访友。” “这样顺路了。”孙庆飞说道,“我们明早动身一起赶往济南,到了济南城就须分手,因我忙于公务,带着你终是不便,并且途中也甚凶险。” 罗心明白地笑了笑,“孙大哥要小心些。” 几日后,罗心与孙庆飞已经踏上济南城的土地。这数日来,孙庆飞以哥哥的身份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果然是个铮铮男子。这一日在济南境内的“富来客栈”里,孙庆飞道:“罗姑娘,今日再聚,便要告别。你独个儿在外,凡事要多小心照顾自己。” 罗心依依不舍,“孙大哥,办案凶险,前途多要珍重。”为了让他安心,她又说,“我那友人,就在附近,待我是很好的,孙大哥你放心吧。” 孙庆飞点点头,午饭上来,两人默默吃着。店堂人多,声音嘈杂。饭后,两人来到客栈院落,罗心忽然提议说:“孙大哥,你对我真像是亲妹妹一般,不如我们就结义了吧,这样好不?” 孙庆飞大喜,说,“大哥早有此意,只是……怕你不愿意。这很好!” 当下罗心跟孙庆飞叫来店伙,撮土上香,当空结拜起来,一声“大哥”,一声“贤妹”,个中滋味尽在不言中。店伙也乐得嘻嘻地笑。 正午过后,兄妹俩依依惜别。孙庆飞道:“贤妹,为兄去了,定当不遗余力追查罗伯父、伯母的冤案。你一个弱女子,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罗心流泪道:“大哥珍重,办案唯艰,你一定要小心点。” 告别义兄,罗心也该上路了。但是自孙大哥走后,她对前途又逐渐渺茫起来,听平顺王爷说,“七叶紫仙草”在济南现踪,济南城这么大,怎么找呢?她只希望有一棵就有两棵,有两棵就有三棵……这样,纵然被别人先一步取了去,她现在还有机会。她的这一想法不免天真。 正走在街上,前面忽然围过来一群衣裳褴褛的小孩子。为首一人向罗心伸出手来,可怜兮兮地说:“姑姑,救苦救难的仙女姑姑,你行行好,赏我几个铜板吧,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您行行好吧。”说着,弯下腰来,样子可怜极了,仿佛当真有两天两夜没有吃饭。 罗心不忍心人家纠缠,就翻出钱袋,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他。不料他身后的小孩子们一齐涌将上来,把手伸得老长。罗心叹口气,正想再摸出几个钱,眼见那为首的人突然欺近身子,将钱袋使命一抓,嘴里怪叫一声,拔腿就跑。其余的小孩子一起跟着跑了。 罗心大吃一惊,追上去。但是那帮小孩子手脚伶俐得很,转眼间跑得踪影全无,罗心哪里追得上?她不禁又气又悔,直恨这般人没有良心,恩将仇报。这下可好,随身盘缠也没有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罗心不由得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眶潮湿了,却拼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天已傍晚,罗心走在街上,神情落寞。她走到卖面条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望了望;她路过卖包子的小店,也停下脚步,望了望。她不敢开口,因为没有钱。天黑了,她的肚子已经很饿了,我们的可怜的罗心,她今晚又该往哪儿去呢? 街还是街,入了夜,灯光起,更增一种情趣。如今这情趣不属于她。她走着走着,也累了,就坐倒在一座楼厦的门口边。 一个纨绔青年走过来,问:“小姐,今晚可真早啊,这么早就接客来了?”罗心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那人又“哟”地叫出,差点儿流出口水,“你这妞儿,可是正点子,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正点的妞儿了,嘿嘿,你开个价吧,钱好说。”罗心“呸”了一声,低低地说:“无耻。”起身就走。那人拉住她的手,说,“你这一走,我可怎么办?窑子里的姑娘哪有你漂亮?”罗心挣脱他的手,实在忍无可忍,骂道:“窑你妈个头,你滚不滚?”——这是她生平说过的最粗俗的话了。话一出口,她意外自己的表现,脸开始红透。那人冷笑,“你别装着清高,你看看上面。”说完,用手指着那楼门上的匾额,上面是三个红色的大字:“醉香院”。是座青楼。罗心明白了:人家将她当成倚门拉客的妓女。她逃也似的跑了,跑出老远,还可以听见那人叫唤的声音。 连日来遇着大变,罗心已成惊弓之鸟。转过街角,迎面是另一条街道,周围的行人诧异地望向她,似乎正在疑惑这么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何以会只身孤影行走夜街上?她实在害怕了,又掉转头,看见一间茅舍,昏暗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正坐在窗边缝补衣服。罗心的感觉里,会缝补衣服的老婆婆是最慈祥的,于是就一头扎进里面。门开了,老婆婆果然很慈祥,问寒问暖,又亲自下厨,罗心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老婆婆带她出来逛街,逛着逛着,来到“醉香院”的门口。罗心正在诧异老婆婆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就见“醉香院”的门卫老远就大喊:“戚婆婆,今天又带了啥姑娘来了?”老婆婆“呵呵”一笑,指向罗心,说:“邓老三,这姑娘不错吧?”拉了罗心就往里走。罗心大惊失色,问道:“老婆婆,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婆道:“这是姑娘们呆的地方,你单身一人,出门不易,不找个靠头咋行呢?以后有吃的有住的还有人侍候,不很好吗?”罗心失望极了,挣脱她的手就想逃离,这时“醉香院”里已经涌出来几个伙计,二话不说有的抓起她的手臂有的扯住她的衣服,硬要将罗心拖进内院。 原来这个老婆婆,是兼干“拍花”的,这“拍花”专做拐骗人口的勾当,罗心一个不慎就上当了。围观的人虽然不少,但世态炎凉,以为这美姑娘是家中贫穷被亲人卖来抵债的,心里也只为她惋惜,哪里会伸手来管? 罗心正在挣扎的当儿,人丛里忽然有个人走近,只见这人是个姑娘,十六七岁年纪,穿一件红色的棉袄,衣领很高,厚厚的毛毡围住了整个的脖子;她的一只手牵着一匹健马,一只手握着一条长长的马鞭;她的眼睛明亮而动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十分逗人喜爱。 大家见到这人,只觉眼前一亮。人丛里有人高声叫道:“孙大小姐回来了!孙大小姐回来了!”这孙大小姐轻轻地向众人笑了一下,这一笑脸上就漾起两个酒窝,脸蛋又红又嫩,真像雪地上的一朵芙蓉花。 那几个正在拖拽罗心的“醉香院”伙计,一见这人,好像十分害怕,急忙松开手来,眼睛也不敢向她望,大话也不敢说。罗心也朝着这个姑娘望去。 这个姑娘更走近了些,马鞭指向“醉香楼”的伙计,厉声说:“这是干吗?你们又在强迫人家……那个是不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脸红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伙计们一齐说着,转身就想开溜。 “慢点走。”姑娘话没说完,“刷、刷、刷”,三鞭过处,那三个伙计的脸上各各现出一条长长的又红又紫的鞭痕,“快给我滚!” 伙计们敢怒不敢言,连滚带爬地去了。戚婆婆见势不妙,早就趁乱逃走了。 围观的群众忍不住一齐拍手叫好。须知这姑娘,是济南城里孙运德县太爷的千金,自幼习武,性情天真无拘泼辣,又富有爱心。她隔三差五就偷溜出外闯荡江湖,回来的时候免不了挨父母一顿狠骂。但是父母疼爱女儿,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罗心走到这姑娘身侧,刚要道谢,她就摇手制止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罗心瞧,说;“姐姐,你好美,嘻嘻,比我还美!” 围观的人“嗤”的齐声大笑起来。姑娘又板起脸,向周围吼道:“你们笑什么,是想作死么?还不快给我滚蛋!”马鞭轻轻扬起,大家感觉不妙,一齐溜得远远的。 这姑娘赶走众人,像是十分得意,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没见过世面,凡事就哄笑呀哄笑的,我孙锦云岂是好惹的?以后你们小心了,一鞭子过去……”正说着,才知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不由把话顿住了。 罗心见这个比自己小一点儿的姑娘家,生性活泼可爱,禁不住也漾起笑靥,把刚要到口的谢话也吞回去了。两个人对望一眼,那姑娘忽然问:“姐姐,你怎么会被那些人拖呀拖的,那些人真是坏死了,改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 罗心叹口气,说:“世道这样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唉,一个弱女子,实在不方便在外头走动,还是你好,有一身好本事。刚才真是谢谢姐姐了。” “哎呀,别姐姐呀姐姐的,难听死了。我年纪小,叫孙锦云,你就叫我的小名,小云,就像天上的白云,无忧无虑。”说完,嘻嘻一笑。 罗心也不禁被她的天真爽性感染,当下心里一松,把几天来的紧张感解放了不少。罗心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孙锦云身后,跟来一帮衣裳褴褛的叫化模样的小孩,她的脸色变了,大声说道:“原来是你们这班小孩,快把我的钱袋还我!” 奇怪的是,那班小孩不跑了。却见孙锦云回过身,厉声说:“小虎,你们好大的胆子,越来越坏了,居然趁我不在,就打起单身姑娘的主意来了!”那为首的小孩闻言,急忙骇道:“孙姐姐,好姐姐,我们、我们错了,我们把钱还了这姐姐就是。”说完,果然将罗心的钱袋从怀里掏出来。 罗心接回钱袋,也不好再说什么。孙锦云说:“不好意思,这班小家伙越来越大胆了,我这个小叫化‘老大’管制不好,叫姐姐见笑了。咱们这就吃饭去,当作我赔礼了。”转过身,向那帮小孩说:“你们给我溜远一点,回头再和你们算账!” 当下,孙锦云一手牵马,一手拉起罗心的手就走。在这个直爽的姑娘面前,罗心不好说客气的话,心里自然对她很感激。人的情感真是很奇怪的,有些人见面几年几十年谈不上交情,有人则一见面就惺惺相惜了。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 ------------ 第九章 双娇寻仙草 罗心跟着孙锦云来到济南城最出名的“怡景酒楼”,点了菜,两人坐下来。孙锦云道:“那班小孩子也真是调皮,敢动姐姐的主意,其实本质上他们是不坏的。” 罗心点点头,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唉,都是一些贫苦人家的孩子,看他们穿着像是乞丐,其实不是的。平日里我也帮着周济一些银两给他们,但是他们不长进,老爱做些见不得场面的勾当。” “喔,原来如此,”罗心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真是乞丐头子呢。” “那是我说着玩儿的,哪里会真做叫化头子?他们不务正业,我不被气死才怪事呢!”孙锦云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这酒楼东临大明湖,依湖而建。湖的周边,重重的山影倒映水中,连着山上的苍绿的古木,全在视野之内交映;虽是冬季,红蓼青萍却是不减生姿地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擦起沙沙的似水草在欢悦的鸣声。眼前面对这一湖绿水,罗心的心境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心底的愁绪悄悄轻淡不少。 孙锦云“噗哧”一笑,说:“姐姐,看把你迷的。这大明湖,其实在我们济南人的眼里,并不怎么样。因为济南四季分明,日照充分,气温也相对稳定,好山好水多的很呢。” 罗心回过神,纤手微舒,掠了掠被风吹散的发丝,说:“是呀,济南城是个好地方。” “姐姐有时间没有?”孙锦云曲着春葱似的手指头,说,“济南又叫泉城,最出名的是趵突泉,是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泉;还有黄河、小清河,也从济南境内流过,另外还有白云湖,等等,景致是很不错的。姐姐去见了,那才叫好呢。” 罗心看她说的好,心里也有点想一亲自然,但她暗暗摇头叹口气,想道:“我来这里,不知能否寻到‘七叶紫仙草’,此时怎好顾着游玩?”便将那股羡慕自然的愿望压下心去,眼神中流露的,是一丝无奈的情愫。 孙锦云冰雪聪明,忍不住问:“姐姐,你有心事?” 罗心刚想摇头,又觉得在这孙姑娘面前,实在不能见外,于是又点点头。这时店伙已经上菜来了。孙锦云抬目向罗心身后望了望,忽然吩咐店伙道;“去给姑娘装二斤女儿红过来。” 店伙应声去了。孙锦云笑道:“本来是不喝酒的——想必姐姐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也不会喝,但是,我忽然想喝了。” “为什么?”罗心诧异地问。 “因为来了个跟屁虫,就在你后面。” 罗心回过头去,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近来一个人。这人长相斯文,大冬天的,手里还摇着折扇,此刻一摇一摇地,像是颇有学问。但是双目一见罗心回头,这股“学问”就立马变得庸俗。 罗心的美很少不让男人心动的。她不苟言笑,虽然身穿粗布衣裳,身子骨里与生具来的高贵风华,别的女人身上未必具有。他怔怔出神,所见到的,是一个绝色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冬季的济南风光,相形之下,便消减了风韵。 孙锦云的脸色沉下来,板起脸,叫道:“喂,你这傻呆子,干吗直勾勾盯着人家瞧,这还像个男人吗?你给我回过头来!”她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那书生模样的男人叹口气,道:“以花为姿以月为神以柳为态,此人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妙极,妙极!” 罗心看他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也感到好笑。孙锦云却老实不客气地走上去,拎起他的耳朵,一路拉过来落座,骂道:“你这跟屁虫,今天是干吗了?盯着人家姑娘瞧个不止!” “噢,孙妹妹,为兄一时失态,失礼、失礼之至!”他惶恐地答,那表情真如老鼠见了猫。 “妹妹?别叫得那么亲热,谁稀罕你?”孙锦云轻“呸”出声,“说,我一回到济南,你就赶上来见这什么面,每次总是这样子,烦不烦哪?” “为兄一时情难自抑,孙妹妹……”他想多说几句体已话,瞥眼见到孙锦云板起脸孔,就顿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孙锦云想张口骂他几句,见罗心在场,又忍住。原来这个男子,是济南首富慕容家族的嫡亲大公子,叫慕容南的便是。他自幼恋慕孙锦云,孙锦云却永远没有给他好脸色,平日里怒声喝骂,他全都受了。慕容南年纪轻轻,一点也没有家族的精明气息,整个人拘谨斯文,懦弱胆小,孙锦云最是看不过。 店小二将酒送来。孙锦云一展笑颜,说:“姐姐,你喝酒不?” 罗心不会喝,摇摇头。孙锦云忽然叹口气,说,“我也不会喝。那么这酒怎么办呢?”转头向着慕容南,“你们读书人,肯定是要喝酒的了!诗仙李老头子不是有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么?我问你,你当我做知己是不是?” 她好大的口气,居然将世所敬重的古人李白老先生说作“李老头子”。慕容南刚想在罗心面前做个介绍,闻言,抬头向着孙锦云道,“为兄自然当你作知己。” “那么,小妹敬你一杯。”执起酒盏,为他斟满一杯酒。慕容南受宠若惊,连忙一干而尽。孙锦云嘻嘻地笑,又为他斟满一杯,却没有给自己斟酒。 罗心心知肚明,知道孙锦云在搞恶作剧。当下三人围坐一起,动起筷来。菜是好菜,饭也做得喷香喷香的。早上出来一直到现在,折腾了好一阵,午饭时间却快要过去了,此时面对满桌的佳肴,罗心的肚子早就受不住了,但又顾虑女人的形象,是以吃得很斯文,言语上也相当矜持。 孙锦云可不管,大口大口地吃菜,一面却不停为慕容南斟酒,半晌时间,二斤女儿红已经去其大半。慕容南有心不喝,孙锦云可不依:“你们读书人说的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定是骗人的,你既然当我作知己,为什么喝不下酒?——那么,你对我的情意也是假的!”这话的力量太大,慕容南仰起脖子,“咕”地一串声响,一杯酒又告饮尽。 罗心在旁瞧得怵目惊心,这样整人,不把人给整垮?果然到得后来,慕容南实在受不住,头一歪,整张脸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醒了。 孙锦云笑道:“好极了。这回他不会再缠着我们了。姐姐,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罗心说,“孙姑娘,你可真厉害,把人家整成这样子,那可怎么办?” “没事的!”孙锦云大声唤来店小二,“小二,这慕容公子家里是最有钱的,你赶快到他府上,去叫他爹呀娘呀的出来扶他回去吧!他说了,这酒饭钱呢,他包了。你也可顺便敲他们一些跑路费什么的!哦对了,你跟他爹爹说,别忘了带一条戒尺过来啊,在他身上招呼几下,说不定他的酒就醒了!嘻嘻!”说到后来,忍不住大笑出声。 在场的人包括罗心在内,全都瞠目结舌。 孙锦云可不在乎,一拉罗心的手臂,到楼下牵回自己的健马,信步走出店来。罗心不由叹道:“孙姑娘,你好生叫人佩服,就不怕他恨你吗?” “没办法呀,只有将他灌醉了,在床上躺个几天,我才有几天好日子过——要叫他恨我才好呢!可是有一种人,你越是作虐他,他越是不肯放手,反而身在‘虐’中不知虐!唉,碰到这种人算我倒霉。”说完,细细告知慕容南从小对她纠缠不休,而她从小捉弄他的诸般事迹。她是当罗心作知己好友才会和盘告之。末了,问了罗心的家庭情况。 罗心心里感动,想道:“今日遇见这孙姑娘倒是有缘,她生性洒脱天真,对我并无外见,我也不能见外才是。”当下说起自己的出身遭遇,以及到济南来的目的。 孙锦云听罗心述说,情绪受到感染,心说:“这罗姐姐,看来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原来经历这般事迹!唉,但愿我能帮上忙。”她眼眶红红的,向罗心说道:“罗姐姐,原来你年纪不大,却经历这么多苦楚,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日前我曾在道上听说,近日白云湖畔好像来了一批陌生的武林人物,想来与这‘七叶紫仙草’有关。你先跟我回家去,见见我爹娘,然后我们一起去白云湖可好?我爹娘待人慈和,你当我作妹妹,我叫你姐姐,咱们就这样义结金兰,也不要什么撮土燃香之类的俗礼,好不好?” “这真是好。”罗心对这个孙姑娘真是由衷喜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说,“相交贵在知心,妹妹这样说法,正合姐姐的心意。”二人这样说定,算是义结金兰了。罗心对济南不禁产生一种情愫,数日前与孙庆飞孙大哥结义,今日与孙锦云妹妹结义,这不是很有缘吗? 孙府距离大明湖不远。府中早有人回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乐得孙运德夫妇合不拢嘴,但是一见女儿,做父亲的还是照惯例沉脸呵斥:“你这疯丫头,将这个家丢远了,人就疯到江湖上去了,也不管爹娘的死活!”孙锦云偎在母亲怀里,不依地说:“娘,您看爹爹他,一见女儿就凶巴巴的,好让人害怕呢!” 孙夫人看见罗心跟着女儿一起进门,这女孩子相貌美绝,似乎比起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想到女儿眼高于顶,既肯带人家回家,那必定是双方交情不错的了。正要起身说话,罗心已经走过来向两位长辈躬身说道:“侄女罗心见过伯父伯母。”孙运德夫妇自是喜笑颜开,一经女儿说两小已经结义,为了表示对这个“义女”的喜爱,马上吩咐厨下,整顿了一桌极丰盛的晚宴。 孙锦云回到家里,生像是一只小燕子,一会儿蹦溜各院落房间之间,一会儿赖在娘亲怀里,说,“娘,女儿多有眼光,给您带回来这么一个出色的干女儿,明天我们想到白云湖畔游玩去,娘您会同意的吧?” 孙夫人道:“怎么,刚一回家就又想出门疯野去了是不是?就算娘同意,你爹爹不一定会同意呢!” “才不是去野呀什么的,娘说话好难听!”孙锦云翘起嘴皮子,“我只是想带罗姐姐去白云湖畔玩儿,人家第一次来济南,我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将姐姐困在家里吧?娘,您跟爹爹说说,爹爹一定会答应的。” 第二天,罗心和孙锦云在孙运德夫妇俩的敦敦嘱咐之下离开家门,取径往白云湖方向而去。她们在白云湖附近问过许多当地住户,说近十日来这里有无大事发生?那些住户均各摇头不知。她们原想从江湖人士的形踪上去查访“七叶紫仙草”的下落,不料这一想法还是难以成行。 日薄西山之时,孙锦云和罗心在白云湖畔的一家小食店里落座,这是一家相当偏僻的小店,依着官道搭建,是专为过往客商歇脚吃饭的地方。罗心向店家打听江湖之事,那店家道:“十日前倒有几伙人来店里吃饭,有一伙以前好像是在京城云蒙山为盗的,为首的人叫做牛大磊,还有一伙的老大是黑龙潭的田鹰田大爷,这田鹰跟牛大磊两位显是相互怀着夙仇,两伙人刚一见面就吹鼻子瞪眼,当时我可吓坏了,只怕他们会打起来……正在这时,谢天谢地,京城的霍雄霍大人出现了,只见他说:‘仙草便要在今夜开花,你们还未夺到仙草就起殴斗,江湖上传言出去岂不让人笑了大牙!’——总算没有打起来,唉,这闯江湖的,动不动就舞刀弄剑杀气腾腾,我们这小店可不是吃得消的!” 罗心听到“牛大磊”三个字,面上的表情窒了窒。孙锦云道:“后来呢,那仙草怎么样了?” 店家道:“这仙草也真是奇怪!它长在这白云湖边的一座小山上,喏,就是那里!”他伸手指着湖左岸的一座小山,“这座山我们当地人叫‘蟒蛇山’,山上盘踞着一条水桶般大的成了精的大蟒蛇。当日那霍大人便说:‘此毒物守住山口,好生厉害,我们若想在仙草开花之际闯入,势必为那毒物所伤。而今须当同心对付蟒蛇才是!’他们就围在一处商量了。这几伙人真是奇怪,他们那么看重那叫什么仙草的,它难道真是从仙界掉下来的东西不成?” 孙锦云不由得说道:“后来那仙草如何了,可是被谁得到了?”这话正问出罗心心中想问的。她们两人的神色都很庄重。 “唉!这事儿还真是不好说!他们三伙人原是各怀主意,不得以才一起行事的。当晚,他们原打算一起对付蟒蛇,然后一起去取那仙草。不料那毒物好生厉害,咬死了好几个人,最后才被云蒙山的牛大爷和黑龙潭的田鹰田大爷杀死。这时他们才知道,那霍雄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一齐去看那仙草,哪知仙草也早被人取了去。他们都上当了!” 罗心叹口气,说:“必是这霍雄取了‘七叶紫仙草’去,却骗王爷说没有取到,当真是狡诈之人。咳!云妹,我们这次来是失望而归了。” 孙锦云嘟着嘴,一副气愤愤的样子,“我真是气不过,真惹火了我,就杀上霍家去,找他要回来!”她可忘了,人家凭什么把仙草让给你?他可以一句话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你又凭什么上门要仙草,再说打得过人家吗? 罗心望着孙锦云道:“云妹,我们须另想方法,这霍雄是十分不好对付的,你气了也没用。” 店家听她们说,不由愣道:“你们姑娘家也是很需要这什么仙草么?昨日也有一位捕快模样的人问起这件事,特别问了牛大磊牛大爷的事,我说他们杀死大蟒蛇之后也走了,却是不知到哪里去。” 罗心想:“那人自然就是义兄孙庆飞了。他为了我的事来回奔波,可真累苦他了。” 店家顿住话音,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事,又说:“对了,那天大伙儿走后,有一个小孩子来到敝店,问起仙草的事,我就如实说出,哪知他却又冷笑着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害得这么多大人物争夺!我家师兄就种有一棵,而且比他们见的还要大棵呢!’我觉得奇怪,就又问他,他似乎知道说溜了嘴,再也不肯提这仙草的事了。” ------------ 第十章 泰山遇救 店家刚一说完,罗心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眼睛也因为激动而更亮了。孙锦云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店家,你快说说,那小孩子生得什么模样?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那店家咽了一口唾沫,像是说得口干了,停下嘴来。孙锦云会意,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她闯荡江湖时日不短,知道银子能让大部分人说话。果然,店家马上哈腰道谢,一面继续说道:“这小孩子呀,好一副俊秀模样!他大约十岁,生成一张娃娃脸,眼睛大而有神,说话的时候一溜一溜的,脑后扎起一条冲天辫。” 罗心想:“娃娃脸,扎冲天辫,这种小孩子好认得很。”遂问,“他有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吗?” 店家摇摇头,低头忖思,蓦地又抬目说道:“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我想起来了,仿佛他曾在吃饭的时候嘀咕过什么来着……”罗心又递了一块碎银过去,他才又道:“谢谢女客官,要知道,这消息可是不容易得到的,亏得我当时多加留心!” 孙锦云不耐烦了,“别说废话,那小孩嘀咕了什么话?” “哦,是的、是的。”店家吃她一记瞪眼,再也不敢卖关子,“他好像喃喃自语着什么泰山什么庐似的,哎呀,是了,是这句话:‘天快亮了,却怎么赶得到泰山朴风庐,师兄要我天亮之前赶回,都是我贪玩耽搁了’,这小孩子胆子真大!半夜三更的,小小年纪就敢来回走动!要知道,泰山离我们这白云湖虽然不远,可也不近呢。” 罗心和孙锦云听完,知道大概。步出小店,罗心道,“云妹,我须赶往泰山一道,为免伯父伯母担心,你还是先回家去吧。”孙锦云不高兴了,“姐姐,你怎么说出这话,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奔波吃苦?再说了,我原就喜欢闯荡江湖,爹娘也管不着。” 罗心拗不过,两人细一商量,决定一起到泰山求那朴风庐,希望主人好说话,将“七叶紫仙草”出卖。孙锦云心里想:“如果不卖,哼哼,我就算偷也要将仙草偷回来送与姐姐。” 两人来到泰山,已是两天后。泰山山势壮丽,自然景观巍峨峻秀。罗心跟孙锦云一路踏访,天柱峰、日观峰、百丈崖、龙潭飞瀑、云桥飞瀑等等名胜都走访个遍,却哪里有“朴风庐”这个地方? 原来这朴风庐是江湖奇人“怪道人”萧有道自命名的居所。当年怪道人初临泰山,不禁为泰山的雄壮峻秀所吸引,于是在泰山脚下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谷,搭庐而居。罗心和孙锦云只是在闻名景点附近走访,自然无所获知了。 这天下午,罗心领着孙锦云下山来。孙锦云说,“泰山这般大,要找一个小小的‘朴风庐’,可真是难为人。偏又是那个该死的主人,偏偏不在山上显眼处搭建这什么庐,这不是很气人么?” 罗心坐下路边的山石上,纤手抚着膝盖,这两天走得太累了,自然吃不消,闻言“噗哧”一笑,说;“看云妹说的,好像人家应该为了你而显露行迹——一般的隐居之人,为了图个清静,自然不愿受人打扰。这两日来我们判断错了,不该这般寻访。” “那该怎么样?”孙锦云在江湖走动的时间不短,怎奈生性天真爽直,遇事多不深思熟虑,所以才会有此一问。也许这才是她的可爱之处吧。 “我们先下山,明日再上来吧,不过我们应该改变方法,专拣僻静的地方寻找。” 两人慢慢地走下山,在山下的客栈宿夜。翌日天蒙蒙亮,两人打点好行囊,预备了两天干粮,上得泰山来,尽往偏僻处走。但是泰山这样大,要找一处隐居的人家谈何容易?越往深处走,人影一个也无,更别说住人的庐舍了!罗心的想法,是碰碰运气了。日薄西山时分,她们已深入泰山腹地,要赶回客栈也已不及,只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露宿寂山。所幸行前已经考虑到此点,随身携带,足以御寒和充饥。 她们又怕又急,好不容易熬过一夜,天亮再动身寻找。行行复行行,两人都累得没话说。孙锦云心里已将那个什么“朴风庐”骂了个千遍万遍,罗心看她那副着急模样,仿佛比自己还要着急,不由笑道:“云妹,人家住人家的,我们寻访不着,只能说运气不佳,你要怪人家干吗呢?”孙锦云道:“姐姐你有所不知,如果那什么风呀庐的建落在显眼处,我们就不必这样费心了!” 罗心想道:“这孙妹妹到底是个孩子,性格娇蛮得另人喜爱。”叹口气,说,“云妹,都是姐姐害你受累了,原本不该让你来受这个罪的。” “姐姐说这个见外的话干什么!这都是我自己愿来的。咱们姐妹一场,我自然跟着你一道啦,我气那个‘朴风庐’,原也是随口说说。”孙锦云正容说道。难得她也有一本正经的时候。 罗心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心里感激,当下也不再说客气话。“也许人家不在山上,咱们不如扩大寻找范围,往山脚处找。那里也有人烟难到之处——对了,隐居的高人多半会择地建庐,既方便赶往市集,又要避免俗人骚扰……”正说着,睁大眼睛,惊声“啊”地叫出。 孙锦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好家伙,不远处的丛林边,一条大蟒蛇正在吐信咝咝,怪眼睛上绿光莹然,向着这边盯望,突然“哧”地飞窜过来。 孙锦云自幼习武,手底下有些功夫,但是面对这条大蛇,心里真是六神无主,急切间拉起罗心的手臂就跑,罗心更是吓得闭上眼睛动也忘了动,经云妹一拉,方自醒悟过来。两人听得周围吼声嘶嘶,奇怪的是怪蟒并没有向自己身上扑来,忍不住回头望去,登时心里一松,暗呼侥幸。原来正在紧急的时候,一只花斑豹陡地从丛林里窜出,三两下就张口咬住怪蟒的七寸,立时让它报销性命了。 孙锦云和罗心稍稳了稳心神,不料花豹咬死大蟒,突地圆睁双目,朝罗心身上扑来。孙锦云将姐姐的身子往边上使命一拉,姐妹俩忽哧哧栽了个筋斗,摔得眼冒金星。那畜生一扑不着,又掉转头,作势扑过来。罗心和孙锦云大惊失色,罗心忽然推开孙锦云,大声说道:“妹妹快走!”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地上的一段枯枝就要跟花豹拼命。 孙锦云随身的兵器是一条绿色的韧皮长鞭,见罗姐姐不顾性命地护住自己,心里一阵激动,也把那股惊惧之心抛到九霄云外,挥鞭往那畜生兜头就打,一下打个正着,畜生吃痛,擦着两人身边而过,罗心的上衣袖被利爪扯出长长一道口子,幸亏没有伤到皮肉。那畜生怪吼连连,作势第三次扑将过来,来势更加凶猛。 孙锦云用尽力气的一击,没有使那畜生受伤,心里着实吃惊不少。罗心的脸更是吓成青紫色了,背脊心里榨出一身冷汗。眼见花豹第三次扑来,她们都以为自己两个人会没命了,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好畜生不得伤人!”“咻”地一声,一枝羽箭像急星电掣一般射到,从花豹的左边脖颈穿过,从右边脖颈出来,力道真是吓人。那畜生在地上挣扎片刻,不动了。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出现在罗心和孙锦云面前。只见这人是个孩子,手里握着一副弓箭,背上斜挂着一套箭囊,十数支羽箭整齐地竖在箭囊之中。他生成一副标准的娃娃脸,头上扎一条冲天辫,眼睛大而有神。他的大而有神的眼睛朝罗心和孙锦云眨了眨,“喂”地叫道,“你们愣个什么呀。” 罗心缓过一口气来,孙锦云也在这时回过神,“咦”的一声,就要往小孩身上扑去。那小孩斜身退步,避开了。 那小孩诧异地道:“你这姐姐,我救了你,你也不说谢,为什么还要往我身上抓?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呀。” 孙锦云拍着手,跳起来,“就是你了,就是你了,我们找得你好苦!我快给我过来!” 那小孩道:“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先说谢,你说‘好弟弟,姐姐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就过来。你不说我就不过来。”说完,双手插着腰,鼓着腮帮子。 孙锦云狠狠跺了跺脚,一时竟气得忘了人家的救命之恩了,“我为什么要说谢?我又没有叫你来帮我!再说了,我这是为你引来花豹,好让你轻而易举杀死它!你知不知道,这张豹皮值多少钱?大冬天的,搭在身上,你不知道它有多暖和!——一个小孩子,得了人家姑娘的帮助,也不说谢,还要我们来道谢,你说,天底下有这个理儿?” 罗心在旁听得“噗哧”一声笑出来,心说这个云妹妹好生不讲理儿。那小孩低头想了想,说,“不错,是你将花豹引过来的,但是我也没有叫你们帮忙呀,我救了你们,两下扯平了。咱们谁也不欠谁。”说完,走到死豹旁边,从背后箭囊里摸出尖刀,手脚灵活地忙乎,不一忽儿一张豹皮出现在大家面前。 罗心看在眼里,知道这小孩不简单,一箭射死花斑豹不算,单是这剥豹皮的手法,就称得上一绝。她们究是女孩儿家,看到血淋淋的场面,都不由得闭上眼睛。同时,她们心里对这小孩刚才的出手救助充满了感激。 那小孩忙完,收拾尖刀,又抓起豹皮就想离开。孙锦云叫道:“喂,你这小孩,怎么就想走了?我们是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找我干吗?我又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不能走?”小孩眨动着他的大眼睛,嘀溜溜一转,说,“我不叫小孩,我叫小天,天天可爱的天,你如果客气点,就叫我小兄弟。你不叫我小兄弟,我干吗要理你?”话完,晃动着小脑袋,又提步走去。 罗心追上去,说:“小兄弟,你停一停,我们有事找你。” 这句“小兄弟”叫得他咧嘴点头,停下脚步,问:“这位姐姐找我有什么事?”他对罗心比对孙锦云要客气多了。 奇怪的是。这回孙锦云不生气了。她觉得这个小孩子的脾气倒有几分像自己,而且眉目长相,跟自己也有点相近之处。这种感觉很模糊,但是她清楚自己的心里有这种感觉。这是一份很微妙的情愫。 罗心想道:“我若是直接开口问‘七叶紫仙草’的事,他必是不肯说,更不会带我们到‘朴风庐’去,得想个办法。”一面目视孙锦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提起“仙草”的事,孙锦云会意,果然不提。 罗心忖思着,忽然说:“小兄弟,刚才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来,姐姐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姐姐在这里先谢谢了。我们登山看景来,姑娘家迷了路,回不去了,可怎么办?这山上的猛兽很多,我怕……我怕我们会被吃了!你是个小英雄,你的本事好厉害,是我见过的最最厉害的小兄弟了……”她没有虚说,以这小孩子的本事,世上少见,那么他背后的师兄师傅,不是更加骇人了吗? 那个叫“小天”的孩子听罗心如此说,心里很是受用,脸上却是有点不自然,赧然说道:“姐姐你过奖了,我呀,只比你厉害一点,比你身边那位不讲理的姐姐再厉害一点点就是了。”说完,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瞟向孙锦云。 孙锦云这回沉不住气了,喝道;“你这个小不点儿,人家礼貌上赞你两句,你就飞上了天,你以为自己多厉害?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也不害臊!”随即纤手轻刮脸颊,做了个“羞羞”的动作。 小天转过头,不去理她,却对着罗心说:“姐姐,你不知道,有些人呀,明知道自己不行,还要说大话骂人的,你千万别跟她走近,不然你可要倒霉。她如果真的比我厉害,敢跟我打架么?” 孙锦云确实不敢跟这小孩打架,而且也没有必要。她一时抓不住反驳的话,气休休地将脸撇向一边。 罗心听这两个孩子气甚重的人争嘴,也不由得心里发笑。她轻笑摇头,说道:“小兄弟好本事,我们哪敢跟你比?只是眼前我们遇到困难,肚子又饿人又累,万一真又碰到毒蛇猛兽的,那不是很快没命了吗?你是个小侠士,小侠士是会保护姑娘家的是不是?我们能不能到你家去歇一歇脚呢?” 小天犹豫着,嗫嚅地说:“我师傅长年云游在外,我师兄又……又是个病人,他从来不见生客的,我……” 孙锦云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小英雄呢,却是个没主见的胆小鬼,难道让我们去你家歇脚,你师兄就会吃了你不成?哎呀,我们可怎么办,万一真被野兽吃了,那你就是罪孽了,你一步走错,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当英雄了!” 小天忍不住低下头,抚摩着手里的弓箭,喃喃说:“是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抬起头面对罗心,冲天小辫高高迎风翘立,“好吧,我带姐姐们过去。不过我有点累了,这豹皮呢,”他转着灵动的大眼睛,嘻嘻地向孙锦云笑道:“这位姐姐,你就帮我的忙,拿着吧。”说完,一件血淋淋的豹皮呼溜溜朝孙锦云身上掷去。 ------------ 第十一章 白衣病青年 孙锦云没有伸手接过,怪叫一声,急忙避开。罗心为免这小天变卦,俯身拾起豹皮,原打算自己帮着拿,小天不依:“不行,你的身子弱,会拿不稳,那位姐姐可不一样了,她气鼓鼓的样子,一定是力气没处用而憋出来的。” 罗心叹口气,心想,“这一对冤家,真使人发笑。”就说,“云妹,小兄弟杀了一头豹子,确实是累了,你就帮个忙吧。” 孙锦云不好再说话,狠狠瞪了小天一眼,心说:“你别得意,小心我给你好看!”伸手接过豹皮,默默无言,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报仇”了。 三人紧挨着走下泰山,小天在前带路,这一回走的不是常人所走的正道,只见他忽儿左拐忽儿右拐,潜行半天,就到了一处山脚边。抬目望去,四面都是山峰峻石,分不清是哪一边的山脚。小天道:“就在前面了。“罗心跟孙锦云都是精神一振,提步跟上,绕过一片密密的古木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座山谷。 这山谷非常广阔,方圆几里,鸟语花香,树木葱郁,一道飞瀑从山上倾泻而下,落在谷边的一道深潭里,看上去又怡神又醒目。孙锦云忍不住叫道:“好地方!”罗心也说:“这种天然美景,我这生也不多见,住在谷中的人,一定不简单。” 孙锦云瞟目向着小天,喃喃说;“也没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以后我把家当搬来,也在这里找一处地方搭个庐建个舍什么的,也是容易得很。” 小天“嗤”地一笑,“你想搬过来?想的美!这里方圆几里都是我们的地盘,你想都别想搬家过来!” 孙锦云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你说这是你们的地盘,你有地契没有?有官府的文书没有?——没有是吧。那就是公物了,既然不是你的私有物,我为什么不能来?” 小天瞠目结舌,半晌方说:“你找我师兄说去。” 说话间,已临近一处茅舍。罗心望去,眼前是一座庭院,篱笆围绕,里面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举步从院落中间的小径走过,就到了茅舍边上,共有四间,搭建得十分古朴幽雅,正中的一间显是客厅,门额上挂一块横匾,上面是三个苍劲的大字:“朴风庐”。 三个人走近,忽然左侧一间房里有人问道:“是小天回来了吗?一大清早地你跑哪儿去?”声音虚弱,但很清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小天朝罗心她们抬抬手,要她们到正厅里去,一面走向左侧,说道;“师兄,我上山去了。最近天很冷,你的身子又不能受寒,我就去找找看有没有野兽,这一次没有白去,打了一张豹皮回来了。” 那虚弱的男子声音叹口气,说:“小天,你一个小孩子,不必为师兄这般操劳,山上凶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师傅交代?” 小天走进去,道:“师兄,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豹皮还在外面,待我冼干净,晒干了,你就可以用来取暖了。” 那青年男子又摇摇头,正靠坐在宽大的后背椅上,闻言又气说,“师兄这副身体,怕是难好了。” 小天一边为师兄沏茶,一边说,“师兄别说泄气的话,咱们不是还有一棵‘七叶紫仙草’么,过几个月就是开花期了,到时……” 青年男子打断他的话:“师弟,外面是什么人?” “师兄好灵的耳朵。”小天嗫嚅着,说:“是两位姐姐,在山中迷了路,我……我就带她们回来了。” “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招呼了她们,就送她们走吧。”他轻轻地咳嗽。 小天不敢违拗,点头说是,走出左偏房,来到客厅。罗心和孙锦云俩正在低头私语,小天道:“我师兄说了,招呼了你们之后,你们必须走。因为师兄的病,是不能让人打扰的。” 孙锦云柳眉倒竖,气道:“我们打扰到他哪里了?他养他的病就是!你们这人,人家大老远地跑来做客,半天时间不到居然就向客人下起逐客令了!好生叫人奇怪!” 罗心本来想去拜访小天那位师兄,闻言愣了愣,想道:“人家想必不愿外人进扰,云妹千万别得罪了主人才是。”就说:“云妹,你不要气恼,也许主人有他的苦衷,病人要休养,这也怪不得的。”转过头,向小天道:“小兄弟,我们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只是……既然来了,不去拜见令师兄怎么行?” 小天沏好茶,为她们送过来。他闻言低下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罗姐姐,我师兄说话一向鼎然,连我师傅都要怕他三分呢,我只怕也是无法违拗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没办法为你们引见师兄。 孙锦云冷哼了一声,就要往左偏房里去,小天吃惊挡住,皱着眉头,不悦地说;“你这位姐姐,怎么这样子?等会我师兄……”正说着,倏地住了嘴。 罗心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走进厅来。他的身材不是很高大,却很匀称修长,脸容是英俊的,但是此刻英俊得近乎惨白,眼眶有点下陷,眸子四周的青晕像染了色似的,只有一对流利的眼球在内转动。这是一副病人的脸。 这张脸本来是非常和谐的:漆黑的剑眉,高挺的鼻子,灵称的眼睛,刚毅的唇角……但此刻,因为他的病态,因为他的从眼眸里射出来的两道冷芒,让人觉得骇异。 风从门口吹进来,吹起了他的白色的狐裘,衣领被吹松动的当儿,他就轻轻咳嗽了,这一咳,两道如电的冷芒,便从眸中消失。到底是一个病人,无论他生病之前多么伟大,此刻他却只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罗心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心里忽然有种想要深入去了解他的冲动。但是他只是拿他的冷电似的眸光在她身上稍停,怔了几秒,便转向孙锦云。然后风就吹进来,他开始咳嗽,那冷芒也随之消失。 他原是丰神俊逸,一身白衣如雪的,可是此刻不是。“我只是一个病人!”他想着,暗暗叹息。 小天迎上去,扶住师兄。师兄进入大厅,坐下来,闭目养神,像是很累了。孙锦云渐渐不耐,正想说话,他的眼睛又倏地睁开,依旧很冷,“小天,送客!”声音低沉,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是。”小天无可奈何地向罗心道,“罗姐姐,真对不住,我家师兄要休息了。” 他不好直接跟孙锦云说,因为他知道这位姐姐的嘴皮子厉害。孙锦云却不放过他:“你们这两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活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不通情理的人。” “很好。”白衣病青年忽地扯出一抹淡笑,孙锦云觉得这笑不像笑,让人感到生冷,只听他又说:“今天让你们见识到了。” 孙锦云气乎乎地拉起罗心就要走。罗心望了眼前的病青年一眼,想要说话,他早已又闭上了眼睛。她只好跟着孙锦云退出厅来。 半个月后,“朴风庐”正对面的山谷边,忽然新落成一个工地。不到半天时间,一座房子的轮廓大致建成。孙锦云拍着手儿,不停地招呼工匠干活。罗心呆在一边,心神有些恍惚。 几个工匠正在上梁的时候,罗心看见小天跟着那个病青年走过来。那个病青年仿佛很生气,大声地冷笑道:“谁叫你们在这里盖房子?” 孙锦云脸上含着报复性质的笑靥,走上去,理直气壮地道:“本姑娘要在这里建房子,你怎么着?” 病青年恨恨地别过脸,望向工地,半晌回过头来,说,“我不许你们在这里居住!” “嘻嘻,自从上次来到这里之后,我忽然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致,你看呀,这里风景有多幽雅,有多美丽!以后我可以在这里看书啦,玩儿啦,我还会唱歌,我唱的歌是最好听的,包管你在房间那头听得如醉如痴睡不着觉……” 病青年打断她的话,冷然道:“我不喜欢有生人打扰,破坏这里的清静。”他轻咳了一声,脸上因为激动而变得青紫,“听见没有?我说的话一是一,二是二,你们赶快滚开,永远也不要再来!” 孙锦云展开双臂,作了一个飞翔的姿势,大声唱起了自编的山歌来:“这里青山是个好地方呀,我做梦儿来了这里呀,遇见了一个不讲理的病大虾……唉唉,唉唉,我要把这里改造成我的家,我的家,啦啦啦……” 小天在师兄背后听得想笑,瞥见师兄气得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从白变成紫,从紫变成红,再由红变成白,说多生气有多生气,心里就不好笑出来了。突然听见师兄大吼一声:“小天,拆了它!” 小天当然知道师兄想拆什么,不由得怔住,想道:“拆了人家的房子,这,这可不太妙。”抬起头,向孙锦云道:“孙姐姐,没办法,兄命不可违。我要工作了。”说完,“嘿嘿”笑着扮了一个鬼脸,就要动手拆屋。那些工匠们一时愕然。 “你敢!”孙锦云一手插腰,一手舞着长鞭,怒道:“你拆吧,拆啊,我就不信到官府告不倒你们!” 听到“官府”两字,小天的身形窒了窒,终于停下来,望向师兄。病青年又怒又恨,又不方便跟女孩子争嘴,忍不住怔道:“你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有钱有地契,爱怎么盖就怎么盖,你管得着吗?”她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份契约,说,“我可是名正言顺的,倒是你,有些来历不明!”那份契约是她父亲耐不住女儿的死磨硬缠,才委托地方上的官员帮着认签的。孙锦云要建房于此,一方面是为了出口闷气,一方面却为了方便查访“七叶紫仙草”。罗心虽然有点不认同,但是义妹一副兴致勃勃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实在不好唱出反调,只希望病青年能够通情达理一些,千万别闹僵了关系,否则“七叶紫仙草”的事就想都别想办成了。 病青年见到契约,又听人家说自己“来历不明”,当时真是哭笑不得,偏偏人家说得在在是理,自己又能怎么样?这座山不是自己的,凭什么管起人家来?这样一想,沉下脸,转向罗心,“姑娘,难道你也要住进这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不成?” 孙锦云“噗哧”大笑,说:“鬼地方?原来人家住了这么久的地方竟是个鬼地方,这倒是有趣!”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这师兄弟两人,她就特别想抬杠。 小天怒道:“你不说话会死呀?整个就像一只野山鸡,喳喳地叫着乱七八糟的鬼话!女孩儿家也不害臊!” “你才是野山鸡!死小子,你想怎么样?”孙锦云插腰瞪眼。 “臭姐姐,你又想怎么样?”小天圆睁双目,也不甘示弱。他觉得今天这丫头说话太过分了。 这边两人在吵嘴,那边罗心在红着脸答道:“我们姐妹同心,妹妹要住这里,又花了钱买起地皮,这……我做姐姐的,自然也要住进来了。公子,真是对不住,我们尽量不吵到你就是了。” “但愿如此!”病青年冷声说完,招呼小天过来,两人一起愤愤地走开。 夜色初垂,孙锦云叫工匠们先收工回镇,明天再过来继续工作。晚上,姐妹俩也不回市集,就在那未搭建成的房屋里面,铺地盖毡,宿起夜头。她们早就备好日常必用品。 罗心到底持重一些,担心地说:“云妹,你今天说话实在使他难堪,试想一个年轻气盛又身患重病的人,我们实在不应该那样对他,再说,将他惹恼了,那‘七叶紫仙草’的事也休想在他面前提起了。” “看他那个病恹恹的样子,料也没多大本事,他会拿我们怎么样?万一购买不成,只要我们知道仙草在哪里,到开花那时候大不了偷它回去也就是了。” “云妹,偷东西总是不对的。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七叶紫仙草’,我们白忙了呢?”罗心忧心忡忡,蹙眉说道。 “也许人家不止拥有一棵呢?我们得试一试呀!”孙锦云的性格永远这样乐观向上,因之她的烦恼比罗心少的多。 “唉,也不知他得的是哪号子病,看样子不轻。”罗心忽地感到心里很愁怅,轻轻叹气说,“一个年轻人,身罹重病行动不便,性格难免孤僻,但是心里的苦楚又有谁明?” “咦,姐姐,你是在担心他啦?” “噢,不是,不是的。云妹,睡吧。”罗心脸红红地闭上眼睛。她睡得着么?她的思绪又一次飘远…… ------------ 第十二章 那一抹隐约的情愫 罗心躺在厚厚的毡子上,身上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她觉得很暖和,眼角眉梢也有了睡意,可是她睡不着。脑海里,干爹干娘的影子浮现,仿佛很远仿佛很近,那么慈祥地望着她;然后爷爷也走过来了,他在和干爹干娘说话,三个人边说话,边对着她微笑,笑声越来越淡,越来越远越糊,他们的身影也越糊,到后来终至看不见了。 罗心一惊,想张口呼唤亲人,可是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人的影子在脑海中沉淀,她闭上眼睛,平顺王爷的慈和的声音又轻然响起:“孩子,到王府里来吧,别在外面受苦了!”她感觉这声音就像慈父在叮嘱着女儿,很想说:“王爷,我跟您回去!”同时,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响:“不!我不能回去!我还没有找到‘七叶紫仙草’呢,我要把王爷的病治好,现在还不能去王爷府!” 她终于叹口气,神志复明起来,眼前是现实的:风从未曾建好的房屋外刮进来,山谷外传来野兽的低吼,近处虫鸣啾啾。那“七叶紫仙草”此时会偎在哪个角落吸取月华?那个病青年,哦,他的性格是刚毅坚韧的,从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小天一箭射死花豹的手法,他一定也会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唉!”她暗自吁叹,想道:“无论如何,一个病人,就是一个病人,只让人感到惋惜和怜悯,无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都已不再重要,就像那个天下闻名只身闯荡皇宫的李萧儒,年纪轻轻便已绝迹江湖,也只换来人们的惋惜而已。” 但是,罗心的心情为什么还会落寞和愁怅? “大家都说,我是个美人,”罗心又想,“其实,我也是令人惋惜的,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害死了我的干爹干娘——是的,是我的这张脸害死了他们!也因我这张脸,走到外面,处处受着那些臭男人的庸俗的眼光,那是多么地使人厌恶!” 身旁的孙锦云,早已沉沉入睡,罗心真羡慕她,无忧无虑天真爽性。“云妹天生这样子,我是学不来的。咳,睡吧。”天将亮的时候,她终于轻轻悄悄睡去。 罗心一觉醒来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已经爬起老高了。孙锦云在不远处采摘山花,看见罗心醒过来,就笑说:“姐姐,你昨晚没睡好吧?一定又在想心事了!罗心不置可否地回她一记笑靥。 孙锦云面对着初升的娇阳,张开双臂,底下翘着脚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又深吸口气,说:“人活着,就该像这大自然一样,又和谐又纯粹,可是人为什么就有心事呢?”脸朝罗心,说,“姐姐,你已经很久没有开心地笑一笑了。” “其实,姐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伤感。姐姐也有笑的时候。”罗心说完,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的笑,只让人更加地伤感。”孙锦云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看瀑布吧。”两人朝山谷另一边的那道瀑布走去。 两人转过一个山角,前行不到半刻钟,眼前便见一幕水帘,酷似一幅巨大的白布带,从山上腾过树梢,腾过峭壁,直泻而下,注入下面的碧潭,飞起一片水花,烟雾一般随同阵阵幽风飘拂。轰隆声中,罗心突地感到心境豁然开朗。 这时,小天扶着师兄,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走过来,望见她们两个人,愣了愣,脚步在那里顿住了。眼前这幕水帘,本是他们每日清晨必赏的景致,想不到,这姑娘俩才来第一天,就将这份景致分享了去。病青年感到不安和愤怒,竟尔呆住了。 罗心见到他,心内一动,脸蓦地红起来。孙锦云没留意,兀自说道:“姐姐,这真是个好地方!我在书上看到‘小桥流水人家’,就以为,那江南的美景是非常非常风雅的了,哪知道在泰山脚下,‘遥看瀑布挂前川’也罢,‘近临瀑布享飞花’也罢,却更有一种出尘的美。他们那‘朴风庐’的主人,真是会享福呢。” “可是,很不巧,如今我们再也没有心情享福了。”病青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孙锦云回过头,才看到了他们师兄弟俩。她笑了笑,俯下身去,掬起一把水扑向脸颊,夸张地道:“好爽好爽,以后这飞瀑碧潭,就是我们的了。” 病青年重重地“哼”一声,掉头就想走。 “咦,男子汉大丈夫,还会怕一个小女子不成?”孙锦云走到罗心身侧,“姐姐,有些男人可不大像男人呢。” “云妹,”罗心皱皱眉头,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病青年不走了,小天狠狠地盯了孙锦云一眼,颇有“你等着瞧”的警告之意。 病青年走过来,望向对面山崖冲下来的飞瀑,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叹口气。罗心走近了些,轻轻地道:“公子。” 病青年回过身,望向她。他的眼神依然很落寞,罗心粉脸酡红,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心里面,确确实实有种想要去深入了解他的一切的冲动。 “姑娘,有事吗?”病青年剔眉问。如果不是因为病态,他是相当英俊的。 “喔……我叫罗心。公子,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罗心努力地使自己的表情自然,轻声说道。 “我姓萧。”声音简短。他望了她一眼,表情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但他突然又迫使自己转过头,去望那飞瀑碧潭,仿佛那景致比起罗心的脸更吸引人。而他的心里真真切切地动了一下,别人是没法察觉的。 “萧公子……”罗心嗫嚅着,想说话,见到他别过脸,她怔住了。 “我只是一个病人,只求你们别再打扰我。”萧公子淡淡地说。 罗心不禁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怎么来表达这种生气。在这个病态的男子面前,罗心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 “我叫孙锦云,子孙的孙,锦绣河山的锦,白云飘飘的云。”孙锦云插口道,“我不像有些人自以为多了不起!”她着恼地说完,恨恨地瞟向萧公子。 “我知道你。你实在不必自我介绍。”萧公子的口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因为,泼辣的女人,我一向不屑于打交道。” 孙锦云愕住,罗心以为云妹又要生气耍蛮了,不料她忽地展颜一笑,说:“我最喜欢跟自以为是的人打交道了,以后我一定会让你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六根清静’,嘻嘻。” 小天站在一边,觉得这位孙姐姐笑起来的样子本来是很美的,但是不知为何,竟让人感觉坏坏的味道很浓烈。 “小天,”萧公子叫住师弟,“我们别去理人家,你还是照老样子,下水去吧。” 所谓的“下水”,就是小天每天早晨必修的功课,即潜入碧潭里面捉鱼,这是每天的伙食原料之一。小天还可藉此在水下练功。 小天答应一声,脱下外衣裤,只着一套紧身的衣裳,“噗通”一声跳进潭里,登时整个人潜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一周周渐扩渐散的涟漪。 罗心和孙锦云不知道小天要干什么,都睁大了眼睛望向水面,忽然孙锦云大叫了一声:“哇,鱼!鱼!姐姐好多的鱼!”她叫着跳着,拉起罗心的手就要跳下水去捉鱼。 原来小天潜入碧潭之后,鱼群受到惊扰,纷纷逃窜,一部分循着潭边蜿蜒出来的清澈山溪游走,那些溪流都清而浅,鱼群一现,岸上的人自然看的清清楚楚。孙锦云兴奋异常,心里一急就跳下水去捉鱼了。罗心毕竟矜持,没有下去,心里在笑道:“这云妹妹,孩子气还甚重呢。”她的性格本是冷漠孤独,近日跟孙锦云在一起,受到影响,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已开朗了不少。 孙锦云捉鱼的功夫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眼见鱼群在身边游来游去,她的纤手也围着它们兜头就抓,怎奈那鱼滑溜异常,任你怎么努力就是不肯落在你的手心里。孙锦云气极,骂道:“该死的鱼,还不快过来,快过来呀,我捉你,捉你!” 岸上,萧公子不由得扯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很浅,别人很难察觉得到。 罗心也不禁为那鱼群吸引了,那鱼有好几种类,有巴掌大的鲫鱼,比巴掌还要大的鳙鱼和草鱼,还有一种长身子的鳗鱼。这种鳗鱼不同于一般的鳗鱼,身体前圆后扁,纯红色,像血一样的红。 孙锦云在浅溪中瞎折腾,手脚齐动,边捉边骂,终于捉到了一条鲫鱼,不过半个巴掌大。总算是捉住了,可不管多大多小,兴致勃勃地将鱼往岸上一抛,说:“姐姐,你看好了,别让人捡了去。”言下之意,就是怕萧公子将鱼拿了去。萧公子不屑地冷笑一声,也不说话。 小天浮出水面,他手里抓着两条长长的大鳗鱼,每一条足足有两斤多,嘿嘿地一笑,上到岸上来。他运用内功在水底憋气很久,早已忍受不住,这时重重地喘了几口大气,才看到孙锦云在溪边折腾着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孙锦云听得大怒,叫道:“你笑什么?” “孙姐姐,你看我的!”小天抓起鳗鱼,双手炫耀地摇来摇去,“多大的鱼,多肥的鱼!你有吗?” “我也有!姐姐,你把我们的鱼拿给他看,可别叫人家小瞧了咱们!”孙锦云气鼓鼓地说。她一时之间可忘了自己的鱼有多大。罗心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天再也忍不住,娃娃脸上溢满笑容,笑得更夸张,头上的冲天马尾左晃一下又荡一下,连肚子都疼了。“这鱼……这鱼太大了太肥了,孙姐姐好厉害!” 孙锦云又气又怒,忍不住双手掬起一捧水往小天身上泼去,小天斜身避开了,孙锦云犹不放过,又掬起水往岸上泼,小天再一次避开,那水却不偏不倚落在萧公子身上,当时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咳嗽几声,怒目瞪向孙锦云,终于没有发作。 罗心大吃一惊,急忙道:“萧公子,你怎么样了?”就想走过去扶起他。她刚刚迈开几步,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顿住了脚。 小天一手拿住鳗鱼,一手扶住师兄,心里又愧又急。萧公子摇摇头,道:“没事,换件衣服就行,我们回去吧。”望了罗心一眼,这句话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对小天说的,转身离去。 罗心呆在当地,心里想:“我这是怎么了,刚刚……刚刚为什么会为他担心呢?他是个那么冷漠的人,我居然为他担心了!” 孙锦云怔在水里,一时颇感后悔,眼见他们师兄弟两人走远,她才回过神来。半晌,她的个性又回复活泼,在溪流中摸索好一阵,又捉住一条鲫鱼一条小鳙鱼,上得岸来。罗心还在那里发呆呢。 “姐姐,你怎么了?”孙锦云捉鱼的兴致一过,才意识到寒冷。溪流虽浅,怎奈玩水的时间不短,她的衣服已经大半潮湿,冬季的晨风吹过,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现在她才意识到一个病人碰着冷水的感受,心里第一次感觉难过,为那个生病的萧公子。 “没什么,我们回屋去吧。”罗心叹口气,两人拿着鱼,走回新建的房子。工匠们还没有来——他们要翻山越岭,原是没那么快的,大概中午时分才会到达。 罗心跟着养父母,从小就学得一手好厨艺,当下动手剖鱼洗净,做起鱼汤。所幸日前家用必需,包括厨房配料之类所带齐全,再加上罗心厨艺不凡,不一忽儿整个房屋香气四溢,随风飘送老远。 孙锦云啧啧称奇,对于下厨,她是门外汉,但是罗姐姐做出来的鱼汤,是她生平仅见的,不由得赞道:“姐姐,你真是好手艺,鱼汤还没有熟透呢,我就禁不住想吃了!” 另一边,小天呆在“朴风庐”的正厅里,望着桌上的鱼汤,愁眉苦脸。 “师兄,她们做的鱼汤……真香!”小天终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萧公子皱着眉,心下也觉黯然。确实,人家做的鱼汤要比自己这边的鱼汤吸引人多了,如果那两个姑娘家没有来,那么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喝自己的鱼汤已显知足,现在一比,才知道自己家的鱼汤多么差劲!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小天忍不住,又喃喃自语:“师兄,我受不住了,我吃不下饭了!” 萧公子冷笑道:“吃不下?那你就别吃了……唉!” 正在这时,孙锦云已从她们的房屋走出来,坐在门口边,手里端着一碗鱼汤,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朝着这边望,大声地啧啧叫道:“哇,真香,真香!罗姐姐真是好手艺。” 小天和师兄一向隐居这里,平时所吃都极简单,加上两人的厨艺特差,哪里闻过这么香浓的汤味?小天一时竟有点忍不住,走出门去,大声地说:“你乖乖地吃你的东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咦,我喝我的鱼汤说我的话关你什么事了?”孙锦云道。她很会记仇,小天师兄弟俩只不过对她冷漠视之,她居然怀恨至今。 “你影响到我们吃饭了!“小天气愤愤地说。 孙锦云当然知道“影响”的意思,不再答话,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汤匙,郑重其事地搅着汤,一口一口地喂进嘴里。 小天看在眼里,鼻中闻到香味,想象着这汤的美绝,实在耐不住,突然说道:“以后,我给你们捉鱼,你……你给我们煮汤……可好?”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得像在蚊鸣。 罗心在房里听到这近乎请求的话语,一时间心里感到怜惜和难过。他们师兄弟两人,为什么要隐居这里?他们平日所吃的又是什么呢?这鱼汤在我看来极其普通,在他们心里却具有那么高的诱惑力……她的思绪又开始飘远。她不知道,一抹隐约的情愫已经在心底悄悄滋长。 “唉,他是一个病人,他师弟又是一个孩子……”罗心的眼眶红了。 ------------ 第十三章 情丝幽幽 罗心手托香腮,染目于窗外的幽幽空谷,昨晚没睡好,此刻觉得有点困——但是仿佛有永远想不完的心思。越想心越乱,心越乱越想。 外面小天说了那句恳求的话,已经觉得后悔,就没再说了。 孙锦云走进来,眼眶红红的。她虽然刁钻古怪,其本性究是良善温柔的,听了小天的话,一张小脸紧成了一团儿,心里有那么一忽儿的激动。 “姐姐,我们……我们把鱼汤让给他们吧。”终于,孙锦云轻轻道。 罗心正有此意,她把装鱼汤的锅盖稳了,端出去,小天见了,却不好意思起来,转身掉头就跑。罗心怔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端着一锅鱼汤,往“朴风庐”走去。 “朴风庐”里面,萧公子生气地瞪了师弟一眼,想开口骂他没骨气,嘴唇稍动了动,忽然闭上眼睛,叹口气。罗心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好睁开眼,望着她,似乎感到意外。 “这……这鱼汤,你们吃吧。我们还有。”罗心讷讷地说。 “谢谢。”萧公子目注她,面容依旧冷如秋霜,“我们无功不受禄,姑娘请回吧。” 罗心不禁感到羞耻和委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我是诚心诚意的,其实送点鱼汤过来也没什么,毕竟是……是邻居嘛!” “邻居?”萧公子挑着眉,“姑娘,我真想不出你们住到这里来的理由,你们究竟有什么企图?” “没,没有!”罗心脸红了,“我们只是觉得这里风景不错,就想尝试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萧公子多心了,姑娘家哪会有什么企图?” “但愿如此!”萧公子淡淡地道,“不过据我所知,现在的女孩子刁钻狡猾的很,就算有企图也不容易看出。” 罗心愤怒地盯向他,一刹时他的眼光也冷电似的回望,她没来由地倏然红起脸来,水眸也转柔和了。 “姑娘,请回吧。”萧公子下起了逐客令。小天在一边愣愣地望着两人,直觉上开始暗暗责怪师兄不近情理……他小小年纪,对罗心的印象却不差。 “好吧,我走。这鱼汤留下了,希望你不要拒绝。”罗心再一次软下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再地低声下气——仅仅在他面前。 萧公子想了一会,“好吧,我代小天收下了。”转过头,向师弟道:“你明天下水去,多抓两条鳗鱼上来,给罗姑娘送去。咱们不能白吃人家的。” 小天开心地点点头。对他来说,抓鱼是件小意思的事,而师兄肯接受罗姐姐的这片心意——仅仅是一锅鱼汤,已很让人意外了。 罗心松口气,说,“不必了,怎好意思麻烦小天一个孩子,再说了,一点鱼汤而已,用不着回起礼来。萧公子见外了。” “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萧公子望向她,“罗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你请回吧。” 罗心不方便再作停留,默默地走出“朴风庐”,走回自己的房屋里。孙锦云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姐姐,他怎么说?”“他”自然指的是萧公子。 “没怎么说,到底是收下了。”罗心道。 “他……有没有难为你?”孙锦云不紧不慢地问。 罗心笑笑,摇摇头。她今天虽然没喝到鱼汤,但是觉得很欣慰。 时值中午,工匠们赶过来了,登时好一阵忙碌,天黑的时候,整座新房子已经建成。木料之类都是就近取材,加上工匠又都是特请的老手,房子看上去比“朴风庐”还要结实,只是少了一份古朴清幽之感。孙锦云命名为“新风居”,似是想跟“朴风庐”作对,“新风居”的匾额做的比“朴风庐”还要大。 对于过些,萧公子不再过问。他心下虽然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当天房子完工,工匠们都已被遣散了回去,现在整座山谷就只剩四个人:罗心、孙锦云、萧公子、小天,以后不短的时间里,在这幽谷当中,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小天下潭里捉鱼,果然多抓了两条鳗鱼回来,共四条,将两条送到“新风居”去,罗心也不推辞,将四条鱼一并收下了,说是一起煮了一起吃,小天直乐得龇牙咧嘴地笑。 煮鱼的技术小天不行,剖鱼的功夫却是高绝。小天毛遂自荐,把鱼一条条剖开,动作利落,罗心和孙锦云在一边洗。罗心不解地问:“小天,你怎么专拣这鳗鱼捉来呢?它有什么好处?” 一溜儿功夫,小天已将四条鱼剖杀完毕,抬起头来,回答道:“这鳗鱼,就叫‘血鳗’,是这碧潭里的特产,外面别的地方是没有的。当年师傅说,这鱼有活血抗寒的功效,常人吃了自是大有好处,师兄受伤之后,更需要这东西了。” “啊,你师兄……是受伤的?是怎么受的伤?”罗心惊声问。孙锦云也不禁凝神倾听。难得她也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哦,这……”小天仿佛意识到说溜了嘴,忙说,“这只是一个小意外啦,师兄有一次跟山贼打架……” 孙锦云打断他的话,冷然道:“小天,你当我们是外人不是?别妄想编假话来蒙我们。” “就是跟人家打架被伤了身体!”小天道,“我骗你干吗?”——只是,他却不愿再详说了,显见得平时萧公子封嘴得紧。 “那……你师兄伤在哪里?”罗心感到自己的心紧了一紧,忍不住问。 “命门穴,被人用重手法打了一掌。”小天懊丧地说,神色间现出一片哀伤,只因他平日里见到师兄伤势发作时的那种痛苦,已经根深蒂固地移植进她的幼小的心灵之中。 “啊!”孙锦云惊叫出声,睁大了眼睛,罗心对穴道是外行,虽不知道“命门穴”的重要,但受到孙锦云的感染,也睁大了眼睛。孙锦云叫出声后,又说:“这命门是重穴,一般人受创之后立死无疑……你师兄为何……”她没有说出来,但大家都知道她的意思。 “我师兄的武功原本是很高的,与我师傅不相上下呢!亏得我师兄功力深厚,当时运功抵消了部分入侵的外力,才没有当场死去。他拼着命逃出来后,就将所有的内力用来护住背后的‘命门穴’直到至今。所以你们见到的我师兄根本不像是一个会武的人。” “那,你师兄的伤好不了了吗?”罗心和孙锦云同声问,她们关怀和着急的神色溢于言表。 “师兄的病势越来越重了,现在差不多每三天发作一次,以前都是半个月发作一次的。师兄内力深厚,居然制不住伤势,发作起来那是要命的,整个人都会休克过去……” 罗心已有点不忍再听下去了,她的眼睛不禁泛起泪花,摇摇头,悄悄拭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有揪心的感痛。“那么他一定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了……”她又想到。 孙锦云显然也有点受不住,急道:“难道你师兄这伤治不好吗?” “有,也说不准!”小天刚想说出“七叶紫仙草”,脑海里陡然想起师兄的警语,曾说这“七叶紫仙草”的事一句也不能外提——他就顿住了话音,转言道:“我师傅常年云游在外,就是为师兄找灵丹妙药去,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了,师傅一定会有好消息带回来的。” 三个人说了这一番话,都心情沉重。风从窗外吹进来,让人觉得生冷。小天只穿一套单薄的布衣,此刻一点也没有冷的意思。罗心看在眼里,想起昨日他抓鱼的本事,知道他武功不低不畏寒冷,再联想到萧公子那一副颤微微的病态,怎不让人觉得难过! 鱼汤煮好了,是血鳗汤,比起昨日的鲫鱼汤,味道更佳。另外,早上罗心还在山谷附近采摘了一些蘑菇和野菜,配上她的高绝的厨艺,做出来的几道菜真可谓色香味俱全,大家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罗心招呼大家坐下吃饭,自己默默地备好一份,走出门去。孙锦云眼尖,知道罗姐姐想干什么,站起身来,说,“姐姐,让我来吧。” “云妹,还是我来吧。”罗心已经走出门外,“日前萧公子恐怕还没有消气,你去了不大合适,在这里吃饭就行了。” 孙锦云不再说话。她一时也深感自己平素做人说话也太小孩子气了。 罗心小心翼翼地走进“朴风庐”的正厅,萧公子刚刚从偏房过来,正好碰见。罗心走近了些,扶住他,扶进正厅里来,让他靠坐在厚背椅上。他望向她,冷漠的神光里多了一丝情感,没有拒绝,也不说话。 “萧公子,我给你送饭来了,”罗心轻轻地打开饭盒,将几道菜一一取出,摆放在桌子上。她的动作细巧而温柔。 “为什么?”萧公子的神情蓦然恍惚,瞳光在扩大,然后似定回了神,瞳光聚焦成一个点,盯向罗心。他应该感到意外。 “没为什么。”罗心讷讷地说,“你是个病人,需要别人的帮助关怀……” “我不需要别人怜悯。”他的脾气一向固执。 “不,这不是怜悯。”罗心想辩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愣住了。 “那是什么?”萧公子仍不放过她。 “是这样的,小天为我们捉鱼,也着实不简单,我为你们做饭菜,一来一往,两下里拉平了……就是这个理由。”罗心言不由衷地说。她心里明白,绝不是因这个理由而为他送饭。一个女人为一个男子送饭意味着什么?“我为什么在担心他,为什么要为他做饭,而且还愿意天天为他做饭?”她一边回答他的问话,一边想心事,脸蓦地红了。 她一向视男人如粪土,一向厌恶那些所谓的花花男子;但是,如今在这个病态的男子面前,她居然脸红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呢。 “谢谢。”萧公子微微点头致意。他当然明白这姑娘的心意,又怕伤他的自尊,所以才有“一来一往,两下里拉平”的说话。“唉,我原本是个天真快乐的孩子,怎奈家门遭祸,全家上下一十八口人悉数被贼人所害,这一生我是以复仇为目的的了,偏又身遭霍雄那奸贼的暗算,如今生不如死,是断断不能谈及个人私情的了!”想清这点,他的神色不禁一凛,振作起精神。 “不用客气,你慢吃。”罗心为他装了一碗饭,坐下来,望着他吃。 “罗姑娘,你也没吃过饭吧,不如——就一起吃好了。”他告诉自己,这是礼貌往来,与个人感情无关。 罗心有点受宠若惊,赧颜笑笑,取过一个碗,为自己装了半碗饭,慢慢吃起来。空气中充盈着一种异样的气氛,罗心对这种气氛又腼腆又害怕,又希望这种气氛一直延续下来。“我居然跟一个陌生男子一同吃饭了!”这是她脑海里不断浮现的一句话。 两人默默用饭,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萧公子筷子触着碗底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那碗饭他吃完了。罗心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空碗,又添了一碗给他。 “萧公子,你慢吃。”罗心轻轻说道。 “谢谢。”萧公子不再客气,想不到面前这丫头做菜的技巧那么高超,不但色香而且味美,诱人已极。便是自己未曾受伤在外闯荡的日子,上酒家点名菜食用的时候,也绝没有这种好味道可以享用。 三碗饭下去,桌上的菜已经盘底朝天了。罗心只吃了小半碗饭,很少吃菜,一方面因为害羞,一方面觉得,看着他吃饭竟然也是一种享受。她感到很温馨,不觉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 萧公子望着盘底,稍稍地感到不好意思。他转首向着罗心,终于说道:“谢谢罗姑娘,但是仅此一次,我已是很感激,下一回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只是一个病人,与姑娘素无关系,终是不便麻烦。姑娘请回吧。” 