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卷一 ------------ 1 1 耻于盛,止于乱。 这是我幼年第一次上学堂时所学到的第一条家训。 彼时三叔神志尚清醒,大哥便请他来学堂执教。 三叔是个很俊美的人物,一双眼睛尤其出众。我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看到了思过崖下那些被阳光照射得格外夺目的精致冰凌。 但是三叔面无表情。 三叔很少笑,在我的记忆中,他总似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即便是在讲课的时候,也是如此。 “耻于盛,止于乱。这是我们冼家的第一条家训。”我记得那时三叔这么说着,目光掠过我们投到了学堂外,似乎在看那场相较于往年来说来得格外迟缓的新雪。 “耻于盛,止于乱。它的意思是说凡为我们冼家的人,要以生在盛世为耻,以生在乱世为幸。盛世避世,乱世则出,这就是我们冼家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那时我大概六七岁,只是夹在大我三四岁的堂兄们中间浑浑噩噩地呆坐着混时间,三叔所说的话中深意我一概不懂。但或许是个子小座位靠前,三叔收回远眺的目光,马上便发现缩成一团昏昏欲睡的我。 “冼寻道,你怕冷?” 三叔见我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站到我面前冷冷地问。 我从瞌睡状态中惊醒,一抬头即深深陷入三叔那双美丽的眼睛,于是发梦似地点点头。不料头未点完,青玉戒尺已经重重地敲了下来。我肩膀上挨了一下,疼得眼泪四溅,扁了嘴就想哭,但是三叔依然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那戒尺都令我胆寒,于是我强忍眼泪,拉开凳子哗啦一下跪在地下。 “三叔,我再也不敢了。”我哽咽着认错,免不了断断续续地抽噎。整个学堂里一片安静,三叔看着我跪着哭了很久,方说:“生性柔怯,贪图安乐,此生难成大器。”说完,也不叫我起来,径自踱开又讲课去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上学堂。 第一次上学堂就跪了整整一个上午。 中午三叔散了学堂,青绢来接我,见我跪在冰冷冷的地上,脸冻得煞白,小手冰凉,扶了两三次都扶不起来,眼泪一下滚了下来:“四子,四子,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怎么这么严厉?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知道她口中的“回去”便是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而非本家为我们安排的大通铺,于是我也哭了,道:“我不要回去,娘不要我了,爹说,若被本家赶回来,他也不让我进门。” 我说完,我们抱在一起哭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傻。爹爹固然如此说,可我们若连夜赶回去,向来视我若掌中珍宝的爹爹定然不会真的让我们跪在家门口。 爹爹只是想我成才。 而成才,放眼当今天下,唯有待在本家可以做到。 这是个烽烟四起、战火纷飞的年代。上位者只关心战争,百姓只关心生死,无人关心学问——除了我们冼家。 冼家崛起百年,出了不知多少良相贤臣,经营至如今,虽隐居山林,但依然暗中掌握着天下复杂诡谲的政局。爹爹巴巴地把我送来,也不过希望我能学得一身本领,待他逝世后我能在乱世中谋生。 我记得我和青绢——我娘的陪嫁侍女刚刚来到本家的时候,大哥曾经亲自接见我。当时大哥看看青绢,又看看一直拉着她的手的我,俯下身来轻声道:“寻道,你可知你为何来到这里?” 我看他和蔼,傻气地摇摇头。 大哥倒不嫌弃我,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来寻求学问,也是来寻求我们冼家的未来。你爹爹的爹爹奔走一生,只是为了寻求一个让冼家和天下苍生都得到安宁幸福的‘道’,可惜他至死都未成功。你若用心,便能完成他的遗愿。” 当时我怎么回答来着?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虽迷迷糊糊,可是却不傻,我反问大哥:“为何要把冼家和天下苍生分开来说?” 我记得大哥那时愣了一会儿,而后轻叹一声,站起来对着身边的人摇摇头,道:“他不愧是七叔的儿子。”说着,便让人带着我和青绢来到了大通铺。 大通铺,顾名思义,就是大家都睡在一间屋里。这个大家,即指本家从家族内部收集到的所有才智出众的孩子。我和青绢来得晚,只剩一张靠门的床。青绢见床铺冰冷,且位置走风,当即便对仆人说:“怎么能给我家少爷睡这样的地方?” 那仆人见青绢脸色不好,竟然端出一张比青绢更黑的黑脸:“到这里的哪家不是少爷?住不惯?住不惯就跟当家告状去好了!况且又不是你睡!当家的有令:所有少爷不许带仆,现今是看这孩子小,所以让你照顾几天,待孩子习惯了,你也要遣回去的!” 我家虽不是王侯之家,在本城也算望族。青绢身为我娘的陪嫁侍女,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她见这仆人嚣张,当即便一个巴掌打了下去,打得那仆人踉跄几步,退到屋外踩到晨霜摔了个仰八叉。那仆人一脸惊讶地望着青绢,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敢在本家动手。青绢也不含糊,马上便拉着我去找大哥。 大哥得到消息的时候,对前来通报的管家说:“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过去,冼家的孩子,冼家自有安排。外人敢在冼家动手,念在初犯,仅仅拉下去打十棍,如若再犯,定要重罚。” 于是,来到本家的第一天,青绢挨了此生第一顿打,而我,为了青绢,哭得吃不下饭,又挨了此生第一顿饿。 所以,那天青绢把我从学堂接回来,马上便抱着我伏在我的床铺上大哭—— “少爷,四子,我的四子,我们回去吧!这怎么是人待的地方!” 因我在家行四,我出生时青绢死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待我如亲子,直比我爹娘还要爱护我,一直亲昵地称我为“四子”。 我被她一声声“四子”逗弄得愈发心酸,哭得嗓子都哑了。不久我们的哭声惊动了在前厅伺候堂兄们吃饭的管事,管事找到管家,管家再找到我大哥,大哥很快便差人来将青绢给遣走了。 那天我跪得腿直打颤,又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真以为自己和本家犯冲,今后怕是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但事实是我没死在这里,却死在了别的地方。而我在那原本以为会很难挨的本家挨了十年,被放出去后,如若有人问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哪里度过,我还要说是在本家。 真的。其实适应以后,日子真算得上愉快。 那时本家就我们堂兄弟八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被管事们带着围着山庄跑圈。两圈过后吃早饭,早饭过后稍事休息便进学堂。我们要学的东西很多,女儿家的琴棋书画竟是一个不漏,另有机关策论和所有堂兄们都极为头疼的演算。 机关分为大机关和小机关。大机关即阵法,小机关包含一些防身工具的使用、制作。 策论也一样,分为策和论两部分。策即行军用兵之道,论即游说的技巧、平常子弟也会研习的典故,还有家训。这部分一直由三叔在教,很多年后提及如何用兵打仗,我还会回忆起三叔那双冷清而又夺目的眼睛,以及他所教给我们的第一课—— “战事如同政事,诡谲莫测,没有常理可依,我所能教给你们的,即是如何思考,竭尽你们的每一份才智。” “问:守城者三百众,攻城者三百众,攻城者只能从两条道路攻城,我若为守方,应如何布置兵力?” 彼时是我们第一次进行这样的战略模拟。三叔所模拟的情况极为简单,但各个堂兄无不想得到他的赞赏,所以俱绞尽脑汁,一时学堂寂静无声,只闻窗外雪花簌簌,偶尔有树枝被大雪压断的声音。 那时我虽比堂兄们年幼个三四岁,却也不敢偷懒,只在心中念念有词: 两条道路各分一百五十人,无论哪边遇到敌军,定是必死无疑。如此,倒不如把全军都布置在一条道路上,如遇到敌军,则拼死决战,如没有遇到敌军,则可知敌军走了另一条路。此时不如杀回去,反守为攻,亦有胜利的希望。 想到这里,长舒一口气,自觉想了个能出口的法子,正欲张口,突然又转念—— 若用此计,一场死战无可避免。于是苦思半晌,又得一计,即放弃出城,趁敌军为攻城而准备之时将我军三百人化整为零藏入人群,对外佯称弃城,待敌军自以为白捡一城麻痹大意之际,再将重要人物一一暗杀,演一场离间之计。 我自认此计绝妙,故得意洋洋。不久后堂兄们发言,果然也不过是我所想的第一条计。我愈加欣喜,撇过头去看窗外白梅,听得颇为心不在焉。三叔听完堂兄们发言,不置一词,最后问到了最小的我身上。 我心内一跳,扬眉将第二条计说给三叔听,三叔听罢,竟愣了一愣,其他堂兄们也都敬佩地看着我。正在我尾巴快要翘上天的时候—— 啪! 青玉戒尺又一次打到了我身上。 我被打懵了,只傻傻坐着。三叔又是一下打在我肩上,冷冷说:“跪下。” 那声音不大,我却为他的气势所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三叔……三叔……”我叫着他的名字,不知怎么,突然委屈得不行,眼泪一下冲了出来,“三叔,我哪里错了?” 那时我已熟悉本家,知道本家虽规矩繁多,但长辈们个个疼惜我们。所以虽然害怕,但还敢发问。 三叔用严苛的眼神上下看了我一遍,说:“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学堂时我说了什么?” “三叔说……我生性……柔怯……贪图……安乐……一生……一生难成大器。”我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没错,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间:我不服。 三叔道:“既然记得,为何不思悔改?此计若别人所出,我定赞赏,若由你所出,我就要责罚。你天性优柔多虑,倘生在别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既为冼家的人,这性子总有一天能害了你的命!” 当年三叔说得严厉,我却不以为然,甚至在心中暗自腹诽,怀疑他偏爱其他人,却独独厌恶我。 等到我明白三叔意思的时候,我已被自己逼到了绝路。 而三叔,三叔也已经疯了。 他也是被自己逼疯的。 但凡来到本家,又从本家出去的人,心里都有一场大雪。这场雪从被本家放出去开始酝酿,酝酿到不知哪一天就会下下来,然后把我们自己淹没,就像那年的大雪折断了无数树枝一样。 我们总会疯的。不是疯,就是惨死,这就是,冼家学堂诸多子弟的宿命。 ------------ 2 2 那年冬天的雪迟迟不来,来了,又留恋不去。大雪纷纷扬扬,忽疾忽缓,竟连下了好几天。 瑞雪初晴的时候,大哥身边的侍从被人请出了庄,管家询问了大哥的意思,傍晚时便把堂兄弟们集合起来,说要从中挑选一个贴身服侍大哥。堂兄们闻言,俱是喜不自禁。 在冼家,崇拜自己那一辈的大哥几乎已经成了传统。倒不是有什么外力强迫我们如此,恰恰相反,所有兄弟们对大哥的感情都是自发而真挚的。 因为大哥这个称呼只给冼家的当家,而当家们都是整个冼家最聪明的人,历代如此,从未例外。 大哥来的时候,所有兄长们都到齐了。大哥见我个头小,便把我抱在他膝上坐。其实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或许是冼家子弟都活不长的缘故,冼家的孩子心智成熟得极早,如大哥这种从小着专人培养教导的,十七八岁已能撑起一个家族。 “我听说你前些天挨了打?” 大哥见我坐在他怀里乖乖不动,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故颇为爱怜地低声问我。 我点点头,指着肩膀道:“三叔拿戒尺打我,打了两下,很疼。” “上了药么?” 大哥摸摸我的头。 “上了。” 我说完,大哥点点头,将目光投到兄长们身上。 “既然大家都上了学堂,我们也不用别的方法选人,我出一题,你们来答,我挑走那答得合我心意的人,这样可好?” 这方法极是公平。我们这些兄弟,因自幼聪慧过人,无一个不是对自己极有信心。大哥见兄长们个个点头,当下便道:“我听说外面出了一个碧云宫,门下弟子机关谋略武功无一不精,与我们冼家专攻一项大相径庭。我想问大家的是,门门学问皆研习和专门研习一门学问,究竟哪一个更好?” 冼家虽所授甚多,但其实都是为了一门学问:帝王之术。但听大哥的意思,想来那碧云宫竟要求门下弟子把我们日常所习的每门学问都学到专精!兄长们一听,皆尽摇头。云飞哥便说:“怎么可能门门专精。怕是门门学,门门都不精。若只比普通人强一点点,那么花费几年的时间和人力又有何用?” 兄长们点头,所说的也都是这个意思。独有课业最好的溪桥哥沉吟了半晌,方缓缓开口:“大哥既问哪一个好,我且反问大哥,何谓好?” “若说好即指适合我们冼家,那当然是专精一门好。冼家出闲相良臣,若有些需要武功才可完成的事情,大可交给武夫去做,若有些需要机关才可完成的事情,我不信冼家人选的主子,找不到通晓这方面的人。一个人是否有用,是否聪慧,固然要看他会多少本领,但同时也要看他是否会选择同伴,并竭尽手头所能用的每一分力量。那碧云宫对门下弟子做如此要求,其用意若是要超越冼家,压下我辈风头,不出十年必定失望。冼家人以聪慧博学闻名于世固然不假,但真正使冼家崛起百年而不陨落的,却是冼家人择人而侍的独到眼光。” 溪桥哥此言一出,兄长们虽然失望,却也心服口服。我抬头一看,见大哥也是微微一笑,眼露欣赏之色,正自发呆,大哥已把目光转回,问到了我身上—— “寻道,你怎么说?” 我见我竟也需要做答,当即愣了一愣,又见大家都看着我,马上一阵慌张,想了好久才说:“如诸位兄长所说,于冼家,自然是专精一门比较有利。但于天下——不,或者说于上位者来说,还是以全才的要求教化百姓才比较有利。” “哦?这话怎么说?”大哥好奇起来。 我道:“六叔教我们机关时曾说,造一把好剑,不仅需要一个好工匠,还需要一副好头脑。倘若有一天,人人各有专精,设计剑身者有专人,打造剑身者有专人,装饰剑鞘者有专人,那么打造一把剑便由一人转为三人。若一把剑尚如此,整个国家更是如此,人人不可或缺,于上位者来说,虽然可掌控者变多,但可顾忌者也变多,各个职业层层衔接,若有一个环节的人谋逆,恐怕整个行业都要瘫痪。” 我此言一出,整个厅堂一片寂静。我偷眼向大哥望去,只见大哥神情疏淡,似在思考什么东西。我汲取上次教训,再不敢胡乱说话,当下便从大哥膝盖上轻轻爬下来。 不久,大哥回过神来,看看我,又看看溪桥哥—— “我输了。” 溪桥哥淡淡地说着,对大哥行了一礼:“大哥选寻道吧。” 如此,我在大通铺仅住了几天,便从那里搬到了大哥房里。 做大哥的侍从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圈照旧要跑,课照旧要上,只是每次下了学堂,还要伺候大哥用饭漱洗。 我第一天搬过去的时候,因为睡不惯新床,夜间便辗转反侧。大哥听到声音,说:“来我床上睡吧。”我乖乖地爬起来跳到他床上,借着积雪反射的月光,看到他脸上有一丝温柔的笑意。 “快躺下来。”大哥帮我把被子掖好,然后伸手把我抱在怀里。“前些日子为何挨打?” “三叔说我不思悔改。”我闷闷地说:“他说话我都听不懂。” 大哥笑了笑,道:“他为何说你不思悔改?” 于是我把在学堂上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不料大哥听了,竟抱着我哈哈地笑起来。 “寻道,寻道,你可知三叔为什么这么生气?” 大哥的眼睛在映着青色雪光的卧房中尤其明亮。我摇摇头,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马上闪现出愉快的笑意:“我跟你说个故事。”大哥这么说着,亲亲我的额头,将故事慢慢道来—— “冼家从前有个孩子,因生得端丽无双,又聪慧无比,被整个本家视若珍宝。他第一天进学堂的时候,教他的先生因看他小小年纪便矜傲非常,便设了一题来考他,以打消他的傲气。” “那一题自然就是你三叔出给你们的那一题。先生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没什么见识,能出得什么好计!待到他的兄长们都答出你所思的第一条计时,他便可说:守城者如埋伏在正确的道理上,亦免不了一场死战;如埋伏在错误的道理上,不仅白白耽误了时间,最后攻城时又无所依怙,难免落于下风。故战场虽无常理,到底还是抢占先机为妙。” “先生想徐徐引出这一道理,或可让这矜傲的孩子心服口服。不料那孩子听完兄长们的回答,不待先生跳出来便说:伤敌一百自损三千也可算赢?所谓胜者,要活到最后留命享受胜利的果实才行。若我说,不如一开始就埋伏在城里,对外佯称弃城,趁敌人麻痹大意之时演一场离间计。” “那孩子如此作答,先生不防,一时竟被噎得无以为继,不觉大窘。从此以后那孩子美名更盛,性子自然也就更加矜傲了。” 大哥说到这里,顿了顿,忍着笑意道:“你可知我跟你说这个的用意?” 我想了想,道:“莫不是那孩子便是三叔?” 大哥终于笑出声来:“没错!想不到他也有今天,当年教他的先生若能活到现在,看到你不知多么快慰呢!” 我也闷在被子里笑出来。半晌,我问:“大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大哥无意识地抚着我的背,笑容慢慢消失:“当年的先生,便是我的爹爹。” “大哥的爹爹不在了?” “是。”大哥的声音低下来,响在耳边,弄得我耳朵有些痒。 我也学着大哥的模样伸手去拍大哥的背,因手短摸不到,便只拍在他的手臂上。如此拍了一阵,冰冷的空气突然钻到被子里来,冻得我一个哆嗦。大哥又笑了笑,撑起身来替我掖了一回被子,突然说:“下雪了。” 我翻个身,只看到纸窗被积雪映得透亮,在月下散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不久,大哥遮了我的眼睛,轻声道:“傻孩子,侧耳细听。” 我屏息静气,果然听到细小的簌簌声。我裹紧被子听了一回,见大哥还撑着身子望着紧闭的纸窗痴痴地发呆,便把他拉下来,小声道:“大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大哥被我拉得缩回被子里,倒不再急着一手抱住我。 “什么问题?”他说。 我不知如何措辞,考虑了很久方道:“我老说错话,你能跟先生们讲,让他们以后少让我说话吗?” 大哥又笑起来:“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不用怕说错。”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有些犹豫:“可三叔就不喜欢听我说话。” “三叔不是不喜欢听你说话,而是觉得你太像他,怕你重蹈覆辙,走上他的老路。”大哥伸手摸我的头。 我道:“三叔有什么老路?” 大哥又摸摸我:“小孩子不用知道。” “那大哥呢?大哥有一天也会因为怕我走上你的老路而打我吗?” 大哥笑起来,一把抱住我:“傻孩子,大哥没有什么‘老路’,你以后若有话,只管对大哥说就是了,大哥决不会责罚你的!” 如此一说,我也安心了。我抱住大哥,高兴地说:“大哥,大哥,你真好!我早就有个问题想问你了!” “是什么?”大哥对我眨眨眼。 我道:“你原来的侍从为什么要走?他走到哪里去了?大哥这么好,他去的地方比大哥身边还好吗?” 我一说完,大哥调皮的神色陡然僵在脸上。 我一缩肩膀,大哥马上苦笑了一声,把我揽紧:“没关系,大哥没有生气。”他说着,闭了眼睛:“大哥只是不愿在今天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还待在本家,这答案,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大哥说完,不再逗我说话。我缩在他怀里细细咀嚼他这番话,咀嚼着咀嚼着,也就被一片暖意烘着慢慢睡着了。 此后大哥还是常常在夜里逗我说话,不过那问题的答案,他却从来不曾提起。 其实也不用他来提及,大哥说得对:只要待在本家,我迟早会知道那是为什么。 ------------ 3 3 我得到那个答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情。 本家的春季就是一场场连绵不绝的山雨。雨不大,但缠缠绵绵,好像永远都不会下完。 早上的跑圈因为山路湿滑而被大哥换成晨读。我们依然要天不亮起床,然后在清新潮湿的空气中赶到学堂点蜡烛读书。 大哥常常来听我们晨读。今年冬末本家来了几个访客,大哥接待他们以后,似乎骤然忙碌了起来。我睡在他房内都极少见到他,更别说诸位兄长了。所以每次他来听,大家就读得格外用心,而我在朗朗读书声中就着摇弋的烛光端详他那张微带倦意的脸的时候,也就格外难以抑制内心升起的奇怪感情。 幸好大哥不是天天来,晨读也不用进行很久。一般来说,读完前天所学的文章,管事们就会叫我们去后堂吃饭。 吃完早饭,照理又是在学堂待一天。 有天我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发现大哥格外劳累,居然倒在床上睡着了,被子都没盖。见状,我把窗户关上,然后去厨房把饭菜端来叫醒他。 “大哥,起来吃饭。” 不知道上任侍从是不是和我一样,反正我那时自己都是个年幼的孩子,照顾自己尚勉强,照顾起别人来自然谈不上贴心,不粗心大意已是难得。 我把他叫醒,伺候他用饭洗漱,诸事完毕,他还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我见他眼睛半开半闭,和平时亲切稳重的模样相差甚远,不禁心思一动,起了捉弄的念头。 我伸手过去捏他鼻子,刚刚碰到他便被他挥手打开。我有些气馁,对着他上上下下研究了半天还未找出除了鼻子以外能够下手的地方。 想了很久,突然想到我离开家门之前,娘刚刚生了小弟,娘逗弄小弟的时候便爱把手放到他口里任他吮吸,于是我大乐,也将手放到大哥唇边。 大哥的嘴唇软软的,有些冰凉,我把手塞进去,似乎碰到了他的牙齿。我眉头一皱,突然想到小弟没有牙齿而大哥有,于是开始发愁,这要怎么继续? 我还没有想出答案大哥便醒了。 大哥不但醒了,还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大哥把我的手捉住,问我:“寻道,你在干什么?” 我见他脸色奇怪,有些惶惶:“大哥,我在逗你玩。可是没想到你有牙齿小弟没有。你不要生气。” 大哥一脸莫名:“什么小弟?” 于是我将娘逗弄小弟的事情说给大哥听,大哥听了,脸色总算缓下来:“寻道想家了吗?”大哥问我。 我点点头:“想。我能不能回去看看爹爹和娘?” 大哥苦笑一声:“这要待你学成才行。” “要多少年才算学成呢?”我问大哥。 这个问题很是简单,但是大哥却没有回答,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蹲在床边巴巴地等了半天,见大哥又开始出神,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把这个问题也归于“只要待在本家就总会弄明白”的行列之内。于是我也不打扰大哥,自己踱开去看书。 我看了一回书,见大哥闷不吭声地靠在床边,知他是在想正事,便用被子蒙着头自己睡了。 自从开春天气回暖后,我便搬回了自己的小床。虽然已经熟悉了这张新床,可我总觉得这床湿湿的冷冷的,不如大哥睡的床干燥温暖。大哥说待春天过了就好了,我信他,所以数着日子等夏至。 我睡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一些细小的声音惊醒。我坐起来一看,是大哥,大哥已经走到了门边。我不知他睡了没有,现在又是几更,忙问:“大哥,你要去哪儿?” 大哥折回来把我按回被子里,说:“天还未亮,你且睡,我出去一会儿马上便回。” 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又躺了下去。过了许久,又突然惊醒:不好!外面似乎在下雨,大哥没有拿伞!于是又爬起来给他送伞…… 结果门一开,一阵冷空气扑面而来,我彻底醒了:送什么伞呐!这不是还有长廊嘛!我摸摸脑袋,又折回来。 这次钻进被子,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在心里想,大哥三更半夜要出去干嘛? 外面雨声沥沥,更是搅得人一阵心烦。 后来我忍不住了,爬起来再一看,哈哈,大哥的披风还在椅子上,于是抱起来就到前厅去找大哥。 前厅果然有光。我悄悄摸进来,只想看看大哥在干嘛,不料刚冒了个脑袋,马上就有人说—— “晴苍,你身后似乎还有个小尾巴阿!” 我顺着这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陌生人被人搀着正要落座。 那人长得和三叔一样好看,不过神情却痞痞的,论仪态要比三叔差远了。 我见被人发现,怕大哥责怪,一时忘记了手里的披风,忙缩回头。 那人便隔了门帘大叫:“阿,尾巴缩回去了!” 我一阵懊恼,当下便听见里面大哥说—— “寻道,是不是你?还不快出来!” 我闷闷地走出来,不敢看大哥,只把披风递了过去,说:“我怕你着凉。” 大哥把东西接过去,叹了一声,道:“这也是命。”顿了顿,又道:“还不快跟你十七叔打招呼!” 我瞪大眼睛,还来不及问他“哪个是十七叔”,那把我揪出来的、该死的男子已经笑得喜气洋洋,眯着眼睛大叫起来:“这就是寻道?我是你十七叔呢!还不快叫叔?”未几,又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给我仔细瞧瞧!” 我看看大哥的脸色,见大哥似乎是同意的,于是一步一步挨过去。 那人伸手拉了我在怀里,一面抚摸我的脸一面说:“原来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说着,他带笑的脸上竟落下泪来! 我从未见过有人一边笑一边流泪,一时竟呆了。那人流了两行泪,似乎自己也觉诧异,于是快速伸手拭了,一把推开我对大哥说:“晴苍,我累了。以后再叙话,现在让人带我下去睡吧。” 大哥见他似乎要起身,忙抢上前来扶他:“我带你下去。屋子早备好了,就是你原来那间。” 说话间,几个管事也过来帮忙,眼看簇拥着那人走了。我跟了两步,想起那人看我的眼光,又想起那两行泪,不知怎么,竟没有再跟下去,只是转身回房去等大哥。 过了很久很久,大哥终于回来了。 我问大哥:“那人真是我十七叔么?” 大哥坐到我身边来,摸摸我的头:“是,他离开家有些年了,如今才回来。”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他为什么不早回来?” 大哥捏捏我鼓鼓的脸颊,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明日还要晨读,还不早些睡?”说着,竟把蜡烛吹了。 我钻到冰凉的被子里,见大哥还坐在我床边,便说:“大哥,你不睡?” 大哥道:“大哥等等再睡。” 我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大哥摇摇头:“你大了,大哥的床睡不下。你且睡,我守着你睡着也是一样的。” 既然大哥这么说,我便马上安下心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似乎也不再扰人心神,我挨着大哥的腿,很快便睡着了。 睡着前我迷迷糊糊地想到一句话:家训第二条,敬兄如敬父。 大哥果然就似爹爹一般啊!我感叹着,觉得此刻自己似乎也不那么想家了…… ========================================================= 第二天一早起来,真是噩梦! 晨读的时候,大哥命人搀着昨晚那人来学堂说:“以前教机关的八叔被人请走了,以后改由十七叔教。” 我见那人站一会儿都觉得吃力,却神采飞扬,一直对着我笑,当即头皮一阵发麻,转头就对云飞哥说:“云飞哥,十七叔好古怪。” 云飞哥看看我,又看看十七叔,诧异地道:“哪里古怪?”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你是想说好看吧?” 我忙摇头:“不是不是。论好看,还是三叔好看一些。三叔仪态端正。” 云飞哥大惊:“什么?你竟喜欢三叔?!那个冰美人……” 话音未落,三叔从他背后踱过来,冷冷地问:“冰什么?” 云飞哥回头一看,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先生,弟子已知错,以后决不再犯!” 三叔哼了一声,命人取来戒尺放在他面前道:“既然知错,自己去领罚。三个时辰,我会命人随时去查看。” 云飞哥捧了戒尺,回头悲苦地看了我一眼,咬牙往思过崖下那些冰凌未化的洞里去了。 彼时我已经吓傻,见三叔又把目光扫到我身上来,一惊,回过神来,忙往地上跪。结果慌慌张张膝盖磕到椅子上,顿时就是痛得一哼。见状,大哥在不远处尚不言语,那古怪的十七叔却是早就往这里走,现下见我要跪,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三哥,你还是这么个性子阿!” 那怪人一手拉着我,一手伸出去,看样子竟是要去搭三叔的肩! 我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忙在一边拼命捏他。 结果那人真把手放到了三叔肩上,三叔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瞥了我一眼,转头道:“你要护着这小子?” 那怪人握紧我的手笑笑:“是他的儿子嘛!” 三叔撇撇嘴,道:“自古慈母多败儿。” 那人听了扬扬眉毛:“家训第三条,视人幼如吾幼,爱护他也没什么不对嘛!” 三叔哼了一声,道:“那刚刚那个呢?” 怪人夸张地一叫,道:“莫非三哥叫我把那个也放了?”说完,不等三叔回答便拍拍我的肩:“听见没有?既如此,还不替你三叔去放人?” 我怕三叔反悔,拔脚就往思过崖跑。到了崖下,见云飞哥手捧戒尺举过头,动作做得有模有样,忙叫:“云飞哥!云飞哥你下来吧!三叔放咱们啦!” 云飞哥从洞里跳下来,将事情问清楚后,兴奋得一戒尺打在身边的山石上—— “终于来了个菩萨!咱们以后有救啦!” 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一声—— 咚! 完了……戒尺断了…… 我和云飞哥面面相觑,脸色发青,云飞哥更是咧着嘴,只差没当场哭出来…… ------------ 4 4 那日我和云飞哥捧着断掉的戒尺回去,自然还是免不了一顿罚。但是经此一事,我却大大改变了对十七叔的看法,并且和他陡然亲近起来。 十七叔是个奇怪的人,哪怕在怪人云集的冼家,他也算得上出了名的与众不同。 他上课不甚认真,比之旁征博引的三叔他们,几乎可说漫不经心。可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对逗我们说话倒是甚为积极。他几番逗弄,见堂兄们言行皆是规规矩矩、滴水不漏,慢慢地便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有一回他讲小机关,讲完后便让我们自行拆卸一遍。堂兄们皆埋头研究中个机变,唯独我手捧着那小物件发愣,傻傻看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下手。十七叔见了我这副样子,不但没有皱眉,反而露出喜色,悄悄地踱了过来,说:“寻道,我方才讲解的东西,你听懂了几分?” 我往日在家也常被人称赞聪慧过人,无奈本家所授学问高深,竟不是我努力便可应付自如的。眼见堂兄们皆比我出色,我本来便心内羞愧,现下听闻十七叔这样一问,顿时大窘,说话也结巴起来—— “十七叔,我、我……”我“我”了半天,硬是无法将一句“一分也没有听懂”说出口。本想着十七叔见了我这副模样定要生气,不料他竟然朗声大笑,一把将我提起来抱坐在身上。 彼时十七叔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他第一次回本家的那个夜晚所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以至无论何时我都觉得他虽行事乖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美人。此刻被他抱在膝上,我不由大惊,唯恐压坏了他,当下就扭着身体要下来。 但是十七叔牢牢地抱住我,并且说:“别怕,我不罚你。你如乖乖给我抱一回,和我说说话,我不但不罚你,待会儿还给你糕点吃。” 我从小听爹娘说坏人最喜欢用糕点哄诱小孩,现下听他如此说,马上心有不满,推开他护在腰上的手,气道:“我不是小孩子,三叔说凡冼家学堂子弟,将来都要辅佐明主图谋天下,定不可以无知稚子自居,否则祸及己身事小,连累一众部将事大。我课业虽不及诸位哥哥,但十七叔你也不可如此看不起我……”说着,想到近来听课颇为吃力,几位先生目光触及到我,必定微微皱眉,顿时不禁鼻头一酸,眼眶都红了。 因我突然大嚷,堂兄们全都侧目,十七叔开始也是一惊,只是他看着我愣了数秒后,竟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当即气恼至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上跳下来。因跳得太急,竟扭到脚跌了一跤! 云飞哥坐得近,见状,忙伸手来扶,我负气将他的手也一把推开,刚要逞强跑掉,身后十七叔已经捉住我的衣领,又将我抱回膝上。 这次我拧不过他,眼泪倒是不再掩饰,刷刷刷全流了出来。 “十七叔……”云飞哥几个见状不满,丢下手上的器物站起来。十七叔朝他们摆摆手,一面替我擦眼泪一面说:“真是个好哭的小鬼,我才说两句,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我见他毫不悔改,哭得越发心酸。他擦了两下见止不住,只好停了笑,道:“别哭别哭,十七叔又没有责怪嘲笑你的意思。你年纪小,听不懂先生们讲课也是自然,便是你三叔,当年还不是被他的先生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骗人!”我打断他,“大哥说三叔从小便智慧无双,第一天进学堂便叫先生下不来台!” “什么?晴苍竟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十七叔显出诧异的样子,复又坏笑,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你十七叔也是个打小便风流倜傥的人物?” “你臭美!”我戳戳他的手臂又趁机踢了他一脚,见占了便宜,慢慢地也就平静下来。 十七叔见几个堂兄们已无心向学,当下便让众人围坐一圈,他自己逗着大家说起话来。 他问了几个堂兄其它课业学得如何,堂兄们一一答了,十七叔便说:“我见你们这一辈还算勤奋,想来将来白玉盒中定然不差。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冼家从来不缺聪明人,你们又勤奋,我见了很高兴,也自认在你们面前,我用处不大。我课上所讲的那本书,你们下去多多研习便能参透,我只说一句嘱咐的话——”十七叔说着,总是嬉笑着的脸上竟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色,此时不但我惊讶,堂兄们也都十分惊讶! 只见十七叔顿了顿,继续说:“冼家以博学闻名,我也知你们自认在冼家学到的,都是世间最高深的学问。这点我不否认,但我要说,就算是这样,冼家仍有不足。这不足之处改了,对冼家不一定有好处,这不足之处若不改,对冼家却是大大不利,甚至说会在百年后为冼家招来灭族之祸也不为过。” 我自懂事以来,从未听过这样一番新奇的话!本家在所有冼家人心中是最神圣的存在,本家不倒,冼家必不会有大祸——我没有想到,一个普通的冼家人尚有这样的认知,身为本家最聪明的人之一的十七叔却反而怀疑起本家,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还算好,只愣了一会儿,云飞哥他们却是惊诧之极,且在惊诧之余,竟生出几分怒气来—— “十七叔,你说冼家将有大祸?敢问是什么不足竟会给堂堂冼家招来大祸?!” “既有不足,为何十七叔不说给大哥听,让大家协力更正?” 几个堂兄们围定十七叔,直嚷着要他解释清楚。十七叔见状,摇摇头,道:“我言尽于此。多说无意,一切都要你们自己想到才可以有所作为。” 他说完,对仍在傻傻思考的我眨眨眼,道:“寻道可愿陪我走走?” 我摇摇头,说:“待会还要上演算课……” “若我替你跟先生说情免你上课呢?” 那自然好。 我点点头,被十七叔牵着走出学堂。 彼时山雨初歇,空气湿润,学堂外树木上的繁花被绵绵春雨阵阵吹拨,已落得差不多。十七叔牵着我走了一阵,学堂内热烈的讨论声渐渐不见,只不知何处的山中偶尔远远传来一声清亮到近乎凄美的鸟啼。 我想,声音既能传这么远,必定是只大鸟……正发呆间,十七叔停下脚步,道:“寻道,我方才说冼家百年后必有大患,你却并不十分惊讶,这是何故?” 我已因时常有些傻话而多次受先生们侧目,是故十七叔这样一问,我十分不愿说实话,恐怕实话说出来会遭嘲笑,于是便道:“我也十分惊讶,只是还不及露在脸上,便被十七叔你给拉出来了……”话音未落,便听闻十七叔捏捏我的手叫我抬头。 我抬头一看,见十七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副凌厉的模样竟是从未见过,当下便有些忐忑,道:“十七叔,我只是觉得万物都有胜有衰,冼家也不例外罢了。这话我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你问我我便说给你听,可你千万别说给别人听,不然大家又要笑我!” “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十七叔抬头,望天叹了一声,道:“说出去别人也听不进……”叹完,低头定定地看了我一阵,又道:“你不愧是那个人的孩子。” 这话大有欣喜的意思,我见他高兴得突然,大为古怪,又有些惧意。但转念一想,十七叔不但当日在三叔面前对我多方袒护,又是少数几个听我说了心中所想也不会发笑或者神情怪异的人,当下还是生出一股亲近之感,鼓起勇气,道:“十七叔,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你说!”十七叔如大哥一般爽快。 我见了高兴,忙趁热打铁:“你方才说白玉盒中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几个词我从未听人提起过,方才十七叔说的时候,我早就好奇到无以复加! 十七叔被我这样一问,当下瞪大眼睛,十分诧异—— “你竟然不知道?”他不自觉地蹲下来—— “你睡你大哥房内,竟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么? 我看着十七叔,十七叔也看着我,当我们都确定彼此没有说谎时,我知道,我所好奇的、一直隐藏在本家,隐藏在大哥嘴里,几乎要随着潮湿的春季开始发霉的答案即将出现在我面前。 ------------ 5 5 这应该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但是置身其中,我却发现这一刻平淡无味,和我每天早上起来跑圈,习惯性仰望昏沉天空的那个瞬间并无区别——大概是因为答案本身实在出乎意料地普通的缘故吧! 我记得当时,十七叔是这么说的:“你大哥没有向你提及这件事情,真叫我奇怪。但是更叫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你来了本家这么久,竟没有靠自己把这事弄明白!寻道,可见你虽聪明,却不是继承冼家家业的那块料!你大哥从不对你说起,大概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你一辈子留在家中了!” 那时我虽已住惯本家,但对回家还是有一丝期望的。所以听闻十七叔这样说,我顿时紧张起来,道:“十七叔,你骗人,大哥说我学成了便能回家的!” 十七叔捏捏我的脸,笑了两声,道:“你大哥这么说?那是骗你的!但凡进了本家,哪有那么容易出去的!叔伯们如此费心将你们栽培出来,岂有随随便便将你们放回去孤老山林的道理?你们将来都是要为冼家竭忠尽智的!” 我有些沮丧,但又觉得十七叔说得有道理,便问:“要怎么竭忠尽智?” 十七叔闻言冷笑两声,拉着我到一方幽僻的凉亭坐定,便道:“也罢,无论是否放你出去,你迟早要知道这些事情,今日我便说给你听也无妨。”说完,便将大哥极力避免谈及的事情对我一一道来—— 原来冼家虽避世而居,却名声在外。各方势力无不遣人寻来,希望请得冼家子弟出山。因那些人手段出尽,当时的当家不胜其扰,便定下一条规矩:要请冼家人出世可以,但必须各家的主子亲自前来。冼家也不怠慢他们,将各弟子所学学问和能力高低详细纪录,收在一个白玉盒子内呈给人家挑选。来者无论挑中谁都可将对方请出来亲自考问。只一条,来者考较冼家子弟,冼家子弟自然也评估他们。若评估完毕,冼家子弟觉得此人不足为谋,自然也可以拒绝。此时来者定不能强求,也无权再挑选其它冼家子弟。 这条规矩既出,冼家人便算重回庙堂。因怕庙堂之争牵连整个家族,历代当家们又给挑选的过程和出山的弟子们设下重重限制:其一,凡下了山的子弟,在外不可以冼家人自居,也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人猜到其和冼家的关系;其二,来者考较冼家子弟,须隔着屏风,以免事情不成,冼家子弟日后下山被人认出来;其三,来者不可对任何人泄露冼家子弟的身份,且须在适当时期,娶冼家送来的女子为妻妾,冼家不要求来者厚待所出子嗣,但只一点,对方也绝不可防范冷落。 如此三条一出,百年来冼家几乎渗透了天下各方势力,却从未因哪一方落败而遭到牵连。由此可见,当初定规矩的人是如何地心思缜密,又有远见卓识。 十七叔说完,我大惑不解:“往日先生们常说下山下山,我虽不知道这许多规矩,但也明白我们学成了便要出仕的,大哥为什么不肯对我详说呢?” 十七叔敲敲我的头,道:“你以为辅佐那些个枭雄霸主是件容易的事情?!且不说我们冼家,就是一般谋士,要学的东西也多了去!” “审时度势、虑事周详、行事谨慎都且不谈,单说拿定了主意前去进谏,便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事情要说,但却不可不待时机一气说全,也不可说得难听叫自己人恼怒或是泄气,更不可露心虚或居功自傲之态遭上位者猜忌,你道这是轻易能做到的?!” “更何况我们冼家特殊,于各方势力内都有眼线。我们行事,不但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要避免损及自家人在其它势力中的地位利益,要不让己方的人觉察还有谁是我们冼家的人,又要充分利用当家传来的各方势力的消息统观大局,要避免让己方人觉察到自己另有消息管道,又要避开身边的眼线将己方的消息传回本家去,这其中,不知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稍有疏忽便是数条人命,你道人能说得轻松?” 说罢,他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青石圆桌边上的青苔,道:“你大哥不愿提及,也是情有可原。冼家每一代当家为了保存门下弟子,都是小心翼翼殚精竭虑。无奈情势太过复杂,无论如何谋划,每个从冼家学堂出去的人,仍是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过分思虑英年早逝,便是事成后因所知太多而被杀人灭口。也有被当家们勉强营救出来的,可是这些人手上都沾满了兄弟们的鲜血,昔日共同求学的情状还宛然在目,即便害死他们是不得已或不经意,面对着旧地,面对着和他们当年相仿的新人,又怎么安得了心,怎么睡得着?!” 十七叔说着,渐渐露出苦笑:“我记得当年,我的十七叔曾说,凡活着回到本家的,不出几年定会被自己逼疯。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却觉得时光漫长,清醒地熬上几年怕也难以做到。尤其是深夜,每每雨打芭蕉,便误以为是旧人寻来……” 我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悄悄抠着石凳上的青苔一边想象那副情状,一时只觉得那些青苔上白露泠泠,于幽寒外别有一番冷森的鬼气,和十七叔说的故事一样,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七叔说到一半,大概是注意到我面露怯色,将话题猛然收住,挑眉笑道:“怎么,吓到你了?” 我忙摇头,道:“十七叔,你和三叔都是下过山的吗?” 十七叔笑笑,说了声是。 我马上忧虑,道:“既如此,你们也会疯掉吗?” 十七叔闻言大笑,笑毕摸摸我的头,表情一下子柔和下来,道:“你放心,我们会等你懂事后才会疯掉。” 我因他那和蔼的神情想起爹爹和大哥,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我问:“十七叔,你不能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不疯掉么?” 十七叔想了想,反问我:“你喜欢你云飞哥吗?” 我点点头。 十七叔又道:“那如果有一天,你做错了事,害你云飞哥挨打呢?” 我老老实实说:“那我会去道歉。” “如果不止是挨打,还饿肚子呢?” “我会把我的饭给他。” “如果不止是饿肚子,你大哥还要将他赶出去呢?” 我仔细想想那副情状,顿时觉得眼中的水汽更加重了。 “我会去求大哥的!”我说,“如果大哥不同意,我就跟云飞哥一起走。” 话虽如此,不过想到有天见不到大哥,我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眼泪越发难以压抑。 “如果你大哥执意要赶你云飞哥走,你云飞哥因着身上的伤死掉了呢?” “不要!”我嚷着,眼泪突然一下冲出来,“云飞哥才不会死!我会请大夫的!大哥也不会不管我们的!我也不会犯那么大的错惹大哥生气的!” 十七叔见状叹口气,摊开手:“如果你偏偏犯了那样的错误呢?” 我哭着跳下石凳来打他,再也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了! 十七叔趁势抱住我,说:“现在你知道了?我是无法忘记过去的……” 他那样一说,我便哭得更凶了。或许是想到这个人也害自己的兄弟挨打挨饿还被赶出家门孤零零死掉的缘故,我的心酸得厉害。 他心里一定很痛,可是他却从来不哭……一想到这里,我抱紧我的十七叔,哭得越发伤心了。 “别哭啊……”十七叔也伸手抱紧我,道:“你放心,你以后大概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你会待在你大哥身边,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 他说着,亲了亲我的头发。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十七叔身上也有着淡淡的香味,和总是心事重重的三叔一样。 现今再来回想那淡淡的香味,我忍不住感慨:那是怎样的香味阿!它萦绕着三叔、十七叔和其它所有侥幸回到本家养伤的长辈,就好像连绵凄雨终日阴郁地统治着这片本该是春光灿烂的山谷一样。幼年傻傻的,只觉得那就是愁绪的味道,如今想来,竟是最正确不过了!当我长大,当我也离开本家的时候,我的十七叔已经疯了——他不认识我,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只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好像永远在等待着什么人从黑暗中走来,又或者好像这样才能安心似的。 我离开本家的时候曾去看过他。我伸手抱住他,就像这个下午抱住他那样,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抱我。他身上的香味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胜衰老的人那种无论如何精心照顾也避免不了的腐朽味道…… ------------ 6 6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本家,怀疑我的命运。 十七叔说,我是不会离开本家的。这话果然没有说错。 时间距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不再傻傻的,堂兄们也早已褪尽属于孩童们的最后一丝顽皮。我们学会了本家想要传授给我们的一切,并且由智慧生出了几许从容。堂兄们陆续离开本家,情况就像当年十七叔说的那样。眼看着本家日益冷清,我对那些轻车简从悄悄上山的华服权贵们也生出了几许怨恨。现在唯一使我至今尚未绝望的事情,便是云飞哥还没有离开。 那时云飞哥已经拒绝了好几拨人。因他所获评价甚高,他便常常被人挑中。每次大哥遣我去请他,我都要拉着他的手在后堂悄悄叮嘱一番。我对他说:“云飞哥,你千万不要答应!那家伙谈吐虽然不错,但是却额上流油斜眼歪眉厚唇暴牙更兼身形矮小膘肉环腰,形容极度猥亵,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人品低劣也就罢了,万一气量狭小,云飞哥,你跟了他可怎么办啊!”云飞哥恨我把他说得似挑选夫婿的闺阁女子,闻言额上青筋直跳,揪住我的衣领便是一顿打,但是打完后,却也没有答应对方就是了。 如此几番劝诫下来,我私下说给云飞哥的话竟不知怎么给大哥知道了,大哥敲了敲我的头,说:“下次再捣乱,我把你云飞哥悄悄送走,不让你知道!” 我虽心道下次不敢了,却还是不服,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家一定要走?云飞哥如果看不上那些人,一辈子待在山上不是更好吗?这样我们大家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大哥听了微微一愣,随后叹了一声,抚摸着我的头发,道:“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见我不高兴,又摇头道:“这种事情,便如做买卖一样,要么不开始,要么就努力将手边货物都销出去。只有尽可能地积累更多资本,才能保证将来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只是眼看着大家渐渐离散,以后天各一方,再难欢聚,不禁心下惆怅。 大哥见我神情黯淡,也没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背便离开了。 但我知道他也未必好过。 他平日对我们这些人爱护非常,当年那么忙碌,也要早早爬起来,听我们念了书再去做事。如今本家渐渐空了,我不信他不感慨,不心酸…… 前日还有仆从跟我说,看见当家夕阳时分在学堂外徘徊,那个时段,正是以往我们下学的时候。往日每到这时候,各个堂兄无不兴奋,大家说着笑着,或嚷累嚷饿,或讨论课业,或议论先生,乱纷纷的声音能传到老远的地方,便是远远地歇在山坳里的那些老鸦,也常常被我们惊动,发一两声叫唤来抗议。如今学堂盛况不再,我不知道大哥看着那如血残阳照在学堂红漆斑驳的老旧窗棂上心中是何滋味,只知道无论他内心如何难过,他从不向我述说。 大哥是个喜欢把软弱心事放在心里的人。他一味地照拂着别人,虽是我们同辈,但所思所为,无不像一个爱护我们的智慧长辈。 他有时让我心疼。 但有时,也让我不解,乃至微微怨恨。 就像他虽疼爱我们,送溪桥哥他们下山,却从不留恋。他筹划他们下山后的种种事宜可以废寝忘食,但送行时却从不流泪,不但不让我们出面相送,且便是他自己,每次也是送出家门便立刻返回。 越靠近大哥,我便越敬爱大哥,可是越敬爱他,我便越理不清那些跟随敬爱出现的怨恨到底是为何。 这些年来,我照顾大哥的起居越发得心应手,大哥见我机灵,慢慢便叫我替他分担一些琐事。我跟着管事们出去采买过东西,替管家收过租,替本家拜访过几个遇到麻烦的分家,更替大哥核对过帐目……从这些零散的琐事中,我也慢慢窥探出大哥所背负的,是怎样一个庞大的家族!过去我只知道冼家满门贵人,无论所居何处,姓冼的无一不是当地望族。当我慢慢体会到这些荣耀、这些财富皆是出自本家众人——尤其是历代大哥和学堂子弟们——的苦心经营的时候,我竟生出一种幻觉,觉得整个家族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像一头可怕的巨兽,在漫长的时光中拥有了自我意识,它自阴影中慢慢浮现,可竟没一个人发现!它无声地吞噬着历代大哥和学堂子弟们鲜活的生命,可是这些人的后代依然前赴后继,满足它逐渐膨胀的欲望…… 当我第一次生出这幻象的时候,我满心惶惑,我瞒着大哥,悄悄去看十七叔。 十七叔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没清醒几年便陷入自己的世界。他第一次陷进去的时候,只陷了十几天。那时我已经九岁,身体快速成长,脑子里总是飘来飘去的云雾也逐渐散开。我热爱这种变化,并且常常觉得一切都很奇妙:在那个时候,有很多事情昨天还是一副模样,第二天马上就换了面目,变得更加清晰。十七叔疯病发作的前一天还称赞我,说我以往天资虽好,无奈常年跟着一群天资同样难得的兄长们,被比得辛苦,心里也自卑。如今学问积累到一定程度,神思大进,可算是“混沌初开”了。我被他赞得高兴,还破天荒仿着不懂事时的旧例亲了他一下。哪知第二日他如被抽了魂一般,连我都不认得。我抱着他大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大哥拉也拉不开。后来大哥拿我没法,只好由着我睡在十七叔房里。如此,十七叔疯了几日,我便抱着他睡了几日。后来十七叔醒了,听说我如此,竟没有高兴,反而搂着我苦笑,说:寻道,你这叫我怎么放心呢? 十七叔说谎,他说不放心,最后还是慢慢地丢下我,走到了那一步。他发病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竟是再没有清醒过。我抱着他睡了两年,照顾了两年,哭了两年,后来大哥说送到别处去对他有好处,我才放开他,重新睡到大哥房里来。 我时常去看他,每次看了回来,眼睛都是肿的。他虽只和我相处了几年,但这几年中,所有长辈无不是如三叔那般心事重重冷淡自持,便是疼爱,也疼爱得不留痕迹,只有他,笑我抱我亲我爱我都是毫不掩饰的。他让当年傻乎乎不懂事的我安心,让我知道,不用揣摸,不用猜测,无论何时伸出手,都能获得来自长辈的关爱! 这心思大哥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我每次看了十七叔回来都会黯然神伤,大哥却从来不阻止。我原也不在意,但是有一回,我从十七叔那里回来,晚上不知做了什么梦,竟止不住地流泪。大哥被我吵醒,见我这样,跳下床抱住我,说:“寻道,你别这样!是大哥没用!”他说了几十遍我才从梦里清醒过来,我体会着他的心情,竟忍不住心痛起来!大哥从不爱提和白玉盒子有关的事情,想来大哥心里,也是不愿子弟们下山的。我听说大哥进学堂时,十七叔还没有走。大哥和十七叔关系极好,不知十七叔后来下山,大哥是如何地不舍;十七叔离开不过几年,再次归家,一身是伤,不知大哥见了,私下又是如何地难过!我竟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心痛十七叔的命运,作为当家的大哥见了,该如何自处呢?! 从此我开始瞒着大哥去看十七叔。 疯了的人疯了,醒着的人还要生活。 我带着惶惑去看十七叔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我问他:“当年你说本家有个致命的不足之处,让我自己琢磨了这么久,总该告诉我了吧?” 他缩在床角,目光呆呆的,早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我又说:“我明白,冼家为了屹立不倒,把触角延伸得太远,以至于如今已经不能抽身了。可是,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想到十七叔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我叹了一口气,心里的惶惑慢慢转为无可名状的感伤。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关于“十七叔这次或许就会清醒过来”的幻想,并且开始明白:如果我想知道未来的路该怎样进行下去,我只有问我自己。 可我在大哥身边待了这许多年,除了越来越迷惑,并没有获得更多。 所以,当某天大哥遣人来请我,说是外面有人挑中了我那只白玉盒的时候,我不但惊讶,而且于惊讶中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 7 7 冼家的规矩是这样的,当家出面接待来者,寒暄几句,然后把那一代所有学堂子弟的盒子都捧出来供来者挑选。所有的意思是说:即便有哪个弟子早已下山,他的盒子也还是要照例捧出来的。那只盒子如果被来者挑中,当家便会摇摇头,说:这人因为违反家规,被罚至少十年不能下山,或者说这人前年染了风寒,不幸病逝,先生来晚了!如此找尽理由,务必要在不引人疑心的情况下打消来者的念头。 在这样的规矩下,我的盒子被人挑中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早就说过,我虽不笨,无奈来本家时实在太小,所学的东西又太过高深,先生们从不因此放低对我的要求,所以我早期的课业成绩,夹在一群优秀的堂兄们中间,简直是惨不忍睹!十七叔当年说我必定是要留在本家的,一来是看出大哥他们似乎特别疼惜我,恐怕到时候不忍我离开,二来便是因为我的盒子实在难以拿出手,说是冼家学堂这几年的耻辱也不为过……当然,过了这许多年,对于这个事实我也慢慢看开,不似以前那般羞愧难当,不过这样的盒子也有人挑中,这还真是一件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奇事! 我随着仆从来到前堂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云飞哥给拦住。云飞哥先是将我取笑了一番,然后说:“走,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哪个笨蛋竟然挑中了你的盒子!”我们携手来到前堂,在屏风后坐了,大哥便坐在既能看到我们又能看来者的雕花长椅上,说:“那孩子来了,大人若要考校他,便可以开始了。” 我闻言心下紧张,忍不住握住云飞哥的手,云飞哥低低一笑,也反手握住我。 然后便听那人开口── “你长得漂亮吗?” 啊? 我和云飞哥同时一愣,看向大哥时,见大哥也是神情怪异。大哥轻轻咳了一声,道:“抱歉,那孩子竟没有听清,烦请大人再问一遍。” 来者从善如流,把那问题又问了一遍:“我想知道,你长得漂亮吗?” 他问得流畅,云飞哥却是怒不可遏,当即从椅子里跳起来怒道:“你以为你是来干什么的,又是在什么地方?!这也是配用来考校我们冼家人的问题?!” “小飞,住嘴!”大哥喝止云飞哥,可看向来者的时候,神色似乎也不大好看:“抱歉,大人,如果您是抱着戏弄那孩子的心情,便恕冼家不能再接待您了。” “刚刚那只恼怒的刺猬就是我看中的那人?”来者无视大哥不善的脸色,问。 大哥道:“不是,那孩子──” 大哥话还未完,我便自惊讶中恢复过来,道:“请问在大人心目中,怎样才可算漂亮?” 云飞哥握了握我的手,生气地说:“你不必回答这样的问题!” 来者笑了笑,不理睬他,径自道:“你若长得有你大哥这样的一半,便可称作漂亮了。” “你不要太过分!”云飞哥闻言怒道,看那架势,若不是还顾及家规,当下便要冲出去痛殴来者一顿了!这话我也不太受用,当即便沈下脸来,道:“请大人收回此言,我大哥是冼家的当家,冼家上下都对他敬爱有加,大人如果继续用这种口气谈及我大哥,冼家便真的不再欢迎大人了。” 这话可称不上客气,可来者竟也不恼怒,反而笑起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诚心赞美你大哥的美貌,怎么你们竟如此反应?好好好,你们不爱听我赞美,我便换一套便是!”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敢问先生,家国天下,何为重,何为轻?” 他声调低沈,看样子竟似认真了起来。可这题也未免出得太常规了!我闻言只觉得没劲,便干巴巴地道:“自然是天下最大,国次之,家最次。” 说完,习惯性地看向大哥,见大哥眉头微皱,心下一紧,暗道:不好,看来要糟糕! 果然,我话音未落,那人又笑起来,这次笑中还带了几分猖狂,道:“这话我倒要反驳了!天下皆知,檀州月余前易主,正是因为主幼国疑,檀国君的叔父定安侯趁势作乱。如今国家易主百姓惶惑,檀国四邻见势蠢蠢欲动,都有觊觎之意,天下纷乱之势初显。仔细思量,这一切都起自家祸,可见所谓的‘最次’之家,有时竟能左右天下大势,这恐怕是先生这类学究所没有想到的吧?!” 檀国定安侯窃国一事,我是知道的。早在事情尚未发生前,便有消息传回本家。我记得当时大哥还说,恐怕檀国君根基未稳,弹压不住。后来事情果然如大哥所料,定安侯起事后,檀国君连起兵镇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杀害在内宫中,想来那定安侯也是策划已久,所以弒君这等大事才做得如此轻而易举。 我是同情那位檀国君的,听说那人还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而已。所以听闻来者说到这件事情,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疏忽了。那位大人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听说他聪明机敏且温和仁厚,比他那位暴虐嗜杀好大喜功的叔父强太多了。我私下常说,那位大人,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代明主,可叹世事弄人。如今对答,竟半点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来,也是奇怪。” “倒没什么奇怪的,成王败寇,先生私下虽同情,说起正事,到底还是看不起这样一个失败之人的!” 那人这么说着,口气轻率。 我有些不悦,道:“那位大人如果活着,成败之数还未可知呢!” “哦?这又怎么说?”来者似乎很惊讶我的反应,并且生出了一丝好奇。 我原是不喜他谈及别人时的轻忽之态,便如此说说而已,此刻被问及具体事宜,瞬间有些措手不及。因不愿示弱,便道:“如果那位大人活着,且看得上冼家,哪怕他一无所有,我也愿意为他谋划天下。” “哈!这倒有趣!先生所说可是真心话?”来者大笑着,似乎非常高兴。我听到他向屏风走来的脚步声,不由下意识把正在专注倾听的云飞哥推入内堂。 果然,我刚把云飞哥推进去,那冒失的来客已经快速绕过屏风,三步两步来到我面前── “啊,你果然很漂亮!” 他说着,伸出手来就要摸我的脸。我慌张打开他的手看向大哥,发现大哥似乎被他用什么手法给定在了座位上,此刻正双目喷火,愤怒非常,不由更加慌乱,不知是该随着云飞哥退入内堂还是该上前去看看大哥到底怎样了。 那人──还只是个少年呢──看我手足无措,当下便又是一阵大笑,道:“原来只是个小孩子嘛!你别慌张,我只是使了一点迷香,不一会儿就散的!你且别跑,好好和我说说话。” 他这么说,我才略略定下神来。我看看大哥,见大哥对我做了个眼色,心下了悟,当即便道:“你不守规矩,我不跟你说话。你若要说话,须得重新退到外面去才行!” 那人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女子,还怕我看不成!我不喜欢隔着屏风和人说话。你别害怕,我没恶意的,你看我模样便可知道我是好人了呀!” 我看看那人,眉似新月,目似点星,果然是难得的一副好相貌,便是女子也自叹弗如。以这副惹人喜爱的相貌,恐怕他这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当做恶人吧!我想到这里,不禁笑出来,点头道:“你将大哥身上的*解了,我便和你说话。” “一言为定!”那少年闻言大喜,走到大哥身边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只左手一挥便解了*。 大哥恢复自由,脸色铁青,当即便唤来仆从,叫绑了来者,冷冷道:“檀国君,你也恁大胆了点!” 此话一出,我大吃一惊:“此人便是檀国君?檀国君不是死了吗?” 大哥闻言看了我一眼,我看他脸色,竟是十几年来少见的难看,当即便不敢再插话,只默默站在一边。 那檀国君见仆从来绑他,也不躲避,只站着让人绑。待绑好了,他忽然冲我一笑,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可是为了你才乖乖受绑的,告诉我名字也不为过吧?” 我偷眼去看大哥,见大哥脸色更臭,当即便闭紧嘴巴,又悄悄给那个不懂看人眼色的家伙打手势。 那檀国君见了我的手势,更乐,转头对大哥说:“你看,他愿意跟着我。” 大哥哼了一声,道:“死人何用人跟?你偷偷上山,怕是没人知道吧?” 听见这话,那檀国君知道厉害,终于变了脸色。 不是我说,我大哥个性温和,难得发火,可一旦发起火来,那模样还是很可怕的。 檀国君见我大哥满面怒容,杀气腾腾,脸色一沈,道:“你既知我就是檀国君,莫非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大哥嗤笑,道:“怎么不敢?第一,你是不是檀国君,眼下还未可知。一个没有国土的君王,怎能算是君王呢?第二,你现在无权无势,我便杀了你,你也对我没法!第三,你甩开随从偷偷上山,私下也没向任何人告知行程,我若悄悄将你献给你叔父,于冼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何乐而不为?” 檀国君闻言,脸色愈加阴沈。我见他嘴唇抿得死紧,未必不是心中害怕,当下心内怜悯,悄悄去拉大哥的衣服。 大哥被我一拉,看了我一眼,转头道:“我原是有心结交,不料你竟如此戏弄于我。你既不尊重冼家,冼家也不再欢迎你,你下山去吧!” 檀国君闻言,也不发话,只看了我一眼。 大哥见了冷笑,道:“不必看了,冼家既不欢迎你,他自然也是不会跟你走的!”说着,又唤了几个机灵的仆从来专程“请”他下山。 那檀国君被仆从们再三催促,仍是不动,只恨恨看着大哥。我怕他固执起来,惹怒大哥,正要劝说,忽然听他恨声道:“我若愿意道歉呢?” “什么?”我和大哥都是一愣。 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转头对大哥说:“我如果愿意向你道歉呢?我想要他,如果你单因恼我对你用药而阻拦他跟着我,我愿意向你道歉。” 此话一出,我自是大为惊讶,看向大哥,发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哥看看我,又看看那檀国君,突然道:“你可知你选中的是最末的盒子?” 盒子摆放的顺序,便是个人课业成绩的高低。 那檀国君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就要他。” 大哥又将那家伙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他不是开玩笑,当即也忍不住发起愣来。最后,大哥说:“待我再问问他的意思。”说着,便叫人捧上些瓜果来待客,他自己携了我的手转到后堂去了。 ------------ 8 8 我们双双步入后堂,看到云飞哥满脸不高兴的神色。云飞哥说:“大哥,你真的考虑让寻道跟他下山?” 大哥笑了笑,道:“怎么可能!我不过是看他固执,思量着找个好理由拒绝罢了。” 云飞哥闻言脸色稍缓,道:“你方才就该装作勃然大怒的模样赶他下山,不然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情来!” 大哥道:“方才那样已有七分是做戏,我担心戏做过了头,引人怀疑可就麻烦了。”说着,又将目光转到我身上,责备道:“寻道方才许诺的时候也太冒失了,下次不可这样!” 我眨眨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云飞哥,好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答应那檀国君的!于是不禁疑惑道:“那人如何不好,怎么你们都不愿辅佐他?” 云飞哥闻言挑了挑眉毛:“莫非寻道喜欢上他了?” 我瞪他一眼。大哥看着我俩,笑叹了一声,抬手敲了敲我的头,道:“这其中的原因你竟想不透,可见你平日跟在我身边,都是心不在焉!” 大哥敲得颇重,和从前薄责时敲得大不一样。我挨了一下,眼泪汪汪,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家训第一条:耻于盛,止于乱。世道越乱,冼家越受尊敬,想要动摇冼家的地位就越发艰难。那檀国君如果夺回王位,经营个几年,檀国国泰民安,指不定就会把目光投到冼家身上来,嫌这邻居碍眼了。 毕竟本家是位于檀国境内的,这块土地,是越动乱越对冼家有利。 一想透这个,我不禁叹了口气。我对大哥说:“大哥,那人只不过是个少年而已,我们把他赶出去,他该求助谁呢?” 大哥道:“岐国王后是他父王的亲妹,听说早年也颇疼爱他的。岐国君近年来年老力衰,格外倚重素来有贤德美名的王后,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生命安全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岐国太子近来正结集兵马,想要趁乱攻打檀国。他到岐国,势必会被太子利用,恐怕是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可过了!况且他那样骄傲,即便到了冼家,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丝毫低头求助的意思,来日在那太子手下,如何能和他们相处得好呢?” 大哥和云飞哥同时看向我:“那你的意思是?” “不如我和那人下山,我挑拨他和岐国太子的关系,再助他夺回王位。如此一来檀国和岐国还是会交战,只是檀国主帅换了个人而已。” 这样不但他不必寄人篱下,我们冼家也能更好地控制战局了。 “这样不好。”大哥听完摇摇头:“不费这些功夫,冼家一样有办法控制战局。况且本家如今就剩你和云飞二人,按照惯例,我该从你们中挑一人留在本家协助我的。我培养了你几年,如今好不容易上手,你便要下山,那我岂不是还要在同一件事情上面花费时间?” 大哥说的也有道理…… 我低下头,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叹出声来。 但是大哥居然叹了一声。 我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大哥正定定地看着我:“寻道,你想和那人下山?”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率地点头。“我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离去。” 云飞哥闻言哼了一声。我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大哥的,觉得两人脸上都看不出喜怒,不禁有些忐忑,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那人虽然轻率,但是却十分机智。我替大哥整理传回本家的消息时,就曾经注意过他。他本性很好,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明君。冼家要的,不过是上位者无暇顾及我们罢了,日后他登上王位,我还是会怂恿他和岐国交战的,可是我相信,如果是他的话,即使是交战,他也会尽量减少普通百姓的痛苦的……” 我说着说着,因觉得底气不足,所以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说完,却还是忍不住紧紧盯着大哥。 大哥垂下长长的睫毛,思量了半晌,才叹了一声,道:“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本家来时所说的话吗?你问我,为什么我要把冼家和天下苍生分开来说。这其中道理,你现在必定是明白了,可你竟还想尝试……”他摇摇头,道:“我若不让你尝试一番,你是必定不会死心的了!既然如此,你就和那人下山去吧。” 我闻言大喜,当下就要跑到外面去,不料衣领一紧,被云飞哥给拉住—— “这么高兴,嗯?”云飞哥挑眉看着我,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想到平日自己极力阻碍他下山,不料今日居然抢在了他前面,不禁有些心虚,道:“云飞哥,对不起……”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若不高兴,就罚我好了……”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可别罚太重啊,我都要下山了……” 云飞哥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他越看越心虚,不禁急了:“你到底要怎样才不生气?” 云飞哥把我拨到大哥身边去,道:“大哥既然同意你下山,我也不阻止。只是我和那家伙,还有话要说,你和大哥先进去准备准备吧!”说着,他摔下我们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我看他似乎从刚刚就对“和那家伙过两招”这个念头兴致勃勃,不禁嘴角抽搐。我问大哥:“这样真的可以吗?那人可是檀国君啊!” 大哥笑着回答:“既然那位大人身为檀国君仍然颇具少年天性,想必也不会在意云飞的冒犯吧!”顿了顿,他又道:“或许他会喜欢也说不定。云飞拳脚一般,可用药却称得上顶尖,他俩切磋一番,最后惺惺相惜也未可知呢?” …… 既然大哥这么说,我……我也只好乖乖地跟着他去准备下山了…… 只是我突然想到:能扛起庞大冼家的大哥,或许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宽柔温和…… ------------ 9 9 我跟着大哥来到书房,大哥让我把关于檀国的消息都找出来,然后一个人抱着厚厚的卷宗陷入沉思。不一时,云飞哥进来了,大哥看到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比试过了?” 云飞哥笑眯眯地点头。 大哥问:“赢了?” 云飞哥得意地道:“我已经派人把他抬到东厢房去了。” 大哥闻言满意地一笑,看得我冷汗直流。 “我预备动用溪桥的人脉,”笑完后,大哥抚着卷宗开始谈论正题,“这檀国君运气很好,出事的时候他翘课在外,定安侯发现自己捆住的只是个小小替身的时候,他已经在百里开外了。定安侯派了人秘密沿路搜查,但他始终走在那些人前面,如果我们能把时间控制好,我们就能赶在定安侯派来的人到达潼城前把他们送出关去。” “就算无法赶在定安侯的人到达潼城之前,也要赶在岐国太子完成备战之前,”云飞哥补充道:“那家伙对于开战可是积极得很呢!这个月上旬送来的消息几乎都是和他有关的,眼下又过了十天,不知道他又争取到了多少兵马!” “岐国王后似乎没什么动静,”我道,“尚不知有何打算。” “她想以静制动,”大哥若有所思地发了一回呆后,很肯定地道:“现在兼并檀国的机会突现,人心浮躁,她跳出来阻止,不但没有人听,而且还会惹人反感;但是,如果岐国在檀国连连遭遇败仗,事情就又不同了,这时候她再以自己檀国公主和岐国王后的双重身份从中周旋,不仅能够引起人的同情和谅解,而且还能给那些不够坚定的主战派和摇摆不定的中间派以台阶。” “但这是有前提的,”我提醒大哥,“不知定安侯能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定局势、组织防御。” 云飞哥笑了笑,道:“他就算来不及调度也没有关系,守卫潼城的将军可是檀国有名的大将!岐国想要咬下他这块硬骨头,少说也要半月,这中间的时候够定安侯从容反应了,说起这位定安侯,那也不是个平庸之辈呢!” “说得是!”大哥微笑着拍了拍卷宗,道:“他既然能将搜查檀国君的行动策划得滴水不漏,行动至今,跨越了大半檀国,历时半月却始终不漏一丝檀国君尚在人世的消息,可见他的实力不可小觑。世人常说他暴戾乖张,倒叫人忽视了他行事的细致谨慎和魄力。” “说到乖张,那小子才叫乖张!”云飞哥哼了一声,看向我,用力捏我的脸:“你为什么偏偏看上他呢?我瞧见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就来气!” 我被他捏得极痛,不由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哇哇大叫:“大哥救命!云飞哥不好好议事!” “若不是你,哪里需要议事!你还敢叫救命?!”云飞哥改用手臂夹住我的脑袋往下压。我被他弄得眼泪横飞,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的魔掌下逃出生天,躲到大哥背后。大哥看云飞哥还想来捉我,用卷宗敲了敲云飞哥的手臂,道:“好了!议正事!那檀国君又不急着走,待会儿再罚不迟。” 我闻言立刻苦了一张脸:“还要罚?大哥你明明亲口同意我下山的……”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大哥似笑非笑的神情之下。云飞哥倒是得意非常,冲我意味深长地哼哼了两声,见我不敢再争辩,满意了,又转头问大哥道:“为何不立刻派他们下山?” 不等大哥回答,他又马上恍然大悟,道:“是了!你说过要调用溪桥的人脉!我听说溪桥最近遇到了麻烦,是吗?” 说到这件事情,我最有发言权。因着每次消息报回本家都是由我整理,且目前我正在整理溪桥哥身边的所有消息,所以我马上点点头,道:“溪桥哥目前正在岐国,且跟在十一王爷身边。十一王爷身边有个旧人对他不满,常常在背地里散播对他不利的流言,十一王爷虽然没有明确表现出不喜,但最近确实极少召唤溪桥哥陪伴了。” “他不是跟了宜国君么?怎么又跑到岐国十一王爷身边去了?”云飞哥皱眉。 我惊讶:“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云飞哥?溪桥哥是以自荐的形式下山的,所以必须作出一两件大事才可以服众。” 所谓以自荐的形式下山,是指为了避人耳目,冼家的人将以自荐的形式来到他所选定的人身边。这期间来者不能给予冼家弟子任何帮助,以免日后他们和冼家的约定被外人觉察。 “宜国和岐国接壤,两国多年关系紧张,所以溪桥哥想扶持十一王爷的势力,叫十一王爷和太子内耗,无力骚扰宜国。” “我记得十一王爷似乎倾慕王后?” “没错!”我点点头,“王后嫁到岐国来的时候,他年岁不大,所以仍住在宫中。因太后极不喜欢他的母妃,所以他在宫中备受冷落。王后嫁过去后,待他极好,还常常在岐国君面前提起他,他这才慢慢受到重视,步步为营有了今天。” “他很感恩,在朝中处处帮衬王后,慢慢也壮大了王后的势力。有些老臣看了眼红,私下便说他对王后心怀不轨。”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想到这位王后当年之所以无缘无故地照拂一位备受冷落的王子,恐怕也是为了今天这个局面吧…… 她倒不愧是檀国公主,天生玩弄权势的料。 我只盼她对檀国君能有几分真心。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大哥和云飞哥都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我定了定心神,马上重新回到讨论。 “溪桥哥既然在十一王爷身边,便可以说和我的利益一致,这是件大好事。大哥说要调用溪桥哥的人脉,不知要从哪方面入手呢?” 大哥放下卷宗笑了笑,眼睛发亮:“我记得潼城内有岐国的奸细?” “不错。”且这奸细中,似乎还有十一王爷的人……想到这里,我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你想趁机除掉岐国太子的人,让溪桥哥的人在那里主持大局?” 大哥微笑着点点头:“是。我想叫人去向守卫潼城的那位将军告密,将那位隶属于太子的主事者交给将军,一方便我们的人可以借此得到将军的赏识进入潼城关防系统,另一方面我们的人也可以借由保护其他的奸细向岐国卖个人情,再来,你也知道了,我们也有了一个提拔自己人的机会。” “那还要我们的人足够机灵才行。”云飞哥开始沉思,不久后,陡然抬起头:“你要将谁派去做这件事?” 大哥含笑不语。见状,我心里马上浮现出一个人选—— “大哥,你要将我的影派出去吗?” 我们冼家学堂的弟子,初到本家的时候,都是没有人服侍的。长辈们都说小孩子须得凡事亲历亲为,才能形成良好的本性。但是当我们大到一定的年龄,个性定型,本家便会从各个分家挑选合适的孩子来当我们的影。影会被教育成保护我们生命安全的侍卫和帮助我们处理各种杂事的助手。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各个兄弟和影的感情都极深厚,唯独我的影,待我始终不冷不热,叫大哥他们看了生气。 其实我还是很能理解我的影的。他叫奇——名字还是我取得呢——他天分极高,当年几乎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进入学堂,而是成为影,但是我知道,我早年那些乱七八糟的成绩让他觉得极为丢脸!他性子有些像三叔,才气纵横,清高孤傲,这么个人摊上我,内心必定极为无奈。我觉得他每每面对我还能面无表情,怎么说都算对我客气了的,要是换上我,指不定脸色多么难看呢! 因此想到或许大哥这次会调他来协助我,我顿时有种即将要陷入“必须随时应付先生考试”的可怕境地的错觉,背后一凉,顿时连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起来。 我哀求大哥:“大哥大哥,不是吧?你不是想派他来做这件事情吧?” 大哥见状大笑:“他是年轻一辈中做事最稳妥的。” 我轻轻地摇大哥的肩膀:“总有其他合适的人吧?阿?啊?” 云飞哥见了也大笑,笑过后摇摇头,对我说:“我以为你会庆幸大哥派他出去。”说完,转向大哥,又道:“你要替寻道换影?” “是,”大哥点点头,“虽然临时换影对寻道不好,但是这两人相处这许多年,始终不够和睦。我不想寻道下山后出事,还是换掉他比较好。” 大哥和云飞哥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想来奇取得了潼城那位将军的信任以后,将会在那里潜伏很长一段时间——搞不好会作为冼家的暗钉,一辈子待在那里,所以大哥想要趁这个机会替我选择其他的影。 这个提议不是不好,至少我不用再面对奇的那张冷冰冰的脸和那双好像总是在严厉考查我的眼睛。 但我心里仍是有些闷,想来是我和他毕竟相处了这许多年的缘故。他虽冷漠,但是该做的事从不少做。我若有个三病两痛,他服侍我起来,从不怠慢。 所以得知大哥要将他换掉,我竟不觉得高兴。我闷了一会儿,对大哥说:“大哥还是问问他的意思吧,若他愿意去,那才行呢……”想了想,又道:“大哥,你要怎么安排我们出关呢?” 大哥道:“我们的人进入将军府以后,会向将军要求接来自己的亲眷。你们便在将军府待一两天,待到处理奸细尸体的时候,便将你们化妆混入尸体中,如此,一来你们出城万无一失——要知道这些尸体必定是着人秘密处理的,二来你们走后,我用两名好手换进去,便可算又在将军府安插两人。” “这样妙,”我点点头:“这样万一一个人出了什么事,另外两个人还可以照应,实在不行,还能替补。潼关是个重要的位置,理应如此。”说完,我见大哥和云飞哥表情和缓,似乎没什么大事要继续商讨了,便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说:“那……既然下山后的大事差不多都说完了……我、我就退了吧?” 云飞哥闻言马上把眼睛一瞪,道:“急急忙忙想去哪里?!” 我对他做个鬼脸,再捏捏大哥的手。 大哥看了看云飞哥,再看了看我,终是敌不过我无声的请求,叹了一声,当下就大赦天下:“要去便去吧!你既要跟着他,关心也是应该的。” 我得了这一声,再不怕云飞哥,给大哥行了个礼,便从书房退出来高高兴兴地循着东厢房而去了。 ------------ 10 10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是感激檀国君的。直到被他挑中的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在乎过去没有人愿意选择我的事实——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自卑,但其实事实并不如此。 我来到东厢他住的那间房,还未推门便听见他在骂大哥和云飞哥。我哈哈大笑,他恼羞成怒,对着门大叫:“你是谁?有本事出来!冼家怎么这么多小人!” 我推门而入,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颇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我问他:“云飞哥给你下了什么药?” “谁知道!”他哼了一声:“要不是我一时大意,我才不会中他的招呢!” 我走近来捏捏他的腿,问他:“痛么?” “不痛。”他故作不在意地道:“一点儿也不痛,没有知觉。” “没有知觉便好,”我松一口气,道:“没有知觉便说明他没有用什么歹毒的药。”想了想,又忍不住责备他:“也怪你不该戏弄大哥,不然何必在这里躺着呢?” “我不喜欢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不以为然地说,“况且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而已,偏偏你们弄得紧张兮兮,叫我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冼家的人不能随便给人看到?”我瞪他。 他很委屈:“我以为那是单说女人的嘛!我见出来的是个男人,一时好奇就忍不住起身,结果你大哥神色不善地摆出一副要教训我的模样,所以我就……” “你还敢说呢!”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便跑来冼家,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究竟是谁告诉你上山的路的?” “不能告诉你!”他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随即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捏我的脸:“你看起来好小阿,今年多大了?冼家都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吗?你习过武没?一定没有,不然脸不会这么白!” 我努力抓住他的两只手,有些生气:“喂,别在我身上乱摸,恶心死了!” 这家伙跑到冼家,不会就为了找个有趣的玩具吧? 他被我抓住两只手,先是有些委屈,然后诡异地笑了笑,不知怎么挣扎了一下,便把我的两只手给困在了一起。我见状大惊,忙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我见他笑得得意,更加生气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拉近,整个人都贴上来,笑得不怀好意:“我方才明明见你大哥摸了你的头发,你却不说恶心——” “那又怎么样?!”我大叫着打断他:“他是我大哥!” 而且,大哥摸我头的时候,我俩已经身在走廊了,这小子是怎么看到的?老鼠眼睛! “你既然愿意跟着我下山,从此后就当念着我,少记挂你大哥!”他闻言有些不高兴,但顿了顿,还是露出奇怪的笑容来:“本来我觉得你大哥摸你头发的样子有趣,只想试上一试,谁知你却不让我摸。你既然这样,我只好试试其他的,你便给我抱上一抱吧!”说完,他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拖进怀里。我感到他一只手紧紧搂在腰上,过了不久,手掌乱摸起来,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慌慌张张地哇哇大叫—— “你放手!快放手!不然我告诉大哥,再不跟你下山了!” “还敢提你大哥?”他眉毛竖起来,装作很生气的模样。我知他是在逗我,更不愿服软,当下便梗着脖子大叫:“大哥!大哥!这人欺负我,我不跟他下——”“山”字尚未说完,突然一个天旋地转,等我发现自己被这家伙压在身下的时候,这可恶的家伙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起来—— “你不重嘛!”他笑咪咪地说:“故意跟我檀国君作对,我该怎么惩罚你呢?”说完,顿了顿,见我气得说不出话了,又道:“就亲一口好了!亲一口本王就原谅你!”说着,竟然当真伏下身来亲我的脸。 这下我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一边躲一边用没有被束缚起来的脚狠狠地踢他。他用身体压制住我的脚,我便拼命挣开双手——如此混战了一回,我已经是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他却越发兴致勃*来。我发了狠,正要骂他,他却突然住手,对着我的脸发起愣来。 “看什么!”我恨恨地大叫。 他松开我的双手,摸上我的脸:“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小事便哭,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闻言气结,大声辩解:“我没哭!”见他不以为然,只好又道:“你也不大,不准说我小!” 他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更加明显,道:“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身在王宫,事经得多,比你们这些关在山上学习的书呆子不知老练多少!” “那你还跑到山上来做什么?!”我瞪他。 他嘻嘻一笑:“我听说冼家择人,只看这人本身。我过去虽富有四海,但那些都是父王给的,做不得数!我要看看自己能否找到一个不因我是檀国君、只因我是檀音而跟着我的人!” “做你的梦去吧!”我啐他:“你这人这么无赖,一点儿也不像一国之君,谁愿意跟着你!” “不就是你吗?”他笑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到这会儿你都没有告诉我呢!” “寻道。冼寻道。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我说着,推他:“喂,起来,你把我腿都压麻了!”说完,顿了顿,想到这人刚刚似乎中了云飞哥的药,腿不能动,顿时大为奇怪:“你不是腿没有知觉了吗?” “我骗你的!我腿早就能动了。”他倒坦白,直把我刚刚消了的火气又勾起来。我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这人好没有国君风度!” 他抓住我的手,神色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既然愿意跟着檀音,我便发誓,此生我在你面前都是檀音。你不用怕我不用敬我不用疑我,就像对待你两个哥哥那样,我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的!” 