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卷一:云落漫天雪 春晚燕辞归 ------------ 楔子 除夕江南初雪,甚大,百年不遇。 望尽这漫天鹅毛纷飞,天地浑然一色,纵是再繁复的心也会肃然而静。 大雪阻道,原本是不宜出行的日子,可漫天素白中,却依稀有人影闪动,是一位老者正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大雪中缓步而行。 “翊儿,可觉得冷?”老者执伞缓行,问一旁的孩子。 “不冷,难得这江南温水之地能下这般大雪,徒儿觉得痛快,冷倒是一点也没觉着。”这孩子年纪尚小,谈吐却尽显儒雅之气,自是生长在好人家,从小打下的基础。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长得俊秀异常,想来长大后定是个惊为天人的美男子。 老者和煦一笑。冬日里,他的衣服并不薄,但他们之前出门办事,也未料到会下这么大的雪,毕竟还是个孩子,怕冷也是情理之中。感到孩子的手颤得厉害,老者手上用了用力道。谁知这孩子一咬牙,硬是强忍着运出一口气,迫着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眼睛却还是看着前方。 老者赞许地点点头。此子天赋异于常人,行事如此不亢不卑,真是难得的可塑之才,可惜呀,却不是家中的长子,要不然这天下—— “师傅!你看那是什么?”孩子指着雪中的一处红点。 像是个人。 老者匆匆赶去,一看,竟是个四五岁的红衣女娃。 老者蹲地把女娃抱起,掐了她的人中。 “师傅,她是不是死了?”见她不动,脸又苍白似雪,他探着头看她,轻声问道。 谁知女娃却在此时突得睁开眼,他一惊,向后一倒,跌在已积起薄雪的地上。 “好了,好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掉在这无人的山野里。”老者搓着女娃的手无奈地摇摇头。 这孩子的手脚看似已被冻僵,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但她却转头一直望着呆坐在地上的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明亮如星,竟像要在这雪色大地上生出光亮来。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他亦不动。 老者将女娃抱起,女娃却仍旧看着他,如同初生的小兽,无所畏惧。 “翊儿,快些回竹馆生起炉火,这孩子冻僵了。”经老者一提,他方才惊醒从地上爬起,向前跑了起来,回眸,却见那女娃仍看着他,忙转头继续跑,可那漆黑的双眸已揪起了他的心,以至在他的一生之中都不曾挥去。 ------------ 一、桃花醉 映春红 三月的静宣王府,院中的桃花已开得繁复,府中的丫头们看着这满院的桃花不觉有些痴醉。风起,落英飞满园,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 花园雅亭内,远望一翩翩公子负手而立,定眼看着满院春色,嘴边浮起浅浅的笑,他伸手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酒,放在嘴边温润而清雅地细细啄着。 亭内的石桌上搁着一幅笔墨未干的桃花春满图,着色清均,栩栩如生,比起眼前奇美的桃色绝景竟是不输几分。 轻风抚过,带起他的衣袖,他微微一笑,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竟要让这满园的春光都黯然失色。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现身?”眉目忽然一转,抬头缓缓道。 “真没意思,还以为这次可以骗过你。”一旁的丫鬟听闻正奇怪地东张西望,亭内也不见有第三个人。 突然身边急风一掠,人影一闪,等看清楚了,发现竟是一个紫衣少女。 那少女双手插腰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一袭紫衣煞是扎眼,她的头微微仰起,脸上带着极自信的笑,正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少女的面容极为清丽,五官精质小巧,一双黑瞳明亮似星,灵动如猫。 “有——”丫鬟的反应很快,但她一声“有刺客”还未出口,便被一旁的公子抬手制止。 “你的轻功虽然极好,但又怎能骗得了我?”他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语气温和,静静地抿一口酒。 “是是是——聪明绝顶又武功盖世的静宣王萧翊,这事上又有哪些事可以逃过你的法眼。”紫衣少女姗姗地对他笑,他轻笑一声,也不答她。 他正是与当朝天子的唯一同母的胞弟,名满天下的静宣王萧翊。 紫衣少女在丫鬟身边轻轻一转身,也不见有多余的动作,手里已凭空多出一盏酒杯,丫鬟却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托盘,又看了看眼前的紫衣少女。 这女子的武功很了得。 竟能和王爷如此熟络,这少女到底是谁? “你酒量那么差,还学别人喝什么酒。”萧翊微皱眉,手一伸,只一瞬,那酒杯便已到了他手上。 “可我渴了——”她瞥他一眼。 “瑶儿,去拿壶茶来。”把酒杯往盘里一搁,随即吩咐道。 “是。” 想了想又说,“把昨日宫里送来的糕点也一起拿来。” 俞瑶又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等俞瑶回来时,亭中的两人正在讨论萧翊刚画的那副桃花春满图。 “下笔丰润,色泽饱满,所谓桃花春满图,其意在于花下的女子,而并非这艳丽的桃花——”紫衣少女似乎对这副画很是满意,感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是妙哉。” “可你从来只画竹,今天怎么想起画桃花了?”紫衣少女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狐疑地看着他。 俞瑶也一怔,刚才她就奇怪,王爷平时最喜欢画的是竹,心情好的时候,一画就是好几幅。可他今早一见园里的桃花,心情不知怎的就大好起来,早早地就到了这里,单单画这幅春满图便用了一个上午。 “今天看园里桃花开了,我琢磨着某人也该来了,那人最喜桃花,我画这画也是要送给她的。”他看着桌上的画,抿嘴喝下一口酒,喝得颇有滋味。 紫衣少女呵呵地笑起来,“我刚才还想着如何让你把画送我,既然原本就是要送我的,你就早说嘛——” “瑶儿,去把画裱起来。”俞瑶应声收了画,将画交给亭外不远处的一个小丫鬟,随口又叮嘱了几句。 “那就是俞瑶姑娘?真是个美人呐——”看着俞瑶不远处的背影,她不禁感叹起来。 萧翊笑道,“京城的美人何其多,今后有你看的。” “我就说,玉狐狸你真是天生的好福气。”她摆摆手,重重地叹一口气。即生在帝王之家,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不尽,美人相伴亦不缺。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上上等,生来的好福气,这是打他们在娘胎时就定了数的,也不能怪谁,谁让人家投胎投的好呢。 但她却似听到一声轻叹,很轻很轻,轻得让人难以察觉。 她抬眼,却没在他眼里发现什么。 “你半个月前便来了京城,怎么现在才来见我?”开口,这一次却是冷冷的。 “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大忙人一个,我哪敢来打扰你。”也不理他,拿起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唇齿留香,好吃! “那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身边的银子用光了呗——这天子脚下到底不比其它地方,样样东西都死贵死贵的,开茶馆的像打劫的,开客栈的更像打劫的他老娘——” 俞瑶在一旁 “噗”一声笑了出来。 “燕儿,女孩子家说话总要有个方寸。” 萧翊无奈地摇摇头。这丫头总也说不听。 “方什么寸呀——江湖儿女哪有讲究这些的,堂堂女侠我更是不会理会这——”还没说完,脑门上就吃了一记爆栗。 “疼疼疼疼疼……” “听闻紫灵猫秦燕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盗,想偷的东西从未失过手,几年下来,想必也家财万贯了吧,怎么现如今会连个住客栈的钱也没有。”他故意那么说,惹来她的怒视,他却笑得更欢。 俞瑶一惊。紫灵猫秦燕——那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贼,也不就是王爷的……师妹!? 怪不得…… “说什么偷不偷的,本姑娘可是名副其实的侠盗,素来只偷贪官污吏,惩奸除恶从不闲着自己,得来的东西不都给了那些穷苦的百姓,几时到过自己的口袋,天下人敬我还来不及,只有你总把我和那些梁上君子做比较。”摸着脑袋,不服气地仰着头,嘴里不满地直喃喃。 “你劫富济贫至仁至义,天下人是都敬你,但你因此结下的仇家还算少吗?你这不也是一路逃命才来了京城。”说得不温不火,眼睛盯着手上把玩着的杯子。 “玉狐狸,你是不是在我身边按了探子?怎么样样事情都那么清楚。”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一番,“那些碧龙堂的家伙也真不是东西,平日里看他们个个财大气粗,眼睛都长到头顶上,没想到会那么小气,本姑娘这才不过拿了他们米粒儿那么大一颗夜明珠,就要死要活,竟然派了十大高手,一路追杀我到这里。” “你偷了人家的宝贝,人家怎么不跟你急。” “啧啧,不就是一颗可以让功力劲增的碧灵珠嘛,我看那堂主老头的武功也不过如此,至于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更是不值一提——”她话还没说完,却觉得手臂拆筋般的疼痛,忍不住闷哼。 “你干嘛!” “武功再不怎么样,也不是差点把你的手打断。”也不知他何时已卷起她的袖子,就那么抬着她的手仔细地看着。 “那你该去看看那老头的伤势——” 她左手上的伤势并不轻,巴掌大的一块紫瘀,已泛起黑,在她白嫩的肌肤上简直突兀得可怕,俞瑶在一旁瞥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没伤到筋骨。”她声音突然轻下来,说得有些心虚。 “不行,瑶儿,去把宋御医请来。”他的脸色早已冷了下来。 “不用,这点小伤——”刚要阻止,没想到俞瑶早走远了。 咦,怎么走得那么快? 回头,见萧翊还盯着她的手看,原本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 “那些个所谓的十大高手其实真的很没用,打不过我就只会跟在我屁股后面死命追,可这一路却都没追上我,到了京城后,倒是连个鬼影也看不到了。”她抽回手,用袖子把伤处遮起来,然后一手拿起桌上的点心毫不在意地吃着。 “他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打打杀杀。”执起酒杯,抿了一口。 “我说怎么这半个月来身边清净了许多,原来是有师兄帮我护着,来京城真是来对地方了,真是我的好师兄——”甩了手里的点心,张了双臂就朝萧翊扑了过去。 “燕儿,把那东西拿出来。”任由她用脸在他手臂上蹭着,那样子活脱脱一只讨食吃的猫。 眨眨眼,很无辜地看着他。他却扬了扬眉,对她伸出一只手。 “东西我是早想还了,我拿着也没用,但由我还回去未免太伤自己面子,现在既然有玉狐狸你出马,我就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的珠子入在他掌心。 转身,又跳回自己的位子上悠悠地品尝起点心。 他摇头。 ?“燕儿,你几时可以让我少操点心。” “操心?这一年多来你都呆在京城守着你的皇帝哥哥,几时为我操过心?”似乎怨气满满。 “一年之内,你烧了多罗教的分陀,当了真虚道长的长鸣剑,还抢了严都尉的五夫人,那些都是什么人,妄你武功再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即使你有十条小命也不够你还的。师父在时,你还知道收敛,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语气逐渐严厉,秦燕听了却觉得厌,不免皱了眉,“静宣王是当今天子也要依仗的人,家国天下事才是王爷该操心的,何必还要管我这个小女子。” “什么话——”伸手扳过她的脸,“你以为是谁帮你摆平了那些个烂事,让你还有命坐在这里。” “可当初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竹馆的!”与他对视。是你先不管我的,现在又要来同我说教! 他一怔。 “是你不肯同我回来——”凝视她。 “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我不喜欢。”撇撇嘴。 下巴吃痛,她忍不住闷哼,却不挣脱。 下巴上的力道突然松了松,“为什么来找我?” “借钱。”揉了揉下巴。 “不借。” 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站起身,“不借算了。” “去哪儿?” “找钱去。” “哪儿都不准去。”喝酒,并不看她。 秦燕回头,纳闷地看着他,“我没钱住客栈,也没钱吃饭,你让我怎么活?” “没地方住就住这里,我供你吃,吃得比外头好。” “都说了不喜欢这里。”转身,抬脚就走。 “有本事你踏出这里试试。” “你——” “燕儿,我们很久没见了。”他轻叹,看着远处的桃花,一张绝美的脸让人唏嘘。 她愣了愣。 “玉狐狸,你是想我了吧?”半晌,她又踱回去。 “是不是?”眯着眼,凑近,看着他的眼睛。 他却轻笑,伸手揉她的发,“燕儿,你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我就知道。”笑得得意,转身坐了回去,“那本姑娘就住段日子。” 抓起桌上的点心又大口吃起来,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正笑眼看她,脸上突然有些微红。 玉狐狸,玉狐狸,你不要回去好不好,留在这里陪燕儿。 燕儿乖,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但你每次总要去很久,那里有什么?为什么你总要回去? 那里是我的家。 可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是,所以我总是要回到这里,然后陪着你。 燕儿—— ------------ 二、江湖女 笑贻芳 俞瑶领着两个小丫鬟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清月阁时,脚步禁不住顿了顿,想了想,还是朝对面的素夕阁走了过去。 “秦姑娘——”轻轻叩响房门,里面却没人应她。 等了半天都不见里面有反应,俞瑶伸手推门进去。 “秦姑娘——”轻唤。 外屋不见有人,去了内室。见秦燕正躺在床上酣睡,四仰八叉,衣不解带,怎像一个女子该有的睡相。 身后传来小丫鬟的窃笑声。 听闻江湖人称紫灵猫的秦燕,是个至仁至义,不拘小节的女子,女子该注重的东西她一概不理,反倒豪放得像个男子。今日她也算是见识到了。 俞瑶轻叹。可惜了她那张明月似的脸,与她的性格是真真的不匹配。 她有多大?十八了吧,可在王爷面前怎么还像个孩子。 俞瑶轻轻踱过去,拉起一旁的被褥,正想帮她盖上,谁知眼前突然刮起一股劲风,手随即被人一扯,身体不稳一个铿锵倒了下去,她的眼前花了一片,身后的小丫鬟一阵惊呼,待睁眼时,一把精巧的袖剑已死死抵住了她的脖颈。 “哟——原来是瑶儿姑娘。”看清来人,压在她身上的秦燕呵呵地笑起来,起身收起手里的剑,把俞瑶拉起来,“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是我的仇家呢。” “不碍事。”俞瑶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礼了礼自己的衣服,“姑娘请放心,姑娘现在是在王府,那些人是进不来的。” 秦燕上下打量她,然后摸着下巴点了点头,“不亏是玉狐狸身边的人,瑶儿姑娘好定力。” 与身后吓得发抖的两个小丫鬟比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真是镇定太多了,即使是刚刚被她用刀抵着脖子也没有半点慌张。 “瑶儿,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她悠悠地坐回到床上。 “姑娘说笑了,俞瑶是个丫鬟,哪会什么武功。” “那只狐狸有教过你吧?”秦燕盘腿坐着,一只手撑在腿上,托起下巴,幸幸地笑。 俞瑶怔了怔,并没答话。 还真老实,她只是套她话罢了,没想到却套中了。 “难得那只狐狸会教人,不过,瑶儿你的功夫可不怎么样啊——”说着,从床上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在眼前晃了晃。 俞瑶一惊,下意识往自己的腰里摸。 不见了。 秦燕笑着看她,眼睛弯得像新月。手里摇晃的匕首正是她的。 刚才被推倒时,她本能地想拔出腰里的匕首。可是秦燕的速度太快,手还没碰到腰,她的剑已经抵到了她的脖子。 那她又是怎么把匕首拿走的? “我靠这个混饭吃的嘛——”看出她的疑问,秦燕笑呵呵地把匕首递还给她。 都说秦燕不为名不为利,行事随意不贪图享乐,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个女孩子家偏偏喜欢行侠丈义,用的却是梁上君子的法子,偷贪官惩恶霸,哪个坑大往哪跳,心里似没有一个怕字,几年下来,名气进增,得了一个紫灵猫的名号,也因为她的紫衣和绝好的功夫。虽从未伤过人,但她再如何也终究是个盗贼,是朝廷该通辑的人,可也不知怎的,那些被偷的官员即使是被偷了天大的宝贝都不敢去报官,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却往往在报官之前就被人告发抄了家,官府似乎也对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湖上,秦燕捣过的门派得罪的恶人也是多了去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自然不会牵扯到官府,起先辑拿她的密令是一道道地发出,后来都变成追杀令了,却也奈何不了她,奇怪的是到了最后,那些追杀令往往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个干净,之前追着喊着要她命的人似乎都得了失忆症,就好像从来没听说过秦燕这个人一样。 闯了大祸还可以全身而退,明眼人都看得出秦燕身后有人护着。而且护着她的人十分了得,了得到官道上武林中没有人不买他的面子,也没有人敢不买他的面子。想来这人身份一定极高,处事也一定极为妥当,不然怎能做到让那些喊打喊杀的人儿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想要息事宁人。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俞瑶知道那是谁,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主子,没有第二个人办得到。 能让静宣王萧翊亲自出手,这个秦燕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身体从小就弱,王爷说如果练些功夫可能会好些,王爷只教过我一次而已。”收好匕首,俞瑶伸手招过后面的两个丫鬟。 “哦。”也不知秦燕有没有听见,她只是坐在床边荡着腿,有意无意地答着。 “这两位姑娘是?”俞瑶把身后的丫鬟拉到她面前,秦燕看着她们,突然觉得好笑。她有那么可怕吗?怎么看到她吓得像看到吃人的豹子一样? “朝玉和颜竹今后会服侍姑娘起居。”俞瑶道。 “咦?我一个人过得自在,不需要人服侍。”摆了摆手,拒绝。 “王爷说了,不管姑娘答不答应人都要留下,姑娘如果想找人撒气就尽管去找他。”俞瑶不理会,只管一五一十地传话给她。 “这个死狐狸。”卒了一口,抱胸盘腿坐着不动。 “那瑶儿先告退了。”俞瑶福了福,又叮嘱一旁的两人,“小心伺候着。” 绿衣的丫鬟还算镇定,轻轻应了一声,身边红衣的丫鬟有些怕,扯着俞瑶的衣角,乏乏地看她,“瑶儿姐姐——” 却被俞瑶瞪了回去,不成气。 “怎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秦燕不知几时凑了过来,牵过红衣丫鬟的手,一使尽便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满满地抱着。 “啊——”红衣丫鬟惊得尖叫起来,在她怀里死命挣扎,可哪里逃得掉。 “哈哈哈——”秦燕笑得幸灾乐祸,一旁的绿衣丫鬟忍不住掩嘴偷笑,俞瑶也笑但却悄悄地走了。 “颜竹!你还笑,还不来帮我……”恼急了,红衣丫鬟大叫起来。 哦——原来怀里这个叫朝玉,文文静静的是颜竹。 “吵什么——当心我把你剁成肉沫子。”秦燕呵她,本来只是想吓吓她,没想到朝玉听了,身子一软, “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天——你怎么这么没用——” “呜哇——” “妈呀——鼻涕!鼻涕!” …… …… ------------ 三、春风凉 心暖暖 因为今年入春要比往年晚些,白天太阳和煦还觉得天气暖和,可一入夜,凉风会忍不住让人打起哆嗦。 亥时已过,秦燕伏窗望见那边清月阁的灯还亮着,二楼窗边那人正低首静静地看着一本书,许久都不曾换过姿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知道睡,他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姑娘,时候不早,该睡了。”一旁的颜竹早将被褥铺好。 “哦,你们先去睡吧,不用管我。”她只是摆了摆手。 面前的窗却突然“嘭”地关了起来,是朝玉。 “夜里那么大的风,姑娘就不怕着凉。”朝玉皱着眉把窗掩好,把她拉到床边。 “姑娘是个女子,女子就该最重视自己的容颜,你再不睡,难道想让明天的皮肤皱得像桔子皮一样?”秦燕被她推上床,心里倒觉得好笑起来。 这小丫头,白天的时候还怕她怕得像见了鬼似的,现在倒是比她还神气了。 “好了,好了,你别推我,你总要让我脱了衣服睡觉吧。” “让颜竹帮姑娘宽衣。”颜竹天生乖巧,也讨人喜欢。 “不用,不用,你们先下去吧。”处处要人服侍还真是让人不习惯,那只狐狸怎么就受得了。 颜竹有些为难,却被一旁的朝玉拽着走了。 秦燕还挺喜欢这两个小丫鬟。性格截然不同,却都是未经雕啄的白玉,即清明又透彻,让人忍不住地喜欢。 并不像那个瑶儿,即是在玉狐狸身边呆久了,也免不了占上了那股子味儿。 可这么说来,自己身上也是有那味道的,必竟她在那狐狸身边呆的时候要比别人都长久些。 想了想,还是合上衣服下了床。楼下定有颜竹和朝玉守着,于是便提了窗,身影也就一闪,房内的烛幽幽地灭了。 “夜里风凉,还不进来。”灯下那人也不抬眼,只听窗外有如猫攀过似的一串响动,一张明月般的脸便探了进来。 “你也不知道关个窗子呀,外面冻死人了。”轻巧地越进屋,秦燕顺势把窗户带上。 “这么晚了,你跑来做什么?”目光依然不离开手中的书册,嘴里却问。 “我睡不着,就出来逛逛,本来是想瞧瞧你府上都藏着些什么宝贝,没想到倒是先被你发现了。”瞒不在乎的在他对面坐下。 知道她在说笑,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得勾起来。 “我是夜猫子当惯了,一天早睡浑身就不自在,你怎么也跟着我学?”见他还看书看得凝神,秦燕故意一掌拍在他手执的书上,轻轻的一声脆响,引着一旁的烛火也扑闪了两下。 他却只是浅笑,轻轻拉开她的手,“我这是和夜猫子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中落下的毛病。” 秦燕一听呵呵地笑起来,把头仰得老高,“我想谁那么有本事把当今天下第一聪明人的萧翊活活地从人中的龙变成了夜里的野猫,呵呵,原来是那位天下无敌,盖世无双,江湖人称疾风紫灵猫的秦燕秦大美人呐——” 把自己捧得那么高,就连秦燕自己也不免泛了酸,听着的萧翊更是失声笑了起来。 “燕儿,你几时也学会关心人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相识十几年,我几时待你不好了,如今关心关心你,你却说得我好像别有用心似的!?”故意瞪他一眼,这回改把嘴撅得老高。 “好好,知道你好心。”萧翊笑着点头,不再说话,心思又回到了书上。 秦燕也不再闹了,扒在桌上静静地发呆。 这让她想起以前。 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夜深了,她也不管什么礼术礼教,常会跑到他屋里,有时闲聊,有时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现在这样,他看他的书,她发她的呆。可以用一整夜的时间,平静却又如此美好。 “玉狐狸,听说皇上要给你赐婚?”突然问。 萧翊手中的书册轻微的一颤,他迟疑了一会,“你的消息倒挺灵通。” “皇帝要给静宣王赐婚,那么大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她的眉目突然一转,像闻着了鱼腥味的猫,贼贼地笑起来,“快说,皇上为你选了哪家的千金?” “知道了又怎样?你该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这世上能配得上静宣王萧翊的女子了了无几,我只是好奇是怎样的女子可以成为将来的静宣王妃——”她抿嘴微微一笑,眼里却跳出几丝波光,如星子般隐隐绰绰。 他看在眼里,即是明白她心里定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于是笑道,“你即认为配得上做我王妃的女子少之又少,就应该知道这个人选并不是那么好定的,更何况,皇上只是有这个意,但若是我本人无意,他也并不会强求于我。” 原本被吊上来的性子被他这么一说,当即就沉了下去,她觉得无趣,却又不死心,狠狠地瞪他一眼。 “玉狐狸,你也二十有一了吧,怎么还不想着娶妻生子,你皇帝哥哥在你这个年纪可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你怎么就不羡慕羡慕人家,我看你——咦?你该不会是在取向上有问题?啧啧,我就说,人不能太完美,不然总有一天要变成怪胎——”还没说完,便被他用书轻拍了一下脑门。 “女孩子家,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真是,说实话都不行嘛!”秦燕捂着额头叫痛,但其实她的额头一点也不痛,只是在他面前习惯了不讲理和耍赖,她这会儿叫痛也算是条件反射。 萧翊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也不打算再理她,换了个姿势继续看书。 她一个人又在一边嘟囔了一会,后来自觉无趣,复又扒在桌上,也不知几时就那么睡了过去。 睡着后,又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说的什么她也不记得,只是那人的鼻息让她的脸痒痒的,她的手伏过去,手心觉得温暖,她便在梦里笑了。 ------------ 四、明素月 艳夕阳 俞瑶刚踏进屋,便见那熟悉的背影立在自己面前。 “王爷,今天起得真早……” 还未说完,萧翊便转身做了个止声的动作。 她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就呆了。 只见他们身侧的缕花床上正睡着一个女子。王爷屋里竟有个女人,还是睡在…… 仔细一看,那女子分明是—— 萧翊先前已自已洗漱,见她呆立,也不多说什么。 “你在这里候着,等她醒了再服侍她起来。”只是含笑,便踱了出去。 “是……是。”木愣地应着。 等走进些,才见床边的软塌有些许凌乱,终于有些明了,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还好…… 秦燕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脑下的软枕,嘴里喃着什么,听不清,似乎是在说梦话。 黑如丝的发披在肩头,些许搭在脸旁,脸微微的红,嘴边有笑,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俞瑶轻摇头,这样的女子…… 恐怕在这世上,也只有她敢如此。 秦燕醒时已至晌午,半睁了眼,又立马闭上,转了个身,赖在床上,还想睡个回笼觉。 “姑娘睡得可好?”俞瑶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原本以为是在做梦,但半晌后,她还是颇为自觉得直起了身子。 “唔,这床够宽敞,忱被又软,我睡得舒服极了。”打了个大大的懒腰,如同猫在拱背疏骨,好一个畅快淋漓。 “瑶儿,你怎么在这儿?颜竹和朝玉呢?”奇怪地问。 “她们自然是在素夕阁。” “咦?哦!我在玉狐狸这里,看我都忘了……”轻拍脑门,平日她是嘴尖嘴利,反应够快,可她这人最贪睡,没睡醒时反应就特别差,除非是没睡着,不然基本上,在醒来的10秒之内她还是会处于假寐状态,连个东西都分不清。 昨天,原来自己就那么睡着了。 她轻笑着摇头。她是想起了从前,他们还在竹馆的时候。 在竹馆时,她与玉狐狸彻夜长淡,男女共室一夜是常有的事,师傅那时健在,看得明白,也从不去管束他们。 但这样的事看在俞瑶这些不知情的人眼里,就似乎变了色。秦燕心里自然明白,只是她不愿多为这些事烦心。别人怎么想就随他们想去,自己定是清如水,明如镜一样地活着。而那些个女子礼应在意注重的,她便是这般地不在乎,不看重,也幸亏了她生来无父无母,也没有人会管教她这些。 师傅教授于她的远比这些重要,练就的是人的心,而非这些表面的东西。 她下床,身上的衣服并未脱下过,所以也省了穿衣的麻烦。俞瑶早备了清水,等她草草地梳洗完,正想走时,俞瑶却在身后拉住了她。 “姑娘是想就这么走出去?”她问得很奇怪,一时间秦瑶还以为自己被鬼怪附了身,见不得光。 “当然是走出去,难道还爬着出去不成?”她反问。 “姑娘误会了,瑶儿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这样从王爷的房间出去,如果被人瞧见了,恐怕有损姑娘的清誉……” 秦燕突然恍悟,这才想起这里并不是竹馆,房子再大也只有他们师徒三个。静宣王的府上可是人口众多,那么多双的眼睛看着,盯着,所以,俞瑶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秦燕一向不在意这些,如若是换了平常,她一定依旧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去,要看就看吧,清者自清,想绞舌的尽管去绞,怕了这些,她就不是那个秦燕了。 但今天,秦燕只是欣然一笑,留下了步子。 她突然转身,眯眼把脸探到俞瑶跟前,俞瑶反倒是一惊,却也没有退开的意思。秦燕将眼眯得更深,嘴跟着努了努,像是在笑。 “听说瑶儿你自小便在这王府了,跟着那狐狸几年了?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收回脑袋向她身后走。 “到今年,正好有六年。”并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但也跟着转身答她。 可虽说她呆在萧翊身边已有六年,但在这之前,因为萧翊并不住在自己的王府内,所以,就算是俞瑶也只在他每年回来的那三个月里见得到他。 “哦,那也难为你那么为他着想。” 俞瑶不明白地看着她。 “想来你不让我从正门出去并不全是为了保全我的清誉吧……”走到窗边,用手轻扶着窗,又对她眨眨眼,“更多的是为了你家王爷,我说的对吗?” 俞瑶一愣,竟一时答不上来。 她却继续说,“堂堂静宣王,屋里怎么可以不明不白地藏着一个女人——他的清誉,你自当是要围护到底的。” “真是难为了你为他想得这么周全……” “俞瑶只是尽自己的本份。”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秦燕却只是低笑,轻巧地攀上窗,“你是如此地在乎他的清誉……但——” “他是不是也同样在乎呢?”窗上的那人抬眉一笑,眼波留转间,那紫衣美人如同只身下凡的灵猫嘲笑着人世的愚昧。清骄的灵猫,轻身缓步,步步优雅,你及不上它万分之一,却心甘情愿地匍匐于它。 像中了邪魅。 最终,那紫影只是轻轻一闪,便在你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俞瑶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窗,眉目渐渐地变得深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五、衣袂飘 心儿摇 领路女子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飘移,像扑闪的蝶,一下一下。 夏无渊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走。 这位年轻的剑客彼时已在江湖初露锋芒,虽算不上名振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是这一辈年轻剑客中的佼佼者。他并不俊朗,却还有分明的眼眉,挺直的身板,身边倾慕他的女子并不算少。 他是师傅的爱徒,性格直爽,绝不是拘于形式的人,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他望着前面女子倩丽的身影,脚下的步子一刻不停地跟着,此时,这个黄衣女子的周身似乎都镶了金边,刺得他眨不开眼,却又如同梦魇般让人移不开目光。 怎么都移不开。 “公子,请在此稍等。”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道。 夏无渊脚下猛地一顿,正对上女子的明眸,竟看得呆住。 见他失态,那女子却不在意,对他低眉扼首,转身离开。 夏无渊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院落的门前,随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为了取回碧灵珠。 他又想起那个紫衣女子,那个打伤了师傅,夺走碧灵珠,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恶女”,一想到这个女人,夏无渊忍不住握紧腰间的滴水无痕。 为了夺回碧灵珠并抓住这个女人,他和师兄弟追了她几个月,然而却不知这女人到底哪来的本事,几个月下来,竟未让他们碰到分毫。 他们追不上她,她就故意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还记得那一日,那女人坐在高树上打着哈欠,懒懒地对树底下的他说,“你就是那个夏无渊吗?”“呵呵,也不过如此嘛。”“那柄滴水无痕剑又窄又薄,女子用来也显得太柔气,你这么个大男人怎么用得惯?”“想要回碧灵珠,那就先追上我再说。” 一副意犹未尽,还未玩够的样子。让人气恼到极致,可偏偏她的轻功又好得要命,就像只燕子飞得快如风,哪里让人追得上。 夏无渊是恨不得一剑劈了她,从此世上又少一个祸害。 可那女人又说,“祸害?如果我算得上祸害,那你们碧龙堂里的那些弟子便是祸害中的祸害。” 偏偏她又笑得如花如蝶,印着一张如玉般的脸,还有一颗妖精般的心。 为什么师傅只下令夺回碧灵珠,还吩咐他们绝不可以伤她,到了京城更是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可轻举妄动。 为什么!为什么!这女人到底是哪来的本事,竟可以让师傅容忍到这个地步?! 玄千机的徒弟罢了,如若是那个玄千机还活着,师傅自当是要礼让三分的。可那个玄千机不也已经死了吗?师傅到底在顾及什么? 玄千机的徒弟,就她!也配!只是个蛮盗而已! 那个被称为神算千机的玄千机是江湖的传奇,为什么会收了那么一个徒弟? 听闻玄千机本是乱世中的孤儿,生来便极其聪慧,少年时偶遇了几位江湖奇士,学了一身超乎常人的武功,之后他成为一位游侠,游历四方。玄千机心智极密沉浮极深,却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在乱世中救人无数,也造就了不少传奇,他的名字一时在江湖中雀起,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大人物,人们敬他服他,他也就此风华而过了三十年。然而,此人身边似乎总缠绕着传奇,知命之年,他遇到了当时还是齐南侯的先帝,只一面之缘他便断定先帝有帝王之相,将来定会一统江河,救万民于水火,当时先帝正有此意图,便恳请千机助其平复乱世,千机欣然而应。此后,玄千机便为先帝军师跟随先帝左右征战南北四方,他善于布阵,谋略深远,为人果敢,所献之计从未有过败数,他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神算千机”的名号也由此而得,仅仅六年时间,他便助先帝打下了这天下,然而,却又在天下一统之时推辞了先帝的种种赏赐,就此世隐于江湖。 玄千机是个要求极高的人,能成为他徒弟的必是资质极高天生奇材,曾有多少人想派于他门下都被他俨然拒绝,加为他的要求太为苛刻,本以为现世中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人会被他看在眼里,没想到,这个奇人终究还是收了两个徒弟。 听说那个女人是在大雪天里被捡到的孤孩,玄千机收她为徒应该纯属偶然,看来只是那女人运气好而已。 而另一个—— 便是这浩大王府的主人——静宣王萧翊。 一个不输于其师年仅二十一岁,却已名震天下的奇才。 他的心智才慧让神算千机都赞叹不已。是七岁便以一盘棋局让机关算尽的玄千机输得心服口服的神童。 当年,玄千机受先帝之邀前往京城拜访故人,但其意却在于让他收一位皇子为徒,玄千机知其意,却也并不存心刁难,只道如若皇子中能有人下棋赢得了他,他便收其为徒,绝不反悔。但玄千机棋艺精湛世间少有人能敌,要赢他何其容易。 先帝有七子,萧翊最小,当时才七岁,从小聪慧无比,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 前六个皇子先后败下阵来,其中也包括当今天子武元帝萧堇。 先皇甚为失望,本以为萧翊年纪太小棋艺还及不过几位哥哥,却不想最后倒是这七岁的孩童赢了玄千机。 萧翊当时虽只有七岁,但因为自小生长在帝王之家,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仪表更是超出常人。 玄千机见他年纪小便礼让他先出,却不想萧翊镇定自若道,“先生这样便已经输了。” 说罢,随以一子放于其将之前,将军。 众人愕然,唯独玄千机暗自浅笑。 萧翊接着说,“先生原本便不想考我们棋艺,先生想考的只是我们的才智。” 说罢他缓缓起身,“下棋便如杀敌,要智取敌人的咽喉,一击致命,才是上上策。先生却把先机留给敌人,此等妇人之仁,若是在战场上先生就已经输了一半。” 他向玄千机行一礼,“如此,要赢先生何其不易?” 玄千机听后按着他的脑袋大笑,自认输给了这七岁的孩童,并对先帝道,“如若我今日不收七皇子为徒,它日千机定会后悔万分。生得此子是陛下之福,将来亦是天下之幸。” 从此,萧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人人都道七皇子萧翊才智无双,即是那天下第一聪明人玄千机它日也未必能及。 光阴茬苒,如今千机已去,萧翊也已是皇命在身的亲王,皇上身边的第一辅臣,当今世上已无人能出其左右,难怪那女人要躲到这来。 难道师傅是在顾及萧翊吗?可听说萧翊并不太过问江湖中事,而且再如何他也是后生晚辈,师傅也不用看他脸色。 夏无渊咬咬牙,不甘如泉水般翻流,他倒要看看这个静宣王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会吃人不吐骨头。与他一般大的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这时,黄衣女子已从里面缓缓步出,谦礼道,“公子,我家王爷有请。” “多谢姑娘。”夏无渊道谢,她一怔,只是浅浅地扯了扯嘴角,点头领他进去。 ? ------------ 六、萧公子 智天下 夏无渊跟着那女子穿过曲折的回廊,回廊两侧是满目青竹。听说静宣王特别喜爱竹,竹子在静宣王府随处可见,如同一种象征。 想来这座别院应是静宣王的居所,下人比前院要少许多,也清静许多。 静宣王府并不雍容华贵,普普通通的庭台楼阁,却让人离不开眼,讲究的只是布局,格外的精准,恰到好处,容不得半点马虎,竹是这里唯一的点缀,显得这里如此闲适轻幽,素雅清静,仿若隔世。 静宣王是位很特别的皇族亲贵,听闻从不留恋烟花之地,也不敛富贪杯好大喜功,他并不常露人眼前,却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当今天子最得利的左膀右臂,他的才智名满天下,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又是当朝不出其二的美男子。多少女子爱慕于他,他却始终未娶妻妾,不近女色使得流言四起,他不管不顾,好像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只管守着自己的这一片天地便是了。 到底是个怎样出奇的人物呢? 纵使举剑杀人夏无渊也不曾紧张过半分,而如今,走在这庭院内,空气如此舒爽,他握紧的双手却不自觉得沁出汗来。 “公子,请——”女子在花园门前驻足。 她领他进去,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为了眼前绝美的景色。 桃花粉嫩,那色彩如同女子羞涩的红晕,他所在之处,桃花大株开在面前,那红布满整座院落,俏丽魁艳于世,芬芳逼人魂魄。 艳阳春红夺人心魂,夏无渊竟一时呆立在当场。 静宣王不是独爱竹吗?王府别处种得最多的是竹,但为什么唯独在这里种了那么多桃花,那么多,不是偏爱桃花为什么要种那么多? 他出神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找着那女子的身影,见她已至不远处的一间雅亭内。他便急急地跟上去。 上前才发现她的身边原来还站着一位白衣公子。 那人以白玉冠束发,身姿英挺。他转身之间,夏无渊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是一张美得震人心魄的脸,那般漂亮的脸,却是一张男人的脸,不会过分忧柔,也并非棱角分明,俊美得如同天人,那人脸上的笑淡定自若,浑身透着一股仿若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舒雅之气。 那样俊雅淡定的公子,却给人以难以泯灭的存在感。 白衣公子放下手中的画笔,拿起桌上的画自顾自地打量了一番。 “王爷,还是送去给秦姑娘吗?”黄衣女子在一旁询问。 他却微皱了眉,“不用,这幅画得不好,燕儿挑剔得很,一定不会喜欢,等我画幅好的再给她送去,至于这一幅……瑶儿,你随意处置吧。” 俞瑶接过画,见他又要执笔,在旁提醒他,“王爷,夏公子到了。” 萧翊放下笔,转身看见夏无渊正跪在亭外。 “碧龙堂夏无渊见过静宣王。”夏无渊低着头,之前师傅再三叮嘱,对着静宣王萧翊定要礼让三分,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说得反倒像他们是偷了东西的人,静宣王果真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吗?可在他眼前的明明只是一个轻雅淡然的文弱公子。 “哦,碧龙堂第一高手封血剑夏无渊,溪老头竟派了你来。”萧翊负手站着,淡淡然道。 “你师傅的伤势如何?”转而又问。 “王爷请放心,师傅的伤势已无大碍,大夫说加以时日便会痊愈。”嘴上那么说,但夏无渊心里早已狠得咬牙切齿。当日,那女人为夺碧灵珠竟打伤了师傅,而她自己却只是手臂受了点轻伤。现在,他倒假腥腥的问起师傅的伤势! “我已让穆飞去了江陵,你师傅的伤自然不用太操心。” 穆飞!那个据说连死人都能医活的神医穆飞!这个萧翊果真那么有本事请得动他!? “多谢王爷。” “不必。这次是燕儿做得太过分,她自小被师傅和我宠惯了,原本以为她只是一时贪涂玩乐,没想到这次却伤了人……”萧翊轻叹,轻雅依然,嘴上虽是抱歉,但那眼神分明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夏无渊低着头,自然是看不见。 “王爷,秦姑娘的事师傅已不想再追究,无渊及众师弟自然也不会,只是,秦姑娘之前偷拿了本堂的碧灵珠,还望王爷能让秦姑娘将碧灵珠归还。”夏无渊已按耐不住,显然他并不想再与萧翊这么客道下去。他只想快点拿回碧灵珠罢了,说那么多费话做什么,他恨那女人入骨,要不是顾及眼前这人的身份,事先师傅也有再三叮嘱过,不然,此刻他早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把东西交出来。 “那是自然。”萧翊并不在意,慢慢走上前,从袖管中掏出一样东西。 “碧灵珠,东海之宝也,其碧似藻,透如镜,触若冰,夜天明。用武之人持有可助功力大增,常人用之可强生健体。确实是好东西。”萧翊边说边伸手把掌心摊开,一颗碧绿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夏无渊欲要伸手,萧翊的手掌却又握上。 “但是,如果没有记错,碧灵珠乃皇家御用之物,除了用来照明护体之外,多用来陪葬,这东西世上虽然少有,但各朝皇陵之中倒多的是——”他缓缓道出,脸上平静依然。面前的夏无渊却有如泰山压顶,心中闷得透不出一口气来。 “听说那溪老头年轻时曾是个盗墓的小贼,手上的宝贝藏有不少,这碧灵珠——自是不足为其的——”说罢,他的手掌略微一收紧,再推掌,细碎如沙的绿色粉末便如清水般从他指间泻下。 “你!”碧灵珠的细末在夏无渊眼前散落殆尽,他几乎要暴怒,这个人,到底在干什么!脚上用力,握紧腰间的剑—— 可是,他却动不了! 萧翊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他的肩上,负于他肩上的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可就是这份微薄的力道竟使半跪于地的他完全失去了起身的力道。 这个人的内力—— 夏无渊额头沁出大量的汗,脸也涨得通红,他说不出话,一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手仍旧按在剑上。 “滴水无痕轻细如杨柳,折了那样的剑,我会觉得无趣。”夏无渊瞪大眼抬首看他,他也低首看他,那张俊美的脸依然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突然,全身的肌肉一松,力量似又恢复过来,可夏无渊却差点载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大量的汗水从脸脖处滚落,大片大片地滴在干透的地上,化为黑圆的点。 “瑶儿。”俞瑶上前,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萧翊。 萧翊举手,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他手里的依然是一颗珠子,比碧灵珠稍大,却是白玉色的,玉珠内似有乳白色浊云翻滚,竟让人觉得它是活的。 “白佛玉珠,虽然不能让人功力尽增,但却是比碧灵珠更让人垂涎的宝贝,可以让活人百毒不侵,让死人尸骨不化。在这世上仅有的两颗,一颗在万法寺,一颗就在我的手上——” 他俯身,将珠子放在他身侧的地上,“你师傅是个喜欢宝贝的人,白佛玉珠他定会欢喜,也算是我的赔礼——” 说罢,他转身,回到雅亭内复又执起笔作画,“瑶儿,送夏少侠出去。” 夏无渊的背脊僵直,喉间是干涸的热,汗水多到染湿了额间的发,他几乎麻木地抓起地上的珠子,直到俞瑶领他出去他都始终未曾再抬头看那文弱公子。 已无心再看周边的美景一眼,直到走出那座庭院,才回头望一眼,雅亭内的纤弱公子,白色的衣,俊美宁静的面容,如此出尘仿如天人的一个人却—— 却是如此的可怕—— 可怕到让人不法自抑地颤抖。 ------------ 七、花间语 乐四方 夏无渊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漫天花海中,虚虚实实,再看不见。 “呵呵……”银铃般,女子的笑声,透着一股灵气随风而来。 亭中的那人却只当没听见,仍旧执笔作画,每一笔都极其用心,每一划都极其谨慎。 “夏无渊在江湖上也并非泛泛之辈,怎么今天就被你吓成了这个样子?”轻点足,秦燕稳稳地站在他身侧,呵呵地笑起来。 “我可没吓他,是他自己经不住罢了。”萧翊不曾抬眉,淡淡地答她。 “呵呵,你以为个个都像你那么有本事?说来也是,要比定力谁能比得过你这只狐狸,也不明白当年师傅为什么要让你去万法寺跟着那个济空和尚学禅。不光是定力,还有这伪善的本事,明明是个处处机关算尽的人,表面上却还要装得风姿绰越,镇定自若。