罗心的笑靥蓦地僵在脸上,垂下头默默收拾起碗筷盘子,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来,想出门而去——孙锦云已经站在门口,“好你个姓萧的,我姐姐好心为你送饭,你填饱了肚子,居然过河拆桥起来!这算哪一门子的男子汉!” 孙锦云就是孙锦云,说话的声音永远这么霸道。 ------------ 第十四章 幽谷离人 孙锦云站在“朴风庐”门口骂骂咧咧,萧公子一时没回过神来,竟然当场怔住——想想也是,人家折节送饭,自己吃了饭以一句“素无关系”下起逐客令,实在是有点不近情理,他抬起头,望向孙锦云,又垂下去,叹息一声。 孙锦云得理不饶人,还想继续喝骂,罗心又羞又急地打拦说道:“云妹,你少说点话行吗?——我们快些走吧。” 孙锦云狠狠瞪了萧公子一眼,掉过身跟罗心回到“新风居”,独留萧公子修长的身子斜倚门框,风却似更冷了,他长长咳嗽一声,缓缓行进屋内,心里既恍惚失落,又意乱情迷。他想,在这之前——在遇见罗心这姑娘之前,自己是万万不曾浮升起这种感觉的。 罗心回到“新风居”,小天已经识趣地起身,为免师兄责怪,慌不迭地回转“朴风庐”。罗心也不拦阻,她的心已刚刚失落了,现在还似没有收回来。 日影很快西斜,把一行针叶松的影子斜映在粉红桑纸糊就的窗户上,经山风吹送,针叶子一摇一曳地,更增心灵上的孤寂清愁。罗心坐在窗边,想道:“这松树四季常青,而人却得经历生死轮回,干爹干娘去了,天人永隔,不知他们两位老人家过的可好?郭爷爷已是风烛残年,多半也是……她机伶伶打个冷噤,不敢再往下想。罗心刚要起身,不期然孙锦云略带吃惊的声音响起。 “咦,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你这跟屁虫,是不是嫌酒喝得太少,又来让我灌醉不成?” 慕容南文质彬彬的声音,还是不愠不恼不紧不慢:“孙妹妹,你躲身到这儿来了,为兄我找得你好苦!” 罗心转过头去,望见慕容南哈腰笑对孙锦云,孙锦云正在没好气呢。这厢罗心的眼光瞟向慕容南身后——她的脸唰地发青了,像是遇见自己生平最最憎恶和恐惧的事物,那表情又僵又怒,身子都似已将颤抖。 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站在慕容南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霍雄的那两个下流儿子,一个眼斜睛凸的霍在彬,一个脸如刀削的霍在文。这两人曾经欲对罗心无礼,亏得两兄弟争风吃醋,才给罗心以可逃之机。如今罗心乍一见这两人,怎不吃惊? 奇怪的是,这两个下流胚子只稍稍望了罗心一眼,居然掉转头去,生像是根本不认识罗心一般。 慕容南一边向着孙锦云打哈哈,一边招呼霍在彬霍在文兄弟上来,一一介绍了,孙锦云自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交的好朋友,慕容家真是了不得,攀上了京城姓霍的家族!”这话相当难听,慕容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半晌答不上话来。 罗心悄悄拉扯孙锦云的棉袄下摆,示意她不要多嘴,免得吃不了兜着走。霍家兄弟竟自理也不理,霍在彬说道:“我们是来办大事的,不能跟娘们一般计较。”霍在文接口说:“大哥说的是。” 兄弟俩这回倒是同心。那回哥儿俩争风吃醋,两人撕打得好不难堪,事后被霍雄知道,狠狠训了他们一顿,兄弟俩便发誓再见罗心便如见粪土,谁先理了她谁就是乌龟王八羔子。这是罗心想也没想到的。但他们心里现在作何想法,却是连他们自己也难说清——只因罗心的美貌早已令他们垂涎艳羡,心犹在蠢蠢欲动呢。 但他们此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便是父亲交代的,到泰山附近寻访朝廷钦犯“李萧儒”。事隔三年,霍雄本已认定李萧儒早已不在人世——任何人中了他的“阴风摧骨掌”万难有活理,更何况这掌打中对方的“命门”重穴。是以数年来江湖上再也不闻李萧儒的消息,亦不闻官府对这个视如眼中钉的青年有所行动。 而迫使霍雄重新追访李萧儒,是因近日在泰山至济南一带,传闻一个叫小天的孩子,曾热衷于打听“七叶紫仙草”的消息,其武功路数与李萧儒一般无二。霍雄耳目众多,消息自也灵通,闻讯使他坐立难安。 冥冥中,霍雄开始动摇自己之前对李萧儒之“死”的判断——若是武功高到极处,也未必会因身中“阴风摧骨掌”而亡。因之遣派了数路高手追踪,霍家兄弟只是其中一路而已! 这一日在济南境内,霍在彬眼尖,一眼便瞧见慕容南。其时慕容世家已经与朝廷霍家“搭上关系”,以使在生意上有所“特照”。慕容南与霍在彬霍在文兄弟虽无深交,亦是熟识。 事有凑巧,孙锦云家与慕容家也是熟识,特别是慕容南,老是上孙府“纠缠”孙锦云,孙运德夫妇虽觉这孩子有点木讷,却为人不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主儿。慕容南好说歹说,好不容易从孙夫人嘴里得知孙锦云的新住处,正兴冲冲地想要赶往,途中不期然遇见霍家兄弟,一问之下三人竟是“同路”,于是一道赶赴泰山而来。 因霍雄与慕容家的长辈是素交,霍在彬、霍在文为顾着一点家族形象,为人做事不得不有所收敛——以至见了罗心和孙锦云,倒充起了好汉。 天已入夜,孙锦云丢出一床棉被,“砰”地一声,关起了“新风居”的大门。慕容南、霍在彬、霍在文三人站在门外,愣愣然不知所以,无奈之下三人窝在棉被里头,斜身倚在一块上凸下凹的大山石边上,夜寒露重,这个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新风居”内,罗心与孙锦云也是睡不着。外面“虎视眈眈”着三个男人,任何女人都不敢稍加大意。不知过去多久,像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一片艳阳穿檐直下,透过薄薄的桑纸窗格,落在屋内,像是洒了一地的银子般的明亮。罗心翻身坐起,孙锦云动作更快,“唰”一下蹦落床沿,两人漱洗打点晨妆,推门而出,眼前哪里有霍在彬、霍在文及慕容南的影子? 不远处的山石边,只遗一床棉被,而人已杳。 直觉里,这事透着邪门。孙锦云因着好奇四处寻找,均不见那三个“扫把星”的踪影。她松了一口气。罗心却在同时惊声呼叫起来。 原来孙锦云正在找寻慕容南一伙,罗心信步走到“朴风庐”门口——也许不只是“信步”,反正心里想着,就走过来了。她忽然发觉了情况的端倪:只见门虚掩着,里面毫无声息。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涌上心头,她走上前,叩叩门——这只是虚应礼仪,其实她的身子已着急地在叩门声中滑进门缝里,这一瞧,由不得惊呼出声。 孙锦云闻声过来,一瞧,也是惊呆了!只见厅里陈设出奇的零乱,桌倒椅翻杯碎,一个用来摆饰的古董花瓶,此时一块块瘫裂在地上,好一幕劫后余景!罗心赶忙跑去卧房,卧房箱翻柜倒更见零乱。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心在一霎时收紧,她的脸也紧成一团。 孙锦云毕竟闯过江湖,这一刻才显出沉着,她细细在卧房看了看,说:“姐姐,萧公子他们是先已走了,然后才有人进屋搜查的。你看这箱中衣物,多半也被人取了去,若是外人,岂会要这衣物?刚才我已到厨房里去看过了,锅盘碗碟也是少了若干,这必定也是小天他们带走的了,只是他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别处?后来的一干人又是谁呢?” 罗心平素做事比孙锦云还细心,今天不知怎的,眼不见萧公子,心里乱糟糟的,好生难受。而昨日萧公子还没有好脸色给她呢!现在她颦眉蹙额,喃喃道:“萧公子一个病人能到哪里去?别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好!” 姐妹俩怔然相对,时间过的快,一转眼已近黄昏。两人随便做点吃的,竟觉时间仿佛停顿似的慢,好不容易等了两天,别说萧公子和小天始终未回,就是慕容南一伙儿也消失了无踪影。 无奈之下,孙锦云劝姐姐回转孙府。孙夫人眼见女儿回来,一时大喜,脸上同时参杂着一丝隐隐的苦痛。孙锦云纳闷着问道:“娘,您有什么心事了?”孙夫人叹口气,泪眼婆娑地说道:“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你竟是忘了!娘别的不求,只希望你弟弟尚在人间,唉,有生之年若能相见那就谢天谢地了。” 这事得逆推到七年前。一伙江湖人士忽然对孙运德县官的来历大起兴趣,三番五次地骚扰夜探孙府,使得孙家如坐针毡。后来亏得孙夫人的父亲、朝廷兵部尚书赖天厚出面担保,这事才得以平息下来。只是因着这事,孙家三岁的少爷被贼人掳去,后来据说已被高人救了去,至今下落不明。便是如今,江湖上也只知孙县官是朝廷兵部尚书的女婿,是京城礼部侍郎孙照的独生子。 这“独生子”三字来得太突然。谁都知道孙照为官清廉膝下无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条香火?官场上不信,江湖上居然也对此事大感兴趣,孙照铁铮铮说定,运德是自己幼年失散的儿子,如今事隔十八年,儿子长大,焉有不认之理? 后来孙侍郎夫妇病逝,孙运德进京赶考,喜得进士,又得兵部尚书赖天厚垂爱,收为女婿,在济南任个地方父母官,日子倒也安稳。想不到七年前,还有人翻起“旧案”,硬生生把个孙家三岁的少爷弄离家园! 这时孙锦云听母亲说起,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小天的娃娃脸大眼睛冲天小辫,想到自己初见小天时心里涌出的那股子异样感觉,竟自稍稍怔愣了。孙夫人道:“云儿,你怎么发起呆儿了?可曾听娘说话!” “呃,娘,我在听着。”孙锦云摇摇头,努力地撇开脑海中小天的俏皮影像。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正好让自己撞见亲弟弟?更何况两人还时常怄气呢! “咳,你弟弟……想来也有十岁了!不知他过的可好?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十一月二十五,娘永远记得这个日子,当时他离家呀,才三岁!一忽儿就是七年,时间太快了,又似太慢了!” 罗心不明所以,安慰说:“伯母,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只盼吉人自有天相,总是会有相见之日的。云妹她也是懂事得很,您可稍稍宽慰心怀罢,日后我会为您留意一下,说不定弟弟就在山东境内呢。”由于先入为主——她已有两个养了她十七年的干爹干娘,所以只得称呼孙夫人为“伯母”了。 “唉,云儿这丫头倔得很,哪有你乖巧懂事?”孙夫人一边用手巾揩着眼泪,一边握着罗心的小手,道:“只求她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孙锦云在旁嘟嘴鼓腮,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饭很丰盛,一家子围坐吃饭。孙运德话少,严肃的时候远比微笑的时候多。孙锦云偷偷告诉罗心,说这是“官威”——把“官威”带到家里来了,那就成“家威”了,家里的气氛就没那么好玩了。罗心知道,孙伯父待人是很好的,只是不善于表达,从孙伯父的眼中她还看出一丝丝淡淡的愁郁。而孙夫人始终慈和着一张脸,饭前饭后,嘘寒问暖,罗心很是感动。 饭后得闲了,孙锦云才把弟弟失踪的事说出,罗心免不了由衷地感叹安慰一番,暗忖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世人的生活多半苦乐相参。而那个萧公子,他曾经是怎样一番经历呢?如今不知他在何处?——想着,不自觉地为那幽谷离人暗暗担起忧来。她也实在不明了自己为何会如此敏感——为那萧公子,对他的所有事都渐渐敏感! 两人倾吐心事,都感心情郁郁,瞧瞧夜色,想去院落散散心儿。院里建有一座凉亭,寒月下四周花叶扶疏,倒也清幽可人。两人未待走近,早已瞧见两个人影子坐身于凉亭里了。孙锦云认出正是自己的爹娘,只听爹爹叹着气说出一番话来,听得孙锦云和罗心差点惊呼出声! ------------ 第十五章 白云湖畔闻惊讯 凉亭上,孙运德叹口气,面对夫人说道:“这两天济南城也太不平静了!在白云湖畔,昨日出现一批朝廷锦衣卫、一伙盗匪,两下里发生冲突,死伤多人。唉,不仅如此,就连京城霍雄统领的两个儿子也是受了大伤!据说伤在一个小孩与一个病人的手里,他们从泰山一路遮掩行迹,不想到白云湖仍免不了一场打杀——这事儿得赶紧办好,搞不好丢官事小,连累家人事大,明日我就专程赶去调查办理。” 孙夫人默声听完,黯然说道:“地方上不宁静,这官儿便难做了。这帮人马却是为了什么齐集白云湖畔呢?” “据说是因‘七叶紫仙草’,前阵子也因这‘七叶紫仙草’出过一场人命,在‘蟒蛇山’有多人被蟒蛇咬死,未曾想一个月不到,在同样的地方,居然又因‘七叶紫仙草’的事发生惨祸,咳,更有消息说,朝廷钦犯‘李萧儒’死灰复燃,也参与了此事。这‘李萧儒’其人如何,我们且不管他,若是朝廷把这副‘缉凶’的担子落在我肩上,这事儿便难办了!” “怎么相难办法?”孙夫人问。 “夫人有所不知,这李萧儒虽是钦犯,在江湖上口碑却是极好,他历年闯荡江湖,锄强扶弱,义薄云天,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大有人缘。要想缉拿他,当真是不容易!——你说昨日那股盗匪是什么人?是京城云蒙山牛大磊一伙儿,这牛大磊也不是等闲人物,跟李萧儒是生死之交。事儿不好办了!” 罗心和孙锦云偎在凉亭的边角,花木掩映下听得清清楚楚。姑娘俩听到“李萧儒”和“牛大磊”都禁不住讶然,差一点就惊呼出声。对望一眼,孙锦云小声说:“牛大磊是姐姐的仇人,咱们得去盯紧他!还有那‘七叶紫仙草’我们还没到手呢,一刻也不能放松了。”当下拉住罗心的衣角,两人缓缓地远离凉亭,孙锦云才又说道:“罗姐姐,咱们赶紧到白云湖去,这下可有热闹了。” 罗心知道这“热闹”的意思。不但李萧儒、牛大磊出现那里,连朝廷锦衣卫、霍家兄弟等都已在那边现踪,而霍在彬、霍在文兄弟伤在一个孩子和一个病人手中,这孩子会不会是小天?如果是小天,那么那个病人就是萧公子了,他们这么多人一股脑儿涌向白云湖畔,就是为了那传说中的“七叶紫仙草”? 孙锦云是个急性子,偷偷从马厩里牵出两匹健马,一匹交与罗心,就要连夜赶路。罗心犹豫着,暗里一咬牙,接过缰绳。两人慢慢地走离孙府,才翻身上马,往白云湖而去。罗心本来不会骑马,连日来跟孙锦云一道,也学会了骑术,限于时日,总还不熟,不敢催马太快,是以她们到了白云湖畔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她们来到上一回打尖问讯的小食店里落座。店家仍认得她们,巴结地打着哈哈,桌上用抹布抹了又抹,一面谄笑着道:“客官好赶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儿,莫非有什么急事儿?” 孙锦云冷然道:“少废话,姑娘家饿了,你给做两碗阳春面——咦,姐姐,”她转过头问罗心:“你要吃什么?”罗心道:“阳春面吧。” 店家应声自去。过一会端面上来,站在一边,却不走。孙锦云不耐烦,说:“店家的,人家吃面儿了,你还站着干吗呢?” “姑娘们,你们是不是为着事儿来了?”店家是老江湖,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小的有些讯息儿,不知客官要不要……” 罗心也不问是什么讯息,掏出一块银子,放在店家面前。店家左右看了看,才收起银子,小声说:“女客官好出手!我这就说了。前日里这儿发生了大事儿啦!原来还是为那‘七叶紫仙草’的事——我就知道,你二位必也是为这事而来的吧。” 罗心不置可否,孙锦云说道:“你快说下去,少绕舌根。” “嗳,是是。”店家躬身“嘿嘿”笑了两声,说:“最近江湖传言,这‘七叶紫仙草’是天地间最灵性的植物,有一棵生长,那么其十里之内必有第二棵,早前曾有不少江湖人物来店打尖,均说一棵仙草被霍雄霍大人取了去,那么另一棵必也在‘蟒蛇山’附近了,只是他们不仅找了十里,甚至百里之内,均不见踪影。”店家咽下一口唾沫,又说:“到了前天,敝店忽然来了一位病书生,还有一位小书僮——我的妈,这书僮是谁?原来正是不久前我跟两位说起过的那个小孩子!” 罗心和孙锦云忍不住“啊呀”出声,暗暗想到:“那必是小天和萧公子了,只是他们还来这里干吗?难道‘七叶紫仙草’不在泰山?” 店家接下去:“那个书僮好生厉害,刚一坐定,就猛地回过头窜出,不一忽儿,就听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砰砰哼哼’打架的声音,喏,就是那里。”店家指向不远处,那是一片矮树林,边上连接着“蟒蛇山”,看上去甚是茂密,“他们就在那里打起来了,只听里面有声音说:‘好呀,你们这一对鼠眉鼠眼,一路跟踪我们是怎么回事!’另有一人的声音道:‘你这臭小子,别误了大爷办事,朝廷钦犯李萧儒,嘿嘿,是你什么人!’另一人道:‘八成儿是师兄弟,现在大的不行了,病着呢,咱们捡个大便宜——把他们给抓回去,皇上面前可是大功一件!’先前那小孩声音道:‘呸,你们凭什么说我们是李萧儒?谁是李萧儒了?’第二个声音接口道:‘别狡赖了,姓李的三年前我们见过,我们还承他厚爱,吃过几回亏,今天你们是跑也跑不了了……’唉,他们边说边打……” 罗心蓦地站起身来,急声说:“什么?那个病公子……是、是李萧儒?这,这怎么可能?” “客官,小的也不清楚,但他们是这么说的,八成错不了……因为后来那病公子出手了,好生厉害,不是李萧儒李大侠却是谁?这个李大侠,小的好生敬佩着!” “啊!那个病公子他出手了吗?他那么重的伤势,还能动武?”罗心和孙锦云同声问。 店家点点头,说道:“那小书僮跟两个人在林里打,正是难分难解,那病书生已显不耐,忽闻得惊呼之声,却是小书僮心急求胜,反被一人打中一掌,登时从林里踉跄而出。病书生眼见如此,心里大急,忽然只见他抓起桌上的竹筒,”——竹筒是用来装筷子的,店家手忙脚乱地比划,却是一点也不像样,“就是这样子一撒,啊呀,真像是天女撒花,一竹筒筷子全飞到那两个陌生人身上去了!”说着话,店家手里的竹筒脱手掉落,洒了一地的筷子,哪里像是天女撒花? 只是大家一点也不感觉店家的行为可笑。罗心和孙锦云早就被那病书生的出手给吸引住了,想象着他的英姿飒爽抛物成箭,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激动——却听那店家又说:“病书生这一手真厉害,可那两个男子也不简单,手忙脚乱挥剑去格挡,居然被挡去大半的竹筷,饶是如此,也有几根筷子插进他们身上,当时他们就歪倒在地上了!只是那个病公子,在挥出竹筒之后,人仿佛已将衰竭心力,也在同时之间倒地不起!” 罗心颤声道:“啊呀,那么他……他怎么了?后来他好了没有?” 孙锦云也急道:“你快说,他是怎么了?” 店家瞧着她们两眼,心想你们跟这个李大侠士莫非是素交?倒似乎将他看得比那什么仙草还更重要。当下道:“这个小的就不是很清楚了。” “不清楚?那你还说个鬼的故事!”孙锦云噘起嘴恨声说道。 “客官,姑奶奶,你别要发脾气,且听我说——他们都倒下地来了,只是那小书僮没有受到重伤,见病书生摔倒,忙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哪知正在这时马路上忽然飞来六七骑快马,啧啧,我的天!”店家伸着舌头,“啧”了几下,表情似乎还在吃惊,“你道他们是谁?朝廷锦衣卫!个个都是武功高绝,只一下就翻身下马,拦在那书僮面前,一忽儿就将他围住了。” 罗心不由大急,心情之紧张溢于言表。孙锦云失声说:“这锦衣卫,平时杀人不眨眼,小天……哦,那小书僮,怎么对付得了!” “是呀,本来已经像是到了绝路,可是事情偏偏有了转机!”店家移步柜台,沏了一杯茶喝下,才似定下心来,说道:“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可真不错!正当锦衣卫们包围住了那书僮之时,斜刺里又迎上来一伙人马——我的乖乖,却是不久前我跟两位提过的那位牛大磊牛大爷!料想这一回他是来找寻那第二棵仙草的,可与众人碰了一个巧!”他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他真是个好样的!一个硬铮铮的男儿!只见他挥一挥手,二十多名弟兄就全卯上了,跟锦衣卫打得好不激烈!” 罗心想起养父母惨死,由不住从鼻孔里哼出声音,说:“他也不过是个小人!”店家望向她,仿佛感到吃惊,却也没有岔口,顾着说自己的话。 “唉,真是一场好杀!我当时可吓得脚都软瘫了,只求这些大爷们千万别把刀子招呼到身上来!侥幸他们离得远,我这家小店才得以保住呢。” 孙锦云哼道:“你拣该说的快说,我们的银子不是好拿的,快点!” “是是,女客官,你不要急,拿了您俩的银子,小的总是要知无不言呀!”店家似乎感到委屈,顿了顿话音,又接着说:“后来呢,朝廷锦衣卫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牛大爷那边的人也不赖啊,眼见得两方人马都有死伤,锦衣卫们讨不了好去,百忙里一声呼哨,两人背起原先倒地的那两个汉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人是京城霍大人的公子,这回受的伤可不轻!——他们背起两人,几个人相互照应着撤去,一边还丢下话来,说要将李萧儒大侠和牛大爷一伙人斩尽杀绝呢,牛大爷只是冷笑,也不追去。事情就是这样了。” 店家说完,松了口气,又走近柜台,拿起自个儿的茶盏,倒了一杯茶喝下。 “店家,”罗心叫道,“后来……那病公子,你还没有说下去,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孙锦云也想到这点,说:“是呀,那萧公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倒地不起?——别要是刚巧病势发作了。” “呀,姑娘您可说对了。”店家咋咋舌,又打开话匣子,“原来那位病书生,他的病早就不轻啦,却迫于无奈施出武功来,一时间身子内劲衰减,加剧了病势发作,整个人瞪大眼睛,脸上肌肉扭作一团,已经休克过去了,好生吓人。这般痛苦不是人能忍受的——牛大爷像是认识这个人,他当时可急了,说这是经脉错乱的征象,一个不好就有性命之危。那个书僮只是站在一边哭泣。牛大爷忙用自己的双掌按在病书生的背上,只见病书生的额际微微见汗,汗水越来越多,他才清醒过来。” 罗心听完,感同身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孙锦云也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说:“经脉错乱,那显是伤在‘命门’导致的了!萧公子真是可怜,当初我真不该跟他怄气。” 罗心不接话,只觉得心里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块重铅,窒息的气氛充盈胸腔。萧公子,哦不,也许该叫李公子,他曾是一个多么风云的人物,而今,唉,他却是多么地让人牵挂,这会子他在哪里呢?病好点了没有?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就想走出店去。 “嗳,客官,您的面还没吃呢,这……”孙锦云丢下一块碎银,说,“这面我们不吃了。”跟着罗心走出去。 店家摸摸后脑勺,呵呵而笑,自语道:“开这店儿生意清得很,倒成了讲故事说书的先生了——咦,这一对姑娘跟那个病书生是啥关系?哦,那病书生显然就是李萧儒李大侠了,这般大闹皇宫的人普天之下便也只有他一个人,所谓英雄爱美人,美人恋英雄,这是理儿。嘿嘿,我嘀咕个什么劲!”甩甩头,想收拾桌子,眼一瞥,见姑娘俩又回身过来,那个姓罗的姑娘问:“店家,你可知道他们后来……后来去了哪里?” 店家翻着眼皮子,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喃喃地说:“奇怪了,他们到哪里去,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知道人家去了何处?——便是之前那些讯息儿,也是小的猫着耳朵睁着眼珠子得过来的。” ------------ 第十六章 夜探蟒蛇山 罗心和孙锦云从小食店出来,只觉四野茫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傍晚时分,两人住进客栈,孙锦云提议道:“姐姐,咱们先休息一会吧,入夜之后就去探那‘蟒蛇山’,我猜那里表面上虽然平静,却很可能暗中云潮汹涌了。” 罗心忖思着说:“那山不是很大,却两度出现‘七叶紫仙草’之事,料来也不简单——好吧,我们就去看看。”这会子她一时忘了自己不会武,万一真出了事,那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如今她一心想着那“李萧儒”的事,盼着能早日见到他,是以别的倒也顾不上了。 孙锦云接口道:“‘蟒蛇山’虽不是大山,但也并不小。姐姐,据我所知,此山应该是山连山形状的,就是这山的边上还连着别的小山,那可就不大好探了。白天我们虽然见不着江湖人物,但一般的人,为着这‘七叶紫仙草’,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表露形迹,所以夜晚行动的人比较多。我们须得千万小心。” 晚饭在客栈食堂里吃。罗心和孙锦云点了几味精美小菜,心不在焉地吃着。罗心不经意间凤眼扫了一下周围,见远处一副座头上,一位中年妇人的形态惹人注意。那妇人约四十左右年纪,脸容稍胖,头上挽了一个窝丝,却是富贵人家惯用的“杭州簪”,两眉之间,贴着一个“眉间俏”——就是用精致的装饰小花贴在眉心,也有人管叫“花子”的。看上去风韵犹存。罗心注意她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桌子边上放着一柄剑,一个贵富女人拿着一柄长剑出现在客栈里头,就特别的显眼了。 孙锦云抬起头,见罗姐姐注目那个中年妇人,忙也循目望去,她的脸蓦地变了变,有些儿吃惊。她只瞧着几眼,就不敢再瞧了,悄悄拉扯罗姐姐的衣角,以目示意,叫她也别去注意。罗心正感觉那贵妇人回过头来,眼睛像是两道夜色中的鹰枭所发出的那种光芒的时候,正值孙妹妹拉扯自己的衣角,忙收回目光,悄悄问:“这妇人是谁?看上去挺厉害的!” 孙锦云压低声音,说道:“这人呀,我见过一次,是霍雄的妻子,叫上官莲,武功可高着呢。那次在京城,大庭广众之下,一出手就削掉了三个无赖的耳朵,真是让人不忍目睹,谁要是惹了她,那准没好日子过。” 这时店中又进来一位村姑打扮的女人。店中已无空座,只有罗心这一桌只坐了两个人,她就走过来,向两人微微笑一笑算是招呼,就落座了。罗心定睛一看,对方三十来岁,虽然村姑打扮,模样儿倒十分清秀。她的手里也是握着把剑,眉目间泛着隐隐的清愁。 店小二迎上来,问:“客官要吃啥?”她想了想,似乎拿不住主意,就说:“随便,你拣几样可口的小菜做来就行。”不多一会,菜一来她就低头吃饭,也不说话。 罗心想,这女人八成儿也是江湖中人。孙锦云忽然开口问:“姐姐,你是刚出来江湖的吗?瞧这一身装扮,一定是刚从别地方来的了。” 那村姑点点头,望向罗心和孙锦云,特别定睛往罗心身上瞄了几眼,似是微微为她的美貌吃惊,她道:“是的。请问两位妹妹,这附近可有一个白云湖?” “白云湖?”罗心讶然问:“你也是找白云湖来的?” “是的,找一个人。”她望向罗心,从罗心的清澈的眸光里,她寻着了一丝可资信任的元素,就说:“这人姓李,叫萧儒。江湖上很有名的。” “啊!”不但是罗心,就连孙锦云也失声叫起来,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村姑的神色黯然,似是已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他是我家少爷。我叫小翠。你们认识他么?”——这几句话就证明了她是一个单纯无心机的女人。 罗心点点头,道:“翠姐姐,李公子我们是见过的,不过眼下他人在哪里,我们也说不准。” “咳,一别十七年,少爷怕是不认得我了!”那叫小翠的村姑,说着话,眼泪止不住落下,忙拿出手绢,悄悄拭去。 罗心和孙锦云身受感染,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忽然之间,她们对这位翠姐姐感到亲切起来。女人跟女人,一旦兴起好感,那便很容易成为知己。罗心道:“翠姐姐,李公子的家事我们也曾听说,实在是……好生让人难过。这样吧,今晚我们也要去白云湖畔的‘蟒蛇山’探探,不如就一起动身吧。” 小翠一时大喜,当下三人吃过饭,罗心抢先付帐,把小翠的那份也结了。小翠虽然年已三十,犹显得脸嫩,红着脸说不出感激的话。三人一起回转客栈,可不巧得很,霍雄的那位婆娘上官莲也回转房间,正与小翠所定的房间相隔,四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无话。 罗心几个一番倾谈,不胜唏嘘。小翠得知李萧儒仍是伤重,整个脸上惶急失色。原来这小翠,正是李造将军府上的一个丫鬟,当日幸得不死,被五台山松云道长救去,授予武技,历经十七年,才准艺成下山。十七年呀,这岁月不短!小翠原是个孤儿,自幼蒙李夫人收养疼爱,这番大恩时刻不忘,为李家报仇的愿望也时刻铭记于她的心中了。怎奈资质所限,前后经历十七年,松云道长才说武艺学成准许下山。这一下山,是先上京城找上霍家,还是流浪江湖寻找少爷?她一时茫然无措,后听得道上的人说李萧儒大侠在济南现身,这才赶来。 罗心跟孙锦云听完小翠述说,都不禁暗暗为李萧儒祈祷,愿他早日伤好报得家仇。这一番倾诉,三人都已成了知己,说定先各自回转客房休息,初更左右再相聚行事。 初更刚到,罗心一觉醒来,刚好孙锦云也自转醒,两人匆匆装扮一下,就行到小翠的房间门口,敲敲门,里面毫无动静,心下不由得起疑,推门而入,见房间里空荡荡,哪里有小翠姐姐的身影? 只见小翠的包裹仍在,她的人和随身长剑却已杳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直觉里,罗心想到隔壁的上官莲,暗呼一声不好,莫非翠姐姐被这人查破身世,所以……想到此,机伶伶打个冷颤。 孙锦云正在皱眉,她也想到了隔壁的上官莲,一时间犹豫着该不该上去打听,忽然灵机一动,走到上官莲的客房门口,敲敲门说道:“大姐,你在吗?我们姑娘家出门儿不方便,这会子内衣倒破了痕,大姐你可有随身携带针线借用一下?”说了两遍,里面没有人应,急忙推门进去,也是杳无一人。罗心尾随而入,说:“糟了,她们之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冲突,咳,这可怎么是好?” 孙锦云跺一跺脚,也是六神无主。无奈之下,两人怀着焦急的心情,只好照计而行,摸黑来到“蟒蛇山”。隆冬的夜晚异常静谧,万籁俱寂,偶有树叶被凉风吹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夜色苍茫,伸手难见五指,罗心不会武,孙锦云也没有练成“目能夜视”的功力,无奈之下,只得擦亮火折子,点燃备用的小灯笼,似这般模样,根本说不上“夜探”了!罗心感觉里,这般的夜色直如一个黑色的罩子,罩在人的头上,是那么沉重而狰狞,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只盼能“正巧”碰见李萧儒师兄弟——如果他们志在“七叶紫仙草”,那么必会不惜一切来寻找这仙草——而白天太引人耳目,只得夜晚行事,因此或可碰面。想着,罗心忽的“啊呀”一声,手里的灯笼掉落下来,孙锦云眼尖,急忙探手操住,接过灯笼到自己的手上。 罗心为什么会突然“啊呀”出声?——她蓦地想到,传说中这“七叶紫仙草”是治伤的圣药,李公子伤势奇重,自然是很需要它的了!而我居然也打他的主意,这仙草……唉,我可怎么办?既希望李公子伤好,又希望王爷病好,这不是进退唯艰么?可怎么办?——因之由不住惊呼出声。 孙锦云叹口气,以为罗姐姐害怕,说:“姐姐,没事,振作点,我们一定会有收获的。”刚说到“收获”前面就有人喝问了,是个熟人的声音,而且不是一般的熟,孙锦云乍然变色。看来今晚这“收获”不见得就是“好收获”。 那声音是谁?孙锦云听出来,正是自己的严父的声音,在说道:“快去看看前面是什么人!”——孙锦云拉起罗心的手就要跑,冷不防眼前人影晃动,早有一个人抢身面前挡住去路,孙锦云认出这人是县里的刘捕头、父亲的得力手下! 孙运德带着一帮捕快走过来,罗心和孙锦云直羞得只恨没有一个地缝钻下去。孙运德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撞见自己的女儿。他下午才赶到白云湖,百忙里调遣地方上的官儿,加上自己随身捕快,不下百人,遂上山捉拿杀害朝廷锦衣卫的凶手——原云蒙山一伙的盗匪。虽说有点“守株待兔”,但除此暂无他法。因为锦衣卫遇刺这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怪罪下来,那是以项上人头去打水漂的!一刻也马虎不得。却绝料不到,会待到自己的亲女儿和干女儿这两只“兔子”,真让他又气又恨,脸色立马就呈现出铁青之色。 “云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放肆!三更半夜的,家里不睡,摸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孙运德厉声道。 “爹爹,女儿……女儿也是为您分忧嘛,女儿若帮您抓住了杀人凶手,那么您也不必操这份心了……“孙锦云这会子倒也机灵,扯了个谎。 “是吗?”孙运德的脸色略见好转,偏过头去望罗心,罗心红着脸,犹豫着点了点头,他才道:“你们……你们太胆大妄为了!能够杀死锦衣卫的人,是何等的人物,你们两个娃娃,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回去吧,回去吧。”说了两句“回去”,神色黯然下来,显见得心事重重。 罗心和孙锦云大气也不敢出,愣在一边。 “老张,老刘!”孙运德回过身,唤过来两个人,说道:“你们,就护送小姐们回去吧,路上好生看护,别给小姐耍猴头了,否则唯你们是问!”老张、老刘是两个老捕快,为人干练,齐声应“是”。 孙锦云噘起嘴,想发声抗议,孙运德瞪起眼,她便把一股子的闷气硬憋回心里。眼见如此,罗心也实在不好开口说留。两人被老张、老刘看护着走离“蟒蛇山”,孙运德看着女儿走远,叹口气,招呼手下们继续待命。这回事出不妙,连县太爷都亲自动身,一般捕快怎敢怠懈? 罗心跟孙锦云闷闷不乐往回路走,离“蟒蛇山”越远一步,她们的心就越沉一分。孙锦云突地说道:“张大叔,你最近可好?料想已经有好久不来府上了。”老张呵呵一笑,回道:“小姐,下人们没事可不敢打扰府上,平日里跟老刘他们出出公差,闲余时间喝点酒撂磕家常,日子便也这般过去了。”孙锦云眼睛一亮:“对了,想从前刘大叔的酒量是最厉害的,如今这年岁了还行不?”老刘接口道:“小姐,别的不说,单是这‘酒’之一道,便很少有人喝得过我老刘的。”孙锦云“噗哧”一笑说,“我才不信呢!刘大叔有五十岁了吧,喝酒还能这么厉害?——张大叔,你说对不?”老张道:“我老张比起老刘,喝酒可也不赖。” 孙锦云嘟起嘴:“你们两个都在吹牛。”老张、老刘同声呵呵笑道:“小姐,我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娇蛮的小姐面前吹牛呀。”“是不是吹,等会儿就知道了,前面就有一家酒馆,开夜店的,张大叔刘大叔上去试试我才会信呀。”这一来,老张、老刘咽咽唾沫,有点心动,但想到县太爷的命令,他们不干了:“这酒么,留到回了家再喝也不迟,小姐你别打如意算盘,我们可不是吃土长大的,嘿嘿。” 孙锦云没辙,向罗心低声道:“姐姐你先想个法儿脱身,我走不了了,待回到家后再寻法子偷跑出来。” 罗心只好点头,想了想,说:“两位大叔,眼下办案事大,你们好不知轻重,我们自己会走回家去,何苦劳烦大叔们护送?”老张道:“这是县太爷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依。”罗心忽地冷冷道:“可是我……我有急事儿,我的义兄是京城的孙庆飞大捕头,我现在要找他去。”“哇呀,孙大捕头是罗姑娘的大哥呀?这会子他也来这儿啦?”——却是老刘的声音。罗心道:“大概会来吧,我得找他去了。”说完就想走开。 老张、老刘稍稍犹豫,没有出手拦阻。一来,罗姑娘并非孙府的人,他们不敢过分强留,二来嘛,那个孙庆飞是捕快们心目中的英雄、顶头上司,他的妹子别人也不好为难了!而孙锦云因父亲的一声命令,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罗心回过头,对孙锦云说道:“云妹,你先回家照顾伯母吧,这是权宜之计,姐姐要先走了,仙草和翠姐姐那边的事我会照应。”边说,身子一边消失在夜空里。 ------------ 第十七章 午夜相逢舍身救女 罗心别过孙锦云,又走回白云湖畔,在她的心里,始终存着万一的想法:要是能在此时此地遇见萧公子,便是要我受他的冷气也是值得的了。然而湖畔的山峦虽然不很巍峨,却为数不少。罗心放眼望去,只觉黑夜蜷缩着紧抱着大地,群山也是黑魆魆阴沉沉,她提心吊胆地走着,只盼能快点赶回“蟒蛇山”。 如果白云湖附近仍有第二棵仙草,那么萧公子仍在附近的可能性很大。罗心一个姑娘家,心性本极胆小,这会子倒变坚强起来。虽然如此,她周身上下仍是泌出冷汗来,眼睛也似乎越来越黑,。料想此时已是三更天,夜更深了,一丝光亮也无,一方面罗心心神恍惚,一方面下意识地想去避开孙伯父那一伙人,走到后来,竟是不辨方向,身在何处也不明所以。 罗心惊觉自己迷了路的时候,已在距“蟒蛇山”十里之外的另一处山口。这山怪石嶙峋,枝叶异常茂密,就是白天也难见光影,何况夜晚?罗心身在其中,感觉脸上手臂上隐隐地生疼——那是被树枝划过的结果。突然“嗷”的一声,一只夜枭怪叫着扑腾扑腾打起翅儿,不一会,又是“吱吱”一阵尖声,一群山鼠心慌逃窜。罗心脸色煞白,一丝莫名的恐惧感钻入她的皮肤,钻入她的心窝。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口一阵紧缩,又“扑扑”地跳动,脚下滑溜,就整个人翻着斜子往坡下栽倒。 那坡不高,罗心骨碌碌滚下来,却也摔得周身疼痛,眼泪也流出来了。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脑海中闪现出萧公子的模糊的身影。想着,痴痴地发着神儿,蓦地感到小腿上一阵吃痛,低头一看,一条山蛇从脚旁窜过——她的左腿肚上已经被咬了一下,白嫩嫩的皮肤上火辣辣地发痛,接着整条腿都麻木了。天更冷了,黎明之前的天候,是一夜当中最黑最冷的时段。罗心已经走不动了,泪水从眼里滑下,淌入嘴角,咸咸的,她想叫喊,空山寂寂,她喊不出。“又有谁会来救我呢?”她想道,“萧公子,萧大哥,你在哪里?”她喃喃地发着呓语,整个人渐渐地觉得好困,想要睡觉。 这时候,萧公子正在白云湖边的一处山洞里面,身边是师弟小天。山洞很宽,点着一盏小灯,入口处在山中的一处石崖边,洞口窄小曲折,加以茂叶,灯光并不外泄。洞内犹听得水声哗哗,却是一边挨着水湄。萧公子偎坐在石床上,身上盖一件棉被,棉被上面还覆着一张豹皮。这是上回小天打猎所得的那张豹皮。此时萧公子叹口气,说道:“小天,如今这白云湖周遭风声鹤唳,唉,这山洞虽然隐秘,也难保不出意外,我当日真不该让你现身江湖,以致暴露身份,引来这一身麻烦。”小天黯然道:“师兄,都是我不好,大意泄了形迹。”萧公子说道:“这原不怪你,我这伤势,命悬一线,原是要双草服用才好,我们虽然发现一棵仙草,却不大管事,所以才要你去探寻另一棵,不想那棵被霍雄老奸贼得了去,我们讨不了好,反而引起歹人注意,如今真是寸步难行。”小天道:“师兄,这仙草就在洞内水湄边,外人是绝计不知道的,不如过两天它开花了,你先服用下去,咱们再想办法,也许师傅他老人家也快要回来了。”萧公子道:“眼下只好这样了。”想起师傅,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过,说:“师傅年纪大了,为着我的伤经年奔波在外,灵丹妙药岂是容易寻得的?可苦了他老人家。” 小天这会子也是愁容满面,整了整衣裳,说道:“师兄,我该走了。”萧公子点点头:“路上小心些,见着牛大哥,就说知这边的事,一切平安。洞内食用不多,尽可多带一些回来。去吧,路上可要多留个心眼儿,五更天必须赶回。”原来洞内已经缺粮,今晚议计由小天出外采买粮食。 萧公子眼见师弟走离山洞,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缓缓下床,一步一挪地来到水湄,蹲下身子,望着一棵小草默默无语。这洞并非全封闭式,一面开口向着白云湖,夜风吹来,令人生生泛起冷意,如今一棵小草就生在开口边的一块凸岩上,下面十数丈处就是浩瀚的湖水。萧公子轻轻感触道:“仙草呀仙草,谁也想不到你竟会生在这洞岩边吸取日月精华,啊,如今我萧某就全指望你啦。”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公子蓦地回头,不远处师弟的声音已然传来:“师兄,不好了,罗姐姐她、她不好啦!”萧公子皱眉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目光转处,“啊”地叫道:“你背后是罗姑娘么?她……她出了什么事!” 只见小天背着一个人匆匆跑进来,灯光下,只见这人披头散发,丽质天生,不是罗姑娘是谁?此时她身上衣裳已有数处被山中树枝荆棘扯破,娇嫩的皮肤上还有几处血污。萧公子见此,心底忽然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焦然之感,一个箭步冲到小天面前,就要伸手去接。怎奈他还是个病人,脚下微一踉跄,便栽倒下去。 小天放下罗姑娘,忙又去扶住师兄,一边道:“罗姐姐不好了,被毒蛇咬伤了,怕是……怕是不好治了!”萧公子挣扎着站起身子,挨到床上罗姑娘的身侧,罗心睁着眼眸,望向他,“嘤”地一声哭叫道:“萧大哥……”整个人便昏迷过去。 萧公子知道她一时激动催引毒素发作,也不因她改口一声“萧大哥”而意外,转头对师弟道:“小天,你快去客栈找牛大哥帮忙,他历居云蒙山,身边自有治蛇伤的解药,快去!”小天答应一声,没命似地跑出洞外。 萧公子目注床上的罗心,一时心急如焚,就想撩开罗心的裤脚,手伸出一半,蓦地醒悟过来,暗道:“我这是怎么了?男女授受不亲,我这是急的什么劲?便是自己的伤也无关紧要似的,咳,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想,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手便也中途顿住了。 罗心悠悠醒转,朦胧里,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似乎已不像从前冷漠,不由得娇羞地又闭上眼。萧公子心内一软,说道:“罗姑娘,你感觉怎么样了?”罗心低声说:“口渴,想喝点水,脚已经麻木了。萧大哥,我……”下面的话说不出来。 萧公子急道:“麻木?这可不好办,水也暂时不能喝了。”心里想道:“这蛇毒显见得相当厉害,小天一时回转不来,可怎么办?”一咬牙,也不顾了,伸出手来疾点罗心左腿上穴道,拉起她的裤管一看,整个腿肚都乌青一片,被蛇咬中处只有五个深深的齿印,说道:“糟糕,这是山中独有的‘五齿鳞蛇’,毒素厉害得紧。”话未说完,忙用手托起罗心上半身,他的身子也坐上床来,双手抵住罗心的后背。 罗心大惊失色,说道:“萧……萧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萧公子上下牙咬紧,憋出一声:“你不要说话。”罗心只觉从自己的背后缓缓输入两股气流,气流通过皮肤钻入肺腑,再经由上身向下窜走,汇成一道强大的气流,直朝受伤的腿上冲去,一次,两次,越冲越紧,她渐渐感到脚痛,麻木感也越来越淡,而那痛楚却越来越厉害,不禁哼出了声。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罗心受伤的腿处,那蛇咬中的地方,忽的流出一滴滴地脓血,黑乎乎的,这时痛楚也越大,她咬紧牙根,极力地忍住那将要发出的**。这般的忍耐,实在叫人难受!等痛楚稍减,她的脑子才回神过来,才知萧公子不顾性命用本身内力逼毒,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心内如五味杂陈,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忽然觉得背后贴住自己的一双手掌松开,“砰”地一声,萧公子已经倒在自己的身上了。 罗心惊惶变色,猛地回转身,扳正萧公子的身子,这一看,吓呆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却是为何?只见萧公子圆睁双目,面上肌肉僵住,牙关死死咬住,已经休克了过去! 罗心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萧公子,萧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别要是出了事,萧大哥快醒醒!”她也管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抱起眼前这个男人,眼泪扑簌簌地落。好半晌,萧公子才缓缓睁开眼,一望之下,霍地挣脱罗心怀抱。罗心又羞又喜,叫道:“萧……萧大哥,你终于醒了!” 萧公子凝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内心跌宕起伏,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原想一辈子不涉及男女私情,不料对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竟然……难道我已经暗暗喜欢上她不成?”这一想,额上冒出冷汗。而刚才在重伤之下用出护住背后“命门”伤穴的内力,这时体虚气微,整个脸色煞白得已不像是人的颜色。 罗心见萧公子怔怔地望向自己,遂低下头来,心口只感有只小鹿在撞,跳得很是厉害,脸也红了。忽闻得萧公子叹口气,重重地咳嗽一声,她才又惶然抬起头,急道:“萧大哥,你怎么样了……可好点了么?” 萧公子微微点头,罗心扶住他躺在床上。萧公子也不说话,闭目养神。 罗心下得地来,才知左腿上的伤已不碍事了,只剩下稍稍一点针扎般的痛。低头细看,整条腿乌青之色已经退尽,还原到之前宝白莹白的颜色,蛇伤处也只遗五个小点,不由得想道:“萧大哥真好本事,身在伤病之中,犹有这般惊人的内力,可将毒素从身体内逼出,若是他身体健好,那还了得?”想着,脑海中又浮现起刚刚萧公子偎倒自己怀里的情景,由不住羞得无地自容。“唉,我是爱上萧公子了,这一生怕是牵缠不清了。”她又心说,“只是萧公子刚才太过冒险,原来他究竟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对我还是好的,这会子他感觉怎样了?咳,我真没用,徒自着急,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罗心心潮起伏,一波接着一波,想个不停。这厢床上,萧公子闭目一会,忽然“哇”地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萧大哥,萧大哥!”罗心急步上前,摇晃萧公子的身子哭道:“你不要吓我,快别吓我,醒醒呀大哥!”洞中灯光昏黑,四野凄凄,映衬着这一对热血的青年男女,场面真使人悲怆。 萧公子经罗心一阵摇晃,想要沉睡的愿望缓缓被摇散,又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弱地说道:“我……没事,姑娘……不要着急。”见罗心泪流满面,丽质天生的脸上,被树枝划伤,有着隐隐的血痕,连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也十分感动:“这罗姑娘虽然来历不明,但她这般为我焦急担心,出自本心,我刚才不惜性命为她驱毒,也是值得的了。” 罗心悄悄用手背拭去泪水,道:“萧大哥你先躺着,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转过身回顾洞内,日用器具倒也不缺,只是茶水已凉。当下忙生火烧水,洞内温度也暖和起来。 罗心小心翼翼地生火,不时丢下几根柴梗到火堆里。柴梗是小天早已备好的,干枯异常,火头旺。火光闪处,映得她的脸上红通通煞是惹人怜爱。由于夜行摔跌,她脸上泥垢血污还在,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更让人怜惜。 萧公子躺在石床上,侧目看着罗心忙乎,心中顿时臆想联翩——不知这美貌姑娘是何来历,从泰山初遇,便似已和我缠上痴缘,我堂堂一个男子,原以为天下女子不能令我动心,不料这罗姑娘……咦,我这是怎么了?徒自寻烦,想这些做什么! 萧公子不让自己去想这些问题,心里却偏偏要去想,眼里罗姑娘的倩影,犹在飘动。他稳定心思,终于说道:“罗姑娘,洞中储存有大量清水,你多烧点,留些温水洗一洗脸吧。这床边还有刀伤药,涂些儿在脸上手上会大有用处。” 一言提醒,罗心才知觉自己的脸上、手臂上隐隐生痛。她放下柴梗,赧颜一笑,依言先倒些温水在脸盆里,小心洗濯。皮肤触着温水,痛楚加剧,她忍住了。之后又依言涂上刀创药,才感到好受些。 过一会,锅里的水开了,罗心小心地把水装进茶盏里,又倒出两杯,端一杯走到萧公子身侧,轻轻说道:“萧大哥,水来了。” ------------ 第十八章 幽洞相处 萧公子挣扎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无奈气力不继,只动了几动,便颓然放弃了。罗心的眼里掠过担忧,轻轻地扶住他半躺在床沿,后背垫一块枕头,说道:“萧大哥,你坐着别动。”一手端着茶杯,稍加犹豫,就要喂他喝水。 萧公子说道:“罗姑娘,我尚能动弹,不劳你费心。”说完,接过罗心手里的杯子,凑近嘴边,颤微微将一杯水吞下去,摇摇头表示不要再喝了。罗心接过空杯放在一边,重又扶他躺好,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喝下。 萧公子偏过头,罗心的倩影映入眼底。他瞧着,按捺不住心中疑虑,问道:“罗姑娘,你为何会来这荒山之中,尤其在这么深黑的夜晚?殊不知险些儿丢了性命!” 一经问起,罗心面色大窘,不知该如何回答,嚅嚅地说:“这……也是凑巧。我本想踏山冬游,迷了路,便是连出都出不去了……本来是大白天来的,不料在山里一阵折腾,便……便入夜了,后来被毒蛇咬了一口,差幸没有送命。” “哦?”萧公子心存疑惑,却不再多话。 “是,是的。后来多谢小天和萧……萧大哥搭救,才幸免于死,想起来,还真是巧合呢。”她勉强装作轻松地绽出一个浅浅的笑靥——自然不好意思将寻访“七叶紫仙草”的事说出了。 罗心的笑靥虽浅,但是确实迷人。萧公子忽然感到这笑给人以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那么柔,那么轻,又那么地富有女性的如水魅味。他想得有点乱神,叹口气,心里纵有怀疑,也不想再问了。但他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转念忖思一会,还是说道:“罗姑娘,你是为那‘七叶紫仙草’而来的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罗心“啊”地愣住,想起刚才的谎言,脑子有一忽儿的空白,才说:“萧大哥……嗯,原来是的,现在,我不敢奢想了。”嗫嚅地说完,她才似松了口气,感觉仿佛心里有块石头落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泄底说出实话来。 “你们寻到‘朴风庐’,住进自己搭建的房舍,也是为了那一棵‘七叶紫仙草’?” “……是的。”罗心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人家已经是个病伤之人,自己还打人家的主意要那“七叶紫仙草”,实在是有点过分。 “可是,泰山那里根本就没有‘七叶紫仙草’。”萧公子看着罗心赧红的容颜,想要说出两句讥诮的话也说不出口,微微地闭上眼睛,才又岔口说:“那三个家伙跟你是什么关系?” 罗心当然明白,在泰山“新风居”门外的三个家伙,自然指的是霍家兄弟、慕容南。“噢,我并不认识他们。听云妹说,有两个是京城霍雄的儿子,他们是跟着慕容南来的。” 萧公子突地重重哼了一声,表情忿忿然道:“这姓霍的一家,迟早我会找他们一清旧帐!”又面向罗心,口气软下来,“你还没有说,他们到泰山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罗心不好意思地说,“慕容公子是来找云妹的,他对云妹……那个,不错。霍家兄弟跟着慕容公子,我也不清楚他们来干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真不是好东西!”想起当日甫离京城前往泰山的途中,这两个家伙差点让自己失贞,就不由得气愤填膺。 “是的,他们不是好东西!但他们的父亲更不是好东西!”萧公子说着,问道:“罗姑娘,现在你大概知道我的来历了?我不姓萧。” “李萧儒……李大哥,我听说过。”罗心的面上绽着兴奋的光彩,“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真的。” “了不起?——唉,我如今这副样子,便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如。”李萧儒苦笑,难掩一丝孤苦落寞的情绪。 “不,你的伤会很快好的!”罗心急急道:“如果能取到‘七叶紫仙草’,那么你的伤肯定是会好的!” “难道,罗姑娘你就不需要这仙草?”李萧儒睁着眼,一瞬不瞬望向她。 “我……原是一位朋友需要的,他病得很重,但是,我……”一时说不出话,顿住了。 “这位朋友对你很重要么?”李萧儒扬眉问。 “是的,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他的一切,但……好像是很重要的。”罗心说着,想起平顺王爷的模样,和他蔼蔼的话音,心内油然而生一股孺慕之感。 李萧儒似是为她的“好像”怔住,半晌问:“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一点也不清楚,就肯舍身为他寻取仙草?” “他是一个老人,我感觉……我对他的印象,我也说不来,但是,我真的是很想帮他的忙,现在,我想我是没能力帮到了。”罗心说完,潸然泪下。 “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明白你的执着。”李萧儒叹口气,声音微弱地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原是很微妙的。”——就像我对你,不也是一样的感觉?我连你的来历都不清楚,为什么无因由地想去信任你,救你?——这句话他终不便说出口。 罗心点点头,不想因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李萧儒,岔口道:“那天,你们为什么会失踪了呢?朴风庐那地方儿好,可是一夜之间……” 李萧儒道:“那天,甫一见霍雄那两个儿子,我便知道情况要遭,当晚匆匆整理备用物件,和小天一道潜出泰山,不料还是被霍家那两个厮盯梢上,他们身后还跟着莫名所以的慕容公子,只是出了泰山,便被霍在彬两家伙遣散了去。及至到了白云湖边,我们才起冲突,唉!”接下来的事情,罗心都已听白云湖畔的那家小食店的掌柜说过,李萧儒此时也不想多说,她也不再问,反叫他好好歇着。李萧儒果然闭上眼,默运内功,不一忽儿,沉沉入定。 这时已经六更天了,天色微微地清明。东方天际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微风拂动,从洞中那个面湖的开口吹来,飘来潮湿的水气和几许冬意。是呀,此时已是深冬,再过一个月便已是年关。 罗心放眼湖面,脚步不知不觉地移向洞中那道开口,天更亮了,湖面微波粼粼,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活跃出清晨的独有的光彩。罗心痴痴望着,心想大自然多么美丽,我的未来又该走向哪里?一边转动思虑,一边低下头,一棵奇特的小草映入眼帘。 罗心一惊,那不是“七叶紫仙草”是什么?只见这草大约五寸之高,色呈深紫,奇的是只有七片叶子,叶子中间,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苞蕾,也是紫气莹然。罗心定睛看去,心口扑通通地跳,差点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暗想这就是我千方百计要找寻的“七叶紫仙草”了?这就是江湖上为之争夺不休的仙草了——原来李大哥把它“种”在了这里!但是我能要么?哦不,咳,这该怎么办? 忽地背后传来李萧儒的声音:“罗姑娘,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七叶紫仙草’。” 罗心回过头,李萧儒已经徐徐下床,手上拄着一根木拐,身子笔挺挺地站在身旁,一袭白衣如雪,而眼睛里面泛出两道深潭一样的神韵,似想望进她的心灵深处。显然经过一阵默默调息,侥幸能够将一股走岔的真元归拢,此时他又稍稍恢复力气,病态的脸上在晨曦微露中显出一股风神俊逸的英气。 罗心愣了愣,脸蓦地红了。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衣服——昨晚被山中荆棘树枝划破几道口子,这时经风一吹,衣裳破裂处敞开,手臂上便露出白白嫩嫩的两处肌肤来。 李萧儒的目光柔和的,望向她,似是感到不自在,忙又将眼神拉向远处的湖面,缓缓地又说:“这是多么不起眼的一棵草,可是不知多少人已为它丧命!想不到,它竟会偎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洞峭崖边,面向水湄,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罗心微微一笑,道:“李……李大哥,你是将它拟人化来说了。”这会子,面对李萧儒,她觉得直呼“李大哥”有些别扭和羞怕——而心里又很想这样子来称呼这个男子。所幸经过昨晚一番相处,李萧儒冷漠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含蕴一丝温柔的成分,对她的称呼不但不以为怪,反而觉着亲切。 “是呀,一棵小草有一棵小草的生存方式,可是我们人类却要来打扰它们了——包括我,有时觉得,人是肤浅的,尤其在幼弱的生物体面前。” “李大哥你坐下来吧,站着忒也辛苦。”罗心搬过来一张矮凳,招呼李萧儒坐下,才又说道:“李大哥怎么会找到这一株仙草呢?这洞很隐秘。” 李萧儒微微叹口气,说道:“当日寻得这仙草,倒也是机缘凑巧。那是三年前,我身中霍雄暗算,险些儿送命,当我拼着余劲逃出皇宫,后面追兵一拨接着一拨,哎,真要把人逼入绝境。”李萧儒轻轻说出,表情一派冷淡,然而从他的开始涣散的瞳光里头,看得出他在回忆着,“后来误闯误撞,急切间溜进这个山洞,终于摆脱朝廷锦衣卫的追杀。实则,霍雄已知我命在旦夕,是以没有全力追击,否则我焉有命在?” 罗心黯然道:“当日……一定是很艰难困苦的了,啊,李大哥,你的伤,就是在那时候遗留下来的了?”三年的时间不短,这可有多么大的苦楚?罗心不忍心再想下去。 “是的,三年了,三年的时间不短。”李萧儒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神色,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说:“可恨呀,我本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料家庭自幼便遭惨变,幸蒙恩师救助,又授以武功,乃十二岁出道江湖,轰轰烈烈,究未能手刃仇人,二十岁反遭人暗算,落得如今这一片光景。”三年来,每月里须得忍受两次筋脉错乱之苦,而今更是三天发作一次,这滋味回想起来,怎不教他寒心! 罗心默然,双手握得紧紧,感觉掌心已经泌出冷汗。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悄悄地系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了,一时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李萧儒的眼光从湖心上拉回,落在面前的“七叶紫仙草”上,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罗心轻声问:“李大哥,呃,这仙草当真有那么大的功效吗?” “这是千古奇草,一百年初长成,再加上二十年初开花,前后历经一百二十年才有眼前这般模样,而它生长的地方,是它这一生的归宿,谁也别妄想移植,因之江湖人物处心积虑等它开花才起夺取。” “是了,听说这草要开了花才有奇效,治伤治病,奇迹陡生。这棵仙草大约这几天就要开花了吧?”罗心禁不住好奇地问。 李萧儒偏首目注她,从她的柔和的眼神里面,他解读出真诚和信赖,就点点头,想了一会,才道:“是的,如今苞蕾渐大,大约明后天就是它的花期。”顿了顿话音,忽的又问:“罗姑娘,你真的很需要这仙草么?” 罗心一时怔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岔言说道:“小天怎么还不见回来?李大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天原就该回来了吧?” 李萧儒缓缓又将目光放远,眼中竟掩不住担心,说道:“但愿他不会出事,那边有牛大哥照应,照理上说,不会出很大的乱子。” “就是牛大磊吗?——哦,李大哥,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罗心想起义父母之死,心口陡然浮升一种恨意,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萧儒的眼睛亮了起来:“牛大哥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一个可以交命的朋友!”短短一句话表明了他的心意。他没有说出自己跟牛大磊的交情过程。罗心从他的铮铮言语中听出一种执着,本想将义父母惨死的事说出,想想还是算了。 天已更亮,两人坐在洞中面湖的开口处,一番说话,都感依依。冬季的天候本已极寒,加上清晨湖边的空气湿度较重,轻风拂过,让人觉着生泠。罗心由不住轻轻地瑟瑟地抖,眼帘不觉有些困地微合。 李萧儒看在眼里,顿时内心被扯起一道涟漪般的怜惜之意,这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沉淀,而更深深刺着他的灵魂。 李萧儒想道:“我本不欲对谁生情,今番是怎么了?”心中想要不去理会这份情感,嘴上却道:“罗姑娘,你累了,去床上歇着吧,被子盖好了就自然不会冷了。”说着,心中担心小天,轻轻地拄动木拐,一步一挪地向洞中出口走去。 李萧儒的身子甫临洞口,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忙走前几步,细看之下,却是对面一座小山头上人群涌动,刀剑舞作一处,不时血光飞现,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 第十九章 罗心的初吻 李萧儒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想法,暗自摇头叹息,心忖该来的总是要来,且不管对面是何冲突,我何必寻烦?回过头,罗心已临近洞口,眼里露出的惊惧,不亚于初见“七叶紫仙草”那时的表情。 “啊,那是些什么人?”罗心担忧地问。 “瞧衣着装扮,可能是官差与江湖人物起了冲突吧。”李萧儒道。 “那……会不会是孙伯父那边儿的人呢?” “是谁?”李儒儒偏首问她,口气略带紧张。 “是济南城的孙县官,我认识他,是云妹妹的父亲,为人挺好的。”罗心回答。 “我知道。”李萧儒陷入回忆,表情微微地凝结,半晌才说:“他是个好官儿。” 罗心的水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他,轻轻地又问:“你知道?他……这回可能是来抓你的,你居然说他的好处!”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萧儒也望向罗心,从她的既艳丽又清纯的脸上,他解读出了一丝稚弱的气息,“你涉世不深,不会明白很多事的。但孙县官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人们可怜的好人!” “可怜的好人”——罗心这回真的是怔住了,这五个字,任谁也无法与孙伯父联系一处,李大哥居然这么将其挂钩了!——但是,李萧儒的表情很奇怪,似是不愿再多说,拐着杖儿一步一步地往洞中走。 罗心自也不好多问,转念一想,还是担心孙伯父,又道:“李大哥,你看孙伯父他……有危险么?” “应该不会。”李萧儒停下步子,回目罗心,道:“你不必担心,这回公门的人不少,区区数十个一般的江湖人物,自然是应付得过来的。至于他们为什么兵刃相交,这就不得而知了。” 李萧儒说着,又心忖道:“不知这些江湖人是否牛大哥手下,如是,那可真是不妙了!唉,小天一夜未归,莫非跟牛大哥一起出了事不成?”想归想,如今他伤重垂危武功受制,便连一个弱书生也不如,谈何相帮?他紧紧蹙着剑眉,有道是“英雄落难”虽未及“末路”,但一份“迟暮忧伤”之感却深深地笼罩在他的心中。 原来数天前李萧儒幸得牛大磊相救,两人本是素交,昔日江湖上快意恩仇,情义笃深,牛大磊本为那第二棵“七叶紫仙草”而来,不料这一场相见,两人真是好一番高兴!思虑之下,为恐引人耳目,牛大磊自回客栈探听消息,李萧儒便携小天来到眼前这山洞之中,就近等候仙草开花。而今小天去而未归,怎不叫他担心! 罗心心思细敏,已体会到李大哥表面说的轻松,内里不知有多焦急!一时黯然无话,忽又想起小翠姐姐,忙试探地问:“李大哥,昔日尊府上,可有一个叫小翠的丫鬟?” 李萧儒怔愣片刻,像是为这“小翠”二字牵扯住心里的痛处,好一会才长长吁口气,点点头,道:“可惜她已经死去多年了,家亲也一并在那场祸难之中仙去……十七年了,我真是没用,始终报不了家仇。”顿住话音,又奇道:“你怎会突然问起她,难道你认识翠姐姐?” 罗心“嗯”地应道:“翠姐姐她没有死,昨天中午我还见到她!” “什么?翠姐姐没死?”李萧儒突地激动难抑,手上木拐一松,就去摇动罗心的肩膀,仿佛不相信,又喃喃地说:“翠姐姐没死,翠姐姐没死,这怎么可能……当日我是亲眼看见她倒在血泊中的,便是爹娘也浑身沐血……” 罗心吃他一阵摇动,一时赧羞,一时担忧,说道:“李大哥你没事吧?小翠姐姐没死是真的,当日她被五台山的松云道长救去,现在还学得一身好本事呢!” 李萧儒按捺心神,点点头,重重地喘了口气,道:“那么,她现在哪里?” 罗心犹豫着把初见翠姐姐以及后来她无故失踪的事说了。李萧儒不由得攒眉低头思索不已,好一会才说:“料来怕是出事了,唉,便是小天跟牛大哥,也消失无踪,这两件事儿可能关联不浅。” 两人心事重重忧虑纷纷,都不再言语。所幸这个山洞隐蔽非常,外人一时绝难找寻得到,一日无事,罗心的腿伤已无大碍,孤男寡女,她本不欲多留,无奈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李萧儒,遂打算留下来照顾他。李萧儒知晓她的心意,也不说破,意念之中,他怎会不愿意她留下来呢?只是尚有些许心理矛盾罢了! 洞中食物已尽,庆幸洞中备有鱼竿和饵料,李萧儒要自己动手钓鱼,罗心不肯,道:“你歇会儿吧,这个我来做就行了。”接过他手里的鱼竿,装上饵,垂到数丈之下的湖面,静坐垂钓起来。李萧儒侧目凝望她,她被瞧得窘了,小心地道:“李大哥,我脸上还有泥巴么?” 李萧儒尴尬地笑笑,轻轻道:“罗姑娘,你很美。”这是实话,他不知不觉早已心动,这话不经由大脑过滤就脱口而出。 这话若换了别的男人,罗心一定会递给他一个白眼,或者冷冷地哼一句“流氓”。奇怪的是,李萧儒说出这话来,他只觉得受用和娇羞,忍不住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忽然手里鱼竿一紧,垂下湖面的线也绷紧起来,李萧儒急道:“鱼儿上钩了,快,快拉上来!” 罗心急忙拉竿收线,一尾小鲫鱼映入眼帘。鱼虽小,毕竟也是收获,罗心面上十分兴奋,小心翼翼将鱼双手捧稳,取下钓钩,重装上饵料将钓线垂下湖里。 李萧儒欣慰地微笑,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愫,觉得就这样一辈子地平凡地生活在这样的山洞之中也不错。可巧了,罗心也是这种想法。 不一忽儿,钓竿又被振动,不料这一回动得太猛,显见得是大鱼,罗心心里一阵紧张,用尽全身的力气往身后甩钩,身子刚一趔趄,李萧儒就瞧出情形不对,百忙里就要过来拉稳罗心,不期然两人一阵相撞,罗心已倒入他的怀中。 那尾鱼连着钓线,却忽溜溜摔进山洞之中活蹦乱跳,是一尾大鲤鱼,足有两三斤重呢,在水中吃它力挣,力气何止十几二十斤?罗心自然吃不消了。 罗心倒入李萧儒怀中,心怦怦地跳,想要挣扎起身来,一时间感到浑身娇软无力,面上既是窘羞,又是惊惧,好一会儿兀自回不过神来。李萧儒定定地看着她,感觉面前的这个绝色姑娘的倩影在眼前逐渐扩散,越扩越大,越大越是模糊,同时,心里的某个角落又忽地落下这张脸、这个倩影,在那里渐渐地沉淀、清晰……终于忍不住,一手托起罗心的头,一手挽住她的匀称的腰肢,在她的小巧的唇上轻轻地印上一吻。 这回罗心可真正惊愕住了,觉得世界仿佛就在这时候停定住了,又仿佛世界倏忽之间就在人间消失了,所没消失的,是眼前的这个“他”……她意外他的这个动作,本能地想伸出手来格挡,然而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侵袭脑海,心跳得异常猛烈,像是要跳出身体之外一般——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却在同一时间,李萧儒松开了揽住她的腰肢的手,人也霍地向旁闪离。 李萧儒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罗心。“我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做了什么?我……我为什么会这么冲动?唉,这就是本来的我吗?泰山崩于前都不会攒一下眉的我,居然做出了这种事!” 罗心还没有从惊怔当中回过神来。 李萧儒喘出一口长气,暗想这回我怕是逃躲不开感情的纠缠了,口里不由得羞愧地说道:“罗姑娘,真对不住……刚才,对不起。” 罗心低下头来,幽幽地道:“李大哥……我,我不怪你。”——说着,转过身跑去处理那条大鲤鱼。李萧儒跟着进来,眼见罗心忙上忙下,好半天不说话,他就更觉得窘急。其实罗心哪里会生气?女孩子的心思李萧儒是万难猜测得透的。 洞中预备有做菜用的调料,罗心动手做起鱼汤。汤的味道相当不错,罗心舀了满满一大碗送到李萧儒面前,李萧儒伸手接过,想起当日在“朴风庐”里罗心送汤一起吃饭的情景,越发觉得此女贤惠善良,不由得说道:“罗姑娘,你还在怪我吗?” 罗心摇摇头,羞红着脸道:“李大哥,吃鱼汤吧,我……我不会怪你的。”说完低下头去喝自己的鱼汤。 李萧儒当然明白,自己吻了人家,人家姑娘冰清玉洁,这一生怕是无法再事从他人了。想了想,毅然说道:“罗姑娘,我李萧儒不是那种下三烂的男子,刚才虽是一时冲动,却也有一半是发自内心情愫,这事儿……我自有分寸。” 罗心“嘤咛”一声,说:“李大哥……” 李萧儒放下碗,执起罗心的一双柔荑,郑重地道:“罗姑娘,我堂堂男子,既然做出这种事,自不会负你,请相信我。” 罗心只觉心中甜甜的,一阵醉人的快意浸透了她的心,顿时使她飞红了脸,神情忸怩起来,一对如水瞳眸不知该放在哪里好,终于低垂下头,望向地面,又暗暗地点了一下头。李萧儒瞧着她,竟像是痴了。 罗心又轻轻地道:“李大哥……” “哦,罗姑娘!”李萧儒回过神来,英俊的脸上现出一道无措的神色,道:“罗姑娘,苍天可鉴,我是认真的。” 罗心的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幽幽道:“还叫我罗姑娘么?我叫罗心。”说着,声音渐小,“人家冰清玉洁的,李大哥既然……我自然无异议。” 李萧儒点点头,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这生能得美人眷顾,忧的是自己家仇未报身体欠安,岂不连累人家姑娘!心中思虑,口中说道:“那么叫你心妹好了。” 罗心按捺不住内心喜悦,点头应了,说:“这个……大哥说了算。” 两人坐下来,李萧儒问起罗心身世,罗心落泪叙说起养父母之死,又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李萧儒感同身受,陪着唏嘘不已,道:“牛大哥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为人虽有时稍嫌粗鲁,但本性上是相当不错的,我始终不相信他会使黑手来杀害罗伯父伯母。”罗心一边揩泪一边说道:“但愿真如大哥所说。” 李萧儒毅然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我为你做主,如今你的仇就是我的仇,分不了彼此的。”这话说得相当铿锵有力,罗心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欣慰,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两人经过这番经历,心里都已默认了对方。入夜时分,李萧儒让出床来,说:“心妹,昨夜你没睡好,就先歇息吧。”罗心不依道:“大哥身体不适,当然该你休息床上,我打个地铺就行了。”李萧儒板起脸道:“心妹,你身子骨弱,若是受了风寒,明日便没人为我做得鱼汤了,听话,去睡吧。这里还有一套床被,够暖和了。我是练武的人,边休息边默运玄功,睡哪里都一样。”罗心拗不过,只得依了他。 就这样,李萧儒睡地铺,罗心躺在床上。罗心睡不着,想起了干爹干娘和郭爷爷,又想起小天和孙锦云,再想起以前自己钦佩的大英雄李萧儒如今就在自己身旁,还与自己私订了终生,这一切若真若梦,真是让人难以相信。“但愿李大哥伤痛早点好起来,报得大仇,我俩寻得一个风光明媚的所在,好好生活,再也不受外人打扰,那该有多好!” 这时候,李萧儒也是睡不着觉,一时心绪起伏,想起家**翠姐姐,想起罗心对他的好处,内心五味杂陈,不能自已。“翠姐姐和小天、牛大哥但愿不要出事才好……心妹贤淑温柔,我自不能有负于她,然而家仇任重,这以后的日子,不知有多艰辛,但愿她不至太过受苦!” 李萧儒心绪正在纷乱着,忽然听得脚步声响,知道罗心已经轻轻下床,遂闭目假寐——他只感到身上一阵暖和,已经盖上了一袭厚厚的东西,暗里用手一摸,却是上回小天打猎获得的那张豹皮。李萧儒感动不已,又想道:“心妹对我真好,始终放心我不下,到底是把这张我留给她取暖的豹皮又盖在了我的身上,她身上所盖只有一床棉被,这大冬天的如何受得了!——唉,一旦身体康复报得血仇,也为心妹报仇雪恨,倘若能为她找到生身父母那当然最好,然后我自会带她到江南找一处好地方定居,绝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当夜,两个人都是思虑纷纷,好不容易才睡去。天将亮的时候,李萧儒一觉醒来,第一时间往床上望去,罗心早已不在床上了。他循目四望,只见罗心刚刚蹲下身去看“七叶紫仙草”,整个人都惊怔住了,突地叫道:“仙草开花了!仙草开花了!大哥……”回头想叫李萧儒醒来,却见他已经激动地踉跄着跑过来,急急说道:“仙草开花了么?是真的?” “七叶紫仙草”果然开花了!此刻七片紫色的叶子中间,簇拥着一朵小小的花朵,这花朵儿不大,也只有七个小小的花瓣儿,紫气莹然的,真真是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可爱,令人油然而生舒服之感! 李萧儒和罗心忍不住相拥而泣,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蓦地从洞外入口处飘来一阵疾风,一条人影快似闪电般地窜入,将毫无防备——也确实无抵御能力的李萧儒和罗心推倒在一边,就要动手往“七叶紫仙草”抓去! 这时,洞中又疾风似地飘进一条人影,大声说道:“朝廷狗腿子休要耍蛮,吃我老李儿一记劈风掌!”原先那人影闪身不及,陡地也扬起一掌向来人劈去,两人双掌接实,同时“蹬、蹬、蹬”各各退后三步,那先来之人临近内洞敞口,更险些坠入湖中! 罗心定睛一看,由不住更是惊呼出声,那后来之人是谁?正是不久前她跟孙锦云在白云湖边向对方打听过消息的那家小食店的老掌柜! ------------ 第二十章 装尸逃难 那店掌柜的约有四十来岁,一副市井之相,想不到会是武林高人,罗心这个惊异,真是难以形容。那边厢,两个闯洞之人相互对峙,随时有准备出手的可能,蓦地那店掌柜说道:“狗腿子,你眼睛睁大点,今天有爷爷我在此,这‘七叶紫仙草’你是拿不走的了!” “嘿嘿,你有种跟朝廷作对,当真不要命么?”这个先入洞之人好一副灰紫脸,眉目如虎,脸上虬髯丛生,本是极威武的一个汉子,此刻阴深深地冷笑,让人油然而生毛骨悚然的感觉,“阁下眼睛放亮些,今日我志在必得,莫说‘七叶紫仙草’,便是连你这条狗命,也是取之易如反掌。” 那掌柜的眼望罗心和李萧儒。