因他说这话十分诚挚,和方才玩闹时大不相同,我顿时有些窘,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避开他灼灼的眼神,低声道:“你发什么疯?是我照顾你才对吧!我可是冼家的人!” 不知这世界上有几个傻瓜,会对着世人公认最为睿智的冼家学堂子弟说要“好好照顾他”!我一面觉得这话好笑,一面却觉得有些感动,抬眼向那傻瓜看去的时候,却见他神色平常,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傻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轻轻道:“照顾我?好,我们都好好照顾彼此吧。” 他说照顾我的话果然做到了,我说要照顾他的话,最后却落了空。当多年后,尘埃落定,我还有机会和大哥坐在一起好好叙上一回家常话的时候,我把这段往事告诉了大哥,我问大哥:“你说他傻不傻?可见不是我没用,而是他太不成器!”大哥沉思良久,才缓缓对我说:“我当年若知道这些,定不会让你下山。”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家训有云:成大事者,可亲可敬,不偏不倚。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想要完成大业,对于上位者,可以亲近,可以尊重,但是不能偏私,不能过分倚靠。 当年我是知道这些的,但我没有对大哥说,可见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定的轨道,某些人一旦相遇,便注定了他们的最终结局。我和檀音亦不过如此。 ------------ 11 11 檀音能从宫变中逃脱,实在是一种巧合。他生性活泼,十分腻味枯燥无聊的学习,便时常借口闭门背书,关了寝宫大门,叫一个长得相像的侍从代替自己在其中念书,自己偷偷通过先王留下的密道逃到宫外去玩耍。 宫内的秘密通道,是一个很庞大、复杂的迷宫系统。檀音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还在慢慢探索。宫变的那天,他所选取的路线恰恰通到几十里开外的一个山坳。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才走到尽头。从密道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檀音十分懊恼,后悔自己太过固执,眼看着密道长得出乎意料,依然不肯回头。他知道即使现在返回,自己逃学的小把戏依然会被人戳穿,便索性决定在外过夜,玩够了再回去。 檀音在山坳中转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官道。他刚刚从树林中出来,便看到了自己的信鸽。 这只信鸽是他最珍爱的一只,他用它来掌握宫内的消息。如果宫内突发大事,要求自己回去,侍从便会遣这只鸽子来寻他。 眼下,鸽子停在他身上,脚上还绑了一段丝绸。檀音把绸子展看,看到宫变的消息,倒并不十分惊慌,反而因为有了挑战,而有些跃跃欲试。他弄脏自己的脸,扯坏自己的衣服,确定了一个方位便一直走,走到有人的地方,问清了路,便一路向着岐国而去。他记起自己父王的老师、名满天下的南湖先生就隐居在这条路线中的一座大山上,还顺路去看了看这位先生。老先生看到他惊喜得泪如泉涌,执意要跟着他,他便带着老先生,唤出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的侍卫,行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到达冼家附近,才要求独行。他安排了老先生和侍卫,便独自上山来寻找冼家。 这些,都是檀音慢慢告诉我的。他来到冼家的第一个夜晚,因为兴奋,所以很晚很晚都没有睡着。我陪着他说话,说了一会儿便困了,半闭着眼睛,只估算需要我回答了,才“嗯”啊“嗯”地应付两声。 檀音把上面的故事说完,见我如此敷衍他,便伸手来推我。推了两下,突然又搂住我,凑近来说:“你知道吗?我原来有个弟弟。” 我闻言,惊了一下,竟然慢慢地就转醒了。 檀音的弟弟,我是知道的。檀国君专宠李妃,膝下只有两子,全是李妃所出。据说檀音和他弟弟的感情非常好。可是他这个弟弟,出生时胎位不好,差点害死李妃,长大后又因为患了怪病,差点害死檀国君,便十分不受宠。 几年前,檀国君寻了个理由杀了这个孩子。理由很牵强,背后的隐情埋藏得极深,甚至连冼家也没有消息。檀音此时提到,我便一下子醒了,问:“他的事情我略微知道一点。你提这个做什么?” 檀音伸手来慢慢抚摸我的头发,说:“你和他有点儿像。” 我问他:“哪里像?” 他轻轻地说:“乖乖地躺在我怀里的样子像。” 这算什么像? 我十分不以为然,他看我的样子,便低低地笑了一笑,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好久没有这样和人挨在一起睡了。” 这话我也深有感触,于是我说:“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这样了。我喜欢挨着人睡,暖暖的,不怕鬼,你呢?” 檀音闻言笑着拉了拉我的头发,道:“你竟然怕鬼?真没用。”顿了顿,又道:“我也喜欢挨着人睡,我小时候,都是抱着弟弟睡的。” “那夏天不热吗?” “床下放两箱冰块,一点儿也不热。” 这话说得我十分神往,我便说:“那以后我陪你睡吧,你要记得夏天也这样放两箱冰啊,我从来没有试过这个。” 檀音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神情怪异地追问:“你说以后要天天陪我睡?” 我点点头,道:“是啊,你和我都喜欢挨着人睡,索性一起,有什么不好?况且夏天也不热呢!” 谁知道,这么好的提议,檀音听了以后居然捶床大笑!我见他如此,恼了,又困,便翻过身去打死不理睬他。 他笑够了,见我如此,哄了两句,见我脾气上来了,含笑说了句“你且别气,把你这话先问问你大哥去”便不再说话,也慢慢睡了。 第二日用早饭,我把话说给大哥听,大哥沉下脸来,还没说话,一边听着的云飞哥便跳起来拧我的耳朵—— “你怎么这么笨阿这么笨阿!都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解事!你这样我们怎么放心你下山?” 大哥原是唬着脸的,见云飞哥揪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反而笑出来,道:“你也别这般生气,他原就只有十三四岁,本来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懵懵懂懂的年纪,你强求不得的。”说完,又把脸转向我,说:“你也要谨记家训,不要和那檀国君太过亲近。睡在一起的事情只许昨晚一次,以后绝对不可以,便是小时候长辈们逗你玩时那些亲亲抱抱一类的也不可以。” 既然大哥这么说了,我也只好点点头,含恨放弃我的“挨着睡计划”。但是大哥也未免太粗心了,我今年明明十六,他竟然记成十三四岁,真是不可思议!我对大哥说:“大哥,我今年十六啦!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还向你提过我是双生子,有一个一样大的兄弟呢!” 大哥闻言,愣了一愣,随后点点头。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神情不太自然,于是私下便问云飞哥:“云飞哥,我到底多大啊?难道我记错了?” 云飞哥闻言捏我的脸,一副“恨子不成材”的模样:“你怎么这么笨阿这么笨阿,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道!” 我摸摸后脑勺,辩解:“那不是因为我来的时候小嘛!我原是非常肯定自己十六岁的,今天早上见了大哥神色,倒生出几分怀疑来:大哥记忆力极好,怎么会记错我的年纪?” “这个我也奇怪,”云飞哥微微皱眉:“我记得前些日子,我还看到了你家的消息,你兄弟今年确实应该是十六岁,按理来说,大哥不该记错才对啊……莫非你不是你家的孩子?”云飞哥说到这里,突然眉毛一扬,坏笑起来:“哎呀,你竟然不是你爹亲生的孩子,这消息可够有趣的啦!” “你正经些!”我狠狠捏了他一把:“我记得我刚来冼家时,大哥曾说,我不愧是七叔的孩子,我爹爹行七么?” “不是吧……”云飞哥摸摸下巴:“我记得……”他想了半天,又说:“我也记不太清楚啦!改明儿我替你去看看族谱,不然,冼家兄弟这么多,我怎么算得过来!” 既然说到这一步,这个谜也只有留待日后解开了。我和云飞哥又说了一会儿话,不久,大哥遣人来说“诸事具备,该下山了”,我们便来到前庭。檀音已经等在这里了,虽然昨夜睡得极晚,但他仍然精神奕奕。 因着云飞哥不能见外客,我只有在小门里和他告别。我抱了抱他,突然一阵心酸: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才有了分别的真实感!过往种种一起涌上心头,想到从此或许都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我咬紧的嘴唇抖了抖,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不知别的兄弟当年下山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得知能够下山时,我们便既兴奋,又感伤,但是直到要告别,要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或许是最后一面,我们才意识到:无论前路如何精彩,现在,我们毕竟要走了——要告别亲爱的兄弟,要告别亲切的长辈,要告别过去最温暖安全的家,要告别充实而有意义的求学生涯——这些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割舍得下! 我后悔将今天早上过得如此草率——早知道有这一刻,我何必追究年纪?我应该抱着云飞哥把心里所有的不舍都说给他听的! 我抱着云飞哥哭了一阵,又抱着大哥哭了一阵,直哭得云飞哥也潸然泪下、大哥红了眼睛,才慢慢收住,觉出天地间还有个檀音在等着我。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檀音,和他出了大门,又是一阵抽噎。檀音见了颇为无奈,只好说:“我以后会带你回来看他们的。” 这话逗得我越发心酸,檀音见状,更加无奈,将我一把抱住,摸着我的头发,道:“你别哭了!我一向说话算话!你若舍不得,我们也可以定期回来看他们的!不然,也可以写信,我专门派人给你传信!” 既然有他这样的保证,我也就慢慢地止住了哭泣。我们下了山,便看到家中安排的马车。檀音见我看见那马车又红了眼睛,忙打岔说:“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擦擦眼睛,道:“去潼城。大哥安排了人送我们出关。”顿了顿,见檀音颇有些犹豫,又道:“不然你要去哪儿?” 檀音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本家从分家收集来的,许多年没有回家,原想带你回家看看……”后半句咽在喉咙里的,恐怕是“没有想到你如此爱哭,万一你回家看了又哭起来……” 我自然是知道这个的,见他如此,马上向他保证:“我回了家定然不哭!”想了想,觉得不可思议,又道:“我不是做梦吧?!你要带我回家?!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回家的!” 檀音听了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回家?你想家了,就可以回去,我说会好好照顾你的,怎么会不让你回家呢?” 我抱着他欢呼,感激得只差没有一口亲上去! 如此,我们上了马车,便一路向我家赶去。 ------------ 12 12 说来也巧,我家所在的永春城,正好在去潼城的路上。檀国出名的也不过这三个城池:檀城、永春和潼城。后二者因为靠近岐国,近几十年才慢慢发展起来——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二十多年前,歧国出了一个有名的大臣,他施行了一系列在今天看来尚且匪夷所思的新式法令,使得岐国在短短十年内成为各国中最为强盛的国家,便是那些紧挨着岐国的他国城池,也得利于它的发展,跟着繁荣起来。 我觉得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现象:岐国的新法既然如此厉害,按理来说,早该闻名天下才对。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岐国境内,新法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在岐国境外,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新法竟没有些只言片语被保留下来——这样的异常,实在不能不让人关切非常。 当初我整理了冼家近二十年的所有消息,依然一无所获的时候,曾经问过大哥。我问大哥:“那些法令为何没有保留下来?难道当初颁布的时候,竟一点儿也没有流传开?” 大哥摇摇头,说:“那都是些极好的法令,可惜太过大逆不道,所以无人愿意执行。当初岐国君推行的时候,不知杀了多少人才勉强试行了十年。十年过后,写出这些法令的那位大人被人陷害不得善终,当时的岐国君无心政事,将王位传给别人,新法便一点一点被篡改,最终完全消失了。” 我仍不死心:“应该也有流传到别国的部分吧?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试行?也没有将新法保存下来?” 大哥笑了笑,道:“我说这法令大逆不道,无人愿意执行,不仅仅指岐国人,还指所有看到过新法的上位者。” “是什么法令竟然能让天下人害怕?”我神往非常,出了好一会儿神,又问:“难道我们冼家人也认为它大逆不道,不愿意留一个存稿吗?” “是,”大哥点点头:“那东西是留不得的。不但留不得,看都不能看。” 大哥说到这里,似有些疲惫,目光越过我落到窗外,不知在看什么。我看他似乎因此而回想起了某些不甚愉快的往事,当即便住了口,将好奇放在心里,没有再问下去。 如今既然遇到檀音,我便回忆起这件往事,又涌起了好奇之心。 我问檀音:“你可看过二十年前岐国颁布的新法?” 檀音摇摇头,说:“那东西据说大逆不道,我父王每每提起便神色不善,我怎么会知道?” 我闻言,十分失望。檀音见了,道:“你若想知道,日后我替你打听便是了,这有什么难的!”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也十分好奇,那新法到底是怎么个大逆不道呢!” 他既这么说,我便十分高兴。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便困了,檀音见我呵欠连连,让我靠在他身上小睡。我把头放到他肩窝上靠了一阵,觉得脖子扭得疼,檀音见了,将我裹到他怀里,我才慢慢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我问檀音:“我们到哪儿了?” 檀音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我方才问了车夫,我们刚到永春附近。看这天色,恐怕赶不上关城门,要宿在郊外呢!” 宿郊外? “我记得这附近的山上有间闲置的大院呢。”我说着,钻出去替车夫指路。檀音见了,也跟着钻出来。 永春附近的山都是不高不低的小山,靠近官道的树林子疏疏落落的,越往山顶走,越繁密。马车行了一阵,我见路越来越窄,昏沉的晚霞中又能看见那院子了,便让车夫带马车宿在这里,自己和檀音沿着山路慢慢走上去。 我其实并不介意宿在马车内,只不过离开永春多年,留意永春多年,如今真的回来,想要证实一些以往只能在传回本家的消息中见到的东西罢了! 我记得这附近该是有这么一间大院子的——院子是几十年前开荒的时候我爹爹他们留下的。爹爹还专门写了条子请示本家,问是否要着人留守新开的荒地。本家回复说要,爹爹他们便在这附近建了间大院。后来因这块新地太贫瘠,爹爹将人抽调回来,院子便慢慢荒废了。 我们一路行过来,破败的大院便一点一点从繁密的树林中显现出来。那院子背后便是漫天红霞和笼罩着淡淡青烟的山顶,檀音见了,十分振奋,说:竟是闻着这林间的清香味儿也觉得与众不同! 我们出了一回神,待走近了,才愕然发现那院子竟是有人住的!我和檀音对视一眼,檀音道:“有烟火气,不像是追兵。” 我们正犹豫,那院子里突然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头发蓬乱,衣服破旧,手上绑了长长的一根宽布条,赤着脚走到门边,正要抽木柴,抬头,突然也看到了我们。 三个人一阵对望,那少年突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你们是来找他的?进来吧!正开饭呢!” 我正欲说话,檀音便大大咧咧地拉着我走了进去。待进了门,那少年让开身,指着屋内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说:“是来找他的?你们来得真晚,他都等好几天了!”说完,将木柴丢给那人,自顾自坐在角落里,端起一只脏碗低头扒饭。 我们看向那少年,只见他眉眼间别有一种矜傲之色,不似一般家世能够生成。他衣料考究,衣服却又脏又破,此刻见了干净整洁的我们,整个人颇为局促。 “小柴,你恐怕弄错了吧!”那少年向那闷头扒饭的家伙低低地抱怨了一句,抬头来向我们微微点头,道:“两位是来踏青的?抱歉,这人认错了人,冒冒失失地将两位拉进来。” 檀音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不在意,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那闷头扒饭的家伙道:“他叫小柴,我叫季佑。”顿了顿,见檀音的目光落到墙角边的小灶上,又红着脸慢吞吞地说:“两位是不是饿了?如果不嫌弃……” 这话尚未说完,那个叫小柴的少年马上抬起脸来抹了一下嘴,道:“你莫不是还想请他们吃饭?他们有钱的很,才不会跟我们一块儿吃呢!” “谁说的?”檀音拉着我找了张小凳子坐下来:“既然主人愿意请客,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从刚刚就想说你们在吃什么!” “喂,你也太不客气了吧?”小柴放下碗,瞠目结舌。而那出口邀请的季佑也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见状,我用手肘悄悄顶了檀音一下,然后将身后包袱内的干粮拿出来:“抱歉,这人跟你们开玩笑呢!我们是从外地来探亲的,因天色太晚无法入城,所以想借这院子暂宿一宿。这些是我们带的干粮,若不介意的话,我们分一些给你们权充作借宿的谢礼,好么?” 那锅里我早瞟了一眼,干草根加糠糊糊,我不信檀音真的有兴趣,又吃得进去。 我一向知道檀国百姓贫苦,遇上休耕的年岁,更是无米下锅,但是眼见着有人吃这种东西还津津有味,这还是第一次。 我拿出的干粮,是十几张香喷喷的麦饼。那季佑看了,先是眼睛一亮,而后神情黯然。小柴倒没有许多多余的反应,见我如此,欢欢喜喜地拿了我分给他的饼,踢开一地的木头屑,从杂物遍地的屋内给我们清了一小片空地出来,道:“先在这儿坐一坐吧,我待会去给你们清一间屋子出来。” 他既这么说,我便拉着檀音吃饼。可叹檀音好的不要,偏偏对人家锅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念念不忘,时不时便要瞟两眼。那小柴见了,笑嘻嘻道:“这位小大人不是看上了我锅里的粥吧?” 我见他称呼檀音“小大人”,噗哧一笑,觉得有趣,正要开口,檀音便说:“是有兴趣,你分一些给我吧!不然我用我的饼和你换也行!” 那小柴闻言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道:“不用换不用换,你们刚才既然这么大方,我现下请你吃也是应该的!”说着,找了个木碗出来,刷洗干净了,盛了一碗“粥”给檀音。 檀音一接,我便坐远了些。 果然,他吃了第一口,便一口全喷出来,还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累我在他后背一阵好拍!我也坏坏一笑,道:“好吃么?看你方才念念不忘的!你若喜欢,待会儿我们换些走,路上慢慢吃也是可以的” 檀音喘过气来,将碗丢在一边:“你们天天便吃这种东西?你们种的粮食呢?” 小柴摇摇头道:“我们一家都是车工,专替人家轮木料的,不种地。” 檀音皱眉,道:“为何不去种地,天下就是有你们这种人,我檀国才会贫弱如此!” 小柴哧了一声,道:“你道种地便好?先时我们家在家乡,也是有私田的!但是公地里的活儿太重,替那些公卿家臣卖完命,手脚至少断了一半,哪里还能干自己份地里的活儿!后来大王颁布新法,说把公卿家臣们的土地分给庶民,结果呢?每年却要我们将一年所得全部上缴,还要收多余的税!这叫人哪里活得下去!” 这个我是知道的。 檀国旧例,除王畿内的土地外,国主将大部分土地作为封地赏赐给公卿,公卿同样效仿这一方法,除了留下一部分土地外,也将其余大部分赏赐给他的家臣,家臣划大部分为公地、小部分为私地:公地由采邑内的所有人共同耕种,私地分给小部分人,由得他们自己去管理——自然,这些人只能使用自己的那块份地,而决不能买卖它。 这旧例延续了近百年。二十年前,歧国突然崛起,各国惶恐不安,也跟着改制。檀音的父王颁布了一个新田法,宣布将所有土地划为一块一块,分给天下所有庶人。这些庶人只需每年上缴部分劳动所得,再加上一点点税钱即可。 新法刚刚出来的时候,普天同庆。因着近年来庶人们在公田耕作的时候极不认真,时常用故意破坏农具的方式来逃避耕种,公田产量极低,而私田却肥得流油,公卿家臣们早已不满,故而新法一出,他们也十分高兴。但随着檀音父王年事渐高,处理国事日渐吃力,新法便慢慢成为那些奸吏贪官谋取私利的工具。檀音继位后,地租私下里越涨越高,大哥曾感叹:檀音若不觉察这种状况,不待他成年,檀国必亡。 我知檀音对这些事情尚不知情,如今见小柴提及,恐他生气,忙拉住他的手狠狠一捏。 檀音听了小柴的话,原是一愣,道:“哪里要如此多的地租!我明明只收了一点……”渐渐地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转头来看我,道:“莫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们、他们竟敢如此糊弄我——他们怎么敢?!”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基不稳,以至于被下面那些贪婪成性的臣属愚弄,十分生气,手都是抖的!我原担心他气得破口大骂,骂出什么暴露身份的话来,但是他竟然没有,只是死死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的手生痛,几乎要断掉! 我挨近他,低声道:“不要这么生气。待我们重掌大权,再发落他们也不迟。”想了想,又道:“春天不锄草,到了秋天,才能看出哪些是名贵的花草,哪些是可恶的杂草。” 檀音听了我的话,略略平复,点点头,又问小柴说:“你不是永春人?我记得各地庶民是不得随意迁居的,你怎么跑到永春来了?” 小柴撇撇嘴,道:“若守着原来那块地,我们怎么活得下去!有一年家里缴不上地租,爹爹便带着我们逃了出来,学了门手艺混口饭吃!”顿了顿,又道:“因这门手艺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需要,我们便到了永春。因是外来的,怕被永春城主捉去服劳役,便躲在这林子中。若有活干,自有人来通知我们,我们给他些辛苦钱,便算作对方家里的仆从去干活。” 小柴说着,已将手中的饭吃完。他起身去收拾碗筷,那季佑便对我们说:“我看你们气度不凡,家世恐怕非比寻常。你们若真是来探亲的,入城时,千万不要如这般只二人独行,定要摆出大排场来,越气派越好。” 我大奇,道:“这是为什么?” 季佑苦笑一声,道:“你们不知,檀国虽禁止百姓随意迁居,但初时还好,只要有采邑内官员手书的批文,出游探亲皆可通行无阻。这几年却不行了,不少公卿欺檀国君不谙政事,私下借这条禁令胡乱抓人,抓来的外地人,若家底殷实,他们就大肆敲诈,若是庶民,他们便索性征为官奴。这般胡闹下,哪里还有人敢胡乱游走!你们既然敢远行,必定出自显赫之家。既有非凡背景,不如索性摆出排场来,也省却被人误会,胡乱骚扰一番!”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过。因知那禁迁法原是为了令庶民们安心在家务农而特地颁布的,虽然不如何妥当,料想也不至于惹出什么大祸。谁知如今这些人竟这么敷衍这些法令,檀音听了,该多么激愤阿! 想到这里,我挨近了檀音,抬眼来偷看他脸色:只见檀音眼放冷光,嘴唇紧抿,神情十分可怖,凌厉中竟然隐隐有几分杀气!我心头一惊,忙拼命唤他—— “檀音!檀音!” 那季佑听我如此称呼,倒是吃惊,忙失声追问:“你们竟姓檀?!” 檀音被我唤得气息略平,沉声道:“不错,我们是姓谭,天下理学大师谭入鸿先生正是家中长辈。” 那季佑闻得此言,自失一笑,低声道:“也是,也是,原是我想多了……”抬起头来,又道:“既是谭家子弟,自然是不怕那些个无耻奸吏的……”想了想,他又道:“不知……”说着,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原地踱了几步,才下定决心抬头道:“不知以谭家威名,可否多庇护一个人?” “你要去哪儿?”檀音的反应十分直接。 季佑道:“我原打算去潼城,因半路和随从失散,手中又没有通关手书,所以不敢独自前行。” “这倒是巧了,”檀音一笑:“我们探了亲,也要去潼城!你若愿意,可与我们同路。只不过我们这次出来,只一老仆随侍左右……” “那是无妨的,”季佑急忙道:“我得你们相助,感谢尚且不及,哪里会挑剔这些!” “既如此,那就一起吧!”檀音看向我,我点点头,也十分赞同他的决定。 我们这边刚刚说定,那边进房听了半晌的小柴便嚷了起来:“你若要走,先替我把这桔槔削出来再走吧!”说着,指着地上一堆木屑。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分辨了半天,这才看出那些躺在木屑中的废木料竟是经过简单雕琢的!檀音捡起一段细细查看,我凑过头去,研究了一回,不知是什么东西,便问季佑:“这是你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季佑不好意思地将东西接过来,道:“这是原先我游历岐国时看到的一个小巧玩物,说与小柴听后,他十分感兴趣,便央我将它雕出来。可惜我原没有学过雕刻,试了几天,都是白忙一场。” 这话说得我大感兴趣,我问季佑:“你且将那东西再说一遍,或许我能想出其中机巧也未可知呢?” 我于机关一事,所知不多。但因生在冼家,这不多的所知,也大大超出了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季佑得我此言,便徐徐道:“那东西凿水为机,前重后轻,挈水若抽,数如溢汤,岐国显贵,都喜欢用它修饰庭院,营造流水汩汩的氛围。” 我低头想了一回,心中略略有数,便抬头道:“这玩物可爱,可惜我竟想不出来!”一边说,一边察看他神色,见他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便转了头问小柴:“不知我们今晚要宿在哪里?” 小柴见我也于此事上全无头绪,十分失望,起身踢了那些木屑一脚,长叹一声,道:“我爹爹和叔叔他们要连夜做活,都不回来,你们便在他们的两间房中随意挑一间吧!我已将两间房都铺了新鲜干草,你们将就些,也是可以勉强一宿的。”说着,将我们领出来,指着后院左侧的两间房。 彼时天已黑透,我们就着前院微弱的火光瞟了一眼,见两间房子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便随意点了一间。 进了房,檀音不待点灯便急道:“你是知道那东西的吧?” 我一愣,见他两眼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只定定盯着自己,不禁微笑,道:“是知道。只是当时不便说出来。” 檀音捏了捏我的手,道:“我最受不得别人这般:明明知道,却不说出来!你快说来我听!我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也看得出那东西关系重大,否则那季佑虽然手拙,却不至于潜心研究了几日,仍是雕不出来!” 我闻言,嘿嘿一笑,道:“你倒细心!”顿了顿,见他急得不行,连连瞪我,不禁告饶,道:“我大概知道了那东西的模样,也知道了它真正的用途。几时手边有木料,我做个大略的模样给你看!只一点,这东西,不能在别人面前做。因我猜测,它绝不只是装饰庭院那么简单!它应该是拿来灌溉田地的!” “什么?”檀音微微吃惊:“若果真如此,这东西便说是一国机密也不为过啦!怎么会让这人轻易说出来!” 诸侯争霸至今,民生根基已经大坏,各国百姓都疲惫不堪。故岐国当年改制,着力发展的便是民生。各国见状,也纷纷效仿,所以才有檀国的新田法和禁迁令。若有哪个国家有了治农的新法,这方法绝对当得起当世第一大机密! 这我也是知道的,我想了一回,道:“一则季佑当初对小柴提及的时候,认为小柴不解事,又不知我们会来;二则那东西虽巧妙,却不利于隐藏。我估计它应该十分大才是!岐国若要用它,必要将它暴露于野外。他们或许另有相辅相成的妙法,不怕外人学了去;或许认为这东西不易仿制,不怕泄漏——” “这么说来,我们往岐国而去的行动,倒是一步大大的妙棋!我们若能将这东西研究透了,学了来——”檀音说到这里,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神往非常。他出了一会神,突然注意到我不知何时住了嘴,只默默看着他微笑,自知失态,摸了摸鼻子,吐吐舌头道:“你这般看我做什么!我即位以来,毫无建树,总要做一两件好事,才当得起檀国君这个大名!” 我见他神态虽俏皮活泼,话语却带了几份自嘲,未必不是心中难受,便抚着他的背,道:“方才小柴所说的事,你不要太过生气。浮云蔽日的事总是有的,但你既看清了实事,离云开见日也就不远了。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便是取回你的王位,其他的,非得慢慢谋划不可,你便是生气焦急也无用。” 檀音闻言,沉默了一阵,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我知道。” 他说着,在黑暗中伸手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头。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内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慢声道:“我以往总觉得治理一个国家,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我本无意于王位,只恨父王去得太急,我又没有其他兄弟。因着这个心结,在处理政事上,我总不愿十分用心。若不是出了此事,我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竟被人愚弄到这个地步,也将永远不知道自己名下的百姓竟过得如此艰难——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后怕!若这么糊里糊涂下去,我——我将对得起谁?!” “记得小时候,我还发过要‘天下大治,民不饥、吏不贪、国不空’的豪言壮语!如今想来,真是羞愧!我向来行事任性,只顾自己,何尝真正想起过身上仍有重担?若不是、若不是被人赶出王宫……”他说着,先是激动,而后情绪渐渐低落,声音也逐渐低不可闻…… 我知他因着这事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情绪低潮,便不出声,只静静抱着他,等他自己平复。 他不是经不起打击的人。 黑暗中万籁俱静,只有清新的干草香味在房间内渐渐弥散。我们拥抱了一回,沉默了一回,他突然伸手掐了掐我腰上的肥肉,调笑说“如今才发现你身上竟然还有奶香!”,我便知他已经恢复,于是也在他腰上回敬了一把,将他推开。 “热死了!”我拉了拉衣衫,瞪着他埋怨:“你身上总透着热气!在家时,家中阴凉尚不觉得,如今出来了,再不挨着你睡啦!”顿了顿,见他笑嘻嘻的,没什么反应,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我记得先时你从屏风后绕出来拉我的手,手上明明冰凉凉的,怎么如今竟似换了个人,总热乎乎的?” “莫非你当时应了我,只是因为以为我身上总凉凉的?”他做一副苦相。 我点点头,认真道:“是啊!我当时就想,夏天若能抱着这人,何愁暑热?” 他顿时苦相变哭相,可怜兮兮地瞄着我。 我只盯着他,一定要弄明白其中缘由不可! 他的哭相渐渐转为尴尬之色。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吗?”他摸摸鼻子,看那模样,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当然更加坚定地点头! 他将我看了一遍,见我意志坚决,只好悻悻道:“我对你说,你万不可对别人说,不然坏我形象……”看着我点了头,他踌躇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当初进山来寻冼家,已经是傍晚。因不知道具体位置,只好在山中乱转。后来终于寻到时,天光仍未亮。我不愿即时敲门,叫人知道自己狼狈地寻了一夜,便在附近找了颗参天古树,靠着睡了一睡……这春末天气,空气中都是雨气!我见你时,当然手脚冰凉……” 他说着,语气还有些恨恨的,似在埋怨冼家藏得太深。我想象其中情状,不由哈哈大笑,道:“难怪难怪!”他见了,把眉毛一扬,眼睛一瞪,挽起袖子便来呵我痒…… 我们如此玩闹了一回,他这时才渐觉疲倦,于是我们大略商定了第二日的行程安排,便倒头大睡。 这是我离开冼家后的第一夜。 耳边是他有规律的呼吸声,鼻端尽是干草混合了山中林木气息的润泽清香,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惧怕黑暗,就像小时候,全心全意地依恋着大哥,欢欢喜喜地睡在他身边一样。我如此静静躺了一阵,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很快也陷入梦乡。 心中祈祷:但愿以后每一天,都和这天一样。 ------------ 13 13 第二日,我趁着檀音未醒,悄悄爬下床,叫人驾了马车往永春城里去。 这是昨夜说好的,因怕檀音暴露身份,便由我一人回家。我打定主意看看便走,免得逗留的时间长了,多生事端连累檀音。 因是春末,天亮得较早。永春城门大开,宽阔的石道直直铺了很长很远,四下却无一个进城的人。 我将大哥准备的通关文书交给城门守卫验了一遍,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家门而去。因街上极冷清,不一会儿便冲到了大门口。 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大红木门,我突然眼睛一酸,仰头忍了好几次,才将准备夺眶而出的泪眼生生憋回去。待得敲了门,见了当初的老仆,说明了身份,进了内堂,见了惊喜异常的爹爹和泪流满面的娘和青绢,这泪眼终于再也忍不住,哗啦一下便冲了出来! “四子!四子!” 娘和青绢将我围住,抱着痛哭,一面哭一面摸我的脸,唯恐这一切不过是梦。 我抱着她们哭了一回,又抱着爹爹哭了一回,被几个老仆劝着哄着,才略略止住。待落了座,喝了茶,大家都能好好说上一回话了,爹爹便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敢对他说我下了山,不思立即报答明主,反而冒着重重风险,颠颠地跑回了家。于是便悄悄吐吐舌头,道:“我替大哥办事,正好路过,所以回来看看。” 仔细说起来,下山也不过是为了冼家,这也算是为大哥办事的一种吧? 爹爹不疑有它,马上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跟着你大哥,才叫有出息,爹爹为你骄傲!你以后也不必如此记挂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你娘的身体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大的病痛,你且安心跟着你大哥做大事吧!若有事,我必定着人给你报消息!” 他说着,又一叠声叫人去唤我的三个哥哥和小弟。娘见我衣料不厚,又连声问我冷不冷,且问我还要不要吃点暖食、要不要添衣。这两个人将仆从们使得团团转,正乱得很,突然有人通报:我有朋友来访! 爹娘都是一惊,不知是哪位朋友如此快的消息。我却一声苦笑,心中暗骂那该死的檀音不守信用! 我只对爹爹说这人是“和我一起办事的人”,爹爹以为是哪个照拂我多年的堂兄弟,十分殷勤,只差没有亲自去迎。待得檀音进来,我爹当即就携了他的手拉到身边叙话。正巧此时兄弟们出来,爹爹一一介绍了,讲了两句闲话,檀音偷了个空悄悄调侃我说—— “你那双生的哥哥,没有你漂亮!” 我闻言心思一动,也悄悄问他:“我和他像么?” 檀音打量打量他,再看看我,摇摇头。 我因此得了机会便问娘:“娘,我今年多大?” 娘慈爱地看着我,眼中泪光仍未消失,闻言,柔声道:“四子傻了!你今年十六啊!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娘每年说,我的四子如今又长了一岁,每年说,不知何时才能够再见……”她说着,又淌下泪来。 我见了,心中酸得难受,余下的,竟是问不出来了! 我们略坐了一坐,早有伶俐的老仆,端了些瓜果上来。不一时,又有人来说做了丰盛的饭食。我们移到饭桌边,刚要用早饭,突然又有人来通报:永春城主那边来了人,说要问问今早来的外地人! 此言一出,我和檀音都是一惊!爹爹也沉下脸来,道:“什么外地人!来者是我那可怜在外游学十几年的儿子!你回去通报,只说我们父子今日要好好团聚一番,日后我再领他来府上拜访!” 仆从们传了消息,又淌着汗回来,苦着脸道:“那位大人竟不肯走,说非要见见小公子不可!” 爹爹闻言摔下筷子,大怒,道:“他倒胆子大!去问问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守在冼家门外这般行事!” 仆从应声而去。眼见着人走了,爹爹沉思片刻,突然又着人去把他叫了回来,转头对我们道:“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近日檀城来了个专使,正在寻一个重要人物!我们不必在这个紧要关头多生事端。”说着,便要把那门外的官差请进来。 爹爹是问心无愧,我和檀音可就苦了!我赶紧拦住爹爹,道:“爹爹,不能叫人看见我!我方才一路寻来,都是带着斗笠,你难道忘了?” 爹爹忆起冼家的家规,生怕给我日后下山惹来麻烦,当即便说:“是、是、是!是我糊涂!”他略一沉吟,马上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密道躲上一躲。那些人总不至于大肆搜查我们冼家吧!” 我见此情景,忙道:“爹爹,我原是偷偷来看你的!现下既看过了,也就该马上道别,去办大哥交代的正经事了!” “这么快便要走?”众人大吃一惊,娘更是当下便贴了上来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暗暗苦笑,和檀音对视一眼,点点头。众人无法,只得又含泪将我们送入密道,多塞了些金银,和我们告别。 密道通向郊外的那间大院,这于我们倒是正好!我们从密道中出来以后,小柴和季佑还以为我们只是睡了个懒觉! 为以防万一,我们当即便带了季佑下山。行到山脚,树林边早已停了一辆挂有谭家家徽的马车——这原是分别时我便和爹爹说好的。 因知道爹爹在郊外还有院子,这马车定是从那院子内驶来,不至于引起永春城内的人的注意,我们便放心地爬上马车,很快朝着潼城疾驶而去。 ------------ 14 14 我们到达潼城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因车外挂着谭家家徽,守城的小兵不敢阻拦。来马车中查看的,是潼城的守城大将禹将军新收的士:元离。 “说来也巧”,这位元大人,竟是我们千里来投奔的大哥!两下相见,自是惊喜异常,大哥将我们带回将军府,禹将军得知,特来探看。禹将军见我大哥竟是谭先生的后代,惊喜之余,连连责怪大哥当日隐瞒身份,又拨了一间别院并几个仆从,专门送给我们。 然而,待禹将军一走,大门一关,我那“疼爱幼弟的好大哥”,便马上将脸一板,抽了藤条来给我算帐—— “为何来得如此之晚?你们差点便落在了檀城来的专使之后,你们知不知道!!”元离大哥——也就是奇——骂了两句,见檀音不痛不痒,只当没有听到,便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 “你如今也是出息了!”他拿藤条指着我道:“下山不到一天,便将家训忘得一干二净,竟连大哥的安排都敢不听!你跟了一代明君,大哥都管不着你,我如今也不得训你了,你也不必听我叨念,只管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只当我自己喜欢拿着藤条好玩!” 他说得这样严重,我当即便红了眼圈,后悔起来。我确不该在这种时候还跑回家看爹爹——冼家学堂百年来,不知放了多少弟子下山,却还从未听说过我这样的先例!我不知过几日大哥看到消息,会是什么表情!单单奇今日的这个态度、这个口气,便让我悔不当初,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我立时就哭了起来,且将手伸出来递给他,道:“你别这么说!我知道错了!你要罚,便罚我吧,我认罚!” 哪知檀音在一边听了,跳起来,怒道:“什么认罚?!你是我的人,要罚也是我罚,怕他做什么!”又将我拉到身后,对奇冷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他?!” 我见状大急,连连拉他,他却不理会我的感受,只顾着和奇斗气。奇见他为我横眉冷目出口不逊,也不理会,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拉不住檀音,索性将他一放,一推,气苦道:“你爱瞪人骂人,你且瞪去骂去,便是打人也没有关系——只是别说是为了我!我不要你瞎出头!”说着,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跑入自己房中,将头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 不一时,有人推门而入,我知是檀音,只抽噎我的,不理睬他。他略坐了一坐,也觉得委屈,当即便掀了我的被子把我揪出来,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我替你出头,你反而踢我!你有本事踢他去,别被他三言两语激得眼泪直流,真真是丢我的脸!” 我蛮劲上来了,耿着脖子道:“反正我就是丢脸!你拿我如何?!”顿了顿,见他气得脸都黑了,又道:“他是我兄弟,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病了他照顾我!我不会念书他教我!我出了事他救我!我做事他帮我!如今我错了,他便罚我又有什么!他便是罚我,也比你强!” “你这是什么意思?!”檀音把我往墙壁上一推,咬着牙欺上来,真发火了:“我对你还不够好?!我这辈子没对人这么好过,你还这般说我!我是没照顾过你没教过你念书没救过你没帮你做过事!这是我的错了?你既愿意跟着我,为什么还老念着冼家的好?!” 那当然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也是为了冼家! 我心里转了这个念头,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我这人虽没用了点,这些事理还是明晓的。 檀音见我只是瞪着他不说话,又因为心里憋了话而满面通红,似以为我见了他发火的模样心中害怕,怒火倒竟然慢慢散了,态度也逐渐软了下来—— “我知你还不信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句一句慢慢说道:“你想的没错,你在冼家待了十几年,在我身边,只待了几天,你亲近冼家,怕我日后不肯善待你,或者鸟尽弓藏、派人害你,是不是?” 他见我只是不答话,长长地叹了一声,松开我的衣襟,伸手来摸我的头发。“我只告诉你一句心里话:王位的事情,你爱管便管,不爱管便不管。我原就没有借助别人的力量取回王位的打算!我檀音,再不济,这点能力、这点骄傲还是有的!我既敢丢,就一定丢得起,我若想取,便一定能取回来!” 他说到这里,眼睛亮亮的。我见他又嚣张起来,小小地哼了一声,道:“既如此,你干嘛来找我!” 他微笑了一下,拨了拨我的刘海,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只是想试试,这世界上是否有只因为檀音本人而来的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瞪他! 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道:“好、好!你不是东西!你是我檀音的第二个弟弟!是我的心头肉!” 彼时我还不知道弟弟二字对檀音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他说的话恁恶心肉麻。我对他说:“我应该是你最优秀的臣子才对!弟弟我怕当不了。” 正如檀音所说,我其实还是疑着他的——我忘不掉三叔和十七叔的下场,正如我无论多么喜欢檀音,却始终记得自己姓谁名谁一样。 檀音见我如此说,苦笑一声,道:“哪里见过这样的臣子!帮你出头,却踢我一脚;踢我一脚,却还要我来哄;我哄便罢了,还要挨一顿骂,非要我把肺腑之言掏出来,说得自己都齿酸,才能了事……” 我见他那副模样,两分无辜八分无奈,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把些个委屈阿怒火阿全抛光了! 其实冷静下来,我也有不对,我拉拉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想了想,又道:“我原不该对你发火,你是好意。可你老想让我和家里撇清关系,我却十分生气。我是人,不是东西,你这般把我当做东西似地独占,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反而很伤心。” “好,是我的错!你既这么说,我日后注意便是!”檀音说着,揪住被子来替我擦眼泪。擦了没有两下,又数落我:“你哪里像十六岁的人!个子又矮,又依恋人,又爱哭——” 我瞪他:“你还想和我吵架不是?” 他这才收了声,只是不甘心,捏我脸,轻轻掐我脖子,又抓住我肩一阵摇。我拨开他讨人厌的爪子,气息平顺了,就开始发起愁来:奇还在生我气呢! 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檀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是我非要带你回家的——说来这也是事实,我就想看看你在家的模样!” 我摇摇头,道:“这原是我的错。我既然下山,就不该像往日一样,总想着天塌下来由哥哥们顶着,自己任性妄为。”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这般行事,说不定有天会害了檀音,便下定决心:“我也要成为大哥那样有担当的人!” “别跟你大哥一样老板着个脸就行啦!”檀音捏我的脸。 我鄙夷地看着他:“你懂什么是威仪!” 如此,我和檀音的第一次争吵,便算是雨过天晴。 当晚我去找奇,奇也正好在等我。我一见他便说:“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你罚吧,我该罚!这次你不罚我,我也要罚自己!” 奇闻言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将藤条丢过来,看我自己抽了十下,才缓缓开口道:“你这次倒有进步。”顿了顿,见我巴巴地看着他,又道:“你也不必求取谁的原谅。你既已下山,便要对自己负责。” 我点头表示受教了,奇便又道:“既然你已真正知错,我们便来谈谈你那错误的处事态度导致的不良影响和补救的方法吧。” 他说着,将手伸出来一条一条数给我听: “首先,你不该回家,让檀国君知道你家门所在。” “其次,你们回家时,檀城使者已经到达永春,你们和使者必有一番交锋。最后你们虽然平安出来,但是这却使冼家的实力完全暴露在了檀国君面前,于我们以后大大不利。” “第三,你们能够平安出城,必定使用了冼家密道。这密道是冼家人救命的招数,今日暴露在外人面前,以后将无法再次使用。不仅如此,还会引人警觉招人猜忌。” “第四,你们竟使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随行。若这个人觉察到你和冼家的关系,将使冼家的立场非常不利。” 奇数完后问我:“这四条你可心服?” 我点点头,因知我在永春的行为,不至于这么快报到这里来,奇这四条,定是全部出于他的推理,所以对他简直是心服口服。奇见我如此,十分满意,又道:“即如此,我们来看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第一,家门一事,无可补救。檀国禁止百姓随便迁徙,这一条上头便是冼家也难以例外。” “第二,暴露冼家实力一事,虽然也无可补救,但是日后万万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你若做不到,我便叫大哥立刻将你关回去。冼家百年基业,不能就这样毁在你手里。” “第三,密道一事,也没有别的法子。你只能祈祷你家爹爹以后不要开罪那檀国君才好!”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将上报大哥,试着将你由暗转明,如此那人觉察出了你的身份背景,也不至于引起大的麻烦。” 所谓由暗转明,是指一种特殊状况:冼家弟子若即将暴露身份,可以向本家申请不再隐瞒,而以冼家第XX代后人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冼家声名远扬,便是偶尔出一两个厉害小辈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这样一来,同代其他弟子决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这法子只能用一次。 奇这么一说,我十分羞愧,自觉绝了其他下了山的兄弟们的后路。奇见我如此,难得没有冷言冷语,而是叹了一叹,道:“你既然知道羞愧,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吸取教训才好!”又说:“往日你在家中,诸位长辈都怜你年纪小,格外偏宠于你;现在你既然愿意离了他们下山,便要改掉往日那些依恋人的坏习惯——不然,不若继续待在山上被人宠着,何必出来!” 我点头称是,他看了看我,竟然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便放过了我。我劫后余生,暗中欣喜,回去和檀音玩了一回便早早睡下。 檀音原睡不着,被我按在床上,无可奈何地躺了半天,也渐渐陷入梦乡…… 哪知,我们睡了半夜,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檀音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往窗外瞟了一样,骂道:“哪个不要命的东西三更半夜不睡觉,竟敢在这里喧哗!”我听见许多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涌入了小院,当即心中一跳,将他推醒说:“快起来,怕是有大变故了!” 我们忙穿了衣服出来,正遇上许多人簇拥着奇往这边来。 奇见了我们,道:“正好!快跟我来!有紧急军情,怕是岐国要打过来了!” 我和檀音皆是一惊,对视一眼,握住彼此的手,沉着脸跟在他身后。奇出了将军府,直往城门而去。一路上人潮涌动,四处都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脸上还挂着惊疑神色的百姓。他们有的一边跟着人潮慢慢往城门方向挤一边伸长了脖子寻找相熟的朋友;有的寻到了朋友,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有的抱着小儿女神色凄惶,只知道茫然跟着人群走;有的口中不住叨念:怕是要破城怕是要破城……人潮不十分静,但是却别有一种压抑之感。 我们被官兵们簇拥着破开人潮,赶到城门前的空地时,这里已经有许多人。空地前塔了一座木台,一个长脸白须的威严武将并几个带刀的军士站在其上,正冷脸看着台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奇一到,便有人凑过来说:“刚接到紧急军情,岐国太子仲彤,起大军十万,倾国来犯!目下已到枪头山,明日一早便能到达这里。” 奇十分吃惊:“怎么如此之快!” 那人摇了摇头,道:“幼主刚刚即位,他们便虎视眈眈,幸将军英明,算到迟早会有这么一仗,早早做了准备。原以为那仲彤点齐兵马,至少也要一个月,谁知他突然发难——不然,我们满可以更加从容!” 奇转头看了我和檀音一眼,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正在此时,那木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响—— 我们看过去时,却是那威严武将见人已聚齐,使台后百来个军士齐齐攒枪!一时台下陡然安静,挤满了空地又绵延几条街的庞大人群顿时无半点咳嗽之声。 那威严武将见状,走到台前,举枪愤然道:“岐国蛮民屡寇我境,凶淫嗜杀,前者侵占我城,屠民若草,聚尸堆山,以耀勇武,今又重兵压境,来势汹汹,城若不守,必为所屠!诸兄弟父老可曾甘心?!” 他这声问掷地有声,话音未落,已激起一片议论之声。众人忆起从前,十分激愤,破口大骂了一阵,见那禹将军抿唇不语,似还有话讲,又慢慢平复,只沉着脸定定看着台上,等他后话。 禹劭迎着众人目光,放下长枪,往台后一指,慨声说道:“现如今敌众我寡,我禹某兵力单薄,不望偷生,只愿拼着一条老命,替众父老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我刚已向新君定安候送去救援信函,他若及时来援便罢,若不能速速来援,我自当领兵护送诸位破围前去灵洲!只是这一路上甚为凶险,故此计实乃万不得已之计!上上之策,还是留守潼城以待援兵。今我方兵力虽弱,却胜在早有所备。诸位父老若怜我禹某,若怜那些在我手下保家卫国的兄弟,若怜自己亲人的性命,禹某恳请你们死力相助,和我那两万将士一起,共同守卫潼城!” 这一席话既贴心无比,又激昂万分,直说得台下群情激昂,纷纷高举手臂,大喊“死力相助,共守潼城”。 我就着跳跃不定的火光看去,见人人都是一脸坚毅,不复刚才的凄惶,不禁向檀音靠了过去,小声道:“此人倒是个能人。” 檀音会心一笑,望着那禹劭慢声道:“也是个忠臣。” 他这一说,我便知道我们想到了一块儿:这个禹劭,真是一个巧人。无论定安候是否来援,他这一席话已经把功劳全都占走了:定安候来,是他勉力为他争取的时间;定安候不来,自失民心,他就是大大的好人!并且更加难得的是,他提及定安候,称之为“新君定安候”,这个称呼之妙,本身便够人浮想联翩的了! 我想到这里,对檀音说:“这人日后可用,可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了!” 檀音拍拍我的手,轻轻道了一声放心。 有时候,我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他如今可算是一无所有,说话行事,却仍是一派国君风范。好在他这样,反而使我放心。我宁愿他这样,也不愿他凄惶无依,终日皱眉叹气。 我们又站着听了一回,见都是些备战的具体安排,便准备打道回府——那禹劭一时说要拆掉东街的屋厦,一时说要取来南门街上各家各户家中的栋梁板栅,檀音是不解其意,我是自认帮不上忙,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回去。 我们走时,街上热火朝天,耳边净是脚步声、兴奋地讨论声、拉到房子取木材的喧哗声,一到院子里,关上房门,世界这才安静下来。檀音见我长吁一口气,直掏耳朵,莞尔一笑,道:“爱作怪!哪里那么怕吵!” 我不理睬他,爬到床上,拉上被子,闭上眼睛,不一时便听到细簌的脱衣声,然后感觉他也轻轻地躺了过来。我翻个身压住他的手臂,静静想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你怕么?若打起来,我们便不能按计划出城了。” 他用另一只手来拍我,也低声道:“不怕,这有什么可怕的!至多不过我也上阵,然后战死沙场。何况,我若真上阵,还不一定输呢!我习过武。” 我咬牙恨恨踢了他一脚:“就知道你打这样的主意!从你甩下随从一人上山,我便知道你不是什么规矩之辈!我告诉你,若你这次也任性妄为,你就干脆死在战场上吧,这里离家不远,我正好回家!” 他哈哈笑起来,却不答我。我见他如此,直恨自己太好心: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这么一想,倒也能够抛开忧虑,好好睡上一觉了。 ------------ 15 15 第二日起床,见将军府内肃穆忙碌。 我们的小院子时不时有人经过,只言片语传进来,报的都是好消息。檀音听了心痒难耐,直说要去城门上观战。我也想去,却知道今早檀城的使者已经到达这里,正住在将军府内,所以一顿好劝不准他出去。 到了傍晚,奇回来,盔甲上沾着血,我见了一惊,忙问他哪里受伤,他却道是别人的血,说了两句话,神色十分疲惫,我便劝他回房去睡。 哪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又有人来传,奇匆匆披衣而去。我见了忙拉住他,他看我神色知我心意,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想来就来。我闻言,大喜,忙叫上檀音,尾随其后。 出了将军府,路上行人却不多。偶见一两个,个个都是满面尘灰行色匆匆。待近了城门,却是人声鼎沸。运箭的、运大石的是一路,背着弓按刀待命的是一路,背着伤病匆匆下来的是一路,指挥百姓救助伤兵的是一路,四路初时看花了人的眼睛,细看,却是乱中有序。 奇将我们带到城下,指着救治伤员的那一路说:“你们若要帮忙,就快去。上城门的事情,不要想了!” 我见他说得坚决,忙拉住不服气的檀音,尽量不给他添乱。我们目送奇上城墙后,檀音听着上面震天响的打杀声,还不死心。我便说:“你便省事一点吧!没见我也忍着的吗?” 檀音不以为然,道:“何必忍着!我们去帮忙运东西便好了!”说着,便拉着我往那一路跑。不料刚走出两步,身后两个佩剑侍卫抢上前拦住,说:“大人有令,不许两位小公子上城楼。” 我见檀音眉毛一挑,一副想要动手的模样,忙道:“算了算了!回去再求大哥!今次就这样吧,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添乱!” 檀音听了,抿唇站了一回,才渐渐回转过来,走向别处。 这天我们从傍晚忙到半晚,因是跪在地上包扎伤口,走得时候,半天也站不起来。回去时,两个人膝盖酸麻,满手是血和草药细末,在床上躺了半天,耳边还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檀音说:“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便是累死了,也不如那些战死沙场的来得名头响亮!”又说:“明天再让我堂堂檀国君做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了!” 我嗤了他一声:“你就爱个好名声!” 他把脸一扬,有些不高兴了:“我原不是做这些的人!你拿夜明珠打鸟儿!” 我累得不行,敷衍了他两句,沾着枕头便睡了。虽然如此,却觉得他说得有理,且打定了主意,明早一定要磨着奇让我们上城墙。 第二日,我天不亮便爬起来。去见奇,他还趴在桌上睡觉。我不忍心弄醒他,便趴在他旁边等。等着等着,竟睡着了——还是奇将我叫醒,道:“今日又想去替人包扎?” 我摇摇头,道:“既然下山了,总该让我多经一些事吧?你这样,和大哥他们有何区别!” 他见我难得顶嘴,微微一愣,不一会儿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说:“好。你既然这么说,便叫上那家伙随我来吧。”我得了这句话,忙去唤檀音。 我们跟在奇身后登上城门,只见天高地阔,视野豁然开朗:前方茫茫旷野,被初生的太阳染得一片金黄。旷野之上,两方大军正紧张对阵——岐国十万大军,队伍严整,枪矛森严,数员大将各按兵马,沉声静立。而我檀城兵士,亦不示弱,人员虽少,却个个刀拔半鞘,弓扣满弦,气势逼人,。 檀音看得热血沸腾,志气高扬,连声问现下战况如何。一员老将侧头来看了他一眼,得奇介绍后,神色稍展,道:“大将军刚刚领兵应战,你们倒来得不晚” 果然如他所说,两军刚刚摆出阵势。不一时,战鼓鼓声大震,声势如雷,声未消歇,一岐国大将已飞马挺枪而出,遥取禹将军身边一员军士。那军士亦不示弱,拍马提枪迎上,恰如一道闪电,一下便打到了岐国贼将身边。他一近敌将,快手便是一枪直取对方颈项,对方后仰,险险闪过,两人控马交错,一转身已是老远。 檀音见状,十分心痒,抓着我的手臂便说:“那人后仰时,怎地没有斜刺一枪!这般技拙,也好意思出来挑衅他人!” 我见他说得身边几个将士俱睁目瞪视,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埋怨:“你到底帮谁?!当心被人扔下墙去!” 檀音此时心系战场,直看得目不转睛,也不和我争论。我放下手,再看战场时,却见那两人对战已成三人对战:一长髯黑脸大将不知何时也加入战场,同那岐国将士一起拦住我军将士厮杀。他一根长鞭舞得密不透风,十分勇武。我军将士见状,伏身不住拍马,只带着那二人兜圈子。这般往来奔驰,他几次险象环生,差点被人刺中或挑下马。我不自觉地握手成拳,正暗自焦心,却见他不知怎地,竟突然绕到了那黑脸将士背后,一枪正中那人背心。那黑脸将士顺枪倒于马下,我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不自觉看得屏息静气! 那将士放倒一人,立刻兜马而回,迎面两枪刺向穷追不舍的敌将,这敌将侧身闪过一枪,却不料第二枪竟直指他胯下马腹。这马受伤,扬起前蹄一阵嘶鸣,那敌将自然顺势落马,被人一枪穿心! “好精彩!这人有趣!”檀音拍手大叫,我见他又招致许多白眼,不禁脸上一阵发热,真想将他的大嘴捂上,或者踢下城楼才好! 转脸看向战场:那将士得胜之后,趁我军气势高昂,迎着震天战鼓一阵疾行,高举长枪直冲向岐国大军。我方大将见状,亦齐齐挥枪紧跟其后。岐国一阵损失两员大将已是气弱,此时见我军将士遍含积怒勇武非常气势逼人,纷纷控马后退以致人马相践自乱阵脚。那领头将士便趁此时冲入阵中一阵厮杀,直杀得身边敌军东倒西歪,近处敌军丢盔弃甲自相推挤躲避不及。我军趁此声势,杀得岐国十万兵马骇然大败,那岐国将士胯下的战马,更是惊得一阵乱奔,踩踏着岐国将士四散奔逃。 不久后,岐国大败退回西南营寨,我军也不追赶,亦趁势退回城内。奇眼见要放城门,便对我们说:“这下心满意足了吧?趁我军尚未进城,回去吧。” 我和檀音既已尽兴,又不愿和人挤在一起,当即便依言乖乖回去。 进了院门,檀音还十分兴奋,拉着我不住问:“不知那领头的将士是谁?我看他英姿飒飒,侠气昂昂,定然年纪不大!” 我看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现今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禁有意来泼冷水:“你这人一厢情愿,因着爱听传奇,见了英雄便道是少年!” 他没有理会,只一径儿含笑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我见他这般,终于忍不住给了他当胸的轻轻一拳,道:“你且清醒些吧!不想想岐国十万大军,为何这般不堪一击!” 他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道:“为什么?”想了想,蹙眉,不待我回答,又道:“莫非他们还有后招,所以不尽全力?” “极有可能。”我点点头:“昨日他们攻城直至夜半,攻势猛烈锐不可当;今日却不堪一击,这是为何?我听说岐国太子点兵,原须一月,他既半月便点兵完毕,可见所点的不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我若是他,定然会寻思着如何练兵……” 我话未说完,檀音突然大怒,道:“如此说来,他们第一天是探我兵虚实,第二日,竟是拿我们来练兵了!” “正是!”我肯定他,又道:“你再想想,练兵旨在两军有悬殊,却悬殊不大,今日他远远不敌,明日若要练兵,却待如何?” 檀音握拳咬牙:“如此说来,他竟是要将大军分为几批,连夜轮番骚扰我军了?” “不错。”我叹一口气:“他尚有替换,可怜我潼城两万将士,却是无可替换,必定要陪他苦苦干熬了!” “这仲彤!”檀音一拳打到墙上,直震得土墙扑簌簌地掉灰。我见他咬唇沉思半晌,仍愁眉不展,刚要上前劝解,他却突然甩下我,径自往前厅去了。 我拦住他:“你要干吗?” 他恨声道:“去警告那禹邵!” 我拉住他道:“便是说了也无用!况且禹将军身边还有我哥,何用你说!” 他不是愚笨的人,听了这话,也知我说的不错,当即便不再提及别的,转身奔房中去了。 这天早上我们虽见证了一场胜利,却因知道前路茫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困苦要克服,而始终无法展颜。 下午,敌军所为果然证明了我们的猜测:我们被轮番骚扰直至次日天明。而这期间,将军府内始终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紧张的气氛,渐渐在整个潼城蔓延…… ------------ 16 16 战争持续了五天,我们渐渐败多胜少。 我和檀音又磨着奇上过一次城墙,这次我们所闻所见,已和第二天的情景大相径庭! 这时城墙已被熏得漆黑,城门也因前次险些被人撞破而涰满补丁。我们登城后,只见岐国营寨满山遍野,似乎比前次逼近了许多。那时又恰逢夕阳西沉,整个天空,全是压得低低的、被落日烧得通红的云层。我看着这不祥的血红色天空,看着旷野上岐国营寨四起的炊烟,不知怎的,竟叹了一口气。 檀音听见我叹气,刚想说话,却被城墙上熊熊燃烧的火把散发的烟味呛得一阵咳嗽。我替他拍了一会儿背,他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说:“为何叹气?我不信你竟害怕了。” 我便说:“我没害怕。只是在想:这岐国太子为何如此自信,为这么一点机会,竟至于倾国来犯。” 檀音笑了笑,没有回答,却似知道答案似的神情沉着。我见状,自然是连连追问。他后来被我问烦了,终于微微一叹,做出一副愁苦的模样对我说:“你身在消息最为灵通的冼家,难道竟没有听过这个流言?”说完,不待我问又道:“檀国有个说法,是定安无妻弟,小孩儿无舅父。这背后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 这个故事,我自然是听过的。定安侯未起兵时,这件事情已经天下皆知,他起兵后,这故事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便连许多一向谨慎的庶民,也敢于悄悄议论几句。 故事是说,定安侯回到封地后,有次心情大好,领人开荒。到傍晚时,突然平地刮起一阵大风,以至飞沙走石,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待大风刮过,一群人惊异地发现山脚下不远处竟停了一辆白玉雕成的大车。这车样式既精美,所用玉质又优良,为何停在这荒山野岭,实在令人不解,且有人信誓旦旦,大风未起时,并没有看到这辆车,定安侯便疑心大起,亲自上前查看。 不料他掀起车帘,竟生生倒吸一口气:原来车内坐了一个年轻女子,其容貌之美,简直令人无以形容!定安后吸了这一口气,又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问这女子身份,女子笑说:我是天上星宿,路过此地,因见王气冲天,心生爱慕,所以遣散随从前来相会。定安侯起初不相信,女子随手拿出天上的神物相赠,定安侯才恍然大悟,于是将女子带回府中,一年即得到一子。这个儿子天赋异禀,自小容貌俊俏不说,还聪明异常,定安侯由此对于女子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一年之后,有天女子突然对定安侯说:我私自下凡的事情已被发现,恐怕不日便会回到天庭,你若不见我踪影,无须挂念,只需好好教养我儿,此子周身隐有王气,日后必定不凡。说完不久,便消失不见。 此事流传开后,庶民们便说,定安侯的妻子都是仙人,所以他无法招待妻弟,小孩子又没有舅父。 我是十分讨厌这个故事的——定安侯原本就有心于王位,经过这件事情,更是信心大增。檀音有今天,这则流言简直居功甚伟!然而当初和大哥讨论时,大哥却说,此事也不一定是流言,因着当日跟着定安侯的,也有冼家的人。 我记得那时我问大哥:“若此事是真的,老天怎么会选这样一个暴虐嗜杀的人来做檀国君?” 大哥说:“你且别不以为然,老天自有老天的道理。况且流言中说要做檀国君的,又不是定安侯,你怎知那小孩子长大了不是一代明君呢?” 现今记起往事,我担心檀音心情沮丧,忙抬眼看他,只见他神色愁苦,眼睛却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出调皮的笑意,我便知他只是逗我,并没有将流言放在心里,于是道:“这流言我听过,只是这和那岐国太子有何关系?”说完,一愣,不待檀音开口便已自己想明白了:那岐国太子,也是惦记檀国已久。眼见着檀国即将出现天选的新王,太平繁荣指日可待,他如何能甘心?! 我于是抚掌大笑,道:“这下好!你虽丢了王位,却有人比你更急!”想了想,又道:“幸好有此流言,不然你更危险!”再想了想,又兴奋道:“如此说来,那岐国太子倒是和你一路了!你若出面,他不但不会杀你,说不定还会保你,助你重登王位!” 檀音见我如此惊喜,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他久攻檀国不下,自然就会来找我了。所以我平日叫你放宽心,不要思虑过甚。” 我得他此言,忧虑既解,心胸自然豁然开朗。再看天地时,只见晚霞已然燃尽,只余天边一抹陈旧的红痕。云层虽厚,但天地同样辽远旷达。我眺望远处,只觉得天地接壤之处,更在遥遥旷野的尽头,岐国人虽近在眼前,跟天地相比,却不值一提,当下豪气顿生,指着对面那些自昏暗中渐渐浮出的连绵火光对檀音说:“你我运势强大,眼前这些人再多,怕也是挡不住。” 檀音大笑,摸摸我的头道:“是!你若这么想,便不枉我们苦苦求你大哥,上来这一趟了!” 自从有了这番谈话,我便宽心不少。 此后局势一天紧似一天,我不但能照常好吃好睡,还有余力去关心奇。 那个时候的奇,经过几场战役,早已崭露头角。我见他忙得脚不沾地,逮着他便同他说:你且好好睡一觉,若有人来寻,我第一个叫醒你。他一般是不信,面无表情地拿眼睛瞄我,我只好保证: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乱跑,遇到檀城使者是不是?我发誓决不随便出这院门,你便安安心吧! 说了两次,他虽然不愿休息,到底也没再拿不信任的眼神瞄我。 战争持续到第六天的时候,中午,我正同檀音用午饭——那时城中已没有米面,檀音还说,虽是如此,但我们所用的食物,也比当日在永春所用的强——突然府外一声轰响,似山崩一般,将我们吓一大跳!我们以为破城了,都急急奔出去查看。哪知跑出去一看,却见只是一个将士在指挥一群人拆房子。 檀音大为不悦,当即便皱眉道:“好端端的为何作这般动静?!白白吓人一跳!” 那将士听见檀音抱怨,似没多余的力气争辩一般,也不说话,只看了檀音一眼,冷笑一声,转头继续做他的事去了。檀音见状扬了扬眉,刚要开口,便被我一把拉住—— 我对他说:“你且别生气!他们这样做,自有他们的道理。” 我往日学策时,曾听三叔说:守城和攻城,最惨烈时,守城一方死伤无数,攻城一方尸积如山,若使攻城一方的每个士兵人捡一囊土,堆土于尸上,渐渐就能使地面与城墙齐平。有守城经验的将领,不待被围困至死,便知收集栋梁板栅,遇到这种状况,将长木扛上城墙,铺起战棚,其上木石相间,便可凌空建起一带坚固的寨栅。此时再伏劲弩于其中,八面射敌,便可使敌兵纷纷坠下城墙。 不消说,这些栋梁板栅,都是取自于民房了。 只是潼城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同檀音说了这些事情,檀音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他说:“竟有这种事情?我往日看兵书,竟没有见过!”想了想,又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快到了绝境?” 我们二人谈话,并没有避讳那领头拆房的将士。那将士先是不愿理睬,听我们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也插进来道:“绝境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惊险而已。我们毕竟还有一条退路:今日若能坚持到半晚,我们便还有希望破围去灵州。” 我转脸看向那将士,只见他脸上满是血污,眼睛熬得通红,却神色坚毅,当下便吞回了到嘴边的话,点头道:“不错,还有机会破围去灵州。” 那将士闻言,露出一抹笑容对我们拱拱手,转身又往下一间房屋走去了。我和檀音顾虑檀城使者,很快又回到小院内。 关上房门,檀音问我:“你方才未尽的话是什么?” 我看他一眼:“你又知道我有话未尽了?” 檀音笑:“我只知道你这个人,还有些小孩子习气,有话未尽,必定会微微皱眉。” 这我倒奇了:“我从来不知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你该早同我说才是,不然,将来必定惹麻烦。” 檀音不以为然:“有我在,谁敢来找你的麻烦?” 我不和他争这个,当下便将刚才的担忧讲出来:“当日定安侯谋反,禹将军备战时便备有木料,后来劝战,又叫拆了部分民房以备万一,如今竟又要拆房取木料,我担心日后我们破围时,将无以装饰破围用的木车。” 这么一说,檀音也皱眉了。檀音将目光投向高墙,似乎能够越过那些高墙看到远方城门上的激战似的,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定定看着我说:“希望情况不至如此。”顿了顿,又道:“若真如此,别怕,还有我,我习过武。” 我见他神情沉着坚毅,未必不是下定了决心,当即心中一沉,再也说不出话来。 ------------ 17 17 等到傍晚,果然有人前来通知,说准备半夜突围。 彼时我们败多胜少,岐国太子自以为兵已练成,晚间并没有如何骚扰。檀音听见通知,自言自语道:“这个时机倒是选得巧,不知是真败呢,还是假败……” 他如此说,倒叫我心思一动:我想到禹将军战前的那一番话,又想到如今如此危急的形势,一时倒觉得情况扑朔迷离,有些猜不透这位老将军的意思了—— 当初他坚持守城,我便知他已有了自我牺牲的准备:因为关键时刻,唯有他有分量替整个潼城百姓争取破围的机会;而如今他若是看破了岐国太子的心思,用有计划的败兵来换取破围的机会,这个计划也未免太过大胆了些吧?须知如何败兵,如何把己方的状况控制在命悬一线却犹有生机,即便对于一位著名的老将军来说,也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这其中,应该有着许多的推敲和准备,只是不知这些推敲和准备,出自哪些人的脑袋…… 我想到这一节,便对檀音说:“禹将军背后有高手。” 檀音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不可掉以轻心,此人是敌是友,尚不确定。” 我们猜测着这人身份,谈了一回,春末夜半的凉风便渐渐吹起来,再过一回,便有人闯入院中请我们收拾行装准备突围。我们随来人来到将军府门前,只见府中所有家眷,都已挤在了一辆大车上。这车果然如我所料,四面别无任何东西可以遮挡,只四周围了一圈木料,木料上又绑了些卷了刃的刀枪。 我和檀音登车后,立时便有一个将士领着一队人马护着大车领我们去城门边和其他人汇合。一车人默然行至城门下,只见此地早有八队人马引领着八辆大车等在一处。虽是整个潼城的人都挤在了一起,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沉默似乎比乌云更具分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惶然。 黑夜中,城门城墙也似将要倾倒下来一般,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自己更加深沉的阴影内。 这片阴影,这股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种扰人心绪的惶然,渐渐汇合成一股暗流,将在场所有的人都卷至没顶,便是我,也忍不住握紧了檀音的手。 正觉得气闷得难以形容,突然,一朵火光打破了黑夜的封锁。我们定睛一看,只见禹将军高举着火把,正站在九辆大车中间。 檀音看到他,一改方才的沉默,嘴边绽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我倒想看看他将要说什么!” 事实上,禹将军所说并不多。 他说:“援军苦守不至,事已至此,唯有破围一路可走。打开城门后,我将领亲兵当先冲入敌军营寨为诸位开路,其余九路人马,须紧跟其后,以毋陷入敌军的层层重围为第一要务。即便陷入重围,也当知道能顾则顾,不能顾则散;能出则出,不能出则休。” 顿了顿,或许是见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又道:“今夜虽凶险,却也不是万无生机。我们区区两万人马,已在十万大军的包围下苦守了五天,怎么到了最后突围,却如此垂头丧气?” 一席话,说得几个领头的将领都抬起头来,双目炯炯。 禹将军将他们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微微一笑,也不多言,转头走到城门下,翻身上马。 他如此利落,倒使得那些等着盼着他能说一席话来安抚人心的人心中惭愧。 至少我心中惭愧。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席话,骗得大家安心。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多说。 是了,多说也无意义,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应该做好死亡的准备。正如他所说,能出则出,不能出则休。性命固然宝贵,但是临到这个时候,惶然不如坦然,畏缩不如镇定,命运降临,我们便从容领受便是。 害怕也无用。 一想到这里,心胸豁然开朗,内心对于这位老将军的敬佩之情,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转头去看檀音,见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便说:“我原来以为他会动员一番,如今看来,竟是我境界低了。” 檀音回过神来,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此时再看四周,夜色也仿佛不那么凝滞浓重,身边渐渐响起一阵私语声,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只是这次的平静,不再那么令人压抑。 于是禹将军高高挥起右手—— 放城门。 然后,天地,命运,全部缓缓涌入视野。 ------------ 18 18 这一夜,无论何时回想,我都愿称它做生死盛宴。 它收割人命,它浸透鲜血,它令人无措和恐惧,它也同样令人激动和战栗。 它是危机,但同时也是考验,是人心的试金石。 当我觉察出这一点的时候,我和檀音已深深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这是我和檀音已经预料到了的情况—— 决心和气势固然重要,但有时绝对的实力,令人十分心寒。 破围行动一开始势头良好。刚刚冲入敌营时,禹将军和他麾下的亲兵就如同开城门前说好的一样,一马当先,如一把尖刀一样插入了敌营。他们不断向前推进,虽然每一步都艰难,但确实正一步一步将我们带向生天。但是这种良好的势头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我军的深入,敌军逐渐变换策略:他们不再急于斩将,而是企图用人数的优势将我们所有人一点一点消磨掉。这样一来,虽然无人牵制我方大将,但是后者却自然而然地被制约在装载百姓的大车旁。我们逐渐进入一个两难的境地:若要突破重围,便要放弃一部分——甚至有可能是很大一部分百姓;若救援大部分百姓,便会陷入重围,然后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但总需要一个人来抉择。 当我觉察出有这样一个攸关生死的抉择正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去搜寻禹将军的身影。 彼时他正在乱军中厮杀。他的身影,十分好认:他一身鲜血染就的火红盔甲,他一柄长刀使得出神入化,他近旁一丈范围,竟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在重重包围中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我轻易找到了他的身影,而当我去捕捉他脸上的神情时,我发现这十分困难。 我仅能在激烈摇晃的火光照映到他脸上的瞬间努力去辨认他的神情。很多次,匆忙地辨认下,我只看到他染血的脸上面无表情。 发现这点时,不知怎的,我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去握檀音的手。 但却抓了个空。 我猛地回过头来,看到檀音一脚踩在大车的围栏上,正准备往一匹无主的战马上跳。 一瞬间,我浑身冰凉! 回过神来,他已经跳上了战马。 那马先是被他吓了一跳,扬起前蹄一阵长嘶,而后,不知怎么,竟被他制得一下安静下来。 他坐稳后,拍拍马脖子,又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我见状,从车上跳起来,大喊他的名字—— “檀音!檀音!” 我使出全力叫他,他却只是笑了笑,然后挑起插在尸体上的长枪,提枪纵马,一气杀出了包围圈,直奔禹将军而去。 我看着他娴熟纵马,一路杀到禹将军身边,似乎喊了一句什么话。正努力分辨他的口型,突然,所乘坐的大车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了一下,我一时不防,竟然从围栏边翻了下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头似乎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待我回过神来,只见一柄长枪当胸刺来,我一时懵了,竟只知愣愣看着那来势迅猛的红色枪头,丝毫不知躲闪! 正千钧一发时,只见一柄长枪突然从斜刺里伸出来替我格挡了一下,我这时才总算魂归故里知道保命,于是趁此良机一个翻身,这才算逃过了那致命的一下。 不料喘息未定,猛然抬头,见自己似乎成了乱军中最为显眼的目标:附近所有的刀剑,竟都对我这条小命虎视眈眈,齐齐冲我招呼过来!我暗叫一声糟糕,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突然腋下一痛,待回过神来,已被一名将士拽上马来。我不及道谢,先冲他大叫一声“趴下!”,话音刚落,他抱着我伏下身来,这才险险躲过正面的一刀! 因他拽我上马时,我是侧坐,如今抱着我压下头来,又使我的脸完全埋入他的怀中。我自认这样只能成为他的累赘,便扶着马鞍想要调整坐姿。不料刚刚动一下,已得他一声低喝:“别动!”我担心弄巧成拙,不敢再动,只有死死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祈祷他快快杀出重围,将我重新丢入车中。 但我等了又等,只等到一阵一阵的血溅在背上、脖子上。血和着汗,湿透了衣衫全部粘在背后的感觉十分难受,我忍了许久,终是没有忍住,还是动了一动。 但是这次我动,他倒没说什么,反而以为我没有坐稳,将我往怀中又搂了一搂。 过了一阵,我听见身边的喊杀声、兵刃的撞击声和马蹄声稍稍减弱,忙趁机道:“将我丢在大车上便好。” 他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可以抬头了。”说完,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助我在马上转了个身。 我终于由侧坐转为正坐,只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还未看清眼前,已觉夜风迎面兜来,将我满头满脸满身的汗吹了个无影无踪,十分爽快;待看清眼前,见前方全是树木,树影重重夜路昏暗难辨,而战场已被我们远远抛在后方,不禁一愣,随后大惊,道:“你——你——” 莫非这人竟是岐国奸细,不是我方将士不成?! 我回头辨认他的脸,借着遥远处的熊熊火光,竟觉得他有几分面熟。正要细看,却见他大笑起来,道:“你不认识我了?”顿了顿,又道:“我便是今天拆房时,还同你说过话的那个!” 他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 我怒骂他:“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没料到竟是个狗熊!我军深陷重围,你不思救援,竟带着我趁机逃跑!你要跑你一人逃跑便罢,我便是死,也要同他们死在一处!你若真好心,便将我放在此处,任我自己回去吧!” 他闻言又是一顿大笑。我见状,恨得咬牙。 他笑了一半,见我气愤到极致便要下马,忙腾出手来制住我,道:“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当同你说明白才是!我此番出来,不是为了逃命,而是奉禹将军的命令,出来接应援军。” “援军?!我们竟有援军?!” 这倒是我和檀音完全没有料到的,我闻言立时惊喜异常,忙道:“何处的援军?怎么先时完全没有听说?” 他见我如此惊喜,倒是一愣,道:“这种机密消息,如何能随便说给外人听?”顿了顿,又道:“早在定安侯起事前,禹将军便早早料到会有今天,于是在潼城和灵州之间埋伏了一队人马。因怕此事外泄,所以连信鸽都不敢随便使用,只有到了紧急时刻,派出亲兵前来传令,才能调用。” 竟有这种事情! 难怪出城前禹将军如此从容! 我们竟都小看了这位将军! 我闻言早已热血沸腾,我问那将士:“援兵有多少人?他们离此地有多远?” 那将士被我兴奋非常的模样吓了一跳,疑惑道:“你怎么如此……”话未说完,突然又恍然大悟,大笑起来,道:“你是否以为援军很多?” 这倒把我问得怔住了! 我反问:“难道不多?” 那将士摇摇头,道:“当然不多。若多,埋伏起来便不致于无声无息了。” “什么?”我顿时急了,“有多少人?” 那将士悠然道:“不足三千。” 我一时气结,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待回过神来,我恨恨地骂他:“这么一点人,你便是调来又有何用!” 骂完,心思电转,突然又叫起来:“是了,定是这三千人,全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是不是?” 那将士笑起来,点点头说:“是,此其一。” 我便继续道:“且那三千人,并不是真正的援兵。他们既驻扎在潼城和灵州之间,危机时刻,便可随时往灵州求援,所以灵州的守将才是真正的援兵是不是?” 那将士又点点,道:“此其二。” 我便继续道:“这些人既然在岐国大军的包围圈外驻扎了五天,这五天,肯定也将岐国各营的情况摸了个遍,若援军来救,他们便是接应的先锋,是不是?” 这下,那将士奇怪起来—— “你竟然能将将军的意思全部猜到?”他语气十分惊异,“难怪当初拆房,我便觉得你不似普通百姓!”他感慨了一声,然后问我:“你可愿投靠将军,和我们一起保家卫国?” 这答案,自然是不必问的了。 只是如何回答他,还要费一番思量。 不过我没有烦恼多久,因为说话间,目的地已到。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停止谈话,纵马直奔那片隐藏在树林深处的秘密营地。 ------------ 19 19 我们到达营地后,那将士自然是立时便跳下马来传令。 他身份似乎极高,调兵遣将之时,竟不用将军手书的军令。 我坐在马上听了一阵,见他口述的命令,轻重缓急层次分明,都十分妥当,当下如同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稍稍松一口气。 然而放松没多久,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且额上痒得厉害。伸手来一抹,只见一手鲜血,再摸颈项,也是一片湿滑。我正木然地想: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恰好那将士将诸多命令一气说完后回过头来,两相对望,他跳起来大叫—— “你撞到了头?方才黑灯瞎火的,我竟一点都没察觉!你为何不同我说?竟流了这么多血!” 说着,奔过来将我抱下马,撕开衣襟要帮我包扎。 我原本只是有一点眩晕,被他这么一折腾,马上眩晕得厉害。加上他动作粗鲁,虽说是替我包扎,但是那双大手时时碰到伤口,简直比不包扎还要坏事,我便挣扎起来,叫道:“不要包,我没事!”又说:“你若事毕,便立刻带我回去!” 我惦念檀音的安危,自然不肯在这里久留。刚才肯跟他过来,是怕耽误了禹将军的大事,如今大事已毕,我自然首先想到回到檀音身边去。 虽然刚才看来,檀音武艺不错,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在冼家没有好好习武,否则凭他怎么乱来,我都跟在身边,便哪里还用得着如此挂念焦急! 可叹心中虽这样想,但是脑袋却越来越晕。 那人包扎的技术不见得有改进,我却如麻木了一般,渐渐不再感觉到痛。 唯一感觉到的,便是冷和晕。 我似乎听到有人和我说话,说的是:你都这样了,竟然还要回去?!若真放你回去,我当初何必将你带出来! 又有:你莫不是还有亲人在战场上?若有,你也不要着急,援军马上便到的! 我听到援军二字,心中一动。不久后,又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人将我抱起来,转移到了较温暖的地方,顿时,再也撑不住,沉沉堕入一片黑暗…… ========================================================= 醒来时,仍觉得十分不适。 头痛,身上乏力。 愣愣地躺了好久,才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檀音。 