别人都说你是惊为天人,名满天下的奇才,只有我知道你其实只是只‘百炼成精’的臭狐狸。” 他听了只轻笑。倒想起当年去万法寺,这丫头还以为他要去当和尚,死活拽着他不放,还为此和师傅大吵了一架,当时她多大,十三岁吧,那样子真是可爱得很。 “在笑什么?”觉得古怪,把脸凑过去问他。 “笑我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帮你把这烂摊子揽下来,到头来却为自己讨了一身嫌。” “怎么那么小气。”她撇了脸,在一边冷哼。 他摇头,笔尖轻点,朵朵红晕赫然入目。秦燕好奇地同他一起低头俯看。 “玉狐狸,你当真要把白佛玉珠送给他们?” “送都送了,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可那是你父王给你的,你真舍得?”她抬眉。 “父王赏的东西何止这白佛玉珠,白佛玉珠虽然稀有,但我拿了也没多大用处,送给他们也好。” “那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帮小人。”不服气地啐一口。虽然碎了碧灵珠,却得了更大的宝贝,还是划算的。 “那还不是你从中帮的忙。” 她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自知理亏反驳不了他,只好嘟着嘴瞪他。半晌,她突然伸指轻弹他手中的笔。笔杆轻颤,纸上顿然多出一抹不和谐的浓彩,这一笔败了整张画,她却在一旁鬼笑。 萧翊倒吸一口凉气,口里直道可惜,却不见有怪她的意思。 她得意,拎了那张画笑道,“这样多好,难得我收到这样的画。” “你就这么肯定这张画原本是送你的?”叹了口气,放下笔。 “是送别人的也不打紧,反正现在是我的。”她对他一横眉,理直气壮,也不等笔黑全干就急急把画往怀里一揣。 他嘴角一挑并不答她,只问,“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叫来的那个宋御医不知多大的本事,我每天要用的药就超过三服,不光有内服的还有外熬的,你看我手上的这些疹子,我都要痒死了,那老庸医还在一旁说风凉话,说什么出疹化毒,有益无害,忍了这一朝,就过去了。”她撂起袖管,使狠劲挠了两下,还没过瘾,便被萧翊一把打了手。 她手上的伤已经好地差不多,淤青也由深紫色变成了浅绿色,伤口旁有些许红色的斑点,微微地一个个小点,本没什么,但那只玉藕似的手臂上还赫然多出了三四条醒目的红色划痕,是刚刚被她挠出来的。 “以你的性格怎么可能乖乖地喝了那些药?”他的手指冰凉,握着她的手臂有如同冰敷的舒爽,手臂上的瘙痒有了些许的好转。 “我是怕了朝玉和颜竹,她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拖,我就没看过当丫鬟能当得像她们那样有才的。”她拉过他的手捂在手臂上,为自己止痒。 “能制你的世上没有几个,看来得好好赏她们。” 秦燕一听一把甩了他的手,他只是笑。 “不过,天底下能碰到你袖子的也没几个,奚老头到底是怎么伤到你的?”萧翊背过手转了话题。这丫头的作法虽不光彩,却符合她的秉性,别看她平时古灵精怪牙尖嘴利,从小却是嚷着要惩恶扬善的人,没事拿着木剑把大树当做假想的敌人一顿乱砍,长大了,她夙愿未改,能力更胜,也不知怎么就想出了这种惩恶扬善的方法,着时让他和师傅头疼。这丫头自小就善心太足,连蚂蚁也不忍踩死,她虽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也从未伤过人,师傅只道她仁心仁善,只要不过分,并不多加管束。做侠盗只想给那些人一些教训,好处自是留给了平民百姓。 她从不肖于动手,如若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也不会把那奚老头打趴了至今也下不了床。 “说来我就生气。那老头也不认清来人,以为我是他仇家派来的,抵死要我的命,我闪得快,本来还想陪他练两招,谁知道打到庭外,他竟然用个小丫鬟来挡剑,还把人推到河里,我救人不及被他打了一掌,我平生最厌奸诈小人,火气一上来,就使了七灵环出来,七七四十九刀,割了他头发和胡子,身上是有些小伤,也都不在要害上,他这才认出我是谁,一下坐在地上闷了,我走时他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却成了‘重伤卧床不起’了,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她坐下猛一拍桌,桌上一震,笔墨洒了一地。 萧翊坐下,想了一会儿,“奚老头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用苦肉计,不然,结果就不只是毁了碧灵珠,来一招欲擒故纵那么简单了。” 说罢,盯着她手臂看了小半会儿。 “但若到时被穆飞识破,他那牛脾气一上来,想必也够奚老头头疼的。”他含笑道。 “你还真让穆飞去了!那个喜欢男色,脾气又臭得要命的变态,那家伙平时连抬眼都费力,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自愿大老远跑到江陵去……”她不敢至信地瞪眼看他,接着又似自言自语地低头琢磨起来,“他可是一向垂涎你的美色,你该不是答应以身相许……” 她抬头幸灾乐祸地讪讪笑起来,见他伸手过来,立刻自动息口闭眼。 他却只是取走她发间的落英,眉眼轻柔,嘴角也是温和,“你这个鬼马精,穆飞只是正巧要去江陵,顺道买我个人情而已。他要是知道这祸是你闯的,回来时说不准又要和你吵起来。” “哼,吵架而已,我还怕他个娘娘腔——” “他是吵不赢你——”他笑起来,她便抬头挺胸挑了眉脸上尽是得意。 “怪无聊的,随我出去走走可好。” “你倒空闲,还以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会有多忙。”她眉目一转掩嘴笑道,“只是我现在是别人关在笼里的鸟,有人肯放我,我还不一定敢出去。” “那就可惜了,听说一品居前些天新出了几个菜式,本想带你去尝尝……”他叹一口气,抬眼再看她时,她眼里突然就涌了光出来。 “你是说一品居——”见他点头,她眼里的光更胜。 京城的一品居呀,那里的美食可是远近驰名,她刚到京城时就想尝一尝,怎知道这一品居的生意太好,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爱去,若是一般人想吃上一顿还必须先预定,少则也要等个十天半个月,那里的东西她可是垂涎好些日子了。 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陪笑道,“你知道我可没钱到那种地方去……”说着朝他眨眨眼,算是暗示。 “那就难办了……”他装得可惜了的样子。 “哼!堂堂静宣王还出不了这些钱吗!你这只玉狐狸就是这么小气——”甩了头生气。 “你还不是江洋大盗。”他起身笑着看她,她眉又皱起来,嘴上也好挂个瓶子。 “去换身衣服,着了男装行动更方便些。”萧翊上前拽她起来。 秦燕突然笑起来,“嘻嘻,就知道你大方。” ------------ 八、妙语出 楼台过 一品居,京城最大的酒楼,达官贵人云集之地。 一品居的美食闻名天下,因而常年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可今日一品居虽依旧人满为患,但此刻整个店内却异常安静,气氛微妙。满屋的人皆把视线统一投向店门方向,众人表情皆惊,有些竟惊地一时合不拢嘴,甚是滑稽。 只见店门前立着两位公子,一个紫衣喜笑颜开,一个白衣淡定自若, 也正打量着店里众人。 左边的紫衣公子,个子不高,身型纤瘦,五官竟比女子还要秀丽,他的眼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右手执着的一把折扇正不时敲着自己的左手。右边的白衣公子俊雅非凡,周身带着宜然之气,让人惊异的是他的那张脸,怎有生得如此俊美的人,仿若天人下凡,就是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静宣王萧翊也定不及他万分之一。周围人都看得有些痴醉,那紫衣公子却突然轻笑一声,对身边白衣的公子不知说了什么,那白衣公子也笑着答了她一句。 底下众人心里都是一震,这人笑起怎么这么好看。 “看我扮成男子也算俊得可以,怎么这些人只知道盯着你瞧?” “你若换回女装便说不定了,只是被这屋里一群男人这样看着,怎么会好受?”白衣公子复抬头时已敛了眼里的笑,剩下的仅是稍纵即逝的明烈,只一眼,便让周身人浑身一颤,纷纷低下头,有人还装得镇定自若,却早已吓出一身汗来。 这般俊雅文气的美公子,眼里装着却是这种不容置疑的霸气。 “这么大个店怎么也没人出来招乎我们?小二!”一旁的紫衣公子却似浑然不觉,折扇一展,叫起了小二。 “来了——二位公子可有预定席位?”小二一时惊起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跑到他们面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准也看出面前两人非富即贵,绝不是好得罪的。 “没有。” “哟,那二位真是对不住了,您看咱店这热闹劲就知道,已没有多余的空位招呼两位公子了。” 紫衣公子眉头一皱道,“底下没有,那楼上呢?” “二楼雅座早被各位有头有脸的官爷们定了,小人也没法子——”看那紫衣公子眉头越皱越深,小二只觉脖子里的汗出得猛烈,浑身热得不行。 但紫衣公子却只是回头和身后的白衣公子抱怨。 “怎么你就不先定个位子?” “谁会想到还要定位子,我也是第一次来。” 秦燕一怔。 “第一次!那你还和我说这里出了新菜式?!” “那是前些日子听穆飞说的。”萧翊向来喜静,官场应酬尚不多露面,像这种热闹的地方又怎么会来。 “妄你平日里那么聪明,万事都要思前想后,怎么今天就想不着有这茬。”秦燕气恼地瞪他。 小二在一旁看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位公子看着笑嘻嘻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可一旁的萧翊也不生气,反倒声音更加柔和起来。 “想是想过,不过,就这么点小事,你还应付不了吗?” 秦燕明白他的意思。死狐狸,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难道你天生聪慧做的是大事,我就偏要来打点这些小事。又瞪了他一眼,他却气定神闲地环顾起四周来。秦燕冷哼,就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哼,就这点小事还难得倒我吗? 她细想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中折扇“啪”地一合,转身对小二和声说道,“看来今日我们运气不佳,小哥也不用为难,我们这就走吧。”说罢,转身催着萧翊走人,口中不忘轻叹,“真是可惜了,穆兄常和我们道一品居的脆皮鸭如何美味,今天是无缘……” “公子请等一下。”还未走几步,小二便上前拦住了他们,“请问二位公子可是穆公子的朋友。” 秦燕露出几分惊讶,微微点了点头。 小二面露喜色,“原来是穆公子的朋友,二位请稍等,掌柜的——” 说完小二就往里跑,秦燕则回头得意地向萧翊挑挑眉,萧翊看着她含笑不语。 没过多久,小二带着掌柜匆匆走了出来,掌柜看他们来者不俗,特别是那白衣公子面容俊美不凡,虽面上看似云淡风清,但浑身显着一股退而不去的金贵之气,他是久经商场的人,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这两人怕是来头不小。 “二位公子是穆公子的朋友?”掌柜拱手道。 “正是。”秦燕笑答,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掌柜听了立刻对一旁的小二骂道,“看你这办的事,即是穆公子的朋友怎能这般对待,还不快上去把留香阁打点一下!” 小二忙应身跑了开去。 “掌柜这又是何故?不好坏了你们店里的规矩。” “公子不知,穆公子曾救过我家主人的命,这留香阁是我家主人特意为穆公子留的专座,二位是穆公子的朋友,我们自当要好生招待。” 秦燕一幅恍悟的样子,对身旁的萧翊眨眼笑道,“看来我们今天是沾了穆飞的光。” 又见掌柜向他们身后张望,“怎么不见穆公子前来?” “那小子前些日子去了江陵。” 掌柜点点头,“那二位请随我去楼上吧。” “那真是多谢掌柜了。” “哪里,这都是主人吩咐过的。” 留香阁是座独立的雅间,风景极佳,窗外便是朱雀大道,远远可望见宫外浮华门。 萧翊倚在窗前目光飘远,手里端着女儿红,慢慢放在嘴边轻啄,白衣俊颜,那样子好似几度尘苍,终不染俗昧的仙人下凡。楼下已有女子看得痴醉,路过之人无不称道,久久不肯离去。 秦燕谢过小二送来饭菜,回头眉间微蹙,伸手一把把窗子关上,他一惊,不解地看向她。 “你那样子还是适合远居深山,没事搁那招什么人。”心里有些不爽快,瞪他一眼。 萧翊一杯女儿红下肚,轻轻笑,半晌突然说了一句,“那你一年前就不该留在竹馆。” 一句话像触到了秦燕最软弱的神经,她回头沉默不语冷眼看着他,他亦回看她,嘴边的笑并未退去,却觉凄凉。 两人互“瞪”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只听一声轻叹,萧翊起身,拉过她的手,把她领到桌前,按她坐下,“你不是说这里的脆皮鸭好吃吗?怎么不吃?” 她并不答他,只是漠然地执起筷子搛了一块鸭肉放进嘴里,眉头一展,不自觉惊叹道,“真好吃!” 萧翊笑颜不改,也吃了一口,连声赞好。这一品居的名气来的果真不假,这里的东西比起皇宫御膳房做的毫不逊色,只是宫里的更精致,而这里的更为市井,却别有一番风味。 “你怎么会知道穆飞是一品居老板的救命恩人,还特为他设有这雅座?”萧翊抬眼问她。 “你也知道我和那家伙一见面就吵架,他就喜欢和我攀这攀那的,不是说昨天又给了哪位大官眼色看,就是今天又给谁拖了点小恩小惠,这件事我也是听他自己说的,本来以为这家伙只是吹牛而已,不过,前面经你一提他,我倒是想试试,没想到还真有用。”她是最经不住美食的人,才没多少功夫,嘴里已塞满了食物,说话也有些含忽不清。 “让他知道了今天这事,说不定哪天又要吵起来。”他笑道。 “不会,今天的事也有你一份,有你在,他可不会那么小气。”她抬头不怀好意地朝他挑挑眉。 萧翊无奈,只得摇了摇头,又见她嘴边挂着酱汁,便伸手替她抹了去。 他的手指拂在她嘴边,反复蹭了几下后,却转到了她唇上,她微怔住。 他笑容舒展开来,说了句“可别再像个孩子一样了。”便放下手,又拿起酒杯放在嘴边轻啄。 她嘟了嘟嘴,本想再继续吃,却听门外喧杂声渐起。 “我才不信他们说的话,这世上哪还有比我们静宣王爷长得更俊的男人,我倒不信了——” “你这莽夫,哪有你这样的,冒然冲过来,也不让人笑话——” “你们这些老匹夫就是酸地发臭,整天叨叨絮絮的也不觉得累——” 转眼声音已到了门边,她和萧翊都抬了头。 ------------ 九、道友人 相忘年 秦燕饶有兴致地守在门前,投向萧翊的眼睛似有笑意。 萧翊浅笑,背对着门自顾自地酌酒吃菜。 人已在门外,门上响了两下,刚一句,“公子,打扰了。”那门便“砰”一声被人猛地推开。 秦燕反应也不是一般地快,“嗖”地退到萧翊身旁,并未被门打到。但眉却不自觉地收拢起来,显然是对来人的莽撞举动有些不满。 门大开,余劲震得门板微颤。门前一个体形魁梧的男子已抬脚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满脸的怒气,唠唠叨叨地念着,“你这粗野的蛮人!做事就不能有点章法?!”“你看看,就不怕吓着人吗?!” 魁梧男子却朗笑起来,那笑声震得人耳朵疼,“我们学武的可没你们读书人那么多规矩,怎么尽像个女人家婆婆妈妈的——” 说完又大笑起来,接着跟了几句嘲讽的话,气得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好生热闹,倒是把原本在屋里的人忘了个干净。 两人斗了一会,才想起屋里的人,转头见一紫衣俏公子正扇着扇子打量他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紫衣公子的旁边还有另一位白衣公子,背对他们坐着,他们这般吵闹,也不见他回个脸,只顾自已吃喝。 魁梧男子和白胡子老头盯着两人看了半晌,这两位公子果然像别人说得那样,真是生得俊美不凡。两人又不约而同看向白衣公子,光看背影就像个仙人似的,不过,这背影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两位这么急着赶来,可有什么事?”秦燕扮起男人来,不仅面容俊秀异常,就连这一举一动也尽显出男子气概。手中折扇一合一展,轻轻摇上一摇,在人眼里别提有多么英俊潇洒,气度不凡。 面前两人皆是一惊,却见那魁梧男子叹了口气摇着头对她道,“这位公子确实长得英俊不凡,在这世间也可算是人中龙凤,但可惜你的面相太过女气,如若生为女儿家倒好些,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可惜是位公子,想来就连公子这般的容颜在那人面前也会暗淡下几分。” 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秦燕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听了楼下那些人的闲语,明着来看人的。这人还真是够无理,也够坦白的。 秦燕嘴抵着扇子失笑出声,这个动作太过女性化,魁梧男子和白胡子老头都不约而同得瞪大了眼,她转而轻咳两声,说道,“这位兄台真是会说笑,命是天定的,人的这副臭皮襄是爹娘给的,长得或美或丑又乞是我们可以抱怨的,兄台这般杞人忧天,又是何顾?” “公子不要生这莽夫的气,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爱说些气人的混话,得罪的人多得去了,公子大可不用与他计较。”白胡子老头向秦燕拱一拱手,同时不忘瞪旁边的“莽夫”一眼。 “林落尧,你这老东西!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这不是在帮你说话嘛!白胡子老头又瞪他一眼。 秦燕轻笑,“兄台刚才说像我这般的容颜在那人面前也会暗淡几分,这‘那人’指的是谁?燕某倒有几分好奇。”说完看一眼身边的喝酒人,扬起的笑也多了几分玩味在其中。 魁梧男子突然正经起来,“公子不要奇怪,这世上能比得上公子这般相貌的也不会有几个,那人公子定是知道的,那便是我朝响当当的人物,静宣王是也。” “你是说那位智满天下,颜如天人的静宣王?那倒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哓的大人物,兄台把我和他比,燕某当真是自愧不如。” 看那男子脸上扬起几分得意,又见身边的人未有动静,秦燕又道,“静宣王自然是名满天下,但兄台如此维护静宣王,难道兄台和王爷有些交情?” 那男子赞许地看向秦燕,这位公子很是机智聪明,“我等小人对王爷自然是敬仰非凡,交情是不敢当,只是……” 他们正谈得起劲,一旁的白胡子老头半晌没插话,只是盯着白衣公子的背影琢磨了一阵。越看越觉得熟悉…… “王爷!”白胡子老头侧脸一瞧,却是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声叫得怪响,把“相谈甚欢”的两人吓了一跳,魁梧男子听后脸色也是一变,只瞧了白衣公子一眼便跟着半跪在了地上。 “你们两人到哪里都是这么热闹,别人想清静都难。”萧翊终于出声,缓缓转过头,看了跪着的两人一眼轻叹了口气,又见秦燕在一边偷笑,嘴角便扬起来,“你也是,就是爱胡闹。” 她撇撇嘴,“他们不是说我长得没你漂亮嘛,我哪会服气。”地上的两人不禁一怔,魁梧男子更是深低着头不敢出气,想来也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太过放肆。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事人会在这里,他可是从来也不喜欢热闹的人,今天怎么兴致那么好跑这里来了?这公子又是谁,竟可以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 秦燕却是笑了笑又说,“不过,刚才他们那样赞你,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沉住气到几时。” “你以为呢?”萧翊问。 “哼!你这人定力好得不得了,当年就不该让你去那破庙学跟着那群臭和尚学那些有的没的,现在都不好玩了。” 萧翊笑起来,又看了仍跪着的两人一眼,“本来想好好吃顿饭的,没想到会出来两个陪客。”两人一听,跪得更“深”了。 秦燕不禁好笑,刚才还把人赞得像神仙下凡一样,怎么如今见了真人,却连口气也不敢出了。 萧翊倒是淡然,“都起来吧,我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两人起身,萧翊请他们坐下,他们也不敢推脱,谢过便正正经经地坐下来。 “都是熟识的人,不用那么拘束。这是我的朋友……燕公子。”萧翊不好介绍,只好顺了她的话说下去。两人都向她点点头,全然没了刚才的随性。 “燕兄,这两位是……” “等一下,王爷,你何不让我自己猜猜呢?”她将手中折扇一合,嘴边挂起一抹闲笑,她用扇子抵着额头,闭眼想了一会。 “先生可叫林落尧?”转而问那白胡子老头。 “正是。”这白胡子老头看来已过花甲之年,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还有心与年轻人斗嘴,也算是老当益壮。秦燕见他衣着端正朴实,并不像是商贾之流,其行事又有条有理,只是爱说教凭理,浑身透着一股子文人的酸腐之气,刚才问了他的名字,又是和玉狐狸相识的人…… 秦燕轻点下头,心中似已有数。 “燕某见过林大人。”秦燕向林落尧拱一拱手,林落尧一惊。 她笑了笑,“燕某虽然孤陋寡闻,但是与王爷相识的林落尧,恐怕也只有贵为太子太傅的林大人您了。” “那这一位……”她又看向一旁的魁梧男子,“想必就是镇南大将军金呈巾了。” “燕公子真是聪慧无比啊!”金呈巾忍不称赞起来,林落尧也摸着胡子点头赞同。 她一笑置之,端起酒轻啄起来。 林落尧和金呈巾可是出了名的一对活宝,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林落尧原本只是一位教书先生,因学识广博,为师重道,在京城颇有些名气,后来传到武元帝那里,得天子诏见,武元帝赞他品行端正,重师德学广博,亲自提携他为太子太傅。但林落尧晚年为官,原来便只是个教书的,脾气性格又太过文人酸腐耿直,自然不善混迹官场。不过,说来也怪,林落尧虽为文人又不善交际,却和镇南大将军金呈巾是忘年之交。 她瞟向金呈巾,浅浅一笑。被金呈巾瞧见,也不知她什么意思,摸着脑袋十分迷糊。 金家世代为武官,前朝时更出过几位神勇过人的大将军,后因前朝迂腐,金家受奸人所害,险些遭受灭门之灾,幸好后来被先帝暗中所救,金家为报先帝救命之恩,举家南下投靠先帝,金呈巾之父金义元便是先帝归统时的大功臣,江山一统之后,先帝封金义元为镇南大将军,驻守西南,并准金家世子世袭此封号,金义元死后由长子金呈巾袭镇南大将军之封。金呈巾是个直爽之人,三十来岁,长着一双虎目,身材魁梧,天生大力,听说可以一下举起两百多斤的东西却毫不费力,年少时更是以一抵百,英勇果敢无人能敌。金家驻守西南,金呈巾很少回到京城,但金呈巾为人仗义却行事卤莽,满朝上下得罪过的人比林落尧还多。虽说如此,可他与林落尧却相当合得来,虽然两人一见面不免会引起口舌之争,但这对活宝是出了名的“损友”,越吵感情越好,连当今天子也是看得无奈。 说白了,这两人,一个是酸腐至极的教书先生,一个是行事卤莽的勇猛武夫,怎么看都是八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奇怪地成了忘年之交。 既然林落尧在此,这身边的人必定就是金呈巾。 她的嘴角勾起,话说这两人与玉狐狸的交情应该都不浅,林落尧曾公开夸过静宣王是“才智无双,天下不出其二”,这老头对萧翊的赞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本来,文人嘛,别扭的时候肠子里可以打足八九个弯,但一旦豪爽起来,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对萧翊的赞赏便是如此不加掩饰,这是朝野之上人尽皆知的事。 再说这金呈巾,当年先帝遗诏,传位太子萧堇,也就是如今的武元帝,但不知何顾,却又将镇南大将军鄙下三十万大军归于静宣王萧翊。有人曾猜测是先帝唯恐金家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后生有二心,为分其势力才下此计。也有人猜测,先帝是为保静宣王周全,留下这三十万重兵,以防太子萧堇妒才对其不利。但无论是何原因使先帝为萧翊留下这三十万镇南军,这金呈巾即为大将军但归于静宣王却是满朝皆知的事,他与萧翊自然相熟。 这两人如今如此拘束,难道是因为她在这里? 她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嘴角的笑很是古怪,林落尧和金呈巾被她上下看得不自在,却因为她是静宣王的朋友,不好发作,只能呆坐着心里起了毛。 “燕兄,你不是说爱吃这里的脆皮鸭吗?为什么不多吃一点?”萧翊轻浅地一句,便把她的神识拉了回来。 “还是王爷最知我的心思。”兴许是忘了此时自己着着男装,只见她眉眼一展笑得极甜,自顾自地吃开来。这一笑在旁人眼里如同桃花初开,荡得人心轻扬,让坐前两人看得呆住,反过来盯着看了她许久。 这公子不生为女子真是太可惜了。 耳边传来轻咳,“呈巾,这次打算在京城呆多久?” “回王爷,呈巾已奉诣三日后回苍州。” “那么快。”本该吃惊,但萧翊的语气却淡淡的,似是意料之中,“他还是不放心吗?” 看着一旁的秦燕吃得正香,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只可惜你每次回京都只能呆上小半个月,也没在京城好好玩过。” “王爷不必挂心,这京城本来就让人闷得荒,早些回去也好。”金呈巾终又大笑起来。 “是想老婆孩子了吧。”林落尧忍不住又插一句。 “你——” “可是等后日小公主满月宴后再走?”萧翊轻笑地啄着酒,问道。 “是。” “皇上的话你可要好好记着,西南那边还要靠你们金家,。” “是,不过……” “有些事你不必多虑,先皇遗训你可记可忘,只要我明白你这片心意就好。” “呈巾谨记。” 萧翊点头,又问林落尧,“太子这几日的功课如何?” 一谈起太子,林落尧气得连胡气也要吹起来,连连叹了十几口气。 萧翊也知太子是个淘皮鬼,林落尧这个太傅并不好做,安慰道,“太子虽然淘皮,但聪明得很,只是要辛苦林大人了。” 林落尧听了又连叹了几下,足见无奈如何。 三人又聊了一会,直到秦燕一人把桌上所有食物都席卷而空,萧翊带着秦燕先行离开。 余下惊异的两人盯着桌上空空如野的餐盘发了好一会儿呆,燕公子真是好味口呀—— ------------ 十、春浅游 妒思人 这一日,秦燕缠着萧翊去了很多地方。 比如,北面最有名的德宝戏园,还有西郊百花齐放的虎林丘。只可惜前者让秦燕看了一半便睡了去,而后者虽着实让人赏心悦目了一番,但也没让她觉得多新鲜,看完只是对萧翊道了一句,“这景色虽然美,但我还是喜欢你院里的那些桃花。” 萧翊听了笑而不答,只领她去更好玩的地方。 夜色渐浓,他们玩了一整天,秦燕的体力再好,也会觉得累。 京城内,夜市正起,一辆马车缓缓穿行其中。秦燕侧躺在车内,右手时不时地拨开窗前的帘子,笑意连连。京城的夜市闹意渐浓,路上的行人很多,他们的马车行得慢,马车在人前缓过,人们见倚在窗前的公子生得如美玉一般,眼波流转间更是有如暖泉流淌般温润,他们便痴痴地看着,谁知马车就这么行远了。 秦燕呵呵地笑起来,身侧正闭目休息地萧翊睁开了眼。 “开心吗?”他问。 她看他一眼,放下帘子,嘴边笑意不减,“我的面子可大得很,有静宣王亲自当我的导游,这世上又有几人有我这样的福气?说不开心可是假的。” 她虽笑得甜,但萧翊的眉却不自觉得拢在了一起,“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 她敛笑,脸凑到他面前认真地看他,“不喜欢?” “不喜欢。”并不正眼瞧她,转开脸,似是有些倦了,淡淡地答。 盯着看他一会,她转而坏坏地一笑,“呀!忘了去一个地方。”忙伸手又去掀帘子。 引他侧目。 “听说艳香楼的姑娘个个美若天仙,嗯……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吧,要不我们……” “阿若,街上太吵了,快些赶马回府。”不等她说完,萧翊便已回过头对赶车的家丁吩咐道。外面的人应了声,马车立刻行得快了起来。 “怎么这样,听说那儿有很多美女呢?” 萧翊并不理她,闭了眼继续休息。 “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去那种地方吗?偏偏就你……难不成你真要当和尚吗?”秦燕泄了气,用折扇反手敲着肩,“可你又当不了真正的和尚……” “你这么别扭,岂不是要委屈了将来的王妃?”她想了想,突然低首一笑,“这世上有那么多女子想嫁你为妻为妾,世人都道你不近女色,却不知或许你是根本不喜女色——” “卟嗵”一声轻响,车厢微晃。 车外家丁只当是车马颠簸,依旧专心赶马前行。 车内两人身影相叠,一时寂静无声。 萧翊俯首看着身下女子的一双眼睛,那明眸如同暗夜的星辰,也静静地看着他。他久久地看着,想从那双眼里看出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沉默许久后,那双眼睛终于笑起来,“玉狐狸,这可不好玩。” 压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但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萧翊的脸又回复到淡然,看着她说,“你不是爱玩吗?怎么这会儿又说不好玩了。” “那也要看对手是谁,对手如果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那你说我怎么玩得起?”嘴角扯出淡淡的笑容,她的青丝如墨,洒在两人交缠的手上。 “你的发散了。”他冷哼一声,起身坐起,执起她掉在一旁的束发用的丝带提给她。 “散都散了,就随它去吧。”接过丝带,却又反手扳过他的手,她将那紫色丝带绕上他的手腕,细细缠着,打上一个结。 他颇为不解,眉头微微皱起。 “天下女子都爱美,即然人人都说我扮为女子更美,那看来这男装我还是少扮为妙,但这绑发的带子我很喜欢,不如你先帮我收着,哪天我新鲜尽又来了,你还我便好。”她笑得甜,甜到每每都能渗进人的心骨里,甜得人心轻扬。 萧翊却是手指轻颤一下,看着绑在自己手腕上的丝带半晌,指间不自觉地收紧,便将她还未脱离的五指轻握在掌心,“好。” 他看着她轻声答着,声音似波澜不惊,却不知心底藏着怎么的惊喜,道不明又说不清。 她低头,伸手拨弄他手腕上的丝带,玩得近乎出神。 马车缓缓停下,此时,静宣王府门前已候着十来个人。 俞瑶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后面则跟着朝玉和颜竹,见车马已到,俞瑶未动,两个丫头的脖子却已拉得老长。 萧翊先下了马车,伸手想去扶车里的秦燕,谁知她只是将手轻轻一搭,双足一点便稳稳站在了地上。 她的一头秀发披散于肩,乌黑如墨,衬着那清美如月的容颜,众人只觉黑夜突然明亮起来,脸颊跟着发烫。萧翊见她淘皮,抿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便用一双亮眼瞪着他,只是乎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眼中也有笑意,看得出心情也是极好,俊颜之上更添加了几分神采,看得人心跳不止。 这两人缓步说笑着走来,如游仙境,周围一切在他们看来似乎都子虚乌有。门口众人痴痴看着,都道这是天人下凡,忍不住连连惊叹。 如若不是天人下凡,怎能有如此惊人容颜,又何来这般慑人的气魂。 俞瑶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但眼前所见,多少心中也是一阵感叹,而后又有些许不甘涌上心头。 “怎么都出来了?”等两人走上前,才发现门口候着的人不少。 “王爷和秦姑娘可用过晚膳?我已让厨房准备了一些。”俞瑶上前,萧翊点了点头,身后的秦燕也对她微微一笑,“还是瑶儿想得周到。” 随后又回头看看朝玉和颜竹,这两丫头也不好好和人学学,光顾着发呆,怎么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似的。 她无奈向两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跟上。 夜深,微风徐徐,窗外是树影萧然,屋内则烛火微明。 俞瑶一身轻薄黄衬,立于窗前,手执一卷画轴,应着烛光慢慢将画轴展开。 烛光下被照亮的是一幅桃花图,这画笔墨用的极好,但却只画了一半,想来并不得作画之人的意,是一幅弃作。 可别人不要的东西在她眼里却成了宝贝,她仔仔细细地打量手中的画,眼神轻柔,并不像在看画,倒像是在看人。 看了许久,她终只是轻轻一叹。 只这一叹便让这夜更凉了些。 她将画轴小心收起,提了烛台,本该早些去安歇,却是回首看着窗上映着的萧瑟树影又是一叹。 “夏公子为什么还要折回来?若有事再见王爷,大可明日光明正大地来。” 窗上的倒影轻轻浮动了一下,形似更清淅了些,这才让人看清窗上的并不是树的影子,而是人的剪影。 “那人我不会想再见一次。”窗外的人顿了片刻,才淡淡应上一句。 “那公子便不该在此。” “我只是……”只是…… “公子没事还是早些回去吧,王府的警卫可不像表面上看得这般松懈,兴许早就有人发现了。”又是一声轻叹,表面上看来,王府的侍卫虽然少得差强人意,但王爷手下的暗人无数,布于无形,夏无渊虽武功不差,但夜里这样冒冒然跑,那些人自是不会放过他。 “……” 窗外的人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作罢,黑影一闪,便没了声息。 俞瑶垂下眼睑,盯着手中烛台出神,许久,终缓步走离。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一) “王爷,宫里又派人来催了,说是这样的日子您还是应该早些去。”俞瑶砌了杯新茶端上桌,萧翊看书看得正勤,只是端起杯子却不饮,含糊地应了一声。 “传的可是皇上口谕?”半晌后,他放下书和茶杯,微微闭上眼淡淡问了一句。 “不是,是宜妃娘娘派人传的话。” 他眉间一敛,随即用手指轻揉了几下。 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明明还早得很。 “那丫头在干什么?”回头又问她。 俞瑶愣了愣,但也只有一小会儿的迟疑,“秦姑娘今天一天都未踏出过素夕阁。” “哦?”他挑了挑眉,嘴边挂了丝浅笑,“几时变得如此安生了。” “姑奶奶算是我求你了,今天你就好好地呆在这里行不行!” 素夕阁里,朝玉正托跪于地,委身抱着秦燕的腰,身前的颜竹伸着双臂挡在大门前,一脸的神情紧张。 两个小丫头如此“大动干戈”,只为拦着秦燕不让她出门。 “你们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出去逛逛罢了。”秦燕被人拦腰抱着,本来以她的本事,朝玉和颜竹这般的阻拦根本构不成气候,但朝玉抱她抱得紧,若是用内力挣脱,不懂武功的朝玉难免不会伤着,但若不用内力,两人这个样子,她一时还真不好脱身。 “姑娘不要骗我们,说是出去逛逛,可是要逛到皇宫去?!”朝玉咬紧牙死命拉着她,可惜秦燕哪是她好对付的,用尽了全力也只有被她拖着走的份。 颜竹见朝玉拦不住,双手拉住大门,坚决地挡在她们前面。 这位秦姑娘的“事迹”她们也是听说过的,说白了就是个专找事的主,之前瑶儿姐姐就吩咐让她们好好上心,明里是让她们小心照顾,暗里却是要她们好生看管着,别惹什么事端出来。起先她们对这位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女侠可是怕得要死,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不经历江湖,对那些江湖人的印象当是与打打杀杀离不开,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女子持刀,若是为了防身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女子混迹于江湖,在她们看来便是脱了女子应有的温婉柔情,就如同那母夜叉在世,是暗夜的冷面罗煞。更何况秦燕即“侠”又“盗”,这个“盗”字可谓是“触目惊心”,哪是什么好人善人会用上的词,府里的丫头个个躲都来不及,谁想到她们还这么倒霉要来伺侯这个“女罗煞”。 可这女罗煞是王爷的贵客,是她们王爷都护着的人,她们这些下人为主子办事,又哪里容得下她们推辞的理。 好在女罗煞并非她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半月相处下来,只觉得这位新主好伺侯得很,也总算是放下了心。本来嘛,江湖儿女并不像官家小姐那般养尊处优,这位秦姑娘性子又特别随意,饮食起居也不常让人插手,较之以前,她们还算是轻松了不少。虽然如此,她们也未忘了瑶儿的嘱托,一直在旁小心地观察。 这秦姑娘不是一般的贪睡,每日必睡至晌午才起,最怕的就是无聊,一无聊定跑去清月阁,如若王爷不在便会去后院赏花,有时也会在王府内瞎逛,往往是站在某一处独自沉思,或是在原地来回移步,好一阵琢磨,但每回到最后却都是摇着头回去,像是掺不透什么玄机似的败兴而归,除此之外,却从未见她出过府门。 这位新主虽然好伺侯,但终不是安生的主,她们是从未看到过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古灵精怪,嘴皮子像她这样溜的,没事便向她们道她的那些“丰功伟绩”,每每都把她们听得目瞪口呆、入神着魔,从而也让她们知道原来盗贼也是有善恶之分。 朝玉听得兴起时也问过,姑娘现在为什么不继续行侠仗义? 她却是托着下巴好一阵无奈,那也要我出得了这府门,你们王爷可比我有本事。 当然这之后朝玉没少被颜竹掐,不是说了要少惹事端嘛!你怎么也这么不安生! 一激动,倒是全给忘了。 所以,当得知今日王爷会进宫参加小公主的满月席,她那一句似是戏谑的“还真想去皇宫转转了”一出,当下让她们背脊突凉,如果换作是别人,她们大可当做是玩笑话,但若换成是眼前这人—— 脑里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决不能让她去! “难道你们真忍心让我闷死在屋里不成,好歹让我出去透口气。”秦燕努力扒开朝玉的铁爪,见颜竹一脸紧张地挡在面前,不由惨笑起来,疾风紫灵猫秦燕何时沦落到被两小丫头牵制的地步了。 “我说你们——”刚要提一口气,门外却有一阵乱风吹过,原本牢牢扒着门梁的颜竹似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个扑倒扶住门梁一侧,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却见朝玉已向自己跌了过来,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跌得不疼,却跌得有点莫明其妙,一抬头,都傻了眼。 只见房内紫光白影乍现,迅疾扑闪于屋子的个个角落,看得人眼花缭乱,一会儿是紫光跟着白影突现,一会儿又变成白影紧紧追着紫光不放。 左右不见秦姑娘的影子,难道那紫光便是秦姑娘?可那个白影又是谁? 连身形都看不清楚,这两人在过招吗? 朝玉和颜竹坐在地上,惊异地看着两道影子在屋里窜来窜去,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这么来来回回,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两道影子终于是停了下来。 “玉狐狸,你何时也学会偷袭人了?” 两人再看去都是一惊,此时的秦燕虽站在原地,却是反手被扣,她的脸微微侧向后,颈上竟也被一只手扣住了咽喉。秦姑娘的武功不是很高吗?怎么会……再往她身后看,却发现扣住她双手和脖颈的竟是萧翊。 “只想测测你的武功是退了还是进了。”萧翊站在她背后,却是释然而答。 这两人贴得极近,要不是在萧翊腹前还抵着一把袖剑,此时的气氛当是微妙无比。 “那你觉得我的武功是退了还是进了?”秦燕笑了笑,被他扣住却握着袖剑的手紧了紧。 “进了。”他嘴角一扯,扣着她双手的手指一弹,只是“哐当”一声,秦燕的袖剑便已落在了地上。 秦燕脚下紧跟着一挪一蹬,萧翊当下吃疼,手上一松,秦燕正要退,手上却又是一紧,猛地又被拉回,双手又一次被扣住,这一次秦燕双手依旧被扣在身后,但却是与萧翊面对着面挨在了一起,两人之间的距离短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 秦燕一怔,手上真气凝聚,手碗硬是一转,萧翊扣住的手便被生生弹开。 “真的是长进了。”萧翊低头,对上她星辰般的眸子,微微笑道。 她退后两步,扯开一个笑容,“我们长久没有比试,这次还是打了个平手。” “从以前开始便一直如此。”萧翊说得理所应当,秦燕却叹了口气,找了位子坐下托起下巴,“无聊。” 萧翊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看着刚至门前的俞瑶把地上受惊的两个小丫头扶起来,“你那么有把握自己出得了这里?”却是对身边人说。 秦燕也看着门前,俞瑶和两个丫头说了几句,又给屋里两人行了一礼,便要带着两人退出去,可朝玉和颜竹却回头担心地看了秦燕一眼,她摆了摆手,遣了她们出去。 “你的桃花阵世间还未有人破过,不知我是否有幸成为这第一人?” “如此有把握?” “没什么把握,但还是可以试一试。”她唇边一挑,蔑视地看他一眼,“看我把你的桃花树都拨了,你还神气得起来吗!” 萧翊失笑出声,“你狠得下这心吗?这桃花可是你最喜欢的。” “那又如何,总不能一直被你困在这里。”见他明显一顿,她却撇撇嘴,埋怨地看他一眼,“我还没打算息影江湖。” “这次又想去哪儿?”他又问。 “想去皇宫。”她想都没想便回答道。 “早知道你坐不住。”他叹一口气,“何不来找我?” “你不来了么?”笑着对他挑挑眉。 萧翊又是一叹。 “先说好了,这次要规规矩矩,只能在一旁看着。” “嗯。”她大喜,头点得格外勤奋。 “早知道你可惜那些桃花。” “嘻嘻——” “……” ……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二)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懊悔,我宁愿我与你一生不再相见。 在这之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如同巨大漆黑的洞,稍无声息地慢慢绵延。 它一寸寸啃食我们那原本温润的心,直至濒死的痛觉也一同消隐于漫天的漆黑。 只是这仅仅是整个故事的起始,我无法预计你将踏着怎样的步伐艰难前行,我甚至忘记你曾经的行事不羁,又将促使你在这极其黑暗的世界里跳出怎样一支精彩的舞。 而那注定是令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一支舞,它舞的是你的心,你的情,却是化做燃起的美丽凤凰伴随着你的所有一起支离破碎直至终结。 ---------------------------------------------- 天启三年,武元帝在清平宫摆下百晬宴,庆熹贞公主百日诞辰。 百晬宴当日,琉璃宫灯点亮整座清平宫,明亮如同白昼。那日满朝文武皆到席祝贺,清平宫内坐拥百来人,乘着皇帝还未入席,席下众人便是谈笑风声,热闹非凡。 首席之下,左右各有一方次席,能与皇帝毗临而坐,所坐之人身份地位定是不凡。 “那位还没来吗?”右面的次席上,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男子的身材有些微微发福,一双冷目正直直地盯着对面还空着的那方次席。 “还未见过静宣王的影子。”旁边的侍从低头应了一句,换来男子一声冷哼,“他倒是好大的面子。” “人家的面子是皇帝给的,四哥又能怎样。”冷面男子闻言眉头一皱,朝临坐侧过脸去。 “那又如何?” 临坐那人轻淡一笑,倚着座子举起酒杯,举着看着却长久不饮,一双凤目微微眯起,“呵呵,以四哥的脾气自是不能把别人放在眼里,但四哥可别忘了那人是谁,想必四哥还未忘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吧?” 冷面男子听完便是一怔,当下沉了脸一言不发。凤目男子也敛了笑,默默饮酒下肚。 三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怕是他们一生都忘不了的。 三年前,先皇驾崩,太子萧堇继位,但却因势单力薄,引得各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各皇子中是以三皇子萧霖五皇子萧臻最先行动,四皇子萧桓,六皇子萧誉则在暗处静侯时机。当年五皇子萧臻手握京中军权,三皇子萧霖则暗自抽换三千御林军直取逼宫。那日太子萧堇本已无回手之力,此时距先皇驾崩未出十日,却不想七皇子萧翊在此时赶回,身后所率的还有十万镇南军。 萧翊七岁起跟随玄千机远赴江南,一年之内也回不了京城几次,但先帝生前却最喜爱这个儿子,如若不是萧氏祖上历代有长位世袭之礼,萧翊心志并不在此,只怕现在的皇帝也不会是如今的这位。 大皇子三岁便毙了,二皇子萧堇幼时被立为太子,为人宽厚,待人亲近,萧堇萧翊必竟是一母所生,虽两兄弟差了十多岁,但殷王妃早逝,萧翊儿时是与兄长最为亲近,两人兄弟情深,却是广为人知。 先皇驾崩时,萧翊未在左右,众皇子野心四起,萧翊却似早有预料,先皇驾崩当日便令金呈巾调十万镇南军北上,自己则连日兼程赶回京城。那一夜,萧翊只身闯入禁宫,一夜间灭了御林军三千八百四十一人,第二日黎明时分,便是亲自将三皇子萧霖的人头挂于玄武门。 “人人都见他是个清雅之人,却不知他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冷面男子便是当年的四皇子如今的德康王萧桓,他又饮一杯,烈酒下肚,火烧灌肠,苦涩间眉目紧紧拧着,似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当日他可是手刃了三哥,五弟也是在那时得了失心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广陵殿前,明月下,那红眸的在世修罗,血水浸没在那张绝美脸庞之上,他的白衣染血,脚下是尸骨无数。 “你这几年也不是没看到,他虽不常露面,但皇帝所托之事他哪一样不是办得妥妥当当,那份机敏睿智又怎是我们及得上的,现今满朝上下谁有对他不服的?就算是亲生兄弟,皇帝也要忌惮他几分,谁又敢不服?那人是个聪明绝顶的人,那份恨绝也并不是我们能及得上的——”长着一双凤眼的安业王萧誉看了对面的空位一眼又道,“所以四哥,六弟还是劝你把你的那些心思好好收起来,免得日后后悔别人也不给你机会。” “这里还伦不到你来教训我!你不就怕别人院子里的火燃了你家的西墙嘛!”德康王怒瞪他一眼,“你放心,我还没笨到在自家院子放火的份上!” 安业王还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侧头蔑了他一眼,他与德康王素没什么交往,此时也懒得再说什么,侧过身自顾自喝起酒来。 “静宣王到——” 宫人一语刚出,原本热闹的宴席突然莫明安静下来,德康安业两王周身也是一紧。众人齐齐望向宫门口,只见萧翊着了一身玄衣,正稳步朝这边走来。 众人不自觉得屏住呼吸,那等仪容身姿,所谓仙人也就如此吧。 待他走近,才发现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人着黄衣正是静宣王的随身丫鬟俞瑶姑娘,这都是众人见过的。但另一人——这身着紫衣的姑娘又是谁? 静宣王仪表非凡更盛美人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就连他身边的随身丫鬟俞瑶也是难得一见一等一的美人,从来,静宣王露面也只带她一人,如今这是怎么了,身边怎么又多了个紫衣丫头,而且这紫衣丫头—— 那等容颜——众人所见都是一愣。 只见那紫衣姑娘并不像身边的俞瑶一般低头而行,她反倒是把胸挺得直直地,张着自己一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干人等,她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容如同初春第一缕温暖阳光。 好一个美佳人—— 就是那有当朝第一美人之称的宜妃也及不上她万分之一—— 众人看了一会,复又回看一眼萧翊,不禁感叹万分,难得这世上还有如此相配之人,怕是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对! 另一边,比起众人*裸的窥视,秦燕却是浑然不觉,她本就对皇宫充满好奇,一路上也没少折腾自己,如今即进了清平宫,便是兴致大起,一双眼睛不停地到处转悠,看的倒不是那百来号人,却是这宫内的布局摆设,她暗自惊叹,皇宫到底是皇宫,看看那玲珑精致的琉璃宫灯,看看那金镀龙纹的酒杯,这里放着的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如果能偷上几样出去买,可不是够平常人活上一辈子了!? 