罗心已经心急如焚搀起李萧儒,李萧儒重伤之下摔得不轻,不禁咳嗽连连,饶是如此,他脸上没有一丝惧意,面向罗心毅然道:“心妹快些走吧,这里情况不妙,待下去总是不好。”罗心垂泪说:“大哥,要走一起走。”李萧儒看出她的心意,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余的话也就不便开口了。 店掌柜忽然催促:“好你们小两口子,这会子还磨蹭什么劲,要命的就快些滚开,滚得远远的!后面大批朝廷锦衣卫,会连你们的骨头都拆了去熬汤喝!” 李萧儒和罗心不为所动。蓦然间,那灰紫脸的大汉伸手翻出一掌向店掌柜的身上罩去,本想占对方说话分神的便宜,不料店掌柜的好生了得,凌空翻身躲过这一记暗算,口里叫道:“狗腿子接拳!”忽地一拳直捣过来,灰紫脸不敢硬接,斜身避开。店掌柜把握时机,欺身过来,就要动手去抓“七叶紫仙草”,李萧儒再也忍不住,拼着护住伤处的那股真力,出手去格挡对方的双掌,可是他如今就连一个普通的壮汉也不如,如何格挡得住?眼见那“七叶紫仙草”已被对方抓在手中,随即倒腾身子飞窜出洞外。那个灰紫脸汉子急忙出洞追着去了。 罗心颓丧地坐倒地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心里的难过直比李萧儒还大着几倍。李萧儒叹口气,说道:“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法子,刚才那店掌柜本可趁虚取我性命,可是他没有,只轻轻封住我的攻势,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想当日在那小店中,我伤势发作还亏得他端茶送水,却料不到原来是个高手。”罗心哭道:“大哥,如今仙草没了,我们该怎么办?你的伤……那可怎么是好!” 李萧儒安慰道:“天若要亡我,还得掂量掂量它的能耐,这几年都不能把我的命夺去,我自有一套应对伤势的法则。现在,这四周风起云涌,既然目标已露,朝廷大批高手将会蜂拥而来,我们稍加装扮一下,须得赶紧躲开。” 李萧儒说的没错。原来那灰紫脸,是霍雄的一个最得力的亲信手下,姓徐名开虎,别看他生相猛如老虎,为人机警异常,经过一番搜索勘察,终于发现李萧儒藏身的山洞,一方面派人向霍雄汇报,一方面只身欺近洞来。他早已知道李萧儒伤重垂危不足为虑,却不想半路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将仙草夺了去,当下连抓捕李萧儒也不顾了,急切间追出去。洞外隐伏的一干锦衣卫眼见头儿追出,忙也打着呼哨追那“七叶紫仙草”去了,这可给了李萧儒和罗心以可逃之机。 李萧儒戴上一顶马连坡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儿,罗心也脸蒙轻纱,相搀着走出小山,来到城中客栈。这客栈名叫“悦福”,本是牛大磊早先住宿的。李萧儒和罗心如今是夫妻打扮,只要了一间房。 住进房中,李萧儒招呼店小二问道:“小二哥,这客栈昨儿晚可有客人无故离店?我有几位朋友,说是在此住宿,因此赶来相见。”那店伙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又说:“对了,前天是有几位大爷匆匆离店,连招呼都不打,在房间留下住店钱,人也不知哪儿去了。”李萧儒醒悟:牛大哥改名换姓易容装扮,问这店伙也是白问,唉,料来必是出事儿了。遂不再多问。 罗心待店伙走远,不由担忧地说:“小天不知到哪儿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回转。”李萧儒思绪纷乱,闭目不语。不多一会,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说道:“客官,在吗?”罗心以为是店小二,上去开门。门外一人闪身而入,却是白云湖边那个小店的掌柜的。 罗心惊呼道:“是你!” “不错,是我小老儿。”这人好一副市井之相,逢人说话哈腰弓背,带着七分生意性质的笑,当真让人看不出异处,他嘻嘻地一笑,又道:“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你若再给我几块碎银子,我担保为你再透个讯息儿,还有一件好礼物送与你相公。” 罗心脸红红的,已知这人不简单,哪里真会为了几块碎银子上门乞讨?便笑道:“你说笑了,须知‘七叶紫仙草’本来就是我们的,你巧取了去,这笔帐可不轻呢。” “嘿嘿,我不这样做,你们恐怕早就没命了!”这人嘻嘻地笑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七叶紫仙草’是个害人精,我可不敢要得,好不容易才将贼人引开,这不,不是为你们送回来了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成的团儿,打开来,不是“七叶紫仙草”是什么? 罗心眼睛闪亮,已经“啊呀”出声,真是又惊又喜。李萧儒却似早知有此一幕,缓缓说道:“杨啸鹏杨老前辈,你快些儿扯下面具吧,我知道是你老来了。” “嗳,李老弟好锐的眼光,我这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外人绝难猜知得到,想是刚才在山洞之中,倒被你试出了武功来路。”这人轻轻出手在脸上一揭,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现出一张历经风霜的脸,约有五十来岁。 李萧儒说道:“当时我也猜不到会是你,事后定心思虑,从洞中迹象来看,情知老前辈你是为了帮我而来的,武功又独树一帜,而白云湖畔隐居的人本来不多,因之就想到杨前辈您了。多谢您使计将贼人引了开去。” “我本来开个小店逍遥自在,不想再过问江湖之事了,谁想得到,自一见你们这小两口子,嘻嘻,忍不住就动了凡心,想凑一凑热闹了。” 罗心耳听两人一搭一搭地说话,听到“小两口子”,由不住脸上飞起红霞,低下头去。杨啸鹏叹口气,说道:“最近济南城热闹事不断,昨天在‘蟒蛇山’,官差捕快居然跟朝廷锦衣卫起了冲突,好一场打杀,杀过几个山头,人数死伤真让人不忍目睹。” 罗心和李萧儒同时一惊,原来昨天早上目见的那场撕杀,就是孙县官与朝廷锦衣卫的撕杀!罗心急声说:“他们如何会打杀起来,不是一同抓捕……李大哥来的么?——那孙县官有没有受伤?” 杨啸鹏道:“虽然未曾受伤,这个吃惊倒是不小。谁也想不到,锦衣卫居然会乔装打扮向孙县官一伙人抢先出手,这就怪事了!但是这济南城捕快可不是吃闲饭的,而且孙县官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艺,这回锦衣卫死伤惨重,死了五个人,仓惶而逃。事后孙县官从死尸身上搜到一枚锦衣卫身份腰牌,才知这个篓子捅得忒大了!” 李萧儒又陷入回忆当中,面上表情谁也猜不透。罗心望向他,想起不久前他说的“孙县管是个可怜的好人”,脑子忽的灵光一动:“难道大哥知道孙伯父的一些事不成?” 李萧儒抬起头,目注杨啸鹏道:“杨老前辈可知牛大磊牛大哥的行踪?” “前辈不敢当,咱是忘年交,你老弟风神如玉侠义无双,称呼小老儿一声‘老哥’得了。”见李萧儒微笑点头,才又说下去:“牛大磊一伙,我也不知其行踪,不过附近出现了徐开虎和上官莲,连霍雄的两个儿子也出现在济南,事情可透着蹊跷。” 徐开虎是霍雄的亲信手下,上官莲是霍雄的妻子,另有大批从宫中出来的便衣侍卫,如此大手笔地出动,哪里会有简单的事?——霍地,杨啸鹏跳了起来,将“七叶紫仙草”递与李萧儒,急急说道:“这仙草食用不易,须得在温火里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有药效,你先收好。如今外面风声鹤唳,过不多时便有贼人纠缠,可得想个法子。” 这天下午,“悦福”客栈里出了一件不吉利的事:一位刚刚住店的病公子忽然病死在客栈里头了!棺木是死者的父亲委托店家去采办的,死者身旁,一位年轻的妇人垂泪不休。店家心里叫着晦气,好不容易将死者装棺入殓,灵车上贴满白纸,还系着纸人纸马,给人一种肃穆凄怆之感。 一切准备妥当,死者的父亲招呼那年轻寡妇,坐上马车,打好缰绳准备驰去。忽然一拨携刀配剑的人马从店外涌进来,将马车团团围住了。为首的,正是霍雄的亲信徐开虎,只听他冷冷地一哼,道:“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人?”他一时大意,让仙草给人夺去,又失意放走了李萧儒,心里不禁又怒又悔,调来大批手下,以期亡羊补牢,好对霍大统领有个交代。 灵车上的老者颤抖着身子,像是害怕到了极点,战战兢兢地说:“好汉们,小老儿命苦哇,儿子客死他乡,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各位大爷,你们问这干啥?” “嘿嘿!”徐开虎心下怀疑,冷笑道:“我问你,这棺木里头可真是你的儿子吗?这么巧就死了?若有半句虚言,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此时,那个年青的寡妇哭叫道:“我真是好命苦啊,年纪轻轻的就失去了丈夫,这叫我怎么办?各位爷,你让我们走吧,死者为安,千万莫要惊动了他……” “是吗?”徐开虎见这位年轻的寡妇容貌颇为俊秀,一时犹豫着该不该开棺验尸,继而想到,这回若办不成事,霍大人那边不好交代,于是又硬声说:“我可不管什么死者安不安的,来人哪,开棺看一看!” 那老者大急,不禁又怒又怕,身子连连摇了几摇,竟拟快要倒下去了,说:“各位好汉们,这怎么是好?我儿在世时为人良善,这开棺……啊呀,我儿命苦哇……”便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 这时四周早就围满了住店的旅客。店家为怕影响生意,又以为这是一般的江湖纠纷,忙着解围说:“各位好汉们,这位老人家确实是刚刚死了儿子。若要开棺,那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呀。”一个旅客接口道:“不错,这大白天的,无缘无故就要动人家的棺木,哪里有这个理儿?” 徐开**虎难下,狠狠地哼了一声,内心游移不定。这一次乃是私自行动,霍大人再三交代,务必寻得第二棵“七叶紫仙草”,双草合用,内力激增,便可天下无敌了——而皇上历来重视江湖奇宝,这类“七叶紫仙草”当然在他收刮之列,切切不可让皇上知道。若是让皇上知道这事,莫说仙草无保,大家或许还得落个“独自吞宝欺君瞒上”的罪名! 不料那老者似乎无可奈何,用手抹了一下老泪说:“我不知好汉们要开棺做啥,唉,合该我儿命苦,死后还要遭这等侮辱!也罢,就让各位看看吧,免得当真疑心我老儿藏了什么人不成!”话声一顿,又道:“不过各位好汉,动了我儿的灵柩,这可不是小事,事后必须为我儿磕一个响头呢。” 那年轻寡妇颤声道:“爹爹,这如何使得,相公刚刚入殓,他的灵魂会不依的……” 老者叹口气,开口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唉,好汉们,就请动手吧!”说着,跳下马车,就要去开棺。 围观的人群喋喋不休起来,有的说:这可不行,既然入了殓,那怎能再开棺?有的说: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死就死了,还受这个罪!有的说:对,打开来让他们瞧瞧,还得让他们赔上几个响头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徐开虎又见那老头儿竟想自个儿去打开棺木,不禁对原先的怀疑给否定了去,暗想定是我多疑了,里面若真是李萧儒或那个夺仙草的汉子,他怎么会这般作法?若真打开棺材,搞不好我还得赔上一个响头! 徐开虎心思电转,终于微微抬手,说:“不用开棺了!”招呼手下一起离去。那守着灵车的老人家向众人抱抱拳,驾起马车,一溜烟地朝城外驰去。 这二人正是乔装改扮的罗心和杨啸鹏,因李萧儒伤病不轻,不便易容,又恐中途病发让人瞧出破绽,就想出了这招“装尸逃难”之法。只是前途茫茫,接下来他们又该往何处去呢? ------------ 第二十一章 逃难途艰情义深重 杨啸鹏驾着灵车一路疾奔,瞬息之间来到城外荒郊,马车驶入一片丛林里掩蔽不见。 杨啸鹏从车上跳将下来,边骂着朝廷狗腿子,一边打开棺盖。本来他不欲这么早就停顿歇息,无奈罗心说棺里通风的气孔太小,怕李萧儒闷久了对伤势不利,这才停路开棺,好让李萧儒透透气。 三个人坐在一处,杨啸鹏恨恨说:“妈巴糕子,这狗侍卫纠缠不休,早上我取了仙草一路绕过好几个山头,不料还是被他们追到客栈里来,害得我小老儿陪哭陪泪,差点磨破嘴皮子!”他本是江湖人,五十来岁的年纪,隐居白云湖已有十数年,原以为已经磨灭了江湖气息,哪想一番经历,忍不住引发豪性,话音回复往昔。 李萧儒笑道:“这会儿杨老哥可不像是个掌柜的了!——咳,都是我连累了大家,害大家如此折腾!”说着,口气黯然下来。 “这是哪里的话?我小老儿做事从来不会后悔!老弟你小小年纪敢独闯大内皇宫,单是这份豪气我老头儿佩服得紧!料说天底下有我佩服的年轻一辈,再没有第二个了!” 李萧儒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惺惺相惜,并不因年龄差异而有隔阂。 罗心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她脸上的红霞始终未退,想起来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也是,自己姑娘家,何曾扮过妇人?而且还是“孀妇”?这一辈子怕是与李大哥缘定此生了。 李萧儒的眼神飘向罗心,目中露出深情,道:“心妹,也难为了你。”短短一句话,便说出了他心中感慨。 杨啸鹏眼望天色,说:“天已傍黑了,我们上路吧。”又回过头来,问李萧儒:“老弟有无隐蔽的安身之所?”李萧儒摇摇头,泰山“朴风庐”都已经为贼人所悉,这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往何处走。杨啸鹏沉吟一会,毅然道:“这样吧,前面不远就是小清河,咱们先在河边找个宿头,明日一早弃车登船改走水路,中途再连番换站彻底摆脱眼线,赶往荷泽。老哥儿我有一位生死之交隐居那里,住处隐密,人也可靠的很。” 李萧儒向这位热心肠的老哥儿点头致谢,一切多余的话也不说了——有些人的感情,尽在无言中体现。罗心也不禁为这位老人家的古道热肠折服。 当下灵车重又整顿,健马长嘶一声,扬蹄远去。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赶到小清河畔,夜晚无舟,只好在一家客栈里住宿。小清河码头地处偏僻,没一个像样的客栈,三人要了三间比较好的“上房”。 虽说是“上房”,只不过是像样一点的土砖块堆砌而成,房内潮湿阴暗,霉味重,当然比不得城里的客栈。罗心有些受不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心想也不知有多久没人住了,这般差的环境!抬头望望天色,星星斑斑点点笼罩夜空,就走出房间,独个儿来到屋外的小院。院中植有槐树,夜风吹来,空气可好得多了。 罗心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差点忘了神,蓦一抬头,感觉远处仿佛有人影闪动,再定睛一看,一个人也无,不由得暗暗笑自己太多心了。杨啸鹏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从不远处走过来,见到罗心,“哟”了一声问:“罗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呀?”——这会子他可不好再叫“女客官”啦。 罗心说道:“睡不着。”杨啸鹏放下手里的灯笼,说:“那么小老儿陪你聊聊天。”就坐在罗心旁边的石凳上。 罗心对这位老人家的事充满好奇,就问起来,杨啸鹏哈哈一笑,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侠义之事,说到激动处,脸上神采飞扬,豪情不减当年。罗心听得痴了。忽然杨啸鹏的身子如穿花蝴蝶一般飞跃起来,直向对面墙角暗影里扑去,只一会儿,手里提着一个人倒纵回来。 罗心定睛一看,原来是客栈掌柜的。杨啸鹏也感到意外,喝道:“这么晚了,掌柜的不呆被窝里,到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好汉的,冤枉啊!”那掌柜的叫起屈来,又怕又急,说道:“我干啥?小的能干啥呀?只因这几日济南城太不平静,夜里老是闹飞贼,所以小的不得不防范着点,看看会不会真有人来偷东西,昨日里,一位女客官好凶,抖手就给我一耳光,我也不知犯了啥事!今日里,你老又把我提来问话,倒把我当成贼人了!” “女客官?什么样的女客官?”杨啸鹏问。 “这个我哪里知道?只是有两个病人,我听他们同来的下人叫他们做‘霍少爷’……哦,对了,一个好像叫霍在彬,受伤可不轻呢,这一帮人约有二十来个,满满挤了一间跨院,喏,就在您老的客房对面——他们凶得很,扬眉瞪眼的,似是要送那两位病公子回京城救治。” 罗心道:“啊,那是霍……”正要说出,杨啸鹏抢先说道:“那霍公子是谁我们不清楚,掌柜的,你就先走吧,早些歇息。” “是,是。”掌柜的连声应着,慌不迭地走了。 杨啸鹏对罗心道:“当日霍雄那两个宝贝儿子被李老弟一记‘满天花雨’伤到要害,如今还没有好起来,真是让人快意得很。”又皱眉说,“真是冤家路窄,这回可得小心,莫要让对方瞧出破绽。” 掌柜说的那个“很凶的女人”正是上官莲。这上官莲是何许人物!罗心她们自一出现客栈,就被她盯上了,直觉里感到这三个人不寻常,遂派得力手下暗中察看,果然被认出李萧儒来。如今这四周虽然表面平静,暗里却是步步危机。 罗心和杨啸鹏回到房中,一起去探望李萧儒,三人谈起,都是忧心忡忡。 李萧儒当机立断,毅然说:“对方齐集这里,并不简单,如果真是护着伤人进京,也无需这般排场,可能另有安排,或许猜知了我们要走水路不成?——趁着夜色,这就上路吧,马车也不能要了,徒步出去方便行藏。”罗心不由得担起心来:“可是夜晚无船,水路走不通呀。”杨啸鹏道:“这个无妨,咱们先找一处地方避避风头,等这帮狗爪子走了之后再去荷泽。” 议定行程,三人留下一锭银子以资店钱,便借着夜色掩护,行出客栈。此时已是深冬,天寒地冻,罗心将豹皮裹在李萧儒身上,李萧儒凝望面前的姑娘,一丝真实的爱意涌现心头。罗心递给他一个笑靥,她知道他心里的不安,就轻轻说:“大哥身体不适,应该穿暖和些,我自己衣裳也够厚重,不会挨冻的。” 杨啸鹏走在前面探路,闻言回过头来笑道:“年轻人真好,有爱情的人日子便不会没滋味了。”罗心轻轻“啐”了一口,脸红红地,说:“杨老哥说笑了。” 正走着,前行的杨啸鹏霍地停下步子,紧接着,四周倏忽之间亮起了数十支火把,团团向这边围将过来。杨啸鹏回目李萧儒,苦笑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逃不掉了。” 火把越围越近,一个女人的声音喝道:“大家动作放利落些,精神儿稳住了,别让对方跑了!”这人走得更近了些,李萧儒看出正是霍雄的妻子上官莲,不禁暗里叫苦,今天怕是插翅难飞了! 人群当中不见徐开虎,原来他们是分成两拨行动的,至今还未聚合。这次霍雄出动的人力倒是不少!杨啸鹏一拍胸脯,暗中蓄劲,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般将人赶尽杀绝的,嘿嘿,可太不入流了!” 上官莲哼道:“你是什么人,甘愿与朝廷钦犯为伍,这样自甘坠落的人,才真是傻不啦叽的!”杨啸鹏接口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乱嚼舌根。” 上官莲不再朝他说话,转目向李萧儒道:“今天你就认命吧,我看你的命有多长,还能逃得了几时!”李萧儒心思电转,时不利我,多说了也是无益,只冷冷地回以一个不屑的笑容。上官莲心下着恼,遂下令手下人加紧围攻。 杨啸鹏豁出去了,挡身在罗心和李萧儒面前,三人进退难谷,李萧儒急道:“杨老哥你先走吧,仗着一身本事,应该可以自个儿突围,免得三个人都作无谓的牺牲。”又对罗心道:“只是心妹,可连累了你。大哥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么个铁铮铮的男子,忍不住落下泪来,不为自己,为面前的这两个恩义双绝的人落下泪来。 罗心道:“大哥别说这话,我自然不会怪你,这是……我愿意为大哥做的,我的选择!”她的眼眸掩不住恐惧,可是没有丝毫的后悔。杨啸鹏大喝一声,说:“李老弟别说见外的话——狗娘养的,吃我一掌。”呼地一声,向一位舞刀欺身过来的侍卫劈面打去,双手连番动作,夺下一把刀来,反手去划另一个人的手臂,一招两式,登时将那人的手臂削落地上,血光飞现。 这一开打,越见激烈。杨啸鹏一个人抵敌数十个人,又要护着一个伤病人一个不会武的姑娘,自然感到吃力,不一会身上已被斜斜划了一刀,虽然不深,但是血流不止。罗心已经吓得动弹不得了。 上官莲只是冷眼旁观,料定今日必然稳操胜券,敞声说道:“李萧儒,你就认命吧,今番是逃不掉了!”刚一说完,又有一个侍卫被杨啸鹏砍倒。同一时间,远处飘身闯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女儿霍小花。霍小花人还未到,就急声说:“娘快些叫他们住手!” 李萧儒知道霍小花到来,心内感慨万端。原来昔年自己闯荡皇宫的日子,与霍小花曾经大战数轮回,霍小花对他丝毫奈何不得,李萧儒一时也不忍心下重手夺取她的性命,渐渐地她把一颗芳心暗系在他的身上。李萧儒体会得到,只当没有见到此人,神情越见冷淡,忽忽三年未见,今日在这种时候相见,当然令人感叹不已。 上官莲不解地问:“花儿这是为什么?” “这……这个李萧儒好生可恨,以前屡次冒犯爹爹,我气不过,总要自己亲自活捉了他才解恨。娘您就让我去会会他吧。”霍小花身着一袭罗裳,头上绾一个好看的少女式的流云发髻,眉心上跟她母亲一样,也贴一朵“眉间俏”,模样儿相当俊秀,比起她母亲可少了一种凌人的气势,更见柔弱温和。 上官莲点点头,喝令手下人退后。这一阵子工夫,锦衣卫这边已有二人死亡三人重伤,而杨啸鹏也身中两刀,李萧儒悲声道:“杨老哥……”底下的话说不上来了。这数日来连番折腾,李萧儒已快到气若游丝的境地,忍着伤痛暗聚功力,也只剩下不到一成,连站立都感困难。 杨啸鹏目如朗星,手里握着刀,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忽刺刺舞出一片刀光,直向上官莲欺身过去。擒贼先擒王,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怎奈自己挨了两刀,气力有所不继,被上官莲挥剑挡住刀身,一手出掌,登时“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杨啸鹏应声而倒。 罗心和李萧儒悲愤填膺,颓然坐倒下来。难道杨老哥就这样……李萧儒想都不敢想,只觉得气血翻涌,口里一甜,一股鲜血缓缓从嘴角泌出来。他忍住了,不让罗心看见。 霍小花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李萧儒,你今天逃不掉了!”手里握着剑,飞奔而至。 罗心挡在李萧儒面前,颤声道:“你要干什么?”李萧儒勉强站起身,将罗心拉到身后,目注霍小花道:“姑娘请动手吧,要想活捉李某可也不容易!” 这时从场外冲进一辆马车,为首的车夫挥着马鞭,口里叫道:“啊哟不好啦,马失心疯啦,马失心疯啦……”转眼就冲进场中,绕了一个圈子,那马还在嘶声扬蹄。 霍小花瞧着李萧儒和罗心互相爱慕,心里一阵难过,脑子蓦地一时间空白了,直到那辆马车驰近,她才似吃惊失手,整个人惊呼着向李萧儒身前刺过来一剑,小声地说:“李大哥快把我制住了当人质!”李萧儒会意,出手就去格她握剑的手,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的手腕给捉住,并扣住脉门,夺过她的剑横在她脖子上。 上官莲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出手被制,以为李萧儒身在伤病之中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呢,心下不禁生起怯意,失声道:“你想干什么,有话好说,快放了我女儿!”又向众侍卫喝道:“大家退后了,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霍小花小声地说:“李大哥莫听娘说的,快些上车,那是救你来的。”这时马车停止不动了,马也不失心疯了,从马车上跳下两个人来,就去扶起受伤倒地奄奄一息的杨啸鹏。李萧儒挟持霍小花,要罗心先上马车,罗心定定瞧着霍小花,想开口说话,终于没有开口。 李萧儒身临车旁,向霍小花低声说道:“李某承姑娘救助,后会有期!”松开扣住她脉门的手,连剑也丢向一边,重重地咳嗽一声,撑住将要不支的身体跃上车去。 霍小花幽幽望着他,又望向车内的罗心,一时百感交集神情凄怆,眼见李大哥上了车,赶车的车夫“驾”地一声,健马扬起前蹄,一溜烟似地奔驰而去,她不禁怔怔地落下泪来。 ------------ 第二十二章 王爷思女罗心随 马车夫是个好把式,马是千里驹,如御风掣电,倏忽之间就把上官莲等人抛在后面。车上,李萧儒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经过一番折腾,他的旧伤复发了。 同时,杨啸鹏的身子抖如筛糠,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水汩汩流出。罗心吓得手足无措,急叫道:“大哥,杨老哥儿,你们怎么样了,别要吓我啊——你们,你们救救我大哥,救救杨前辈吧……” 车上除了车夫,还另有两个壮汉,生得虎背熊腰精明强悍,闻言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莫可奈何。罗心但觉眼前一黑,差点就要闭过气去。这几天担惊受怕,一颗心又系在李萧儒的伤体之上,她的身子越发瘦虚,真有随时不支倒地的可能。 月黑风高,旷野寂寥。只有马车在官道上急驰的咕噜声。李萧儒霍地睁开眼,定定地望向车窗外,竟似静止不动了,罗心感觉有异,就去扶稳他的身子,入手一片僵冷,他的目光也是呆滞,显是忍不过伤势发作休克过去。罗心抱住他,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忽听得李萧儒说道:“我又没死,心妹哭什么?”罗心俯下头来,李大哥已经醒了,不禁又惊又喜。 边上,杨啸鹏已陷入昏迷境地。李萧儒眼望这个侠义热肠的老哥儿,忍不住也潸然泪下。杨啸鹏蓦地睁开眼,凄凉地笑道:“李老弟……人都有一死……原是……原是无可避免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莫要……让老哥儿失望……”李萧儒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叫道:“两位恩兄,附近可有医士……”一人道:“前面有个集镇,我们加劲儿赶路,或能找个高明郎中。” 杨啸鹏摇摇头,说:“没用了,我这伤……救不得了……李老弟,我老儿这一生……交友不多……能够遇上你……足堪称慰……李老弟,你的伤……并不是无救的……五台山松云道长……是我的嫡亲叔叔……他有一本武功秘笈……玄云正气录……”说到这里,颤微微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尚未递及李萧儒手里,忽然头一歪,一口气上不来,就此逝去。 “杨老哥,杨老哥!”李萧儒只觉天旋地转,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罗心和另两个汉子,连同前座的车夫,都不禁感到怆然。 李萧儒手里紧紧握着那方玉佩,料想这是老哥儿的随身信物,是自己面见松云道长的凭据。老哥儿临终前还在为我的伤担忧,这份深情,我李萧儒没齿难忘,一辈子也偿不清了。 大家找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又连夜买回一具厚厚的檀木棺,将杨啸鹏安葬了。李萧儒一生视轻泪水,这回想起老哥儿的好处,泪水便禁不住缓缓滑落面颊。不用说,罗心早哭成泪人儿了。 李萧儒眼望面前的新冢,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患难之交,永生难忘,杨老哥儿你安息吧,他日我一定为您报仇!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一番折腾,天已向晓。车夫跳下马车,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居然备有醇酒,五个人就地盘坐,填充肚饥。李萧儒倒了三杯酒,在杨老哥儿的坟前轻轻洒落,默默祷告一番。大家的神情都相对郁郁。正在这时,一位壮汉轻声问:“姑娘可是罗心罗小姐?” 罗心点点头,奇怪对方为何这么问自己,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小女子这一生铭记在心。” “这个……小的可不敢当。小的叫陈佑,左边这位叫刘小山,车夫是张南。”说着,三人仆地拜倒,齐声说道:“小的见过小姐。” 罗心和李萧儒相对愕然,罗心道:“三位恩公快起来吧,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佑说道:“小的们是平顺王爷府上的,本是奉命出来寻*的。” 原来,那日平顺王爷回去王府之后,心情更见忧郁,不知怎的,罗心的身形样貌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中,挥也挥不去。他原是得了奇症,后来病势加重,想起自幼被自己抛弃的女儿,暗想若收罗心为义女,或可稍稍弥补内心上的遗憾,再说她一个弱女子流浪江湖,也着实让人担心,遂命令陈佑、刘小山、张南出外寻访,着实说知了罗心的身形样貌。但茫茫人海,如何找得?陈佑等三人苦找一月才探知罗心的大概去处。在济南城,他们早就与霍雄的千金霍小玉碰面,霍小玉常去王府走动,因此与陈佑等相识。陈佑等说知了来意,她表示愿意帮忙寻找。昨晚,霍小姐忽地找上门来,果然透露了罗心的消息,于是就有深夜救人之事。 罗心听说王爷如此惦念自己,还要收自己为义女,心里那份感动,真是难以形容。她一边听着陈佑叙说,脑海中一边浮现起王爷的音容笑貌。那是个多么亲切慈祥的老人家呀,一点也没有王爷的架子,对自己直如亲生女一般!乃问道:“王爷……王爷的身体现在可好?” 陈佑道:“小姐,王爷急等您回去呢,现在,王爷病重,这个……小的以为,小姐应该快点去王府吧。”刘小山和张南也说道:“小姐,王爷见了您,不知该有多高兴,说不定病情就会好转了。” 罗心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惭愧。焦急王爷的病情——感觉里,他仿佛就是自己的亲人了;而自己又不能以“七叶紫仙草”去救王爷的命,这可怎么办?因之就犹豫了。 李萧儒沉吟半晌,说道:“心妹,目前前途唯艰,到王府去或是你的安身之所。我……我另有去处。”罗心以为李萧儒不欲与自己一路,急说:“大哥,我……我自然跟你一路。但是,我想应该先去见见王爷吧。” 陈佑想了想,说道:“李大侠,小的虽然身在王府,对您也是仰慕得紧,王爷也说您是个人才,不如一块儿到王府去吧,一等小姐与王爷见了面再另行打算。想必王爷是作得了主的。”刘小山道:“如今李大侠身在险境,又患重伤,原该是这样决定。”李萧儒想:“倘若这平顺王爷一纸述状递到皇帝老儿那边,我不是惨了么?这不啻羊入虎口!”便犹豫不决。 张南看出李萧儒心意,想了想说:“王爷为人最重义气,又对小姐……喜爱得紧,直如亲生女儿一般,料来对李大侠是不会有恶意的。”罗心道:“大哥你看怎么办?我感觉王爷他是一个好人,那次见面,我听出王爷的口气,颇似对霍雄不满,对大哥是不会有恶意的。如果大哥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她终是放心不下李萧儒,想去看望王爷的冲动暂时压下了。 陈佑等三人大急,陈佑说道:“这如何使得,王爷说,若小的三人找不到小姐,这一生就别想再回王府了,小姐须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苦处。”三个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倒令罗心硬不下心来。 李萧儒望着面前的几人,暗想我若不去王府,心妹定也不会去的了,外面江湖颇多凶险,怎好让她跟我受苦受怕?终于说道:“在下一介江湖草莽,刚才蒙得三位相救,这一份恩情没齿难忘,好吧,在下随各位回王府。只是咱们必须秘密进入王府,莫让人瞧出行藏,而连累王爷。”为着罗心,他想冒险一试了。实则,他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躲难去。 陈佑等三人大喜,说:“这个自然。”随即诸人打点完毕,罗心和李萧儒又恭恭敬敬在杨啸鹏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坐上马车,到城中又换过一辆车,如此掩蔽行迹,往京城平顺王爷府而去。 这一日到石家庄,诸人在饭店进食。早有一拨人在议论纷纷。李萧儒和罗心听出是济南孙县官的事,遂留心起来。只听一人说:“也不知这孙县官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弃官不做,举家潜逃,说出来还真让人不信呢。”另一人道:“这可是大事儿呀,我听说那孙县官爱民如子,如何会这样子?莫不是得罪了强人不成?——咦,郝老哥儿,你这消息是否道听途说作不得准的?”另一个瞪眼道:“这是我亲眼所见,你看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刚从济南那边儿过来,哪里会有假的?我就亲眼见过县衙里头乱哄哄的,大家听说县官老爷子逃走了,都是六神无主起着哄儿呢!” 罗心听得脸色煞白,不由问李萧儒道:“大哥,你说这会是真的吗?”李萧儒面色凝重,应道:“大概是真的了。”罗心忧形于色:“这可怎么办?孙伯父他们是因错杀朝廷锦衣卫而逃跑的吗?”李萧儒望向隔桌的陈佑三人——如今罗心是王爷眼中的“女儿”,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与她同桌吃饭,说这是“犯上”,使不得——他们此时没有留意罗心的问话,李萧儒才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可以说是,也不完全是。大概霍雄那老奸贼已猜知了他的来历,故此避难。”罗心惊异地,又问:“什么来历?”李萧儒叹口气,道:“此时不便多说,来日再寻个机会说与你知吧。这事儿跟小天有关。” “啊,小天?”罗心说:“怎么跟他有关了?大哥,这事儿可透着蹊跷。”见李萧儒似是暂时不想再说这事,才又担心地道:“小天,不知小天这会儿怎么样了?孙伯父和云妹也不知逃往何处,真叫人担心。” 李萧儒道:“孙县官举家有备而逃,料来暂时安全。我最担心的是小天和牛大哥,忽然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没有个踪影,还有翠姐姐的失踪,也着实让人不解和担忧。”这一想起诸人,李萧儒坐立难安,眉心紧拢,深深地叹了口气,苍白的脸上因为连日来的奔波,更见苍白,毫无血色。 罗心对牛大磊无一丝好印象,虽然不能说他就是杀害自己义父母的凶手,但她的心里难免存在芥蒂,只是这一份芥蒂并不好在李大哥面前显露出来,又想起义兄孙庆飞,为着义父母的案子奔忙在外,眼下也不知咋样儿了。此刻她的内心也是相当紊乱,反安慰李萧儒道:“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 “唉,我最担心的就是小天,他只是一个孩子。平日里师傅不在家,我这个师兄的身兼师职,授他武功,这一分离,让人好不担心!” 罗心道:“大哥,别想太多了,我们这一次去王爷府,想法子让你的伤养好来,再作下一步打算吧。”刚说完话,眼角瞥见一个人进到饭店里来,正是昔日在上源村罗心的家中避过雪的夏光,乃朝廷大将军夏旷添之子。 罗心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哪知夏光眼尖得很,惊“咦”一声,走过来,欣喜地道:“这不是罗姑娘吗?啊呀,真是巧得很!我今日来石家庄访友,不料刚到这里就遇上了姑娘你了!” 罗心冷冷的一笑,道:“夏公子久违了。”便转过头看向别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个人心里就泛起烦燥之感。 “啊,是的,久违了。当日遇雪,幸得罗老丈热心招呼,今日想起来,还很是挂念呢。不知令尊大人可好?” 罗心听他提起义父母,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更不答话了。 夏光并不介意,呵呵一笑,说道:“我能坐下来吗?”他的目光正在征询李萧儒的意见。李萧儒轻轻咳嗽,点点头,微微一笑,“公子请便。” “哟,多谢公子,请问你是……”夏光望向眼前的这个脸色苍白的病人,心里正在猜测他跟罗姑娘的关系。 “在下姓罗,这位是舍妹。”李萧儒淡淡笑着回答。他看出这人与罗家交情甚浅,乃随口捏了一个谎言,意在蒙蔽对方。连日来的逃难之苦,已使他格外变得小心谨慎。 “哦,原来罗姑娘还有一位兄长,在下失礼了。”夏光欠身抱拳,状甚笼络,一眼瞧向罗心,道:“罗姑娘到此,莫非有事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或可照应照应。” “不用了,多谢夏公子。”罗心站起身,向李萧儒道:“大哥,我们该走了。”李萧儒低声告退,二人会同陈佑等三人,出了饭店,留下一脸错愕失望的夏光。 ------------ 第二十三章 王府奇石 这天,平顺王爷府的大门里驶入了一辆豪华的马车,车门紧拢。车夫张南跳下马车,朝一边奔过来的老婢秋云说道:“秋云大姐,张大娘呢,快叫张大娘过来,咱们得马上面谒王爷。”秋云喜道:“张大哥,看来王爷交托的事办成啦?”张南点点头,却见远处一位老妪急切间从王爷的寝室里出来,人还未到,已闻得声音:“是陈佑他们吗?” 陈佑和罗心扶着李萧儒下车,刘小山尾随其后。张大娘的眼睛一亮,乍一见罗心,不觉怔愣片刻,想道:“这可怪事,这姑娘长得怎么如此相像逝世的王妃娘娘!”遂走上前去,躬身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罗小姐了?”罗心点头应是,说:“小女见过大娘。”张大娘呵呵笑道:“小姐不必多礼了,你能够莅临王府,这是天大的喜事,王爷挂念得很,说无论如何要找到小姐。”转过头对陈佑道:“你等三人先去歇息吧,王爷病体欠安,我先带小姐过去看望,你们明日再觑个空面谒王爷。”陈佑、刘小山、张南三人领命自去。 罗心简单介绍了李萧儒,因她知道张大娘是府上的管家,照顾王爷的日常起居,李大哥的身份陈佑他们都晓得,也不便对张大娘隐瞒。张大娘五十来岁,阅人多矣,一见罗心对这个重伤之下犹不减风采的侠士殷殷关怀,对两人的关系,心里也猜知了个大概。所以好好吩咐秋云备房侍候,不可怠慢了贵客,自个儿先领罗心去见王爷了。 王爷的寝室在王府东侧,临在后花园旁边。此时虽然是深冬,花园里植种耐寒的腊梅冬菊,目之所及,一片艳丽。罗心跟着张大娘一路穿栏迂径,雕栏玉砌,阁楼亭台,真让人耳目一新。两人穿过花园,罗心的目光忽然被两尊怪异的石头吸引住了。 只见那两尊石头约有三丈高矮,紧紧地依在一起。山石呈灰黑色,上面长满青色的苔藓,奇怪的是它们的形状,远望去仿佛有点像两个人的身材,依偎在一处。它们凸出来的棱条,乍一看仿佛就是人手的模样,石头的上方,分别凸出圆圆的一块,如像人的头脸。这真让人觉得奇怪极了。 张大娘见罗心停步凝望这两座假山,她的心里勾起十七年前郡主出生的往事,轻轻地吁口气,道:“小姐,先去见王爷吧。” 罗心依言,两个人继续走去王爷的寝室。罗心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王爷。王爷的脸更瘦了,颧骨突出,头发也更见稀松,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本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罗心上回见的王爷,虽在病中也没有这般地憔悴。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王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登时眸中噙满泪水。 平顺王爷微微睁开眼,气息虚弱地道:“谁呀。”罗心哭泣道:“王爷是我,罗心呀。” 哦,罗心,这名字多么熟悉!王爷的脑际浮现起那个长得清丽绝俗的姑娘,是的,罗心,多么像我的女儿,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的女儿落晴……他的眸光凝聚起来,“是你,我知道是你来了!”便伸出手来要拉罗心的手,一番见面,连一旁的张大娘忍不住也感动得落下泪来。 平顺王爷一见罗心,就想坐起身来,罗心搀着他,他忽然又想出来外面走走了,罗心只得说:“王爷,您的身子……”平顺王爷微微摆手,“这个……不碍事,孩子,出去外面透透气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花园走走了。”他早年出身市井,虽然后来与明太祖相认而被封为王爷,可是一直以来他都不以“本王”自称,这个“我”让人觉得既别扭又亲切。 于是罗心搀扶着王爷来到花园中的凉亭里。王爷喃喃道:“外面多好,冬日的太阳多好。”罗心点头应道:“是的,王爷身体好点了,就该出来晒晒太阳。”平顺王爷叹口气,道:“老啦,身子骨儿不争气了,心儿——我能这样叫你吗?”罗心感动地回答:“当然能,这是民女的福气,王爷您太厚爱了。”平顺王爷心潮起伏,不禁阖上双目,“咳,想来落晴这丫头,可也有她这么大了,真是让人好生挂念。”想着,说道:“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看王府比起外面,自有一种不寻常的生活。” 王府再好,终非我的归宿。罗心心思电转,没有回答。她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虽然身为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内心的贫瘠孤苦,比起一般的人犹有不如。“虽然,他或许把我当成了他的那个流落民间的女儿,但这点我好像并不介意,他实在只是一个让人觉得怜惜的老人。”罗心这样对自己说。 李萧儒在厢房里呆不住,心里想念罗心,就信步走出。秋云领着两名年轻的婢女过来,一眼瞧见,问道:“李公子,要出去么?”李萧儒点点头。秋云又道:“这是春花、秋月,李公子身体欠安,有什么吩咐,就请向她们开口,她们做事还算麻利的。”李萧儒道了谢,走出秋云为他整饬好的房间,来到后花园。 后花园处地宽广,身在园中,望向王府四周,只见屋宇廊庑,一刬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李萧儒忖道:“毕竟是王府之家,萧墙粉壁画栋雕梁,再衬以碧瓦重檐花园亭台,气派果然不一样。”心内感叹,来到假山石之边,不由被那两尊怪石吸引住目光。 这时,罗心搀着王爷,正从一处亭台转角处走过来,老远就看见李萧儒,道:“大哥,原来你在这儿。”李萧儒回过脸说:“出来遛动遛动。”便上前见过王爷,怪不好意思地道了扰。平顺王爷微微地错愕,望向他,又望向罗心,道:“你是个有志气的青年,但是,你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底下的话就不用说了,从这个老王爷的苍老的眸光当中,李萧儒解读到一丝“英雄当更有所作为有所必为”的涵义。 三个人静默片刻,望向那两尊怪石。天已傍晚,天色朦胧里,更觉这石长得颇为怪异,真如两个情人相互偎依一般。罗心好奇,不由问道:“王爷,这两尊岩石为什么会这样子?”平顺王爷被勾动心事,叹口气,道:“原只有一尊,是从民间寻得,只当是千年奇石,便也就置之花园,不料十七年前,唉!”王爷说着,目中现出一抹黯然之色,道:“那年郡主出生当天,不料天起异现,降落一座顽石,就是这左边儿一座,‘轰隆’一声,两下里相撞,竟将原有岩石撞成如今这般模样,令人不解哪。”李萧儒掩不住心中好奇,说:“王爷,这事儿……太不可思议了。”平顺王爷点头道:“是不可思议!……后来叫来诸多算命先生,一阵品头论足,都说是凶相,跟小女落晴有关,会危殆王府上下,且落晴出生煞母就是一个例子——王妃娘娘便在分娩当晚仙逝了!因之才有郡主流落民间之事。” 罗心不由问道:“王爷您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吗?” “以前呀,自然是相信,这会儿,人老了,也顾不得生死祸难了,只希望能见一见我的苦命的女儿,唉!” 大家正在感叹,天际忽地飘来一朵乌云,紧接着伴起一阵轰雷响动,斗大的雨点便噼啪落下。罗心、李萧儒、王爷三人躲身凉亭里,早有王府丫鬟送来御寒的皮裘。 雨越下越大,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小亭旁边的莲池的水面啪啦啪啦地响,西北风吹过来,夹着一丝丝冷意。罗心放眼望去,斜风线雨当中,那两尊怪石还真像是一对情人在依偎着呢。 蓦地雷声大作,直像裂帛一般,撕开一道耀目的闪电,闪电过处,正在那两尊奇怪的石头上面,轰鸣声中,那两块异石登时摊碎成一堆!真是好厉害的雷电,好怪异的情景! 凉亭里的李萧儒、罗心还有王爷,几时见过这种天象?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自回不过神来。平顺王爷喃喃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平静了一十七年的两方顽石,居然会同时崩碎!莫非……预示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将有不测风云?” 罗心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李萧儒也只觉手心凉凉地,仿佛将要泌出冷汗来。他们都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天际,忽然就雷起风涌,大雨倾盆,不仅如此,偏巧毁去了那两尊奇怪的巨石! 晚宴在王府大厅里举行。王爷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今日终于又见着罗心,直觉里,感到她与自己有着某种潜在的说不出的缘,另外,李萧儒莅临王府,他的心境竟也觉得快慰。按一般的想法,他本不应收留这个朝廷一级通缉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面前的这个青年十分赏识,瞧他虽然身怀重伤,风神依然俊秀,好一个铮铮男子!兼且李萧儒先父李造将军为官刚正不阿,下意识里他不禁为李家的满门惨祸惋惜,把这份不平的心意转换为对这个年轻人的赏识了。若能劝得李萧儒与皇兄和解,那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而令他放心不下的,终是落晴的下落问题——刚才的奇石摊毁预示着什么呢? 王爷亲自为李萧儒、罗心接风,这面子可谓不小,无奈同桌三人,罗心不会喝酒,李萧儒和王爷又都是伤病之身,大家寒暄一番互述心怀,便撤去了酒席,王爷自先退席回房休息。 饭后,罗心搀扶李萧儒回房,实则李萧儒勉强提住真气,已能够自己走路,哪用罗心扶住?但罗心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终是放心不下。李萧儒心事重重,睡不着觉,便想依在凉亭上散心。罗心拗不过,为他多加了一件厚厚的皮裘,伴在身侧,一起坐着独享夜色。此时雷雨已停,虽是隆冬之夜,天际异常晴朗。 李萧儒手里把玩着杨啸鹏临终前留下的玉佩,想念杨老哥儿,闭目不语。罗心幽幽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李萧儒道:“我在想,要不要上一趟五台山,松云道长是世外高人,不知肯不肯接见我呢?咳,杨老哥真是让人好生思念,他是为我而死的!” “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想太多了。”罗心安慰说,“才来一天,我感觉大哥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王爷虽然为人不错,但此地终非久居之所,搞不好会连累王爷。他身患重病,待我俩不薄,我看得出,这样的王爷是难得一见的,我身上的‘七叶紫仙草’,就用来治王爷的病体吧。”李萧儒沉吟道。 “啊,那……那你的伤怎么办?”罗心惊呼出声。 “我的伤不碍事,再说了,如果找到松云道长,或可寻得解救之法——杨老哥儿临终前的话我是记得的,这‘玄云正气录’是内家武学心法、千古绝学,想不到会在松云道长手里。” 罗心担忧地说:“万一……万一找不到松云道长,或者他不肯拿出这本秘笈让你研习治伤,那怎么办?” “你忘啦?你曾经跟我说,小翠姐姐是松云道长的徒弟——因此,他可要卖我一个面子了。”李萧儒知道罗心在担心,望向她,只见她清丽绝俗的脸上,颦眉蹙额,不忍心了,才道:“我知道你不好决定,这样吧,这事儿明日再谈。” 罗心点点头,难得李大哥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夜风袭人,花叶扶疏,更衬得罗心的身姿婀娜,幽娴美丽。李萧儒伴在她的身侧,鼻中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眼中望着她的娇羞娟秀的脸,忍不住轻轻地揽她入怀,两人偎依得更近了。 罗心想起那日在小清河畔救人的霍小花,抬起头来,问道:“大哥,那日……救我们的那位姑娘,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是的,已经有很多年了。”李萧儒随口说。 “她是霍雄的女儿?——我看得出,她对大哥好像很好。要不,就不会冒险救你了。” “她不是连你也一起救了么?”李萧儒说道,“她虽是霍雄的女儿,其为人处事,还是相当良善的。” “那不同的,她是‘顺便’救我的。大哥,你们交往很深吗?”罗心的心底不知怎地,涌起一股酸酸的莫名所以的感觉,不由得冒傻地问。 李萧儒低下头,终于明白她问话的用意,忍不住腾出手,去轻刮她的小脸蛋,一边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浅淡而温馨的笑容。 ------------ 第二十四章 罗心成落晴 罗心偎在李萧儒怀中,眼见李萧儒的笑容,感受到他的温柔和怜惜,不禁陶醉其间。这一刻,他们宁愿时光就此停住。罗心抬起头,忽地说道:“大哥你知道么?我从小就听到过你的名字了。” “哦?”李萧儒把玩着她的发丝,柔滑的发丝就像罗心的情丝一般,一分一分地潜进他的心里,去陶醉他的魂灵。 “是……郭爷爷说起的。他也很仰慕你,我呢,那时候呀,只盼能天天听到关于你的故事。”罗心道。 “郭爷爷?他是谁呢?”李萧儒问。 “我也不知道,是郭爷爷和干爹干娘一起收养我的,我却是弄不懂他的来历,他也不说。”罗心黯然说,“现在,我不知道郭爷爷怎么样了,也不知往哪里找去。” “王爷有没有问起你的来历?”李萧儒道,“也许郭爷爷他有自己的苦衷吧,我们就不必去打扰他老人家的平静的生活了。” “刚见面的时候,王爷有问过,我没有明说。干爹干娘待我恩重如山,视如已出,我不便在外人面前说他们只是我的养父母。”罗心幽幽说道:“大哥,我该不该这样?” “你是对的,世上纠葛太多,罗伯父伯母一番疼爱,该当记在心上,其实谁亲生不亲生已不太重要。”李萧儒为免罗心陷入忧伤回忆,试图转移话题,“那时,郭爷爷说了我的什么事来着?” 罗心脸红红的:“就是说了你大闹皇宫的事啦。” “啊呀,我知道了,你那时就开始喜欢上我了。”李萧儒嘻嘻地笑,手臂揽得她更紧,大有“你原来早就预谋接近我”的意味。 “啐,少臭美了!”罗心轻轻笑着,羞红了脸,说:“那时我才多大?充其量只是仰慕和钦佩,哪里有爱了?不过,想不到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就有一点点的心动了。这是很奇怪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明白你这种心情,因为我也有。”李萧儒托起她的脸,定定地望着她,“我感觉我们,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 罗心娇羞地点点头,闭上眼。她的心里也有一种与李大哥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不好直说出来罢了。蓦地,感觉鼻间闻到李大哥的浑厚的气息贴近,接着自己的两瓣嘴唇就被李大哥的嘴堵上了。罗心的身子起了一阵颤栗,这颤栗是陶醉也是温馨。 久久,缠绵着的两个人才分开。罗心娇羞不胜,低声道:“大哥好坏,占人家便宜。”李萧儒一时冲动,也闹了个面红耳赤,道:“心妹可别怪我,只因你太美了,我心动不止呀。”两人连日来共患难相扶持,已经亲密异常,两颗心系在一处了。罗心闻言,又羞又喜。 夜色逐渐凉了,天更冷。罗心担心李大哥的身体,乃催促着她回转厢房休息。两人的厢房相临,这是张大娘特别吩咐秋云安排的,以便两人有个照应。天亮时,罗心洗漱完毕,来到李萧儒房中,却见李大哥闷声坐在桌子上,桌子上横放着一个敞开的油纸小包,包里面是一棵干枯的小草,不是“七叶紫仙草”是什么? 李萧儒见罗心进来,抬起头来说:“心妹,我看这‘七叶紫仙草’倒是相当麻烦,必须在温火里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有药效,我想清楚了,咱们多蒙王爷错爱,总不能在人家屋檐下藏着救命药草不放,不如先跟王爷商量着办,等药草制作成功了再作打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既然让王爷“知道”仙草,自也是相当于“默送”了。李萧儒心中想道:“我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不如以这‘七叶紫仙草’换取王爷的交情,让王爷认了心妹这个干女儿,万一异日我身遭不测,心妹不至于孤苦无依。”他心中这番打算,罗心哪里会知道? 罗心一则为李萧儒担忧,一则为王爷担忧,内心委决不下。一草不能两用,唉,这份心思,可有得苦了。 李萧儒安慰罗心道:“我的身子不碍事,这多年都过来了,还急在一时?待找到松云道长,就有救了。” 罗心还想再说话,李萧儒拉着她的手,朝平顺王爷的寝室走去。王爷一见“七叶紫仙草”,脸现吃惊,道:“想不到,这‘七叶紫仙草’会在李少侠手中。”罗心道:“王爷,这‘七叶紫仙草’本来是有两棵的,一棵早就为霍雄所得,那日在客栈中,你料的不错,他真是想独吞仙草。”王爷叹口气,目露悲伤:“想不到,我与他结义数十年,终究比不上你们两个年轻一辈。” 王爷有感而发,毅然命令全府上下好生准备,今天晚上要正式收认罗心为义女。一面对李萧儒道:“李少侠,我知道你是个重义气的青年,这‘七叶紫仙草’你也有所用处,我就先收着炖好,七七四十九天后自该为你服用。”李萧儒不依道:“王爷,我的身子还撑得下去,这草你用了吧。”王爷道:“这如何使得?第一,这仙草是你所得,第二,我这把老骨头,哪一天归西了也不知道,你年纪轻轻当更有用处。”罗心愣在旁边,默默垂泪。李萧儒摇摇头,不知为何,自一见王爷,他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触,或许是因着罗心的关系。 晚上,李萧儒不便出面,闷在房里。而平顺王爷府上下,已经热闹成了一团。京城附近商贾大户、达官贵人,闻说王爷要收认义女,纷纷备礼前来道贺,王爷坐在朱红檀木描金镂花王座上,频频向前来道贺的诸人点头致意,一边轻轻地咳嗽,显见得病体不轻。但是他的神情是相当愉悦的。 这一次霍雄不在宴请之列,一方面为着李萧儒的安危着想,一方面他终究不耻霍雄之为人,两人的早年结义之情早就淡化无遗了。而大将军夏旷添,毛遂自荐,自来讨一杯水酒喝,其子夏光也尾随其后。大将军莅临,王爷自然很高兴。 罗心坐在王爷身旁,今天她的打扮格外地引人注目,只见她外披一件鲜艳的朱红罗裳,下身着曳地长裙,腰系一条锦色绸带,头绾流云钗笄光艳,脸若桃花眉如柳叶,顾盼之间,连带着娇羞,真让人感觉楚楚动人。 拜认仪式很简单,罗心跪在王爷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说道:“义父,请受女儿三拜。”王爷笑呵呵地坦然接受。罗心又手执酒杯,为王爷斟了满满三杯酒依次送上,众人待王爷第三杯酒喝完,齐声鼓掌欢呼。罗心想起自己的养父养母,一时感触良多,悲从中来,强抑着不在脸上流露。 客人对这位小姐赞不绝口,有的问:“王爷,她是何地方人?这么地出色娴淑!”有的说:“京城郊区的上源村有一户人家,他家的闺女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看小姐的长相,倒也有几分相像。”众说纷纭,王爷笑而不答。他只知道她是罗心,知道她善良娴淑父母刚刚双亡,这就足够了,今后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闺女了! 王爷目注众人,朗声说道:“小女年仅及笄,与我一见投缘,所以才有今日之聚。现在,我为义女取个小名叫落晴,今后她就是我平顺王爷府的小姐了!”刚一说完,罗心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落晴”份量不轻!她一时猜不透王爷的用意,当真惊喜交集。 实则,平顺王爷思女心切,眼见罗心讨人喜爱,下意识里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女儿,以告慰自己的心思,并无其他意图。大家听王爷说完,又纷纷上前恭贺。 夏光随在其父身后,神情依依地望向罗心,道:“罗姑娘……啊不,落晴小姐,今天真是好日子,我一大早闻得你的事,像急急奔来了,这果然是真的!”罗心浅浅地一笑,说:“那就有劳各位奔波了。” 一句“各位”将夏光囊括了进去,一种不被重视的感觉令他好不懊丧,他偷偷地瞥一眼罗心,但见她玉容憔悴清丽动人,这种风姿是自己生平仅见的,一颗心早就飞到这姑娘身上了,不禁暗暗为自己感伤,面上想再说些话,又不好说,愣是退到一边儿。 场面热哄哄,罗心人在宴厅当中,心思早就飞到了李萧儒身上,想道:“不知大哥现在做什么?他一个人一定闷了。”好不容易待到大家散去,罗心正想退出宴厅,忽闻得秋云跑进来恭声道:“启禀王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这王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王爷不敢怠慢,亲自起座迎接,一面道:“王公公别来无恙?今日多蒙公公大驾光临了!” 这王公公红脸胖躯,眼小睛凸,说话尖声细语,闻言道:“咱家领受皇上御旨,所以来晚了,请王爷恕罪。”平顺王爷呵呵笑道:“公公这是何罪之有?多蒙公公抬爱赏脸呢。”急忙吩咐厨下,再去整顿一桌上好酒席上来。 王公公甫一入厅,就被罗心的美貌惊住了!他愣是瞧着罗心,目光定住了,好半晌才说,“果然是绝色女子!”罗心脸上飞起一朵不自在的红云,心说这太监好不知羞,对这个王公公直有说不出的厌恶,又不便拂逆而去,只得说道:“公公过奖了。” 不多一会,酒菜上来,王公公也不客气,一边吃饭,一边尖着嗓子道:“今日皇上又有御示,王爷你知道否?”平顺王爷摇摇头,说:“哪里会知道。”王公公道:“皇上久处国事,终究疲累,今日心血来潮,欲再从民间选立一位妃子,须当非有天仙国色之姿不可。这副担子便委派在咱家身上了。”平顺王爷不疑有他,说道:“这个,可就有劳王公公了!王公公终日为皇兄的日常起居操持,当真让人好生敬重。” 王公公眯着眼,乍一看,仿佛鼻子上方留着两道细缝,此时从这两道细缝中透出数点绿光,望向罗心,嘿嘿地笑了一下,问罗心:“小姐是哪里人氏?” 罗心说道:“是城郊上源村的,先父姓罗。” 王公公“啊呀”一声,眼中的那两条细缝开大了些,眸光亮了起来,“莫不是上源村的罗心姑娘?” 罗心点头应是。王公公惊喜地叫道:“原来是罗姑娘,咱家早有耳闻,嘿嘿早有耳闻。” 平顺王爷陪坐一边,越听越觉得这王公公口气不对,忙道:“王公公,现在她的小名叫落晴,是本王的义女了,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话未完,重重地咳嗽一声,罗心赶忙挨到王爷身侧,担忧地为他轻轻地捶背。 王公公目注平顺王爷,眸中光亮一闪,说道:“王爷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贤惠的干女儿!现已天色不早,咱家就先告退了。哦,皇上交托的事儿,咱家还正在殚精竭虑呢,这举国上下,美女如云,真正国色天仙的女子却是少之又少,这可是个大问题。王爷若有良策,还望不吝指教。”说着,施礼起身。 平顺王爷也站起身,摇摇头,“本王哪里会有什么良策?王公公是个大忙人,这不,才刚刚坐上酒席,却又要另忙他事了!恕本王不远送。” 王公公走后,平顺王爷的脸上浮现一抹忧色。罗心厌恶这个王太监,眼见他走远,才悄悄地呼出一口长气。这口气憋得久了,叫她十分难受。 罗心在厅堂里呆久,挂念李萧儒,这时显得心神不宁,平顺王爷瞧出,缓缓道:“晴儿,你自去吧,李少侠那边,好好照看照看。”罗心对王爷突然地改口称呼,稍稍诧异,也没往心里去。也许这才是“想当然”的称呼吧,她想道,王爷真是老了,唉,我当好好尽一尽为人之女的责任和义务。 罗心口中答应,想走不走,王爷轻声唤来两个婢女,向罗心说道:“义父这边无妨,自有下人照顾,你去吧。”罗心才举步走去李萧儒的厢房。 房内灯光明亮,李萧儒趴在八仙桌子边沿,闻听罗心的脚步声,倏地睁开眼,罗心微笑说:“大哥,你吃过饭了没有?” 李萧儒拉过罗心双手,说道:“吃过了,今天外面一定热闹,王爷当众宣布认你为义女了吗?”罗心笑道:“不仅如此,我还成了‘落晴’了呢!”遂将厅堂里的事说了。李萧儒皱眉道:“这个夏光有没有问起我来?”“当时闹哄哄的,就是想问,恐也不容得他问了。” 李萧儒的目光落向窗外,窗外是几棵杉树,一道细细地弯月悬在天际,天空中有几颗发亮的星,仿佛还能望见寥寥几片白云,一切都很平静。他缓缓地摇摇头,心忖:夏光这个人,莫要瞧出了我的来历,教王爷为难。 罗心的眸光一刻也不离开李萧儒的脸,“大哥,你又有心事了吗?——今天的伤势好点了没有?”李萧儒理解她的忧心,故意伸了伸懒腰,以表示伤势好转,不想无意中扯动背后伤处,登时疼得脸上痉挛起来。“大哥,你瞧你,装的什么好汉,想故意装作,来蒙我是不是?”罗心噘起嘴,脸上佯作嗔怪,心里实已在担忧害怕。 “咳,我没事,真的,没事。”李萧儒的脸容很快回复自然。罗心才又说道:“刚才也真别扭,朝廷的王太监,絮絮叨叨说了一把子废话,又说皇上又要选什么妃子,这是哪门子劲?皇上的嫔妃还嫌不够多吗?” 李萧儒笑说:“皇帝老儿肯定不会嫌多的。”提起“皇上”,想起家仇,他的脸色不觉间又沉下来。罗心没有留意,幽幽地说:“那么你呢?——你们男人都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劣根性,你能例外吗?” 李萧儒道:“尽管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饮。如今你是‘落晴郡主’了,我高攀还来不及呢,似我这种病恹恹的人,除了你,还有哪个傻子想要?” 罗心轻轻地捶着他的胸口,羞道:“好啊,你居然骂我傻子!” ------------ 第二十五章 松云道长吐玄机 夜色朦胧,罗心在李萧儒房中,两人情意绵绵,忽然李萧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罗心道:“大哥,我瞧你始终放不开心怀的样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明说的吗?” 李萧儒摇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放不开的事?”——一想起未来,他的心里没有一个谱,满门惨祸,十七年来记忆犹新,而前途多桀,我跟心妹又该如何自处?可千万别误了心妹! 罗心道:“我感觉得到,你的心境很矛盾。”幽幽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初我们刚刚见面,你为什么要故意装作冷淡,其实你的心里是在意我的;而现在,有时你会装作开朗乐观,实际上你的心依然矛盾,这是为什么?” 李萧儒道:“不知为何,心妹,我仿佛有些害怕爱情,你是个好姑娘,这以后跟着我,多半苦痛大于安逸。”想起来,他怎能忍心? 罗心拉起他的手,他的宽大温暖的手掌顷刻间就把她的小手给包住了,握得紧紧的。罗心坚定地道:“大哥,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快乐,不管未来如何,我们一起承担面对好不好?你不要因为我而自责自恼。” 两人正在互述衷肠之际,窗外的杉树旁边,忽悠悠飘落一条颀长的人影。夜色朦胧中,这人影白髯飘飘长相清奇。他的目光投向屋内的罗心和李萧儒,喃喃地道:“落晴,落晴,只怕‘此情’已经不晴!” 李萧儒蓦地回过头,便一眼瞧见这个不速之客。他是一个道人,头绾道髻,背携拂尘,好一副仙风道骨。罗心也回过头,注意到了这个人,又羞又急地挣开李萧儒的怀抱,两个人相继走出厢房。罗心轻啐道:“你这道人好坏,站在人家房外,偷听人家说话!” 那道人微微一笑,说:“贫道也是刚来,谁说我偷听你们谈话?却不知谈了什么话?” 罗心当然不能回答,窘着脸,愣在一旁。 白髯道人又说:“你就是落晴郡主?平顺王爷的女儿?” 罗心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是,又不好说是。 白髯道人皱皱眉,道:“究竟是,还是不是?” 李萧儒忍不住接口道:“你是什么人?这重要么?” 白髯道人摇头,表示不重要。罗心道:“我只是王爷刚刚认领的义女,我本不叫落晴,是叫罗心的。请问道长是王府里的人吗?” “不是的,贫道来找这里的管家张大娘。”白髯道人道,“麻烦二位带我去见一见她吧。” 于是这道人就见到了张大娘,当然是李萧儒和罗心带去相见的。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人会是江湖闻名的——松云道长! “五台山的松云道长?”李萧儒听张大娘说出这个名字,愣了愣,确实很意外,抑或巧合,“你就是松云道长?”他的声音已在微微地颤抖。罗心伴在他的身侧,也激动难抑地望向松云道长,说:“松云道长真的到这里来了吗?”她想起“玄云正气录”,心里一急,有点说不上话,但是神情是雀跃的。这自然是因着“玄云正气录”与李大哥的伤病密切关联的缘故。 松云道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罗心,颇有些讶异于她的容貌,而眼光既有惊异,也有忧虑——点头应道:“当然,贫道就是松云道长。” “啊——”罗心惊喜地,憋住想要问出秘笈的冲动。李萧儒一向镇定,此时也感觉自己有点激动难抑,暗想得找个机会向这位道长谈谈,但是怎么谈?人家的孤藏秘笈岂会轻易外露!不由又喜又忧。 张大娘在一边道:“小姐,您认识道长?” “啊,不认识,但是听说过,道长是个侠义心肠的好人。”罗心为了讨好这位白髯老道,说道:“真的,小翠姐姐说,道长待人是最好的了,又慈祥,又和气,又非常大方。” 松云道长不禁呵呵一笑,摆摆手:“那是小徒乱说一气,贫道哪里有这份能耐?” 罗心道:“小翠姐姐就是……李大哥的姐姐。”说完,将李萧儒“很重要似的”介绍了一番,意在拉拢关系。 “唉,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小徒的事。”松云道长脸色泛白,如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张大娘与松云道长是素交,昔年得松云道长指点,曾在医道一行得益不少。这次松云道长来京,意在打听小翠的下落。张大娘久居京城,其父是皇宫御医,她本人是平顺王爷的亲信管家,消息不可谓不灵通,也不知小翠的下落。 松云道长皱皱眉,喃喃道:“既无来京,那会去哪里呢?” 李萧儒心急翠姐姐的安危,将济南城小翠失踪的事说了。松云道长沉吟良久,叹口气:“看来必是出意外了,只是偌大江湖,人海茫茫,徒自让人担忧!可惜我时日无多,难道竟见不上爱徒最后一面?” 这话一出,众皆大惊。大家问起,松云道长沉吟不语,却目注李萧儒道:“李少侠,令师可好?”李萧儒回答:“已有年余没有见面了,师傅外出,至今未回。”松云道长抬头望望天色,夜已晚,张大娘早就为他备好宿房,就在李萧儒的厢房对面,当下领着他休息去了。 李萧儒和罗心正待回房休息,松云道长叫道:“你们两个先别走开,我来为李少侠把个脉。”李萧儒和罗心依言重又进去,房间只剩三个人。松云道长望望罗心,又望望李萧儒,似有感触,抓起李萧儒的一只手,把起脉来,良久不语,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松云道长才松开手,缓缓地、郑重地道:“脉象微弱,筋与气错乱相冲,唉,这本接近死脉,却如何能活这么久,真乃奇迹!”又撩起李萧儒的上衣,只见后背命门穴上犹有一个深红色掌印,问:“这个掌印有多久了?”李萧儒答道:“差不多四年了,道长有何见解?”“四年之久,掌印不退,色犹鲜红,霍雄真是好厉害的功力,少侠如无内功护脉,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了!” 罗心急道:“道长您看有无好方法救助?”松云道长摇摇头,默然不语。罗心情急之下,顾不得了:“听说道长有一部‘玄云正气录’,不知……”一说起“玄云正气录”,松云道长脸色遽变,忧伤浮现。李萧儒从怀中摸出杨啸鹏老哥儿的玉佩,将杨老哥罹难的事说了,众人免不了唏嘘一番,松云道长悲痛地道:“啸鹏是贫道的嫡亲侄儿,想不到他也为贼人杀害。” 李萧儒羞愧地道:“道长,这事因我而起,杨老哥……可以说是被我害死的。” 松云道长道:“士为知己者死,为侠义事亡,生死有命,得其所哉,这原不能怪你。”幽幽悲叹一声,道:“贫道老了,任何武功秘笈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委实,‘玄云正气录’是千古难见的武学心法,习之能够顺心脉宁气血,对李少侠的伤势功效奇大,比起‘七叶紫仙草’犹有过之。可惜的是,贫道保不住这秘笈,现在已经落入他人手中了!” 李萧儒大惊道:“还有什么人可以从道长手中夺得秘笈?”这话倒不是怀疑松云道长的意思,松云道长前辈高人一言九鼎,自无说话诓骗后辈的道理。 罗心却比李萧儒更吃惊难过,颤声道:“道长,这……这是真的吗?那秘笈落入谁的手中?”才一说完,泪珠儿已不自禁地滚落,心如刀割。“难道李大哥的伤无救了吗?不要啊,我还要大哥陪我一辈子的,我们共患难了这么多次,老天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人?” 松云道长的眸光暗下来,烛火摇曳中,李萧儒感到这个白髯老人的身子在轻轻地打颤,良久、良久,才听见他说:“说来惭愧,贫道可以自诩功力通玄,却摸不透对方来历。那日是在子夜,对方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武学出神入化,直有一派宗师气质,只不知这么个高绝的人何以会效江湖宵小的行为,意图夺取他人秘笈?——唉,武学无止尽,野心膨胀之下,高人便当不得高人了!”他微微地顿了一下,又接下去说道:“那夜此人先已乘巧夺得秘笈,而我们拼斗三百多个回合,那人始终不肯显露本门功夫,怕我认出他的武功路数,于是改为想以内力取胜,这一番施出内力,却是两败俱伤!如今我的心脉已断,靠着仅存的一丝内功修为护体,料来熬不过年关,对方纵然武功高绝,也绝计见不到明春的煦阳,唉,这是何苦呢?” 李萧儒和罗心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那该是一场怎样的拼斗?而年关将近,也不过二十几天,难道这么两个武学奇人真要命丧黄泉?李萧儒难过地道:“天底下,能跟道长一较高下的人并不多,道长您……” “人均有一死,逃不了的。”松云道长倒看得开,“只是这‘玄云正气录’我也是近年所得,平日里忙着事务,一直没有时间研习,否则还可授予李少侠,如今却是没有办法了。”叹口气,又道:“秘笈落入谁手,实也难知,除了令师和武林七大门派掌门人,霍雄和黑道魁首廖尚勇,都有那份功力,个个是难缠的人物,这就不好办了。” 罗心闷在一边,只觉心头哽咽,一句话也不说。夜已深,大家分别归房休憩。可是哪里能睡得着?天明时分,王爷听说松云道长来访,亲自设宴款待,席间就王府后花园怪石齐焚之事请教松云道长。 松云道长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实是世外高人,听王爷问起,望向罗心和李萧儒,又回目王爷,默然良久,才道:“落晴郡主,貌相绝色,王府异石,奇情表征。莫问世间分与合,天上人间有定数。乃福?乃祸?罢,罢,此情乃天作,璧合在人心。”言罢,振臂而起,也不管众人诧异,扬长而去。 王爷回味着松云道长的玄意,直到松云道长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回过神来。这类高人,来去无定,他也不以为意。罗心和李萧儒想到这一分别,松云道长便要仙逝,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也不由得暗暗神伤。 吃过饭,王爷与李萧儒议定,马上开炉炼药,“七叶紫仙草”放进锅炉之中炖煮,由张大娘全权负责,中途不能断火。因“七叶紫仙草”坚韧异常,需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温火里熬煮,致其糊状药香扑鼻才算大功告成。 罗心自松云道长走后,心思更重。李萧儒何尝不是?小翠姐姐、小天、牛大哥等人下落不明,师傅奔波在外,也不知咋样,他一刻也放心不下。有时他真想不顾一切重入江湖,但如今这么一个病体,还谈何江湖?连最起码的“闯江湖”的资本都没有! 罗心来到后花园里,那两尊怪石被雷电击中之后,早就不复原来模样,王爷想念女儿,不忍将其清理出去,现在还能看到这些残碎的石块。这是怎样的人生预示呢?是预示落晴郡主的人生吗?千苦奇石,生具灵性,二者合一,这就是“奇情表征”?——松云道长的话意模棱两可,让人不懂。 罗心坐身于花园小亭里,瞥眼瞧见花圃里的腊梅花,它们开得真是鲜艳——傲冰雪,凌朔风,翘首于寒冬。而人的生命能耐到几何?李大哥呢?——他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忍着重伤三四载,如今三天发作一次,这种苦楚,岂是人所能挨的! 蓦地陈佑的声音响起,“小姐,小的拜见小姐。”罗心回过头,道:“陈大哥快快请起,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陈佑立起身,恭声说道:“小姐,这是应该的。” 罗心也不跟他计较,问道:“这几日陈大哥到哪里去了,自那日回来,都不见你跟刘大哥张大哥的人影。” 陈佑道:“近日王爷另有吩咐,小的跟刘兄弟张兄弟办事去了。多谢小姐挂念。” 罗心道:“这几日我待在王府里,也不知外面的情况,张大哥可知民间里有什么风云没有?” “回小姐,小的不是很清楚。哦,近日皇上欲选立妃子,自民间逐层挑选,没一个中意的,听说王公公为此事还被皇上训了一顿呢。” 罗心心里暗想:“这王公公看也不是好人,贼眉鼠眼的;皇上也不是好东西,后宫佳丽三千,还要闹腾到民间来?”只听陈佑又说道:“小姐,刚刚在王府外面,夏光夏公子说有要事求见小姐,叫我前来通融通融,小姐是去呢,还是不去?” 罗心没好气地说:“夏光?他有什么事要见我了?” “这个,小的也不知。不过看夏公子的脸色,仿佛真有急事。”陈佑道,“而且夏公子说,小姐务必要去,不然可能会后悔。” “好吧,你出去跟他说,我随后就到。”罗心想了想,终于说。 ------------ 第二十六章 忧从心起 罗心紧随陈佑身后,来到王府大门外。果然,夏光伫立在那里,神情有些焦急,一见罗心,又有些兴奋、有些拘谨。罗心道:“夏公子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夏光左右望望,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小姐可肯随我来?” 罗心犹豫着,望向陈佑,陈佑道:“我随小姐一起去。”罗心才点点头,跟着夏光来到一处客栈,进入包间里头。 罗心眼见夏光一路小心谨慎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嗔道:“夏公子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别要磨磨蹭蹭。” 夏光招呼罗心和陈佑坐下,才吁口气,说:“落晴小姐,大事不妙了。” “哦?”罗心的脸色变了变,意识到这事可能跟李大哥有关,道:“你说吧。” 夏光不说话了,伸出手来,掏出一张黄色的纸张来。罗心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原来是一张画影绘形的特级通缉文书,上面李萧儒的头像,画得相当逼真。