我猛然起身—— 却重重地跌了回去,手肘撞到床板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后脑勺撞到墙壁上,痛得我眼泪四溅不说,还恶心得想吐! 我张嘴,还没吐出什么东西,马上听到门被踢开,有人扑过来的声音—— “寻道!” 是檀音! “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去叫大夫!” 感觉一只手颤颤地摸到了我的头上,不敢用力,马上又缩了回去。 我凭感觉去抓他的衣服,拼命叫他:“别走!” 他似乎被我吓住了,马上连声说不走。 过了许久,眩晕感和呕吐感渐渐消失,我抬起头,却不料被吓了一跳! “你——你——” 我指着檀音。 他先是一愣,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揪起我的锦被来擦脸—— “都忘记洗脸了,脸上还有血吧?你别急,这不是我的血。”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擦了一回,见擦不掉,且衣衫上也染遍了血,有些急了,又道:“我去洗洗,换一身衣服,免得吓着你!” 我见他放开我的手,竟真的是一副起身要走的架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哪里是说你脸上的血!你没有照镜子吧?你去瞧瞧你那眼睛!又红又肿的!若被人看到,不知多么丢人呢!” 当初他上山寻冼家,衣衫上有露水都不愿被人发现,如今这般狼狈,还傻傻地守在床边,真真叫我意外! 我这般笑话他,自然有报仇的意思——谁叫他以前笑话我爱哭呢? 谁料他被我笑话,竟然不恼怒,反而如同傻子一般呆呆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了一阵,看得心内发毛,刚想要问个究竟,突然,他扑上来一把将我搂了个死紧—— 我一时不防,差点被他弄断气! 我心里琢磨着:莫不是被我看到了狼狈的一面,他便要杀人灭口? 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刚想将这想法说给他听,突然之间,我怔住了—— 我的肩上热热的…… 他哭了? 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等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一遍一遍地同他说:我没事,我没事…… 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落下泪来。 想到了我要去寻他时的焦急。 将心比心,他当初于打斗中回眸,没有看到我,该是何等心情? 或者看到我掉下马车,九死一生,又该是何等心情? 我不知道。 我醒来时,竟首先想着取笑他…… 想到这里,我微微别开头,不愿眼泪掉到他肩上,叫他知道我也落了泪。 良久,他情绪渐渐平复,抱我也不那么下死力了。我抢先推开他飞快地抹去眼泪。然后—— 四目相对,刚要说话,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啊,醒了啊?太好啦小兄弟!” 这个声音是—— 我眉毛一竖,不知为何,突然拳头发痒! ------------ 20 20 来人自然是熟人。 非但是熟人,而且勉强算起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我总怀疑,我头上的伤,原没有那么厉害,都是他粗手粗脚,才叫我小伤变大伤!况且当日我叫他返回战场,他多半也没有听我的话,害我在晕厥的瞬间,还在担心醒来时,只能看到檀音的尸体—— 总之一句话,我对这个人,大大不满! 他大概也看到了我对他瞪眼睛,却还是没什么神经地大笑着靠过来,一边走一边说:“莫不是晕傻了吧,竟然对救命恩人瞪眼睛?现在可不是在战场了呀!”一边说还一边想要摸我的头发—— 幸好檀音伸手格开了他。 檀音说:“他头上有伤,不能摸。” 那小子恍然大悟,露出一个抱歉的神色,却还是笑着的,说:“对不起!我看你气色不错,竟然忘记了!” 竟然忘记了!这世间,还有这样探人病的么?! 我对那家伙说:“喂,你站过来些,把脸放低些!” 他虽然疑惑,却还是乖乖照做:一边把脸凑过来还一边问我:“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揍他一拳了! 可是当他靠近,让我看到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谈笑间仍然若隐若现的疲惫神情,我纵有天大的火气,也立时不翼而飞了! 我记起他领人拆房,宽慰我们说“还有希望”时坚毅的神情,又记起他发现我头上流血时惊讶和担忧的模样—— 罢了罢了!若当真小心眼,也不是冼寻道了! 于是我最终只是推了他一把,捂住鼻子道:“还是走开吧!好臭!看你衣衫整洁,身上却全是臭味,凑近了真叫人难受!” “有这么大的味儿?”他摸摸自己的头发,又闻闻袖口,最后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自从来到灵州,便被人抓去一直讨论战术,换一套干净的衣衫已经是难得,哪里有时间洗澡!”顿了顿,又道:“你这小鬼,枉费我一得空就来看你,你竟嫌弃我——有你这样对救命恩人的?!”说着,便要来捏我的脸—— 幸好又被檀音给拦了下来,哈哈。 檀音拦住他,没什么好脸色地说:“他是伤患,你少动手动脚!” 那家伙看了看檀音,看了看自己被檀音截住的手腕,高深莫测地想了一回,突然嘴角一扬,笑了—— “是了,我想起你来了!”他抽回手大笑:“你便是那只没了尾巴的小狗是不是?”说完,也不顾檀音瞬间气红了脸,转头便对我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当初丢了你,便似没了尾巴的小狗,在乱军中来来回回找了几十回,后来我们护着百姓已经杀出一条血路,他还在乱军中疯了似的扫来唔唔唔唔……” 后面唔唔唔的,自然是被檀音捂住了嘴。 檀音捂住这家伙的嘴巴将他拖到一边,两人密谋了一回,也不知达成什么协议,又返回来。 我看檀音脸色:仍是红得能滴出血,料想他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不禁想笑。只当没看到,转头问那家伙:“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家伙一脸恍然:“是了是了,我竟也没有问过你的名字!我叫禹从文,你呢?” “寻道。谭寻道。”我指指檀音:“这位是家兄谭音。” “檀音?”禹从文闻言十分震惊。 我只好解释,是“谭”而非“檀”。禹从文的神色瞬间有些失望了。他说:“谭家虽是大家,但是国君名讳,还是避一避比较好。”见我笑而不语,又道:“我知谭家地位超脱,但是如此殊荣,全赖国君恩赐,你们处事谨慎些,恩泽才能长久。一个名字而已,如非必要,还是改了吧!” 最后两句,已经是真心的劝勉。我不忍敷衍他,只好转移话题,说:“我昏迷了多久?” 禹从文叹了一声,倒没坚持,反而顺着我的心意说起别的话题:“怕有一天了。当日将你安顿好后,我便杀回战场,正逢上这小子在战场上发狂,”说着,指指檀音:“我们将他打晕带回来,恰好跟你丢在一处。这小子醒来见着你,啧啧……”他嘴边带笑,想来,又起了调侃檀音的念头,但总算是记得刚才的协约,含糊地跳过了这一段,说:“总之,就把你丢给他照顾了。我忙到如今才有空来看你,你若还想知道别的什么,只有问他。” 我于自己的事情,倒真没什么好奇心了。我问禹从文:“我们虽合兵灵州,但仍是敌众我寡。若无朝廷发兵援助,灵州不日也将失守。你们有什么计划没有?” 这一点,恐怕也是檀音担心已久的,是以我一说,檀音便凑过来和我一起定定看向禹从文。 禹从文看看我,再看看檀音,一声长叹—— “若有良策,便不必商量整整一天了。” 我闻言皱眉,道:“这话怎么说?破围既能安排得如此周详,破围后怎么会无以为继?” 禹从文摇摇头,道:“你因不了解我们这里的形势,所以这样说。潼城和灵州互为犄角,向来共同进退。这退守灵州的方法,是经过无数守将改良得来的,并非禹将军一人所想。所以破围虽精彩,破围后下一步该如何走,仍要费一番思量。” “潼城和灵州的守将,向来是最忠君爱国的守将。我们不可能归顺定安侯,定安侯也不可能调兵来救。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死守灵州,任定安侯借他人之手除去我王最后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要么放弃灵州,任我国门户大开。只是岐国人残暴无比,每每侵占我城池后,必定屠城。所以纵使这个方法可以令定安侯和岐国太子两败俱伤,几位将军仍不忍心。” 禹从文说完,神情黯然。我也感到为难,所以沉默不语。 半晌,是檀音打破了沉默—— 檀音说:“我若有其他良策呢?” 我和禹从文齐齐抬头,只见檀宜神色从容,似胸有成竹。禹从文大喜,道:“你有何良策,还不快说?” 檀音一笑,摇摇头道:“这条计策,我只能同禹将军亲口说。” 禹从文定定看向他:“你若真有良策,我马上便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檀音道:“既如此,你现在便可以去安排了。” 禹从文将檀音上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便去了。 我拉拉檀音的衣袖,道:“你准备怎么办?” 檀音闻言一改方才郑重地神色,顽皮一笑,道:“你猜!”顿了顿,又得意道:“你肯定猜不着,还是免了吧!”说着,拉拉我的耳垂,问我:“刚才这小子没有闯进来前,你准备跟我说什么?” 我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回他:“那些东西,我哪里还想得起来!亏你记得!” 他闻言有些不高兴,小声嘀咕道:“那个死小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有些好笑,提醒他:“你且少叫人家几声‘小子’吧!我虽不知道他的年纪,想来也是肯定比你大的!” 他哼一声,又来捏我耳垂:“比我大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要仰仗我想出来的计策?!” 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些担心,我问檀音:“你到底有何良策?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 檀音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伤口摸了摸我的头,坐到我身边来,道:“你别担心!你若想知道,我现在便可以说给你听。” 说着,他便将自己的计策一一道来—— ------------ 21 21 原来如今种种,全是过往种下的“因”结成的“果”。 事情最早,可追溯到檀音十一岁生辰。 那年恰好是公卿来都城朝拜天子的一年,所有公卿汇集檀城,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定安侯的身影。 那是檀音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赫赫有名的叔父。 彼时,后者正同其它公卿一起,聚在偏殿等候召见。在吵杂喧嚷的环境中,檀音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因为他不屑同任何人谈话。在其它公卿们相互交谈的时候,他一人独占一角,专注地欣赏墙壁上所挂的一幅图。 图中所画的,正是檀国江山。 而定安侯看得很仔细。 他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闭眼沉思。最后,他睁开眼睛,凑近了画,用左手挡住了画的一部分,然后用右手画了一个奇怪的弧线。画过弧线后,他略略后退了一些,然后看着画,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骄傲的冷笑。 檀音对于他奇怪行为的疑惑,全部在这一笑中瞬间解开。 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的叔父,正在修订这幅古老的画。江山种种,全部深刻地铭记在这位叔父的脑海中! 于是他哼了一声,放弃推门而入的打算,当即便转身离去。 他突然想要捉弄一下这位骄傲的叔父。 于是,不久后,定安侯回到领地,民间便慢慢流传一句奇怪的谚语:定安无妻弟,小孩儿无舅父……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的诧异,远非语言可以形容!我傻傻地看着檀音,愣了好久,才跳起来大叫—— “我没有听错吧?这传言、这传言竟是你一手安排的恶作剧?!” 檀音一笑,模样看起来十分狡猾:“我何必骗你?况且我还没有说完呢!待我说完,你便知道我不是说谎了!” 说着,他又讲起来—— 这恶作剧安排得巧妙,从头到尾,都十分成功。又三年,檀音眼见事隔这么久,竟没有一个人看透,当然是十分得意。可是等流言传入檀国君的耳朵,他便得意不起来了。 原来檀国君得知此事,既气又怒,将之视为心病,整日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檀音不敢告知他实情,又不忍见父王心事重重,便迁怒于定安侯,又想了个主意来整治他—— 他找来当年假扮仙女的女子,重新*一番,送入岐国太子的府邸。这女子美貌温柔,又善解人意,很快得到太子的青睐,成为最最受宠的姬妾。檀音大喜,下一步便要安排定安侯和这太子见面。不料正在这段时间,檀国君突然得了急病,檀音被要求分担一部分政务,慢慢地也就将此事淡忘,放在了一边。 檀国君不久后病逝,檀音也失去了恶作剧的心情。 然后,世事多变,慢慢地,便有了今天。 檀音说到此处时,还十分得意。 我见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生气又高兴:这小子一个恶作剧,竟然在无形中,将定安侯的谋反提前了不知多少年,想起来,,真是可气;可是如果事情不是如此发展,定安侯日后谋反,檀音未必斗得过,这么想来,又不得不庆幸——唉,总而言之,世事之间的复杂纠葛,有时真是难以理清! 我感慨了一回,略略平复心情,便问檀音:“事情发展到如今,你可以说占尽了优势:定安侯若发现那名姬妾,一定会认为自己受了愚弄,不会放过岐国太子。只是,你确定那岐国太子此次出征,带了那名姬妾?” 檀音闻言坏笑起来,道:“便是没带又如何,我们不久后去岐国避难,难道不会暗中使坏?” 我顿时恍然大悟:是了,要比使坏,谁还比得过这位少年君主?! 我又问檀音:“这么说来,你要表明身份,要求禹将军撤退啦?” “那是自然。”檀音说:“他若保存实力,日后便会成为我们大大的助力。我原来还担心,纵使定安侯和岐国人两败俱伤,我也需要求助于姑母才能取回王位呢!如金看看潼城和灵州的兵力,我有自信,若时机得当,这些便足以使我达成心愿。” “可是,那些百姓呢?”我提醒檀音:“若灵州沦陷,岐国人必会屠城。” 檀音顿了顿,摇摇头道:“不一定。此次不比以往。以往出兵,多出于一时义愤;如今岐国人若决意侵吞我国土地,为安抚民心,不一定会屠城。” 我闻言,顿时心里一沉,我对檀音说:“你也说是不一定。” 檀音闻言,身体一僵,抬头定定看向我的眼睛,问:“你想说什么?” …… 是了,我该说什么呢? 阻止?责备?抑或提议放弃原有的优势另寻良策?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目送檀音离去。 他去见禹将军以后,我默默整理思路,突然产生了一种迷茫: 我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帮助檀音? 目前看来,檀音处事老练,丝毫不需要我的提点。 巩固冼家的地位? 不,不,我留在冼家,才符合大哥原有的安排。 我究竟是,为何下山呢? 我想了许久,只想到了一句被我遗忘已久的家训: 永远不可小看,任何一位君王。 是了,诸如檀音。 这个瞬间,我感到真正的檀音,离我尚十分遥远。 ------------ 22 22 檀音不久便回来了。回来时,身后跟着禹从文和元离——也就是奇。 檀音说,他们将同我们一起去岐国。我看看奇,再看看檀音,问他:“这是谁的安排?” 他摊摊手,神色竟然有几分无奈:“是禹将军的安排。他不放心,无论如何都要他们俩跟着我们。” 我闻言看向奇,只见他神色淡淡的,似乎也没有因为计划被打乱而特别沮丧,于是决定等等同他谈一谈,问问看大哥是否有新的计划,而眼下—— 我问檀音:“你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檀音点点头,说:“我在岐国,早有安排。我们到达岐国都城后,马上就可以见到我的姑母。姑母在岐国经营多年,可以帮助我们左右物议,使岐国在适当的时机退兵。而所谓适当的时机,是指岐国和定安侯两败俱伤的时候。为促成这个时机,我们必须使岐国太子的宠姬素尺随军,且使素尺和定安侯见面。” 他有这样的后招,我毫不意外——相处这几日看来,檀音虽然年少,但是难得处事十分老练。可怜禹从文仍十分惊喜,看来他看檀音,还流于表面;而奇始终不动声色,叫我看不出大哥是否已经看出檀音本性。 檀音顿了顿,见我们都没有异议,且专注等待他后话,于是又说:“刚才所说的事情,虽然重要,却只能解决眼前的危机。我将要说的事情,若能完成,不但能够改变我国贫弱混乱的现状,而且还能带来长远的利益。” 他说着,顿了顿,慢慢将我们三人扫视了一遍,然后把炯炯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要变法。” 他看着我,说:“像岐国那样彻底的变法,完成我父王无力完成的事业。” 此言一出,禹从文自然大惊失色,便是淡定的奇,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就知道。 我早就说过,岐国当年变法,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每一条法令的推行,都有无数鲜血的铺垫。在这种形势下,新法仍然只推行了二十年——可见变法之艰难! 况且现在的情况又和当初不同,当初岐国变法之前,无人知晓变法意味着什么,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变法即流血,天下人都谈及变法便脸色大变——檀音在这种时候宣称要变法,怎么能不令人惊讶! 我盯着檀音,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有多大决心。而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意,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我,说:“我这次去岐国,便是希望能够找到已经失传了的新法,拿来改变我檀国!” 我问檀音:“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 檀音说:“我在去冼家的路上,目睹沿途百姓生活艰难,已经有了励精图治的念头。到和你一起借宿在永春郊外的时候,你所提及的新法和那所谓的桔槔,都模糊地指示了我前路该如何去走。等到了潼城,不能外出的那几天,我越想,便越觉得当初岐国变法所用的新法值得研究,所以,慢慢便确立了破旧立新的念头。” “你可知变法极为不易?” 檀音点点头,自信地道:“可是我知道我能够做到。” “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你的支持。”他深深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知道你的态度,我希望你支持我。” 我闻言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一向对新法好奇。” 他闻言,也笑了。 一边的禹从文见此情形,皱眉道:“此事事关重大,少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我见他喊檀音“少主”,微微一愣,檀音见了大笑,对我眨眨眼睛,说:“我刚才就已经交待,若要跟着我,不准执着于上下之礼,不准泄露我的身分。这样一来,你便不会因为直呼我的名字而感觉不自在了,是么?” 我刚才,确实在想:若有禹从文和奇跟在一边,我是否也要改变对待檀音的态度。如今看来,檀音真是心细如发,我才刚刚想到,他便已经替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到这里,心中一暖,刚刚生出的几分隔膜感,顿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对檀音说:“你就是个没规矩的家伙!我看你日后,如何规规矩矩坐那王位!” 檀音不以为然地一笑,道:“我何必同别人一样?我若喜欢,我便站着上朝也没人敢管!”说着,瞥到禹从文听见他的“豪言壮语”面有冷汗,又是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需要慢慢习惯,习惯了,便好了!”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们对变法是个什么看法,也知道你一片忠心,只是是非对错,我自有判断。我们将要去岐国,你也可以趁机好好地看。我日后,倚重你们的事情很多,你如今用心些,我才能放心。” 他说这后半段的时候,虽然还是笑着的,可是神态中,慢慢带了些大哥讨论正事时的威仪。 这两人,一静一动,一个稳重温和一个轻率顽皮,有时候竟有些一样的地方,真真叫我惊讶! 我看着颇有威仪的檀音,一时忽然无比思念大哥,后面他们再说什么,竟是半点也没有心情听了!不久后檀音觉察出我的分神,轻轻摸我的头,温声说:“是不是头痛?还是肚子饿了?” 我摇摇头,告诉他他去禹将军那里时,我早已用过了饭。他便想了一想,说:“那还是睡吧!你失了那么多血,最好不要太过操劳!”说着,便要唤禹从文和奇他们出去谈。 我眼见奇也要走了,心中十分着急,便说:“不用不用,你们快谈!尽快谈完便好!” 檀音听了哈哈大笑,说:“说你困了你还不肯睡!我们刚刚,早已确定了所有细节,现在所谈的,也不过是岐国风土人情一类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你便好好睡吧,睡上一觉后,明日便要出发。” “明日便走——这么快?”我有些吃惊。 檀音含笑捏捏我的脸,说:“计划已定,还等什么?” 自然,我差点忘记,要比行动力,这个人也是难得一见的无人可及了……于是无语,只好眼睁睁看着奇跟在檀音身后离开……本来已经失望,谁知道,郁闷地爬上床时,竟在被子下发现一个蜡丸!我见状立刻转悲为喜,眉开眼笑,心中感慨—— 奇真是有办法呀! 取出蜡丸内的纸条一看,竟是大哥的亲笔!上面只有两句话: 回家之事已知,无须太过担忧。将去岐国,须知自保。 看着看着,大哥殷殷叮嘱的神情,似乎已经出现在眼前。 想起他平日温和的笑容,又想起离别时他微红的眼眶,抿唇将这两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思念和眼泪,便都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漫了上来…… 但是不想哭。 我抬头,几个深呼吸,终于将眼泪慢慢忍了回去…… 要回报大哥,回报冼家,就要做好手边的事情。 我想到这一点,想到当初和檀音一起在城墙上远眺的夕阳,想到将去岐国,顿时觉得前路开阔,踌躇满志! ------------ 卷二 ------------ 23 23 我和檀音出发前往岐国,是春末夏初的事情。我们一行四人,骑马由灵州出发,绕开岐国的大军翻越岐山进入岐国时,正好逢上这个国家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 雨下得十分突然:原本是清爽的天气,突然间,天色转暗,狂风骤起,我们勒住马,才要说话,豆大的雨点便扑头盖脸地打了下来。雨既密且急,我们全无防备,先是被打得一愣,过了半晌,才知道躲避,于是匆匆忙忙翻身下马,找了棵百年老树,捡了段仍然干燥的树根坐下来休息。 坐了没多久,茂密的树冠也经不起急雨的冲刷,开始淅淅沥沥地漏雨。待要躲避,天色又昏暗无比,于是只好不动,任雨水时不时浇淋。正好四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满世界都是刷刷的雨声。半晌,还是禹从文打破了沉默—— 禹从文说:“这大概是今年第一场雷雨了,应该不会下很久。” 奇点点头,说:“是。只是不知最近的客栈在哪里,天黑前又是否可以到达。” 檀音伸伸懒腰,说:“便是找不到客栈也无所谓,大不了宿在山中吧!找一块空地,以天为盖地为席,透过重重树影仰望满天星辰,想起来便也有趣!” 禹从文和奇听檀音这样说,脸上又有薄汗。我猜他们定是在心中腹诽檀音这些时不时便出现的、天马行空的鬼主意,不禁觉得有趣。 等了一回,暴雨渐渐收歇。少了满耳雨声,暴雨后泥土腥味混合树木芳香所形成的微妙气息马上鲜明起来。我们牵马走了两步,正逢上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山风。山风一过,空气中的热度马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已经是身心舒爽,再抬头看天,隔着重重树影,见天空洁净冰蓝,更是心情舒畅得难以言喻,我说:“若是能够住在这山中,只看山水不问世事,不知该多么逍遥快活!” 檀音闻言哈哈大笑,说:“好,和我想得一样!日后我若退位,我们来这里隐居便是!” 话音刚落,一边的禹从文脚下一个踉跄。 檀音看了他一眼,扬眉,刚要说话,突然前方奇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见状,马上停下脚步。奇侧耳听了一回,回头轻声说:“这山中已经有人居住了,看情形,似乎还是个不小的人物。”说着,他四处寻找了一回,从及膝的草丛中拉出了一根极细极不起眼的线。 我们凑过来仔细端详这根线,只见它模样十分平常,不过难得的是韧度极好:一个成年男子若不使出全力,决计拉不断它。 大家研究了一番,檀音问:“这是什么?” 奇若有所思地沿着线延续的方向望向远处葱郁的山谷,说:“这是机关的一部分。只要按照一定的路线在极贴近地面的高度布设这种毫不起眼的丝线,再将丝线的另一端固定在一个小型的沙盘上,在每根丝线末端都缀数量不一的铜铃,设置机关的人足不出户,便可以凭借铃声来判断丝线范围内来者所走的路线。” “这机关因只能用在林木茂密杳无人迹的山中,又没什么恶意,所以向来被隐士拿来掌握居所附近的动静。” “这么说,只要沿着丝线走,便能找到布设它们的隐士?”檀音看起来很……呃……兴奋。 “这就不一定了。”奇见他跃跃欲试,似乎想去寻找这山中的隐士,于是放下丝线淡淡说:“这要看布设丝线的人是用什么路线来布设。喜欢清静的人,能用极复杂的路线掩盖自己的位置所在。” 当然,这种路线因为非常复杂,已经几近于失传。 不过,看檀音神色,我和奇都无意补充这一句。 谁知檀音此人,毅力惊人,明知循线而去,不一定能找到这位山中隐士,依然兴致勃勃想要一试。这次岐国之行,时间上并不紧迫,他既然这样执著,我们其余三人,也只好依着他了。 于是我们沿着丝线一路朝山谷走去,越走越偏离原来的路线,而那丝线弯弯绕绕,似乎总也没到尽头。陪着丝线绕了一大圈,下山上山,竟又回到的原来避雨的古树边,檀音认出古树来大呼上当,而奇则微微皱眉,将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在看我——眼下看来,我们运气甚好,随随便便发现一座隐士阵,竟然还是最复杂的迷宫隐阵!我早就说过,这个机关因为实在难记,已经几近于失传,知道的当世都没有几个,而在这为数不多的知道此阵的人当中,恰好就有一个不但知道、而且还通晓如何解阵的我—— 只能说一切都太巧。 认出是迷宫隐阵后,我反而对这位神秘的隐士有了些兴趣,我对檀音说:“你别急,让我来试试。”说着,折了根树枝,凭借刚才的记忆在仍然潮湿的地方画我们已经走过的路线。画完后,我指着几处对禹从文和奇说:“麻烦你们二人,一个站在这几个地方将这里的丝线扯断,一个站在这几个地方,轻轻拉丝线,看是否能够将扯断了的丝线拉过来。” 两人记下我所指的几个地方飞奔而去。檀音凑过来研究了一番,点头说:“是了是了,这样便能够判断哪里的丝线只不过是障眼法,哪里的丝线直接和居所相联系了——寻道真是聪明,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顿了顿,他又微微皱眉,说:“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破坏了人家的机关?” 我把玩着树枝,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打破人家的清静,我便只有破坏人家的机关了——这个机关只有这一个破解方法,你若爱惜人家的心血,我们放弃便是了。” 檀音听见这话,摸摸鼻子乖乖蹲到一边再不言语。我们略等了一下,禹从文和奇两人便回来了。两人将故布疑阵的几段指出来,我在图上将这几段划去,又指了几个新的地方让两人去确定,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将图上复杂的路线,缩减到了十分简明的地步——因整个机关十分庞大,几番来去下,已经费了不少时间,等得出这张新的路线图时,日已偏西,天空中霞光由近及远展现出红色橙色黄色的三个层次,看起来极为漂亮,而横卧在这片静静燃烧的霞光下的山谷,则早已由青色转为暗灰色,看起来似乎要渐渐沉睡了。 我得出新的地图后,丢开树枝伸伸懒腰,一边欣赏霞光和笼罩在霞光下的山峦一边说“好了”。檀音最听不得我这一声——他等了一下午,总算等到了这个时刻——于是兴奋地跳起来,说:“好好好,快走,我们去找那隐士,正好向他借宿!” 大家听见他这样说,想起今天早上那番“天为盖地为席”理论,都有些哭笑不得。我见他心急火燎的,实在有失国君体面,便说:“你这般,便跟饿着肚子找食的猴子有何区别?!” 他见我调侃他,竟也不恼,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你因不知我以往在宫中生活多么无趣才会这般调侃我!你日后跟我回去,便知道我以前的日子有多么难过了!那时候再出来,你见了有趣的事情若还能保持仪态,我才叫佩服你呢!” 我对他扮了个鬼脸表示不信,然后转身领路。走了一半时,太阳便已经完全落到了远处的山峦下方,天黑黑的,导致丝线十分难认。我只有弯着腰,一路轻轻提着它。这样走了一阵,突然被人拉住,我放下丝线回头一看,只见拉住我的正是檀音,且他目视前方,神情警惕。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离我们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那人长发及地,一身白衣,手拿长剑,神情凶恶,我一愣之下,马上一惊,跳起来便往檀音背后跑,一边跑还一边哇哇大叫—— “这、这、这、这不是鬼吧?!” 紧张的对峙气氛被我破坏殆尽。奇和禹从文本来板着脸,闻言,哈哈大笑。 禹从文便罢了,他估计只当我胆小,可是奇,却是跟我一样知道,这种异常坚韧的丝线,是用死人头发混合其他东西搓成的——他明明知道,此刻竟然也笑话我!我想到这里,趁乱狠狠捏了他一把! 一捏之下,他瞪我一眼。我被他气势逼人的眼睛一瞪,这才忽然记起这个人是奇啊——往日冰冷严肃的奇啊!我顿时一身冷汗,萎顿了,老实了…… 这个时候,对面那个长发白衣鬼,突然笑了两声,收起了长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一帮小鬼!喂,我问你们,是哪个家伙破坏了我辛苦布置的机关?”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檀音便说:“是我!” 那长发白衣鬼闻言,目光在檀音身上转了一转,说:“你这小鬼,真真顽皮!你可知我曾立下毒誓,谁敢打扰我清修,我便要了谁的命?!” 她这样一说,我和禹从文、奇马上紧张起来。谁知还不及行动,檀音便自己上前两步,大笑着说:“我才不信呢!我看你机关,便知你是心地善良、与世无争的人。我们破坏机关,虽然有错,但是却是迫不得已:我们一行四人,已经在山中迷路了三天,因实在想要问路,才出此下策。我们自知有错,所以早已打定主意,一旦问完路,便会好好补偿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完,檀音摆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很有……咳咳……迷惑性的笑容…… 我们三人见状,一阵冷汗。而那长发白衣鬼,虽然凶恶,但是到底也是女子,于是…… 她侧头想了一想…… 竟然露齿一笑…… 放过了我们…… 那长发白衣鬼说:“如此说来,我待你们,倒是太过无礼了!你们既然迷路,今夜便暂时住在我家好了,明日我亲自领你们出山。” 檀音大喜,连声说“谢谢这位姐姐”。我看看禹从文,再看看奇,分明听见了前者心碎的声音和后者捏拳头的声音——真有趣,哈哈哈! ------------ 24 24 长发白衣鬼的家,坐落在山谷之中。 我们沿路,都听见潺潺的水声,檀音说:“有山有水,居住在这里真是惬意。”那长发白衣鬼听了,十分受用,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 走了没有多久,看到屋檐一角沐浴着最后一丝夕阳在树木的重重掩映下显露出来,那长发白衣鬼便停住了脚步,说:“你们且等一等,我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檀音闻言咦了一声,说:“姐姐这么漂亮,竟然不是此地的主人?” 长发白衣鬼娇笑起来,嗔了一声“这和漂亮有什么关系”转身便走了。 禹从文见她步履轻盈,一下便消失在灰色的树林中,皱了皱眉头,说:“这人功夫不错。” 檀音点点头,道:“她当初滑到寻道身边时,已经是无声无息,叫人无法觉察;刚才一边爬山一边同我说话,竟然气息不乱,可见的确是难得的高手。” 檀音这话,叫我诧异了一番,我问他:“莫非她爬山比较特别不成?我一边爬山一边同奇说话,也不觉得特别劳累啊!” 檀音微微一笑,说:“天黑了你没有觉察,那人走路,只是用脚尖轻轻一点,并没有真的落到地上。” 若有这番功夫,那真是值得人佩服了! 我抬眼望向奇,想看看他对此人的武功,是否有任何头绪。奇觉察了我的目光,摇摇头,说:“这人武功路数奇特,难辩出处。只是她既然对保持洁净如此注意,她家主人,一定规矩很多,我们借宿时,须十分小心才好。” 这话说得极是,于是我们三人一起点头。 彼时正逢夕阳余光已尽,山风乍起,送来袅袅凉意。我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山中清气,檀音突然笑了起来,说:“我忽然想到,侍女已经如此美貌,那家主人,必然是难得的美人,想来真真叫人期待!我们莫非遇到了山中精怪不成?” 他这话十分突兀,我们闻言,都是一愣。正不解其意时,身后传来长发白衣鬼的笑声,那女子说—— “公子这样说,倒是对我家主人失礼了!枉费我家主人奉各位为上宾,亲自为各位安排食宿。” 这女子神出鬼没的,倒真不负我那暗赠的、“长发白衣鬼”的称号了! 因不知她听了多少去,我们三人都有些尴尬,只有檀音,一如既往地厚脸皮,看见那女子便笑眯眯地凑了过去,说:“是了,称姐姐们为精怪,是我失礼了,姐姐们飘逸出尘,应该是天仙才是!” 那女子笑了笑,说:“真真贫不过你!”目光转到我们身上,笑容转淡,说:“主人已设下晚宴,特派小女子来邀请各位入席。”说着,转身在前方替我们带起路来。 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只见前方潭水边有一片空地。那空地上铺着丝绸,而绸缎上,摆设着精致的小案和食具。 这番精致奢华,万万出乎我们的意料。我皱皱眉头,看向那长发白衣鬼,只见她神情泰然,似乎在草地上铺设丝绸用饭,是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再转头去看檀音,只见镇定如他,此刻也皱起眉头来,我便忍不住微微一笑,不知怎的,竟然放下心来。 ------------ 25 25 这世间,竟也有能让檀音皱眉的事情,我想到这一节,心中顿觉十分快意。于是我当先入席,拿起金玉镶嵌的食具将眼前美食尝了一尝,对檀音笑道:“意外地美味。没想到山中竟有这种精致的美食!” 檀音见我这般,先是一愣,尔后展颜一笑,也大大咧咧地坐下来,道:“既然是美食,哪有让你一个人享受的道理?我也来尝尝!”说着,开始毫不顾忌地大快朵颐。 禹从文和奇见状,自然也都乖乖入席。我们四人全都坐定后,不知从哪儿随风荡来一阵乐声,这乐声本来就空灵婉转,此刻被山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送,更加飘渺如天上仙乐。 我闭耳听了一阵,正品出滋味,觉得灵魂被乐声带着,像早晨山中腾起的细细白烟一般袅袅上升,突然,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拉,于是马上回过神来,对还没将手缩回去的檀音说:“做什么?” 檀音对我眨眨眼,靠过来小声道:“这人正在用我的旧招呢!” 我仔细品味目前状况,竟真觉得这主人是有几分喜好装神弄鬼,于是眼前种种,顿时变得可笑起来。我一时没有忍住,竟然当场笑了出来,结果马上惹来一声询问—— “请问这位小兄弟,是否我有哪里安排得不妥?” 这声音十分柔和,很是陌生。我循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白衣青年正抱琴站在自己身后—— 这青年有一对细长的淡眉和一双极为漂亮的丹凤眼,正是大哥曾经点评过的薄命相。我因他使我回忆起大哥,顿时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当下便站起来行了一礼,说:“你便是此地的主人吧?非常感谢你的款待!” 他抱琴还了一礼后,将琴放在我面前的雕花铜案上,指着琴说:“我方才弹琴,见你发笑,不知你是否从琴声中听出了不妥?” 我发笑的理由,自然是万万不能说的,因而他这样一问,我顿时无可回答,十分尴尬。我原想当场编一套说辞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不料檀音反应极快,我还未想出说辞,他已经站起来替我解围了—— 他说:“这位兄弟不要多心,舍弟发笑是因为我因这乐声,回忆起了他幼年学琴时的趣事。他原不知道这些趣事,今日第一次听,一时情不自禁,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白衣青年闻言,嘴角微翘,道:“哦?如此说来,这位小兄弟也精通音律了?”看那架势,一副下一步便要让我当众抚琴的模样。 我生平最怕斗琴,一听这话,当下便连连示弱说:“小弟因资质太差,只粗略地学了一遍便不得不放弃,如今早已将当初所学还给先生了,哪里称得上精通!” 原以为这话已经天衣无缝,不料那白衣青年听了,竟然还不依不饶,说:“看这位小兄弟周身贵气,实在不似不会抚琴的模样,小兄弟又何必谦虚?”——竟是非要我来抚一曲了! 我十分无奈,因不想弄僵气氛,也不愿惹主人家不高兴,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琴—— 不料手指刚碰到琴身,檀音便站出来说:“还是我来厚着脸皮献艺吧!我家这位幼弟,当年弹琴便有如鬼哭狼嚎,如今琴技生疏,这鬼哭狼嚎的功夫,怕是历练得越发厉害了!让他抚琴,恐怕扫了诸位的雅兴。”说着,不待人回答便将琴拿了起来—— 我一看他抱琴的那个姿势,马上在心中暗叫不好。 原来当世风俗,凡贵族子弟,不论自己是否有这个兴趣,小时候都被人家督促着研习过琴艺。我看檀音身份如此贵重,原以为他琴技必然也十分了得,不料现在看他那个拙劣的姿势,竟是不善弹琴的模样,顿时心中大感不妙,思量着他今日恐怕要出丑。 那白衣青年见状,也是皱眉,说:“若这位兄弟真的不善琴艺,我也无意勉强。” 这本来是极好的台阶,不料檀音这家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然不顺着下来,反而一笑,道:“没事没事,今夜有山有水,有酒有菜,若无音律,实在可惜了些!”说着,竟然再也不看我们,低头弹拨了起来! 他先是随手弹了几个音试琴,试好琴后,又弹了一首短曲练手。我见他短曲弹得断断续续,顿时十分后悔:我虽不擅长斗琴,但是到底还是练了十几年琴,万不至于如此不济。正觉得有些丢脸时,忽然听闻一阵流畅的琴声,抬头一看,只见檀音不知何时已经改换了坐姿,挽了衣袖敛了笑容,认真起来,于是也闭上眼睛,倾听他难得认真的琴音—— 琴音一开始便十分低沉,给人沉重凝滞之感,我闭目听了一小会儿,便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月光下的潭水边,而是坐在潭底,被一潭寒水,和连绵山峦重重包围、积压直至快要窒息。正觉闷得透不过气来,忽然琴音转高转快,且逐渐激越,仿佛被困之人,突然冲破了束缚,抛弃寒潭、抛弃山峦、抛弃身上所有的枷锁!笔直冲向广阔博大的苍穹! 上升!上升!上升! 我被这激越的琴声带着不由自主地不断上升,正觉得灵魂似乎要冲破肉体的束缚飞脱出去,突然,琴音消失不见!于是刚才上升时的快意全部化作茫然和迷惑。被带至半空的神魂似乎无法适应,还在苍穹下飘荡……飘荡…… 慢慢地,不知从哪儿流泻出一阵柔和的乐声,指引神魂回望刚才所抛弃的一切,于是仿佛看到城市、国家、山峦、河流都化作黑点,被远远地抛在脚下,而大地广袤无垠,一直连接到苍穹尽头…… 这气势磅礴的世界,直到曲声结束,还在我眼前流连不去。我闭目品味了很久,才觉得神魂慢慢归位。睁开眼睛时,看见那白衣青年仍沉浸在琴声中,再望向檀音,只见他早已把刚才所弹奏的一切全部丢开了,正神色夸张地哭丧着脸揉手呢! 我见状,顿时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说:“你这人!” 他十分无辜地回望我,问:“什么?”一边说,一边还把手伸过来让我替他揉。我打开他的手,他便苦着脸小声抱怨:“你不知道这曲子有多难弹!尤其是中间那一段,要一声比一声激越,最后上升到顶点,我当初学的时候,便差点把手弹断,几年没有练习,如今突然捡起来,还真是难受!” 他这样一说,还真激起了我几分同情之心。 我替他揉了一回手,禹从文、奇和那白衣青年也依次从曲中回过神来。 禹从文大声叫好;奇也难得点头微笑;而那白衣青年,早已深深一礼,甘拜下风了—— “说起来真是惭愧,”那白衣青年道:“我往日自负琴艺高超,今日听君一曲,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日的自己,正如井底之蛙,十分可笑。” “你不必妄自菲薄,”檀音安慰他说:“实不相瞒,我所擅长的,只有这么一曲。” “只有一曲?”那白衣青年闻言十分惊讶:“你竟然精通琴艺,怎么会只擅长一曲呢?” 檀音一笑,模样看起来狡猾无比:“你若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 那白衣青年闻言,十分爽快地说“好”,于是檀音指着地下铺设的丝绸正色道:“这丝绸上的四角菱花,是我檀国王宫内才织得出的独特图案。你既有我王家专用的绸缎,又隐居在岐国境内——你到底是谁?” 那白衣青年似乎没有料到檀音竟然作了这样一番诘问,当场脸色一变,说:“你又是谁?竟然如此熟知檀国王族!” 檀音一笑,说:“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那白衣青年闻言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想来事到如今,便是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确实和檀国王族有一点联系,因为我爹爹曾教过檀国君一段时间。这些绸缎和一些其他的用具,都是檀国君那时所赠。” “檀国君有好几位先生,不知你爹爹是哪一位?” 檀音口气虽然随意,但我仍从他神色中探出一点焦急的情绪。 檀音似乎特别重视其中一位呢,我暗自想。 那白衣青年听见檀音这样问,又是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隔了好久,他才低低地感慨:“如今说起爹爹的名讳,怕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我家爹爹,便是名唤钱绪的那一位。”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乍然听见钱绪的名字,马上就是一阵眩晕—— 钱绪啊钱绪! 此人正是制定岐国新法,最后因新法被人构陷至死的那一位! 我对此人的仰慕,早已到达了说是倾心也不为过的地步!原本就恨这位高人死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供自己凭吊怀念,如今竟然被我碰到他的儿子,且这名人之后就站在自己眼前——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冲过去握白衣青年的手! 不料我快,有人比我更快!我还没行动,檀音已经抢在了我前面—— 檀音一把捏住人家的肩,激动地说:“你是钱先生的后人?” 那白衣青年被我们激动的表现弄懵了,愣愣地说:“是。不知你是……” 不待他说完,檀音便道:“我便是檀国君!”说着,一把抱住人家,道:“没想到……真没想到……”话没说完,这一向骄傲的人,竟然当场哭了! 檀音哭了! 这个事实可把我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我愣在当场,傻傻看着他抱住我心仪之人的后代说话,直到被奇推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 而这个时候,那两个人早就携手走远了。我指着他们的背影问禹从文和奇:“我没看错吧?他确实哭了?” 禹从文点点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是哭了,我看得真切。不知为何,当日他抱着昏迷的你发疯,我还不觉得肉麻;如今么——”他打个寒颤,感慨:“真是令人齿酸啊!” 齿酸么?我倒不觉得;我只是没有料到,檀音——那个檀音,竟然哭了! 看来钱绪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了!可是当日我提起新法时,怎么没见他说呢? ------------ 26 26 我发了一回呆,不久又被奇推醒。 奇见我这样,皱眉说:“他哭了,这又有什么出奇,竟让你出神了这么久!”说着,拎着我跟上那两人。 那两人相互表露身份后,言谈间早已以兄弟相称,往来态度之亲昵,远非刚才可比。 一个说:“我当初听闻你死于宫变的消息,便忍不住一阵伤心。我和爹爹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知道他最疼爱你这个弟子。” 另一个说:“我得先生真传,怎么会死于那种雕虫小技?我往日跟随先生,也常常听他提起你。他总恨自己不能同你在一起,反而要将你交给别人抚养——事隔这么多年,你是否仍然怪罪他?” 一个摇摇头,说:“我从不责怪他。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 另一个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说:“你果然如先生所说,心地善良体贴人意。” 他二人还要说话,突然身边禹从文一阵干呕。檀音循声回头,好似这才发现我们的存在一般,说:“差一点便要忘记了!我和钱大哥去书房叙话,你们散了吧。”说着,看向那白衣青年——听他们刚才言谈,这人名唤钱伶。 钱伶闻言,十分默契地招人来带我们去客房。 走了两步,突然又被檀音叫住。檀音看着我说:“你方才吃饱了没有?” 我摇摇头。 檀音便对钱伶说:“替他们另安排一桌酒菜吧。” 钱伶点点头,叫侍从将我们带到小间内先行等候。 我们三人来到小间,发现这里挂满了字画。等待的过程中,三人百无聊赖,便凑在一起评赏这些字画。 我说:“布局雅致,线条柔和,这画画的人必定温和文雅。” 奇说:“只可惜所画之物,不是山水便是青竹,有清高矜傲的嫌疑。” 禹从文说:“是了,看这字便知,匠气有余,大气不足。” 我好奇地看向禹从文:“你精通书法?” 禹从文笑了笑,摇头说:“不敢说精通。只是为了达成我爹心愿,所以幼年时学了一些。” 是了,禹从文既然名唤从文,可见他爹当年,还是希望他研习学问、成为文士的。只是—— “竟然如此,你又为何习武参军呢?” 我这么一问,禹从文和奇都笑了。 奇说:“你还没有发觉么?禹从文是禹将军的独子。” 他脸上虽然带笑,但是语气中包含了几分责备之意。 我心知这时若不是禹从文在场,怕是要当场受罚了,马上心虚地“哦”了一声。 难怪当日禹从文传令,竟不用任何手书。我竟然没有想到,当真是应该受罚! 三人因这个话题结束而沉默了一会儿,禹从文突然说:“你们如何看那钱伶?”顿了顿,又道:“我不是十分信任他。他既然是檀国国君的先生的后代,为何却隐居在岐国境内?” 我便说:“钱绪我是知道的。他是二十年前岐国变法时所用的新法的制定者。只是听说他因新法被人构陷至死,何时在檀国王宫内教了一段时间书,我便不知道了。” 奇说:“看主人的反应,似乎钱绪曾在檀国王宫内教书一事,是确实存在的。只是那钱伶是否是钱绪的亲子,还有待验证。” 禹从文点点头,说:“他虽然拿出了一些檀国王宫内特有的珍玩,但是这是有心人都能够做到的,根本不算什么。” “这样说来,这个人倒是十分可疑了?” 我心情有些沮丧。 奇扫了我一眼,说:“是了,这人出现的时机太巧,确实可疑。” 我叹了一口气,没了说话的兴致。 禹从文见状,拍了拍我的肩以示安慰。 三人等了一会儿,饭菜便备好了。我因情绪低落,闷闷地扒了两口便要求休息。于是和禹从文、奇打了个招呼,请一个小侍女带我去客房。 走到客房时,天已经黑透了。昏暗中,不仅有山风的声音,还有淙淙的流水声。我因这流水声忽然想起了一个疑问,当下就问那个侍女:“为何一路都听到流水声,一路都不见流水?” 那侍女微微一笑,说:“我家主人只爱水声,于是用竹片引了一条暗溪进来,因这暗溪就在房廊的地板下,所以公子没有看见。” 这个钱伶,行事真是风雅。 我心念一动,又问:“小间内的那些字画,是否是你家主人的手笔?” 那侍女点点头,推开房门,替我点上灯、铺好被便礼貌地告退了。我在床上滚了几圈,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实在很想知道,钱伶的身份是真是假。 又翻了几个身,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开门一看,原来是奇。 奇说:“这人的身份,我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判断,只待将消息传回本家,让大哥替我证实。未证实之前,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知道吗?” 我问他他的猜测,他不肯说,只敷衍了我两句便匆匆离去。我坐回床上,心中越发烦闷。 正憋着一口气呢,又有人来敲门。我以为奇去而复返,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开门,不料门外站的,却是禹从文。 禹从文看见我,大大咧咧地用手掌拍我的额头,说:“看你刚才不好好吃饭,特意给你带些宵夜!”说着,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提到我眼前。 我哼了一声,将盒子丢到桌上,说:“你这人笨死了!既然刚才都吃下不去,眼下便更加吃不下去了!你怎么想到叫人为我做宵夜?!” 他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说:“既然叫人为你做了宵夜,自然是有让你吃下去的道理。”说着,将头凑到我耳边来,小声说:“我们去偷听那两个人说话如何?” 这话说得我眼前一亮,我兴致勃勃地问:“你有办法?你武功如何?有没有问题呀?那钱伶武功很高,若我们去偷听,被他觉察了抓出来,该多么丢脸呀!”顿了一顿,想到他之前嫌弃那二人说话肉麻,又满腹狐疑:“你不是最受不了他们二人说话的么?怎么又兴起了去偷听的念头?” 禹从文嘿嘿一笑,自豪地道:“那家伙武功虽高,却高不过我!我既然敢去偷听,自然是有信心不叫他们发现啦!你便放心跟着好啦!”顿了顿,又道:“那二人说话,的确叫人不敢恭维。若只有我一个人,便是为了他的安全,我也要考虑考虑,但是既然多了一个心心念念挂着他们的你,我便是去一趟也无妨。” 我闻言心中十分感动,连忙说:“禹从文,你真是个大好人!” 禹从文装作得意洋洋的模样敲我的头,说:“你现在才知道?” 于是我们二人哈哈一笑,又相互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蹑手蹑脚地摸出客房,直奔书房而去。 ------------ 27 27 这宅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且四处遍布机关。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好容易摸到了书房,却发现书房内一片漆黑,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禹从文和我对视一眼,问我:“进不进?” 我借着星光看到许多银色的丝线经由屋檐下悬挂的竹筒牵入房内,咬咬牙,点了点头。禹从文于是纵身跃至窗下,仔细听了一回,对我招招手。我便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取下头上的发簪和丝带,旋开发簪顶端的明珠,取出一套工具,挑开门上缠绕的、发动机关的丝线,用一根细铜丝牵引着丝带绕门栓缠了一圈再送出来,轻轻一提,便将门轻松打开。 禹从文见状,对我做了个称赞的手势,小声嘀咕说:“竟然工具齐全!” 我嘿嘿一笑,只当没有听见,抢先进入书房。 进来以后,目光首先落到窗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呆了一呆。 禹从文随后进来,循着我的目光望去,也呆了一呆。 原来我方才看到许多丝线被牵入房内,马上猜到此地便是山中丝线汇集的地方。因这机关极为庞大,所以我只有听过,未曾见过。如今有缘得见,我不忍错过,便怂恿着禹从文偷溜进来。进来一看,果然如我所料:山中所有丝线,经十个竹筒进入书房,汇集在窗边的沙盘上。这沙盘极大极精细,所仿制的山中景色,竟能细微到每一棵树的地步!这般细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远远欣赏,已经震撼非常,待走近,看清每一处细节后,禹从文终于忍不住叫起来:“这——这东西怎么能精细到这种地步?!难怪当初我们破坏机关,钱伶的侍女一下子便将我们找了出来!” 我一边研究一边点头,说:“是。恐怕我们一踏入这机关范围,这里的主人便已经将我们的行踪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禹从文望着机关出了一回神,忽然伸手要摸。亏我眼明手快拦住他说:“当心。这些山峦虽然本来是细沙所堆,但是为固定形状,后来又淋了一层蜡。此行惯例,若无蜡则罢,若有蜡,工匠们多喜欢在蜡中下药以防万一。” 禹从文缩回手,敲了敲桌子,用半是惋惜半是抱怨的口气感慨:“这东西机巧真多!”顿了顿,还不死心,又想伸手去摸那些树木。我一拦,他便缩回手,摸摸鼻子说:“是了,你要说这些铜针更容易淬毒是不是?” 我瞪他:“知道你还去摸?”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沙盘,似自言自语、也似回答我的问题般小声喃喃道:“这东西之精巧,可以说当世无双。既然当世无双,不摸一摸我怎么甘心?” 我见他双目放光,只顾痴痴盯着沙盘,言谈间竟是头也不抬,不禁学他在人额头上拍了一下,说:“看不出你竟这么喜欢这东西!这沙盘虽难做,但也不是做不出来。你若真喜欢,我改日有空可以做一个给你!” 他闻言,忽然猛然转头,握住我的肩说:“真的?你也会做?!” 我见他如此急切,先是一怔,而后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这沙盘可以辅助战事?”我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他点点头,极认真地说:“若你能够制作,这般精细的沙盘,肯定能派大用场。” 他时时不忘保家卫国,令我对他十分敬佩。我于是受他感染,也认真起来—— 我指着眼前精致的沙盘问他:“你以为这个要制作多久?” 他一怔,反问:“莫非耗时极久?” 我点点头,一边对着沙盘比划一边对他解释说:“八年。至少要八年。这八年中,真正制作的时间只需要两个月。耗时的地方在于测量地形地貌和计算比例。前者需要反复探测相关地点,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后者需要极麻烦的演算和极详尽的资料。若地点不易测量,这个时间还要延长。” 他听我这样说,顿时十分失望。 我们都知道:在这乱世,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的形貌能够保持八年不变。 战争能够引来洪水,战争能够毁灭林木,战争能够制造沟壑,战争能够兴废城市。 战争教会我们,永远不要期待侥幸,最好,不要怀有期待。 因为想到了这一节,我们都沉默了一阵。半晌,禹从文说:“既然如此,也只有放弃了。我们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他们?” 我摩挲着桌角低头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若那钱伶真的大有来历,我们一时片刻,肯定探不出什么;若他身份属实,我们这样,被他发现不知多么尴尬呢!” 禹从文点点头,我们便由来路摸回客房。 回来时,因为情绪都有些低落,所以不免放松了警惕。闷头走了一阵,忽然一头撞在禹从文背上,我疑惑地抬头一看—— 哎,我门口竟然站着本来以为应该在同钱伶叙话的檀音! 我看到檀音,十分高兴,马上便上前去,想要询问他同钱伶到底说了什么话。谁知道刚从禹从文身后转出来,便被他狠狠拉了一把!他这一下拉得我手腕生痛,我回过神来,简直就要发火了!但不知怎么,我还是忍着气,决定先问问他怎么回事。 我说:“怎么了?” 他扯了扯我的头发,竟然严厉地看着我反问说:“头发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刚才做了坏事后竟然忘记将头发还原,于是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睑,说:“方才去逛花园,束发的丝带勾在树枝上弄断了。” “哦?”他哼了一声,听语气,似乎不太相信,但总算没有继续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口气略平和了一些,说:“你赶了一天路,想必累了,怎么不早些休息?”又转头看向禹从文,说:“你也下去休息吧!他没练武,比不得你!” 禹从文想必被他不咸不淡的口气弄得莫名其妙了,但他是个聪明人,见此情形,只看了我一眼便行礼告退。檀音见他走远了,轻轻哼了一声,将我拉进房门,责备说:“既然累了,做什么还要去和他逛花园?”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累”字,但是看他脸色,似乎心情不好,只好含糊地说:“只是随便逛了逛,不碍事。”见他将我拉至床边后,放开我的手,呈大字型倒在床上,似乎十分劳累,我顿时犹豫起来:该不该开口询问呢? 我一面想,一面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放到嘴边时,他突然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我诧异地抬眼,见他还闭着眼睛,于是更加诧异,老老实实说:“是。” 他闻言,睁开眼睛坐起来,将手一摊,说:“要问便问。” 我见他此刻面带笑意,似乎心情平复了许多,于是放下心来,道:“你同钱伶谈了些什么?他是否是真的钱伶?” 檀音闻言,笑意加深,说:“你是不是很着急,很想知道?” 我摩挲着茶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见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似一只因为吃得饱饱的而心满意足的大花猫。我见他这般得意,不禁十分奇怪:我似乎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呀?后来见他只是一个劲地笑,我不耐烦了,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呀!” 他闻言,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拍拍我的肩说:“你放心!那人不会害我。” 我见状,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这小子!他当我是一直惦念着他了!我顿时哭笑不得,心想:我只关心钱伶,什么时候关心了你呀!心里虽然这样想,口中还要说:“那就好,那人身份不明,你还是要小心些呀!” 我盼着他要么反驳我,要么赞成我,总之说些关于钱伶身份的事情。没料到他听了我这话,竟然点点头,看似要就此作罢了!我只好挑明,问他:“依你看,钱伶到底是不是钱绪的儿子呀?” 檀音神色奇怪地盯着我,说:“你好像一直很关心这个问题?” 我放下茶杯,毫不犹豫地点头:“钱绪就是当年岐国新法的制定者呀!且不说我一向崇拜这个人,就是如今想要寻找新法,也要收集和他相关的消息呀!这样一来,你叫我如何不关心这个问题?” 檀音闻言,忽然瞪大眼睛凑过来说:“你说什么?!你刚刚说——钱绪就是当年岐国新法的制定者?!” 我诧异了:“他不是曾经当过你的先生么?你竟然不知道?!” 檀音*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抱着头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过了没多久,他又站起来围着桌子绕圈圈,一边绕一边小声自言自语说:“他没跟我说过呀!嗯,确实没有说过……可恶!竟然瞒着我!” 他这样发了一回疯,最后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我极少见到他这么……咳……可爱的模样,不禁看得有趣,同时也更加好奇钱绪这个人了。我问他:“他教了你多久啊?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现在去了哪里?” 檀音苦着脸说:“他么,他是个怪人!至于怎么个怪法,实在一言难尽,有空我再慢慢同你说!至于他的行踪——他教了我五年就病死了,墓还是我亲自领人给他挖的呢!”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呀?”我见他将“病死了”几个字说得轻飘飘,不禁十分诧异:“我以为你很喜欢他呢!” 檀音闻言,瞬间涨红了脸:“谁说我喜欢他?!我会喜欢那个长发鬼?!笑话!!”顿了顿,见我坏笑,一脸“哦——原来如此啊!”的神情,又连连跳脚,说:“真的!我才不喜欢他呢!你是不知道,他不但身体瘦得似干尸,脸色惨白如女鬼,还常年披着头发四处走动,三更半夜乍然一见,简直可以吓死人!” 我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你还曾三更半夜去找过人家呀?不是撒娇说‘睡不着’要挨着人家一起睡吧?” 檀音受我调侃,终于恼羞成怒,将桌子猛然一拍,说:“臭小子,你还讨论不讨论正经事啦?!”见我一味偷笑,又来捏我的脸说:“你还敢说我!你看看你那小孩子脾性——你前几天睡觉还抱着我流口水说梦话叫‘大哥’呢!” 我见他要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来,忙不迭叫停:“好啦好啦,还是说正经事比较重要!”他也欣然配合,说:“本来新法已经失传,我们就应该收集它的制定者的资料,然后从中推敲;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制定者是那个家伙,而那家伙又已经逝世,那么钱伶的身分是否真实,就变得相当重要了——你最想同我说的就是这个,是么?” 我不迭点头,说:“我听说钱绪的儿子因为新法的缘故,早在十四年前便被顽固的守旧势力给害死了!钱绪是否对你提起过他的儿子的事情?这个儿子当年是不是假死?” “钱绪的确提起过他的儿子。而现在,我十分肯定那人便是钱伶。”檀音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同你说过了,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钱伶不会害我!” “这么说来,钱伶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啦?”我两眼已经开始放光! 檀音见状,没好气地敲了我一下,说:“你给我规矩些,不许去打扰他!” 我摸着被他敲痛的头,十分委屈:“我只是想亲近亲近……”说着,看他脸色不对,马上转开话题问:“这么说来,他会同我们一起上路了?” 檀音点点头,说:“是。他手中还有一些他爹爹留给他的东西——不仅是书籍,还有人脉。这些东西只有他能够调动。他既愿意帮助我,当然要同我们一起上路。” “他为什么愿意帮助你?”我有些好奇。 檀音又敲了我一记,扬起嘴角说:“这便是大人的事情了!我不会告诉你,你也不必打听。” 我闻言,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用行动告诉他何谓“鄙视”。 后来一起吃禹从文带来的宵夜时,我又问他:“你既然会弹琴,为何只擅长一首呢?” 檀音随口说:“你还记挂着这个啊?我这人,生平最恨被人逼着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时间,偏偏我父王不但自己喜欢研习琴艺,还硬逼着满朝文武和我同他一起研习!当时我为这件事情挨了不少责罚,那家伙便说:既然如此,不如将一首练至绝妙,遇事便用来搪塞。这首曲子被我用来搪塞了十几年,当然弹得好啦!” 我闻言,不禁为那钱伶感到十分悲哀:他的身分来历,竟然被这么个混帐理由交换了去!想想真是……不过又觉得有趣:钱绪此人,果然是个好玩的人物!难怪他教出来的檀音如此狡猾,哈哈! ------------ 28 28 檀音同我说了一会儿话,出乎意料地走了。我下山后独自一人睡,翻了半宿身,也总算能睡得着。 第二天我们出发前往岐国都城渺京,钱伶果然带了两个侍女骑马相随。这两个侍女中,有一个正是武功高妙的长发白衣鬼,还有一个据说也身怀绝技,只是因为时机未到,钱伶含糊提了一句,并未详述。 我们骑马赶了一天山路,日落时分终于进入姚城。这是我们途中经过的第一座城池,所以入城后,一群人虽然有些劳累,但是却并不急于寻找安身之所,反而牵着马在城内转了一圈。 这城池很小,但因曾是新法首先试行的地方,所以发展得极好。城中不仅有客栈、酒楼和学堂,还有两个集市。这两个集市因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所以被人称作东集和西集。东集多卖粮食和布匹,每天开市;西集则集中了远近游商收集而来的各种精巧玩意儿,每半月才开市一次。 我们来时,没有赶上西集,而东集也早已散得没影儿了。檀音向人询问了情况后,站在集市口上,望着一长排被夕阳染得发亮的石桌,十分怅然。他摸了摸那些石桌,见石桌角上竟然刻着编号,轻轻地说了句:“这才是管理城池呢!” 因为檀音对这座小小的城池看得十分仔细,所以逛完时,夕阳已经收敛了最后一丝光芒。天空呈现出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广博无比。姚城人这个时候看起来十分悠闲,他们大约已经用了晚饭,所以便将凳子搬到家门口,一边享受有一阵没一阵的晚风一边坐在星空下同邻人闲谈。他们所谈的都是些生活琐事,但是我们远远偷听时,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微笑了一阵后,又想到檀国目前的混乱局面,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我望向檀音时,只见他虽然没有叹气,嘴唇却抿得死紧,好似在心中默默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上前去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又露出笑容。 “找一家行馆借宿吧。”檀音笑了笑,说:“我当初在檀国时,便对这里的行馆慕名已久。” 行馆在岐国有不同的意思,特指岐国新贵们为有识之士提供的免费住宿的地方。这是岐国独有的现象:权贵们为拉拢有识之士,建了许多行馆,借此观察挑选真正的聪明人,然后奉为上宾养在家中。大概因这风俗别国没有,而他好奇已久,所以一问清当地最大的行馆的方位,他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我们跟着来时,见行馆前早已意外地围了许多人,而檀音牵着马,竟然挤入了第一排,正目不转睛听热闹听得自在。我听见禹从文叹了口气,心中好笑,便把马丢给他,也挤入人群中去寻檀音。挤了一阵后,两人并肩,我看看前方正激烈对峙的两群人,又看看他,小声说:“在吵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檀音笑而不答,只盯着热闹中心的一个青衣男子看,我听了一阵,也渐渐自己听出了门道来: 原来两方人马,一方是渺京巨贾田殷的家仆,一方是行馆内借宿的游学异士。这田殷家财万贯,从当地显贵朱屺手中买走了行馆一带的地。当初是朱屺一时落魄,自愿卖地,哪知得到钱财解决燃眉之急后,这朱屺又反悔起来:觉得田殷趁人之危,骗取了他的土地,便事事与他为难。田殷一时气愤,便派人来拆自己地上的行馆。这行馆按理来说,早在当初卖地时便已经易主,但是因所居的学子都是旧人,都仍承朱屺的情,所以同田殷没什么感情。田殷要拆,学子们不肯,两方便发生了矛盾,推推搡搡间吵到了现在。 争吵自然是十分无聊,但是争吵间,有一个人物同时引起了我和檀音的注意:这人便是代表学子们出来说理的那个青衣男子。这男子一边同田殷的家仆说理,一边阻止激愤的同伴有过激举动,但两方都不十分听他的话,于是他火了,将手一丢,说:“打打打!真打一架便好了!哪个赢了听哪个!” 他身后那些个激愤的游学异士见没了阻拦,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都拿眼睛盯着他。他见状,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家仆,又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冷笑了一声,对家仆中带头的那个说道:“你也不要乘势胡来!你家主子同朱大人虽有一时的不愉快,但两人同朝为官,又都是有权有势有身份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又和好了。这里所住的都是朱大人的谋士,你如今瞧不起,当做畜牲一般赶来赶去,待到日后,我怕你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你既然与人办事,须知所办之事都是为的别人,只有凡事留三分余地,叫人承你的情,这时才是为你自己!如今你要拆行馆,我不敢反对,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你拆了行馆,叫这里许多人一时到哪里去睡呢?你若聪明,便听我一句:将事情推到明日午后,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去问你家主人的意思,若说不动他,我们心服口服,又有时间寻找安身的地方,自然不会再阻拦你!”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立刻打动了那带头的家仆。那家仆往左右一看,似在询问众人意见。青衣男子见他似乎还有犹豫,又从人群中抓出一个灰衣男子,说:“临弦兄,你说我说的可是正理?你也来说两句吧!” 不料被抓出来的那个家伙似乎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地四下一望,说:“说什么?” 青衣男子见状顿时恨恨地撇开脸推了他一把。其他的同伴见状,也十分鄙夷且生气,纷纷转开脸不理睬他。 那家仆见灰衣男子踉跄了几步,模样十分狼狈,便似消了一半火气,将手一挥,说:“罢了罢了!明日再来!”说着,带着一群人扒开人群走了。 人群见状,自然是慢慢散了。 热闹完了,我推推檀音说:“喂!生平所看的第一场热闹感觉如何?” 檀音大笑着对我眨眼,说:“好看!好看!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生平所看的第一场热闹?”不等我回答,又说:“我要去会会那个穿青衣的人!”说完,拔腿便要去搭讪。 我早知他有这句话,也不惊讶,转身同站在树下的其他人招了招手,便跟了过去。 ------------ 29 29 我慢吞吞地跟过去时,檀音已经同人家搭上了话。檀音大概已经自报家门,说我们是谭入鸿先生的家人,我靠过去时,那青衣男子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行了一礼,说:“竟然是谭先生的弟子!谭先生名声远扬,在下慕名已久,只恨自己生在岐国,所以一直无缘得见!如今竟然有幸遇到他老人家的弟子,真是意外之喜!在下铭生,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说完,看着我。 檀音笑着替我回答:“这是我家小弟寻道,”又指着静立在树下的钱伶说:“那是二弟千伶。”说完,认认真真行了一礼,望着人家恳切地说:“我们兄弟三人因见檀国局势日渐混乱,十分不利于治学,所以有心迁居岐国。本来要去渺京,哪知因为不熟悉道路,在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所以不得不在姚城留宿一晚。我们在此地没有熟人,听说这里是姚城最大的行馆,所以冒昧前来,想要借宿一晚,不知道铭生兄可否代为安排?” 铭生很爽快地点了点头,说:“兄弟虽不才,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行馆内还有几间空房以备不时之需,不知道你们一行共有多少人?” 我们报上人数,铭生转过脸去嘱咐同伴——按照道理来说,他和同伴的身份应该是一样的,然而他的同伴却欣然应允,十分爽快地替他办事——他几下便安排好了住宿和晚饭,邀请我们先去他房间一边谈话一边等待,我们答应后,我叫檀音先同他去,自己安排了其他人就来。然后我走到树下将一切告知钱伶、禹从文和奇。钱伶看来也对铭生十分感兴趣,想要加入谈话,所以向我点头之后,便带着侍女追着檀音去了。禹从文看着他们的行李和马匹,叹了大大一口气,苦着脸同我说:“这小子!真不讨人喜欢!”说完,很认命地拖着奇一同去放行李。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原本想去帮忙,被檀音远远催了几声,也只好作罢,快步去赶檀音。 我赶过去时,钱伶已同铭生互通了姓名,聊了起来。他们聊的是音律,檀音不感兴趣,听得也不仔细。看见我赶上来了,檀音指着游廊外的水池和假山小声说:“这地方倒比我们原来想象的要轩敞和雅致得多!” 我点头称是,道:“看来岐国权贵果然对这些游学异士十分重视。” 檀音摇摇头,笑着瞄了斜前方的铭生一眼没有说话,但看那神气,分明心怀异词。我知道他肯定是想说那朱屺养了一屋子“异士”却只出了尚且能看的铭生一个,不禁一笑。 我们俩开小差,很快被铭生和钱伶抓住——铭生问:“谭音兄不好音律?” 钱伶微微一笑,说:“他这人奇怪的很,明明弹得一手好琴,却意外地对音律一事兴趣缺缺,使我一路行来,差点儿被他闷死!” 铭生哈哈大笑,又问我琴艺如何。我为免重蹈覆辙,被人逼得斗琴,当然是满口谦辞。那铭生很有眼色,见我们如此,马上将话题转到别处。我们随意闲聊了一阵便到了他的房间,进去一看—— 房间内也是宽敞明亮,且布置得十分简洁大方,檀音便说:“久闻岐国有尚学之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铭生但笑不语,指着几把椅子叫我们坐定后,忽然将门一关,转身向檀音行了一礼,说:“谭音兄,在下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何身份,但是你们竟能在两军开战时离开檀国,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相逢便是有缘,在下既然已经同你们结识,便不得不冒昧地向你们进言一句——刚才在门口,谭音兄自称是谭先生的弟子——这身份万万不可再用!” 我们沉默了一阵,都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好在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将惊愕表现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后,檀音故作诧异地扬眉道:“铭生兄这话怎么说?我们兄弟三人,确实是谭先生的亲传弟子。谭先生隐居多年以致新收的弟子不为人知也是有的,铭生兄是否误会了什么?” 铭生哈哈一笑,一点儿也不上当,道:“谭兄不必同我遮掩!我铭生虽然寄人篱下、两袖清风,却不是贪财贪利的人!我决不会将谭兄的事情宣扬出去,同样,也不会询问你们的真实身份。我刚才所说,只是一片好心提醒,决无敲诈勒索逼问之意。”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钱伶忽然微微一笑,道:“好啦好啦,既然被铭生兄发现,我们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啦!”他站起来踱了两步,问铭生道:“你猜我们是什么人?” 铭生一笑,拱手道:“我只猜你们是大人物,在此行了礼便罢,别的,不愿多问也不愿多知道。” 钱伶笑道:“你真是个人物!好,你既然不愿知道,我们便不说了!只是我十分好奇,你为何劝我们不要再自称是谭先生的弟子?” 这也是我十分好奇的事情。我竖起耳朵,听得铭生说—— “在下也只是看书时偶然揣摩到谭先生心意而已,”铭生道:“谭先生十四年前写《曲志》时,曾在第七章提及他早年游学岐国的旧事。他在岐国原有一名旧友,哪知后来旧友不幸殒命,他便发誓:此生不使自己的学问为岐国牟利。《曲志》艰涩难懂,少有人看,几位不知道谭先生发过这样的誓言,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说起来,谭先生写《曲志》时,大概因为心中郁结,所以将整本书写得艰涩难懂不说,还有些颠三倒四。因为这样,所以这书流传不广。我早年在冼家也看过,第三章翻过的时候,早已昏昏入睡,这人竟能挨过第七章,真是英雄! 谭先生既然发过这样的誓,自然不会允许家人或弟子迁居岐国。我和檀音原来准备的身份,也必须改换成别的——这真是我们原来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钱伶听铭生这样说后,拱手道:“铭生兄学识过人,真是令人敬佩。” 铭生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来:“这位小兄弟一直没有说话呢!”他亲切地问道:“小兄弟今年多大?” 这声问候如同问候拖着鼻涕的小朋友,我闻言觉得十分古怪,转脸去看檀音,只见檀音双颊微红,似在忍笑,我十分愤怒,只不好对和颜悦色的主人发泄,于是闷闷地说:“十六。” “哦?哦?十六?”他似乎十分诧异,不自觉地将手指弯曲起来敲了两下桌子,又把手笼在袖子里掐算了一会儿,这下我更加诧异了,我忍不住道:“是否有什么不妥?” 他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摇摇头道:“不,不……我原是……看来是推断错了!”含糊地说完后,便错开了话题。 我们后来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一会儿,晚饭便送了过来。我们在他房中用了晚饭便起身告辞,他也没有过多挽留。 出来后,初夏的夜风扑面而来,几阵吹拂后,将一身汗意酒意和油污气吹得无影无踪。我头脑略略清醒了些,看看四下无人,便同檀音和钱伶说:“这人倒是个人才!只可惜生在岐国。” 钱伶一笑,道:“那又如何?选才本来就不拘这些!” 我摇摇头,心说:檀国如今混乱不堪,比不得太平时节,还是要小心一些比较好。 钱伶看我神色,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便不再言语。走了几步,他忽然拉了拉檀音的衣袖,说:“那人好是好,只是老爱劝酒,我不喜欢!” 我见他口气亲昵得好似真的是同檀音一块儿长大的亲弟弟,不禁一阵诧异。 檀音却十分自然地说:“活该!谁叫你这么老实,被人一劝便喝?”说着,还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敲过后,檀音停下脚步扶住他说:“你可是酒气泛上来了?”见他缓缓地点点头,又转头对我说:“你先走吧,我扶他在游廊上歇一会。” 我本来也愿意一起陪着,可是不知怎的,看见钱伶靠在他怀里,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竟然觉得有些不好开口了!所以我迟疑了一会儿,便自己走了。 回房后我还在想这件事儿,我跑到奇房中去说:“莫非这人真是檀音亲弟弟不成?” 奇听我说了当时情状,又仔细问了晚饭时玩笑的种种细节,狠狠睇了我一眼,用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成材啊!”的口气恨恨道:“你怎么这么迟钝!” 我十分委屈,小声辩解说:“檀音原说死了,可是却活着;所以我想,他弟弟虽说死了,可是说不定也是假死啊!” 奇重重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说:“行了行了!随你怎么猜!这事儿你告给我知道就行了,你不要自己出面问,也不要管!只两点:一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你要及时告诉我;二是你若没事,不要让他们老单独相处,自己同檀音疏远了。知道吗?” 我原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知道”,想想又不服气,心说:你老这样,都不告诉我,也不教我,还怪大哥他们宠我,不让我经事儿,你自己才最坏事儿呢! 但这话我只敢想,不敢说——看着奇那凶巴巴的脸,杀了我我也不敢说出来呀! ------------ 30 30 我回房后还在琢磨这件事儿,越琢磨越迷糊。不一会儿困意泛上来,我没等洗漱便睡着了。睡得太早的结果就是:不知怎的,半夜里忽然醒了,且无论怎么翻身都睡不着了。我只好自己摸索着去找洗澡水—— 刚从床上翻起来,忽然听到隔壁有人说话,且是檀音的声音,我一时大奇,心想,这么晚了他同谁说话呀?不觉竖起耳朵,凑到墙边去听—— 模模糊糊听得檀音说:“还头疼么?好些了没?我早说叫你好好休息,你偏不听,非要去探他口风!其实他愿不愿跟我们,我不一点儿也不在意:檀国那么大,还怕找不出一个能用的人?你别多虑了!” 回答他的声音柔和动人,似乎是钱伶的。钱伶说:“我就是担心你。” 他语气向来舒缓,这一声又放得极低极柔,一时间,引得我心中一动。我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却不知怎么排遣,只知道不断回味这一声留下的余韵。越回味,越觉得心里痒得厉害,正暗自奇怪时,听见钱伶又说—— “你别皱眉,我最见不得你皱眉了。你不喜欢我操心,我不操心便是……唉,我原是来帮你的,你却什么事也不叫我做,我怎么安心呢?” 他说得十分恳切,我亦有同感,于是也不管檀音看不看得见,情不自禁地隔着墙点头。 墙那边沉默了一阵,忽然又传来檀音的声音—— 檀音说:“你别这样,你这样,头该更疼了。我叫你安心,就是不愿见你担忧,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呀!你既然是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弟弟,我只愿你过得无忧无虑,若能够,哪里想叫你跟着我整日奔波——” 他话未说完,便被钱伶打断,钱伶说:“我原不在乎这些!你将我视为兄弟,我也因爹爹常常提起你的缘故,早将你视为兄弟,既然是兄弟,帮你分忧就是应该的,你何必这么说?说这样话,岂不是生疏了?” “唉……拿你没有办法……”檀音难得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一切只随你高兴。只是像今夜这般带着醉意去说服人的事,再不可做了!我们的时间多得很,足够每件事情都做得从从容容,你若拼着赶着累坏了身体,我便不叫你帮忙了!” 钱伶说了声“是”,声带笑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檀音起身告辞。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忙用被子把自己蒙住。蒙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檀音他们看不到!于是一边深悔自己好奇心太重,竟然偷听,简直不是君子行径;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去烧洗澡水。 哪知手刚摸到门,便给吓住了—— 原来檀音磨蹭了半天,竟还没有走!借着细白的纸窗,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投下的一点儿阴影。我屏声静气等了一阵儿,见他身影没动,却不发话,十分不耐烦。正在想:这小子竖在人家门口干嘛呢!他忽然出声了—— 他说:“那我走了?” 声音有些哑。 我一边心说:“滚吧!站半天了!”一边听见钱伶说:“好,你去吧。” 他这声音……他这声音又引得我心跳快了一拍,我摸摸胳膊,见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不禁感慨:他的声音真好听啊!不愧是偶像大人的儿子! 然后是脚步声、关门声,我又等了一阵儿,见隔壁终于无声无息、世界彻底清静了,这才敢蹑手蹑脚地出来找洗澡水。 洗了澡,这一夜是辗转反侧,彻底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黑眼圈去用早饭,被禹从文看到后打趣说:“咦?昨夜睡得挺早呀!去做夜盗了不成?” 我心里有鬼,只敢瞪他,不敢出声,同时在心里说:谁同你一样呀,睡得跟头死猪似的! 喝了两口稀粥,檀音和钱伶来了,我更加心虚,头也不抬,只在心里猜度:昨夜抬洗澡水那么大声儿,他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猜度了一会儿,檀音问我:“怎么无精打采的?”我一抬头,他又一惊,道:“你昨夜几时睡的,怎么成这样啦?” 我偷偷去瞄钱伶,见他慢条斯理地用早饭,并没有多看我,料想自己的小人行径还没有败露,于是放下心来,挥挥手说:“吃饭!吃饭!” 如此用完早饭,铭生来了。铭生说:“我已将这里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送你们到渺京。” 禹从文和奇闻言十分奇怪,钱伶便微微一笑,放下碗对铭生拱手道了声多谢后,转头对他们说:“这位铭先生将送我们到渺京。我们人生地不熟,到渺京后,一切都要赖他多多指点了。” 禹从文虽然神色不快,却没有说什么,只跟着奇一起向铭生行了个表示感谢的礼。 我们放下碗筷,正要回房整理行李,忽然,几个人推推搡搡的,在一边吵嚷起来。 这几个人我都十分眼熟:被围在中间是昨天那个傻呼呼地问“说什么呀”的灰衣人,围着他挽衣袖的是昨天同田殷家仆吵架吵得最凶的那几个。 我见几位凶神神色不善,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似要动手,不禁走过去道:“怎么了?”凑得近了,看见灰衣人又委屈又愤怒,且看见地上丢满了旧衣服,不禁挤进去将衣服一一捡了起来,且一边捡一边问灰衣人:“这是你的?”又问几个凶神:“这是怎么回事?” 哪知才刚捡了几件,便被凶神们劈手将衣服抢过来往门外丢了。我直起身,看见他们愤愤地说:“小兄弟不要多管闲事,这人不值得同情!” 那灰衣人见状,抢救不及,只有握着拳头恨恨看着他们大声道:“走便走!你们再丢我行李,不要怪我不客气!” 几个凶神仰脸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哦?你准备怎么不客气?”又低头啐了他一口,道:“你但凡有点儿血性,昨天便该对着那些小人不客气了!在我们面前叫嚷什么!”又瞪着眼睛望门外一指,大声吼道:“还不走?!这地方不欢迎你!” 那灰衣人见状,先是涨红脸,站在原地呆了一呆,片刻后,突然回过神来,将嘴唇咬得死紧,赌气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捞起来往手上一搭便大步要走—— 哪知走至门边,他又突然顿住,转身道:“不行,我还有东西没拿,不能丢的!” 几个人大笑起来,拿眼白看他,嘲笑说:“不是打算回了房又赖着不走吧?不然几根破木头也值得你惦记?” 灰衣人闻言,将手握成拳头,开开合合好几次,终是舍不得: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后,还是抱着衣服冲到房里去了。 大厅内的人见状,纷纷耻笑他。我回头去看铭生,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铭生不等我开口便走过来冷笑说:“你不必理睬他!这人自私自利,几次眼见同伴有事都埋头不理。他所研究的也不是什么大学问,整天拆东拆西不说,还时常引发火灾!他为人又阴沉懦弱抠门,没一点儿读书人的气质风采,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 我乍然听他这般不客气地评价别人,简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那灰衣人抱着衣服和一堆木料大汗淋漓地出来了。我见他模样狼狈,处境又可怜,恐怕他临时被赶走,身上拮据无处可去,于是拦住他问:“你手头有钱没有?”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也是。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傻乎乎地摇头。 我身上也没有钱币,只好从坠珠雕花金腰链上取了一截递给他。 他怔怔朝那东西望了半天,却没有接。我正手酸,他忽然似回过神来一般双眼放光,一把将东西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还一边说:“你怎么弄下来的?还有没有?” 我一愣。 四周一片嗤笑,都不屑他的贪婪。 我见他对那小东西爱不释手,心说反正这东西家里还有很多,便又下了两截给他。 他对我下东西的每个细节都十分注意,只看得目不转睛。