她再看下去怕是两眼都要射出光来,一旁的俞瑶轻咳了两声,见她没反应又扯了下她的袖子,这才让她回了神,她努了努嘴,一脸不高兴地跟了过去。 萧翊已上前和百官寒喧起来,所到之处无人不是恭恭敬敬地施上一礼,说几句赞美之词,萧翊也回礼,嘴边的浅笑一直都未变过。 秦燕倒是不屑,玉狐狸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练得可不是一般地好。 清平宫又热闹起来。 “王爷——”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一回头却见金呈巾和林落尧坐在一块儿,正起身给萧翊施礼。 萧翊向他们微一点头,并不多说什么便径直朝前继续走。 秦燕想起前些天在一品居的事,忍不住要笑出声,没想那两人也正直直地看着她,眼里有迷惘有不解,倒是金呈巾一下子恍然大悟,拍着脑袋惊呼,“燕——” 秦燕立马做了个止声的动作,金呈巾息了口,林落尧似也明白了过来,两人随即一脸惊叹地看着她发怔。 她抿嘴一笑,也不多管,便是跟着萧翊走远。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三) 三人穿梭于百官之间,以萧翊的身份,在坐的群臣见了他都不免要客道一番,秦燕知道萧翊素来不喜欢这种场面,但见他在众人面前表现极为自如,嘴边浅笑依然,偶尔与人谈笑几句,举手投足间尽显君子气度。 倒是没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官场上的静宣王吗? 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仙,但在秦燕看来却不是。她不屑地撇撇嘴,好个多面的狐狸。 “四哥,那穿紫衣的女子是谁?”安业王自他们出现起,一双凤眼便未离开过秦燕周身。那一抹绚紫如同偶然一瞥的惊鸿,让人心悸。他品悦美人无数,却第一次见到让他如此失魂的女子。不仅是那容貌,还有那身姿,那一聘一笑都无不让人惊心,无不让人动魄。 “我怎么知道。”德康王冷哼一声,复又冷笑,“我也劝六弟少打他身边女人的主意,免得你又像上次要瑶儿那样再碰一鼻子灰。” 安业王只是一怔,似想起来了什么不快之事,一张脸立刻阴郁了下来。 此时,萧翊他们已渐渐走近。 “四哥,六哥。”萧翊向他们施礼,秦燕也学着俞瑶欠了欠身。 “七弟依旧是春风得意,孰不知你这般让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多么羡慕——”德康王说笑着,转头看向一旁的安业王。 安业王已经换上一张笑脸,附和道,“七弟仪表非凡,何等修为,红颜知己自然是不缺的。” 这话是对萧翊说的,但看的却是萧翊身后的秦燕。 让安业王惊异的是秦燕并未像俞瑶一般低垂着头,她正同样打量着他和身边的德康王,那目光并不放肆也不畏惧,像是理所当然,她甚至朝他们微微笑了一笑。 萧翊身型挪了挪,正好把秦燕挡在身后。 “六哥说笑了,说起红颜知己,为弟的怎么比得上六哥。”他淡笑道。 秦燕隐在他身后偷笑,安业王风流成性是众所周知的事,萧翊这话明罢着是在嘲讽安业王风流韵事众多,名声不好。 安业王脸色发白,又不好发作,只好扯了扯嘴角不接话,德康王亦不动生色,只在一旁冷笑。 萧翊不想与他们多纠缠,便作了一辑,转身间,已有宫人上前领他们去自己的席位。 待萧翊坐下,秦燕立在他身后,俯耳轻道,“你说,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谁后会怎样?” “自然不会再敢多看你一眼。”他嗤笑。 秦燕轻轻一笑,站直身体,俯看众人一眼,喃语,“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只是个侠盗而已,她仰了仰头。 “皇上驾到——” 宴席上默然肃静,众人起身叩拜。 “今日熹贞公主百岁,本是喜庆的日子,各位爱卿不必多理,平身。” “吾皇万岁——祝小公主鸿福齐天——”席下百官一口同声,秦燕突然觉得身上汗毛竖起。 众人起身,皇帝身后宫人轻击两掌,席外舞姬鱼灌入场,乐声骤然而起,歌舞升平,宴席复又热闹起来。 秦燕对歌舞并不感兴趣,却是把头转向了主席。大老远跑来,皇帝的脸总是要瞧个清楚的。 皇帝与萧翊不亏是一父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两人长得真是有几分相象,皇帝的相貌虽未像萧翊那般惊为天人,但也是英俊异常,恐有人能及,两人的眼睛长得最为相似,但神色却是大不相同,萧翊眼里多的是一份淡薄,一份致雅。皇帝眼里多的却是一份亲和,一份雍容。她细眯了眼,看来九五至尊的威严并不是单单一件黄袍便可诠释得了的。 皇帝要君临天下,要唯我独尊。那样由然而生的气魄,并不是常人能够拥有。 武元帝自三年前继位以来,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家乐业,虽还未有大功继,但也算是一位仁君。 皇帝身旁身着华服的女子眉目秀丽,庄容贤淑,定是皇后王氏。 而其后还坐着几位嫔妃,皆是美人。其中有一位分外夺人眼球,那女子五官精致小巧,面若桃花娇艳,举手投足间尽显柔美之态,如此娇美佳人,秦燕一看便知是那当朝第一美人,也是熹贞公主的生母,宜妃。 宜妃正与皇后谈笑,后又从身边奶娘手里接过小公主,抱着小公主轻声哄着,那般柔美娇态,任是男人都会抵挡不住。 “真是位大美人呐——”秦燕也忍不住叹了一句,侧眼看到对面的德康王和安业王也是怔怔地看着,显然也是着迷至深。 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媚惑难挡。 转头又看看萧翊,他倒是没任何异常,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只是与皇帝打了个朝面,便专心看着歌舞。 你果然还是有点毛病。 一抬眼,却发现皇帝似是看了她一眼,又似没有。 难道是错觉? 秦燕并未多想,别过头去。 一个时辰之后,秦燕忍不住偷偷打起了呵欠,这歌舞实在太无聊,她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再看百官席依旧热闹非常,秦燕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转头又看向主席,还是看美人更有趣些。 却见一个宫人行至皇帝跟前,俯耳道了两句,皇帝眉头微皱,遣了那人下去。 不一会儿,那宫人便领着一人过来。 却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乐声止住,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 “孩儿给父王、母后及各位娘娘请安。”那孩子与皇帝长得有七八分像,年纪虽小却也是仪表过人,气度不俗,他称皇帝为父,皇后为母,秦燕不用脑子也可猜出他便是太子萧延。 “你又去了哪里?不知道今日是你妹妹百岁吗?”皇帝显然有些微怒,压着火气质问道。 “儿臣专心读书,把时辰给忘了。” “专心读书!?怎么平日不见你里那么专心?如若你平日里也如此安生,如此废寝忘食,太傅们何需见你就头疼!” 皇帝忍怒责问,但太子只是埋首跪着,并无太大反应。 秦燕对这位太子颇有兴趣,从前就听说这位太子非常调皮捣蛋,无人不见他头疼,她倒真想见识一下。 “看来延儿也不是存心的,今天是喜庆的日子,皇上就不要再多怪罪了。”王皇后是太子生母,自然不忍心,在一旁劝着。 “罢了,去看看你妹妹。” 太子领命起身,走到奶娘身前,将脑袋探向襁褓中的小公主。 “妹妹长得真是漂亮。”太子咧嘴笑起来,看起来才像个孩子,“长大了一定像宜妃娘娘一样漂亮!” “我们太子爷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只是一句话便把一旁的宜妃哄地开心不已,皇帝、皇后都在一旁失笑摇头。 秦燕也是失笑,这太子小小年纪倒是知道怎么哄女人开心嘛—— “这可是实话,不过——”太子转过身,却又是一幅小大人的样子,正儿八经道,“我倒觉得这席上另有一人比宜妃娘娘更漂亮——” 宜妃脸上的笑消得极快,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宴席之上肃然安静,悄无声息。 只见太子手指缓缓伸出,指着一处,众人齐齐看去,只听那边“噗”地一声轻笑,看到的却是秦燕正捂着嘴的样子。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四) 秦燕这一笑出人意料,虽然这是她性情使然,但那些不知情的人引目看来只当这女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圣驾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太子萧延伸出的手指不经意间颤了一下,他生性顽烈,是出了名的“捣蛋鬼”,而宜妃一向侍宠而娇,有时竟连王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萧延早看她不顺眼。 他一来便注意到了席下的那个紫衣女子,心下不禁欣喜起来,宜妃一直以自己的容貌为傲,如今见到那般的美貌又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孩子说的话本就最真,他这一指就是为了让她失尽面子。 可他又怎会想到今天自己这个“捣蛋鬼”会撞上个“捣蛋精”。 还未等众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萧翊已起身抢先一步来到皇帝坐前拖上一礼,“燕儿不知礼术,请皇上恕罪。” “民女秦燕见过皇上。”她的动作也不慢,上前对着皇帝扶了一扶。 不复先前不羁的模样,秦燕稳稳当当地站在萧翊身旁。 两人那么一站,让众人看了不禁唏嘘。 好一双碧人—— 萧延惊异地看着这个被自己牵扯进来的女子,一般的女子不是早该吓得伏地谢罪了吗?可为什么这个女子美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与畏惧? 她仿若一朵绽放于水中的花,即是镇定自若又是随性洒脱,就如同她的笑,便是这世界的春,她的怒,便是这世界的冬。 普天之下,无人能逼我言,无人能限我行,无人能迫我心;言如玉,行似风,心若水,独善其身,独善其乐。 这份从容不迫到底从何而来? 不光是小太子萧延,此刻,席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那些惊诧的、茫然的、不解的、嫉恨的、甚至是敬佩的目光如针般投射向她,可她并不为所动,脸上依然浮着一丝浅笑。 皇帝看着他们,神色并未有变,只是沉默看着他们,也不言语。 皇帝不说话底下人也不敢出声,只有座下两人依旧镇定自若。 半晌,皇帝才开口,“秦燕……七弟,这个名字朕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见皇帝并未生气,底下的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宜妃眉间敛了起来。 “回皇上,燕儿是我师妹,四年前与皇上也见过一面。”萧翊道。 秦燕似有不解,瞟了萧翊一眼。她和皇帝见过面吗?她怎么不记得? 皇帝却突然领悟过来,“哦——原来是那时的那个小姑娘。” 她对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不解。众人也听得有些糊涂,但又觉这个名字好像真的在哪里听到过? “咦!是疾风紫灵猫秦燕吗!?”还未回神却听萧延大叫起来。 秦燕见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表情又十分滑稽,忍着笑答道,“回小殿下,正是民女。” 萧翊一怔,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瞪大着眼看她。秦燕奇怪,这小太子倒底怎么回事? 四下早已一片哗然—— “是那个紫灵猫啊!” “看那一身紫衣,我早就怀疑是她了!” “静宣王竟然把她带到这儿来——” “听说前些日子她把江陵那块搅得天翻地覆,怎么来京城了?” “原来是个大美人呐——” “喂!别看她,被她盯上就完了——” 对面安业王手中的酒已撒了出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六弟,怎么样?我的话还是没说错吧?别打他身边女人的主意,如今这个来头可不小——”德康王笑道。 “哼,一个女盗而已,不足为惧!”安业王默然地放下酒杯。 “一个女盗是不足为惧,但那可是疾风紫灵猫啊——玄千机的徒弟,哪一个好惹——” 德康王冷笑,安业王却笑道,“是三哥怕了吧,那个女人可是自称专惩贪官污劣,蛮夷匪盗,三哥可是担心你后院的那些宝贝?” 德康王面色冷了下来,“六弟还是担心一下你的那些夫人们吧!” “彼此彼此!” …… 听着身后议论,秦燕嘴角不自觉轻扬,看来她这个第一次来京城的人在这里还挺有名气。好玩好玩,等一下本姑娘就来逗逗你们—— 见她面上喜色渐浓,知道她玩意又起,萧翊轻咳了一声,秦燕闻声敛了敛笑嘟起嘴。 无趣! 主席之上也是一片惊诧。只有萧堇并不惊讶,而王皇后脸上的惊讶也只显现了一瞬就又回复到自己雍容的模样。但那些宾妃们却没有皇后那样的好修为,此时,交头结耳的人并不在少数。 秦燕心中冷笑,看来她的名气真的不小,就连这些后宫中足不出户的女人们也对她略知一二。 正等皇帝继续发问,却听有一个女声传来,“王爷这是何故,今日是小公主百岁,为什么要带这个女盗前来?” 秦燕一怔,抬头发现宜妃已经站起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也不生气,反而回了个大大的微笑给她,宜妃的脸色更加难看。 “娘娘误会了,燕儿并非什么女盗,只是平日里爱胡闹而已。”萧翊缓缓答。 “本宫怎么会误会呢?秦姑娘的名声那么广,又有那么多神奇的传闻,让人误会可不容易。”宜妃不亏是京城第一美人,单单一抹轻笑,便集了万千妩媚在其中,看得人心痒难耐。 “娘娘也说听到的只是传闻而已,即是传闻又何必当真。”萧翊又答,依然是淡定自如。 “王爷认为这是空穴来风?”她却是不依不饶。 “是不是空穴来风娘娘何不亲自试试呢?”两人正一问一答中,秦燕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但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众人看去时,原本站在萧翊身边的秦燕已不见了身影。 “燕儿!!”一直镇定自若的萧翊此时却一反常态,声音中分明带着几分微怒。 众人还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宜妃身边突然莫名起了一阵轻风,一道紫影轻闪,众人只眨了一下眼睛,便已见秦燕站在宜妃面前,两人近得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呀——”宜妃被她吓了一大跳,一个回步跌坐在身后的位子上。 “娘娘——”身边的女官连忙去扶住她。 宜妃的样子甚是狼狈,先前美人样全然消失不见,只吓得抚着胸口不停喘着粗气。 “你……你……”她指着秦燕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都看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好快……连身形都没看清楚—— 秦燕对她眨了眨眼,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笑道,“这个还给你。”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宜妃看着手里的东西半晌,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发钗,刚刚……还叉在她发上……她是…… 宜妃脸色一阵发白。这个人并不是想吓她,而是在警告她,她如果想取她性命便是轻而易举吗? 宜妃看着手中金钗又抬头看她,秦燕却又报一个大大的微笑,却看得她冷汗直冒,脸如死灰。 “皇……皇上……救我……”宜妃已然不顾自己美人的形象,朝着皇帝扑了过去。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五) 席下又是哗然一片,而那一边宜妃已扑倒在皇帝怀里。美人梨花带雨,那酸楚的样子,任谁都会心下不忍。 皇帝也未料到有这一遭,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主席之上乱作一团,倒也没人去管那造事的人。 秦燕心下冷嗤,回头见席中的萧翊原本淡定自若的俊颜显得有些苍白,而他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眼里分明隐忍了十二份的怒气,她心中暗叫不好,糟糕,玉狐狸生气了—— 只不过转瞬间,她便已跳回席下,乖乖低首道,“民女无意间冒犯了娘娘,请皇上恕民女无礼之罪。” “无意冒犯?!我看你明明是胆大包天!”宜妃虽吓得不轻,但仗着有皇帝在旁,闻声回头指着秦燕大斥,风范尽失,倒像个泼妇。 “燕儿玩劣,是我管教不周,请皇上与娘娘责罚。”萧翊说着曲膝半跪于地,四周立刻寂静无声,宜妃也是一愣。 静宣王如今虽仗倾一世,但也一向处事低调,为人清高,却不想今日竟会拉下脸面为一个女子求情!? 秦燕也是一惊,心下一沉,便要跟着跪下去。 “不用跪了,都起来说话。”皇帝却在此时开口。 萧翊站起,宜妃还要说些什么,皇帝却扶住了她,“听闻秦姑娘行事向来洒脱,随性不羁,看来传闻并不假。” 秦燕本不想买皇帝的帐,但想到身旁那人冷下来的脸,却又不得不扯了个微笑给皇帝。 “四年前朕就说你‘不妄是玄千机的徒弟’,你那三记爆栗朕可是一直记着——”说到这里皇帝眼里却有一丝笑意,众人迷糊,难道这紫灵猫还和皇帝有什么过往不成? 秦燕听了皇帝的话想了一会儿,突然惊觉,“啊!你是当年玉狐狸带回来的——” 皇帝轻浅而笑,她却再说不下去,如果皇帝是四年前的那个人,当年她那样对他,难不成今日他要新帐老帐一起算? 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什么皇帝,但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和皇帝做仇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她逃得是快,但被皇帝追着满世界跑乞不是要累死她? 她打了个机灵,伸手拉了拉一旁萧翊的袖子,轻声说,“玉狐狸,我能不能先走?你帮我断后?” “你现在才知道怕?你平时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萧翊并不为所动,话中带着讥讽,脸上却依旧无波无浪。 “你要是告诉我四年前你带来的是皇帝,我今天是死也不会进皇宫的!”她瞪他一眼。 “乖乖呆着,皇上不会拿你怎样。”萧翊一个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中,防她逃走。 她抽了几下都没把手抽出来,气得直瞪他白眼。 “请皇上赦了燕儿不敬之罪。”萧翊身体微微一欠,对皇帝道。 皇帝虽宠爱宜妃,但谁不知道皇帝与萧翊兄弟情深,如今萧翊亲自为秦燕求情,皇帝又怎会不给面子。 “今日是熹贞百日,朕本已大赦天下,如今这点小事自然不会去计较,宜妃也定不会计较。”说罢,颇有深意地看了秦燕一眼,忽又看了宜妃一眼。 “谢皇上恩典。”萧翊忙拉着秦燕回礼。秦燕嘟了嘟嘴,也算松了口气,看来皇帝并不是小气的人。 “皇上,可那女盗……”宜妃却有不甘,嗔嗲道。 “如昔,朕已大赦天下,难道你想让朕做个言而无信的皇帝吗?”皇帝抚了抚她的乱发轻声说,“如昔可是累了,累了便让人服侍你先回宫休息。” 话语如此轻柔,宜妃却是一怔。 伴君如伴虎,她再如何得宠,也只是一昔之间,眼前之人终是君王,她终是他的臣,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她跨不过去。 “皇上说得是,这大喜的日子是不该为这些琐事耽搁,臣妾这就回自己的位子坐。”她起身理了理头发,抿着嘴向皇帝一扶,却终究不敢再看皇帝一眼。 世间都道当今皇上是位仁君,可作为她的夫,那么多年了她始终还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好了,秦姑娘也随七弟归席吧——”皇帝正要摆手,却又听一个声音横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一请求——”却是小太子萧延。 只见小太子正跪在皇帝面前,席下众人正要松口气,谁料这口气还没放下,又被提了起来。这宴席怎么那么多事? “延儿——”之前王皇后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如今见儿子突然跪在皇帝面前,又不知他要生出什么事来,心下十分着急。 “你又怎么了!?刚才的事还未和你算,你自己又跳出来做什么?!”皇帝眉间一敛,看着这个淘皮的儿子心里的不悦又泛了起来。之前的事都是应他而起,刚刚是真的把他给忘了,忘了也就算了,怎么这会儿自己又跳了出来? 秦燕也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小太子真是个惹事精呐—— “儿臣有一请求。”萧延倒是挺认真,脸上竟没有一丝玩劣的表情。 “说!”皇帝却没了耐心。 “儿臣想拜秦燕为师。” 此话一出,所有人顿时都傻了眼,皇帝也是一怔。 萧翊面无异色但目光却随了萧延而去。秦燕也不吃惊,相反的却兴致更浓,一双眼睛雪亮清明,摸着下巴一脸玩味地看着萧延。 “你再说一遍。”皇帝正了正色。 “儿臣想拜秦燕为师。” 皇帝只死死盯着他,眼中即没有不悦也没有惊愕,似只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萧延只一味跪着,也不多吭声。 此时场面甚为尴尬,底下所有人都犯了嘀咕,哪有堂堂太子爷正二八经拜一个女盗为师的,这不是丢皇家脸面吗? “延儿……”王皇后命人扶他起来,他却不从。 “怎么?你那么多太傅都不够教你吗?”终于,皇帝移目,轻扫了众臣一眼。 席下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太傅们教的是书上的东西,儿臣想学一些不一样的?”萧延抬起头,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再不复平日玩劣的样子。 “哦?那为什么是她?”皇帝看了秦燕一眼,问下去。 “神算千机为世人景仰,不论是武功还是才智都是无人能及,父皇一直都知道儿臣景慕神算千机,如今神算千机已过世,秦燕即为他的徒弟定有其过人之处,绝不会是泛泛之靠,所以儿臣才想拜她为师。” 秦燕轻笑,这小太子年龄虽小,但说起话来倒是有板有眼。 没错,除去秦燕女盗的身份,她确实是个十分了得的人物,无论是武功还是才智,哪一样不是一等一,若不是她这一身胡闹的劲,还真让人忘了她也是玄千机的徒弟。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舒了口气,似是无奈,“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去办吧。” 众人一惊,这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萧延大喜,“谢父皇!” “皇上,这——”王皇后却觉得不妥,堂堂太子怎可一个行事不光采的女盗为师! “罢了,难得见他如此用心。”皇帝摆摆手,阻了她的话。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六) 皇帝的应许让席下百官愕然,就连萧翊也似有些顾忌,独自在一旁思量着利弊。 此时有一人站了出来,只见那人中等身材,约莫五十来岁,印堂饱满,气韵不凡,这人往中间一站,席下竟是立即悄然无声。 这人便是当今国相王光义,王皇后的生父。 “请皇上三思,太子太傅仍辅佐太子之重臣,非同小可,更何况秦燕还是位女子……” 王光义的话秦燕听着刺耳,什么叫“是位女子”! 秦燕挑眉看他,这位国相却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太子却有些急了,那可是他外公。 “谁说我要任她为太傅?”皇帝莫然地看着他。 “那……”王光义不懂。 “朕并未打算封她一官半职,更何况……秦姑娘也未必会答应收太子为徒。”皇帝脸上浮起的笑别人意味,看向秦燕时,秦燕也是微笑报之。 王光义不解,皇帝又道,“当年先帝宴请玄千机,也只是请他在我等皇子间则一人为徒,就算如此玄千机也并未给过先皇半点面子,若不是七弟天资聪慧,恐怕当年皇室颜面早已荡然无存。” 他道,“谁不知玄千机门下门风谨然,七弟先前已婉拒太子数次,不然太子如今又怎会转而想拜秦姑娘为师。”说完又看了萧翊一眼,萧翊只欠了欠身。 秦燕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小太子是在玉狐狸那边碰了软钉子,到她这里另辟蹊径来的。 王光义是明白过来,但还是不依不饶,“可秦燕毕竟是个女盗,如此品行,做太子的老师也……” “太傅们品行又如何?如若太傅们能管得住太子,太子如今又怎会如此玩事不羁——”皇帝一语中的,席下众人都没了声响。秦燕偷笑,林落尧现在一定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 太子玩劣众人周知,无人能束其行,平日里除了见了皇帝有些怕,就是最听静宣王的话,其余的人何曾放在过眼里,皇帝如今是想找个人来管管他,也好收收他的骨头,难得太子自己提出要求,皇帝当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子绝不是太子这小玩童能“欺”得了的。 王光义相对无言,只得退了回去,余下人也没有再敢站出来的。 “秦姑娘所见如何,从师之事姑娘大可自己定夺。”皇帝转而看她,而全场的目光也在这时全部集中到了她身上。 秦燕并不急,微俯下首道,“既然如此,皇上可否先恕民女越礼之罪,也好让民女在此畅快直言。” “准了。” “谢皇上。” 秦燕如得释放,心里暗舒了口气。这皇宫的规矩这么多,好歹可以让她舒展一下。 秦燕眉间一扬,眼眸如暗夜里的星子,明月般清美的脸上竟显出了几分英气,便是回头问了萧翊,“玉狐狸,我收徒你可有意见?” 众人皆是一怔。好个畅快直言!这个女子就是这般不懂规矩吗?竟这样称呼堂堂静宣王! 萧翊浅笑中有些许无奈,“只要你不是闹着玩,我没意见。” “好。” 她又转向太子萧延,只看着他微笑如常却不说话,如同打量一般。太子此时站在王皇后身旁,被她如此笑看着,浑身不由自主得冒出一身冷汗,怎么搞得,她明明笑起来如此好看,却…… “小殿下是要拜我为师?”她终于开口,嘴角扯开一个极好看的笑。 “是,请姑娘定要收我为徒。”想他虽然小小年纪,却是堂堂太子,从小被人惯得无法无天,才有了现在玩劣不恭的性子。可如今,他却是规规矩矩,在秦燕面前很是有礼,见她问话更是受宠弱惊一般,连忙曲身行了一礼,学着一幅大人模样回话,语气十分坚定。 众人也不禁怀疑,或许太子拜这女盗为师,并不为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太子那玩劣的性子是收了不少的。皇帝也暗自点头,王皇后倒是有些发怔,仿佛还不太适应,但眼里却也带了几分惊喜,自己的这个儿子好歹是长进了。 “收徒是可以,但小殿下可知我千机门下绝不是单单一个身份,一句话就可以简单进得了的?”她却像未看见他认真的模样,只是微扬着头,眉间轻挑,回眸一眼便是把所有人都比下台去,便是那芸芸众生都不在我的眼中,这世间只有我想做之事,妄你是何等身份,都不能束我言行。 “我知道。”太子略显卑谦,“皇叔早同我说过。”说到这里他似乎瘪了瘪嘴,看来是在玉狐狸那边吃了不少灰。 “哦,听说玉狐狸不肯收你为师,我倒好奇他那时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嘴角勾起,瞄了萧翊一眼。 太子一怔,面上有些不悦,但还是开口,“皇叔只说不能收我为徒。” “呵,倒挺像他能说出来的话。”她捂嘴笑起来,萧翊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她踱起步来,像在思考什么,“好在我与玉狐狸不同,我做事总会给别人个机会。”听她那么一说,太子欣喜地抬起来头。 “只是我从未想过收什么徒弟呀。”紧接着的一句却让他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她又回头,“不过,看在小殿下那么诚心的份上,这个机会还是要给的。”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秦燕忍不住偷笑起来,这小太子耍起来好好玩。萧翊看她一眼并不说话却是摇头,众人也唏嘘,太子总算找到个可以制他的人了,可这个人会不会是个更大的麻烦。 “好吧,小殿下也该知道,想拜我千机门下也算是天下第一难事了,当年玉狐狸,也就是你的皇叔拜我师傅为师考题便是一盘棋局——”秦燕来回踱着步,用食指轻点自己的下巴,似正考虑着什么。 这是在出题了—— 众人都伸长脖子认真听着,好像漏听一个字便会错过世上最有趣的事。 太子萧延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一题可是至关重要,好比可以定他生死一般。 秦燕在那立了半晌,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考题,却未注意有那么一瞬她向清平宫的房檐上瞄了一眼,后又瞄了萧翊一眼,见他眉头一蹙,她回头抬眉轻笑,“我的考题或许会比我师傅的更难些。”她抬起食指在唇边轻敲,拖长了音,“小殿下可要小——心——罗——” 说罢,还未等众人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见秦燕右手向外飞快一挥,一把袖剑“嗖”一声直击向清平宫右侧的金瓦房檐,那一挥看似轻巧,却把房檐一角完全击碎,碎石飞散,吓得檐下宫人四处逃窜,但还未逃出几步,便见一个黑色物体从房檐上直直掉了下来。 “啊——”一个女官惊叫一声,她看清掉下来的是个人,是个穿着黑色襟装的男人。 “刺——刺客!”有人突然大叫。 ------------ 十一、席满堂 危四伏(七) “刺客!有刺客——”有人大叫,这一叫如同天上打了一个惊雷,宴席之上顿时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十几个黑衣人从暗处冒了出来,个个手持大刀,身手矫健,都是直冲着主席而去。 “啊——”有宫人被砍倒在地,席上尖叫连连,抱头逃窜的宫人女官随处可见。只一小会儿,双目所及之处竟都已是被人掀翻在地的桌椅和破碎的杯碗。 “保护皇上——”王光义厉声喊到,却未发觉自己头上已是寒光乍现,只听金呈巾一声大呵,硬是把举刀砍向王光义的黑衣人击出数米远。 “国相小心了!”却见金呈巾一手夹着林落尧一手正与一黑衣人过招。 “金呈巾!你快把老夫放下,老夫可不是懦夫!”金呈巾力大无穷,竟把林落尧像夹小鸡一般夹在腰上,林落尧已气得面色发白。他堂堂一个太子太傅,何时这样丢过脸面! “将军……”王光义一怔。 金呈巾却把林落尧扔向他,“国相与太傅快些躲到安全的地方,这边有我——”说罢一脚踢开一个黑衣人朝前冲了过去。 “金呈巾!你个没义气的蛮夫——”林落尧大骂,却是拉着怔在一旁的王光义往后退。 王光义回头朝主席看去,一沫淡然的身影映入他眼中。还好,有那人在,便不会有事。 主席之上侍卫及时赶到,已把主席围了个严严实实。 皇帝等人被侍卫护在中间,皇帝面色虽是从容不迫但眉间却一直紧蹙着,“我要活口!” 萧翊立在皇帝身前,身旁站着俞瑶,他俯看席下,面上无一丝表情,轻风过,衣袂飘然,如此玉树林风。 主席下侍卫与刺客缠斗在一块,一时刀光剑影,看得人惊心动魄。 金呈巾与几名武官也交战其中,仅凭着他一身大力就已将几名刺客掀番在地,但这群刺客的身手并不弱,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却未分出胜负。 皇后和几位嫔妃早吓得魂飞魄散,相拥着好似想找个依靠。宜妃抱着小公主躲在墙边,花容月貌早已不复。只有太子萧翊时不时往前挤一挤,一来是想看看战况如何,二来则是想瞧瞧她那“师傅”在什么地方。 一看不知道,看了还真让人惊心动魄。此时的秦燕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战局正中,身边刀光四图,她却好似站在花圃之中,抬眉浅笑,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本以为她是想帮忙,但看了半天却只见她双手执在身后,缓步穿梭于刀光之中,就好像真的在品花一般,完全看不出她有想要出手的意思。 看到的人都觉心惊。刀剑无眼,她这样毫无顾及穿梭于刀枪雨林,就算她武功再如何了得也不应如此闲适,怎么像在逛自己家后花园一样? 两队人马在她身旁撕杀,地方本就不大,她这样“闲逛”,有几次险些真要砍到她身上,谁知她只是微微一闪就走了过去,几次下来,众人都忍不住惊叹起来。 但众人还是想不明白,她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萧翊微侧过脸,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秦燕仍是自得其乐,此时,她身边一个侍卫被一名刺客砍伤在地,那刺客举刀就要砍下,却突然觉得手上失了力道。 “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人呐——”却是秦燕用两指夹着他的刀。 刺客想把刀抽出,但即使用上吃奶的力气,也丝毫拨不出来。 刺客大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便要向她刺过去。只见她手上一松,那刀便如弹簧一般反抽在刺客脑袋上,“咚”地一声,那刺客便被自己的刀敲昏了过去。 秦燕轻轻一笑,踱到别处。正巧前方一名侍卫正要刺向一名刺客,她突然立到他面前,把两个正在对执的人都吓了一跳,“皇上可是说要留活口的。”说摆一抬手,对着身后还在发愣的刺客面上一拂,那刺客却如遭重击般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此刻,周围众人都停了手,望向她这边。 秦燕停了脚步,嘴角勾出好看的弧线,“不是说了刀剑无眼吗?伤着了可怎么办才好?”放眼望向四周,又道,“要不然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只见她眼眉一抬,口中吐出一口气,脚刚迈出一步,身影便是一闪,她脚下飞快,众人只见一抹浅紫身影快速穿梭于席下众人之间,还未等眨一眨眼看清到底是什么,她已站在另一端抱胸轻笑,耳边碎发轻扬。 “咚”、“咚”、“咚”…… 她才拂了下耳边碎发,眼前所有刺客便一个个相继栽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怔怔得看着,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倾客之间,所有的刺客都倒了下去,而且都只是昏了过去,并无死伤! 这……这个女人……好生厉害! 她看了看地上的刺客,却是撇了撇嘴,有几分了无生聊显在脸上。 “啊!!!”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主席一角便传出一声尖叫。 一个刺客正扑向躲在墙角的宜妃,似是要夺她手里的小公主。正是先前被秦燕从屋檐击落的那一个。 “大胆狂徒!!!”离宜妃最近的萧延大步上前,用脚猛踢那名刺客,迅速伸手去夺自己的妹妹。 “太子!” “延儿!” 萧延却死也不放手,宜妃也并未放手,三人僵持不下,小公主大哭起来。萧延心下一狠一口咬在刺客的手上,刺客吃痛反手抽了他一掌。两人双手都一脱,那一端失了力道,宜妃当即失了重心,手上也未抓紧,小公主便生生脱手而去。 “啊——”宜妃失声尖叫。 一瞬间,众人的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有风轻轻拂过,眼前紫魅一闪,小公主的襁褓被人轻轻托起,“小公主长得真俊呐——” 侍卫一拥而上把那名刺客制服,萧延在一旁揉着脸,却被王皇后哭着一把抱住。宜妃依然坐在地上,只是非呆呆地看着她。 秦燕伸出手指斗弄几下,便把小公主交还给她,“真是个美人胚子。” 宜妃心下一松,昏了过去。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一) 淑挽宫内,八角琉璃宫灯笼着夜明珠,淡淡的珠光隔着薄纱透泄出来,不亮,却蒙蒙胧胧延伸至整座内殿。 此时夜深,殿内除去守夜的女官,便再无他人。 夜风轻挠,春意渐暖,催人入眠。 “贞儿!”芙蓉帐内,一声惊叫打破所有沉寂。 “娘娘……娘娘……”侍女秋儿急急地奔来,掀开纱帐,拍着帐内那人的后背轻轻唤着。 宜妃喘了大半会儿粗气才缓了过来,看清身边来人,这才发现自己已回到淑挽宫。 “我怎么会在这里?贞儿呢?”她抚着胸口,让秋儿扶着靠在床上。 “娘娘可是醒了,真是吓坏奴婢了。”秋儿舒了口,把定惊茶奉上,“娘娘放心小公主这会儿睡得可香呢。” 宜妃松了口气,想起刚才宴席上的一幕,还是胆战心惊,于是定了定神把茶喝下。半会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宴席结束了吗?” “出了那么大的事,宴席早就散了,皇上见娘娘昏过去,心下急得要命,问过了太医说娘娘只是惊昏了过去,便放心让人先送娘娘回来,刚才皇上还遣人来问娘娘醒了没有。” 秋儿打从她一进宫便跟在她身边,在一波侍女中心眼最细,也最会讨人欢心,跟了她三四年,在皇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逐渐练成了精,自然最清楚什么话可以让主子开心。 可惜,她这次是算错了,如今的宜妃关心的可不是这些。 “刺客都抓到了吗?” “都抓到了,一共十二人全都送去了大理寺。”宜妃点点头。秋儿怔了怔,复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宜妃眉轻挑一下,“怎么,有什么不妥的?” “秋儿只是奇怪那个女盗……”秋儿宴席上也在侧,知道自己主子不喜这个叫秦燕的女盗,但她又救过小公主,她摸不准主子的心思,说话有些怯怯的。 宜妃心头一跳,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秋儿咽了咽口水说,“那女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竟然恳求皇上饶了那些刺客的死罪——” 宜妃执碗的手不经意得轻轻一颤。秦燕先是在宴席之上肆意胡闹,后又穿梭于刀枪火海,图手制住所有刺客,为的却是救那些刺客的性命?! 这女子亦正亦邪,性情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皇上什么反映?没把她当成刺客的同党吗?”她冷笑,秦燕这么做不是把头搁在刀口上吗? “皇上听了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半会儿。”秋儿顿了顿,“可皇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说什么‘秦姑娘果然斋心仁厚’。那女盗便顺手推舟说‘皇上乃一代名君,既然皇上已大赦天下,就定不会食言’,皇上又笑了,最后命人把刺客押去大理寺严加拷问,但死罪却是免了。” 宜妃眉头越皱越深,这江湖女不懂规矩,皇帝看在静宣王面上不予惩戒也就算了,怎么还事事顺着她?难道皇帝当真之前就认识她? “那太子拜师的事又如何?” “说起来还真有意思,宴席要散时,咱们太子殿下又急起来,嚷着要那女盗继续出题。人人都叹太子殿下心意太诚,怕万一太子殿下拜师不成会一时承受不起。谁晓得那女盗又一次出人意料,笑着对太子殿下说‘小殿下即见着了本师,怎么也不来跪拜’” “大家听了都怔在当场,太子殿下更是傻了眼,待反映过来,忙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但起身时还是和周围人一样一脸的不解,那女盗又道‘小殿下即通过了我的考题,我自然遵守承诺收你为徒’” 秋儿见主子也是不解,又说道,“她这话说得谁都不明白,却只有静宣王听后叹了口气,那女盗装得神神道道的,只说‘我想考的并不是小殿下的智谋,考的单单是小殿下的心,做皇帝要的不仅是智谋才略,心胸更要宽广,懂得明辨是非,小殿下是未来储君,必然要具备这些条件,小殿下既然可以奋不顾身救下宜妃娘娘和小公主,有的便是胆识和宽广的胸怀,自然是通过了我的考题’” 宜妃将手中茶碗放下,抚着身下锦被,“同样是玄千机的徒弟,这一个怎么这么精怪。” 同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个就超凡脱俗万人敬仰,一个却是亦正亦邪众人恐之?不过,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倒挺像传闻中的玄千机。 只是这样的人若留在京城……也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而她自然也不喜她留在这里。 秋儿又叨了几句,见自己主子抚着锦被发着呆,不一会又轻叹了一声,便识相地住口不再说。 宜妃靠在床上,仰头闭目,摆了摆手,只淡淡一句,“派人去回皇上我醒了又睡下了,夜深了,你下去吧。” 秋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帏帐内,如玉美人抚了抚额头,似已累到了极点,她眉头紧蹙,心中翻腾。 这座京城总是不得安生,三年前是那场腥风血雨的夺谪之争,而如今又要发生什么呢? 今夜天空漆黑如墨,无明月当空,也无星辰点缀,看得人心寂寥。宫人执灯缓行在前,身边是两道深耸的高墙,而在那高墙之外,便是热闹的京城街市。 高墙甬道间,也就只有这一盏明灯,微微灭灭地照亮半隅之地,前面的路黑得让人看不真切,而身后刚走过的也无人敢去再看。 甬道内,四五个人跟着那灯光前行,无人言语,只有脚步声清淅可辩,四下便是静得可怕。 劲风涌起,大风“呼呼”而过,吹得宫人手中宫灯左右突摆,随照着身后人影忽闪,看着人心不宁。 忽闻有人脚下赶了几步,步声轻脆,让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也缓了几分,“玉狐狸,不要生气嘛——” 她的双眸如星,为暗夜带来仅有的一点生气。 萧翊却并未看她一眼,只搁下她握住自己袖子的手,淡然道,“圣前失仪,又扰乱宴席,羞辱当今皇帝宠妃,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她却不依,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嘟了嘟嘴道,“我也想太太平平的呀,要不是他们来惹我……” “你不要仗着有我帮你,你就——”他虽隐着怒气,严厉的口气却依然让执灯的宫人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随后在看到他冷得吓人的俊颜后又立刻转过头去。 原来静宣王也会生气,还那么可怕。 十多年的相处,秦燕知道他很少生气,生气也多半是因为她,而她自然也知道什么方法可以让他消气。 她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好嘛好嘛——是我错了。” 萧翊只看了她一眼,但脸上紧绷的神情却慢慢缓和下来。 果然,这一招还是有效。 “你明明知道那些刺客难逃一死,却敢在皇帝刀下救人,你知道你的胆子有多大?”半晌,他轻叹一声。这丫头怎么就改不了这毛病。 “但这世上绝没有该死之人。”她对他微微一笑,却是少了些戏谑。 “你这样,非把师傅急得从地里跳出来不可。”他无奈摇了摇头。 “你可别吓我!他老人家早成仙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后又瞪他一眼。 他轻笑,而后又正了正色道,“你为何还要答应收太子为徒?” “这不是挺有趣?”她向他挑挑眉。 “你不是不愿呆在京城吗?” “也不知道是谁要困我在这里?这样不更随了你的意?”她笑吟吟地看他,“倒是你,太子虽然淘气,但不失是块‘好料’,看你也挺中意他,可你之前为什么不收他为徒?” “玉便是玉,粗石便是粗石,不去打磨,本质也不会变,徒劳我去操心,更何况京城那么多太傅交他,也不多我一个,在年少时让他吃些亏,也可让他多长个记性,免得他自恃自己是太子的身份,无法无天,这也算是我能教他的。更何况我也不像某人那么无趣,把当今太子当成自己的‘玩具’,偏要在自己身上放一把火——” “切——”秦燕狠狠瞪他,他却笑得更得意。 她不想再理他,摔了手,自顾自大步朝前走。 “宫庭纷争并不适合你,你何必——”半晌,身后那人似说了一句。 “还不是因为某人要死赖在这鬼地方不走。”她抛一句,身后那人却是一怔。 又一道劲风吹过,吹起众人衣袖,她刚要用手轻挡在面前,手却被人从身后一握。 “手怎么凉成这样?你自小畏寒,虽是练武之人,但也不能在风里久呆。” 萧翊用双手笼起她的,刹那间她觉得手心异常温暖,连带周身都热了起来。 “走得快些。”他转头吩咐宫人。 “是。”宫人应了一声,脚下步子加快。 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还是其它,她的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而她嘴角的笑也勾勒地更加清淅。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二) 皇帝遇刺的消息第二日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百姓听了都是又惊又惧,惊的是刺客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行刺皇帝,惧的是如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风云又起,恐怕如今这安稳日子便再不会那么安稳。不过,好在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并无半点损伤,那夜的刺客甚至都未碰到他的半截衣袖便被全数捕获,百姓庆幸之余,却也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 听说那夜的宴席颇为“精彩”,只因一个女子。 一时间,京城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江湖上赫赫有闻又古灵精怪的疾风紫灵猫秦燕来了京城,而她的师兄,静宣王萧翊竟带着她进了皇宫。宴席上,她大闹宴席戏弄宜妃娘娘在前,护驾有功救刺客性命在后,完了还收了太子为徒,听闻之人都觉自己听的是一出戏。如今,人们茶余饭后都会谈起她,有人说她美若天仙,风华绝代,有人说她武功出神入画,也有人说她古怪顽劣却又是菩萨心肠。说的神乎其神好不让人相信,传得久了,甚至还有人说她会飞。 人人都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妙女子,当然,这只是平常老百姓的想法,那些个当官敛财欺民压善的伪君子们并不在列,他们虽然对她也是好奇不已但却是怕她更甚,见她?见到了她,岂不是连自己这条小命也要没了?!疾风紫灵猫所在之处,贪官奸商恶霸小人无不敛声静待远而避之,就是怕自己太出风头,惹她找上门来,她若找上你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即便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这个顽劣女子惩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而那亦正亦邪反复无常的性子在江湖上又是出了名的。这倒是应了江湖上对她的评价:风姿卓越,云步临天,拒恶扬善,独乐其间。 这些个人现在是人人自危,就怕哪天这只灵猫会窜上自家的屋檐,搅他个家无宁日,鸡犬生天。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担忧,这只灵猫如今已无心再管他们这些个琐事,她早就找到了更有趣更让她乐此不疲的事做,哪还会惦记着他们。 初夏时节,暖意渐起,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让云霄宫前守立的宫人泛起困意,眯着眼立得“摇摇欲坠”。偶有侍卫巡视而过,被步声惊动,才让人勉强睁了睁眼,可不一会,又昏沉了过去。 暖阳之下,困乏之时,一道黑影在他们身后一闪,宫人只觉得身后刮了一阵轻风,可这艳阳的天,连树叶也未曾动过分毫,又哪来的风。 有人惺忪着眼回过头去,看了宫门一眼,复又转过头,正想继续打会儿盹,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一路狂奔而来,连停步的意思也没有。 领头的宫人安顺斜着眼把眉毛拧到一块儿。都当这儿是什么地方,活腻了不是? “这是在——” 安顺正要出声,可话刚说出口却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前方那急急奔来的小人儿,怎么看都像—— “太子殿下!”