“这是怎么回事?”罗心和陈佑几乎异口同声地、疑惑地问夏光。 “这样的通缉书,京城上下怕不贴有成千上万张。”夏光目注罗心,“请问小姐,你真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吗?怎的跟这个人这般相像,而且一样的病态恹恹!” 罗心不置可否,她的心因为震惊而怦怦地急速跳动。 “唉,霍雄跟上官莲,一路循踪觅迹,已经确切地得知,朝廷钦犯李萧儒,已经混入京城!所以现在京城上下,已不是他的安全之所。也许王府是最安全的,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夏光又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心问。 “我是为小姐着想。”夏光期期艾艾地,又说:“因为,我爹昨天受皇上钦命,负责这一次的‘剿李’行动,我夏光虽然不才,但是为小姐的安危着想这是真的,望小姐千万别跟李萧儒扯上任何关联。”他的表情很认真。 罗心又惊又怒,道:“我的事不劳夏公子费心,还望夏公子多多海涵,莫要陷害我李大哥。” 罗心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说得太明显。夏光不自在地思忖着,点点头,道:“我答应小姐。”口气顿了顿,又道:“落晴小姐,还有一件大事,听我爹爹说,皇上立妃的事一直没有着落,昨日上早朝,皇上居然亲自指定要见一见上源村的罗心小姐,说久闻芳名,直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特御令王公公务必尽快办好此事。” “什么,皇上要见我?”这番话,只听得罗心倒抽一口凉气,一抹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心里恍若塞进一团冰块,又凉又麻,好半晌说不出话。 陈佑的脸色遽变,不由忿忿地道:“莫忘了,现在罗心小姐已经是王府里的落晴小姐了。” 夏光也是脸色煞白,仿佛对皇上欲面见罗心的事也极不情愿似的,“问题是,皇上要见的是罗心,现在的落晴小姐与王爷是没有血源关系的,即使皇上知道这事,也可能只当她是罗心。王公公一心讨好皇上,焉能不尽心办事?” 罗心和陈佑哑口无言。 谢过夏光的透讯之情,罗心和陈佑怏怏回到王府。王爷正在寝室里疗养身体,李萧儒在厢房外的回栏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一见罗心回来,急急说:“心妹,刚刚你到哪儿去了,王府上下都见不到你的身影。” 罗心脸色苍白,期期艾艾地,不知该不该把夏光的话转说,“我……刚刚出去外头遛遛,这……大哥,最近外头风声紧得很,你千万不能抛头露面引起别人的注意。” “什么?”李萧儒警觉地扬起眉头,“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罗心不自然地笑笑,力求镇定,“大哥,你的伤……”说着,忽然趴在李萧儒的肩头哭泣起来。李萧儒皱眉道:“心妹,你这是怎么了?” 罗心摇摇头,泪水不停地滑落面颊,把李萧儒半边肩膀都濡湿了。这时候,小丫鬟小月走过来,一眼瞧见,愣住了,就站在不远处,想走近也不是,离去也不是。这小月是王爷新近拨给罗心使唤的丫鬟,乖巧伶俐,甚是讨人喜欢。 罗心看见小月,只得从李萧儒的身上挪开。小月回过神,道:“小姐,王爷有吩咐,叫您快些到前厅去……好像是王公公来了。” 罗心的脑际“嗡”地一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却想不到会这么快。当下忐忑不安地随同小月来到前厅。李萧儒望着罗心的背影消失,重重地喟叹出声。 厅堂里,平顺王爷正陪同王公公在喝茶。王公公一见罗心,两眼亮了起来,道:“小姐,恭喜恭喜。”平顺王爷皱皱眉,想说话,又忍住了。罗心冷冷地道:“王公公好甜的口气,我有什么喜事了?”王公公尖着嗓子,嘿嘿笑着说:“皇上听说王爷新近收认了一个义女,甚是高兴,因此想见一见落晴小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罗心反问道:“真的只是想见一见我?”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不打诓语,请小姐做做准备吧,三日后随我进京面圣。”说罢,告别王爷,出府而去。 平顺王爷待王公公走远,重重地哼了一声,愁眉深锁。罗心担忧地道:“义父,这……这王公公说的可是真的?”王爷点点头,道:“是真的,但愿别无他事,你准备一下吧,三日后面圣去,皇命如天,唉!”说罢,垂下头,仿佛一下子又老去许多。 罗心搀扶王爷回寝室休息,转而来到炼药房。自上午开炉熬制“七叶紫仙草”,张大娘一直守在炉旁,一刻也不敢离开。眼见罗心走近,忙恭声道:“老奴见过小姐。”罗心不悦地道:“张大娘,你是府上的管家,何需对我这么客气?”张大娘低头应是,搬过一张檀木靠椅让罗心坐下,问道:“小姐今天有雅兴到处逛逛?这炼药房空气不好,小姐……”罗心摆手道:“这个没关系。这‘七叶紫仙草’难炼么?”张大娘道:“是的,水不能放太多,又不能太少,还要避免烧糊了,所以我一刻也不敢懈怠,必须看紧了。”罗心道:“这就有劳张大娘了。” 张大娘凝望罗心,一边朝灶堂加火,一边说:“小姐,你果真是上源村的罗心小姐吗?”罗心不觉诧异道:“我当然是,大娘问这话……”张大娘黯然道:“小姐别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过……小姐的长相倒有些似曾相识呢。”罗心“咦”道:“张大娘,这怎么说呢?”“唉,也许是因着缘分吧,小姐您的容貌与逝去的王妃娘娘倒有些儿相似。”罗心道:“这是真的?” 张大娘点头道:“这自然是真的,小姐父母早逝,家里还有没有亲人呢?”罗心默然垂下头,说:“有一位郭爷爷,可是眼下也不知怎么样了。”张大娘道:“哦?哪一位郭爷爷,他叫什么名字?”“这个……大概叫郭苍明,他的貌相很普通,但很慈祥,对我很好的。”张大娘道:“我们府上原也有一位姓郭的老人家,大家叫他郭老人家,跟随王爷有好几十年了,听说是王爷早年的救命恩人,只有王爷知道他的名字。平日里王爷嘱咐我们尊称他为郭老人家,对他甚是尊重。他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就因为太耿直了,不免迂腐了些。我压根儿有点瞧不起他。”罗心不由奇道:“他怎么个迂腐法,大娘您说说。” 张大娘叹口气,回忆说:“昔年,唉,昔年郡主出生不久,王爷唯恐郡主连累府上,乃命郭老人家偷偷将郡主放养外地,哪知这老人家,将郡主送与一位来京游玩的江南人氏,害得郡主从此杳无音信!本来我是敬重他的,自从此事之后,便小瞧了他。”“郡主流落江南,那是他亲口说的吗?”罗心问。 “是的,郭老人家说话从来无假,更何况在王爷面前?”张大娘喃喃道:“可怜的郡主,当日是我一手接生的,瞧郡主一副模样,是何等的可爱!他郭老人竟然狠得下心,也不劝劝王爷!”张大娘说这话的口气有些不对,颇有“犯上”的意味,罗心也不以为意,道:“这个郭老人家也许另有苦衷吧,也许劝不动……义父,那么他现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唉,死了,大约有一年多了。那一日从外面回来,不小心摔了一跤,自此留下隐疾,不久便去世了,什么话也没留下。王爷感激他的一生服侍,乃厚葬了他。”张大娘想了想,又道:“如今江南那么大,王爷想一心找着郡主,却哪有那么容易遂心?” 罗心听张大娘如此说,也没有往心里想去,暗道:“原来这里也有一位姓郭的老人家,将郡主送给了一位江南人。”安慰张大娘说:“大娘,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会和义父相见的。” 张大娘点头道:“但愿是这样。”两人正在谈着话,小月走进来,“咦”地叫道:“小姐,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外面有一位小姐要见您……”罗心岔口道:“是什么人要见我”小月道:“那人自称孙锦云,说是小姐的结义妹妹,她说小姐一听这个名字,会高兴得跳起来的!”——话未说完,罗心不仅仅“跳起来”,整个人就像是吃了活跃丸,连“蹦”带跑地从炼药房里冲出去,来到厅上,不见云妹,于是又“冲出”王府大门,眼前站着一个丽人,不是云妹是谁? 两人这一见面,又惊又喜,立时抱作一团,泪水也不自觉地落下来了。罗心回过头,怪起小月来:“你怎么不早点通报?怎么不先请云妹进府,却让她杵在这里晒太阳!”小月委屈地道:“小姐,这位云小姐她非要站在门口等你不可。她说要小姐您‘奔相迎,断屐齿’来见上这一面的。”孙锦云“嘻嘻”地笑道:“好姐姐,我是想试一试你还记不记得我了。”罗心道:“云妹还是这个脾性——啊,你身后的可不是慕容公子么?”孙锦云头也不回,道:“这跟屁虫,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真是讨人厌!” 慕容南就站在王府对面的一片绿荫之下,想走近来,又不敢。罗心忙打着招呼,他才似敢走过来,向罗心深施一礼,讷讷着,文诌诌地道:“小生见过小姐。那日小生被霍家兄弟曳走,后返回‘新风居’不见二位,深感不安。云妹还为此大骂了小生一场。”孙锦云道:“得了,别再丢人现眼了。” 罗心笑而不答,引领两人进府,与王爷见过面,又领去见过李萧儒。 孙锦云一见李萧儒,眼睛立刻就亮了,道:“我还以为李……李大哥跑哪儿去了,想不到,跟罗姐姐一起躲到王府里来了!”最近迭遇变故,不知道怎的,她的脑海里始终浮现起李萧儒的影子,挥也挥不去,以前见着李萧儒倒不觉得,自打分开,心思就开始不属了。今日见面,她怎能不喜? 李萧儒不作他想,暗道:“他是心妹的义妹,我自也该尊重些儿,可别像以前那般态度了。”心思电转,脸露微笑,请诸人入厢房落座了,自有使女上茶。大家再遇,自免不了一番感慨。 原来,孙运德误杀朝廷锦衣卫,携眷逃难而去,在杭州西湖边上另起庄院隐居起来。本来,孙运德以为霍雄会不择手段全面追缉,不料这事儿就此搁置下来。朝廷锦衣卫的尸体,也是霍雄暗里派人收去了。那一次,霍雄不待御令,私自行动,一方面因为“七叶紫仙草”,一方面仿佛对孙家存有“成见”,故此动武。不料孙运德及其手下,手脚厉害得紧,霍雄一击不成,急忙善后,一丝也不敢让皇上知道。这么说,孙运德不是白逃了吗? 不然,个中情由,霍雄、孙运德,或许李萧儒都已明白。如今孙锦云细细道来,也只不过是事情表征。饶是如此,也使在座各人吃惊了。过了一会,罗心道:“云妹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呢?” 孙锦云道:“家里自从出了事,刚开始风声很紧,我也不好再抛脸江湖,近日风声过了,爹爹才准许我出来找姐姐,但是人海茫茫,哪里找去呢?我想到昔日,姐姐一再提起京城平顺王爷府,所以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了,想不到真被我料中了!” 小月在一边笑道:“云小姐您还不知道,现在小姐已经是‘落晴小姐’了,王爷疼爱得紧,王府上下,谁也不敢得罪的大小姐呀!” 罗心道:“小月,别乱嚼舌根!”小月掩脸笑着闪在罗心身后。孙锦云已叫道:“姐姐,你现在是贵人了,可别将妹子我一溜儿踢远了,今儿我就来王府赖着不走了!” 这边厢,李萧儒跟慕容南坐着喝茶。慕容南天性内向怕生,话不多,偶尔说两句,也是文诌诌酸溜溜的。李萧儒心事重重,也不多话。他不时望望身旁这个济南第一富户的公子,感觉他的眼睛时不时闪过一丝让人迷惑的光芒,不知这是错觉呢,还是他本性如此? 忽忽三天很快过去,这三天罗心跟孙锦云无话不谈,同饭同寝,形影不离。罗心将皇上要召见的事说了,也阐明了自己跟李萧儒的关系。 孙锦云不再是孙锦云了,变得郁郁郁寡欢,自从罗心跟她说起李萧儒的一切之后。“这个天真爽性的丫头,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了?”罗心想道,“头天云妹还好端端的,怎么这两天忽然就忧心忡忡?”有时望见云妹面对李大哥发着呆儿,她的心里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或许,云妹是在为我和李大哥担心吧。”罗心想着,一手支着颐,倚在窗边。窗外是一片艳阳天,花园的莲池上,水波在阳光下潋滟着,闪着眩目的光芒。 罗心正在思忖间,忽闻得小月来报:“小姐,王公公来了。” ------------ 第二十七章 皇上垂青罗心中毒 罗心的心一紧,目光变得敏锐和焦急。小月又说了一遍:“小姐,王公公来了。” 罗心轻“哦”一声,颦眉道:“这件事,李大哥知道吗?” “李少侠并不知道。小婢已经照您的吩咐,将李少侠支开了。” “唉,免得让他担心,只能这样了。”罗心叹口气,缓缓地立起身,“那就走吧。” 王府正厅里,平顺王爷坐在描金镂花王座上,客位首座,坐着王公公,厅上两边儿,雁翅般并排着两队迎媛队伍,清一色的宫服,有的还手执宫里的礼仪物什,场面十足。罗心一瞧这阵式,只觉有说不出的反感。在一般人看来,皇上垂青那是何等荣耀的事,在她看来,却不啻一个无赖在对着她耍着横儿一般。 平顺王爷目注罗心,心神不定,默默无言,眼见罗心出来,身上仍穿着平素所穿的罗裳,不由皱眉道:“晴儿,皇上召见,这是何等的大事,穿着怎可如此随便?还不去换过衣裳。” 罗心恭声道:“义父,女儿自小便是如此,一时也不知怎么换法,不如就这样去吧,王公公,你说是吗?”罗心最后一句话,已面向王公公而言。 “……呃,这个……”王公公尴尬地一笑,“小姐花容月貌,本无须锦衣托衬。皇上急等小姐前去,还望小姐快些儿上轿。” 平顺王爷挥挥手:“去吧。”只说了这两个字,已显示他内心的忧急。罗心低声告退,出到厅外,一径地走出王府大门。身后紧随着王公公和那两列迎宾仪队。王府门前,也有两列宫队,早就备好软轿。宫中之物,华丽奢侈,宫女搀扶罗心坐上轿去,罗心只觉这轿真有说不出的别扭,瞧着都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当下几列人马汇作一处,浩浩荡荡地往皇宫方向而走。 皇上刚退下早朝,正在后宫御花园里赏玩,身边是大将军夏旷添陪同。皇上道:“今李萧儒贼犯已莅临京城,朕命你尽快捉拿,如今进展如何?”夏旷添惶恐地道:“回皇上,暂时未有贼人进一步消息,望皇上降罪。”皇上道:“朕命你接手此事,就是信任大将军的能耐,莫要使朕失望。”夏旷添作礼道:“臣多谢皇上重恩,皇上钦命,臣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现在虽没有擒得贼人,然京城上下已全面封锁,贼人必逃不开去,再假以时日,必然归案。”皇上点头道:“但愿如此。这李萧儒好生厉害,一日不除,朕寝食难安。”想了想,又说:“朕立妃之事,好让人着恼,这泱泱中华,美女如云,想找一个真合朕心意的,却是难办。今已命王公公前去接引罗姑娘,另有数十位美女一同面朕,朕倒要看看,究竟谁能夺得花魁。”夏旷添道:“皇上,这罗姑娘是否上源村的罗心姑娘?”皇上点头应是。夏旷添沉吟道:“这罗心姑娘微臣见过一次,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皇上定必喜欢。”“哦?”皇上微微惊愕,“爱卿见过罗姑娘?”“是的,微臣在平顺王爷府见过一次。”当下把平顺王爷收认义女的事说了。 皇上的脸色沉下来,思忖良久,忽地“嗤”地笑道:“如此也无关紧要,正可‘亲上加亲’。”正说着,有太监来报,说王公公已领着罗心小姐回到皇宫,正要求见。皇上大喜,急道:“快,快请相见。” 于是罗心就见到了皇上。这一次皇上故意折节赐恩,居然在御花园里摆开“选妃大典”,罗心愣愣地站在那里,前后左右是数十位从民间逐层挑选而出的美女,一个个美若天仙笑逐颜开,仿佛这生能脚踏御花园是最值得庆幸的事,内中独有罗心,衣着朴素,愁容惨淡,加之本来美胜诸女,艳压群芳,此时更显得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皇上的眼睛看得直了,连道:“真是个绝色美人,真是个绝色美人!”遂即遣退诸女,只留下罗心。罗心本在想着心事,这劳什子选妃大典,压根儿没去稀罕,不料误打误撞,正是因这一分态度,反惹引皇上的注意。 罗心眼看周围的美女一个个走离,有那嫉妒的,临走前还狠狠地瞪她一眼,似在怪罗心抢去花魁。罗心只能暗暗苦笑,心说这皇妃你们就过来抢吧,我要有什么用?我只要我的李大哥就行了。同时一面在发慌着急。当时装作不明情景,也要随众离去。皇上叫道:“罗姑娘,请留步,朕有要事相商。”——难得他这么“亲切有礼”,一边的夏旷添不由告退道:“皇上,臣……”皇上挥挥手示意他离去,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目光定在了罗心的脸上,仿佛迷住了。 夏旷添识趣走开,罗心无奈,只得上前见礼,她忽然灵机一动,装作脚底滑溜失准,一跤跌倒,立时把手掌磨破皮了,哎呀叫道:“皇上,民女无知,民女的手脚摔伤了,须得回去疗治,皇上……”皇上大急道:“罗姑娘,你受伤了吗?”赶紧一步抢过来,就要扶起罗心。罗心脸红红的,赶忙道:“民女须得回家疗伤去,望皇上恩准。”——罗心这一想法真是太傻了,皇宫里御医无数,何用这样子周折,舍近而求远?只听皇上微微地挥手致意,立有宫女前去叫唤御医来了。罗心不禁又气又恨,手掌心火辣辣地疼,脚跟也痛得厉害,料想大概是扭着了。 不一忽儿,御医匆忙赶来,见过皇上,细心地为罗心疗伤,一面向皇上回禀道:“启禀皇上,罗姑娘的脚筋扭伤了,手掌也磨破出血,上了药之后还需要静养休息数天。”皇上道:“朕命你尽快医治好罗姑娘的伤,越快越好。”御医应是。皇上亲自搀扶罗心回转寝宫,叫来宫女,拨了一座上好的楼房给罗心养伤休息。罗心弄巧成拙,心里叫苦不迭。 罗心这一跌可不轻,在床上躺了一天,还不见好转,眼睛所见,是一幕完全陌生的繁富景象,耳朵所听,是宫女们又恭敬又羡慕而又略带惶恐的问候应答之声。罗心的心真是苦不堪言,想道:“李大哥已有一日不见我了,不知会不会着急?哎呀,我这是何苦?”又想,“这皇上虽然威严,对我还是不错的,只是越这样越让我难以脱身了。”这一日,皇上亲自问候罗心三次,这在皇宫里是不多见的——并且已不再叫“罗姑娘”,而改叫“罗贵人”了。贵人的身份,当然是十分尊贵的,罗心却压根儿不稀罕。 皇上关切罗心的安危,宫里多半以上的人又妒又羡。内中有一位贵妃叫王玉琼的,得知此事,忙也亲自折节问候罗心,开口“姐姐”,闭口“姐姐”,实则年龄比罗心还要大着几岁。 罗心对这位玉琼贵妃又是感激又是不解。一问,才知是最近失宠的妃子,不由得替她难过。王贵妃垂泪道:“这宫廷便是如此,一朝得宠,并不能保终生幸福,唉,似我这种境遇的女人,在皇宫里不知还有多少呢!”罗心道:“这是我们女人的悲哀呀,生得美又有何用?进入皇宫里来又有何用?”王贵妃的眼睛亮了起来:“罗贵人怎么说出这种话,要是皇上知道,那可是不得了!咦——瞧你的神色,难道是被迫来到这里的?”罗心点头道:“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谁料想皇上竟也……唉,这样待我,我也是没法子。”王贵妃低低地“哼”了一声,道:“皇上自有他的喜好,最近忙于选妃的事,而冷落了我。他日谁要得宠了,保不了还是一样的结局,罗贵人,你有什么想法?”罗心心乱如麻,摇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但愿皇上别要看上我就得了。”王贵妃默不作声。 一天,两天,三天,皇上每日里照例亲**问罗心,好心关照御医别怠慢了。罗心忧心如焚,却是走不脱,心里挂念李萧儒的伤势,又无法明言。这三日,皇上连看都没有看王贵妃一眼,有时在罗心的房中见了王贵妃,也只作不见,一径地问候罗心的病情。有一次竟然执起罗心的手,情意殷殷。罗心羞急地忙抽回玉手,王贵妃僵在当场,脸上的神色难看极了。 罗心在床上躺了三天,照理说什么样的扭伤都已差不多好转了来,哪知到得第四天,只觉头昏脑胀口干舌燥,一丝力气也无,脸色苍白得可怕,随后昏迷过去。御医急忙把脉,战战兢兢告知皇上说除了扭伤,想不到还有内疾。皇上听了,勃然大怒,怪他医术不精,当场喝令锦衣卫,痛打御医四十大板,即刻逐出皇宫。罗心醒后,得知这事,禁不住暗暗心惊,想道:“伴君如伴虎,咳,我可害苦了这位老实的御医。”皇上以为罗心会感激涕零,好生安慰了她一番,立刻传令换过一位御医上来。 不一会儿,御医张秋衡来见。他是宫里资格最老能力最强的一位御医,甚得皇上赏识。他慎重地为罗心把了脉,好半晌不语,皇上急问道:“如何?”张秋衡嗫嚅着,说:“皇上……罗贵人她……这个,乃是中了奇毒所致。”要知道这句话份量极大,在皇宫中毒,影响之巨不容忽视,而张御医若有一句话说错,便有可能人头落地。皇上听了这话,脸色立时阴寒下来,皱着眉,忽又问道:“快诊诊看,这是何时中的毒?”张御医又仔细把了罗心的脉搏,然后命宫女翻开罗心的眼皮和嘴唇,好一阵子观察,才肯定地道:“回皇上,是昨天中的毒,是一种罕见的百日断魂毒药,臣目前没有办法医治,但臣会尽快找出解毒方法。”这意思是说,是在皇宫里被人下的毒,而且此毒难解。皇上铁青着脸,目注罗心,又缓缓回过头,朝身边的每个人瞧过一眼,被瞧的人都禁不住心里“怦怦”地跳,尔后听得皇上突地吼道:“传锦衣卫统领!” 霍雄闻令而来,皇上怒道:“霍统领,你身为锦衣卫统领,掌管整个皇宫生命安全,如今罗贵人遭人毒手,这怎么解释?”霍雄跪地求道:“皇上,臣罪该万死,臣委实不知这事,望皇上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效死也要查出凶手!”皇上叹口气,软了口音:“朕给你十日时间,若到时查不出下毒凶手,朕唯你是问!——谁不知罗贵人是朕垂慕已久的红颜?哪一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朕倒要看看他有多少个胆!” 霍雄领命而去,着手调查罗贵人无故中毒的事。皇上目不转睛地依在罗心身侧,望着罗心苍白的容颜,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模样,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焦急。罗心微微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道:“皇上,民女自知皇上错爱……然而民女身贱,自感受用不起……世间美女多如过江之鲫,比民女美貌娴淑的女子多的是……还望皇上再次赐恩,准民女回家去吧。”她心里记挂着李萧儒,知道自己身中奇毒命在旦夕,忍不住想要再见李萧儒的冲动,曾想道:“若是就这样与李大哥永别,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那岂非死不瞑目?可是,李大哥若得知我中毒待死,他一定会很难过,那又令我不忍。嗳,我只说是寻常小病,再见他一面就悄悄走开吧,就最后一面也好。”想了许久,犹豫许久,终于向皇上吐露出来。 “这怎么行呢?朕放心不下呀!”皇上忧形于色,道:“罗贵人,你先好好安歇,朕一定找最好的医士为你治病驱毒。”说罢,默默掉头而去,传令张秋衡,务必尽快配出解药。张秋衡心里发急叫苦,嘴上不敢违拗,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 悠悠再过三日,罗心身上的毒素越见厉害,她躺在软榻上,本来如水的双眸,现在已经黯然无神了。这几日心思电转,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王爷和李萧儒。“难道,我罗心的命就这么薄吗?竟从此再也见不到李大哥和王爷了吗?”每每想到这里,双眼就涌出泪水来。 经过这些日,罗心已知道皇上已不可能放自己回去,可能也会向平顺王爷支吾搪塞这事。毕竟罗贵人在皇宫内遭人毒手是不大光彩的事。这一日,罗心暗下决心,遣退随侍宫女,而锦衣卫方面,多数被大统领霍雄派去调查百日断魂毒药的事——所以罗心觑个空隙,悄悄掩身出来,踉跄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行出寝室,来到贵人楼外。外面阳光充足,罗心深吸一口气,忽然她的眼角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 第二十八章 宫廷纷乱(上) 罗心悄悄潜出“贵人楼”,北风吹飘着她的发丝,吹透了她的单衣。她的头发零乱着,衣裳很单薄。一时心急,只顾从睡榻上挣扎起来,寻机回到王爷府上去,以致忘了添衣。隆冬的天候相当寒冽,罗心机伶伶打个寒噤,神智已不太清晰。 而阳光却很充足。罗心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一道身影,那是她最近几天做梦都想要梦到的身影——不是李大哥是谁? 那人身材伟岸,脸容似乎乔装改扮过,身上穿一套锦衣卫的服饰,头垂得很低。走在他的前面领路的,正是半月前在小清河附近救过罗心和李萧儒的霍小玉。罗心眼尖,一下子便瞧出她后面乔装的那人就是李大哥了。 一时间,罗心差点儿惊呼出声,猛然里,只感觉有个人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径地往自己的寝室拖去,直拖进贵人楼,才松开手来。罗心回过头,才看出是王公公作的梗。 罗心嗔怒道:“王公公,你这是做什么?敢对贵人无礼,这是对皇上的无礼!” 王公公不言不笑,眯缝着两只绿豆眼,往罗心的脸上身上落下两道神秘莫测的绿光,直有半盏茶光景,才尖着嗓子道:“罗贵人,皇上有交代,要你好好疗养身体,切不可出去吹风受寒,奴才刚才送您回寝室里来,这是对您好哇。” 罗心微“哼”道:“我才不稀罕!你们快让我回去。” 王公公也跟着“哼”了一声,招呼两名小太监过来,低声嘱咐道:“罗贵人身体欠安,你们好好看着,若是让罗贵人出室受寒,咱家唯你们是问!”那两名小太监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看来,罗心怕是被“软禁”了。 王公公交代完毕,自行出去。罗心憋在贵人楼内,忿忿然地,不一会,听得外边人声大作,呼喝之声不断传来,仿佛在御花园处发生争斗。罗心听着,怵耳惊心,想道:“刚才大概是霍小玉领着李大哥查探我来了,瞧王公公那口气,仿佛已经有所警觉,莫要被他瞧出破绽,唉,李大哥伤重犯险,霍小玉其情真挚,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边想边去看那两个太监,他们两个儿寸步不离地站在门口,神情警惕,不一会,外面进来两名宫女,正是服侍罗心的宫女。罗心急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好像十分吵闹。”宫女回答:“回贵人娘娘的话,奴婢也不甚清楚,仿佛是宫中发现了奸细。”罗心一听这话,险些儿昏过去。 实则,李萧儒久候罗心不见,耐不住心中焦虑,一番盘问,孙锦云不忍欺骗,便说了罗心入宫面谒皇上的事。李萧儒又惊又气,惊的是皇上乃自己的仇敌,现在看上心妹,这情形如何收尾?气的是这么大的事,心妹居然不跟我明说,乃偷偷赴会,我该如何自处呢?虽然心里明白罗心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女人,但她独身瞒人赴会,到底令他心里不自然痛快。当下不顾孙锦云反对,暗中寻来霍小玉,委托小玉带他进宫去。小玉是霍雄的宝贝女儿,又深得皇上看重,能自由出入皇宫。她沉吟好一会儿,咬咬牙,答应帮忙这事。这也是情之所致,无怨无尤吧。李萧儒又感激又无奈。 原来计议,李萧儒乔装改扮,能够瞒过宫中众人并见过罗心那当然好,如不行,便要小玉借机擒下自己,邀功脱罪,无奈小玉不肯,默默垂泪说:“大哥,不如反过来吧,到时如有意外,只装作你擒了我当人质进宫,事后再放我出来,我爹爹自不敢怎么样。平日里皇上也看顾我颇多,也不会将我怎么样了去。”李萧儒想想也是,就依了她,二人行进宫来,恰被罗心无意瞧见,怎奈王公公从中作梗,致使错过碰面机会。 实际上,历年来李萧儒闯宫行险,王公公每次都有目见,他为人机警奸诈,与霍雄狼狈为奸,早就看出霍小玉对李萧儒情愫暗生,今天这一见面,也合该李萧儒心急误事,平日里的警慎周致因着罗心而分散了去,事先没有考虑清楚——就已被王公公瞧出他的身形样貌,默不作声,安顿好罗心,自去告密去了。霍雄正为罗贵人中毒的事忙乎,闻言大喜,乃率同锦衣卫过来搜擒李萧儒,两下里撞见,李萧儒忍伤拼命,一面佯抓霍小玉作为人质,边打边退。 依靠女人全身而退,李萧儒本不屑为,可是伤重心急,而小玉也故意要此作法,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哥你这是何苦?这颜面问题重要吗?——我又不会吃亏,爹爹那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大哥你就快动手吧。”低声说罢,忍不住潸然泪下。李萧儒感动不已,只有依了。 霍雄投鼠忌器,不便下杀手,到底被李萧儒逃出皇宫。他也不回平顺王爷府,寻了一处孤荒的山头隐蔽身形,这时伤势发作起来,小玉吓坏了,紧依在身侧。忽忽三天过去。 皇宫这边,皇上龙颜大怒,李萧儒再次逃出,事后他才得知,唤来霍雄,好一顿痛斥。霍雄别过皇上,越想越不对劲,召来王公公商量,王公公道:“霍统领,家贼难防呀。”这时上官莲也刚回霍府,闻讯赶来,听过王公公这话,气说:“王公公,你这是什么话?”王公公冷笑道:“霍夫人,咱家不打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家的宝贝千金可不简单呢!”霍雄道:“怎么不简单?”王公公道:“据我所知,至少是个勾结外贼的罪名。”霍雄和上官莲表面怒道:“王公公说话要留些分寸!”暗里却想道:“要真说玉儿清白,可也不对,平日里这丫头对姓李的怒目相对,焉知不是装出来的?天下父母心,能瞒得过谁?上次在小清河畔,八成儿就是玉儿捣的鬼,这一次可也脱不了干系!”想归想,但掂量着事情的分量,便不好将话挑明。 王公公知道霍雄势力不小,不便将话说得太僵,道:“咱家也是忖度情势,还望霍统领私下查真。”霍雄含糊应道:“王公公说的是,有真无假,有假无真,我绝不姑息这事。然目前最要紧的是查获下毒暗害罗贵人之事。”上官莲刚从外面回来,不明就里,说道:“近日我忙于江湖事务,已活捉了牛大磊和一个自称小翠的女人,这两人与李萧儒关系很深,目前秘密囚于泰山附近,由徐开虎看守,必要时可以作为诱饵,料想李贼不得不上这个当。今日被他逃去了,也不妨事。只是你们说的罗贵人,是怎么回事?”霍雄道:“夫人,这罗贵人便是平顺王爷的义女,目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当下将罗心中毒的事说知,又想起,那日从济南回到京城,在义兄平顺王爷落身的客栈里,那个站在王爷身侧的女人,不是如今的罗贵人吗?这女人与王爷的关系非浅,又是皇上垂慕的人,一个不慎,自己便有丢官掉脑袋的风险。 王公公道:“霍统领,你看宫中谁的嫌疑最大?”霍雄沉吟良久,道:“这个……我已盘查过日常侍候罗贵人的宫女和太监,均无异样,这‘百日断魂毒’是四川唐门的独门秘药,据说霸道无比,连唐门掌门人也配不出解药。”上官莲道:“唐门?那谁最可疑呢?”霍雄道:“近日与罗贵人挨身最近关系最好的,当属王贵妃了,她的嫌疑比较大——只是她为何这么冒傻去毒害罗贵人?”王公公在一边道:“你有没有查探她的身世?”霍雄回答:“正在查探当中,不日将有结果。”王公公神色忧急,小声道:“不查也罢。这王贵妃昔日是兵部尚书赖天厚引荐入宫的,这赖天厚是我们的死对头,不如‘拉’他一把,省得在朝政上与我们格格不入。”霍雄猛一拍大腿道:“这个有理,这赖天厚常常与我抬杠大唱反调,这次不如将他一军!——但查是要查的,”说完,目注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儿,想必与王公公有些关系吧?” 王公公不置是否,神秘地一笑。 罗心这边,自御花园事发起,她的心就一直悬在李萧儒身上。自己走不出,就不时委派宫女去探听消息。后来宫女回报,说入宫的奸细已经逃走,罗心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来,而不能与李大哥同走,不免感到失望。过一会,御医张秋衡求见,罗心下榻相迎,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御医,罗心由衷地尊敬。两人对面坐下,谈起罗心的毒势,张御医神情郁郁,道:“这毒厉害得紧,我精研数日,一无结果,唉,这‘百日断魂毒’是唐门秘药,向不外泄,怎么会流落皇宫?我须得上四川唐门一趟,就便向唐老掌门请教请教。这事已奏请过皇上,明日就可启程。”罗心说道:“这就有劳张大御医了。”张秋衡叹口气道:“罗贵人别说客气话,在下汗颜得很。”忽地又想起一事,问:“罗贵人是从平顺王爷府上来的吗?”罗心回答:“是的。”张御医说道:“小女便是王府里的管家。”“啊,那是张大娘吗?”“就是。昨日小女有话告说,王爷一直挂念罗贵人,只恨不能直接进宫里来,进宫须得面呈皇上,通过允许才能见上罗贵人呢。” 罗心道:“张大医士别再叫我罗贵人了,我一听这话就别扭。”又急道:“皇上也真是的,连义父也不让我见?”张御医又叹口气:“……小姐,皇上的本意,也是为着你。”私下里,他终于改了称呼。 “我知道,可是,我才不稀奇这劳什子的贵人!”罗心说着,眼角湿润了,想起义父和李大哥,这时候不知有多焦急呢,眼泪就禁不住要落下来。张御医好心安慰了一番,又为罗心把过脉,告辞而去。 又过一阵子,皇上在宫女和护卫的陪护下,又来问候,罗心假作毒危,手按胸口,道:“皇上厚意,民女心领,如今民女想独身休憩一会,皇上终日忙于朝政,理该回寝宫休息休息了。”皇上一手握住罗心的手,答说:“朕不妨事,罗贵人身中奇毒,朕不安心哪!”罗心急忙抽回手去,皇上也不以为意。 皇上目不转瞬,眼光一径地落在罗心脸上,然后回过身,步子沉重地走出贵人楼。尔后,宫女报说:霍夫人求见。罗心正在病中,不想去理睬,也未想是哪个霍夫人,便说:不见。宫女走出去传话,不久又回过头来,说:“霍夫人说,得知贵人身子不适,想亲**问,说无论如何要请贵人娘娘给个面子。”罗心乃道:“那就请她进来吧。” 罗心说完话,重又坐起来,人偎在床沿,气息粗重,料想毒势不轻。上官莲款款然走近,两下里一看,两人都面现惊容,好一会作声不得。 实则,上官莲听说新来的罗贵人与平顺王爷关系不浅,心里好奇,本意是想亲自瞧瞧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皇上这般疼爱?没想到,眼前这个可人儿虽在病中,姿色分毫不减,让人觉着怦然心动,难怪皇上喜爱非常!更想不到这美人不是那日在小清河附近与李萧儒一路的那个女人吗?不定是李贼的情人呢,如今潜身宫中是何意思?难道有何企图? 那日在小清河边争斗,虽是夜晚,因锦衣卫方面点了数十把火炬,亮光非常,所以当日各人的情形样貌均可看得一清二楚。这时上官莲心念转动,疑虑重重,而罗心被强迫进宫,谁人能够理解?两人相见,都很意外,直觉里,罗心暗呼不好,千万别把王爷给拖下李大哥那趟子浑水当中,忙道:“小女见过夫人,敢问夫人有何指教?初次见面,承夫人赏脸,小女受宠若惊。”上官莲冷笑道:“罗贵人,真说起来,我们还见过面呢。”一面说,一面暗中观察罗心的脸色。罗心装作茫然道:“夫人为何这么说呢?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上官莲顿了顿,改口说:“料想是我看错了,那日夜色朦胧,一时也瞧不清楚,罗贵人不要介意。”两人闲话一点家常事,上官莲告辞而去。 过不两日,霍雄上报,说已经查知下毒凶手。皇上喜道:“是谁?”霍雄递上一卷调查文书,内中情由一清二楚。皇上大怒,急忙下令,逮捕贵妃王玉琼和兵部尚书赖天厚。一经对问,王贵妃无从抵赖,当日午时,在皇宫午门外处死。而兵部尚书赖天厚,牵涉甚广,已先被打入地牢,待进一步审核处罪。消息传出,京城哄动。 其时李萧儒正在城郊一处荒山隐藏,霍小玉得知消息回来告说,李萧儒听得血脉贲张,心急如焚,想道:“皇上为了心妹,竟肯当场处死贵妃,又将兵部尚书打入地牢——他安的什么心呢?心妹为何要隐瞒着我,一刻也不愿出宫见我?” 个中情由,究竟如何?李萧儒哪里知道! ------------ 第二十九章 宫廷纷乱(中) 李萧儒不明个中情由,其实,罗心对自己中毒一事,也是莫名所以。先前就已怀疑是王贵妃所为,但又一想,哪有那么傻的人,一面亲近一面下毒,做得这么明显无异于害人害己吗?殊不知这毒另有蹊跷。 原来,王贵妃本是民间一个落难女子,机缘巧合,受朝廷兵部尚书赖天厚救助,被引荐入宫,皇上相中,至此大红大紫非常得宠。而罗心甫一入宫,皇上整个身心便从她身上移去,转眼就全放在罗贵人身上。她不由大急,心想:“如今刚见面不久就封为‘贵人’,再过一阵子,那还了得,我不是连皇上的一杯羹都分不上吗?”一面心急,一面暗中想着法子。 王贵妃天**美,一日数妆,日常胭脂水粉珍珠末儿,都是京城的一家叫做“女儿红”的胭脂水粉店提供。店虽不大,奇货可居,店中只有一位老妪和一位年轻的伙计,主顾只有一家,就是皇宫的嫔妃们。王贵妃日常与进京送货的老妪谭氏相处熟了,互为亲信,这日见谭氏进宫,暗中告之有无能够使人容貌渐渐变丑的妆药?谭氏知她必有用处,又见王贵妃暗里塞过来一张银票,低头一看,天哪,正是千两纹银呢,便不顾一切答应下来。过不了几天,果然送药过来,慎重告知:“贵妃娘娘,这药服过一次就能使人脸上生疮变形,终生不退,最奇是药性发作缓慢而持久,发作的征象又很自然,绝难看出是人所为。”王贵妃喜之不胜,又许与重利,要她不可泄露。谭氏赶忙答口说:“这个自然,敝店多承娘娘关照,才有今日业绩,只是这药好不容易弄来,是我的一位好友千辛万苦才从兵部尚书赖大人那边求得,我苦口婆心费了好一股子劲才要过来交与娘娘,委实得来不易。”王贵妃知她心意,忙暗暗又塞过去两张千两银票,堵住她的嘴风,她才姗姗而去。 王贵妃得了药,想到这药只一下到罗贵人喝茶的茶盏里边,不久以后罗贵人就会成为一个丑八怪,而谁也不会疑心到我,皇上也重对我宠爱有加,那不是富贵罩头此生荣华么?越想越喜,转过头,发现王公公立在门侧,脸上表情好生得意,一时未往心里想去,嗔道:“王公公,你未曾通禀便这般无礼闯入贵妃娘娘的寝宫,小心皇上那边怪罪下来,公公便会担待不起了。”王公公唯唯诺诺:“回娘娘,奴才也是刚刚到来,一时不及先出声通禀,实是无心之失,还望娘娘恕罪。”王贵妃做贼心虚,不欲别人过多停留,便问有事吗?王公公道:“皇后娘娘那边今儿个大起宴会,正缺几个奴婢使唤,特嘱奴才过来唤上几个丫头去那边儿调度调度。”不久前,因和谭氏相见,王贵妃早就遣散了丫鬟们,这时闻言,忙道:“丫鬟们想必都在楼外花园里,公公只管请便。”王公公才应诺出来。 王贵妃神不知鬼不觉,将毁容药物下在罗心的茶盏里,满以为大功告成,不料罗心服药不到两天,便被张秋衡御医查知中了“百日断魂毒”,王贵妃闻讯又惊又怕,才想起可能受了谭氏愚弄,不免终日提心吊胆。另一方面,霍雄片刻不敢懈怠,一步步追查,问罗贵人中毒当日谁与贵人接近?宫女和太监均答:碰巧王贵妃来问候贵人娘娘,两人在房中盘桓了盏茶功夫,那日王贵妃神情颇为紧张。 霍雄急忙上奏皇上,获得允许,便查到王贵妃身上来,偏巧王贵妃早在后悔当日行径,一时气愤铸成大错,正在胆小如鼠战战兢兢,哪经得起风浪和盘问?而霍雄又使尽手断,三两下功夫便被套出实情。霍雄顺藤摸瓜,派人赶去“女儿红”店中,发现潭氏及其伙计已在不久前双双死于非命,于是急忙拟写一份调查文书,将王贵妃的陈述尽数写上,还不忘加油添醋,把“潭氏的好友”从赖大人处“讨得毒药”这事夸大其词,反正死无对证,赖天厚又是王贵妃的引荐人,这个亏吃定了。 果然,皇上暴怒,当场在金銮殿里质问王贵妃道:“朕待你不薄,想不到你居心叵测,下毒暗害罗贵人,此情当诛!”王贵妃颤栗栗道:“皇上冤枉啊,臣妾不知那是‘百日断魂毒’,这实是‘女儿红’的谭氏在陷害臣妾。”皇上怒哼道:“何人为证,那‘百日断魂毒’是何等厉害的毒药,你若说不上一个出处,朕便要你立时受刑而死!”王贵妃慌了手脚,急悲泣道:“皇上,谭氏说,是一个好友从兵部尚书赖大人处讨来的,臣妾真不知道是那什么剧毒之药,望皇上开恩哪!” 皇上疑心病甚重,一面道:“不管怎么说,你害人之心可诛,来人哪,立刻推出午门外斩首示众!”一面道:“立时逮捕兵部尚书赖天厚!”可怜赖大人一生为公,晚来遭人陷害,落得阶下囚人,当真让人感慨万端。 王玉琼贵妃在午门外斩首,事后经宫女报说,罗心才知道,忍不住叹道:“真是想不到,王贵妃为人温柔婉约,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人!”然后皇上进来,安慰说了下毒的人已经得诛,只一个赖天厚牵涉面广,要等查实了才好定罪,罗贵人你好生憩养,朕一定为你作主之类的话。猛可里,罗心想道:“听云妹说,这赖大人不是她的外公吗?赖大人是个好官,怎会来害我呢?越想越不对劲,苦于无法分说,又想:“云妹和孙伯父必已得讯,不知道他们会做何想法呢?我得寻个机会向皇上求求情才好。” 这时,张秋衡已经赶往四川唐门数日了,罗心的毒势越来越重。而李萧儒在荒山掩蔽身形,也是身心俱疲,还要忍受那三日一发的伤势,还要担忧罗心的安危,日子过得相当的苦痛。 又过了数日,罗心正在病榻上想念李萧儒。此时距离年关只有半个月,团圆之期,人还未能相见,更使人心急如焚。这日,霍雄和上官莲夫妇一同来探,言辞颇多婉转,罗心吃惊不小。霍雄目注罗心道:“罗贵人是个明白人,今皇上垂爱,机遇难求,还望罗贵人好好珍重呢!”罗心对面前的这两个人没有私毫好感,道:“霍大人这次到来,是作为说客的吗?”上官莲接口道:“是与不是,还望贵人多多给予面子,皇上待我们不薄,我们臣民须得感恩图报才好,否则便很难收场了。”言下之意,是要罗心配合他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却绝口不提李萧儒的事。罗心道:“我只是一介普通民女,不懂夫人说的话是何意思,再说了,我哪里敢说给不给霍大人贤夫妇面子?若有吩咐,就请吩咐吧。”霍雄忙道:“这个不敢,罗贵人正在是皇上慕爱的丽人,一言顶得千斤,这身价得来不易,只需好好服侍皇上,莫出支节,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他因是锦衣卫统领,负责宫中安危,目前对罗心来历模糊,当然希望皇宫平安无事才好,若是皇上有个惊吓,任何人也吃罪不起。一面敷衍罗心,一面加紧搜捕李萧儒。另外,李萧儒的师傅“怪道人”萧有道一生最是护短,霍雄也十分顾忌,若能一举成擒那固然好,若一步有差,这怪道人找上门来,那麻烦可是不小——就算过阵子自己想方设法得来的那第一棵“七叶紫仙草”熬炼完成了,自个儿服下,也未必是怪道人的对手。事实上,怪道人若不是因着李萧儒伤重,急于求寻解救之法,或许早就找上门来了。 自此,霍雄夫妇每日亲来游说罗心,先时口气还很婉转,后来居然诱之以利,话渐明朗:“如今皇上垂青罗贵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试想泱泱中华,有多少美女想这一际遇而不可得?那日在小清河畔,明明罗贵人与李萧儒关系非浅,为何如今还要瞒骗我们呢?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夫妇好言相劝,对你爱护有加,而皇恩浩荡,罗贵人理当衡量情势。”罗心心内打鼓,又焦又急,默不作声。上官莲又劝道:“还有一事,罗贵人千万要顾及,就是平顺王爷——你想想,王爷收认你作义女,自然对你十分看重爱护,这事儿若是揭了开来,皇上那边稍一震怒,王爷一家便有绝大忧患。”罗心病重,听了这话,心里激动,禁不住喘息连连,只觉胸口痛得厉害,半句话也说不出。其实霍雄夫妇尚不知李萧儒与平顺王爷关系,实际上李萧儒因着罗心才会暂住王府,他们只是微微怀疑,既然罗心潜进王府,后来又被王公公无意中撞见,若李萧儒与罗心同伙,那么极有可能也一同混进王府。言下之意,竟与王爷一家作为要挟。罗心气愤填膺,想到义父结交这种人作为拜把兄弟,真是不值,所幸现已脱离情义。她真是又忧又急,李大哥与义父,着实叫人担心,若是两者不能兼顾,我该怎么办呢?是为着李大哥,还是王爷?想着,心如刀割,便下令送客。 翌日下午,御医张秋衡从四川回来,途经皇宫大门,正值平顺王爷进京请示皇上,要求面见罗心。两人结伴而行。皇上耐不住王爷苦口婆心,答应见上一面,张御医又告知这四川之行,虽未寻得解药,却与唐门掌门人相议出一套暂缓药性发作的方法。皇上面色才稍安下来。 张秋衡领着平顺王爷一起来到“贵人楼”。罗心正在睡梦中,平顺王爷怔怔瞧着,面前的这丫头脸色苍白,忧形于色,真是让他难过不已,想到悲处,这往后怎么办?不由得就流下两行清泪,滴落罗心面庞。罗心昏昏然地,感觉脸上一寒,嘴角仿佛有咸咸的味道,微微地睁天眼来,望见平顺王爷,一声“义父”,牵动柔肠,伏在平顺王爷怀中呜呜啜泣起来。一边的张御医也感动不止。 “好丫头,好晴儿,别哭,别哭。”平顺王爷一手轻拍罗心后背,一边安慰这个义女,一边自己也忍不住泪落如雨。不知为何,他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百般喜爱,直如亲生。罗心也仿似见到世上最亲的亲人,心里一股悲情、这数日里来的苦楚委屈,就全在义父的面前化为泪水涌将出来。 罗心放心不下李萧儒,问起他来。平顺王爷神色黯然,道:“李少侠自几天前进宫查探你不成,从此就没有回去王府,料是怕拖累王府上下,觅地而藏,暂时应该不会有意外。”罗心又由不得伤心了一阵。 平顺王爷好生安慰罗心。张秋衡早就挨近罗心身侧,为罗心把脉看病,只觉毒势更重,刻不容缓。想起这数日跟唐门掌门人切磋药理,研出一种暂缓“百日断魂毒”蔓延之法,当即回到自己的炼药房,着手准备炼药,同时示意平顺王爷同往,密告一番话来,平顺王爷又惊又怒。 原来,这一次唐门掌门人告诉张御医,说王公公正是昔日唐门的叛徒。当年偷药杀人,被逃出四川,唐门高手一路追踪,后被他混入皇宫当了太监,便无从下手清理门户。这“百日断魂毒”正是昔日被偷的数种秘药之一,无药可解。料想这次罗心中毒,王公公脱不了干系。但是王公公安的是什么心呢? 平顺王爷气得须发皆张。因知这事牵连深重,王公公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时不便公开,以免打草惊蛇反为其害。两人正在密谈,门外有一个小太监来报,说王爷进宫甚久,皇上为使罗贵人有暇憩息,特命人来送王爷回府。王爷晓得皇上心意,分明是怕自己从中作梗,不以义女留宫服侍,现乃是借机“送客”之意,不便拂拗,告辞出宫。 晚上,月色朦胧,罗心躺在病榻上,思潮起伏,忽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低低说道:“罗姑娘,罗姑娘!”罗心定睛一看,站在床沿的,想不到会是霍小玉,而寝室中的随侍宫女,早已被她点中穴道拖向一边去了。罗心刚叫了一声:“霍小姐。”霍小玉已经俯下身,背靠向罗心,急道:“罗姑娘,小心些,我送你出宫。”不由分说,拉起罗心的手,将她的身子拉向背上背好来,急急举步踏出贵人楼。 蓦然间,一声“嘿嘿”冷笑,王公公的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之中。霍小玉因见罗心,拉下蒙面黑巾,忘了重新蒙上,这时来不及了,立时便被瞧清面目。正在焦急失色之际,一支羽箭从斜里射出,正中王公公后心,登时将他射了个一箭穿心,死于非命。霍小玉循着羽箭来势望去,远处有个人影闪了一闪,仿佛正是自己的爹爹,只闪了一两闪,便消失在花木掩映之中。 ------------ 第三十章 宫廷纷乱(下) 霍小玉背着罗心,瞥目看去,那个暗算王公公的人的身影极似爹爹,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正在这时,御医张秋衡恰巧路过,被见了个正着,忙低呼道:“霍小姐,切切不可!”霍小玉平日与张秋衡熟络,知他为人甚好,就说:“为什么不可以?”张御医急道:“目前罗小姐毒势危重,经不起折腾,又因皇宫戒备森严,别看现在四周平和,却是异象,难保不是锦衣卫的诱计,就算侥幸逃出宫去,那又怎样?罗小姐这身毒素谁来解呀?” 霍小玉一听,暗怪自己不明就里,险些误事。她本看不住李萧儒终日魂不守舍,才出此下策,事前李萧儒并不知道,如果这样糊里糊涂救出罗心,李萧儒那边必也担心,而罗姑娘这身毒素谁来解呢?救人不成,反是害人。想着,退回贵人楼,放下罗心,说:“罗姑娘,对不住了,改日时机到了我自会来救你。”罗心叹口气,感激地点头致意,不再说话。霍小玉只得怏怏回家。 霍雄铁青着脸,正坐在大厅里,一副焦急等人的模样。霍小玉前脚刚进,后脚尚未踏入呢,就听父亲吼道:“孽障!吃里扒外的疯丫头,你还回来作什么!”霍小玉战战兢兢,轻声说了一句“爹爹”,便不敢再言语了。霍雄气往上涌,“你还有脸回来!那个姓李的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三番五次为他卖命?别以为你以前所作所为爹不知道,嘿嘿,只不过看在血浓于水的分上,不与你计较,你倒好,越来越得寸进尺起来!”霍小玉知道爹爹正在气头上,绝不能吭声,否则火上添油没有好处。果然,霍雄见女儿默不作声,气已先小了下来,道:“玉儿,你好糊涂!”霍小玉轻轻叫道:“爹爹……”想起与李萧儒的一腔爱意,便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下。霍雄平生最喜爱这个女儿,叹口气,黯然道:“玉儿,你这是何苦?唉,去吧,休息去吧。”待女儿走后,上官莲从屏风后转出,面向霍雄道:“老爷,这丫头好让人担心!”霍雄道:“你以后必要好好劝劝玉儿,唉,今日的计划本可成功,怎奈恰巧张秋衡撞见,被阻止了去,令人着恼惋惜哪。”上官莲道:“老爷这招利用玉儿引出李贼的方法,想必玉儿现已知道,她不知有多伤心。”轻轻喟叹一声,说:“这是下策,也没办法,然你为什么要杀死王公公呢?” 霍雄道:“这老贼明则与我合作,实际上还不是为他自己铺路捞油水?你以为罗贵人中毒的事真与赖天厚有关呀?那只不过是他嫁祸罢了——我们也正好趁机捡个便宜。这王太监我已查知,正是四川唐门的叛徒,‘百日断魂毒’当然是他怂恿‘女儿红’的谭氏下的,明里说是毁容药,区区‘女儿红’的掌柜哪里分得出?王太监事后暗派人杀谭氏灭口,便是怕消息泄露,殊不知我早已怀疑,今晚,这老贼伏在暗处,早就料到贵人楼有事,待认出玉儿,便想抓住把柄以备来日钳制我,哪有那么容易?” 上官莲笑道:“老爷正可将王公公命案诿推到李萧儒身上,让他罪加一等。”“正是,另外,赖天厚被皇上打入地牢,我们这些年来已经秘密探知孙运德与赖天厚的诸般底细,现在正是时候该让皇上知情了。这里面还有一计,以赖天厚作饵,担保能让孙运德一伙自投罗网。”霍雄低低说出计谋,爽朗地一笑,“届时,又是大功一笔了。” 皇宫这边,罗心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王公公被杀的消息早已轰传。皇上震怒,当即召来霍雄,痛斥了一番,要他加紧搜捕李萧儒。霍雄领命而去。皇上放心不下罗心,遂命张秋衡一起来到贵人楼中。 罗心正在愁苦,见皇上又亲身探病,忙想起身施礼,皇上阻住了。一阵慰问,带同张秋衡出楼,低声问:“张爱卿,‘百日断魂毒’当真是百日断魂吗?”张秋衡不敢有瞒,回说:“回皇上,是的,目前我虽然有阻止毒势发作的方法,但并不能除根,须得用‘千年何首乌’或者‘七叶紫仙草’作为药引,否则难以除毒。”皇上闻言,陷入沉思。 罗心只等皇上走远,以为可以静心一会,冷不防霍雄夫妇又来游说,霍雄道:“罗贵人想好了没有?皇恩浩荡,我们尽心尽力服侍皇上,自比拂逆皇上明智得多了。”罗心皱眉道:“霍统领要怎么说?”霍雄道:“我与平顺王爷曾经义结金兰,如今你是他的义女,理当为王府想想,若是顺了皇上,大家相安无事,否则,谁也说不准了。”罗心嗔道:“霍大人这是威胁吗?——或者,这是皇上的旨意吗?”“不是,我因见你心不在此,特别提醒贵人一下,千万莫要与皇上为难,万一惊吓到皇上,大家吃不了兜着走。罗贵人想也知道,我与平顺王爷手足之情,不能不看顾着些,王爷如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心里都会不安。”罗心沉默了。 上官莲趁机又说:“现今皇上对你垂爱,这是何等荣幸的事,只等贵人毒去伤好,说不准就是‘贵妃’级上的红人了,以后尽心尽力服侍皇上,何乐而不为呢?”她这话可说得露骨,以为人人都那么爱慕虚荣吗?只不过,皇上对这个美女情有独钟,霍雄夫妇不便从中作梗,即便将李萧儒与罗心熟识这事说知,皇上也必不会放手,反会将这烫手山芋丢给霍雄处理——于是不如私自游说,以后这美人若飞黄腾达了,必不会忘本,那么霍家得着的好处能少得了么?这番算盘,罗心也能猜知一二。霍雄想了想,又说道:“罗贵人若能同心合作,我们不但保证王爷相安无事,说不定还能对李萧儒网开一面呢。”罗心凝注着霍雄夫妇,心里有些被说动了,“怎么个网开一面法?可别将我当三岁小孩子。”霍雄道:“其实,我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需找到一个替死鬼,便可保李萧儒无事。”罗心忐忑不安,又六神无主,默然不语了。霍雄道:“我们会给罗贵人三天考虑时间,到时静候佳音。”说罢,两人离去。 罗心想:“当今皇上,勉强可说英明,但疑心病重,有时独断专行,他对我一番爱慕,我若不从,那么义父必有危险,李大哥那边更不必说了。唉,我该怎么办?现在李大哥也不知怎么样了。”想着,重重地咳嗽。然后,张秋衡求见,送来两颗药丸,说道:“小姐,可幸这药炼制成功,虽不能除根,对你的毒势却有控制作用。”罗心谢过,服下药,又问;“现在赖大人如何了?”张御医叹气道:“赖大人含冤入狱,还没有放出来,这真是让人痛惜!”罗心道:“我向皇上求求情去,也许有些用处。” 张御医的药相当灵验。约过了两个时辰,罗心觉得身上开始舒泰,知道是药力行散的结果,不禁心神一松,在宫女的陪同下,行出贵人楼,到御花园里散步来。皇上得知大喜,忙也放下手中事务,趋前慰喜。罗心执礼道:“民女多谢皇上厚爱,皇上政事繁忙,近来大概国事安泰吧。”皇上叹气道:“朕有两事难办,一为蒙古残兵,屡犯边境,二为兵部尚书赖天厚的事。”罗心故作吃惊道:“皇上,这赖天厚真的会是谋害我的凶手吗?” 皇上面色暗淡,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赖天厚若找不出替自己伸冤的事实,说不准朕就要下狠心了!朕绝不允许任何人对罗贵人无礼!”罗心急道:“皇上,民女觉得,赖大人之事必有曲折,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害我呢?”皇上道:“这就难说了,历来宫廷纷争,牵涉隐晦,何况——他包庇罪臣之后,理当该斩!”罗心吃惊问:“皇上,这怎么说?” 皇上微阖双目,淡淡地道:“贵人不知,今早霍统领送来奏折,内有大量举证,真是想不到,赖天厚的女婿会是什么人?——居然是朝廷罪臣方孝儒之后!单是这样联姻,赖家便难辞其咎!” 罗心这一吃惊可不算小。原来,李大哥迟迟不愿说出云妹一家的底细,是为了顾虑这个,这事牵涉面太广太深,料想孙伯父改名换姓恐怕连女儿都不愿说知,云妹自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了。现在皇上已然获知,那么孙伯父一家迟早必有凶险——想着,手心里已暗暗泌出冷汗。 皇上见罗心面色骤变,说道:“罗贵人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罗心摇摇头,道:“我看赖大人绝不是下毒暗害我的人,皇上不如网开一面吧……”话未说完,皇上已岔口说:“这个万万不行,如不能果断惩戒,后患无穷啊。”罗心见皇上语意坚定,心知说劝也是无用,便眼眸一转,道:“皇上,我进宫已久,很是想家,不如皇上开恩,让我回家一趟吧。” 皇上面有难色,想了想,道:“朕只等贵人身体痊愈,便要封为贵妃,此时怎能让贵人路途颠簸呢?”“那……皇上,这……民女身贱,怎么当得起贵妃?何况,平顺王爷是民女的义父!”罗心又惊又怕,只得硬起头皮急辩道。 “这个不妨事,他虽身为王爷,却也奈何不了朕,皇命如天,王弟想必是知道的,否则……”皇上冷冷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那意思却很明显了。罗心听了,冷不防打了个颤栗,心里叫苦,只差没有当场昏去,知道皇命如天,稍一不慎,义父一家便要吃罪。皇上虽与平顺王爷亲为兄弟,平日里对平顺王爷好像也相当不错,然君如虎臣如兔,这是亘古不变的封建道理。 罗心自服了张秋衡新配的药,面色好转,本想回王府报讯,要云妹提前留心,无奈皇上不允出宫,当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俟回到贵人楼,左思右想,正巧张秋衡进来探病,罗心知道张御医是张大娘之父,为人可靠义气,便委托张御医出宫告讯,要孙锦云即刻回家通知其父,同时无形中也等于为平顺王爷脱卸牵联。张御医应声而去。 罗心这番苦心,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此时孙运德早已得着岳父入牢的消息,暗中带着一帮江湖高手潜入京城,当晚子时,一齐冲进地牢劫人,与锦衣卫杀了个昏天黑地,乱阵中,赖天厚不幸身亡,孙运德也中了霍雄一记“阴风摧骨掌”,狼狈逃出地牢。这原是霍雄定下的“守株待兔”之计,孙运德果然上当,险些全军覆没。 罗心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她越发知道了皇上与霍雄的阴狠用心,不禁深为义父和李大哥担心,料想自己若不从君意,后果不堪设想。正在思索之际,寝室内已偷偷掩进一个人,正痴痴地望向她。 罗心抬起头,便见到了李萧儒,李大哥更瘦了,面容比以前还要苍白失色。她强抑住内心的激动,说:“……大哥,你来了。”李萧儒点点头,目不转睛望着她。罗心心潮起伏,正想伏在李萧儒肩上痛哭一场,李萧儒微微侧身,冷冷道:“贵妃娘娘,今非昔比,请自重些。”罗心听了,怔愣不已,泪水已不自觉地落下,道:“大哥,你……你怎么说这话?”李萧儒还是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掩不尽万般无奈和苦涩柔情,口中却淡淡地道:“如今这事已经京城皆知,你还要骗我吗?当初进宫一直到现在,你还骗得我不够吗?” 原来,皇上早在昨天,就已发布了欲立罗贵人为妃的通告,立妃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也就是后天。可叹罗心竟被蒙在鼓里。李萧儒惊于这个消息,遂冒险施展轻身功夫,潜进皇宫,不知底细之下,原本以为心妹中毒身不由已,现在看来,脸色身体除了稍瘦之外,不见其他异状——自不知罗心已经服了张秋衡新配的药,还以为心妹贪图宫中奢华,已忘了昔日之盟,连见他一面都已不愿,不由得心里气苦,才会说出冷淡的话来。 罗心知道这事一时也说不清,脑海里想到义父种种,待我恩同亲生女儿,又想到霍雄夫妇连日来的劝说,不无道理,昨日又听皇上口气不善……而李大哥只这么十数天不见我,便对我起疑,私毫也没有信任,我真是感到失望——不如就这样放手吧,让李大哥自由去,希望他的伤好起来,从此将我忘了……想着想着,蓦地咬紧牙根说道:“不错,我是要嫁给皇上当作贵妃,对不住了大哥,希望你成全,好自为之吧。” 乍听这话,李萧儒身躯颤抖,目中透射出绝望痛苦的神色,也咬牙说道:“你……你真是这样的人吗?——我不信!我不信!” 罗心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心如刀割,表面却不得不说:“对不起,我们……原是两条线上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去吧,不要再纠缠我了,我……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李萧儒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已经蕴满泪光,就这样望着她、望着她……忽然重重地一顿脚,施展轻功折身而出,只片刻功夫便消失在罗心的视线之内。“大哥,你不要怪我啊……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罗心喃喃说着,终于忍受不住,伏在床上痛哭失声。 ------------ 第三十一章 孙家祸难 李萧儒一路踉跄潜离皇宫,万念俱灰,引动伤处,只觉胸口一甜,一股鲜血涌上喉咙,他忙镇住心神忍住了,蹒跚缓步来到隐居处,霍小玉的倩影映入眼帘。 “霍小姐,你又来了。”他重重地喘口气,说。 “李大哥,你……你没事吧?”霍小玉一脸关切地问他。天晓得他刚才到哪里去了!这么重的伤,还逞什么能命都不要地行动?她好担心! “没事。”李萧儒淡淡地说,“霍小姐,在下谢谢你连日来的关心照顾,明日我便要远离京城,希望小姐你尚自珍重。” “李大哥,你为什么会急着离去?目下京城各出入口戒备森严,密云不雨的情况,怎能冒险?”霍小玉担心地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在床沿靠躺着。 “京城已无我留恋之处。”想起罗心,李萧儒的心就起揪痛,心妹真的是那样的人吗?我真是不信啊,他想着,怔怔地出神。 “……那,我送你出去吧。”霍小玉咬咬牙,坚定地说。 “这怎么可以?你不必正面与你父亲对立,因为,那样……不值呀。”李萧儒又重重地喘口气。 “大哥,我……我……”霍小玉感觉一阵悲恸,再也忍不住,伏在李萧儒怀中失声哭泣不止。原来,爱一个人,竟是这样的锥心刻骨身不由己。 李萧儒默然无声,脸上又笼上了一抹歉疚和愁云。这愁云还没有消失,他就瞥见视线的远处,霍雄跟上官莲的身影双双伫立。原来这贱夫妇尾随其后,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也躲不掉——他缓缓闭上眼。 霍小玉还不知道情况有变,忽听到一声:“死丫头,还不快过来!”——这是父亲的声音,忽然间回过头,骇然失声。 霍雄夫妇不理女儿,径向李萧儒道:“李少侠,请跟我们走一趟。”语音淡漠而笃定,认定了李萧儒区区伤体山穷水尽了。而事实确实如此。 李萧儒因早前罗心的一番话,令他的心中失望悲伤,一直到现在,还不能从当时的情况中脱神过来,只觉茫茫人海一无留恋之处,求生的欲望减淡了,闻言,无可无不可地淡淡地笑,心知徒自反抗自取其辱,反不如先虚与委蛇,暗中觑机好些,道:“我今已走投无路,霍大人看要怎么办吧。”因先有成见,多余的话他也懒得说。 霍小玉急呼道:“爹爹……” 霍雄怒目圆睁,喝声:“疯丫头,回头跟你算帐!”转过头,向上官莲道:“夫人,还不快去,先稳住这丫头再说!” 上官莲不待吩咐,早就一步挨近女儿身侧,叹声:“玉儿,你这是何苦!”一把将霍小玉拉个正着,以防她从中作梗。 李萧儒气血翻腾,旧伤隐隐约约又要发作。他叹口气,没有丝毫反抗,成为阶下囚。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罗心气走李萧儒,一时之间神思恍惚,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一颗心快要碎了,虚飘飘地,连皇上近身也浑然不觉,泪渍犹存的如花俏颜上,是一副凄楚欲绝的表情。皇上见了,好生不忍,揽住罗心的肩,轻轻道:“罗贵人,是不是又触动了什么心事,怎值得你这么伤悲?” 罗心摇摇头,垂下眼睑,道:“皇上,民女进宫已久,不知家人如何了,心里挂念,还望皇上成全,让我回家一趟吧。” 皇上沉吟一会,说:“罗贵人,朕已通告全国,后日便要封你为妃,怎可让你出宫随意走动?况且霍统领又刚刚擒获李萧儒入囚,为免贼人同党伺机寻衅,朕劝罗贵人莫要离京为好。” 罗心吃了一惊,,心里惶惶然,表面上却又说道:“皇上,这立妃一事,不是说要等我病愈之后才公布于众吗?怎么忽而就要定于后日?李萧儒是什么人?” “早一日立妃不是好吗?先把名分定了,料你也能安心呀。唉,这姓李的实是朕的死对头,一日不除,朕一日难安,朕决定明日午时便命令斩首,再逐一收拾他的党羽。”皇上沉声说道。 “皇上,这使不得!”罗心急叫道,“后日便是立妃大典,这是万分喜庆的事,皇上,这两日皇宫上下切忌血光之灾,不然,万一引来凶兆,民女……我那可怎么办?”一说到伤心处,罗心的泪水又簌簌而下。她心里真是担心害怕,李大哥已落身为囚,这可怎么好?我该怎么办啊! 皇上见罗心又落泪不止,忙道:“好好,罗贵人既然已这么说,那朕就缓他几日,让他再多喘几口气,一等立妃大典过后,便要正典行刑。” “皇上,立妃是件大事,若皇上真是看中民女,还请皇上大赦天下,这举国施恩,犯人宽恕的事,才显得普天同庆,皇恩浩荡……妾身我也会感激不尽的!”罗心灵机一动,只得硬起心肠说。只要能救李大哥,一切都豁出去了,就算嫁给皇上吧,自己已别无抉择的余地。 皇上作难了,犹豫说道:“这……让朕想想!” 罗心趁机又说:“皇上,您是看不起妾身了!也罢,我就不逼皇上,就只当妾身没说过。”罗心赌气别过头,从“民女”改口为“妾身”也是不得已的事。 皇上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道:“那好,朕答应你。这以后,朕再命人擒拿李贼就是。”说完,便一把揽紧罗心,就要毛手毛脚。罗心脸一沉,道:“皇上,妾身毒伤犹在,皇上若不为妾身想想,也要为您自己想想,万一剧毒传染,恐怕……”只听得皇上急忙松开手,一面道:“朕一定命令张御医尽速配出解药,保贵人去尽余毒!”说完,告别出去。 罗心冷冷一笑,不再言语。只等皇上走远,忙交代贴身侍婢,唤来张御医,问起去王府的事,张御医道:“小姐,我去迟了一步,没有遇见孙小姐,王爷说,自李少侠离府而去,孙小姐和慕容公子也不告而别。”罗心道:“终究晚了一步,赖大人已经罹难了,孙伯父不明底细率人劫牢,听说落得重伤而逃。今李大哥已被霍雄擒抓了去,这可怎么办?”当即暗中将李萧儒被擒的事说了。张秋衡愁眉深锁,一筹莫展。 罗心怕张御医牵连其中,忙劝其回转,只身又唤来宫女,去请见皇上,不一会,果然皇上过来,问:“罗贵人有事吗?”罗心道:“皇上,大赦天下的事就明日吧。皇上九五之尊,自然说话算话,也好让妾身沾一回光。” 皇上为难地说道:“这个……朕刚刚与霍统领和夏光将军谈过,认为此事颇为不妥。” 罗心噘起嘴,赌气别过脸,一副怆然欲泣的模样,幽幽道:“皇上,妾身这一生对您说的第一个愿望,您便办不到,这以后……可怎么办?” 皇上急了,只得点头道:“朕答应你,明日就大赦天下,这总可以了吧?” 果然,第二天,皇上不顾众大臣规劝,一张圣旨昭出,举国上下凡是入牢为囚者,不管犯了何等大罪,皆一律免罪获释,为不久后的立妃大典增添喜庆和功德。一时间,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以这位未来的贵妃娘娘能有如此待遇而新奇呢。 李萧儒也随众犯获释,茶楼酒肆,耳听闲言闲语,真不是滋味,心内愁苦,只好借酒浇愁,整日闷在客栈里,整个人更加消瘦。 这一日李萧儒打算离开京城,刚从客栈走出不久,便迎面碰见孙锦云,孙锦云又惊又喜,急呼道:“李大哥,我正在找你呢,这可好,你快随我来。”李萧儒不解,“孙姑娘找我何事?”孙锦云拉着他的手,一边疾往街角僻静处走,左拐右弯,全是民房小道,一边回话道:“李大哥,你好大的胆子,这时候还敢出现在京城呀?”李萧儒苦笑道:“狗皇帝因为心……因为罗姑娘,而大赦天下,我想不沾这个光都不行,明里霍雄不敢违命,而暗中说不定如何恨我入骨,但目前在京城之内,他们还不敢太放肆。” “唉,李大哥,我也不知罗姐姐是怎么想的,既然这样了,大哥你就想开点吧。”孙锦云幽幽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个霍雄阴险毒辣,有什么事做不出的?我先带你见过我爹娘吧。”孙锦云领着李萧儒一路疾走,穿街走巷,不一会儿来到一处民房的后院,从院墙边的小门钻进去,来到正厅上。 孙运德夫妇以及另几个武林豪杰聚作一处,内中还有慕容南,想是跟着孙锦云来的。两下里见面,互为介绍,都是久已出名的人物。因李萧儒昔日名气太盛,大家见这个年青人如今的恹恹病态,都忍不住暗暗惋惜和佩服。李萧儒来到孙夫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一礼,说:“小侄谢过夫人昔日援助之恩。”孙夫人讶然道:“孩子,你这是为何?”李萧儒道:“夫人还记不记得十七年前,在济南尊府上,有一个自称李萧儒的小孩子蒙您的爱护,曾在尊府上叨扰了一天一夜呢。”孙夫人恍然大悟,喜道:“原来那个孩子就是你呀,十七年了,长这么大了,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拉起李萧儒的手要他近身,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点头。 孙运德在一边笑道:“想不到,今日还能故友重逢,夫人,吩咐厨下快些整顿一桌酒席吧。”孙夫人应声而去。李萧儒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起前事,孙运德叹口气,说:“不瞒李少侠,先祖便是前翰林侍讲学士方家,祸起萧墙,唯余我者,本想平平淡淡过一生,哪想霍雄那奸贼数十年来刨根掘底,逼得老夫一无容身之处。这身边几位,都是老夫的生平好友。唉,想起来,真是愧对李少侠一家!”李萧儒说道:“这不怪方家,想昔日,令祖父不畏强权,贞节儒风,一直是小侄钦佩不已的。我李家之事,要怪就只怪霍雄借故搬弄是非,率人强行窜入将军府,杀人灭迹,为的是报一已之怨。因为先父与霍雄同朝为官,常因政见不同时有过节。”大家谈起,不胜唏嘘。 日已傍晚,席开酒至,大家谈得甚恰。慕容南不善饮,只不停拿那对犹疑而深情的眼光来望孙锦云,孙锦云浑然不觉,坐在李萧儒身侧,问长问短,好不殷勤。他看得心内真不是滋味,平时又木讷寡言,只得自个儿将满脸的情意和不快乐闷在心里。 别外几个人,除了孙运德夫妇和李萧儒,都是威震一方的豪杰人物,是孙运德的生死之交,谈吐甚欢。原来那日,孙运德入牢劫狱,中了埋伏,不但未能救出岳父,自己反挨了霍雄一掌,所幸伤在肩上,为众位友人救出,才不致丢了性命。事后想起,非常懊恼,而京城各处封锁极严,众人出不得,只得寻到这个地方避难。这是孙家的一位远房亲戚的房舍,举家已经南迁,留下空房,地处偏僻,正好为用。 而孙夫人放心不下夫君,到京寻夫探父,及至遇见刚从王爷府出来的孙锦云和慕容南,才一路辗转寻到孙运德,知道父亲已死,忍不住一番悲恸。大家就此避难下来,一时尚筹不出良策离京。 晚上,大家分头入睡。李萧儒正在半夜之中,忽然伤势发作,忍受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正撒在旁边慕容南的脸上,登时将他惊醒,哎呀怪叫一声,大家起身亮灯,李萧儒已两眼发直休克过去了。孙锦云闻讯赶来,吓坏了,急道:“李大哥,大哥,你快醒醒!”李萧儒连日疲累,身心俱已承受不住,这一昏迷,哪里那么快回转心神?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衣袂飘风之声,孙运德首先发觉,率领大家隐到院子四周,陡然瞥见数十条夜行人越墙而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看,正是霍雄的手下,两下里晤面,立时打杀起来。 屋里,李萧儒和孙夫人大惊失色,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慕容南更是心慌失色,哎呀一声骇叫,反而急冲冲朝外逃去。 李萧儒始终偎在孙锦云怀中,昏迷不醒。孙锦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一把抱紧李萧儒,急在心里现在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孙夫人看在眼里,轻轻地叹口气,在这生死关头,也只能默默祷告了。 外面约莫打杀了一盏热茶功夫,这边李萧儒才幽幽醒转。孙锦云心才一松,就执鞭出来助战,孙夫人刚叫了一声:“云儿,快回来!”孙锦云已经几步出了房门,来到院中,这一看,立时站不住脚跟,感觉一阵昏眩,头一重,差点儿倒地不起,口里急叫:“爹爹,爹爹你在哪里?” 院子里,只有一个黑巾蒙面的大汉独斗三人,目之所及,地上横七竖八躺卧着一地的尸体。蒙面大汉一见孙锦云奔出,急呼道:“令尊与众人都已死了,还不快带你娘逃开!”孙锦云觉得声音有点熟,也未细想,看清对面那三人,知道是锦衣卫乔装,便要挥鞭攻上。蒙面大汉边打边怒道:“还不快去,带着你娘走得远远的!霍雄老奸巨猾,趁着皇上大赦天下之际,暗里来上这一手,后面可能还更危险,你们莫非不要命了,还不快去!” 孙锦云一怔,急叫道:“我爹爹呢?爹爹,爹爹!”还是孙夫人沉得住气,早已随后来到院中,知道夫君已死,当下痛不欲生,想随夫而去,又怎能放心女儿?只得强摄心神叫道:“云儿快回来,咱们先带着李公子走,以后再报这个仇来!” 当即,孙锦云回过身来,抢身进入卧房,背起李萧儒,与母亲一道,三人经那蒙面客阻敌相助,潜行逃离现场。李萧儒眼见大势已来,自己无能为力不说,反要孙姑娘吃力地背着逃难,前途茫茫,自己一个男子汉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生不如死!想着想着,禁不住滴下两行清泪。 ------------ 第三十二章 罗心是真落晴 李萧儒、孙夫人、孙锦云一路摸黑逃难,孙锦云人小力弱,背着李萧儒甚感吃力,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李萧儒叹口气,声音低弱地道:“姑娘,快放下我,你们先走吧,背着我反而累赘。”孙锦云不依。三人沿着街巷,意欲越过城墙,往城郊方向走。 正走着,后面一个黑影追上来,孙锦云一惊,回过头一看,认出是刚才救助自己三人的那个黑巾蒙面人。只见他低沉地说:“快些儿走,绕道越过城墙。”孙锦云还未答话,李萧儒已被他一手接过,三两步往不远处的城墙上赶,接着手一抖,仿佛抖出一卷绳索,索钩搭住城墙,人沿着绳索顺溜而下。 同一时间,京城内冒出三处火光,两处是霍雄统领和夏旷添将军的府邸,一处是方才孙运德与夜行人搏斗的旧院。火光冲天,声势惊人,守城的官兵大骇,急急抽调了大部分兵马相去救援。料想有人调虎离山,孙锦云掩住身形,借机携着母亲顺索出城,与前方的蒙面客汇合。殊不知,后面紧跟着跃落四条黑影,为首一人生得人高马大,低声嘱道:“翠姑娘,前面大概是李兄弟,我们需得小心行事。”一个女子声音“嗯”声应了。 黑巾蒙面客待孙锦云母女走近,匆匆放下李萧儒,一声不响自顾遁去。孙锦云和孙夫人急叫道:“侠士,恩人!请留步!”李萧儒生平不受人恩惠,更是着急地道:“兄台请慢走……”前面的人理都不理,走得忒也疾快,哪里叫得住?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感怀在心。李萧儒硬撑起劲力,不要再让孙锦云背负,三人潜行而走。虽然出了京城,犹不敢身临通敞大道,一路向城郊小径绕行,不一会来到一座小山头,前面有人呼喝一声,道:“李萧儒,你走不了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李萧儒无可奈何低叹一声,孙锦云已停步戒备。蓦然间,四周响起几声暴喝:“打!”几溜暗器凌空飞射,却是不向李萧儒这边,向山头那边的埋伏处飞射过去,登时听得几声惨叫,跳出十几个大汉抱头鼠窜。李萧儒正在惊疑之间,一个粗犷的口音喜呼道:“李兄弟!”李萧儒大喜:“牛大哥!”两人抱作一处。另一个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孙锦云眼尖,一眼认出,那不是小翠姐姐吗?此时此地遇见故人,真是喜极而泣! 小翠见过李萧儒,想起李家往事,心里一阵激动,又悲又喜,只叫了一声:“少爷……”忍不住抱头痛哭,李萧儒也是激动难抑,面对这个世上自己的唯一的亲人,一声“翠姐姐”,底下的话也被激动哽住了。 原来,那日在济南白云湖附近,牛大磊与小翠相继被上官莲循踪觅迹探出来历,暗中分别施用迷香迷倒他们,秘密囚于泰山脚下的一处秘窟里,派得力亲信徐开虎看守,等必要时再以之为饵迫李萧儒就范,或者押解进京。哪知牛大磊觑机脱困而出,救了一干兄弟和小翠,一阵拼斗,杀了徐开虎一伙。他们也只剩下四人,牛大磊、向崖、小翠和另一名手下,暗中探知李萧儒出没京城,便火速赶往。这晚霍雄、夏旷添住府起火,便是他们的杰作,另一处火头却是霍雄派手下毁尸灭迹的行径使然。 大家一番相述,不胜唏嘘。牛大磊恨声道:“好个霍雄,真是奸诈阴毒,趁着皇上大赦天下之际行这毒手,刚才埋伏的人都是他的爪牙!”李萧儒放心不下小天,急问道:“小天呢,怎么不见来?”牛大磊摇摇头,说:“那日,他不是取了蛇解药回去了吗?”李萧儒道:“糟,小天出事了!”孙锦云愁拢眉头,也急呼:“小天他……”李萧儒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安慰道:“小天机灵古怪,不会出意外的。”孙夫人因丈夫罹难,自始自终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像是呆住了。 大家问起那个黑巾蒙面客,都是不知。节萧儒因年关将近,师傅或已回转泰山脚下的“朴风庐”,便想前往相聚。牛大磊道:“今晚这么一闹,霍雄或许不敢那么明目张胆行事了,又因着年关,大概最近不会寻衅,咱们就一同回转吧。”当即众人一起择路向泰山“朴风庐”而走。不两日,已进入泰山境内。 朴风庐内,“怪道人”萧有道早就回来啦,只可惜,他现在是奄奄一息的人了,他的对面,正襟坐着松云道长,两人四只手掌相对着贴在一处。那日松云道长从京城直奔泰山欲找自己的徒弟小翠,却见到伤重垂危的怪道人,两人这一碰面,都相互认出对方正是自己不久前在五台山相搏的对头,一言不合,就又动起手来。本来两人都是命悬一线,这一对峙,身子哪经得起折腾? 蓦地两声大喝,两老双双撤回手掌,“哇”地一声鲜血如箭从嘴里狂喷而出,人相继跌倒。这情景正被刚刚进屋的李萧儒看到,惊声叫道:“师傅,松云道长,这是怎么回事?”