东西递过去后,他猛然抬头,一边急急地凑过来想拉我的手一边说:“你跟着我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你这样的人肯定喜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眉毛倒竖,恨不得动手打他。檀音更是不快,一下插到我们中间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要滚便快滚!他是你能妄想的人?!” 他看了看凶神恶煞的檀音,看了看一脸鄙夷的众人,又看了看十分为难的我,忽然失魂落魄,退了两步,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四周的人见状,只道他疯病犯了,都争先恐后赶他走。 他被人推了两把,又气得满脸通红,咬牙握拳。可是他虽然愤愤不平,却还是老老实实抱着东西狼狈地走了。 待他走远,檀音将我推了一把,说:“回神!看什么呢!那起小人!”又拉了拉我的金链子,不高兴地说:“谁叫你给他的?乱发同情心!这不,少了三个,赶明儿我替你找来补上!” 我觉得那人如此行径未必是因为贪财,只恨自己没有机会仔细询问,所以眼下见众人一味轻视他,又见檀音阴沉着脸,不禁也不高兴起来—— 我说:“你这人真没眼力!别人说什么你便是什么!” 檀音瞪大眼睛,将金链子一甩,道:“你说什么?明明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铭生打断—— 铭生对我和檀音各做了个“嘘——”的手势,含笑说:“何必为那种人不合?” 我看看四周,见一堆眼睛都望着,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全咽了下来。抬眼看檀音,见他虽然也闭了嘴,却脸色阴沉,模样可怕,我心说:这是吓唬谁呢!便打定主意不理睬他。 于是转头回房,闷闷地收拾行李,闷闷地上马,闷闷地赶路。因我俩互不言语,其他人也不好开口,所以一路都是低气压。 ------------ 31 31 闷闷地赶了一天路,竟然提前到达渺京。 只是到达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城门早已关闭而已。 因檀音一路阴沉着脸,几个人看看城门,又看看他,始终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我眼看着天边的飞鸟都在徘徊了一阵子后消失在夜色中了,才忍不住说:“宿郊外便宿郊外,铭生你快找个地方吧!” 铭生得我吩咐,拨转马头,见檀音他们没动,又转过头来十分无奈地看着我。我冷冷哼了一声,钱伶便走上前去劝檀音。 他们二人说话,声音极小,在昏暗的暮色中我只看到钱伶拉了拉檀音的衣袖,不久后檀音控马过来,说:“走吧。”声音十分冷淡。 我见状,心内更加不爽,只不好说,于是纵马慢慢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阵,茫茫暮色中渐渐显出一片村庄,铭生指着那片村庄说:“这是渺京附近唯一的村庄,我姐姐和姐夫住在这里,我们今晚便宿在他们家。” 于是大家快马疾行,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村庄。铭生让我们在村口的大树下等待,自己先去通报。不一会儿,他回来说:“好了,听说有贵人要来借宿,我姐姐已经将平时空闲的一间屋子收拾了出来,我们走吧。”说完,将我们引到一间宽敞的大院。 这院子外面虽然堆着干草,但是内里十分干净。一行人分配房间,我看檀音神色,仍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于是抢先说:“我同禹从文一间。” 没人有异议,于是提议被顺利通过。我们回房去放行李时,铭生早带着他姐姐在大院中央布了一桌酒菜,于是一行人又凑在一起用晚饭。这饭吃得异常沉闷,吃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忍受不了,将碗一放,看着檀音说:“你这无名之气到底要生到何时?” 檀音看了我一眼,学我当初在马上那样冷冷哼了一声,却不言语。 铭生见状一笑道:“两个都是孩子心性!”说着,将布菜的筷子递给我说:“小孩子间哪有隔夜仇呢?还是快些和好吧!” 我接过筷子,刚想说给他个面子也罢——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跟着我们一起的其他人——便见钱伶微微一笑,说:“是了!何必为这么一丁点儿小事生这么久的气呢?你们痛痛快快和解了,大家开开心心相处不知多好呢!” 我把这话略微一想,便觉胸中十分气闷,忍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忍住,对钱伶说:“哪里是一点儿小事!分明是他……” 话音未落,便听见奇说:“小主人真是小孩子心性,既然有心和解,何必非要同他人争个输赢呢?” 我一愣,好半天才明白他言外之意,于是忍不住看了钱伶一眼,见钱伶神情坦荡,似乎刚才言论,真是有感而发,于是终于放弃了争论,老老实实替檀音夹了一筷子菜,说:“喏,不管如何,只当是我赔罪。” 檀音见我这般,神情终于缓和,他含笑看了钱伶一眼,数落我说:“我知道你虽替我布菜,心中却定然仍有不平。你未必知道我为何生气,我如今一时也难同你说清,我只望你日后行事,能稳重些便好!若你能同你二哥钱伶一般庄重,我不知能放多少颗心呢!” 我下山十几天,这还是第一次被他训斥。要是在山上,在家中,我早就拉着大哥的衣袖告状,或者同云飞哥叫委屈了!但是如今,我虽然仍觉得委屈,却不愿表现出来,只低着头抿着唇乖乖听训。 檀音说了几句,见我这般,似乎知道我并没有将话听进去,也不十分心服,于是叹了一叹,说:“罢了!我一向知道你的脾气!你赶了一天路,想必也十分劳累,若吃饱了,便去休息吧,不必守在这里!” 我巴不得他这句话,当下便告退回房了。 我回房后,躺在床上,不断推敲钱伶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到昨天晚上,从昨天晚上再到刚才,刚刚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便听见奇在外叫门。 我将奇让进来,刚刚想同他谈论钱伶这个人,便被奇在头上敲了一记——这一记敲得毫不留情,我痛得眼泪飞溅还不敢叫,只敢用手轻轻护着头小声说:“我错了!”顿了顿,见奇脸上的神情还不是太可怕,于是又有些委屈,说:“就算钱伶不是好人,就算我开始竟没看出来,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好歹还是忍住了气呀——何必罚这么重!好痛!” 奇见我还敢顶嘴,于是又来拧我的耳朵,且一边拧一边说:“你还好意思说呢!你真是家中的得意弟子呀!这么一点子小伎俩都没有看出来,我真替你脸红!”他拧了一阵,见我还眼巴巴地看着他,不但不十分服气,似乎还想要分辨,于是终于一叹,说:“你——唉!你这性子阿……这原是我的猜测,本来没有证实前,我不愿说出来,但是看你这般,我还是将那钱伶的身份,同你说了吧!”—— 于是我终于有幸能够听到他对于钱伶身份的猜测了。 ------------ 32 32 他的猜测,说出来也没什么出奇的—— 他只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这世上还有个碧云宫?” 但就是这一句,瞬间便令我心里一沉。 碧云宫,我怎么会忘记呢? 它四处收集天资出众的孩童,有意成为第二个冼家,却一直没有传出有弟子下山的消息——大哥说这说明它若不是对门下弟子格外严厉,便是有意蛰伏在暗处——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对我们冼家十分不利——大哥既然将它视为冼家的劲敌,我又怎么会不经心呢? 只是……只是……若说钱伶是碧云宫的人…… “对你来说,还是觉得太过意外了吧?”奇看出我的心思,哼了一声。 我低下头,既不敢隐瞒自己的心思,又不愿承认奇说得有道理。 我对这个钱伶,真是期望极深,所以从没有想过要防备——不然依我的身份,也不至于看不出方才饭桌间他有意不叫我和檀音和好的那点儿小心思了! 我虽然心知他出现得蹊跷,可是却一直说服自己:或许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也不一定呢?谁知自己都还没有说服,就听到了这个令人更加灰心丧气的猜测…… 碧云宫既然有意成为第二个冼家,这两虎之间,便或早或晚必有一争了。若他是碧云宫的人,我和他,就势必要水火不容…… 一想到这里,我胸口便闷得难以言喻。 我低下头,不愿让奇发现自己竟然意外地非常沮丧。 可是奇是什么人?我才刚低头,便被他发现了—— 他捏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见我竟然眼圈都红了,眉毛一扬,大奇道:“你这是为什么?这么喜欢那个钱伶?!” 我转头避开他的手,只是不说话。 说了他也不会理解。 我对于钱绪,自小便有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 早些年我还不知道新法的时候,就曾在冼家找到过关于他的消息。那时翻阅书库,完全是一时淘气,想找些堂兄们家族中的小道消息解闷。谁知翻出他的消息,我便看得目不转睛,简直离不开眼了! 那些消息所记载的,是他提出新法前的事情。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惊天伟业,相反,还是一些琐碎得出乎意料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彰显出来的这个人,却令我向往非常—— 该怎么形容钱绪这个人呢? 我只能说,他所思所虑,同我非常相似——不,不,或许应该说,我所思所虑,同他非常相似才是—— 那时我在冼家已经待了好几年。应该是已经熟悉这里的生活了,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熟悉,仅仅是对于生活习惯的熟悉;在思考方式上,我同冼家其实是格格不入—— 我记得有一年我同堂兄们一起讨论《稽子论》。堂兄们所关心的,都是稽子用什么方法复国;而我所关心的,却是稽子复国后,将用什么方法治国。我记得当时我同云飞哥说:阴谋诡计之类,只能让一个摔入泥潭的人不至于陷得太深;关心这些,并不能真正将一个人从泥潭中拉出来——我说这话时,原是十分小声。哪知道堂兄们耳尖,竟然还是听到了。堂兄们问我:依你之见,什么才能将人救出泥潭。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说实话,于是老老实实说:是治国良策——用什么方法改善民生,用什么方法选拔官员,用什么方法整编军队——只有弄清这些,才能将一个人拉出泥潭,真正自立。 我清楚地记得,我将这番话说完后,堂兄们的反应:他们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同我争论,于是全都保持了沉默。这是一种不自然的沉默,堂兄们不同我争辨的理由,我至今还弄不明白。在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他们觉得,我同他们不是一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才会为走哪个方向而争论;我同他们不在一条路上,于是偶尔隔着重重树影打个照面,便争论不起来了。 于是我在本家,便时时感到一种寂寞。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寂寞。 长辈们的关怀和兄长们的宠爱并不能消解它半分,有时他们善意的沉默,反而使这种寂寞的感觉更加鲜明起来。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钱绪。 我注意到这个人的思路与自己何其相似,于是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异类;原来我并不需要辛苦地揣度堂兄们的想法,好用来应付在冼家的各种日常应答——我就是我,我虽然同冼家的大多数弟子不一样,但是却同天下的其他人一样! 这个发现,对于当时正觉得寂寞无依的我来说,真不知有多么珍贵! 由此我对钱绪这个人上了心。 由此我注意到了岐国。 由此我注意到了新法。 再然后,我注意到了需要新法的檀音。 我当初关心檀音的消息时,绝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同他下山。 但是当他一无所有,而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情不自禁地想:一个多么适合的人物啊!他有魄力有胆量,而又需要破旧立新——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于是我这才毫不犹豫地向大哥要求同他一起下山。 这是这一番话,如何说给奇听呢? 奇不会理解我在冼家所感受到的微妙的寂寞,于是我便只能沉默。 所幸奇并没有怎么逼我——他见我只是低头,不肯开口,于是叹了一声,说:“你的心思向来多,我有时觉得十分好猜,有时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今次我也不问了,我只需要你记住一点,那就是:无论你多么喜欢那钱伶,你都不可以对他掉以轻心。他同家中的兄长不同,你在他面前,再不可太随意了,知道么?” 我闷闷地点点头,奇见状,又叹了一声便推门走了。我于是倒在床上,也不点灯,就那么闭着眼睛仰躺着,等胸口的闷气慢慢过去。 等了一阵,禹从文回来了。禹从文见我躺在床上,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竟然自言自语说:“果然还是个孩子性子——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我本来心情烦闷,闻言,更是心内不爽。正好此时感觉他似乎走近了,我于是心念一转,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 我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往他身上猛扑。原本以为他至少会吓一跳呢,谁知他反应倒快:我还没扑到他便被他抓住肩膀和手腕、不知怎么一扭便扭到了床上!也怪我倒霉,这么一扭中,我竟然脑袋先着陆,撞到了床板!于是当下疼得齿牙咧嘴,一时间连叫都叫不出! 禹从文回过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连忙松开手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你没事吧?磕在那儿啦?好大的一声儿啊!” 我听出他那最后一句颇有些忍笑的味道,顿时怒了!心想:我本来就不聪明,又心情不好,现在又被你磕得都有些晕乎了,你竟然还敢笑?!我于是一把推开他又看准时机踹了他一脚。 他大概也没防着我了,竟然当下便被我踹得摔了个仰八叉! 我一看,愣了,没想到他真会被我踹倒。 他倒地后,也愣了,不知是没想到我会踹他呢,还是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劲儿! 最后我俩互看了一会儿,竟然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笑了出来! 我们抱着肚子笑了一阵后,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膝盖一边说:“小祖宗,不用使这么大的劲儿吧?你真把我当仇人呐!” 我把自己被他弄红的手腕亮出来在他鼻子底下晃了一晃,说:“这是谁惹谁呐?” 他用手掌往我额头上一贴,贴得我跟块木头似地倒在床上,再拉我的脸颊说:“还不是你突然跳起来吓我一跳?小鬼!我以为你心情不好,特意回来安慰你呢,你居然还有心捉弄我,真是不乖!” “你才不是特意回来安慰我的呢,你是回来睡觉的!”我一边在他的魔爪下挣扎一边哇哇大叫。 他闻言嘿嘿一笑,脸色忽然变得奸诈起来:“没错,我是回来睡觉的!我睡觉啦,你不许吵!”说着,竟然把被子抽来将我裹了一道便将我压着要睡觉! 我被他裹得闷得很,又被压在下面喘不上气,只好一边挣扎一边求饶:“别了别了我错了,你快起来吧!”见他只是大笑,却不肯动,于是又好言哀求:“禹大哥,你好歹还要洗漱呀!你洗漱了再来吧!” 他见我这样,终于满意,从我身上爬起来不说,还将我从被子卷中剥出来。 不过我才不领情呢!我手脚一解放,便抱着被子往他头上盖!他一边躲一边拿被子的另一边来盖我。如此玩闹了一阵,两个人都累了,便又齐齐仰倒在床上。 倒了一阵子,禹从文忽然说:“你放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虽然是我的君主,但是他若对不起你,我定然会帮你讨回来。” 我闻言心里一惊,想:莫非我和钱伶之间的事情竟然这么明显,连他都猜到了?! 正惊疑间,又听见他说:“你别再这么莽撞,叫那人知道你不开心了。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那钱伶敢来欺负你,我定然会帮你。” 他这么说,倒有几分像奇刚才的嘱咐了。我知道他是真心为了我好,当下有几分感动,便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呀?” 他哈哈一笑,十分自然地道:“是我把你从地上救起来的呀!” 我因他这句话想到了他当初替我敷药,粗鲁得只差没活生生疼死我,顿时就是一笑。但是我也没有反驳。又躺了一阵,我怕他睡着了,于是推推他说:“起来呀,先去洗漱。” 他刚才似乎一直在出神,现在被我一推,醒了,于是坐起来说:“我还是不睡这里啦。你睡吧!我去替你找洗漱的热水。” 我顿时大奇:“我们俩一间房,你不睡这里睡哪里?” 他闻言,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竟然有几分窘迫!他拍拍我的额头,说:“你别再赌气啦!我若睡这里,你同他之间的气便一辈子生不完啦!” 这话可奇了,我竟听不懂! 我眨眨眼睛想了几遍,还是不懂,于是索性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和檀音生气,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闻言,一愣,而后傻傻地看着我说:“你真不知道呀?” 这不是废话么!我瞪他。 他又傻傻地说:“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生了一天闷气啦?” 我再瞪他。 他闻言,竟然也瞪我。 我俩互瞪一阵后,他忽然大笑,且一边笑一边拍我的肩说:“你这人——唉!唉!果然是孩子!”顿了顿,又忍笑说:“这样说来,你也不知道你自己同他的关系咯?” 这话更奇!我为了要听他的答案,于是索性摇头。 他见了,更是大笑!只是笑够了,他忽然露出一种怜惜的表情,且一边定定地看着我一边抚着我的脸说:“傻孩子!你既然同他睡在一起,便是他的妃子呀!你要同他过一辈子的!” 他顿了顿,见我闻言后,整个人都傻了,于是露出更加怜惜的神情继续说:“我不知他是怎么同你说的,也不管他日后还要纳多少妃子,只是他既然已经……已经……”他忽而有些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含糊了一下,跳过继续说:“反正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就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你也不要太过任性,惹得他生气,知道吗?” …… 我还能回答么? 我早在他说“妃子”两个字的时候,便给吓得没魂儿了! 要命,这、这是哪里来的误会呀?! ------------ 33 33 “喂,你没事吧?” 正神魂出窍间,感觉禹从文凑过来轻轻拍我的脸。 我回过神来,跳下床揪住他的衣领就是一阵猛摇—— “你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怎么想的呀?!” “这有什么!”禹从文被我摇得一阵咳嗽,一边挣扎一边说:“我——咳、咳——我又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还是把你当作我的——咳——弟——咳咳咳——” 没等他“弟”字说完,我松开他的衣领一掌拍在他额头用力大喊:“你这个笨蛋!谁要当你弟弟!真被你气死了!” 他被我一掌拍倒在床上后,十分委屈地抱着头大叫:“你又恩将仇报!我好心做你的娘家人,你还这么粗暴——你日后吃了苦头就知道后悔啦!” “后悔你个头!”我没好气地起身去倒茶——说了半天话,早就口渴啦! 他的声音还从身后传来—— “臭小子,你下手真重呀!你不会是因为眼见着和他的关系被我说破,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我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他那边还越说越有劲儿了—— “哈哈,我怎么没有想到啊?你肯定是不好意思了!笨小孩,在我面前何必这样呀——我是谁?我把你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啊!你以后就把我当你哥吧!” 我倒了茶水,对着茶壶打量半天,思量着要不要把这茶壶砸到他身上去;若要砸,又该砸哪儿……他这个没神经的,还越说越开心了——居然爬下床又凑到桌边来对我说:“喂!怎么没声儿?真的被我说中了啊?” 我举起茶壶来拿阴森森的眼神看他。他总算识趣了,从凳子上跳起来乖乖站好说:“喂!别砸坏人家的东西!” 我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开始逼供:“你怎么胡思乱想想出这么个结论的呀?说!” 他摸摸鼻子,小声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是那天从战场上下来他抱着你哭时自己说的……” 我心中一凛,态度顿时凶了不止一倍:“胡说八道!他才不会说这种话呢!定你是自己误会了!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禹从文想了想,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说你是极重要的人一类的话吧……” 我“哼哼”两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禹从文见了很不服气,又补充道:“不过似乎说的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还不是那个意思?况且那天宿在山中,我不过同你玩了一会儿,他便那么生气,可见他心里肯定——” “你别乱说啦!”我阴沉着脸打断他:“我和他的关系就同你和他的关系一样,你再想些有的没的,别怪我真和你翻脸!” 他一愣,然后忽然沉默下来。 半晌,他说:“你们真没有那种关系?” 我举起手道:“我愿意对天发誓。” 他还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我不耐烦了,恨恨踢了他一脚:“你什么意思!硬拿这盆污水往我身上泼!” 他又忽然大笑起来,一把抱住我说:“哈哈哈,若没有这样的事情,那真是太好不过啦!我原就不喜欢他这样,也不放心你跟着他!你们既然没有这种关系,我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啦!” 我被他抱得一身鸡皮疙瘩,一边挣扎一边痛骂:“放手放手!谁叫你疑神疑鬼?!”见他只是大笑,似乎真的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又十分感动,看他这么直白地表示关心,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对着他了,于是只好勉强板着脸说:“够了没有?现在你愿意睡在这里了吧?还不去找水来洗漱!” 他看来真是十分高兴,听了我的话,连声说好之后便风风火火地走了。我看着他出去了,原是笑着的,不知怎的,想到他的话,忽然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我想起了关于三叔的一些往事。 三叔过世几年后,关于他的消息,不再被列为机密。我从封存的地方将这些记录调出来的时候,曾经模模糊糊地拼凑出了他下山后的一些遭遇—— 一言蔽之,便是:美人多祸。 何况他又是那么个性子。 三叔周旋多时,还是免不了那种噩运。最后事情被人觉察,成为打击他的有力武器。在当时那种特定的复杂环境下,他所选择的人无力保存他,于是在同冼家达成协议后就爽快地放弃了他。 那人放弃他的时候,是知道他必死无疑的。 大哥怀着一点微薄的希望去救人的时候,也只敢说“尽人事,听天命”。 这样的事情,冼家历代还有很多。 云飞哥和我一起翻看这些旧事的时候,也曾经嘲弄地说:什么狗屁爱情!不过是欲望!征服了美人、征服了天下还不够,还要转头来征服当初帮自己征服天下的人!非要证明这人也不过如此了,才能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果然英明伟大,不必这人的帮助也能够谋取天下! 然而,对于冼家的人来说,一旦对方提出这类要求,那就是背叛的开始。 背叛协定。 背叛情义。 我和檀音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一定。 ------------ 34 34 次日清晨早起,出发前往渺京。 我和檀音一路无话——一出发前在院子里相遇,他倒是多瞄了我一眼。我以为他是有话嘱咐了,还特意停下脚步来等着他说话,谁知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走了,我正诧异,肩上马上便被禹从文拍了一下。 禹从文问我:“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莫非是昨夜没有睡好?” 我摇头一笑。 一行人出发后,疾行没有多久便看到灰色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 早就听闻渺京有当世最高大最坚固的城墙,如今迎着初升的旭日来看,果然非同凡响:只见这城墙沿着地平线向两边无限绵亘,仿佛因为早已与天地融为一体而没有终端;而旭日就挂在城墙上,映得城墙上方的天空霞光万丈,仿佛太阳就是从城墙里升起来一样! 看到这样雄伟的建筑,我胸臆中荡出一股豪气,转头便对檀音说:“果然非同凡响,书中说这城墙所用的材质是天人赐予的仙石,我原先不以为然,如今远远看了实物,倒真有几分相信了!” 话音刚落,便听禹从文回答我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走近了去一定要摸一摸。” 我一愣,这才发现檀音同钱伶竟远远落在后面,我身后所跟的,一直是禹从文和奇。我立刻大奇,问那两人道:“他们什么时候落到后面去的?昨天风急火燎地赶了一天路终于赶到渺京、眼见着关了城门仍不愿意走的可不是他么?” 那两人都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一个耸耸肩说“圣意难测”,另一个阴沉着脸说:“那钱伶称赞说日出难得,另一个可不就缓辔而行,款款相陪看日出了?” 不用说,后一个语气不甚恭敬的,自然是奇了。 他话音刚落,禹从文便大笑说:“好好好,原来你竟也看他不顺眼,这我倒没有想到!” 奇难得微微一笑。 走在前方的铭生听见了我们的谈话,拨转马头来叹息一声,说:“你们二人……唉……你们二人哪里有个侍奉人的模样哟!”他叹完禹从文和奇,又转头劝我说:“这位小主子也是!俗话说长兄为父,你大哥虽然爱护你,但他本来气度不凡,又威仪日重,小主子若有心维护你们兄弟二人的感情,还是将这性子早些改了吧!” 我乍然听闻这话,只觉得他多心——想来他跟着我们只有一日,这一日檀音又在生气,他还不了解檀音的性子呢——但是见他说话时态度诚恳,可见是真心相劝;又想起昨日他从中调解,当即便微微一笑,对他说:“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我再不敢惹他了,他们来了,我定然不说这话了。” 原以为他会满意,没料到他凝视我片刻,仍是摇摇头说:“不、不,你仍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你们只知主子为人亲切,从来不摆大架子……”他还要说话,忽然看到檀音他们要赶上来,就摇摇头不说了。我和禹从文见了,相视一笑;奇倒是一脸深思呢,只是看见我们笑,他也就摇头笑了。 不久后,檀音和钱伶终于赶了上来。 钱伶一见我们便笑说:“朝霞如此壮丽,你们仍闷头赶路,实在辜负生命!” 他本来就生得美貌,如今脸映红霞,眸内含光,一笑之下更令人不敢直视了。 我转开头去,刚好看到奇微微皱眉的模样。我暗笑,心想:奇这人性子真冷——虽说对方身份不明,可是这份美貌可是结结实实摆在眼前的呀!他竟能一点儿也不动心——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中一动,好似觉察了什么关键,一时又想不明白一般。 但我很快便放弃了深思—— 因为又赶了一阵子路,渺京便到了眼前! ------------ 35 35 这是怎样的一座城池呀! 朝阳刚刚升起,城门口已经热闹无比!我们只不过驻马观望了一阵,扛着农具出城的人和推着拖车进城的人来来往往,竟已经走过了好几批——这同当日我进永春时所见到的场面,简直是鲜明对比! 禹从文原来还说要摸一摸城墙,见了这个场景,马上把原来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好家伙!竟然这么热闹!” 他说着,竟然忘记了身后的檀音等人,跳下马便拖着我的手臂兴致勃勃地往城内挤。 而我的激动也不下于他——我虽然原就知道渺京十分繁华,但是想象和亲眼看到毕竟不一样。我们随着人流挤入城内时,真真是仿佛着了迷,差点儿连手中的缰绳都放掉!待进入城内,看到挨着城门的一条大街两边店铺栉比如林,半空中飘扬的全是各店铺的彩旗;而街面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轿子推车马车穿梭其间,我俩傻了——彻底傻了! “这才是太平盛世啊!”禹从文喃喃道:“若我檀国也能这样,我就是战死沙场也值了!” 是呀!这样的繁华,是多少人的梦想? 但是只有他做到了! 我知道是他! 我站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五月的朝阳下,人人都是一副幸福满足、志气高扬的模样,真想大叫几声他的名字—— 钱绪! 钱绪!! 我一直想追求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但是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始的时候,他竟然已经做到了! 多么伟大的人呐! 我激动得简直无法言喻! 过了好久,我才感觉手臂一阵疼痛,转头一看,是奇正捏着我。 奇说:“你做什么?跟抽了魂似的!”他声音压得极低,神情十分不悦。 我知道他最不喜欢我这样——他大概认为我激动得没缘由吧——往常我最在意他的想法了,但是现在,我不知怎么,竟然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了!我把手往前方一指,对他说:“这就是新法推行的地方!看看这人流、看看这些店铺和这些车马——我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新法!” 奇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钱伶便插了进来—— 钱伶微微一笑,眼神柔和地看着我说:“你读过渺京的历史吧?” 我点点,一想到他就是那个人的后代,差点儿便要激动得扑过去! 但是我总算没有对不起冼家多年的培养,硬生生把这股激动给掩下来了。我只是对他说:“是,我虽没有拜读过新法,却知道这地方是因新法的推行才慢慢发展起来的。新法虽然颁布了二十年,但是实际推行的时间只有十年。十年后新法面目全非,这里仍然如此繁荣,可见新法果然非同凡响!如果当初钱绪不死,岐国君不退位,新法能够坚持下来,那——” “那就未必会有今日了!”钱伶忽然打断我。 我一愣,十分不解,看向他时,只见他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神情淡淡的,眼神也不再柔和。他说:“你知道新法,这很好。可是你也不要看高了新法。当日新君对新法下禁令,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其中的缘由,你在渺京住段日子,慢慢就会知道了。”说着,他将眼睛转开,再也不看我了。 他身为钱绪的后人,却这样泼新法的冷水,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愣之下,下意识地去看檀音。然而檀音的反应却令我十分不安:他曾立志用新法来改革,如今新法遭到诋毁,他第一时间关心的,却不是这其中的缘由,而是钱伶的心情!我看着他轻声地询问钱伶是否因勾起伤心事而难过,只觉得心内一凉。 我看向奇。 我忽然很想问他:怎么办? 但是奇见到这一幕,却并不意外。 我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 自下山后,檀音虽然没有直接做过承诺,但是我却知道,他一定会全力支持我的主张。 仔细想来,当初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忽然茫然了。 ================================================================ 不久后,檀音报了个名字,铭生领着我们前去投宿。 这人肯定是檀音早年便安排好了的。也不知他在岐国混了多久,家宅竟然比得过我们本家! 檀音看到这人的宅第,似乎对他十分满意,连连称赞。那人接待檀音十分恭敬,待我们也异常殷勤。 这个良好的开始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将顺利。 但是第二天,现实便打碎了我们的美好错觉—— 檀音无法约见他的姑母。 他插在岐国的得意属下,虽然家财万贯,却无法使他秘密进宫。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而檀音,他简直是大怒了! 记得当时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时便一脚将伏在地上的那人踢得滚了老远。他怒吼说:“你身为岐国巨贾,家财无数,竟然不知收买官员结交公卿笼络人心?!你竟这般愚笨,我要你何用!” 那人听闻此言,连连叩头说“饶命”,又说“其中缘由,国君确实不知”。檀音见他如此,只当他在推托,当下气得发抖,幸好一边钱伶拉住他。 钱伶劝说:“岐国体制,确实不同于檀国。他这样的也并不奇怪,你且好好听他说完。” 檀音忍住气,挥挥手,那人才敢颤着声音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 原来当初岐国改制鼓励庶民行商,使得许多巨贾迅速崛起。这批人家财丰厚了以后,大肆购买土地,又收买官员结交公卿,一时风头之盛,更盛旧日的名门望族。这些名门子弟见状,十分不服,便常常在行商过程中给他们使绊子,又怂恿大臣修改法令,使商贩的赋税、劳役加重,更使他们行商极为不便。 这些巨贾自然十分气愤,于是一方面联合起来抵制旧日的望族们行商,一边纷纷谋求官职参与朝政。如此两相争斗,引起无数恶果,恶果之一,自然就是这人今日无法使檀音进宫了。 想想也理所当然,若这些巨贾能轻易接触到皇族,这场争斗便早就结束了,何用延续到今天! 但我们来之前,只听说新法使岐国产生了许多商贾,竟未曾料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沉默半晌,我问檀音:“你当初是否还有其他的安排?” 檀音摇摇头说:“只安排了几个人来行商。那些名门望族,便是他们肯,我也不敢信任。” 那么,难道就被困在这里了? 我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只有我们现在临时去结交那些名门望族了。我们只说是由外地迁过来的,可好?” 檀音揉揉眉毛,叹一口气说:“暂时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只是这要经营到几时才有成效?” “若有人引荐便好了吧!”钱伶说。 我和檀音同时一愣,然后大喜—— “莫非你已有人选?” 钱伶一笑,道:“我跟着你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 36 36 有了他这句话,事情自然简单许多。 钱伶带着我们所拜访的,是他爹爹的旧部赫程思。这人监管百工,官职不大,但因所管的事务十分特殊,需要经常回禀国君,所以极容易接触王后。另外,这人久浸官场为人圆滑,和各方势力都关系良好,十分有利于我们结交权贵。 我们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恰好不在家。钱伶留了一份书信叫仆从转交,我们告辞出来后,因见天气不错,便沿着渺京最热闹的一条街漫步。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五月早晨,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问价声、谈笑声源源不绝。我十分喜欢这股子生活气息,走了不久,看着接连几座茶楼都是座无虚席,心里痒痒的,真想坐进去,叫一壶茶来安安闲闲坐上一天,顺便观察人生百态;然而看看身边的檀音,又悄悄摇头。 谁知走了没有两步,檀音突然停下脚步说:“就在此地找一家茶楼坐一坐吧,这么早回去也没有意思。” 我大喜过望,振臂欢呼一声便一马当先冲进一家茶楼。捡了张桌子落坐,那两个人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点了茶水和点心后,檀音笑话我说:“说你是个孩子,你还不服气,现下总算有点儿自觉了吧?” 我撇撇嘴巴,心说:若没有钱伶,还不知你会成个什么模样呢!你那性子,比我不知跳脱了多少倍,却偏偏爱在钱伶面前装模作样,真不怕难受!当下也不想理睬他,转开头去看茶楼外的人流。 听见一边钱伶笑说:“看看,生气了!可不就是个孩子么?你还去故意招惹人家!” 檀音朗声大笑,道:“你不知道,他就是这模样最可爱!” 我闻言恨得磨牙,只在心里不断骂他。骂了一阵,我累了,这两人却不痛不痒,早就着茶水和点心闲谈了起来。我细听时,发现两人竟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新法—— 檀音说:“如此看来,新法有利有弊:利在民生,弊在党群之争,我们还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出是利多于弊还是弊多于利,不得不慎重啊!” 钱伶说:“正是这个道理。有些事情,你们因不熟悉所以不知详情:新法当初被禁时,党群之争便已经极激烈了,是这几年禁了以后才稍稍和缓了一些。你看如今街面上的情境,绝对无法想像当初党群之争进行到激烈时,这里是怎么个民生凋敝的模样!那时商贾无心行商,官员无心处理政务,更因两方争斗时拼命收购土地,使得天下无地可耕无事可做无法可以养活自己的流民陡然增多。这些流民或为党争所用,聚众闹事;或浪迹渺京行乞行窃,赶又赶不走,全抓了又养不活,实在令人头疼!” 钱伶顿了顿,见檀音沉思不语,又说:“新法主张将天下土地还给天下,本来无可厚非。奈何庶民愚笨,为一时之利,竟然敢擅自买卖土地!这先河一开,竟渐成惯例,使得商贾一派逐渐坐大,这才引来这党派之争——想来真是可叹可气!” “这样说来,你是不赞成启用新法了?”檀音问。 钱伶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虽然是爹爹的后人,但是久居岐国,最了解这其中的利弊。新法改善民生,只是一时的事;一旦推行良久,势必会动摇国之根本。” 檀音蹙眉,道:“党争是有的,但是动摇国本——那也不至于吧?” 钱伶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看着糕点出神道:“你没有看过岐国乡间的情况,自然这样说。你想想,既然行商有暴利可图,谁愿意守着土地辛苦耕种?岐国改制前可称仓廪充足,如今怕不敢这么说了——可怜岐国大部分官员还不知道,自以为国家繁荣,却不知道这繁荣景象如同昙花,一时风头过后必然会凋谢。” 他这话说得严重。说完后,檀音看了我一眼,立刻陷入沉思。我有心反驳,却因手中没有充分的证据,所以抿了唇没有说话。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因有心事,我们也无心久坐,不久后就离开了。 回到住处,仆从来报:有访客前来,正在客厅等候。我们三人一阵诧异,步入客厅一见来人,钱伶突然一笑,快步上前挽住正欲下拜的客人说:“大人万勿如此!”将人挽起来后,他倒地一拜道:“赫大人是我爹爹的好友,要拜也应当是晚辈拜才是!” 赫大人?来人竟是赫程思本人,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赫程思挽住钱伶,又同我们见了礼,寒暄一阵后同钱伶把臂就座说:“钱大人既是在下的恩师,又是在下的旧主。当初大人遇难,在下无力营救致使大人身死、小主人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在下每每想起都觉羞愧难当,恨不得追随大人而去,只因不忍心见大人一生心血无疾而终,这才苟活于世!万幸小主人平安长大,罪人赫程思百年之后总算有脸与大人相见了!”他说着,一面紧紧拉着钱伶的手一面频频拭泪,感情之真挚、语气之诚恳令我们三人都十分感动。 三人一番劝慰后,钱伶说:“赫叔叔务必宽心,当日之事赫叔叔已经尽力——爹爹之死已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为,爹爹也是知道这一点,恐怕赫叔叔伤心自责,这才特意留书劝慰。赫叔叔见了书信,若还如此,便是枉费我爹爹一番心意了!” 赫程思这才收住哀情,拭干眼泪。 四人寒暄了一阵,慢慢切入正题。赫程思觉察我们心意后,沉思半晌,抬头说:“可否让我和小主人单独谈一谈。” 我和檀音相视一眼,十分爽快地退出来。走到长廊上,檀音凝视着庭院内的假山淡淡地问我:“依你看,他是否会答应?” 我回想赫程思一见钱伶便急欲拜倒的神情:那种惊喜是骗不了人的,就说:“自然会答应。只是他身为岐国人,必定不希望放任我们檀国坐大,所以相助之前,大概会对钱伶叮嘱一番。” 若钱伶在檀音这里地位非凡,他为小主人的前途而违背自己心意的行为才算值得;若钱伶注定白忙一场,他未必会在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帮助我们。 檀音也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因为我见他神情,觉察到他似乎有些不悦。 我问他:“你觉得他趁势要挟,所以心内不快?” 檀音转开脸说:“我既然身为国君,便早就有了事事不遂己愿的觉悟。你以为我这么孩子气?” 他虽然语调平和,但是却始终不叫我看到他脸上神情。我见状,顿时觉得好笑:不就是犯了孩子气么?可笑他还想掩饰!我凑过去扳正他的脸,看到他极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大乐,揉着他的脸说:“你这副故作稳重的模样也只能骗一骗钱伶!你还是化出猴子的原形来吧,否则你不累,我看了都替你累!” “谁是猴子!”他噗嗤一笑,在我手上捏了一把,然后把我的手拔开,“两天不捏你,你竟敢在我脸上动手动脚了——”他说着,哼了一声,伸手来捏我的脸。我矮身一躲,立刻猫着腰窜得远远的,同时无声地说:有本事你来捉我! 他看我嘴型,把眉毛一扬,刚踏出两步又突然停住。我正觉得奇怪,忽然衣领一紧,被人给从后面提了一把。 我回头一看:是奇! 檀音知道奇是冼家安排的人,奇也不在他面前掩饰,当即便黑着一张脸拎着我的衣领训斥说:“怎么如此没有仪态!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 我立刻老实了。 奇又看了一眼檀音,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客房,然后对檀音说:“太子宠姬素尺的住处已经打听到了。最近常有商贾为拉拢太子而向素尺献宝,我们若想隐瞒身份接近她,也可以用这个方法。” 檀音点点头,对奇说:“知道了,你同其他人商量一下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她。这礼物不要太出奇,不要叫外人注意到我们才好。” 奇点点头,又淡淡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大松一口气。檀音见我这样,突然笑了一声,摇头说:“你啊!你本性活泼,可惜都被他们给教坏了!” 我横他一眼,心说:我在山上可不是这样,分明是下山后被你给教坏的! 他见我如此,摇头一叹,说:“你只认他们好,我真心为你你却听不进,实在叫我生气!” 我看他面容平和,不似生气的模样,只是皱眉不信。他便冷声一笑,说:“我是不愿同你吵架,其实心里早忍着气呢!” 我不高兴了,道:“你还有什么气?何必忍着,索性一气说出来,叫我赔礼赔个够岂不是更好?” 他沉下脸来,低声道:“就知道你那天不服气,也不知道我为何生气!”我看他神情冷酷,以为他要当场发火,心中还有些忐忑,谁知道他几个深呼吸后,神情渐渐和缓,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进去,也是示恩,你跟在身边反而不方便。” 我听见“不方便”几个字,既觉不快,又觉心中闷闷的,当下便低头应了一声,快步走出来。 我心中清楚得很,他们三人今日一番谈话后,钱伶的身份定会更加与众不同。他又不支持新法,我若想要驳倒他,只怕要拿出详尽的实证才行。 我要去寻找证据,为自己的理想和那人的新法努力! ------------ 37 37 我心中的计划是三步:首先,我要知道完整的新法;其次,我要知道当年新法推行的具体过程,确定到底是新法本身有问题,还是推行的人态度和方法有问题;最后,我要结合上述两条,分析新法的利弊和檀、岐两国国情,制订适合檀国的法令。 早在冼家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这第一步怎么走: 我记得新法刚刚推行的时候,岐国君为了使天下人明白新法的好处,曾经建立学堂,使世家子弟和少数经过挑选的庶民专门学习新法。我留意过这些学堂的位置,今日既然有空,不如立刻前去。 打定主意后,我马上驱车赶往学堂。然而叫我十分失望的是,学堂早已不复存在,被改成了别人的府邸。我犹不甘心,围着旧址转了一圈,向人打听当日的学子现今身在何处。结果让人十分失望:这些旧日的学子,因后来全部是推行新法的栋梁,所以除赫程思因熟悉百工无人可替外,其他的人全部死于党争。 自然,这次的党争,是禁止新法和要求继续推行新法两派的争斗。 岐国的新君意属前者,后者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得气愤,索性又跑回去同禹从文他们打了个招呼,一气直奔姚城——这里是新法试行的地方,我不信这里仍找不到一点儿遗迹! 赶了一夜路,终于在第二天天明时分赶到姚城。我也不用早饭,直奔学堂而来。马车一停,跳下来一看:可恶!竟然又已改建!只好再次打听。可惜打听了大半天,弄得口干舌燥也没找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我恨恨地想:这该死的岐国新君,未免多生波折,竟然斩草除根——真真狠心得可恨! 一鼓作气却连遇挫折,我也有些泄气了。中午独自一人吃闷饭,正觉得没趣,扫一眼人群,倒突然发现一个熟人—— 不消说,这人自然是当日在行馆内受人排挤的灰衣人。 我见他身上背着个脏兮兮的包袱萎顿在路边的一颗大树下,想起当日给他金腰链时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顿时来了一点精神,叫酒楼内的侍从去请他。 那侍从走到树下对他比划了一番,他抬头望来,一见是我,立时高高兴兴地跟在侍从身后走来。 “是你呀!”他感慨地说,仿佛我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微微一笑,请教他的名字,又招呼他坐下吃饭,他立刻咧嘴一笑,从怀中掏出几节金链子开心地说:“我早就想见你了!我问你,这链子是谁做的?它连接的方式竟然这样巧妙,我原来竟没有见过!” 我不便说这是冼家的手工,只好说:“这链子是我设计,拿到外面去请人做的。” 他闻言两眼放光道:“竟然是你!太好了!” 我刚才见他生活落魄,以为他手中无财;现在见他仍保留着金链子,不禁奇怪,道:“你既然还有这个,为何模样还如此落魄?” 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这有什么关系!”说完,又一脸狂热地看着我:“你也通晓机关之术?我们切磋切磋可好?” 我见状失笑,一面心想:难怪这人混到如此地步,原来竟是个痴人;一面说:“自然是好。只是你必须先答应我几个要求。”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他一愣,轻声问:“什么?” 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说:“先头发再洗澡,换一套衣服吃饱饭,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才愿意跟你切磋。” 他一听是这个,顿时眉开眼笑不迭点头。我请人带他去洗澡,又替他买来一套衣服,将他打扮一番,拉出来一看——这人竟有几分英气!又见他被几个仆从围着穿戴衣物伺候吃饭仍然气定神闲,仿佛根本不将这阵势放在心上,我终于忍不住,双手一拱打趣他说:“这位兄弟真是气度不凡!” 他腼腆地看了我一眼,垂下睫毛轻轻说:“你说笑了!家败已久,我哪里还有什么气度可言!” 这倒使我一愣。我旧事重提:“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挥退仆从,站起来对我行了一个礼,轻声说:“我的名字是临弦。” 我吃了一惊,陡然跳起来问他:“你是临鑫大人的后代?” 他点点头,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低声说:“我这副模样,只能为爹爹和先生抹黑,也难怪小兄弟你如此吃惊了。” 我闻言,大惊,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临鑫呀——这人竟是临鑫的后代! 临鑫此人没有正式的官职,但是却是贴身保护过岐国君的侍卫。后来岐国君将临鑫送给钱绪,临鑫不但忠心耿耿地保卫钱绪的安全直到最后一刻,而且还能拿出许多行之有效的方案帮助钱绪推行新法——想当初在传回冼家的消息里,我可没有少听说他! 没想到当初风光无比的临鑫的后代,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我问临弦:“你爹爹现在何处?” 临弦神情黯然,道:“死了,早就死了。钱大人去后,他伤心已极,带着我改头换面躲到这里,没有多久便郁郁而终。” 我闻言长叹一声,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敬佩。 临弦抬起头来,将我打量一番,问:“你是谁?你一听我的名字就知道“临”是姓氏,你知道我爹爹,自己又通晓机关之术,难道你也是当初的旧人?”他忽然摇摇头,喃喃说:“不对,年龄不对。你太小了,不可能是先生的亲传弟子……” 他未谈及机关时,神志清醒,还有几分世家子的气度;一谈及技术关,神神迷迷的,顿时有几分痴气了! 我见状,只好摇了他一把,道:“你不是要和我切磋么?” 他顿时两眼放光,不迭点头,说:“我半生所画的图纸,都在方才那个包袱你,你等着,我立刻去拿!” 看看,这可不就是糊涂了么? 我拉住他,叫仆从去拿他的包袱。待包袱拿来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中选出五六卷图纸捧到我面前,说:“你看看,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接过来仔细一看:第一张是修改当日在永春郊外的山上看到的那种灌溉田地的机关的。我顿时来了兴趣,指着图纸说:“这种机关是灌溉田地的?怎么没有见人使用?”又竖起图纸来仔细研究了一番,说:“不错,你修改得神妙——没想到你竟这样熟悉这种机关,莫非一开始的那种也是你设计的?” 临弦闻言,连连摇头说:“不是我不是我,一开始的那个,是先生设计的;我会如此熟悉,也是因为先生教过。只是先生虽有奇思妙想,却不擅长制作和因地制宜善加使用,所以才有我修改的余地。” 他的先生,八成就是钱绪本人,我想到这里,顿时十分兴奋!我问说:“你的先生就是钱大人?” 果不其然看到他点头。我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手臂又问:“既然如此,那你可研习过新法?” 他迷惑地看了我一阵,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我所学甚多,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新法;又时隔多年,知道也早就不记得了……” 我闻言,真恨得咬牙—— 忘记了!这人有幸师从钱绪,竟然还忘记了! 他那猪脑袋到底还记得什么呀! 我满腹怨恨无处发泄,只好围着桌子转圈圈。十圈转完后,我自觉略略平复,这才转脸去看临弦:“当初钱大人所教,你还记得多少?” 他摸摸后脑勺腼腆一笑:“就只剩下机关术了。”或许是见我神情不好,他又慌忙补充了一句:“那时年纪尚小。” 我深呼吸了几次,总算能够对他勉强一笑。 是了,若不是当初他年纪尚小,无法成为推行新法的中流砥柱,他怎么能逃过岐国新君的清洗呢?能找到这么个人我就该知足了! 我想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又去翻他的那些图纸。第二张图纸上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物品名称和一连串奇怪的符号,我问他时,他非常高兴地指着这些说:“这是精炼铁器的方法:喏,你看,这是加温的方法,这是加温的器具。先生当年只说了个大概,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爹爹死后,我倾尽一半家财,终于解开其中奥秘!” 他说得十分得意,跟个孩子似的。我将图纸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只发现这些符号有些眼熟,却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心想:或许是什么暗语吧,以后再叫他教给我,我自己慢慢研究就是,所以也没有十分重视这东西。 叫我重视的是第三张图纸。如果上面所写的都是真的,檀国百姓耕种时便再不必休耕——这该增产多少粮食呀!我捏着图纸的手都是抖的,我问临弦:“这东西你验证过了吗?” 他指着前三行说:“这是先生说的,我怕忘了,所以记下来,还没有验证。”又指着后三行说:“这是我验证过的。我原来有一块地,专门按这些顺序交替耕种,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地被别人抢走了,行馆内的人又不让我借用花园,所以我就不能试验其他的了。”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没关系,你以后跟着我,我专门找地方给你试验!”许是我捏得太用力了,他这般痴人,竟也露出些许怯弱的神情。他说:“你不是骗我吧?”又缩缩脖子,说:“我已经没什么好骗了:家财早用完了,地也不见了,你别骗我!” 我看他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但是此刻又爱又怕的神情却似小孩一般,心知他肯定因为痴心治学而被人骗了无数次:家财骗光了,地也骗没了,他自己不得不沦落到行馆受人闲气——应该是被骗怕了,但是只要有人说要支持他继续研究,他依然满怀期待地相信—— 唉!这人——这人—— 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许是我半天没有说话令他不安起来,他忽然挣开我的手瞪大眼睛高叫:“你果然是骗我的?” 我闻言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扳正他的身体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承诺起来——我说:“你放心,我不骗你,我立刻就带你走!从今后但凡我手中有权,我一定使你能够畅意治学!” 他一愣,喃喃道:“你说真的?” “真的。”我郑重地点头。 那一瞬间,他竟忽然泪流满面!他似浑然不觉自己正在流泪,竟然一面大笑一面抄起包袱扬手扔上天——且一边扔一边还大叫说:“先生有灵!祖宗有灵!我可以继续了——我可以继续了!!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他发疯,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将自己多年心血扬手扔到天上,忽然感觉那泪仿佛流进了我自己的心里,而那包袱,则砸在了那些不知道他价值的愚人身上……我在心中暗下决定说:从今后,身上责任又加重一分,我一定不能在檀音那里失利,一定! ------------ 38 38 当天下午我就准备带着临弦赶回渺京。然而车至城门口,临弦突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些图纸放在朋友那里没有取,于是我们只好又折回来直奔他朋友的府邸。 临弦的这位朋友,似乎是姚城一等一的大户。马车停在装饰华丽的宽阔门庭前时,我忍不住掀起帘幕看了匾额一眼,一看,一惊:竟然是田府!我顿时跳下马车来问临弦说:“这人同田殷有何关系?” 临弦扣罢门,十分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问:“田殷是谁?” 我无奈一笑,心想:这人就是前日来拆行馆的仆从们的主人呀!你因为这件事被人从行馆中赶出来,竟然对田殷此人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可见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痴人!因为此事无关紧要,所以他不记得,我也无意再提,于是当下摇头一笑不再言语。 一会儿后,一个小仆前来开门,一番打量后认出临弦,于是熟门熟路地将我们让进来领进一个小院子。 临弦说:“我不见少爷,你替我把三春叫来就行了。” 那人答应一声,见怪不怪地走了。 我将我们所在的院子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这地方似乎是专门用来放柴的,于是奇怪地看向临弦,说:“你一向都在这里见你那朋友?” 临弦摸摸后脑勺,十分无辜地看向我:“这有什么问题?” 我立时替他不平,大怒说:“这般势利眼,这朋友不要也罢!” 临弦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向我拱手一笑道:“多谢你替我抱不平,只是你误会田兄了!田兄不是势利的人,只是他爹爹素来不喜欢我,他碍于父威,不得不如此。其实他平日对我帮助良多,别的不说,我度日所用的钱财就全是他赠予的。他有时也出资助我治学,只是治学一事开销太大,虽然有他的接济,但是还是不够,我只好把度日用的钱财也拿来填补,所以你初见我时,我才那般潦倒——不然,有他这样的挚友在,我不至于这样!” 他这样说,我的脸色才回转过来。 我们等了一会儿,见一个小厮远远跑来。那小厮跑至临弦面前,不顾自己上气不接下气,首先对我二人行了个礼,才拍胸喘气说:“不知、不知公子突然驾临所为何事……”顿了顿,他又为难地说:“小主人恰好不在,家中只有……只有……”提起家中主人,他咽了几声口水,神情畏惧。 临弦见状,笑着将他扶起来说:“你别急,我只是来取放在你家公子这里的图纸。” 那孩子顿时大为放心,直起腰将胸脯一拍,说:“这事容易!公子你且等一等,小人马上去取。”说着,又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我们二人又等了一回,拿到图纸后就立刻告辞。那孩子将我们送出来,看见停在门口的马车突然一愣,说:“公子要远行?” 临弦点点头,向我一指说:“我已经投靠了这个人,从今后自然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孩子搓着手说:“这事公子可曾告知我家小主人?公子不打招呼就走,小主人回来若问起,只怕会十分伤心。” 临弦一愣,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留下来等他的朋友回来,谁知他摇了摇头说:“若有条件,我自然会常常给他写信。”说完,便跟在我身后上马车了。 我问他:“为何不等朋友告别?” 他低了头心不在焉地查看图纸,半晌才轻轻地说:“先去渺京吧。你既然急着回去,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待安顿下来再给他写信告别也是一样,况且那时还能详叙近况,想来他接到这样的信还会安心一些。” 我因不放心钱伶,所以的确希望尽快赶回渺京。于是虽然当下心中对他十分抱歉,但是仍然没有在姚城多加停留。哪知我们行至城门口,竟然巧遇临弦那外出归来的朋友——这可真是巧得没话说了!谁知道临弦在马车里也能听出对方的马蹄声呢?!我们于是立刻下车,在这人的提议下,找了间酒家好好叙话。 这人名叫田澧,生得是浓眉大眼人高马大,加上神情中别有一股正气,所以叫人一见便生出许多好感。这田澧对临弦倒也上心,听说临弦要投靠我,一个劲儿盘问我的家世来历——自然,他的语言还是婉转的,只是这股子不放心的心情,连等在一边伺候上菜的侍从都能听出来——临弦或许也是发现了那侍从连连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陡然涨红脸对田澧说:“行了行了!你信不过他,难道也信不过我的眼光?” 我思及他被骗光的家财,顿时诧异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还有眼光一说?收回目光,正好同田澧视线相交,我二人看出彼此眼神的含义,忽然哈哈大笑,感觉上顿时亲近不少。 笑完后,田澧拍拍我的肩说:“我这朋友,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今后就要靠你多多帮称了!” 我自然是郑重承诺,叫他放心。谁知他偏头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阵,忽然摇头自语说:“不能放心、不能放心!这人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是孩子就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听见了,自然是脸上红白交替,一顿尴尬;看向临弦,发现他也挺不好意思的:他用略含抱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田澧推了他一把,道:“行啦行啦!再啰嗦就不听了!” 田澧十分委屈,说:“我担心你也不行?况且我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临弦涨红脸将一个酒杯“钉”在他面前的桌上,大喝道:“还问什么!你既然要饯行,便好好饯行!来来来,先同我好好喝几杯酒再说!”话音未落,他便开始倒酒。这样一来,他总算将我从田澧繁琐的盘问中解放了出来。我不胜感激,虽然不会喝酒,但也勉力相陪。陪了一会儿,我见他二人越说越投机,估计今日是走不了了,便叫人去客栈备房。 又喝了一阵,我败下阵来先去休息。哪知睡至酣甜处,突然被一阵寒意惊醒—— 我定睛一看,竟是醉醺醺的临弦!也不知哪个笨蛋侍从弄错了屋子,将他胡乱丢进来!我翻个白眼,起身看看天色,只见天地间一片朦胧青色,初看时什么都看不清,细看时一切轮廓又自青色中浮现,只是看不太分明——我知道这是快要天明了,心中猜测这家伙在地上躺了半夜,是因为被凌晨的凉气冻醒才迷迷糊糊地跑到床上来的,顿时不忍叫醒他,替他盖了被子,自己下楼来找赶车的侍从。 找到侍从后,天色仍早。我洗漱后无聊,只好倚在窗边等候晨曦。 晨曦没有等到,倒是等到了一阵脚步声: 我向街面上望去,只见几列士兵列队跑过,步伐紧凑,队伍严整,于是心中暗想:这动静倒不寻常!不知为了何事——可别叫我们今日出城出什么意外才好! ------------ 39 39 略坐了一回,听见临弦迷迷糊糊地喊渴。我无奈地喂他喝了几口水,他大约是喝够了,竟然一把挥开我手中的杯子,抱着我的腿磨蹭起来,一边蹭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爹。我一开始还觉得有趣,被缠得久了,哭笑不得,掰开他的手想走——他倒好,索性把整个上半身都压过来!我同他缠斗了半天,实在斗不过他酒醉后的一股子蛮力,只好任他扒着,自己靠在床边小憩。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天光早已大亮。我叫醒他,他仍傻傻的,只知道看着我眨眼睛。我一面叫人来伺候他洗漱一面去看马车准备得怎么样。待一切都弄好后,临弦这家伙总算清醒了:他一看到我就大叫糟糕,说:“惨了惨了!田兄呢?他昨天说要送我,所以宿在客栈没有回家!可惜我当时酒醉,竟没有记住他的房号,现在可怎么叫他呀!” 我替他招来店里的侍从询问。那侍从一脸莫名其妙,说:“田大人没有宿在我们这里,昨天酒醉后就被他家的仆从扶回家了呀!” 我双手一摊看向临弦,临弦长舒一口气说:“这样就好!我原担心他睡大街呢!想来是他的仆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送回去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等他了,马上走吧!” 我等的就是这一声,于是同临弦跳上马车直奔城门而去。不料马车行至城门附近,突然被人拦了下来,那人伸手向我们要文书——我和临弦面面相觑,心想:什么文书?下车来一看, 原来城墙上贴了张告示,这告示说因得知有一伙流寇要来洗劫,所以姚城暂且闭城一月。城中各色人等若要出门,均需要官员手书的通关文书。 我看罢十分诧异,问临弦说:“世间竟有如此厉害的流寇,竟敢摆出攻城的阵势来洗劫?” 临弦抱着脑袋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一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向来不关心这种事情。”—— 我对这人治学专心的程度总算甘拜下风。 因一时想不到什么方法出城,又不愿挨上一个月再走,我和临弦只有在这附近徘徊。不料徘徊了一阵后,竟然遇到了快马来追我们的田澧!三人视线汇聚到一起,田澧诧异了,一边下马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走远了呢!” 我无奈地指指城墙上的那张告示,田澧会意,立刻把手中缰绳一丢,冲那守城的士兵皱眉说:“你们可认识我?” 那些士兵早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田澧挥手叫他们起来,一面掏出钱袋丢给他们一面指着我们说:“这两人是我的朋友,绝不是流寇派来的奸细。我托他们办一件急事,因事出突然,来不及向你们家老爷要文书,你们行个方便将他们放出去,我明天一定将文书补上,这样可好?” 那几个士兵连连叩头,不敢起来,不敢接钱袋,也不敢做主放行。 我见这阵势十分诧异,悄悄问临弦说:“田兄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这些城吏对他如此恭敬?” 临弦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他们家有钱吧。” 我在心里暗叹一声,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顿时不再言语。转头去看田澧,见他似乎因为这几个士兵拼死不肯放行大为生气:只见他抿唇握拳,一副恨不得踢死这几个人却强忍脾气的模样,大骂说:“好好好!不肯让也不肯起来——算你们有办法对付我!我问你们,若有人强行出城,按律当如何处罚?” 一阵沉默后,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磕头说:“按、按律当下地牢……” 田澧把手往那人眼前一送,大喝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快来绑?” 我吃了一惊,去搜寻田澧目光时,恰好遇到他回头看我。他向我眨眨眼示意不会有事,又扬一扬下巴叫我俩都来有样学样—— 于是就这样,我们三人都被关入了姚城县的大牢。 这是我第一次进牢房。 最不可思议的是,田澧一个富家子弟对于牢房的路竟然驾轻就熟!而那些关押他的人,则哆嗦着身体,摆出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情…… 我诧异了。 我问田澧:“你似乎常常来这里?”说着,打量了一下这地牢:虽然外面是阳光灿烂的五月,但是这里却似阴冷潮湿的一月一样,更讨厌的是因为没有窗,所以四周光线十分昏暗,而且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和一些细微而又奇怪的声音——总之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田澧倒是轻松惬意:他熟练地抱了一堆干燥的稻草垫在身下,靠在墙上对我微笑,他说:“是呀!我爹爹脾气十分暴躁!早年我同临兄光明正大地来往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睡在这里。” 我一时无语。临弦还在一边感慨:“是啊!说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好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现在一看,真是令人怀念!” …… 真是可怕的爹爹…… 我勉强一笑:“这样的爹爹,怕是不会接受你的威胁的……” 田澧胸有成竹地拍拍身边干净的地方叫我坐过去,然后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你放心!这一招我已经百试不爽!若我强行冲关带你们出城,相信不久我们三人都要被我爹爹的人马捉回来,最后还是要关到这里;如今我们自己住进来,反而不出四天一定可以出城去,你就放心好啦!” 我嘴角一抽:“这是怎么说?” 田澧若无其事地说:“也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昨天竟然将我送回家!我今早赶着出来送你们,被我爹爹发现,就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本来火气就大,等会儿找不到我人,肯定会暴跳如雷。不过他想抓我回去挨家法,肯定要先把我从这个地方弄出去啦!我就赖在这里到他愿意送你们出城为止——哈哈,这么一想,很有可能还不要四天呀!” 我听着的轻松的语调,突然忍不住去辨认他脸上的表情:就着昏暗的光线辨认了半天,果然发现他脸上仍是一脸正气—— 我见状,先是摇头一叹,而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哈哈,山下的人还真有趣!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你是想问我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势吧?” 这个眼神十分锐利。 我点点头:“你们父子竟能够随意进出郡县地牢,那些城吏又对你那么恭敬——你爹爹不是普通的商贾吧?” 田澧盯着我的脸瞧了半天,忽然一笑,坦言道:“是呀,我是田殷的侄子,临弦没有同你说?” 我不忍心告诉他临弦恐怕还不知道…… 我又问他:“是你把临弦安排在行馆的?” 田澧点点头说:“是呀,我早就听说叔父有意买那块地,心想地若买来,我也可以关照就近他了!谁知道叔父和人赌气,竟叫爹爹派人去拆行馆!我听了,连夜赶去渺京劝说叔父,结果遇到几个游学的笨蛋使得叔父大发脾气,害我昨天才能成功回来!”他说起这件事情,语气仍十分气愤,看来行馆里的那些人少了铭生这个主心骨,的确是笨到了某种境界。 这也突现了我和檀音的好眼光,哈哈…… 我暗暗一笑,又问:“姚城附近真有那么厉害的流寇?” “这可不好说,”田澧沉思起来:“姚城内居住着很多商贾。这里同时也是很多富可敌国的大商贾的家乡,因而汇集了很多财富,且是整个岐国集市最为热闹的地方。早些年这附近全是抢人钱财和货物的流寇,这些人闹得厉害的时候,也敢冲进城内来洗劫。但是这些年这种事已经很少了,所以说不准告示是真是假……” 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一直静静旁听的临弦见状,突然开口道:“田兄,若出什么事情,你是否可以替我隐瞒身份?” 田澧闻言一愣:“你有什么身份见不得人?” 我知临弦因为生活落魄不愿叫人知道他是临鑫的儿子,顿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没想到他像没感觉到似的,冲口就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田澧闻言一笑,竟然说:“我早知道了!” 我和临弦闻言一惊。 田澧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过来说:“你我第一次见面时,这东西便泄露了你的身份。我因怕你惹出什么祸来,所以一直替你保管着它,没再还给你。” 临弦闻言大吃一惊,而后只知道傻傻地看着那块玉佩。 田澧只好将东西递给我说:“还是放你这里好了。我稍稍安心一些。” 我不知道他说的安心,是玉佩被人发现也是我倒霉叫他安心呢,还是我处事谨慎叫他安心,只是看他待临弦一片赤忱,我感同身受,自然没有将东西推出去的道理。我放好东西,刚想去拍田澧的肩叫他从今后放心,临弦已经快我一步把手搭到人家身上去了—— 临弦回过神来,竟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只是他向来不善辞令,感动下,竟只憋出两个字:谢谢……好在田澧对他暗中关照多年,向来也不图他感谢,便只是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似乎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但临弦还是多说了一句:“这人,”他指了指我:“是我本家兄弟。他这次来全是为了找我,我也愿意投靠他。所以、所以若有什么意外,我只盼你能首先帮他。” 他竟这样天外飞来一笔,倒叫我和田澧同时吃了一惊! 田澧为何吃惊我是不知道;我吃惊在于:我为檀音的安全考虑,向来没有在临弦面前暴露身份!然而他说这话——莫非他也模糊感到了我身份特殊? 我对他,虽没有什么坏心思,却也不够坦诚:我没有对他说我迟早要回檀国,跟着我,他要叛国。 但他还是肯替我掩饰身份—— 而且是在自己的挚友面前编排谎话替我掩饰身份。 更叫这人若有事,首先救我。 我低下头,感觉自己脸上烧得厉害,几乎要感谢这地牢光线足够昏暗起来—— 我这般待临弦,是个什么东西! 更叫我自己难堪的是,就是到了如此羞愧的境地,我的理智仍警告我:临弦这人太过单纯,为檀音安全着想,我最好把一切仍瞒着他!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但是—— 只要我和临弦都不出什么事情就好了吧? 只要我们顺利回到檀国,我还是会将一切告知临弦,并好好向他请罪的。 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了。 既然要下山,本来就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拿出本家为我特制的那只玉环。 是了,如今也确实到了该使用它的时候。 ------------ 40 40 玉环是用来寻求帮助的。 冼家每代学堂弟子都有类似的东西,差别只在玉器上的符号。学堂弟子下山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借助家中势力,与本家联系毕竟要耗费许多时间;这时候,若出示信物调用分家势力就要方便得多。 冼家的势力分布极广,所以我敢肯定,这姚城内必定有认识这只玉环的人。 但我还是等了四天才等到有人来同我接触。 ——自然,在牢内结结实实待了四天,早就超出了田澧的意外。前两天他还十分有兴致,一个劲地逗我说话想顺便套问我的家世来历,到了第三天,他被人请了出去,回来时人就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临弦见他意外的沉默,还难得放下手中的图纸轻声询问他出了什么事。然而他虽然心事重重,却并不十分情愿同我们说—— “没什么特别的,我爹爹因急事外出没空管我们,家中仆从怕我住得不舒服,特意过来看看。”他笑眯眯地这样说,“若爹爹不帮忙,恐怕你们还是不能出城。所以我自作主张拒绝了他们要弄我们出去的提议,你们不介意多住几吧?” 他虽然口气满不在乎,但是神情却不十分自然。 临弦不会看人神色,听见他这么说,自然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每天在牢里有吃有喝,更有我和田澧在身边随时陪他讨论学问,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但我不相信田澧的说法,我问他:“已经开始全城搜查了?” 他吓了一跳,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低下头,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按理来说,既然怀疑城中藏有流寇的奸细,搜城也并不奇怪。但是我不知怎的,始终不能彻底放心。我又问他:“近来还有关于流寇的消息吗?” 田澧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锐利。他说:“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急着出城?为什么?” 我将他视作朋友,所以既不愿隐瞒他又不愿欺骗他,只好说:“我出来的十分匆忙,没有同住在渺京的兄弟打招呼,因怕他担心,所以急着回家。” 田澧当时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入夜后临弦睡着了他才推醒我,神色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只是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又答应让他跟着你,就不要干些奇怪的事情妄送你们的性命才好。”顿了顿,他看了看临弦的睡脸,又叹了一口气,用近似自己对自己低语的声调说:“他这么相信你,你不要害他。” 我自然是点头说好。只是他出去一趟,却不愿出牢房,且回来之后还突然说这些话,简直就像是证实了我的预感,叫我知道外面的情况不妙。好在我正苦于无法接触到外面的消息,冼家的人看到玉环马上就找了过来—— 那人借口清扫牢房,派人将我们暂且请到郡县府去吃饭洗漱。趁三人在各自房中洗漱的时候,他悄悄过来找我。两人相互行礼后,他自报身份,然后说:“情况实在不妙。先是官府不知为何,陡然关闭城门;再是当天夜里就一面搜城一面彻底清查每个人的身份;现在又听说他们要找几个檀国人——当初新法推行时,檀国流民眼见我们岐国国泰民安,不知迁了多少过来!如今才说要找几个檀国人,恐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急得团团转,好似很怕我在这里出事,且好几次开口想要问我到底犯了何事引来如此轩然大波,又忌惮家规不敢真的说出来。我见他如此,心想:毕竟是一家血脉,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如此关心我——顿时感到一阵亲切温暖。我安慰了他几句,又请他继续打听,尤其注意渺京和渺京来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问我需不需要别的东西。我俩于是又说了几句话才匆忙告别。 因为担心暴露我的身份,整个见面的过程我俩都是小心翼翼且匆匆忙忙的。但能在此时此地遇到自家人,我已经觉得安心不少。 这就是冼家:整个家族都休戚与共,所以才能有今天。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念到这一点。 大哥,大哥—— 我突然想到:这就是我大哥辛辛苦苦支撑的冼家……我感到骄傲! 不久后,三人重回牢中,田澧的心事似乎又重了几分。我靠在墙上打量他的时候,发现他似乎有些憔悴,且脸上还有伤痕。不过他一直缩在阴影中闭目养神,我不十分确定,要和他说话,他又摆出极倦的姿态。我不愿勉强人,所以也没有细问。 又在牢中待了两天,那人找机会同我见面,说城中搜查已经停止,虽然这样,但气氛仍十分不好,又说渺京似乎也受到影响关闭了城门。我问他官府是怎么解释渺京也关闭城门的,他含含糊糊,说上面的许多人也不十分清楚。我听说这样,顿时知道不好! 莫非檀音潜入岐国的事情被发现了? 若是这样,那可十分不妙!被岐国人抓到,虽然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是我们原来的计划肯定就要放弃了。檀音能不能顺利回国也会成为问题。 虽然朝中有王后暗中相助,但是若檀音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我恐怕即使是王后也会拿那些兴奋的朝臣没有办法。 何况还有个早就对檀国虎视眈眈的太子! 我回到牢里,越想越觉得不妙,又苦于不在檀音身边,顿时焦躁起来。 我想临弦若注意,他就会发现我和田澧是相映成趣的一对苦瓜脸。但临弦一直为平白无故获得这许多空余时间安心研习学问而欣喜,他每天低着头拿硬硬的石子在地上画,短短几天已经叫人送了十几次石子,哪里还注意得到我们! 这个幸福得叫人嫉妒的人! 又等了两天,我已经心浮气躁。晚上睡不着,白天在牢房里转了几十圈,我终于忍不住,问田澧说:“你爹爹何时会回来?” 田澧因每天无所事事,早叫家仆送了玩物进来消遣。只是我看他时常走神,不然就光明正大地观察我的神色,不像心放在这些东西上的人。 此刻见我问他,他悠悠放下手中的铜狮子,不答反问说:“你这几天心情似乎不十分好。” 我叹了一口气,说“彼此彼此”。 他竟然也叹了一口气。 他叹完后,突然一脚踢开地上的那些精致玩物,抬头一瞬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谭兄,我是不是该把你当作朋友?” 我吃了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遵从自己的心意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 他于是大笑说:“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回!”然后他围着我转了一圈,陡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岐国混入了檀国的奸细,但我相信你不是奸细,所以我愿意保你出城!只是两点:一,我目前已经同爹爹翻脸,做这件事情不十分有把握,你若被人发现,恐怕要冒被人当作檀国奸细的危险,你可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若在家,遇到这种好事还要举起手臂来欢呼一声呢!只是我还没有开口,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临弦已经抬了头来,他说:“要冒风险?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俩吓一跳,低头望去,只见他正蹲在地上皱眉望着我们,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田澧回过头指着他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点:我不愿他跟着你冒风险,所以他要陪我留在牢里,直到风头过去,或者我爹爹愿意帮忙送他出城,这样可好?” 我看向临弦: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很怕我丢下他。 我只当他是被人骗怕了,于是也蹲下来对他郑重发誓我以后一定会来接他。他听我说了半晌,只是低着头不言语。最后还是田澧劝他说“若他不来接你,我将你送过去就是。这岐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他无论搬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他!”,他才缓缓点头。 “你答应过我你会照拂他的吧?”最后,他还带着固执的神色看着田澧。 我只觉得他于学问之外,真是别有一股小孩子的犟气,于是微微一笑。田澧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终于得以告别地牢,在田澧的安排下潜回渺京。 潜回的过程之惊险刺激已经不说——那些悄悄放我出城入城的人,真真便似提着脑袋替我开城门一样!我原来还觉得他们过于胆小怕事,回到渺京后一看,吓一大跳,这才知道事情的确是十分严重——且简直严重得大大超过我的想象了! 短短几天外出,渺京似乎又是一番模样了!那些热闹的铺子全部关了,所有的彩旗也全部收了起来。店铺都是如此,更别说路边的那些推着车沿路叫卖吃食和小首饰的小摊!街道由此看来似乎宽了一大截,只是空荡荡的,把撒在这条街面上的五月热闹的阳光都衬得冷清起来! 进入巷子,又发现那些总会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看着衣服做着针线活的老妇全部不见,家家闭门闭户避祸,偶尔见着一两个人匆匆而过,也是一副沉默谨慎的模样——这、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繁华悠闲的渺京——这种可怕的肃杀的氛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 41 41 直奔檀音的住处,刚进门就有人告诉我:檀音他们迁走了。 这也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事情,所以我并不惊慌,只追问他们檀音迁到了哪里。不料那人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我,说非要请示了大人的意思他才敢说。我又追问这位“大人”的身份,结果那人瞪大眼睛十分诧异地说:“大人就是钱大人呀!”—— 钱伶?想不到他在檀音身边已经有了这样的地位…… 我见那人口中说要请示钱伶,身体却动也不动,不禁皱眉。那人也机灵,许是看出我心有不满,马上解释说:“钱大人不许我们去找他,说是怕暴露行踪。他说若有事,他会派人来通知我们。” 这下可好,我差不多算完全同檀音失散了。他们要是躲个十几年,我难道在此地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傻傻地等?!我突然有了危机感:眼下檀音身边只有钱伶一人,钱伶若真是碧云宫的人,恐怕不会放任我们冼家势力坐大。 不过幸好奇现在肯定跟着他们。 这样想来,我怕是本家最不负责任的弟子:我为迷恋新法,敢不顾身份跟檀音下山;为证明新法,又敢丢下责任离开檀音,以致现在两人失散——大哥以后拿到消息,该对我失望了吧? 一想到那个人或许会对我失望,我就十分难受。我暗自思忖:或许以后应该多想想冼家,不该一门心思扑在新法上。新法虽是我的兴趣所在,但是我既然身为冼家弟子,就不该只顾自己而罔顾整个家族的利益……于是又暗自下了决定:汇合后我一定好好在檀音面前多下功夫! 为了尽快联系到檀音,我一面住在这里等待带着玉环天天外出,想要联系到冼家在此地的势力。出门无疑非常危险,因为近来街面上天天有四处巡逻的士兵,他们看到路人就上来盘问、要求查看证明身份的文书。我的文书早在我们刚到岐国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只是这些士兵会问关于文书上的出生地的风土人情一类的问题。好在我在冼人时就博览群书,这类问题虽然有些棘手,但是大多难不倒我。 晃了三天,访客就来了。这人是冼家在渺京的分支,因为他始终同奇保持着联系,所以他带来的消息也十分可喜—— “奇大哥说他们平安无事,只是非常担心你的安危而已,”那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这是奇大哥要我交给你的。” 我展开第一封,是奇的:未免送信过程中出什么意外,他没有说明自己现在的住处。不过他用冼家的暗语将我离开后的所有事情都同我说了一遍。 原来我离开后,赫程思他们马上想方设法将檀音送入王宫。只是赫程思一直是新法的拥护者,这几年虽然没什么动作,但是仍被人盯得很紧——尤其在商贾和旧日权贵争斗的风口上,因他具有新法拥护者和官员的双重身份,两方人马都怕他偏帮对方,所以全部派人牢牢监视他的行动,使他根本无法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入王宫。而且因为他和钱伶的接触,檀音的身份也浮出水面。两方在不明了檀音身份的情况下,都想要先下手为强致他于死地,所以檀音竟然因为这个缘故意外地变得危险起来。眼下的搜查就是证明。 可是我有一点十分不解:既然官府已经下令搜查,有心人就应该明白檀音至少并不站在他们那一边,怎么奇他们不趁此机会寻求商贾一派的帮助,借助他们的势力保护檀音,反而找个地方把自己藏了起来? 带着疑惑展开第二封信,一看到那字迹,我就激动起来:竟然是大哥的来信!我们在檀国境内时,因为传信需要四天,所以大哥看到的都是我下山到收信四天前的消息,但是在这封信中,大哥竟然提到了我为联系住在渺京的分家在戒严期间四处乱逛的事情,这可叫我吃了一惊!我立刻想到:看到冼家在岐国的势力要比在檀国的势力大得多——想想也是自然,繁荣富有的岐国自然比穷困混乱的檀国有价值的多。 大哥没有责怪我擅自离开檀音,反而鼓励我趁机多多了解民生民情,这使我微微苦笑起来:我在冼家时,向来负责整理各种消息。这其中也看过不少大哥写给其他已经下山了的兄弟的书信,所有的书信中没有一封是不提到时局的。