看清来人,一干人等急忙跪在地下。先前的睡意早被一扫而空,这位小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延在他们面前停下,示意他们起身。兴许是跑得急了,他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脸也涨得通红,半张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们……有……有……没有……有……”众人都听得心急,有机灵的女官拿出帕子给他扇风。 “看……到……我……师……师傅!”这回宫人们倒是都听明白了,敢情是把师傅“丢”了,来找人的。 之前太子拜师的事闹得那么大,大家自然知道太子所说的“师傅”指的是谁。 “殿下,秦姑娘并未来过这里。” “你……们可……别骗我。”萧延不太相信。 “奴才们不敢。”太子的顽劣可是出了名的,谁敢招惹他。 萧延睥了他们一眼,这才站直身,顺了口气,突又看了云霄宫的大门一眼,“父皇在?” “皇上正在里面,太子可要通报——”领头的宫人刚欠了欠身,他便急道。 “不要不要,不要扰了父皇清静,我还要去找师傅,这就走。”说完他便转身又奔了去。 一来一去还真是快,安顺不禁摇了摇头。太子拜师已半月有余,那秦姑娘二三日进宫一次,也不知教了太子些什么,每次都把太子弄得筋疲力尽,他们旁人横看竖看她都像在耍着太子玩,可偏偏太子还一心一意地跟着她,平日里他们都道太子顽劣无人能管得住,如今可好,倒真有人管住了他,可…… 这秦姑娘怕是比太子更难管束得了——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三) 看着萧延一溜烟跑得老远,隐在殿门后的秦燕窃笑起来,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是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这小子怎么那么好打发,都不进来探一下虚实吗?看来对他的修练还是不够,似是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她是个嫌麻烦的人,原本就从未想过收徒的事,记得玉狐狸曾说过,她的徒弟日后必是个短命鬼。听上去有点吓人,却都是真言。想做她疾风紫灵猫的徒弟,若没有九条命怎么够格。 从来都是想拜玉狐狸为师的人排成队,要拜她为师的则脑子一定是有问题,因为这绝对是在自寻死路。 可谁都不敢做的,却只有那个小太子敢—— 秦燕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这个小太子可真是有意思,明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却硬是要生出九条命来。她眉目一转,脸上调皮之色不改,可单单有九条命就足够了吗? 萧延自拜在她门下,已半月有余,她却什么也不教授,倒和他玩起了兵捉贼的游戏,旁人看着奇怪别扭,都道她是存心捉弄太子,暗地里说她这是大不敬。也不知萧延是心太诚还是太过死心眼,这半月多来却是未说过半点抱怨的话,虽在外还是玩劣跋扈但在她面前倒是乖得很,事事听话,她说一他决不说二,是个真真听话的好徒儿。 也不妄她一片苦心。 秦燕向外张望了一下,刚要迈出的腿又缩了回来,想了想,还是等他走远些再出去。 这小子是一日比一日精明了,想是先前她随便在哪棵树上躺着就可让他找上半天,如今却要花心思躲起来才行。 她回头望了四周一眼,皇宫本就大的很,刚刚躲得急,随便挑了地儿就闪了进来,如今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看门口守着这么多个宫人女官,难道她这是在哪个嫔妃的寝宫? 四下张望,看这布置又不太像,这么大个地方,外面守那么多人,怎么里面却看不到一个人?莫不是藏了什么宝贝在里面? 她心下好奇,不自觉地往里走了两步。皇宫果真是不同凡响,在这里随便一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若是真藏有什么宝贝的话,岂不是…… 她眼里闪着金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向一间内室走去。 还未进门,便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传入鼻间,秦燕向来不喜闻香,当下一个机灵,捂住了鼻子。在门口望了里面一眼,这里哪有什么宝贝,只不过是间书房摆了。 撇了撇嘴,正要缩头,却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手中便是轻轻一晃,袖剑已滑入手中。 她转了头,却是一惊,只见一人正坐在书案前正底头写着什么,那人着一身明皇色的衣袍,不经意地抬头,便看到了她,一怔。 真是好死不死,偏偏遇到了皇帝。 这么大个皇宫,怎么就进了皇帝的云霄宫,萧延天不怕地不怕,却自小怕皇帝,怪不得不敢进来。 要是被玉狐狸知道了,非气得和她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她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眉间拧了拧,索性转了身对着皇帝扶了一扶,“民女见过皇上。” 嘴角扯开一个明朗的笑,面上表情自在如常,便依旧是那个逍遥自在的秦燕。 萧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又见她如此镇定自若,当下又怔了一怔,就仿佛闯进来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他微蹙了眉,可嘴上却好笑出来,“秦姑娘真是好本事,皇宫重地在你眼中竟是来去自如之地?” 秦燕却笑了笑,“是来去自如之地,可这都是皇上您准了的。” 当日她收下太子为徒,未了还提了些要求,其一是她可用自己的方式教授太子,就连皇帝皇后都不能插手,其二便是可在这皇宫自由出入,只要不过分想去哪里都可以。这都是皇帝亲口应准的。 但她这样说话,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萧堇听罢眉头就拧到了一块。要是普通人可能早就吓昏了过去,可她秦燕什么都不怕,皇帝要是生气了她就先跑,看谁追得上她。 萧堇坐在那看了她一会儿,阴晴不定的一张脸,只是抬着眸定眼看着她。她也不慌,嘴边微笑依旧,静静地站着,大有天地不动我不倒的气势。 “哼……”萧堇却是轻笑了一声。 “都说你的胆子大过天,却是不假。”他执起桌案上的茶碗,浅浅地笑,碗到嘴边却觉茶水已凉,也不急着叫人换,只把茶碗又放下,“要不是七弟常在耳边叨念,朕一时还真会不适应。” 听皇帝提起玉狐狸,秦燕不禁抬起了头,眉毛挑了挑。玉狐狸在皇帝面前常说起她吗?说她干什么,难道说她坏话不成? 萧堇饶有兴志地看着她,倒也豁达未有要怪罪她的意思,就像她从来也没有闯进来,只是他诏见了她而已。 秦燕心里有些发毛,她和皇帝又不熟,怎么弄得他很了解她似的,这个玉狐狸!莫不是一直在皇帝面前说她坏话,把皇帝的耳朵都听出茧来,皇帝对她不熟也得熟了。 四下安静,两人一时没了话,她有些不耐烦,想着还是别招惹皇帝,他既然不拿她问罪,她就该自动躲远一点,不都说伴君如伴虎吗,如果自己又多嘴闯下什么祸来,玉狐狸这会又不知要把她怎么着呢! 刚要开口请辞,却听萧堇问她,“你这是在教延儿吗?” “是。”她只得回道。 “就这么躲躲藏藏的?” 皇帝虽不过问她教太子的事,却是一直让人在一旁看着。 “太子若能在这半月之内见着我的裙角,将来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好大的口气!秦燕不亏是玄千机的养女,有和老子一样的一身傲骨。 “秦姑娘做事果然不同寻常。”萧堇笑了笑。 “皇上过奖了。” 萧堇闭了闭眼,捏着眉头,“倒是让联想起了华阳长公主。” 她眨了眨眼。华阳长公主?先帝唯一的女儿,那个刚满月就失踪了的华阳长公主? “玉熙若还活着便应与你一般岁数。”萧堇看着她忽而一笑,秦燕却觉得他的笑里带着些无奈,甚至是……凄切。 华阳长公主萧玉熙呀——秦燕止不住在心中默念道。 这个名字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吧—— 华阳长公主萧玉熙,先帝的第八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十八年前便与其母如夫人一同失踪,当时才刚满月而已。那时正值先帝江山大统民心初定之时,华阳长公主生母如夫人原是位江湖女子,为人直爽性情刚烈,却极受先帝宠爱,先帝与如夫人情深意重,即是铁血杀场也时常结伴左右。先帝继承大统后,如夫人诞下华阳长公主,先帝欲封其为妃,如夫人表面上欣然接受,却在册封当日带华阳长公主毅然而去,只留予先帝一封书信,内曰:若是宫闱远灯了无期,不如自此相忘心永快,君勿念。好一个铁血钢强的女子,竟是如此毅然绝决也不愿老死宫中。先帝心痛异常,派人四处打探她们母女下落,却是找到天涯海角也未有她们的消息,先帝不死心,继续派人找,这一找就是十多年,直到先帝驾崩,也未找到过她们母女半点踪影。 听闻先帝在弥留之即,还一心念着如夫人的名字,所见之人无被先帝深情所动,感动落泪。 皇帝那时应该也有十多岁吧,已然是懂事的年纪,看来还是对这件事有些映象,不然也不会如此伤怀。 她心下不忍,虽然平日里自己嘴尖舌利,但这安慰人的本事就—— 秦燕刚想出声,却听外面传来声响,转头见安顺走了进来。 安顺见到她不免吃了一大惊,盯着她看了半晌,心里正啄磨着这女盗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竟然连皇上也未…… 秦燕被他看得不舒服,撇了撇嘴。 倒是皇帝的一声轻咳,让两人都回了神。 “什么事?” 安顺忙道,“回皇上,静宣王已在宫外侯旨。” “啊呀!”她一声怪叫,把皇帝和安顺都吓了一跳。 “请皇上恕民女先行告退。”秦燕说的时候有些龇牙咧嘴,看样子是恨不得从房顶上窜出去。 安顺看不明白,皇帝却笑了,“安顺,先带秦姑娘从偏门出去。” “是。” “谢皇上。”秦燕也不多说什么抬起脚拽着安顺便往外走,留下皇帝在那儿独自摇着头。 玉熙若是那样的性子,搞不好这皇宫早就闹得鸡犬生天了。 萧翊进来时,余角似瞟见一方紫色的裙角,却是转瞬即逝,看得不够真切。进了书房,倒见皇帝抚面轻笑,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皇上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吗?”萧翊笑问。 “也没什么,只是先前有只燕子飞了进来。” “燕子?” “嗯,是只十分有趣的燕子。” 萧翊的眉不察觉地皱了一下,可立刻又被抚平。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四) 春末夏初,御花园中百花齐放,艳丽芬芳。这里少有人来,偶尔有几个女官行过,也都是步履匆匆。并未有人发现在假山上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伸出手向远处指去,这人的手指纤细柔美,像早春三月的玉兰花。而在此人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着蓝色锦衣的孩子,那孩子却是正襟危坐,正认真听着旁边那人说话。 “看到那穿绿色衣裳的没有?” “嗯。” “我要她头上的钗子。” “咦?!” “怎么?办不到?” “……” 孩子低着头想了片刻之后,抬头怀疑地朝身边那人看去。那人眯着眼向他挑了挑眉,他一怔,乖乖地从假山上爬了下去。 秦燕呵呵一笑,盘腿坐在那儿单手托起了下巴,歪着脑袋看着他慢慢走进了东边的园子。 这些假山很高,又是在一个小坡上面,人坐在上面几乎可以放眼整座御花园。她看得到御花园中的各个角落和每一个经过的人。东边的园子里正站着一个绿衣的小宫女,也不知道她大白天地不去做事杵在那里为了什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下,鬼鬼祟祟的,像在等人又像在帮人望风。望风?莫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她舔了舔嘴角,一股玩味浮上心头。管你做什么呢,正好陪我们练练。 萧延一进东园,脚步便放轻下来,他从后面绕了个大圈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小宫女的身后。 小宫女站在树下,许是萧延脚步真的轻或是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园子还有人来,她并没有发现已到她身后的萧延。 萧延顿了一顿,朝秦燕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秦燕对他眨了眨眼。他手一伸,双脚轻轻一蹬,便不留痕迹地攀上了身边的大树,他扒在树上慢慢挪动身体,不一会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在了小宫女的头顶上方。 秦燕在远处看着,嘴边笑意渐浓。这小子果真长进不小。 只不过—— 她忍不住笑出来。只不过这姿势也太难看了点吧! 只见他伸出了一只手,小宫女头上的钗子就在他手下方,萧延扒着的树干虽然不算高,普通人扒在上面随手便可取到,可萧延还是个孩子,手不够长,所以手伸了半天也没碰到那根钗子,无奈之下,他只好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怪怪好一个“猴子捞月式”,真是够丑的!还不把他堂堂太子爷的面子都丢尽了。 秦燕在这边笑得直不起腰,萧延那边早已涨红了脸,这副模样是不太符合他太子的身份,但既然师傅让他这么做必是有她的道理,他又怎么敢怠慢。不出声,他深提了口气,虽然姿势不太舒服,但他手上还挺利落,手刚触到钗子便是轻轻一抽,东西一到手,他身子便是一抬整个人又扒回了树上,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小宫女显然并未发现其中的变化,只有几片叶子悄悄坠了下来。 秦燕在那边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有勇有谋,还真有几分她当年的影子。 不过,她撇了撇嘴,光这样,好像挺无趣的。 只见她眉目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眼中突然有光点闪了闪。 萧延这时正要退下树来,那边的秦燕指间却上轻轻一弹,一个小点从她指间射了出去。 “唉哟!”小宫女突然抱着头叫了一声。 下意思地抬起头。却是看傻了眼。 “太子殿下?”萧延的脸涨了个通红。 “咦?太子殿下为什么拿着我的钗子?”一个太子莫明其妙地扒在自己头烦的树上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手里还拿着原本在自己发上好好的钗子?小宫女一时还没瓜过来。 可萧延的反应不是一般的快。只见他乘小宫女发愣的时候已迅速跳下了树,迈了步子就狂奔开去。 “太子殿下!” “殿下,您别跑啊——” “哈哈——”一个小宫女追着太子满花园地跑,秦燕在那头早抹着眼泪笑扒下了,一时还停不下来。 等她停下来,却发现萧延和小宫女不知跑到哪里去,抹了抹眼角的泪干笑了两下,这才站了起来。 环视了一圈,这两人还挺能跑的—— 她的目光突然停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她怔了怔,眉头微皱了一下,手也不自觉得握了握紧。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五) “这里的花开得好,王爷可有兴致与我同赏?” 这个时节,整座御花园中要属东园里的花开得最好,牡丹花倾艳,不知迷醉了多少人的眼。一个华服女子站立其间,着的是半宽袖的丝娟纱衣,里面映着缕有金丝牡丹绣的胸衣,以深红宽带束腰。女子体态玲珑,身上的纱衣微微敞开,露出白如玉脂的香肩,便是比一旁的繁花更让人惊艳和心醉。 华服女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锦服的男子,那男子微一侧脸,那张脸却比女人更精致,“这些花开得是美,可我还需去户部一趟,并无闲暇赏花,只待月贵人自己来赏了。” 她敛了笑,侧目望他,“王爷可是觉得这花不够美,入不了王爷的眼?” 男子一顿,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并无此意,花开得再美也得等有赏识的人来观,我无心赏花,怕扫了月贵人的雅兴。”说完他示了一礼便要转身。 “你……”那女子一惊,反应不及竟不自禁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男子一顿,并未回头,眉头却皱了起来。 女子轻咬下唇似吃了秤砣铁了心,潮红着脸也没有放手的意思。男子拧着的眉始终没有松开,俊美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无奈,他没有回头,也不去拂她的手。两个人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突然身边一阵风起,女子还来不及闭眼,只觉面门被什么东西轻拂了一下,眼前紫光一闪。 “啊呦呦——什么花不花的——”秦燕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立在两人当中,一手搭着腰一手往脸上扇着风,探着脑袋没头没脑地问,完全不在状况内。 只听华服女子轻“呀”了一声,手下一松便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睛却盯着秦燕一瞬不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迷惑,后又转为嗔怒。 就像只猫不仅被人抢了吃食,还被人踩疼了尾巴。 可秦燕脸上笑嘻嘻的,只回看了她一眼,却让她觉混身一寒,不禁又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你不好好教太子,跑来这里干什么?”萧翊伸手按下秦燕的脑袋,微微地揉了揉。他的口气虽然严厉,但脸上却是笑的,那表情却是极为疼惜的样子。看得一旁的女子微微发怔。 秦燕倒是不满,躲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我可是教得好好的,这不是正巧遇到你,来打个招呼而已。”说完看了华服女子一眼,谁知道那人一张脸早已铁青。 “燕儿,还不见过月贵人。”萧翊轻笑,不忘为她引见。 秦燕落落大方地一扶,“秦燕见过月贵人。”秦燕先前觉得这月贵人挺面熟却又记不起来是谁,如今看来只是在那次宴席上见到过。 “秦姑娘不必多礼。”凌月伸手扶住,动作有些僵。凌月本是将门之女,祖父是曾跟随先帝身边的左将军凌祟一,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凌慕,二位兄长皆是朝中重臣。俗话说,将门出虎女,凌月生来胆大,性子直,家中又骄纵于她,自她入宫以来,就是在皇帝面前也不曾有丝毫怕过,可如今却是对秦燕生出了几份惧意。 这个女盗的身手和本事她那日也是亲眼见到的,这人的性子玩劣不羁,却偏偏又是让人看得舒服觉得有理。她没怕过几个人,却偏偏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盗有几分忌讳。 “月贵人好雅兴,是在此处赏花吗?”秦燕道。 “本宫听人说东园的牡丹开得好,这便来瞧瞧,谁知刚巧遇到了王爷。”凌月心下一个咯哒,不自觉看了萧翊一眼。可他自秦燕来后并未正眼瞧过她,双眼一直跟着秦燕,嘴边挂着淡淡地笑。看得她一阵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块,手上拧着的衣角都起了皱。 从未见他这样瞧着一个人,如今这是—— “玉狐狸,看来你今天兴致挺高。”玉狐狸?这是什么称呼?凌月皱了皱眉。 “只是路过罢了,刚见了皇上现在正要去户部。”他轻描淡写地回她。 “哦,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花……”秦燕似有可惜地摇摇头,突然双手一拍,“嗯……要不我陪月贵人一起赏花可好?” 凌月一惊,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答,“这——” “你还身负教授太子的重任,如今倒有闲情赏花了?”不想萧翊却在一旁插嘴。 秦燕只瞄了他一眼,“只是赏花摆了,你还怕我拔光了这花园的花不成?” 秦燕见他不语,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凌月插不上话,有些着急。却见远处好像又有人过来,那人奔得急,步声老远便听得清淅。 “师……师傅,钗子!”来的人是萧延,他一边跑一边还举着什么,那东西被他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还闪着光。 秦燕一转身,咧嘴笑起来,“哟!我的好徒儿来了。” 待萧翊跑近,才注意到秦燕身边的两人,于是忙道,“见过皇叔,见过月贵人——” “起来,起来——”凌月急忙抬手,萧翊却不解地看着秦燕。 秦燕努努嘴,抬着下巴就是不回答他的疑问。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六) “师傅,你看!”萧延几步踱到秦燕面前,把手中的东西提向她。 凌月看他对秦燕的态度谦和有礼,不免有些吃惊。再看向他手上的东西,只是只普普通通的钗子,她凝了凝神,这支钗子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秦燕并没有伸乎去接,只对他笑了笑问,“这堂的功课可都完成好了?” 萧延一怔,不明白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打了个机灵,转手把钗子收入袖中得意道,“完成好了。” 秦燕点点头,复又对他抬抬眉,“完成了自然是大好,但可别又惹出什么麻烦来?” 萧延听她这么一说,当下心虚起来,也不好意思抬头看她。咬着唇把袖中的钗子收了收紧。 秦燕忍着笑带着玩味看着他,一旁的萧翊心下已有了数,却也不揭穿她,只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淡笑着摇了摇头。 凌月倒是不明白这三人演的是哪出戏,一下子没了头绪。 正要问,却又见远处又有人进了园子,一样是跑着来的。 来人见那么多人,先是一怔,不过反映也快,当即止下步子行了礼,先唤了自己主子,“贵人。”“奴裨见过见过王爷、太子……”看到秦燕却有些抖缩,“见过秦姑娘。” “免了。”萧翊抬了抬手,秦燕则笑看着萧延。 凌月见她一脸勿忙,不禁敛眉道,“袖珠,你这是怎么了?” “奴裨……奴裨……”袖珠一时不好回答,嘴里支支唔唔,眼睛时不时瞄向萧延。总不能说是为了追太子吧! 凌月仰慕静宣王已久,知他今日进宫面圣来去定会经过这座园子,于是她便早先让袖珠在园子门口守着,也是想在今日博上一博。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秦燕能不经动袖珠又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这边,定是袖珠那边出了什么差池。她的目光轻轻略过萧延,见他把袖口掩了掩,又想到刚刚的那只钗子,心下也有些明了。 “你这丫头定是又在愉懒了,回去真要收收你的骨头才行。”凌月敛了敛眉。 “奴裨知错了。”袖珠缩了缩脖子。 “罢了。”凌月拧了拧眉似有些累,摆手道,“这花看久了都有些眼乏,你先扶我回去。” “是。” “王爷,那本宫先回去了。”凌月向萧翊微微欠了欠身,又对秦燕点点头。 秦燕对她扯了个大大的微笑,抬手拍拍萧延的肩,换来萧延一脸古怪地回看她。 萧翊点点头,凌月欲言又止,终还是转过身,袖珠跟在后面。 秦燕单手扶着下巴,嘴角一挑,“袖珠姑娘——” 这一唤很轻,但却让背对她的凌月和袖珠心头不禁一跳。 萧延正奇怪,却见她转头对自己微微一笑,伸手在自己袖口处轻轻一拂。还没等前面的的袖珠回过头来,她已到了她们跟前。 “呀——”把她们吓得连退了两步。 “姑娘看这钗子多漂亮。”秦燕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根钗子。 钗子几时在她手里的?萧延往袖子里摸了摸,哪还有钗子的影子。 “这……”在她手里的分明是自己的钗子,袖珠一怔,本想接下来,秦燕却是手上一缩,把钗子握在了指间。 一抬手,把钗子插入袖珠的发间。 “正配姑娘的发型。”秦燕婉然一笑。 “多……多谢秦姑娘。”袖珠的脖子都僵了。 “客气。”不经意瞟见月贵人不太自然的脸,她又笑起来。 袖珠已不敢看自己主子的脸,连忙对秦燕扶了扶,急着转身在凌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两人便很快一前一后走了。 两人走了好一会,秦燕脸上的笑意都未尽去,秦延踏了两步过来,言辞颇有不满,“师傅,你干嘛要还给她们?” 秦燕脸上笑意一敛,瞥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呢,是谁被追着满园子跑的?” 萧延脸一红,“谁想到她会突然抬头……” 她朝他哼了一下,“明明是你修练不够,还找什么借口!” 被她一凶,萧延立刻住了嘴,老实得和一般乖巧的孩子没有两样。 “这次的功课你只完成了一半,完成了一半就是没完成,还是要罚!” 秦燕敲着脑袋想了想,“就罚你把南边那座空殿的地给我扫干净了!” “咦!那地方大得……”萧延一提脑袋她便一把敲在他脑门上。 “挑是吧!那再把这里的花……” “不挑不挑,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忙摆手。 “还不快去?” “师傅你呢?” “我休息一下。” “又休息?” 秦燕眼一横,“你也想休息?!” “不想不想,徒儿我去扫地了。”说罢,萧延便一溜烟地跑了。 秦燕看他跑得快,看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旁边站着的那人也是摇了摇头,那人正要开口说话,谁知她连正眼也不瞧人家一下,径直朝园外走去。 ------------ 十二、轻晚风 拂尘过(七) 秦燕轻点足尖,人已掠上东园围墙,脚上又加了几步便出了御花园。外面的宫道上没人,她缓走了几步,突又抬头掠上了某座殿宇的屋顶。 脚下是金瓦宫楼,面前是红金相接的巍巍殿宇赫然入目。紫衣应风而起,她拈起一束发在指间缠绕,静静看着眼前富丽的景色。 却听一声不可闻的叹息,她便在金瓦上躺下,竟侧身合目休息起来。 轻风舒缓,耳边的碎发拂过,在鼻间轻挠,让她冷不盯地打了个喷嚏。 她摸了摸鼻子,把手枕在头下,继续打盹。明知道身边早有人坐下,她却懒得去搭理,任那人挨着她坐在身边,只拿自己的背对着他。那人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最终还是秦燕自己忍不住,半晌睡不着,皱了眉头身形却不动,“你不是急着去户部吗?跟着我干嘛?!” 那人轻笑一声道,“是要去,不过也不是什么急事,让人带个话去就可以。” 她的眼睛睁了睁复又闭上,“如此变了方地骗人,真不亏我叫了你那么多年的‘玉狐狸’” 萧翊对她的嘲讽并不在意,又道,“你罚延儿去的那个空殿可是属于颜夕宫?” 她皱了眉头,“我哪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只是上次看到南面有个宫殿空着,也没个人看管着,怪凄凉的。怕是那小子这辈子也未扫过园子,罚他去打扫一下也不亏了他。”秦燕以为他是因为她罚萧延去扫地而看不过去,必竟她这个徒儿生来娇贵,哪做过这种粗活,如今他们又在宫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瞧着,就算她再潇洒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顾虑还是有的,更何况她这个时刻“关心”着她、就怕她“一个不留神”闹出什么事来的好师兄。 “那就是颜夕宫没错了。”没想到他却只对那座空殿有兴趣。 秦燕虽然没接他话,萧翊却似知道她心里一定有疑问,所以又说,“颜夕宫以前住着的是如夫人。” 他看着她背对着自己,声音依旧轻柔,“如夫人走后便一直空着。” “哦,那就怪不得那座宫殿那么大,布局那么好了。”她随意地答着,打了个哈欠似要睡过去,“原来是传说中那位大美人的住处。” 他微微一笑,伏下身凑到她耳边轻道,“明日皇上会在云霄宫设下家宴,你可要去?”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把她的耳朵挠得痒痒的,她一个反手把他的脸推开,“不去。” 他一怔,却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皇宫的宴席无趣得很,而且有了上面一次,你就不怕我再闹一次,这宫里人人都怕我七分,我不去也省得别人烦心,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萧翊突然面色一顿,脸上的笑也跟着凉了一半。 她竟然把那日子给忘了—— 胸口有些发闷,只听他淡淡地说,“随你。” 可她却突然翻转了身子,面上没笑,但语气却有些古怪,“你不也不喜欢这些事吗,虽说皇帝的面子总要给,但如果不喜欢就早些回来。” 说完她便又闭上眼睡起来。 “嗯。”他呆了呆,声音突然放柔了些。虽然忘了那个日子,但她总还是关心他的。 秦燕自顾自地点点头,嘴里不知道嘟囔了点什么,渐渐地没了声音。 萧翊见她面向自己躺着,那张净白的脸美得毫无瑕疵,她的呼吸轻均,双手放在胸前,嘴唇微微的稍起,她……竟真的睡着了。 他抬手,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脸上。 谁知她忽然伸手扯过他的袖子,把袖子盖在自己脸上,她并没睁睛,让人分不清她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袖子就这么盖在她脸上,袖口还被她扯在手里,萧翊此时却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只得轻笑一声,挪着坐过去一点。 此时,却听见她口中嚷嚷道,似在说梦话一般,“玉狐狸,如果下次再让我瞧见,我便自个儿回竹馆去,再也不见你。” 他一怔,嘴角的笑却是仰制不住地浮现起来,“不会有下次了。”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但袖下那人倒是半点没有反映,他用袖下的手拂了拂她的小脸。 这丫头,是真的睡着了。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一) 一根葱玉的纤指轻轻抚上金丝楠木制的桌案,微微一沾。秦燕抬手合指抹了抹,她的下巴微抬,眉毛不自觉地轻挑,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指间。 萧延揣着一块抹布站在旁边,正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上下浮动,看她终于放下手看向自己,他不禁咽了口口水睁大眼微探着脑袋,只在等她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还不错。”她嘴角一勾,淡淡道。 萧延听了长长地舒了气,却又马上提了神追问道,“那师傅是不是可以教我七灵环第一式了?” 秦燕眉间一敛,好笑地看他一眼,“才不过擦干净一张桌子而已就想学我的七灵环,延儿你未免太心急了。” 见他一下搭拉起脸,她又笑,“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还不去把那琉璃灯上的灰掸干净!” 萧延听了,浑身一振,原本无神的脸上又有了十足的精神,伸手从一旁撂起一副长柄鸡毛掸子努力地干起活来。 秦燕点了点头,转身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 “唉……太子殿下——”“小心,小心一点——” 原本立在一旁的小桃早已站不住,看着太子在自己面前跳上跳下,本能地想上前阻止。 秦燕敛了敛眉,端起杯子缓缓地喝下一口茶。 小桃是王皇后身边的侍女,自太子拜秦燕为师以后,王皇后便日日担心受怕,就怕太子学坏受人欺服,那日竟在太子身上发现了紫瘀伤痕,太子嚷嚷着不让人管,把皇后气得差点晕厥过去。为人母亲的必竟还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小桃今日便是奉了皇后送些点心过来,说是送点心其实是来探探虚实。 宫里谁不知道这秦姑娘最是古灵精怪,她一“宴”成名,多少人亲眼见识过的,说不怕她那是假的。小桃起先端着果盆点心心惊胆战地踏进这颜夕宫,当时还奇怪,老师教徒弟,这若大的皇宫哪里不好选,偏偏选上了早就荒废的颜夕宫?可一进门当下差点没把下巴掉下来,他们堂堂太子爷竟然在擦桌子抹地板呀!可笑的是那女盗却在一旁打盹!这要是被皇后娘娘看到了还不心疼死! “小桃,你别挡着我——”萧延伸手拨开她。 “殿下还是让小桃来吧——” “咳哼——”却听身后一声轻咳。小桃背脊突得一直,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 “小桃姑娘是吧,这杯茶有些凉了,麻烦小桃姑娘帮忙换一下。”秦燕并未看她,她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意,一手托着头一头执着杯盖在茶杯口轻轻抚着。 “那个——”小桃为难地看着她又回头看一眼正忙得热火朝天的萧延,有些急了。 “还不快去。”秦燕眼眯得更深,她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精光一闪,小桃心中突得一跳,立刻奔过去接了茶杯就往外跑。 那样子简直比受惊的兔子跑得还快。 “呵呵——”秦燕失声笑了起来,转头对萧延说,“延儿,为师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谁知太子爷此时正忙着手头上的事,无暇回头,也没多想,只一边做着手上的事一边道,“师傅仍世间难得的奇女子,世人怕你是因他们无知。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师傅是个有情有意的好人,他们只道皇叔有永助千秋的大智大慧,却不知师傅有的却是济福天下的仁义善心,他们不知道是他们没有心。”他语气肯定,话里却还带着几分孩子的童贞。 秦燕怔了怔,突然抚着脸大笑起来。这个孩子,才那么小就有这份慧心——难得呀—— 她笑不停,萧延只得回头奇怪地看她一眼,她却止住了笑,对他说,“走吧,我们去练功。” “咦!师傅终于肯教我七灵环第一式了?”他不敢置信。 “谁说教这个了,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怎么?你还挑?!” “哪有哪有——” “那好!还不跟我来——”转眼萧延便已跟着她巴巴地去了。 小桃回来时早不见这两人的影子,想来那女盗用了调虎离山计,看着桌上玲珑精致的点心,她欲哭无泪,这下好了,倒时怎么去和皇后娘娘交待才好? 正犯愁,身后却传出了脚步声。 一回头,却见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宫女。 “徐姑姑,这是把你吵醒了吧。”小桃认识她。 老宫女看似身体不是太好,她慢慢蹒跚地走过去,小桃扶她坐下,“没事,只是颜夕宫十几年没人来过了,刚刚这前殿很是热闹,来的是谁呀?” “是太子和……秦姑娘。”小桃想了想,好像不应该唤那女盗为太傅,所以马上改了口。 这位徐姑姑在皇宫也有十几、二十年,听说当年还是那一朝得天的如夫人的近身侍女,可惜后来如夫人独自带着华阳公主离了宫,徐姑姑与如夫人主仆情意深如姐妹,当时特别请了旨留守在这颜夕宫只待如夫人回来,可惜这一等便等了十几年。 “哦。”徐姑姑点点头,便再不言语,好像在发呆。 小桃心里其实十份钦佩徐姑姑,对她也是亲如母亲。只叹,徐姑姑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偏偏又要一人死守在这冷冰冰的颜夕宫里—— “徐姑姑,小桃先回去了,还要给皇后娘娘回话呢。” “好,你去吧。” “点心你留着,是太子殿下赏的。”点心拿回去也没用,皇后娘娘宫里多的是,还不如留在这里。 “好好。”徐姑姑笑着点点头。 徐姑姑目送了小桃出去,自己也起身想往里走,却突然又回过头望着宫门发起呆来。 小姐,快些回来吧。我怕是再等不下去了。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二) 萧翊近子时回到府中,夜已深,府门前只有俞瑶侯着他。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人儿,他站在门前立了会儿,似有一声不可闻的轻叹,便拂袖走了进去。 她终还是忘了今天。 俞瑶给他打了伞,夜里飘起淅沥沥的小雨,小到根本不能沾湿地面的微雨,拂在脸上如同美人呵气般的轻挠。 今日是他的生辰,皇帝在宫内专设了家宴为他庆祝,身边是家人如坐,好不热闹温馨。谁不知皇帝如今是最器重于他,不光是因为他过人的才智,更是因为两人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武元帝还是太子时便是最疼这个胞弟,兄弟两人感情本就极好,更何况三年前若不是有静宣王的誓死相护,今日何来仁意治世的武元帝。 皇帝今夜本想留他把酒言欢,也好聊聊家常,他却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皇帝不好说什么便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夜里的静宣王府冷冷清清,可就算是大白天,这里也没什么人气,当今最得宠的静宣王府上,门庭却是如此冷清,怪只怪这里的主人天生喜欢清静,那些个不必要的拜访一律谢绝,想攀附的人吃的闭门羹多了,也就了解了他的脾气秉性,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敢再登门。 虽然他平日里甚喜清静,只觉得这样让人觉着舒坦。可是如今,此时此刻,天边微雨绵绵,这般冷清的地方,却叫人心里生出凄凉来。 就连脚下平日里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也让人觉得特别冗长。 经过园子时,俞瑶停了下来,他正不解,俞瑶却已回过头说,“王爷,秦姑娘在园子里等着。” 他一怔,心中突然止不住地狂喜,想也不想抬脚便进了园子。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念,她没有忘,她没有忘!她还是没有忘。 可进了园子,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仅在园子正中的雅亭中挂着一盏明灯,他步到雅亭下,却四下找不到她的影子。 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不远处传来唏嗦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到的却是秦燕身边的小丫鬟朝玉。 朝玉已走近,他突然抬头把她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王爷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般惊慌的表情,并不像平日里那个俊雅冷清的王爷,反倒像个怕失了玩具的孩子。 朝玉虽被吓得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幸好手里的东西没打翻,她稳了稳,把手里的东西端到他面前的桌上,“王爷,这是秦姑娘亲手做的寿面。” 萧翊一怔,看向那碗面。一碗干干净净的面条,没有多余的配料,只洒了一把葱花在上面,那面条还有粗细,不仔细瞧倒看不出来,面像是刚做好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他呆呆地看着,这丫头从来不会做饭的,不过她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朝玉看他只看着那面,看着看着又莫明其妙笑起来,心里有些犯嘀咕。她又想起那小姑奶奶先前交待的话,头皮止不住一阵发麻,这不是想把她往死里整嘛! 她硬着头皮,清了清噪子,“秦……姑娘说了——”看一眼旁边的俞瑶,又看一眼还盯着那碗面发愣的萧翊,咬了咬唇索性就一口气说了出来,“这面是她亲自杆的,葱花是她亲自切的,这乌骨鸡的汤汁她熬了三个时辰,要是王爷嫌这面太清淡比不上皇宫的龙门宴,王爷自当不用把这碗小小的面疙瘩不当一回事,让人拿回去倒了就是。” 朝玉心一横,闭了眼伸手就要去取那碗面。 “慢着。”她的动作生生僵在那里。 却听他说,“难得能吃一回她做的东西,纵是比那琼浆玉露更让人稀奇。” 说罢,便见他执起筷子吃起来,他的动作雅然,却只用了一会儿功夫便吃完了面,连汤底也喝了个精光,仿佛那面真是琼浆玉露一般。 朝玉这才松了口气,上前收了碗筷,脱身下去了。 他面都吃完,却还未见她露面,心下正啄磨着这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却又见她身边另一个丫鬟。 颜竹还未走近,他就道,“那丫头那底搞什么鬼?” 颜竹却是不慌不忙,只说,“姑娘说王爷要见她可以,但要为她奏一曲《梵清曲》才行。” 萧翊见她手里原来还捧着一把琴。梵清曲?亏她还记得?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倒底是给谁过生辰呢!? “她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么也耍起这种花腔来了。”说完,等颜竹把琴放下,他一罢手,“你们都下去吧。”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三) 萧翊轻抚琴面,这一把名为“皓月”的古琴,曾是他师傅玄千机生前心爱之物,其琴音纯厚不失清明,泛音如滚珠落地般机敏,单只闻音便已知是琴中的极品。而“皓月”却被称为琴中之奇,这奇在于,此琴只能在夜下弹奏,若在白天奏曲,其音定如老奴吐咽,浑浊难听,但若改在夜晚弹奏琴音又顿时通明透亮,悦耳如落盘之珠,实为怪哉。而更怪的在于,每每“皓月”声起,必是明月当空,风轻气爽,而倘若那日本是乌云蔽天,只要“皓月”一出,那月也必会劈黑云而出,把大地照个通透明亮,绝不辱“皓月”之名。 如此奇特怪异的一把琴,世间独有,使得世人趋之若骛。而如今,这把琴已传到了他的手中。 将手抚于琴弦上,轻轻拨弄两下,古韵从指间泛出。 他微微一笑,梵清曲吗? 他左手抚呤,右手轻挑,清澈的琴音便如清泉直泄而下。梵清曲曲起温润,曲慢而轻柔,如女子轻喃,缓缓间勾起人旧时的记忆。 “玉狐狸,这曲子是你做的?叫什么名字?” “梵清曲。” “这曲子不错,但为什么没有词可以唱?” “还未来得及做。” “这倒好!我喜欢这曲子,你送我如何?词我亲自来做。” “可以是可以,但依你这性子何时能做出来?” “这你就别管,曲子如今归我,你可听着,我若是一日没做出词来你一日不可再弹它,而你弹它之日,哈哈——必是我秦燕惊世骇俗之时!” 回想间,他不禁笑起来。她那时已初长成为眉目如画的女子,可那脾气却是一点也不改儿时一贯的霸气。 琴音正起,他眼前忽然一片通明,手上未停只抬头,见一盏盏明灯已然照亮了整片桃园,满眼尽是粉嫩娇艳的桃花,桃花初谢,微雨轻拈,缤纷落英间,已是满地倾华。 他嘴角轻扬。 琴音依旧悠悠,朦胧间,似有听到女子轻轻吟唱: “江山倚去扶金樽,一缕青烟上重楼。” 她就那样从天而降,缓缓地落在满地倾华之上,如同九天仙女下凡。她化了粉妆,梳了漂亮的发髻,着的是比桃花更艳的粉色纱衣,有宽大的袖口和飘逸的裙摆,而那种艳而不俗的颜色衬着她的肌肤更加白皙。 “似比琼花晚弥香,只道夜下几多愁。” 是她在轻轻地吟唱,像夜莺一样的歌喉。 他还在抚琴,眼睛却禁不住怔怔地看着她。 却见她抬眉对他嫣然一笑,提袖,身子轻盈地一转,脚下的花瓣随着她的裙角微微泛起,她的歌声伴着琴音娓娓道来: “而君并非池中物,两耳不闻弃泪霜。” “天地远别伤离尽,堪比仙家抱青山。” 她舞起来,那一颦一笑,有如云中仙女,美丽不可方物。她的身体极其柔软,粉颈细腰,伸手间灵巧百变,一抬足便是脚踏金莲。 萧翊的面色慢慢缓和下来,手上却是一刻不停。 她即然要惊世骇俗,那他便帮她一回! 右手突然在琴弦上打了几轮,琴音立刻紧促起来,转而又是几翻拨挑、滚拂。她嘴角一勾,在空中一个翻转,带起桃花纷飞而起,犹如一道飞天的惊鸿,四散,飘零如扬雪,落入她发间,美人回眸顾盼,蛾眉皓齿,云发丰艳。她拂袖轻甩,收足,步步繁花。 她知道她现在有多美吗? 风!华!绝!代!他的心中只划过这四个字—— 这就是风华绝代!没有人更能配得上这四个字,只有她可以!只有她才配! 琴音又舒缓下来,她也慢下来,嘴角又轻吟: “谁家有女慢歌吟,月下无双胜女仙。”玉臂轻攀过顶,宽袖滑至秀肩,露出白玉般细嫩的肌肤。 “薄妆轻衫袖拂眉,傲骨冷眸倾华绝。” 亭中公子温婉如玉,庭中美人绝代风华。他的双眸一直紧紧锁着她,而她的亦不离他左右,表面看似平静如常,却不知这其中藏的是激流暗涌。 “恶善喜悲亦何如,唯吾独为天地泣。” “一曲梵清夺明月,邀君同饮醉千杯。” 琴音直下又起,她再吟: “江山倚去扶金樽,一缕青烟上重楼。” “似比琼花晚弥香,只道夜下几多愁。” “而君并非池中物,两耳不闻弃泪霜。” “天地远别伤离尽,堪比仙家抱青山。” “谁家有女慢歌吟,月下无双胜女仙。” “薄妆轻衫袖拂眉,傲骨冷眸倾华绝。” “恶善喜悲亦何如,唯吾独为天地泣。” “一曲梵清夺明月,邀君同饮醉千杯。” 她收袖拂眉,琴音缓收,余音渐远。 梵清一曲毕,雨已经停下,明月破云而出,“皓月”果然不负胜名。 萧翊却觉得心中激荡,喘息不止,好比千百面鼓在心中猛捶,一颗心刹那便要跳出来一般。 一角粉色裙摆映入了他的眼帘,抬头见她已站在自己面前低首笑看着他,“这可比皇宫的舞宴好看多了吧。” 她的发上微占着雨露,身上有清雨的味道和淡淡的桃花香。他的手臂不自觉地微张开来,触碰到她的薄袖—— 依然是那明眸皓齿,可那容颜已瞬间在他心中开出花来。 他的指间猛收—— “咦——” 他只想拥她入怀,他要用双臂紧紧扣住她,把她锁在自己的心房。只有她是不同的,也只有她能让他变得痴狂。 秦燕被她猛得拽到怀里,几乎一下跌坐在了地上,膝盖撞得疼痛异常,她痛得龇牙咧嘴,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是整个人连着双手被他死死扣在胸前,半分动弹不得。 她脸一红,也不再挣,便半躺半跪地软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玉狐狸,我脚麻了。” “嗯。”他只应了一声,手上却没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手也麻了。” “嗯。” “喂!”她终于怒了。 他轻笑起来,在她发间一吻,突然说,“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竹馆去。” “咦——”她一怔,心下欢喜得不行,但眉目一转,想起他三年前曾说过的话,又淘皮起来,故意说,“你不是说要帮你皇帝哥哥坐稳这江山吗?怎么这会儿又要撒手不管了?” 他失笑,“你还真是记仇,怪不得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她不高兴,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 他却抱得更紧,把她锢在双臂间,柔声说,“如今局式已定,皇帝又不是我做,有没有我在都无关重要。” 三年前他是逼不得已,如今也是他该退出的时候了。功名利禄一直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眼前人。 “难道你真放心得下?”她嘟着嘴。 “嗯。”想了想,嘴角一扬又道,“这世上只有你才是让我最放心不下的。” 她一愣,冷哼了一下,但埋在他怀里的脸已是满面通红。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四) “看来金呈巾已经到苍州了。”萧堇把手上的折子往桌上一搁,看着对面正饮茶的萧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莽夫写的折子还是一样让人看不懂。” “呈巾若几时能习文成书,只怕这天下就要倒过来了。”萧翊含笑道。 萧堇朗声笑了两下,随手又执起一份折子,默默看了一会儿道,“六弟这次去江南征款,恐怕没个一年半截回不来,我本以为你会提四弟的名,没想到你却提了六弟去。” 萧翊将手中茶杯放下,眼中的光随即冷了冷,“四哥是只老虎,六哥却是豺狼,只为三年前的事,我们也不得不防。这次去江南征款也算是件美差,再说江南美女如云,六哥没有不去的道理。六哥一走,四哥便是笼中的虎,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也是为……”萧翊一顿,并没有说下去。 