人已迫不及待跌闯进来。小翠也跟着悲呼一声,泪落如雨。两人扶起双老,只见他们气苦游丝,面白如纸。松云道长凄声道:“原来……你抢夺秘笈……是为令徒所用……可笑呀可笑……为何……为何不明着讨取……我本来打算……打算送与李少侠的……”怪道人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玄云正气录”,悲叹道:“松云兄,我为徒儿,不得不……做一回贼……莽莽江湖……一失策……成千苦恨……”接下来的话被一阵悲哀哽住了。松云道长目注李萧儒,喃喃道:“王府奇石,若真若幻……心韧历艰,天作璧合……”突然喉咙咕咕响动,双臂抱住怪道人,怪道人的双臂也圈住他,这两个天下奇人,终于化敌为友,“哈哈”仰天长笑三声,相拥着就此仙去。 李萧儒和小翠跪在两老身侧,泪光盈眶,场面悲怆得人人都想落泪。大家忍痛将松云道长与怪道人葬于一处。李萧儒手捧“玄云正气录”,跪在坟前,悲声祷告:“师傅,松云道长,你们安息吧,徒儿一定要练成‘玄云正气功’,将这伤治好,才不负您二老的垂爱,愿您二老一番误会随水流逝……” 自此,李萧儒呆在“朴风庐”里练功治伤,孙锦云和孙夫人留在身侧,牛大磊带领两位手下以及小翠分别散在泰山附近,以便随时留意外边动静。孙锦云因父亲逝世,家庭惨变,整日里郁郁寡言,尽心照顾李萧儒,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了。 京城这边,自李萧儒等突围而去,霍雄与夏旷添气得暴跳如雷,偏偏查不出纵火之人,所幸烧毁面积不是很大,只能暗里吃下这个亏了。直到火灭之后,才有除开虎的一员手下匆匆回来报说,牛大磊一伙已经出逃,霍雄和上官莲哑口无言,愤怒之下将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汉子狠狠赐了二十大鞭。 皇上大赦天下,罗心特别去问过皇上,得到李萧儒同被赦放的消息,她才稍稍心安。这一来,她的心里更苦,爱人已去,而自己便要永远困于皇宫了。转眼间立妃大典之日已到,这天午时便要在金銮殿宣旨立妃,文武百官须同来贺喜,然后至喜宴堂赴宴。而平顺王爷是罗心的义父,皇上为恐天下人嗤笑,竟然暗中勒令平顺王爷不得身临立妃现场,平顺王爷又急又苦,又莫可奈何。 早上,平顺王爷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情景犹历历在目。有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悲声向他哭叫道:“爹爹,快救救女儿,快救救女儿呀,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啊!”平顺王爷定睛一看,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正是自己的义女吗?她是怎么了?由不住惊道:“晴儿你这是怎么了?”那女子犹大叫道:“爹爹,我不是您的假晴儿,我是真的晴儿,真的晴儿呀!”平顺王爷大骇哭道:“是了,是了,你是我的真晴儿,孩子,你的命好苦!”说着,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女儿,哪知女儿急身闪避,脸上的模样完全变了,变成了另一副倩丽面孔,正是他的逝去的王妃。王爷惊呼道:“啊,爱妃,爱妃,我们的孩子呢?晴儿哪里去了?”那女子冷笑道:“如今女儿就快要陷入人伦的地狱了,你不去救她,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救晴儿快去救晴儿快去救晴儿……”平顺王爷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最后一句话,忍不住霍然“啊”地吼叫,从床上翻身坐起,冷汗湿透几重裳,才知道是一个梦。 秋云闻声赶来,低呼道:“王爷,您又做噩梦了?”王爷点点头,叹口气,“唉,我那苦命的晴儿啊!”这一句“晴儿”也不知指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还是自己的义女。 平顺王爷下床洗漱,连早餐也不想吃了,病体踉跄着,也不要秋云扶持,颤微微来到炼药室。张大娘自从“七叶紫仙草”下炉至今,一刻也不敢离开,日常吃用,都是府里的丫鬟送至。她见王爷进来,恭身施了一礼,挪过一张靠椅让王爷坐稳了,才说道:“王爷,您身体要紧,我叫秋云过来服侍您吧。”王爷摆摆手,道:“不用了,一个人还走得。哦,还有多少天才能将药熬炼成功?”张大娘道:“回王爷,共需七七四十九天,目下才经历十九天,还有三十天呢。”王爷心想:“如今李少侠离府无踪,这药就留给晴儿服用吧,我这条老命也没什么可惜的了。张御医透露,晴儿这身奇毒,正需要这种仙药做药引子,料来是不错的。”想着,喟然长叹:“唉,日子过的真是慢,今天……今天正是晴儿的立妃大典,这孩子……一入了宫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很少了。”言下不胜感慨,依依不舍的情绪溢于言表。 张大娘道:“但愿小姐能够得到属于她的幸福,王爷您放开心怀吧,也不要太为小姐担心,我想小姐做事会有自己的分寸的。”平顺王爷道:“你有所不知,晴儿爱的人是李少侠,这我最清楚,如今皇上逼婚,她身不由己呀。便是我这个做王爷的,也太窝囊,连见一见义女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为女儿谋取幸福了!”张大娘叹道:“王爷,皇命如天,您看开些吧,我想李少侠那边必也会原谅小姐的身不由己。”王爷哽声道:“现在离午时吉辰还有多少时间?”张大娘回答:“大概还有四个钟吧。”王爷的眸光悲伤更甚,“唉,再过四个钟,晴儿就是贵妃娘娘了,这一定下身份,以后的日子可不一样了,是荣华好呢,还是幸福重要?晴儿他有自己的幸福吗?无可奈何啊!” “王爷,听我爹爹说,小姐她很挂念您。”张大娘受王爷敬重,多年来一直嘱她不准自称“奴婢”,一律以“我”自称,她也只有这样叫了。 “张御医他还说了什么?”王爷问道。张大娘回答:“也没有什么,小姐三番几次要回家看您,都被皇上拒绝了,一刻也不让离开皇宫,但是上源村,听说因着小姐的关系,得着的好处不少呢!”平顺王爷想了想,忽的又问:“晴儿在上源村不是没有亲人了吗?”张大娘道:“是没有亲人,皇上施恩于上源村所有的村民,听说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赞着小姐的诸多好处……哎呀,对了,上回小姐说,她还有一位老爷爷,是叫什么来着的……嗯,我一时想不起来,好像他是一位在京城大户人家为仆的老人!” “奇怪,晴儿怎么没有跟我说起过呢?”平顺王爷道。“王爷,那个人只是一位老人家,料是小姐以为老人家仙逝了,所以不愿提及。”“噢,他叫什么名字?”王爷随口又问。 “这个……让我想想,哦,对了,上回小姐说,好像叫……叫什么郭苍明来着的……嗯,对,就叫郭苍明!”张大娘终于肯定地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平顺王爷的双眼瞪得老大,由于激动,病恹恹的脸色又覆上一层青紫,双手猛地扳住张大娘的双肩,又急声说:“你再说一遍!” “王爷,您怎么啦?——那人就叫郭苍明呀。”张大娘不知王爷为何这么吃惊激动。因“郭苍明”三个字她并不清楚。 平日里王爷对郭苍明甚为尊重,昔年王爷流落民间之时,郭苍明曾不顾性命救过王爷,把他当亲生儿子般看待。及至王爷认祖归宗,把老人家接进王府,名为主仆,却命全府上下以“郭老”相称,并不示之姓名。后来郭苍明逝世,王爷还亲自为他下跪还恩呢。张大娘只知王爷对这个仆人的尊重异于常情,这其间情由哪里会知道? “天哪,郭苍明!郭苍明!郭老并未将郡主送给江南人抚养啊!——原来晴儿是我的亲生骨肉,难怪她生得这么相像王妃!”王爷急声叫道,“这真是天公作孽,皇上怎么可以立妃,怎么可以!”说至此,突然怪叫一声,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来,双眼翻白,身子一侧,晕倒过去了! ------------ 第三十三章 立妃大典起风波 平顺王爷晕过去了,与此同时,皇宫里,皇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夏光,不住地点头:“唔,确是一表人才,夏将军,虎父无犬子呀,令公子想必武艺不错吧?” 夏旷添恭礼回答:“皇上,犬子自小便习练骑射刀剑,虽不能说武艺高强,但身板还算硬朗灵活,日后还需多多磨砺呢。皇上厚爱了!” “唔!朕今日心情甚佳,叫夏爱卿带同公子进宫,便是想看看令公子风采,果然不错,今日立妃大典一过,朕将会分配职司予他。” 一说起“立妃大典”,夏光的脸色变了变,不自然地,又极力地掩饰自己的情绪。皇上没有留意到。父子俩谢过皇上,退出宫室外。 “贵人楼”里,罗心的心情跌宕起伏。今日午时,吉辰一到,她就不再是一名普通的民女了,“贵妃娘娘”的头衔好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李大哥,你的伤可好点了没有?对不起,请原谅我,再见了,愿来生我们有缘走在一起。”她在心里叹息,脸上分毫也没有即将成为贵妃娘娘的喜悦。 离立妃吉辰还有一个钟。侍女们还在一丝不苟地为罗心打扮。今天的罗心真是很漂亮,身穿锦色大袖衣,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首服特髻上加龙凤饰,衣上绣着夺目龙凤纹。凤冠上,两条彩练,绕过头颈,披挂在胸前,下垂一颗金玉坠子,配上白里透红的肤色、窈窕地身姿、压绝群芳的容貌,艳彩不可言喻,连侍女们的眼睛都差点看直了,啧啧称赞不已。 对于这些称赞,对于自己的美貌,罗心有点麻木了。空有这些有什么用呢?女为悦己者容,为所爱者容,李萧儒不在身边,这辈子她还快乐得起来吗? 吉时已到,罗心在众多侍女及执事命妇的搀扶下,款款来到金銮殿,顿时满殿增辉,赞赏声阵阵,不绝于耳。皇上高高坐在金銮宝座上,脸上喜态非常。罗心目睹这一派**而喜庆的景象,除了觉得心在沉,像跌入冰窖里一般,另外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喜庆的心情了。她的脑海里只浮现起李萧儒的俊逸而苍白的脸庞,心说:“大哥,你在哪里?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他不知,这时候,李萧儒在喝酒,是苦酒,像水一样往他的口里倒。孙锦云陪在身侧,她本不会喝酒,这时也陪着喝,喝着喝着,忍不住哭出声来说:“大哥,我……我好难过,罗姐姐她……她真的是贪图富贵的人吗?”李萧儒叹口气,声音沙哑地说:“这不重要了,过了今天,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不信!大哥,罗姐姐她是身不由己的!那狗皇帝他……他只开一句话,我们平民百姓还能怎么样?有谁敢违?”孙锦云愤愤地说。李萧儒已经快要醉了,喃喃地说:“也许,她真是身不由己,但是,她不能欺我瞒我,不能偷偷地奔赴皇宫……”孙锦云道:“大哥,罗姐姐她是为你好哪,她是怕你担心,才这样子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不觉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李萧儒苦笑道:“我已经……找过她了,没用的。”孙锦云不依:“不行,我一定还要再去找罗姐姐!她不能就这样没交没代就远离我们!大哥,过一阵子你的‘玄云正气功’练好了,身体也就好了,我们一起去找她好不好?”李萧儒摇摇头,眼眶潮湿了,“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我还能再去见她吗?唉,孙姑娘,你太天真了。” 屋内一边,孙夫人坐在那里缝补衣服。她闲不了,一闲下来她的心就会痛,就会想起那逝去的夫君,所以她只好借着活儿来麻痹自己,一边望向旁边的女儿和李萧儒,暗暗地在心里喟叹。“云儿,李少侠,福祸本无门,来去自随风,你们……我想罗姑娘是个好姑娘。”她说着,眯缝着眼,对面这两个年轻人何尝不是天作璧合的一对? 孙锦云被瞧得窘红了脸,低下头。孙夫人站起来,走近他们两人,轻轻地道:“够了,你们喝得多了。”她不容拒绝地夺过酒盏,放在一边。李萧儒定睛望着这个受人尊敬的长辈,忽然哈哈地大笑数声,是苦笑,沙哑地笑,然后,他一仰身歪倒向地上。他醉了。 金銮殿内,要说脸色最不好看的,该属夏光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从初遇罗心开始,一颗心就不由自主地被罗心的绝色姿容所迷住了,这时眼见罗心即将成为皇上的人,心情哪会好受?他郁郁寡欢的神情,落在父亲夏旷添眼中,不禁为爱子默默叹息,脸上又不得不强颜欢笑,随在众大臣身边附和恭喜不已。 “吉辰到,立妃大典开始!”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门响彻大殿,众大臣下跪为皇上祈喜。 蓦地,大殿外一声大叫:“皇上,不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所有的人都循声回过头。平顺王爷高大而癯瘦的身影跌跌撞撞没命似地跑过来,人还未到,不住地道:“皇上,不能立妃,绝对不能立妃!” 平顺王爷踉跄着跑进金銮殿。罗心吃了一惊,迎上去抱住义父,哭道:“义父,义父您终于来了。”父女俩抱头痛哭,平顺王爷上气不接下气地不住地喃喃自语:“女儿……我的好女儿……为父……终于赶来了……谢天谢地,还不算晚……” 众大臣知道事情要有转息了,面面相觑,都在议论纷纷。 皇上沉下脸,怒叱道:“王爷,你这是何意?立妃大典上何等**,你可知这般扰乱是欺君犯上的大罪!”——这种有伤君颜的阻碍,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是绝不能容忍的! “皇上,万万不能立妃!”平顺王爷放开女儿,面对皇上跪下急叫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弟斗胆……今天的立妃大典绝不能进行啊……” “混帐!这是为什么?你要不说出一个理由来,朕会将你碎尸万段!”皇上怒极,恶狠狠地说。 “皇上,这……”王爷犹豫了,他怎么能随便说出缘由呢?能将女儿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么?不能,绝不能!这会使皇家蒙羞,“这……臣稍后再行禀报。” “不行,朕要你马上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皇上怒叫道。 “皇上,您别逼臣弟,臣弟万难启口啊!”平顺王爷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慌急说道。 罗心伏在义父身侧,也着急说道:“义父,您这是为何?您就说吧,要是皇上怪罪下来,那可就糟了。”又转向皇上求情:“皇上,您息怒,义父他……想必是有合理的理由的。” “废话,朕乃堂堂一国之君,怎嗯得下这口气?”皇上余怒未消,面向平顺王爷,“你贵为王爷,金銮殿上欲行骚扰**,气死朕了!——来人哪,将这个狂妄的孽夫打入地牢!” 一声令下,金銮殿外立刻涌进两名一等锦衣卫,分左右双双用手架住王爷的手臂,就要拖出殿外。罗心惊骇变色,叫道:“义父,义父!”向皇上哭求道:“皇上,不要啊,臣妾求您了,求您放过王爷吧,求求您了!”罗心声泪俱下,众皆动容。 夏旷添望向儿子夏光,儿子的眼光竟似痴了——这老将军不禁暗自思量,遂上前奏请道:“皇上,想必平顺王爷身有不得已,望皇上垂怜,让王爷先将之所以如此的道理说清再处罪不迟呀!”霍雄却在一边冷冷地轻哼一声,不作言语。 “好,朕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他说,马上说!”皇上的脸色又青又紫,想是已经气愤填膺了。也难怪,这么有损颜面和权威的事,身为皇上的他如何受得了? “皇上,您莫要逼迫臣弟,容臣弟稍后禀报。”平顺王爷还想坚持,病态的脸上,已经浮起一层苍白和抽搐的肌肉。 “你说是不说?朕要你马上说!”皇上毫不妥协。 “这……不行啊,皇上!”平顺王爷更急了。 “来人,拖出去,打入地牢,立妃大典照样进行!”皇上匆匆下令,也不管大将军和罗心跪在面前不远,重重地怒哼不已! “义父!义父!”罗心抬起头,咬着牙,大声说:“皇上,您放了我义父,快放了我义父,我什么都依你!” “不,不要!”平顺王爷被拖离殿门,背影在消失前,终于悲哭狂叫道:“千万不要立妃!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女儿!她是落晴郡主,是皇上您的亲侄女啊!” 平顺王爷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每个人的心中开花。金銮殿上,众大臣全都吃惊愣住了,未来的贵妃娘娘竟是皇上的亲侄女?这怎么可能?太不可思议了,太让人意外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半晌作声不得,大殿上鸭雀无声。 皇上也怔住了,罗心也怔住了!倏地,皇上的声音响起:“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这纯属无稽之谈,这平顺王爷想是得了失心疯!”为顾全面子,说是这样说——而心内气极,颜面扫地,却再也不敢行那立妃大典了,匆匆下令退殿,拂袖而去。 罗心重新回到贵人楼。她担心义父,想去地牢见一见义父,皇上早已吩咐霍雄,好好看住罗心,她这时哪里还能自由?时间过得好慢,入夜了,过几天就是除夕夜了,罗心的心好沉,好慌。 天亮了,冬日的太阳很暖和。罗心彻夜难眠,眼眶红肿,她匆匆地来到皇上的寝宫,被太监阻在门外,不让进。“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罗心不顾一切地怒叫。 皇上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内室里缓缓踱出来,摇摇头,命太监:“去吧,你带路,让她进地牢看看。” 地牢内,平顺王爷咳嗽声连连,天哪,这是造的什么孽?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命苦哪!他捂住胸口,捂得紧紧的。由于太过激动,已经牵扯到了病体,胸口一直像被针刺着地痛。“不,我要以死来谏皇上!”他狠下心,颤微微撕开一片衣襟,咬破手指头,愤手疾书:“皇上明鉴,罗姑娘乃是臣弟的亲生女儿,自小失散,臣弟方始获知真相,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书完,将血书一甩,血书在飘,在飘的过程中,平顺王爷一头撞向墙壁…… 这就是罗心最后见到的、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罗心刚刚进入牢房,便见到了这血的一幕。“啊,不要!义父……”她悲声叫着,冲进来,可是一切都晚了! 平顺王爷苍老的头颅血流如注。罗心跌跌撞撞抱起义父,心都快要碎了。“义父,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么傻呀?女儿害了你,是女儿害了你!” “不,不是的……孩子,这是命……命啊……咳……”平顺王爷咳出一口浓血,气息奄奄,“孩子……你逃命去吧……记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落晴郡主……” “义父……”罗心惊声叫道。 “我的好女儿……晴儿,你是……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是真的……真的……郭苍明……是……是……”平顺王爷极力地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口气哽住喉咙再也上不来,头缓缓地垂下去,眼睛睁得大大地,像是死不瞑目。 “啊,郭爷爷……爹,爹爹,您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罗心拼命地摇晃父亲的身体,可是爹爹再也不会说话了,她心如刀割,纤手轻轻地抚上父亲的眼皮,爹爹的眼皮终于合拢了,再也不会睁开了! “爹爹,您是我的爹爹!”风从牢房外吹进来,很冷。罗心的灵魂似已脱离了身体,眼神涣散,有气无力地喃喃地道:“您是我的爹爹,王爷是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死了,就这样离开我了……”她的眼一黑,头一歪,倒撞向墙上,“砰”地一声,昏迷过去。平顺王爷临终前书写的血书,就飘落在罗心身侧,仿佛正在讽刺这个社会的离奇。 除夕的前两天,京城里暴出一条重大的消息:平顺王爷在立妃大典当天无故闯入金銮殿骚扰,已经畏罪自杀,王府里所有的奴婢下人全部遣散,所有的财产充公!而差点成为贵妃娘娘的罗心、那个京城第一美人,原来跟朝廷前罪臣方孝儒之后勾结,欲图不轨,亦数度无故冒犯皇上,已被皇上处决!处决那天是在夜晚,在皇宫午门外,尸身已经择地掩埋。皇上为此事震怒不已! 除夕当天,李萧儒和孙锦云才得到这个消息。李萧儒从此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李萧儒了,多年的伤病并未能让他泄气失望,乍一听这消息,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他没有痛哭失声,可是孙锦云知道,他的心在滴血,那是一种比哭还更难受的无法言宣的痛苦。其实,她自己的心又何尝不在泣血呢? ------------ 第三十四章 罗心之死 李萧儒头戴一顶马连坡大草帽,帽沿拉得很低,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他的人。他走进京城最大的客栈,店名“聚喜楼”,包了一间雅房。这次他独个儿进京,连孙锦云也瞒着,他不想任何人为他犯险。 李萧儒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本来脸色的流露应该趋向健康朝气的,此刻反而更老了许多,胡茬子又硬又粗,像是有许多天没有理过,忧伤的眼神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雾气,让人猜不出他的心事,而能感觉到他的那种窒闷的心情。午饭时间,他出现在客栈旁边的饭店里,依旧头戴马连坡大草帽,不让人留意到他的脸容。大客栈里江湖人物众多,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间或也有蒙面的,为便于江湖交往,一些人掩藏行迹是能够让人理解的。 李萧儒点了几味菜,一壶酒,慢慢地无目的地吃喝。流言蜚语还在耳际萦绕。为证实罗心问斩的消息,他不得不冒险进京。现在虽然是新年初三,距出事之日已有五天,但“岁末斩佳人”这事的发生太让人意外和叹惜,客店里人们丝毫不理会新年的避忌,犹不忘津津乐道。 一天来,他的耳际所听到的、眼中所见到的,旅客们大都在谈论差点成为贵妃娘娘的罗心被处斩的事情,他的心越来越沉,料想这事儿应该不会有假了。连日来,他的心不断地揪扯抽痛,新年的喜庆气氛并没有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丝毫停留过。 “小二,快给二爷上两坛好酒来!”隔桌刚坐下一位身板粗个头高的大汉,扯起破铜锣般的嗓门儿尖声叫着。店里的食客闻声回头,大半都认识这个汉子,有的说:“张二爷,今儿个可又有什么差事啦?”有的说:“二爷真是狠,听说那个妞儿都快成为贵妃娘娘了,二爷‘咔喳’一声,就让那么个绝世美人身体搬家,好吓人!”有的嘿嘿地冷笑:“人家干刽子手的,那有啥办法哩!上面一句话下来,你能不遵命?心疼有个屁用!” 李萧儒听得心中一动,忍不住竖起耳朵,又怒又惊。 “他奶奶的!”张二爷怒声道:“你们瞎嚼什么舌根?人都死了,说了晦气!”他猛地一拍桌子,神气活现,“小二,二爷心情不好,你快给二爷拿酒过来!真他娘的,这一回杀这么个小妞儿,咱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害怕,倒惹来一大帮街坊的闲言碎语!真是活活气死人也!” “好咧,好咧。”店小二应声着,不一会儿端上来两小坛酒,一盘花生米,嘻嘻笑着,“二爷好酒量,还是老样子,不加菜么?”张二爷瞪起虎眼:“有酒喝就行啦,还加个屁的菜!你还不快给二爷我滚到一边儿去!” 店小二讪讪地走了,张二爷斯开酒封口,一坛酒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倒,猛地一翻眼皮,看见面前走近来一个陌生的男子,眼神儿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阴气深深地像是要吃人的样子,他机伶伶打个寒噤,傻眼啦。 临身过来的那个人,当然是李萧儒。他从周围食客的眼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心内郁积的火气大盛,忍不住就要发泄,勉勉强强压抑住,挨近张二爷身边,坐下来了。 “你……我认识你吗?”张二爷被李萧儒瞧得发慌,有点色厉内荏地道:“二爷我,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在这京城上下,杀的人没有一百怕不也有八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主斩官一签儿丢下来,人头落地,一刀一条命,嘿嘿,所以人家也有叫我张一刀的——你别用这种眼神儿看我,二爷我,不怕!”说完,拍拍胸脯意似壮胆。 “你是刽子手?”李萧儒的理智快要不受控制,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要马上拧断对方脖子的冲动,“听说五六天前平顺王爷自杀身亡了,另外还有一个叫罗心的姑娘,你知道么?”他尽量使语气平和下来。 “这个……我当然知道!”张二爷眼睛滴溜溜绕着周遭看热闹的人转了一圈,料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会怎么样,就直接说了:“这个妞儿,长得真是俊!嘿嘿,我张二爷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无奈上面交代下来,我二爷有啥办法呀?” “听说,执刑斩首是在半夜,这是为什么?”李萧儒变色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一个人,白天死晚上死也没啥区别,草席儿一卷,丢进乱坟岗里掩埋了事。不过这埋人的事儿归李三陈五管,我二爷只负责杀人——啧,听说这美人儿生前有一个情人,是那个天下闻名的李萧儒,这会儿,他可要伤心死了!嘿嘿,喝酒,喝酒!” 张二爷再也喝不下酒了。因为李萧儒终于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吼了一声:“该死!”也不管会不会杀错人,理智失措下逼得他伸出一只手,运用功力在张二爷的脖子上“咯嘣”一声掐扭下去,张二爷握酒坛的手就垂下来,半坛酒摔向地面。酒坛落地声和他的跌骇声交融,只说出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你……你是什么人……为何……为何下此毒手……” “我就是李萧儒。”李萧儒说完,大踏步出店。 李三和陈五是邻居,家住城西的破民房区里。民房很低很矮很密集,在京城,这样的簇居群是相当让大户人家看扁的。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没钱的贫人家,只能住这样的房子了。此刻,是夜晚,天刚刚黑,李三和陈五也在喝酒。酒是最便宜的“烧刀子”,性烈,粗涩,配上廉价花生米,这就是他们两人最高的业余享受。 李三醉眼朦胧,嘿了一声,扯起厚厚的上唇,左手掰开一颗花生,仁儿丢进嘴里,边说:“我说陈兄弟,那妞儿也真是可怜,唉,咱们做了一辈子收尸的,委实感到寒心,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好让人惋惜!”陈五附和道:“可不是?人死如灯灭,死了连一口棺材也捞不到,那么个俏佳人,年纪轻轻的,真是白来世上走一遭了。” 李三喝下一口酒,摇摇头,说:“不说这些了,天下命苦的人多,咱又能怎样?”陈五气鼓鼓地猛拍一下小方桌,道:“对,不管他乌龟儿子王八糕,咱们只要有这点白酒喝,就够啦,别的烦恼事去想他的鸟劲!来,干!”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叭”地两声,这声音未免太响了,两人不由得瞪大眼,奇怪,桌子上落下两个大大的银元宝,一个有十两重呢,难怪声音那么大! “老天,这是上天掉元宝呀!”李三的眼睛直了,抓起一个元宝,凑进嘴里咬了一下,“哇呀呀,这是十足的真银呢,陈兄弟,咱发了,发了!”陈五也依样拿起一个元宝咬了一下,身子霍地蹦起来,望望破败的屋顶,又望望窗口,嘘口气,“难道……难道这真是上帝垂怜了?真的是天上掉了馅饼儿哪!” “这不是馅饼,是银子。”李萧儒高大的身躯通过窄小的门走进来,脸上是一副肃穆的神色,“这也不是上天掉下来的,是我摔下来的。”他说着话,将手里的剑往桌子上一搁,吓得眼前的两个汉子浑身瑟瑟地抖,银子也拿不稳了,“啪啦”两声相继掉落地上。 “别害怕,我不会吃了你们。”李萧儒目注两人,沉声说道:“五天前你们是否收拾了一位年青姑娘的尸身?” “是,是的,大爷。”李三战战兢兢回答,陈五害异地补充说:“那姑娘……好像……好像叫罗心的,是皇上下旨降的罪。” “好像?”李萧儒皱皱眉,嗓门放大了些,“那人究竟是不是叫罗心?” “是,是的!”陈五抢着回答,“上面说,是叫罗心的!大爷,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我们只是负责收尸的,大爷您行行好,别要找我们的麻烦。”两人的腿弯都快撑不住了,仿佛随时都会吓倒。 “你们是怎么收的尸?葬在哪里?一张薄草席裹了了事?”李萧儒又扬起眉,眼角浮现怨毒的光芒。 “这……葬在乱坟岗里,是……是用草席裹的尸身……大爷,上面这样吩咐,我们也不想这么缺德的,可是……我们,我们也没有钱为她买个棺材……”李三的声音变了样,忍不住上牙打起下牙。也难怪,携刀配剑的江湖人,岂是好惹的? 李萧儒叹口气,缓缓压住悲伤的心情,沉声说道:“现在,我要你们马上去买一口棺材,要最好的檀木棺,快!”说完话,丢下一锭银子。李三和陈五如获赦旨,急急拿了钱就去。 “慢着,这二十两银子,就送给你们当跑路费。”李萧儒又指向地上原先掉落的那两个元宝,要他们捡了去。天,每人十两银子的跑路费?这是他们下等人两个月的工资哪!李三和陈五唯唯诺诺办事去了。 乱坟岗也在城西,地处偏僻,连着小山,夜晚凄凄,甚是骇人。李三和陈五抬着棺木刚刚放下,李萧儒要他们指示埋葬罗心的小土丘的位置,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李萧儒泪流满面,俯下身,用手刨开土丘,心如刀割,想到:“心妹,大哥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不管你曾经对我怎么样,不管你是否身不由己被逼进皇宫,大哥一定为你报仇,杀了那个狗皇帝!”默默地祈祷,手上蕴满内力,刨着土,那种滋味实在是凄冷。 十指刨着刨着,起出一个头颅,春寒料峭,地底如冰,尸骨还未曾腐烂,只隐隐散发一股臭味。在夜色昏黑下凝聚目力,只觉这个人依稀仿佛是罗心的脸形,可是脸容已经毁了,几条刀疤纵横,连着发黑凝结的血渍,已分不清原来容貌。“这个天杀的狗皇帝!”李萧儒咬牙切齿,不住地在心中狂叫:“杀了人还不算,居然这么毁容折磨你,大哥好难过啊,心妹!”夜风凄凄,谁能抚慰他的绝望的灵魂呢? 李萧儒忍痛起出罗心的尸身,果然只用一张薄草席裹着,倍觉凄凉。他怔怔地瞧着面前的尸身,回忆起往昔相亲相爱的情景,悲愤不能自已,“别了,我的爱人,我的这一生的牵挂,大哥这就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他忖着,又不想用棺材让心妹这么孤寂寂地埋骨荒山,所幸坟岗四周放有好心人留下的小坛子,用来盛装死人的骨灰的。当下李萧儒挑了一个崭新的,弃了棺木,从附近的树林找来一大把枯枝,将罗心的尸身火化了。火光袅袅中,他仿佛看见心妹的绝丽的身姿,徐徐地上升,面对着他落泪,挥手,挥手,又落泪……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泪又来了。 李萧儒将罗心的骨灰装进坛里,密封好,背在身上。一切准备妥当,乱坟岗四周已经人影幢幢,他知道,敌人已经悄悄掩近。为防意外,今晚他带了剑;他深吸口气,剑出鞘,紧紧地握住了。自从习练“玄云正气录”,他的伤势已好了七八分,内力更见雄厚,料想就算霍雄到来,也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四周的人影越来越近,越围越紧,李萧儒大喝一声,当先发作,剑化龙吟,如风擎电御般,身子穿梭进人堆里,手起剑落,所向披靡,顿时哀号声连连,吹灰之间已倒下去了十来个人,他的左肋也被剑轻轻滑过,虽没伤及骨头,但是血流如注。又一声沉喝,二次进攻,喊杀声中,蓦地霍雄的声音传来:“姓李的厉害,弟兄们冲哪,并肩子上,用暗青子招呼!”顿时暗器如飞蝗,李萧儒杀得疯了狂,干脆以进为退,专朝人多处拼杀,这一来令对方缚手缚脚,又要提防误伤同伴,暗器无从下手,倒又被他挥剑挑杀了十来人,他自己的后背也受了一刀。 李萧儒身受两三道创伤,不折不扣成为一个血人,这血是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大家眼见他如此神勇,血花飞溅中,断肢断臂翻飞,这种神功大作,谁曾见到过?骇得剩下的几个人一连番地后退不迭。霍雄眼见李萧儒浴血奋战,也是吃惊不已,因着身份,只好排众而出,命大家远远地围住了不让他脱逃。 另一边,夏旷添走近来,惊呼道:“老天,这人……到底里不是人?霍统领你还说他插翅难飞了,如今……唉,皇上将这擒人的差事交给你我,担子可不小哇!”霍雄阴阴地一笑:“无妨,夏将军只管远远地看热闹吧,这李贼像是旧伤未曾痊愈,又添了新伤,咱们只要远远围堵,谅他鲜血流尽终究突不了围啦。” ------------ 第三十五章 有女如痴 李萧儒身陷重围里,像一尊山神。山神是高大的、狠厉的;如今他的身躯,在在地让人觉得深深可怖。可是他受伤的创口,血仍在不停地流淌,这对他是极不利的。忖时度势,他必须早作打算。 他知道,不到万一时候,霍雄是不轻易抖露神功的,这类人他接触的多了,手下爪牙众多,多死几个少死几个无关痛痒。他也知道,霍雄从前夺得的第一棵“七叶紫仙草”想必已经熬炼完成,很可能已被他服用,这种阴险小人,多半会藏拙隐实,以作必要时的雷霆出击。 李萧儒不能再等了,剑光疾闪,分取近旁的两个爪牙。想当然,这次围袭的人多半是朝廷锦衣卫,庸手在头两遭的搏杀中已向阎王殿磕头报到去了,剩下的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李萧儒的剑刚出,那两人急忙合力举刀封格,力道居然不弱。暗夜里,蓦然间听到一声娇叱:“暗青子,打!”一条窈窕的黑影窜飞而至,双手以满天花雨的巧势打出两把暗器分袭四周,同一时间,一名锦衣卫展动身形欺近,利剑毫不留情地掼入她的胸腹。 “住手!快住手!”霍雄定睛看清人来,失声骇然大叫。李萧儒更是吃惊激动,这不顾性命来救他的人不正是霍小玉吗?百忙里,抱起受伤的霍小玉从惊愕的人围中突纵而去,转眼消失无踪。 李萧儒一路急纵,感觉怀中的霍小玉的身躯越来越冷,他的心也越凉,越惭愧。多好的一位姑娘,多傻的一位姑娘!他默默地在心中叫着,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可是,霍小玉的脸色更趋苍白,气息已经微弱奄奄,“快放下我……李大哥……”霍小玉终于低低的叫出。 “我要找大夫,找大夫!”来到一片树林,李萧儒匆匆放下霍小玉,就要出林,被霍小玉一只纤手拉住了,“没用的……大哥,我……救不了了,那一剑……好深……” 李萧儒望着嘴角不断汩汩冒血的这位少女,内心的感愧真是无以形容。“我真该死!小玉,你……你这是何苦?”叹口气,他的眼眶潮湿了。 一剑穿胸,大罗金仙恐怕也救不活了。李萧儒连遭大变,心神一再受挫,难过得只想找一处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场,整个心腔仿佛压着一块万钧重铅,又沉又重。“你这个傻姑娘!”他哽声说,“何苦呢?何苦呢?大哥我不值啊……” “这不是……值与不值的问题……谁叫我……爱上你……这个冤家……”霍小玉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弱,“爱一个人……是没道理说的……” 李萧儒紧紧地将她抱住,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两人的血和泪混合在一起。即将的生离死别像是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心中割着,剐着,血也在心底一滴一滴地流失。霍小玉痛楚地蹙着柳眉,难忍的痉挛感引导着死神的手掠过她的脸庞,她定定地注视着李萧儒,忽然凄凄地、欣慰地笑了。这笑却更让人感到难过,只听她又说道:“李大哥……我……我好高兴……想不到,你会……会为我流泪……” “你这傻丫头,不要说了!”李萧儒岔口说,“你……小玉,我很难过。” “大哥……帮我一个忙……好吗?”霍小玉哑着声,终于问。 “好,你说,你说,大哥都答应你。”李萧儒虽与霍家不共戴天,但霍小玉的痴情为他,教他好生感动,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为她做些事情以资补偿。 “我爹……呃,我刚刚探到……皇上已经……已知道我爹爹……独吞‘七叶紫仙草’……和……和私自调动……锦衣卫出城……的事……夏将军……明里与我爹是同事……实是暗中……暗中监视……我求你……不要……与我爹为难……” “这……”李萧儒犹豫了,嗫嚅着说:“我……我李家满门惨案……” “……大哥,我知道……这不可能……皇上天性多疑……从不留根……我只希望……你能放过我……的两个哥哥……如果碰到……哥哥有难……你要帮……帮他们……让霍家……留……留香火……” “好,大哥答应你!”李萧儒坚定地应承,说:“以后,我不与你哥哥为敌,如果碰到他们有难,我尽量帮他们。”想起霍在彬、霍在文兄弟,李萧儒的恨意不大,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李家灭门惨案,都系霍雄造谣生事,与儿子关联不大。 “谢谢……”霍小玉垂下头,终于永久地闭上眼睛。李萧儒紧紧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少女,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天公不作美,这善良的女孩竟然间接死在了父亲手中,虽是锦衣卫误伤,怎能不让人感到愤慨和难过? 现在,李萧儒真是难过极了。这是傍晚时分,北京城郊的一个偏僻的小酒家。刚刚忍痛埋葬了霍小玉的尸身,李萧儒身心俱疲,受伤处虽已包扎妥当,但稍一走动就会痛彻心肺。实则,他的心更痛,而今他只能借酒浇愁,却是愁更愁。 酒店老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看他喝得快要醉了,忍不住劝道:“客官,您身上有伤,酒不要喝太多了,不如到后面客房歇歇吧。”李萧儒不依,继续喝,继续灌酒,只希望马上用酒精将自己麻痹,这样他就不用拼命去想,去思考,去怀念逝去的人了,这时就算仇人碰面,一个手指头要了他的命他也不去在乎了——有时,人死不是一种解脱吗?他真想追随罗心而去!终于,他醉了。 店家叹口气,好心地将他搀扶进酒店后面的小客房。客房不大,简陋而粗俗,他倒在床上,手中紧抱住罗心的骨灰坛,将坛子依在脸上不停地一阵摩擦,喃喃道:“心妹,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罗心当然不能听到他说话。但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话了:“李大哥,你不要难过了好吗?我也要哭了!”——是孙锦云的声音,她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眼眶湿润,说“快要哭”,其实早已哭了。 孙锦云身后跟着小月。王爷和小姐平时待她甚好,他们不幸罹难,作为丫鬟的她难过得哭了好几回。她本是个孤儿,从小被平顺王爷收养,这时茫无亲戚,到何处安身?正巧遇见进京找寻李萧儒的孙锦云,两人见面一番详谈,均不胜唏嘘。无巧不巧,这一日两人沿着李萧儒可能出没处找来这里,居然被找着了。可是李萧儒已经情绪失控,手中抱着骨灰坛,喃喃自语不已。当即为他的伤口重新包扎清洗,所幸都是皮外伤,敷好上等金创药,不虞感染恶化,但也够让她们心痛的了。又安慰了他好一会,让他自行休息。酒意上涌,李萧儒也确实累了,不知不觉地睡去。孙锦云跟小月陪坐在一边,愁眉深锁。 好久,孙锦云才说道:“小月,王府想是回不了了,你打算怎么安顿自己?”小月摇摇头,茫然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想陪在小姐坟前,她会太寂寞的,我要守着坟陪伴小姐。”孙锦云颦眉说:“这不行,你还很年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未来,怎么好陪在罗姐姐的坟前?”小月哽咽地道:“可是,我是个孤儿,除了王府,大门都很少出过,不知该去哪里,再说,小姐对我很好,我真的决定陪小姐几年。”孙锦云拗不过,终于说道:“那就这样吧,我们先将罗姐姐的骨灰安置好,你留下来陪着她,却不能跟我们一道,这会害了你。”小月不解:“为什么?”“唉,你还不知道呀?我最近才了解家世,我本来不姓孙,是姓方的,先祖就是方孝儒,现在的皇帝,做梦都想要斩草除根呢,你跟着我们没有好处的。”小月道:“那你现在是姓孙呢,还是用原来的名姓?”孙锦云轻轻道:“还是叫孙锦云吧,我们对外面说,都是说姓孙的,这样方便些。”小月点点头:“我就先陪在小姐的坟前,有空的时候就去找你。” 孙锦云道:“你这小妮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哪里找我们?——好了,我告诉你,你想去的话,就到杭州西湖的上坳村,那里有一座幽云山庄,就找得到我们了。这是我们新的隐居地,可别跟别人说。”这时李萧儒醒过来了,轻悄悄下床,接口道:“这么个地方,千秘万秘,你居然随便告诉人,小心麻烦了!”孙锦云道:“我是相信小月嘛。咦,大哥,你现在不发酒疯啦?”李萧儒脸一红,道:“我发什么酒疯,你别瞎说。”孙锦云想要放松一下气氛,就用手肘儿轻轻碰一下小月,低笑道:“小月姐姐都看到了,大哥你还赖?”这下李萧儒不好意思接口了,小月却急急地说:“孙小姐你别折煞我了,我只是一个丫鬟,哪配您这么叫姐姐?”孙锦云嘟起嘴:“你呀,真是妄自菲薄,有谁天生就是做丫头的?大家不都是一个人嘛!” 李萧儒听她们说,叹口气,想起罗心,又悲从中来。他问小月:“你知道罗姑娘确切的遇难原因吗?”小月被问起,泪珠儿禁不住又出现了,“那是……是狗皇帝造的孽,听张大娘说,原来小姐正是王爷的亲生女儿,王爷知道这个事实之后急急地赶去皇宫阻止皇上立妃,皇上死要面子赖不认帐,故意逼迫王爷自杀,又强加一个罪名在小姐身上,好让小姐死去,外人自然就不会怀疑他有违常伦的行为了。只是可怜了王爷和小姐,他们都是好人啊!”李萧儒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狗皇帝,居然错上加错,妄想用暴力来封锁自己的罪过,我不会饶他的!”孙锦云附和说:“不错,他真是狡猾,随便地下旨逼杀了姐姐和王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试想有谁会无情地杀害自己的侄女?这一招真狠,轻易地为自己的面子挣了个满头彩!”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古往今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江湖枭雄,凡是能成大事者,莫不心黑手辣果决处事,绝不拖泥带水。碰到这种人,弱小者也只好夹着尾巴自认倒霉了。 李萧儒心思电转,不再言语。其实对于罗心之死,他心内不无怀疑,其一为何要选在深夜行刑?其二尸首已被毁容,很难看清是罗心本人,其三在心里,他觉得皇上若真这么狠绝杀害亲侄女,那未免太没有人性了,内心里他当然不希望皇上下此毒手。当然,这些念头只在他心中疾快地闪过,还构不成有说服力的疑点,他也就没往问题的深处想去,无论怎么说,狗皇帝若死要面子,十有八九会这么做。 孙锦云问起李萧儒的受伤经过,心里真是担忧心疼,怪他私自进京,想骂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低低地皱着柳眉,关心的程度溢于言表。她本要让他在客店里歇上一两天,李萧儒不赞同,认为身在危境,越早走越好。当下在小酒店稍作停留,连同小月,三人便一起上道回泰山“朴风庐”,孙夫人已先一步赶回杭州,此次他们回“朴风庐”,李萧儒本拟拜望一下师傅和松云道长的坟冢,并将罗心的骨灰寻一处好风水葬了,然后再打点一下行囊,送孙锦云回西湖幽云山庄。此后茫茫江湖,他李萧儒亦该孤身仗剑快意恩仇了。 三人正行间,迎面遇上慕容南。孙锦云“咦”了一声,不由得骂道:“你这个胆小鬼,那次临阵脱逃做了缩头乌龟,现在你还有脸来见我?”慕容南发窘道:“云妹妹,都是愚兄不好,害你们受苦了,但是我一介书生又能怎么样?听说伯父和众位英雄在那场撕杀中都逝去了,愚兄真是好难过。”孙锦云想起父亲,悲从中来,怒道:“我才懒得理你!”说完就顾自走前。慕容南跟屁虫一般尾随其后。李萧儒看得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淡淡地道:“慕容兄好情痴,最近到哪儿踏青去了?——哦,书生们郊游兴浓,我是知道的。咱们走吧。”孙锦云作势拉起李萧儒的手,大声说:“大哥别去理他,我们走。” 慕容南的脸色变了变,不敢开口,小月看了他一眼,说:“慕容公子,你还要跟着我们吗?”慕容南点头道:“跟,当然要跟,愚兄实在放心不下云妹妹,不跟着怎么能保护她?” 孙锦云“嗤”地一声冷笑:“别把话说得太满,风大了小心闪了舌头!你别让我们烦心就不错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孙家现在正是朝廷通缉犯,你害怕了吗?” 慕容南果然害怕了,颤抖着身子,骇然道:“咱秀才遇到兵,那……那可莫说理,云妹妹,愚兄我真是悚然而惊,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可如何办?”嘴上是这样说,脚步已经明白表示他要跟着孙锦云一路,孙锦云无奈,只回一记冷笑作罢。李萧儒默默凝望慕容南的脸色,似要看清他的“悚然而惊”的真实度。 ------------ 第三十六章 情结难解唯有逃婚 行行复行行,不一日,一行四人回转“朴风庐”,李萧儒在师父的坟旁择一处好地将罗心的骨灰坛埋了,立了碑,回想往昔,恍若有凌寒面世的凄凄感。孙锦云和小月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气氛在回忆里惆怅,而今天人永隔,总让人感觉死去的人如一团云雾占据在生人的心畔,又仿佛觉得死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去,或者只是老天爷不经意开出的一个恶作剧的玩笑,而大家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思想上希望是这样,但是事实总究是事实。孙锦云再也忍受不住面对坟冢的那种窒息之感,转过身来到“新风居”,原以为可以不去想象不去回忆,然则始一踏进“新风居”的大门,依稀仿佛之间感觉罗姐姐就住在里面,并未曾离开一般。她叹口气,颦蹙柳眉坐下来,过去罗姐姐在厨房做着鱼汤的情景历历在目,哦,还有小天,那时候小天不是蹲在她面前帮着杀鱼吗?小天、小天!她觉得他仿佛就是自己的亲人——虽则这种“仿佛”让人不知所以然——现在他到哪儿去了,过的好不好? 正在思忖间,慕容南走进来。孙锦云心里不顺畅,气道:“你这人,都回到济南了,还不回家吗?跟着我们瞎七糟八乱撞对你没有好处,也不像个男人。”慕容南脸色发红,讷讷地说:“愚兄……愚兄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不必要了,”孙锦云道,“明天我就要离开山东。”慕容南期期艾艾,又似很希望地道:“愚兄能……能跟你一块儿去吗?”孙锦云大声说:“不能!”——说是这样说,心里不免感到一丝歉然,这慕容公子虽说胆小怕事,但他的一腔真情委实让人感动,怎奈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孙锦云只能暗暗地为他叹息。 慕容南低下头,半晌,抬起头咬牙道:“那么,李公子也要跟你一道去?”孙锦云为使他死心,斩钉截铁地说:“是的,我要跟李大哥一起离开山东,因为……因为我爱他。”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如蚊蝇。慕容南愕了愕,终于大声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爱的是罗姑娘,不是你!”孙锦云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比他还要大:“我爱他怎么啦?李大哥爱谁那是他的事!我的事你管得着?你给我滚,给我滚!” 慕容南怔怔地看着孙锦云,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真实的心意,最后他失望了,眼角浮起一抹失落悲愤的恨意,转身踉跄着渐渐离去。孙锦云目视他的背影,心内忽然感到一丝丝愁怅和惭愧。“别了,慕容大哥,我只是将你视为大哥呀!”她在心里说。 李萧儒已经站在“新风居”门口不远,显然刚才的对话已被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的神色更凝重。孙锦云羞红了脸,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想起方才的话,只觉怪难为情的,心里犹在“噗噗”地跳。 翌日凌晨,小月坚持要留下来陪伴罗心坟边,李萧儒和孙锦云取道去浙江杭州。小月是一介丫头,即使真碰到朝廷锦衣卫,也绝不会有人识得她,李萧儒留下几锭银子和一叠银票做为她的日常开支所用,孙锦云说了日后联络之法,挥泪作别。 杭州西湖位于浙江杭州市,苏堤和白堤将湖面分成里湖、外湖、岳湖、西里湖和小南湖五部分。湖四面环山,西面有龙井山、理安山、烟霞岭、大慈山等等,北面有灵隐山、仙姑山、栖霞岭等等,山不是很高,但峰奇石秀,林泉幽美,南北高峰遥相对峙,气壮人心。上坳村是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大慈山之旁,而幽云山庄则在上坳村不远处与村口相对,这座山庄是早年孙运德为防后患而暗中谋划的一处隐居所在,即使现在,孙运德一死,府中只有孙夫人和孙锦云,另外还有一个忠实的老仆晁叔、两名亲信侍女,别无他人——在外人眼中,这一家子只是一位发迹的员外携眷迁居于此,哪里想得到是在隐居避难? 孙锦云偕同李萧儒回到幽云山庄,已是半月后的下午。孙夫人听说女儿回来,喜得眉开眼笑,连眼瞧李萧儒的脸色,也仿佛是一副要做“泰水丈母娘”的样子,老仆晁叔更认为这位年轻英俊的相公是未来的“方家准女婿”呢,待他也就格外用心。李萧儒心中雪亮,只想稍作停留及早抽身,又知道孙夫人母女俩一时半会不可能让他远走,他也就暂时住下来。 初春时节,南国的天候大地回暖。尤其在杭州,春来踏青的妙处是很让人心动的。在回家的第二日,孙锦云便想带李大哥玩遍杭州城,又恐他伤势未曾痊愈,只好延期。实则经过半月调养,李萧儒的新旧创伤都已痊愈了。 时值明成祖朱棣当道,边疆时有蒙古鞑子作孽骚扰,新年方过,边关告急,皇帝大怒之下,决定亲征沙场以驱除蒙古残余部队。消息传出,举国又进入备战状态。李萧儒听到这个消息,知道霍雄全力留守皇城任重道远,遂思量着以国家为重,暂时延缓追讨前仇。 这一日,孙锦云再也耐不住,兴致勃勃地拉着李萧儒的手来到西湖。阳春三月的西子湖,苏白两堤草长莺飞桃柳夹岸;而今是正月末,春意盎然私毫不减三月:两边是水波潋滟游船如鲫,远处是山色空濛青黛含翠,入目所及一片惬意。身边有孙锦云伴着,他不免感到遗憾和难过,这位小妹绝不能取代罗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想到:“我这一生怕是永远也走不出心妹无形中为我预留的浓浓记忆里了,唉,若是心妹能长伴身侧,我一定洗手江湖做一个清贫的村夫。”想归想,罗心还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吗? 到西湖游玩,少不了要喝一盅“西湖龙井香”。正宗龙井茶产在本地龙井山,味道出绝,一年出产量不过几十斤,杭州的官老爷例订将近一半,另一半一两银子一两茶叶,说来让贫苦人家咋舌吃惊。江浙出售的龙井,白狮峰的算好,其他产自东阳、义乌等地,冒充龙井而已。李萧儒正因为“西湖龙井香”,而要专程上一趟龙井山。 龙井山孙锦云还是第一次来,两人并肩而走,见有一座小庙,庙门前的古松下,一位江湖豪客坐在石凳上品茗。李萧儒上前一看,见这人长相威猛,气势磅礴,心里正在吃惊,对方已先打起招呼:“老弟台,萍水相逢,何不坐下来一起品茗?”李萧儒点点头,叫庙祝送来正宗龙井,三人围坐品茗。李萧儒问起这豪客称呼,大吃一惊,原来这人正是黑道魁首廖尚勇,一身内外功炉火纯青。廖尚勇目注李萧儒,道:“老弟台,我认得你,你姓李,姓李的年轻高手不多,能够独闯皇宫的人更是绝无仅有。”李萧儒暗暗惊异,表面上不动声色:“想来,廖老哥是专程摸着我的门路来的了?”廖尚勇点头道:“是的,我今天跟你谈谈,希望你莫要插手牛大磊的事。”李萧儒摇首淡淡道:“牛大哥是我的生死之交,廖老哥你说呢,我能不管?——廖老哥与牛大哥有仇?”廖尚勇道:“不是,我是为黑龙潭的田鹰而来,田鹰与牛大磊素有仇怨,现在牛大磊公然宣称与田鹰势不两立,李老弟难道一无所闻?” 李萧儒在来杭州之前,小翠姐跟牛大哥坚持要潜留京城,只待李萧儒送孙锦云回幽云山庄之后再上京汇合。这以后的事他自是不知,想不到廖尚勇会为田鹰找上门来。他心思转动,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廖尚勇也动手倒了一杯,两人的杯碰在一起,久久不曾分开,渐渐地,杯中的热气越来越浓,再后来,廖尚勇的手不住地微微地抖,两只茶杯似乎胶结在一起了,蓦地两人同声喝道:“干!”两杯茶作势一礼,就各自倒入口中,廖尚勇随手丢下杯子,扬长而去。 孙锦云只待廖尚勇走远,才放下心中一块石头,道:“大哥,你们刚才比拼内力,他输了吗?”李萧儒点点头,神色凝重道:“我也是险胜,这人不可轻视,希望他不要与牛大哥为难才好,否则可真是棘手了。不过听说他为人孤傲,做事虽然狠辣绝情,却不会向妇孺下手,不失为一条汉子。”发生了这不大不小的事,茶也没心情去品了,李萧儒叫来庙祝,付了茶资,另外又奉送了香火钱。庙祝喜出望外,道:“施主真是好善心,何不入庙拜会一下菩萨?”李萧儒正要说话,孙锦云已喜滋滋地拉起他的手向庙里跑,一边说道:“大哥,我们进去许个愿吧。”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望着孙锦云和李萧儒,会意地一笑,说道:“施主这是要求灵签来的吗?”孙锦云点点头:“是的,我们要来许个愿。”李萧儒眼望庙里的那几尊佛像,有一半是女菩萨,有一个还手托小婴儿仪态万方。他正在觉得奇怪,那年轻女尼又道:“我们这里是百试百灵的菩萨庙,施主贤夫妇问心虔诚,保管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孙锦云脸一红,啐道:“你说什么呀?”尼姑讶异道:“我们这里是送子娘娘庙,凡是年轻夫妻欲早生贵子者,莫不前来跪拜,可灵得很!”孙锦云红颊潮涨,弄了个面红耳赤,李萧儒哈哈一笑,当先走出庙外。孙锦云又羞又急,心中又有点遗憾,跟随在李萧儒后面而出。 天已正午,孙锦云还想到栖霞岭拜会岳武穆墓,李萧儒对这位北宋爱国名将由衷崇敬,便改道向栖霞岭。及至回到幽云山庄吃过饭,已是天色昏黑,李萧儒因廖尚勇的出现,想及早离开以引走这黑道魁首,便要面见孙夫人告别。孙锦云以为李大哥要向母亲问安,也没留意,自个儿洗漱去了。 孙夫人在厢房里,这和蔼的老人家,眼神儿定定地凝望着李萧儒,掩不住喜爱和赞赏,轻轻地道:“儒儿你来幽云山庄已经有几天了,过的惯么?”平日里孙夫人这么叫他,他并不感到意外,回答道:“伯母,还过得惯。”孙夫人的瞳孔渐渐地扩散,似在回忆,叹口气说:“当初哪,伯母第一次见你,那时你才这么大——”她用手比划着说,“那时节正值你家逢剧变,一个小孩子多可怜,你又偷偷地想跑离你师傅,身上没有钱吃饭,我们就在那情景下相遇了……”李萧儒顿觉一股孺慕的感觉涌上心头,道:“那时我才六岁,什么也不懂,伯母还带我到济南尊府让我留宿,只是那晚上我偷偷地溜走了。”孙夫人笑道:“是呀,你多固执呢!唉,那时候我不知多为你担心。”李萧儒窘然道:“都是侄儿不好,害伯母担心了。”一扯起往昔回忆,他只有暂时将告辞的话压下不说。 孙夫人又叹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人不可一辈子活在仇恨当中,你一直想着要为父母复仇雪冤吗?”李萧儒点头。孙夫人神色黯然道:“其实,我们方家与朝廷的仇恨也不小,我只希望你们年轻人好好地活着,就足以告慰先人了。噢,儒儿,你觉得云儿怎么样?”李萧儒不假思索回答:“云妹是个好女孩,以前呢,或许有点偏执脾气,现在可好多了,善解人意又关心别人,是个好女孩。”孙夫人心中慰藉,肃然道:“那么,伯母将云儿许配给你如何?” 李萧儒不虞有此一说,怔然之下犹豫了,道:“伯母……我,我怕是不配。”孙夫人道:“罗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的心思伯母哪会不知道?你难道要一辈子为罗姑娘守节?孩子,你别固执了,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你们合得来,很登对,这就足够了。”李萧儒不能再回避了——他的心里也没有要娶孙锦云的意思,急道:“伯母,不瞒您说,侄儿现在来见您,本是……本是来告别的。云妹才貌双全,会有好男子相配的。我觉得慕容公子就不错呢。” 孙夫人定定地凝视他,像要望进他的心里去,说:“孩子,云儿一向眼高于顶,她这一生看中的只有你一个男子,难道你不知道?唉,你不要让伯母难过失望,儒儿,你好好想想吧,再给伯母答复好吗?”李萧儒回看孙夫人和蔼可亲的面容,感觉到殷殷地盼望和深情,不忍马上拒绝,就说:“那么,伯母容侄儿想想。” 李萧儒别过孙夫人,回到自己的寝室,想来想去坐立难安。半夜时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罗心的脸容,心中伤感,想道:“心妹的死有些疑团,我得进京查查去。就算心妹真死了,我也不能在她尸骨未寒之时成立家室。”想定了心,匆匆收拾行囊,留下一封告别信,一个人摸黑出了幽云山庄,走向茫茫暗夜里…… ------------ 第三十七章 罗心获救 罗心真死了吗?——其实,罗心并没有死。 事发仓猝,流言就如瘟疫一般,一波传过去了,另一波不知在何时何地衍生、漫延。京城永远是民众关注的地方,而罗心,从此在大家心里,这个上源村的美女,仅留下一缕香消玉殒后的喟叹。实则,罗心现在在哪里呢? 头好沉,好重。罗心已经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天在牢房里,她的头跌撞到墙壁上受到震荡,昏过去不短时间,所幸没有伤到脑骨。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心思渐渐麻木了。“我的爹爹死了,爹爹说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不会错的,爹爹身为王爷,他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原来他还认得郭苍明爷爷呢,难道郭爷爷就是王府里的那个逝去的老仆?”想着,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房间很豪华、宽敞,衣被幔帐都是崭新的,高档的绫罗绸缎,好像这是个新布置好的香闺。罗心诧异地转动水眸,身躯也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一个三十多岁的仆妇立刻喜呼道:“醒了,醒了,小姐终于醒过来了!”罗心吃力地撑起身子,怀疑地问:“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仆妇没有回答,急匆匆地跑出闺房,不一会儿带着一位青年公子进来,那不正是夏光吗?罗心的脸不由自主地一沉。 “啊,你终于醒了!”夏光仿佛高兴极了,脸上色彩飞扬,“罗姑娘,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罗心警惕地瑟缩着身子,惊声问:“我昏睡了多久了?” “喔,你晕睡了足足有一天一夜呢,真是好让人担心!”夏光想偎近身搀扶她,手伸出一半,望见罗心嗔疑的眼神,连忙又缩回手去,尴尬地笑笑,又说:“我……你是我求着爹爹把你弄到这里来的。”说到后半句话,才意识到言词有点溜嘴,不禁感到不安。 “你,你想干什么?”罗心惊叫道。她的担忧的眼神瞥到夏光那张痴情的脸庞,忍不住将一股不安和疑虑的情绪暂时压下。这时一位奴婢送过来一碗莲子羹,罗心低头谢过,心神不属地吃着,低低地、不安地道:“夏……公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呃,带到这里来?” “嗳,我还能干什么?我是真心对你好的。皇上的气大着呢,”夏光叹口气,说:“我是求着爹爹,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保命,然后秘密送回来的。这里是我的家,从此也就是你的家了。” “什么?我的家?”罗心忽然咬牙切齿提高嗓门,急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到这鬼地方来?你放我走!放我走!”她劈手摔掉手里的莲子羹,匆匆跳下床,就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室外。夏光一只手拉住她,她便一步也迈不动步子了。“你快放开我!”罗心怒声叫,“我不要在这里,不要!”说着话,樱口在夏光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下,终于迫得他松开手——她也终于可以走出门外去。 “你给我回去!”门外,夏旷添瞪着眼,伫立在罗心面前,嗓门像是放鞭炮。 罗心骇栗地颤抖了一下身子,心想要糟,感觉衣襟被夏旷添宽大苍老的手轻轻一提,她的整个身子就被提离地面,往原先的屋内走去,摔在床上。“你给我听好了,是我夏家救了你,你别不知好歹,这一走出夏府,你的命九成九会报销!”丢下话,夏旷添瞪了儿子一眼,似在怪他没出息,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光一个不留神,手臂吃了罗心一咬,痛彻心肺。他想发怒又怒不出来,可怜兮兮地垂下头,直到父亲去了,才面对罗心,轻声说:“ 罗姑娘,,你听我说,你不能不顾一切地出去将军府,因为……那样你会没命,马上会没命!” “你不要唬我。”罗心意似不信,“我还要再见我爹爹一面,他的后事……”心一酸,罗心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下来了,“——再说,我是皇上的侄女了,难道就见不得人了吗?” “正因为你是皇上的侄女,所以你不能再抛头露脸活现世。这关系到皇上的颜面问题,他必须避免让天下人耻笑。”夏光解释道,“立妃大典的事轰动全国,皇上只有将错就错,本来……是要将你和王爷当作忤逆分子问斩的,怎奈皇上毕竟有些良心,又经不住我爹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才决定让你流落民间永不再进京。现在的罗心已经死了,因为皇上下旨要我爹找个替死鬼送上断头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真的罗心秘密送出京城自生自灭。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你,就求我爹爹让你藏进家里,这可是欺君大罪,罗姑娘你这一现世大家都要遭殃,所以你不能出去。” 罗心怔怔地出神,心想:“这就糟了,这姓夏的一家也不是好东西,怕是一辈子要把我软禁了,但他们有什么意图呢,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说:“你们留我下来是为了什么?夏公子希望你凭心回答。”夏光脸一红,嗫嚅地说:“不瞒罗姑娘你,我……我十分喜欢你。”罗心冷笑道:“所以你就强迫我留在尊府做夏家的媳妇了?”夏光低下头道:“这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夏家门高权大,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再说了,我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罗心恨恨地道:“我才不稀罕!”不由分说将夏光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夏光站在厢房外不远,脸上神色不定,咬牙喃喃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我夏光偏不信邪,一定要让你心甘情愿屈服在我的柔情蜜意之下!”小声嘀咕完,走去父亲的书房,父子俩闭门磋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罗心将自己蒙在房里,心里越想越糟。据说这夏旷添为人不是十分可恶,京城上下,霍雄算是奸滑之辈,不过做事也不是相当滑头,一代枭雄的样子,真如雷霆霹雳,上瞒皇帝下欺百姓,擒贼排异直刀直剑,真亏他在皇宫一直声望不坠,相较之下,夏旷添倒显得性格内敛含蓄,但骨子里是什么人又有谁能知道?如果罗心不答应做夏家的“秘密儿媳妇”,那么他们会不会杀她灭口——要知道,若违了皇命将罗心窝藏在京城夏家之事泄露,那皇帝是不会甘休的。 这跟暗中遣送罗心远离京城又不一样。试想已有人为她替死,真正的“罗心”已死,谁还会相信一个普通民女在民间走动,而这人就是皇帝的侄女、差点成为贵妃娘娘的美人儿?但若将罗心留在京城附近,稍一走动便会暴露皇帝的“不合常伦”的过往。夏家为什么甘冒这么大风险,难道仅仅是要她作夏家的儿媳妇?——可能是的,她又想,这会不会是皇上授意的,一来不让她孤身流落外地以弥补他内心的惭愧,二来只要看稳了她不出夏府,就可掩人耳目。这么说来或许皇上真的存些良心。罗心胡思乱想,心湖一刻也不曾平静。晚餐自有侍女送饭过来,是十分丰盛的上宾菜,罗心寡味地吃着,过不了一会就要侍女收走。她实在吃不下。 她挪动双腿,稍伸懒腰活动一下手脚,推门想走出门外,一个侍女迎上来,问:“小姐要出去走走吗?”罗心点点头,让侍女退开。奇怪的是,侍女居然很听话地退得远远的。 罗心沿着走廊漫步,她不笨,清楚自己暂时无论如何是走不脱夏府的控制的,只等过几天事情松缓了再作打算。她信步来到后花园,入目一片初春的绿意,啊,这时候“朴风庐”里一定山花烂漫了,李大哥坐在门前望着满山遍野的山花出着神儿,还有不远处的瀑布声隐隐,他们一伙儿在那里捉鱼玩水,小天一口气捉上来两条大大的“血鳗”……想着想着,平顺王爷的容貌浮上心头,是义父——哦不,是爹爹。爹爹徐徐出现在她面前,满头满脸都是血,她大骇失色,真想上前去抱住爹爹痛哭,身子猛地被地上的花盆绊了一下,险些儿摔倒。她才回过神来,知道刚刚一不小心心神恍惚,灵魂儿差点离了窍。 花盆被她绊倒,响声很大,但没有人闻声过来。罗心想:“大概他们偷偷地躲在远处监视着我,或者侍女们都吃饭去了。”他越过花园,来到夏旷添的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之所以知道这是夏旷添的书房,是日间她问侍女而得知的,当时侍女从罗心的厢房手指这里,罗心这时候到达,当然认得出。她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话,正是夏旷添和夏光父子俩,声音忧心忡忡,而似乎相当真诚。她性格良善内敛,容易信人,这时凑巧赶上对方谈话,自然认作是无意中撞见的事。 只听夏旷添叹口气道:“日间为父对罗姑娘是凶了点,但为父是不得以而为之呀,是为了罗姑娘的安危着想,你不能怪为父。”夏光道:“爹爹,罗姑娘身遭不测,我们真该好好地帮一帮她,昔日平顺王爷待人不错,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须真心对罗姑娘好。爹爹能够跟孩儿一样的想法,孩儿真是很高兴。爹爹,我……我对罗姑娘的感情是真心的,无奈罗姑娘好像对李萧儒情有独钟,孩儿该怎么办好?”夏旷添沉吟片刻,毅然道:“这个无妨,光儿你不知道,李萧儒从松云道长处已经夺得武林秘笈‘玄云正气录’,一身旧伤尽愈,这段日子方家的女儿那个化名叫孙锦云的,不是片刻不离李身吗?江湖消息传出,两个人早在年底之前便结为夫妇了,这姓李的独有所爱,哪里还敢回来找罗姑娘?光儿,事不可勉强,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目前罗姑娘遭逢变故,我们夏家五代忠良,切切不可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好好地待她吧,为父将视如亲女,若你俩他日有缘结为夫妇,为父自然高兴,若是无缘相偕白首,却万万不可强迫。”夏光点头黯然道:“孩儿谨听父亲教诲,必不妨碍罗姑娘终生幸福。” 罗心依在门边,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番话说得活灵活现,又与现实相对吻合,说到伤心处,两人又禁不住叹息连连,不由得罗心不信。她真是又惊又痛,又感到安慰。惊痛的是,李大哥居然已先一步成家立室了,其爱人居然是孙锦云义妹,孙妹妹一腔爱意付给李大哥,这我早该知道的,李大哥肯与云妹永结连理,怕是对我这个苦命的女子失望极了,可是李大哥,当初我那样待你是多么的身不由己!你可知我的心一直在抽痛,在想你?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安慰的是,李大哥的伤势已愈,从此不受筋脉错乱之苦,我该高兴才对;这次逢得夏家救助得以不死,想不到他们会是好人呢,我真是错怪他们了。 屋内两人顿了一下话音,夏旷添又叹口气说:“为今之计,不可让罗姑娘离开府去,万一出府落入人眼,即将是大难临头。皇上定然不会原谅为父擅自收养罗姑娘,更不会大发慈悲放过罗姑娘了。想当日,皇上命为父进入死囚牢里,找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囚犯,先毁其脸容冒充罗姑娘,再连夜押往午门外宣斩,为的是明修栈道掩人耳目。唉,可怜罗姑娘小小年纪,一身经历让人痛惜呀!”夏光安慰道:“爹爹,孩儿必会好好对待罗姑娘,让罗姑娘有留府如归的感觉。只是,罗姑娘的身上还有余毒未除,这可怎么办?”夏旷添听了,久久不语,似在沉思,然后又道:“这个……为父正在想办法,据张秋衡御医说,目前能够做为药引子根除罗姑娘身上毒素的,只有‘七叶紫仙草’或者‘千年何首乌’了,为父有一位朋友远在天山,早年曾得着一棵千年何首乌,不知如今可有剩余?——光儿别失望,为父尽早派人前去天山求取,不日定有结果。近来边关蒙人猖獗,皇上拟定过几日御驾亲征,为父必随同征战沙场,府上的事孩儿你要多多费心了,好好照顾罗姑娘,她是一个可怜的好姑娘。” 罗心听到后来,感动得泪流满面。为免双方难堪,她悄悄地循来路踅回厢房,想来想去,忧喜参半。真是想不到,李大哥这么早就成家了,唉,当初又是我的不是,我再也不能去找他了,只愿他能与云妹妹百年偕好,而今我大难之后又遇贵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这条命,是大家舍命相救得来的,这可苦了那个为我替死的女子,她定然很美丽,红颜为我逝世,我真是感到难过,难道美丽的女人都要遭天妒么? ------------ 第三十八章 将军府上寄孤女 天已向晚,罗心倚身在床沿,心绪飘荡。这时敲门声响起,她问道:“谁呀?”夏光的声音回答:“罗姑娘,睡了吗?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我就不进去打扰了。”说完转身离去。罗心想道:“这夏光倒有自知之明,分明想来见我,但恐深夜不便,就又改变主意了。原来他并不如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环,至少我没有听说她的太恶劣的行迹呢。” 夜凉如水,初春的夜晚天犹寒冻,罗心躺在床上,被褥毛毯都是上品真料,想见得是夏家对她格外爱护。她只觉一阵暖流涌上心头,沉沉睡去。天亮的时候醒转,侍女已先一步送来热乎乎的洗脸水,见她起床,连忙走近来叠被整床,勤快得很。罗心笑笑,问:“小菊,你每天都是这么早起床么?”小菊边干活边笑道:“是呀,小姐,你昨晚睡得可好?”罗心道:“好得很,哦,平时夏老爷和夏公子待人怎么样?”小菊似乎想了一会,说:“当然很好啦,依奴婢看,夏少爷对罗小姐您可是一片真心。”罗心啐道:“你这小妮子,乱嚼什么舌根?”小菊嘻嘻地笑,忽然又问:“小姐您觉得我家少爷怎样?”这话怀有征询试探的意味,罗心当然明白,就道:“他只是我的救命恩人,当然是好人了。”这话似乎答非所问,小菊也没再问,待罗心洗漱完毕,才将洗脸盆端出。 不一会,夏旷添一派慈和地走进来,和昨日见面时的那副嗔怒的脸容完全不一样,才一见面就说:“罗姑娘,你今天气色好多了,过的还习惯吗?” 罗心这回见到夏旷添,虽然没有十分热络的表情,但也不再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了。闻言点点头道:“多谢老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沉齿难忘。”夏旷添摇摇手,“罗姑娘,千万别说客气话,平顺王爷在世时我是相当仰慕尊敬的,老夫年纪不浅,人生经历也不短,历过艰难困苦方知为人不易,能够帮贤侄女那是快慰的事。哦,现今不方便称呼贤侄女一声‘落晴郡主’,侄女不会介意吧?”罗心黯然道:“夏老将军只管叫我罗心,那什么落晴郡主是个累赘的名号,不叫也罢。”夏旷添颔首道:“那么,老夫就有僭了,姑娘若是赏脸,不凡叫我一声伯父,以后大家相处,融洽如同一家,我会视你如同己出以慰王爷在天之灵。”罗心一阵感动,点头应了。 早饭在大厅里团聚,罗心被请上主席,左边是夏夫人,右边是夏光,坐对面的是夏旷添,似乎已没有明显的主客之别了。夏光今天特别的高兴,没忘时不时为罗心夹菜添饭,弄得一旁的侍女插不上手。夏夫人嘻地笑道:“瞧光儿这孩子,最近几天精神儿多健。”罗心脸一红,低低地道:“伯母说笑了。”她决定不以郡主的身份现世,再说这劳什子的郡主委实不伦不类,所以说话待人较先时客气礼貌。夏旷添老脸安慰,心怀一畅,就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一脸平易近人的气度,顿让罗心生出无限好感。夏光听母亲说话,也回话道:“娘您别说笑,罗姑娘来到我们家,我这个做哥哥的能不关心照顾?娘您若叫表姐表妹们来家做客,我照样是这样子的。”两句话说得不亢不卑,一家子听得其乐融融。 饭后,夏旷添当着罗心的面亲自叫来两位亲信家仆,责成火速赶往天山求取灵药,千嘱万嘱,务必尽快将“千年何首乌”弄回来。实则,他的友人早年确曾得过一棵,历经沧桑年月,这时是否还有存留并不可知,碰运气的可能性相当大。饶是如此,罗心也感动非常。 又过了数日,罗心一直呆在夏府,平日除了女眷们活动的后花园附近,别的地方她一步也不敢多走,真像是一个听话的姑娘。其实,她的心思里不知残留多少的苦楚,难道一辈子终老此地么?但是……李萧儒已经成家,她一时心灰意冷,外面的花花世界已不足以唤醒或者活跃她的心灵了。这段日子以来,夏家俨然良善之家,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亲人一般,连平日里冷峻的夏老爷子,一见了罗心的面也掩不住慈和关爱的情怀,真的视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相反地,有时会当着罗心的面训责儿子的不是,教夏光好不难堪。 