像这样不谈我在檀音身边的得失,反而鼓励我趁机治学的书信,绝对是绝无仅有! 我有些沮丧:看来大哥也对我没有信心。更有甚者,大哥说不定时时等着我自动放弃,对他说我想要回去。 我想到这里,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大哥的来信折起来,同以前的那一封一起放在身上。另一封,我找来火盆,非常仔细地看着它烧完。 来人说:“有没有需要传回去的消息?” 我沉吟了片刻,心想自己现在也不能贸然去找檀音,只好将那边的一切托付给奇了,于是摇摇头。那人走前,怕我因没有耳目心中焦急,还特意留下一个身份适当的小仆每天替我打听消息。 又住了两天,小仆打听了消息回来说本城大户田殷不知为何在城内四处奔走。 不多时,又听他说田殷纵仆殴打巡街的城吏,被人将家宅围了个严严实实。 再过一天,又听说粮价、盐价疯狂上涨,百姓因戒严无法出城耕作,十分担忧来年收成,所以怨声四起躁动不安。 最后听到的消息,是田殷入狱。 因为田澧是田殷的侄儿,所以我十分关注田殷的消息。现下听见他入狱,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那么田澧呢?是否已经出狱,现在在替他叔父四处奔走?那么,临弦呢? 我判断田澧若无法兼顾临弦,必定要派人将他送来,所以早早叫人打扫了一间空房。不料几天后,来的不是临弦,而竟然是春风得意的檀音! ------------ 42 42 在这种时候看到檀音,我是有些意外的。我问他:“危机解除了?你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来!” 他挥退仆从,笑着将我牵到屋内说:“还不是听说你已经平安回来了!” 他的口气是关心的、欢喜的,叫我一听便微微高兴。因为知道失散的这几天他也十分担心,所以我主动交待了当日赶去姚城后经历的一切。他见我如此,先时还非常高兴,后来听到我遇到临弦的一节,却立刻皱起眉来—— “依你看来,那人竟是个人才了?” 他说着,放开我的手,下意识地开始用手指的关节敲击桌面。 我见了,立刻知道他对临弦存有很深的怀疑,因而说:“我知道你因当日的事情不太看得起他。但是这人却不是没有风骨,只是治学太痴!我看了他的图纸,他所研习的东西已经不限于机关术,有些更是连冼家也没有想到的,若只谈学问,这人绝对可以称作一代大家!” 檀音听了,只是深深皱眉,却没什么言语。过了片刻,他抬头示意我继续说。我于是将后面的事情一气说完,他虽然没有再出言打断,却时不时地有些小动作,整个人显得有些焦躁。 “怎么了?”我问他。 他揉揉眉心,只说没事。我说完这段经历,又问他的情况。他将我离去后的事情大略地说了一说,只说得和奇差不多而绝口不谈关于钱伶的事情。我见状,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定定地望着他:“你当日说将我视作小弟,这话可还算数?” 他有些惊讶,却毫不犹豫地道:“当然算数!” “好!既然如此,那么请原谅小弟僭越一回:我要请大哥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大哥你准备如何看待钱伶?” 我说完这话,便一瞬不眨地紧盯着檀音。 我想知道,他当日的心意,到底变了几分。 原以为我这般不客气的发问,会让向来骄傲的檀音恼怒,没料到他听了这话,竟然马上便裂开嘴巴无声地大笑起来!或许是我脸上惊愕的神情不太好看,他见我这样,马上便把笑容收起来,强作严肃说:“我记得你以前还挺想亲近他的,怎么听现在这口气,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我点点头——我既然打定主意用这兄弟的身份问他心里话,就自己也要坦坦荡荡——我说:“我原本挺喜欢这人的,但是他似乎不太喜欢我。我见你近日似乎十分倚重他,所以想要问个明白:大哥你当日带我下山的心意,是不是已经改变了?” 我说完,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我是能接受任何答案的,只要他对我坦诚。 但是看看他!他闻言竟然眉开眼笑——怕我生气,竟然还撇过头去强忍着——这就使我怒不可遏了!我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瞪他,从牙缝里挤话——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般严肃,他竟然嘲笑我! “抱歉……抱歉……”他嘴里说着抱歉,行动上却全无收敛的意思,甚至一手抱着肚子还一手来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我见状,气得要转身而去,却恨自己反应不快,硬被这人眼明手快拉了回来—— “别生气嘛!” 他把我圈在怀里这么说。 这人最最无赖,分明是故意惹我生气,还要做出无辜地模样,将下巴靠在我的肩上软软地这么恳求我…… 我抿了唇不愿理他。 他于是继续说:“我这是高兴,高兴你懂吗?你总算有些开窍,不枉我多日教导,我一时喜不自禁,难道还不能笑?” 我被他说话时热热的气息吹得耳朵不舒服,于是两三下挣开他,冷脸道:“什么开窍?”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眯眯地来撩我的头发:“你方才问那个问题,可不就是开窍了?”说着,又整个人都凑过来:“不然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心意来?” 我看他满面得色,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凑在极近的距离定定地看着我,不禁一愣,心想: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冼家呀!他不是不明白的人,现在竟然问我这么蠢的问题——莫非我方才有哪句话说错了? 我一想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顿时不敢随便答了,只拿眼睛看着他。而他不知会错了什么意,竟然更加高兴起来,将眉毛一扬,手伸到我脑后轻轻摩挲着柔声说:“你不答话?傻小孩,可不是自己都没有想好吧?”说着,一面将唇凑近了来亲我额头一面搂着我的腰乱摸。 早年我在冼家,十七叔就爱这样:高兴了便凑过来亲我,有时亲在脸上,有时亲在额头上。我先时不好意思,后来见十七叔亲的时候总是大大方方的,才慢慢不再拒绝。然而后来十七叔亲我时被大哥瞧见了,大哥当时没有说什么,回房后却叹:总似个迷糊的小孩子般!我被他这么一说,马上知道这举动不好,也就再不轻易让十七叔亲了。 只是后来十七叔发了病,我有时忍不住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让他亲一亲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高兴!因存着这份心思,遇到檀音时,虽然大哥不让,我却没有疏远他的意思。而且檀音以前的举动只叫我觉得他也似个孩子,仍是童心不减将我当作玩伴,所以从不讨厌——却不似这次,他随便地摸了两下,我的脸就热得慌了! 我慌慌张张推开他的时候,他的嘴巴已经亲到我脖子上了,我捂着脖子怒瞪他,心想:这小子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奇怪的招数!他以前从不这样玩耍的! 我瞪他时,见他虽然被我推开,却不生气,反而笑得贼贼的,挑眉说:“舒服吗?” 我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额上青筋一跳,大骂道:“你哪里学来这些奇怪的东西,还拿到我身上做试验!我再同你一起就不是人!” 他闻言后一面笑得打跌一面连声说“果然你不知道”,笑了一阵,见我握拳要揍他,忽而又正经起来,握住我的手凑到耳边说:“傻小孩!我不是拿你做试验,我是为了你找别人做试验呀!” 我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心中一动,然后跳得厉害,因直觉这也不是什么好话,所以咬牙一把将他推开夺门而去。 他倒不追我——老远我还听到他在房里笑呢!一想到这人或许又在我背后笑得打跌,我就一阵气愤:这是什么事呀!到底是谁教了他这些,害我什么都没问到!若每次问话他都这样,那我还活不活了呀! ------------ 45 45 回府后的第一件事,洗澡。洗得一身清爽了,就直奔我温暖舒适的大床!在床上滚了一圈,我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梦乡,正要把另外半只也踏进来的时候,突然朦朦胧胧地听到耳边有人唤我—— “寻道,醒醒!” 似乎是大哥的声音呢!没想到做梦竟然会梦到大哥,我十分高兴,就冲那声音傻笑,笑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回应他:“大哥……” 过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梦里怎么还能感到大哥在拧我的鼻子呀?!我一个激灵,一下就醒了!醒来一看——我的天,床边站的真是大哥!我激动得不行,一时竟忘了怎么说话,只知道傻乎乎地瞪着他了! “寻道?别是不高兴我来看你吧?” 大哥微笑着说,还伸出手来替我整理睡乱了的头发。我闻到他衣袖上熟悉的薰香,快乐地恨不得抱着他转一圈再仰天长啸三声才好!大概是瞧出了我的念头,大哥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对我说:“不要惊醒了别人,我是悄悄来你看的。” 他的话提醒了我,使我立刻担忧起来,我拉着他的手问他:“你怎么下山了?不是说你不能随便下山么?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会有危险么?” 大哥随我在床边坐下,然后拍拍我的头说:“你放心,我既然敢下山,就说明一切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什么危险。”顿了顿,又问我:“你和他相处得如何?” 我想了想,道:“他待我是好的,但是待冼家却不怎么有诚意。”于是将近来所有的事情全部说给大哥听,当说到奇在关键时刻被那人支开的时候,大哥轻轻地哼了一声,眸中折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我见他这样,威严大过温和,怕他要放弃檀音,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见了我无声的恳求,果然脸色缓和了许多。他说:“傻瓜,你还替他求情呢!你是因为年纪小、经验少才看不清现在的局势。其实他早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哪里需要你求情!” 我本来便感觉有些不对,听大哥这样说,忙问他原因。大哥低头叹了一声,再看我时,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在对你分析现在的局势之前,我要首先叫你知道一件事。” “我当初肯放你下山,是因为看出檀音这人不好相与。我原想叫他使你灰心,从此老实待在山上给我做伴。谁知道他的狡猾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你没有看破他的安排,并不是你无能,而是他城府太深——深得完全超过了他的年龄,所以你千万不可因此而看轻自己。”见我点点头,他又继续道:“钱伶已经确认是碧云宫的人,只是他的出身却是假的。他决不是那个人的孩子,而檀音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初见钱伶时并不点破,多半是想知道钱伶如此行事的目的。后来不愿点破,是因为觉察到钱伶身后还有一股值得利用的势力。碧云宫的势力比常人大比冼家小,檀音借用它要比借用我们的方便得多。最少事成之后,他若不能控制碧云宫,就可以轻易除掉它,不似面对根深叶茂的冼家,下手前还要再三掂量。” “他肯重用钱伶,必然是许了碧云宫一些好处。只是碧云宫的人大概还不十分放心,所以才叫钱伶*于他。你说见钱伶和他举止亲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以身邀宠,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只是我们冼家学问深厚,不屑于此,严禁门下弟子如此行事,你才会觉得奇怪。”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一沉:钱伶是以身邀宠,那我呢?莫非我和檀音所做的事情就是那种事? 大概是脸色实在难看,大哥觉察后十分惊讶,摸着我的额头连声问我怎么啦。我自觉没脸见人,又不甘心,于是咬牙问他什么叫以身邀宠。大哥听了一愣,随后不太自在地避开我的目光垂下眼皮轻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说好奇,连声叫他给我说明白。他先是不肯,而后被我逼急了,挑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的嘴唇亲了一下,说:“就是这个!”见我兀自发呆,又补充说:“你小时候十七叔也爱亲你,但那又是不同的。所以我叫你同檀音举止小心些,免得平白无故招来误会。” 晚了……已经晚了……若大哥知道我已经同檀音……不、不,那么大哥肯定会看不起我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手指发颤,连冷汗都急出来了。大哥见我如此,还以为我是被他刚才那轻轻的一下给吓到了,马上抚着我的头发柔声说:“你别怕,兄弟间也是不要紧的。”其实我哪里是怕——我是愧的! 我既惭愧,又恨;既恨檀音,又恨教他旁门左道的钱伶。过了不久,我突然惊觉:不能再这么惊慌失措了,若给大哥看出端倪……于是又整理心情,勉强把一番思绪全部收起来,强做出笑容叫大哥继续说。 大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真使我心惊肉跳——继续道:“奇传回的消息想必你也看过了?你知道檀音是怎么解决目前的危机的?”大哥说着,眼神一下凌厉起来:“他不但没有韬光养晦,反而在岐国大闹了一场,闹得无人再有闲暇关注他!他利用碧云宫的势力结交高官,再利用岐国宰相畏惧商贾势力坐大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心理对付岐国最大的商贾田殷。说来也是碰巧,田殷的把柄,恰恰是他最疼爱的侄子田澧,而田澧近期为了送两个朋友出城,刚巧把自己关进了官府的地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我自然知道……难怪、难怪田殷和官府陡然翻脸,难怪田澧始终不曾派人将临弦送过来,难怪我对檀音提起临弦时,檀音脸色那么奇怪——只是临弦呢?他们要整治田家,那么临弦呢?还有,田殷最近的反击如此之凌厉,难道田澧已经…… 我慌张地看向大哥,大哥却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问的是冼家,因而安慰我说:“你放心,冼家的生意虽停了大半,但是我既然来了,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是了,当世七国之中,只有岐国为最繁华,因此冼家的生意一半都在岐国。如今岐国的商贾势力大受损害,冼家恐怕也损失不少,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破例下山的吧? “可恶!怎么会这样!”我一拳打在床上。 略略定了定神后,我又问大哥:“那么临弦呢?大哥,临弦有没有事?” 大哥捉住我的手腕,仔细察看了一番,叹气说:“你以为田澧知道了这些,还会乖乖留在地牢?如果说他是田殷的把柄的话,那个临弦自然就是他的把柄啊!” “那么临弦呢?他现在到底在谁的手上?!” “你很关心那人?” 大哥的神情满含忧虑。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 那个人是那么地信任我,我怎么能辜负他?况且他已经被世人辜负得够了,我实在不忍叫他失望伤心!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接那人了吗?”大哥的语气有些淡,“你放心,你派过去的是个聪明人,他一定能替你把那人带回来。” 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顿了顿,又觉得不对劲:“那么田澧呢?大哥,你始终没有告诉我田澧怎么样了。” 大哥的口气更淡:“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死了。若不是他使田殷乱了阵脚,我也不用下山亲自指挥了。” 什么?! 田澧死了?! 那个田澧、那个前几天还同我们一起喝告别酒、在地牢里将临弦的玉佩交给我叫我替他好好保管的田澧已经死了? 不!我不信! 我扯着大哥的衣袖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大哥闭眼算了一算,然后说:“大概就是檀音回到这所宅子后不久的事情。” 什么?!那、那就是说,本来只要檀音说出来,我就可以想办法去救他的了?!我意识到这一点,胸口陡然一痛,好似这里被一块大石恰恰击中一般,顿时疼得全身失力,冷汗淋漓! “檀音……”我抓着胸口的衣服恨恨地咬牙:我原来是那么信任他,虽然有冼家多年的教育,又有大哥和云飞哥的提醒,我还是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相信他,总觉得他不是大哥他们说的那种人,可是现在呢?看看他怎样回报我的信任!我不是傻子:他既然早已通过碧云宫同当朝宰相结识,那么各地的城门何以还要关闭那么久?!他不就是为了拖延我的时间,向我隐瞒他的动向,阻止我向冼家示警么?!若非田澧为了临弦的缘故私自助我回来,恐怕他设好了局以后,还要想个法子把我同那两人分开吧……可是偏偏,田澧帮了我!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些人是以什么理由让田澧获罪! 可恶! 我当初,怎么就那么笃定他不会伤害我呢?!冼家历代弟子的旧事我还看得少吗?!事情走到这一步,我真是既恨檀音,又恨我自己——不、不,搞不好恨自己比恨檀音还要多!我明明已经听过了那么多忠告、见过了那么多血淋淋的前例了呀,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呢?! 我想到这里,真恨不得时光倒流,或者自己当日死守着田澧和临弦,没有因为担心檀音而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一想到我是因为他才让田澧惨死、临弦失望,我便忍不住刮了自己一个耳光! “傻瓜!不要这么难过!” 悔恨到极致的时候,手被大哥捉住了。大哥阻止我继续打自己耳光,抱住我,把我狠狠揉进他怀里:“我放你下山,不是叫他用这种方法使你失望的!” 他说着,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早知道他会使你这么伤心,我就该将你留在山上陪伴我才是——有遗憾也没关系,至少你不会有机会这样恨自己!寻道,跟我回去吧!我原就没有希望你建功立业,我当初放你下山,只是希望你看清这些个当权者的真面目,看清所谓的为冼家挣来无数利益的下山弟子实际上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生活苦不堪言,不值得你崇拜!你现在应该看到了?那就跟我回去吧!” 回去? 在令临弦失望以后?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定了定神,去搜索大哥的眼睛。当我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后,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不能就这么走。”我避开大哥的目光,握紧拳头,既是告诉他,也是提醒我自己:“临弦为我害死了他唯一的朋友,心里一定很痛苦,我不能丢下他。” 大哥捏住我的下巴叫我不得不直视他:“你知道我既然开口要你跟我回去,就会派人照顾好他,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犹豫什么呢?我也在问我自己。但不管为了什么,我现在,都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恳求大哥说:“你再让我待一阵可好?大哥,我甚至还没有向檀音做个了结呢!” “还有什么好了结的?”大哥的眼神严厉起来:“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激起两派的争斗?他是不能容忍商贾的势力坐大呀!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容忍原来的庶民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样的一个人,你以为他会实行你的新法么?他既然向碧云宫许下诺言,又在争斗中有意打击冼家的势力,这就是同冼家宣战呀!以后的事情,不再是你和他的事情,而是檀国君和冼家的事情,双方既然早已成为敌人,你还留在此地做什么呢?” “已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起方才同檀音在马车内的亲密,真感到这一刻如在梦中。 大哥长叹一声,亲了亲我不自觉瞪大的眼睛,用略含责备的语气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下山?我虽然对你说有希望,可是,你就不想一想,不是情况危急到了极点,我会只对你说有希望?” 我完全愣住了。 檀音背叛我的冲击,都没有大哥方才所说的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大。 檀音真的就做到了这个地步?而冼家——家大业大的冼家,竟然也有危急的一天?我急了,我伸手不自觉地想要摇大哥的肩,手刚放到他身上,又突然醒悟这个人是大哥!于是只好死死捏着他的肩迭声问他:“为什么我竟然没有觉察?这么紧张的形势,就发生在我鼻子底下,我竟然没有觉察!这……这……” 大哥见我如此,严肃的神情稍稍缓和,反握住我的手说:“急什么!事情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你被已经被檀音给缠住了,是我不叫他们告诉你的,免得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 他这样说,我才稍稍安慰。我低头回想他刚才告给我的所有事情,觉得许多事情都来得太突然,令我十分混乱。我一时想起临弦不由大悲;一时想起田澧又不由大愧;一时想起钱伶不由大厌;一时想起檀音又不由大恨——但我最后总算抓住了最要紧的一点:我问大哥说:“大哥,你今夜是来带我走的?” 大哥点点头,神色温柔:“跟我回去吧!”他说着,语气诚挚得好像那是一声从心里发出的叹息。他是真的真的、很希望我就此回去。 可惜,我又要让他失望了—— 我推开他,很坚决地说:“我不会回去。” “为什么?”大哥十分诧异。他虽然温柔,但是却不是不会生气。至少在我推开他的那一刻,我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生气了。 可是我还是要说:“我不回去。我不能就这样结束。冼家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继续同檀音争斗,可是我,我要留下来,我要看檀音最终将如何对我。” “你大可不必这样,”大哥说着,眉眼间总是流露出的温柔笑意渐渐不见了。他抚着我的脸,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你大可不必这样”他重复着,然后眼神凌厉起来:“除非你喜欢他。告诉我,你爱上了他么?” 爱?!这个严重的词语使我惊慌了。我拼命摇头,告诉他我不敢忘记历代下山弟子的下场。但是大哥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和缓,反而更加难看。我被他严厉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不自觉地就想要避开。过了一会儿,大哥突然做了个使我非常不解的举动—— 他亲了我。亲在嘴唇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在檀音那里获得的惨痛经验指挥自己闭上嘴巴。随后,我想到这个人是大哥——我最喜欢的大哥,于是我又张开嘴回应他,大哥也果然捏着我的下巴将舌头伸了进来。 说起来真是奇怪,檀音亲我的时候,我只觉得酥酥麻麻十分快乐,而大哥亲我的时候,差不多的动作,却使我脑袋乱成一团,魂都要飞走一般恍惚。我不记得自己是否用我刚学来的拙劣技巧热烈地回应了他,总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亲完了,而大哥的脸色难看得使我害怕,大气都不敢出。 大哥就这么脸色阴沉地在我面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拂袖而去。我先是疑惑不解,而后恍然大悟:他、他不是知道了我同檀音的丑事吧?!于是这一夜,我心事重重愁肠百结翻来覆去硬是无法入睡。 ------------ 46 46 第二天一早,我肿着眼睛去找檀音。檀音还没起床,见我闯进来,倒是高兴得很,连连对我招手,要我同他一起继续睡。我在心里冷笑三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很听话的走过去,然后出其不意掀了他的被子,说:“我想起来了,日前我叫你去接临弦,你派人去接了没有?” 檀音大为扫兴,一边不高兴地爬起来一边道:“你一大清早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早叫禹从文去了!” “那他们为何今天还不回来?” “怕是那小子改变主意,不想来了吧?不然早该到了!”他说着,对我伸出双手,耍赖说:“你帮我穿衣!” 我心里气他装得像模像样,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站着不动,继续问:“田澧呢?田澧这人也一起带来没有?” 他见我不肯替他穿衣,露出十分失望的神情,一面自己抱着衣服慢慢穿一面恨恨地说:“这又是哪里飞来的一笔?你当初可没有说他!” 呵!装得跟真没有听说这人似的! 我既然已经确定这人要将我一骗到底,就没了继续看他做戏的兴致。我对他说:“我要去寻找新法,晚上回来,你们不必等我用饭。” 他听了一愣,然后丢下衣服拉住我说:“怎么又要去寻找新法?当初就是为这个失散的!现在时局不好,你乖乖留在家里让我安一安心不行么?” 我心知他是怕外面那些人注意到我,心里顿时五味陈杂。我想:你既然关心我,为何同冼家闹到水火不容呢?我心向冼家,钱伶又何尝不是心向碧云宫?我决不会害你,而钱伶清高孤傲,心思还摸不准呢!你舍我就他,真不怕自己的项上人头哪一天不保!想到这里,又惊觉:我替这人担心什么,他的心思深着呢!于是冷冷地看向他道:“你别管我,我总要出去转一转才有希望!我走啦!”说着转身就走。 不料刚跨出一步,人给抱住了。抱着我的人还凑到耳边说:“昨夜可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平白无故添了许多火气?”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起来,我就恨他害得我没脸见大哥!于是我挣开他道:“收起你那一套!哄我前先想想你的钱伶!” 他露出些微的窘色,却不肯放手,还在强辩:“这同钱伶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心里就乱——我还摸不准他哄我做那种事情,到底是因为征服欲还是纯粹只想找人试试呢——再看见他这样,终于发火了:我瞪着他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还想将我骗到何时?你昨夜同钱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本来以为他会大窘然后放手,谁料到他竟然陡然阴沉下来,用一副要灭口的口气阴森森地问:“你都听到了什么?”我一惊,反而愣住了!我昨天夜里下了马车就一直待在房间,哪里来找过他!会这么说,也是猜测以钱伶的脾性,知道我同他待了一整天以后必定会来找他罢了。我原想:钱伶肯定会连夜来求个保证以便安心,所以现在就拿这个来诈他,但是看檀音反应,莫非他们昨晚说了什么机密大事不成?! 这下可冤枉啦! 我只好故作镇定:“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你就没有一点话要跟我说?” 说吧说吧!你随便说点什么,我就知道你们昨夜密议了什么,今天又不想让我知道什么! 他果然上当,脸色大变地看着我:“你既然已经听到,还要我说些什么!该说的我昨夜就已经说明了:我虽然要他,但是却也决不会放你走!”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他们似乎也没有说什么机密的样子,檀音怕是以为我只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终于敢瞪他:“你倒口气大!” “莫非你还想着回冼家?”他已经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脸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加阴沉,简直称得上可怕了。我被他吓一跳,却不愿意示弱,于是扬着下巴顶撞道:“是又怎么样!”他双眼喷火,视线好似两把利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想回去——你、你……”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用两只手狠狠地匝着我的腰,过了半晌,才阴阴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可知你根本不是冼家的人?!” 我看他气得脸色变了几变,本来有些心虚,不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反而想笑了——我说:“这倒奇了!我从小在冼家长大,若不是冼家的人,大哥他们养我做什么?” 他恨恨地推了我一把,从怀中掏出一个香袋打到我身上,厉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拾起香袋,看了半天却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这东西颜色、做工都很一般,仔细看,绸面有些褪色不说,针脚竟还露在外面!我心想:这不是檀音自己做的吧?顿时有些想笑。抬起头来,却见他正紧紧地盯着我。 他用又气又恨又有些期待的眼神望着我,叫我一阵不自在。我打开那香袋一看,见其中还有一块丝缎,再打开丝缎,上面却是一个日期,像是谁的生辰,我问他:“这是谁的生辰,好眼熟呢!” 他伸手来用力敲我的头:“不就是你的生辰?!傻小孩,你爹唯一的遗物你都不认得!” 我又是一阵想笑,真怀疑他中了邪:“这人比我还小两岁呢,怎么说是我?况且我爹爹活得好好的,你没事咒他做什么!” 他照我的头用力扇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傻?!”顿了顿,又道:“冼家那个不是你爹,你真正的爹早就死了!那人那么疼爱你,可怜你却被人蒙在鼓里,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说得痛恨,我却没什么感觉。我就事论事:“若真是这样,大哥他们为何骗我?” 我心里清楚地很,论才华,大哥他们根本不缺我! 他扬头哼了一声:“那人本来就同冼家有些交情,你出生时,他正被仇家追杀,他逼不得已,只好把你托付给冼家。” 我只当是听故事,好笑地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辗转认识了我,才勉强找到了一个藏身的地方。只是当时冼家已经将你安排得十分妥当,他一怕王宫中环境复杂,二怕仇家找上门来,所以不敢贸然将你接回来带在身边。只是他十分疼爱你,虽然无法亲自抚养,却常常向冼家人打听你的消息……”他说到这里,眉宇间染上一抹愁色——若不是我知道他一向精于做戏,恐怕还真被他骗了去! 不过他这个故事倒编得出奇,我有些兴趣,所以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那么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发现我根本不信:“再后来他重病缠身,自知时日不多,所以将你托付给我,叫我立誓:一有机会就去冼家接你。可惜我总是走不开;偶尔得空,也因身边环境复杂,所以不敢勉强将你接来……” “那你现在怎么来接我了呢?”我逗他。而他竟然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调侃之意,还怅怅地说:“现在虽然不甚安稳,但是好在我身边人少,我亲自看着你,想来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看他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笑起来。他见状愕然,皱眉大喝说:“你疯了不成?听见这种事情,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不理睬他,只弯着腰笑我的。待我觉得笑够了,才慢吞吞地直起身来拍拍他的肩:“临终托孤,感人肺腑,这个故事倒编得不错!” 他闻言,错愕转为愤怒,扬手便要打我。我也不怕他——我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该庆幸我不信你这一套话!”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无畏过——“如果我信你,如果我知道你当初带我下山,不是因为我本人,而是因为我是谁谁谁的儿子,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不。我不但不会心怀感激,反而会怨恨,会立刻回去!” 我说:“我不要别人因为这种理由可怜我、照顾我!” …… 大概是说得太郑重了,檀音竟然被我怔得说不出话来!房间里一片安静,使我说完这些话反而后悔了起来。我想:我何必这么认真?这不摆明还是相信了他的鬼话?想到这里我一阵懊恼,所以也不管他怎么想,一跺脚就转身跑了! ------------ 47 47 一跑出来,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大概是阳光太好的缘故,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站了一阵,看到庭院中百花争艳、蜂蝶忙碌,心里的一股子懊恼气竟莫名其妙地散光了。再感到和煦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在身上的时候,更是惊觉:竟然已经春天了!想当初檀音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整日把手笼在袖子里取暖呢——一转眼时间竟过得这么快,真是令人心惊! 不觉有些想叹气了—— “唉……还是一事无成呢……” 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发愣时,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我抬头一看:这个做下人打扮的是……大哥?!忙左右张望。 大哥说:“你跟我来。”说着,便往我房中走。我待他走开了才敢远远地跟着,同时心中忐忑:莫不是要算昨夜的账? 想了一路认错的话,见大哥关上门转过身来,反而有些说不出来:大哥神情凝重,一开口语气却不减疼爱:“你一大早愣愣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去找檀音了?” 我点点头,又低下头:“我没有泄露你昨夜的话。” 大哥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知你有分寸,从未担心过这个。”指了指椅子叫我坐下,又道:“只是你同那檀音,还是不要太亲近吧!” 我心里有鬼,听了这话,脸颊发烫。本来应该不迭点头的,但是不知为何,反而沉默起来。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可是总觉得思绪有些乱,且一直挂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放不到眼前的事情上面来。过了一会儿,我竟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大哥,我爹爹最近身体如何?” 问完,见大哥一阵诧异,我自己也诧异了,恨不得伸手打自己一巴掌! “我走的时候,还未见这方面的消息,想来他身体是好的,不然定会有人通知我。”大哥还是回答了我,同时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威胁你了?”语气严肃起来。 我摇摇头。 “大哥……”轻轻唤了他一声,看着他用一贯的温和态度凝视着自己,顿时觉得嗓子眼干干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和他对视良久,我还是忍不住说了——我说:“大哥,前段时间,你说我只有十四是不是?” 大哥皱眉:“我何时说过这话?我自己倒不记得了!” 我心里一沉,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我在檀音那里,仍觉得这是个笑话,见了大哥,看他温柔,就觉得一个笑话也使人委屈了……说出来本来就有些鬼使神差的成分,没料到大哥听了,竟然不承认!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向来从容的他矢口否认?! 我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看大哥表情是看不出什么的——大哥早成了精,在我们面前虽然比在外人面前放松些,但是必要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于是我便赌上他对我暂时的不防备,鼓起勇气说:“大哥,我已经知道了。那人留给我的东西,檀音刚给我看过了。我一看东西,就知道我爹爹应该是那人才对——大哥,你们以前为什么瞒我?” 大哥摸了摸我的头,用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说:“你这是说什么?他给你看了什么东西,叫你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顿了顿,又倒了两杯茶,把一杯递到我的面前来,关切地问:“一大早就跑了过去,用了早饭没有?” 我说:“没有。”伸手去接茶,手却直发抖:大哥的态度好自然——可是却自然得叫我害怕!他向来疼爱我,如今听了这种没来由的话,不但没有立刻生气,反而好似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应答一般从容,这说明什么,我已经有些不敢继续问了。 我捧着茶,做出一副专心品尝的模样,实际心里是在挣扎是否继续。奇的是我不开口,大哥竟也不说话,于是房间内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有仆从来敲门。大哥放下茶杯躲到内室,我把他那杯茶倒入书桌上的花盆中,把杯子收好去开门,一看,门口站的竟也是自家人——就是我派过去接临弦的那个小仆,我便把他拉进来,问:“怎么样?接到了没有?” 那人点点头,说:“接到了,只是人精神不好。” 我要跟他一起去看临弦,便叫他略等一等,自己转到屏风后告诉大哥我要出门。大哥点头说:“知道了,去吧。”脸色平淡一如既往。我和他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心酸,低头说了声“那我走了”就要出来,他突然用使我手腕发痛的力气拉住我在我唇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你别乱想,你绝对是我们冼家的人!”态度意外地强硬! 我一时一愣。回过神来,心中五味陈杂。 ============================================================== 心事重重地跟着小仆来看临弦,虽然已经听说他精神不好,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一大跳:眼前这人眼眶浮肿面目憔悴,哪里还似以前那个贫困潦倒也能兴致勃勃地治学的临弦! 在门边站了半晌,始终心怀愧疚,不敢叫他。忽然想起他腼腆又羞愧地告知自己身份的模样,又想起他露出些许怯弱的神情,对我说“你不是骗我吧?我已经没什么好骗了:家财早用完了,地也不见了,你别骗我!”;想起他因有人投靠,高兴得欢呼的模样,又想起他在唯一的好友面前对我多方维护,逼他承诺若有万一先救我——那时候谁会料到,竟是我害死了他唯一的朋友,而生离死别又来得如此之快呢? 我不敢招呼他,然而终于还是招呼了他。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慢地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他身上有伤,却还是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过去扶他,他却一下子靠在我肩上大哭起来! 为他这时候还愿意靠在我肩上大哭,我十分惭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他哭了半晌,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转为一阵一阵的抽噎。我听说他受了刑,且心里又一直不好过,料想他肯定精神不好,于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拍他的背。拍了一阵,他声息渐小,又过了一阵,似乎是睡着了,于是我托着他的背使他躺下。他躺下后,只是抓着我的衣服不放,迷迷糊糊地叫田澧的名字,又跟他说对不起,叫我心里难受得很。我坐了一阵,等他连这点半梦半醒的糊涂话也没了,才想起身。 一起来,又被他抓住,这次他叫的是“爹爹”,同那次在客栈一样。我心里一酸,又坐了下来。 不久后,带我来的那个小仆端来一碗粥。见他睡下了,悄悄同我说:“他在姚城时便不肯吃东西,又睡不着,如今能够睡着,便是胸中的郁结能够发泄出来了。待他醒来,我便把这粥热一热,小主人喂他喝下去,他的精神就会好一点了。” 我点点头,就一直守在床边。守了不知道多久,自己竟也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临弦靠坐在床上一直看着我,迷迷糊糊地竟吓一大跳! “你醒了?肚子饿不饿?”我揉揉眼睛。 临弦说:“不饿。” 短短两个字,平静无比,再不带从前的痴气和刚才的稚气。 我放下手来,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竟是比我大的,顿时一愣。 我想:他应该只知道田澧死了,还不知道其中原委,想安慰他,又自觉没有立场开口,于是只好泛泛地说:“你不要伤心了。” 他不回应我,也不肯像刚才那样流露出悲伤,像是把一身伤痕都收拾起来包裹在心里最深处一样,平静地问我:“我的玉佩呢?” 我从怀里掏出玉佩递过去。 他接过玉佩,眼眶发红,却没有哭,只是定定地看了一阵,然后抬头说:“你走吧。” 我心里一沉—— “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他死之前,怕我再受骗,都告诉我了。” 我不敢想象田澧怎么和他说的,又不甘心,就问:“他说了什么?” 他陡然瞪起眼睛,恨声喝道:“你还想辩解什么?!” 我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是呀!我还想辩解什么?我无论辩解什么,他都不会再听了!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心便一直下沉、下沉,下沉得我恨不得把手插进胸口,用力把它托住。 这是第一个信任我的外人。 我原是欣赏他的学识,怜惜他的单纯,想要照顾他——如同大哥照顾我一般的。 可惜我没有做到。 我连这个都做不好! 我低下头。而这副模样好像触怒了他,他提起手边的书便向我砸过来,同时抚着心口大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把扑过来抓住我的衣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那么信任你!连他、连他我都只视作好友,而把你视作知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举起拳头似要打我,见我始终看着他不反抗,又改成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没什么好骗的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一个朋友骗走?!”他指着我,眼眶发红,眉毛倒竖:“是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诉苦、从来没有低头,所以你要这样打击我?!我不管你跟着谁!我甚至愿意为你离开我爹爹和我师父一直居住的地方!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害死他?!” “枉费我还担心若出事,他偏心于我,不肯保你!你——你——”他指着我,似乎想要骂出什么来才解恨,然而终于忍不住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哭了出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他含泪大吼的这句话,如同刀一样割在我心上。 我闭上眼睛,跪了下来。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把檀音看得比你重要,对不起我过分信任檀音,对不起我不及救下那人——对不起! 檀音有他的立场:他不能使自己陷入危险;钱伶也有他的立场:他要在檀音面前为碧云宫争取利益;本来你的立场应该由我来代为表达,可是我只顾檀音、只顾自己,忽略了从来没有权利来选择和表达的你。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跪着,不断重复这些苍白无力的话语,比以往的每一次还要诚心。到了这种时候,我才大彻大悟,明白了奇在潼城初见我的时候,所说的话的含义—— 他说:你不必求取长辈的原谅,既然已经下山,就要对自己负责。 负责。我体会着这两个字的重量,渐渐对自己口中干巴巴的这三个字变得麻木起来:我问我自己,这些话管什么用?我除了跪在这里求取他的原谅让我自己好过,还能干什么?! 于是我抬起头,看向他,问:“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回答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惜他有些虚弱,力气不大。 于是我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带着恨意瞪我,怒喝:“于你何干?!” 我本来应该伤心的,但是我心里忽然被我的大彻大悟充满了,我意识到现在世界上有比体会我的情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反而坦然起来,能够看清事情的问题所在,而不再被各种情绪羁绊。 于是我对他说:“你要恨我,就在这里打我吧。打够了,你就必须听我的安排。” “你还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他跳起来,揪住我的衣领一阵猛摇。 我挣开他,神情郑重地说:“我不会再骗你什么了——有意或者无意都不会!我只要你过得好好的,即使不跟着我也可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我,眼神既恨又……我忽然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于是我只好更郑重地保证:“我这次决不害你,真的!既然你恨我,我以后决不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会把那些图纸送给你的!”他语气冰冷。 我点头:“好。” “也不会替你研究其他的东西!” “好。” “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有心情治学了!” “……” 我迟疑了一阵。 他横眉怒目,又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你果然还是为了那些图纸?!” 我摇头:“我只是觉得,你还是不要太过意气用事比较好。有些东西既然是你生来就爱追求的,那就不要为任何事情放弃。否则,你会不开心。” 他一愣。 而后撇过头:“说得好似深有体会一般!你追求什么?权利?” 他语带嘲讽,我却怔住了。 是啊,我追求什么呢? 从幼年到现在,从冼家到这里,什么使我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一旦追求不到就不开心? 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它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既是回答临弦,又是回答自己。 真奇怪,有些东西,明明触手可及,我却能忽视到如今;可是一旦想到,一旦看到,简直就像从前在潼城登上城墙的那一刻一般,一切豁然开朗!在这豁然开朗的一刻,我体会着新的视野带来的新的感受,兴奋之情不亚于迎接新生,差点儿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 48 48 从临弦那里出来的时候,心情很奇妙:一方面我很难过,因为临弦已经不再信任我;另一方面,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难过得有限。在难过的同时,我不断地思考该怎样安排临弦,怎样安排自己。当我将一切所疑所虑都思考出一个初步结果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绕着城墙走了好几圈,而目前正停在初次来到渺京见到的那条大街上。 因为党争的缘故,大街上静悄悄的。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而有些店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贴着封条的空壳静静地沐浴着阳光。街拐角处的树开了一树的花,满街都是它散发出来的幽香,却可惜只有我一个人欣赏。我环顾这里,回想它当初的繁华,突然可以理解钱伶对于新法的反对。 党争的确严重影响了新法的成果,而推行新法,又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党争。我思考良久,突然灵光一闪:为何我要执著于已经显现出明显缺陷的新法呢?难道我就不能以同样的精神拿出一套新的法令么?!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马上就点燃了我所有的热情——甚至使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无法抑制地来回踱步,又抱着头蒙着耳朵蹲下认真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可行,以至于为了快点回家,当即就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自然,在这种非常时刻,处处都有巡查的士兵,是以我刚奔过街角就被人给拦了下来。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偏偏我心有所念,答得颠三倒四。然而越是这样,那些士兵盘问得越详细,详细到后来,我简直快要发火了!就在我眯着眼睛,考虑踹这些人一脚然后趁乱逃走的可能性的时候,很幸运的,我的救命星来了—— “这是干什么呢?” 很有男子气慨的声音插进来解救了我,我循声望去——哈,竟然是久不露面的禹从文!我一把将他从马车上拉下来,急道:“快替我解释解释!我急着回去!” 禹从文被我风急火燎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然而还是二话不说挡到我面前来,问那些士兵道:“这人有何过错?你们为何拦住他?”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大概是忌惮禹从文的排场——而我也从这时才看出来禹从文此刻排场非同寻常:他不但衣着华丽、身系昂贵的宝石挂坠,而且乘坐银饰马车,带着十几个骑马的家仆——好家伙!这可和他平时的行事大相径庭! 我在他身后拉拉他的衣袖,他大概以为我已经受了什么委屈,冲那些人冷冷哼了一声,然后微微侧身将我揽近了,低头悄声说:“别怕,有我在。” 我苦笑不得,一时不好解释,便对那些士兵说:“这人是我兄弟,我和他约好去拜访一位朋友,就在这条街上会合,方才正是记挂着他,才魂不守舍。几位大人若是对我不放心,可以再问一问。” 这些巡惯了城的士兵一个个精得很,见禹从文似乎家世不凡,自然不会不给面子。故而我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站出来说“一场误会”,道了歉,便吆喝一群人给我们让道。我松一口气,正要随禹从文登上马车,忽然听见身后一声—— “且慢!” 我一愣,转过身来一看,见一个穿着轻甲的武官带着另一拨士兵从街角转过来。这武官大约三十来岁,神情倨傲,目光一直在禹从文身上打转。我想起禹从文此刻怪异的行事作风,立刻暗叫一声不好! 禹从文怕是身有任务。而这任务对我来说也不难猜:檀音支走了奇,又联合钱伶掀起党争,他自己趁机结交官员进宫联系太后,那么拜访太子宠姬的事情,必定交给了禹从文。这人冲着禹从文而来,又目光不善,必定和他的任务有关。 可恶! 早知道我乖乖作答就好了! 又转念一想:这人来得这样凑巧,说不定是因为早就盯准了禹从文!想到这里,我立刻心生警惕,凑到禹从文耳边说:“你不要紧吧?或者我来应付?” ------------ 49 49 禹从文拍拍我的手,从容面对那武官:“不知大人喝住在下做什么?” 那武官走上前来,使一群人围住马车,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又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我俩说:“见到本大人,还不行礼?” 我跟着禹从文爽快地行了一礼,禹从文说:“大人,在下与大人来往也不是一两天了,大人莫非对在下的身分还怀有疑问?” 那武官冷笑一声,目光转到我身上来。禹从文见状,将手搭在我肩上,道:“这是我家兄弟。”又拍拍我的肩,指着那武官对我说:“这位大人负责渺京的安全,你还不到出来做事的岁数,怕是不知道吧?” 我闻言对那武官拱了拱手,那武官将我紧紧盯了一阵,冷声问:“你是何时迁到此地的?以前怎么没有看过?” 禹从文一笑,道:“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规矩!在我家,他这个年纪怎么能出来随便走动?大人没有见过也是有可能的。” 那武官闻言,无话可说。我听得分明,可是心里一惊:先前禹从文说和这人来往已久,可见他是在冒用别人的身份。现在他提到这条家规,立刻就让我想到了冼家。在我们冼家,不但本家的人未学成便不能下山,分家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分家念的是家学而已。 冼家行事向来谨慎,安排几个空壳让后人借以隐瞒身份是常有的事情。禹从文近日既然这样行事,又这样作答,用的怕就是分家备用的空壳! 我一想到这里,顿时暗道一声不好:首先是禹从文怎么知道这些空壳的事情的?大哥是决计不会帮助檀音的,看来还是檀音暗中调查了冼家。第二件不妙的事情是他们既然借用了冼家的名头,那么所竖的敌人不就全部成了冼家的?难怪大哥被迫下山! 虽然想了很多,但是在当时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迎着那武官的目光微微颔首以证实禹从文的话,那武官见状,脸色愈发难看。两批人沉默了一阵,那武官还不死心,说:“既然偶遇,本官就护送两位回府好了。” 禹从文微微颔首,也不道谢,当即就拉着我的手重新回到马车中。 我俩坐下,我问禹从文:“你用冼家的身份?” 禹从文一反方才的优雅,嬉笑着将手一摊:“是呀!好计谋吧?” 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呢。幸好檀音总算还守信,没有告知他我的身份、再使他防范我。 我不为冼家同他争辩,只问他另外一个问题:“你先到家还是我先到家?” 禹从文闻言苦笑:“自然是你先到家。放你和他单独相处,我怕你会露馅——我说的胡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统一说法起来,怕是三天也说不完!” 我又问:“那我回哪里去?” 他顿时连苦笑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那里是不能去的——万一被人知道他同冼家有关系,什么布置都完了!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当然是不愿意将人带到檀音那里去的——别的不说,大哥还在那里呢!再三衡量,就报了临弦那里的地址——那是冼家所置的别院,就算暴露了倒也正好切合我们此刻的身份——只是今日坐实了禹从文的鬼话,恐怕大哥来日就要费心了! 一群人来到院子门口,那小仆还没有走。他倒十分机灵,看到我一马当下给他使眼色,马上对着我和禹从文中间行礼。我挥挥手叫他起来,他马上便揣摩出了此刻该扮演的角色,不禁连连迎我们进去,还迭声使唤下仆来奉茶。 那武官见我们演得无懈可击,马上便不甘心地走了。禹从文趁他走远扮了个鬼脸,转头笑问我:“这是何时置的院子?我都不知道呢!”一副要四处转一转的架势。 我拉住他,瞪道:“你还有心情闲逛呢!若这人回去查出我在檀音府上出现过,我看你怎么办!” 他立刻也严肃起来,道:“你有什么主意?” 我将他推至门口,道:“你速速回去想办法通知檀音,他既然敢同我住在一起,必定早有安排。”他应声而去,我对小仆说:“你帮我给大哥带个口信,说我自有安排,适当的时候就会回来。”那小仆不疑有它,很快便走了。我于是直奔临弦房中,对他说:“现在不便对你详述,总之你若要保住性命,便收拾东西立刻跟我走!” 他见我去而复返,有些惊讶,又余怒未消,指着我的鼻子便骂:“你又有什么花招?休想我再信你!” 我不理睬他,径直扑到床铺上寻找他那个贴身的小包袱,找到后,提起来便走。他一路追着我,因刑伤未愈,倒也说不出话来。 因未避免走漏消息,这院子除了那小仆便再无旁人——那小仆方才叫人奉茶,也只是装模作样而已——我们走到后院,我在冼家一贯设置密道的地方找到密道,便揪住临弦将他推下去。他一跤跌在密道里,爬起来便要给我一巴掌!只可惜被我眼明手快拦住了——我说:“先别生气,等脱了险,我任你处置!” 大概是语气格外严肃的关系,他竟被我说得一愣。 我拉着他一路收集密道中暗藏的干粮,又判断着城门的方向。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忽然他拉住我说:“好像有声音。” 他一路虽然恨我,但是这个时候却面露怯色,凑上来轻轻地靠着我。我知道他这是因为身处陌生的环境所以心里不安,忽然心生怜惜,便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别怕,马上就出去。”说完,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城门外,便选了个出口拉着他爬了出去。 一出来,果然已经身在深山之中——山中树木遮天蔽日,正午时分仍然凉气森森——我不放心,只拉着他继续奔逃,赶了一段路后,他突然摔了一跤,我这时才注意到他早已汗流浃背、面色发白,顿时停了下来,捡了段干燥的树根叫他坐下休息。 他一直喘气,好半天才开口,说:“我迟早被你害死!” 我摇摇头,心想:这正是救你呢! 其实这是在马车上就决定好了的事情—— 当时我已经意识到今天这一节将会成为檀音计划中致命的缺点——我与他同住是没有问题的,我自称与禹从文是兄弟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禹从文将“兄弟”具体到“堂兄弟”甚至“亲兄弟”的关系,便是他大大失策了! 檀音已经使得旧日的贵族同商贾闹得翻天覆地,若被人发现他同此地最深藏不漏的商贾还有联系——无论怎么想都有人不会放过他!他要避免这种局面出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抹煞我的存在。他必定不肯,要使人带我受过。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真正住在那所宅子里的临弦必定是最好的选择——他当初口中答应要救临弦,实际却不肯,便是担心临弦告状坏他大事,如今有机会灭口,我怕他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再想多一点,我连他用什么方法都想得出来:“我”既要死,又要死得自然——他能用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使“我”卷入目前正激烈无比的党争再借刀杀人。那武官既然已经看过了我,就不能再借用官府的势力,所以应该借用商贾的势力——禹从文既然冒充冼家,这便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我要带临弦走。 他们都自有打算,只有临弦没有,所以我来替他打算。 檀音准备怎么针对冼家、大哥准备怎么回击、分家为什么不揭穿禹从文、禹从文又顶着冼家的名头做了什么——所有这些我都不关心——他们也不让我关心;我也身份尴尬,关心哪一边都难受——我只关心临弦。 也只有单纯的临弦才需要我关心。 所以我就真的带着临弦跑了。 真的跑了啊! 直到这一刻、直到我抱着干粮坐在深山密林里听着临弦抱怨,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我竟然真的就这么跑了! 丢下我本来发誓要奉为君主的檀音! 丢下我向来依赖崇拜的大哥! 不去考虑后果,甚至不考虑以后怎么有脸回去! 如果早几天有人跟我说我会这样做,我一定不信;但是现在,我却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干脆利落、冷静无比,甚至直到现在、直到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时候,却仍然不十分后悔! 于是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临弦唠唠叨叨一边暗自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望着树叶缝隙间的点点碎光,我渐渐想明白了: 其实这是必然的事情。 就像九岁的时候,我突然学懂了许多以前学不懂的学问,明白了许多以前明白不了的事理一样,我再一次“神思大进”了!而这一次有点不同的是,我驱散脑海中的迷雾以后,所看到的是更加真实也更加冷酷的现实——而在这现实中,第一次包含了冼家。 现在回想起来,我以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值得推敲:大哥为什么轻易准许我下山;檀音为什么十分了解洗家;奇为什么爽快地离开潼城;钱伶到底用什么迅速获取檀音的信任——这些问题,我相信如果我肯重新思考一遍,一定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是我没时间推敲,于是我强迫自己收回纷乱的思绪,站起来对临弦说:“好了,该走了。” 我相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异常严肃且郑重。 因为临弦突然停止了唠叨,用迷惑的眼神看我。 他一直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看着。过了好久,他才说:“好。” 只有一个字,可是他说的时候是如此的坚定,就好像我平日那么信任、那么依赖着大哥的时候所说的一样。 于是我拉着他的手,背上干粮,继续往山中更深处逃去。 ------------ 第三卷 ------------ 50 50 还没有到正午,太阳已经变得异常毒辣。大地被炙烤得直冒热气,树木也无精打采,就连树上的鸣蝉似乎也因为不堪暑热而一直不停地鸣叫。我等在一棵大树下,原指望树阴能带来一点凉意,不料这种鬼天气下,似乎连树木也在散发热气——于是只好忍着、受着,实在热得不行,才抬手擦去额上的大汗。就像为了逃避这种酷刑一样,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望着地上纹丝不动的、斑斑点点的阳光,不一会儿就发起呆来。 从带着临弦出逃那天算起,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檀国进入最炎热的夏季,而我们也终于找到了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差事,变得慢慢稳定起来。 说起来也是我们运气不错。在岐国的深山中带着冼家人兜兜转转的时候,我们在干粮用尽前遇到了季佑——没错,就是当初在永春郊外我们偶然解救的人——刚遇到他的时候,我还认不出来呢:因为他带着大批家仆,身上再无半点落魄的痕迹。反观我们:我和临弦,则是大汗淋漓衣衫脏乱神情狼狈——自然,我们都不是善于长时间发挥体力的人。我当日能够带着他一气奔逃到山中,已经不啻为一种奇迹,何况他比我更加没用,连这点奇迹都发挥不出来,走不了一会儿就叫嚷着要休息。我们遇到季佑正是在这种时候:季佑路过,认出了坐在树下的我,于是借了两匹马给我们,将我们带回檀国。 季佑行商,我们别无其他选择,于是也跟着他行商。跟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做事很有檀音的风格:很会因势利导。在战乱蔓延的地方,他向流民贩卖粮食,同时收取流民的农具;在暂时安全的地方,他向官府和庶民贩卖农具,同时收取他们的粮食。在这样的乱世,粮食差不多就是生命,本来没有人会愿意将它卖出去,但是因为他在贩卖农具的时候索取的东西非常得少,而大部分人又听说了他救济灾民的事情,所以他不但能够收购到粮食,而且还能收购到很多。 我不知道他是否把自己收集到的所有粮食都贩卖给了战区的流民,但是我直觉他肯定囤积了大部分。因为在我替他记帐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账面的记录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记了三个月的账,昨天突然有人来找我说他要见我,于是今天,我就等在了这里。 等了一会儿,前去通报的人就笑眯眯地出来了。对方意外地恭敬,连连叫人替我打扇,又迭声叫人往书房中送凉汤。 我跟着他进入书房,看到季佑正埋头翻看账本。我按照下属的礼节向他行礼,而他则让了让,含笑来拉我的手,一定叫我坐在他身边。 我近来连连查账,于人情世故已经老练得多,所以推辞了一番,见他实在诚心,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我问他:“大人,是否账本有什么问题?” 他笑了笑,拍了拍账本说:“很好。就是因为很好,所以才邀你到这里来。”顿了顿,又说:“我说过,我把你当作朋友,你肯替我帮忙,我已经感激不尽,所以大人的称呼还有这些不合适的礼节,还是省了吧!” 他说得这样诚恳,我若推辞谦让,反而是种高傲,所以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又问他:“不知季佑你今日将我叫来有什么事情?” 季佑沉吟半晌,不答反问:“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仍觉得不好意思,半晌才说:“你当初在山中乱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听了一怔,他当即露出懊悔的神情,道:“我知道自己这话是太冒昧了。我既然当初没有问,那么现在也不该问。只是……只是……” 他苦恼地皱起眉头,我见状接口道:“只是你有重要的事情要拜托我去做,所以想看看我到底合适不合适是不是?” 他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解释道:“我自然是信任你的。只是这件事情不同寻常,所以才不得不谨慎些。虽然这样,我也宁愿直接询问你,而非私下调查,所以请你不要生气。你若不愿意回答,也是可以的。” 我一笑:“没什么不愿意回答的。你还记得当初同我在一起的那人么?我得罪了他,所以连夜逃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低声道:“难怪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人一直在找你。” 我闻言心里一动,面上却掩饰得很好。 他说完,看了看我,大概是以为我害怕,又安慰道:“你别怕,我不清楚他们的来意,所以没有泄漏你的消息。只是那人似乎已经回到了檀国。他若有心找你,我怕你仍是逃脱不了。” 檀音已经回到檀国了?怎么会?难道他在歧国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这事外面没有一点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满腹疑惑,正准备想办法向他打听,便听到他继续说:“我是有心帮助你的。可是他势力庞大,我怕帮不上忙,所以我准备将你推荐到本家,你可愿意?” 本家? 我一愣,这次再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他见我这样,疑惑道:“怎么啦?本家家大势大,一定可以庇佑你的,你且放心好啦!难道说,你同本家也有过纠葛?” “哪个本家?”我有些急切。 他更加疑惑:“就是我们季家的啊!你真的同他们打过交道?” 我长舒一口气,摇摇头。 虽然出逃得十分理智,但是现在就去见大哥,我还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季佑的一片好意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当即便随他去拜访那个“本家”。 ------------ 51 51 本家派来的人意外地年轻,而且俊美。 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一封简报。 简报是写在薄纱上的。像这种薄纱十分昂贵,即使是大哥,也不舍得拿来写简报,而他阅读这张简报的态度十分自然,好像对薄纱的价值一无所知——或者说,比冼家更有资格奢侈。 我开始后悔起来—— 我并不想卷入复杂的事件。 我当初选择逃跑,一部分固然是为了临弦,但是另一部分,也是为了专心追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个时候退出去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在我后悔的同时,那人已经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我。 “你就是那个人啊!”他抬起头微微一笑,五官组合出来的冷淡感觉立刻烟消云散。 “我听说这个东西是你想出来的?”他对季佑点点头示意他先退下,然后从书桌下抽出一个玉质的薄板。我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我前几天拜托季佑替我找人打造的棋盘。 棋这个东西,应该是我们冼家的特产。我不知道是哪一代哪一位前辈发明了它,反正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它已经十分普及,但是长辈们从来不准我们向外流传。所以一见这人拿出这东西,我便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我点点头,故作惊讶地说:“是啊!这东西怎么会在大人这里?” 打定主意,决不告诉他这东西的用途。 他拿着东西摇了摇,笑道:“季佑吩咐人去做的时候,我恰好看到了,觉得好玩,所以拿来研究了一下。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恭敬地说:“回禀大人,是保平安用的。这东西还配有十几个玉珠,将玉珠和玉板穿起来挂在墙上,在我们家乡是一种用于祈求平安的习俗。” “是么?”他摇摇头,表情不是十分相信,但是最终还是一笑,将东西丢给了我。 “你们那里的习俗倒是特别!”他说,然后坐下来开始例行的盘问:“你是哪个地方的人?” 关于“是哪里人”、“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家乡的风俗怎样”这类问题,我早已准备充分。所以不一会儿他就满意了,一面伸手来拉我叫我起来一面笑说:“这些问题都是惯例,不得不问,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向来是相信季佑的,如今看了你,更加确信不疑了。”顿了顿,又问:“你有没有家眷?能不能现在就跟我走?” “这么快?”我有些奇怪。 他大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其中流光溢彩。他说:“我不是说过了,我是相信你的!我事情很多,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你能不能立刻就跟我走?” 我摇摇头:“我还有一个兄弟……” “这样呀……”他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又笑起来:“既然这样,两天后你到临川南门去等我好了,我们在那里回合。” 我点点头,他也没有别的再吩咐,很快就叫我先退下了。 出来后,我立刻拉住季佑:“这人管理什么事情,竟然这样忙碌,恨不得我立刻就跟他走?” 季佑摇摇头,道:“本家人才太多,我同这个人其实不是很熟悉。” “奇怪……可是他明明一副十分熟悉你的口气呀?”我瞪大眼睛。 季佑笑了,有些得意道:“莫非我才智非凡名声远扬?” 我暗自翻个白眼,心想这人同他那种深谋远虑老练狡诈的形式作风有时候卫冕相差太远!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时候这种一瞬间的直觉,正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 52 52 我回到家、叫临弦收拾东西立刻跟我走的时候,临弦正在烧菜——他倒守信:当初说不治学,果然几个月来什么也没碰。只是他个性单纯不善行商,被我勒令老实待在家里的时候,大概因为太过无聊,慢慢地竟然对厨艺有了兴趣,每日当作治学一般专心研究。我今日告知他马上要走的时候,他还因为我打扰了他而不高兴呢—— “这般慌张做什么?!”他守在灶台边,于百忙之中斜睨了我一眼,冷冷道:“我瞧那季家,除了季佑就没有一个好人,你迫不及待替人卖命,可将他身边的人都看清楚了?!” 他自从出了深山,便一直是这般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往日的信任是决计没有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感情。 我心有愧疚,直把他的不冷不热看作贴心提醒,摇着头叫他不要多心。他闻言立刻冷笑一声,道:“我倒也想不多心,可惜这年头乱得很,凭你多利的眼,不多心就是不行!”我闻言,只觉得心里一堵,顿时再无半点话可说。 悄悄叹一口气,转头回房——既然他不愿收拾东西,我替他收拾还不行么? 忙碌了一阵,将显眼的东西都聚到了一处,我不知道怎么,突然灵光一闪,将床铺掀了起来——结果掀起来一看,好家伙,床角落里竟然被人藏了十几颗小石子! 我大惑不解,抓了一把石子来仔细一看:哈,个个光滑滚圆,明显有打磨过的痕迹!再略略一想,忽然忍不住微笑起来—— 前几天我为研究党争,总是捡小石头在地上比划。可是这么比划毕竟不太方便,我为比划过后不能保留痕迹且无处洗手,偶尔喃喃自语说些“不方便、不方便”一类的抱怨。想必这些是被临弦听了去,所以他才替我打磨了这些……我想到这里,又翻箱倒柜地寻找棋盘。找了床下、木箱,刚想去翻书架,突然门被打开,临弦涨红脸立在门口,抬手将一块石板扔了过来! “给你!” 他恨恨地说,神情狼狈:“我最不惯看你在衣上擦手!” 我接过东西一看,哈,见这不大的一块石板竟然被磨得十分轻薄且光滑无比,顿时眉开眼笑!我说:“临弦,你原谅我了?” 他目光转冷,咬牙道:“说什么胡话!我不过是闲着无聊罢了!” 我不信,也不反驳,就那么笑着摩挲那块石板。 “傻笑个什么!还没有画界线呢!”他望着我冷冷说。 我闻言微愣,不自觉就道:“咦?你还知道界线?” 他大怒,瞪道:“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会下棋?!” 一个“棋”字说出来,我顿时大愣。我心想:会画界线不奇怪,许是他过目不忘,可是他怎么知道这东西的名字呢?这东西不是冼家才有的么?!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叫‘棋’?” 结果轮到他愣住了。 他说:“世人不是都知道?” 我稍稍一想,立刻明白了:“莫非你师父知道?” 他满脸不屑:“这东西我和我师父当年早就玩厌了!” 我听了一怔,心想: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莫非钱绪也是冼家的人?!不对不对,若是冼家的人,无论如何,冼家应该有记录才是,我决计不会查不到!大哥也不会讳莫如深。但想了想:既然他知道这东西,又绝对同冼家关系特殊——于是顿时郁闷起来:为何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呢?若早发现,直接问了大哥,岂不是早就获得了这些额外的线索?! ------------ 53 53 郁闷之下,想到檀音编的玩笑话:他说我爹爹同冼家关系极好,这一点倒有些像钱潜;又想到大哥的口误,我突然心思一动,问临弦说:“你师父长得什么样子?” 他大惑不解:“你问这个干什么?”说完,白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急忙拉住他,又不好意思问他钱潜是否同我相像,憋了半天,竟憋出一句我自己都意料不到的话来——我说:“听说岐国君是为了他才退位的,是不是真的?” 话音刚落,脸上挨了一下! 我捂着脸,又惊又怒,真恨不得揪住他的衣服把他痛揍一顿才好!哪知道一抬头,看到他双目喷火地瞪着我,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咬我的模样,一腔急怒反而马上不见了。我设身处地地一想:要是有人这么说我大哥,估计我也是这么个反应,顿时心虚起来,悻悻提醒他:“你再不回去,怕是锅都烧起来了……” 他估计自己也知道,于是只是瞪了我一眼就急火火地冲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房中狂拍胸口,心想:大幸大幸!不然他真的冲过来,我还真不好拿在本家学到的防身术对付他! 不过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当初在行馆,他不是挺老实木讷的么?我摸摸后脑勺,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个缘由。 不一会儿他端着锅进来,脸还是阴的。 我看他余怒未消,不敢催他,只有闷闷地守着行李坐在床边。 他果然对我视而不见,一个人怡然自得地抱着一锅菜细嚼慢咽,吃了好半天,才抬头瞄我一眼。 “走不走?” 他吃饱了,终于有心情理我了。 可我还饿着呢! 我瞪着地面,不想理他。 仔细想想,我说那句话是不应该,可是养家的粮食都是我赚回来的呀!他不高兴就不给我吃饭——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待遇呢! 我正气闷,啪——一个东西敲到了我的脑袋上!我气冲冲地抬起头,正准备发火,一看:哎!敲我的不正是干粮么?!想到他还是肯给我留一点儿,顿时火气全消;再看他脸色也好了,眼睛里还有笑,我顿时也笑了起来。 “我们走!” 我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拿着干粮一手挽着行李。 他斜我一眼,凉凉道:“你专心吃吧!要是把碎末掉在马车上,当心我把你踢下去!”说着,把行李抢了过去。 如此我们在还算和睦的气氛中赶了一天路。第二天眼看着快到临川,车夫却不肯走了。我们问起来,他连连摆手,说:“打仗的地方怎么能去?”又说:“你们小孩子家不懂,一打起仗来,人就不是人了,跑到那里去,人和马都会被他们吃掉的!”说完,一脸惧怕,任凭我怎么解释那地方的仗半个月前就打完了他也肯不相信。 最后,我们没有办法,只有背着包袱自己走。 彼时正是中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们捡树荫下走,走不了多久就被热得大汗淋漓,似乎到了这种时候,树荫非但不再管用,反而把一股子热气全蓄了起来。于是走走停停,只盼着正午过去。如此又赶了一阵路,突然看见远远有人迎面而来。我和临弦见状大喜,忙双双赶上前去,只见来者似乎是由临川出来的一对难民父子:儿子搀扶着年迈的老父闷头赶路,两人都灰头土脸衣衫破烂。 我忙上前询问此地距离临川还有多远。那年轻的男子抬起头来将我们打量了一番,眼里忽然生出一股蛮横之气来,只见他将手一伸,恶狠狠道:“拿点吃的来就告诉你!” 我们先是一阵愕然,然后临弦大怒道:“凭什么给你,大不了不问!”说着,拉着我就要走。 那男子见状立刻放开身边的老者拦在路中间,什么话也不说,只用凶狠的神色紧紧地盯着我们。我知他这是要拼命,心里微酸,一点怒气立刻就不见了。 于是拉拉临弦的衣袖,叫他将干粮分一些给这人。临弦先是不肯,后来看看这男子,又看看他身边神情萎靡的老者,到底还是心软了,分了些东西给他们。 这男子拿了东西,先是不肯走,还定定盯着我们的包袱,后来被临弦跳起来一阵大骂,又看了看老人,才慢慢离去。 他走后,临弦怒气冲冲地将干粮分成两分,把其中一份丢给我叫我藏好,又抓了把灰往我脸上抹。我被他抹得脸上生痛,却忍不住想笑。后来他觉察了,重重在我脸上拍了一下,怒道:“笑什么?!” 我笑说:“笑你以前那般天真,现在却比我还老练,一下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闻言,脸上那种放松的神情顿时不见了,手也收回了,淡淡说:“人一旦知道自己没了依靠,都是这样。” 我顿时大感失言,再不敢随便说话。 于是又闷头赶路。 路上的难民果然渐渐多了起来:女人,小孩,老人和一身是伤的男子,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狼狈——那种狼狈不仅仅显现在他们肮脏的脸和破烂的衣服上,还显现在他们绝望无助的眼神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惊心动魄,令人不忍直视。和这样的队伍迎面相遇的时候,我总是被他们死一般的沉默而震慑,然后心情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我原来不明白,他们中那些负了伤的人为什么不*。 后来慢慢地看得多了,看到他们干枯的嘴唇和沾满泥土的双手,看到他们整个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助和迷惘,也就渐渐明白了—— 不是不想*,而是再*不出来。 没有水,没有粮,不知道该逃往哪里,只是凭生存的本能在挣扎奔走——这样的境遇,*有什么用?*给谁听?又哪里有力气*呢? 我有一次看到一个大人牵着小孩迎面走来,小孩子还没有走到我身边就突然一下跌在了地上。我和临弦一惊,慌忙快步过去搀扶,走到面前,才发现这蓬头垢面的大人竟是一个女人,而那整张脸脏得只一双眼睛还算分明的小孩子是个女孩。 去扶那孩子的时候,孩子双眼无神,身体滚烫。我们看得心惊,那做娘的却好似已经忧心得麻木了,看见孩子奄奄一息,也只是呆呆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不流泪,也不伸手去抚摸。我差一点儿就把藏在怀里的干粮拿出来递给他了,但是几次手伸到怀里,却总也没有掏出什么东西来。 我很清楚:那么一点粮食,不但救不了他们的命,而且还可能引起动乱,导致更多人的死亡——很多次,都是被这么一点理智给束缚得喘不过气来——然而很多次,到底还是忍住了。 再慢慢的,就有些麻木了。 对炎热的天气麻木了。 对身边越来越多的沉默的流民麻木了。 对触手可及的死亡麻木了。 也对自己出乎意料的理智麻木了。 ------------ 54 54 赶往临川的路程,慢慢成为了一条赶赴噩梦的路程。我们在噩梦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达了终点。 但在终点迎接我们的,并不是从噩梦中清醒的美好境遇;相反,是陷得更深—— 整个临川全部沦为废墟,连城墙,也成为一堆堆蜿蜒无尽的碎石。人们就生活在这堆废墟上,衣衫褴褛,神情麻木。 我找到那人的时候,那人也和我们一样乔装得十分狼狈。 他身为季氏本家的重要人物,身边却只带了一个侍卫,且看这侍卫单薄瘦弱的体态,还似不会武功——我对他简直要佩服起来。 我对他行了礼,就说:“大人须要注意安全才好。” 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即使战场早已转移,整个临川的劫难也还没有结束。 他微微一笑算作回答,然后审视着我说:“你很准时——准时得出乎我的意料。走来的?” 我点点头,然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似听到了这声叹息一般,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然后便领着我往附近的山上走。 山下的树木早在攻城的时候已经被采伐殆尽,一部分流民为了躲避暑热,全部聚集到了山腰上。我们穿过山腰的时候,看见流民们聚集在树下,或无精打采地闭目休息,或满怀希望地寻找能够食用的树根树叶,都有些动容。又走了一段路,流民们也被渐渐抛在身后了,他突然打破沉默,问我:“我有心救助这些流民,你可有良策进献?” 我摇摇头,说:“季氏如今的做法已经十分完美了,我别无其他良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看我,目光锐利,似笑非笑:“你真的觉得我们季氏的做法好?怎么我听说的说法是,你怀疑我们季氏借战争之机愚弄百姓收买人心大量囤粮?”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确定自己从未将这想法宣之于口后,就坚决地摇头。过了半晌,琢磨着他只是试探,又故作信任,问他:“那么大人有心做这些事情吗?” 他哈哈一笑,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向我看过来。 “有心。” 他说,目光坦荡。 我被他意外地坦白所震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投向山下那片废墟,又问:“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吗?” 我摇摇头,他就指着城南说:“这里原来有一个暗集,每逢月头,就有竹、谷、盐、漆、丝、楠、金、锡、玉石、丹沙、珠玑、齿革等物汇集。”又指着城北,说:“这里则有一个百工监管所,汇集整个檀国最出众的百工。”顿了顿,回头来看我,目光灼灼,道:“你知道每逢市集开放,这里是怎样一个热闹的景象吗?” “集市一开,整个南门街道摩肩接踵、人语骈阗。街市两旁商贩鳞鳞相切、彩旗掩映,街道中间百工当街拉活儿竞相献艺,于是整个临川百姓不但有琳琅满目各地珍奇可看可选,更有烧炼药方、镂金刻玉一类的技艺可赏可学,整个集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繁华不下于岐国渺京!” 我闻言神往,又疑惑:“檀国既有如此好地方,我往日怎么没有听过?” “檀国既有禁迁令,何人能够替此地传播美名?况且,季氏商行调集各地物品已经违反了禁迁令,我们又怎敢让这美名流传?” 季家这位重要人物说这话时,神情倒是淡得很,只叫我摸不清他对檀音本人是否心存不满。他顿了顿,见我没什么表示,又说:“临川这地方,是因为有季家的人接管,才能如此。这样的城池我们还有几座,只是三个月来,竟全都沦为一片废墟——你说巧不巧,这檀国新君同岐国太子一来一往,竟将季家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可见命运一旦戏弄起人来,真是叫人不得不叹!”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若再不明白,就是傻瓜了。 所以我说:“命运一类的事情,若得贵人相助,也是可以扭转的。只看大人选对了贵人没有。” 话音刚落,我便被一直沉默的临弦捏了一把。 我忍着痛,只管定定看着季家那人。 那人同我对视良久,淡漠的神情忽然化作一抹笑容,说:“季家心里早就有了个名字,只怕那位贵人看不上。” “那就要看大人派谁同那位贵人接触了。”我故作高深莫测:“那位贵人亲切随和,善纳谏言,有人便认为他身边能够说得上话的人不少,于是草草选择,结果事与愿违。大人若有心接触那位贵人,可要慎重选择才好呀!” “怎么个慎重法?”那人语气似随口一问,眼睛却闪闪发光。 我郑重其事:“那位贵人是个恋旧的人。” 