这也是为你以后做打算。 他的手指在杯口轻磨,看着杯中升起的热气若有所思。如今万事皆宜,只要这次六哥一走,便再没什么事需要他担心,那样,他便可以安心与燕儿一同回去了。 萧堇见他不再言语,也不追问。但心里不免还是觉得奇怪,虽然萧翊的性子温润,但对朝野上的事却一向雷厉风行,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吞吞吐吐过。 正想着,却见安顺手里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今日的功课送来了。”安顺将手上的一打纸放在桌案上。 萧延平日顽劣,这让萧堇在内的所有人都头痛不已,可萧堇只有这一子,即便再不成气,也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再淘皮捣蛋都还是欢喜的。但欢喜归欢喜,如今萧延贵为太子,萧堇这个皇帝得以宽善之名,对这个儿子却是十分严格,萧延每日的功课他必亲自检察,如有什么不妥,他必会下以责罚,这也是为什么萧延总是怕他的原因。 “嗯。”萧堇挥挥手让他出去。 萧堇随意在那些纸上翻弄了几下,并不在意地看了两眼,嘴角的笑却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延儿的字最近进步不少。”他执了一张纸转递给萧翊。 萧翊看那纸上的几行小楷锋劲有力,笔触犀匀,倒是初见了几分大师的功力,他赞许地点点头,“是有些进步。” “以前整日只看到他胡闹,写个字都像狗扒一样,现在终于开窍了,做事都认真了不少。”萧堇笑了笑,转而对他道,“你那师妹教了他许多太傅们教不了的东西,看来朕要好好加赏她才是。” “那臣弟先代燕儿谢过皇上。”萧翊抱拳谢道。可他心里明白得很,燕儿的这个“功”只怕是建立在延儿的无数痛苦之上的。 “省了吧,谁不知道你最疼你这师妹。”他话里并没别的意思,说罢把萧延的那些“功课”丢在了一边,“秦燕虽然性子古怪了点,但若能一直留在京城,对延儿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说完转而看向萧翊,萧翊一怔,回看他笑道,“燕儿自小淘皮,做事又无拘束,从来都是定不下来的性子,想让她乖乖呆在一个地方是绝不可能的。” “连你也留不下她?”萧堇微皱下眉。 他摇头,“她如今想当延儿的师傅也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起,若是她哪天厌了,到时你就连她半个人影也找不到。” 萧堇沉默了一会,转手拿了一份折子看起来,萧翊只当他对这事已作罢,没想到他看了折子半宿,萧翊刚想叫人换了杯里的茶,却听到他突然说,“要是强把她留下呢?” 萧翊心里一敛,只静静看了兄长一眼,萧堇此时并未看他,只认真看着手中的折子,好比先前的话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在意。他转头拂着茶杯清清淡淡地一笑,“她若真的留下——便不会是那个性情如风的秦燕了。” 萧堇听了,突然笑起来,“那也是,她那样的性子谁管的了。” 萧翊也笑却不再答,转身唤人替他换了茶。低头品着新切的茶,他的内心依然平静地如一坛秋水,眼眸间却似有琉璃光点在微微闪动,。 “花儿开,报喜来,风迎吾家好儿郎——” 桃花树下,妙人儿盈盈地哼着小调,落花成雨,袭了人一身香气。 “姑娘今天心情可真好。”颜竹端来茶水,朝玉摆开各色点心。 秦燕笑而不答,看着头顶桃花缓缓而落,阳光瞬间迷了人眼。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勾勒起止不住的笑意,继续唱,“好儿郎,娘亲盼,归家来娶媳妇儿——” 她们三人团坐一席,朝玉和颜竹被她带得心情也没来由地好起来,她们这些时日也和秦燕熟络起来,再加上她们服侍的本来就是个没架子的主,时间一长,自己也变得和她一样,和她说话有时更没所顾及。 什么凶神恶煞的“女盗贼”,都只不过是晃人的而已,这秦姑娘可比一般人的心地都要好。跟着这般随性心地又好的主子可真算是她们的福气。 “姑娘这是唱的什么呀?还是昨天的曲子好听多了!”朝玉见她心情好成这样,大着胆子取笑道。 秦燕回头瞪了她一眼,朝玉脖子一缩,秦燕眼里的笑意未尽,又回头哼歌。 朝玉和颜竹相视而笑。是啊,昨天晚上的那首梵清曲多好听啊,王爷的琴音精绝,秦姑娘的歌喉如莺,她们在园外听得如痴如醉,可惜她们是在园外,看不到其中的种种,这场秦姑娘特意设计的生日宴定是精彩绝伦的,看王爷今早神清气爽的出门,一定是昨天高兴的。 两个小丫头在一旁偷偷地笑,秦燕浑然不在意,只看着四处飘落的桃花,手中执了茶杯将茶水和着偶入杯中的花瓣一同饮尽。 口中一阵清香,她又唱,“好儿郎,选媳儿,惠比莲心情比尖——” 小丫头又偷偷笑起来。这个秦姑娘,怎么唱起民间嫁娶的歌来了。 可她们同样高兴,就合着音也唱起来。 “好儿郎,新嫁娘,红衣穿来喜洋洋——” “百年合,同心结,比翼鸟儿双飞燕——” “你可真够快活的。”头顶上突然冒出个声音来。两个原本光顾着唱歌的小丫头并没发现有人来,那人声音一出,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王——王爷——”两人吓得立刻就站了起来。 但秦燕早知道来的是谁,索性头也不抬地答,“是啊,这世上恐怕谁也不能比我活得更快活,更舒坦了。” 说完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萧翊笑着摇头,摆手让立在一旁的朝玉和颜竹下去,自个儿倒盘了腿坐在她身边。 “你倒挺会享受。”看到面前摆了各色点心,他不禁又失笑起来,这丫头还是那么贪吃。 她笑着提手执了杯子凑到嘴边,谁知杯子刚碰到嘴,手却被他按住,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是酒?” 她勾了勾嘴角,宛然一笑,“只是普通的茶而已。” “你酒量不好,怕你喝了明天又叫头痛。”他放下手,口气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被他这么一说,秦燕忽然想起儿时的事来,想来是有些不痛快,嘟了嘟嘴道,“那时我不是还小吗?如今你都不让我喝。” “小归小,可你的酒量也实在太差,只那么一小口就醉昏了过去,后来你也不是一直叫头痛?”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是一口饮尽。 “你还不是怕被师傅骂?”她横他一眼。 “我是怕你自个活受罪。”他倒是气定神闲。 她儿时可是比现在淘皮多了,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江湖,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闯的祸自然没如今这般惊天动地。可她的淘皮在那时就没几个人能受得了,现在算来一直能忍下来的也只有萧翊一个人而已,每次闯了祸,他都会为她担着,不管她的闯得有多大,他都只关心她是不是在其间受了伤,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突然觉得心底有暖流流过,缓缓地蔓延至四肢。 “怎么样?我昨天送你的贺礼可还满意?”她突然笑起来问他。 “那就是你的贺礼?” “怎么?你以为世上有几人能吃上我亲手做的寿面,又有谁可以积了几世因德有福气看我跳舞?!”她不满地挑挑眉。 “那是真的没错,可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贺礼可以送我。”他不看他,只执起飘落的桃花,放在眼前细细地看,正好是整朵落下的五片。 “啧,还有哪个贺礼会比这些更——”她一脸的不满,刚要发作,他却突然把执着桃花的手伸向他,那朵桃花却是正正好好点在她的唇上,一句气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嗯,比如这个——”他皎洁地一笑,执花的手指顺势拂过她的脸,他探过身子,隔着桃花吻上她的唇。 齿间弥漫着甘甜的花香,亲柔如空中白云,纵是这桃花再美,也止不住两心相悦。 百年同心比翼鸟,桃花树下定三生。 可我不止要这缘定三生,我还要你的生生世世。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五) 颜夕宫前院内,萧延正立于灼日之下,他将身板挺得笔直,脚下是稳扎的马步,他的面目正色,频频将双臂向前挥出,每一挥都极其认真,极其使力。汗水从他的脸颊处如柱滑落,滴落下来,在干涩的地面上画上黑点的圆。他面前的那一碗缸不大不小,高度正好只到他的腰际,缸里剩满了水,他的手在水面上用力挥过,却不能在水面上激起一点涟漪。 “你知道玉狐狸……不,应该说是你皇叔是什么时候办到的吗?”秦燕坐在树荫下,手里执了一把折扇悠悠地扇着。 听到她的话,萧延只是摇了摇头。他依旧用劲地挥着,每一挥都抱着要把这缸击碎的心,但几个时辰下来,缸内的水却一点变化也没有,即便是一点小小的波纹也没有出现过。但他不恼,他知道练功习武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需要用更多的耐心去做。 她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朝天翻了翻眼似乎想了想,“七岁半吧。” 萧延一怔,秦燕笑了笑,“你皇叔七岁拜师,能够空手拂浪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萧延继续挥着双臂,眼里却多了几分敬佩之情。早就听说皇叔自小聪慧无比,一岁能语,三岁便可识字,七岁之前熟读兵法,七岁之后已名扬天下。他皇叔便是从小被天福所赐之人,那份聪慧与天赋是平常人如何都求不到的。 “不过,我也不差,只多了他一个月而已。”她摸了摸鼻子,见他回头望他,眼中有些许期盼,便笑着道,“你呀,还差得远呢。” 他一脸沮丧地回了头,秦燕低声笑起来。她这个徒弟,在旁人眼里是个顽劣的皮大王,可在她面前怎么就可以蠢到这种田地。 她起身,踱到他身边。 “你底子浅,想用内力根本是不可能——”她伸手用折扇止了他的动作,“可光用蛮力也绝对不能办到。” 他实在有些累了,放下手后只觉双臂酸痛无比,但他听着她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水面,迫切想参透其中的玄机。 一阵微风拂过,水面之上尽然泛起了波纹,他的眼睛瞪得一眨不眨,秦燕轻轻笑着,“这风吹得人不痛不痒,倒是挺舒服——” 说罢,她拂袖在水面上轻轻一挥,也不见她使了多大力气,却见缸里水突然晃动起来,泛出的水花显些击到萧延脸上。 萧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一会儿突然一击掌兴奋地看着她,“徒儿明白了——” 说完又伸手挥了起来,但这次却不再用那么大力,反而似乎加了几分巧劲在其中。 她宛然一笑,抚了抚他的发。 比起她是蠢了些,但……却是个好徒儿。 她心中突然有些不舍。再过几日便要走了,她对这京城虽没什么留恋,但终究还是有放心不下的事。 看着自己的小徒儿那认真的样子,她释然一笑。以你的心智,若是能加以时日好好培养,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位万人敬仰的好皇帝。 她静静瞧着,突然开口,“延儿,你可愿意随我去——” “徐姑姑,你这是在干什么?!”远处的喧哗打断了她的话,她抬头。那是小桃的声音,如今她每日都跟着他们,明里是皇后派来照顾萧延的,暗里却是皇后按插的探子。秦燕起先还逗她,不过后来发现这小丫头没什么心机,又不认生,做事还挺老实,最重要的是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傻得可以,也不知为何皇后会派这个笨丫头过来,可时间一长,她倒也把他们照顾地挺好,秦燕便觉得她瞒可爱,渐渐地也随她了去。 小桃嚷得很响,她和萧翊都回了头。 只见小桃正站在一棵枇杷树下,她仰着头,原来树上还有人。 “枇杷熟了,小姐以前最爱吃这树上结的枇杷了,我要摘些,小姐一回来就可以吃得到——”远远的,只见树上那人的身影,他们只看出树上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手脚不太方便的女人。 小桃在树下急得直冒汗,“徐姑姑快些下来,那里那么高,你腿脚又——” 还没说完,树上那人脚下便是一滑,斜着身子就那么跌了下来。 “啊——”小桃看傻了,捧着脸大叫。 只觉身边的有风一敛,快得吹迷了人的眼,她不自觉得闭起眼。 等再睁开,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随风而起的紫色衣袂。 立在她身前的绝美女子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手里稳稳扶着的却是先前从树上掉下的徐姑姑。 “师傅——” 小桃在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直到萧延如箭般地跑过来,她才有了些许反映。 “师傅,你好厉害——”萧延一下蹭到秦燕身边,满脸殷勤道。 “小鬼,你武功不行,可拍马屁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秦燕把手中人转手并给小桃,自己却一掌“啪”一下拍在萧延脑门上。 萧延被她拍得龇牙咧嘴地抱起头哇哇大叫,她却在一旁大笑起来。 “多谢秦姑娘救了徐姑姑一命。”小桃扶着徐姑姑走上前。 秦燕摆摆手并不为意,“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徐姑姑?”小桃回头看一眼徐姑姑,却见她双眼瞪得大大地看着面前的秦燕,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即是十分的欣喜却又似夹杂了些许的忧伤。 徐姑姑这是怎么了,即便是一时被吓傻了,此时回过神也应该道声谢吧。 “你——”徐姑姑的声音颤抖着,却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她慢慢走向秦燕,却是伸了双手捧住了秦燕的脸,“你——” 秦燕不适得皱了皱眉头。 俞瑶看着手中的纸,一怔,突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侧倚在窗前的人,“王爷,这是——” 萧翊并未回头,只看着窗外,“这里有你,我很放心。” 她浑身一震,低头看着那张纸,手指不自觉得收紧,纸便揉到了一块儿,“瑶儿明白。” “下去吧。”他道。 她抬头看一眼窗前人,明明那人离他并不远,她却觉得他们隔着的是千山万水。 眼中有了些雾气,她轻声一叹,转身走出去。 俞瑶走后,萧翊依旧倚在窗前,似是被窗外的景色迷住。 “莫邪。” 屋内黑影一闪,他身后已半跪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少主。” “我交代的事都办妥了吗?” “一切都办妥了。” “好。”他仰头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样便好,这恐怕是他能为皇兄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如今四哥和六哥的势力已被他分裂,从此,即使没有他,皇兄也定能做稳这江山。 “少主,那姓夏的一直都未回去。”莫邪道。 “无碍,随他去吧。”他淡淡地笑,挥一挥手,莫邪便已不知去向。 萧翊转过身,正好望见墙上的一幅桃花图,他取下画,看见画上一角一抹红色的母指印,不自禁地勾起嘴角。那是前几日他画的新画,她看了一眼便非要要了去,他逗她说不送,她便死赖着在画上按了自己的手印,硬说这画是她的。 她怎么喜欢桃花到这地步。他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便把画送给她去。 “王爷!”正想着,俞瑶却匆匆地跑了进来。 “怎么了?” “宫里传来话,说是皇上请王爷速进宫去。” 萧翊眉头一皱,“到底怎么了?” 俞瑶一顿,“听说——秦姑娘被扣在宫里了。” 他手上突然一松,桃花图“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 十三、人事故 天意存(六) “王爷!王爷!”“您等等老奴,等等啊——” 安顺原本在浮华门前等着,远远地看到静宣王,刚想张口,静宣王便已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回头要叫住他,却见他已走出十多丈远。 萧翊的脚程当然比他的快地多,不一会,安顺便已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王爷,您等等——皇上让我在这儿等——”安顺提着衣服急急地追过去。 萧翊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皇上有交待什么话没有?” “皇上并没并待什么,只吩咐王爷一到就立刻带您去云霄宫。” “燕儿可在那里?” “在,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 萧翊思量了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安顺还喘着粗气,只道,“这老奴就不清楚了,只是皇后娘娘和秦姑娘是一起来的,皇后娘娘和皇上说了什么,老奴便被遣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秦姑娘来的时候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安顺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他分明在静宣王的眼里看到了些许的惊慌,虽然那些情绪在他眼里转瞬即逝,但却足以让安顺无比震惊。 三年之前,安顺亲眼目睹了静宣王诛灭三千御林军的情景。他还记得,月光下那血衣之人每一刀每一剑都出得果断有力,刀下斩尽三千生灵,可那人的面上却始终没有一点动容之色,血光之中那无比冷漠的俊颜使他至今想来都会不自禁生起十多分的战栗。 静宣王平日为人清雅,被赞为活神仙,可又有谁知道在那清雅的表皮之下,那颗玲珑心也同样可以如恶鬼一般狠绝无情。 刀斩三千亡魂,却可以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可如今呢?那映入人眼睛的惊慌又是从何而来呢? “走吧——”萧翊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步子放慢了些。安顺回过神,急忙跟了上去。 是那丫头又闯了什么祸吗?应该不是,若是她闯了祸,被皇后撞到,以她的武功,单凭宫里御林军的本事,是不可能动得了她的。这世上本就没几个比得上她的轻功,按她的脾气,闯了祸必是先逃为上策,又怎么会乖乖跟着皇后去云霄宫,应该不是闯了祸那么简单。 他敛起了眉,他还是第一次心里这么没底。 那到底会是什么呢? 萧翊到云霄宫时,见云霄宫前院里跪了几十个人,每个人都沉默地低着头,死静的气氛让他的眉不自觉地又蹙紧了些。 安顺领他到宫门前,便退了出去。 他想都没想一脚便踏进云霄宫内,不出意外的,云霄宫内也同样跪了好几十人。 他一进来,正坐殿前的萧堇就已经看到了他,还没等他开口,萧堇已道,“来人,给静宣王赐坐。” “谢皇上。他故做了然地对皇帝作了一缉。 他坐下,面上虽然平静,但一双眼睛却搜着殿内各个角落。 果然,秦燕也在殿内,只是坐在他对面,身边坐的是太子萧延。 秦燕似乎并未留意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低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反倒是她身边的萧翊,一幅斗大如牛,如坐针毡的模样,紧张地都出了一身虚汗。 “你们都说像?”萧堇并未管他,只看向底下的一干宫人,眼睛细细地眯起来,脸上虽然冷冷清清,但语气中却夹着一丝喜悦。 殿上跪着的都是些老宫人,萧翊见了心下更加奇怪。 “回皇上,奴婢几人先前是在颜夕宫做事,如夫人倾国倾城,她的容貌即使是过了十多年,奴婢们还是记得的。”跪着的其中一人匍匐在地深深地向萧堇一拜。 “像吗?”萧堇只问。 “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宫回头看了秦燕一眼。 萧堇身边的王皇后长舒了口气,看着萧堇道,“皇上,怕是错不了了。” 萧翊心里突然一沉,看着对面依旧发呆的秦燕,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一下便明白了。 “皇上——”他突然站起来。 但萧堇却打断了他,“七弟,你也来看看,你师妹是不是像这个人?”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宫人走到他身边向他展开了一幅画。 这是一幅女子的画相。 画中的女子明月清颜,红唇美肌,那惊世的容貌,足以倾国倾城。女子画中的眼神带了几分傲气,那眉目却像足了一个人。 “七弟,这幅画你和我都见过一回,父皇生前总惦记着她。” 萧翊不语,只定定地看着画中人。 是像,特别是那眼神。 他是见过这画像,但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皇上是说燕儿像如夫人吗?”萧翊抬头看向萧堇,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对面的秦燕听了却是周身一振,回头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地复杂。 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绞痛,但他并没看她,只是看着萧堇。 “七弟觉得像吗?”但萧堇只问他。 “像。”他平静地答。 秦燕“嗖”一下站了起来,把身边的萧延吓了一跳,萧延伸手扯住秦燕的袖子拼命地对她摇头,小心唤着,“师傅,师傅——” 秦燕却是微微一笑,手下轻轻拂开萧延的手,走上前几步,语气十分平静地说,“皇上不会光凭一幅画便认为我是华阳长公主吧?!” “秦姑娘说得有理,朕绝不会如此轻率——”萧堇对她点点头,转而又对底下一人说,“你在如夫人的身边最长,又是看着玉熙出生的,你说说玉熙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徐姑姑跪着,磕了个头说,“小……小公主的眼睛与夫人的十份像……” “我是说身上你什么特征可以辨认。” “小……小公主的……左肩脖颈处……有一个拇指大的桃花型胎记。” 秦燕脑中“轰”地一声响,然后耳边便不断有“翁翁”声回荡,皇帝对身旁皇后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见,她回头看向萧翊,他的眼神依然镇定自若,她也应该如此,她一直比他更潇洒的,但如今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在不听使唤地颤抖,为什么?她在怕什么?一直以来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但为什么现在她会害怕地发抖?秦燕再一次看向萧翊,这次他也看着她,他皱了眉头,不要皱眉,你是名满天下的静宣王,一直都没有事可以难倒你,你从来都可以冷静地判断一件事,这次也一定可以。如今,只要让她一个人害怕就可以了。 “秦姑娘?”王皇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让本宫……” “不用皇后娘娘费力了,桃花型的胎记是吧——”她低头笑起来,摸了摸自己地脖子,“真是巧,秦燕脖子上也有那么一块。” 她的手拂过领口,领口便开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笑起来,却只看着对面那人,她知道他也在看着她,但他用什么表情看着她,她却不知道,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地一片,她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玉熙……”她知道有人在唤她,那么欣喜的唤她。可是,那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如此莫生的一个名字。 那个人叫萧玉熙,可是她——却叫秦燕。 ------------ 卷二:美花倾不复 春去败落伤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一) “姑娘。”朝玉走到屋前轻轻唤了一声。 秦燕本倚在窗前发呆,听到有人来便回头,“宫里的人都走了?” “都走了,颜竹正在清点东西,那位安公公说……姑娘过几天去了宫里还会……赏下更多的。” “哦,宫里赏的都是好东西,可惜了,我带不走那么多,回头我得挑些好的。”她站起来,打了个懒腰。 朝玉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眼睛瞪得大大地看她。 她呵呵笑了两下,也没和她解释,只踱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 朝玉看她那幅不痛不痒的样子,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抿了抿唇,思量了再三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姑娘,王爷已经病了三日,连皇上那儿也派人来瞧过了,姑娘不去看看王爷?” 朝玉和颜竹听到了那个消息时,两个人一时都懵了,秦姑娘是华阳长长公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这府里的人,谁看不出来那两人的情深意重,而如今,这要怎么办才好。这几日,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而来,怕是京城内外已经把消息传了个遍。静宣王闭门三日不出,对外只说是病了,可王府里的人个个心知肚明其中的缘由,如今府里人人自危,她们这几个在秦燕身边做事的人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会触及秦燕的痛处,可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子,看看她那闲适的样子,任谁都看不出她有丝毫的难过、伤心、甚至是一丁点的动容,没有,三天了,她们预计中会看到的都没有看到,她们甚至要怀疑她们之前的所闻所见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他那个人会生出什么病来,指不定正在暗地里盘算什么呢!” 朝玉听了一怔,她却置若罔闻地干下一杯茶。 这算什么? “走,我们找颜竹去,去看看宫里赏的那些东西——”她把茶杯一放,上前拖了她一把。 朝玉被她拽着往前走,侧目看见她一脸的神采奕奕。 对了,她们似乎都忘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谁,也都忘了这个女子本就骄傲到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任何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于说她总会是个例外。 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清月阁二楼窗边的人影闪了闪,萧翊倚在窗前看着秦燕从素夕阁内出来,手上还拖着一个小丫头,她一路上嘻嘻哈哈地笑着,脸上的笑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他在窗后细细地看着她,她的眼,她的眉,她的一颦一笑,她所有的一切。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心里有某一块地方慢慢地塌陷下去。 “皇上,你就那么确定燕儿就是玉熙?”那日,他不死心地问过萧堇。 “七弟,你还记得如夫人的名明叫什么吗?”他怔了怔。 “如燕……”那时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如燕!那个“燕”字! “我记得你说过,当年你师傅就是因秦燕身上穿的那件棉袄里绣着一个‘燕’字,便认为那是她的字,于是才以自己的本姓为她取名为秦燕。” “看来那是她的母姓……”萧堇仰天舒了口气, “现在多好,我们找了那么多年,玉熙终于回来了。” 萧堇转身离去时,如释负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与她同门那么多年,亲如兄妹,如今好了,果真成了一家人。” 一家人—— 他抚眉笑起来,笑得几近凄凉。萧玉熙算什么,一家人又算什么,这些都比不上他的燕儿来得重要,他的燕儿—— “王爷。”俞瑶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站定,手上端着饭菜。 “我不饿。”他转身,复又把眼光放向窗外。 俞瑶并不理他,只把饭菜放置好,他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一声叹息,脚步声渐渐远去。 俞瑶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情到深处,自难堪。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又轻叹了一下,四下无人,她却悠悠地道,“夏公子,还不回江陵吗?” 并无人应她,她转身要走。 “我只是想看看他会如何去应对这件事。”门廊后,有人不紧不慢地答道。 她无奈摇了摇头。 真是个不够坦白的人,连骗人也不会。 “臣妾就那么招人喜欢吗?看把皇上乐的。”纪如昔幽幽地摇着扇子,一双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 她的声音酥酥软软,柔得像天边的云,任谁听了心里都会不自觉塌下去一块。 “你别动,朕还没画完呢!”对面的萧堇执着笔在纸上细细地画着,嘴角有敛不住的笑意。 “不动就不动。”纪如昔孩子似地嘟了嘟嘴,作罢又抬头皎洁一笑,故意说,“看皇上这几日这么高兴——哦,也怪不得了,听说新进的几位嫔妃个个都是美人胚子——” 萧堇把笔“啪”地往桌上一搁,笑道,“胡说什么,朕是高兴终于找到了玉熙。” “皇上真认定那秦燕就是华阳长公主?”她在他身边坐下。 “嗯,那幅画你也是见过的,怕是再也不能找出第二个人可以长得那么像的,还有那块胎记。” “皇上就不怕这是她设的计?”此话一出,萧堇便是微微一怔,抬眼看着她。 那眼神冷冷的,看得纪如昔心里一凉,“臣妾错了,臣妾说错话了。” “也不怪你。”他舒了口气,“这世上的人都逃不过一个‘贪’字,你防着他们,也算正常。” “可是,朕相信她不会。” 她抬眉看他,他的语气却坚定。 “她是个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脾气是古怪了些,但她的心却比你我的都要纯净许多。” 纪如昔听后怔了许久,最后不可闻地笑起来。 纵是心地纯净,可在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心可以永久不变!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二) 秦燕从门廊内闪出,怀里揣了个沉沉的包袱,身影只一晃就进了后院。 面前的桃花凄凄惨惨地落了一地,剩下那些没谢的还执意“窝”在枝头,稀稀疏疏不均地垂着,已全然不复往日的明艳,只叫人忍不住地怜惜。 她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满地倾华,内心同样平静如一潭秋水。 可嘴里却喃喃道,“连花都败了——” 美花倾不复,春去败落伤。 昨日还美得倾艳绝世,可再看看今日,繁花美景不再,剩下的——却——只有凄凉了。 她冷哼一声,眼里是漠然如雪。 良久,她却突得一笑,转手提起包袱,伸手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她把那东西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不亏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东西,这玉如意可真是通透。” 手上一甩,玉如意凌空来了个360度,接而又回到她手里。放在手里掂了掂,不错,等一下在商字李那儿一定要讨个好价钱。 她把东西放回包袱里,然后把包袱背在肩上,抬眼看着面前的桃林,她托着手用手指敲敲自己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她双手一晃,两把袖剑瞬间被反手握在掌心,在她嘴角扬起的同时,身影已在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只见那桃林之中,一道紫色淡影反复穿梭其中,凄冽的风声锐利如同破弩之弓“嗖嗖”地要划开人的耳鼓,紫影所到之处桃花树枝节寸段,桃花飞扬如粉色雪花,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座庭院。 突然有一道白影从院外闯入,直射桃林,瞬间与紫影纠缠在一起,两道影子在桃林里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几翻相碰,狂风四起,仿佛就此在这若大庭院中形成了一股无形混乱的力,夹杂其中的桃花竟在乱风中被捻成了碎末。来去之下,两道影子已把院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可转念间,两道影子却都停了下来。 秦燕身上的包袱“嘭”一声掉在不远处,扎着的结松开了,里面的珍宝散了一地。 脚下踩的是断枝残花,飞扬的桃花在他们身边缓缓落下。 萧翊举着她的手腕,把她拖至自己身前。而她掌中还握着的袖剑,也未曾放开过。 “你!”对着自己的却是一张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的脸,他的心中莫名地一阵绞痛,“这是在干什么?!” 她也不挣,嘴角一弯却没有笑,“当然是要破你的桃花阵。” 她慢慢地说,又补上一句,“不然怎么出得去。” “可你明明知道你若是要破这桃花阵,我一定会知道——”他顿了顿,不确定或似又肯定地看着她,“你是故意的?” “你要走?”他脸色一暗。 她微张口,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是。”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身份?一介孤女小盗会有什么身份?”她冷嗤一声,撇开头去,低眉间,美睫忽闪,清冷的脸上竟有一份决绝。 他紧紧地凝视她,在他眼里各种情绪一一闪现,有疑惑,有怜惜,有不忍,有心疼,更有十足的爱恋,可这所有的情绪却都只是一闪而过,最终在他的眼眸间化作一沫浓不见底的深潭。 他松开她的手碗,平静地看着她,拂手而立,“明日你便是华阳长公主,再也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狂妄小盗,更不是那无父无母疏于管教的蛮横孤女,今日之后,你青云直上,便是集了万千宠爱,一生荣华富贵,吃穿不尽——” 他的话冷漠而坚定,字字刻入她的心里,他的脸色无异,身形如仙,便是那平日冷静果决的静宣王萧翊。而如今,面对她,他竟也能如此冷血无情,“你懂吗?萧玉熙——” 萧玉熙! 袖剑瞬间从她手中滑落,然后“卟”一声扎入土里。 他叫她什么?!萧玉熙!萧玉熙!他竟也叫她这个名字! 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然后是双肩,双脚,接而是全身。她止不住的颤栗起来,双拳紧紧地握起,“你!你叫我什么!” 她终于冲上去,拽着他胸口的衣服,死命地扯,用力地推,可他的面色依旧冷漠,那么的无动于衷。她气得挥身发颤,手上根本使上力气,可没几下他便被她推倒,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她把他按在地上,跪倒在他身上,手上却还扯着他的衣服,“萧玉熙!萧玉熙!连你也叫我这个名字!” “谁要那荣华富贵!谁要那吃穿不尽!去他的青云直上!万千宠爱!”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她拍打,垂击。 “二十年来我只有一个名字,我姓秦名燕!我是玄千机的女儿!是恶人闻之丧胆的紫衣侠盗!” 此时的她愤怒过盛,但更多的却是伤疼至极。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哪怕是一丁点的愤怒和伤心,都没有。 她在他头顶,只把眼瞪得大大的,低头瞬也不瞬地盯着萧翊。那双眼空洞地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像在看他,又像在看他身则满地的桃花。 从她眼里突然掉出的泪让萧翊浑身禁不住一震。泪水从她空无的眼里直直打到他的脸上,一滴一滴地温热,顷刻间攻陷了他的心房。 她竟然哭了,她从小就倔强,就算摔疼了也从没在人面前哭过。可如今,她却为他落了那么多泪。 他心软了,禁不住想抚上她的脸,可手刚刚抬起,却还是忍住了。 恨心!他必需要对她恨心。 他抓紧手下的桃花,任由她的泪水无声地打在他脸上,心上。他疼,心里疼,每落下一滴,他的手都抓紧一分,桃花被他捻碎,化成汁,从他手指间一分一毫地流出来。 可他的脸看在她眼里依旧那么冷漠,“我与你相处十多年,亲如兄妹手足,呵——”她笑出来,却笑得那么凄楚,“到头来——却成了真的兄妹!” 她仰天闭上眼,两行泪立刻滚落下来,再睁开时眼中倒有了几分神采,“你始终放不下——放不下你的地位,你的权势,你的名誉,更放不下你的做为静宣王的一切!” 他的心一下凉了。 她突然放开他的衣领,站起身向后退,身体止不住得摇晃了两下“罢了……罢了……你要你的荣华富贵,吃穿不尽……” 她的泪已干,脸色已然回复过来,干笑了两下,“而我也从来不是个会想不开的人……” 她迈步,绝然地走过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他,是顿了顿身形。 如夫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若是宫闱远灯了无期,不如自此相忘心永快,君勿念。” “咔嚓”一声脆响,萧翊手边的玉如意应声折断。 她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留下花海中的他双眼虚无地望着天,而手边的玉如意已化为粉未顺着风与残花一同飘散不见。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三) 天启三年,六月初九。 先帝第八女华阳回宫,静宣王亲送至浮华门,皇帝出迎,华阳行六肃三跪三叩之礼,武元帝赞其天资清懿,性与贤明,赏黄金百万,珠宝无数,仍赐居颜夕宫。 皇宫内是一派欢喜之气,而在民间,对于这位十八年后重现人间的华阳长公主,大家却是众说风云。市井百姓本就对帝王家事最为感兴趣,而今此事又牵扯到十八年前的旧事,一时间,街头港尾更是对之喜闻乐道。当年如夫人一事曾轰动一时,如此不慕虚荣性情刚烈的女子,不知暗地里得了多少人的敬佩。如今,华阳长公主即被寻回,同之却无如夫人半点消息,想是当年那倾华绝世的女子也已然不在人世。众人宛惜之余,却对这位华阳长公主更加有了兴趣。先不说先帝用半生寻觅如夫人母女,其情甚重传为一代佳话,而即使是武元帝即位之后,亦不忘其父遗托,布四方而寻之。今日华阳回宫,单从佳赏来看,皇帝对这个妹妹也甚是宠爱,看来今后这位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并不会亚于静宣王。 市井小民喜欢谈论的并不是朝堂上尔虞我诈的明暗之斗,他们俯耳所谈的多半是些道听胡说的闲言闲语,或是引人猜疑的各种传闻。而如今这位“失而复得”的长公主,人们最感兴趣的便是她那不为人知的十八年,以至于她之前是谁,她的名字,身份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有些聪明的问起自己在宫里当职的亲戚,而那些个宫人却纷纷如皇帝下了意旨一般守口如瓶,如此一来,反倒让人更加有了兴致,有些无聊之人旁敲侧击地去寻找答案,时间一长,各类传闻接踵而至,有人说如夫人离宫后改嫁盐商,公主是位琴棋书画皆通的大家闺秀。也有人说,如夫人离宫后便死在了江湖仇家的手上,公主自小流落山野,是被山狼养大的狼孩。 当然,还有人说,公主便是那轰动京城的紫灵猫秦燕。引众人惊异。 流言四起之下,已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流言抵不过时间的冲刷,时间久了,人们的兴致一过,便不会再有多少人再对此事津津乐道。 但闹腾过会,又人多少真正注意到,华阳长公主回宫之后,那江湖一等一的惹事精去了哪里?又有多少人留意到,至此之后,江湖平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树荫下,秦燕侧躺于软塌之上,午后风暖,吹得人心里酥酥的,她如猫儿般微闭着自己的眼睛,偶尔伸手取过一颗剥好的葡萄放到嘴里,葡萄很甜,她嘴角满意地上扬着。 “延儿真乖,不亏是我的好徒儿。”她微睁开眼,斜瞄了一眼一旁正剥着葡萄皮的太子萧延。 “只要姑姑开心就好。”这小子,自从她进了宫,和他做了亲戚,他就一直“姑姑”“姑姑”的唤她,开心得不行,真忘了她还是他师傅来着。 “呵呵,延儿从小嘴就那么甜,长大后不知会让多少姑娘家动心呢——”她笑起来,萧延的脸涨得通红,她这才想起这小子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她突然想起什么,坐了起来,擦了擦自己的手,“今天下午林太傅那边你是不是还有课。” 不出意料,他的一张小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她拍拍他的头道,“太子殿下,还不去?” 这一声唤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朝她点点头,便朝着宫门口走了去。 宫门口自是有人候着他。 萧延走后没多久,她正吃得开心,却见安顺从门口那头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人,她看清那两人是谁,瞪大了眼有些不可至信。 “公主。”安顺向她请了个安,她却盯着他身后的人看,她以为她眼花了。 “朝玉,颜竹,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笑,刚想唤她“姑娘”,两人想想不对,如今她的身份早就不同了,于是改口叫了声“公主” 安顺抢先答道,“之前公主把服侍您的侍女都遣了,皇上觉得奇怪但又不好问您,就去问了七王爷,王爷说幸许是公主还不习惯宫里的生活,便把府里之前两个服待您的侍女调进了宫里。” 提到了萧翊,她面上虽没什么,却不自觉听着发了呆,幸好颜竹反映快,对安顺说道,“多谢公公,以后还要劳烦公公多多指点奴婢们。” 安顺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今后便是宫里的人,宫里的规矩日后自会有人教你们。” “谢公公。”朝玉与颜竹都是一扶。 “公主,那老奴先回皇上那儿回话了。” “有劳安公公了。”她早回了神。 “不敢不敢。” 等安顺走远了,她便一下扑过去,在朝玉和颜竹脸上一阵好捏,“几日不见,我还真想你们了。” 朝玉嘿嘿笑了两声说,“公主,这皇宫可真大呀,我们俩走了半天才走到这儿。” “皇宫当然是大得很。”秦燕回身又坐回软塌上。 “人家都说一入宫门深四海,进了来就出不去了,而宫里的女人就更……”朝玉还没说还便被一旁的颜竹扭了一把。 秦燕把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看着她们笑起来,“皇宫只不过是座大屋子罢了,什么样的地方我不是来去自如的。”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四) 此时云霄宫内是一派齐乐融融,时不时传出几阵笑声让原本冰冷的帝王居所多了几分暖意。 “玉熙才来不过几日,云霄宫就如此热闹了,若再过些日子,整个皇宫不都要被你闹得低朝天。”萧堇笑着对身边的王皇后道。 王皇后掩着嘴笑,一旁的德康王也笑得十分畅怀, “没想到玉熙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疾风紫灵猫,真不愧是我萧家的女儿。都说玄千机挑徒弟多么严格,还不是被我们萧家占尽了。” “四哥,说得有礼!这天下就数我们萧家的儿女最出息,不然萧家又如何可以坐拥这天下。”秦燕举起手中的杯子,以茶带酒敬了德康王萧桓一杯。萧桓也回敬了她一杯,俩人都是一饮而尽,爽快至极。 “只可惜啊,六弟去了江南征款,不然我们几个就聚全了。”萧恒暗暗可惜。 “前几日便收到了六弟的折子,看他那言语也是高兴的。”萧堇本以为以他俩各自的性格,见了面必是要剑拔弩张的,可如今看来怕只是自己多想了。 他说罢看了一直坐在旁边不曾说话的萧翊,只见他依旧静静地喝着茶,偶尔会抬头听他们说两句,他们在那说笑,嘴角一贯地微微上扬。 萧堇抬了抬眉,今儿个真是奇怪了。 他们又说笑了两句,秦燕突然问,“二哥,你把那个原先在颜夕宫当职的老宫女赏我可好?我想把她继续留在颜夕宫。”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她人不在颜夕宫吗?” 萧堇询问地看向身旁的皇后,王皇后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安顺——” 安顺急急忙地走进来,了解了缘由后,弓身道,“回皇上、公主,那宫女几天前就死了。” 坐上几人听了都一怔,连萧翊也抬了头。 萧堇皱着眉问,“死了?怎么死的?” “那宫女早先便身体不好,前几日又受了凉,一时没经住就去了。” 一时没人说话。萧堇想到那宫女一直对如夫人忠心恳恳,于是对安顺道,“让人好好安葬了罢。” “谢二哥。”秦燕心口有些堵,向他道谢,萧堇摆了摆手。 他们又谈了两句,气氛刚刚又热起来,却见门口的安顺又踏了进来,“皇上。” “什么事?” “四王府请了人来,说是四王妃正急着找四王爷回去。” 刚说完,萧恒便冷哼了一下,“又来了,这女人!” 王皇后笑起来,“有了身子的女人是这样的,四弟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不要让四妹气着伤了身子。” 萧恒气恼地摇摇头,一下也无话可说,萧堇见他那样也笑了,对他甩甩手,“去吧,去吧。” 萧恒叹了口气,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起身,“那臣弟先退下了。” 萧堇点点头。 等萧恒走后,秦燕问旁边的王皇后,“四嫂嫂有身孕了?” “才三个月,听说最近正和四弟闹得紧。” 萧堇接口道,“别看你四哥平时威风,可只要见到你四嫂偏生乖得像只猫。” “呵呵,那四嫂嫂一定好生厉害。” 这几日下来,王皇后发现她挺好相处,并不像她映象中的那样,于是也慢慢放宽了心。也敢一旁打趣她,“你也别笑他们,等你日后成了亲自然就知道了——”又转向萧堇,“听说,这几日向皇上求亲的人已经不少了?” “玉熙这般如花美貌,又是我皇家的女儿,哪个男人不想娶回家去。”萧堇闻言也得意,但说着说着不禁又皱了眉头,“可那朕怎会不知道些个人打的是主意。” 如今满朝上下都知华阳公主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风头甚至要盖过静宣王。且皇帝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又是失而复得,当然十分宝贝。若是哪家能娶到公主,将来必要权倾朝野的。 秦燕失笑道,“这些人也真够笨的,我才回宫几日?二哥怎么会舍得反我再送出去。” “还是我们玉熙冰雪聪明。”萧堇也笑。 皇后却笑着摇头,“看你们两兄妹,相认才不过二三日,可感情好得却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 “那自然是。”两人异口同声,弄得皇后哭笑不得。 秦燕呵呵地笑着,像想到了什么,“说起成亲,我看怎么也伦不到我吧,再怎样也应该先张罗七哥的。” 她声音不轻也不响,刚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得见。但这一句却让萧翊好似从梦中惊醒,那一声“七哥”如同一个响雷在他胸口炸开,让他粉身碎骨,支离破碎。 他抬头见她正看着自己,笑得如花似水。 “你还不知道你七哥,朕都不知与他说过几遍让他早些成亲,他几次与朕推托,如今好了,他光有那么大个王府,却没有一个能照顾他的女人。”萧堇说来颇为无奈。 “那肯定是二哥物色的姑娘七哥不满意,据我所知,这世上想嫁我们七哥的姑娘数也数不过来——” “朕倒想物色,只是——” “那就有劳皇上了。” 旁边人都是一愣,萧堇以为自己听错了,“七弟,你——你说什么?你同意了?” 他点点头。 萧堇当下喜出望外,“这下好了,朕总算等到你松口了!”回头又对皇后道,“皇后,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皇上放心。” “未来的静宣王妃可不能差了——” “看把皇上高兴的——” 比起旁边两人的异常激动相比,一旁坐着的萧翊却没什么太大的动静,他端着茶静静地喝着,面上无忧无喜,嘴角依然微微上扬。 对面的秦燕两眼却是紧紧地盯着他,她的面色微微泛白,脸上竟冷得看不出一点表情,她看着他事不关己的自在样儿,眉头不由自主得蹙紧了些。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五) 夜色已深,宫门深锁,此时万籁俱静,却唯独颜夕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秦燕托着下巴盘腿坐于塌前,双眼半眯,看着面前炕桌上的一盘棋局。半晌,她伸手将一白子放下,嘴巴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对面的萧堇指间夹了一枚黑子,眉头微敛,几次想放下黑子,却始终犹豫不决。 “二哥,你到底下是不下?”秦燕在对面扬了扬眉,邪邪地笑道,“如果二哥向我认输,我是不会把二哥输给我的事宣扬出去的。” “玉熙聪明绝顶,听说七弟从来也只与你打成平手,看来我得万分小心才是。”萧堇笑了笑,执下手中的黑子。 她未抬眉,迅速执下白子,“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他似有些惊讶又像是在意料之中,“怎么?前几日就看你们不太对劲,连个话也不说,这是闹什么别扭?” “没什么,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就是不喜欢跟他说话。” “又不是小孩,闹个不开心就互相不搭理,且不说你们以前是师兄妹,这现如今你们可是亲兄妹——” “二哥,你还下不下了?!”她抬头瞪他一眼。 萧堇只得息口,无奈地摇着头。 这世上敢明目张胆瞪皇帝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了。 两人沉默地又下了半柱香的时间,却还是不分输赢。 那边朝玉进屋换茶水,见颜竹与安顺各守在他们一边却已是身形不稳昏昏欲睡的模样。 再看看坐上正对奕的两人,倒都是精神抖擞,丝毫不见倦意。 朝玉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怎么也不知道让着点,对面坐着的好歹也是皇帝,她即便是输了也不丢面子,总好过一大帮子一起跟着受累强。 “二哥,这几年来你可有我娘的消息。”她突然问。 萧堇摇头,“你五岁那年是被玄千机在山上的雪地里找到,试问一个做母亲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大冬天放在山里?” 他接着说,“这十几年来父皇与我一直在打寻你们,可惜——” 她低眉眨眨眼“二哥,我改天想去祭拜父皇。” “也好。”他点点头。 想了想又说,“玉熙,我本以为以你的脾气不会愿意呆在这皇宫里。” 她摆下一子,“我可想过,做公主可比做那小盗舒服多了,哪有便宜不占的理。” 他听言摇着头笑起来,随手放下一子。 他这子一下,她的眼里瞬间亮了亮,“二哥,你这是把我包围了。” 他微笑起来,“四面楚歌——” 她抬眉也对他一笑,却笑得十分皎洁,“但我总有办法冲出重围的——” 她轻抬手,白子刚下,对面萧堇的眉就微微蹙紧了些。 “看来这棋没那么快下完。”他笑。 她说,“不打紧,我们多得是时间。” “姐姐可听说了?昨晚儿皇上又呆在颜夕宫一宿。”凌月悠悠地摇着团扇,头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微微地晃着。 纪如昔躺在芙蓉塌上,半瞌着眼,一只手放在怀中白猫的背上,一下一下缓缓地轻抚。只当没听到一旁凌月的话。 凌月见她没反映,又道,“皇上这阵子都去她那儿,也真是奇了怪了,皇上再怎么疼她,也不能连晚上都在那儿过——” “皇上爱上哪上哪儿,几时伦到我们管了。”纪如昔闭着眼抚了抚自己的额发。 “话也不能这么说,长公主可是个姑娘家——她以前什么身份先不管,可如今可是当今皇帝的妹妹。”凌月瞟她一眼,“再说,皇上怕是有半月没来姐姐这儿了吧?” 她抚猫的动作一顿,睁开眼看着凌月冷笑道,“月贵人还是少管些皇上的事为好——”起身,把猫赶走,睥了她一眼,,“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 凌月被她这么一冲,有些语塞,但却不好发作,只好佯装息了口。 纪如昔还想说什么,却见秋儿从远处走过来,手里抱着熹贞公主。 “娘娘——月贵人——”秋儿请了安。 “贞儿,来,让娘抱抱。”她喜笑颜开,顺手接着女儿。 凌月见着也凑了过去,“瞧这小脸蛋,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说罢伸手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来来,笑一个。” 可熹贞在纪如昔怀里只睁着眼呆呆看着她,半晌才眨了下眼。 气氛有些僵,不是为了别的,只因她每次来这孩子都是这反映。 这孩子说来也怪,听说自出生起便不哭不闹不笑,醒着的时候只会一味盯着前面看,可那眼神却看着有些怪。 私底下,凌月也听说了些宫里的传闻,都说这熹贞公主可能是个傻子。 如今,看这情况,怕是—— “娘娘,这孩子——还是让太医……” 她开口,谁知纪如昔把身子一转,侧着身道,“唤太医做什么!熹贞又没病——” 纪如昔护着孩子瞪她,像是怕她抢了去。凌月一愣,还想劝她,却见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两人都一怔。 纪如昔把孩子交给秋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凌月也站在她身侧,心里乱得很,只望了秋儿手中的襁褓一眼,又见王皇后一行已远远地从廊门那儿走过来,王皇后脸上的笑挂得像春风儿一般。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六) 那女子一身淡紫的素雅长裙,乌黑如墨的发只有少许用丝带盘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其余的则披于肩上,和着微风丝丝缕缕地扬洒开来。她的肌肤雪白如羊脂,纤瘦的身形让她看上去单薄得如同一张纸。她静静地立于一棵桃树前,脸上亦无一丝表情,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锁着树上仅剩的几朵残花,如此淡然无波,又带着几分讥讽,好似她便是那看透了几世人间沉浮,脱俗且傲气的桃花仙。 弘臻站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她如同桃花仙子般美丽绝尘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女子虽然有着一身傲气,但此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定是异常苦涩的,她的面色虽平淡,可越是平淡却越是让人觉出她周身的那份凄凉,直觉告他在这个女子的心底一定有一份深烙心骨的伤,只是她的伤被她的骄傲包裹了起来,以至于她如今伤得更深,也更彻底,更有着深入骨髓,撕心裂肺的疼痛。 弘臻不禁轻叹一口气。可是她那么美,她本应该像桃花仙一样潇洒快活,但为什么如今看上去却是如此不快乐? 是了,看着她,他觉得心疼,这美如天仙的女子—— 可他不明白,这个集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女子,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她到底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又是怎样的事可以让她伤心? 她发觉了他的窥视,微微侧过头,却笑得美极了,“原来弘大人你也如此悠闲。” 他悠闲?不,怎么可能。他是新上任的御林军统领,整日奔波于皇宫内外,他恐怕是这皇宫里最忙碌的人,怎么可能悠闲。他此刻的“悠闲”只为着她,以及——她那极美能够洞人心扉的笑容。 “长公主。”弘臻并未多做解释,只对她行了一礼。 看到他那认真样,秦燕捂嘴笑起来,转头又看着那些残花,“弘大人,你看,这些桃花都凋谢的差不多了。” 他不懂她意思,只看了那桃树一眼,便底下头也不答她的话。 她抬着眉看着弘臻一副为臣者标准的卑谦模样,心里原本浮起的“坏心眼”一下便沉了下去。 这个新进的御林军统领她只见过两次,听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的父亲是先帝身边的右将军弘九,曾与左将军凌崇一一同为先帝打下这江山立下过汉马功劳,可惜他父母早亡,弘臻五岁被舅父也就是如今的相国王光义收为义子,王光义待他亦如亲子,他与当今皇后更是相近如亲姐弟。当然,能当上御林军统领,弘臻靠的不单是家族的势力,更多的是靠着自身的能力。听说弘臻自小聪慧,七岁能诵诗千篇,十六岁成为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而如今还不过二十岁,便当上了御林军统领。看他模样,也算是位仪表堂堂的俊雅公子,若除去萧翊不说,他便是这京城最受女子爱慕的人物了。 她突然“卟”地一声笑起来。 前途似锦的年轻俊公子。说得再如何如何,在她看来,却也不过如此,与那人……自然是不能比的。 想起那个人,她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 是了,那个人。那只成了仙的狐狸,又是谁能比得了……替代得了的—— 看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板起了脸,弘臻被她弄得有些糊涂,但还是把身板挺得直直的,只等着她继续发话。 秦燕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只见她又转了笑脸,“让弘大人见笑了。” 对着这么个死板的人还真是没趣。真真的三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逗他也是白逗,全然是浪费时间。 弘臻欠了欠身,意思是他并不在意。 连个话也答不上,这人真是没意思透了! 秦燕觉得无趣,正想着怎么走人,还没开口,却看到远处一个人影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弘……弘大人,可是找到您了——”安顺满脸的汗,跑到弘臻面前已接不上气来。 看到一旁的秦燕,他先是怔了一下,“长公主?” “您在就更好了——”可转眼就像见了菩萨一样,“弘大人,皇上正找您呢,长公主即在这里,您也一同去吧,好歹去劝劝皇上,皇上平日最是听您的话——” 安顺说着说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出什么事了?”弘臻觉出蹊跷,向前提了一步,正好立在秦燕身前,她禁不住白了他一眼,现在说话怎么就溜起来了。 安顺用袖口抹了把脸泪,“是……是……小公主她……薨了——” 等他们赶到淑挽宫,见宫外已跪了密密麻麻一群人。而在宫门院内,两个宫人正举着棒子杖责一个宫女,两个宫人打得满头是汗,却不见有停手的意思,而那个被架扒在地上的宫女也已是奄奄一息,血水与衣服粘在一起,模模糊糊深红色的一大片,看得人心惊肉战。 秦燕仔细一看,却见是宜妃身边的侍女,秋儿。 “给我说!”刚跨进大殿,一声怒斥便接踵而至,生生震得人抖上三抖。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七) 秦燕抬眼,便见内殿也是跪了满满一大帮人,这些人大都都是在淑挽宫侍候的宫人,此时,个个吓得两眼发直,四肢瘫软,有些惊不住的,若是此时有人在他耳边稍稍吐口气,怕是立马就会吓昏过去。 萧翊立在正首,看上去已是怒到了极点,除了坐在他身边面色同样难看的王皇后,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不是跪着的。 看到秦燕他们进来,他却是一愣。秦燕也知道他此时怒气难当,没空理会她,于是先行乖乖自己站到了一边,只有弘臻还傻呼呼得想去行礼,他还没说话萧堇便伸手向他一挥,算是示意让他息口,老实地在一旁等着。 不一会自有人搬了椅子让她坐,弘臻则站在她身侧。 “朕让你们说!怎么这会儿都成哑巴了?!”萧堇强压着怒气大声道。 下面的人都吓傻了,哪还有人有胆子出来被人当活靶子使。萧堇的怒气又升高了些。 又要骂,却见从殿外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秦燕认识,是先前萧翊请来为她治手伤的宋御医。 那宋御医还算镇静,他在御前跪下,不等萧堇发话,便缓缓道,“皇上,宜妃娘娘已无大碍,只是娘娘体质本就弱,又经丧……”他顿了顿,“如今,怕要长期调理方有全愈的可能。” 萧堇只点点头,低头想着什么。 宋御那边刚退下去,又见一人走进殿内,那人白胡子一大把,看那身着也似御医一类的人物。 萧堇见他,立刻肃了肃脸,沉色道,“如何?” 那老御医面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只先跪下,扒在地上不敢把头抬起来,半晌才听到他似是从地缝里传出的颤抖的声音,“回……皇上,小……小公主面色青紫浮肿,且口微张,嘴边伴有白沫,臣斗胆妄言小公主……并非病亡……小公主脖颈处有暗红色的淤痕,怕……怕是因窒息而……” 他还未说完,便听“哐当”一声,萧堇不知把脚边的什么东西踢飞了出去,怒呵道,“把那宫女带进来!” 到底是安顺办事立落稳重,只见他迅带对殿外的人做了个手势,门前的秋儿便被人拖了进来。 秋儿早被打得不醒人世,被两人架着进来,殿内脆着的众人忙给她让出道来,面色俱是惊恐。而她的双腿无力地垂拖在地上,随着她一路拖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王皇后显然看不得这样的场面,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秋儿已昏死过去,此时伏在地上生气全无,像死了一般。安顺接过一盘凉水,“啪”一下浇在她脸上,她终是喘开一口气,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午后是你照顾得小公主?”萧堇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秋儿张了张口,半天才吐出一个“是”字。 “可有别人照看着?” 她摇了摇头。 他眉一敛,“午后……还有谁去看过小公主?” 她半天没个反映,脸埋在手臂里,最后才说,“月贵人——” 他一怔,转头叫了安顺,安顺领意,立刻叫了人下去。 凌月被领进来时,面色无异,只在看到伏在地上的秋儿时,因为血腥味太重而捂起了鼻子。 “见过皇上,皇后娘娘,长公主。” 凌女无亏为将门之女,皇帝请她来是为了什么她当然早就猜到,而看到四周这种架势她倒也没半点惧色,只当是平常问话。 “午后你来过这里?”萧堇凝神看她。 她道,“臣妾是来过。” “来做什么?你早上不是刚来过?” “臣妾早上见宜妃姐姐秀的鸳鸯忱十分漂亮,本来想下午再来请教姐姐,可臣妾来时,秋儿说姐姐正在午睡——”她直直地跪着。 “于是,你就去看了熹贞?”萧堇接上她的话,眯着眼审视她。 她不慌不忙地微点一下头。 萧堇看后眉间却一敛,抬首向殿外唤了句,“把袖珠带上来。” 凌月神色不可觉得闪动了一下。 袖珠不比她,哪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主子今日午后为何再来淑挽宫?”萧堇冷冷开口。 她低头支吾了半天,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偷偷看了凌月一眼,面露挣扎之色,可凌月并未看她,依旧泰然处之的跪着。 “说!”萧堇声音突然一厉,把她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是……是……贵人说……她怕小……小公主真是个傻子,想……乘宜妃……妃娘娘不在时……亲自……验……证……”袖珠说着说着扯着衣服哭起来。 殿里众人一时都屏住了气,小公主有些痴傻这件事其实早就在宫里传开了,只是对象是位公主,又有宜妃存心掩着,也不好判断真假,宫里人都只当这事与自己无关但心里都是有些数目的,这事只怕连皇帝自己也知道,却是没有捅破,想来也是觉得公主年纪太小,这种病也并非一时就能够看得出来,就怕是弄错了,白白伤了周围人的心。 萧堇沉默一会儿,王皇后亦不言语。 只有凌月还直直地跪在那里,下巴竟比先前更抬高了一些,眼神平静地有些过分。 萧堇脸色阴沉却并不问她话,转而又点了几个今日在淑挽宫当职的小宫女,她们也都说今天下午只有月贵人来瞧过小公主。 萧堇又对秋儿说,“你把今个下午月贵人来时的情况说一下。” 秋儿支了半个身,喘喘道,“月贵……人来……时,小公主还……醒着……月……贵人让我……去屋外……守着,自己逗了小公……主半天,月……贵人出来后……只说小公主……睡着……了,我进屋见小公主没动……我以为小公……主睡了,可……可后来……” 萧堇听了面色铁青,伸手指着凌月,“她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她并未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 “皇上想问是不是臣妾害死了小公主?”她突然抬头问。 “你——” “臣妾觉得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你——” “皇上说是就是吧,反正证据都在皇上面前摆着,臣妾说什么也没用!”凌月是真真的倔脾气,此时憋了许久的脾气,一下便爆了出来。 “你!”他大怒,手指直直地指着她。 王皇后知道她在说气话,连忙站起来一边拉着萧堇一边瞪她,“月贵人,这种意气话可不能乱说!” “凌月没说意气话,皇上想降臣妾的罪就降吧。”她狠狠道。 “好!”萧堇已怒到极点,他盛怒之下随手把一旁桌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你既然都承认了!来人!把她拖出去就地正——”“皇上——” 茶杯砸在地上立马碎了,溅起的水洒了面前的一小宫女一脸,而那些碎片却向四周炸了开去。 此时,四周安静得很,却听有人“唉哟——”了一声。 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瞬间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萧堇也不禁闻声看了过去。 却见秦燕捂着右手手背,手指间正有血缓缓滴落。 萧堇突然心口一紧,也忘了自己先前正要说什么,几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也不知道躲!”拉开她的手,却看见触目惊心的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伤口其实并不深,但却让她流了不少血。 “这不是被二哥凶得吓傻了——” 萧堇怔了下,凝神看了她一会,突然沉默下来,她却只对他眨了眨眼。 半晌,他深吸了口气,对旁边弘臻说,“把月贵人连同这些人一起押去大理寺。” 弘臻领旨,唤人把底下一干人等押走,后又亲自“请”了凌月出去,她却真是倔,只冷哼一声,挺着胸堂就出去了,萧堇自始至终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萧堇又转向王皇后,“这边就由你打点。” “臣妾明白。”王皇后应了一声,眼睛却带了几分欣赏地看向秦燕。 他最后才转头看她一眼,脸上也不见了怒色,“这世上谁能把你吓傻了?” 秦燕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可不是二哥嘛——” ------------ 十四、锦芙蓉 暮晚霜(八) 这一年的六月注定是最不平静的一个月,六月初才刚迎来久逢回宫的华阳长公主。紧接着在六月末,才出生四个月的皇二女熹贞却突然病亡,此消息一出当即引来举国上下一片愕惋。当今天子只得了一子一女,皇家人丁稀落,现今小公主已亡,便只剩下太子萧延一人。 丧女之痛让宜妃大恸于御前,皇帝大怒,一连惩办了好几个御医。两日后,又传出一品大将军凌慕那入宫还不过一年的三女儿凌月,因在御前犯事被收押至大理寺的消息。此次,凌家一门虽暂未被牵连,但凌家上下早已慌恐不安。凌慕平时处事虽低调圆滑,几个子女却都是死硬脾气,前几日二子凌莫飞才险些在朝堂之上冲撞皇帝,如今小女儿又不知因什么事被押入大理寺。他心知不妙,一连在云霄宫前跪请三日,可皇帝正在气头上,哪里肯见他,三天来只不管不问地任他跪着。 京城内外已有流言传出,都说,凌家这次怕是要败了。 大理寺并非刑部大狱,大理寺谳天下奏案,里面关的都是些在审的犯人,比起那整日充斥着撕心裂肺呼喊的刑部大狱,这里可就平静详和了许多。 由远至近,逐渐轻晰的脚步声在她的牢门前停住,她在一阵悉索声中抬起头,见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长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她站起来,盯着面前的人。 秦燕并未立刻回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向亲自为他开门的狱头道谢,那狱头自然是当不起,连忙弯腰堆托,嘴里吐出几个“当不起”便自觉退了出去。 待那狱头走远,她才回过头来,看着凌月便扬起了嘴角,“月贵人可好?” 她脸上无异,这一声招呼也像是对着久别重逢的朋友说的。 “没想到皇上竟会许你来这种地方。”凌月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只沉着一张脸看着地面。 “我这人向来想去哪去哪儿……”她见凌月惊异地抬起脸,环视了四周一圈笑着说,“大理寺却是没来过,我心想来见识见识,于是便来了——” 向她眨了眨眼又道,“顺便也来看看月贵人。” 凌月不可闻地冷哼一声又把脸撇到一边。说是来看她,保不准不是来看她笑话的,她虽被下了狱,但如今还是皇帝的妃子,今日落了难,说不定明日便可回宫,她是皇帝身边的人,只为着这个,大理寺的人不会待她不好。只是她如今去了华服,着的是一色的青衣,人又不细梳妆,但吃得不差,几日下来,只见清秀却未见削瘦。 凌月偷瞄她一眼。她即没有皇帝的手谕,怎么敢来这里? 她心里正犯嘀咕,却听到秦燕在对面说,“月贵人还没告诉我在这里过的好是不好?” “凌月很好,劳烦长公主挂心了。”她纳闷。 秦燕笑着点点头,“我看月贵人精神也是不错,唉……”突又叹了口气,“只苦了凌大人——” 凌月心上一紧,“我爹怎么了?!” “凌大人在云霄宫已跪了三日,只怕他一把年纪——”秦燕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突然她面色一淡,眼睛只盯着她,“月贵人可是想一辈子呆在这里?” 又笑,“只可惜大理寺一向只司奏案,不司刑罚,月贵人若是想在牢里呆着,去那里呆着便好,只可怜了你们凌氏一门——” 她说到这里,只听面前“嗵”地一声轻响,那头凌月已直直跪在地上。只见她呆呆地忤在那儿,眼中各种神色一一闪过,最终她双手在身体两侧握起拳,慢慢向前拜了下去,“请长公主救我凌家一门性命。”她闭着眼,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头顶上那人没有说话,只一味地看着她伏下的背脊,很久之后方开口,“月贵人现在想通了吗?” 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加杂,凌月不回话,只把头压得更低。 她突叹一口气,“我来并不想逼你求我——” 凌月缓缓抬头,见她说,“我只为月贵人回我一句实话——” 凌月怔怔地看着她,秦燕道,“小公主的事是不是月贵人所为?” 秦燕微抬起下巴,一双明目浅浅地望着她。 凌月被她望得有些发呆,但嘴上却毫不迟疑地答到,“决不是。” 秦燕嘴角一扬,笑得云淡风轻,“好,那凌氏一门的性命我便为你留下了。” 她到云霄宫时,远远望见宫外跪着的凌慕,他旁边站着三五个人,都着着官服,看那样子都是来劝他的。 她走过去,众人都是一惊,忙给她行礼,秦燕见凌慕跪得那般吃力,早早抬手免了去,自个儿直直走了进去。 刚进去,便见萧翊从迎面走过来,两人见面都是一顿。 可两人只对了一眼,就匆匆擦肩而过,面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 萧翊走到门口,众人还未开口,他已提前摇了摇头。 秦燕身面响起一阵长长地叹息。她并不回头,只直直跨过殿门朝里走。 安顺已上前一步,“长公主,皇上说不想见任——” 她手一抬,步子并未减下来,“不用通报,就说你没看到我。” 安顺一愣,等反应过来时已看不见她的影子。 萧翊在宫门前回首,只瞧见一袂裙角,鬼斧式地伸了伸手,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抓不住。 二日后,皇帝下旨从宽月贵人一事,凌月回宫后当晚即被送入明月宫看押,明月宫如今虽已然成为冷宫,但凌府上下自此却终于是松了口气。 “姑姑,你当日和父皇说了什么?”萧延与秦燕正在园子里走着,萧延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问道。 “能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呗!”她抬抬眉笑道。 萧延不明白,搭着脑袋看她。 她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小脑袋,“延儿要记住,为人之仁,分面善和心善两种,那面善心恶之人不可学,而那面恶心善之人亦可为友。” 萧延听得迷糊,她只好又拍拍他的脑袋,“长大了再学好了。”她无奈。 他们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到了明月宫,她一抬头,便见宜妃刚从明月宫内走出来。 纪如昔见她也是一怔,“长公主。” 萧延自给宜妃拖了礼。 “宜妃娘娘来找月贵人叙旧?”秦燕一笑。 纪如昔的手指拂过眉间,似有些许惆怅,“我怕妹妹一人在宫里寂莫——” “秋儿的伤势怎样了?”她瞅了眼纪如昔身边的小宫女,是个陌生面孔。 纪如昔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到秋儿,只道,“秋儿仍在淑挽宫内——”她说着面上露出几丝不忍,“皇上当初还想治她的罪,可秋儿必竟跟了我那么些年,总要念些旧情。” “娘娘心善——”她顿了顿,“可这皇宫不比外面,我总觉着要比那江湖还凶险些——” 说完看她一眼,纪如昔面上淡淡的,面色却苍白无力。 她又笑,回过头拉着萧延走开来,“所以,像娘娘这般好心肠的人更要多加小心,当心这吃人的皇宫——” 说完,她已带着萧延走过拐角,看不见人,却还听见她渐远的笑声。 而纪如昔却冷冷地看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双手不自觉得握了握紧。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一) 京城夜市今日格外热闹,朱雀大道沿路两旁被一字排开的红灯笼装点得魁丽非常,原本宽敞的大道几乎被人群和小贩全部占满,人潮汹涌,车马都无法通行其间。 此时,一品居内也是热闹非凡,但仅限于一楼茶座。二楼雅座自是没有下面这般热闹,也不知这一品居的老板是何等心细之人,竟然想到在二楼楼口设上一扇门,即有这扇门隔着,楼下的喧嚣便少有传上楼的,再加上二楼雅座都是独间,算上走廊,除非开着窗,在雅间里断然是听不到楼下的喧哗。当然,能上二楼来的都不会是些泛泛之辈,若不是一方富贾便一定是当今三品以上的大官,没些身份地位一般是上不来的,但光有钱和名气也不一定能上来,这最终还得凭老板的一句话,说起这一品居的老板,脾气古怪且不说,甚至都未曾在人前露过脸面,听说要是入得了他法眼的即便是那街上乞丐也可以堂而皇之得在一品居内白吃白喝,可若是他看不上眼的,怕是那天皇老子要拆他的店也休想进门一步,如此看来,这位神秘的老板也算是位性情中人。 留香阁内安静异常,桌上摆着各色小菜却无人动过,席上有两人,各靠窗坐一边,都是无话,默默地喝着酒。 若不是此刻窗外的喧嚣毫无吝啬地涌进来,留香阁内只怕已“冻”出霜来。 终于,着褐色衣服的那人放下了手中的酒,身体向椅背忽地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抚着额,好看的桃花细细地眯起来,衬着他一张略带柔气的脸。 “有没有搞错,那只臭燕子怎么就成了你妹妹?” 对面的白衣人显然不想理他,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只倚着窗看大道上嬉闹的人群,手中的酒杯在他指间轻转,流光中他的眼眸映出万人影象,目光随着人流飘渺渐远,而他的心也似乎跟着人流去了别处。 “那丫头何得何能,就她那德性,我看她连当公主丫鬟的天赋也没有,还当公主呢!做她的春秋大梦!”褐衣人呸了两声,骂完还不忘看对面的人一眼。 “穆飞。”果然,对面的人收回了放在窗外的心思,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的皱起来。 “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她的不是——”穆飞摆摆手,却又冷哼了一声,却是小声,“呵,臭燕子一定开心死了,这次皇宫里的宝贝不被她偷个遍——” 还未说完,他的话便自动在对上萧翊的冷眸后止住,想发作又不能发作,他只得不满又憋气地撇撇嘴,低头喝了一大口酒。 又是半宿无语,他抬头看去。又来了,他还真能对着满大街人发呆啊? 正纳闷,却听到对面的人突然说,“今天什么日子,大街上竟然如此热闹?” 穆飞听了,倒进嘴里的酒半晌没有咽下去,“不是吧,七王爷,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今天可是乞巧!乞巧啊——” 穆飞的话从来都是半句带出一个勾子,他有此友,倒也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他不怒反笑,“哦,原来是乞巧,怪不得了。” 萧翊看下面人群中有不少姑娘家,手里不约而同地拿着各色锈品,都往一个方向赶,他心里有了数,前面应该在开乞巧会。 他笑了笑,刚想回头喝口酒,转头却对上穆飞贴得近到快要对上他鼻子的大脸。 他的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惊讶的表情,只无表情地看着他,也没有想往后退的意思。 穆飞薄薄的嘴角勾勒起诱惑的弧线,他的桃花眼长得比女子还要漂亮,这样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通常可以勾去人的魂魄。 “爷,看您怪无聊的,难得臭燕子不在,要不今夜就由我来服侍您——”说完,他坏坏地一笑,手指不自禁地要抚上萧翊的俊颜。 留香阁内正是大好的气氛,气氛好到穆飞都要忍不住偷笑。可是如此好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搅了,穆飞的手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谁呀!?”他回头狠狠一瞪,嚷开来。 “穆公子,我家主人有请——”听声音像是掌柜的。 “臭女人又来了。”穆飞忍不住低咒了一声。 “一品居的老板?”萧翊已回身,端着酒依旧倚着窗。 “嗯。” “原来一品居的老板是个女人,这一品居的老板可不好见,你若不去,难不保我们一会儿不会被扫地出门——” 穆飞冷哼一声,觉得扫兴,一甩手便要出去。 一开门,果然见掌柜在门前侯着,他大叹一口气,刚要踏出去,身后又传来一句话,听得他背上突得出了一层冷汗,“穆飞,若是有下一次,我定会出手。” 他半转过头,见萧翊仍是那个倚窗的姿势,想起刚刚的那句话,身上不禁打了个颤,悻悻地夺门而出。 穆飞去了许久也没回来,萧翊便一直独自饮酒看着窗外人群。 突然他的目光聚了聚,身子跟着向前探了几分。 那个身影—— 不,不是她。 他看清楼下女子的面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无力地笑起来,他这是在干什么?明知道她不可能在这里的,他又是何必—— 如今他们已疏如旁人,他还想期待什么呢? 呵,一切都只是他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罢了。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二) “小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让老爷知道了不知又要怎么罚我们呢?” 朱雀大道上人满为患,紫絮被周围的人撞地左晃右晃,但她的双手还是紧紧扯着身边人的袖子。 一旁的王菀玩意刚起,此时正一个劲地把脑袋往前探,被她这么一扯当下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怕什么!回去有我给你担着!” 紫絮听了不禁翻了翻白眼,心想,你老要是能担着,我也不至于每次都被老爷罚了!你老撒撒娇,老爷心一软就把你放了,连跟随毛也吹不走,我呢,不是照样要挨板子没饭吃! 还不等紫絮再开口,王菀那边眼里已放起光来,用手指着前面兴奋道,“紫絮快看看那边在干什么,搭了个台,又有那多人围着,定有好玩的东西!” 紫絮张望了两眼,果然见前面街口搭了个高台,满街的人似乎都在往那走,心里大概有了个数,于是接口道,“好像……是乞巧会——” “乞巧会——前两天听碧儿她们说过……”王菀一听来了精神,顺手拉了紫絮一把,“听说挺好玩的,我们也去瞧瞧——” “小姐,慢些——”紫絮被她拉得向前一个踉跄。 还没等她站稳,乞巧会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哄闹,她刚暗叫不好,没想到周围已骚动起来,她们周围的人群突然不受控制地快速涌动起来,她们被人推着向前,双脚几乎都不用着地,王菀没见过这种架势,显然不太适应,难受得直嚷嚷,“喂!你们干什么,别推我——” 紫絮也不好受,但手里还是紧紧地拽着王菀的衣服不放。 突然她手上一麻,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知好歹的撞了她的手肘,她痛得流眼泪,手上不自觉地一松,心里就是一惊,再伸手,那薄袖子已经不见了,“小姐……小姐——” 再望出去,便见王菀已经被人群带到了前面,人是看不清楚,只得见两抹翠绿地袖子还在向上伸着。紫絮急坏了,拼命向前挤,可她小小的个子怎么挤得过上百人,挤了好多下也没挤上前几步。 王菀的小身板差不多是被人提着走的,她被人潮涌得透不过气来,浑身被挤得一点力儿也没了,再也叫不出声来了。忽然,她脚下不知被谁绊了一下,她当即向前扑了出去,摔在了谁的背上,又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群突然顿了顿,可随即,人群又动起来,她只觉一股铺天盖地的气势汹涌而至,几个看到她摔倒的人还绕过她走,可后来没看到的,有几个到了她跟前险些摔在她身上,她浑身痛得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这时眼前一黑,抬头见一个大胖子走了过来,看到她也是吓了一跳,可那胖子离她太近,一时倒收不住脚,眼看这胖子便要把她压成一砣烂泥。 她吓得把眼一闭,横出了一颗心去。 可正当她以为自己快成烂泥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右手肘被人轻轻提了起来,身体也跟着轻了起来,似乎耳边的嘈杂声也没那么响了,她甚至还听到有人在她身下惊呼。 咦?在她身下? 她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原来是悬空着的,如今自己离了地面至少有七八米,而且从四周景物来判断,她还在快速移动?! 还没等她多想,她的身体突然向下一坠,她惊呼了声,眼看就要摔到人群里,谁知她却在自己双脚离人群还有一个拳头时,又猛地向上一升,她的下半声惊呼被她硬生生吞进肚子里。接下来,她又不受控制地上下跳跃了好几次。 她考虑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救了。她的手和肩被人提着,她之所以会不自觉得在人群间那只是因为救他的人会武功,那人正踩着下面人群的肩膀飞,那人正提着她,所以她也在飞。 王菀只觉得身轻如燕,但身子却相当稳当,她在飞,可她却不害怕。 这个人的功夫真好。 她抬头想看看那人的模样,不看还好,一看却是彻底呆住了。 这个男子长得……也未免……太好看了吧! 这张脸……这张脸……这世上尽然还有比女人更漂亮的男人!不,这张脸没有女人的脸那么柔气,可是,她还从没有看到过这般俊美的男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竟忘了自己正被人带着飞掠,只要这人一松手,自己立马就可能摔成麻花。 身边的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窥视,回头也看着她。 王菀心上一顿,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显然是对她的目光不明所以,但接着,他却对她缓缓一笑,然后,又转头看向前方。 这个笑容足足让王菀的心漏跳了两拍,她忽得低下头,脸火辣辣地烧疼。 他们在人群上飞掠了没多久,那人又带着她突得窜上街旁商铺的屋顶,又掠了几下,他们才在一条人流相对稀少的街上落下脚去。 她的脸还烧得疼,但那人一下地就放开了她,她一怔,立刻出声,“多……多谢公子搭救——” 她微微抬起头看他,才发现眼前这人不仅长得俊美不凡,连身形也是万里挑一,配着他着的白衣,简直好看得不像个凡人。 他极淡地扯了扯嘴角道,“只是举手之劳,天色不早,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王菀急了,忙问,“公子——” “敢公子尊姓大名?公子救了我性命,我总该知道公子的姓名——” 他没回头,她只望着他如仙的背影,听到他说,“只是个名字罢了,姑娘无需记得。”说完便已走出很远。 她却追了几步,大声喊道,“那请公子记住我的名字,王菀——” “我叫王菀。” 萧翊的身形一顿,嘴边不可闻地划过一丝笑容。 原来是王家的四小姐。 秦燕盯着头顶的一盏红灯笼久久地发呆,颜竹和朝玉刚从内殿出来,不解地问,“公主在做什么呢?” 秦燕回头一笑,指了指头顶,“这灯笼真是漂亮,你们怎么想起挂红灯笼了?” 朝玉笑道,“公主,今天花板是七夕,这是为了过节才挂上去的。” 秦燕噢了一声,却又抬头盯着看。 颜竹有些受不了她如今这么安静,走上前说,“公主,今日可是七夕,接规矩是要讨巧的,前面看到各宫都是王皇后那里去了,公主不去凑凑热闹?” “我不会那些东西。”她笑,“小时候倒是绣过些东西,不过,却被那人说了一顿。” 她突然想起,自己儿时也曾喜欢那些个女孩家的东西,她那时本想学人家绣对鸳鸯,可才绣了一下已被扎出了满手血,那只狐狸见了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全扔了,她为此还跟他闹了很大的脾气。 想着想着,她的心越发沉重起来,就好比有巨石压在胸口,闷得她想哭。 朝玉见她面色慢慢黯淡下来,心下隐约知道她们又提了不该提的事,手下狠狠捏了下还想张口的颜竹,颜竹只瞪她一眼,但见秦燕面色不对,也不敢再张口了。 她们不便打扰她,于是都慢慢地退出去,只留得她一人在灯笼下静静发呆。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三) “神仙……公子?”德宁宫内,王夙悠怔怔望着对面正慷慨激昂的王菀,不明所以地吐出这四个字。 王菀一脸亢奋,眼睛似要放出光来,“是啊!二姐,你是没看到那位公子——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周身都镶着金边,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好看得像他一般,即使有,也必定没有那样的气韵——” “你这丫头,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家,这样明晃晃地谈论一个大男人还像什么话。”王夙悠在她脑门上敲上一记。 王菀捂着额头喊疼,可还是不死心地小声嚷嚷,“就是嘛!说得是好话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夙悠无奈地摇摇头,她这个妹妹如今也过了二八年华,像她这样的年纪成天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属正常,“你先前不是一直嚷着要见静宣王吗?如今怎么,死了心吗?” 她嘟嘟嘴笑起来,“想是想啊,不是都说静宣王美甚女子,气逾天人吗?全京城女子梦寐以求的心上人,我怎么不想见了?只不过嘛——如今见过了神仙公子,我倒是想,这静宣王还当不当得起那天下第一男子的称号——” 王夙悠叹了口气,“就你心思多。” 王菀笑着,对她说,“二姐,我听爹说皇上正在筹办静宣王的婚事?” 王夙悠点点头,“嗯,皇上托了我办这件事。” “那静宣王妃的人选找到没有?”她好奇地问。 “我心头是有几个人选,可是……都还不行。”王夙悠摇头。她心里的那几个人选,个个都是名门望族出生,名声在外,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可她就是觉得不行,总觉得那些个女子还配不上他。怪只能怪她这个七弟完美得太不像话,让人觉得那些美人再美也配不上他万分之一,站在他旁边却像是多余的,还不如不配的好。可他那样的人倒底要配怎样的佳人才合适,她总还是想不透。 “看来二姐这次遇到了件极为棘手的事。”她笑得挺悠闲,这倒让王夙悠觉得奇怪,看来这次她这个顽皮的四妹真是对那“神仙公子”用上了心,这丫头之前总吵着要见静宣王,还说若是静宣王真如传闻中那般她便一定要嫁他,真不知让她这个做姐姐的有多为难。想她这个妹妹自小顽皮,爹爹又一心宠她,她每次犯了事,身边的下人必没一个有好日子过,她这个主犯却从无受过什么责罚,最多是被说上两句。她从小都是被人护在手心里长大,这才养成了如今这般骄惯又傲慢的性子。当今王国相捧在手心里的四女儿,自然受人关注,王夙悠也是知道的京城里的人背地里都唤她这个娇气的妹妹——王娇女。 如今她这样安生,王夙悠也算安了心,不然,又不知要如何闹她了。 “怪无聊的,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王夙悠说。 “嗯。”王菀自见了“神仙公子”后心情就特别好,于很爽快地应了一声。 御花园中,王菀跟着王夙悠赏花,花虽好看,她却觉得无趣,便又说起昨日的事,“二姐,那乞巧市真的很好玩,听说平日里那里也有诸多好玩的东西,可惜爹平日都不太让我出门,想来真是没意思透了。” 听到她抱怨王夙悠却笑道,“哪有女孩子家成天往外跑的,爹已把你惯成那样,你还想让他双手把你托出去不成,也不怕你跟人跑了。” 王菀想到昨日一遇不禁红了脸,嗔道,“二姐!你说什么呢!” 王夙悠便笑起来。 “看来皇后今天心情不错。”远处传来的男声,让姐妹俩不自觉都回了头。 “皇上。”王夙悠看见正宽步向她们走来的皇帝,上前幅了一幅。 “怪不得皇后那么开心了,原来阿菀来了。” 王菀也上前一幅,正抬头想对萧堇笑,可抬头的一瞬外嘴边的笑却凝了凝。 她一下就那么愣住了,可目光却不是看着萧堇,而是看着他身旁的人。 萧堇顺着她的目光半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人,突而笑起来对身旁的人说,“你还未见过阿菀吧。” 萧翊对王菀淡淡地一笑,回道,“臣弟并未见过,这位就是国相的四女,王菀姑娘?” 萧堇点点头,“你才回来没一年,自然没什么机会见到。” 王夙悠见王菀还愣在那里,只当是他被萧翊的容貌振住了,忍不住想笑,但却用手肋碰了碰她。 她一下回过神,低下头对萧翊一幅,但眼中却有止不住的欣喜甚至是狂喜。 他们四人一路结伴走着,萧堇和萧翊说着话,王夙悠和王菀跟在后面,王夙悠正对她说着什么,可她如今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目光只集在前面那人的背上,她的嘴角渐渐弯起好笑地弧度,脸上莫明的潮红起来。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四) 王夙悠双眼紧紧瞅着对面之人,内心忐忑不安。她方才所说的话,旁推测击,也不知皇帝听进去多少,但话中的主心骨总也听得出,这也是她现下为难的,先不论当事人同不同意,光是皇帝便是最难过的。 对面的萧堇听她说完,半晌也没支个声,却是眉目深锁,让她看着一阵阵地心慌。 全是阿菀那丫头惹出的事。 她与阿菀那日在御花园中巧遇皇帝和静宣王,她本想见了静宣王也好,算是了了阿菀一直以来的一桩心事,可未了阿菀却扯着她的袖子红着脸说出了她如何也未想到的事。 看那日阿菀在御花园中神色便已不对,她是真没有想到,那日救了阿菀的竟会是他。当日阿菀形容那人那么真切,那样的身手和容颜,当世男子当中,也唯有他及得上,为什么她偏偏没有想到呢? 所谓的“神仙公子”便是当朝不出其二的静宣王。 可是…… 想到阿菀对她的恳求,王夙悠心烦起来。 她如今贵为皇后,父亲是为国相,三弟又是御林军统领,王氏仍当朝第一权贵,这等身世阿菀必是能配得嫁一个皇亲宗室,可是……若对象是那静宣王,王夙悠忍不住轻叹一口气,阿菀又如何能配得上! 旦且不论阿菀,恐这世间若能找出一个半个能配得上他的女子——那也算万幸了。 王夙悠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 是啊,宴席之上,那人站在他身边,便是世上绝无仅有,最最相配的一对碧人—— 不不不——她突然晃悟地摇了摇头,看她都想到哪里去了,以这两人如今的关系,怎么容得她这样去想。 她正胡乱想着,萧堇却终于开了口,“看来这事我们不便插手过多。” 她回神,问,“皇上的意思是——” “阿菀即是有了这心思,怕是旁人阻止不了,你也知道你四妹那倔脾气。”萧堇淡淡一笑。 王夙悠一怔,当下点点头。 当日,阿菀向她说出缘由,她的意思王夙悠心里早已明了,但她当下就回绝了她,引来阿菀那心高气傲的丫头一顿脾气,搅得德宁宫上下不得安宁,未了哭着喊着求她,她无奈,却只答应她去皇帝这边说上一说,又说即使皇帝应了,静宣王自己不肯,那她也无可奈何。阿菀听完就笑了,说什么只要姐姐劝得皇上同意,静宣王那边她自会搞定。 如今想来,也不知这丫头又要如何去“搞定”,只求不要惹出事端出来就好。 “若是两情想悦,我们也不该棒打鸳鸯。”萧堇起身,抚慰似得按一下她的肩。 她略微迟疑。他这个七弟是他平日里最为看中的,如今要为其挑选王妃,必然是被为重中之重的,她今日所说,本以为皇帝不会应下这事,没想到他却装成做事不理,任事态发展下去。 这事如此让人搞不懂,不免让她有些茫然了。 王菀环抱着一把古琴站于王府门前,她的身形纤瘦,手中古琴颇重,走上几步,身体左右晃得厉害。 “小姐,还是由我来吧——”紫絮看着不忍,上前欲接过古琴。 还没碰到,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去去去,你们都给我在原地呆着。” 说着王菀又晃了一下,险些要跌倒,紫絮与身后一同来的家奴都是一惊,刚要上前扶她,还好她右脚及时往后一退,才使身形稳住,可身后的人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菀走到大门前,想伸手,可无奈双手正抱着琴,都不得空。 她回头看一眼紫絮,紫絮在她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明白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她上前自是敲了两下,听见门内的步声,便乖乖退了回去。 大门“吱”地一声被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见着王菀,又见她身后一大群人,脸上并无惊讶,只问她,“姑娘找谁。” 王菀一笑,“我找你家王爷。” 年轻人古怪地看她一眼,却只答,“姑娘请稍等。”忽而又闭了门。 王菀微怔,紫絮在身后跺了一脚,口中骂道,“好个无礼的家奴!” “紫絮!”王菀回头嗔她一眼。紫絮不敢再做声,心里却叨咕为什么她家小姐堂堂国相之女偏偏要跑来这里受气! 他们等了一会,大门便又开了,这次出来的不是刚刚的那个年轻人,而是个身材曼妙的姑娘。 俞瑶静静看了王菀一眼,道,“姑娘请随我来。” 王菀却看着她发愣,这女子真漂亮。 俞瑶碰上她无忌的目光却也不动怒,又重复说了一句,“姑娘请随我来。”说完便径直跨入门内。 她一动,王菀也回过神,急急忙跟上去,又回头看一眼紫絮,示意他们在这等她。 