这一日夏旷添在书房伏案阅卷,罗心孝心十足地为他送上一盏热茶。夏老将军老怀大慰,忍不住颔首连连称许,说道:“贤侄女,你身上的毒伤还会发作吗?”罗心回答说:“暂时不会了,张御医送的药可真灵,只要每三天服用一颗,就可暂时稳住毒势发作。”夏旷添皱眉道:“唉,这毒伤还真是让人担心,能及早断根那才好。张御医医术高超为人忠良,伯父甚是敬重,今早已经派家丁前去邀请,过会儿可能就会为你看病来了。稍后你还得多多劝醒,千万不要让张御医露了这里的口风。”罗心点头道:“这个自然,张御医为人持重,伯父你放心好了。”夏旷添又沉吟道:“明日伯父要随同皇上亲征沙场,家里的事就有劳贤侄女协同照看了。”罗心欣然应道:“伯父千万不要见外,侄女会好好帮着照看府上的。”夏旷添捋须长笑说:“这就好,这就好。这阵子天山若来灵药,那就真的让人开怀了。到时伯父不在家中,你尽可遵同张御医的良方小心服用,将毒物连根拔除才好哪。”罗心感动得说不出话,心想这老人家对我真好,这几日来他们并没有逼我嫁做夏家儿媳妇,大概顺其自然看开了吧。骨子里,她并不愿意委身下嫁夏光。 下午,张秋衡果然就应邀而来,小心地为罗心把脉看病,留下药物,另告知平顺王爷的后事皇上已经派人秘密料理,罗心闻言,禁不住感怀流泪一番。张秋衡不敢多留,事毕匆匆而去。第二天,夏旷添全副将军装打扮,苍老的身躯和面庞被铠甲衬托,雄赳赳气昂昂好一副威武形象,准备离府出征了。夏光受皇上器重,委以二路少将军职,只等一路大军冲杀疆土,这二路军再整装进发。 家人饯别宴上,罗心身在其中。罗心实是唯一的外人,连日来受夏家看重,从未将她当外人看待,大家依依话别,只望亲人前途珍重,早日驱逐蒙古余孽将捷报飞传。宴后夏光和夏夫人送夏老将军直出府外,罗心不便出府,只得默默望着一行人背影消失,心里掩不住万般祝愿和人去心愁的凄凄感。 她回向自己的厢房,从后花园穿过,一双彩蝶翩跹嘻戏双宿双飞吸引了她的眼球。“能够做这样的一只蝴蝶多好!”罗心天真地想,“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暗然失色了,将来如何肯定比不上这双蝴蝶,它们自由而恋春依春,春来喜气洋洋,我可能也感受到这份春意了,但是心中为何还那么冷呢?”她顿了一下思绪,想起李萧儒,心儿忍不住抽痛了一下。“这会儿,李大哥大概跟云妹妹双宿双飞了!”她想着,眸中的失落感越来越重。 实则,此时的孙锦云真可说是气恨失望交集而至。那天从外面游山玩水回来,她确实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好梦,梦醒时天亮了,洗漱完毕去找李萧儒,好半天没人应声开门,就急忙推门而入,见到那封告别信,气得抖手撕成碎片。她本来是一个刁蛮的小丫头,只因连日来遇着家庭变故,才收敛起旧态,人仿佛也变了样,这回受到刺激,就不由得恨起李萧儒来。李萧儒在信上说得简单明了,说是大事未了,迫不得已不告而别,望孙锦云孙夫人原谅。孙锦云撕了信,恨恨地道:“这个呆头鹅,亏我对他一片真心,居然这么样对我,连要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孙夫人闻声赶来,只暗怪自己昨晚太过鲁莽,撮婚不成反逼走李萧儒。她以为李萧儒是因她昨晚的一番话而不告离去呢。当即好好地安慰了孙锦云一通,说缘分莫强求,是你的总是你的,云儿你何必太认真?孙锦云可不依,哪里听得进话?暗中决定非得当面问罪李萧儒不可,当时打定主意,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闺房,饭也不想吃了。孙夫人又心疼又难过,只想让她自个儿去静一静,待到实在忍不住,亲自进房劝女儿吃饭时,才知道闺房中早已人去楼空。 这番经过罗心哪里知道?她还以为李萧儒和孙锦云永结连理了呢。当日夏旷添父子说得活灵活现,而孙锦云对李萧儒生情这事又不假,李萧儒受她一顿不得已的狠心之言排挤,当然有可能接受云妹妹的一腔爱意了。不由得罗心不信。罗心昨日也曾向张秋衡打听过消息,也顺带问了张大娘的下落,张秋衡平日深居宫中,只知道女儿觅地另居,其他诸如李萧儒动向,确实不知情了。 整天闷在夏将军府的后院里,心情实在是糟。罗心感觉度日如年,这一天北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雪,一时兴起,她便要出门观雪。下雪天头戴避雪遮风帽,女子另加丝巾蒙面是很平常的事,罗心也想这么着,料想绝对没有人能认得她。夏光拗不过,再说内心深处也确实存在要与佳人雪中漫步的遐想,便答应了。二人整装停当,并肩行出夏府。 这是半月来罗心第一次外出。感觉里,外面的空气仿佛比夏府里的空气还要流通顺畅,由于是元宵日,人人为着今晚的花灯炮竹节目做准备,街上真个是人流继踵。雪不大,轻盈盈飘虚虚的,从天际如鹅絮般散落下来,让人联想起九天仙女在天上撒花,花儿变成飘雪,落入凡尘,也落入每个人的心中,在那里浮升感叹。不一会雪停了,人似乎更多,罗心走得累了。夏旷添心细,坚持要找地方休息,又不便到大客店里落脚,就寻了一处幽静的林荫地,双双并肩坐在石凳上歇脚。 春风吹得罗心细腻白嫩的脸蛋现出潮红,衬着娇美的琼鼻水眸,浑身散发出一股醉人的香息。夏光偶一回目,瞧得眼都快直了,心说:“老天,罗姑娘真是天女下凡呢,这般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好迷人,若能受到佳人垂青,便是要我少活十年也值了。”心里想着,手不知不觉地伸出来,要抚上罗心搁在石凳边沿的玉手。罗心没察觉,她的眼中被另一幕景象惊呆住了。 远处,林荫的那一头,李萧儒缓缓然地沿路向这边走来。蓦地,孙锦云的身影打斜里出现在李萧儒身边,像是又惊又喜又十分动情,小拳头儿想捶在他的身上,落下时却改捶为抱,将整个身子伏在他的身上。李萧儒没有拒绝,两人像是十分感动,抱得紧紧的。 罗心眼见如此,虽然相隔太远听不到对方说话,瞧这情形也够了然的了。她不知,李萧儒本是逃婚而来,孙锦云随后出走,为的是找他问罪,两人这一见面,孙锦云气也消了,忍不住动情地抱住李萧儒大哭,将满腔的委屈尽吐无遗。李萧儒见这个云妹如此痴情,一时不便拒绝,任她抱着,两人偎依在一处。 也合该有事,无巧不巧正被罗心撞见,日前夏旷添父子为了留住罗心,而编了李萧儒成家的谎言,如今不正是最好的见证吗?罗心脸蒙纱巾又身在远处,李萧儒当然认不出来,而她可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一痛,又感到莫名的委屈,遂站起身来,大声地又像是堵气地说:“走吧,我们回去!” 夏光正陶醉在佳人的绝色风采之中呢,手刚刚伸及罗心的纤手想要忘情地抚摩,不料罗心突然起身说话,还以为被罗心看破企图,心一跳脸发红,也就不敢说一句话,随在罗心身后走回夏府。其实他本无明显地亵渎美人的意思,刚刚是心中朦胧的不知觉行为,幸亏罗心没留意。这时夏光眼中只有一个罗心,当然不会看到远处的李萧儒和孙锦云相拥相抱的情形,否则他不知会不会乐死呢。 ------------ 第三十九章 元宵佳节情愁依依 孙锦云找到李萧儒,先隐在树荫里,只等李萧儒走近就要兴口问罪,没想到甫一见面,重逢的喜悦感袭涌心头,气也没了,早就将他的不告而别的过错抛到九霄云外去啦。当即不由自主伏身在李萧儒肩上,恰巧被罗心无意中瞧个正着,心酸难过之下回去夏府了。 李萧儒直到孙锦云的泪水濡湿了他的大半边肩衣,才轻轻地推开她的身子,望着她的凄楚而害羞的容颜,叹口气。孙锦云哭够了,才想起此来的目的,脸一红,“你为什么要偷偷溜走,为什么?”李萧儒摊开手苦笑道:“我本来就应该要走了,早一时晚一时还不是一个样?你倒好,害我辛辛苦苦送你回家,现在又跑出来当了累赘。”孙锦云佯嗔道:“不一样!你偷偷走离那是不对的,这么大个人还不晓得礼数?我……我不会当累赘的!”说完,嘴角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笑意。 李萧儒道:“我这次进京,是有要事办理的,你来干什么?”孙锦云低声道:“我……我是来跟你闯江湖的。”李萧儒偏首望向林荫深处,幽幽道:“凭你这分能耐,能闯什么江湖?”孙锦云可不同意了:“你别小看我,以前……我以前是闯过江湖的。”“那不叫闯江湖,那叫游历江湖。”李萧儒忍不住想纠正。他想叫她回去,又想,人既来了,也不好太过使她难堪,打算先找到牛大磊和小翠姐再说。 他朝约定的客栈走去,孙锦云自然乐意十足地跟随后面,到客栈开了两个上房。店家是牛大磊的暗搭档,否则以李萧儒这等朝廷通缉犯,哪里还敢在京城重地住店?李萧儒向店伙打听牛大磊的消息,店伙道:“客官您说的这人,大约十天前还在这店里住着呢,哦,他身边还跟着一位美貌的女子。”江湖人交往,彼此心照不宣,说话之间俨然外人。李萧儒会意,道:“正是他们,请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店伙摇摇头,似又想起什么,说道:“小的想起来了,那牛大爷临走之前说,如果有一位姓李的客官来找他,就让他在本店候着,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汇合的。客官您不是姓李吗?”李萧儒点点头:“谢谢小二哥。”只得依言在客栈住下来。 晚上是元宵夜,京城的闹元宵格外出色。李萧儒心情不佳,本想留在客店里,孙锦云毕竟还保有一分童趣,硬说要上街逛烟花夜市并且放灯船去,李萧儒拗不过,答应了。 李萧儒稍稍改扮一下形貌,孙锦云也稍改了改,把发髻的两鬓打垂下来,额头上留了刘海,夜灯下娇艳清美,一时之间外人很难认出她来了。街上人群络绎,整个京城附近烟花四起,护城河边更是人声鼎沸,很多年轻的少年男女双双对对相互许愿,点燃小纸船上的小蜡烛,平放水面上任其漂流。李萧儒目注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纸船上的小火烛光,意境逐渐模糊,想起罗心,内心里不自主地隐隐抽痛。“如果心妹不死,如果心妹跟我一起手拉手无忧无虑地像他们这些情侣一样过这样的元宵,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他想着,瞳光渐渐扩散,一点点地完全散向远处的灯光暗影中了。小纸船载着梦想的烛光越漂越远,远的消逝不见,近的又有人放漂,这当中,隐藏着多少的不为人知的人间情话呢? 孙锦云也磨着李萧儒要放漂一只小纸船。李萧儒不好拒绝,从小摊贩那里买来一只,两人并肩坐在水湄,将小纸船上的小蜡烛点燃了,放进水面让它徐徐飘走。孙锦云闭起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李萧儒眼见她的认真模样,一时之间精神有点恍惚,只觉面前这张面庞一忽儿是云妹的模样,一时是心妹的模样,渐渐地,他瞧得痴了。孙锦云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偎进他的怀里。 两人所坐的地方偏离人群,在水湄的林荫处,幽静而清寂。李萧儒雅心中一阵激荡,不禁顺势把孙锦云搂紧,感觉里,罗心的倩丽的身姿在怀里逐渐融化了,融化了,他俯下头,想将一个热吻印在她的樱唇上。忽然之间,他的脑海里灵光一闪,嘴唇快要接触到她的樱唇,猛地顿住了。“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心底有个声音在叫,迫得他流出一身冷汗,连忙松开手坐稳身。 孙锦云闭紧的眼皮又倏地睁开,心中一阵放松,一阵失落,不知道为什么,先前仿佛感觉到的一股温馨而颤栗的热流片刻间像跌入冰窖里。好半晌,才轻轻说:“大哥,你……”底下的话就说不上来了。 “对不起。”李萧儒汗颜地说道。孙锦云幽幽道:“其实,大哥,之前我多么想跟你过一个除夕,不料你一个人跑来京城,我本来很失望的了,想不到,还能跟你一起过个元宵。大哥,你还想念着罗姐姐吗?”李萧儒沉默了。 “我知道的,大哥心里怕是一辈子也放不开罗姐姐了。”孙锦云低声说道,脸色既是伤感的,也是纯情的,间或带些微微的恨意,“我愿意……愿意代替罗姐姐照顾你。大哥你会和我在一起么?”说到最后,声音低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了。李萧儒皱着眉,眼睛瞟向远处的水面,恍惚的神志被回忆定格:“今晚的夜色真美,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六岁那年,爹娘牵着我的手,也是这样的元宵这样的纸船梦,那时多么的天真浪漫,小小的梦想承载着儿时的憧憬,可是就在那一年,全家家破人亡……唉!”叹口气,答非所问。孙锦云也被牵动了思绪,心里一痛,想起曲折的家事,一时落下泪来。 李萧儒回过头,看见她的泪水,强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想起爹爹了。”孙锦云哭道。“这就是人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会当你作好妹妹照顾你。”孙锦云没有听清,以为李萧儒愿意照顾她一辈子,不禁喜道:“大哥我不管,你要答应我,以后可不许再不告而别了。”李萧儒点头说:“我答应你。” 两人缓缓起身,步子融进人流里。街上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少商贾贫民,各有各的过节方式。乞丐也特别的多,几乎过不了几步就有一个乞丐,或老或少凄苦无依地叫唤着嗓门。李萧儒和孙锦云心下感叹。忽然之间,他的眼睛被远处的一个小乞丐吸引住了,连忙拉紧孙锦云的小手就要追上前去。追到转角处,前面那个人不知钻到小巷的哪边儿去了。孙锦云不解地问:“大哥你看到了什么?”李萧儒略微激动地说:“那个小乞丐的背影好像是小天。”“好像”意即不确定,孙锦云哪能将小天想象为乞丐?当即说:“大哥你看错了吧。”“也许是我看错了,”李萧儒道,“但愿小天平安无事才好。”又回过头来问孙锦云:“你感觉小天怎么样?”孙锦云直接答道:“我跟他交触的日子不多,但感觉……就像是一个弟弟一样。”李萧儒的眼角掠过一抹异样的光芒,久久不语。两人谈到小天,一股离人愁绪袭卷心头,往事触动心弦,见天不早了,就打算回客栈各自歇息。 正走着,迎面踉跄着走过来一个儒裳男子,手中执一个小酒坛,嘴里边喝酒边不停地念叨着“之乎者也”,眼看就要撞倒一个过路人,那人急忙闪开,骂了一句“神经病”。 李萧儒和孙锦云定睛一看,这醉汉不正是慕容南吗?上前一打招呼,慕容南“嘻”地笑道:“李兄,元宵佳节执酒盏,把酒言欢各依依,来,干!”李萧儒皱眉道:“慕容兄你这是怎么了?”慕容南不回答,转目瞥向孙锦云,朦胧的醉眼亮了:“啊呀,是云妹妹!愚兄四海游历,今儿个咱们又见面了,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然也,哈哈!”孙锦云没好气地说:“瞧你这身样子,还‘子曰’?”确实,慕容南此时的样子真像一个江湖落魄人,哪有半分书呆子的气质?无奈,李萧儒搀扶着他转回客栈,为他另开了一间房。孙锦云噘起嘴,表面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气走你的,看你还一直纠缠不休!” 元宵佳节,将军府里面也是张灯结彩。夏光今晚兴趣甚浓,一个劲地催着罗心乔装打扮去赏花灯放纸船,罗心因日间见到李萧儒,心情始终郁郁,理都没理。夏光总算低声下气,也不以为意,既然罗心不出门,他也只有舍命陪佳人,赖在罗心身边一起赏月。十五的月亮圆如脸盆,看上去格外明亮惹眼。罗心喃喃地道:“又是一年春来到,来年春至何所依?”想起未来,一片渺茫,不禁垂头丧气。夏光早就遣退了身边的侍从,以宁静这分夜色。这时听了罗心这番感触,遂道:“罗姑娘,你不要悲观,明年的事谁能知道?只要你安心待在府中,我和爹娘是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尊重你,大家会像一家子一样好好生活,你又何来的这么多感触呢?”罗心过不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走投无路,其实内心的彷徨无依如锥心的针刺一样时刻刺痛着她的心灵。她道:“谢谢夏公子的关照,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夏光稍一犹豫,果然很听话地走开。 罗心一个人坐身在凉亭中,夜风飗飗,吹拂在脸上,带来微微的冷意。园圃中那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枝条修剪得疏密有秩,时而微风吹送,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划破一幕沉寂的夜籁。在这里,比起府中其他各处,竟一点也感受不到元宵佳节的气氛,罗心想起了小时候在上源村放花灯漂千纸鹤的情景,那时候义父母就依在身边,一家人虽过得清苦,却是无忧无虑的。如今义父母双亡,郭爷爷也逝世了,亲爹也被皇上逼死了,连唯一爱的男人也离她而去,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往后还能到哪里去过自己的人生?啊对了,不知道孙庆飞义兄过的如何?最后一次相处是在数月前,就是在他们结义的那天,孙大哥为她追查杀害义父母的凶手,而天涯各处缉凶,不知现在可有着落?她想着,忽然很想喝酒。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有这种冲动。 她立起身,想去找夏光要酒。穿过花园,来到客厅上,夏光不在,一问侍女,说少爷刚刚出去了,听说是霍雄大统领的两个公子来府上拜会,少爷陪他们出府玩儿去了。罗心只得怏怏地回到厢房。 罗心心里烦燥不安,忽然想到:“这样的暗夜里,大家都在忙着过节狂欢,每个人都把我忘了,我何必去理他们?我不会自己出去散散心吗?” 身随心动,罗心悄悄地掩出夏府,害怕别人看到,专往僻静处走出,来到一家小店,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自个儿赌气磨时间。她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是气夏光不顾着她的感受出去陪霍雄的儿子吗?不是的;是气李萧儒这时候拥抱着孙锦云相嘻相笑么?好像是的。可如今什么都不去想,她只想喝一杯酒——虽则她根本就不会喝酒。 “咳,咳咳!”好烈!这是要命的东西!她轻轻啜了一小口,就想吐出来,喉咙好干,好烫,这是什么玩意?她真不想再喝了。周围的食客全都停下筷子望向她,她全不在意,心里想道:“你们要看就看个够吧,都不重要了。”终于一个无赖偎进身侧,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态度相当暧昧地说:“小姑娘,要大哥作陪吗?”罗心这时候颇有自作虐的想法,说道:“来,陪我喝酒,干!”斟满一杯酒,也不管会不会喝,强行灌向自己的嘴里,只想马上忘却那么多的烦忧。那近身的大汉乐了,嘿嘿笑道:“姑娘好气概。”正说着,罗心最后一口酒咽不下,“噗”地喷出嘴来,全部溅往大汉的头上身上。大汉一时尴尬异常,想发作又不好发作,终于自嘲地笑笑:“美人儿赐酒的法儿真别致,嗯好香!”说着,就想伸臂抱住罗心。罗心怒目瞪眼道:“你是要作死吗?”那大汉瞧着罗心俏丽的脸庞,因为被酒气袭涌,脸蛋更见潮红可爱,他的眼珠子仿佛都要掉下来了,“嘿”地一声,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姑娘,我要作死也不怕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多半是无赖闲汉,也认得这汉子,闻言哄然大笑,也不去阻止。那大汉从众人的眼神中得到鼓励,越发地得意起来,作势上扑,可怜罗心娇小的身子竟被抱个正着。 罗心嗔怒骇然道:“你这无赖,流氓!快放手!”纤手乱抓,抓住桌上的小酒坛用尽生平之力狠命往大汉头上砸去,那大汉一个不防,头上被敲个正着,顿时血如泉涌,仆地躺下了,再也没有醒来。罗心骇然而醒,拔腿就往店外跑。一时之间,围观的人大叫:“杀人啦,这里有人杀了人啦!”当时有几个男子向罗心的背影追去,正是那倒地的大汉的同伙。 罗心跌跌撞撞没命似地跑,前面走来一个小乞丐,灯光下,罗心只觉这人十分熟悉,再一看,不由喜道:“小天,快救救我!”那小乞丐喃喃道:“小天?谁是小天?——呃,这名字好熟悉!”就拦住罗心的去路,叫道:“姐姐你在叫我吗?” ------------ 第四十章 罗心陷身仇家 “是的!”罗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小天快跑,坏人追上来了。”那小乞丐道:“我不叫小天,我叫傻蛋。”这时罗心的后面有两个男子追近了,边追边大声吼叫道:“前面的还不快停下来,打杀了人还想跑吗?”罗心惊急交加,拉起小天的手就溜。小乞丐可不是省油的灯,轻轻地一甩,脱出罗心的手,便朝前冲去,立即施展功夫,三两下将追上来的两个男子打得跌地爬滚叫号。罗心才想起来,想道:“是了,小天是会武的,哎呀,我杀了人这可怎么办?”不由得颤栗地道:“小天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小乞丐奇道:“既然他们是坏人,为什么不能打?”他说着这话,眼神儿是迟钝的,一忽儿间前面又追上来一伙人,足足有十来个之多呢,小家伙似乎还懂得跑,愣了一愣反拉住罗心的手往街角偏僻处逃去,登时左右拐弯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兵。 两人在一间破茅屋里藏住身形。罗心这时可以定睛看清楚这小乞丐的容貌,只见他满身污垢,所穿的衣服又脏又破,头上不再束起冲天马尾,娃娃脸上,目光显得有点迟钝,不似以前的那般灵活秀气——不觉心痛地道:“小天,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小乞丐道:“我说了,我不叫小天,叫傻蛋,傻傻蛋蛋的傻蛋,他们都这样叫我。”“他们?”罗心皱眉说,“是谁?”小乞丐道:“是田大爷他们,他们要我跟踪打探一群人,他们会给我吃的,但是跟丢了人他们就会打我。我……我很害怕。”罗心心里感到一阵酸楚,道:“可怜的孩子,你是小天呀,我是你的罗姐姐,你跟我走吧,就不会有人打你了。”小乞丐茫然说:“罗姐姐?我不知道,我想不起原来的事了,哎呀!”他似想起什么,急叫道:“我得回去了,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说完,急急忙忙地跑出茅草屋外,三两个起落便没了踪影。罗心急着追出去,一时哪里追得上? “他是小天,不错的。”罗心喃喃地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为什么沦落为乞丐?”想着,只觉头很痛,又咕哝着自语:“我今晚上杀了人,杀了人,我居然杀了人!”忍不住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不知,一个酒坛砸将下去,她一个弱女子毕竟力量有限,顶多令对方头破血流晕迷不醒,哪能那么巧一击毙命?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小天的声音又自耳畔响起:“就是她!我为了救她才跟丢了人,你们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罗心睁开眼循声望去,只见小天鼻青脸肿被一个大汉提着衣领拖曳而至,旁边还跟了五六个汉子,看穿着多半是小喽啰之类,其中一个鹰钩鼻黑紫脸的汉子显然是这伙人的头领,轻轻一挥手,大家都停下步子,十数只眼睛一齐盯向罗心,仿佛一群大饿狼在觊觎着自己的猎物。一个小喽啰道:“田当家的,这妞儿不错,当家的,咱们黑龙潭不日将重建山寨,这妞儿正好供当家的暖床被招喜气呢。”姓田的鹰钩鼻点头道:“这妞儿是绝色美人,哇呀奶奶的,怎么让我碰上这等佳人?做压寨夫人舍她其谁?弟兄们,上去抓了!” 罗心听小乞丐说话,愣得一愣,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前就欺近几个汉子,动手动脚将她摁倒了。她骇然大叫,手脚乱抓抗拒,却如何挣得脱?不一会,她的嘴被塞入一团碎布,想叫也叫不出来,身体也被五花大绑装入麻袋。人在袋中不见天日,感觉被人抬着走,也不知要抬向哪里。这时罗心真是又绝望又凄楚,连日来罹难重重,她已经不胜负荷了,眼泪只顾一滴一滴地流出眼眶。她居然感觉不出害怕,也许身心已经麻木了吧。 罗心能够再次见到阳光,那是一个对时后了。从麻袋里被人放出来,她并没有一丝喜悦,意识里,将会有更大的委屈苦痛等着她呢。没有人为她松绑,也没有人为她将嘴里的布团取出。她们只会拿色迷迷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捕捉美色。那个小乞丐骇栗地站在鹰钩鼻身侧,鹰钩鼻嘿地一声笑,说:“弟兄们,分散各处严加戒备吧,那姓牛的一伙想必就在左近伺机报复,听说那个姓李的也来到京城,说不定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人厉害得紧,跟牛大磊是好哥们,连廖老哥都不是对手,可得小心了。”众人应诺而去。小乞丐颤微微地不敢挪动脚步,姓田的鹰钩鼻狠狠地一瞪眼,吓得他慌里慌头地掉转身逃出屋外。 “嘿嘿,美人儿,我这就为你松绑。”鹰钩鼻说着,果然毫不犹豫地为罗心松了绑,连嘴里的布团也一并取出,不过随后的话教罗心一动都不敢动:“你听好了,千万不要乱喊乱叫,否则我田鹰实在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事。”罗心瑟缩着身子,没有接口。鹰钩鼻道:“大爷我原是黑龙潭的绿林好汉,田鹰这名字不陌生吧,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你得给我听好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罗心冷冷地一笑,态度已明显表示出拒绝。“那好,我会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哧”地一声,罗心惊骇失声,上衣已被他一爪抓破,露出里面的鲜红肚兜,“这就是我的处事原则,先给你这点甜头,咱们晚上再见。”说完,理也不理,转身行出屋外。 罗心整好衣裳,正在伤心之际,屋内又走进两个汉子。一个道:“田当家的今儿是怎么了,放着大好的美色不享受,还磨蹭到前进院去跟弟兄们瞎蘑菇?——叫我们来守着这美人儿!”另一个道:“咱小喽啰懂个屁,田当家的这是欲擒故纵,再说了,享受美色那是在晚上,白天岂不大煞风景?”先前说话那人点头应和道:“对对,刘兄弟你说得在理,啧啧,这美人儿可真正点,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另一人接口道:“趁着当家的不在,偷偷摸上两把也不妨事吧?”说着,毛手毛脚地偎进罗心身侧,伸出禄山之爪摸了罗心的脸蛋一把,还不解馋,又想探手伸进罗心的红肚兜里面。罗心闪身想避开。另一个惊道:“刘兄弟不可鲁莽。”姓刘的道:“田当家的不在,怕什么?”手在空中稍顿了顿,就想直欺罗心的胸膛。他望着罗心雪白的肌肤早就心痒难耐啦。罗心已彻底绝望了,闭上眼缩着身任泪水滚落,心里恨得忍不住想死,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意料中的*并未得逞。罗心听到了一声凄惨绝望的吼叫,倏地睁开眼来,一条手臂断落在眼前。旁边,姓田的鹰钩鼻冷冷地收刀归鞘,冷冷地扫视了在场三人一眼,断臂的那个姓刘的汉子已经痛昏过去了,另一个汉子也惊得大气都不敢出,最后他的目光定在罗心脸上,淡淡地道:“你是我的,不必害怕,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碰你。”说完,转身离去。罗心被这一幕血的情景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昏倒在地的汉子不一会又痛醒过来,挣扎着起身,捡起断臂想走出门去。另一个守门的汉子拦住了,说:“刘兄弟对不住了,田当家的没交代,兄弟我不敢让你离去,真是对不住,等当家的回来你再走吧。”断臂汉子咬牙切齿道:“难道当家的还不放过我吗?只怪我一时糊涂,但起码情有可原,念在多年……”守门汉子无可奈何地说:“真是对不住,当家的话谁敢有违?你可记得前天林二哥只因说了当家的一句话,说什么要与牛大磊和解,立马就脑袋搬家!我一个小喽啰,为了有所交代,自然不敢放你走开。”断臂汉子伤口抽痛,恨声道:“不行,我要找当家的评评理去!快放我出去!”守门汉子叹口气,冷声回答:“做我们这一行的,全是上面说了算,要说理,世间哪有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理!——你可别去老虎头上拔毛,最近牛大磊已怀疑那次上源村罗家的命案是我们所为,口口声声说要声讨,还他一个清白,田当家的可有点疲于应付,你不小心连命根子也没了!” 罗心听得心中一动,上源村罗家?难道这事与我有关?——她还未有进一步思想,那断臂汉子忽然一眼直瞪过来,似要将断臂的痛恨全部归罪于罗心身上,眼中那股恨意,真可以把人淹死。罗心机伶伶打一冷颤,又缩紧了身子倚在墙角边。断臂汉子大吼一声,像是豁出去了,单臂一伸,掐向罗心的脖子,与此同时,小乞丐的身影闪进房内,二话不说一拳向守门汉子胸前捣去。罗心吃惊之下脖子被掐个正着,顿时气息受制,她情急拼命,手臂在对方脸上一阵抓扯,又去捶打对方的胸膛。断臂汉子本来气血翻腾,刚刚断了一臂哪还有那股杀人的力气?罗心慌忙里抓到他腰畔的牛耳尖刀,一刀捅向他的心窝,他终于缓缓地松开手,身上多了一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流,人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双眼瞪得像铜铃,至死不能瞑目。 罗心慌叫着丢掉尖刀,失声道:“我杀了人,我又杀了人了,天哪!”拔腿失措地奔向外面,奔向暗夜里。那小乞丐随后制住守门汉子,追出门来,拉起罗心的手,急叫道:“快往这边跑!” 这是个前后三进的废旧大宅园,小乞丐拉着罗心径往后进院的偏门逃去。隐隐约约里,罗心感到前两进院落喊杀声不绝于耳,显见得有人正在撕杀。小乞丐慌不择路地带着罗心好一阵疾赶,也不知来到哪里,才停下脚步,舒口气道:“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希望田老贼今晚死翘翘,今儿还要多谢牛大爷呢,没有他碰巧赶来寻仇,我们哪里逃得脱?咦,你怎么了?”罗心目光滞散,直直地出着神儿,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喃喃地道:“我杀了人,我又杀了人!”她的娇美的脸庞苍白失色,显然受刺激不小,整个身心都麻木了,又好像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时之间忘记了逃脱魔掌的喜悦,也忘记了患难之中的眼泪了。她仿佛已不再是她了。 小乞丐放脱拉住她的手,说:“我已经救你出来了,现在已弥补了之前我对你的不是,我那是不得以的,咱们两下里扯平,我要走了,讨饭去,逃得远远地莫被这鬼田鹰撞见。”他说着话,眼神儿不甚灵光,但是脑子还是转得来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仿佛真不认得罗心一般。 可是罗心已经不再感受到这些,也不知道他已离去,连怎么逃开凶险她都浑浑噩噩,脑海里,始终萦绕着血的一幕。可怜这么个女孩儿,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杀人,而这又是血淋淋的事实。她对着天际出神,忘了时间已近子夜,幸亏今晚是元宵佳节,城里暂时不夜禁,否则打更的更夫一见到她,少不了要以“另类”之处送她进衙门。饶是如此,她犹未能免去那即将到来的另一场厄运。 因为,田鹰的愤怒而惊惧的面庞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望着这个绿林恶人,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她的心仿佛已经空了。田鹰一战而败,被牛大磊一伙杀了个措手不及,黑道魁首廖尚勇本是他的道义上的朋友,居然未能及时赶来,他只有先逃走,也怪罗心命运不济,偏是又遇仇人。 罗心觉得头上重重地痛了一下——那是被物体击中的结果;她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精神稍定了定,想起昨晚,余悸犹存,但总算是清醒过来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一片密密的林子。不远处,田鹰带领剩余的十几个弟兄,围成一堆儿正在商讨着什么。田鹰转眼望她,嘿嘿轻笑,又回过头继续议事。不一会,一个把风的汉子喜道:“廖老大来了,廖老大来了。”田鹰大喜,慌忙率众出迎。那人走近了,是个长相威猛气势恢弘的江湖打扮的豪客,罗心不认得他,听到众喽啰喊他“廖老大”,便知道这个人不简单。 廖尚勇走近人群,注意到罗心,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田鹰眼尖,道:“廖老哥,这妞儿,哥儿我看着真过瘾,正想圆个房呢,老哥你觉得如何?”廖尚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朝罗心走过来,一面淡淡地说:“听说昨儿晚你们输得很惨,现在居然还谈女人?不是兄弟我说句伤感情的话,你们太没有分寸,好好的大家泾渭分明,去惹什么牛大磊?李萧儒一到,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 第四十一章 幸遇贵人 田鹰听廖尚勇如此说,愣了愣,转而哂笑道:“廖老哥,咱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今日不知明日死活,掳个把俏女人来玩玩本是平常,与人结怨那更不稀奇……”还没有说完,廖尚勇眉头一皱,说道:“我不希望节外生枝,为顾全朋友道义,舍命相帮来了,田兄弟还有心思玩女人?——还是想想如何对付敌人吧。” 罗心看着这人走近,心里有点害怕,又想:“虽然是黑道出身,但这人看上去也不失豪迈风气。”廖尚勇走近了些,睁眼凝望罗心道:“你很美。”很简单的三个字,直率而坦然。田鹰脸色稍变,以为有人同他争风吃醋,在一旁干笑道:“廖老哥,是的,这女人的确很美,兄弟我一眼瞧见,便惊为天人,喜爱得心痒痒……”廖尚勇不置言语,微微一笑,就在罗心身旁的草地坐下来。 田鹰讪讪地,感觉甚不是滋味,暗道:“这姓廖的,说是顾着朋友情义赶来相帮,居然这么颐指气使妄自尊大,嘿嘿,可有点不入道。”想归想,表面上丝毫也不敢存有违逆的意思。过一会,廖尚勇才道:“为今之计,先找个落脚地,再与牛大磊好好对峙,须提防李萧儒,我在杭州城与他照过面较过劲,讨不了好来——田兄弟,走吧。”田鹰道:“前面不远就是刘元庄,刘庄主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早就说好了在那里汇合,廖老哥来了,自该一并同去。”廖尚勇点点头,转目向罗心,“姑娘能自己走路吗?”罗心哪里愿意跟一班盗匪同走,无奈身不由己,只得担忧地垂下头,低低地道:“我当然能自己走……各位大爷,你们就放我走吧,我会感激各位的。”田鹰扯起破铜锣的嗓门叫:“感激?这有个屁用,再感激都没有比给我暖床实在,还不给我乖乖地走,别再想逃跑,否则——嘿嘿!”廖尚勇浓眉紧皱,抬起头望向田鹰,满脸虬胡在阳光下分外惹眼,似想说话,顿住了,又转首向罗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着走吧,免得吃了苦头。”罗心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生死早已无所谓,但面对这种盗匪,还真是举步维艰心中打鼓。她只是一个劲地暗中气苦自己的命运,眼泪在眸中打转,始终忍住没有落下来。 罗心连逼带吓被田鹰一伙领进刘元庄。刘元庄是个大庄院,座落在城郊,地处偏僻,庄主刘三笑也是绿林道上的一号狠角色,常常一笑惊魂二笑吓魄,三笑声落便往往使无辜之人脑袋搬家。众人在厢房安顿毕,田鹰扯住罗心的衣服就要抓往他的房间。罗心吓得花容失色,一动也不想动,田鹰怒目一瞪,加劲把她的衣领提起拖了就走。 廖尚勇浓眉更皱,颇为不悦地说:“田兄弟,你好自为之,人家姑娘无辜辜的人,何必呢?”田鹰忍不住冷笑道:“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头儿廖老哥,居然会说‘无辜’这两个字,居然会怜香惜玉起来,真是让人意外得很。”“是吗?”廖尚勇也冷笑,“我姓廖的虽出身黑道,但一向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绝不至于难为了老幼妇孺。”田鹰眼下有所求,口气便软了:“廖老哥,你说该怎么办?”罗心民中一喜,急说道:“我一个弱女子,留在你们身边碍事碍眼,你们就记我走吧。”田鹰哼着他的鹰鼻:“你倒想得美,当我傻瓜?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到手的肥肉谁会丢开?——哼,给我听话点乖乖跟着爷儿走!”一个不防,被罗心用力扯脱拉住她的衣领的手,眼见她绕到廖尚勇身后去了,便想追上来。算罗心灵机走运,看出廖尚勇为人不恶,临时想到这招。廖尚勇伸手一拦,田鹰便不情愿地顿住身形,怒叫道:“廖老哥莫非为了这女子要与兄弟我为难么?”廖尚勇道:“不敢!昔日我欠你一份人情,今时答应助你应敌,实是江湖恩义使然,不见得一定要取了姓牛的人头吧?现在我恳请田老弟把这姑娘给我,算我姓廖的不识时务,定助你取了牛大磊的头颅就是,想来田老弟不亏吧?”田鹰似乎愣住了,过会儿才恍然:“原来廖老哥是跟小弟我争风吃醋起来,呵呵,我田鹰拿得起放得下,不就一个女人嘛,何必相强?——大丈夫一言九鼎,廖老哥说的话可算数?”廖尚勇不悦道:“我几时说话不算话?定助你灭了牛大磊就是。” 于是罗心就留在廖尚勇的房里。大伙儿都各自回房,廖尚勇与罗心同处一室,一时倒显得尴尬。好半晌,罗心才嚅嚅地道:“多谢廖大爷救命之恩——呃,廖大爷会放我离去吗?我该走了。”廖尚勇手中执着酒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下几口酒,才道:“你走不了了,田鹰这小人放你不过,先在这里歇会儿吧,有我在他们不敢怎样。”罗心虽明知走不脱,见廖尚勇说话倒也豪迈正气,心下略安,就说:“大爷不像是坏人,又像是不属于田鹰同伙,却又怎么会帮他?” 廖尚勇被问起心结,气就来了:“你有所不知,昔日我行走江湖,蒙他所助做了一大票买卖,原来他居心叵测事后要我还一份人情,我大丈夫行径自然是有恩还恩有报还报,这不就来了?大不了杀了牛大磊,跟这狗田的两下里扯平才心安。”罗心试探地问:“他们怎么会与牛大磊结怨呢?”廖尚勇道:“谁知道?一山难容二虎,昔时他们同在京城,一在云蒙山一在黑龙潭,相隔不远利害冲突是必然的。”罗心道:“廖大爷,小女子听他们私下里说,好像这事与上源村的罗家有关,您知道吗?”廖尚勇摇摇头,“田鹰没有说,我也不便问,欠人情面忠人之事,只负责对付牛大磊就是。哦,你大可不必叫我大爷,如果不嫌弃,不妨就叫一声大哥。”罗心对这个豪迈的江湖客印象奇佳,就点头默应了。廖尚勇道:“姑娘你上床歇息吧,想是昨晚没睡好,眼眶儿可不好看,脸色更不妙。”他说话直来直去,倒教罗心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事。廖大哥你……真的要杀牛大磊吗?他是李萧儒的好弟兄,这以后……”廖尚勇叹口气,道:“我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做。话说回来,这李萧儒倒确是一条汉子,不久前在杭州西湖龙井山上与他较了一劲,我分毫讨不了好。以后我尽量避开他就是,绝不正面冲突,不是怕他,这是对他的尊重。”他说话这般豪爽,罗心心里略安,想道:“原来李大哥伤好了是真的,否则怎能胜了他?我也就安心了。”心中一动,又问:“他到杭州去干吗?有没有同行的一位姑娘?”廖尚勇目不转睛地望向她,不解地道:“是的,与他同行的那位姑娘长得也相当标致——咦,你怎么知道?认识他们吗?”罗心默然垂头,沮丧地说:“我与他们见过一面,现在……谈不上朋友了。”她想到的是:云妹妹举家移居西湖,而李大哥也在西湖现身,那多半就是去见岳母娘了。她并不知晓孙锦云的父亲已死,李萧儒本是护送她回家的。既然罗心心里存在疙瘩结,心中气苦,就懒得说什么认不认得的话了。 廖尚勇叫罗心上床休息,罗心如何敢睡?他一个铮铮男子,一时也找不到话说,两人随便聊了几句,他才想起避嫌,就说到外面转转,转身出去了。罗心才敢躺上床,脑子一片空白,久久无法入睡,忽地暗中一咬牙,想道:“他们昨晚一番拼战,现在大概都在床上歇息,我干吗要等死自缚?趁现在戒备松懈溜得出去也不一定。”想着,马上下床穿鞋整衣裹脚。她还是一般寻常女子的装扮,莲足缠了裹脚布,走起路来相当不便。这样偷偷摸摸掩出房门,外面一片沉静,半个人影也无。 罗心真是太天真了,大敌当前,田鹰如何敢放松警戒?众手下已大半被分派到庄园附近,隐身于树林花隙里,只要她一步出庄,立时就有人察觉。由于她不识得路径,绕着回廊疾走,慌慌张张地非常显眼。她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心中一急,忙隐身在回廊近处凉亭边的一棵大榕树旁。 两个放哨的喽啰咕哝着走过来,偏巧走得累了,在凉亭上坐下歇脚。一个道:“兄弟,你看田当家带回来的那个妞儿多俊,真不料被廖尚勇横眉夺了去,田当家的这口气是咽不下了,表面上嘻嘻哈哈,暗地里叫咱弟兄们小心了,只待他与牛大磊斗个两败俱伤,到时——嘿嘿!”另一个道:“这样做未免太失道义了,唉,牛大磊不好惹,李萧儒不好惹,这姓廖的又岂是好惹的?”先前说话那人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当家的有失风度,然而我们小喽啰哪敢随便放一个半个响屁,就拿昔日田当家的对付上源村罗家的那种手段,嘿嘿,因为牛大磊喜欢那叫罗心的美人儿,当家的就想杀了罗心的爹娘嫁祸于他,好引出官府追捕牛大磊……”还没有说完,另一人接口说:“田当家的这一着太失算啦,其实官府哪有真正出面?偏是派出一个孙庆飞来,这人是个颇有事业道德的名捕头,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是牛大磊做的案,这半年来顺藤摸瓜暗中查探,又查回京城,昨日里兄弟我上酒店沽酒,真碰到他了,幸好他不认得我。兄弟想,孙庆飞八成儿是冲着我们来啦。”两人说着话,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啊”地轻叫,一齐住声,冷喝道:“是谁?” 原来罗心听到杀亲仇人就是田鹰,心里那个吃惊愤恨一时难抑,忍不住呼出声来,刚呼出了一声,陡觉嘴巴被人轻轻掩住,回过头,却是廖尚勇。那两个喽啰又叫道:“是谁?”见没有人回答,相互望望,正要朝前查看,蓦地背后走出两个汉子,看装束有点不伦不类,身着汉服,可是眼角眉梢没有丝毫汉人气息,左耳上还分别挂了一个耳坠子,胳膊手脚也比汉人粗壮。两喽啰回过头,一望之下骇然出声。 四人面面相觑,两个怪人嘿地一笑,一个用生硬的汉语说:“你们,带我们,去见刘三笑!”另一个人的汉语也是生涩得很:“我们,多唏尔将军,派来的人,你们快叫刘三笑,来!”那两个喽啰心下诧异,点点头,知道对方必有来头,可得罪不得,就依言带路。 廖尚勇只等对方走远,才松开掩住罗心的嘴的手。罗心低声道:“廖大哥,这两个怪人是谁?”廖尚勇皱眉道:“他们口说多唏尔将军,那必是蒙古第一名将多唏尔的手下,嗯,目下蒙古余孽屡犯我朝边疆,永乐皇帝御驾亲征督战沙场,两国交兵势如水火,这两人来京城干吗?竟然要见刘三笑?”罗心担忧地道:“难道蒙古人在京城留有暗桩,和勾结的匪类?”廖尚勇摇摇头,神情郁郁地说:“朝廷时势我一介武夫从不关心。但是蒙人可恶,必要时我会下下杀手。” 罗心道:“那个田鹰笑里藏刀,廖大哥你要小心了。”廖尚勇恨恨地道:“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自会小心。”罗心又问:“那么,你还要帮他们吗?”廖尚勇咬牙怒哼一声,道:“他们要对我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先还了恩再说,倘若事后他还敢作弄我廖尚勇,定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罗心机伶伶打个冷噤,从廖尚勇的眸光中她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杀机。 廖尚勇眼望罗心,眼光柔和下来,道:“我送你出庄。”罗心心中一喜,但仍不解地说:“为什么呢,之前廖大哥你说,那个田鹰会放不过我的……”廖尚勇叹口气道:“事情演变人难预测,刚刚听了那喽啰的一番话,我感觉你留在庄中更为危险,事急了我也保护不了你,不如就送你出庄吧,就看你的造化了。”罗心感激地道:“廖大哥你对我恩同再造,我……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了……”廖尚勇听得一愣,继而哈哈一笑道:“我一生杀人无数,对你是一见如故,你大可不必感怀,因为——”他的眼光变得忧郁了,“你多像我的逝去的妹妹,她被蒙人害死了。”罗心理解这种感情,一时间感同身受,想起他刚才说的“蒙人可恶,必要时下杀手”的话,不禁担心地道:“廖大哥你想杀了多唏尔的那两个手下?你一个人,可要小心点,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令妹在天之灵,只希望你过得快乐平安。”廖尚勇不置是否,凄凄地一笑,带领罗心一路穿行,步出庄外,庄外树林里闪出几个暗哨,齐声叫道:“廖老大你好,这要往哪里去呢?”廖尚勇怒道:“我姓廖的一生无拘,谁敢问我的行踪,你们不要命了么?我答应助你们一臂之力,言出必行如白染皂,哼!你们怕我一走了之?” 众汉子齐声说不敢,默默让出一条道来。廖尚勇牵着罗心的手,无所谓地缓缓走离,真像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大哥。罗心患难之中又遇贵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安慰。廖尚勇直送罗心到刘元庄十里之外,才郑重话别,无非是要她小心照顾自己之类的话,临走时才想起没问罗心的姓名,回过头来想问时,罗心已经含泪道别去的远了。 罗心别过廖尚勇,只身孤凄,前路朦胧又该往何处去?要回夏府吗?还是要浪迹天涯?目下“罗心已死”,她实不想在京城呆下去了,免得多生事端。她想到江南。这里是城郊,要远走江南料非难事,可是身无银两怎么走得到江南?听说江南风光好,定然是不错的——也许只有这个地方适合她,京城存在太多太多属于她的忧伤回忆! ------------ 第四十二章 杀亲仇人 江南是个好地方,可是罗心不能去江南。想归想,总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义父母惨死的情景,心里一阵悲伤,想道:“我不能走离京城,眼不见田鹰一伙伏诛,真是愧对义父母了。”便打定主意,决心找到义兄孙庆飞再说。 罗心手无缚鸡之力,谈何报仇?又不能向官府报案。现在她身在京城附近,一个不慎若被熟人撞见传到宫里,那么不但宫里的人反脸无情,说不定还会连累了夏将军一家。罗心只想到城郊近处的小客栈落脚,无奈身无分文,正在彷徨无措之际,路边树林里闪出一个小孩来,“咦”了一声,大叫道:“你不是那位姐姐吗?怎么还在这里?”罗心定睛一看,不禁喜道:“你是小天!小天快过来,我是你的罗姐姐呀!”那小孩衣裳褴褛,不是小天是谁?可是他却矢口否认:“我早说了,我不是小天,别人都叫我傻蛋的,我现在要走了,走得远远的。” 罗心狐疑地道:“那么……我就叫你小天吧,你要去哪里?”在内心,罗心已当他是小天了。小天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叫什么都一样的。”罗心试探地道:“那么你的家呢?你不回家吗?”小天神色黯然,摇摇头,说:“我没有家,不知道以前的事了。我就叫你罗姐姐吧,你是个好人。以前有人会骗我说认识我的,但是他们都要我帮他们做事,罗姐姐你不会也这样吧?”罗心心中一阵感伤,想道:“怪不得小天不那么想认亲,原来他受过别人的欺骗的,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分明是失忆了,可是——你分明是小天呀。”说道:“小天,我……我很难过,以后你就跟姐姐我在一起吧,姐姐不会欺骗你的。”小天目注她,盯得紧紧地,忽然问:“你真的认得我吗?你说的罗姐姐,其实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罗心惨然一笑:“小天,姐姐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失忆了,一点也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吗?”这话等于白问,她也知道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小天眉头一皱,心里伤心难过,但是脸上颇为豪气地笑了笑,问:“姐姐,你要到哪里去?”罗心低下头,用手绞扭着自己的衣襟下摆,不知所措地道:“我……也不知道。姐姐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小天听了,拍拍胸脯义气地说:“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闯荡江湖,现在我有钱了。”罗心看见他的那副憨直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钱?你不是只会讨饭么?钱从哪里来?”“这个……”小天的脸一红,嗫嚅着说:“我从一位旅客的包裹里偷过来的,他正在吃饭,我趁他不注意就却了他的包裹,有几块碎银,还有几张银票……”说完,从怀里掏出银票,足足有一百来两。罗心吃惊地说:“小天,偷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你知道吗?被官人抓到了那是要打板子坐牢房的。”小天眼中露出不安:“那,怎么办?” 罗心正要说话,眼角瞥到几条人影迅速地围近身来,她惊得花容变色,急急推开小天,说道:“你快走,她们是冲着姐姐来的,这不关你的事。”小天可不依了,嘟着嘴喃喃道:“我不走,上一回我害你被田鹰抓起来,不知怎么了,心中一直很难受,现在我要帮你了。”罗心又感动又心急,叫道:“他们人多,你打不过的,小天你快走吧,免得白白被捉了去。”小天紧紧依在她的身侧,蓄势待发不言不语,那架势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来人是蒙古多唏尔将军的那两员手下,生得高头大耳。罗心是认得的,另外还有几个人,是刘元庄的庄丁,罗心见过一面,看这样子,分明是送客出门始而碰巧撞见罗心而临时采取围截。罗心真的气苦自己,怎么始终遇到这种苦难重重的日子? 那两个蒙古人一个稍胖一点的说:“这个女人,很好。”另一个道:“是的,很好,很好。”他们的汉语都不灵光,只有长话短说。罗心“啐”了一口,说:“你们这群喽啰怎么阴魂不散,难为我一个弱女子这算道义吗?”她说出这话,也没奢望要用“道义”来套住对方意图。果然,刘元庄的一个庄丁道:“勿须多说了,咱们庄主的把子兄弟田当家的看中了这女人,兄弟们上哪。”另三个庄丁闻言,趋身向前准备行动,那个胖蒙古人忙高声呼喝道:“美女,我们多唏尔将军,喜欢,你们捉了来,是大功一件,但不要,伤了她。”四个刘元庄的庄丁一愣,脸上变了色,显是畏惧对方,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急忙欺近罗心身前。 小天虽然失忆,但李萧儒教他的功夫分毫不减,虽限于年岁资质未登高境,像这几个毛贼如何放在心上?他怒声叫道:“你们这群坏蛋我忍不住了!”手掌挥处展动身形,三两下将四个毛贼打翻,奇怪的是,他们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每个人的眉心上都只现出一点血丝,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至死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一般。小天望向自己的手掌,吃惊地骇然而叫。 那两个蒙古人,直勾勾的虎目一眨也不眨,像四道利芒一齐攒射向小天。罗心更加吃惊,问道:“小天,你这是怎么了?这可能吗?你一口气杀了他们四个人……”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杀了人,忍不住寒噤连连,浑身惊得突起了鸡皮疙瘩。小天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没有杀他们,他们怎么会死了?” 蓦地,那两个蒙古人大吼一声,直向罗心身上欺扑过来。小天正在发愣,百忙里挥手去格挡,一招二式分取两人胸前要害,不料对方身手非常了得,一个疾身折向,巧巧地避了开去,另一个不闻不闪,小天的手掌击中他胸口如击败革,不由吃惊:“这两个人武艺好高,我万不是对手。”正在转念之间,两个蒙人已相继捉住罗心的手臂将她死死按住了。罗心心里噗咚咚地跳,吓得还来不及出声,只听他们虎吼一声,就像山崩地裂,双双扔下罗心如飞遁去。显然无缘无故遭人暗算而受伤了。 不远处,孙庆飞的身影疾快而至。罗心惊魂方定,一时情急,只呼了一声大哥,顿感精神一懈,连日来的疲劳惊吓统统交集,人也随之昏迷过去。罗心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树林的空地上,阳光透过初春的树隙斑斑点点照下来,非常暖和。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义兄孙庆飞,不禁失声叫道:“大哥……”一时落泪如雨。别后半年,斗转星移,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呢?她又怎能没有感慨? 小天默默坐在旁边,一时尴尬一时不安,只拿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望向孙庆飞。孙庆飞怒叱一声:“你这毛孩子,可小心点了,念在你舍身护卫我妹妹的份上,这回就饶了你!”回转头见罗心醒来,语气柔和了许多:“贤妹,你累倒了,唉,可苦了你。你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会吧,为兄这里有干粮,大家分吃了。”罗心半天没有进食,肚中早已饥肠辘辘,当即接过干粮。小天舔着嘴唇,嚅嚅地说:“我……有吃的吗?我也饿了。”罗心急忙将干娘递过去,孙庆飞不让,另取了份干娘给小天,罗心才道:“大哥,你跟小天是怎么回事?好像不大对劲。” 孙庆飞哈哈一笑,说:“这小子好大的胆子,居然趁我粗心大意偷走了我的钱袋,我一路追踪来此,才见到你们。原该惩罚他的,看在他天良未泯的份上,这回就算了吧。”罗心问起,不觉莞尔。原来小天所偷的银两正是义兄包裹里头的银两,这么巧。 罗心余悸犹存,忍不住问:“大哥,刚刚那些人怎会无缘无故就死了呢?你知道不知道原因?”孙庆飞叹口气,说:“为兄已查过尸体,那是被夺魄银针击中眉心而致死的,这是黑道魔头廖尚勇的独门暗器,想不到会这么霸道。”罗心心中雪亮,感动不已,想道:“廖大哥虽然出手过重动辄杀人,但是对我是爱护的,这又救了我一命。” 亲人相见互述衷肠,免不了一番感叹。孙庆飞半年查案,已掌握了相当证据,初步认为田鹰是暗害罗心的义父母的主谋,目的是嫁祸于牛大磊,现在再经罗心最近两天无意中听来的话一一印证,便可断定凶手了,只等候机拿人问罪。孙庆飞得知罗心入宫经过,也是感触良多,道:“这么说,贤妹你是当今落晴郡主了,为兄我……”罗心苦笑道:“大哥你不要挖苦我了,我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平民,要那劳什子的郡主何用?”孙庆飞叹息一声,道:“既然夏老将军待贤妹如同亲生,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贤妹你可径去夏将军府上暂时安顿,等为兄出动捕快擒捉了田鹰,事了之后再去接你,咱们回乡下老家与你嫂子过日子。”这主意甚好,罗心只得应了。对这位义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罗心已当他是自己最亲的人了。她显然不会说感激的话,而一切兄妹情意尽在不言中。孙庆飞又好好教导了小天一番,才行离去。 孙庆飞走后,罗心并不急于离去,小天也道:“姐姐,咱们留下来看热闹吧,偷偷地远远地看孙捕头如何捉凶,料他们也不会知道。”罗心也想这样,当即用孙庆飞为他们留下的银两,在城郊租了客房住下,并为小天买了两套新衣服换上,再让他束起马尾,娃娃脸上回复了往昔神采,依然仿佛之间,罗心想起了泰山“朴风庐”的日子,想起了与李萧儒相遇的经过,时过境迁,唉,徒留一腔感伤。 他们所居的客栈座落在刘元庄不远,为防刘元庄的人有所察觉,他们深居简出。居高临下,庄中有事便可透过窗逢远远望见。这天晚上月明星稀,刘元庄一夜无事,及至第二天晚上,刘元庄上无数火把闪闪,罗心和小天都知道那里要上演最惨烈的生死相搏了。不知道牛大磊和李萧儒会不会到来?还有廖尚勇廖大哥,如果与李大哥相遇了,不知可会正面冲突?——想着,她顾不得自身安危,就急匆匆行出客栈。小天是爱凑热闹的孩子,说什么也要跟来。两人藉着夜色草木掩护,渐渐逼近刘元庄。 庄中果然大事不宁,只见庄门外,牛大磊带领一帮弟兄列成两排,边上,李萧儒和孙锦云凛然而立。对面,廖尚勇、田鹰、刘三笑各自汇集弟兄,与牛大磊一伙对峙而立。两方面的人都是自带火把,有专人掌持,火光明耀冲天。从人数看,田鹰那边可多了将近一倍。罗心招呼小天隐身于草丛里遥望场中,看得暗暗心惊,想到:“孙大哥还没有来,不知他们今晚会不会来?眼前情势那是属于江湖仇杀了,李大哥这边能胜出吗?他会与廖大哥正面为敌吗?”心中忐忑不安,手心里已微微泌出冷汗。又见孙锦云伴在李萧儒身边,一副小鸟依人样,如此形影不离,说多含情就有多含情——不禁深为自己的命运叫屈,神色间黯然下来,一股想流泪的冲动涌上心头。 蓦地,小天首先感觉身旁不远有人影闪动,忙低低地向罗心道:“姐姐,千万不要动,你看左边那树林里,有人在换衣服呢!”两人所伏之处,地势比刘元庄要高,草长及腰,外人很难看到,而他们如不抬起头来,除了向低处的刘元庄方向尚看得清,其他各方位别想看到人影。如不是小天碰巧抬头,哪里看得到左边树林里有人影闪动? 罗心依小天所指,循目望去,只觉夜色中那人的身形有点眼熟,正将一件黑色的长袍披在身上,脸上经月色一照,竟是那么熟悉——呀,不正是济南城首富的儿子慕容南吗?他痴痴迷恋云妹妹,难道云妹与李大哥结了婚他还不死心么?她心思电转,又见慕容南匆匆紧妥长袍的前襟扣子,然后取出一方黑巾蒙住脸面,身躯一展,形如鬼魅般地飘向刘元庄附近,转眼间消失无踪。 罗心惊得好半晌回不过神来,天哪,这慕容南看起来文质彬彬书呆气十足,原来是个不露相的高人,看他离去时的身法,那么地飘逸轻灵迅捷,似已登轻功化境。她虽然不会武,也能看出来了——他为什么要一直隐藏实力呢?难道这中间另有蹊跷? ------------ 第四十三章 刘元庄仇杀 夜色苍茫,群山耸峙,天上的星星,带着清冷的微光,窥察着凡尘人事。而银河已被云彩遮掩。罗心怔怔地陷入这样的夜色当中,只感觉周围悚悚的夜风袭人肌肤生冷。慕容南的身影消失了久久,她才转首问正在发愣的小天:“小天,你刚才看清那个人了吗?是不是慕容南?” 小天摇摇头表示不知。罗心才想起来,小天失忆了,哪里还认得慕容南? 两人再转目朝向刘元庄,场中两边有了骚乱,由于相隔较远,听不清双方谈话。首先是牛大磊排众而出,似乎是与田鹰相互对证,看样子越说越僵,最后牛大磊恨恨地拂袖退回。田鹰随即一声令下,正待发动猛攻,李萧儒上前接住了田鹰的话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罗心隐身暗处,想道:“牛大磊与田鹰结怨,或许与我有关。那一回听田鹰的手下暗中谈话,牛大磊是为了报昔日嫁祸之仇来的,这自然是因我义父义母被人谋害的事而来的,现在李大哥这是为我义父义母报仇吗?——大概是的,大哥以前曾经说过要为我报雪家仇的,他没有忘记。”心中这么一想,又加深了对李萧儒又怨又爱的情绪。再看李大哥已经佳人在伴,她心里那份失落伤心真是不好言说。 场中又起了变化。李萧儒似乎气愤填膺,手指田鹰,像是在责骂。罗心看得心中感动,忽然“啊”地惊声叫出,眼睛不禁吓得紧紧闭住了。原来田鹰气愤交加之际,二话不说撤出长剑,一记暗招直袭李萧儒的前胸,旁边与此同时,刘三笑挥刀斜砍李萧儒左腰肋,端的阴毒无比。一般有名望的江湖人,哪会正在说话间便突施煞手?罗心心中惨然一痛,眼泪蕴在眸中,只以为李大哥要糟,不敢睁眼看那流血的一幕,突然小天的声音响起:“呀,好样的,他好厉害,罗姐姐你不用担心,你说的那个李萧儒他没事了。”她才敢睁开眼来,喜得呼出声来,忘形之下也顾不了周围形势。幸亏他们所伏之处远在刘元庄外,不必担心田鹰的人凌空发难。 原来田鹰早就对李萧儒心存顾忌,在场之人属他武功最高,一个不慎他们刘元庄的人必定吃亏受败。于是趁双方高谈之际向刘三笑暗使眼色立意偷袭,却被李萧儒识破机心,仗着高超的技艺险险避过。立即反击。 双方主要人物一动上手,其他人自也不能闲着,立时两边所有的人都加入了混战,李萧儒以一敌二,田鹰和刘三笑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只跟他们暂时拉了一个平手。而廖尚勇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找上牛大磊,拉开架势对打一起。牛大磊对这个廖尚勇顾忌甚大,手底下施出浑身解数也丝毫占不了上风,眼见不久就要糟糕落败。 李萧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战边思索,看来要猛下杀招了。他明知牛兄弟将要不支,心里着急,无奈一时之间分身不得,两方人马就这样混战成一处。他在暗暗思量最佳下手方位。 罗心看得惊心动魄血液沸腾。刘元庄人马多,李萧儒这边能讨得了好吗?罗心急道:“这可怎么办?”小天也皱皱眉说:“姐姐,我……过去帮他们一把吧。”他从罗心的口里已经知道李萧儒是好人,他虽然失忆了不认得李萧儒,但既然罗姐姐这么关心,说什么也要帮上一把。罗心拉住她的手不让他去,说:“你一个小孩子,这不是白白去送死么?哎呀,你看,李大哥使出绝招了!”只见李萧儒斗到酣处,身法掌法齐变,右手所使的剑也以不可能之变幻奇袭,登时将田鹰的左胸口斜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这边厢,牛大磊独对廖尚勇,冷汗淋漓,已越来越不支。孙锦云武艺低微,只与众人结成阵式对付刘元庄小喽啰。忽然一刀削来,孙锦云机伶伶起了寒噤,冷冷地刀气袭涌而至,一时忘了闪避,愣住了。这时正是李萧儒一剑重创田鹰之际,蓦地寻隙援救而来,手起剑落,挑翻了那个袭击孙锦云的汉子,又斜身进击替下牛大磊,转而迎战廖尚勇。 罗心在高处看得清楚,心里发急,这两个人都是顶尖儿的高手,哪一个人都对她有恩,谁受了伤她都不愿意。心里正在惴惴不安,盼望着千万不要出事,又想出去劝解,又怕见了李萧儒徒增尴尬,再想:“曾听廖大哥的口气,仿佛和李大哥惺惺相惜,这会子并不会舍命相搏吧?”注目场中,果然李萧儒与廖尚勇捉对儿像是印证武学,丝毫没有火气愤恨,当即心安。 场中搏斗的主儿相易,改由牛大磊对付刘三笑,牛大磊占了上风。两人越斗越凶,眼见刘三笑转眼间便要落败,另一边受伤退下的田鹰怒目瞪向廖尚勇,吼道:“廖老哥太不顾道义,你跟姓李的在玩什么把戏,今儿若不真刀实枪你死我活地拼斗,你他妈的别在黑道上混了!”心中发急,便口不择言。 廖尚勇却闻言停下手来,望向李萧儒,半晌又望向田鹰,惨然一笑道:“今日之事我甘拜下风,对不住了田兄弟,我不是姓李的对手,今时还不了恩义了。昔日我姓廖的欠你的人情,这就给你断肢了结。”说完,还未等大家回神,右手剑斜砍向自己的左手臂,剑起臂落血喷如泉。 这一举措,均使在场之人大感意外。李萧儒更是吃惊,忙收剑为廖尚勇敷伤止血。廖尚勇哈哈一笑,心中仿佛放下一块大石,道:“我廖尚勇一生行事但凭个人喜怒,从不受人左右,今日自残左臂,当可还却昔日人情,各位告辞了!”拾起断臂,豪气十足地哈哈大笑,丝毫不以断臂而痛,缓步离去。李萧儒注视他的背影消失,想道:“真是一条血性汉子,有机会当好好结交。”田鹰气苦交集,只差没有昏过去。 罗心和小天看得瞠目结舌。罗心更是心痛难当,不禁深深为廖大哥伤心难过,此后莽莽江湖,廖大哥独臂闯天下,她还能再见到他吗?望着廖大哥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由得怔怔地落下泪来,想追上去再见一面,却相隔太远追不上去了。 这边,李萧儒施展轻功,拳掌翻飞,像一道幽灵,又像一阵风,那么缥缈那么变幻,穿插于人群如入无人之境,那些小人物岂是对手?一霎时几十个刘元庄喽啰有一半以上中了他的奇招打穴手法,倒地不起。这种神功谁曾见过?剩下的骇得一齐退后不迭。孙锦云才缓过一口气来,暗叫:“老天爷,李大哥这是什么功夫?”不远处田鹰的眼睛也看得直了。 牛大磊犹在独斗刘三笑,周围变化一目了然,刘三笑知道大势已去,心中发慌,手底功便打了折扣,牛大磊却是越战越勇如鱼得水。李萧儒微微一笑,道:“刘兄弟,今天的事本与你们刘元庄无关,何苦与在下等为敌?不如将田鹰交出,大家卖个人情吧。”刘三笑咬牙不语。 李萧儒叹口气,不再言语。他忽然心中警觉,朝不远处的庄墙边叫道:“朋友何必鬼鬼祟祟,出来吧,看是何方神圣。”声落人出,果然墙角暗影中从容踱出一个黑袍罩身黑巾蒙面的人来。 罗心正在远处,看到这人踱出失声叫道:“慕容南,他是慕容南!”周围只有小天,别人如何听得到?她口中叫着,心中更是吃惊狐疑,不知慕容南为什么现身,是要帮助哪一方的人呢? 其实,蒙面人自一出现就死死地盯住了李萧儒,又转而盯向孙锦云,眼光渐渐有了变化,像是激动,又像是伤心。连日来李萧儒似乎与孙锦云形影不离,他焉能不知?蓦地大喝一声,将满腔悲怒转投向牛大磊,一掌拍出带起绝大罡风,牛大磊竟吃它不住,蹬蹬蹬地倒退三步,眨眼间蒙面人已站在刘三笑身畔。刘三笑似乎认得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公子!”蒙面人摆摆手,刘三笑当即退下。 蒙面人从出手到欺身逼退牛大磊,是一眨眼间的事。李萧儒见他痴痴地凝注孙锦云,心中奇怪,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及至警觉已经来不及了,百忙里揉身而近,伸掌发劲,卸去了蒙面人的大半掌力,牛大磊才幸能不伤。 李萧儒心中微有怒意,说道:“阁下身手不凡,却这等阴险偷袭,不怕人笑话吗?我见你藏头缩尾不以真面目视人,定是江湖匪类无疑!”蒙面人怒道:“哼哼,你且莫要说大话,想当初……英雄不提当年情,这就不说了。”声音通过喉咙发出,中途故意平仄压抑,所以听起来怪腔怪调的。 李萧儒听得一愣,说道:“什么英雄当年情?你别装腔作势,只把语音放清亮些,不难猜知你是哪位仁兄!”蒙面人还是故意变声说:“办不到!” “这么说,我们认识喽?”李萧儒皱眉思索,觉得自己仿佛对某个人曾经动疑过,隐隐约约间,脑海里浮起一团模糊而文质彬彬的面庞,一时间又不确定是哪位。 “阁下,别妄想套口风。”蒙面人冷冷地说:“今晚不如善了,大家就此罢手,你们讨了好去,也该知足了。”李萧儒爽然说:“能善了那当然好,只不过,田鹰这小人在下必须带走,想当年上源村罗家命案,经我兄弟牛大哥一番查证,已经证实他是凶手,现在只希望这人交给我们处理。”蒙面人挡在田鹰跟刘三笑身侧,怒道:“你是罗家的什么人?凭什么干涉别人的事?我只知道,田鹰是我刘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阁下眼睛放亮些,多树强敌没有好处,不如就此退去吧。” 李萧儒既然知道田鹰是罗心的杀亲仇人,他一生独爱罗心,曾答应帮她报雪家仇,这时怎么也不想轻易放手。他想了想,正色说:“不瞒你说,上源村罗家命案的义女,是我的一位刚刚故去的朋友,在下曾答应为她复仇,这话自该履行。” 蒙面人的眸光精芒四射,似要看穿李萧儒的心,冷笑道:“嘿嘿,罗家的姑娘一死,你便拐上孙家的小姐,倒是变情如翻书,真是世态炎凉哪!——这会儿怎么又想为罗家报仇了?”孙锦云啐道:“你这蒙面人好没来由,别人的感情事碍着你什么了?我就是喜欢李大哥又怎么样?这是我个人的事,与李大哥无关!”她性子天真爽快,这回将所有尴尬独揽自身,分毫也不愿李萧儒为难。李萧儒听她这么说,要想辩解也不是,反倒过意不去。 蒙面人听了孙锦云的话,更加恼怒,像是坐立不安,又像是内心憋气无处可泄,陡手扬起一掌击向身前地上,轰隆声中泥沙地上现出一个小坑,气势相当骇人。李萧儒心中一凛,将孙锦云拉至身后有效保护范围内,凝神戒备。蒙面人站姿稍变,沉住气哼道:“姓李的,我没有那么卑鄙,你不必舍命护花,今儿咱们明刀明剑试试身手,明月当空做个见证,哼来吧!”说话间,他整个人早已做好出击准备。 李萧儒见他立如渊静山耸,不敢大意,忙运功对峙。两人四只眼一瞬也不瞬,气息在刹那间像是凝结了。蓦地,蒙面人首先大喝一声,掌幻千影剑啸龙吟袭卷而至。李萧儒不慌不忙凝神接招,两人就在刘元庄门口撕杀起来,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中所有人,包括场外窥视的罗心和小天,莫不被两人的绝世身法和重重剑影给吸引住了,差点忘了呼吸。两人斗了五十多招,突然间李萧儒一掌切向蒙面人脖颈,右手剑刺向对方下腹,蒙面人仗剑格挡不及,斜斜倒退,剑是退过了,被掌缘划过肩胛,疼得轻呼出声! 以一招之差,蒙面人败下阵来。两人同时停身止步。蒙面人脸色受黑巾阻隔,难瞧面色,不过从他微微颤抖的身形,不难看出他的气机受损。李萧儒说:“阁下,现在你可以让我们将田鹰带走了吧?” 蒙面人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懊丧地说:“今日我一招败北,他日定要讨回耻辱!阁下不妨送个人情,想当初在京城孙家避祸的旧宅里,在下曾经救过你一命……”那时候孙运德刚死,李萧儒旧伤复发,朦胧中只感觉救他的人一身黑巾蒙面,这时听他说起,才惊声道:“你……就是那位蒙面恩人?”“不错!就是我。”蒙面人断然说。 李萧儒不解道:“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蒙面人说话倒也干脆:“我不是救你,而是顺便救你。我主要救的另有其人。”李萧儒指向孙锦云,“是她吗?”蒙面人不置是否。孙锦云低声对李萧儒道:“大哥,我感觉这个人真是那晚上救我们的人。”李萧儒点点头,向蒙面人抱拳为礼,说:“多谢尊驾救命之恩,看来今日我应该要卖这份人情了,田鹰在下可以暂时放过,但是下次,他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说完,正要领着牛大磊等人离去,突然间远处有人哈哈大笑,笑声落处,霍雄亲率大批锦衣卫现身庄前百米之处,早已将整座刘元庄包围个透了。 蒙面人像是大吃一惊,立刻招呼同伴退回庄内,李萧儒为防锦衣卫乱箭攒射,忙也率众退回庄内。这下情势转变,大家心中都蒙上一层阴影。两边人马各踞一方,相互提防。 庄外,霍雄的声音得意已极,笑声久久未歇。“李萧儒想不到吧,上一次皇上受罗心蒙蔽大赦天下,今儿我率众瓮中捉鳖来了,嘿嘿,这都是朝廷一等一的侍卫,弓箭手也都是千里挑一的,你们还想逃得去?” 李萧儒皱眉不已,忖情度势,时不利我,这下怎么办?——终于放声朝庄外咬牙道:“这不关别人的事,我跟你走,但是你必须放了其他各人。”孙锦云和牛大磊急叫不可,霍雄的声音更是一万个不情愿:“算了吧,今儿你们的罪都大了,现在两国交兵,朝廷派出的眼线,已经查知刘元庄必有蒙人奸细,你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刘元庄内,个个忧形于色,外边重重包围,里面困守孤庄,情形相当不乐观。其实,刘元庄外隐身窥视的罗心和小天更是心中惶急,这是李萧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了。 ------------ 第四十四章 夏光倾情罗心懵 李萧儒愁眉深锁。凭他的能力,个人逃难并无多大的问题,但是孙锦云和牛大磊的手下便绝无侥幸了,他不能舍他们而去。对面,蒙面人也在思索,忽然朝李萧儒走过来,微微点头道:“李兄弟,咱们谈谈。”改口说话,一派和气。 李萧儒望望牛大磊,抬起头,步出人群,与蒙面人面对面站定。蒙面人呼出一口气,说:“看样子,霍雄要赶尽杀绝,李兄弟不觉得我们应该同心合力吗?”李萧儒先不回答,转言道:“听他的口气,仿佛主要为着蒙古人奸细而来。我李萧儒虽然不才,绝不至于与蒙古奸细为伍。”蒙面人冷笑说:“奸细?你敢肯定谁是奸细,不定是你,不定是我,不定是刘元庄,不定本来就是霍雄信口开河扰人心智的伎俩,他好趁机图谋不轨。眼下情况非比寻常,你姓李的武艺高强,自不怕丧命,但其他的人呢?你忍心让他们赴死?”李萧儒沉默了。这话说中了心坎。 “那么,依你之意该当如何?”为顾全大局,李萧儒不得不小心应付。蒙面人定睛注视周围,沉声道:“我们必须想法子救了大家,可是?”李萧儒心中思虑飞转,口中不置是否,“如果这里面有蒙古奸细,请原谅我不能与你们同进退,我只负责救我们的人。”这话无疑表明了立场,可以想见他对蒙面人的来历不无怀疑。 “可以。”蒙面人爽快地答应,“我救我的,你救你的。但是那是稍后的事了。”“稍后?”李萧儒不解,“那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蒙面人眼望夜空,声音坚定而深沉,“突围,就我们两个人,凭我们的绝世身手,要联手突围应该不难。” 是的,以李萧儒和蒙面人两人的身手,要想突围并不是不可能。李萧儒低头想了一下,说:“不错,现在正是深夜,入庄行凶对他们不利,他们在天亮以前不会狠下杀手。为今之计,我们两人只有利用这半夜时间‘围魏救赵’,突围而去直捣霍雄的老宅,谅他不得不撤回主力。”蒙面人不禁为双方的默契哈哈一笑:“咱们两人突围出去,当然若能直捣皇宫那会更好,但是皇宫虽然名将已出征沙场,毕竟根基稳固,咱们纵有绝世身手也讨不了好,转而攻向霍雄家宅引回他的主力,再分头杀回来援救庄中弟兄,名行其事就是了。” 双方说定,突围之后各救各的,虽然目的和作法相同,但也就无所谓联手一气同流合污之嫌。牛大磊和孙锦云犹豫了,只担心李萧儒能否平安突围而去?正在忐忑不安之际,李萧儒和蒙面人身形一展,飘身行动了。 罗心隐身于刘元庄远处,目见霍雄率众而来她的心里先就沉了三分,再看到庄园周围剑手林立弓队如仪,好一派迫人阵式,她的心又沉下去几分,直彷徨得不知所措,冷汗从脸上冒出,苦于无法援救,急道:“怎么孙大哥还没有来?本来应该是捕快过来围剿田鹰的,怎么换了霍雄出面?难道孙大哥出了意外?”小天早已听到他的话,哪能回答?忽然“哎呀”一声,罗心闻声回头,只见身前不远站立了两个高大的汉子,月光下那两个人鼻高嘴阔,不是多唏尔的那两个手下是谁? 正在这时,庄中李萧儒和蒙面人同时突围,罗心只骇得心惊肉跳,偏偏自己又身临大难,耳听小天大叫了一声:“原来你们还没有死!”她就感到头上一痛,好像被重物击中,继而神智开始迷糊,朦朦胧胧中瞧见小天悲呼着斜斜向前摔去,身子一侧翻滚向斜坡……之后她整个人都昏迷过去,什么事也看不到了。 这是个很可怕的地方,这里阴风阵阵。罗心感觉自己像是进了鬼狱。她看见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不由惊喜地道:“干爹干娘,女儿来看你们了!”那两个人影走近了,不正是她的义父义母吗?他们对着她微笑,招手,却不走过来,她又叫了一声,他们还是不回话,向远处招招手,远处又从容踱出来两个人……啊,那是身为平顺王爷的爹爹!爹爹一只手搀着郭老爷爷的胳膊,正慢慢地走过来!罗心心里一阵激动,想冲上去抱住亲人,忽然之间,身前的人个个都变了,爹爹变成了那个恶心的皇上,郭老爷爷变成了霍雄,义父义母变成了夏旷添老将军和夏光……夏旷添桀桀地怪笑,笑得她毛骨悚然,她骇然失声,惊出一身冷汗…… 冷汗透体,罗心醒来了,原来刚刚只不过是一个梦。她苍白失色的脸惊悸犹存,发觉自己躺身在夏将军府她的寝室的床上。现在是白天中午,夏光坐在床沿以手支颐打着盹。她低呼出声,夏光睁开眼,由不住喜道:“呀,罗姑娘你醒过来了!”罗心抓住他的衣服急问:“我怎么会回来了?刘元庄怎么样了?李大哥怎么样了?还有小天,小天……啊,他被打落斜坡,被那两个该死的蒙古人打落斜坡了!”罗心边说一边落泪,夏光不知如何相对,愣住了。 好一会罗心才缓和情绪。夏光唤来侍女,好好为罗心送来点心,才问:“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一离家就是三四天,教为兄好担心!”罗心不答反问:“我怎么回来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夏光眸光闪烁,低低地道:“你……我看你几天不回,以为你出事了,心里真是很担忧,已经派出所有的人去寻找你的消息,昨晚上,有人看见你被两个高大的人藏在城郊刘元庄附近的一个小山洞里,然后两人便朝刘元庄去了。