他点头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指点。”目光越过一片青葱落到临川城的一片断壁残垣上,就不再言语了。 此番谈话,本来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他愿意同我谈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我微微一笑,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目光一转,注意到身边临弦阴沉的脸色,顿时一愣,然后是暗暗叫苦—— 惨了惨了!今天回去,此人必定给我好看! 正苦着一张脸,冷不防季家那位回过头来。他好似已经下定了决心,看我的眼神都亲切不少,笑说:“突然想到,到如今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是我疏忽了,我叫季秦。我挺喜欢你的,认你做个弟弟好不好?” 我自然点头称好。 当下两个人跪下立誓,因没有任何器具,也就省了一堆麻烦手续。誓言立完后,季秦把我拉起来,脸上再无那种谨慎小心和疏远淡漠的神情,肃然说:“实不相瞒,季家目前形势凶险:檀国新君和岐国太子争相掠夺季家财物,致使季家除了救济流民一项,所有事务全部停止。季家既无收入,又要打发往年交好的所有要员,早已入不敷出。小弟你若有门路,就要尽快动作才好!” 我摇摇头,道:“这事绝不能急。那人既然回来,却不肯露面,必定是自有安排。这时候贸然前去找他,只怕会激起他对季家的警戒之心。” 这绝对是实话。若檀音得知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在季家的视线之下,只怕季家也会成为他心头一患。 季秦闻言,大为失望,又知道我所说的极有道理,于是低了头一言不发。 我于是劝他,道:“凡做大事,总要等待适当时机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哥你着急,但季家既然还有救济流民一项能够推行,何不沉下心来好好推行这一项呢?” 季秦说季家入不敷出,实在是言过其实。他们家于救济流民中所获得的利益,绝对能够支撑整个季家三五个月不倒。而三五个月后,又是一番局面,他们又何必着急呢? 话到此处,季秦大概也明白了我的态度,于是说:“既然如此,还要拜托小弟协助我们季家救济流民才好。”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我自然是欣然同意,微笑说好。 ------------ 55 55 这时再谈论救济流民,我们的态度都坦诚不少。 季秦说:“实不相瞒,季家早在大战前就将一部分粮食埋在了城外。如今我们要救济流民,只要请人将藏在山中的粮食挖出来就好。”说完,有些迟疑地看着我。 我会意,道:“我可以等在别处。” 他一笑,摇摇头:“不,这倒不是什么机密。我担心的是你可能不适应我们季家的做事方式。” “哦?”我好奇起来:“你说说看。” 他侃侃而谈:“目前局势混乱,季家虽有大批的商队,但是却只有很少的封地,所以我们不可能拿出大笔粮食来救济这些流民,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依靠百姓的力量。季家的做法你已经知道了:我们首先拿出一部分粮食救助流民,然后请他们收集尚未被破坏的农具,再将这批农具拿到后方去换取粮食,用来救助更多的人。” “关键的地方在于,每个负责人都要同时负责三个地方。这就需要一个严格的计算:我们要清楚第一次应该拿出多少粮食,应该收集多少农具,那些我们将用来筹集粮食的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池又愿意换走多少农具,能够拿出多少粮食,在这些城池中,又有哪些人是能够给予我们帮助,哪些人可能诋毁我们,那些人会对我们视若无睹……总之,这是一个很费精力的过程,一个不小心,在三个城池同时展开的救助活动就不能维持……” “为什么要强调一次负责三个地方?”我十分奇怪。 季秦一笑:“如果没有一点难度,我们怎么能够挑选家中的佼佼者呢?”表情虽然平淡,语气却自信到几乎猖狂的地步。 我闻言微微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好,既然如此,请让我也试一试好了。” “既然是小弟你的要求……”季秦眉毛一扬,做了个十分优雅的手势,大意是“那就随你”。 然后,他领我找到埋藏粮食的地点就面带微笑地退到了一边。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方面带着临弦清点粮食,一方面请他帮忙清点山腰上和城内的流民。他轻松地应承下来,领命而去,不到天黑就回来报告了人数。这时我已清点好了粮食,又找好了能够给予帮助的流民并告知了他们应该注意的事情,于是一批人将粮食运到山腰下就开始组织疯抢的流民,忙到最后一抹霞光也恋恋不舍地消逝在青苍色的天空尽头,才使得每一家流民都分到勉强能够填报肚子的粮食。 事情完成以后,我们所有人累得汗流浃背,虽则热得不行,却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入睡。 流民们心怀感激,在树下铺了稍稍舒适的一层干草领我们来休息。我和季秦也不客气,把风度仪态一类东西全都丢在一边,倒下躺成一排。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站着的时候,无比想要躺下;真正躺下了,反而又有些睡不着。既然睡不着,我就索性大大方方地看着高远的星空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季秦微微低哑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会一次拿出更多的粮食呢。” 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那种微微带着调侃的口气,叫我们之间的关系瞬间亲昵起来。 这人说要结拜,倒也有几分真心。 我也笑起来。 “我也是个小气的人,没有收到东西,我怎么舍得把自己的东西都拿出来?” 这种时候,若能大大方方地说,我也来自世代行商的洗家就好了…… 这么想着,心里竟然有几分失落。 为了遗忘这种感觉,就随意和季秦攀谈起来。 他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冷酷无情的感觉,但骨子里竟也是个和善的人,也善谈,也愿意同我漫无目的地闲聊。我同他聊各地的风俗民情,又聊有趣而不常听人提起的典故,正兴致勃勃时,突然身边的临弦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板着脸坐起来。 “怎么了?” 这时我早已忘记了之前被他狠狠捏了两把的事情,只是随口问他。 他转头斜了我一眼,眼睛里颇有几分怒火,但却没有说什么,爬起来竟径自走了! “喂!你干什么去啊?” 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得不到回答,心说不好,便给季秦打了个招呼,急急忙忙去追他。 ------------ 56 56 追到树林里,看到他先是狠狠地朝树干打了一拳,然后把额头贴在树干上,就一动不动了。 我静静地站了一站,才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他的肩,问他:“怎么了?” 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本来是个平和的人,近来变得尖刻,也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而已。他很少生气,有时候大喊大叫,也只是因为想要我不痛快;像这样自己生闷气不找我麻烦,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谁得罪你啦?” 我一面说,一面绕到他面前来,仔细一看:呵!这家伙竟然连眼睛都红了!顿时大感不妙,连连追问起来。 但他就是不理睬我:我拉他的衣袖,摇他的手臂,推他的肩膀,他都没什么反应,只闷不吭声地瞪着草地。过了不久,我也烦了,索性伸出双手用力板正他的脸,狠狠瞪他,大声质问:“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他终于肯看我,只是比我还凶,怒道:“我还敢有什么不满?我也真笨!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 我顿时气急,道:“我又怎么骗你了,我自己竟不知道?!” 他表情更气:“当初说要走的,是不是你?!” “是!”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 “说既然走了,就应该自力更生,再不留恋以前那种生活的,是不是你?!” 我说过这话? 我想了一想:这话似乎也没有错,好吧,那就当我说过吧……于是爽快地点头。 他咬牙切齿:“那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同以前的那些人纠缠不清?!你是说话不算数,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骗了我?!” 我愕然,辩解:“我和以前认识的人纠缠不清?这是哪里话!我同季秦,绝对是刚认识不久,你莫非看不出来?” “我就是看不出来!”他又一拳打在树干上,“你同他有说有笑,叫人怎么相信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这个问题若是认真解释起来,我决不是解释不了;但这情景使我觉得荒唐,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所以我怒道:“你简直无聊!” “你——”他指着我的鼻子睁大眼睛狠狠瞪我,过了半晌,好似始终想不出该怎么回嘴,于是又转身便走! 我本来有些气愤,想要不理睬他,但是看他一直朝山里走,走了很远都不肯回头看一下,又烦燥起来,心想:臭小子!莫非真准备从此一个人单过,再也不回来?!站了片刻,始终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但因为余怒未消,所以就只是跟着,也不搭理他。 这个时候,天虽然黑透了,但是山里的暑气却还没有消散。暑气、蝉鸣和飞舞的蚊虫混在一起,使得入夜后的树林弥漫着一种令人浮躁的微妙气息。我们本来应该很累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都赌着那一口气,闷不吭声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火堆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成为回顾时闪烁在夜色中的一点微光了,他才终于停下来,转身,闷闷地说:“对不起。” 乍然听闻这三个字,我以为自己会有十分解气的感觉——但是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俩是这么地傻,竟然浪费时间走了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于是就立刻笑了起来,向他摆手—— “没有对错,我们俩都很笨,所以才不好好休息,跑来走这么远的路!” 我说,然后走过去想要拍他的肩。 他笑起来,然后顺势握住了我伸出去的手,微微伏下身来,把头伏在我肩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竟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一开始呢,还是他竟然长高了? 我于是十分郁闷。 正在努力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究竟有多高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开口了—— “你要回去了吗?”他说。 因为就在我耳边说话,所以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看似随意的口气之下,有着代表说话人心里难受的颤音。 我用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故作轻松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计划呢!”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又问:“那么你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吗?” 这几乎是把刚才问过的问题重复一遍了!我本来应该烦闷的,然而看着神情认真的他,我竟然再生不出一点火气来。我说:“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就这么带着你走了,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什么包裹行李都没带。”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我不太确定,因为这笑声很短促。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是你今天下午却代表别人说话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贵人是谁,可是我听得出来,你是以他的亲信的身分和季秦说话的,这至少说明你不打算同以往的生活切断联系,不是吗?” “我是不准备切断联系,”我肯定道,看到他立刻抬起头来瞪我的模样,笑了,继续道:“可是我也暂时不打算回去呀!” 他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准备以那人亲信的身分帮助季家了呀!你不回去?那你怎么说那些话?还有,什么叫‘暂——时’不回去?”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笑起来,有些得意:“我就长话短说吧!那些人于我有恩,我不可能在没有报恩的情况下同他们断绝关系,可是我没有想透一个问题,就打算暂时不回去。季秦今天下午对我说那番话,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如果我不帮他,他不但不会信任我,也不会再向我们提供庇护,反而很可能去找我的对头。所以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稳住他;至于他托我办的事情么,我不用回到那人身边也能够办到。” “他要你向那人引荐他,你却不打算回到那人身边——那你想怎么办?”他有些不信,顿了顿,又烦躁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受够了只能知道部分事实、然后听天由命的处境,你快告诉我!” 我只好说出全部打算:“他要投靠那人,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以前救济流民,正是为了投靠那人的时候,能够多一些资本。但是他不敢多做,也不敢少做,因为做多了他名声太大,会遭人忌讳;做少了他名声不够,别人不屑收容他。现在我来了,就能替他掌握这个度。我会替他注意着这个度,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制造一些巧合把他推出去。” “你能保证他不对那人提起你?” “我会同他说,那人替我安排了秘密任务,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身分。” 他笑起来,像拍小猫小狗一般拍我的头:“你真狡猾!” 我虽然不满他的态度,却十分受用这句赞美,所以我笑了笑,摸摸头,有些腼腆地道:“还好啦!我这只能算小聪明而已,我认识的一些人那才叫老奸巨猾……” 比如说大哥、檀音…… 临弦闻言,先是愣愣地看着我,随后神情转为哭笑不得:“这可不是称赞……”他喃喃说着,然后十分自然地伏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一愣:“这是干什么?” 他有些腼腆,又理直气壮:“突然想到就做了。” 我怒! 我大吼:“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在我看来,这绝对算得上道德品质出现问题的前兆——大哥当时拂袖而去的表情,我至今历历在目! 大概是我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凶恶的缘故,他发起愣来,讲话也结巴了:“有、有什么问题吗?”他的语气充满迷惑,“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呀……” 我看着他分明有些不安、却又逞强直愣愣地盯着我的模样,忽然感到一阵无力:莫非是我太敏感了?想来:他和檀音应该是不一样的……于是只好用稍稍和缓的口气告诫他:“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他先是习惯性地乖乖地点头,而后大概是惊觉到自己又在我面前落了下风,把脸一抬,眉毛一扬,高傲地道:“哼!有什么大不了!下一次你求我,我还不肯呢!”说着,径直越过我往回走了。 我今天被同一个人丢下三次,竟然也没什么感觉——不但没有感觉,反而竟像是习惯了:他拔脚就走,我便拔脚就跟!于是苦笑:莫非我真是前世欠了他的?但想到这人是我的责任,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责任啊!我之于大哥,不也是这样吗?如今我也拥有了需要负责的人,这是否意味着,我离大哥,已经又近了一步? ------------ 57 57 得到我的保证之后,季秦停止了别处的救济,将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我。事务异常繁杂,好在他虽然如此,但是却并没有离开,反而一直留在我身边帮助我。我们根据季家上报的各地情况列了一份单子,然后按照这份单子依序救济各地流民,日子过得异常充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时局果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定安侯不敌怒火大炙的岐国太子,节节败退,最后索性调集所有军队集中守卫檀城四围的四个关键城池。岐国人振奋之余,渐渐生出骄傲之心,开始显露贪婪、残暴的本性,劫掠被占据的城池,屠杀城池中的百姓。岐国太子不加约束,导致檀国上下又恨又怨,有些地方更出现反抗岐国的义军。在最不可开交的时候,檀音未死的消息渐渐传开,檀国上下——从百姓到公卿都欣喜若狂,只等檀音出现,赶走定安侯和岐国人,夺回王位。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开始思考如何制造巧合,将季家引入檀音的视线—— 面前就是季家所能收集到的所有消息,我逐条过滤后,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于是指着其中一条问季秦:“不知道你是否注意过这些义军?” 季秦是个很聪明的人,立刻就会意,恍然笑道:“早就听闻这些义军纪律严明,想来肯定不是乌合之众。” 话到这里已经足够,我只需要嘱咐一条:“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若见到他,千万不要向他提起我。” 季秦点头,快速离去。于是又过了半月,我便在种种流言中听到了季家的消息: 流言说季家人心地慈善,不但救济流民,而且主动资助义军。 又说义军得季家资助后,名声迅速传遍整个檀国,吸引了无数有志之士加入。 于是我将手边的一切事情都转交给别人,秘密约见季秦,一方面同他告辞,一方面嘱咐他最后一句:那人精明得很,不要再他面前耍任何花样才好。 季秦爽快地答应了,且笑着安慰我说:“你放心,我是绝对不敢往他那里安插人的。”又十分惊讶我要离去,一个劲儿挽留。 我谢了他的好意,坚决同他告辞以后,带着临弦再次躲进深山。临弦不解,问我说:“你不是不准备走的么?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我摇摇头:“我原来是不准备走的——季家那么多人,只要季秦守约,那人未必会注意到我。 可是相处了一个月,我发现季秦的聪明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 临弦看了我一阵,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因为他同那边相处得太好,怕他觉察出什么,或者已经出卖了你?” 我点点头,觉察到他的目光中有着责备的意思,感到些微无奈:“还是谨慎一点好。” 他哼了一声,再没有同我谈论这个问题。 我们做足准备,在山中一连躲了几十天,后来琢磨着事情应该过去了才出来。出来后,听闻檀音已经出现,且正是义军首领,又集合了禹将军的余部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而临弦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几天,又听说季家有一位年少有为的后辈季秦也加入义军,不但我没有感想,就连临弦也毫不动容了。 “跟着你们这群人,很多事情都变得没有意思了。”临弦偶尔会这样抱怨。而我则报以一笑,其实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然后伴随这种感觉而来的,就是淡淡的厌倦:厌倦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但是到了最后,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生在冼家——身为冼家人,本来就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情——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消退心中的疑惑。 季秦参加义军的消息传入耳中后,我以为现在自己除了隐藏好,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不料半个月后,檀音还是给了我意外—— 这时有消息说:季家同义军磨合不好,已经从义军中独立了出来。又有消息说季秦为人矜骄无比,得罪了檀音,所以被扣留在军中,至今不能出来。 季秦为人矜骄? 初次听说的时候,临弦当场便将眉毛一挑,问我:“这说这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季家?” 我惊讶于他敏捷的反应,冲他做了一个表示赞许的手势,然后悠然道:“管他为了谁,总而言之,和我们无关。” 他哈哈一笑,好像十分得意的模样,就是不知道在得意什么。而我虽然那么说,但是却还是忍不住开始重新留意和季家有关的消息。 本来我以为以檀音的为人,季秦的安全应该是无虞的,但是随着流民四处游走的时候,我发现季家好像真的遭遇了大难:季秦曾经向我提起过的、分家在这些地方的家宅全部化作一片废墟——莫非他真的同檀音相处不佳?我终于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种可能性来。 我的心意,很快就被临弦觉察了。他一开始有些不高兴,质问我:“不是说和我们无关的么?”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妥协了,说:“你要是真的担心,就想个办法去看看好了。” 彼时他为了这件事情已经不高兴了好一阵。我听见他这样说,大乐,问:“你怎么又改变心意了呢?” “我才不愿同一个整天心事重重的家伙待在一起呢!”他一脸嫌弃地说,顿了顿,还是流露出担心的神情来—— “你准备怎么探听消息?” 我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我还没有想到呢。不如我们先去追义军,追到了附近再想吧!” 他虽然露出鄙视的神情,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听我安排,随我一起向最乱的地区前进了。 为了追上檀音而又不被他发觉,我们放弃了官道而选择了山路。因为逆向,又因为山中能够食用的果实早在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就被摘得差不多了,我们并没有遇到多少人。 有一天我们赶了一整天路,为了慰劳自己,在黄昏时分燃了一堆篝火来烤红薯,正烤得口水潺潺的时候,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一开始我们本能地精神振奋,后来一想:哎!这人来得不早不晚,不是算准了来分我们的粮食么?!于是两人十分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蹑手蹑脚地熄灭篝火,屏声静气,只等着这位老兄早点过去。 越是等得心焦,就越是觉得那马蹄声不紧不慢,悠闲得让人觉得可气!最后临弦火了,悄声说:“等我悄悄去看看!”说着,不等我反应就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山中的灌木丛高过人腰,他走了两步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过了一会儿,马蹄声没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了,一面心说:不是有人设伏吧?一面捡了根木头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找过去。 转了一圈,没见着人。等我回来一看:吓!好家伙!有个不客气的家伙正坐在我们的篝火边挖了我们烤得香喷喷的红薯吃得正带劲儿呢! 我顿时大怒,举起木头大喝道:“谁准你吃的?!” 那家伙——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大叔十分无辜地看着我,委屈地说:“附近没有人,我还以为这是上天眷顾我,特别赐予我呢!” 听他鬼扯! 我怒视他,大声问道:“喂!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人,大概这么高,穿一身灰衣?”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或者看到一个骑马的人?” 那大叔摇摇头。 我正奇怪,他又补充了一句:“这附近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骑马吧……对了,我刚刚拴马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扑通声,好像有人掉到山沟里去了,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走的这个方向?” 这人说着,还朝临弦走的方向指了一下。 “……” 我、我该说什么呢? 我早就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见状,还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问我:“咦?你怎么了?” 我顿时爆发了,丢下木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提起他的衣服就吼:“臭小子你妨碍我们烤红薯扒了我们的红薯害临弦掉进山沟见死不救最重要的是还敢问我为什么?!” “哎!原来这红薯是你的呀!”他先是一脸恍然,然后连连对我陪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原来不知道!”说着便丢下红薯起身来陪我去找临弦。 这人既然这样识时务,我自然是没话好说,只是想到我和临弦千辛万苦烤来的、香喷喷的晚餐,我还是肉痛得很!于是也不想理睬他,转头就怒气冲冲地往他指的方向走—— 刚迈开脚,听见他疑惑地自言自语—— “咦?奇怪!既然点了篝火,为什么又熄灭?既然烤好了红薯,为什么人又不见了?”—— 我顿时左脚绊到右脚,狠狠地摔了一跤! ------------ 58 58 临弦摔在山沟里,虽然狼狈,但是却幸运地没有受什么伤。 他最近眼睛锐利非常,如今更是不用我说已经一眼看出帮着我扶他的那个猥琐人士就是害他跌下山沟的元凶,所以我俩一齐架着他的时候,他差不多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那人身上。 走到篝火边,三人一身大汗。他看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半个红薯,陡然脸色一沉,不待擦汗就去翻他的那一份。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他翻翻找找,见他始终找不着,脸色变了又变,终于不忍,告诉他:“不用找了,另一份在那里。”说着,指了指猥琐人士身后的草丛。 猥琐人士见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临弦啪地折断手上的树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它会在那里?!” 猥琐人士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刚刚我见附近没有人……” 临弦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悔的,握着半截树枝的手一直微微颤抖。我见状,还真怕他下一刻就会跳起来咬人呢——谁知道他还挺有自制力,还努力平心静气地继续问:“你见这东西还是烫的,难道就不知道这附近有人?况且——还吃得这么快!!” 我发誓,在他说最后半句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他上下两排牙齿用力闭合的声音…… 那猥琐中年答得挺妙:“是啊!我也奇怪呢!但是东西太香,而且捏在手里又软,我忍不住就吃了!” 真是既干脆又无辜呢! 一想到我们的红薯啊,又香,又软,而我们烤了半天,至今还饥肠辘辘—— 临弦霎时间就暴怒了,一边大骂“你这个混蛋”一边把手上的树枝当作暗器。而我则一面作势要拦一面装作不小心地踩这人的脚、踩这人的小腿、用树枝戳他的脖子、把烟扇到他那边去熏他的眼睛……最后该猥琐人士终于受不了了,一边连连求饶一边从包袱里拿出面饼来说要补偿我们,我们这才满意,装作劝好了放过了他。 大概是戏作得太假的缘故,那猥琐人士一脸委屈,缩在一边小声抱怨—— “真受不了,身为冼家的人,竟然如此小气……” 我当时正啃面饼啃得香呢,闻言一口全喷出来,喷了那人满头满脸! “哎呀!口水!” 那人只顾慌慌张张地掏出帕子来擦拭,我忙一把揪住他,喝道:“你刚才说什么?” 临弦在一旁捶地大笑。他看了临弦一眼,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已经把吃过的东西赔给你了,你身为冼家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小气?” 我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冼家的人?” 他忽然狡猾地一笑:“我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你——” 我立刻站起来,又惊又怒又悔。 说实话,虽然一直在心里称呼这人猥琐人士,但是我还真没对他生出过防备之心——这么轻易就被人套出了身份,我简直有愧于冼家十几年的教导! 正无地自容呢,那人拍拍我的肩:“骗你的!我早知道你是冼家的人了!” 我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你——” 他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老说同一个字啊?”顿了顿,见我已经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了,又把我摁下来,对我眨眨眼睛:“你别气呀,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可是你这么轻易就被人给套出了真话也是事实啊!” 我低下头,难堪得要命。 他又笑了,说:“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最擅长的就是解除别人的防备心理。多少大人物都拿我没有办法,你会这样也是情理之中啊!” …… 我把屁股挪到一边,已经彻底不想理会这人了。 那人似乎是个自说自话惯了的家伙,见我这样,也不尴尬,也不难过,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哎!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我都知道了你的身份,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我心里一动,刚抬头,看见他那一双在暮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把头撇开了。 “我不好奇!”我说,既是回答他,又是告诫我自己。 他也不着急,反而悠哉游哉地把目标转到临弦身上,问他:“你呢?你愿不愿意听我自报家门?” 临弦看了我一眼,满脸笑意,也悠哉回道:“你愿意说,我就勉强听一听吧。” 那人一愣,然后笑起来:“好呀!你坐近一点儿,我说给你听!” 混蛋!这不是摆明吊我胃口么? 我拼命给临弦打眼色。 临弦总算记挂着我,说:“我懒得动。你要说便说,别搞得神神秘秘。” 那人失望地道:“你不坐过来,我就不说了!”——真真把我给气死!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暴跳起来,冲过去揪住那人的衣服便是一顿大吼:“你到底是谁?!” 在极近的距离下,那人似乎有些失神,不再嬉笑,而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定定地盯着我。我起先还不服气,硬着脖子和他对视,后来觉得他的视线好像一把剑、能够笔直地插到人心里去,终于忍不住移开目光,败下阵来。 “你这么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悻悻。 他还不知趣地死盯着。 “你想知道我的身份?” 他略略回过神来以后,把眉毛一扬,抬手往自己脸颊上一指:“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整个人又变成笑嘻嘻的那种了。 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了,我从善如流,很爽快地朝他下巴上挥拳头。只可惜拳头还没到位已经被他眼明手快拦了下来。 “你真不像晴苍教出来的孩子呀!” 他大声感叹。 我脸色一整:“你是冼家的人吧?谁准你直呼族长的名字?!” 玩笑什么的都无所谓,但是对大哥不敬,我却不能容忍! 还以为这人会继续耍无赖呢,谁知道他见我这样,立刻就认真地向我赔了一句对不起。我顿时有些无力,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 59 59 鉴于在野外遇到自家人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问他他身怀什么任务。 而他笑了一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临弦,并没有回答。 临弦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我则微笑起来,对那人说:“你说吧,他是自己人。” 他听了这句话后,顿时变得有些严肃,开始仔细打量临弦。临弦被他锐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皱眉,他立刻就说:“这人一看便知不是冼家的人。” 我点点头,肯定道:“的确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该怎样说。漫不经心地朝篝火里丢了几根树枝以后,他猛然抬起头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冼家的事情,若没有经过允许,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女也要保密?” 我当然知道。可是—— “可是对自己的妻,却是不用保密的吧?” 他皱起眉头。临弦则是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我笑了笑,伸手去捏临弦的脸:“干什么这么惊讶?只是叫你享受这个权力,可没叫你履行其中的义务!” 临弦皱着一张脸打开我的手,很不高兴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们家的事情!不能说就不说好了,我不稀罕!”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答应过你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我可不愿失信于人。” “就是因为这个?”临弦瞪大眼睛。 “是呀。”我点点头。 “我……我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他好似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感动,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了,抬头去看挂满繁星的天空。 我则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不能知道全部事实的滋味很难受,我也亲自品尝过,而且现在也在品尝中——无论是大哥还是檀音,他们都不愿告诉我全部的事实,我对临弦的抱怨如此上心,大概就源自于这点吧。 “你做事很草率呢。” 猥琐人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草率——岂止呢! 他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一边用树枝徐徐拨动篝火一边用看似不经意的态度同我闲聊—— “你下山多久了?” 我想了一想:“不到半年吧。” “做成了哪些大事?”有些调侃的口气。 我苦笑:“一事无成。” “哦,这个是很正常的。”他点点头,打了个呵欠,一副毫不奇怪的模样。 我不满意了:“哪里正常?” 他显出夸张的惊奇神色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你还是小孩子呢!” “可是我是冼家的人!”我不服气。 “冼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他一脸不以为然。 我提醒他:“是花了十几年精心栽培的孩子。” “十几年全部花在书本上——”他嗤笑了一声,态度不屑。顿了顿,忽然问我:“你是跟谁下山的?” 我不知道应不应当把这种事情告诉第四个人——家训里没有说允许,但也没有说不允许。而我对这个家伙——这个猥琐又气死人的家伙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所以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了檀音的名字。 “他啊!”他伸着懒腰感慨着,好像同檀音很熟一般。顿了顿,忽然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不好搞定吧?” “啊?” 我正琢磨着“搞定”是不是“好好相处”的意思,他又说—— “他这人任性得很,你跟着他一定很辛苦吧?” 我想起檀音在战场上乱来的一幕,点点头。 “任性倒也罢了,关键是他这人还骄傲自大、一意孤行!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你要帮他,他只会叫你一边歇着去,不肯让你插手,又不告诉你他全部的计划,实在可恶!” 我想到在岐国的种种,又点点头。 “他偶尔还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独占欲,把人跟东西似的看着,烦得很!” 想起在潼城吵的那一场架,我猛点头。 “烦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许多歪点子,真叫人防不胜防!” 我想起他拿我试验那些奇怪的事情,大力点头,心里对这人已经不是一点崇拜了——“你认识他?” 忍不住好奇。 “认识!”他爽快地承认,“我以前因为任务,不知在他身边遭了多少罪!” 我笑起来,道:“他有时候真似个孩子。” “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个合格的君主。”那人说着,突然语气意味深长。 我一愣,因想起许多往事,顿时心绪烦闷起来。而那人也再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见篝火烧得哔哔剥剥的声音。 过了好久,那人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同他并肩?” “什么?”我一愣。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和檀音并肩。在他有意向你袒露实情以前,就能猜到他想干什么、正在做什么。” 我闻言失笑:“那怎么可能呢?” 我挺有自知之明:只有大哥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么,我不过是个最不成器的弟子,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不可能?”他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倒觉得你比你大哥更有天赋。” “别开玩笑了……”我勉强一笑,说不出心里的那种躁动和不安是为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那人认真地说,“相信我,我能使你做到。” 这句话在我心里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瞬间,我领悟到:这人其实并不是冼家的人!我立刻警觉起来,因不愿陡然发作打草惊蛇,只好伸手去握临弦的手。临弦原来正津津有味地听我二人谈话,见我如此,倒也没有任何惊讶,反而悄悄握住我,凑到我耳边对我说:“我觉得这人挺诚恳的呀,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不好言明,只有苦笑道:“我若追求这个,就不会从他身边逃出来了。” “我知道,你想研究新法嘛!可是你不想一想,就算你研究出来了又如何呢?你还是得找人来实现你的新法呀!你没办法回避这些,不如索性学到底、学到透,学到任何人都不能在你面前玩弄诡计。” “这是你的想法?”我有些发愣:他何时有这么入世的想法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道:“经验之谈。” 这一次语气再不带任何讥讽之意,反而让我有些不习惯。 我低头思考了一阵,心里有点乱。那人见状,笑道:“你已经冒了一次险,从冼家和檀音那里逃了出来,何不再冒一次险,相信我一次?” 这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么说,是确确实实冲着我来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确定这个事实,我心里反而安定下来。话到这个地步,双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彼此隐瞒的必要。所以我问他:“你不是冼家的人,你是谁?” 他大笑,然后对我眨眼:“我是谁很重要么?我以为我将要教给你很多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仔细凝视他,然后摇摇头:“不,对我来说,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好处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关于这个,”他对着我狡猾一笑,“你以后可以用我教给你的东西自己判断。我已经不加掩饰地告诉过你了,这是一次冒险:或者你让我利用,或者你利用我,端看你敢不敢选择。” 敢不敢?我问我自己。 我优柔寡断、粗心大意、不负责任、一事无成,我是否还能够承受由自己的错误带来的损失? 我的回答是—— 是。 即便这样,我还是要尝试。 我不想临到头上才被人通知冼家遭遇危机,不想人已经死了才从别人口里听到檀音有什么安排,不想等到新法遭遇冷落才知道钱伶在檀音面前说了坏话——我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问他,下定了决心。 他一笑:“放心,暂时只是要你跟着我。” “可是我要首先去确定一个朋友的安危。” “季秦?那小子精明得很,三个月内,不用管他他也不会有事。况且你现在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也不能起什么作用,反而使当初的逃亡白白浪费。” 我皱眉:“关于我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遇到我们,根本不是巧合吧?”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生气。这其实是很公平的:因为关于我的事情,你也会在以后慢慢了解。” 是么? 希望如此。 我隔着火光去搜寻那人脸上的表情的时候,如此告诫自己。 ------------ 60 60 那人自称季家的人,说他叫季游。不过我对此十分怀疑:我在季家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季家于行商一路虽然极有手段,但是底子却不如冼家。他们或许会在秘密行商的过程中发现另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更隐秘地活动,但是却决不可能探听到更进一步的消息。 这人可能说了实话,但是却使了大哥和檀音惯常爱使的伎俩:只说部分实话,而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不过我不怕,无论他有什么阴谋,我跟着他就是。 我们在山中宿了一夜,第二天,那人将我们带出大山,弄了两匹马给我们,带着我们绕到了战场背后。 这里有好些个城池虽然没有被战火波及,但是却早已被兵力不足的定安侯放弃。我原以为这些地方早成了空城,但是当季游带我进入其中一座城池——棉城的时候,我却惊异地发现:这里的百姓竟没有撤离! 当然街道还是空荡荡的,但是城墙内外的田地却都有人耕种。我问季游:“莫非这些城池都被季家接收了?”季游失笑:“季家虽然根深叶茂、子孙繁多,但是一时哪里找得齐这么多愿意挽起衣袖下田种地的人!” 这倒是。没人愿意做苦差事——即便在上下团结的冼家,若没有许以荣华富贵、似锦前程,本家也调不动分家。 不过,那可就奇怪了—— “城池已经被放弃了,这些人怎么不知道逃命?” “那还要他们知道这个事实才行呢!”季游说着,驻马看着那些毫不知情地在土地上耕种着的庶民叹了一叹,道:“定安侯下令撤军后,此地的公卿心怀异念,杀了驻军中忠于定安侯的将领,然后使自己的亲信取而代之,控制了整座城池。” “吓!这不是造反么?” 一边临弦闻言吓了一跳。 季游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道:“定安侯自己也是反臣,下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王者一旦拿不出相应的实力,就会激起别人的野心。檀音失去王位以后,蠢蠢欲动的人不知多了多少,若非定安侯还有些能耐,檀国早就被分割得不成样子了。” “听起来,你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谁?” “檀——檀国君。” “檀音”二字差点儿冲口而出,好在我在最后一刻及时改口。 季游皱了皱眉头:“我确实不喜欢他的做法。” “做法?”我品味着这两个字,一开始的时候,只觉得奇怪:檀音有什么做法?他所有的做法,不过是遭逢巨变后的应对之策而已,为何这人说得他像使了什么阴谋诡计一般? 略略一想,忽然又有些惊心:檀音的应对之策环环相扣万无一失,哪里就这样巧合了? 仔细一想:他继位的时候,局面可谓凶险:明里有定安侯招兵买马蠢蠢欲动,暗里有不知道多少利欲熏心之辈摩拳擦掌、只待积极响应——他根基不牢,既不能清查,也查不出来,再被动不过。而如今,他明里一手掌握着潼城和灵州的良兵,暗里一手掌握着人才辈出的碧云宫,更有自己的亲姑母岐国王后作为依靠,占尽了主动——这难道都是巧合? 我略加思索,便简直要佩服起檀音来——他好大的胆量又好深的城府! 与此同时,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季游又是何等的聪明! “你是何时发现的?”我问季游。 他没有一丝骄傲的神色,反而有些无奈:“我一听说他横死宫中,便知天下有一场浩劫。” 听他用“浩劫”二字,我对他产生了些微亲切之感:“你不忍心苍生罹难吧?”我轻轻地说,有些近似于自言自语。 他撇了我一眼,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付出代价的是我们季家、是庶民,而得利的却是那些从来没有品尝过战火痛苦的人。” 是啊,历来如此。 我叹了一叹,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凝听我们谈话的临弦突然问季游:“你既然肯怜惜那些不认识的庶民,不知道又准备怎么安排我们呢?” “我正要说这个呢,”季游看着我俩从容道:“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到夜里,你们要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哪里?”我和临弦双双发问。 季游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你们去了就知道。” ------------ 61 61 季游一看便知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这样说,我和临弦虽然知道应当小心防备,却还是忍不住生出几许雀跃来。 到了晚间,他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临出门前拿出一套奇怪的工具在我俩脸上涂涂抹抹,把我们扮成了另一个模样。临弦自然不如我沉得住气,连连问他我们这是扮的谁。然而他却只说叫我们自己猜,不肯事前透露半分。我从他得意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些端倪,只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有些不敢确定。然而一待出了门,跟着他走到一处废弃的老宅,看他转了几个圈,动作熟练地开启密道的大门,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并因此而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他打开密道便催促我们尽快下去,我一脚把那块石板踢回原位,拉住临弦狠狠地瞪他—— “这是冼家的密道吧?” 我质问他,非常不快。 “你利用冼家的密道进入公卿的宅邸,又将我们扮成这个模样,到底有什么企图?” 他先是愕然,随后有些无奈:“还能有什么企图?正是你想的那个!我要你们暂时取而代之,治理这座城池。你放心,这密道并不是冼家挖的,是前任檀国君的杰作。我也不会暴露你们的身分,你若不放心这点,可是使他盯着我。”说着,指了指临弦。 “你怎么想到这种馊主意?”我一面四处察看一面压低声音责备他:“取而代之?你说得轻巧,万一露出马脚,你可知该怎样收场?!” “不会露出马脚的,我早就探查过了:这城主野心勃勃狂妄自大,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还常常沉溺于女色不理政务。我已经使你与他面容极其肖似,若只是偶尔在人前显身,绝对不成问题。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动作,也没有特殊的口音,你一定能够胜任。” “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怎么知道他喜欢如何措辞又一贯用什么口气说话!你这样实在太乱来了!” 这种胆大妄为的主意,亏他想得出! “你放心,这些可以用公文来弥补——若只是口述命令给我,再使我将它们写成公文,我有自信能够模仿得没有一个人怀疑。” 他信誓旦旦,说得天花乱坠,我却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其他的怎么解释呢?比如我像往常一样沉溺于美色,却突然变得勤政爱民,发布了一大堆奇怪的法令?” “那种事情再好解释不过了!”他轻松地说,然后指着临弦:“你以为他是用来干什么的?他那张脸是属于祭神使的!” “这……”我一时无语。 “你在犹豫什么?”他定定地盯着我,“是常规重要?还是达到目的重要?墨守成规有时候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我以为你肯从冼家和檀音身边逃开,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 是了,说到胆大妄为,似乎我已经做过了不止一件。 “好吧……我试试看……”我勉强同意。而临弦居然早已跃跃欲试—— “这个差事有趣!”他兴致勃勃,进了密道以后一路向季游请教装神弄鬼的诀窍。 妙得是那季游也鬼话连篇诡计连出,直将人说得既忍不住想笑又热血沸腾。 一路摸黑走到尽头,我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又放轻了脚步。季游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贴在顶上听了一阵,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先上去看看,若没有问题,你们再上来。” 我点点头,和临弦一起帮助他爬了出去。过了不久,上面传来暗号,我和临弦爬出来,发现这里似乎是城主卧房的床下,而那位城主大人,则早已躺在了地上。 季游把我们从床下拉出来,见我一直盯着地上的那人,轻声说:“放心,他没事,只是要睡上一段时间了。” “把他丢在哪儿好呢?” 临弦已经开始苦恼了——他有被季游带坏的趋势…… 季游说:“把他丢进密道里。” 若密道是冼家挖的,我这会儿早跳起来了;但既然不是,这密道便是废了又关我什么事?于是我毫无异议地搭手帮忙——咳咳,看来我也有被季游带坏的趋势…… 处理了正主儿,我这个冒牌货就该开场演戏了。季游拉着临弦从密道退出去不久以后就有人进来通报,说有一位祭神使在外求见。我嗯了一声,隔着纱账故作漫不经心地叫人带祭神使进来,竟然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不一会儿,临弦被人带进来,我的“妹婿”也闻讯赶来,我屏退旁人,这位“妹婿”马上就微笑起来:“如何?我说没有问题吧?” 我没好气地回答道:“这要多亏我机灵镇定!” “好了,现在你已经有了第一座城池,你预备怎么治理它?”季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叠纱绸在床边的小案上铺平,一副随时可以开始拟定法令的模样。我反而有些心虚—— “这么快?”我看着他,觉得想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该将哪个放在首位。 他没有嘲笑我的手足无措,反而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说:“你若一时想不到,也可以慢慢想。这是你第一次站在这个高度上思考问题,一时抓不住重点也是正常。” “我该从哪里着手呢?” 我很自然地就向他请教了。 他也很自然地开始回答:“首先,你需要问一问你自己,你想达到怎样的目标。” 我回忆起渺京的繁华,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建设一个生机勃勃的城池。” “怎样的标准才算生机勃勃呢?” 我仔细想了想,道:“允许行商,鼓励开放集市,消除紧迁令,准许百姓四处游历。” “是了,你准备制订怎样的法令来达到这些目的呢?” 这个问题就需要仔细斟酌了…… “首先,我可以支持季家公开行商,然后制订法令,免除行商者一部分劳役,最后设立专门的府衙来管理商贾……”我说着,然后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我要为商贾们建设两条街,一条像姚城的那样,聚集流动商贩,只在固定的时间开放;另一条像渺京的那样,聚集本地的巨贾,每天开放。我不仅要向他们收取一定的租金,还要他们将帐本交给官员定期检查,然后根据行商所得按照一定的比例缴纳赋税——对,这样就可以将他们的财产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使他们有所收获却又无力同原有的名门望族斗富,避免党争的出现!”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季游一面记录一面说,头也不抬,“如果将商贾的收入控制在恰当的范围内,不仅能够避免党争,而且还可以避免百姓弃农从商、荒废田地。”顿了顿,他突然抬起头,表情奇怪:“谁告诉你要清查帐本、要根据商贾的收入按照比例缴税的?” 我也觉得奇怪:“这个需要人教么?新田法颁布以后,各领地的领主都是根据田地的大小收取粮食和税钱的,我向商贾收税钱,自然也是这样。清查帐目是为了防止他们暗中搞鬼。” “是了……制度就是在剥削者追逐利益的自然演化过程中形成的……”季游十分感慨地自言自语,说的话使我一头雾水。而当我追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却不肯告诉我,只挥挥手,道:“说来话长,而且说了你大概也听不懂!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计划好啦!”——真使人郁闷。 “我的计划说完了。” 我向他摊手。 他惊讶地指着纱绸,大叫:“这就完了?” 我点点头,马上就被他敲了一下—— “你好笨!”他瞪着我,道:“你使人都来行商,那谁来耕种?如果你是一个要养活一家八口的庶民,行商赚两吊钱,耕种赚一吊钱,你愿不愿意整天扑在同一块土地上?” 好像确实有这个问题哦……我摸摸脑袋……原来钱伶似乎也说过这个问题,他说行商有暴利可图,导致岐国百姓无心耕种。没有粮食就没有稳定的城池甚至国家,其余一切就都是空谈。 “我为鼓励行商,减免了商贾的劳役,的确有可能使得百姓弃农从商、荒废田地。”我皱起眉头,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规定:根据开垦荒地的大小给予开荒者官爵奖励;以田地大小将田地划分等级,以免除当年全部劳役奖励每年每等级中缴纳粮食和税钱最多的百姓;以钱财和官爵奖励研习农耕而有成果的人;禁止大小官吏在收取粮食和税钱以外的时期骚扰百姓;凡关系田地和耕种的事情,各级官吏不得拖延,必须当天着手处理。” “这样如何?”我问季游。 季游埋头苦记,纪录好了以后,就怔怔地盯着纱绸发呆,过了好久才抬头问我:“你读过岐国的新法么?” 我心思一动,盯着他:“你读过?” 他点点头,将纱绸拿起来一边打量一边道:“新法重视推广新的农耕之道,但是在促进农耕者的积极性上却略逊你一筹。若能将二者结合就完美了。” “你能把新法默出来么?”我热切地盯着他。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只记得大概,具体的东西只有当初参与研习新法的人才知道。” 参与研习新法的人?! 我再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向临弦。 临弦退后一步,搓着自己的手臂抱怨道:“好可怕的眼神!”顿了顿,却对季游说:“我这里有一些图纸,待会儿可以给你认一认哪些是新法。” “你怎么会有关于新法的图纸?”季游神色奇怪。 “我爹爹曾是钱大人的侍从,”临弦说:“而我则蒙钱大人教导了一段时间。” “是你?!”季游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扶住临弦。 “你认识我?”临弦一愣。 季游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将手收回来闭上眼睛静静站了一站,才略略平和了些的口气回答道:“我曾见过钱大人,也曾见过你。” 这下连我都愣住了! “你到底是哪国人?”我问他。这个问题在两国正在交战的今天已经变得尤为重要。 他看了我一阵,十分无奈地道:“若我保持沉默,你是否就会收回对我所有的信任?”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檀国人。”见我们仍盯着他,又道:“具体来说,我曾经是冼家人。” “什么?”我瞪着他,“可是你说你姓季!” “你也听到了,我说的是曾经。”他将双手一摊:“我早已脱离冼家,如今确实姓季。” “你背叛冼家?!”我不敢置信。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不是背叛,仅仅是脱离而已。”他叹了一口气:“冼家将有大难,我无力力挽狂澜,只有脱离。” 冼家将有大难?这是什么鬼话!我正要嗤之以鼻,想起大哥下山的原因,又愣了一下—— 似乎……还有在别的地方也听过类似的言论……什么地方呢?我凝神想了一想,突然从纷繁的回忆中忆起了十七叔—— 十七叔曾说:冼家仍有不足。 是了,他说若能改正这不足之处还没有什么,若不能改正,冼家必有大难! 一旦忆起这句话,关于往事的回忆便铺天盖地而来,那些疲惫地落地的繁花、那清亮得近乎凄凉的鸟啼和那些附有青苔的古老石凳上的泠泠露水一时间仿佛触手可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只要伸出手就能拉住十七叔的衣衫。但我终究还是很快清醒了——我毕竟不是孩子了,比之缅怀,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为什么说冼家有大难?”我问季游。 是了,这是我苦苦思索了多久的问题呀!它几乎包含了我对十七叔的全部缅怀和敬爱! “很抱歉,我不能说,”季游看着我,摇摇头:“我不能说,你要自己体会到,才能挽救冼家。” 多么熟悉的回答呀! 我看着季游,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神色,和那曾经被我忽视了的、一直潜藏在无可奈何之下的关爱,突然间领悟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季游哪里有什么阴谋,他将我带在身边,完全是为了教导我呀! ------------ 62 62 在领悟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眼眶有些发热。我闭上眼睛问季游说:“你认识冼长忆么?” 长忆是十七叔的名字。十七叔性子跳脱,名字却无比温柔。 季游闻言叹了一口气,用怀念的口气温和地道:“你说十七呀!他身体好些了么?我最后一次同他见面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伤呢!” 我闻言心里一酸,回答说“还好”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季游是个聪明人,见状,脸色陡然转白,呼吸也一时急促起来,多亏临弦见他状态不妙急忙在旁相劝,他那一阵急促得令人感到可怕的喘息声才慢慢平缓。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已脸色涨红眼眶含泪大失常态,但他却似全然没有发觉似的,只顾首先询问我“他是死了?还是得了病?”,听见我说是“得了病不理睬人”,才长舒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 “要被你吓死了!”他拍着胸口埋怨我,“只是得了病,那还有救。我看你一脸哭丧模样,还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呢!” 我一面用衣袖沾去眼泪一面颤声回道:“若有救,我何必这样!你这么轻松,皆因不了解这种病!但凡能够回来的人,全都得了这种病,他们一个个似失了魂似的,也不说话,也不吃饭,整天只知道痴痴呆呆地坐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这有什么了不起?”季游道:“你放心,我能治的!”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能治?”我扯住他的衣袖连声向他请教药方。他叹了一口气,唤了我一声傻小孩,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只有药方是不行的,须得我亲自同他谈一谈才有作用。” “可是他根本不理睬人……”这是最使我难过的地方了…… “我自然有方法使他愿意听我说话。”季游显得很有自信,不过不一刻,又有些泄气了,道:“可惜我已经不能回去了。若要找机会同他见面,还要谋划一番才好。” 我本来要提醒他:我能替他向大哥求情,但转念一想:他这么聪明,又身怀高明的医术,却擅自脱离冼家,未必不是有什么难处。我若冒冒失失地泄露了他的行踪反而不妥。想到这里就没有开口。 果然他后来也没有向我提及帮忙的事情,反而岔开话题,问了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一一回答了。先时临弦还听得兴致勃勃,后来困了,歪在一边瞌睡连连。我说得口干舌燥,有心停下来,却见季游听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对我有兴趣,还是想听我故事里的其他人。说了好久,连我都打起瞌睡来,他才抱歉地笑了笑,带着临弦告辞离开。 然后是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正午过后,季游又来求见,表面的借口是进献美人图,实际上却是替我抹去装扮,带我偷溜出府。“我们去看看情况。”他说。然后便带着我走街串巷。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装作官奴向庶民们话过家常借过粮,又装作双亲去世的兄弟俩向耕夫们请教过如何耕作,更装作城主的贴身侍从拜访过权力不大的家臣,最后,夕阳下山才秘密回家。 “今天有何收获?”路上他问我。 该怎么说呢?我闷不吭声地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隐瞒身份同这么多人交谈。褪去冼家骄子的光环,离开冼家建造的桃源,我看到了更鲜活更惊心动魄的苦难与挣扎,看到了更丑恶更*裸的贪欲与野心,我感到痛苦:因为这世界与我想象的落差太大;但是我更感到快乐:因为我终于接触到了最真实的东西——天知道我多么渴望这种完整真实! “我想一直这样,”在即将走完密道的时候,我总算想到了应该如何回答季游,我说:“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想知道更多我以前没有机会亲自接触的东西。” “没问题!”季游说着,冲我笑了一下:“很快你就会接触到另一个以前没有机会知道的秘密。” 他说很快,果然是很快:晚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菜里没有盐?”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算哪门子秘密?” 季游扬眉,反问我道:“你知道檀国一共有多少盐矿?” 我很意外他会问这种小事,于是摇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 他伸手比了比:“八个。这八个盐矿中,有七个掌握在冼家手里。整个檀国都要依靠冼家贩卖的盐,即便是在禁迁令被执行得最严格的时期,这种贩运也没有停止过。” “那又怎么样?”我道:“既然冼家的盐矿比较多,那么整个檀国向我们买盐也是应该的。莫非为了一个禁迁令,我们就要把自己的盐矿让出去不成?况且我相信禁迁令一下,冼家就会把贩运一事安排得神不知鬼不觉,决不会让国君察觉。” 季游摇头:“你不懂。这种事是瞒不了的。恰好这里的盐已经所剩不多,你不久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不久”,也果然是不久:仅仅过了两天便有人来抱怨说城里缺盐,求我去联络均盐使。 我问季游怎么联络——因为我知道外人主动向冼家求助都是很困难的,像这种需要建立长期关系的事情,冼家必定会指定特别的联络方式。季游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等。 于是我们只有无可奈何地等。首先缺盐的只是一些权力较小家臣,其次是近臣,最后,连我这里的盐都用完了,均盐使却毫无消息。城中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怨声载道。在我和季游偷溜出去的时候,我常常听见关于这件事情的各种抱怨。没人敢直接责备“我”,但很多人都暗含怨愤地说城主肯定得罪了冼家。 我开始真正了解,冼家究竟有多么大的影响力了。 这样吃了几十顿淡而无味的饭菜以后,令人望穿秋水的均盐使终于来了。这位大人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季游谈话,因我和季游都不便显身,所以我准备使一个近臣来接待。季游看穿了我的念头,警告我说:“必须由你亲自出面才行,不然来人恐怕会生气。”见我犹豫不决,又安慰我说:“放心,那人根本不会正眼瞧你,你只管去就是了。” 我为谨慎起见,还是不肯,执意叫近臣代替。不料那近臣出去了一会儿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均盐使大人一见来者是他,马上便拂袖而去——呵,这人架子倒挺大!我来了兴趣,亲自去见这人时,正好看到大厅内所有的人都围在他身边软言软语地挽留他,而他见我显身,果然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开口就道:“城主最近倒是忙得很!”语气颇具嘲讽意味,说完还冷笑了一声。 我闻言一愣,虽然知道冼家权大势大,却因决计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均盐使竟然敢这样同公卿说话而有些回不过神。 那人见我这样,竟然神情倨傲地使一个小仆递给我一卷丝绸之后转身就走了! 我展开丝绸一看,竟是通知我何时去何地运盐多少的通知! “哎呀,似乎少了三成!”身边凑过来一个老臣惊叫。 我卷起丝绸,风急火燎地奔到房内,一把拉住季游的衣服:“季游!季游!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季游点点头。 我跌坐在一边,既意外又灰心,一时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冼家一个小小的均盐使都敢如此对待公卿,何况别的呢?不知道檀国君是否有缺盐的时候,不知道檀音是否也向冼家买过盐? 难怪檀音不肯容纳冼家,我原来还以为是他气量狭小呢,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冼家走的太远、太远了…… 怎么办?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问季游:“冼家除了贩盐还有什么?” 季游伸出两根指头,道:“采矿和冶铁。” 我大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有两项。” “恰好就是最容易攫取暴利的两项,”季游悠然补充:“冼家控制盐、铁两业二十年之久,积累了多少财富,相信有心人早就算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我气急败坏地瞪他。 他带着笑意望着我:“我有什么着急的?冼家同檀国君早已势不两立!” 是啊,早已势成水火、不可调和了,我又在急什么呢? 被他一提醒,我突然头痛起来,因为我陡然意识到:自己会着急,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立场! “怎么办?”我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到了这个地步,冼家要生存,只有另立新君,或者干脆自己取而代之——可是这、这是谋逆啊!难道大哥他们竟有这个心思?! 我突然发现,我从来都没有懂得过大哥了…… ------------ 63 63 “如果大哥有心争夺王位,我不会阻止。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对我说?” 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未告诉过我冼家涉足盐铁两业,想想真令人灰心,难道我是这么地不值得信任? “我想你大哥并非针对你,”季游安慰我:“据我所知,很多冼家人也不知道。” “为什么?” 我不明白。 季游捡起被我掉到地上的丝绸,眯着眼睛看了看,摇头一笑:“可能他不希望冼家所有的人都像这个均盐使这样倨傲吧——你知道,当一个人拥有了庞大的势力的时候,他很容易骄傲。冼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足够清醒,所以他不希望他们盲目自大——就像这个均盐使一样。” “他应该惩罚这个均盐使。”我说,“使他改正,而非继续这样愚蠢。”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季游耸耸肩,“你要知道,分家们位高权重,他们所欢迎的是更大的利益和更多的权力,而非别人的指指点点。” “可是大哥不是别人。” “都一样,”季游道:“你要知道,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容易使人产生幻觉,并且发生遗忘。” “好比说遗忘了是谁给了他们尊贵的地位?” “没错!”季游拍拍我的脑袋,称赞道:“你很聪明。” “谢谢。”我回答着,心里十分沮丧: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我所熟悉的冼家仅仅是上下团结一致的冼家,像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以前我倒是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呢,可是从来没有想到情况会这样严重! “这样说来,大哥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尴尬?” 分家们不听调度,惹出祸端,他却要千辛万苦地保存他们。 “这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情。”季游说着,像几乎认命一样放弃了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把丝绸递给我:“那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吧。” 我拿着丝绸走出去,将买盐一事安排好后,就一路在想应该如何解决大哥的困境,但是越想就越觉得这是个死局。回到房中问季游,季游也说“目前看来似乎没法解决,除非你大哥能收回所有的权力然后重新分配。”——收回权力然后重新分配?这简直就是在冼家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暴!没有人会支持!“所以——”季游总结道:“冼家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臣服于檀音然后任人宰割,另一条就是自立为王。”不过他又补充道:“你大哥不会自立为王。因为就目前形势而言,他名声不够响亮。” “这就是你以前所说的灭门之祸?”我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早些示警。”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没人肯相信我。”季游十分无奈地摇头:“过于安逸的环境让某些冼家人盲目自大,产生了幻觉。十七他们虽然肯相信我,但还是未免有些盲目乐观。” “我们要想一个方法为冼家化解危机。”我说,在看到季游态度随意后,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不为那些目空一切的笨蛋,也要为十七叔和大哥他们。” 大哥他们的生命同冼家的命运紧密相连,而分家的则不一定。 “如果他们肯远离这摊浑水就好了!”季游感叹。但我们都知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后季游说:“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伤害降到最小。” “我们一起。”我用这句话为这个话题作了结语,然后对季游说:“我想我们也许应该开始研究各大城池的城志。” 季游扬眉,十分意外地看着我,道:“研究这个干什么?” “之前颁布的法令需要很长一段时期才能看出效果,而我们可能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想研究看看有什么可以在短时间内产生效果的法令。”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所以需要这些城志作为参考。” “很好,你终于突破了身为谋臣的局限。”季游笑起来,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而我则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对于“好”的判断标准,竟然恰恰同冼家相反!冼家总是教导我们不要做多余的事以免惹人猜忌,而他则对此大加鼓励——真不知道是哪个先生教出这么个天生反骨来!不过,似乎我也不是什么冼家的好弟子,因为最近我发现,跟着季游研究这些在冼家看来十分多余的事情似乎更加有趣,而我早已乐此不彼——于是不由暗叹一声:难怪我一见这人就觉得他特别亲切:原来竟是臭味相投! 唉…… 这一番谈话过后,我们就开始疯狂地收集各地的城志然后埋头研究——当然一般是白天看书晚上讨论。由于法令的制定随时局和环境的影响,所以讨论的范围也不局限在法令之上,时常是地理风俗历史兼而有之。季游是个知识广博的人,又游历广泛,所以常常能够指出书本的不足,又能将一些容易被忽视的小地方讲的活灵活现,所以同他讨论,我获益匪浅。 在我们埋头于研究城志的时候,时局又发生了变化:檀音现身后,没有急于攻打定安侯抢夺王位,反而同定安侯一起夹击岐国军队,大败岐国太子。岐国人畏惧义军勇猛,又因接二连三遭遇败仗丢失城池,士气十分低落。有谣传说,岐国人见势不妙,将要撤军;也有谣传说岐国人正在接触定安侯,企图联合他消灭檀音。总之是众说纷纭,人心动荡,局势诡谲不定。 当然,我更愿意相信檀音已经借此良机发动了他姑母的力量迫使岐国太子撤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檀音同定安侯的决战马上就要到来,而处于中间地带的我们,也要立刻做出抉择——要选择定安侯,还是檀音——这对整个棉城来说,目前还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 64 64 城内目前分为两派:一派野心勃勃,主张趁定安侯自顾不暇,竖起旗帜单干;另一派畏惧檀音所展现的实力,因而犹豫不决。两派实力相当,互不服气,都在等待“我”的决定。 我的意思是,既然大战将至,未免刀剑无眼,我们应该把真正的城主放出来,然后立刻离开。但季游听罢却摇头一笑—— “你不想和檀音一较高下?”他盯着我,兴致勃勃。 我冷静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准备和他争夺天下,因而没有必要冒险留在这里。” 季游闻言撇了撇嘴,有些扫兴,顿了顿,忽然又两眼放光,看着我和临弦说:“如果我有办法使大家从混乱的战场上安全地离开呢?” “怎么可能!”虽然这么说,但是临弦似乎还是被他挑起了兴致,连连追问。然而季游一直不肯说,就那么得意地看着我。于是很快临弦也倒戈了,在旁连声劝我留下来和檀音一战。我极力反对却无济于事,十分无奈,最后只好约束他们道:“先说好,不可以顽抗到底。只是戏弄一下檀音,如果不成功,我们马上就走。” “当然当然!”那两人迭声答应,态度却不甚认真。然后临弦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季游到底想出了什么退路,季游笑眯眯地在内衫里掏了良久,掏出一份地图来。 “这是檀国君秘密修建的、通往各大关键城池的密道地图。”季游说着,十分得意:“这份地图是第三代檀国君的遗物,这位国君是猝死,死前还来不及告诉后代地图的存在,因此檀音他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那么东西怎么会流落到你手里呢?”临弦闻言十分好奇,一直有意无意地往人家衣服里面瞄,一副想把人家扒光了察看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的模样。 我忙蒙住他的眼睛,又拿着地图看了一阵子,看到我们当日进入棉城时使用的那条密道也赫然在内,且这条密道还有另一个出口时,我问季游:“这出口通向哪里?你亲自走过没有?”如果出口正好在檀音的大军驻扎的地方,唉,那我们可惨了! 季游眯着眼睛不负责任地挥手道:“我们走一遍就知道了嘛!”说完,又把东西抢回去,珍重地放回怀里,看向临弦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至于地图怎么弄到的,我不告诉你!” 这人!我发现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临弦十分看不顺眼。当日领我们来棉城的时候,分马时他把最旧的马具和最慢的马分给临弦,后来假扮城主,他又给临弦安排了一个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正好没有机会同我见面的角色,更借口要保持神秘把人一直关在院子里,差点儿没把临弦闷死!现在要不是我一直强调要把人弄出来共商大计,他没准还不肯放人出来透一口气呢! “你到底和临弦有什么过节?” 趁着察看密道出口的当儿,我悄悄地问季游。 密道里黑漆漆的,偶尔头顶上还一阵一阵地往下掉灰。我没看清季游脸上的表情,但是听他回答我的时候那可怕的语气,也知道这人多么不待见临弦了—— “他愣头愣脑,还带坏小孩儿!” 他是这么说的。 老天,这是什么答案!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哪里愣头愣脑了?”他真正愣头愣脑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呢!我心说。而且我觉得季游自从同我一起逃亡以后,进步神速,除了偶尔还显露一点儿以前那种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性子,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了。况且—— “带坏小孩?!”先不说我们身边哪里有小孩,就算有人带坏孩子,那人肯定也是你吧? 当然,我只敢腹诽,可不敢在这人带路的当口上把这话说出口。 “总之我不喜欢他。”季游蛮横地说,沉默了一阵,走了两步,突然又扭过头来问我:“你当真要和他一起过下半辈子?他看起来很不可靠!” 我闻言一愣,猛然记起我在他面前说过要临弦做我的妻,突然有些好笑:“喂!猥琐的前辈,这和你没关系吧?”因为心情好,连带着也把当初悄悄给他取的外号给叫了出来。 果然他马上被这个外号占据了注意力,拔高声音怒道:“我哪里猥琐了?!我当年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没见到!” 我埋头闷笑,小声说:“你也知道是当年。”顿了顿,怕他没有听到,还特意悠然补了一句:“反正我没见过,当然是随便你说啦!” “你——”他对这个问题似乎特别较真,难得被我气得跳脚。我本来还准备取笑一阵就好好安慰安慰他呢,谁知他突然冷静下来,用一种下定了决心的严肃语调说:“好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就把我的真实相貌给你看,免得……”“免得”怎么样,他没有说了。我只看到他在脸上动作了一番,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件拿在手里,轻轻一按——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后,那东西发出一片柔和的黄光照亮了黑暗。 “咦?这是什么东西?”我的注意马上就被那小巧的物件吸引过去了。正准备伸出手去摸摸它,啪地一声,脑袋上挨了一下—— “我点亮这个是叫你看我——看我!”他在我耳边大吼。我委屈地摸摸耳朵,正准备辩解说“那东西比你有吸引力多了”,一抬头,愣住了—— 这人竟然真的、真的有一副所谓的“真实相貌”!而且这相貌、这相貌—— “怎么那么眼熟?”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笨蛋!”他又朝我脑袋上打了一记,然后就收起手上神奇的小物件,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我有些不服气,就追上去像临弦那样缠在他身边一直问一直问:“我哪里笨呀?对了,你刚刚手里拿的是什么?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你为什么要改头换面出现在我们面前?你怎么又改变主意给我看你的真面目了呢?” 他大概最恨这么一招,以前敌不过临弦,现在又敌不过我,很快就被我烦得心浮气躁,挥手道:“站远点站远点,叽叽喳喳吵死了,简直和他一样!”我撇过脸去偷笑,他大概以为我难过了,竟然又反过来用不甚自然的口气安慰我:“喂,你也别生气呀,我只是不习惯!不然这样,我把刚才那个会发光的小东西送给你当作赔礼?” 哈哈,这真是意外之喜!我马上见好就收,点点头。他便真的把那东西又掏出来,递到我手上,还教我怎么用。我爱不释手,一边玩一边问他:“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手电筒。”他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顿了顿,又似有些后悔,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严肃地告诫我:决不能在外人面前使用这东西,提名字也不行。 “临弦面前也不行么?”我有些失望地向他确认。 “他尤其不行。” 因为他的态度很严肃,我马上就答应了。我们又走了几步就将这条密道走到了底,爬出密道一看,只见星空深邃原野旷远,而信阳城的城墙远远立于星空和原野的分界线上,他突然大喜,捏着我的肩膀大笑道:“妙计——真是妙计!” 我马上会意:这是在称赞当初建造密道的人,又仔细一想,就知道他在笑什么了。我问他:“你准备利用这条密道戏弄檀音?” “当然!”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 “别想,这可是我们保命的绝招!”我坚决表态。他马上眯着眼睛来斜眼看我——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不服气?”他说:“凭什么檀音能够坐拥天下,而你则只能屈居人下?!他只不过是投了一个好胎!” “那就当他善于投胎吧,”我不为所动,“善于投胎也是一种能力,他有我没有,自然他做檀国君。” “那你大哥他们呢?你明知道他们处境危险,你就不想帮一帮他们?” “我若不顾性命一意孤行,我大哥才会伤心,”我说,我很明白,目前大势所趋人心所归都指向檀音,我若起兵造反,于冼家没有一点儿好处;相反,我跑了出来安分待着,或许还能成为冼家将来的退路。 “你这孩子真没志气!”季游瞪着我,有些生气。 “激将法对我没用,”我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可不答应让你拿我们三个的性命去冒险。” “可是一点儿也不危险,真的,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只是准备开放棉城,引定安侯和他混战,再派一队人装作他的使者去接收信阳。” “你说得轻巧,定安侯凭什么轻易出兵?信阳的城主又怎么会轻易投降?” “这就要看我们伪装的功夫了!”他一见我肯听他详叙,马上就兴奋起来:“我们派小队人马在城门前拖延他一段时间,然后再大开两边城门,檀音行事谨慎,一定会以为我们有埋伏,不肯马上进入;而定安侯则暴躁自大,会以为我们和檀音已经两败俱伤,肯定要来捡便宜。到时候我们就任他们混战,自己带着大队人马来信阳。我们凭空出现已经让人十分不安,再施加一番威胁,一定能够让信阳人投降……” “但是信阳人总会知道的,到时候我们怎么从他们的包围下逃出来呢?” “借助信阳的密道。” “不好,”我摇摇头,“这样还不如直接借助棉城的密道逃跑安全。” “可是这样能够戏弄他。”