她跟着俞瑶走进去,她手里捧着古琴,走得跌跌撞撞,步子很慢,俞瑶走得并不快,像是在等她,却也没打算帮她一把。 她一路跟着,古琴遮去她眼前一半视线,但她还是好奇地把沿路的景致打量了个遍。 就如同传闻中一般,静宣王府清幽雅致,看着看着她不禁轻笑起来,这般清雅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都是她所喜欢的。 俞瑶闻声回头,她一下收了笑容。 这个女人真讨厌,若哪一天她了这里的女主人,她第一个便要把这女人赶出去! 想到这,她脸一红。这里的女主人——对,她幽幽地看着俞瑶,她终有一天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俞瑶只当没看到,回头继续领路。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在一座别苑前停下,王菀抬头,见门前额扁上写着“清月阁”三个字,她进门时差点被前槛绊倒,却被身前俞瑶一扶,顺手把她手上的古琴接了去。 “谢谢。”她红着脸说。 “王姑娘请稍等。”俞瑶引她进大堂,把她的琴置到桌上。 王菀一怔,她怎么知道她姓王,她不记得进门时报过姓名——难道……王爷一早知道她要来? 她的脸逾加红起来,一颗心快速地跳动似是要蹦出她的胸膛。 那个人,终于又要见到了。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五) 我曾想我们相遇一场,便是上天赐予的金玉良缘,从此两情相悦,白首不离。 可多年后,当我再想起你,你却已成为我心口上的一道旧疤,是永不磨灭的伤痛,彻人心扉。 我想我只是你身边的一个过客,是过往的云烟,即使散尽后也激不起你半点忧伤,可我仍时不时想起你温雅的笑容以及英挺的身影,只是那时,仍不知你的温柔只愿加附予一人,那个你双眼时刻不离,却也伤你最深的女子。 那时为何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金玉良缘,自以为是的两情相悦。你的心从来不在我处,却早早给了那个风华绝代、不可一世的女子,你却对我说你只愿与她白首不离! 你可知你伤我至深,我却仍爱你不悔,我生命中的劫数,你如何会懂得我的痴情一片,你怎又忍心弃我于绝尘! ------------------------------------------------- 听到二楼传来的声响,王菀心中犹如小鹿乱跳,她死死握住双手,胸口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就要见到了,那个她心心念着的男子。 “王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来?”萧翊仍是一身白衣,下楼时向她微微一笑。 王菀一见他那张俊美不似凡的脸,脸颊就不自觉火烧一般地疼,她痴痴得看着,直到走在他身后的俞瑶轻轻咳了一下,她才发现他已走到面前,对上那双浅笑着的眼睛,只觉双耳“轰”地炸开,她局促地低下头。 乞巧节时他也是一身白衣,可进宫那日他却着的朝服,不是不喜欢,但总觉得还是白衣更配他一些,只这样静静站着,那似仙非仙的模样,这样的男子,便是天生来夺去女子心魂的。 她微微皱起了眉,那样的相遇是老天给她的机会,这样出色的男子,命中注定便是只属于她王菀一人的。 “王姑娘?” 她被唤回心神,抬起头时,面上已如常,“阿菀是来求王爷一件事。”她甜甜笑道。 “哦,姑娘所求何事?”他似乎并不奇怪她有求于他,只是侧身望见她置于桌案上的古琴,伸手轻轻地抚于弦上。 “阿菀早前听闻王爷琴技超人,就是那江湖上出名的鬼琴尹秋水也曾称赞过王爷的琴技,说来也巧,前几日,爹爹突然说要验我琴技,给了我一月期限,说若是奏得不好便要罚我,阿菀自认琴技一般,我虽不怕爹爹责罚,可我自小却是不愿输人的脾气,如今爹爹即要考我,便要做到最好,所以……阿菀想拜师,第一个便想到了王爷——” 她撒这慌时,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倒像真有这么回事一样。 其实这只不过是她为接近他所使的一个幌子。自那日回宫之后,她变得方四处打听有关静宣王的事,甚至还缠着王光义给她想法子,王光义自是明白女儿的心思,但却更明白其中的利害,若是两情相悦他自会想办法旁敲地去与静宣王说,可如今是自己女儿硬要贴上去,八字还未有一撇,怎叫他堂堂国相放得下自己的面子,厚着脸皮去说亲的理,若对象是一般官宦世家出身也就罢了,可那是静宣王,堂堂一国之君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女子仰慕的人,就自己女儿那点臭脾气,若是攀得上这样的人物,也不用他整日为她如此担惊受怕了。所以,这件事,他自然是不能答应她。 王光义不愿帮忙王菀也别无它法,但要她放弃却是绝不可能,她只求他不要加以阻挠,如今的这个理由便是她自己胡诹的,也不知能不能骗过眼前人。 她并未忘记她所心仪的人是智满天下、聪明绝顶的静宣王。 正担心,却见他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也曾听国相同我说起过。” 这下轮到王菀暗自吃惊。但她很快高兴起来,看来爹爹嘴上不肯服软,但心里却还是最疼她的。 萧翊看见她脸上不自觉扬起的笑,接着说“只是我从不收徒,当日太子多次想拜师于我,我都一一回绝,姑娘应该有所耳闻——” 此话一出,王菀脸上的笑立刻淡了下去,她低下头,嘴巴因为委屈而嘟起来,她说不出话来。 但他看着她嘟起的嘴微微发怔,似想起了什么人,口中竟鬼使神差地说,“但也不是不能指点一二——” 王菀一下抬头,这让他回过神,只听到她急急地问,“可以吗?” 他点点头,“如果姑娘愿意的话,每日午后我有些时间——” “愿意!愿意!”她忙连连点头。 她高兴地心里像要开出花来,怎能不开心,这就是她来的目的。 他也笑,却回手取过她的古琴,“只是,以后别再带这么重的东西来,你拿着太重了。” “是!”她朗声应到,但脸上早已绯红一片。他这是在关心她吗? 王菀走后,俞瑶忍不住开口,“王爷为何要答应她?” 他低头笑道,“我闲来无事,这样不也很好。” “瑶儿只怕这位王娇女另有目的。” “她不过十六岁,会有什么心机?”他立到桌案前,抬头看着墙上的一幅画不再言语。 俞瑶一时答不上话来,她所认识的静宣王是如何聪明睿智,连她也看出了其中端倪,她不信他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王菀是有目的而来,他却仍然应了她的要求,这并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是什么让你动了恻隐之心。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的那幅画,是桃花图啊,原来你又想起了她。 俞瑶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脸还是如此俊美,可往日那双果决明目却已浮上一层淡淡忧伤,她心中酸楚渐渐涌上来。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便常常如此,只要是与那人相关的东西,总是要怔怔地看着好久好久。 你即思念那人至此,当日又为什么要亲手把她送出去?明知自己会彻心地疼痛,却又为什么心甘情愿要让这疼痛蔓延。 她不懂得,真的不懂得—— 俞瑶不敢再看他,只悄悄地退出去。合手关门之前,却仍忍不住再看那身影一眼,口中轻轻一叹。 连我也为你们疼,你们的疼又该如何彻心彻骨!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六) “要注意这里——还有这里——” “你的左手力乏,但只要用巧尽即可。”萧翊在王菀面前微俯下身,伸手指在琴面上,对她一一指点。王菀听得很认真,他的脸就近在咫尺,她时不时会抬头盯着他瞧,仔细看着他的眉眼,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退过,他好似都没有发现。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他直起身,转手接过俞瑶递上的茶水。 她的嘴角垮下来。为什么时间总过得那么快,她都还来不及细细看他。 “王姑娘,请——”不没等她反应,俞瑶已第一时间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这个女人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她,这倒巧了,她也不怎么喜欢她! 她并不理睬俞瑶,只转身笑着问萧翊,“王爷明日是否还有空?” 萧翊轻点一下头,她脸上的笑立刻又堆了起来,就像只欢腾的小兔子。她与他道了别,又硬是拖了几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俞瑶出了院子。 “哟哟,这小美人是谁——”直到王菀走远,隐在暗处的穆飞才现出身来。 萧翊似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他在一旁坐下,静静答道,“王国相的小女儿,当今王皇后的四妹。” “来头不小嘛!不过她到这儿来做什么?”穆飞双手抱胸,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 “学琴而已。”知道他在明知故问,但萧翊还答了他话。 穆飞挑挑眉,“真是个贼丫头,你还真陪她玩?” 他饮下一口茶,只笑道,“她是真心实意来学琴,我闲来无事,正好有空能够指点她一些。” 穆飞用他的桃花眼怔怔得看他,他亦只缓缓饮茶,只听穆飞一声嗤笑,转头望着远处还可看见的身影,“看她身影倒挺像一个人。” 萧翊扶杯的手忽得一顿,穆飞瞟了他一眼,眼里的光却是冷的,他倒是笑起来,把杯中的茶饮尽,转了话题,“这几日倒不见你影子。” 穆飞一听立刻变得烦躁起来,“别提了,被那恶女人缠得头疼——” “一品居的老板果真是个狠角色。”他笑。 “呸,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会救她!” 穆飞开始一刻不停地抱怨这几日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倒霉,一品居的老板谢娘是如何如何地烦人,说自己是踩到了臭狗屎掉进了粪坑,上辈子不知是不是英德积得不够,这辈子才会有这么个恶女人来当他的克星。萧翊在一旁听着,只笑而不答。 穆飞,我羡慕你,至少你所爱之人就在你身边。而我与她已是两不相见,十多年的相伴,到头来换来的却只是疏离一场。 穆飞,我真是羡慕你—— 他双手抚琴,嘴角的笑已不禁凄惨,手中弹拨起来。 王菀愕然回首。 又是这首曲子,他又在弹这首曲子了,上次听他弹过一次,是在他看了院内那些残败拆断的桃花技叶以后。今次呢?又是为了什么? 这曲子原本清雅舒柔,可为什么她听着会觉得如此凄凉呢?就好比他当时看到那些残技时的眼神……那般伤怀—— “姑娘?”她这一停,俞瑶已在前面等她。 王菀忙回头,转头间却望见了与清月阁对面的那座楼阁,“瑶儿,那里住着谁?” 王菀一看这楼阁便知道它是与萧翊住的清月阁是一对,但她这样问却只是因为好奇。 “那是素夕阁,现在并没人住。” “可我分明看到有人进出?”她问。 “那是打扫的下人。” “没有住还要天天打扫。”她不信,因为她每天来都有人进出那里。 俞瑶只答,“那是王爷吩咐的。” 王菀更不明白了,还想追问下去,俞瑶却已转身,看样子是不想再答话了。 王菀在她背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个奴才,竟敢这样对我,看我以后进了门不好好整治你! “小姐不开心吗?”紫絮见王菀扒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她把嘴翘得老高,眉头打了几个结。 紫絮弄不明白,小姐每次从王府回来都不是高高兴兴的,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般不爽快? “紫絮,你说怎么才能让男人多看你一眼?”王菀呐呐地问。 “咦!王爷都不看小姐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笨! 紫絮也算机灵,突然“噢”了一声,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她低头想了半晌也没答上话来,谁让她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丫头,对于男女感情也都只是一知半解。 王菀本就没觉着她可以答上来,正想作罢,却见紫絮在一旁突然伸出一个手指,瞪大了眼。她想到了什么,可是激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菀看着她急急跑了出去,又匆匆奔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只多了一张纸。 “这是什么?”她接过紫絮递来的纸,不解地问道。 “这是奴婢今日从王府下人那儿拿来的。”紫絮端了口气。 “有什么用?”她执着纸看了会,这纸没什么特别,上面只有一首词,这词写的相当好,字书得也非常漂亮,王菀忍不赞赏地点起头。 “听给我这张纸的下人说,当日住在王府的一个客人单单唱了这首词,便把七王爷哄得很是开心。” “那是什么人?”这是要配曲子唱的,由她看来这所谓客人应该是个女人。 “这我也问了,可王府的下人嘴都严得很,虽然收了我的银子,却连一个字也不肯再吐了。” 王菀觉得蹊跷。就单单凭一首没曲的词就能打动一个男人的心吗? 突然,她想到了今日听到的那首曲子。她又急忙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东西。 原来——原来是这样!那唱曲的必是个女人! 她握紧了拳头,手中的纸赫然被她捏在手心,紫絮心疼地看着,那必竟是她用银子买回来的。 王菀这时却笑了,松开了手把纸重新扯平,她嘴边的笑慢慢阔大起来,最后连肩膀也被她笑得颤抖起来。 管他是谁写了这词,反正人都已经不在了,如今便借她来用用,这也算是老天爷的安排!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七) 夏日的炎热在七月绵延至京城,然后在八月如火如荼地似红花盛开。 宫里的人早早地换上夏服,烈烈旭阳当头,人们纷纷躲进阳光不及的屋檐或回廊下,不当值的人则大多闭门不出,以此来躲避让人晕眩的烈日及与之带来的燥热难耐。 御花园中有一荷花池,湖泊般大,池中凌波翠盖,清香四溢。八月正直荷花花期,池中大片名艳荷花突现其间,蔚为壮观。头顶炎炎烈日,但池水却冰凉舒爽,满目幽绿更添了几分爽利。 此时,一叶扁舟缓缓行于其中,伴随着女子的轻笑声。 “颜竹,你要摘那朵大的,你看你摘的,那么小一株——”小船上的三人,手中都捧着大把的荷花,其中两人并排坐着,一个正朝另一个大喊。 颜竹显然没把朝玉的话当一回事,自顾自地把身子微微探出船身,继续摘自己中意的荷花。 朝玉在一旁哇哇地叫个不停,颜竹嫌她太吵,忍不住转头瞥了她一眼。 没想到朝玉喊得更大声了,回过头对坐在另一头的人告状,“公主,你看颜竹,我好心劝她她却瞪我——” 秦燕对她的叫嚣也是置若罔闻,悠悠地把一株荷花凑到脸前,花瓣触到鼻尖有些许微凉,她扼首,只细细地闻着清甜的花香,嘴边的笑不自觉地洋溢开来。 那姿势让她美得更加不似凡人,朝玉怔怔地看着她,完全回不了神。 秦燕注意到她,眼睛冷不丁瞟了她一眼,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笑得有些鬼异。 朝玉一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心下已暗道不妙,可还是晚了一步。 还没来得及躲,面门上便一凉。秦燕的尺度把握得相当好,她这不经意的一伸手,只浇了朝玉一脸池水,却并没波及到她身上,但池水冰凉,足足让朝玉惊得一颤。 身旁的颜竹正要偷笑,却也被突如其来地浇了一脸水,两人一时都闷了。 “公主——”两个人一起恼了,朝玉更是气得要冲过来。 可她们这是在船上面,巴掌大的地方,只要有人稍一动,船身就会晃个不停。朝玉才起身,船就左右晃动起来,她吓得快速俯下身去,却发现船不但没有停,却是摇得更厉害了。 “公主!”等她们意识到是秦燕在搞鬼,那造事却早已跃离了小船,抬头,只见得她跃在满池碧波上隐约的身影。 “我在颜夕宫等你们——”秦燕轻点足间,银铃般的笑声四散开来。 “公主,你又耍赖!”只听身后朝玉的一声大喊,听来却已很远了。 秦燕手里还捧着大朵的荷花,她在池边停下驻足,回头望去,小船隐在荷叶间看不分明,但显然离得还很远。 “呵呵……”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曾减去,她得躲得远些,不然等下被她们捉到又不知要被怎样吵了。 正笑着回头,还不及迈开步子,脑袋已应声撞上了什么东西,她平日里功夫好,小碰小闹地都躲得快,刚刚玩得疯了,倒全然没注意前面有人。 未让她察觉到,看来这人的功夫不是一般得好。 可她这等身手竟也有反应不及的时候,她被撞得往后一仰,眼前一黑,脚未站稳,便要朝后摔下去,那人比她动作还快,秦燕只觉腰间一紧,身型已稳住了。 但她的脑子却比身体反应更快。 宫里的都是什么人会不知道她是谁,即便是撞着了,就算她跌在地上也只有跪着叫饶命的份,哪有谁敢扶她的腰? 除非—— 她抬眼,不出意外的,对上了一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萧翊的目光中有些许惊异,显然他也未料到会在此处撞到她。甚至是完全出于条件反射才伸出了手,而她现在已站得稳稳当当,可他的手还是攀在她腰间,全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两人静静对视,竟然都鬼使神差得移不开眼。 人依旧,情不堪,往惜回首,却似百年。 他看着她的眉,她的眼,目光淡淡却几近贪婪。 她仍是那么美,夏日的炎热让她的脸庞多了几分粉红的娇柔。她的眼睛还是如此清澈,看来并没有被这宫庭的腐臭沾染半分。 荷花?她去摘花了?他想起她方才撞上他时嘴边还带着笑。 他原以为这里并不适合她,却原来她过得是如此快乐。 可是,燕儿,你真的快乐吗? 他眼底那不可察觉的忧伤被她轻易抓住,她看着微微地发怔。 忧伤?那个智满天下,俊雅淡定的静宣王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 萧翊,是你亲手将我推走,如今为何还要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后悔吗? 她感觉到扶在腰间的手轻轻的使了力气,他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把她托向自己。两人却只隔着一捧花的距离,身前的荷花还带着池水。他全然不顾胸前已经半湿的衣服,只定定地看她,像着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嘴边呢喃出,“燕儿……” 他的一只手似要抚上她的脸颊,指间轻触,冰凉—— 她浑身为之一阵,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他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她低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向后一退,便轻松挣开了他腰间的手。 再待她抬头,已是笑脸如花,轻轻张口唤他一声,“七哥。” 他整个人一僵,缓缓放下手。 一个称谓,便把他们轻易隔开。 “七哥,玉熙还有事先回去了。”她笑得如此灿烂唤得如此动听,却要这般慌忙地逃离他身边。 秦燕低头想匆匆从他身边走,他却头也不回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也不回头。可他不放,反而把手指收得更紧。 “放开!”她狠狠地喊出来。 远处渐渐传来女子的啼笑声,萧翊终是缓缓地松开手,他一松手,秦燕便立刻快步离开,逃命似的。 他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亦不回头,他抬起刚刚抓住她手腕的手,眉头紧紧地蹙着。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手上还有她的体温,他呆呆地看着,眼中却只有她刚刚的笑。 七哥—— 心底传来的那阵巨痛还未退去,一阵阵的疼痛又接踵而至。 燕儿,从何时起你也变得这般残忍? 他看见她落在地上的荷花,弯腰拾起来,看着那花许久,突然笑起来,却是凄凉。 燕儿,你可知,我终是后悔了——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八) 萧翊立在园中许久,眼前依旧是那片桃花林,只是桃花花季早过,树上的枝叶已繁茂地长出来。他只望着地上干枯的树枝,那亦是当日她砍落下的。 若是宫闱远灯了无期,不如自此相忘心永快,君勿念—— 她当日已能狠心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怪她如今可以这般决绝。 终是他负她在先,又怎能奢望她原谅自己。 是他太贪心,还妄想她心意不变。只是事与愿违,上天注定,血缘之亲又是谁能改变,他狠心如此,他的用心良苦,她又怎会知道。 他摊开自己的双掌,默默注视。 触不到,终究还是触不到。那一朵他一直想拥在怀中的花,终究还是离他而去—— “莫邪。”他轻唤一声,莫邪已跪于他身后。 “日后她的行踪不必再向我回报。”他抬头目光虚无地望着天,嘴中吐出的这句话却似乎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莫邪微怔,却也未多问什么,只低头应了一声。 “去吧。”摆手间,莫邪已消失在他身后。 他不可闻地轻叹,回到雅亭中,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古桌上的那把“皓月”。 当日他奏一曲梵清,她倾情一舞,其间多少情意交织,谁比他更明了。十多年,他只愿护她周全,可终究一夕恩情断绝,她已不是惜日那缠着他玩闹的女童,如今的她甚至不肯为他展颜一笑。 他苦笑着,坐下,十指抚琴。 一曲梵清惊离别,几多惆怅,往事甚人哀。人间自古情易变,将去还休。 空台花已去,明月依犹,罢问江河流水。曲终人散谁知归,独伤怀。 他摇头。何时起,这曲清悠的曲子也变得这般哀伤苦闷了—— 突然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让他浑身为之一震。 “江山倚去扶金樽,一缕青烟上重楼。” 他手中琴音已断,可那歌声犹在。 “似比琼花晚弥香,只道夜下几多愁。” 他霍地站起,眼中皆是不可相信,又带着些许的惊喜。 “而君并非池中物,两耳不闻弃泪霜。” “天地远别伤离尽,堪比仙家抱青山。”萧翊缓缓移开步子,身体不可控制地向前行去,明知心中所想决无可能,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惊喜。 他走出园子,一路寻歌而去。踏至素夕阁前,歌声已逐渐明淅犹如在耳边俯唱。 “谁家有女慢歌吟,月下无双胜女仙。”他扶门的手微怔。最终他还是轻推开门,歌声由楼上传来,他缓步而上。窗前那人背对她立在窗前,那身影分明熟悉仿若昨日。 燕儿—— “薄妆轻衫袖拂眉,傲骨冷眸倾华绝。” 窗前那人并未发觉身后有人,萧翊已举步上前 “恶善喜悲亦何如,唯吾独为天地泣。” 他伸手,便要触上她的手臂。 “一曲梵清夺明月,邀君同饮醉千杯。” 燕儿—— 他的双臂猛地一收,身前那人身子一倾便已被他从身后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燕儿。”低头,将脸深深埋入她的脖颈。 “燕儿——”声声低唤,倾尽了几生几世的深情。 “王爷?” 这个声音—— 萧翊收回手,看着王菀回过身,惊异地看着他,秀嫩的脸红火如天边的烧云。 他呆呆望着她手上执着的纸,王菀看见了忙道,“我见桌上的这首词……” 萧翊看得分明,那是秦燕的字,也许是她走前留下的。 王菀见他盯着那纸不语,低头道,“对不起,我不该进来的……” “没关系。”他突而一笑。 她不明白,瞪大眼看着他。看着她无辜的眼神,突然让他想起另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淡淡地笑,“没关系的。” 王菀听了,相信他真的没生气她冒然闯进来,便对他宛然一笑,那笑是如此甜美,让他恍然间失了神。 燕儿,我终是后悔了。 你呢? 秦燕突然回过头,把身后的朝玉吓了一吓。 “公主?”朝玉问。 “你刚刚叫我?”方才她似听到有人唤她,又像没有。 朝玉怔了一下,与身旁的颜竹莫明地对视一眼,她摇摇头,“没有啊,我们一直跟在公主身后,并没听到有人唤公主。” 秦燕心下一拧,自嘲地笑着。是了,刚刚不可能有人唤她。 因为没有人再会唤她那个名字,如今的萧玉熙又怎会被人那样唤呢? 燕儿,这个小名,一直只有他才会那样唤她。可现在,是再也没人会这样唤她了。 燕儿,我终是后悔了。 你呢? ------------ 十五、佳期梦 鹊桥归(九) 王菀坐在德宁宫的侧殿内,她坐得并不踏实,时不时唤紫絮去宫门外望望,但紫絮每每回来都只是摇头。 紫絮知道她心里着急,但也别无它法,只得一遍遍安抚她,让她放宽心,可王菀又怎能听得进去。 她们都在等,等王皇后回来。 也只不过是为等一句话。 “阿宛小姐——”一个小宫女急急地跑进来,王菀认得她,是王皇后身边的侍女。她自椅子上一下跳起来。 “皇后可是回来了?”她拖着小宫女问。 “是……是——”小宫女显然是跑得急了,说话都有些喘,“皇后娘……娘快到了,娘娘怕小姐……等得急了……便让奴裨先来支会一声……” 王菀却不关心她说的,只握着她胳膊急急问,“怎么样?成了么?” 小宫女却摇头道,“奴……裨没进内殿,并……并不知道。” 她一听,大叹一口气。想是真的着急,狠狠甩了小宫女的胳膊就往外跑。 “小姐,当心摔着——”紫絮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已不见了她影子。 王菀奔至院内,便见王皇后一行从远处渐近的身影,匆匆地赶上去,到王皇后面前时已是喘不过气。 “瞧瞧,瞧瞧,看把你急的——”王夙悠笑起来。 “二……姐——”在她身后赶到的紫絮抚着她胸口让她缓气,她大喘一口气,却立刻抓起王夙悠的衣服急急问,“成……成了吗?” 王夙悠定眼看她,伸手抚过她的额发,目光温暖宛然笑道,如同一位慈母,“成了。” “真……真的!”王菀简直不感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竟然答应了?! 王夙悠点点头。 “太好了!!”王菀开心极了,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一把抱过王夙悠又是蹦又是跳。 “小姐小姐,快放开皇后娘娘。”紫絮虽然也高兴,但若王菀如此对侍皇后是决不成规矩的,于是,忙上前拉住她。 王菀好不容易被拉开,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王夙悠并不在意,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执起她的手往里走,进了内殿,遣去所有旁人,才如释负重地轻叹,“阿菀,你实话告诉二姐,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王菀一怔,“什么什么法子?” “能让静宣王应下这门亲事,你没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吗?”王夙悠问。 “我用的法子二姐都应该知道,我只是假借着去学琴而已。”她坐下答。 “真的只是如此?” “二姐不信我?”王菀抬眼看去。 王夙悠静默了一会,“阿菀,别怪二姐多想,只是今日七弟应下这门亲事实在是在我意料之外。” 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她当日与皇帝说起王菀对萧翊的心意,皇帝只作默视的态度,说是要看萧翊自己的意思,可她这些日子被王菀催得实在烦了,今日本打算乘皇帝在时问问萧翊的意思,她从未想到萧翊会应下这门亲事,必竟…… 她转头看着王菀。 必竟她的这位妹妹…… 唉——她轻叹一气,如何能配得上呢…… 王菀看到她叹气,急起来,“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王夙悠抚了抚她的手道,“并没什么不妥,只是我自己心里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也当面问过他的,他应下了,这两情相悦的事,如何奇怪了?”王菀之前心里也是担心的,她这么多时日的努力,今日也是豁出去博上了一博,她也没想到,她竟然“赢”了。 怎能不开心呢。 王夙悠看着她,难道他真看上了她这位娇气的妹妹? “二姐,他……他今日……”她突然脸红起来,低头问。 王夙悠看她那样子便知她想问什么,便说,“我今日与皇上说笑提起你们的事,说近日你们时常来往,我便装着说笑说起这门亲事,没想到——”她顿了顿,王菀却着实紧张了一回。 “没想到,他只说了句‘全凭皇上作主’,便算应下了。” 王菀松了口气。她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并不是用逼的。还好,他是愿意的。 “二姐,我问你件事?”她定下心,却又问。 王夙悠看她认真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什么事?” “二姐可知静宣王府那座素夕阁里从前住过什么人?” “这我倒不知。” “那王府这几月住进过什么客人?” 王夙悠想了想,答道,“哦,静宣王的师妹春天里曾住在王府——” “师妹?”王菀也隐约记得爹爹曾对她说起过,萧翊有一个师妹,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秦……秦燕。 她脑中快速一闪,秦燕! 秦燕! 燕儿—— 他当日那句还记忆犹心—— 原来是她! “那位姑娘现在在何处?”王菀手中拳头握紧。 王夙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这让王菀十分奇怪,再三追问下,她终是松口,“阿菀,这件事皇上虽未明说,但我们这些知道的人都是三缄其口,我可告诉于你,但你记得一定要对此事守口如瓶——”王菀听话地点点头。 “其实——华阳长公主便是那位秦姑娘。” “咦——”王菀本以为听错了,却见王夙悠无声地点了点头,才得以确认。 世人都知这位华阳长公主容宠一时,却不知这位长公主便是昔日那顽劣无张的紫衣女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宛?” 王菀回神,“我没事,二姐。” “今日怎么会问起这事?”王夙悠心下还是奇怪。 “没什么,只是听人说起便来问问。”她笑着。 王夙悠也笑,“明日皇上的诏书便下来了,你也该收收你那脾气,未来的静宣妃可不能那般娇纵了——” “二姐可是取笑我。” “我哪有,还不知现在谁心里最乐呢?” “明日过后一定是爹爹最开心。”两姐妹说笑间。王菀此时是满脸的春风得意,可谁又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那个女子终是她心里的结,亦或是他的?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一) “颜竹!颜竹!不……不好了——”朝玉一路飞奔,回颜夕宫的路上也不知撞到了多少人。一进宫门就大嚷起来。 颜竹正端着茶走过回廊,朝玉这一叫确是把她吓了一跳。 “小声点,嚷什么呢——”她远远地睥了朝玉一眼,是怕她吵到公主。都那么久了,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不知分寸。 “不是不是!”朝玉跑过来揪住颜竹的胳膊,虽然放低了声音,但样子还是很着急,“出大事了。” “到底什么事?”她挑挑眉,不以为意,宫里若是出大事,也不管她们什么事呀。 朝玉倒还神秘,凑到她耳边道了几句,颜竹的面上突然一肃,急忙捉住她问,“什么!这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明日就要下旨了。”朝玉说得更加小声,也怕被人听见似的。 “你们在干说什么呢?”秦燕不知何时就到了她们身后,这一出声,着时把她们俩人都吓了一跳。 “没……没事——”朝玉忙向她摆手,脸色都有些发青,颜竹也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两人人很奇怪。 傻子也看出她们有事存心瞒她,秦燕心思机敏又如何看不出来,从来只有她耍别人的份,哪有人敢耍她的理。 她一笑,抬抬眉,绕到她们身边,把脸故意凑到朝玉面前,漂亮得的眼睛细细地眯起来,还带着笑,可这笑却让朝玉浑身一下全起了鸡皮疙瘩。 “瞒我什么呢?” “公……公主,我们……哪敢瞒公主什么呢——”朝玉忙别过脸去,但谁都看出那是她心虚的。 “没有吗?”歪过头,凑得更近些,连嘴角也使坏地勾了起来。 朝玉被她吓得冷汗直出,一个劲地向后闪,却怎么也躲不了。 “公主想知道吗?”颜竹却在此时开了口。 秦燕把脸转过去,直起身,朗朗笑了起来,“那你说。” 颜竹只看了她一眼,吸了口气,面不改色道,“王爷的亲事定下了。” 这个“王爷”她们心里都明白指的是谁。 颜竹一说出口,朝玉在那厢便暗叫不妙,颜竹也抬眼看着秦燕。 可秦燕面色却是如常,只滞了几秒,便对她们道,“原来是这事。” “七哥的亲事能定下来那是好事,真搞不懂你们为何要瞒我——”她假嗔了她们一眼,又笑道,“是哪家的姑娘那么好福气?“ 颜竹与朝玉面面相觑,朝玉只好回道,“是……是相国府的四小姐。” 她听了,点了点头,“哦,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确是相配的。” 看她如此镇定,面前两人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似乎都傻了眼。 她也不管她们,又说,“好了,朝玉去替我烧水,我要沐浴,看这天热的——”说完,她转身进了内殿。 两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朝玉的脸挎了下来,“怎么办?” 颜竹看了内殿看了一眼,“这事早晚要知道的。” 说完她叹了气,拉了朝玉一把,“走吧,去烧水。” 秦燕走进内殿,不知怎么得,还未到塌前坐下,整个人却是失了力气,“卟”一声跪坐到了地上。 她浑身都在发抖,止不住的颤抖。 萧翊!你竟敢—— 她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然后把双掌捏成拳头,狠狠地咬牙,仰身闭目靠在身后的立柱上。 萧翊,你竟敢这么对我—— 天启三年九月初五,武元帝赐婚王氏四女于静宣王为妃,圣旨到相国府,王光义携四女王菀三跪谢恩,喜极而泣。 王氏一门如今风光无限,二女已为后主,四女也配于亲王,王氏一门荣宠一时,自此无人能及。 而那王娇女,如今,却早成了京城女子嫉慕的对象,嫉妒的是她的好运气,羡慕的却同样也是她的好运气。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静宣王,这女人何德何能这般有幸可以成为立在创见身边的那个女子?她何德何能! 世人大都对这门亲事十分意外。谁能想通,静宣王如此高洁雅致之人为何偏偏同意娶这个王娇女为妃?其中的缘由是如何?是真的看上了那王氏四女?还是另有隐情? 无人能解其由,也没有能猜得透静宣王所想,却只怕是这世上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原因。 “你是不是疯了?”此时,静宣王府内有一个人也正抱着同样的疑问。 “婚姻大事岂非儿戏。”萧翊悠悠地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答。 穆飞扯着头发也想不通,“可你为什么要选那样一个女人?” 萧翊一怔,淡淡答,“如今娶谁不都是一样。” 穆飞扯着头发的手一顿,指着他便大嚷,“你个笨蛋!就是疯了——” 萧翊似自嘲地低头嗤笑一声,“可不是疯了吗?” 穆飞无言也无奈,只好坐下来,“这事怕早就传到臭燕子那里了。” 萧翊摇扇的手停了停,却并不答。 穆飞看他一眼,接着说,“你不怕她知道了,也跟你一起疯?” 或许是以前与秦燕吵惯了的关系,穆飞对秦燕还算十分了解,这事若是被她知道了怕是不单单发疯那么简单,那只臭燕子火起来怕是把皇宫给烧了都是有可能的。 萧翊轻哼了一声,“只不过是世上再多两个疯子而已。” “是一般的疯子也就算了,可你们两个都是武疯子!” 萧翊听了笑起来,穆飞实在受不了,大叫道,“管你们是疯是傻!老子可不陪你们吃苦!” 说完,便气得一脚揣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萧翊仍是笑,却笑得苦,这苦只有他明白。 风花雪月,曲终人散。 对他而言,那人若不是她,他娶哪个女人不都是一样?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二) 花开花又谢,转眼便到了十月。 婚期定下后,王菀的心情就格外好,见人都是笑眯眯的,掩不住的春光满面。 只不过如今一月之期早过,她亦不能以“学琴”为由去王府找萧延,再加上大婚之前,两人不宜相见,这般算来,她至今已有半月未见到他。 可王菀怎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些日子她天天去皇宫拜见王皇后,表面上看似她与王皇后姐妹亲厚,但其实真正目的却是想见未来夫婿一面。 只可惜,事与愿违,天不遂人意,她天天去,却偏偏从未遇到过那个人。 王皇后亦是十分了解这个妹妹,早明了她这几日的勤快从何而来,所以,今个儿一大早便已遣了人去打探消息,岂料,萧延今日依然未久留宫中,便是上完了早朝就早早回了府邸去。 又是这样! 王菀从德宁宫出来,气色不是很好,一张小脸上挂满了失望。 她这样心急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翊一直以来对她都是淡淡的,说得好一点是他对她是相敬如宾,说得不好听就是没不把她当一回事,他们即将成为夫妻,可俩人的关系却依然只算得上是相识的人,所以她才想多见见他,一来是以解她相思之苦,二来也是不想在成婚之日两人还像陌生人一般,让人难受。当初他答应这门亲事时她也十分意外,虽然她是高兴透了,但也有过怀疑,难道真是在素夕阁那次起的作用? 王菀嘟着腮帮子慢慢地走,一路经过的花花草草总免不了被她有心无心地拍打,以解她心头郁气。 还好皇宫她早已来惯了,并不需要有人领着,身后也就紫絮跟着,不然要是让哪个多嘴的奴才看到,见她这幅模样,也不知会传出怎样的闲话来。 紫絮见她心情不好,路上也不说话,只乖乖跟在后面。 她们走了很久,一路上并没遇上人,王菀一路郁郁寡欢,等回过神来,抬起头,却发觉眼前的景色都是她不认识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皇宫迷路,前面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门,反正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正要找路回去,却听到前面传来一片击打之声,那声音并不响,但十分犀利快速,还伴着同样快节奏的脚步声。 王菀仔细一听,倒觉得前面像是有人在打斗。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上紫絮同样疑惑的眼神。但还未等她们想明白,击打声和脚步声便已经很近了。 只见前方晃然出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离得很近,一人进一人退,正同步迅速离动。 王菀定了定神,仔细看去。 两人之中,进的那人是个女子,身型纤瘦,看似文弱,但手上动作却是迅捷,她手中执着一根细细的棒子,王菀再看,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根树枝,可那树枝在女子手中宛如铁棒子,她看似轻巧的击甩,却只是以手腕之力赴之,手腕之上甚至连动也未曾动过。任谁都看得出那女子武功了得,可看她悠闲的样子却似连一成的力气也未使出,如同玩耍。 那女子以树枝击打面前之人,忽上忽下,一下击向对面那人的手臂,一下又甩上那人的脑袋,甩完了脑袋又往那人脚上打去,她手上的力道着实刚劲,动作干净漂亮,且出手之快都让人看不真切。 被打的那人往后急退,他的步子不稳,个子很小,虽然打不过那女子,却可以躲过或是以双臂挡住女子的每一击, 动作是难看蹩脚了一点,但也算着有成效。 王菀她们在后面看得早就傻了眼,因为被打的那人她们认得,那可是当今太子啊—— 竟然有人敢在皇宫里欺服当今太子! 王菀正想扯噪子大喊,没想到两人瞬间已打到了她们面前,看势便要打到她们身上去了。 “呀——”萧延专心躲着面前攻击,全然未发现后面有人站着,待有所察觉时,后退的步子已收不住,一声呼叫,眼看就要撞到王菀身上。 但他身前的女子动作极快,前瞬还正甩手击向萧延面门,转眼又是左手翻掌,伸手在萧延肩上一捞,便已把他带到自己身旁,稳稳地站住。 那女子动作如此潇洒利落,就宛如那云中雪燕。 可王菀却不会武功,这么一动作,没被撞到却被吓得摔坐到了地上。 萧延回过头,惊讶地叫,“阿菀?!” 王菀乃王皇后的亲妹妹,按理说萧延本该唤她“姨母”,但因为王菀只大了萧延不到十岁,又嫌“姨母”唤得难听,只让他唤她小名,萧延从小叫得习惯了,所以,从来便如王皇后一般唤她“阿菀”。 王菀惊魂未定,见他唤她才回过了神。 抬头,却突然觉得阳光刺眼无比,她不自觉得闭眼,再睁眼时,阳光已被人挡去。 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愣愣的发呆,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那女子一身紫衣,一张美颜如明月暮雪,而笑容便是那三月里的旭阳。王菀从未见到这样的女子,她仅仅是站着,便已有了仿佛日为她升,月是为她明的奇异感觉。 紫絮以为她摔傻,急忙伸手去扶她,“小姐——” “我没事。”王菀这才回神,静静推开她。 “王菀见过太子殿下——”她站起来,又看了那女子一眼,低头一扶,“见过长公主。”紫絮一愣,却也跟着唤。 秦燕眉眼一抬,笑道,“哦,你认得我?” 王菀点了点头,“阿菀只是想到,在宫中能如此制住太子殿下的应该只有长公主一人了。” “阿菀!”萧延自然与王菀是相熟的,听她这么一说,自觉失了面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当然,王菀并不会当一回事。 “王姑娘果然聪明无比。”自萧延第一次唤她“阿菀”秦燕便已知道她是谁,她只笑起来,“能配上那人,真不亏是未来的静宣王妃。” 王菀听了却是一顿,只低着头久久回不出一句话来。 她竟提到了那个人。 王菀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却见秦燕仍是笑着的,面上觉不出一丝异样。 难道是她想错了? “王姑娘怎会到这儿来?这里荒僻的很,只有我们练功时才会来这里。”秦燕问。 萧延却接口,“阿菀定是迷路了!” 王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不答话,算是默认。 秦燕宛然一笑,“即是如此,我便遣人送姑娘出去。” “谢长公主。” 只见她轻轻一击掌,便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一个小宫女,王菀呆了呆,方才却未发现这里还有人。 “朝玉,你送王姑娘她们出去。” “是,公主。”叫朝玉的宫女走上前,王菀却觉得她眼中似有怨恨,可她还没看清楚,朝玉已转身道,“姑娘请——” “那王菀先行告退了。”王菀说。 秦燕微笑着点一下头,而萧延却回了她一个大大的鬼脸。 死小孩,看我下次怎么整你! 王菀转身跟着朝玉往东走,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张望一眼。 秦燕正和萧延说着话,不知说到什么秦燕狠狠在萧延额头上拍了一掌,隔了很远也能听到萧延的哀号声。 她只看着那女子,静静地看。 许久她回过头,抚着胸口,气息已微乱。当日那一声“燕儿”所带来的痛楚至今未消,如今却又让她见到了真人。 这便是你心心念着的人吗? 可是—— 这般风姿卓越之人—— 你让我如何比得过——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三) 今夜的天空乌黑如墨,广阔天际只剩下一伦弯月,显得凄凄惨惨。但黑夜下的京城依旧万家灯火,繁华不减,每日这个时辰,京城夜市开启,朱雀大道便闹热得如同天天都在过节,街上占着大把大把的人群,男女老少,谈笑风生,偶有嬉闹的孩子追跑而过,稚嫩的童声与小贩的叫卖声交应在一起,却是出奇地合拍。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街上谁也没有发现,仅仅就在刚才,自己的头顶上会掠过一个人影。那个人的动作如此迅捷,只是半眨眼的功夫,已窜过无数房顶,掠过几条街,如同一只着了灵的猫迅速地在黑夜下不断跃起又落下,形成好看优美的弧线,却转瞬没入黑夜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并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那身影在某家的屋檐上停了下来。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身材娇小,他只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望向对面还亮着的屋子,他目光所集的那间屋子,依稀可望见屋内人印在窗上的身影,偶尔那个身影会动一动,但又马上静止下来,之后便久久都看不到动静。 黑衣人不动声色地望了许久,夜色下一双眼眸如星,却不知为何交杂着些许忧愁。突然他的眼神一敛,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迅速飞快,但黑衣人双脚并未动作,只是略微一侧身,右手顺势一推,也不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偷袭他的人便一个铿锵被推离她数丈远,那人在他对面轻缓跃下,再无动作。 “莫邪,我只是来看看他。”黑衣人出声,声音中带有女子特有的娇柔,对面那人显然一怔。 莫邪半晌没有回应,黑衣人也不动,两人僵持了一会,莫邪终是后退一步跃下屋顶。 只听黑衣人似有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四下虽无人,她却又道,“怎么,穆飞,你已经回来京城了吗?” 她这话一出,便又有另一人跃了上来,立在她身旁。 穆飞站在她旁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似是嫌恶地说,“臭燕子,你几时上房梁要这般打扮了,真是够丑的——” 秦燕冷笑一声,“娘娘腔,几个月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呵,嘴巴真臭!” 穆飞最不喜她取的这外号,于是立刻要翻脸,“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秦燕为穆飞取的这个外号并不合适,穆飞虽长着一双迷死人的桃花眼,但人却并不如秦燕所唤的那么“娘”,只是穆飞祖上从医,每一位都有些怪癖,以穆飞来说,他便是最喜欢漂亮东西,包括人在内,所以,穆飞很喜欢萧翊,秦燕从来都看不惯,从前每每和他吵架都是左一句“娘娘腔”右一句“娘娘腔”,把穆飞气得够呛。 秦燕没反驳他,他瞪大眼十分奇怪,因为他们俩从来就是一见面就吵架,并且两人都不是肯吃亏的料,不吵到你死我活动手杀人是不会罢休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最后穆飞坐了下来,说,“你就这样?不去和他打个招呼见个面。” “不了。”她好像笑了,但很轻。 “真没良心。”穆飞别开头,想也未想便骂她。 她又笑,穆飞却觉得她笑的很奇怪。因为天黑,她又蒙着脸,所以并看不楚她的表情,他只听她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不见面是最好。” “两个人都是一个死样子。”穆飞啐了一口。 秦燕出奇温驯地对他笑了笑,便并不接话。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穆飞实在忍不住,起身要走,走前丢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秦燕点点头。 好自为之。她一直都知道的。 转头再看一眼刚才望去的方向,许久后,她终是一叹,身子一晃便消失在夜幕中。 萧翊觉得屋内闷热,起身推开窗,忽而阵阵凉风袭来,抚过人的脸,格外舒爽。 他望向对面房檐,素夕阁之上,一弯孤月清冷通明。 他似又想起了某人的脸,失神地在窗前久久站立。 他身后,俞瑶刚端着茶水进来,见他又发呆,只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出去。 