我得到消息,马上去救了你回来,就是这么回事。”说得简单又合情合理,罗心不言语了。 罗心担心李萧儒跟小天、孙锦云,又问:“你们……可知刘元庄出了大事?结果怎么样了,可有死伤?” 夏光神情认真地说:“详细内情我不清楚,但大体传闻还是听到了:昨晚上李萧儒伙同牛大磊去寻田鹰问罪,后来霍雄率众过去围剿,李萧儒和一个蒙面人突围而出,又去焚烧霍雄的家宅,霍雄只得领引锦衣卫返来回攻……大概只死了几个小喽啰,这回霍雄可说讨不了好去。”说到“李萧儒”三个字,他不由得悄然察看罗心的脸色,见她一副为君担忧的模样,心里不禁感到气馁。 “哦,原来这样。”罗心稍稍定下心,又问:“还有一个小孩子呢,大约十来岁,束着冲天马尾的,有没有他的下落?”夏光沉吟道:“好像有人见过,他被李萧儒救了去,听说头部受到撞击,伤得不轻,不过李萧儒宁愿倾全力以内力救助他,他当然没有大碍了。只是奇怪,李萧儒怎么会这么在乎他?——咦,你也认识他吗?”他的目光瞥向罗心,问道。 罗心摇摇头,说:“不认识,我只见过他一两面,谈不上认识的。”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觉悟,觉得不应该什么事都说得太明白。夏光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该存有这种见外的思想的,但是她就是想这样。她更有一种想要离开夏府的冲动。“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只是一种本能?”她想,为自己的可笑的想法感到不解。 “噢!”夏光点点头,“你这一出去,真的让我们大家一阵好找!”像是要为自己释疑似的,又说:“昨日里,我派庄丁到城郊去探听你的消息,真是无巧不巧,救了你,并且也打听了刘元庄的事,这才会这么详细地告知你,否则还真不知怎么来回答你呢!你看你,一醒过来就问东问西,先吃点东西吧。” 罗心感激地说:“谢谢你,夏公子。你救了我两次,真是对我太好了,我……真有点过意不去。”这是真话,面对夏光的真心,罗心当然不能以身报恩,只有在心里暗暗感激了。 夏光微微一笑,“罗姑娘别说客气的话——我叫你罗妹可以吗?以后大家一家人,这样称呼方便些。” 他没有问罗心为何走离夏府的,这表示他有容人的雅量,并不十分限制别人的自由,虽则这“自由”关系到他夏家的前途。罗心很是感动,说:“嗯,我就叫你夏大哥。”说着话,罗心已经吃下了一碗莲子羹,摇摇手示意侍女不要再添了。侍女依言退去。 夏光像是很高兴,说:“这很好,罗妹,我们就以兄妹相称。呃,你只吃了一碗,不再多吃一碗吗?”罗心道:“不了,我已经很饱了。”眼下虽然脱离凶险,但是自己孑然一身,李大哥又佳人在伴,她不能再去打扰,每一思及,芳心郁郁,哪有心情吃东西? 夏光见她颦眉蹙额,叹道:“罗妹,为兄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现在李萧儒与孙锦云恩爱非常,你想他也没有用。昨儿晚发生了那事,这阵子京城全面戒严,料想他们暂时会躲于外地隐休去了,丝毫也不会管你的死活,你这是何苦呢?” 罗心惨然说:“夏大哥你不要说了,让我静一静可以吗?” 夏光很听话地退出室外。越想静心的人越不能静心。罗心真是感到活着是多么的累。光阴荏苒,又过了数日,派去天山的人已经回来,果然不负众望,带回来几片珍贵异常的千年何首乌肉。张秋衡秘密进府,在夏光的引领下,以千年何首乌作为药引子,又配合其他的名贵中药,将罗心体内的‘百日断魂毒’逼出体外。罗心彻底病愈,夏府每个人都很高兴,夏光还为此派了家丁送信到前线去告知父亲,好让他老人家也高兴一番。罗心又激动又感慨。 趁夏光不在,张秋衡转告罗心,说“七叶紫仙草”自平顺王爷府上遭难,就已被张大娘秘密移往他处熬炼,过几日便可炼制完成,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问罗心该如何处置。罗心想起李萧儒和平顺王爷,爹爹已死,李大哥也已伤愈,遂惨然一笑道:“现在要这仙药也没有用处了,张御医你看着办吧,有人用得着此药,本着医者父母心,就送给别人用吧。”在她眼中,这武林中人人必争的灵丹妙药,居然成了无用的东西。张御医摇摇头,说:“不成,这是平顺王爷最后一次进宫谒圣之前留下的珍物,说什么也要给小姐您服用的,小姐现在虽然身体已经安康,但这毕竟是王爷临终前的遗命,还是小姐您自己留着吧。”罗心默然不语,想起爹爹,悲从中来,泪水便在眸中打转了。 张御医像是有所顾忌,治愈了罗心的毒伤,就急急离去。也难怪,如今罗心的身份特殊,他肯前来相见并为她驱毒,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罗心让夏光亲自送他出府,夏光回来时,说:“这个张御医,为人真是不错。” “是的。”罗心感慨地说:“就像夏大哥你还有夏伯父,还有廖尚勇廖大哥、孙庆飞孙大哥,他们都对我很好。” 夏光凝望罗心娇美的面容,痴痴地想道:“罗妹自从病体痊愈,却更变得迷人了。”心里感觉一阵激荡,不由得脱口道:“罗妹,你生得好美!” 罗心吃惊地瞪大眼睛,抬起头,正色说:“夏大哥你说笑了。我生得怎么样已不再重要,我的心已死了。” “不!”夏光阻止她说下去:“罗妹你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未来……不瞒你说,我始终是……是喜欢你的,你不给我一个机会吗?罗妹,我说的是真的!”夏光鼓起勇气,连月来郁积的心结,在话头一启开就如开闸之水,想马上倾泄而出。 罗心故意不当一回事地轻笑,说:“喜欢?哥哥跟妹妹之间,亲情上的喜欢是很正常的呀!夏大哥你说得太多了,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是每天都留在你身边么?” “这不同的,罗妹,你在装懵!”夏光还想再说,被罗心嗔怒的眼光阻住了,才想起自己今天有点失态,在佳人面前失了风度实在不应该,不禁苦笑道:“罗妹,为兄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你莫要见怪。” 罗心抬目望向窗外的苍穹,白云悠悠,像是一首诗,宁静温婉而浪漫,可是她的人生不会再像一首诗了。她喃喃地道:“是的,你说得太多了,我们只是兄妹,小妹很感激夏大哥的关心,却始终不懂夏大哥的心意呢!夏大哥请回吧,起风了,天凉了。”——她的心也凉了,但是她没有说。 ------------ 第四十五章 夏光其人(上) “是的,起风了,天凉了。”夏光也遥望天色,似被稀星遍布的苍穹迷住了,低低地叹口气,说:“罗妹,你早些歇息吧。”边说,边缓缓走出罗心的房间,向自己的寝室走去,恨恨地喃喃自语着:“罗心,你是我的,有一天你会被我感动的,一定会的。” 罗心当然听不到他的低语,她的身心木然地融入夜空之中。窗口大敞夜风凄凄,人在悲凉之中所感应到的事物,那是极悲观失望的。好久好久,她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夏光的言语震撼了她的心灵,也许,将军府上她也不能久呆了。那晚,田鹰脱险远遁,孙庆飞义兄没有如期围捕他们,反而霍雄领先出现。她想:“难道孙大哥出事了吗?”没有人能告诉她。一夜辗转,始终无法入睡。 翌日清晨,罗心吃过早餐,信步来到后花园。夏光立在假山旁凝望着荷池里的锦鲤出神,见她走过来,微微地一笑,说:“罗妹,闷在房间里不好,是该出来透透气了。”罗心道:“是的。夏大哥,夏伯父那边可好?”夏光一经问起,面色变得凝重,冷冷地说:“目前出师顺利,真是功绩累累,皇上龙颜大悦呢。”罗心不禁感到奇怪,又问:“夏大哥好像心情不好?”夏光摇摇头,“为兄哪里心情不好?前线捷报传来,高兴还来不及呀!”罗心不再言语了。 夏光瞥了一眼荷池,又抬目望望天色,有点言不由衷地说:“罗妹,最近京城不宁,没事千万不要随便出府,最好在这后花园一带走走,府上其他地方也不要去了。”罗心问:“怎么了,是否风声开始不对?”“这个……不是的,也许是为兄多心了,但最近霍雄的两个公子,没事会往我们府上跑,邀我一起喝酒聚会,不定怀有什么阴谋,你千万不要与他们碰面。”罗心道:“这个我理会得。” 罗心再回到寝室,直到中午才又出去,想去亭台上吹吹风。两名侍女一叫小青一叫小燕,双双随在身侧。罗心随便问:“夏公子在家吗?”她们摇摇头,小青说:“少爷刚出去不久,好像是去会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罗心“哦”了一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下午亲自下厨做几样菜,我这个做妹妹的,天天闷在房间里也太无聊了,能为兄长尽点心意也是好的。” 小燕“嗤”地一声笑道:“府上的下人多着呢,哪里要小姐您亲自动手?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奴婢们并不清楚。”小青又道:“上午来的那两个人也真奇怪,只在大厅里呆了一会,神情倨傲得很,还说什么五千两黄金什么封官荫子之类的,奴婢送茶水进去,模模糊糊只听了这一句话,那两个怪人就虎眼瞪来,真是好吓人!” 罗心奇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真那么吓人吗?”小青道:“他们都戴了一顶宽沿遮风帽,帽沿拉得很低,看不清楚面目,不过,好像他们两人的左耳上都挂有耳坠子,奇怪了,我们汉人没有男子愿意佩戴耳坠的呀!”罗心心中一动,想到了多唏尔手下的那两个蒙古人,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小青摇摇头,“我送了茶水进去,少爷便叫我出来了。”小燕接口说:“好像少爷也对那两个怪人很恭敬似的,嗳,奴婢也觉得奇怪。她们只呆了一会,连茶水也没有喝,少爷就跟着他们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心问道:“那你们又怎么会知道他去会重要的人了?”小青道:“他们走出厅去,刚好奴婢在前院栏缘修剪花草,少爷没有瞧见,说了一句什么慕容南为什么要急着见面的话,就跟他们走远了。” 罗心默默点头,道:“这样说来,也不知道夏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下厨了。你们可以自己玩去,我想自个儿在这儿坐坐。”小青小燕同声说:“是,小姐。”转身自去。 罗心的思绪飞转,蒙面人、慕容南、多唏尔的手下、夏光……仿佛都有一些牵连。她想着,觉得头脑有点乱,暗中似乎对夏府微微地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疑虑,却又说不出。她本是个单纯的姑娘,脑筋不会也不想往深处去思考。 罗心正在发怔之际,远处小青的声音传过来:“咦,霍大公子、二公子你们怎么闯进来了,我家少爷不在。”一个男子声音道:“夏公子不在,我霍在彬就不能到尊府上坐坐么?”另一个男子声音接口说:“我兄弟俩早跟你家少爷约好了的,今天上酒店去大嘬一顿,他怎么可以失约?不行,一定是昨晚酒喝多了,白天呆在房里睡大头觉,我这就去叫他起床!”小燕的声音阻止说:“两位公子,我家少爷真的有事出门了,你们现在是找不到他的。”霍在彬的声音说:“要不,我们就在尊府上等他回来。你们做你们的事去吧,我兄弟俩在附近转转。” 小青叫道:“夏公子,那里不能去,那是我们老爷家的后院,是女眷们出入的地方。”霍在文大声说:“谁不晓得你家老夫人回娘家奔丧去了,这会儿后花园没人,我们便是进去遛达遛达又会怎么了?” 罗心听到后来,心里一急就想绕道避开。可是霍在彬和霍在文不顾丫鬟们劝阻,凭着一贯的蛮横性子早就踏入花园,一眼瞧见罗心,瞪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罗心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霍在彬斜眼一翻,“喝”了一声说:“果然不出所料,爹爹说的没错,原来罗心并没有死!”霍在文侧着他的刀削脸,朝罗心走近了些。身后,小青和小燕急急追过来,小青道:“小姐,你快走!”小燕也急叫道:“霍公子,这里是夏将军府,你们不可胡来。”说着话,四周陆续围过来一班护府家丁和武师。霍在彬眉头一皱,与兄弟相互使个眼色,霍在文已呵呵笑道:“你们别慌别慌,我们霍家与夏府交非泛泛,何必动粗呢?”霍在彬也是爽朗一笑,改了口说:“我们只是有些话想问一问罗姑娘,没别的事,没别的事。” 罗心立在凉亭当中,冷冷地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霍家的人我高攀不起,我只是顺路来一趟将军府,求证一下我爹爹逝世之后的一些事宜,并不与夏将军一家有任何关联。”霍在彬道:“是的是的,如此说最好,但不知罗姑娘——哦不,落晴郡主,求证到了一些什么没有?”罗心道:“这不关你们的事。” 霍在文忍不住,道:“但如果关系到我妹妹的事,你便无论如何得给个面子了。”罗心脸罩寒霜,“你妹妹的什么事?她的事关我什么?”霍在彬沉下脸,说:“我妹妹被李萧儒拐走,目下生死不明,当然要找李萧儒讨回公道。但是失望得很,李萧儒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没办法,我们只好找你问问。”他不说霍小玉为救李萧儒而中了锦衣卫冷剑,也不知道霍小玉已死,是以见到罗心,晓得罗心与李萧儒关系不浅,便想从中寻得结果。这中间的情由罗心怎会知道?自从离宫至今,她都没有正面与李萧儒打过交道,甚至可以说故意避开他以免尴尬。 小青和小燕走到罗心身旁,一帮夏府护卫也神情戒备。罗心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妹妹的任何事,你问了我也没用,你们闯入将军府后院,气势不小,试问夏将军一家可曾得罪了你们?”霍在彬兄弟眼珠儿骨碌碌一转,朝罗心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既然郡主不知道,那我们就不再勉强了。只是夏公子回来,当要好好地问一问呢,真是奇怪,分明罗心已被杀头了嘛,嘿嘿,这事儿若皇上知道,你们便不大好说话了。” “霍兄弟,你们不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吗?”声音从花园的另一处传来。大家都循声回头,大半以上的人喜呼道:“少爷,少爷回来了。”——只见夏光阴冷着脸朝这边走近。“霍兄弟,你们可以回去了。”夏光下起了逐客令。霍在彬兄弟抱抱拳,二话不说讪讪地走出夏府。夏光冷笑一声,手探怀中摸出一支信号筒,暗动机簧,只听“嗤”地一声响,高空中划出一溜青烟。 霍在彬兄弟受了闷气,一边走一边抱怨,走到一条小巷子,忽然感觉头上一痛,同时被人用木棍击中头部,当场昏死过去。从巷中墙角上跳出几条人影,兜起麻袋分别装了两人,瞬间隐去。这些情景当然没有人会看到。 夏光放了信号,若无其事,挥手令众人退去,向罗心道:“罗妹你受惊了。”罗心道:“没有。幸亏夏大哥及时赶来,霍雄的那两个儿子可恶!”夏光应和道:“是的,他们三番五次地来府上打扰,明着是叫我一起喝酒聚会,其实骨子里打的鬼主意我早就知道了。”罗心掠了掠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夏光沉吟着,说:“霍雄耳目众多,也许有所怀疑吧。” 罗心惊声说:“那么,我……岂不是害了夏大哥全家吗?”夏光叹口气,道:“过一阵子我会将你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所在,今天我已有准备,霍雄的两个儿子回不了家了,他们从今以后吃的住的将是标准牢房一样的待遇。”夏光说着,口气变得深冷。罗心机伶伶感觉自己的肌肤起了一股悚然的寒噤。在她的印象里,夏光是一个随和的年轻人,是不会轻易地表露这种令人生畏的态度的。 罗心沉默了一会,说:“夏大哥,事不宜迟,我还是提前走的好,晚了会……连累了大家。”夏光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变柔和了,“傻丫头,为兄已派人软禁了霍家弟兄,就算霍雄知道你的事前来问罪,他的儿子在我们手上,你以为他会傻到随便采取行动吗——至少暂时是不会的!” 罗心并没有问夏光如何捉到霍雄的儿子,她已看出刚刚他所发的信号,那必是一种可怕的暗号。她感到奇怪,问:“夏大哥,你好像对霍雄成见很大……呃,夏伯父与霍雄同朝为官,没听说有什么冲突呀。”夏光含糊地道:“人各其事,怎能没有过节?再说了,我这是为你好啊。” 不知怎么的,罗心并没有感到受呵护的喜悦。她突然感觉自己对夏光仿佛产生一种莫测高深的恐惧。其实看上去夏光并没有变,他对罗心还是很温柔,从言谈举止上来看,不失谦谦君子的气度。罗心的心里却起了微妙的感觉,而具体是何种感觉,她始终不能确定,就像脑海中对一件事物有了全新的认识而出现灵光一闪,但闪过了之后想再捞起那道灵光,却再也不能够了。 夏光亲自送罗心回房。晚饭时间依旧共餐。罗心因中午听了小青小燕的一袭话,对自己从容被救回夏家的事开始感到蹊跷。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偏偏从那两个蒙古人的手下毫无声息地救了她回来?而照小青所说,不知上午的两个奇怪的来客是不是蒙人呢?——但是她没有问。她觉得夏光对她还是不错的,她现在平安无事是不争的事实。她又怎么能无缘无故去怀疑呢? 夏光谈吐如故,就像是一个亲哥哥,丝毫忘记了昨儿晚向罗心表白心意的事,不过,罗心曾试探性地问起前线两国交兵的战况,他的神色便会微微地现出不耐烦。 夏光为罗心夹了一块酱香排骨肉,开始注意到罗心的心不在焉,遂问:“罗妹,你有心事吗?”罗心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我在想,你们对我太好了,可是我……没有什么好报答,反而会连累了大家,心里真是不好受。”夏光笑道:“罗妹你多心了,大家就像亲兄妹一样,你又何必见外?你看外面的天色,星星多亮,月亮多明,它们本来只是很普通地高挂在空中,但在凡人的眼中,他们似乎被赋予了灵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罗心望向天际,说:“为什么?”夏光道:“因为人类活着,是要以希望作为精神寄托的,希望是明亮的,就像星星月亮,在暗夜中闪光。它们代表的是美好,未来,光明,快乐,所以有灵性。罗妹你太消极了,其实你可以更加快乐。为兄只希望你快乐。” 罗心感动地点点头。毫无疑问,此刻的夏光是个很温情的男人。罗心不觉有些迷茫:“夏大哥是拿我当兄妹,还是拿我当情人?是个温柔单纯的公子,还是一个身罗万机的男人?” ------------ 第四十六章 夏光其人(下) 其实,夏光对罗心的感情不像有假。罗心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还算是君子的男人,有其可敬的一面——他本可以来硬的,但是他没有。她不知道这种现况可以维持多久,无形中,她感到压力和心慌,同时又存在感激。 晚饭过后,小青向罗心请示,要上街购买女人用的针线织物。罗心应允了。小青出门不久,罗心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房中,脑中一阵纷乱迷茫,正想洗漱就寝,小燕惶急的声音在院子那头叫道:“不好了,小青出事了,小姐,小姐!”罗心一惊,忙整衣出来。 罗心刚刚出门,差点与迎面跑过来的小燕撞个满怀。小燕慌慌地落泪道:“小姐,小青出事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小青已被两个府丁抬回丫头们就寝的房间。罗心进门一看,屋内围了一大群丫鬟,只见小青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可怕,嘴角已泌出血丝,只用那双无神的眼来望罗心,想开口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这丫头平时乖巧伶俐,罗心对她疼爱有加,见此情景,心中一痛便落下泪来。小青是被人用重手法打伤的,胸部印了一个黑黑的掌印。夏光随后赶来,他不便察视婢女的胸口,脸色阴阴的,很不好看,叫来大夫好生诊疗,随即回转书房好半天再也没有出来。 罗心问医士:“大夫,她的伤有救吗?”医士摇摇头,黯然道:“小的行医多年,似这等伤势,乃重手法震伤心脉所致,已经回天乏术,小姐请恕小的无能。”医士走后,罗心去书房找夏光,要他马上派人敦请张秋衡御医来。夏光脸色一变,为难地道:“罗妹,小青她心脉已伤,气息奄奄,料是仙丹灵药也回天无救,张御医来了又有什么用?”罗心急道:“总得试试呀,难道……小青真的没救了吗?她是个乖巧的丫头,我……会很难过的。”夏光嗫嚅着,低低地说:“罗妹,节哀顺变吧,刚才的刘医士,可说是医术独步,他无能为力那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再说了,张秋衡深居宫中,事先并无约定,深夜怎能冒险进宫求请?”罗心叹口气,黯然出房,又去探望小青。 众丫头都走了,只有小燕留下来照顾小青。罗心望着小青气若游丝的模样,心如刀割,只是陪着落泪不已。小燕也落泪道:“小姐,您回去歇息吧,这么晚了,小心身体。小青有奴婢照顾。”罗心喃喃地道:“可怜的丫头,难道……她就要这么去了吗?”小燕道:“小姐,您已经尽力了,我们下人很感动。刚才刘医士、杨医士是京城的名大夫,他们都……小姐,我……”说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平日里,她与小青形影不离服侍罗心,感情甚笃,这时见小青将不久于人世,真是悲痛欲绝。 罗心心情郁郁地回到房中,夜已深,她心中挂念小青,一刻也睡不着,连夜来的失眠,已折磨得她很是憔悴了。她躺在床上,强纳精神想了一会,对小青被伤的事耿耿于怀,耳听府外响起了更夫的声音,是三更天了,她急急地披衣下床,想再去看一会小青。小青的住处在院子的另一边,可以沿回廊穿行,也可以直接穿过花园行抵。罗心为求方便,穿过花径,花木掩映中,她忽然看见远处的凉亭上站着两个人影子,想道:“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罗心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凉亭,在边上的一株密密的夹竹桃后面隐住身子。夜黑风高,她小心翼翼,没有人发觉,对面凉亭上飘过来夏光的声音,罗心听得心中大跳,忙捂住嘴巴,始终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只听夏光道:“阁下,你做得太过分了!”另一个人是蒙面客,淡淡地一笑,回答:“事急从权,那也没办法,这只能怪你们家丫头倒霉。”夏光哼道:“其一,我家丫头并不认识阁下,其二,凭阁下的身手,要废去张秋衡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根本不会为她所见。小青出去购物,在巷口适逢其会,也不见得能给阁下造成任何威胁,你这是太瞧不起我们夏家了。”蒙面人也哼道:“当初在下并不知道她是令府的丫头,凭在下的行径,在场的任何可疑人物都得死,你何必为一个小丫头叫屈?” 夏光怒道;“当初我委你行刺张秋衡,并不想节外生枝。你知不知道,小青是罗心最疼爱的丫鬟。小青一死罗妹必不好过,我也难心安。” 罗心在暗处听得心惊肉跳,真是想不到,夏光会暗里派人刺杀张御医。她心中又难过又失望,世道人心,唉,真难以估摸。 凉亭上,蒙面人冷笑道:“夏公子,你这是引火*,小心狗皇帝怪罪下来,你们夏家那是要砍头的,哼哼,不妨告诉你,当初援救罗心,你以为真是你爹听从你的话?——你别一厢情愿,罗心是我的人,这点你爹已经承认,并且那次‘偷天换日’是我出的主意,你爹不得不遵命行事,以另一个女囚作了替死鬼,罗心才能平安无事——另外,数日前我手下在刘元庄,哼,如果没有恰巧遇到罗心并将她送回,那你夏光就要负起这个交人的责任了!你醒醒吧!人呢,后天我要带走。”夏光大惊,怒声说:“你们蒙人无耻!软硬兼施,胁迫我们夏家……还有霍家也必不会放过你!” 罗心听到这里,狐疑地想:“原来,这个蒙面人跟多唏尔的那两个人是同伙的,那次刘元庄外,他们击昏了我,又把我送回夏家,哼,原来没安好心!原来夏家跟蒙古人暗通一气!……奇怪,这蒙面人会是蒙古人?他的汉语这么流利,还有点耳熟……”想着,脑子一阵慌乱,便不再逼自己想下去。 蒙面人地声音冷极:“夏公子记住了,下一个目标,便要对付霍雄。他只是一介鲁莽的武夫,怪只怪他太过自信自傲,为人行事不知敛行秘迹,你们狗皇帝已经动了疑心,这皇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个眼线在监视着他的所作所为,可笑他霍雄赳赳武夫犹我行我素,哼,这就怨不得我了,否则——可能会坏了我们的机密。” 夏光像是无力反抗,说:“你想怎么对付他?”蒙面人斩钉截铁地道:“目前我们已有他的两个儿子作为要胁,必要时可以引蛇出洞,做了他!这事得靠你,在下会派出高手支援。”夏光为难地道:“霍雄为人高傲,怎肯轻易就范?这事非得等我爹爹回来办理不可!” 不说还好,一说起夏旷添,蒙面人的怒火更炽,叫道:“你爹爹也太不像话了,当初我委以重利,下了一明一暗两着棋,为的是夺回大元江山,明的是霍雄,他做了锦衣卫统领,位高权重,想不到多年来狗皇帝犹在平安纳福;暗的,就是你们夏家——这一次,你爹三番五次为着狗皇帝出生入死,势如破竹杀害我们大元烈士不计其数,在下几次命令内外夹攻,他总推说时机未到,不肯合作。若再要拖延,我保管你们夏家所有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大明皇帝起疑抄家,嘿嘿,便是我大元志士含愤灭口。夏公子,你看着办吧。” 罗心听到这里,惊得张大了樱口,久久回不过神来。原来霍雄和夏旷添真是蒙人的奸细呢,而且是不一般的奸细!……那次在刘元庄,霍雄还说要抓捕蒙人的奸细,这是怎么回事?大概他不想再做蒙人走狗了?又忍不住暗暗祈祷:“希望夏伯父也不要糊涂,否则真要内外夹攻,皇帝必定吃创不起,那么我们大明百姓又要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了。” 夏光咬着牙,道:“我……我怎样看着办?”蒙面人道:“你们父子骑虎难下,只有勇往直前这一条路可走。我且问你,你是第二路军的少将吗?”夏光嗫嚅回答:“是的,只是副将,第二路军总将是新任兵部尚书的得意门生陈开泰,在下直接受他指挥。”蒙面人嘿嘿一笑:“打算几时出征?”夏光迟疑着,没有说出口。蒙面人冷喝一声,他才道:“预计……下月初,你要怎的?”蒙面人断然道:“那好,在下会让陈开泰做不起二路军总将,到时你领兵出征,眼皮可要放稳当了!”夏光机伶伶打个寒噤,蒙面人又道:“目下你爹又收了在下的五千两黄金,准备于下月初五一举行事,你们父子俩必须同时接应,杀了明朝狗皇帝,少不了你们夏家封官荫子。今晚之事,千万记住,可别再让在下失望,可别再让数万蒙古志士失望!” 罗心听得血液奔腾,激动不已。天哪,这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这,这该怎么办?大明的老百姓该怎么办?她一时真不知所措,为了不被发现,缩紧了身子藏得更加隐蔽了。 夏光咬着牙,点点头,答应了。罗心看到他点头的样子,真不相信他会是这种人,先是叫人刺杀张御医,然后……她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蒙面人忽然又道:“夏公子,你莫要口是心非,论心智你不见得比我良善,想那张秋衡,你为何非要除之而后快不可?——不外乎为了防止泄密,世上只有死人的口风才是最安全的。你如此做,自然为了一个罗心。不过,在下一定要带罗心走,后日凌晨京城郊外的通州码头见。”说完,直起身子想要飘身出亭,突又回过头来,冷声说:“噢,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娘亲不是已回娘家奔丧了吗?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他,你安心做事吧。”话落,人已飘出老远,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空里。 夏光怔怔地瞧着蒙面人的背影遁去的方向,直恨得上下牙咬紧,一个人傻傻地站定,足足有一刻钟时光,然后叹口气,默然走回房间。 罗心见两人离去,才敢现出身影,忐忑不安地直朝小青的宿处走去。小燕偎在床沿打盹,一见罗心进来,惊得低声叫道:“小姐!”罗心点头问:“小青怎么样了?”小燕愁容惨淡说:“小青她……昏过去好久了,一直没有醒过来,大夫开的药没有效果,奴婢看……小青连昏迷中身子都在抽搐,好可怕……想是很难熬得过今晚了……”罗心芳心大乱,叹口气,坐下床沿。小青忽地睁开眼睛,脸色红潮倏现,低低地叫道:“小姐……”小燕喜道:“小青醒了,醒过来了。”罗心却没有一丝喜色,知道小青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怕是转眼间便要魂归九天了。小青又道:“小姐……我好难受……奴婢恐怕不能再服侍您了……”罗心惨然道:“傻丫头,姐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小青欣慰地一笑,脸上的红潮更盛,道:“谢谢小姐……张御医死了……奴婢只看到人影……杀他……便……便……”最后一句话终于没有说完,就此长辞。 小燕早哭成了泪人儿。罗心也是潸然泪下。次日,罗心以女主的身份,隆隆重重地为小青料理了后事。罗心像是忽然间变了一个人,整天郁郁寡言,夏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直陪伴在身侧。直到下午,罗心才勉强吃下去一碗稀饭,食不知味,心如刀割。一方面为小青惋惜,一方面却也为夏光可惜,另一方面更为全国百姓的安危着急。她忽然有一种冲动,一种很想见到李萧儒的冲动,她非常非常地想靠在他的臂弯里,将自己的心事倾吐,将他依靠。 罗心正在发怔,夏光走过来,轻轻地说:“罗妹,你还在难过吗?死者死矣,生者何悲?唉,节哀顺变吧,小青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罗心忽然大叫吼道:“丫鬟?丫鬟不是人?小青是谁害死的,小青是谁害死的?”连日来的委屈突然之间爆发,倒将夏光吓了一大跳,“咦”道:“罗妹,你这是怎么啦?”罗心压抑住快要崩溃的心绪,冷下口音说:“我……没事,只是心里憋得慌。”夏光道:“憋得慌那就出去院子走走吧,我们不如把酒共醉,为兄也是……也是心情难受得很。” 天色将黑,暮色浓浓。后花园的凉亭里,下人送来了酒菜。罗心忽然神情恍惚起来:昨天深夜,也是在这个地方,夏光跟一个蒙古人在这里……她的脑子里骤然浮现起千千万万个黎民百姓在战火中奔号,在铁蹄下悲呼…… 罗心不会喝酒,但今晚她十分想喝,特别想喝,她很想李萧儒,想他的一切。喝着喝着,“我要走。”她说。“我要走。”她又说。 夏光已有七八分醉意,喃喃地说:“是的,你该走了,明天,明天凌晨,你就要走了,会有人来接你,到很远的地方……” 罗心的目光定在远处的一座楼房里。那座楼房偏向后进院子的边沿,是一座经烈火侵袭过的地方。她曾经问过夏光,“那里为什么会被烧焦呢?”那时候夏光答:“这是贼人放的火,幸亏被及时扑灭了。”他们当然不知,那是牛大磊与小翠从泰山突围而出,到京城营救李萧儒而做的声东击西之计,天幸那晚李萧儒被一个“蒙面人”为救孙锦云而顺手救了去。罗心哪里知道?——只是现在,她忽然发现楼房里又现火光,火光冲天而起,越烧越旺,每个人的脸都印着恐惧,印着绝望……她突然骇叫:“火!火!起火了!”夏光环顾四周,夜色已罩,四围漆黑,哪里有火?忍不住“嗤”地笑出:“罗妹,你醉了!” 是的,罗心醉了。罗心感到很疲,很累,“我要走,我要再见一见李大哥,我要走,要走……” 罗心终于趴在石桌上,人事不醒了。夏光凝望她侧露出的半边酡红娇脸,一阵酒意上涌,喃喃地道:“真是一位俏佳人,可惜明日凌晨,便不再是我的人了……唉,你罗心又何曾是我的人?——不,我要拥有你,今夜我要拥有你!我要让你成为我的人!”霍然间,他的眼中喷出*的光芒。罗心一点也没有发觉了。 夏光搀着罗心的身子,缓缓地、蹒跚地向寝室走去。夜,更深了;星星更稀,比昨夜更暗。 ------------ 第四十七章 又因仙草起风波 夏光搀扶罗心进入寝室,他凝神犹豫了一会,终于咬牙决定下来。他的手开始去解罗心的衣服,罗心的绸裳被剥落了,里面穿着一件御寒夹衣,再里面就是鲜红的肚兜。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咚咚地跳。 现在夹衣也被剥落了,夏光看见了那件鲜艳惹眼的红肚兜,肌肤如雪曲线玲珑的胴体转眼间便要横陈眼前。他的眼喷出了夜狼一样的光芒,炽烈的欲望在燃烧着他,在逼催着他。可是忽然之间,他感到脖子一阵冰冷,然后这股冰冷的感觉漫延至全身,全身也变得又冰又冷。 罗心还没有醒过来。他确实醉了。 一把出鞘了的利剑架在夏光的脖子边上,一个熟悉的、更冰冷的声音响起:“夏公子,你太卑鄙了!哼哼,要不是我早有警觉,几乎就要给你戴了绿帽子!”夏光脸上煞白又煞红,勉强道:“在下只答应将人送交给你,就会依言依时送去通州码头,阁下未免管得太多了。” 不速之客是一个蒙面人,怒道:“想不到,堂堂的夏少爷,会是这种卑贱无耻的小人!如不是我去而复回,罗姑娘的清白就要被你玷污了!” 蒙面人一脚踹倒夏光,匆匆为罗心盖好上衣,看向罗心的醉脸有些异色,又道:“你在罗姑娘的酒中下了药?”夏光冷然默对。蒙面人气极,又抬脚给了他两下重踢,说:“今天在下不杀你,留着你这条命去跟你爹好好商谈商谈,下月初五举事,数万蒙古志士都在翘首以待,若是我们蒙人失望了,那么你们夏家所有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话落,抱起罗心愤愤地离去。夏光踉跄着站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嘀咕着道:“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不见得是好人,这时充什么正人君子?”想到罗心,感到心里一阵急,一阵忧。爱情在此之下显得生涩而无奈。 罗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发觉自己处身于一家客栈的上房内,身上盖一床厚厚的被子。一个浓眉大眼的陌生汉子坐在房间那头。罗心的头还很疼,惶然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陌生男人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我救了你回来。夏光那小人太卑鄙,在酒中下了*,是以你一无所知。” 罗心听他这么说,心中狐疑,想下床来,掀开被子吓了一跳,急急吼道:“你……你把我怎么样了?”这时她身上的衣着,还是被夏光扯开后再经蒙面人随便拉拢盖上的模样,难怪罗心心慌失措。 陌生男人苦笑道:“姑娘请莫着急,夏光那贼人可恶,想乘人之危侵犯你,手动到一半恰巧被我无意中撞见,便救了你来。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为你穿衣整裤吧?”罗心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略放了心,再仔细看了自己的衣物,真是被人从外面撕开,里面的亵衣亵裤并未横遭煞手,不由得对他的话有了几分相信,对夏光多了几分怨怒,想道:“怪不得他有意陪我喝酒,原来早就怀有阴谋,他以前真会做作。” 罗心心中大定,待陌生男人借故出房,她才下床整衣洗漱,一切停当,陌生男人才又进来。罗心感激非常,清白得保,实比什么都重要,不禁盈盈下拜,动容地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陌生男人哈哈一笑,抬手扶住了她。 罗心落座,问道:“不知恩人怎么称呼?”陌生男人想了一下,说:“我姓慕,单名一个北字,如不嫌弃,姑娘就叫我慕大哥好了。” 罗心听他的口音,感觉有点耳熟,再一看他的容貌,却又分明没有见过,当下也不以为意,欣然叫他“慕大哥”。慕北似乎相当高兴,问了她的芳名,就随口称为“罗小妹”,自自然然,毫无拘束。 慕北随罗心闲话家常,原来他本是黄海中一座孤独海岛的岛主,一家人世居荒岛与世无争,向来平平安安,不料近年他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岛上的灵药无救,不得已,他才离岛进京,希望寻访到灵丹妙药救治母亲。只可惜世途多绊,哪能万分如意?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 罗心听了,为他伤感不已。慕北叹息一声,又道:“泱泱中华,难道真不易求取灵药,像那灵芝、人参、何首乌,千年以上便可惊为绝世药材,还听说有一种‘七叶紫仙草’,其效用绝不下于千年人参……”罗心听得心中一动,说道:“是了,我……我爹爹还留有一棵‘七叶紫仙草’,料想这几天便可炼制完成,慕大哥对我恩义有加,不如就拿去应急好了。” 慕北脸色一喜,遂又说道:“只是……这是无价之宝,断断不可!”罗心制止他说下去,黯然道:“目下我爹爹已不在人世,我也用不着那药了,转送慕大哥也是应该的,慕大哥千万不要见外。”慕北只得应了。 可是张秋衡已死,到哪里去找张大娘要“七叶紫仙草”?罗心说明原委,陷入沉思。慕北忽然脸有喜色,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记起来了,我曾救过一位自称小月的姑娘,听她无意中谈起,好像认得王府中的一个叫张大娘的人。”罗心喜道:“小月我认得,她现在哪里?” 天将入晚,夜色朦胧中,慕北领罗心来到一家农舍小院门口,主人开了门,肃客入座,殷勤有加。小月从屋里出来,看见罗心,愣了一愣,不敢冒然相认。罗心认出了小月,想起王府变故,一时悲从中来,低低地叫道:“小月!”小月迟肄着,又惊又喜:“你是……小姐?你没有死!”两人回过神来,抱头痛哭。 亲人相见,说起往事不胜唏嘘,小月说,她在泰山“朴风庐”附近为小姐……哦不,该说是为那个替死的女子守坟,不料有一天山上来了一群强盗,她无辜辜地被捉走了,然后幸亏慕北慕大哥出手相救,送来这里生活云云,罗心听了,知道李萧儒曾经冒险为“她”收尸掩埋,虽说那人不是她本人,但一腔情义也可算仁至义尽了。现在李大哥与孙锦云义妹同处,她怎能再有所怨恨?一缕芳心飘飘摇摇,催人泪下。 小月知道张大娘的住处,她受张大娘嘱咐,只告诉罗心一个人,即使连救命恩人慕北,她的口风也保得很紧。罗心得着张大娘的住址,告别小月,说日后再回来接她同住,便连夜赶去。 张大娘移居霞云岭,一座毫不起眼的小茅屋坐落在半山腰。罗心和慕容北到时正巧张大娘刚刚将制好的“七叶紫仙草”收炉,灯光微微之下一见罗心进来,喜得落下老泪,道:“谢天谢地,小姐吉人天相,我知道小姐会没事的。”罗心也是愁肠百结,感慨地说:“张大娘,也难为了你,七叶紫仙草刚刚炼好吗?”张大娘将一个小玉瓶取出,里面装了满满一小瓶稠稠的糊汁,说:“全在里面了,小姐你拿去吧,我算是完成王爷的遗愿了。”说完,心神一泄,整个人像是萎顿了。 罗心眼望张大娘憔悴的容颜,暗想:“张大娘已现出白发,可见这些日子以来她并不好过。”伸手接过玉瓶,无限伤感地说:“张大娘,谢谢您,我代表爹爹谢谢您。”张大娘瞪直了眼眸,上上下下打量了罗心一阵,喃喃地说:“小姐,我该叫您郡主呢,还是小姐?唉,想当年,十八年了,那时候你才刚刚坠地,是大娘我抱你出世的,时间真是快,想不到王爷因你而丧生……难道真应了天起异象的预示?” 罗心道:“张大娘,我不当那什么郡主,我……现在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大娘,张御医他……逝世了。”罗心垂下头,不忍心瞒下去。 “什么?我爹爹死了?这怎么可能?”张大娘惊惶地说道:“是谁害了我爹爹,是谁?”罗心道:“是夏光,夏光跟蒙古人勾结,害了张御医。”张大娘大叫一声,刺激不小,昏了过去。慕北脸色遽变,向罗心道:“罗小妹,我的包裹还在客栈里头,你快去将里面的药瓶取过来,张大娘也许用得着。”罗心六神无主,依言匆忙出门。 慕北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道:“想不到罗心会知道内幕,嘿嘿,现在你这老妇人也知道了,休怪我放不过你。”手起掌落,一掌印向张大娘的心窝处无声无息,方始大声说道:“罗小妹,张大娘不行了,你快回来。”罗心跑出老远,听到声音又急跑回来。 张大娘已断了气,一口气上不来,昏过去之后就与世长辞了。罗心伤心难过,连日来不幸的事渐落在她身上、身边,她感到不胜负荷,号啕大哭不止。慕北好言安慰,两人厚葬了张大娘,正要起身离去,才知四周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约莫有二十来个人,分成几伙越围越近。 夜色凄凄,一个老苍头道:“你们快把‘七叶紫仙草’放下了,老夫放你们走。”一个健壮的中年人道:“咱们在霞云岭踞足数十天,为的就是今日,你们倒好,捡现成的便宜来了!”另有几伙人的头领大概是粗人,只顾哇哇地叫骂。 罗心又惊又怕,暗里将存放仙草浓汁的玉瓶贴身藏稳了,说:“七叶紫仙草是什么,我们哪有呀?”那个老苍头嘿嘿冷笑:“小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炼药的老妇人才来没几天我们就盯梢上了,你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如花青春开玩笑!”一个粗野的汉子附和说:“不要废话了,咱们并肩子上,我要这小妞儿回去暖床热身!弟兄们,上了!” 罗心只顾惊得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慕北却神色不动,撮口长啸,忽然不远处飞一般纵来一群黑巾蒙面的大汉,足有三十人之多,二话不说,手中刀剑逢人就砍,招招毙命。慕北拉着早已吓呆的罗心,趁乱逃走。 两人回到客栈,罗心才惊问:“慕大哥,那些人……真狠,是你的手下吗?”慕北含糊地道:“……呃,是的,我们处身孤岛,常要抵御海盗,所以人人舞刀动剑,出于自卫那也无可厚非。” 罗心觉得心中不安,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把那个装有“七叶紫仙草”浓汁的玉瓶郑重地交给慕北,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离店,罗心想去接回小月,慕北欣然陪同,两人来到那间农舍小院,农舍主人看了慕北一眼,说小月自罗姑娘走后,打定主意要追随旧主,已经先一步上霞云岭去了。罗心道:“我们从那里回来,并没有见到她呀。”农舍主人道:“可能双方错过了,小月一个大丫头,不会走丢的,你们放心吧。” 罗心转向慕北,道:“慕大哥,咱们去找找小月吧。”慕北犹豫着,说:“昨晚霞云岭围杀已经惊动官府,怕是不便上去。”罗心道:“咱们到附近找找,不上去就行了,也许小月也正在岭下找我们呢,再说了,慕大哥的人生死如何,也该打听一下。”慕北拗不过,说:“其实我的人事后会自行回岛,这不必我操心。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抄近路赶去瞧瞧。” 近路罗心不识,慕北说要经过一条小河,沿河的对面走,直线到达霞云岭。罗心不疑有它,跟着他走路。不久前面果然有一条小河挡道。前面半里处一艘乌篷船轻轻顺水摆动,船家戴了一顶马连坡大草帽,见有人按近,老远就说:“喂,客官可是要搭船?”慕北扯起大嗓门叫道:“船家,我们要过河去,麻烦你载一程,船资定然不少。”船家大喜,摇橹靠近。罗心跟慕北上了船。 只见这船甚小,有舱篷但不设舱门,舱中置着一炉香,是敬拜河神用的。罗心进到舱中,见那香燃得正旺,香气扑鼻。慕北也呵呵一笑,狠吸了几口,说:“船家,你这香是何处的品种,在下从没闻过,真是妙……”说至此,眼角瞥见罗心神色有异地说道:“咦,我怎么有点昏昏欲睡?”忽然“咚”地一声栽倒舱中。他大叫“不好”,也觉得一阵睡意上涌,随即歪倒下去人事不知了。 ------------ 第四十八章 天涯寻爱人(之一) 罗心又陷身虎口,而李萧儒呢,他现在何处?那次刘元庄撕杀,亏得他与蒙面人拼力行了“围魏救赵”之计,众人才得以逃生。饶是如此,两方人马也折损了数名手下。那天小翠没有参战,原因是她得知府衙捕快有意介入,忙去找京城名捕头孙庆飞商量合作,心想合力缉凶,田鹰当不再逍遥法外。不料孙庆飞没有见到,暗中却探听到霍雄已先一步软禁了他,再率同锦衣卫一举进袭刘元庄,想要赶尽杀绝。小翠大惊之下,忙回转刘元庄报讯,可惜晚了一步,霍雄早已虎视眈眈布下天罗地网。 小翠隐在暗处,进退两难,忽然发现斜坡上滚下来一个人影,不住*,急急趋前一看,是一个头扎冲天马尾的清秀小男孩。她自与李萧儒相逢,正值小天失踪,是以不认得小天。 小天命不该绝,巧遇小翠,当即为他裹伤服药,令他伤势略稳。只是小天头部受创血流不止,若不及早治疗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他也没想通这孩子为何会无缘无故摔落,以致罗心被人擒去也不知觉。那次在济南的客栈里一夕分别,她就没有再见到罗心了。 小翠忙于救治小天之时,也是李萧儒和蒙面人突围而去之时,不一会远处霍雄的家宅火光冲天,霍雄大怒异常,调动人手返扑,李萧儒却绕路杀回刘元庄救了众人。及至小翠与李萧儒见面,李萧儒才见到受伤的小天。 李萧儒对这个师弟关爱无边,一直为他的无故失踪而担忧,这时见面,真是又惊喜又心痛,不顾自己久战之后身体虚弱而强行为小天行功疗伤,直至小天度过高危期,他已累倒下来。孙锦云一直陪在身侧照顾他。 牛大磊曾经身在绿林,交游广阔,在京城有接应的弟兄,以开客栈来掩蔽行藏。当即大家都一并秘密进栈歇息。小天醒过来之时,记忆力奇迹般地恢复。他认得大家,心里一阵激动,喜得哭出声来。李萧儒由孙锦云搀扶着进来看望他,他想起师兄的一番浓情厚义,感动地叫道:“师兄……”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李萧儒感慨系之,他与小天虽名为师兄弟,实则师傅常年出游在外,他代师授艺,小天也可说是他的徒弟,感情非同一般。 李萧儒直等小天的情绪安定下来,才问起他的经历,小天一一说起,原来那次要去客栈急取蛇毒解药,到客栈一找,早已不见了牛大磊,他心里一阵着急,茫然无措,却不知牛大叔和小翠已被霍雄的妻子上官莲使*捉了去,六神无主之下他只好重返山洞,可惜早被锦衣卫盯了梢,途中遭到袭击,他不敌而失足摔落山崖,幸得不死,但脑子受震失忆,从此流落江湖,以至后来遇见罗心,被两个怪人打落斜坡,脑袋再次爱震,竟奇迹般地恢复记忆,诸多往事,娓娓道来,众人听了都深觉世事无常,想道:“真难为他了,唉,小天只是一个孩子呀!” 其中,当数李萧儒最为吃惊。他听到罗心未死,急急地问道:“小天,你说心妹……罗心未死,这是真的吗?”小天答:“自然是真的,当时我记忆不好并不认得,现在想起来,那位姐姐就是罗姐姐了。”李萧儒悲喜交集,心一沉,默然长叹。他想到的是:既然罗心未死,那么为什么不来找他见面呢?难道她……她真的变心了,无颜见他?——听小天说,现在她已被两个怪人擒获,但愿不要出事才好,我须随后查救。心中忐忑不安,不由得眉头紧皱。 孙锦云也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老实说,罗姐姐仍在世上,她心中的喜悦是相当大的,但是……一想到李萧儒,她的心就会涌起一种沉沦的感觉,仿佛这世界突然之间变得不再美好动人一般。 李萧儒郁郁寡欢,安顿好大家,踏上了寻找罗心的征程。冥冥中有一个愿望支使着他,要他再去见一见罗心,去见一见她,哪怕她已不再爱他,他也要会她最后一面,并将她救出险境! 孙锦云本想同行相助,李萧儒婉拒了,她只好挥泪作别,径回西湖幽云山庄。 李萧儒面上覆了一层人皮面具,看上去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那是杨啸鹏临终之前送给他的,以方便行走江湖。他径朝收尸人李三的家走去。 李三家住城西破民房区域里。他与陈五是邻居,都是京城法场里的收尸人,李萧儒曾经来过一次,那次他去乱坟岗寻找罗心的遗体,就是他们带的路。只是这一回李萧儒改容换貌,他们已认不得了。 李三和陈五是一对酒鬼,一斤半斤劣性的烧刀子入喉,就可以天南地北地胡侃。他们现在的日子还是过的很清苦,有时候,连下酒的花生都没有——像今天吧,真是够可怜的,一斤酒忽悠忽悠晃着喝,别无他物。他们时常怀念今年初春的那一桩得财的喜事,那一次他们只是为一个含冤的女子买了一口棺材并送到乱坟岗,便喜滋滋地得着了二十两银子。 “我说陈兄弟,还记得年初么?那一位哥儿真是大方,一出手就给了咱二十两银子,为咱们开了一个春头彩。”李三说。陈五微睁着半醉的酒眼,“嘿”了一声:“李三哥,你禁声点!听说那位姑娘是含冤而死的,那位收尸的相公,天哪,你知不知道,正是皇上绘影画形通缉的李萧儒呢。”李三道:“谁不知?只是陈兄弟你千万莫要胡开口,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陈五激伶伶打个寒噤,应道:“是是,李三哥说的是,咦,外面起风了,傍晚了,风大会闪了舌头,我得上去关好门窗。” 外面确实起了风,春季的傍晚,风来则来,完全没有征候。陈五放下酒杯,拖着踉跄的步子,微醉的眼眸朝外望了望,说:“真他娘娘的,老天爷真是不痛快,好好的刮什么风。”李三道:“陈兄弟,先慢点关门,待兄弟我再去沽半斤酒,带点花生回来。”陈五回头道:“李三哥不要客气,今日嫂夫人不在家,兄弟我才抽空来叨扰叨扰三哥,三哥的银子不好赚,就不要破费了。” 李三笑道:“咱们是哥儿,兄弟不计较,兄弟去了。”放下酒杯,真的要站起来。两人已有几分酒意,一站没站稳,“咚”地一声李三歪在陈五身上,两人都翻倒地上。 门没有关,门外涌进来的风小了些,那是因为被一个身材修长的蜡黄脸汉子给挡住了。蜡黄脸汉子站在门口,左手抱着一坛酒,右手提着一大袋油纸包,朝屋里走进。李三跟陈五站起来,看傻眼了。黄脸汉子说:“今天,兄弟我请你们喝酒。” 酒封拍开了,是一坛上等女儿红,香气扑鼻;油纸包也打开了,里面是卤牛肉、烧鸡、麻辣鹅掌,都是顶好的下酒菜。李三和陈五两人看直了眼,几曾吃过这种美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黄脸汉子招呼两人坐下来,说:“大家别客气,今天兄弟我请客。” 李三犹疑地道:“你为什么要请我们喝酒?”黄脸汉子道:“兄弟我,今天上赌场发了点小财,可是家里的婆娘不给面子,硬是骂骂咧咧地叫着啥死赌鬼死赌鬼的,兄弟我气不过,就出来透透气,这不,刚好瞧见两位老哥在这儿喝酒闲聊,肚子里的酒虫就不知不觉犯啦。有道是:独乐不如众乐乐,咱们来凑个趣,干了!”随手倒了三杯酒,仰头先干为敬。碰巧李三今儿也跟婆娘吵闹,婆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他正愁心绪不宁,现在听黄脸汉子这么一说,直认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豪气一发,也跟着干了。 陈五也不甘人后,一杯酒下肚,忙抢先为大家斟酒,咋咋舌说:“啧啧,女儿红真好喝!不怕兄弟你说笑,咱下等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但愿图个温饱就成了,哪有那个钱财吃香的喝辣的?” 黄脸汉子意气飞扬地拍拍胸膛,说:“今儿咱哥儿仨不醉不归,酒菜不够兄弟我再去买,难得在一起,但愿能尽欢。”李三和陈五通了姓名,一时为他的义气风范折服,由衷地夸赞不已。 陈三又干了一杯酒,抬头问:“兄弟在哪里高就?看样子面生得很,大概不是咱们附近的人了。” 黄脸汉子道:“高就不敢,咱也是做人家的下人,为城东的李家跑跑腿。”李三笑道:“哦,怪不得了,兄台在城东高就,我就不大认得了。”陈五也笑道:“还没问兄台高姓大名呢。”黄脸汉子道:“在下李笑,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好了。” “好,李大哥快人快语,为我俩同宗,该敬一杯!”李三端杯一饮而尽。李笑客气地回敬。几杯酒落肚,三个人都飘飘然起来,特别是李三和陈五两人,歪斜了眼红通了颊,呼呼的酒气不住上扬。李笑说:“不知道兄台们在何处谋生?” “唉,别提了。”陈五道,“我跟李三哥,是打小一起结交的好友,现在呢,京城上下哪里需要若力活,咱兄弟第一个上,哦,还有法场那边,皇宫午门那边,碰到没人认领的尸体冤躯,咱们受官府所托——嘿嘿,说‘托’太好听了,也不就是给几文钱,叫咱们料理了那些死尸,如此而已。” 李笑叹气道:“唉,眼下贫富不均,咱们穷人家,落得一个温饱便要谢天谢佛了。李三哥陈五哥,所谓的苦日子乐日子,总是日子呀,都是那么过了。想起一些江湖浪人,河死水埋路死插牌,那更是令人悲叹。” “是的,是的。”李三道,“咱不是江湖人,但也知道那种苦。”陈五打着酒嗝,说:“不过,看李兄弟你,倒有几分江湖豪气,来,干杯了!” 李笑依言又喝下一杯酒,说:“谈到江湖人,兄弟我不是块料。想当今,李萧儒便是有大本事的人,可是也只落得一个朝廷通缉的份。呃,听说他还有个情侣叫什么的来着……兄弟我忘了。” 李三听他说起,酒气驱使之下,也不顾什么忌讳了,说:“兄弟,不瞒你说,这个女子叫罗心,兄弟我可熟悉了!——她的尸身便是我跟陈兄弟连夜去收埋的……只是,很奇怪!”李笑紧张地问:“什么奇怪了?” 陈五接下去说:“说奇怪还真是奇怪,咱们以前收的尸都是午时三刻问斩的,怎么罗姑娘却是半夜三更被斩?当时兄弟我一看那颗人头,老天爷!脸上纵横的刀伤是刚划上去不久的,连面貌也看不清了。唉,他们为什么这么残忍,人犯罪死了就死了,何必毁容?” 李笑的神情又变了变,说:“这么说,是真的有人故意毁容喽?这是为什么?主斩官有什么异象没有?” “这个……”李三仔细想了想,说:“他们要毁犯人的脸容,兄弟我收尸一辈子,这事儿倒是破天荒头一遭,至于主斩官么……就是那个夏旷添夏大将军……” 李笑惊道:“夏旷添?他半夜三更的主斩什么犯人,他并不是刑部的人呀!” 陈四苦笑道:“这个么,兄弟们就不知道了。那天夏将军只等人头落地才招呼我跟李三哥上去,说这就是罗心的尸体,快丢到乱坟岗里埋了。之后嘛——好像听他说……说什么来着……”想了想,想不出来。 李三道:“对了,我听到夏将军喃喃自语什么‘这下便宜了那个罗心’,之后对刽子手和他的另两个人说:‘你们传出话去,就说罗心已被斩首,让京城内外的人都知道触犯皇上的结果!’——当时兄弟我就觉得奇怪,怎么砍头毁容之后还说便宜了她?这个罗心跟夏家并没有任何仇怨哪。” 李笑定了定神,说:“哦,如此说来,杀人毁容,状似隐密,却要公开于众,内中情由当真蹊跷得很。对了,当时在场的人有几个?” 陈四想了想,说:“我跟李三哥是事后才过去的。当时么,有夏将军,刽子手张二爷,还有夏将军的两员警卫,夜色很黑,别的人大概就没有了。” 从李三家里出来,李笑舒出一口气,想道:“看样子,小天并不会认错了人,心妹大概还在人世,问题的关键就在夏旷添身上,我得顺藤摸瓜上一趟夏府。” 李萧儒抬头赶路,暮霭昏黑中,他看见前面一个女子跟一个庄稼汉侧过右边大道,朝远方走去,只觉那女子的背影极像平顺王爷府中的小月姑娘,心中一警,遂潜踪蹑上。 ------------ 第四十九章 天涯寻爱人(之二) 小月随在庄稼汉身后,神态安祥。她伸手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韦大叔,咱们走这么远的路,这是到了哪里呀?怎么还不见我家小姐?” 韦大叔就是“救命恩人”安排她去借宿的农舍主人,一个看上去相当忠厚老实的庄稼汉,脸上被日头暴晒过的肌肤,深深地刻画了生活的沧桑。“这是城西。”他说,“前面就是乱坟岗,你家小姐跟慕北大哥就到那里去了。” 小月不解地说:“为什么?昨晚上小姐说,他们去的是霞云岭呀,小姐说过事完之后就会回来找我的,我在您家里等上一等就行了。”庄稼汉笑道:“早一刻见到令小姐不是更好吗?你家小姐有位故人葬在乱坟岗中,她昨晚没有跟你说么?说今天要来凭吊故人一番,这不,韦大叔带你来找找就好了,瞧你一天到晚念念不忘你家小姐,大叔这是为你打算!喏,前面那片林子,就是乱坟岗的围林,你家小姐在里面呢。” 前面果然隐隐约约现出一片密林。小月涉世未深,不作他想,加快脚步疾赶,不一会来到林中。她叫道:“韦大叔,您走快些,我先去见小姐了。”蓦地,后面传来韦大叔冷冷的声音:“不用再走了,你停住脚步吧。”小月愣住,停步回望,只见那庄稼汉模样的韦大叔脸色阴沉,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再也没有一丁点忠厚老实相了。 小月心中打鼓,意识到不妙,颤声道;“韦……韦大叔,你要干什么?”庄稼汉嘿嘿冷笑说:“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让大叔送你上西天享清福去吧!”小月骇然失声:“你……你……” “我?我怎么了?”庄稼汉面目狰狞,淫邪地一笑:“小姑娘,跟大爷先乐上一乐,让你临死之前逍遥快活一次,才不枉此生。”小月瑟缩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地落,想大声喊叫,才叫了两声,庄稼汉已欺近身来,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道:“你叫吧,尽管叫,这里是荒野僻地,你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来搭救你。”小月颓然地闭上眼,喉咙被扼,话也说不清了:“你……你们把……我家……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嘿嘿,你死到临头了,还关心你家小姐?真是一个忠诚的奴婢!你放心,你家小姐不会死的!”庄稼汉嗤嗤地笑,把小月看成了待宰的羔羊一般,“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公子,他为我送来了一个美人儿,你给我老实点,听爷儿的话,否则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说完,松开手,将小月的身子甩向一边,恬不知耻地去脱自己的那身脏腻的庄稼人衣裳。 小月失望地瑟瑟发抖,终于知道,那所谓的“救命恩人”慕北,原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想道:“他救我是假的,那些强盗说不定就是他的人,他们知道我不会随口说出张大娘的下落,便诓来小姐,从我口中得到张大娘住址,把‘七叶紫仙草’灵药拿了去。可怜小姐身陷虎口,我自己又……又将横遭毒手,天啊,怎么会这样?” 现实是无情的,并不会因为眼泪而改善。小月咬咬牙,认命似地“哼”了一声,说:“你说,我家小姐呢?我家小姐怎么样了?”庄稼汉慢吞吞地脱着自己的衣服,一点也不急——也许他认为小月早晚是他的囊中物,飞不走的——闻言道:“你放心,我说过你家小姐不会死的,她会活得很好。告诉你,今天中午的时候,她还回来找过你,可惜呀,你早被我支使走了,你家小姐也是傻愣人一个,小小的一点哄骗居然信以为真,就又追回霞云岭去啦!” “你卑鄙无耻!”小月从来没有这么骂过人,这句话在她的感觉里算是最恶毒的骂语。同时,她的心里也在奇怪,这个慕北是谁?怎么会到泰山朴风庐里去找她?那里很隐秘呀,他居然知道她的来历……还使计“救”了她?“我认识这个人吗?”她想道:“也许他改换了容貌,这本是江湖人行事的伎俩……” 这一刻她沉静下来。女人是相对脆弱的,可是一旦狠下心,就会什么都不去顾虑,做出男人也不敢做的决定。 庄稼汉还在邪笑,还在慢吞吞地脱衣服。他应该得意,因为转眼间他就会有快活的事来做了。可是太得意的人,往往会乐极生悲的。 小月的手中暗暗抓住了一截树枝,一头钝,一头很尖——她的手抓住那个钝角,缓缓地向庄稼汉走过去,脸上出奇的平静。她说:“你要快活吗?好,我依你,我这就陪你快活!”近了,更近了,她的手向前一探,那截树枝闪电般钻进庄稼汉的肚子里。 庄稼汉吃痛,凶性骤发,虎吼一声将她掀离地面,摔落在身边。小月的嘴角在冒血,看着他走近,她想:“我完了,完了,刚才杀不死他!”庄稼汉的脸被痛楚征服,在扭曲,在痉挛,可是他还能站得稳,他的手扬起了,雷霆一击眼看就要施出。小月的背后已挨着巨树,躲无可躲,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轰”一声,庄稼汉倒下了。小月终于睁开眼,一个脸色蜡黄的汉子立在她面前,欣然地说:“小月!”——那是随后赶来的李萧儒了。小月不认得他,道:“你是谁?多谢刚才……”黄脸汉子揭起人皮面具,她才叫道:“啊,你是……李萧儒公子!” 李萧儒点点头,微微一笑,转头去看庄稼汉,见他的肚子受小月之创太大,眼看不活了,说道:“真可惜,问不出口供了。”果然,庄稼汉的身子一阵扭曲蜷缩,便不再动弹。实则刚才李萧儒救人之举并不致他死命,只在他手掌扬起时用枯枝封了他的臂上穴道,由此可见庄稼汉是死于小月之手。 小月心中一阵惨然,默然不语。近来经历的事不少,她也变得成熟了点。李萧儒安抚定她的心情,问起罗心的事,知道心妹果然未死,目下被一个叫慕北的人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李萧儒心中发急,想来想去,决定先去一趟霞云岭,当下说了小翠跟牛大磊落身的客栈,要她赶去汇合,等待他找回罗心。小翠依言而去。 李萧儒想到霞云岭,实是想碰碰运气。岭周围并不平静。虽然昨夜因“七叶紫仙草”而起的争夺已过,但官府方面正在立案侦察,是以出事地点附近完全被封锁。他到达时夜幕早已降临,丝毫也寻不出线索。 李萧儒在一棵杉树下歇息,脑中思绪纷乱。罗心未死,他一定要将她救出险地。思来想去,觉得当初午门外半夜斩首的事,夏旷添必然知情,眼下他出征沙场,一时无法寻着;夏府中不是还有他的儿子吗?说不定可以从他身上寻到蛛丝马迹。 夏将军府内,夏旷添正在喝酒,酒像是水,他全然不在乎,倒了就喝,肚子胀了,脑子也更乱了。“这可恶的蒙古人!”他突然怒吼,“蒙古人!蒙古人!该死的蒙古人!” 小燕自小青死后,一直郁郁寡欢,然后小姐又失踪不见,她真是感到悲伤。夏少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前知书达理为人和气的他,这两天脾气坏得厉害,叫她见了暗里直打哆嗦。而全府上下个个挨骂,大半挨打——少爷也真狠,下人们并没犯什么过错呀! 夏光真的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全府上下一个个惊如慌兔胆颤心寒。 现在,小燕就站在夏光身侧。作为奴婢的她,侍候主子是义不容辞的。她失措地安慰:“少爷,您……您这是自虐,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疼,你又何必呢!” “他们知道了又怎样?又怎样?——可恶的蒙古人,可恶的蒙古人!”夏光的声音像是在咆哮,“滚!滚!你们通通给我滚!” “砰”一声,桌子被踢翻了,酒壶酒盏摔破,碎了一地。小燕慌乱地应“是”,依言退出厅外。今晚全府上下恐怕都睡不安宁了。 夏光还不解气,一阵噼哩啪啦,厅堂里已不复原来模样。他该气,他该恨!——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恨?罗心是他的人,是他这辈子唯一喜爱的女人,可是他保不住!他恨自己,也恨别人! 终于,夏光的情绪静止下来,他的眼中已有了泪水。“我这是骑虎难下,”他喃喃自语,“爹爹出征在外被迫当了蒙古奸细,娘亲也被蒙古人软禁,我呢,还能由得自己行事吗?” 小燕怯怯地走进来,小声地说:“少爷,外面有人找您。” “谁?我不见,不见客人!叫所有人给我滚蛋!”夏光不耐烦地吼叫。小燕嗫嚅着说:“可是,奴婢已经这样说了,他说一定要见到少爷您,不然就会……就会不客气的。” “家里的那些护院武师都是大饭桶吗?快去,叫武师们撵走他,将他的腿骨给我拆下来!快去!” “他们真是大饭桶!”一个磁力十足的男性声音响彻厅堂。小燕和夏光转目回顾,大厅空空如也,除了他们两人和一大堆被摔破的家具,哪里另有半个人影?夏光又道:“朋友是哪位?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不必装神弄鬼。” “我就在里面,下来了!”话落,大厅的横梁上纵落一个中年男子,这人的身材魁伟修长,可是脸容黑中透黄,跟病人一般无异,而他的动作身法,显示了他的绝高的武技,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病人。他淡淡地笑了,笑着说:“夏公子,你的护院武师是酒囊饭袋,在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你还有何话说?” 夏光不是没话说,而是有话不敢说。他挥手示意小燕退开,才道:“阁下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黄脸汉子的眼光放射出一种迫人的光芒,“明人不说暗话,请你将罗心的一切情况告知我。不过请记住,你千万不能有半句虚言,否则你会很后悔。江湖云:江湖人江湖办,到时我就会以最直接的江湖准则来办事。” 夏光激伶伶打个冷颤。黄脸汉子凌厉迫人的直视,令他的心没来由地兴起恐慌。他只是一个习练骑射的兵人,或许可以倚马冲锋陷阵,但绝无那种与江湖高手一较短长的气势和能耐。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夏光硬起头皮说,“罗心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死!在下一定要找她!”黄脸汉子一字一吐地说,“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叫李萧儒。” 李萧儒!夏光更吃惊了,这么大胆的男人,这么英雄的江湖客,他惹不起。“你真的是李萧儒?——我要见一见你的真面目。”他说。 “不必了,你必须相信!在我发怒之前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黄脸汉子的眸中更见凌厉,“快说说有关罗心的一切。” 夏光妥协了——他的心中正在窃喜,想道:“我何不顺水推舟,将那可恨的蒙古人拖下水?”——脸上却现出苦涩的笑容,道:“……呃,在下不敢说,这事关系重大,若有泄露,我夏家必定满门祸患不断。你要给我保证,今晚的谈话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答应你。”黄脸汉子点点头,沉声说道。 “好,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李萧儒,你的名望值得信任。”夏光的愁态一扫而空,欣然道:“你请坐。” 厅堂坐不得。所有的家具不久前全被夏光用以泄愤了。黄脸汉子淡淡一笑,心中是高兴的,今晚没有白来,他快要得着罗心的消息了。 夏光也知道大厅不像个样,实在不好肃客入座,自嘲地笑笑,说:“不好意思。阁下来得不是时候,你应该早些来的,起码应该在两天前到来。” 黄脸汉子心中一沉,说:“为什么?” “因为罗心现已不在这里了,已被人带走——是一帮蒙古人。不妨告诉你,当日在皇上的万千震怒之下,我夏家甘冒万险救出罗姑娘,全是一番好意;没想到蒙人可恶,觊觎罗姑娘的美色,派人将她劫了去。我无能为力,刚刚摔物消愁便是最好的见证。” “哦?如此说来,在下应该感谢你了。我相信你的话。只是目下,还请夏公子透露一下那班人的底细。” “城郊之外的通州城码头,那里停有一艘玄黄色的四桅大船,名为定海号,首席掌舵的汉子是个独目人。你不妨去瞧瞧,要快,他们可能还未离去。我说出来了,希望你能妥为保密。” “一言如山,我走了。”黄脸汉子丢下话,如飞而去。 夏光的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喃喃地说:“慕容南,慕容南!你敢打罗心的主意,你死定了!我就让你们去争吧,去抢吧!” ------------ 第五十章 天涯寻爱人(之三) 其实,京城并*头,北京城不远的通州码头,是运河的流经地,船只一般停泊在那里。若是站在紫禁城头,可以望见运河上的通州码头漕运船只千帆来去的景象。 定海号是一艘坚固宽广的四桅大船,船身玄黄色,除了一个大型的中舱,还有两排数十个偏舱室,整船结构轻便,既可行驶河道,亦可驰骋海疆。现在,它静静地停泊在通州码头上,跟其他的船混迹其间,并不引人耳目。船上有水手四十名,采用分舵的形式来定向,船首两舵,船尾三舵,首席掌舵的汉子是独目刘。独目刘只是一个外号。 独目刘并非天生独目,他航海数十年,经验颇丰,否则以一个独目人的劣势,何以当上首席掌舵?所谓的“首席掌舵”只是一个名衔,平时严加看管指导几个舵手的操作事宜,自在逍遥。 独目刘悠悠然巡视了五个舵手的情况,望望天色,感觉很满意,然后转向船长略略汇报,船长道:“老刘,大哥儿在正舱里头,今儿手下弟兄送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如今迷香未退,大哥儿正在想法子呢,听说你有迷香的解药,何不前去瞧瞧?”独目刘应声“是”,行去正舱,向一位满脸横肉的大汉恭礼毕,微一察看那女的,摇摇头道:“大哥,这是‘一日醉’迷香,无药可解,不过中香二十四小时之后便会失效,人亦会自行醒转。”那被称作大哥的人姓苏,名云鹤,闻言道:“哦,小丁送来此人,说是在大明京城的一条河流上用迷香擒到,可能跟‘七叶紫仙草’有关,我还料他不肯取出解药,原来竟是真的无药可解。罢,只得等上一等了。” 独目李道:“既然与‘七叶紫仙草’有关,大哥何不在他们身上搜上一搜?”苏云鹤摇头制止,说:“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咱们承担不起,须得好好照顾两人。”这帮人也真奇怪,擒住了人居然还以礼相待,委实令人不解。 正舱中,那被擒的人赫然是慕北和罗心。他们偎在舱面一角,衣裳整齐,显见得并未受到虐待。独目李定睛望向慕北,脸色忽然现出又恭敬又迷茫的神色,又望望苏云鹤,默不作声,退出舱门。他晓得有些事不该问。 船启航了,大船在运河行驶颇是费力,四十名水手分作两轮,一歇一做。这一带河面平静,不虞出事。独目刘漫不经心地摸出旱烟来燃着,细细地品。他吐出一口烟气,觉得满意极了,不是吗?万里碧空一望无际,空气清新,低视河面波浪微微,再过得了几天,到达黄海上的孤岛盘踞地,左美女右佳酿的,那真是回到了逍遥安乐窝。 独目刘也许太高兴了,忘了留意周遭可能发生的变故——船舷下面浮起一颗人头,正微微地接近。 一名刚刚替休的舵夫走过来,向独目刘打招呼。独目刘哈哈一笑,道:“小胡,累不?”小胡咧嘴一笑,满口粗话:“真他奶奶的,不累才是怪事!您老人家真是快活,只消眼睛瞅着嘴皮子动着,他娘的舵夫们就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独目刘得意地点点头,说:“要走到这一步谈何容易?想当年,我也是从水手、舵手一路走过来,如今算是略有所成了——小胡,你别长吁短叹的,都是自家的弟兄,过几天免不了又是夜夜销魂,想想看,任何苦楚不也值了么?”小胡“嘿”了一声:“对,刘老哥说得兄弟心痒痒的……哎呀!”一个不慎,陡觉脚下一紧,忽然就一头栽向水里去了。 独目刘并不吃惊,低低地道:“年青人,莫要得意忘形了,快快上来吧。”可是等了许久并没有人游上来,他不禁感到奇怪了,探头下望,碧蓝碧蓝的河水,哪有半个人影,心中一慌,刚想召来同伴相助,陡觉眼前一花,“砰”地一声胸部挨了一拳,摔倒地上说不出话来。 独目刘所处的地方在侧舱旁边,平时鲜少有人靠近。这边发生变帮并无人知。独目刘想爬身而起,喉咙一下子就被刚从水里跳上来的一个黄脸汉子扼住了。他吓得浑身直打哆嗦,用惊恐万状的眸子来望那人——只见他一身水淋淋,身上穿一套刚刚小胡穿着的舵夫服,脸色蜡黄病态恹恹,可是眸光却炯炯有神。 “老实点,千万别出声。”黄脸汉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弹进独目刘的嘴里,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掌拍下,药丸顿时顺喉而下,吐也吐不出了。 黄脸汉子放开手,冷冷地向独目刘道:“你已经服用了我的独门毒药,世上除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人会解。你还有半个月时间可活,若是听我行事,到时在下会奉上解药。” 独目刘激伶伶打一寒颤,讷讷地道:“侠士……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你得为刚才的事保密。现在我是你手下的舵夫了。” 独目刘为顾全自己性命,焉能不从?所幸船上人多,且时有变更,换一两个陌生面孔并不碍眼。船依然平稳地在河道上行驶。 过了两日,船入黄河,水流稍微湍急了点。这期间,慕北和罗心已经醒转,可是慕北浑身软绵绵,丝毫也不受力。他显然有些愤怒,又不便发作。罗心早知自己命运多桀,认了。她只是默默地缩在角落里,拿惴惴不安的眼神面对所有人。 意外的是,船上的人对慕北和罗心甚是礼貌,每日吃食都是佳肴,言语也无过分苛责轻佻,只晚上休息,罗心是一介女子,多有不便,总算苏云鹤天良未泯,为她分配了一间小小的侧舱当房。如此待遇,已不像是对待俘虏了。罗心甚是不解,慕北也没有多说什么。 苏云鹤暗中却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这一日他悄悄地召来船长,商量着道:“奇怪,公子怎么仍是浑身乏力脸色气愤,咱们并未对他不住呀。”船长略一沉吟,说:“这个……会不会是小丁在擒人时做了手脚?”“他敢?”苏云鹤扬眉道:“哼哼,再给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公然忤逆主上,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结局,谁有这个胆?”船长面色凝重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咱小心一点就是。” 吃饭时间,罗心被允许到正舱与慕北同餐,伙夫送上酒菜,俱各退去。罗心不解地说:“奇怪,这些人不像是坏人,何以会……擒了我们来?”慕北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可理喻,唉,我身上的‘七叶紫仙草’奇药没了,显见得被人搜了去,这……这下怎好?”罗心黯然道:“……我们身落人手,却也……没有法子了。” 船在黄河行驶甚快,过不两日,已抵黄海入口。黄海在大明的东部海域,海水蓝中带碧,并不因名而异。海风比起内陆,更见大了,船上扬帆,其行如飞。 船依预定的航道行驶。苏云鹤站在船首,左边是定海号的船长,右边是小丁。小丁赫然就是擒捉罗心和慕北的那只小篷船的船夫。此际,苏云鹤的脸色是凝重多愁的,叹口气道:“小丁,公子的情况不妙。”小丁目中的神色闪烁,迅疾又回复自然,恭声道:“大哥所说,小弟不明白。”船长怒声说:“这要我们明说么?——公子浑身无力,显是受了药物控制,我问你,是不是你做的鬼?”小丁惶然道:“闵船长,小弟万胆也不敢如此忤逆!”闵船长哼道: “但愿你真的没那个胆子!” 苏云鹤愁眉深锁,道:“闵兄弟不要苛责了,想是公子另受他人暗算也不一定,等回到归来岛再说吧。”正说着,两个水手手抚腹部,颤微微地从一个侧舱滚倒而出,浑身直打哆嗦在甲板上哀号。苏云鹤大惊,上前查看,那两人却身子一挺,死了。 举船大惊。苏云鹤进舱一看,见死者两人吃剩下的酒菜犹在,料想刚才这两人口馋贪杯,中毒而死。细一查验,果然如此。苏云鹤连同船长,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船上混有奸细!——幸亏伙房方面,为防意外,从来都是一帮信得过的厨子师傅打理,奸细寻不到空隙下手,转而求其次,零星下手来了。 定海号死了两名水手,各人惶惶。又过了半日,一名水手进入茅舱解手,许久不见出来,后到的人打开舱门一看,天哪,那个先到的仁兄,身上七孔八洞中了数十枚暗器,死状惨不忍睹。 这一来,苏云鹤等一干人面面相觑,人心自惶,谁都以为谁是奸细,谁都害怕自己是下一回攻击的目标。船行依然。这一日在水手休息室里,五个水手相互厮杀起来,苏云鹤赶到时,他们已陷入半昏迷状态,手舞脚动,不分敌我五个人混杀连连,至死方休。独目刘和小丁随后赶来,小丁沉痛地道:“苏大哥,他们……中了‘分神迷魂打’,这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药……”船长转眼向他道:“你认得这毒药,真是高明,高明哪!”小丁不悦地道:“闵船长,你这话什么意思?”苏云鹤赶忙解围道:“现在敌我未分,大家莫要内里哄。”闵船长只是凭臆测胡言,并无确保,闻言随即闭口不语。 自此,船上四十名水手已死了八名,剩下三十二名;厨房的伙夫一个未少,舵夫十人也是分为两班轮值,均各安然。 罗心丝毫未受欺凌,慕北除了浑身绵软无力,别的也未受到苛待,后来苏云鹤放宽监管,允许两人出舱走动。罗心搀扶着慕北,站在船舷边远眺海面,今天的海风略大,天际不太晴朗,慕北叹口气,喃喃地说:“怕是天要起变了。”罗心低声道:“慕大哥,你……你的身子不碍事吗?”慕北点点头,低声回答:“不碍事,只可惜咱们身陷虎口,不但‘七叶紫仙草’灵药已失,连自由也没有了,今后前途茫茫,不知如何自处。”