季游越说眼睛越亮:“你想想看,我们并没有使檀音造成多大的损失,反而替他打开了一个可以直接进攻定安侯的缺口。他一定会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想看他摸不着头脑的可笑表情吗?” “容我提醒你一点,”我竖起三根手指算给这个兴奋过度的人听,“第一,檀音肯定不会觉得奇怪,他会以为我们鼠目寸光,所以才容他和定安侯决战;第二,信阳城内如果有檀音的人在,我们就会十分危险,用这个代价来戏弄檀音,未免太不划算;第三,就算檀音觉得奇怪,整日里胡思乱想想掉头发,我们也看不到,所以你的计划完全不可行。” 季游闻言马上十分泄气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过了半晌,我开口了:“不过——如果计划改一改,还是可行的。比如说趁檀音和定安侯混战,我们离开。当然,一开始为了使定安侯相信檀音和我们已经两败俱伤,我们必须在开城门前就把整个城池弄得一片狼藉,还有,派个机灵的人前去求援也十分必要。另外,棉城的百姓是无辜的,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在开战前就借由密道撤离。鉴于密道狭窄,我们必须使他们分批撤离,且把最后一批恰恰安排在檀音入城以后——” “这样就可以使檀音发现密道。一旦檀音发现密道竟然可以直达信阳,他就会觉得奇怪,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帮他,是么?这样我们既戏弄了他一把,又确确实实帮了他,他日冼家有难,你还可以挟恩求报,是么?”季游抢过话头后,突然眯起眼睛,“我记得你不是最不欣赏冼家人玩弄诡计么?怎么你也这么擅长?” “你错了,我并非不欣赏诡计,只是不欣赏滥用诡计而已。”我说,然后冲他微笑:“不过,不欣赏不代表完全不会,我好歹也在冼家生活了这么多年。” 话音刚落,看到季游愣住了。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他。 他沉默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憋出一句话:如果你不追求旁门左道,搞不好会是冼家最优秀的弟子。我一愣,第一反应便是:似乎这句话更加适合你吧!他无可辩驳,只好瞪着我。瞪了一阵,不知怎么,我们这两个不良弟子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唉,所谓臭味相投,大概就是这样吧! ------------ 65 65 计划已定,于是打道回府,说给临弦听。临弦听罢,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你们想得挺好,只可惜有几个问题难以解决。首先是:我们既然暴露了密道的存在,应该怎么离开,又该何时离开;其次是整个计划里,我们又要同檀国君打,又要向檀国君示好,这到底算是主战呢还是主降呢?我们该怎么和城中的两派交代?” 这些问题,其实我早已想到,只是没有同季游提起。原以为季游也会皱眉呢,不料他听罢哈哈大笑,拍着临弦的肩说:“这些问题你不必担心!冼家人玩弄诡计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必向人交代什么、直接把人耍得团团转的!至于自身的安全么,我从未见过一个冼家弟子是死在自己的诡计之下的!他既然敢这么安排,就说明早已胸有成竹,我们只说同意或者不同意就好!” “是么?”临弦闻言瞟了我一眼,见我含笑不语,于是也微微一笑,悠然道:“我自然是同意的。反正我同那檀国君也不熟。”——哈哈,于是计划通过,我们三人相视一笑,就等檀音杀上门来。 过了半个月,岐国果然开始退兵。檀音顺势追击,一气收回了所有被占领的城池。现在放眼天下,唯一阻碍他重登王位的,就是牢牢把持国都不放的定安侯和四散在定安侯身边的几座小城池。这几座小城池中,又有多数已经归顺檀音,唯有盲目而又狂妄的我们和局势不明的信阳还没有任何表示。 又过了不久,劝降的使者就到了城下。我力主一战,很快就得到主战派的响应。于是赶走劝降使,积极备战,每天忍受主降派的轮番劝谏,时间很快过去,不久后,檀音就带着大军兵临城下——消息传来时,我们这里还在举行提前了的庆功宴呢!于是我“兴致一来”,带着新封的“文武百官”登楼远眺。看见如血残阳下,檀音大军的营寨扎得整整齐齐又密密麻麻,当场有许多武将脸色大变,只是碍于脸面,不便反悔。这样一来,到了第二天檀音那方的大将前来挑衅的时候,敢于迎战者寥寥无几。我自然是勃然大怒,召集所有家臣和官员商讨应敌策略。很快,主战派的中流砥柱被我们推上前线,但仅仅一个时辰就有消息传来说此人大败,檀音的大军已经开始攻城。 大家吓得面无人色,许多主战派已经开始改口。不久后,又有人前来通报,说另一边城门无故失火,主降派害怕这是定安侯的诡计,早就跪了一地,恳求我尽快向檀音投降。主战派虽然面色难看,但是竟然也没有阻止。当所有人都把投降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我长叹了一声,无奈地提醒他们:“那人攻下城池已经是十拿九稳,只怕不会接受我们的投降。”所有人都神色大变。有人倒是目光灼灼,想杀了我向檀音邀功,可惜我早有准备,一见他们神色不对,便叫士兵当场拿下,又唤出亲卫将所有人团团围住,一时现场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两派对峙没有多久,马上就有胆小的家伙软倒在长椅上失禁了。我于是“失意”地挥了挥手,“无力”地道:“诸位都是忠臣,我无意取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们莫鬼迷心窍轻举妄动,我自然会好好安排你们。眼下虽然情况危急,但是凭借父辈们在此的多年经营,要保住性命还是不成问题。” 众人大喜,都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于是领着他们来到密道——不待我吩咐,这些人已经争着抢着躲了进去。他们大概以为密道的另一头便是生天,都盲目地向前挤。我和临弦、季游三人走在最后,见同他们隔得远了以后,就小心翼翼地开启另一条道路,直奔信阳而去。 头上就是战场,性命还有一半被捏在别人手上,本来这一路应该走得谨慎小心,不料刚奔出几步,临弦就闷着头笑了起来。季游见状,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压着声儿没好气地道:“臭小子,笑什么?”“我笑这人还真会演戏!”临弦捉住我的衣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若演得不像,你的小命早没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想到了当日在岐国,我稳住禹从文带着临弦逃跑的那一幕。所以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生怕他想起旧事,又要同我翻旧帐。不料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些事情,还是一味地笑,只是笑得收敛了些,说:“那些百姓呢?你是趁着把人都召集到府中商量对策的时候安排他们走的?” 我闻言马上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声是。 他又问:“他们走的哪一边?” 我说:“我们这一边。那一边的出口还是在城里,我怎么敢害那些无辜的人?”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没有再问。 赶了很久的路,我琢磨着快到出口了,不知不觉就松懈了不少,于是张了张嘴,正准备问季游是不是已经看到出口了,突然,一种突兀之极的利物破空声划破平静尖啸而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觉得左肩陡然一阵剧痛!我大叫一声,被外力带着向前跌了几步,正正撞在转身转了一半的临弦肩上! “怎么回——”“事”字尚未出口,临弦已经被人猛然拨开,我又落到了另一个人怀里—— 是季游!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一闪,季游已经抱着我转了一圈然后闷哼一声带着我跌倒在地。而我也顿时反应过来:可恶!是有人在暗中放冷箭!!这人到底是谁?! 我暗骂一声,一面用微微发抖的手去掏怀里的手电筒一面冲临弦大吼—— “临弦!上面不远!” 老天保佑,希望他知道我说的是出口! ------------ 66 66 大喊了这一声过后,我已经找到了手电筒。猛然打开它四处照射的时候,那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很快现形:这人大概是个杀人的老手,身上有一股浓浓的煞气,此刻他正对准了我拉弓:他不紧不慢,拉弓的动作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优雅,这种无数杀戮淬炼而成的优雅比粗糙的勇猛更使人害怕——起码在看到他之后,我有一瞬间完全不能动弹! “为什么?”我关掉手电筒,一面护着季游一面咬牙问他。 这种人不会惧怕光线,面对他,我们没有武器,只有拖延。 …… 没有回答,那人静静立在黑暗中,却因满身杀气而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我感到自己护着季游的手已经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了——在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中,从未有过一刻,让我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地近又这么猝不及防!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以为那人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他说:“只是命令,定安侯的命令。” 这种冷酷的语气让我心里冒起一股凉意。我不敢回头看临弦在干什么,也不敢低头看季游伤在了哪里,我几乎快要绝望了,却还是强装镇定—— “你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问他,然后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那么胆怯。 “是。”那人简短地回答了,虽然已经拉满了弓指着我,但是却没有立即放开——这是否代表,我还有希望的余地? 我马上再接再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进入地道后。” 难怪!他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份。 “我不是城主。”我说,尽量从容坦荡,不使他觉得自己是在推托。 谁知道那人只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 “如果你是他,你不会活到现在,”他说着,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命令我:“把你刚才用来照明的东西丢过来。” 我心里陡然一沉:丢还是不丢?季游把它送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犹豫不决的时候,衣袖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是季游。 于是我抓起那东西照着那人的脸扔了过去,同时猛然发力拖着季游往后蹭了几下。刚蹭到临弦腿边,一只箭追了过来,擦着我的脸没入临弦腿中。那人有些恼怒的声音跟着紧追过来—— “别耍花样!”他说,既是警告我,也是警告临弦。 我和临弦同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抱歉,密道太黑我看不清楚,”我说,心跳得极快。 临弦的小动作已经被看穿了,难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条密道里? 仿佛是回应着我无声的呐喊,那人突然要求道:“喂!过来给我把那东西捡起来!” 我心中一喜,悄悄在临弦衣服上拉了一把,然后扶着季游靠在墙上便要过去。谁知季游不肯放手,临弦也突然跨了一步站到我面前。 “我来替你捡。”他说着,便要走过去。我死死拉住他,瞪他道:“我来!”他不肯让开,我俩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不管是谁,快点!”那人不耐烦了。 我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临弦就往季游那边扔,谁知他突然使出蛮力带了我一把,害我和他一同跌向了季游,与此同时,我们上方突然发出一声轰响,我刚感觉到什么东西从我和他身边擦过,几个人已经跳进了密道直奔那人而去!两派人交手的时候,我可以说是目瞪口呆!看看临弦,看看季游,他们竟然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临弦,他马上也看向我,说:“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弄松了出口的盖子,然后把衣带系在了把手上。你拉我的时候,我就拉衣带,然后把那盖子往那人身上甩。” 这当然是冒险的一招,不过处在那种情况下,已经算是不错的办法了,不管怎么说,总比我之前想的、趁着捡东西的机会拖住那人和他缠斗要好。 “可是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预备……” 说了半截的话,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因为出口处突然跳下来一个人,而这个人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檀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你怎么……莫非你从一开始就准备同时攻打两座城池?!” 檀音神采飞扬,直冲我笑:“我在信阳安排了——”话未说完,他陡然止住,奔过来一把将我抓到光线明亮的地方,颤声道:“你受伤了?”说完,又沉着脸扒我的衣服,一面扒一面急道:“除了肩还有哪里?!”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别光顾着看我,看看他们!” “除了你,我谁也不用管!”他看着临弦冷笑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季游——我原以为这一眼扫过去也是冷笑,正准备发火呢,谁知他却好似看到鬼一般,先是定着不动,后来更奇怪——竟然一把推开了我! “你干什么?失了魂?!” 我被他推到伤处,十分火大。 他倒好,只跟没有听见一样,直愣愣盯着季游。 季游似乎伤到了要紧处,脸色煞白,额上直冒大汗,刚才被我扶到墙边,就靠着墙只是不动。 他这人令我敬佩:先时我们和那人对峙,他为怕我分心,竟然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见了这诡异状况,也是镇定得很,看着檀音的蠢脸,还能喘着气一阵一阵地努力说话。只是他气息虚弱,说得什么,我一时竟听不见,原想凑近了去听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然陡然觉得头一阵一阵地发昏,我倒是想抵抗或者呼救呢,只是这股子眩晕来得极快极猛,我晕着晕着,竟然很快就没了知觉…… ------------ 67 67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浑身乏力,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想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纱帐发呆。过了很久,才想起昏倒以前的事情,于是开始担心:季游和临弦呢?檀音救了他们没有?想唤人,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只比乳狗哼哼大一点儿,于是只好用力捶床,捶了半天才有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那孩子绕过屏风了我才看清:他手里端着碗呢——原来人并不是我捶床捶来的,是到了该喂汤水的时间!我于是沮丧了,就问他说:“我睡了多久?檀音呢?” 那孩子这时才把目光从汤碗上移开,一看我歪在枕头上,吓了一跳,竟然丢下汤碗就这么跑了!不一会儿,大哥竟然来了!大哥一来就扑在我床边问:“觉得怎么样?头还疼么?吸得上气么?” 我一看到他,又是惊喜又是惭愧,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只有伸出手来拽他的衣袖。还没有拽到,手就被他顺势握住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我一愣,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犯起傻来。 “大哥……”我轻轻地叫他,借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他笑了一下,伸手拨了拨我额前的头发,温柔地说:“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觉起来便是满头大汗,我带你去沐浴可好?”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带我去沐浴而非叫人替我准备,不由有些紧张,就连连摇头。谁知大哥却在这种时候充分发挥了他的温和型强势作风,对待不符合自己心意的言论,一概装作没有听到,将我抱起来就往外面走。我这时不依着他也不行,很快就被他抱到了一处温泉边。 “这里竟然有温泉?”乍一看到温泉,我无比诧异:“莫非我们现在不在檀国?” “是不是在檀国又有什么关系!”大哥将我放在温泉边的竹椅上,一面解我的衣服一面淡淡地道:“我早就说过,檀音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之前你想要散心,我就放你散心,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边,不要再挂念多余的东西了吧。” “大哥……”我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不用开口他也明白我在恳求什么。 他果然是明白的,只是他明白了以后,也只是送来略含警告意味的严厉一瞥,然后再无比坚定地补充了两个字:不准。 我心急了,一把握住他解我衣衫的手。他看了看这只手,又看了看我的脸,慢慢地就沉下脸来。 “我不喜欢你对山下的事物太过执着,”他说,语气是难得一见的、相当清楚的不悦,“你对他们不需要投入太多的感情,因为你注定要待在我身边,而且只能待在我身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哥”,我说:“可是请你先告诉我,我昏倒前明明看到了檀音,为什么醒来却身在冼家?你和檀音达成了协定?那协定是什么?还有,季游他们呢?季游和临弦都中了箭,他们有没有事?檀音救了谁?另一个没有拿到解药的呢?” “解药?”大哥皱起眉头,看我的眼神更加专注,也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你散心的这些日子,似乎长进了不少。”他说着,有些感慨,但是却并不高兴。 而我则无心探究其中原因,只是点点头,道:“是,所以我已经猜到那箭上有毒,而解药只有一份了,大哥你一定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不要骗我。” 大哥又开始装作没有听到,只顾着询问他感兴趣的东西——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说,“我听说你在大夫来之前就昏倒了。” 我对这样子偶尔任性起来的他有些无可奈何,虽然心急,但是也只好先老老实实满足他的好奇心:“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来杀我们的人似乎是个优秀的老手,这种人一般都很谨慎,可是他却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下毒手。”——无论是我所中的第一箭、季游替我挡的第二箭还是临弦所中的第三箭,都不致命,这种留有余地的作风很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也是我后来敢同他说话、又敢在丢手电筒的时候使些小诡计的原因。 “他不急着杀我们的原因,我后来知道了一部分。可是即使是这样也很奇怪,因为无论如何,他手下留情实在很难向定安候交待。可是得救以后,季游拼命警告檀音的模样突然提醒了我:箭上可能涂有慢性毒药,只是这个时候我早就昏昏沉沉,无法开口示警了。” “那么为什么说解药只有一份呢?” 大哥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始发问。 因为注意到他至今仍无心告诉我真相,就连发问都别有技巧,我颇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那人既然准备杀我们,肯定不会准备多余的解药。唯一的一付,怕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吧——毕竟他若抽箭,很可能也会染上这种毒不是么?” “很好,你的确长进了,”大哥摸摸我的头,就像我仍然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样——这绝对是敷衍!变相的敷衍!我抗议起来:“大哥!我都有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你似乎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答应说要回答你的问题了么?”大哥带着温和的笑容无辜地看着我。 我感到挫败得不得了,当即就撇开头去不理睬他。谁知道他竟然耍诈,趁着替我解衣服的时候在我身上乱摸,摸得我一阵一阵地发痒!我憋不住,当即就破功大笑了出来—— “大哥!不要挠我痒痒,我不跟你生气就是啦!”我说着,一面抓他的手一面躲。 大哥的神色陡然深沉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有些深不见底,使我无从捉摸。然后,他就维持着这种诡异的状态,抚着我的头发慢悠悠地道:“谁跟你说我是在和你玩?留下来吧,寻道,留下来,待在我身边,我们永远在一起。” ------------ 69 69 情事结束后,飞扬的心情渐渐落回原处。在温泉里泡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余力有兴致打量四周的环境:温泉四周是一圈雅致的竹篱,竹篱外是树林,树林外是莽莽青山,青山上是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广阔无比,引得我忍不出对它伸出手臂——每每凝视天空,我总有这样一种错觉,好像只要对着它敞开怀抱,就能将它揽进心里来。 记得幼年这样做的时候,云飞哥常常笑我傻气,而大哥则总是用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我,然后悠悠地安慰我说寻道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么?我其实没什么伟大的理想,最有出息的想法也只是报答冼家的恩情,或者帮助大哥,使他不要那么辛苦。 或许还有一件念念不忘的事情,那就是研究新法,但是现在看来,也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我将要死了,而我于新法才刚刚摸到门道。 我将要死了,而大哥正在面对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同时,还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突然有些迷惑:我是为什么才出生呢?我死了,墓上又该写些什么? “大概就是一事无成四个字吧……” 身后传来喃喃的声音,仿佛在回答着我心里的疑惑。我回过头去,看到向来自信的大哥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到我回头,他说:“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死了,后人将在我的墓上写什么,”大哥说着,淡淡一笑:“大概就是一事无成四个字吧,我想。”笑容显得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 “怎么会呢?”我很惊讶他竟然会这么想。 大哥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不会呢?冼家原来强盛无比,但是到了我的手里却连连遭遇危机,若这个家真的四分五裂、风流云散,九泉之下,我该如何面对家中的先祖呢?” 大哥很少同我说起这些——我原来还很怀疑他是否曾经向别人示弱过——现在陡然愿意向我诉说心中的忧虑,简直使我受宠若惊!我于是抚上他的眼睛,安慰他说:“大哥,这些只是时局如此,并非你的过错。早年我就听十七叔说过,盛衰交替乃天道,冼家也不例外。” “恐怕这是你说的吧?”大哥抓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你似乎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告诉我,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柔光,使我惊艳到不自觉屏息。 大概是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呆了,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时才回过神来,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十分困窘。这模样倒似乎取悦了他,他笑着说“看来寻道真的很喜欢我呀”,语气有些得意,似乎在那一瞬间,高兴得连种种忧虑也可以抛在脑后了——但也仅仅是似乎,得意了一阵后,他的笑容渐渐不见了,整个人又沉静了下来。 “有时候我觉得,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道,不像是在同我说话,反而有些像在自言自语,“你和你爹爹一样,都使人看不透。我没有料到,即使在冼家长大,你也同你爹爹那么地相像……”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魂都似飘远了一样,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何时说过这种奇怪的话?听听这话,哪里是说我在永春的那个老实爹爹,倒有些像是说我爹爹另有其人一般! 我马上便想起了檀音编的那个玩笑!我还挺怕那个玩笑是真的,于是忙趁机试探大哥说:“大哥同我爹爹是什么关系?” 一个并不高明的试探,却换来一个令我大惊失色的回答——大哥说,那人是他的先生。 大哥的先生,想来无论是谁都决不可能是我那老实的爹爹了!我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大哥这时也回过神来,微露悔意,道:“寻道,我失了神胡乱回答,你莫相信。” 大哥失神我是肯信的,我醒来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熬了夜——他眼睛里满布血丝,又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若说没有连连熬夜我还真不相信!只是胡乱回答么——我就不信了!我说:“大哥,我反正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对我藏藏掖掖?” 大哥抬手在我脸上轻轻地刮了一下,怒道:“谁说你要死了的?”气势很足,只是眼睛里蓄着水气,没有说服力。 他竟然这么固执,如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没有办法救我,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怎么,看他这样,我竟十分心酸。我对他说:“大哥,你别骗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么?刚才我跟你……的时候,根本使不上力气,因为那药是醉生梦死,是不是?” 我所知的毒药其实不是很多,但是醉生梦死太有名,所以便连我也知道了。 据说中了此毒的人会一睡不起,偶尔有抢救及时的,也是在醒来后发现自己慢慢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这过程中,吃饭、排泄都慢慢成为棘手的问题,所以中毒人最终还是会死,只是死得更加难看而已——当初我就曾经好奇这是怎样一个过程,看来如今是有机会亲身体验一遍了,我想到这里,觉得这种巧合有些可笑,只是却有些笑不出来。 “大哥,我不怕死,”我盯着大哥的眼睛,想要告诉他我有多么大的决心,“我只是不愿意被人一直欺骗,到死也不能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大哥,我知道你从来不认为自己欺骗我,你只是隐瞒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再告诉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但是我不想这样!大哥,就算我能力不及,我也想和你并肩看一样的风景。” 从来没有说过这样肉麻的话,一说出来,我就低下头,觉得窘得厉害。大哥也似乎被我这样的一番话给吓到了,很久都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我终是不安,于是微微抬了抬头来偷看他,发现他完全怔住的时候,我先是有些忐忑,后来就觉得有些有趣了。 大哥不是觉得过分感动了吧? 我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毫无意外地看到他回过神以后,果然是一副很感动很感动的神情:他眼睛里的水汽更重了,嘴唇也不自觉地一个劲儿上扬,他大概不想太失态,所以咬住嘴唇,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寻道——”他亲了亲我的耳朵,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一直都是为了和我并肩才这么努力!” 呵呵,其实我也是此刻说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的呀! 不过大哥毕竟还是大哥:他激动了一会儿就平静了。平静下来以后,他说:“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把我所隐瞒的都告诉你。”他目光坚定,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使我当即便雀跃万分,抱着他欢呼起来。 ------------ 70 70 大哥见我这样,笑了,说:其实你很傻,你不知道,知道的越多的人,越不可能幸福。 他说我爹爹确实另有其人,那人也是冼家的。 他说那人天姿聪颖,却事事与人想得不同。他不肯进入学堂,勉强进来也是瞎混日子,而且待了两三年就私自下山了。 “私自”自然是好听的说法。 不好听的说法是:那人是偷跑的。 那人偷跑下山,不知怎么,获得了当时的岐国君的信任。于是他进行了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法。 变法以后,他的大名传遍天下。本家要求他尽义务,他不肯,他似乎一心一意要摆脱冼家人这个身份,所以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不肯利用冼家的力量。 当然他最后还是向本家求助了——那自然是因为我。我出生后,他感到单凭一己之力保护我们父子二人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便将我托付给冼家,自己诈死而去。 “他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为何不肯将我接走?” 对于这一点我是不理解的。 大哥倒是叹了好长一口气:“他不愿你跟着他颠沛流离吧?我想。他很爱你。”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他说那人十分疼爱我的时候,好似十分感慨。那种感慨混合了羡慕和无奈,使我觉得有些刺心。 “大哥你也喜欢他?” 我知道檀音是喜欢他的。原来他曾经说的那个玩笑原来是真的;原来这人就是钱绪。钱绪是我爹爹?我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你也喜欢他吗?为什么?” “他当过我的先生,”大哥说着,微微一笑,“本家爱惜他的才能,所以曾经将我送到他身边学习。”脸上满含怀念之情。 我看着他,一时心情复杂。 这人竟然是我爹爹?若是搁在以往,我该多么高兴! 可是他竟然是檀音带我下山的主要原因?! 可是大哥竟然用这么温柔的表情谈论他?!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儿不高兴了。可是不高兴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大概跟着季游混了些时日,将他骨子里那股狂劲也学了来,再不肯轻易服气谁了吧! 我对大哥说:“这样的人物竟是我爹爹,这是件好事,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大哥轻描淡写地说:“他虽然肯把你托付给冼家,却到底看冼家不惯,时常要求来看你,又说要亲自教导你。长辈们说他轻狂,怕把你教坏了,所以才决定瞒着你。” 这未免也瞒得太彻底了!我知道大哥还是有所隐瞒,心有不满,可是看看大哥的脸色,到底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在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变了许多:我原来是从不在大哥面前隐瞒什么的——我想问他什么,从来都是毫无技巧地直接发问;大哥想知道什么,我也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曾几何时,我也学会观察他怀疑他了呢? 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转变。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进来通报,说本家有消息传过来,只许大哥亲自去听。大哥一听就忙起身。那通报的丫头见了,不但没有出去,反而迎上来替大哥递外衣,且一面帮忙穿戴一面说:“这里的夜晚虽然凉爽一些,但是到底也是夏天,怎么可以在温泉里泡这么久呢?万一暑热上身,昏倒了怎么办?” 我在家里待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敢这么同大哥讲话的丫头——冼家的侍女一贯低着头行事,何曾敢与我们交谈,这丫头是谁? 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她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扫眼,马上就对上了我。 “你也要早点上来才好。”她说,语气不似面对大哥时那样热络。 “寻道身上没有力气,还是我抱上来吧。”大哥说着,马上要来抱我。我忙摇头,对他说:“我耐得住热,还要再泡一泡。你若有事便先去吧,我一会儿想上来了,寻别人帮忙也一样。” “好吧。”大哥说着,拨开我的头发在我额头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然后离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那丫头倒抽了一口冷气,走时还回头瞪了我一眼。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转眼便被我忘在脑后——现在我关心的,是什么消息千里迢迢追着大哥传到了这里,而且,只有大哥能听。 大哥肯定是不会对我说的。不过我若因此就无可奈何地作罢,未免也枉费了季游这段时间的苦心教导吧! 所以我估算着他们说到一半,寒暄了无关紧要的话题又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穿上衣服偷溜到了大厅。 呵呵,大哥固然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我,可是他发现我的那一瞬间,我好歹也能听几个词句吧? 绕到前厅的屏风后的时候,果然不虚此行:我竟然听到了久违了的云飞哥的声音! 当然,大哥也果然十分警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 “你怎么来了?” 大哥走过来扶我,语气有些懊恼。 我推开他以示自己走路还不成问题,然后欢欢喜喜地迎向云飞哥—— “云飞哥,好久没有看到了你!” 我手还没有搭上他的肩就被他一把揽住然后强制压在椅子上,同时,见他皱着眉头责备道:“你怎么能下床?生病了还不知道省些力气!” 我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他严肃不少,以前的那些活泼跳脱消失殆尽,简直比大哥还大哥! 我缩着肩膀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想,才敢小心翼翼地说话—— “我刚刚听见你们在说找到解药了。” 云飞哥瞪我,大哥微微皱眉。 “我还听说对方要求我亲自过去。” 云飞哥哼了一声——呵呵,无论外表多么严肃,他的内里还是不变呀…… “是檀音?” “是。”大哥说着,走到我面前:“你如果去了,恐怕永远都不能回来。你去不去?” “大哥!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你何必叫他做这种两难选择?”云飞哥拦住他。 其实这个选择一点都不难。 “我去。” 我说,毫不犹豫。 大哥难得失态,用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瞪我。 我对他咧嘴一笑—— “我正好有一笔账要同他算,你放心,我解了毒就回来,他不会拦我。” “你不会回来的。”大哥摇头,语气有些奇怪。 我安慰他:“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檀音。” “你不会回来的。”大哥重复了一遍,连神色也变得奇怪起来。 可惜那个时候我看不懂,也没有注意,他说的是“不会回来”,而非“不能回来”。 ------------ 71 71 我最终还是被送到了檀音那里。 不是因为我自己坚持,也不是大哥们改变了主意,而是身体里的毒来势汹汹,大哥他们再也无法控制住。他们无可奈何,毕竟不忍心看着我就这样死掉,所以便快马加鞭把已经陷入昏迷的我送了过去。 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推想的。我一睁开眼睛都看到了檀音,根本没有机会发表意见,也没有机会同大哥和云飞哥道别。 “你醒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檀音正伏在我的床边,高兴彩烈地说着废话。不远处的纸窗上晕染出朦胧的微光,将他脸庞的轮廓从一片昏暗中勾勒出来,使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眼下的模样似乎十分糟糕。 “你守了多久?”我想伸手去摸他略显憔悴的脸,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 “我是不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手了?”我问他,感觉自己的语气还算平静,他却好像以为我多么伤心和慌张一样,急急忙忙地安慰我—— “你会没事的!” 他说着,掀开轻薄的毯子把我的手捉出来吻了一下。 “你会没事的,先生他会救你。” “先生?”我一怔,“哪个先生?” “配得上檀国君的先生的头衔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爹爹,”他微微一笑,伸手弹了弹我的额头,“你想不想见一见他?” 我又一怔。 “你不是说他死了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他没有死。”檀音说起这个,十分不高兴,“他不肯乖乖教我,反而去诈死,实在可恶得很,你千万不要学他!”说完,顿了顿,又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是说钱绪是我爹爹的事情?”我费力地摇了摇头,道:“大哥告诉我了,早了你一步。” “枉费我原来以为他死了,怕你知道了伤心,所以不肯说出他的身分!”檀音悻悻地说完,哼了一声,小声嘀咕说“果然冼家很讨厌”,模样十分孩子气,令我觉得十分亲切又十分好笑:果然我还是比较熟悉他这一面;他有了钱伶以后,一度让我觉得十分陌生。 “那人长得什么样子?”我眨眨眼睛,问檀音。 “谁?你爹爹?” “嗯。” “我把他请来你不就知道了?”檀音笑嘻嘻的,“他知道你醒了,一定很开心!”说完,便要起身离去。 “别!”我忙唤住他,觉得有些难为情,“你先把他的模样告给我知道吧!不然我担心见了他只觉得陌生,不知道说什么。” “不会不会!”檀音笑得十分诡异。 我莫名其妙,将他看了一阵,陡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那人就是季游,是不是?” 他瞠目结舌,跳起来连连大呼不可思议。我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我身边来历不明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他一个!” 话虽说得笃定,心里却乱得很:一想到这人就是我崇拜的钱绪,又想到这人就是令大哥怀念不已、令檀音倾心相待的人,便觉得嘴里又甜又苦,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寻道好聪明!” 檀音还笑嘻嘻的。 我半晌无言,只是忍着心里的难受,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人真是我爹爹?真是钱绪?” 檀音笑起来,说:“这种事情还能有假不成?他为了替你解毒,熬了两天两夜,若知道你好容易醒了,竟问出这个,非好好骂你一顿不可!” “他才不会骂我呢”,我说,“他和我待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表明自己的身分!”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吧?”檀音说,“这种事情本来就挺难开口的,何况他大概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就泛了睡意。 “现在什么时辰?” 迷迷糊糊地,似乎这么问过檀音。 “天还没亮呢,你睡吧!睡一睡才有精神。” 似乎有人这么说着,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于是我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任自己再次陷入昏沉的睡眠。 再次醒来,发现有人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地调配药物,那人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是季游。 季游瘦了些,眼眶发黑,下巴上的胡茬都没刮,看起来比檀音憔悴多了。奇怪的是,在明了一切后再次看到他,我却没什么传说中的父子之间该有的特殊的亲切感,只觉得他还是他,就只是个值得我尊敬和感谢的朋友,除此之外,再谈什么都很奇怪。 大概我本身就没有什么双亲缘吧,我想。想到这里,突然记起一个被很多人忽略了的问题,于是问季游:“我的亲娘是谁?” 季游伸手敲了敲我的头,“病好了以后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不想谈她。”他说着,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 我感到他有些不快,于是就没有再问。 过了半晌,他调好了药,便把我扶起来端着碗要亲手喂我。我因为想到这人竟是我爹,反而变得不太习惯他的触碰起来。好容易挨过了喝药,他看我一头薄汗,又要替我洗澡——这可令我叫苦不迭!我严辞拒绝,他置若罔闻,而且不一会儿就置办好了一切,剥了我的衣裳抱起我就往浴桶里丢!我窘得满面通红,他只当没有看到,拿起帕子便在我身上洗洗擦擦,跟夏天侍女们洗西瓜一样!我气得不行,他先是板着一张脸,后来见我瞪着他,气得嘴唇直抖,终于憋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且一面笑一面指着我说:“哈哈,果然是连脸颊都不自觉地鼓起来了!” “胡说八道!”我怒吼。 “你是在害羞吧?”他突然说。 我仰起头,哼了一声算作表态。 但是这模样似乎取悦了他,总之他不但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反而笑得更加猖狂,且一面笑一面说:“你这模样和他真——” 真什么?“他”又是谁? 我瞪着他等待下文,他却陡然没声儿了! “怎么了?” 我很奇怪:他笑了一半,突然沉下脸来瞪着我发呆。 “这是谁弄的?” 他不答反问,且一面问一面伸出手来摸我的脖子。 “怎么啦?”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问你这是谁弄的?谁留下的痕迹?!”他陡然怒吼,眼睛好象要喷出火来。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样子的他,我从未见过…… “是檀音昨晚留下的?”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我逼问,使我十分莫名其妙。鉴于檀音昨晚根本没有碰过我的脖子,我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懂得摇头。 “那么就是冼晴苍了?”他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 大哥?怎么突然提到大哥?我实在一头雾水,于是只好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他见我这样,突然转身去寻了一面镜子来丢给我。我就着镜子一看:原来是脖子上有一小块红斑! “这又怎么啦?”我奇怪地问,心想:不过是夏天被蚊子咬了,哪里值得如此大惊小怪!话音刚落,看到他怒气冲冲到一半,又陡然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像极当日我什么都不懂时檀音的模样,我马上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东西大概、似乎、可能、好象是大哥在那时候留下的……一旦想起这一层,我立刻又弄了个满面通红! ------------ 72 72 “关你什么事!”我说。 他把我盯着看了一阵,没有说话了。 我想起这人是我爹,又有些后悔,就尽力寻找话题和他说话—— “我的毒能解吗?” “能。我们当初留了一点儿解药。” “临弦呢?” “按照解药配出来的东西会先给他尝了。” “那万一配错了,有毒呢?”我有点儿急了。 季游把眼睛一翻,说:“死了算了!” 我生气起来:“他爹爹是你的旧识,你竟然这样待他!” 他把帕子一丢,也生气了:“若你不同他胡来,我也不至于如此!” 我大奇:“我怎么同他胡来了?” “你不是说要待他如妻?”季游恨恨地骂我:“一下子是他,一下子是冼晴苍,一下子是檀音,你怎么就不能出息点,好好娶个美人,再一举夺了这天下!” 我闻言一愣,回过神以后,所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不知道门外有没有人? 季游许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没好气地说:“你放心吧!这院子除了我和檀音,没人敢进来!”顿了顿,又说:“你管理了棉城那么些天,难道就没有对权力心动过?!” 我看着他,愣得不知说什么。 他又道:“你说吧!只要你有一点点心动,我就能替你谋划出一条路来!” “那檀音怎么办?”我愣了半晌,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檀音是你的弟子,我夺取了天下,那檀音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关系!到时候给他安排一个好地方养老就行了!”季游若无其事地说,然后热切地看着我:“只要你夺取了天下,你就可以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到时候无论是檀音还是冼晴苍,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里!你也可以彻底地实行你的新法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把我骗到棉城来教我,就是为了这个?”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他无比陌生。 “我知道你对我刚才的说法心怀反感,”季游说着,恨恨地踢了浴桶一脚,“你反感我,却不知道我其实也反感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有机会君临天下却偏偏选择屈居人下——你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我简直不可理解!” “他?”我抓住他话中的关键,“他是谁?” “你现在还不必知道,”他说着,有些烦躁地在浴桶边来回踱步,踱了几圈后,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等你以后想谈的时候我们再谈。记得一点,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一定要来找我。”他说着,十分认真。 我说:“好。” 那个时候我还不曾料到,我会为自己这个敷衍的回答付出什么代价,也不曾料到,以后的生命中究竟还有些怎样的轩然大波。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再就这个话题企图说服我,使我觉得他如此陌生,于是随口作答。 我说了这个好字以后,他果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他替我洗了澡,便把我抱回床上,找了些书来给我消遣就走了,只等到了晚上才来给我喂药。药果然是有效的,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便觉得四肢渐渐有了痛感,而且行动也不再那么吃力。我于是要下床去看临弦,只是季游和檀音都不肯。檀音说:“那些人,找个人照顾着,时不时来给你回话就是了,何必亲自去看?”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十分想问他“那些人”是指哪些人,看他当时为我身上的毒解得差不多了而十分高兴,这才忍了忍,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又过了一日,中午,我正在整理前些日子在棉城发布的所有法令,檀音突然闯进来,兴冲冲地往我桌上扔了一只盒子,说:“我把你从冼家赎出来了,哈哈,从今以后你就是真真正正的檀寻道了!” 我听他说这么突兀的话,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笑。我说:“你又发什么疯?”目光投到那盒子上,突然怔住了—— 这、这不是冼家的白玉盒子么?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东西的?”我打开盒子一看,自己的课业记录全在里面,不禁呆了:“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檀音还得意洋洋,“我把你从你大哥那里换了出来,从今以后,你就和冼家毫无瓜葛了!” “你说谎!”我把盒子抛到他脚下,厉声道:“大哥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实说清楚!” 他看我竟发这样大的火,明显愣了一下。 “别把东西摔坏了,”他回过神以后,渐渐地就沉下脸来,且捡了盒子递到我面前,沉声道:“我是不是说谎,你看盒子不就知道了?” 我看了那盒子一眼,强迫自己稍稍定一定神,马上就说:“不用看了,盒子肯定是假的。你无缘无故竟跑来开这样的玩笑,实在令我失望。” 是了,肯定是假的。大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且不说冼家几百年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便是单单论及我和他的私情,他也不会随随便便答应檀音…… “谁令你失望,你看一看不就知道了?”檀音见我半天不愿伸手去接盒子,冷笑一声,把它丢到桌上,然后一把将我推到墙上—— “你还是念着冼家?是不是?还是把他们看得比我重要!” 他把头凑过来,凑得极近,近到我只能和他双目相对,清楚地面对他眼中的怒火。 我突然觉得好笑。 “为什么你总是执著于切断我和冼家的联系?我不明白。” “因为你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 “我不是物品。”我提醒他。“你曾经答应过,不把我当作物品来独占。” “你的确不是物品,”他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说完,便低头来吻我。 当然是被我躲开了。 “我记得,你是因为我爹才会将我接下山的。”我说,“而我爹现在就在你身边。” “那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反问,然后道:“我的确很怀念他,看到他也很惊讶,甚至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注意到你,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不能代替你,我最重要的人还是你!” “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其实并没有为他做什么。 他突然露出尴尬的神情,退了一步,微微撇开头说:“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看,果然还是孩子般的独占欲。 这个人啊,有时候精明狡诈得过了头,有时候又天真幼稚得很。 我一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不该和他认真,于是便敷衍他说:“其实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只是我从小在冼家长大,难免有些放不下。所以你别同我开玩笑了,快告诉我这盒子怎么来的吧!” “还能怎么来的?”他撇撇嘴,道:“真的是你大哥给的!我没骗你!”说完,他语气一转,又眉开眼笑地凑过来,道:“喂,你也喜欢我?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亲?” 我无视掉后半句,一把拽住他的衣服—— “真的是我大哥给的?!” “当然!” 我几乎咬牙切齿:“你发誓?” “我发誓!” 怎么可能! 我心慌意乱,丢下他便要冲出门去亲自问季游。谁知刚冲到门口,季游正好迎面而来,我急急地迎上去,不知怎么,竟然跌了一跤!幸好季游眼明手快扶住了我! “怎么回事?” 他拿眼睛瞪檀音,语气严厉。 檀音不高兴地在我身后道:“还不是冼家伤了他的心!” “他说的是真的?”我一瞬不眨地盯着季游,等着他说一句“当然是玩笑”,或者,也说假话来逗我。 可是他很认真地说:“是真的。晴苍向来很仰慕我,我答应回到冼家,他就把你放出来了。” 一瞬间,心里突然疼得很。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那种疼痛,比以往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辜负了大哥的殷殷期待时的疼痛还要厉害。我疼得似乎连脑袋都要麻木了,更别提其他! 所以等我缓过了这股劲儿以后,我发现自己落了泪。 似乎、似乎都已经下山了,再在人前落泪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低了头拼命拭泪! 一旁檀音大呼小叫:“哎!怎么哭了呢?别哭别哭!我一定替你出气!” 更有季游搂了我,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我也是一片好心,不忍见你被他们拖累才出此下策。你这么一哭,害得我都后悔了!” ——我听见了,也知道不应该使他们担心,可是、可是竟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这眼泪! 怎么会这样呢? ------------ 73 73 “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勉强对两人说。 那两个人摇头,都不肯走。最后还是季游把檀音拖到一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才把他劝走,只不过他劝走了别人以后,自己却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来。 “我们谈谈。”他对我说,随后首先走进房中。我尾随而来,问他:“谈什么?” 他将我看了一阵,一面指了张椅子叫我坐一面问:“你喜欢冼晴苍?”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 “有多喜欢?” “很喜欢。喜欢到他这样做,我很难过。”我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 他又问:“怎么个喜欢法?” 我仔细想了一想,道:“他对我越好,我就越开心。我也想对他好,想帮他,使他没有那么多烦恼,然后和他一辈子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他闻言一笑,再问:“那么和冼云飞相比呢?” 云飞哥? “云飞哥也是好人。要是大家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冼云飞对你好,你开心吗?” “开心。”我点点头。 “那你希望对他好么?” “希望。” “既然如此,那么冼晴苍和冼云飞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这个可把我难住了…… “大哥和我亲密一些。” 半晌,我终于想到了这个答案。 他闻言一笑,道:“难道不是因为冼晴苍是大哥,所以你更崇拜他一些吗?” “我当然是崇拜大哥的,可是……” 可是什么呢? 我想反驳他,可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来。 最后,我只有强调:“总而言之,我是真的喜欢大哥!不然不会和他做那种事!” “那种事?哪种?!”季游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我窘得满面通红,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见我这样,盯着我瞧了我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寻道,那种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到了一定的年纪,大家都会做,并不一定非要有爱才可以。” “是、是这回事吗?”我擦擦鼻尖冒出的汗,觉得十分震惊又十分心虚,“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按照这个说法,即使我和不认识的人做这种事情也是可以的了? “没错,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平常,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你原来没有听过,是因为本家的人都是些保守顽固的老家伙,他们多多少少在这上面吃了些亏,所以不愿意提起,偶尔提起,也都没有好语气。” “真的吗?” 说起本家的那些先生们的保守顽固,我还是十分相信的——在那里待了十几年,我实在太了解那里的人了:他们于学问上个个机敏聪明,而于人情世故上,则多多少少有一些偏见。在下山以后,我常常会发现冼家教给我的处世之道是十分生涩、不够灵活的。 “所以我才说,住在山上是不可能学到真正的学问的,不是吗?我其实很后悔,认为当初不该把你抱回冼家。” 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神色黯淡。 我摸摸头,说:“其实也还好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之前你也说过,我是因为养在冼家才能如此娴熟地拟定法令的不是吗?” “可是如果早知道冼家会把你培养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我就不会这样做了。我很失望,”他直白地说,然后定定地盯着我,“我向来觉得他们十分不识时务,又高傲自大,还好你没有这些毛病。可是你若能不那么乖,或许我会更加高兴。” 我低下头,心想:这种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他见状,叹了一口气,又道:“现在你大哥已经放弃了你,你预备怎么办?” 一提起大哥,我的心又开始痛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我原来准备解毒后就回一趟本家,使大哥他们安心,然后再回到这里来,劝说檀音试行我们在棉城发布过的那些法令。现在大哥既然如此,我正好可以省一些力气。” 话虽这样说,可是我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地软弱。 幸好季游并没有反驳我,反而顺着我说:“这样也好,这样子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冼家了。” “你真的要回去?”我抬起头看着他,觉得很奇怪,“你明明已经脱离了那里不是吗?” “我对那里有很清醒的认识,会尽力而为;不像你,如果继续跟着他们,恐怕会应付不来。所以我宁愿用自己来换你。” 他说着这种话,十分平静,就好像为我做什么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一样。 看着这样的他,我明明知道他是害我被逐出冼家的元凶也生不起气来了。 往好处想,这个人回到冼家显然比我回去有用得多。 于是我就这样安慰着自己过了几天,又这样安慰着自己把季游送走,然后自己打起精神来说服檀音。 “你要试行自己研究出来的法令?” 檀音听见我这样说就微微皱眉。 尽管我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可能会有很多波折,看到他这样的反应也不禁有些心凉。 “我并不要求大范围试行,仅仅是在棉城而已。”我说。我知道他已经在实质上控制了大部分檀国,现在只差和龟缩在都城内的定安侯决战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把军队驻扎在都城外围,没有立刻进行决战的打算。 他微微撇开头思索着,也开始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很早以前我就发现,这是他觉得很为难的表现。 “不是我不支持你的计划,”他思索半晌以后,说:“只是我回国的时候,你并不在身边,所以现在很多人都不认识你,我担心你受到委屈。” 我很轻易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回国的时候依然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呢?他是担心我受到钱伶的排挤吧! “我会见机行事的。”我说:“我现在已经比以前灵活得多了,而且保证不和他起冲突。” “即使冲突起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会帮你,”他说着,摸了摸我的头,“我只是担心你在我还没有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受了委屈。” “没有关系,我会尽力保护自己,及时避开,在你赶到之前决不和他硬碰硬,而且,”我沉吟了一会儿,说:“而且你可以将禹从文调来帮我。” 经过管理棉城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发现,一个人若没有心腹助手,做起事来实在不方便。 “好吧,既然你这样坚持,我就把棉城暂时交给你管辖。只是禹从文一个人不够,我再拨几个人帮你。” “好!”我点点头,然后依照这些日子在外学到的处事经验笑着向他表示感激。他见了,神色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告退了出来,正好听到几个侍女在走廊尽头叙话,说的正是这段日子钱伶也染了病,檀音见他经不起车马劳顿,所以迟迟不肯发兵——于是一笑,心想:幸好刚才加了那几句表示感激的客套话。 ------------ 74 74 檀音给我调了五个人做帮手,其中不仅有禹从文,还有铭生——我一见到他就十分开心,因为当日在岐国的时候我就很欣赏他。然而尽管如此,当着其余四人的面,我也并没有给他特殊待遇。因为只是第一次见面,我问了每个人的特长,又给他们讲了讲棉城各方面的状况就叫他们散了。五个人中四个都很快离去,只有禹从文一个人自觉地留了下来,使我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禹从文见在场没了外人,马上挪了位置,坐到我身边来笑着问。 我把桌上的糕点盘子推给他,又顺手替他倒了一杯茶,道:“我还以为铭生也会留下来呢,毕竟是旧识嘛!谁知道他根本不这么想。” 禹从文接了茶,仰头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大笑:“他这人就这样,识时务得过了份,反而让人觉得不好相处,当日在岐国你不就见识过了?” 我想起他规劝我们不要在檀音面前太过放肆,不禁一笑:当初听不进的话,如今看来,也觉得有两分道理,这可不知是我变了还是时局真的不一样了。 “听起来你同他处得不好?”我问禹从文,话里自然有取笑的意味。 禹从文挥挥手道:“也不是处不好,只是一般而已。我毕竟不像钱伶,擅长和这种做起事来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 “他和钱伶处得好?” “他原本就一直跟着钱伶,听说他就是钱伶和那人一起发掘的。”禹从文说——他说话还是那样儿,多大的人物也敢直呼名字,就是提起檀音也永远只说“那人”。这姿态使我十分喜欢。 所以我在他面前也不掩饰,心里觉得失望,就真真地叹了一口气。 “又叹什么?”他问,很亲热的语气,一副“谁欺负我小弟,我就替小弟你出头”的模样。 我见状反而笑了。 “我在叹自己以前怎么就那么迟钝!明明跟在檀音身边,又明明欣赏人家,怎么就让别人把他拉拢了去!”我说,十分遗憾的口气里虽然有七分是夸大了的,但是也有三分是真的。 “那有什么关系!”禹从文安慰我,“他不是又被调到你手底下做事了么?你再把他拉拢过来不就完了?”他说得不以为然。 我闻言笑了笑,再问些我离开以后他们遭遇的事情,这个话题就被渐渐转开了。 檀音替我找齐了帮手,很快就给我发了官印,又替我张榜公告各地官员,叫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给我最大程度的支援。我走时打听到了临弦住的院子,顺便也把他带走了。我估计着光明正大向他要人,他肯定不给;反而是私自顺走了,他第一未必能及时发现,第二就算发现了不一定会认真地派兵来把人压回来。 果然,我带着临弦上任了半个月,檀音才在来往的文书中提及这件事。他的意思是我若要侍从,他手边多得是。我坚持说临弦学问深厚,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他嚷嚷了两次,也就无可奈何了。 但是临弦学问深厚,能够在这方面给我莫大的助益倒是真的。他当日虽然发誓不再研习学问,但是却没有说不可以指导别人研习学问。我接管棉城以后,记起他当日给我看的那些图纸,不敢开口同他要,便有心自己研究出来——一开始为怕他生气,不敢让他知道,只敢凭着记忆自己摸索着试验。哪知道有一天叫他看见了,他说:“你这笨蛋!怎么能这么弄?分明是……”——倒是手把手地教起我来! 有了他的教导,我便开始研究起新法当年提出的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农耕之道,同时,也继续推行自己之前研究出来的法令。在这个过程中,我遵循季游的教导,经常偷溜出去察看情况,时间一长,竟真的看出许多极有价值的东西来—— 其中之一是:铭生这人果然心向钱伶,对推行法令并不积极。有了他这个榜样,其余三人知道钱伶同我并不对盘,于是也持起观望态度,做事只做五分,一方面等着看我怎么发话,一方面等着看钱伶什么反应,更重要的是,等着看檀音是什么态度。 另一项重要发现是檀音有意使季家取代冼家在行商这一行中的位置,所以并没有拿季秦怎么样,只叫他仍管着季家,在钱伶手下做事——难怪季游当初对我说他三五个月内决没有危险,恐怕他早已料到季秦再怎么不愿意把季家拱手相让,也决拧不过身为一国之主的檀音。 再有一项最令我震惊的发现是大哥似乎已经管制不住分家了——他明明已经把我的白玉盒子送给了檀音——这已经是最最正式的驱逐我的仪式了,但是还是有分家对我暗中相助,甚至明明白白地往棉城送物资。 看出这样的大形势之后,我便开始担心大哥的处境。我叫临弦对外称病,暗中去永春找我爹。临弦回来后说:“你大哥要安排所有人撤离檀国,但是你爹他们不肯走,说冼家在檀国也算根基深厚,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我闻言直皱眉头,心想:这恐怕就是季游说的盲目乐观了!冼家固然与檀国目前所有的权贵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可是一来这些权贵也只是目前的权贵,二来檀音迟迟不进行决战,使许多人都摸不清他的心思,谁敢不顾自己的身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替冼家说话? 我于是对临弦说:“恐怕只有我亲自走一趟了。” 临弦皱眉道:“不好。你目前也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如果让别人抓到把柄有什么万一,关键时刻,谁能在那人面前替冼家说话?” “要是能联系到季游,问问冼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就好了!”我说,有些气闷,“起码也要知道盐矿是不是还都握在手里、名下的产业还有多少、家中还有多少银钱、准备往哪里撤、撤离以后又该怎么打算一类!”说到这里,来回踱了两步,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还有谁能够在这种时候联系到季游呢? 恐怕除了同样身为季家主事者的季秦,再也没有别人了吧? ------------ 75 75 我于是去拜访季秦。 季秦看到我来,眉毛一扬,很自然地流露出亲切的笑容,然而听闻我的来意后,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竟然没法联络到他?”他似乎觉得这个事实十分好笑,见我十分正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才稍稍收敛了笑意,一面伸手挥退四周的侍从一面问我:“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向你交代什么?” “应该交代什么?” 我盯着他看,心想:不知道鼓励我谋逆算不算? 季游见状一笑,走到我身边轻声道:“你放心,我是他替你安排的人,他向你提过的事情我也是早就知情的。” 我闻言也笑起来,道:“既然如此,你倒说一说看,他到底替我安排了什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选择了,”他说着,然后捧了凉茶坐到我身边,“如果你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意,季家决不会使你失望。” “哦?”我心思微微一动,“可是我听说季家已经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了。” “你说下面那些人啊,”他笑着啜了一口凉茶,道:“他们都是不妨的。”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但是一时却想不明白。 “如果我应允了他,你们预备怎样做?”我试探道。 他放下茶碗来,微微一笑,道:“这个等你应允了不就知道了?” 这话好应付,所以我不慌不忙地说:“我倒是有心应允,只怕弄巧成拙。” 他目不转睛地将我盯了一阵,忽然勾了勾唇角,道:“你放心,别的不说,单说你今日大大方方登门拜访,我却有办法使钱伶对我毫不生疑,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得到钱伶的信任又如何呢?他恐怕不日也将自身难保……”我不以为然地反驳,话音刚落,突然灵光一闪,想透了自己刚刚抓不住的关键——若论精明,季家上下能够管事的可不是只有一个季秦?刚才他既然说下面的人都不碍事,莫非偌大的一个季家竟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不成?! 不、不!这猜测若是真的,那未免也太惊人了!一个人维持一个家族的运转,这真是难以想象! 只是,若不是这样,何以解释他刚才的那句话呢? “季家到底谁做主?”思考良久,我终于忍不住用这种问题旁敲侧击。 他似乎明白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闻言后一笑,道:“你很聪明,一下就想到了季家最关键的秘密。没错,以前是我一个人做主,可是以后谁做主,就端看你如何选择了。” “你不担心自己一无所有?”我十分不解。 “没有遇到你爹以前,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他将手一摊,说得十分豁达,“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略略报答你爹的恩情,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把这话细细咀嚼了一番,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我应允了季游,你会不会为了我继续留下来维持季家?” “当然会,这本来就是他的希望。”他说得毫不迟疑。 “那么如果我再往季家里插一些人呢?” “我既然选择留下来帮你,就不会质疑你的任何决定。”他斩钉截铁地说完,突然迟疑了一下—— “你说要插一些人进来,那些人是不是冼家的人?” “是,”我很惊异于这个人的敏锐,“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苦笑了一声,道:“我听说冼家遇到了麻烦。” “是季游说的吧?”我闻言也叹了一声,“他没有向你提起具体的情况?” 这番发问本来就是我的来意。 但是很使我失望的是,季秦摇了摇头。 他说:“他走得匆忙,并没有说很多,只说冼家有四分五裂之兆,冼晴苍为了维持冼家,恐怕会以联姻的方式来控制局面。” “联姻?”我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早已握成了拳头,指甲刺得手心生疼。 我想起了当日在温泉小住时遇到的那个大胆的女子,现在想来,她莫非不是侍女不成? 一想到大哥竟要在这方面受人挟制,我就不禁咬牙。 我问季秦:“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季秦笑说:“别说一件,一百件也不成问题,但不知是何事?” “帮我隐藏一些人,”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人送过来,也不知道会送过来多少人,但是只要我一送过来,你就要替我把他们安排好,如何,做得到么?” “你莫不是还要去救冼家?”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眯起了眼睛来反问我,“他已经负情,你何必还要帮他?”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闻言一愣,愣完之后,便是苦笑。 “你不明白我和他的关系,”我说,“在成为情人以前,他首先是我的大哥——我最敬重的大哥。即便他真的同别人成了婚,他也还是曾经无比疼爱我的哥哥。” “你不怨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问这问题的时候,眼睛竟然亮亮的。 怨? “我只是……” 只是心痛他一心维持冼家,最后却反而受到整个家族的挟制罢了……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季秦闪闪发亮的眼睛,竟没有将这话完整地说出来。 我……莫非一定要埋怨他不成? 正要询问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季秦皱起眉头,对我作了一个暂时不要作声的手势便出去了,片刻后回来说:“真巧,钱伶也在外面,你要不要见他?” 我点点头,于是他便将钱伶给引了进来。 多时不见,钱伶美貌依旧,只是瘦了许多,一张鹅蛋脸瘦成了瓜子脸不说,气色也不太好——似乎真的是久病大愈的样子,于是我便对他行了一礼,说些了“恭贺久病初愈”一类的话,未料到他听闻这些,非但不领情,面色反而还冷了一些。我瞥了一眼季秦,见他在一边微微发笑,索性住了口,端了凉茶来乖乖坐了,等他来发话。 果然,钱伶不紧不慢啜了一口凉茶,主动发话时,面色便好看多了—— “我听说你在棉城废除了禁迁令,还鼓励人行商,是不是真的?” 我点点头,因着这事也需要他的配合,便向他把相关的法令都大略提了一遍。 他似乎很有兴趣地听了,末了微微皱眉,说:“你的法令倒是很好,只是行商有碍国本,我向来是不怎么支持的。但是既然王上特许你在棉城试行这一套法令,我也就只好听命行事,免不了在你需要什么的时候帮着你些。只是你说行商这事需要各个郡县的配合,这就使我不免说上一句:既然是在棉城试行,那么这个行商的范围,就限制在棉城内不是很好么?若将相关法令扩及到其它的地方,岂不是牵扯得太多了?!” 他虽然说这番话,但是相信也明白行商的范围若是太小,就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的道理。这番话不是在讨论鼓励行商的法令适用的范围,而是讨论我们两家——确切地说,是冼家和碧云宫势力的范围。 我因而垂下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还摸不清楚檀音对此是个什么态度呢。 他见我这样,也没有多说,转头和季秦闲谈了几句,喝了一杯凉茶,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将他送走后,季秦拍着我的肩笑说:“虽说以后处置他的机会多得是,但是你看他不顺眼,何必现在当面使他难堪?他现在毕竟占着上风,若是因此而生事,你还是要吃亏的。” 这话说得我大奇,我瞪大眼睛看向季秦,很无辜地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方才笑什么?我何时使他难堪了?” 没想到季秦听了我这话,眼睛瞪得比我还大,道:“你莫非还不知道?他根本没有生病,他那久病不愈的说法,还不是那人前段时间为专心一意照顾你而祭出来的挡箭牌?”顿了顿,又补充说:“你毕竟资历不深,为你疏忽国事,不免有人要记恨于你,所以那人才说是他忽遭大病需要人守在床前。” 我吃了一惊,忙辩解道:“有这种事情?怎么檀音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况且我方才看他,见他的确气色不好,像极了久病初愈啊?” 季秦撇过头去,一面忍笑一面道:“是谁连续好几天不睡替那人处理国事都会气色不好。那人不告诉你,兴许是觉得这事根本不值一提。谁知道你会在当事人面前恭贺人家‘久病初愈’?钱伶此人矜傲非常,经过此事,怕是要恨死你了!” 我琢磨这话,怎么琢磨怎么只琢磨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于是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与他结仇,你就这么高兴?” “我自然高兴,”他突然正经起来,道:“你的退路越少,我便越高兴。我如今帮你,全是有前提的,你不会忘了那个前提,是不是?” 我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已是心中陡然少跳一拍,抬头看他,又见他一脸似笑非笑,似乎已经看穿了自己准备于此事上遵守一个拖字诀行事,不禁大感头痛,突然想起:此人也不是一个好敷衍的对象! ------------ 76 76 其实,如果没有季秦这一出,我对季游的提议只当是玩笑——毕竟这想法太过惊天动地,而他说得也太突然了——虽然我们在棉城时他时常鼓励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国君来处世,但是我从来只觉得这仅仅是一种训练能力的方式。 况且他也只是提议,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具体的方案,以至于我一想起这个提议,唯一的感觉就是十分儿戏,根本不值得认真对待。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既然要谋逆,那么起码要手中有兵,可是我同季游在一起混了那么久,从来没有看过他同哪些势力有过联系——檀国的没有,其他国家的就更加没有了。莫非他以为那些忠心于檀音的将领会临时倒戈?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谋逆? 我不懂季游。 而季游大概也搞不懂我:他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竟然只要我的一个承诺,难道他不懂我们从小被教育到了关键时刻要为大局而抛弃个人承诺? 这一点让我觉得他实在不像念过冼家学堂的人。而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自己忽略了某些关键的事情而又想不起来,以至于一直被人愚弄。 我从季秦那里离去以后就将手边的事情渐渐交给临弦和禹从文,计划回家去小住一两天。鉴于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完全瞒过檀音,所以事前去向他打个招呼也是有必要的。当然,面对檀音我只说思念爹娘,他要怎么想自然就是他的事了。 “要回去一趟吗?我陪你好了!” 檀音不愧是檀音,马上就作出令我最最措手不及的反应——我想了许多,也作好了他会勃然大怒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景象:他高兴彩烈地握了我的手,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要带什么礼物去我家……我被他握得一手汗,感觉有些眩晕。 我回家,自然是去了解冼家目前的状况,他跟去干什么?监视我? 当然不能让他同行,打死也不行! 所以我好言好语地哄他:“你这里事情多,怎么走得开?我就离开两天,马上回来,你不放心,派人跟着也是可以的,何必亲自去?” 他被我说得一脸感动,手上的劲儿也大了不少,回答却是:没关系,我现在按兵不动,并没有多少事要做,陪你回去看看你爹顺便答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额上青筋尽出。 好言好语不成,我只有来横的。我说:“我们一家团聚,你跟去干什么?爹和娘看到你,哪还有心情和我叙话?” 他嘿嘿一笑,贼贼地说:“那也好,那么你回去看一看,当夜就和我一起回来吧!” 我额上青筋直跳。 横的也不行,我只有赌他对我还有几分真情,索性挑明:“我看冼家乱糟糟的,于心不忍,所以想去看看情况,这样你也愿意跟来?” 这次他总算不跟我打马虎眼了,沉下一张笑脸,闷声道:“我去。” 我看他这样坚持,心想:不如由我自己把别人会说的话全部挑明,于是便道:“就算我大哥有可能趁机对你不利,你也去?” “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末了,又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来问:“如果你大哥要杀我,你帮不帮我?” 我没好气地回答他:“你不逼他,他干嘛杀你?” 十分恨他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跟我都知道,大哥若要杀他另立国君,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反而是他现在握着冼家整个家族的命,逼得大哥不得不撤离。 他撇开头沉声道:“他不做得那么过分,我为何要逼他?” 这话也是道理。到如今我才发现冼家经过多年经营,独占了多少物资,而这些物资对于一个国家又是如何重要。只是我不免替自家人分辩一句:“逼便逼吧,逼得人改了便好,可千万不要逼出人命来!”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恳求。他大概听出来了,转头来仔细端详了一阵,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他我却是不敢杀的,只怕杀了他你要恨我一辈子,我也永远比不过他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之极,似乎真是肺腑之言,叫我一下放了心。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自然就开始感念起他的好处来—— “谢谢了,”我说:“我知道自己叫你为难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伸手弹了弹我的额头,道:“你要感谢便感谢自己当年的一片善念好了!”语气十分温柔,叫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当年执意要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下山,便追问:“你不是说是因为我爹才来找我的么?归根结底还是要谢你。” “是啊,我是准备接走先生的后人,只是,若你的性子不是这么可爱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这么喜欢你了。”他十分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后,便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早就想说了,坐那么远干什么?你几时同我讲究君臣之礼了?” 这话就说得有些不怀好意了。我看他笑得乱糟糟的,急忙告退,却被他一下给逮住,抱在了原地。 “你不要挣扎,”他说,声音有些奇怪,“你不要挣扎,我只抱一会儿,真的!你乖乖让我抱一会儿我就放了你。” 因他说得诚恳,我便真的不动了。 他沉默地抱了一阵后,突然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什么?”这话问得突然,把我问得怔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你也肯留在我身边,也肯同我玩闹,也肯让我亲,也肯让我抱,为什么却还和他……”话到这里便断了,顿了顿,才接起来:“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我默不吭声,心想:这是在说什么?他又是谁? 他等了一等,见我始终沉默(其实是一直没想出来),便继续自说自话:“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见他说得十分伤心,终于忍不住打断—— “等等,你先告诉我这个‘他’是谁?” 他见我这样,猛然推开我瞪大眼睛。 “别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我说什么?!”他说得嘴角抽搐。 我很不好意思,频频摸后脑勺。 他气得脸都青了,只不好怎么发作我,所以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终于忍不住冲我大叫:“我刚刚说的‘他’是你爹!” “哦!”我摸摸鼻子,自动把这个回答代入他刚刚说的话中,然后,我的脸也青了…… “我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相信自己这下嘴角抽搐之剧烈程度不下于他。 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爹,连我和大哥之间的事情也告诉檀音! “该说的都说了,”他脸色阴沉,似乎因为回想起我爹当日的话而不自觉地生气,“他说我们不可能,是不是真的,寻道?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算什么? “朋友吧……我想。” 我想了很久终于说出这个答案,在看到他十分难过的神情后,怎样都不敢把“对了我从来都没允许你动手动脚”的这个补充说出口…… 经过这么一出,他自然是没了心情继续缠着我。我顺利地独自回家,却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忐忑,而且十分挂念那个神色伤心的家伙。到家后,见到爹娘,打起精神来询问冼家近况,所得结果又大大地刺激了我一把—— 盐矿和铁矿全部被檀音趁乱收走,而且由于冼家已经被深深卷入岐国的党争,所以在岐国的所有商铺全部被迫关闭,不到党争结束决没有开张的一天。 我一听到这些就明白了大哥为何会下全面撤离的决定:岐国的商铺是冼家流动资金的来源,而檀国的盐铁两矿则是产生资金的源头,这两方面受到的打击十分致命,直接影响到冼家的整个生意。 于是我又忍不住暗骂檀音:他下手倒准,简直好像有十分了解冼家内幕的帮手一样! 我又问:“大哥说要撤离,怎么个撤法?往哪里撤?” 爹说:“说要我们两天后经由密道去别庄,然后撤往郑国。” 郑国毗邻岐国,既有利于冼家避祸,又可以使大哥兼顾岐国的党争,的确是不错的地方。 我问爹:“那么你们如何回复的呢?” 爹吞吞吐吐地说:“我以为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你大哥年级尚轻,经验不足,偶尔判断失误也是有可能的,所以……” “爹,你知不知道现在形势有多严峻?”我揉揉太阳穴,一点一点地算给他听:“首先,现在檀音身边最得宠的钱伶是碧云宫的人,他们对冼家怀的什么心思,相信爹一定早就知道;其次,檀音守在檀城外按兵不动,使人摸不清他什么心思,以至于以往同我们交好的权贵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所以如果有万一,他们决不会为冼家而向檀音进言;再来,我们大笔的银钱全部压在岐国的铺子里,党争一天不结束,这些银钱就一天不能取出,缺少这些钱会使我们后面的活动无以为继,而盐矿和铁矿的丢失又使我们失去了重新补充大量银钱的机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爹?这意味着冼家的整个行商活动不久就会因为这样的失误而全部结束!” “这也不至于吧?”爹不以为然地看着我道:“我手中还有一些丝,这是最好卖的。等我把这些换成银钱,虽然不能补齐整个家族的损失,但是至少也能使我名下的产业勉强维持下去。” “以前我们都将丝卖给谁?” “卖给——”爹说了一半,陡然噎住了。 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禁苦笑:“你想说卖给王宫不是吗?时局变了,这一条路已经行不通,过去使我们畅通无阻的道路,如今都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撤离呀?”爹拍案而起,“这里的产业、人脉都是冼家辛苦经营了几代的成果,难道就这么随便抛弃不成?” “当然不是随便抛弃,爹。但凡有一丝希望,大哥也不会下这样的决定——可现实是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呀!我们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即使檀音不杀我们,钱伶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呀!” “不是还有你么?”爹仰起头骄傲地道,“区区一个钱伶哪能跟你比?!” “不要小看碧云宫的人,”我苦笑,“钱伶本来就心机不差,何况还肯……以身邀宠……” “什么?”爹瞪大眼睛怒骂了一声,然后急急忙忙地问我:“你就没一点儿信心比过他么?” “我其实……” 对上爹期待的眼神,我还真说不出“我其实因为志不在此,所以一开始便输给了他一大截”一类的话。 爹见我一直沉默,眼神也慢慢黯淡了。 他重新坐下,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挥手说:“算了,这也不能怪你。”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谁来劝也没用,你也不必再说了!” 他竟这样固执,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正没辙的时候,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真的是谁来劝也没有用吗?” 我眼睛一亮,起身往外探看,来人竟然真的是大哥——大哥竟然真的来了! “大哥,你快帮我说服他!”我高兴地迎上去,却发现大哥见我如此,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怎么了?”我一怔,停下脚步。 大哥摸摸我的头,温和地道了一声“没什么”便恢复常态,上前两步客气地同爹行礼。两人一番礼毕,大哥又问:“真的是谁来劝也不能让您改变心意了吗?” 爹长叹一声,看了我一眼,道:“我们单独谈一谈吧。”说完,便将大哥拉入内间。我等了好久,才见两人重新出来。爹出来后,看都没看我一眼便离开了,我只好问大哥谈得如何。大哥没有回答,反而抚着我的脸叹了一声,低低地道:“你怎么来了呢?” 我这才想起那只被送给檀音的白玉盒子,心中开始难受。 “我来帮你,即便不是冼家人,你也要容我报答冼家曾经的养育之恩吧。”我垂着头闷闷地说,许久没有听到大哥的回答,这才抬头:只见大哥眼帘微垂,双唇紧闭,似乎正在……发呆? 他是极少会在说话间走神的人,所以我一见他在发呆便觉得新奇,也觉得珍贵,所以不自觉就屏了息来慢慢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见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笑了:“看着我做什么?”他说,虽然已经把我逐出冼家,但是语气还是似在山上那般,十分温柔亲近。 我看他如此,大松了一口气,就谈起正题:“我爹答应撤离了没有?” 大哥一愣,然后摇摇头。 见他愁眉不展,我大胆猜测:“你这些日子,不是在一家一家地劝说吧?” 他揉了揉眉头,有些疲惫地道:“不这样怎么能说动他们放弃祖业呢?” 我心中一动,脑海里早已成形的那个大胆的主意马上就鼓噪起来。只怕大哥一时不能接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有没有想过重新整合冼家?” 大哥自烦恼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整合?” 我说:“我近来一直在想,想要振兴一个家族,并不需要家族内所有的人全部努力。像冼家这般,若有万一便牵连甚广,且关键时刻不好调动,对一个家族的生存来说都是致命伤。” 大哥似乎听出了一点兴趣,道:“那你说该如何呢?” 我受到鼓励,略略放心了些,便继续道:“我看与其人人努力不如一个人努力:选个聪明人来打理全部家业,不仅不需要再费精力协调各家、传递命令,而且调度各家起来也方便得多——至少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不会发生分家因为私心不听调度的情况不是吗?” 大哥微微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叫我收回分家所有的产业?‘ 我摇摇头,有些迟疑地道:“如今的冼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可是、可是如果能够废旧立新,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怎么个废旧立新法?” 他肯听到这一步,使我很是振奋,所以我顿时不再迟疑,继续道:“我认为:既然有些分家认不清形势,贪图富贵不听调遣,那么放弃就是。冼家不要鼠目寸光的人。大哥你可以带着那些愿意离开的人暂时去郑国避祸,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潜回来化入季家。我观察过季家,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家族,它乍看之下和冼家很像,可是除了一个族长,其余的位置全是空的。大哥你们可以先进入季家重新积累实力,积累得够了,再考虑更变制度、吞并季家、东山再起的事情。” 大哥沉吟了一会儿,道:“听你这么说,你已经掌握了季家?” 我点点头。 大哥又低头沉思良久,然后说:“这是很好的计划,可惜第一步我便做不到。家训有云:爱家如爱子,纵使有些人不成器,那也是冼家的一部分,你叫我如何能够舍下他们呢?!” 我相信自己现在看他的眼神绝对就如同刚才看我那个固执的爹的眼神一样—— “大哥,非常时期采取非常策略本来就是平常的事情!且不说你现在根本劝不动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就是劝动了,将来这些贪恋富贵的人也会成为你变革的阻碍!” “那也不能够舍弃他们,”大哥看着我,定定地道:“我从小便被教育要好好保护冼家的每一个人,在这方面,你是决劝不动我的,还是别劝了吧!” “大哥你——” 我还是头一回感到大哥也有这么迂腐的地方。 大概是神情太过无奈,大哥马上对我示以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悠悠地说:“只是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寻道,你同你亲生的爹爹一样,是个很特别的人,你能够质疑冼家,能够发起改革,我和其他人却不能。” 我闻言苦笑,道:“大哥,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特立独行。只是非常时期当用权益之计,这样的计划也是为了更好地振兴冼家。” 大哥闻言也露出一抹苦笑,道:“对我来说是没有所谓权益之计的——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可以从权,对我来说,却是不可违背的铁则,你还没有发现吗?如果可以打破这些铁则,我早就对檀音动手了,何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冼家向来以最优秀的辅佐者自居,因此不免丧失了破旧立新的魄力。若大哥真的能够打破这种自我限定杀了檀音,今日天下大势怕是又有一番新局面了。 陡然想起季游的话:他常常骂我不争气,怕也是这个意思吧? 但我真的对掌握天下不感兴趣。 将这种无奈的感觉推及到大哥身上,我也明白了他为何苦笑,于是便不忍心继续劝说下去了。 沉默良久,大哥叹息说:“寻道,我知你从小便同我们想得不同。冼家留不住你爹,所以过去我常常担心自己也留不住你,如今看来,你果然还是离开冼家才能成长得快一些。” 这是什么话? 我红了眼睛,道:“我以为你是觉得爹比我有用一些,才答应了爹的条件。” “没有的事,”他温柔地说着,像小时候那样揉揉我的头发,轻声道:“你不知道,我是有苦衷的。你爹一定要回到冼家不可,这是上一代当家的心愿。” 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感觉他仍是喜欢我、不舍得我的了,便道:“那你呢?你的心愿就可以不管不顾了?” 他连那些人都舍不下了,何况是我呢? 这么一想,我简直不可理解他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爹的条件! 但是他不肯给我解惑。 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良久,定定地将我看了一阵,黯然道了一声“你还是回他身边去吧”,便转身走了。 我这一次,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追在他身后。我茫然得不敢去追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 77 77 我原来打算在家中小住几天,如今看大哥也劝不动爹爹,知道事不可为,就立刻回到了檀音那里。 回来时檀音正站在庭院中发呆。我看他一动不动地仰头望天,觉得这样子十分呆,不禁笑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 他转过头来——这一瞬间,我觉得他整个人有一种忧郁又温柔的气质,倒十分像大哥。 “我在看天,”他懒洋洋地道,说完,对我伸出手,待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边后,又将头仰了起来。 我于是也仰头看天,顺便问他:“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看出不久后将有大雨。” 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只觉得好笑。 “不久后是个很精妙的词语,”我打趣道,“几个时辰是不久后,几天也是不久后,甚至于几个月也能勉强算是不久后。” 他闻言伸手敲敲我的头,道:“我对你没那么多心眼!” 这么一说,反倒使我沉默了下来。 两个人肩并肩站了一会儿,夏夜的热风就吹了起来。我赶了半天的路,浑身是汗,被热风一吹,没觉得多么清爽,反而感到衣服贴在背上十分难受。他侧过脸来见我这样,便叫我先去沐浴。我依言行事,再来时,便看到他恢复了常态——已经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了。 “你就在我身边留两天吧,”一见我他便说,“好久没挨着你睡了!陪我两天你再回去!”说完,见我直皱眉头,又拍了拍床,道:“床下放了冰块,你不是早就想试试么?” 这么说我才有了一点兴趣。 我跳上床去,静静躺了一会儿,发现床上果然有些凉气,就趁着这一点儿难得的凉气很快睡着了,哪知半夜惊醒时发现他躺在旁边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三更半夜的,你睁着眼睛干什么?” 埋怨。 “我睡不着。”他轻描淡写地说:“最近心情不好,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我揉揉眼睛,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就推推他的手,问道:“多久的事了?怎么不叫人来看看,给你煎两副安神的药?” 他微微一笑,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没用,这是心病,心病去了才能好。” 这话说得我诧异了。我不自觉地就拥着绸被坐起来,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问他—— “你还能有心病?现在不是什么都掌握在你手里么?” “谁说的?”他也坐起来,然后伸手捏我的鼻子,道:“你就不在我的掌握范围内。” “我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我闻言打开他的手,撇过头去掩饰自己心里的苦涩,“冼家如今也掌握在你手里了,我一个人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你若是担心有些分家向我献殷勤,那么大可不必!本家都倒了,他们也撑不了多久,现在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若是不理不睬,自然就会慢慢散了的。” “我哪里是担心这些!” 转过头去,发现他在苦笑。 “我是担心你跟着他们走了!”他盯着我,目光灼灼,“告诉我,你今日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跟着你大哥走!” “你都知道了呀……”我感慨了一句,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跟着大哥走呢?” 天知道,我从未打过这个主意! “我怎么不会这么以为呢?”他也拿奇怪的眼神看我:“你不是喜欢你大哥么?” 当然。可是—— “可是……” 是了,我怎么会从未想过要同大哥一起走呢?我本来是那么依赖他的啊!况且我也答应过他,解了毒便回到山上去。怎么会完全没有想到呢? 支吾良久,我终于想到了理由—— “我在棉城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怎么可以中途跑掉?” “你对你大哥的喜欢就只有这种程度?!” 檀音瞪大眼睛,好似我十分惊喜、但又一直叫自己保持冷静时的模样。 我皱起眉头反驳他:“什么叫只有这种程度?!我当然很喜欢他啊,只是身上还有职责而已!如果我随便丢下身上的职责去找他的话,相信他也不会开心的。” 是了,大哥决不会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 “况且我也相信大哥的能力。” 虽然现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挫折,但是我相信他还是能够抵抗住压力将一切处理好的。 明明是很有道理的话,可是檀音听闻后却大笑。我于是照他胸口打了一拳,怒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顺势握着我的手,一面笑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对、对!我只是太高兴!”顿了顿,又说:“既然如此,我便帮你大哥一把好了!” “你要帮我大哥?”我觉得这话稀奇,“怎么帮?帮什么?不是帮倒忙吧?”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留他性命的!”他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便重新躺下去,无论我怎么追问都不肯说了。 我起先还颇为着急,后来一想,他向来守信,便没有仔细询问,也躺下来慢慢睡着了…… ------------ 78 78 第二天就是约定撤离的日子。 为使檀音放心,我一整天都老老实实伴在他身边。他似乎为此十分开心,召见各地官员的时候面上一直带着灿烂的笑容,使得好几个官员都受宠若惊。到傍晚,我们用了晚饭以后在花园的凉亭里纳凉,我又追问起帮忙的事情,他这才替我解惑—— “我只是命人前去送别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却立刻想到这确实是一步好棋:用这种方法向那些仍然执迷不悟的分家表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帮助大哥的办法了! “谢谢你,”我诚恳地说,“送别的人出发了么?他们会何时回来?” “我知道你要见他们,所以命他们一返回就来复命。时间嘛……大概会在午夜吧!”他这样说完,顿了一顿,又道:“知道你今晚会睡不着,我陪你一起等。” 我笑了笑,这次反而没有再说道谢的话。 这件事情如果能够顺利完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用再挂心冼家,也许就能够专心研究我的新法了吧……这样想着,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怀着这种轻松的心情,我一直等到很晚——这期间用来消遣时间的果盘和酒水已经撤换了好几次,可是被派去送别的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我抬头望天,只见夜空不知何时已经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而月亮也被遮挡在一片乌云之后,不禁有点不安。 “都到这个时候了,应该快回来了呀……”檀音也在喃喃自语。不过他说完后,见我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马上就安慰我说:“我派去的人同你大哥很熟,可能他们多说了两句话也不一定,不要着急!” 我点点头,心里安定了些,然而却再也无心同他闲谈。他见我这样,也不生气,反而握住我的手陪我一起默默等待。 不知不觉,天空开始泛白。 我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想说点什么,然而看着他同样熬了一夜后有点疲倦的神情,却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好烦躁得来回踱步。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以后,园子里终于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听到便立即迎了上去,绕过假山,果然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官员正急急忙忙往这边来。 “怎么回事?” 檀音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那人看到檀音竟然迎了出来,愣了一下,随即一下扑到他脚下慌慌张张地说:“回、回禀王上,死、死、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什么?! 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宛如一块沉重的大石从天而降,将我忐忑不安的心砸得透凉! 檀音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恼怒地大声道:“说清楚!什么死了?!” 那人战战兢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他说:冼家的人都死了——他赶到那里的时候,冼家的人就已经全都死了!他没有找到活人,只找到一地尸体!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我也想揪住那人的衣领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竟全身麻木,半晌不能动弹! “寻道!寻道!” 恍惚间听见有人急急地唤我的名字,又感觉有人迅速地扶住了我。我定下神来一看,这人正是檀音,不禁一把将他推开,转而去抓那矮矮胖胖的人—— “谁死了?大哥呢?!” 说完后,立刻意识到这样的质问没有任何意义,我马上丢下他往园子外面跑—— 马!我急需要马!现在谁说也没有用,我要亲眼去看!! “寻道,你冷静一点!我去叫人备马,我们立刻就赶过去!” 跑了两步,被人用力抱住在耳边这样大吼,我这才从凭本能处理事情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大哥不会有事的,是么?你答应过我他不会有事!”我紧紧地抓着檀音的手,抓得我自己的手都生疼! “不会有事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一遍一遍地保证。 我没有心情去研究他此刻复杂的神情,一等到有人将马牵来便推着那个矮矮胖胖的人跳上马,然后跟着他急急忙忙地往边境赶。赶到边境后,那人将我带到一处大宅,我跳下马踢开门,一看:竟然真的有一地尸体!!心里一沉,又慌张,结果竟然被门栏绊倒,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小心!” 檀音把我扶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竟然也跟来了!但我无暇管他,我起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尸体腰间的配饰—— 果然…… 这些人的腰间真的挂着冼家独有的配饰…… 一旦确定这一点,我的手就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开始注意这些人的脸,同时祈祷其中不要有大哥…… 尸体被一具紧挨一具地摆放着,从大宅的院子一直摆到里间。我一具一具地查看,每发现一个陌生的面孔,就松一口气,同时又难受又提心吊胆——这其中的滋味,真真是难以言说!我一连看了上百具面色发青发黑的尸体,待看到最后一个,发现其中没有大哥、也没有爹爹他们的时候,又是狂喜又是担心,同时又觉得身体突然一阵发软,竟然就这么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寻道!” 最后听到的,是檀音的惊叫…… =================================================== =================================================== 醒来时,目光正好和檀音撞到一起! 他应该是正准备替我擦汗,所以手上还拿着一条可笑的绸巾。 可他一见我醒过来就瞪着我开始骂人——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你是谁?喝了大半夜的酒、赶了半天的路、又跌跌撞撞地去翻那些中毒的尸体——你还想想不想要命?!” “哪有那么夸张,只是一时情绪起伏过大导致昏厥而已……”我一面反驳他一面想要坐起来,结果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按了回去。 “你跌在地上的时候跌伤了腿,昏倒的时候又吐了一口血,自己一点自觉都没有吗?”他一面把我按在床上替我擦脸一面愤愤地道,拿开绸巾后,见我茫然地摇摇头,顿时眉毛一扬,模样更凶了! 我眼神游移。 “那些人是冼家的人,可是其中没有大哥。”我对他说,明知道他或许并不感兴趣,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口——或许只有用这种方法,我才能获得一点“大哥真的平安无事”的真实感吧! 他听闻后先是一怔,而后眉眼渐渐变得柔和。 “你大哥没事,”他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说:“他一定会没事。而且我已经派人去查这件事情了。”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感受着他手掌的温暖,良久后,问:“不是你干的?” “不是。” 他回答得十分坚定。 所以即便眼下看来根本没有别的可能,我还是愿意相信他。 真的,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是这么相信他,以至于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要警惕他、要怀疑他,否则对不起冼家多年的教导! 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才能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我真正的心意,就是我始终信任着他——哪怕我常常把他的一切行为都往最坏的方向怀疑。 我实在辜负了冼家拿出无数血淋淋的例子教导自己的心意。 想到这里,实在很沮丧,我于是抓住檀音想要收回的手,将它紧紧地握住。 檀音见状又是一怔,而后将绸巾随手丢到桌上,然后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反握住我。 我们就一直这样沉默地握着手。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所以心情平复了以后,我就对他说:我要亲自来查这件事情。 他说好,只是坚持要派个人跟着照顾我,免得我追查起来又不顾自己的身体。 我自然是答应了。 所以在他的监督下用了晚饭以后,我就独自来到那个矮矮胖胖的官员发现尸体的地方。 这是冼家密道的出口。 檀音说冼家百口人死于毒酒,这不是陌生人做得来的——即便是被派来送别的使者向大哥他们敬投了毒的送别酒,也不必每个人都喝——凶手是冼家内部的人员已经毋庸置疑,我现在只关心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谁在幕后指使。 第二件,是大哥现在在哪里,他又是否安全。 ------------ 79 79 我检查了一遍密道,毫无收获,就骑马狂奔回山上。 因为消息还没有传回来的缘故,山中仍十分平静。接待我的是家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位长老之一——这些人都是从决意颐养天年的优秀分家家主中挑选出来的,个性务实,处事老练,是历代家主的智囊团,但一般只会隐身于幕后。我很奇怪如今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是他们,就问:“云飞哥呢?” 对方大概还不知道大哥将我逐出冼家的事,疑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云飞也同你大哥一起去了。” “什么?!” 我眼前一阵发黑,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让两位主事者同时下山?!” 对方似乎也觉得这种事情有违惯例,就露出微微窘迫的神情轻咳了一声,道:“本来也不打算这样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大哥十分坚持。” 这样啊……我转念一想,又问:“大哥最近同谁最亲近?” 对方看着我,犹豫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一个最近上山的旧人。” 最近上山的旧人? 我闻言冷哼了一声:这人未必不知道季游的名字,却这般含含糊糊,不知道是不愿说呢,还是真的说不出! “他人呢?” “也随你大哥一起去了。” 这答案实在出乎意料,使得我怔了一下。 就在这当口上,对方似乎也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于是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着他的眼睛,深呼吸好几次,发现自己仍是说不出,便索性不理睬他,直接向他要名单。 但是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那人说:“未免有些人临时改变主意,我们这里并没有预先记录,名单恐怕还要找你大哥要。” 我一时无计可施,心头一片茫然,不自觉就蹲下来扯自己的头发。那人见状,大概也知情况恐怕不妙,便一把将我揪起来急切地追问,见我半晌只是不言不语,又连连跺脚,说:“好!好!你说不出,带我去还不行么?!”我这才反应过来,抓起他就往马上丢,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直奔边境而去。到了边境附近,远远看到路边有士兵盘查,他就问我是不是大哥他们出了什么事;等我将他带到密道附近,他已经脸色煞白,开口就是——“人到底死了多少?” “都死了。除了大哥和云飞哥还没有找到。”我垂着头说,然后看着地面半晌没有抬头。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小老头的怒骂或者应对方法,反而听到好大的一声动静!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老头子已经昏了过去!我一声苦笑,叫人将他抬走,然后又钻入密道。 来来回回地查看,却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正心烦意乱,突然有人上前两步,附在我耳边说季游已经被找到。我喜不自禁,当场就跳起来往回跑。跑到檀音那里,一脚踢开房门,果然发现季游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一下扑到他床边,刚想说话,嘴巴便被檀音捂住了—— “别吵他!他身上有伤。” 檀音在旁叮嘱,神色温柔。 我紧紧揪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大哥呢?” “还在找,”檀音说:“你放心,先生既然没事,他也不会有事。” 我点点头,就闷不吭声地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人执意求见檀音,檀音听见动静越来越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我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出去。我见状点点头,他便走了。哪知道他刚关上门,季游就突然睁开眼睛!我一阵惊喜,刚想去把檀音追回来,衣袖已经被季游一把抓住—— “别惊动他!”季游轻声说,口气严厉。 我一怔,本能地点点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了下来。 “听好,檀音要对冼家不利。他肯救我不代表他希望我清醒,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点点头。 “你大哥已经死了,我虽然是他的先生,但是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你还记得我曾经要你做的选择么?快告诉我答案,我们时间不多!”他一面说一面跳下床警觉地四处查看。我见他这样,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快告诉我你的决定,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他四处转了一圈以后,回过头来严厉训斥我。 我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似乎拢了什么东西在里面的袖子,脸涨得通红,却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见我这样固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还在犹豫什么?我还能骗你不成?!冼家百口人命已经白白失掉了,为什么你还是下不了决心?!”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坚持。 他用阴沉的眼光盯了我一阵子,原先那种全然信任的态度也渐渐改变了。 “莫非你还怀疑我不成?!” 他扬起手想打我,但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顾及外面的人,那只高高扬起的手始终没有落下来。 我心中又闷又燥,憋得难受,却还是一声不吭,只定定盯着他的眼睛。 他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又恨恨地来回踱了两步,终是拗不过我,说:“那日我们从密道出来就看到有人等在竹林里。你大哥认识他,所以同他说了几句话。那人向你大哥敬送别酒,你大哥似乎很信任他,所以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我们同他告别后又走了很久,你大哥突然毒发,大家惊慌失措,那人突然带着大队人马从四周跳出来,我就拖着你大哥趁乱逃脱了。” “你似乎没有问过那些人怎么样了。”我说。 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瞪着我说:“我不是你,所以不必问也知道他们有什么下场!” “你一点也不伤心。”我指出另一个事实。 他将我紧紧地盯了一阵,突然爆发出一声低沉而又短促的冷笑,道:“我当然不伤心!我和他们素不相识,有什么好伤心的!且不说我,难道你就很伤心么?如果你大哥和那些人两边只能救一边,你难道会抛下你大哥?!” 我心里一痛,当下就情不自禁地避开了他逼视而来的目光。 他说得没错:必要时刻,我的确会为大哥他们而牺牲那些素不相识的族人。 甚至不用等到那一刻,仅仅在认尸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次地祈祷死的是别人而非大哥了——但是事实上死的哪有别人呢?那些都是冼家的人!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如此告诫自己,然后继续发问:“我大哥呢?” “死了!”季游干脆地说,语气似乎因为我的连番发问而带上了几份赌气的恶意。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继续问:“怎么死的?” “自然是毒发身亡!”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以为你要为他报仇,所以将他草草安葬之后就折回来找你!谁知道你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早知如此,我何必替你回到冼家力挽狂澜呢?老实留在檀音身边就是了——你既然选定了檀音,我何必还管你大哥!” 我再次避开这个人的眼光,尽量不去想象大哥和檀音两人之间失意和得意的对比。 “云飞哥呢?” “慌乱之中没有注意,怎么?你没发现他的尸体?” 我闻言心里又是一痛!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说服大哥,让云飞哥一起跟来?” “是冼云飞自己要来的。”季游说,“他说有不好的预感,不放心你大哥,所以求我替他说话。” ……我已经心痛得无法言语了!身边季游还在逼迫:“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的选择是什么?如果你要自立为王,我立刻就带你走!如果你还是对别人的善意存有幻想,我就立刻离开,好过留在这里被檀音防备。” “让我想想——再想想,好么?” 我蹲下,抱着自己混乱的脑袋努力地想——从来没有尝试过在短时间下如此重要的决定!我的心情乱糟糟的,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思考,以至于想了许久,我竟然决定按照直觉做事—— “我跟你走!”我对季游说,“但你得等等,让我拿回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季游有些不解——但我看得出,我的回答仍然让他十分开心。 “你曾经送给我的那个手电筒,你不会忘记了吧?”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去房里拿,然后马上折回来找你!” “好!” 季游点点头,然后重新躺到床上去装作昏迷的样子。 而我关上房门后,就即刻去找檀音! 我要去搞清楚一个问题,一个临时跳出来、然后在脑海里不断鼓噪着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关键,以至于当我找到檀音的时候,我瞪着他,竟激动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80 80 “我问你,当你认出季游时,你是觉得他就是你的先生,还是觉得他长得很像你的先生?” 檀音当时正在同人谈话,见到我突然奔出来找他,已经吓了一跳,见我又问如此奇怪的问题,眉毛马上就皱了起来。 “你没生病吧?”他摸摸我的额头,道:“我自然一看就知道他是我的先生才肯认他啊!” “这么说不是因为相似?!” “当然。”他笑起来,好像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 是的,我曾经也觉得这是个无聊的问题,所以没有问过。但是现在,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重要——在密道里,季游曾经擦去脸上的修饰,给我看过他的真面目——那是一张很俊俏的脸,和他平时的模样有些相似,但总体来说却是不同的;可他遇到檀音的时候,并没有擦去这些修饰!檀音将他认作自己的先生,说明他的先生应该完完全全就是这副模样,可是季游实际上并不长得这副模样! 难道说他其实不是真正的钱绪?! 我想到这里,就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檀音的手腕—— “你有没有觉得我爹哪里古怪?” 檀音被我郑重地模样逗笑了。 “哪里古怪?你总不会突然发现他是妖怪吧?”他一面轻轻刮我的鼻子一面取笑我,后来发现我是认真的,便怔了一下,道:“其实……勉强说来……的确待我比以前冷淡多了,只是他向来疼爱你,看到你便冷落我也是有可能的……怎么了?” 我死死捏着他的手腕,咬牙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其实是个假的?” “假的?!” 这下檀音彻底愣住了! 他先是将我认真地打量了一遍,而后又看看身边还等着继续谈话的人。最终他将那人打发下去,然*住我的手严肃地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先生醒了?” “没醒,我只是问问。”我下意识地这么回答,然后继续追问:“我爹以前是个什么性子?” “很顽皮,不守规矩。” “有时候很狂傲么?” “不。他只是不喜欢墨守陈规罢了,有时候会被人误认为轻狂,但其实是个心地柔软的人。” “他常常有很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啊,但是最后被证明十分有用。” “偶尔也会拿出一些奇怪的物品?” “不,我从未见过。” 这就奇怪了!季游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钱绪?! 想了想,我决定换个方法证实。 “告诉我一两件只有你和我爹知道的事情。” “这种事情么……”檀音露出很为难的表情,道:“我小时候时时刻刻都被人跟着,哪里会有秘密?” “仔细想想!”我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他想了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有些不好意思地神情吞吞吐吐地说:“想是想到了,只是不能告诉你……” 我闻言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恶狠狠地说:“不知想到什么乱七八糟!不告诉我,总可以去问问看我爹吧?!” “现在就要去问?”他无辜地望着我。 “我替你去!”我说:“你只要告诉我问题和答案就好!” 他无奈地一笑,用宠溺的表情将问题和答案告诉了我——大概以为我要对季游恶作剧吧!这样误会也好,我于是又折回去找季游。 推开门,发现季游正立在窗边,我突然一阵心虚,就问:“怎么不躺着?” “你去找檀音了?” 他的声音淡得我听不出情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暗叫一声糟糕,就收住脚步立在门边。 他见我不回答,也不肯走过来,冷笑一声,道:“还真被我猜对了!你既然见过了檀音,自然知道我说了谎话,我还有什么继续装下去的必要呢?” “你不是真正的钱绪吧?”我问——看着他冷笑时给人的压迫感,我突然不必借助檀音的问题也能肯定他绝不是钱绪。 他又是一笑——笑得很可怕——道:“是,我的确不是他。但你也不必害怕,因为我无论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说,然后露出一抹狂傲的笑容,对我伸出手—— “过来。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就让我把你该知道的东西一气告诉你!” 这个人的气势真的很强大:他明明并没有笼罩谁,却好像把所有人都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以至于我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下意识地遵照他的命令走了过去。 “你认识我爹。你是谁?” 我努力想要摆脱他无形的控制。 他抚着我的头发微微一笑——这一笑里才看出一点点平时待我的温柔——说:“不必反抗我,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平时所信赖的那些人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我不明白。” “你的确不明白,因为除了我,谁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你。”他说完,放下手,把目光投向我身后那片虚无。“该从哪里说起呢?”他露出怀念的神情微微皱眉,沉思良久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就从我的身分说起好了。” “我说我是冼家的人,这是真的。” “我七岁那年被选进学堂,因为不满本家的虚伪,念了几年书就悄悄跑下了山。下山后,我偶然结识了你爹爹,因为谈得来,又长得极为相似,就结拜为兄弟。” “那时候岐国君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但是膝下却无子嗣,于是只好派人四处寻找自己当年流落到宫外的血骨。你爹爹恰好就是那人,然而他却不愿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只好四处躲避岐国来的追兵。” “其时我正踌躇满志,就对你爹爹说愿意代替他进入王宫。他一开始有些不舍,后来见我意志坚决才终于同意。我们说好,我虽代替他做岐国君,但他若反悔,还是可以随时要回自己的位置。然后我跟着那些人回到岐国王宫,因事先得到你爹爹的帮助,又确确实实同你爹爹长得极为相似,所以很快就顺利取得了王位。”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微侧头,好像在回忆什么。而我则倒抽一口冷气——我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同我说起这种惊天动地的大秘密!难怪他以前从不对我谈起,这种事如果轻易泄露出去,真不知会惊起多少轩然大波!且不说别的,单说他竟然是那位推行新法的岐国君就足以使我吃惊到死了,更别提他竟然还不是岐国君真正的子嗣,没有继承岐国的资格! “你觉得我们极为胡闹,是不是?” 大概是动静太大,季游回忆完毕,就收回那投向虚无的目光,轻轻瞟了我一眼。 “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有些胡闹,”他低低地笑了两声,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渐渐收回了笑容。 “我继承王位后,老老实实当年了两年岐国君便开始觉得受不了。” “王宫中规矩繁多,国中公卿又迂腐固执,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不行,又不知如何改变,就叫回了你爹爹,想要将这王位还给他。” “然后,他对我说,可以变法。” “他说只要改换体制促进农耕,就能迎来新的局面,我醉心于他所描述的那种繁华世界,又十分自负,就冒失地同意了。等我立他为相,真真正正地开始推行新法的时候,才发现我原来所轻视的那些迂腐的人的力量是如何地强大,而我们已经进退两难。所幸我和你爹爹都是意志坚定的人。我们决定走下去,就有十足的决心走到底!” “就是在这个时候,冼家找到了我们。” “自然,他们不知道我和你爹爹真正的身分。可是我们两人的娘亲都是冼家的人他们却是知道的,于是他们找上门来,要求我们帮助他们巩固冼家的利益。我于冼家从来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讨厌,自然不肯答应他们。而你爹爹却不然,他被当年的当家所迷惑,渐渐开始频繁地同冼家来往。” “按照我们的计划,变法初期应该以推行耕种之法、促进农耕为主,可是冼家人却借行商疯狂敛财,致使所有人都盲目地效仿。不久后我们看出党争的苗头,要求冼家立刻停止这种行为,冼家当家一口答应,背地里却继续纵容分家。于是,我只好采取极端手段。” 这个极端手段是什么,季游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对我来说,他眼里迸射出的冷光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而他似乎对我的这种乖觉非常满意,所以在神情冷峻地侧头回忆了一阵后,轻轻瞟了我一眼才继续开始讲—— “受到我的警告之后,冼家老实了一段时间。然而我们都没有料到,这就是冼家翻脸无情的开始。” “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时间,你爹认识了你娘,而岐国的党争也渐渐浮上台面。那时候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无论党争如何发展都将你爹爹作为中心,一段时间后,终于醒悟到这不是意外,但是已经来不及:冼家设好了陷阱,而我们已经无知无觉地走了进去,朝野上下全是诛杀钱绪的呼声,而我也在同一时间遭受到事关王位的威胁。” “在最危险的时候,是你娘想办法替你爹开脱。” “你可能猜到了,她正是冼家的人,也熟知这一系列针对你爹的阴谋诡计。大概是因为你当时已经快要出生的缘故,她终于在最后一刻心软。只是她救了你,却救不了自己——冼家三番五次使人谋害她,终于在她生产的时候得手——本来你也难以幸免,幸好你爹爹临时觉出不妥,不顾众人阻拦冲入房中这才抢回了你。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冼家还不死心,总以你的性命来要挟,加上当时物议对你爹十分不利,我便安排他假死,使他带着你远离这个是非圈。” “然后,我便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 “事已至此,我发现王位已成枷锁,就退了位,创建了季家,想用季家的人脉暗中寻找你们父子——我一直都以为我和你爹还会相见,谁知道几年后竟然发现你被人寄养在冼家!然后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说到这里,神情黯然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他那么喜欢你,但凡还在世上,又怎么会让你离开他呢?”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又好像是在纯粹地问自己。 可以看出,虽然认定爹爹已死,可是他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个人应该很喜欢爹爹吧,我想。 然而听完这许多往事,我只注意到许多疑点—— “那么说,教导檀音的应该是我爹而非你了?” “当然。”季游点点头,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进入檀国的王宫,也使人查过,但没查出什么,看起来就好像他临时起意一样。” “你一定漏掉了一个人。”我十分肯定地说。 他会意,苦笑,道:“你说直接问檀音?我并非没有试过——定安侯作乱前,宫内已经十分混乱,我曾趁这个机会混进宫去亲自问过他,可惜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扮作谁?又是怎么问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等闲人他根本不会好好回答是吧?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方法……”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想了许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声,摇头道:“还是告诉你吧——虽然这可能有点儿离奇。我本来不打算对你说的:你爹他——可能有点儿异能……” “异能?什么异能?” 季游闻言少见地踌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他说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我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来自别的世界,好比我们说鬼啊神啊一类都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他也来自这样的一个其他的世界。他有些神奇的小玩意,也懂得许多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东西,催眠术就是其中一样,它可以使人在短时间内失神,听从施术人的命令,他把它教给了我,而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去问檀音的。” “还有这种事情?”我听得兴致勃勃,“会不会是你施展得不好?” 季游摇摇头。 “那个手电筒也是他给你的东西了?” “是,”他露出怀念的神情,轻声道:“如今能够睹物思人的也只有这么几件了。” 几件?!我注意到这个关键词,于是瞪大眼睛:“还有什么?” 他警觉起来,瞟了我一眼,道:“无论什么,我已经给了你一件,足以使你留作纪念了!” 我讪笑两声,他便说:“现在你该知道冼家的真面目了吧?还不肯跟我走么?” “等等,让我再搞清楚一两个问题。”我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道:“定安侯谋反,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一怔,像是没有想到我竟然会问这种问题一样,半晌后,露出复杂的神情,感慨道:“你果然是他的孩子!是,此事虽然是檀音挑起的,但的确有我在幕后推波助澜。” “恐怕那女子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神物就是我爹给你的吧……”我望着泰然自若的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就是你给我的那个手电筒——难怪你不准我随意展示在人前,其实你这样说只是希望我忍不住好奇,拿出去给别人看,然后使有心人误以为冼家也在整件事情中掺了一角吧?” 自然,依照我的个性,若有人问起东西是谁的,我绝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听话。”他坦然道,间接承认了我的猜测。 “所以你才说不喜欢我太乖巧……”我垂下眼睑,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遗憾。 “为什么这么做?冼家对不起我爹,檀音并没有不是吗?” “我不确定,毕竟他进入王宫的理由我还不知道。” 就为一个不确定?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看向他——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什么?” “我、爹、已、经、回、去、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既然能从另一个世界过来,为什么不能回去?” 他后退了几步,一脸震惊的表情。 “别这么惊讶,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他脸色苍白地怔在那里,哪里还有一点儿方才那种威慑天下气势!见此情景,我几乎不忍心说下去。 “他把身边的那些小玩意都给了你,又把我托付给别人,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我知道,你想说我可能是被冼家抢走的。可是抢走我于冼家有什么好处?你和他都已经相继远离权势,拿我来胁迫你们又能换得什么?况且冼家一直极力隐瞒我的身份,不但替我安排了一个同胞兄弟避人耳目,而且连学堂弟子也一概隐瞒,若要拿我泄愤,他们何必这样,又何必将我送入本家?”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爹走前已经同冼家和解,他找不到已经退位的你,只好把我托付给冼家。而冼家宁愿我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不愿我陷入以往的恩怨。你说是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已然带了几分严厉——长期在大哥身边,耳濡目染,我知道这样的语调有着怎样的说服力。 果然,季游露出些微动摇地神情,随后,低下了头。 “让我想一想。”他说。声音有些虚弱。 “让我想一想。”他喃喃自语着,站了许久,突然一下跌坐在长椅上。 我于是步出房间,关上房门,守在门口,替他营造一个清静的环境让他好好地想。 事实上,一走出那个房间,我的身体就开始情不自禁地发抖了。 我的话,大约还骗得住季游吧…… 说我爹和冼家已经和解,这种谎话,大概只有季游才会相信;想起檀音说“只是他十分疼爱你,虽然无法亲自抚养,却常常向冼家人打听你的消息”,又想起大哥说“他虽然肯把你托付给冼家,却到底看冼家不惯,时常要求来看你,又说要亲自教导你。长辈们说他轻狂,怕把你教坏了,所以才决定瞒着你”,我就觉得一阵心痛—— 不管是按照大哥所说,那人是因为岐国的诡谲政事而诈死离去也好,还是按照季游所说是因为冼家的缘故也好,我只知道有一点确信无疑:我进入冼家后,那个人想见我,冼家不让。我想着他一遍一遍地向冼家恳求要见自己的儿子、又一遍一遍地被人拒绝的情景,就忍不住心酸:那人是我爹爹啊——据说很疼爱我的、亲生的爹爹!我多么想要见他一面,真的,一面也好! 然而檀音说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生前遭遇成谜,死因成谜,而我、大哥、檀音、季游还要生活下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一片混乱和茫然:大哥已经不知生死,檀音的王位还遭受着威胁,我该如何处置季游——这个直到现在还执著地追着爹爹的踪迹、已经是我和爹爹在此世间的唯一联系的季游呢? 他必定不肯告诉我大哥的下落,但是要我杀了他——杀了这个曾经教导过我的爹爹的密友,我就觉得心痛如绞! ------------ 81 81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见檀音匆匆赶来。一见我,他劈头就问:“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莫非先生是假的不成?” 果然他是极聪明的,就是当时没有领会,过后也会觉得奇怪。好在我知道他定然会有此一问,所以极自然地用“想要多了解那人”一类的说辞打发了他。他虽然奇怪,却没有继续追问,反正跟着我站在季游门口发呆。 站了一会儿,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把我引到避静处,然后露出苦恼的表情握着我的手说:“寻道,我和你商量个事可好?” 我心想: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郑重?于是疑惑地瞅着他。他见状微微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不说正事,反而先低声问:“你相信我吗?”见我只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无语,才窘迫地看向我,轻声说:“冼家的事情,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你先回棉城去好不好?”见我不说话,又急急地保证:“你放心,我定然不会偏心!你只管安心待在棉城试行新法,关于你和冼家的事情,我不出一年必然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可是你答应过我我可以亲自追查此事的。”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提醒。 他有些窘迫,又有些恼怒,就放开了我的手,道:“是,我的确那样说过,可是今时今刻事态又有不同,我这样安排也是为了你好!”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他先是不答话,半晌才说:“钱伶一派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话说得我心中微微一动——如今我不用谁来帮忙分析也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是什么意思:冼家出事实在突然,如果他们趁机落井下石、群起而攻之,檀音完全没有准备,不一定能保住我和余下的冼家人。他希望我们韬光养晦,尽量不要再闹出动静,这样自己才有余地和那些人周旋。 只是我有些不解—— “他们仓促之间怕也没有准备什么吧,为何你这样担心?” 檀音极不自在地躲闪着我的视线,说:“不要看低了那些人,也不要看高了冼家。无论冼家如何谨慎,毕竟在这个是非圈混了这么久,不可能没有把柄落给人家……” 听到这里我已然心中有数:怕是这些把柄中也有他挖出来的吧?我一时又恨又气,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冷笑一声。他闻言又忙道:“我原来也没有打算这样使用这些东西,真的,你信我!” “好,临到了这个时候,我除了信你,还有什么办法?”我说,余怒未消,“只是你要对我发誓:冼家余下的人,一个都不能再出事!我自然会约束他们,你也要约束好钱伶才好!季游我要带走,你要向他问话,待他醒了就派人来棉城问,这样可好?” “自然好、自然好!他是你爹爹,你要亲自照看也是理所当然。”他不迭地回答着,看神气,好似松了一大口气。我却觉得越发生气起来:他若有心快速查案,必然会对我要带走季游的事情十分为难;然而眼下他答得这样爽快,简直就好像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事情冷置在一边似的,可叹我还为怕季游对他不利要带季游走,真真是气人! 话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所以听他发了誓以后便转身要走。哪里知道刚迈开两步又被他拉住衣袖,我回过头来,只见他一脸为难,嘴巴张张合合,就是说不出话来。我有些不耐烦,就皱了皱眉头。他见状,这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若、若碰上钱伶他们,你可要让、让着他们一点才好……” 这话简直是望灶里倒油!我一听,抢回衣袖转身便走,一直走到了季游房里还余怒未消。季游问:“出了什么事?”我为顾及那笨蛋的性命,只是哼了一声。但季游是个极聪明又极有眼色的人,一下便猜出了大概,冷笑道:“莫不是钱伶他们发难了不成?”我一听,便立刻回想起季秦说他有办法取得钱伶信任的事情,当即便明白了—— “这也是在你计划之内的事?” 季游颔首,从容道:“自然。借此机会,你可以看清檀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闻言恨不得打他一拳!我说:“现在我看清了,我没了冼家撑腰,自然就要多受委屈,莫非这就是你的本意?” 季游不为所动,只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知道我的本意是什么。” 我怒极反笑,当即道:“是,我当然知道你的本意是什么!你追在我爹爹身后,追了十几年,却没有料到他早就回去了,心里难受,所以尽找别人的晦气,看着别人不好过,你心里才舒坦了一点儿,是不是?!” 季游扬手拂了一下,我便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似的,有些疼痛,却不致于疼痛得太过火。为着他生气之间还有这一点儿怜惜,我心里本来就不大的火气立时就消了:我也知道,我这种行为是迁怒——季游计划这些的事情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看冼家不起,要为我爹报仇的;反观我这个做儿子的,不但从未想过要追查他离开岐国后所经历的事情,还一再辜负季游的好意,如今又为了冼家的事情同他发火——季游说我令他失望,其实是再正确不过了的! 可是我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固然崇拜钱绪,可是我毕竟在冼家长大,受大哥的教导,受云飞哥他们的爱护,还有,受檀音的赏识——他们已经是我生活的全部,就是为了爹爹,我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连根拔除! 虽然我也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痛苦。 大概是见我捂着脸,只管倔强地看着季游、久久都不说话的缘故,季游终于叹了一声,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说:“哭什么!我又没有打疼你!身为他的孩子竟然这般没用——还不快把眼泪给收回去!”——我这才觉出眼眶又热又酸,于是忙趁眼泪还没有下来时抬起头。 “唉……你这样的,可怎么好呢?” 季游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好像在感慨我和他期盼的实在差距太大。 我于是问:“怎样的才算好呢?” 季游有些出神,好像回想起一些往事,目光越过我轻声道:“至少要身为人君,呼风唤雨,家有贤妻美妾,最后儿孙满堂吧……” “你确定这是我的梦想吗?” “什么?”季游回过神来。 我再次重复:“你确定这是我的梦想吗?” 季游听清后,似乎觉得很好笑,所以笑了一下。 “这样的梦想有什么不好?等你真的拥有这种生活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好意,然后抛弃以前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要是我后悔了呢?就像你一开始也是踌躇满志,后来却后悔退位一样呢?” 季游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于是怔了一下,半晌才干巴巴地说:“怎么会?你又不是我……” “要是就像你那样呢?那时候大哥已经不在了,檀音也不可能原谅我,你也出发继续去寻找我爹爹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全都离我而去,我即便退位了,又该做什么呢?” “……” 季游彻底怔住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于是我再接再励,继续道:“况且这也只是你的期望,我爹爹对我的期望呢?” 我不信通透如钱绪,也会说些要我大富大贵、尊荣之际的话来。他自己都不愿意乖乖回国继位,哪里会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被这种事情束缚呢?! 季游似乎真的从未想过这些,所以眼下被我一说,便彻底迷惑了。半晌后,他终于承认:“你虽然不争气,但是有时候,的确比谁都像极你爹。” 我于是趁势握住他的手,极诚恳地道:“恐怕就是无心王位这一点是最像的吧?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希望我连这一点都变得不再像他吗?”见他微微动摇,又趁热打铁,道:“所以季叔叔,你就把大哥和云飞哥的下落告诉我吧!我爹爹如果在,也必定会和我一起求你的!” 哪知道说到这件事情,这个固执家伙马上又变得坚决起来—— “一件归一件,即便你爹爹走之前已经同冼家和解,我也不会原谅曾经令他伤心至极的冼家!” 他是这么说的。 不过见我露出无奈的神情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若凭自己找到他们的下落,我也不会再次施以毒手。对我来说,他们欠他的,已经全都在这一次还够了。” 我闻言腹诽,道:废话!若不是为我爹爹出头,我便要说,冼家就是杀了这个人,如今陪上百口人命也已经足够了——何况这些人还是最有眼光的一批!冼家失了他们,几乎已经算是失去了所有重振家业的希望了! “这样说来,你不会随着钱伶他们落井下石了?”我确认道。 季游闻言微微皱眉,大概是不满“落井下石”这个饱含感*彩的词语,但是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我大松一口气,再道:“那么檀音的王位——” 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 “王位的事情容我想想再说,”说完,他瞟了我一眼,道:“仗着我的疼爱,一次便要我做出这许多让步,你不觉得不好意思?” 这话说得我笑了,我说:“当然不。毕竟我除了爹爹,就只剩下你这一个长辈了。” 这是事实,所以我说完,我们都沉默了。然而我感到有一种温馨和伤感在这种沉默中酝酿着——希望这就是我彻底说服季游的开始。 ================================================ 这番谈话过后,我便带着季游立刻出发前往棉城。到达棉城时,已经是初秋,空气中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然而城中的氛围却很好。我们进城后一路都能看到以物易物的小摊,小摊上有山楂核桃栗子一类的山货,也有一些蘑菇和药材——这些以物易物的小摊虽然是早就有,但往年却并没有这么多。由此可见钱伶虽然用禁迁令限制了我鼓励行商的法令,但是行商本身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钱伶所禁不了的。 回到府中,便见人来人往,且人人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再进入堂中,便见临弦正被人团团围在中心。堂内吵吵嚷嚷的,也不知这群人和他说了什么,他拍案而起,大声喝道:“都坐到椅子上去,我一起来说!”话音刚落,一群人转身,正正好看到我。 在场的人都纷纷行礼,只有临弦一个人把背挺得笔直,瞪着我讥诮道:“你总算回来了!” 我一面十分意外冼家的事情竟然还未传过来一面迎上去,临弦便把一卷竹简扔过来,说:“这些都是一年两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今日来的人都是轮耕第三项的人,你一一念给人听,我已经不眠不休地忙了两天,先回去睡觉了!”说完,不待我回答便转身走了。 我十分意外自己外出几天竟积了这么多事情,又有些愧疚自己将事情都推给了他,就乖乖坐下来给这群人念书。然而这群人也是刁钻,常常问些我根本答不出来的问题,这时候就不禁庆幸自己带了季游,因为这些务农之道本来就是他和钱绪最先开始研究的,所以他反而比我更清楚其中的事情。 有了他坐镇,我自然退居幕后。然而我还没有休息一下,禹从文又找了过来。禹从文不像临弦那样一见我便抱怨,反而劈头就问:“临弦呢?”得知他睡觉去了,又满脸愁苦,道:“上次他说用以物易物代替行商,的确可以使百姓们先在小范围内熟悉行商,但由此而来的纠纷该如何解决他却没有说。这不?短短一天我这里已经接了好几场官司,简单的我已经处理了,难的我正要请他来帮忙判一判呢!” 于是我又乖乖跟着禹从文去判官司。事情结束后,天色已晚,我口干舌燥地回到府中,发现季游竟也正抱着茶壶狂饮,不禁一笑—— “你们原来也有这许多事情么?”我问他。 季游倒是一副十分习以为常的模样,沉声道:“只比这多,不必这少。”顿了顿,又道:“檀音行事令人捉摸不透,况且又已经趁着内乱大刀阔斧地革除了一些老臣,所以你们的阻力比之当年已经小了许多。” “只可惜还有一个钱伶!”我叹息一声。 季游马上微微一笑,目露寒光,道:“只要你乖乖听从我的安排,这人也不是什么阻碍。” 这话说得冷酷,虽然使我心动,但是也使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季游大约也看出我十分不喜他这一面,所以冷峻的神情仅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平和替换。 我俩说了一回话,临弦便出来了。他明显没有睡足,但精神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三人用了饭便聚在一起说话,临弦将我走后发生的事情大略汇报了一下后,十分兴奋地说:“如今看来,此地的氛围已经无可挑剔,只要再继续下去,不出三年,必定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可惜新法只能在棉城一处试行,不然,整个檀国都随之变化,气象一定可观!” 季游闻言一笑,我也十分欢喜,正要接过话头,突然有人来通报,说有大人物来访。我以为是来向季游问话的人,未免败坏临弦的心情,便叫临弦回避,自己携季游前去应付,哪里知道走到外间一看,来人竟是应该远在边境的钱伶! 这人不去檀音跟前告状,跑来这里做什么?! 钱伶看到季游,大概也有些诧异,所以怔了一怔才说:“能不能和冼大人私下谈一谈?” 季游从善如流,转进了内间,钱伶便道:“我这人说话向来习惯于开门见山,你不要见怪才好!”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静待他的下文。 钱伶也不客气,直接道:“冼家已经没落,我无意赶尽杀绝,只要你废除新法,我就可以放过余下的人。” “怎么废除?” “很简单,承认新法失败,不再尝试。” “眼前看来,任谁都知道新法还大有可为,不至于失败。” “那就人为控制,令它失败,我可以帮你。” 我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所谓放过余下的人又怎么说?” 钱伶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道:“就是说,那些人的性命可以保全了。” “他们名下的产业呢?” “你说呢?”他瞟了我一眼,啜了一口茶,道:“那些人如果握有产业,反而死得快,我不过是替他们拿走催命符罢了,相信你也承认这一点!” “为何要和我私下交易?” 我不明白。 钱伶一笑,淡淡地道:“因为我不喜欢跟着他们攻讦已经失败了的人——当然,我不是说自己不会落井下石,而是认为只要眼前还有其他的选择,我就不必落井下石。” 他果然如从前我们讨论过的那样,是个高傲的人。 而他此时不往檀音跟前凑,也是个极聪明的举动。一来虽然他不去边境,但是该办的事情自然有人替他办,二来他私下和我交易,可谓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件事情,也能讨檀音欢心。 这是个很好的对手。 可惜我开始便不敌他,如今又为别的事情而挂心。 “如果我答应你,我怎么知道你日后不会反悔?” “你知道我不会,”钱伶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半晌,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些信物使你安心。碧云宫的把柄,你要不要?” “你不怕我把它抖落出来?” 钱伶摇摇头,道:“我不信你会这么傻!罪证这种东西,最终还是要看是谁证明。你目前还不够分量。” “让我想一想。”我说,“明日我再回复你。” “好!”钱伶说完,便随下人下去休息了。他似乎对我最后会做什么选择十分自信。 然后,季游从内堂走出来。 “我都听到了。”他说,“要么就牺牲那些人,要么就牺牲你努力到今日才初具雏形的心血,你预备怎么选?” 我望着他一笑:“我很高兴你没有趁机游说我弑君篡位。” “我正要说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季游耸耸肩。 “让我想想……”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喃喃道:“让我想想……” 这下,是真要好好想想了…… =========================================================== 无须多言,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正是我一直在困惑的问题:是选我自己还是选冼家,是选新法还是选恩情——我曾经以为这个问题自己早就想明白了,如今看来,却还是不明白。 两边对我来说都十分重要,只可惜能够同时保全二者的方法,我又做不到。 我想了一晚上,最终回复钱伶说自己愿意牺牲新法。钱伶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之后就离去了,留我一个人面对季游诧异的眼神和临弦的怒火。 苦笑。看来我是无论怎样做都不可能使我在意的人满意。于是我只有安慰自己:最少我满足了自己。 然后我问临弦,愿不愿意跟我走。 彼时临弦正在怒气冲冲地申明自己决不会破坏新法,乍然听我这么一问,当即一怔。 然后他大笑。 然后他说:“好!走就走!这次要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而季游,早在我说“走”字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于是我立刻知道,他们都明白了我的意思——破坏新法,新法就真的结束了;而离开,则钱伶他们最多攻讦我,对于新法,还是无可奈何。况且我走之后,檀音必定来寻我。只要我一日不淡出人们的视线,新法就会永远被人所关注,即使一刻停止了又怎么样呢?我相信它始终有一天会再次被人所启用的! 钱伶要废弃新法,也无法是为了折断我最后一只羽翼,如此一来,我既完成了他的要求,又偿还了冼家的恩情,还保存了新法,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我要再次不辞而别,对檀音,我十分内疚。 ============================================================ 离开棉城后,果然如我之前所料,檀音大发雷霆,派人四处寻找。季游利用自己原本打算替我篡位的人脉一次次地替我们躲开了他的追查,使我常常想到从前檀音在潼城时抱怨我“拿夜明珠打鸟”。 好在这颗夜明珠根本不计较这些,反而为一次次使檀音失望而得意洋洋。 半年后,檀音停止了盲目的寻找,接受了檀城内反贼的投降,将降将献上的定安侯头颅同尸体一起下葬,然后便开始专心治理政务。他于人事上展开了一次大清洗,不禁换下了许多冥顽不灵的老臣、尸位素餐的闲臣和溜须拍马的小人,而且罢免了钱伶官职,并赶走了许多我所知道的钱伶派。 当然,最后这个举动一度引起极大的反弹。但檀音是谁?他不再是以往那个没有实权的君主,也不是简单守成之辈,他求得过一度是当世最显赫家族冼家的援助,也经历过流亡,经过商战,又亲自跟着檀国最好的将领打过仗,更将风光了几百年的冼家彻底终结,碧云宫的反击对于这个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仅仅两个月,他便如大哥曾经说过的那样,彻底瓦解了碧云宫,季游说,鉴于岐国已经显现出逐渐没落的趋势,除非我想要篡位,否则檀音就会一直是当世最有权势的人——当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倨傲,未尝没有将“或者我重新继位”一类的话咽在喉咙里。 在檀音做这些大事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我带着临弦一直在边境游荡,想要找到大哥和云飞哥。季游虽然对我这样的行为很不满,但是既然我没有逼他说出大哥的下落,他也就没有立场来抱怨我的固执。就这样大概找了两年——正是檀音完成了一系列清洗的一年后,他就找上了门来。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哪些是你的人。”一见季游他便说。 我发现他经过这绝对称得上对他人生意义重大的一年以后,整个人消瘦了不上,原来那种属于少年的青涩在他身上已经难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和干练,甚至隐隐有着迫人的威势。 面对他的警告——或者说威胁,季游并没有作声。 季游或许是个狂傲的人,但是并不傻。如今的檀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够被他随意说“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帮你篡位”的檀音,他很清楚这一点——或许因为私下有交手的缘故比谁都要清楚,所以并没有贸然挑衅的打算,就仅仅只是用暗含戒备的眼光冷冷地看着而已。 然后,檀音把头转过来,看向我。 “你答应过相信我的。” 他说,目光不再似以前那般柔软,反而暗含怒火。 我点点头,道:“是的,我说过。所以我才敢就这样离开。” 如果不是确信他会一直找我,或许我就不会离开了——毕竟我从来没有对新法死心过,而新法最终还是需要他。 然而他听完我的话并不感动。 “你把我当成什么?!”他冷冷地说,口气隐忍。 当成什么呢?我也时常问自己。我原来以为他只是我侍奉的君主,但后来发现自己对他实在依赖过深;后来以为他应该是哥哥,但他很快用那种事情扰乱了我的定位;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竟是无条件地信任着他的,想要思考他到底是我的谁,局势变化过快,已经没有了机会!现在,这个问题又重新回到我眼前:这个人,我到底把他当作什么呢? “是很信任的人吧。和大哥他们一样信任。” 想了良久,我说。 “哦?我竟然比得上你大哥?”他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我真是受宠若惊!” 我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我知道再一次不辞而别的确不对,但是你到底要这样说话到什么时候?” “怎么?因为我不是你大哥,所以就没资格说你了?!” 我闻言立刻转身就走。 大哥没有找到,始终是我心里的痛,但这个人一上来就句句提及大哥,实在可恨得很! “慢着!”他一把拉住我。 我被他拉得回过头来,刚好看到季游正在用眼神询问我要不要帮忙。我对季游摇摇头,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离开,他犹豫了一会儿,看看我又看看檀音,最终还是离开了。 哪知道他一走,檀音捏着我的手便开始用力—— “这两年这个人一直跟着你?” “你明知道还问什么!”我没好气地道。 他气愤地抓着我冲我大吼:“你知不知道就是他害死了冼家百口人命?!” “我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季游!”我也吼回去。 “是这个人就无所谓?那我呢?我只要有一点点对冼家不利的想法就要被你猜忌,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又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最后我还是相信了你呀!” “相信我的表现就是带着他们两个不辞而别?!” “因为钱伶用冼家余下人的性命来要挟我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 “……” 我沉默了一会儿。檀音又大吼:“为什么不告诉?这就是你所谓的相信?!”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我低头想了很久,终于小声道:“即便知道你未必不能护佑我,还是不想让你为难,想尽我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件事情,所以没有告诉你。” “……” 檀音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所以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抚着我的头,低声说:“知道吗?如果离开就是你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那么我宁可重新流亡一次也不愿意叫你走。” 我闻言十分感动,就点头道:“嗯,我相信,你曾经说过,将我视作你的弟弟——虽然你对钱伶也说过,但是真心和假意,我还分得清。”——哪知道这家伙竟然在我正感动的当口上反驳我,说:“错了!我原来是将你视作弟弟,现在看来,却不是了。” 我目瞪口呆,便见他接着说:“你不只是弟弟。” “你不只是弟弟。”他说着,手由头发上滑到了脑后,然后在我唇上覆上一个深深的吻。 “你不只是弟弟。” 很普通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这许多后,却使我心中微微一动,没有再尝试着推开他。 然后,我和他回去继续试行新法。 有了他之前的所有铺垫,这一次的尝试更加顺利。临弦兴奋不已,每日忙得团团转,再不似以前那个整天只有跟着我的呆子;而季游不愿每日面对檀音,又开始了寻找我爹的旅程。他虽然相信了“爹爹必定是回去了”的话,却总是怀着希望,相信哪天爹爹还会回来。 我没有告诉他爹爹的墓在哪里。 对我来说,我越长大,便越能理解大哥当年事事瞒我的心情,也开始了解,有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快乐的生活,为此我宁愿永远欺骗季游,然后使他永远怀着希望在山川中行走。 四年后,试行结束,新法被推行到全国。檀音当年所发的“天下大治,民不饥、吏不贪、国不空”的宏愿不再是宏愿,而是一天天变为现实。与此同时,我重整了冼家,彻底废除了“本家为主分家为辅”的体制和下山的惯例,将学堂提供给所有的家族弟子,使得现在的冼家也仅仅只是一个书香世家而已。 然而我始终没有找到大哥和云飞哥。 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活着,宁愿相信他们只是厌倦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所以见冼家有我,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纵情于山水之间而已。 是的,怀着希望总是好的。 又过两年,春天时候,我书房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已经长大。如今世间种种,皆不能约束你,我为你骄傲——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顿时泪如雨下…… ------------ 后记 这是我第一篇完结文。 文章本来是用来YY一个小白状的腹黑,不料最后竟然真的小白了,这就是新手的悲哀——他们预想的文和最后完结的文永远不一样。 不过令我稍感欣慰的是:这只小白最后好歹有了点成长。 就像文案里说的那样:这是写一个想要追求、追求着但又不知道真正想追求的是什么且又该如何追求的故事——这段话乍听之下很像绕口令,但是如果你挂怀什么,或者向冼寻道那样想要追求什么,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取名家训,是因为主角始终都在尝试着摆脱家训。家训在这里象征一个枷锁,把主角束缚得牢牢的,使他始终无法全力去追求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当然他最后终于摆脱了,于是整个冼家就换成了他发号司令,而新的家训,显然也由他制定了。 总体来说,这还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虽然他不够酷、不够个性,可是他仅仅凭借他爹这个无敌穿越者留下的那么一点点思想火花便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当然我更喜欢有个性的小孩,所以下一步计划就是开新坑一雪前耻!真的,如果我篇篇都只能塑造这种主角,那么我就不活了! 最后,知道有些人想问:他哥这个大抢主角风头的男配角呢?难道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退场了?这也恁不华丽了点吧?! 对此我的反应只有一点:既然古龙大人在写《陆小凤》的时候能够通篇渲染西门吹雪有多帅有多酷最后却在倒数第几章把他配给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丫鬟,我为什么不能敷衍敷衍冼晴苍呢? 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真正的想法是这样啦:既然本文以冼寻道自述的角度来展开故事,那么讲述的肯定就是冼寻道看到的故事。有些事情——比如说冼晴苍和檀音的商战,一听就给人戏份很重的感觉,可是不幸冼寻道限于当时的心情状态没有注意,那么我就没有详写——除非我准备来个上帝视角。当然,我知道有人会说故事的完整性也一样重要啦,所以我会在以后开番外来补充。番外包括可怜的冼晴苍为什么会这么灰溜溜地退场、檀音和寻道他爹的过去以及他们以后相处的模式。恩,三篇搞定!(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情完全可以靠看倌大人们自己猜,而且鉴于我就是个俗人,所以看倌大人们很可能一猜就中,不过为了所谓的故事完整性,我还是乖乖把它们写出来吧……唉……规矩害死人!) 最后的最后,感谢一直鞭策着我把文完结掉的月落猪蹄大人和一直鼓励着我把文完结掉的佐小伊大人!(请大家一定要注意我搭配给这两位大人的动词,这个动词很能说明问题!)如果没有两位大人,我写文的时候会更寂寞!我会继续加油,写出令我自己满意的文章的,所以月大,这篇就忽略不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