罗心道:“慕大哥,这些人是什么人?”慕北凝目望了一阵,微喟道:“不知道,显是某一帮会或者某一海岛上的人,不知捉我们来是为了什么?” 罗心心中疑虑,说道:“只是,我看他们不像是坏人——至少对我们还算不错,真是叫人不解呢。“慕北默不作声。罗心问道:“慕大哥,你不是有从岛上来的同伴么?他们会不会来救我们?”慕北微微摇头:“唉,他们哪里会知道我们已受制于人?就算知道,茫茫人海一无边际,却怎么救得?”两人都感默然。 慕北浑身乏力,那自是中了毒药之故。罗心自‘一日醉’*失效之后,身体并无异状。罗心扶着慕北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一阵难过,想到:“现在大概早已远离大明海域,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中原了。”慕北眼望远方,声调怪怪地道:“也不知是哪位小人,暗算于我,这毒忒也厉害,竟然逼之不出。唉,真是苦恼。”罗心知他心中难受,见他的脸上因为苦痛,已微微泌出冷汗,忙下意识地伸手轻轻为他擦拭,道:“慕大哥,如果累了就回舱歇息吧。”慕北一阵感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罗心脸红地抽回手,暗怪他失态,心里正在烦燥不安,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一位舵夫正在怔怔地望着这边出神儿呢——她连忙搀扶慕北进舱。 那位舵夫是个黄脸汉子,望着罗心的背影,久久方叹口气,神情郁郁地,就像天上越积越厚的云层,使人感到难受。 天上的云层愈来愈多,也愈来越黑,风更见大了。苏云鹤赶忙招呼众人加倍小心,闵船长急道:“快快,小三小四,上去将帆卸了!众位弟兄,眼见大风暴雨将至,大家留神待命,千万小心!”众人齐声应道:“属下听从苏大哥闵船长吩咐!”——原来那些水手舵夫们都是身挟技艺的武林人物所扮,声若洪钟。独目刘也自行吩咐手下的舵夫小心掌舵,对那位黄脸舵夫更是恭顺得异乎常情。 忽然之间,天际打起一声轰雷,大雨倾盆而下!转眼越下越大,风声呼呼,吹刮得众人脸上生疼。船虽大,但风雨太厉,虽然早已放下定心铊,然在大海中如何能定下船来?在昏黑天色之下,这艘船无异于沧海一粟,飘飘摇摇随波逐浪,已完全不受控制地不知会飘向何方。 大家正在惊慌失措之时,陡然响起两声惨呼,两个水手吃受不起风暴,竟被生生从甲板上刮落向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中。苏云鹤大骇叫道:“兄弟们稳住了,拼命要稳住,千万不能擅离岗位!” 船舱里头,只有罗心和慕北暂时相安无事,可是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蓦地,闵船长的声音大叫:“底舱进水了!小三小四,快下去看看!”过一会,又有水手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储备舱被人打开了,所有的食物和淡水全部落入海中!” 苏云鹤和闵船长又吃一惊,相继吼道:“谁?哪个王八糕子想落井下石同归于尽,他妈地滚出来!”——话未落,“轰隆”声响,整只船斜向半边,一侧舱室已经开始下沉!罗心和慕北惊呼出声,在风雨中显得是那么无助和惊心! 黄脸舵夫急如火燎,猛然向罗心立身的舱室冲去! ------------ 第五十一章 天涯寻爱人(之四) 风更狂了,雨更虐了。定海号在波谲云诡之中,显得是那么无能为力,那么渺小,它的半边舱室已经倾斜下坠,却仍受不住风涛肆虐,依着风向疾飘。黄脸舵夫疾如电光一般,身子向舱室一闪,他的眼光已经瞥见罗心的惊骇的容颜——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轰”一声巨响,船上每个人都感到心胸将要裂开一般,身子在急速地被抛飞,被时空遗忘……然后才似感觉整个船身搁浅稳定下来。 是的,定海号已经不再随波逐流,它已在一座孤岛上搁浅下来了。黄脸舵夫终于在轰隆巨响声中,一把抱住罗心,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护卫着她,丝毫也不让她受到伤害——而他自己,浑身上下已在颠簸磕碰当中伤痕累累晕头转向,所幸习武之人身板子硬,并未伤及内腑。而慕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身中暗毒功力尽失,顿时竟被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黄脸舵夫抱起罗心,急忙出舱,三两个起落便登上岛岸。罗心急道:“慕大哥……快救救慕大哥!”黄脸汉子略一犹豫,转回头去,不一会将慕北也救上岛岸中来。 海上的季风天候出人意表,翻脸无情,阴晴转变也只是一眨眼间事。船上众人吃那一撞,已经多半被震力抛离失踪,剩下的人还不到十五个;幸存者登上岸时,天已晴朗,万里碧空一览无遗。 苏云鹤、闵船长,还有独目刘,身后跟前六个水手、二个舵手和三个厨房的伙夫,回目四望,岛上林木葱郁,早已不见了黄脸舵夫和慕北、罗心三人。苏云鹤叹道:“想不到,今番遇到如此风浪,差点全军覆没,唉,不知这是哪里?”闵船长举目一望,道:“依行程来算,这地方估计与我们的归来岛相距不远,只是四野茫茫,虽有指南仪,也不易辩明方向,咱们先找上公子再说。”苏云鹤道:“如何找?这岛不小,刚刚公子好像被一个黄脸舵夫救了去——咦,奇怪,那人怎会有那么高的身手?不像是我们的人呀。”独目刘想起自己身中毒丸,还没有向黄脸汉子拿到解药呢,过不了半个月便要死亡,忙道:“咱们努力找上一找吧,料他们也走不远。” 苏云鹤不同意,说:“目下大伙劫后余生,各各筋疲力尽,先找住处安歇吧。”独目刘不敢违拗,默然不语。当即众人在附近找到一处山洞,暂时安顿下来。苏云鹤环顾一下周围,不见了小丁,只以为他已在风暴中罹难,也未在意。 宿处已定,苏云鹤率同闵船长,分一半人留下来建造木排,另一半人分头去寻找慕北和罗心,只等人数凑齐便要启航,寻向摸索附近的“归来岛”。 苏云鹤道:“闵船长,你能确定我们的归来岛便在附近吗?”闵船长不太肯定地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只得碰碰运气了。目下饮食堪忧,多拖一天也是不行。”独目刘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中毒问题,忧急地道:“这……弟兄们能找到那个黄脸舵夫和慕北吗?”苏云鹤凝神道:“大家一定得找到,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慕北就是咱们的公子,唉,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了。”独目刘想问为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问出来。 当晚天黑之前,派出的人回报,没有见到慕北、罗心和黄脸汉子,各人心焦不安,第二天,独目刘自告奋勇,说一定要找到公子,当先出行,走不到半里地,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帆影点点,有三艘大帆船逐渐接近这座岛上,相继跳上岸来。独目刘定睛一看,那前头领路的人不正是小丁吗?他心中惊疑,忙隐身暗处细心观察。这些登岸的人共有五十人之多,小丁作为向导一路指点,领着众人几经转折,赫然寻到苏云鹤和闵船长的驻留地,霍地二话不说,所有人抽刀舞剑,毫不留情地杀进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苏云鹤等人全部杀死,居然个个都是武林高手! 独目刘隐藏暗处,惊得张目结舌,天哪,小丁原来才是定海号的奸细!只听小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禀副统领,那元朝皇室之后化名慕北,可能还在岛中,我们只要严加搜查,便可手到擒来了。”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点头道:“好,就依你!” 独目刘眼见对方三人一组,包抄向这里寻来,心里头一惊,骇得急忙悄悄逃去。 其实,这时候的慕北正在另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头发着高烧呢。罗心焦急不知所措,不停地用汗巾为他擦拭脸上被撞伤的血渍。慕北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喃喃地呓语:“云妹,云妹妹,为兄是真的喜欢你,你何以要跟姓李的在一块?”罗心听了,想道:“云妹是谁?这真是巧,竟跟我的那个义妹的名字擦边儿呢。”心中一动,连带想起李萧儒,眸中的愁苦便更深了。 这时候,黄脸汉子正在远处痴痴地望着罗心,可惜罗心并不留意。 罗心小心地为慕北裹伤,口中安慰道:“慕大哥,你的毒伤太重,又添了新伤,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说话了。”慕北口干舌燥,叫道:“水!水!”罗心一听,急声道:“水?慕大哥要喝水?——喂,恩人,求求你给我找一点水来好吗?我……要照顾慕大哥,抽不开身。”——这最后一句是向着黄脸汉子而说的。黄脸汉子愕了愕,想开口说话,见着她的焦急的眼神,心中一暗,依言转身去寻找水源。 黄脸汉子一边走,一边黯然神伤,想道:“看来,心妹竟是对那慕北用情不浅,怪不得她自京城脱险之后,便不再寻我见面,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没了我这个人,想当初她气势汹汹撵我离开,唉,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孤岛寂寂,飞鸟小兽时隐时现,他只感周遭的景象仿佛就是人生的极大的讽刺。殊不知,罗心之对慕北,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恩心理,慕北曾救过她,她焉能不为恩人尽点道义上的帮助?个中情由,黄脸汉子却无法深入去理解了。 海岛四面临水,海水咸涩,淡水根本不易找寻得到。幸运的是,刚刚下过大暴雨,岛上的石凹处还残留有雨水,当下他取出随身的小刀,砍了一截翠竹,做了一个竹筒装好一筒水,循路走回。 罗心说声谢谢,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当时也不在意,转而喂慕北喝水。黄脸汉子伴在身侧,低声说:“罗心姑娘,你饿了吗?”罗心的肚子早已饿了,又不便开口;他毫不犹豫地弹起身形,如飞而去。 罗心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地出神……这背影多么熟悉!他的声音……啊,也多么地让人听了亲切熟稔——罗心愣住了,回想起刚才对上他的眼神,她的心里忽然感到温馨和幸福。这个男人——这个她最爱的男人,他终于来了,不辞万苦地赶来救她了! 罗心的泪水不自觉地落下来,想道:“你是李大哥,不会错的,你是李大哥!你想改容换貌不让我发觉,可是……你这是何苦呢?你忘了改变你的声音,而你的身形,你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如此熟悉地认得……我是认得你的!” 罗心想追上去,倒进李萧儒的怀里哭泣,将自己太多太多的苦楚倾吐……可是,她想起孙锦云,想起他与孙锦云的婚姻,心就凉了。“也许,李大哥不让我认出他,实是不想我再纠缠于他与云妹之间,我……该怎么办?罢了,就让他彻底地死心吧!”罗心咬咬牙想道。 实则,李萧儒改变容貌,一是为了便于行事,二是对罗心存有成见,不敢冒然相认。罗心自分手后从来也没有找过他——他不知这中间因着他与孙锦云的捕风捉影般的“感情”而致罗心不便相见——还以为罗心自入宫之后已不再视他为恋人了。而眼下,罗心对慕北的体贴不能不使他难堪,因之他反倒不好露出真实面目。 但是,他关心罗心是真的,他怕罗心肚子饿,就主动去打回两只野山鸡,剖膛洗净,擦亮刚刚晒干的火折子,架起烤架,燃起一堆火将山鸡横在架上烧烤。罗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中激动,脸上却不现出异状,问道:“恩人怎么称呼呢?”黄脸汉子道:“我姓李。”“李?”罗心的心中希望他会说出“李萧儒”三个字,希望他会主动地来认她,那么她就会不顾一切扑入他的怀里——可是她失望了,只听他又说:“是的,姓李,叫李诚。” “你不是的。”罗心在心里说,没有说出口。也许李大哥顾忌着孙妹妹,不便再相认了。她芳心寸乱,接过他刚刚烤熟的山鸡腿,走到慕北身边,喂他吃下。慕北的神智还在模糊当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叫道:“云妹妹,为兄好想你。”罗心想抽回手,转首瞥了黄脸汉子一眼,便故意不抽回来,反伸出另一只手,探向慕北的额际,关切地道:“啊,慕大哥你,你烧得好厉害!——嗯,李诚大哥,你懂草药么?我……我的朋友烧得厉害,劳烦你寻些草药过来……” 李诚目注慕北,忽然说:“他不是好人。”罗心道:“不,他是好人,慕大哥他……救了我一命,他是好人。”李诚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吃力地道:“你信任他?”罗心咬咬牙,说:“是的,我相信他。” 李诚垂下头,好半晌才又抬起:“也罢,念在他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管什么蒙不蒙古的,就还一次恩吧。”他的心中骤然浮起慕容南和蒙面人的影子,口中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这句话。罗心吃惊地道:“你……以前认得慕大哥?”“也许是的,如果他的面具揭下来的话。”他已看出慕北的异状,淡淡地道。 可是慕北身在病患之中,面具不能摘。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必须具有江湖人的道义风范,李诚不会做出背人耳目的事。罗心望了慕北的脸上一阵,她忽然笑了笑,笑得是那样的奇怪,却又故意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没有带着人皮面具,我想,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李诚二话不说,掉头寻找草药去了。罗心低低地对着他远去背影说:“李大哥,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照顾自己的。”她转过头,凝视快要昏迷的慕北,平静地、喃喃说:“不管你是谁,至少对我还不错,我不能见死不救。” 天很晴,罗心的心一点也不晴朗。远处海水冲击沙滩的声音,声声入耳,扣人心弦;近处的林叶,被潮风轻吹,发出沙沙地轻响。 一时间,她想原谅李萧儒的不予相认——是的,一个有责任的男人,在有了另一个女人之后,他怎么可能再和原来的恋人有所瓜葛呢?——可是,她似乎又不想这么原谅他! 罗心心中矛盾地想着,泪水轻轻滑落。 “你哭了。”身后响起熟悉的令她心颤的声音。罗心回过头,见李诚已站在旁边,手上抓着一把草药,眸中充满柔情。 “我没有哭。谁哭了?”她不承认。 李诚默默地抬首别处,好久,才淡淡地说:“看来他是中了一种厉害的散功毒,这里是退烧祛毒的药,熬出水让他服下,我再运功助他逼毒,料想当无大碍了。” 罗心道:“谢谢你,我衷心地感谢你。”“不必了,你不是他。”李诚道。 罗心见他正眼也不瞧她,忽然大声地说:“我是他,他是我,这是一样的!你分什么成见?”李诚当场傻住。 罗心一把抢过药草,放进竹筒里面加水熬煮,喂慕北喝下。李诚愣愣地站在一边,罗心小心翼翼照顾慕北的情景,让他的心如同刀割一般地疼——他们原本说不上什么大的误会,便在这时,如果他开口喊一声心妹,如果他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句他的心中只有她一个人,那么罗心立马就会倒入他的怀里。可是男人的自尊令他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环节。 慕北服完药,李诚果然很信用地将自己的双掌贴在他的背上,为他运功逼毒,足足有一顿饭功夫,才停下来,人已很累了。罗心扶慕北躺下,小心地为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李诚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一声,坐在一边调息。 罗心像要故意为难于他,说:“李诚大哥,你这法子有效么?他……慕大哥对我很重要,他不能死。”李诚冷冷地道:“他不会死,但是我要带你走,你跟在他身边不会有幸福——因为,他确实不是好人。”罗心气他始终不肯公然相见,冷笑道:“你是谁?你的家里肯定还有倚门盼郎的妻子吧?你凭什么带我走?”李诚不言语了。罗心又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别人怜悯,不需要别人可怜,我要的只是完整的爱,一心一意的爱,这中间不能有另外任何一个人。他会给我。”这是赌气的话。而“他”自然指慕北。 慕北睡着了,如果他听到这话不知会有什么感觉?可是此时李诚已不能分辨罗心的言不由衷。“我不会将自己交托给任何人,除了你——李大哥,但是你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已不能够给我幸福了。”这是罗心真实的想法。 李诚的眼中泛出无尽的失望和气愤,想发作,又不便发作,低声道:“你饿了,刚才烤熟的山鸡肉你忘了吃,现在吃些吧。”说完,转过身,向远处的一棵巨树走去。他觉得很累,想靠在树干上好好地休息休息。而他的心已冷已乱,还能静心地休息吗? 蓦地,前面的树林子传来沙沙地草叶被物体拨动的声响。李诚警觉地抬起头,对面探出独目刘的惊恐万状的头脸。 ------------ 第五十二章 陷身归来岛 其实,罗心自一见李诚,她的心里一直很感动,感动得直想哭,但是少女的矜持和小心眼往往于这时无意识地作祟起来——她知道他真名不叫李诚,为什么要骗她呢?这中间是否因着孙锦云的关系? 于是,她忍不住地想说上几句气话。而李诚,他的心情将何以堪? 实则,误会只因一层薄纸,这层纸一经捅开,便什么也没有了。遗憾的是,因着小小的一点赌气,谁也以为对方对自己不住,都没有勇气主动来澄清这种尴尬的局面。 如今,罗心静静地望向昏睡一边的慕北,她的眸光是奇怪的。“慕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在想,“也许我没有猜错。” 罗心猜到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为慕北运功逼毒之后,李诚感觉很累了。他想去远处的一株树干下休息片刻,这时独目刘惊惶失措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独目刘转过头来,看见了他。“李……李大侠,快快,敌人追上来了!”人还未走近,独目刘便大声叫道。李诚皱皱眉,说:“船上的人不是所剩无几了?即便知道你已经受制于我,料也不必这么心慌,在下还应付得了。”独目刘急道:“李大侠,不是的,岛上来了不速之客,听口音,像是京城派来的人,有一个还叫什么副统领的……” 李诚正眼望去,知道独目刘的话不至有假,边走回罗心身旁,边问:“来了多少人?”独目刘道:“大约……五六十个人,苏大哥和闵船长他们都被杀光了。”李萧儒意识到事态严重,问道:“他们往何处包抄?”独目刘回答:“就是往这边……快了,我们该怎么办?”李诚低头想了一下,毅然道:“你背起慕北,随我来。”话完,抓起几把泥巴将火堆掩埋了,上面又洒上几十片落叶,隐去痕迹之后,一手拉起罗心的手,不断地折向而行。 独目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罗心乖乖地任李诚牵着手走,小妮子忽然矛盾地想道:“刚刚我以为能狠下心肠不去理你的,真是料不到,唉,毕竟放不开心怀……那就等着瞧吧,不知你能瞒我到几时?……哼,咱们就耗上了,看是你先来理我还是我先去理你,如果大家两不相认,那自然更好,免得让我介在你跟云妹妹中间,大家都不好。”当然,那最后一段只是任性的想法。 罗心这样想着,脸上不觉轻哼一声,低低地笑了笑。 李诚回过头,问:“你笑什么?”罗心吁出一口气,说:“李诚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李诚说道:“因为,我是你的大哥。”罗心内心气苦,咕哝着:“好一句大哥,到头来还不想认我!”李诚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罗心冷笑道:“想不到,我这个小妹可沾了光呢,哼,男人都是伪君子,有很多都是这样:一旦成了亲,便把从前的什么人都忘了,连真面目都不予相见,这好得很!”李诚稍愣了愣,低声道:“我并没有成亲。” 罗心暗中惊喜,脸上绽出一个浅浅的笑靥,抬首定定地望向他,忍了忍,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仿佛已相信了他——而表情却是气气地,在一闪而逝的笑靥之后,随之而起的,是一脸寒霜,像是根本就不在乎他这个男人。李诚只有默然。 这时独目刘插口道:“李大侠,这……这是要到哪里去?”李诚道:“还能到哪里?眼下对方大队人马,敌强我弱,硬拼那是死路一条,唯有冒险一试了。”独目刘急道:“如何冒险一试?”李诚目注远方,说:“咱们绕道而行,靠近刚才他们搜过的地方,寻一处隐秘的所在歇脚——料他们没有重搜的意图。”独目刘应声道:“是了,归来岛便在附近,他们主要的目标就是归来岛,应该不会在此久呆的。” 李诚的眼光变得更锐利,道:“归来岛?你老兄能不能说详细一点?”独目刘一时说溜了嘴,正在犹豫间,背后的慕北低低*出声——忙改口道:“啊,这位慕北兄弟醒过来了!”李诚冷眼旁观,目光在两人身上转动,默默回头继续赶路。 罗心的手一直被李诚牵着,既温馨又感慨,她实在想开口说话,总是忍住。李诚凝目望她,摇摇头,感慨系之又似自我解嘲地苦笑一下,才道:“前面那地方隐蔽,而且方圆数里之内,敌人显已搜查过了,咱们过去歇歇吧。” 一行四人隐起身形,这时慕北的脸色已见好转,睁开眼睛,问:“我这是在哪里?”罗心道:“咱们现在还没有脱险,慕大哥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慕北抬目望了面前的三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定在李诚身上,虚弱地道:“看来,我这条命是阁下所救的了,多谢。”李诚淡淡道:“不必谢,咱们是两不相欠。”慕北轻声一笑:“朋友的眼光很熟悉。”李诚还是一派淡淡的口气:“大家彼此彼此,阁下的神色也不陌生呀。”慕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调在悲凉中又夹些愤恨,可惜身体刚见好转,显得中气不足。独目刘吓了一跳,心中一急,忙道:“慕……慕北兄弟,你这样大声放笑,这……是不要命了吗?”慕北怒道:“几时轮到你来说话?”独目刘的身子轻轻打了一颤,嚅嚅地道:“……不敢……只是敌人还在岛上……咱们的性命……还捏在他们手中啊……” 慕北的眼光转向别处,冷哼一声,独目刘的目光不敢与他相对,低下头不再开口。李诚瞧在眼里,颇有感触地叹口气。 直到傍晚,那班敌人才撤离不见。李诚吁口气,道:“明早咱们就动身吧,到归来岛去瞧瞧。”他最关心的是罗心,偏过头问:“罗姑娘,你还好吗?我去打点野味回来。”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暮霭氤氲中去。罗心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地出着神儿。慕北心思电转,忽然问:“罗妹,那人是谁?”罗心定下神,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说:“慕大哥,你好点了没有?”慕北感激地点点头,道:“经过这一天调息,怕是好多了,功力已恢复不少。”罗心道:“那就好,你真让我担心。” 过不一会,李诚打回一只野山鸡,一只野兔子,独目刘殷勤地架起烤架,负责烧烤,有几次,眼光瞥向李诚,想说话,又不好开口,李诚明白其中意思,淡淡地说:“放心吧,死不了。”独目刘知道有望得到解药,这才畏畏缩缩地耸耸肩,生怕慕北知道,话也不敢接上去。 罗心的内心很矛盾,眼神很少离开李诚身周。慕北瞧在眼中,忽然道:“罗妹,李大侠真是一个好人,咱们受李大侠如此大恩,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偿还了。”罗心想了一下,似在回味慕名北的话意,微微点头道:“是的,我们与李大侠素不相识,唉,多亏人家舍命相救了。”慕北又冷笑说:“若说救命之恩,当没齿难忘,只是……哼,怎知这不是——”话未完,忽然窜身而起,出手疾点李诚身前七大要穴,才接下去道:“——敌人欲擒故纵的奸细伎俩?”一句话说完,可怜李诚毫无防范,登时就被制住。独目刘骇得弹跳而起,急急道:“公……公子……这不关我的事……”慕北冷哼道:“你说什么?”独目刘讷讷地垂缩着脖颈,颤声道:“没……没说什么。” 李诚被制,罗心的惊讶和担忧如电光闪过眼眸,但同时对上慕北那阴阴的脸色,她不得不逼着自己的情绪迅疾稳定下来,居然没有正眼瞧向李诚,说道:“也许,他真的是一名奸细呢。”慕北冷冷地道:“不管是不是,你都无能为力是不是?”罗心幽幽地道:“是的,他只好认栽了。而且我知道慕大哥这样做,必有这样做的理由吧——大家都觉得他的来历实在可疑,不是吗?”慕北迟疑地凝视她半晌,忽然莫测高深地笑笑,道:“女人,有时候是该这么迁就男人的,罗妹你真是体贴。” 李诚穴道受制,但还能说话,苦笑道:“这社会,嗳,恩将仇报的人多的是,在下认栽了。”蓦北取笑道:“要不要揭下阁下的人皮面具瞧瞧呢?”李诚道:“这是你的决定。我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慕北呵呵一笑,“那么,我就留给你一点颜面吧,暂时不揭开你的面目。”说着,适时地揽住罗心的身子,像是有意无意地,道:“罗妹,你也不想知道这小子是谁吗?也许你会觉得他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他是谁了。”罗心轻轻地甩开他的手,淡淡地道:“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如今大家都在荒岛上,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也许转眼之间,我便会落身在别人——或者另外一个无耻的坏人手中。这就是命啊。”慕北像是听不懂讽刺,道:“罗妹,为兄好喜欢你,真的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关怀照顾,咱们天明以后就走吧——只要你够听话,想想看,凭我的能耐,世上还有什么荣华富贵是享受不到的呢?”罗心在心底暗暗地骂了一声“无耻之极”,转眼去望李诚,希望他在这生死关头能动情地叫她一声“心妹”,那么她就算死也是如愿了——可是没有,他连正眼也没去瞧她,生像是根本就不认识她这个人。 罗心又气又恨又担心,心中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你这个死人,你这个呆人!既然不是来找我的,那么为何要跟来送死?”而李诚回给她的,只是一个笃定的笑容。 一夜过去,天又复明,独目刘受慕北支使,去昨日苏云鹤他们落脚的山洞旁边,找到一副新做成尚未及用的木排,当下一排四人,在慕北的引领下,渐渐远离孤岛。而远处,忽然出现数点帆影,隐隐地跟随其后。 慕北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独目刘一人撑排,木排行驶甚慢,约莫划行了三个钟之久,才在一座巍峨的大岛旁边停下来。举目望去,这岛非常宽广,岛上山石峥嵘,林木葱葱,建筑楼一幢连着一幢,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到了海岛仙境一般。罗心看得呆了,吃惊地道:“慕大哥,你……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慕北这时身体已然恢复如常,大笑道:“哈哈,老实告诉你吧,这就是归来岛,我就是这岛上的主人。”罗心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李诚气机穴受制,武功被封浑身乏力,但还能勉强自己走路——这时他只淡淡地注目岛上,若有所思,又低声说道:“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了,只是始终不敢去相信而已。”慕北冷笑道:“你必须去相信,现在,这是我的地盘,大家就算撇开所有的身份,我也是不在乎的了——因为你们根本无奈我何。” ——这“你们”是否包括罗心在内?罗心忐忑不安地想:“孤岛遇险,难道……我跟李大哥就要这样命丧这里了吗?大哥也真是的,明明对这慕北的身份起了疑心,却又那么马虎,有心跟我争什么小气?——却一下子就被他制住了!不过这也难怪,谁想得到慕北恩将仇报突下煞手?”一边暗中埋怨,一边又忍不住为他担怕。 罗心正在思量之间,四人都已行到岸上来。慕北的大手向左右一招,道:“来人哪!”顿时,岛滨的左右两边的大磐石后面,纵身跳落四五条人影,均是清一色兵服的蒙古人,为首一人闻声答道:“公子回来,属下早在附近待命。公子有何吩咐?”一口汉语不是很纯,却也能够让人听懂。 慕北将手一挥,示意手下带走李诚,众人一路穿行,罗心只见这岛大得异常,有议事厅,主人住的正楼,下属住的偏楼,岗兵放哨的岗楼,还有一个大大的阅兵场地,大大小小的建筑不下五十余座,岛上的人大半是蒙古装束,少部分则属汉人,全岛人数总共不下千余人之多,瞧这气势,分明是一个军事基地。那些兵士下属一见慕北,并未冒失哄闹,仅派出几名头领上前慰问。李诚和罗心看得暗暗心惊不已。 李诚被带往地牢,严加看管。罗心则被请去正殿用餐,慕北亲自作陪。 ------------ 第五十三章 归来岛情仇(上) 饭桌上,慕北一派的殷勤待客,罗心愁眉深锁。 罗心这时已经多少猜知了慕北的真实身份,道:“原来慕大哥还是蒙古人呢,只不知是蒙古的哪一路人马?”慕北正色道:“罗妹,为兄便是元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元顺帝之嫡孙,名为孛儿只斤?库库仑的就是,目下我元军力量强大,有望夺回政权,罗妹若能助为兄一并驰骋天下,这以后的荣华富贵便是享用不尽了。”罗心冷笑道:“慕大哥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呢?”慕北道:“因为我相信你。” “很多人会这样坦诚相待,就是看准了对方无力反抗,泄密既然无望,又何在乎故作大方呢?难道慕大哥不是?”罗心说着,浅浅一笑,那笑容含有太多的鄙夷。慕北怔得一怔,道:“罗妹你说的哪里话?唉,可把为兄看得太扁了。”罗心眼珠一转,道:“我姑且相信你就是。” 慕北道:“那么,只要罗妹依从了我,为兄担保你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不知你意下如何?”罗心眼珠一转,嚅嚅地道:“这个……容小妹想想。”慕北将手一挥,道:“不用想了,似这等好事,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罗妹你要好好把握。”罗心叹口气,忍不住心中骂道:“你这个伪君子,到这时候还装什么样子,大约我不答应,你就要用强的了。”口中则默然不语。慕北目注她,正在等她的答复。罗心幽幽地道:“看来,我不答应是不行的了。”慕北不喜不怒地道:“还是罗妹识得大体。” 当时吃毕饭,自有侍女领着罗心去淋浴歇息。罗心表情复杂地凝望慕北一下,感触地摇摇头,身不由己地跟着离席,忽然之间,她只希望自己走得远远的,离这个可怕的慕北身边越远越好。不料这天晚间,归来岛上爆发出一条震人心魄的消息:归来岛的当家岛主决定于今晚迎娶压岛夫人——新娘就是那个刚刚来岛不满一天的罗心姑娘! 消息传到李诚耳里,李诚只是错愕半晌,忽然“嗤”地一声冷笑,喃喃地说:“看来,我只有冒险一拼了,但愿朝廷那些狗腿子来得及时。” 如今站在牢门口的,就是冒险来报讯的独目刘,这时的独目刘诚惶诚恐,讷讷地说:“李大侠,这……我这一身毒,还劳烦您高抬贵手……给赐一颗解药吧。”李诚正色道:“其实,我并没有喂你毒药,当时在船上,我只是喂你一颗固气醒神的丹药而已。”独目刘怔怔地注视他好一会,才蓦地大叫一声,恨恨地掉头跑出牢外,随后,牢外传出一声惨叫,慕北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 李诚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不管怎么说,独目刘显然是因他而死,他闭上眼不去理慕北。慕北一径地走过来,哼道:“独目刘该死,以为我不知道?哼哼,今晚上该轮到阁下你出去见见世面了。” 李诚淡淡地笑道:“所谓的世面,即是你的新婚热闹场面吧。我只愿能多喝几杯酒,便足矣。可惜你不一定是个大气的主人,说不定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润润喉吧?”慕北迟疑地道:“你……为何还笑得出来?你有什么诡计?”李诚道:“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诡计?我为何不能笑?难道你要让我哭吗?”慕北摇摇头,肯定地道:“不错,你现在前胸七大要穴都已被我制住,料你有通天本领也无任何作为了。你该认命的。”李诚闭起眼,那样子像是懒得去理他。慕北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谁?难道你想作个糊涂鬼吗?”“不必问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哪位仁兄。”李诚回道。慕北森冷地笑笑,不再说话,转身出去。 李诚眼见慕北走远,皱皱眉头,叹口气。过了一盏茶时光,他蓦然倒地,手抚肚子身子一歪,在牢房内翻滚不已,痛苦地叫道:“哎哟……哎哟……肚子好疼,天杀的,你们给我吃了什么毒药?” 牢门外急急跑来两个汉子,一个高个儿怒声道:“你穷嚷什么劲,是要作死么!”李诚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急叫道:“哎哟,我中毒了,你们好……好毒的心肠……”一句话未说完,“咚”地一声,整个人俯身歪倒下去,一动也不动。另一个身材较矮的守牢汉子担忧地道:“糟糕,怕是真中毒了。”高汉子道:“不管他!谁能说准这厮不是在诈死?兄弟可得小心了!”矮汉子道:“可是……岛主吩咐下来,今晚要他活着看好戏,这时咱们可不能马虎了。”高汉子道:“咱们没有喂他毒药啊……他怎么可能会中毒?”矮汉子皱皱眉,道:“也许,他在入岛之前便有宿疾了,咱们开牢进去看看吧。”高汉子忙阻止道:“这千万不可!这厮武功高得很,万一出了差错,咱俩吃不了兜着走!”矮汉子笑道:“兄弟你太小心了,他已经挨了岛主的独门点穴手法,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济于事了,若是让他就这么死了,岛主那边定会怪罪下来,我们岂不一样地吃不了要兜着走?”说着,掏出钥匙打开牢门。高汉子想想也是,就没有再阻止。 牢门打开了,矮汉子喝道:“喂,你是怎么了,可千万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寻死呀!”高汉子更是扯开大嗓门道:“你死了不打紧,兄弟我们可要跟着落水了!”边说边动手翻过李诚的身子——哪知李诚匆促间双手疾点,登时便封住了他们两人的几处大穴,然后一骨碌翻身而起,嘻嘻一笑,说道:“得罪了!”高矮两汉子惶恐地道:“你——”一句话未说完,就又被李诚封去了哑穴,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诚吁口气,急忙飞步出牢,眼见四周并无碍眼人物,暗想道:“这慕北,知道我万无回手余地,所以乐得放松戒备,这可便宜了我。”回过身,一手一个,将两人的身子提出,藏于一座假山之后,花木掩映下,任何人如不细看决看不出异状的。当下李诚满意地笑笑,展开轻功绕路迂回而去。 李诚并未去远,他先在附近暗中摸索,查探敌情。所幸天色已黑,便于夜行人掩去行藏。不过内岛虽然警戒松弛,那是因为他出人意表,慕北料不到他会破牢而出之故,而岛周四处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教人看了顿消逃走之意。李诚暗暗心惊,摸索到内宅里面,只见一处房间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间或传出少女的笑声。李诚偎进那房暗角,听出那是几个侍女的谈笑声,罗心却也在里面。只听一个侍女道:“我的新姑奶奶,这是天大的喜事,您怎么愁眉苦脸的?”罗心嗔道:“你们能不能闭上嘴?一个个瞎搅什么舌根!”另一个侍女笑道:“罗姑娘,转眼之间您就要做岛主夫人了,他日岛主功成名遂,您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后娘娘,这殊荣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您这是干啥嘛!”罗心幽幽低叹,口气软了:“刚刚岛主捉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你们可有什么耳闻?”先时说话那个侍女神秘地一笑道:“您放心吧,等会儿就能见到他了。”罗心也不管侍女在旁,幽幽地道:“但愿李大哥吉人天相,我也就放心了。” 李诚隐在暗处,心中一暖,涌起一股想要马上见面的冲动。可是时势不允,他苦笑似地摇摇头叹息一声,折身飘向归来岛左侧的丛林之中。 实则,归来岛此时危机重重,暮色一过天即伴黑,远处的海面上忽然出现数点帆影。大帆船并未敢靠近岛岸,船上立有五十多名一身劲装的彪形汉子,身手异常矫捷,微微一顿身便跳入海中,借水潜近岛来。领路之人赫然便是那位从“定海号”走离的小丁。一行五十余人泅向岸来,借林木之便,遮遮掩掩进入林中。 小丁吁口气,向身旁一位眉目清秀的年青人道:“聂副统领,这里便是归来岛后山,前面岗哨重重,弟兄们可要小心了。”聂副统领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打一手势,身后众人相继散去。小丁又道:“聂副统领,眼下怎么办好?”聂副统领道:“咱们五十余人均是一流的武林高手,按说实力很足,可是这岛上人数不下一千,一时也不易取胜。咱们摸索到火药仓库里面去,借火药攻击就可保十足成算了。”小丁皱眉道:“可是火药仓戒备森严,硬闯不行,若要暗闯,便不能惊动岛上他人,属下……没这个本事。”聂副统领蹙眉不语。 小丁四下张望,一时也没了主意。聂副统领叹口气,道:“这次霍统领吩咐,咱们无论如何要完成使命,否则不好交代……这样吧,咱两人先上前探探敌情,弟兄们先各隐去。”当下带着小丁,悄悄深入。 两人刚走不到半里地,骤然间,一个高吭的声音叫道:“什么人?”接着便听“咚”响,像是有人栽倒下去。聂副统领机警地一拉小丁,退后几步,正待仆下身去,忽觉身上一麻,立时动弹不得。而李诚的身影从密林里缓缓走出。聂副统领吃惊地道:“你是谁?好高的暗算功夫!”小丁已骇然惊叫:“你是定海号的李诚舵手!” “错了,不叫李诚,叫李萧儒。”李诚更正道。“啊……李萧儒!”聂副统领怔然望他,一时脸上出现惊奇之色。小丁愣了愣,问道:“李……大侠,你要干什么?”李萧儒淡淡地道:“不干什么,快将‘七叶紫仙草’灵药给我取出来!”小丁失声道:“你……你都知道了!”李萧儒沉下脸,指着小丁说:“你们应该知道,刚刚你们已差点就要被岗哨发现,是我帮你们灭了几处暗桩,不然你们岂能这么容易进入后山!——而我早就在船上获悉,‘七叶紫仙草’灵药已被你擒住慕北时就已弄到手中,现在到底交不交?”这时,聂副统领长叹出声,道:“世人皆知这‘七叶紫仙草’是李大侠与罗心姑娘共有,我们无权强取,李大侠既已见问,我们认栽了,灵药就在我的内衣口囊之中,你拿了去吧。”李萧儒想不到他会这么明理,倒颇感意外,道:“你叫什么副统领,可是锦衣卫一伙的?”聂副统领颔首道:“在下叫聂云伦,新近升为朝廷锦衣卫副统领,今次只是奉命行事。”李萧儒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居然率众夜袭归来岛,单是你们几十人,无异于飞蛾投火,哼,这不是霍雄叫你们来送死么?” 聂云伦叹口气,恨恨地道:“谁说不是?可是我们有啥办法?上面动一动嘴,下面便要粉身断腿!” 李萧儒探手向聂云伦身上摸去,果然摸出一个小玉瓶,揭开盖子一闻,便知道是‘七叶紫仙草’的浓汁,忙揣向怀中,道:“灵药我收回了,这显然是霍雄的诡计,我不跟你们计较就是。”小丁急道:“可是……我们怎么向霍统领交代?” 聂云伦倒也识趣,阻止小丁说下去:“别说了,这灵药原本就是李大侠的东西,我们理该完璧归赵。”李萧儒定定地目注他,伸手解开他们的穴道,说:“你是条汉子,想必武功不弱吧?”聂云伦苦笑道:“在李大侠面前,我这点微末本领只能算是三脚猫功夫了,否则刚才何以会一招被制?”李萧儒笑道:“不能这么说,刚才我是突袭侥幸,不然还真不容易得手呢。现在,我且问你们,还要继续为霍雄卖命吗?” 聂云伦忖思着,义愤填膺地道:“无论怎么说,霍统领叫我们以卵击石总是不该,但我们……唉,上命不可违呀——而且对方是可恶的蒙古人,历来以残杀我中华百姓为乐,这口气不能不出!”李萧儒伸出手掌去握住了聂云伦的双手,感慨地道:“不错,蒙人确实可恶!——聂兄弟真是好样的!眼下便有一条计策,不如我们合力谋夺这归来岛的火药仓库,给他们一个致命打击,你意下如何?”聂云伦不假思索,欣然道:“好好,能得李大侠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这实是大明百姓的福气啊!” ------------ 第五十四章 归来岛情仇(下) 李萧儒眼望聂云伦,笑了笑,正容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们今晚会来,我来到后山,实际上是好整以暇等你们来一起合作。”聂云伦怔得了一怔,道:“李大侠原来早有打算了。”李萧儒望向夜空中的浮云,吐出一口气,“实则,打算归打算,成算几何,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现在,我先去将火药仓的暗桩眼线拿掉,你们随后搬走火药就是。”说着,低低地密商一会,径自扑向“归来岛”的火药仓库,凭着他的高绝身手和出神入化的轻功,料理了火药仓的几处暗卫,然后匆匆撤离,留给聂云伦去善后。幸亏今夜正值慕北“新婚”之际,岛上众人均在“意喜形松”之时,被锦衣卫众人暗中捞了契机。 李萧儒回转内岛,闪过罗心的房门口,忽然瞥见边房里走出来一个汉子,嘀咕着道:“岛主真是奇怪,既然擒到了李萧儒,何不干脆将他杀了,还要叫他瞧什么热闹……”李萧儒心中一动,想到:“这人可能要去带我‘见丑’——去看那什么新婚好戏,我不如将计就计。”心中所想,急忙绕道回去牢房,四野寂寂,并未有人发现异状。那汉子不见守牢之人,低低地骂了一声:“这两个死鬼又不知死到何处去偷偷喝酒了。”进去将李萧儒倒提着衣领出来,一直拉到正殿上来。 这时的罗心被披红挂绿地簇拥在正殿之中,慕北就站在身侧,一派志得意满的笑。李萧儒苦笑道:“阁下真好雅兴,敢问新娘子是谁?就是那位罗心姑娘吗?”慕北冷冷一笑,道:“李萧儒,今晚一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新娘子是谁,你放心吧。你早就可以将面具取下了。”罗心头罩红巾,瞧不出她的神色表情。 李萧儒心中忆有打算,依言取去人皮面具,道:“不错,我即是李萧儒,现在重穴被制,已无力反抗,你为何又不能取下面具?”慕北呵呵一笑,随手一扬面具尽去,现出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来,不是慕容南是谁? 李萧儒的脸色毫不惊讶,喟然长叹道:“我早知道是你了。慕容南慕容南,倒装得真像!”慕容南怔了一下,说道:“你怎么知道?” 李萧儒的神色一紧,缓缓说出:“第一,每在我与孙锦云出现的地方,你慕容南总会无巧不巧地跟着出现,且在刘元庄那次争战当中,你一口说出曾救过我,并且说主要救的不是我,当时我便已知觉,以前的获救现场除了我和孙锦云一家,再无别人——你对孙锦云情有独钟,我岂会看不出来?甚且,从刘元庄一事的分析,刘三笑的庄丁中混有蒙古人这事是真,我敢确定你必与蒙古人有关;其二,你太卑鄙了,居然陷害小月姑娘,那个庄稼汉子不是你的手下吗?而小月在泰山的下落当时只有我跟孙锦云及你三人知道!可是小月并没有遇难,你俘虏罗心的伎俩被我窥知,我才要混入定海号中;其三,从船上众人待你的态度上,任谁也不会相信,你会是一个阶下囚,及至遇到飓风,我们避难孤岛,你在昏迷之中仍一口一声‘云妹妹’,那时我便已完全确定——你就是慕容南,慕容南就是你!” 慕容南哈哈一笑,完全没有了以往木讷呆气的模样,大声道:“不错,你说的有理,可惜阁下,知道得太晚了!”李萧儒不置可否,望向罗心,罗心的头巾还没有褪去,瞧不出她的神色变化,他痴痴地望了一眼,又回过头道:“慕容南,只不知你为何要掩蔽行迹故意被你手下人擒获,而一并地抓走罗心?” “告诉你也无妨,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慕容南定定地望着李萧儒,道:“我这半真半假若虚若实的伪装方法,实在是故意诱敌之计,让你莫测高深进面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在黄河道上,你必已先劫走罗心了——而最主要的,我以身犯险以‘七叶紫仙草’为饵,终于找出归来岛上的奸细小丁。这实在是太重要了,区区一个计谋就可一箭双雕。” 李萧儒叹口气道:“只可惜谋中有错,你不是也中了小丁的暗算?”慕容南神秘地一笑,道:“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你会救我,大名鼎鼎的李萧儒李大侠会救回我一命。”李萧儒点点头,道:“不错,你救了我一次命,我自无不回救你一次的道理,你几乎成功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姓李的并未对你不住,再说罗心也并没有对不起你!” 慕容南霍地铁青着脸,咬咬牙愤愤地道:“你没有对我怎么样?哼哼,你抢走了我的孙锦云,使她不再正眼看我,单是这点你就该死!你抢走她,我便要抢走你的罗心,一人换一人,这有什么不对?——再说,你是中原侠义道高手,他日我元军进攻中原,你必是我最大的绊脚石,不先除你除谁?” 李萧儒一眨不眨地盯视他,神色间多了一抹同情,苦笑道:“我该可怜你的,其实,孙锦云与我并无任何关系,而他自始自终从没有喜欢过你。” 罗心的身躯微微地一震,显然有些激动。慕容南则恨恨地道:“不要说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我要说,你不是要我做个明白鬼吗?我真想不到,杭州慕容家会生出一个汉化十足的蒙古人来,这中间有无重大的蹊跷?”慕容南冷冷一笑:“没有!只不过我只是被慕容家抱养的孩子,自小便没有忘宗!平时装文扮痴也够受了,从今往后要铁铮铮地与明朝狗皇帝决一雌雄!我乃大元嫡系后人,我元朝必将重整河山!”李萧儒也冷笑道:“可惜你想得太简单了,凭这岛上的千余人,济得什么事?” 慕容南毫不在乎地道:“不错,这岛上虽然只有千余人,大半乃我蒙古旧人,少半乃是投效的汉人,但每一个皆是武林高手,若是配合蒙古大军里应外合,这股力量便不小了!” 李萧儒打断他的话,说:“若是归来岛上遭逢一番炸药轰炸,试想你们还能全身而退?”说着话,殿外缓缓地踱进聂云伦,道:“不错,如今你们归来岛已在我方的有效控制之下,你们的火药仓中的火药已悉数归我方所有了!” 慕容南忽然大笑出声:“你们明朝锦衣卫简直就是大饭桶一堆,试想哪有这么容易便夺去归来岛的火药仓?——那火药是假的!” “那火药不是假的,是真的。”李萧儒忽然接口道:“岛主好高明的计谋,派一帮人马守护一处假仓库,引我们去送死吗?可惜你的真正的火药存放处便在此岛后山之中,很不巧,被我找着了。”原来今晚李萧儒预先窥探归来岛,无意中还办了这件事,难怪聂云伦他们会如此轻易便夺得归来岛的火药,这一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呢。 “你——你的穴道没有被制……”慕容南大惊失色,手指一招,想突然发难取李萧儒和聂云伦身前要穴,哪知道身子方动,只觉后背一凉,一把匕首已正正地指在了他的后心上,罗心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其实,我也早就怀疑你是谁了,我那么低声下气照顾你,便是为了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 李萧儒大喜,说道:“心妹,原来……原来你……”罗心朝李萧儒轻轻一笑,甜甜地道:“大哥,我……我很好。”此时殿上一众归来岛人员,骇得动也不敢动,话也说不出了。慕容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都发直了。李萧儒缓缓走近,低低地道:“其实,我早在你暗算我之前便已自闭了经脉穴道,所以你的点穴手法并不管用。岛主呀岛主,你疏忽了一点,即是我既然怀疑上你的身份,岂会没有丝毫警觉?我受制于你,只不过想让你带带路而已,顺便毁去归来岛,好替我大明百姓争点幸福日子!” 罗心始终不敢放松,手中的匕首抵着慕容南的背心,犹疑地道:“大哥,我们……怎么办?如果要杀他,那么……那么我下不了手。”李萧儒伸手点了慕容南的穴道,以他作为人质,教归来岛余众不敢轻举妄动,哪知正在这时候,四周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火药爆发之声,只听惨嚎阵阵,不一忽儿,惨嚎声传到大殿正中来,一团团的火药已叫器着往殿上扔过来! 正殿上登时大乱,聂云伦怒吼道:“小丁,你给我住手!你这不是要我们同归于尽么?小丁你违抗命令,该死!该死!”殿外小丁的声音叫道:“聂副统领,真是对不住了,这是霍统领的意思,当日你被皇上授予副统领之职,霍大人便已知道,你是派来监视霍大人的朝廷密探,对不住了,这次行动的弟兄都是霍大人一手选拔的亲信,大伙儿都不听你的号令啦!” 大殿上火药越扔越多,爆发声此起彼落,殿中各人都有恐惧之色,一个个作鸟兽散。李萧儒急忙抱起罗心,向身边的聂云伦道:“快随我来!”几个起落,借着烟气弥漫之际,领先寻隙突围而出。转眼之间正殿轰然声响,整个地塌倒下来! 罗心闭上眼,任李萧儒横抱着走,事出急迫,她的心中倏忽间却感到很安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曾经日以继夜地想他,现在……李大哥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她闭一闭眼,埋首偎进他的怀中,她便感到生活有了依托。多少日子以来,她就是盼望着能够再一次倒进李大哥的怀里哭泣——而现在,她终于轻轻哭了,是重逢的哭泣。 “大哥,你真的没有跟孙妹妹成亲么?”罗心的泪渍还在脸上,可是脸上却又有了微微的笑意。李萧儒在疾走间,料不到罗心会问出这句话,心中一动,忙道:“心妹,先别说话,咱们逃离险地再说。”罗心幽幽地道:“大哥,我不怕,现在便是让我死也是值得的了……你放开我吧,这样会很累的,咱们一起走。”李萧儒低下头,动情地说:“傻瓜,我不累,我们不能死,我们要争取未来的日子,过一辈子的。”罗心满意地闭上眼眸。 聂云伦跟在身后又急又怒地道:“想不到,这霍雄真是可恶,养着一帮子心腹手下,我这个副统领反而差点被他借刀杀去,唉,李大侠咱们这是到哪里去?”李萧儒眼望远方,道:“目前锦衣卫的火力集中在归来岛正中,咱们避其锋锐,从左侧绕过右边悬崖,先稳住身再说。” 正走之间,地面上陡然间震动迭起,李萧儒一个不留意,竟差点摔倒下去,聂云伦一个收势不住,被雳力带得踉跄滚出几步,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接着,地面的震动更剧,并且地底还夹着闷响,远处的归来岛正中,火药爆炸声此起彼伏。 李萧儒心中闪过一个不妙的想法,连忙放下罗心,贴耳偎近地面,失声叫道:“糟糕,这归来岛地上还埋有大量火药,想不到慕容南这厮,居然将火药分作数处存放埋于地底!”聂云伦也跟着贴耳倾听,夜色中瞧不清他的脸色变化,但从他惊骇的声音中可以听出绝望:“天哪,这地底的火药怕有数百数千斤以上!现在已有部分爆发,不久将会引起全部火药大爆炸!我们所有人恐怕都会没命!” 罗心靠近李萧儒,伤感地道:“大哥,我们会死么?”李萧儒叹口气,道:“心妹,咱们只能依着天意了,唉,大哥我……”说完,忍不住一把抱住罗心,多少个日子以来的绵绵相思,终于化为一个拥抱,付诸于这个荒岛的时空流转当中了。 ------------ 第五十五章 荒岛圆情 罗心紧紧地依在李萧儒怀中,夜很黑,远处的岛中心火光却很亮,惨嚎声不绝于耳,料想那真是一场少见的惨杀!而苍穹仿佛在天旋地转地摇,整个归来岛也仿佛在摇。火药爆破声充斥隔膜,每个人的心都在揪扯。聂云伦眼见不妙,慌急叫道:“李大侠,快快,我们先逃离这里再说。”说完,就要腾起身形往右边不远处的悬崖纵去。 李萧儒定神一看,皱皱眉,不同意地叫道:“那悬崖不能靠近!目下地底火药已将被引发,悬崖必然受震不小,崩塌的可能性相当大——这不是去送死吗?”聂云伦闻声止步,怔道:“那么我们不啻在这里等死了吗?” 李萧儒灵机一动,道:“火药最怕受潮,料必不会埋藏于海边附近,咱们快些过去,但愿苍天保佑。”说完,不由罗心插口,一把抱起她,展开轻功提纵术如飞般向海边赶去,聂云伦深觉有理,也紧随后面而来。这时小丁带领的一伙人马于归来岛中心大战正酣,一时之间恐怕没有留意到灾难将临,所以李萧儒一路穿梭于后山林隙之中,不一忽儿已临海边,没有一人发觉。 罗心静静地躺在李萧儒怀中,但愿就这么一辈子地依靠着他,她的思想在这一刻中停顿了——也许在下一刻全岛的地下火药便要爆发,很可能全岛都要毁于瞬间而无一人生还,此时此际,她除了多争取一点点时间靠在爱人怀里,还能再多求什么?。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一刻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刻钟,如此境况,“等待”显得多么会折磨人的灵魂!聂云伦首先忍不住,开口道:“不会吧,这么久还能无事?可能地底下火药量不多。”李萧儒将耳贴近沙面上倾听,苦笑道:“我们这里离现场较远,因之能忖观时势,岛中爆响依旧,地底闷响不绝,灾难便在眨眼之间了。”聂云伦正要接话,就在这时候,惊天动地的轰隆隆之声乍起,似海啸,似山崩,三个人但觉眼前一黑,被震力带及,接着身子一阵翻滚,不由自主地滚进海水里面去。 不知过去多久,罗心首先醒过来,发觉自己已被海潮冲向沙滩上来,自己的整个身子却被李萧儒的强壮的身躯护住,而他自己,浑身上下已被岩石撞击得遍体鳞伤,晕迷不醒。不远处聂云伦也正横卧在岸边不醒。 罗心只觉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这恐惧比她自己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还要让她感到可怕。“大哥,大哥你快醒醒!”罗心的泪水不自主地滚落,李大哥千万不要有意外啊,千万不要!她在心中狂喊,纤手紧紧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不知多长时间之后,李萧儒终于被摇醒了,低低地笑了一下,关切地问:“心妹,你没事么?”罗心又哭又笑,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大傻瓜,为了护我连命都不要了。我没事,但你就有事了。”李萧儒痴痴地望着她,感怀地说:“现在,咱们大家不是都没事了吗?老天爷若想轻轻易易夺走我的小命,那是妄想,想当初受伤数载,还不一样让我熬过来了?”罗心听得心中一动,想起旧日在泰山“朴风庐”里的往事,脸色潮红地说:“亏你还笑得出,不知我有多么地担心你!” 李萧儒受伤不轻,但毕竟是外伤,练武人筋骨壮,绝无性命之忧,一时死里逃生,心情轻松起来,笑看着罗心,道:“心妹,你再抱我一抱吧。”其实罗心早已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了。 罗心一面为他揩云血渍,一面说:“你很疼吗?可惜七叶紫仙草没了,不然给你用了,你的伤势就能很快好起来。”李萧儒道:“七叶紫仙草灵药早就被我收回啦,我现在受的是轻伤,可千万别浪费了灵药,不信?我站起来走走。”说着话,果然站起身轻轻走动,一眼瞥见聂云伦的身躯,忙偎过去察看。 罗心不放心地跟随其后,空出手来扶住了他。聂云伦脑袋受创,已闭过了气去,李萧儒在他的人中穴按了几下,他遂之缓缓醒过来,虚弱地道:“我们……这是不是在阴曹地府之中?” 李萧儒笑道:“亏你说的,阴曹地府是这个模样的吗?你定睛再瞧瞧,山是崩了,归来岛基本上算毁了,但天还是天,海还是海,我们三人只受了点外伤,实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聂云伦精神一震,坐起身子,余悸犹存地道:“谢天谢地,总算老祖宗积有阴德,使我逃过了这一劫,不致英年早逝。”罗心心情一松,也打趣地接口说:“你可别谢错了人,要不是李大哥急中生智带我们来到这里,这时候我们三个人怕是跟岛上其他的人一样,每个人都成为一堆肉泥了。” “是的,还得感谢李大侠救命之恩。”聂云伦握住李萧儒的手,真诚地说着,又瞥眼望向罗心,觉得罗心十分眼熟,道:“想必姑娘就是落晴郡主了,真是意外,外面传闻……”罗心重新扶李萧儒坐好,简略地将自己在京城获救的经过说了,李萧儒和聂云伦听得吃惊不已,特别是李萧儒,感触颇多,一时只觉心中怜惜,说不出话来。 聂云伦倒也识趣,知道人家小两口久别重逢,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自己一个外人不便蹑足其间,遂走得远远地去另一边歇息,放眼望去,归来岛上入目惊心,阁楼雕堡全被火药摧毁,这时火光仍是冲天未灭,先时他想逃去避难的那一方悬崖,已被震塌半边,不禁暗道好险。 罗心担心李萧儒伤体疼痛,说道:“大哥,那七叶紫仙草你就拿出来吃了吧,反正那本来就是你该吃的东西,对功力助益很大的。”李萧儒摇头笑道:“自从我练了‘玄云正气功’,一身旧伤尽愈,浑身时常觉得具有永远使不完的充沛力劲似的,这七叶紫仙草灵药已无须再用了,以备他日不时之需。”罗心拗不过,只得依了他。 李萧儒瞧着她轻蹙眉头的样子,安慰道:“心妹,你担什么心,大哥这不是好好的么?只是你呀,自京城脱险,为何不来见我?教我又失望又担心呢,害得白白为你落了泪,却去收葬别的女子的尸体。”罗心听得心中感动,又泪又笑地说:“谁知道你呀,偏偏跟云妹妹走在一处,那个夏光也真是坏,使诡计骗我说,你已经跟云妹成亲了,那我怎么还能回来找你?”李萧儒哈哈一笑,说:“其实,夏光对你的感情不假,便是如今这归来岛上的慕容南,他也有娶你的心意呢。”罗心嗔道:“你就会满口胡说,慕容南爱的是云妹妹,云妹妹自你出现之后就对他不理也不睬,他擒了我来,那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呀。不过真说起来,我觉得他也真是值得可怜。”李萧儒叹口气说:“是的,他颇有大将风度,却拘泥于一般儿女情怀之中,这是他最大的失败。” 罗心横了他一眼,道:“你呢,你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却拘泥于与我的感情中,这是不是你的失败之处?”李萧儒用手指轻轻刮过她的脸颊,正容说道:“我不同,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待家仇一了,咱俩便息隐林泉去,你说,你怎么会是我的失败?真是傻瓜!”罗心甜甜一笑,闭上眼,仿佛已可看见未来的平凡而幸福的日子正迎面走过来了……乃幽幽地道:“我也是的,这一生中只爱李大哥一个人,我不想做什么郡主,只想每天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说话陪你散步,做一个平凡的人——你的妻。”李萧儒揽得她紧紧的,千言万语全在无言中了。 夜已深了,海水亲吻着沙滩,奏起美妙的夜曲,远处火光的哔剥声,早已不能影响有情人的心绪。好久好久,罗心从李萧儒的胸膛中探出头来,低低地道:“其实,前天我便已认出了大哥你来,可是你偏要一直戴着那副讨厌的面具,一点也没有想跟我见面的意思,我气不过,还以为你是——因着云妹的事不敢跟我相见——当时想,让你死心也好,就故意拿慕容南来气你,后来听到你说……说没有成亲,我的心才又开始活跃起来。” 李萧儒揶揄道:“你那么相信我的话呀?我说‘没有成亲’说不定是哄你的呢,你就相信?”罗心道:“当然相信,因为你不会对我说谎的。” “哪里没有?我说自己叫‘李诚’,这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啊。”他戏谑地又笑起来。在情侣的眼中,这个世界终是美好的,可不是么! “好啊……你就会使坏!”罗心哼道,“以后我不许你再说谎。” “好,不说不说。”李萧儒告饶地举起双手,又将手放下,顺势圈住罗心的腰身,畅然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气我的伎俩太嫩啦,那时在慕容南面前,我不便有所表示,但你矛盾的心理我是理解的。不过你能怀疑起他的身份这一点上,我倒是感到很意外。因为你一向是个思想单纯的女孩子。” 罗心叹口气,幽幽地道:“任何人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成熟起来的,爹爹死了,郭老爷爷逝世了,我的义父义母也给贼人杀害了,这许多事给我的打击不能说不大。” 李萧儒跟着喟叹一声,是的,任何人在经历了罗心那样的苦难之后还能坚强地面对未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尚的意志。“心妹,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这以后大哥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他怜惜地为她拭去眼角因重逢而淌下的泪,郑重地承诺。 “大哥,我能勇敢地走过来,其实是因为,我的心中始终有你,你才是我的依靠啊。”罗心的目光回应他,眸中的情愫蕴然。 “谢谢你,心妹,是我让你受苦了。”李萧儒愧疚地摇摇头,说:“大哥本该早点找到你的,可是……大哥不但没有马上见你,还故意隐起本来面目让你失望,你会怪我吗?” “大哥别这么说,我……说实在的,刚开始是有些埋怨你的意思,不过现在想,你是因为‘吃醋’而不好认我吧?”她笑,心里好甜。 李萧儒俊脸一红,嚅嚅地道:“……是的,当初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后来,我不打算马上见你,是碍于慕容南在身边的缘故。我当时打定主意要以身犯险,深入虎穴,为的是查确归来岛的诸多情形,为大明百姓造点福分。” 罗心探手抚上李萧儒的脸颊,甜甜一笑,欣慰地道:“大哥你真是好人。我为老百姓们向你表达谢意啦。”李萧儒道:“你呀,真不害臊,天底下哪有爱妻这样夸奖夫君的?呵呵——”罗心听他这么说,羞得想要伸出小拳头捶他,被他一把捉住了手,“心妹,你真美。”他定定地望着她,认真地说。 罗心的脸更红了,转首望向远处的聂云伦——还好,这个聂副统领为人识趣得很,连头也没有转过这边偷望一下——她才又低低地笑骂道:“你才不害臊,说这么露骨的话!”当然,在心里她是一百个愿意听这种话的,并且甜蜜蜜的感觉一再地爬满心头。 可是转念之间,罗心想到夏光一家与蒙古人勾结的事,脸上就立刻笑不出来了,笑靥忽尔僵住。李萧儒察觉有异,不解地问道:“心妹,你怎么了?”罗心遂将暗中听到的经过详细地说了,夏旷添收取蒙古人五千两黄金,在前线沙场企图对皇上不利,以及夏光被迫无奈,要以第二路军马前去与其父里应外合的事,一字不漏地说知,听得李萧儒心中叫苦,脸上连连变色! ------------ 第五十六章 仇去情归爱依依(大结局) 罗心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李萧儒定定心神,按捺心底的那股不安情绪,皱眉说:“我虽对朝廷怀有切身家恨,但国破则民苦,又怎能见死不救?依你所说,大约下个月初五他们便要举事,这时间紧得很。”罗心担忧地道:“大哥,别说我们现在被困荒岛,就算真能依时赶回,却又有什么能耐阻止他们?” 李萧儒沉吟道:“据闻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刘统明是一个良才,若能找到他或可消除一场灾难。”当即招呼聂云伦来,将诸多事情说了,聂云伦的吃惊程度不下于李萧儒,道:“想不到,皇上最近怀疑起霍雄的私心行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一派忠臣嘴脸的夏旷添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之辈,唉,这可怎么是好?”李萧儒道:“我们得想想法子,眼下霍雄为掩蔽自己的过错,已不惜与蒙古人翻脸,以证明清白,而夏旷添,却收取蒙古人五千两黄金,夏光又身兼第二路军副将,主将是陈开泰,听罗姑娘所说,陈开泰恐有遭暗算的可能。事情就不简单了。”聂云伦道:“陈开泰与我有同门之谊,都是刘统明刘尚书的得意门生,他如果不幸遇害,那可就十分糟糕了。” 三人皱眉不已,苦于身陷孤岛,如何横渡茫茫海域?天已大亮,他们三人转回归来岛中心察看,只见残垣断壁,尸身累累,入目一片惨淡凄凉。聂云伦感慨地说:“看来,全岛怕是只剩我们三人了,千余人毁于一夕,令我如有隔世再生之感。”李萧儒点点头,让罗心在一处未曾烧焦的海边林子坐好,他则与聂云伦分头去寻找食物。罗心本在担心李萧儒的伤势,想自己找食物去,李萧儒不依,挺挺胸脯说道:“我没事,这不是挺健的吗?一点小小撞伤不算什么。”罗心强不过,只好听了他的话。 李萧儒和聂云伦分头而去,罗心坐在原处,眼望远方的水面出神,遥想未来种种,陷入沉思。哪知正在这时候,慕容南愤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嘿嘿,如今李萧儒逍遥自在,我偏不让他如愿。罗姑娘你认命吧!”罗心惊怔地回过头,想开口说话,脖子就蓦地被慕容南的双手扼住了。 慕容南满脸血污,周身不住在抽搐,显见得受伤不轻。“你……你想……干什么?”罗心哑出一句糊糊的话音,再也吐不出话来。慕容南愤怒的神色一变再变,厉声说:“可恶的李萧儒!哼哼,我这归来岛毁在他的手上,我必拿你陪葬,必让李萧儒后悔一辈子!”说完,双手连环击出,罗心的胸口一连挨了几下重击,浑身瘫软下来,倒在地上只有气出没有气进,奄奄一息转瞬便要香烟玉殒。 慕容南冷冷地一笑,拖着蹒跚的脚步,吃力地离开。不一会儿,李萧儒提着两只被大火烧过的野山鸡回来,一见罗心模样,怔得整个人都呆住,感觉自己的心窝口忽然之间仿佛被万针攒刺一般,连呼吸都停顿了。尔后蓦地大叫一声:“心妹!”人如疯虎一般扑向罗心,罗心已经昏迷不醒。李萧儒痛不欲生地喃喃道:“心妹,心妹你别要吓我啊,都怪大哥一时糊涂大意,都怪我!” 聂云伦随后赶到,叫道:“李大侠你不是身有七叶紫仙草灵药吗?还不快让罗姑娘服下?”一语惊醒梦中人,李萧儒伤心之下差点忘了这个最重要的事,当即取出怀中玉瓶,将整瓶灵药浓汁倒进罗心的嘴里,运起功力助她药力行散。好一会,罗心才缓缓回过气息,睁开眼,瘫软在李萧儒怀中。真是谢天谢地,亏得七叶紫仙草灵药几经转折,到后来救了罗心一命,这不能不说是平顺王爷在天有灵吧? 罗心虚弱地说:“大哥……慕容南没死……他……”李萧儒心疼地道:“大哥知道,这笔帐会找他算清,你就安心地休息吧,不要多说话。”罗心又历一劫,感慨万千地道:“大哥,我觉得……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这是我们的最后……最后一劫吧?”李萧儒点点头道:“但愿是的。想当初,我为了这棵七叶紫仙草九死一生,后转手到你爹爹,你爹爹又遗留给你,中间几多周折,不料冥冥中自有定数,如今救了你一命。” 聂云伦站在身后,也是跟着感叹良多,忽然,他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徐徐驶过来一艘三桅大船,船上分站着数十上百个人,气势甚大——脸色一变,急忙说道:“李大侠,咱们快找地方隐藏起来,事情怕是有变了。”李萧儒也看到了来船,问道:“你看这艘船会是什么人来到?”聂云伦定睛一看,好半晌才变色道:“天哪,这正是朝廷水师的大船,船头上的那个领头的人……是霍雄!”“是的,是他。”李萧城说完,抱起罗心,三人贴身藏在海边的岩石洞隙里,静观其变。 海上的来客果然是霍雄——必是不放心手下人的办事能力,赶来处理善后了。船上百来个汉子一齐上岸,在霍雄的率领下首先扑上岛中心,一具一具去察看死尸,逐一清点人数。蓦地,一个汉子叫道:“霍统领,你看前面那里,那个人不正是慕容南么?”——原来,慕容南拼着受伤的身体,在击倒罗心之后,自己也支持不住,走出一段路便即伤势加剧,挪身不得,就直直地躺在地上,眼见死亡一步步地走近。 霍雄走近慕容南身侧,阴阴一笑,恨声说道:“哈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合该让我亲自了结一番恩怨!”想起昔日蒙人逼迫种种,恶向胆边生,手起刀落,可怜慕容南一句话也说不出便当场身首异处。却在这时,但闻“轰”一声巨响,霍雄及其身边一干手下,就在这声巨响中全被一股力量抛向空中,一时间血肉横飞! 李萧儒、罗心、聂云伦远远地隐身于暗处,这情景瞧得明明白白。原来地底火药还有一部分昨晚没有爆发,却在这时候被蕴积的热度引爆,霍雄一干人首当其冲,假想若是李萧儒几人走近,这时哪有命在? 李萧儒亲眼得见霍雄惨死,一时意外,一时心安,喃喃地向天祷告道:“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亲手为你们报仇,但仇人已死在孩儿面前,您老人家二位当可瞑目了。”说完,想起双亲的慈颜,泪落不止。 仇人全部已死,归来岛上便无可停留,李萧儒定神凝思之后,让聂云伦留在岛上看顾罗心,自己则一头潜进海里,渐渐游近那艘大船。船上兵士已尽数登岛罹难,只剩下一众水手船夫,李萧儒制服为首的船长,轻轻松松就说服大家,将罗心和聂云伦接往船上,大船转向回航,不几日经黄河折道,行驶运河上,到北京城外的通州码头停泊下来。 李萧儒一行三人,从通州城转陆路,自海岛归来,心境又有了另一番感触。聂云伦最是焦急不过,恨不能脚上生风赶回京师报讯。因李萧儒仍是朝廷通缉犯,身份所限不便直接面见兵部尚书陈开泰,当即委托聂云伦,务必将夏光父子的阴谋诡计告知陈大人,为天下苍生求福。聂云伦自是点首应承,星夜攒程而行。 李萧儒则带着罗心前去与牛大磊、小翠、小月还有小天他们相见。自服用七叶紫仙草灵药已有数天,罗心的伤势已经转好。大家几经苦难,对眼下的相聚当然珍之异常。小月是平顺王爷府上的丫鬟,自小就蒙王爷收养,这时更是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随小姐。小天的伤势也早康复,这时一见罗心,直喜得娃娃脸上嘻嘻地笑。 大家听李萧儒说到霍雄与蒙古人狼狈为奸,后因失睦而内杠,双双死于非命之事,均各拍手叫好。牛大磊眨眨眼,一派的喜气洋洋,神秘地说道:“李兄弟,你知道我在最近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大事?”李萧儒笑道:“还能有什么大事?” 牛大磊拍拍手,立刻就有手下应诺一声,去暗房里拉出三个人来,却是霍雄的两个儿子霍在彬、霍在文,和以前在黑龙潭聚众为匪的田鹰! 李萧儒大感意外,道:“牛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想抓住这几个人可真不简单哪!” 牛大磊望望小翠,道:“那日我和翠姑娘在城外的酒店里用饭,田鹰这厮带着穴道受制的霍在彬两兄弟从面前路过,被我跟翠姑娘拦下了,田鹰人孤力单合该倒霉,不几下就已成擒——原来这个田鹰已经勾结了蒙古人,正准备拿霍雄的儿子向蒙古人邀功,以利挟制霍雄,想不到会被我们捞到好处。” 罗心不解地想道:“这霍在彬、霍在文当初是被夏光擒住的呀,怎么会到了田鹰手上?”又一想才恍然:“夏光和田鹰早是一伙的了,都是蒙古人的奸细,大明的卖国贼,自不免走在一起。”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忍不住又浮现起义父义母惨死的情景,不禁对田鹰怒目相向。 这时,李萧儒皱皱眉,向牛大磊说道:“牛大哥,小弟我要向你讨个人情,这霍家兄弟为人不算太恶,你就放了他们吧。”牛大磊愣了愣,道:“李兄弟,想必有原因吧?”李萧儒脸色一红,望向罗心,低声说道:“不瞒大家说,这个……当初霍小玉姑娘曾冒死救了我一命,临终之前要我看顾一下她的两位哥哥,我总不能食言而肥吧?”牛大磊哈哈大笑,一招手,手下人忙着为霍在彬、霍在文松绑,任他们离去。 李萧儒感慨不已,想起霍小玉,内心不无伤感。牛大磊向罗心道:“罗姑娘……哦不,该叫弟妹了,我的李兄弟是一个多情种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哪!”罗心羞红了脸,道:“牛大哥说笑了。”牛大磊想起前事,叹口气说:“想当初在上源村,我粗人粗气,曾上门提亲冒犯了弟妹,希望你不要见怪,唉,说到令义父义母之死,我终究难逃干系。”罗心黯然道:“牛大哥是一个爽直的人,这我知道。我义父母那是惨遭田鹰的暗害,又怎么能怪你?——啊,过阵子我该叫你姐夫了。”她偷眼瞥向一边的小翠,道:“牛大哥你与翠姐姐双双对对,这眉来眼去的,我会看不出?”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众人正在说话的当儿,客栈外有人来报,说京城第一名捕孙庆飞孙捕头来到,要见牛当家的。罗心第一个忍不住,冲出门外去,将孙庆飞迎进厅来。孙庆飞一见罗心,不禁又惊又喜地说:“义妹,原来你在这儿!”罗心道:“大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孙庆飞跟大家一一见过礼,手指田鹰道:“还不是为了这个杀人犯!唉,上次我被霍雄软禁起来,以致错过了刘元庄那一战,事后才被放出,几经打探,今天才知田鹰已被你们擒住,就只好上门讨人啦。”罗心眼望田鹰,恨恨地道:“大哥,这田鹰……怎么办?”孙庆飞正容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杀人偿命,天理昭然。”李萧儒和牛大磊自然没有二话。孙庆飞招呼门外的捕快手下,将田鹰上枷戴铐,因公事之故暂时不便抽身,约了他日相聚时间,告辞而去。 众人又免不了一番感叹,自此在这里暂时落脚下来。大约过了半月,京城里传出可喜的消息:夏旷添一家阴谋未逞,已尽皆伏诛,蒙古人兵败如山倒,而朱棣皇帝驾崩于回师途中,诏书传到京城,由皇太子朱高炽即位。新皇帝追及此次伏夏经过,已命聂云伦接见李萧儒,为李萧儒故父平反,撤去李萧儒的通缉犯身份。 李萧儒和罗心喜极而泣,当即买了香烛纸钱,分别在双方的父母坟前上香祷告,所有的恩怨情仇,便化于袅袅清风之中了。 平顺王爷府已收归罗心所有。新皇帝年号仁宗,亲切地接见了罗心,想为这个堂妹恢复郡主身份。罗心惨然道:“皇上英明,小妹一生多绊,过惯了清贫日子,只想生活于林泉之中,而爹爹已死,这郡主么,说来真是牵引愁怀,恕臣妹不能答应。”仁宗皇帝会意,不便相强,遂依了她。 阳寿三月,李萧儒携同罗心,在王府里徜徉。李萧儒想起往事,历历在目。罗心依在他身畔,道:“大哥,你在想什么?”李萧儒笑道:“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成亲。”罗心喜悦于怀,羞红了脸颊,低声说道:“一切全听大哥说了算,只是云妹妹那边要不要让她知道?”李萧儒叹口气,说:“不必了,她在杭州……但愿过的开心。” 过一会,罗心痴痴地凝望后花园中,以前立着那两方人形巨石、后来巨石被雷电击碎的地方,不由偏脸向李萧儒说道:“大哥,你相信宿命吗?譬如说——我的出生,以及以前的种种有关于那两尊怪石的传说?” 李萧儒笑道:“这里的事一了,咱们就回去泰山朴风庐吧,或许松云道长和我师傅会托梦儿告诉你这个答案呢!”两人正说着话,小天的娃娃脸从墙角探出,咧嘴一笑道:“师兄,回朴风庐呀,我也要去!” “不,你要先回杭州幽云山庄,孙锦云是你的亲姐姐,她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你们的先祖乃方孝儒贤士,以前老皇帝在世,我为你们方家留存香火不便使你们相认,现在新皇帝登基,该是你们合家团圆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