入夜后,宫内一如既往的清静,可颜夕宫内余下的两人此时却是急得炸开了锅。 “颜竹,你说公主到底跑哪儿去了,这一晚上都不见人影!”朝玉在内殿来回踱步,脚上力道用得足,“嗒嗒嗒”的步声回响在殿内,颜竹听得心烦,骂道,“你就不能坐着安静点!” 她甚少发脾气,但如今也急得顾不得了。 晚饭后颜竹与朝玉便未见到秦燕的影子,她们这位主子一向随性,行踪不定,但做事总有分寸。她们这几日学得乖,绝口不在她面前提萧翊的婚事,也是知道秦燕这些日子虽然面上轻松快活,但心里总一定藏着事,她们以为她好面子,不愿在她们面前伤心难过,她饭后常出去散心,她们也不多问,她也不让她们担心,总是早早便回了来,总在她们面前开开心心的。 这次本以为她会如以往一样按时早早回来,可现如今都快到宫禁的时间,她却还未回来,这两人便开始着急起来。 所幸颜夕宫的人不多,秦燕身边只有她俩人是贴身服侍的,所以,秦燕失踪这事还没传出去。 “颜竹,你说公主会不会出宫去了?” “出宫?”颜竹皱了皱眉头。 朝玉在一旁坐下,更加肯定地点点头,“是啊,你看我们俩人把皇宫都找遍了都没见到公主,以她的本事,莫不是出宫了吧。” 颜竹也想起,秦燕曾说过想出皇宫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心时有数,以秦燕的武功,哪里是她去不得的,可是……她出宫去做什么? 朝玉突然“呀!”了一声,颜竹吓了一跳,却被她惊慌得抓住了自己的手,“公主不会是丢下我们走了吧!” 颜竹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是一慌。 朝玉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早知道,过几日就是王爷大婚的日子,公主定是受不了的,如今可好,丢下我们独自走了……” 朝玉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颜竹也不安慰她,却是在一旁失了神。 有些事是她们想瞒也瞒不住的,世人皆知十月二十是静宣王大婚之日,离现在也就几天的时间,今天早上安顺来了一趟,说皇帝会在大婚之前在宫内设宴,秦燕听了只微笑地让安顺回话去,还说自己那日定会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去,当时她那般喜笑颜开,倒真让人以为是开心的。 可这会还不到一日时间,秦燕人便不见了。难道真是巧合,怎会不让人多想? 颜竹平日镇定如今也慌了神,朝玉又在一边抹眼泪,一时间她心里乱得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哟!这是怎么了?”一个熟悉又悦耳的身声在一旁响起,两人都抬了头,却见秦燕站在面前像看鬼一样地看她们。 朝玉一见是她,立刻就扑了上去,“公主!你可回来了——” “朝玉,不是吧,我们才几个时辰未见,你的眼睛怎么就变核桃了?”秦燕扶着朝玉的肩嘲笑起来。 朝玉不服气,狠狠瞪了一眼,“还不是因为公主!公主若是哪天平白无故自己走了,朝玉即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给找出来!”她用力抹一把脸,样子有些难看 秦燕笑道,“不要了吧,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 “以后散步也要带上我们!” “好好——”秦燕无奈。 秦燕哄着朝玉半宿,回头突然望了颜竹一眼,颜竹也正瞧着她。可秦燕突然对颜竹暖暖一笑,像是想让她放心,颜竹的心此时也一下宽了下来,大大地喘了口气,摇着头走过去。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四) 十月十五,皇帝在云霄宫摆宴。这次设的是家宴,所以在坐的只有皇帝、皇后、德康王、德康王妃、静宣王与华阳长公主,安业王因在江南征款,所以并未在列。 只是待帝后都落了坐,也未见到秦燕的影子,萧堇平日里都惯着秦燕,这会儿虽没有责怪,但眉头却还是不自觉得皱了起来。 让皇帝等着她,这可不成规矩。 于是,王夙悠先发了话,“长公主还未来吗?”问的是一旁的安顺。 安顺上前一步,回道,“长公主前会儿传过话来,说是今日需……好好装扮一番,可能会耽搁些时间,还说,若是皇上等不及便不要等她——” “看看这丫头,摆了这么大个谱,还好意思让我们等她。”皇帝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亦是无奈。 “这还不是皇上平日里惯的。”萧恒大笑,坐在他旁边的德康王妃也笑起来,这位王妃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本是不需要来的,但她久闻华阳长公主大名,还听说这位长公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心里早就好奇想来认识一下,眼下有了这般好机会,她怎能轻易错过,于是,便硬是挺着大肚跟了来。 “女子总要花些时间在装扮上,你们男人不懂,我们同为女子的可是最懂得的。”德康王妃也是位美人,只是如今有孕在身,身体微微发福,可皮肤却仍旧好得像新生的婴孩一般,自有了身孕,她的脾气便不是太好,但说来也奇怪,今日她心情却是好得很。 她笑着看向王夙悠,王夙悠也是抿嘴笑而不答。 “我们玉熙可是漂亮得紧,不抹那些胭脂俗粉照样漂亮得像天仙似的,如今外面哪一个不传玉熙是新近的天下第一美人。”秦燕自归宗之后,萧恒不知怎的与她感情甚好,竟全然忘了她当初身为女盗时给予他的威慑力。 “四弟,你也不要说我,你一样宠她宠得不行。”萧堇笑他。 “说起这个,怕是还要数七弟最宠玉熙吧……不说现在,就是在从前……”萧恒顿了顿,声单转轻了些,“哪个不知道,七弟最护着谁——”如今,秦燕入宫前的事没人敢再提,他这样说大家也都懂得。 萧翊坐在皇帝下手,萧堇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那是自然的,早在玉熙入宫之前,这两人便情同兄妹,感情之深怕是我们都及不上。” 萧翊一怔,却是淡笑不语。 萧恒说笑道,“那七弟这次大婚,玉熙岂不寂寞难过?要不等七弟完婚之后,皇上也为玉熙选个驸马?” 这话反倒让萧堇为之一愣。 他眉头微皱起来,刚要发话,却听那边一个娇绕的声音响起,“四哥怎么总这样,每次都嚷着让我嫁,可是嫌我这妹妹烦着你了?” 秦燕缓步从宫门前走来,她说要精心打扮亦是不假,今日,她只一袭浅桃色广袖长裙便硬生生让这云霄宫平白生出光来,她以往不施粉黛,已是美貌无人能及,如今她那略上粉妆的脸更是让人连连吸气,一颗心生生悬在了那里,她一步步走来,一双明眸最是动人,明如星子,魄如惊鸿,便是抽了众人周身的空气,让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动弹不得。 萧恒见已被她听到,只得道,“玉熙如此美貌,我怕外面人会争个头破血流——” “让他们争去吧,反正我现在还不要嫁。”她笑着走过来。 她上前一一拜礼见过,见了德康王妃也猜出了她是谁,便也拜下,“玉熙见过四嫂嫂。” 德康王妃见是如此佳人,开心道,“原来这就是长公主,果然明不虚传,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是应得的。” “谢四嫂夸讲。” “玉熙来晚了,要罚!”萧堇笑看她道。 萧恒在一旁也嚷,“要罚要罚。” 秦燕嗔他一眼,却应道,“好呀,即是玉熙来迟了,便罚玉熙敬在座三杯如何?” 萧堇笑答,“行,但说的不好听可不算。” “颜竹、朝玉去取酒来。” 萧翊一颤,先前他一直低头不愿多看她,但此时一听她要敬酒,却是忽地抬了头。他直直看着她,但她侧对于他,却是嫣笑依旧。 跟在她身后的颜竹和朝玉虽有犹豫,可还是应声取了酒来。 秦燕执过一杯,双手捧起,先敬座首的萧堇及王夙悠,“天佑吾朝,明君普临,只愿百姓安康,我朝千秋万代。” 仰头,一口饮尽。萧堇连连点头。 转手,又换上一杯,对向萧恒及其王妃,“是以英雄昭昭,美人如玉,愿福禄两全,朱颜不改。” 萧恒那厢大声称好,与秦燕一起饮尽一杯。 又换一杯,转身向萧翊,两人的眸此时对上,秦燕的眸明如月,而萧翊的却暗如潭。 她笑容明艳,执酒向他敬到,“美人公子,佳偶天成,愿白首不离,子孙满堂。” 两人的眸悠悠地对视了两秒,谁不知这家宴是为萧翊专门设的,她说这些即是最好了。 两人同时仰面饮尽杯中酒,连一滴也未剩下。 但酒是什么滋味,是苦是涩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只三杯酒下去,她脸颊上已泛起红晕,头也有些眩,她不胜酒力,萧翊是知道的,但他自饮完酒后便不再看她一眼,她亦是在硬撑,不让人在她面上看出分毫来。 皇帝赞她敬酒敬得好,便放她归了座,她这才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席下歌舞应声而起,胡姬美人在下面舞得欢,但她的头却越发浑起来,只觉天地都在转,那些流光异彩亦是在眼前扑闪不定,迷着她的眼。 她闭了闭眼,任异国的乐声在耳边缠绕,嘴上一有一无地答着王夙悠的话,肚里难受得如同火烧,但胸口却是冰凉冰凉的。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五) 耳边的曲子终于停了下来,秦燕也不知道那些胡姬在台下舞了些什么,半睁着眼,耳边翁翁地响,且听周遭的反映便已知定是舞得相当不错,萧堇身后宫人一声轻喊,乐师胡姬都上前来领赏。 “谢皇上。”一声娇羞足以酥进人的骨头里,让人忍不住浑身打了个颤。 秦燕这才抬眼看向那些胡姬,只见那些胡姬个个身材曼妙,天姿动人,眼波流动如水,发色多葵黄却滑如丝。 异族女子虽不如中原女子娇小甜美,但也美得别有一番风情,连她看了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席上这般觉得的也不止她一人。那厢萧恒射在胡姬身上的目光还未隐去,旁边的德康王妃狠烈的眼神已重重投了过去。 “咝——”萧恒突然倒吸了口凉气,众人不解,却见德康王妃正慢慢挪回玉腿。 “四嫂嫂果真厉害。” 秦燕此时反倒清醒起来,她忍不住偷笑出声。 萧堇也摇着头笑,王夙悠却是看着德康王妃笑。 萧恒自知理亏,又敌不过身旁的王妃,只得闷着气转头端起酒喝,着实狼狈。 萧翊却无多大反应,只抬头瞧了眼,复又低头。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多言,有人和他说话,他只一味得答,歌舞起时,他也只静静在一旁看着,面上浅笑依然,但心思却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可那些个胡姬上前领赏时,偏偏都爱往他那儿瞧,可他始终未多瞧她们一眼,美色当前,这人却浑然不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名满天下的静宣王是个活瞎子。 真是让人丧气! 胡姬们领完赏,却见有人没有正眼瞧她们,以为自己跳得还不够好,入不了那人的眼,心有不甘,于是,下了台还欲再跳上一曲。 但曲声还未响起,席上就有一人站了起来,生生止住了她们的动作。 秦燕扬手笑言,“二哥,这些外邦的曲子有什么好听的,连跳的舞也都怪怪的,都不如中原女子跳得好——” 此言一出,下面的胡姬听了心里哪有服气的,可台上说话的那人她们确是得罚不起,所以个个都只得低头束手不敢吭声,但心里都是恨恨的。 “哦,玉熙不喜欢看这些吗?即是这样换了便是——”萧堇并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以为她真不喜欢这些胡曲,抬手便要唤安顺过去。 但却见她抬手向安顺一推掌,让安顺止住了动作。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没我们中原的好。”她笑起来,又接着说,“可我们中原的舞想来哥哥们也都看腻了吧。” 这话说得矛盾,众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玉熙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萧恒听不明白,转向德康王妃,王妃亦是不解。 只有萧翊看她一眼,不作声,但皱头却敛了敛。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了解她,她想做什么他自是明白的。 “是看腻了所以才会换上胡舞,怎么?玉熙这么说,是有更好的主意吗?”萧堇也是知道她的,以她的性子,若是二三天不搞些“花样”出来,便不是她萧玉熙了,只这一点,便与从前的紫灵猫秦燕全无两样。 萧堇挥一挥手,安顺便遣了那些乐师胡姬下去,台下即刻空了下来。 “二哥自然是最懂我的。”她会心一笑,摊了摊掌又道,“即然胡舞不好看,中原的舞又不新鲜……” 她顿一顿,复又笑语嫣然道,“那就由玉熙亲自献上一曲如何?” “哦?”席上的人除了萧翊眼睛都亮了亮。 萧恒一听来了劲,说,“原来玉熙还会跳舞?” 秦燕看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原来四哥这么瞧不起来我?!” “怎么会。”他忙讪讪地摇头。萧恒并未忘记她入宫前的名讳,见她瞧他他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萧堇笑问,“难得你有这等兴致,别是调起了我们的味口又不卖力,你倒是说说你想跳什么?” 秦燕勾起嘴角,下巴微扬道,眉眼带上几分傲色,“我萧玉熙舞的定不会是那些凡俗的东西。” “看看她,口气倒不小,七弟,你最是了解她,可知道她到底有几分功底。”萧堇回头看向萧翊。 萧翊只笑答,“玉熙的舞最是射人心魄了。” 他抬头,便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两双眸子一对上,便是波涛暗涌。 “哦,看来七弟定是见识过了。” 萧翊只复以淡淡一笑。 “说得那么神忽其神,那我们今日定要见识一下。”王夙悠掩嘴笑道。 萧堇兴致也高,立刻对她说,“玉熙你快说你今日要舞什么曲子?” 她脸一扬,道,“我要舞剑。” 众人一愣,舞剑? “这个有趣,宫里可见不到。”萧堇兴趣更高了些,“就舞剑吧,来人,把内殿那把乾坤剑拿来——” 众人都绕有兴致地等着人把剑拿来,可秦燕刚步到台下,突然似细想到了什么,面露难色道,“二哥,要不还是让四嫂先回避一下吧,剑这种煞气重的东西不便在有身子的人面前拿出来。” 萧堇也有顾虑,却听德康王妃急急说,“不打紧,不打紧,你在席下舞,我坐远些便是了。” 这么好的机会,德康王妃怎会错过。说罢,回头看向萧堇似是问他的意思,萧堇点头应允,她便起身令人把椅子搬远了一些。 “你小心些。”萧恒不放心,也令人把他的椅子搬了过去,这才扶她坐下。 秦燕会心一笑,这时,宫人已把剑取来,交付于她手中。 她把手掂了掂,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双手一拉,“铮”地一声,宝剑应声出鞘。 只见她细眼看了看手中的剑,嘴角一扬道,“好剑。”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六) “嗖”一声,银光当空一闪,宝剑出鞘。她嘴角的笑扬得随意潇脱,弃了剑鞘,手腕只灵巧轻转,宝剑便立时随着手上动作舞出几朵剑花。 不过是个暖暖身的动作,却已引来席上众人惊叹连连。 她停下,只抬眼对席上众人温婉一笑,但目光最后还是集在那人身上。 萧翊也抬头望她,两人目光再一次对上,便是周身再无他人,仿若天地间只剩他们。一人持剑而立,一人执杯浅饮,幽幽美瞳,本该炽热如火,此时却偏偏似三千尺下的玄冰。她的目光变化,神色让他看不明白,似是孤冷,却又带着些倦意。 他莫然地回视,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突然轻笑一声,手中的剑当即向旁一挥! 身子一转,手上推剑随即又收回,碗间轻转盘移,口中歌咏如宏: “山河复山河, 千里归不去, 壮士一去莫回头。 敢问金台楼阁, 自古英雄多亦少, 何处化干戈? 今朝江山把酒, 明日美人断头。 谁主三千里家河, 踏遍天下白骨, 莫回头。” 收肘,变步,利刺。她的动作轻盈、潇洒、果绝、华美,就如盘空的九天凤凰。看得如此精妙的剑舞,席上又是惊声连连。 旁人看她动作浑潇自如,但谁又知其实她是越舞越急,满腔戾气难消。 燕儿,我们很久没见了—— 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竹馆去—— 这世上只有你才是让我最放心不下的—— 明日你便是华阳长公主,再也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狂妄小盗—— 今日之后,你青云直上,便是集了万千宠爱,一生荣华富贵,吃穿不尽—— 你懂吗?萧玉熙—— 萧玉熙!! 舞动间,回望席上那人,目光虽是紧锁于她,但目光中依旧是那让人厌恶的平静。 萧翊,就算是我,也不能激不起你眼中半点涟漪吗! 萧翊,你就这般弃我而去了吗! 心中不甘渐涌,眉头一敛,她手中速度加快,一出手便是千道光芒变换。 萧翊,这舞与他人无关,便是只舞予你看,我要你看清,今日你所放弃,他日再想要回,便是用那日月来换也再寻不回!! 利剑向前狠狠一刺!便是最后一舞,如此狠绝!动作停在了那最后一舞上,四周皆静,她眼中所现的红色戾气把所有人都吓得立时息声,大气不喘。 若是这一刺她用上三成功力,剑峰所指那人即是隔了数十米远也要命毙当场。可即便如此,那人也不过是微睁了下眼,复又平静如常。 萧翊! 她收回剑,低头,眼中戾气渐渐消退,席上气氛这才缓了过来。 “玉……玉熙,这剑法真是出神入化呵……千机门下确实了得啊?是吧?”萧恒刚才也被她凌厉的剑法唬住了,这厢才缓过神,看向身旁的王妃,哪知那边德康王妃早吓得脸色煞白,还好是未动到胎气。 再看一眼主座上,皇帝倒是还好,王皇后却也是吓得直拍胸脯。 而对面的萧翊也无多大反应,脸色平静,但奇怪的是目光却是渐渐冷了下来,他直直看着席下的秦燕,目光那么直,似是要把她看穿。 秦燕听了萧恒的话,嘴角却是一扯。 她舞得好吗? 可笑啊—— 谁会知道她甚少碰剑,剑法是她学得最差的—— 有女官上前收她的剑,她抬手放过去。 “玉熙舞的好,定要赏——” “啊——” 萧堇一句话还没说完,突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只见,方才收剑的女官连连向后退了几步,面上惊恐万分,眼晴紧紧地盯着秦燕的脸。 血丝从秦燕的嘴角溢出,她抬手轻拈,看到指点红点却是不经意地笑了。 那笑即是嘲讽的。但她是在嘲笑谁,是席上无知的众人? 还是,自己? 胸口热气一涌,一口鲜血吐出,溅在地上如同最绚烂方生的花。 身子接着一软,一阵头昏目眩,眼见便要倒下去。 “玉熙!”那边怕是炸开锅了吧? 她睁不开眼,却又想笑。 呵——我秦燕这辈子都未如此狼狈过—— 萧翊,你说你该如何还我的面子—— 身边突然轻风一拂,却似三月春风般暖和。 “燕儿——” 又是谁在唤她? 是不是她心中封藏已久的那个声音? 不会是他的—— 他已经不要她了,不要他的燕儿了—— ------------ 十六、秋漫漫 思伊人(七) 秦燕半醒时,只觉眼皮瞌重,胸口冰凉,但四肢却像被人灌了铅,灼热如火。 昏噩间,似见纱帐在面前微微飘逸,模模糊糊,眼前像有一层薄纱,就那么恍然隔在了中间。 耳边仍有翁翁的声响排徊,隐隐约约还可听到纱帐外有人低语。 “如何?” “长公主心中郁气积来以久,这次却是急火攻心,这一口血吐得也算及时,要不然……” “先不谈这些,可有大碍?” “回皇上,长公主如今只需好好休养,每日定时服药,身子便能慢慢养回来,怕只怕长公主心中郁气难消……” “这朕明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微臣告退。” 外面沉静了一会儿,忽又有人开口,恍忽间秦燕却听得出那是德康王萧恒的声音,“皇上,玉熙心中会有郁气难消?” “……” “难道玉熙在宫中过得不快活……还是受了别人欺服?不对不对,这不可能……” “她初到皇宫,这里比不得外面让她快活,心中若说有什么不爽快也是可能——” “这事以后再说,最重要的是玉熙身体无事,你们两个记得好好服侍着,若玉熙醒了便先到云霄宫来回话。” “是。” “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快些回自己府邸,七弟,过几日是你便是你大婚之日,有你操劳的,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臣弟明白。” 她听到外面陆陆续续走远的脚步声,其后外面便清静下来,偶尔听到几声不可闻的步声响,想来是朝玉与颜竹在外面摆弄。 她本就未完全醒,此时周身如此安静,身子却觉一阵乏力,昏昏噩噩间似又要睡过去。 颜竹让朝玉先回房休息,自己则留下来守夜,她将药汤放在床头,才回头,却被身前突然出现的人影着实吓了一跳,看清了来人,她惊讶道,“咦?王爷?您怎么又折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夜深的缘故,此时萧翊面上也显出了几分倦色,他向颜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颜竹踌躇了一下,回看纱帐后隐约的人影一眼,终还是应声出了去,走时不忘提带着把门关上。 他走到床前站定,隔着纱帐久久地看着床上的人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拂开纱帐,俯身坐在床边,仍是看着她,目光仔细却是几近贪婪。 秦燕仰面躺着,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如雪,唇相反却是异常鲜红妖艳。他不忍看她却又移不开眼,方才她那一口鲜血显些要了他的魂魄。 急火击心,她会如此,他又怎不明白? 他伸手轻抚过她的脸,她雪白的肌肤几乎吹皮可破。 她的嘴唇突然止不住地微微哆嗦起来,他知道她一直醒着,却是直意闭着眼不肯看他。他心下突感悲怜,俯身忽然拥紧她,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双手反手扣住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一阵阵地抚上她的肩头。 他感到她身体明显然一振,并且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他听到她大口喘气,胸口上下不停起伏。但他对她的反映置之不理,只一味固执地将手扣得更紧,半坐地伏在她身上不肯放开。 她的肩头一阵疼痛,但她的心却更疼,只为着憋一口气,她死咬着唇就是不肯睁眼看他,以静莫无声地抗拒他,可她不断颤抖着的身体却已早早将自己出卖。 突然,她的颈窝处一阵热流滑过,领口湿了一片。心下一振,她忽地睁开眼,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一道道地滚落下来。 她坚固的防线顷刻间塌倒下来,粗重的喘气声渐渐变成了声声呜咽,“玉……狐……狐…狸——” 她死死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双手不住地颤颤抖,如同受伤的小兽发出声声悲鸣,“狐狸——狐狸——” 声声呼唤扯着他的心阵阵巨痛,他紧紧皱眉,只拥她更紧,头埋得更深,声音也有颤抖,“燕儿——” 可他突然问,“燕儿,你想要什么?” 她一顿,一大颗眼泪从眼角划落,声音似从心底里发出,“我要回家。” 他抬起头,眼睛定定看着她的,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眉目舒展开来,忽而微微一笑,缓缓道,“好,我们回家。” 她的手猛地一缩紧,死死勒住他胸口的衣服,她睁大眼看他,仿佛不相信他刚刚所说的话。可不等她迟疑,他已起身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直直走到门前,一脚踢开了门。 他一跃而起,跃上颜夕阁的屋檐,秦燕抬头看他,夜色为他那俊美异常的脸增添了几分温雅,他的眉目却是极英挺,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可望见皇宫的部分景象,红色的宫墙,紧闭的宫门,以及各宫门前微弱的灯光,但她知道他所望的却是离他们最远的浮华门,浮华门之外,有京城如旧的明亮灯火,璀璨尤胜星光。 她不自觉得收紧拽在他胸前的双手,望着远处的灯火愣愣地发呆,夜风在他们身边吹过,经过方才一闹,她如今仍是虚弱,身上的衣服又单薄,风从她的领口灌进去,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伏在他怀里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甚少见她如此乖巧听话,就像是只受了伤的猫需要人的安慰与抚摸。 他对她温和一笑,底头俯在在她耳边轻道。 “燕儿,我们回家。” 她任他抱着自己跃过一道道宫墙,一座座宫门。她埋头在他怀里,眼角莫然瞥过正不断向后的消失的宫檐,夜风在她耳边忽忽而过,她的手冰凉,但手掌上却停留有他的体温,极其温暖,阵阵渗透入她心里。 她暖暖地笑起来,轻轻闭上眼,心中无比安定。 燕儿,我们回家—— 嗯,我们回家——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一) 萧翊感觉怀中的人儿轻轻动了一下,低头瞧见她密长的睫毛微微一闪,如蝶翅般慢慢打开。天边第一道晨曦正巧打在她脸上,光影一现,她显然受不住这突然出现的光亮,皱眉眯起眼睛,本能地向他怀里缩近了些,这个动作十分可爱,像极了一只倦懒不醒又可爱讨巧的猫。 他的嘴角不自觉得勾勒起来,手上同时把裹在她身上自己的外衣拉紧了些。 他们连夜赶路,如今早已出了京城范围,但秦燕昨日才吐过血,体弱气亏,即便是学武之人身体恢复地再快,只半天功夫也是缓不过来的,她的身体不易远行,但他们急着赶路,再顾不得这些,按理本该找辆马车再走,可是他们出宫时已过了子时,他连王府也不曾回过,半路能找到如今他们所共乘的这匹马已实属不易。他手持皇上当日亲赐的令牌,以密令为由带她出了京城,他们一路向南走的也是小道而非官道。 此去江南,所谓回家,回的便是那苏州城外密林深处的紫苑竹馆。且将身后诸事皆抛,不管他人如何,弃了所得所有,置天下、置身份、置人情,将烦恼一切甩于身后,什么血亲之联,兄妹之亲,他们一样不管,只想就此爽爽快快当一次闲云野鹤,做一回神仙眷侣,自此携手天涯,不离不弃。 若能如愿,这世上便算得上完满。可他们身后必是有无数人追着赶着他们,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要想自由自在地活于这天地间,却也要看看有谁肯如愿放过他们。如他们这般出色的人,注定一生都要活于纷争之中,再如何风华绝代,智满天下,还不是一样要受制他人,比起平常人活得都要累些。 可是,到如今,他们却偏偏硬是要闯上一闯,偏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有谁能阻得了他们,又能谁有胆色能阻得了他们! 他们便是要看清这些人的模样,看清眼前的路,看清这天下—— 怀中的人儿不再动,周边再次变得静谧起来,只剩下坐下马儿“跺跺”的蹄声,他几乎以为她又睡时,她的声音却不经意地响起。 “玉狐狸,你会后悔吗?”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并不像个刚刚睡醒的人。 她又开始唤他这个名字,不是萧翊,也不是那声曾让他痛彻心痱的“七哥”,她还唤他这个名字,便是最好的了。 他嘴角一扬,回道,“我很少做那些让自己后悔的事,至今仅有的一次便是当日把你送进宫里。” 身前那人一顿,却是笑了,抬头看他,“很少听你说这样的话,堂堂静宣王何会说这种讨人欢喜的话了?” 他自嘲的一笑,低头看到她眼底,问,“可是动听。” 她从他怀里直起身,半转身看着他点点头,“怎能不动听,看在你把我哄得如此开心的份,也让本姑娘好好加赏你一回。” 萧翊只是好奇,不明地看着她,也不知这小精怪又想耍什么花枪。 她却是嘴角向上一扬,当下捧过了他的脸,往下一拉,自己的脸跟着栖了过去。 她的唇温润柔软,吻似糖果般甜美,她的气息芬芳清香难散,让人失了心魂,忍不住还想要更多。 他深深回吻她,五指紧扣住她的手臂,仿佛怕她就此消失。他视她如珍如宝,便是只想护她在自己的臂腕中,不愿让他人动她分毫,如此珍惜,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她伤着跌着,更怕突然离开不见。 她那么调皮,是天边的燕子,不安分,总想从他身边逃出去。之前他曾放走她一次,却几乎让他发狂,如今失而复得,而这一次,他是怎么也不会再放手了。 燕儿,你该知道,我这次决不会再放手,哪怕天崩地裂,山河倾倒,我也决不会让我们再分离。 她渐渐喘不上气,挣扎了一下,想推他却没推开。 “没……没气了——”口齿不离,她却插着缝嘟喃。 他低声笑起来,手一松,终是放开了她。 她的脸涨得红通通的,着实可爱。难得可以看到她娇羞的模样,萧翊抑制不住嘴边的笑意。 她抬头嘟着嘴瞪他一眼,“贪得无厌!难不成还想让我再为你吐一次血?” 萧翊听后,眼神却暗下来。 吐血?再伤她一次?他何其忍心。 他苦笑,伸手揽住她,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点,“你为我吐了血,我让你刺一剑如何?” 说罢已从她袖口取出她的袖剑。 秦燕眉间一敛,一把把袖剑夺了过来,“喜欢流血是吧?要刺你自己找东西刺,但别想用我的剑!” 她瞥他一眼,将剑收回袖子里,回头不再理他。 见她生气,萧翊心里却觉得温暖,他轻笑,用双臂紧紧环住她,又俯在她耳边道,“宫里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身前人也不答他话,只默默哼哼了一声。 他又道,“若我们再不加紧赶路,怕是半路便会被截回去。” 她又哼了一声。 他虽这么说,却不见有什么动作,座下的马仍是悠悠地踏着蹄子,就好似他们是那闲云野鹤,身后并没人追着他们,反倒是来郊游踏青的一般。 半柱香后,秦燕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他喊起来,“你到底走是不走?!” 回头怒瞪他,却见他正笑看着自己,她撇撇嘴,脸黑下来,她竟然中了他的计。 她狠狠咬牙,像是真生了他气。他笑着将她搁入自己怀里,像哄子般在他耳边轻道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她咯咯地笑起来。 他便抬手一扬马鞭,只听骏马一声低嘶,四蹄开扬,带着他们一路延着这阳肠小道绝尘而去。 天下江山为何,只限美人娇如抱。 世间诸多事解,只比天家笑四方。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二) 通向扬州城的官道宽阔笔直,官道上,有零星的行人车马勿勿而过,入到城门前,只进行了一些简易的检察便被放进城去。 官道那头,有两人驾一白一黑两匹马从旁边的小路拐出,立在路口,远远地望着扬州城门。 白马上的人当先跨下来,那人向前走了两步,张望了一会儿,回头突对身后黑马上的人说,“看样子,消息还未传到这里。” 黑马上的人也下了马,他收起缰,牵马走到白马人旁,“时辰尚早,我们先进城,打点好一切,午后再走不迟。” 白马人点点头,与黑马人一同向城门前走去。 “玉狐狸,莫不是我们走得太快了吧?”走到城门前,秦燕突然问。 “怎么说?” “若不是我们走得太快,怎么这儿连张我们的皇榜也没有?”她朝城门旁看了两眼,城门口贴的皇榜早泛了黄,退了颜色,上面画的人脸已看不清楚,只隐约能看出个轮廓来,圆脸长脸,想必个个都长着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我们又不是逃犯,要贴什么皇榜?”萧翊笑看她。 “那也和逃犯差不多吧,从京城到这儿,一路都风平浪尽,皇上不是把我们俩给忘了吧?” “你是忘了你在江湖上的名号吗?就凭我们两个的本事,这世上还有谁能追得上,要有皇榜也是来不及贴上的。” 她听完,呵呵地笑起来,“也是也是。” 疾风紫灵猫,这世上能追上她的除了身旁这只狐狸,若还有其他人,怕是还未生出来呢—— 他们说笑着,这便已到了城门下,城门口有二个当职官兵正在简略地检查进城人的包袱。轮到他们时,其中一个官兵检查完了前面的人正巧抬头,看到面前的两人不由怔了怔。 为了行动方便,这一路秦燕都着了男装,正如她所言,她着男装也是风度翩翩,气韵不凡,只因着女子独有的柔美,如今的她看上去便是一个活脱脱的美少年。再加上身边这只站哪儿都比她还招人的狐狸,一张迷死人的脸和他那抹都抹不去的仙味儿,一路上也不知已让多少女春心萌动,失魂落魄。 他们本该低调行事,易容便是最应该的。但她不愿意,说是那样即不舒服又十分麻烦,而且他们也不需那般偷偷摸摸的,做人本该坦坦荡荡,那样活得才更快活些。 萧翊听完便只笑笑,他万事都依她,这次当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所以,他们一路上虽未遇到意料中的阻碍,却是着实招摇的,四周围灼热的目光从未少过,而像面前这位仁兄这般*裸的目光也都是见怪不怪。 他们也只当没看见,依然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毕竟这十年来,只要他们露面,身边总也少不了这些追随的目光,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事。 秦燕对上官兵的目光,忽而咧嘴向他一笑,也不待他检查自己已径直牵马向城里走去。那官兵被她那一笑振得心中一阵酥麻,傻傻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可一回头又见另一人也正朝自己点头微笑,但这人的笑却和之前那人不同,这个人的笑让他浑身不自觉得打了个冷颤,还经不住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这人长相俊美到让人惊叹,且气韵超然不同凡人,但看似亲和有礼的一个人,却莫明让人生出敬畏来。 那人并未多看他一眼,转过头牵着自己的黑马跟在前面那人走了。 只留下城门的官兵独自立在那里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玉狐狸,你不用那样看人家,把人家都吓坏了。”秦燕走在前面朗朗笑出声来,站立住回头看着他。 他将嘴角一扯,向她走近了两步,站在她身前停住,望进她的眼睛里,“我也只是对他笑笑而已,伤不了人。” 她没好气朝他一笑,一转身牵马向前走,而手却在身旁一晃一晃,“是呀,是呀,伤不了人。” 似是自言自语却用了十分愉悦的口吻。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三) 他们在城内找了家酒楼,此时已近午时,他们之前赶了整夜路,也是时候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了。 进了酒楼,秦燕一屁股坐下,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小二,给爷来些上好的酒菜!” 她这一拍没用上功力,但“砰”地一声,还是引来了旁边几桌的注目。 萧翊俯身坐下,无奈摇了摇头,这丫头扮起男人来就是张娃娃脸,可偏偏每次都要学别人装豪爽。 他回头一看,果然见旁边的几桌人正瞧着他们窃窃思语。他回头又是摇了头,如此他们这一路若再算不上招摇,倒真会叫人奇怪了。 旁桌人无论男女,见着他们一下都移不开眼。秦燕听着传过来的思语声,心里觉得厌烦,再加上她此时饿着,心情异常不好,于是乎,回头横出冷目一扫,当下把周围一群人的鼠胆都吓了回去,个个低头故作镇定装模作样地做起别他事来。 她眉眼一扬,回头见萧翊已让小二点好了酒菜,自个儿坐在那儿嘴角带着笑得看着她。 “笑什么?”她斜眼看他。 “没有,就是觉得你像山大王。”他温和一笑。 “山大王?”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看了他一眼,突一拍腿晃悟过来,“你说像猴子!!” 萧翊忙抬手止住她,示意她不要喧哗,以免太过扎眼再惹出事来。 她虽忍了下来,但心里一口气硬是咽不下去,狰狞着一张脸对着他,好似在说,死狐狸你等着!等下一定让你瞧瞧本大王的厉害! 她那快气炸的样儿实在有趣,他嘴边的笑更浓,一时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他一笑,秦燕心里的火“噌”一下冒上来,她手上一紧,一声脆响,硬是把手里的木筷子生生捏成了两断。 “哟!小爷,看这力道,咱们店里的筷子没一双经得住的——”小二这时送了酒菜上来,见了她手里的筷子,不免心疼地嚷起来。 她眼一眯,却没理他,只手一摆,手掌上便多出二片金叶子,摊向小二。 她双眼紧紧盯着萧翊,但话却是对小二说的,“二片金叶子抵了我们这顿饭钱和我手里的这对筷子,多出来的给你这破店添添油水。爷我今天心情差得很,识实务地就滚远一点,不然,金叶子不但没有,我还要让你这破店房梁上多个大窟窿!” 她说这话时侧对着小二,声音不响,但这话里的份量却是十打十地重。 她冷着面着实吓人,那气势把小二吓得说不出话来。小二也是识实务的人,他们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什么人没见过,可就单面前这两人这等风度气韵的人物却是真的没瞧见过,他心里盘算着这两人来头定是来头不小。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金叶子,怪怪,这人出手这么大方。 “爷,瞧您说的,我们这儿筷子多得是,您想折多少都行,这是酒菜,您俩慢慢用呵——”小二见来人得罪不起,放下酒菜,接了金叶子便屁颠屁颠地走了。 秦燕嗤了眼。 市侩! “犯得着与这样的人生气吗?”萧翊那边又开了口。 “我气得不是他,是你!”明知故问!她狠狠瞪他。 他又笑起来,“好了好了,你不是饿了吗?快些吃吧。” 他为她夹了口菜放在碗里,她又横他一眼,这才执起一双新筷子吃起来。 饭吃到一半,从外面进来两人,坐在他们旁桌,看似做生意的商贾。他们起先并未多注意到这两人,可这两人后来说的话却不经意流到了他们耳朵里,引得秦燕伸长了耳朵去听。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四) “冯兄,你此次北上,可是遇上好时机了。”两人中蓝衣的那人说道。 “哦,怎么说?”另一个问。 “你可知道十月二十是什么日子?”蓝衣那人顿了顿,遮不住一脸地兴奋,“静宣王大婚的日子!” 秦燕耳尖,一下便听了去,向旁不可察觉地瞄了他们一眼。 另一人听了点点头,“是是,林兄不提我一时倒忘了还有这事,我这次去往京城,到达当日正好赶上十月二十那日是——” 蓝衣人刚才还一脸兴奋,此时却突然无奈地叹了气,“静宣王大婚,这等千载难逢的事是给冯兄碰上,可惜小弟在扬州的生意脱不开身,不然定也要去京城一次。” 旁边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了他几句后又道,“说来也是,以静宣王今时今日的地位,此次婚宴会如何盛大,就算静宣王自己说婚事要从简皇上这次也是万万不肯答应的,那日京城会是何等热闹空前,若错过了确实是可惜了。” 蓝衣人又可惜似地摇了摇头。 “静宣王才智与武学名满天下,也不知这位静宣王妃是怎么了不得的人物?” “冯兄真不知吗?那一位正是当今王皇后的亲妹子。” “哦,这王家姐妹真是厉害,一个是当今皇后,另一个也快成了静宣王妃。” “可不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却偏偏被这位不起眼的王家四小姐寻了去。” “我猜这位四小姐一定是美若天仙,不然怎么连那一向自制的静宣王也抵不住要娶了她去。” “呵呵,冯兄说得有理,说来静宣王再如何了得也终究是个男人,男人嘛,见了美色十有八九是控制不住的——” “到了那春宵时刻——” “哈哈——冯兄真是——” 这两人有说有笑,好不忌讳。秦燕眉间一敛,手腕刚抬起,却被另一只手按在了桌上。 抬眼,见萧翊正悠悠地饮着酒,一手不动生色地按在她手上,看她一眼,只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嘟了嘟嘴,只得无奈咽下一口气,罢手,继续吃自己的饭。 旁边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只喝了两口酒,便起身走了,好像说要去对街的冶春园。 等他们走后,秦燕依然埋头吃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却起身对萧翊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萧翊未阻止她,只叮嘱她早去早回,等下还要赶路。她低对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她半柱香后回来,萧翊已结了帐,牵了马在街口等她。 她大老远便看到他侧对着她静静地靠在马上,俊美的脸庞带着三分浅笑,阳光打在他身上,白衣昀着他周身泛起白茫茫不真切的光。秦燕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唤他“活神仙”,不单单因为他异于常人的俊美,还因为他的气韵,才智以及他所拥有的一切,这个人打从一出生便得尽了上天的荣宠,生就得太完美,几乎不真实,这样的人如若还算不得是人间的神仙,怕是这天下也要不服地倒转过来。 她方才的一张黑脸已换成了满脸的笑意,一脸愉悦地向他迎了过去。他回头朝她释然一笑。可待她走到身边,他却向她伸出一只手说,“拿来。” 她装傻,问,“拿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萧翊静静看着她,嘴角似有似无地溢出笑意来。 秦燕瞧他一眼,对上他淡定的眸子,她撇撇嘴,抬手把一个小锦袋放到他掌中。 “就这些?”他从锦袋中把东西取出来,只不过两片金叶子。 “其余的都给了街角的乞丐。”她心里闷闷的,走过去牵了自己的马,回身道,“反正他们也是去妓院逍遥快活,与其如此,还不如救济救济穷人。我可没多拿,他们说了你那么多是非,管他们请顿饭吃也是应该的,我们那顿饭不是也值二片金叶子嘛——” 他看着手中的锦袋,突然叹了口气,把金叶子放回袋里交回她手里,“你总是有理。” 说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像在宠一个孩子般,“可也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耍脾气。” 她抬头,“我再耍小孩脾气,你不也喜欢?”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似想抓住他心里的某样东西,她决不充他有丝毫否认。 他无奈笑起来,突然用双手将她揽到怀里,宠溺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嗯,是喜欢到不行。” 秦燕在他怀里咯咯地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她似想起了什么,突然一把推开了他。 萧翊十分惊讶,她哪顾得了他,只往周围匆匆看了一眼。 怪怪!果然如她所料,在他们身边,不下二十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秦燕心下叫惨,莫不是全街的人都看到了吧?! 看看那一张张惨白滞怠的脸,要不是受了刺激,怎么会扭曲成那样。 方才她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如今是男儿装扮。他们原本就是扔泥水里也显眼的人,要不引人注意那才叫难,如今可好,两个漂亮男人当街抱在了一起,还让满大街的人都瞧见了,这样的晴天霹雳,硬是把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大街顿时杀得死静。 可她的反映那叫一个快,她当即向后退出两步,把身板挻得笔直,故意把声音压低,“萧兄,小弟知道错了,但这种玩笑可莫再开了——” 说着她轻咳了两声,朝萧翊挤了挤眼睛。 萧翊何等聪明之人,早明白了现下的情况,倒也装模作样地配合她,“燕兄明白就好,若不是燕兄只怕这招,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让旁人误会。” 他边说边笑,被秦燕狠狠瞪了一眼,还偷笑!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惹的祸! 旁边人倒也好唬弄,一听是这么回事,面色都稍稍缓了下来。 还好这两位公子没有龙阳之癖,要不然可就真是辜负了自己的爹娘,生了一副那么好的皮囊了。 等身边的人都散得差不多,秦燕才松了口气。 萧翊那边觉得好笑,刚向她伸出手,却被她止住,“你还想惹麻烦事出来?” 他好笑得摇头,怎么防他就像防老虎一样。 “不闹了,时辰不早,我们该赶路了。”伸手,拍拍她白马的脖子,又抬头看了看天,“最好能在下雨之前到达苏州。” 她一步上马,看了眼还碧蓝的天,“这种天会下雨?” 骗谁呢!她可不信。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五) 车马行在山间小路,路不平坦,一颠一颠得让人难受。秦燕拂开窗边帘子,零星小雨便迎面打在脸上,丝丝的凉意。 她缩了一下脖子,放下帘子,回头看向身旁人。 萧翊正依着车壁闭目养神,她靠过去,伸着头,看他好看的眉眼,眼睛细细地眯起来。她左看看右看看,并未看出什么不同来,咬着唇有点不甘心。 难道这天下真有人如他这般幸运?不仅能长得好,出生好,天资高,而且好像就连那老天爷也对他特别好,他说下雨就下雨,而且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难道他还知晓天机不成?? 她在那咬牙切齿,哼哼唔唔。现在的她,说是只猫,还不如说正像只张着爪的小犳子来得更贴切些。 从小到大,她顽皮惹事,到处闯祸,让无数人头疼,喜她之人如见瑰宝,怕她之人避之如虎。她算是赢尽了天下人,可唯独只有一个人,她从来都没赢过。 只有他—— 只有他,她从未赢过他,无论是打赌,比武,论才,她若不是输于他,便是与他打成平手,从小到大,无一例外。莫不说她,怕是在这世上,除了已先去的玄千机在他儿时还赢过他几回,恐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赢过他的人来。 她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他却一直睡着,脸庞俊美安逸,嘴角微微勾勒起来,她慢慢看得出神。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突得向前一冲,几乎一下扑进他怀里。 腰上一紧,她抬头,见萧翊已睁开眼,笑看着她。 “怎么看得那么出神?”他笑里带着几分戏弄。 原来刚才他分明就是醒着的!她一窘,想起身,腰却被他紧紧扣住,她扎挣,他却把她更紧地置入怀里, “不要闹了,让我睡一会儿。” 她一愣,这才想起他们这几天日夜赶路,夜里他与她共骑一匹马,她都在他怀里睡着,而他顾着她,却真是没有合过眼。要不是正赶上下雨,他们也不会雇了这辆马车,毕竟马车要行得比马来得慢些。 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该是很累了吧。 她突然安分起来,既然他不肯放开她,她便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正如一只乖巧温顺的猫。 萧翊缓缓一笑,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就似要这么睡去了。 秦燕睡不着,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轻轻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会下雨。” 他无声笑起来,“我会观天相。” “咦?谁教的?” “师傅。” 她一惊,抬起头,“什么!他都没教过我!”他闭着眼把她的头按回去。 “你不必学这个。” 她一嘟嘴。还说师傅最痛她,明明最偏心这只狐狸! “玉狐狸,我问你个问题。” “嗯?”他闭着眼,似有似无地应了声。 “从小到大我赢过你吗?”她还是不甘心,或许某一天他们打赌,她曾赢过他,只不过是她忘了而已。 头顶上那人半天没个回音,耳边只闻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抬头,见他已经睡着,她嘟起嘴,却是无奈。 但看着他的睡颜,她却渐渐甜甜地笑起来,袭上去,轻轻在他唇上映上一吻。她靠在他胸前,周身暖意纵流,渐渐也睡了过去。 萧翊的嘴角稍无声息地扬了扬。 燕儿,难道你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输吗,自一开始,我便已经输给你了。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六) 山路难行,马车行到半山腰便停了下来。面前已经没有可供车马通行的道路,之后的路他们得步行。 萧翊先下了车,秦燕跟着,刚探出脑袋,头顶上的光便被遮去了一半,她抬头,见萧翊执着一把油伞挡在她头顶,秦燕看看他,发现他自己的半边袖子已沾了雨水。 他朝她微笑着伸出手,她心中突然一暖,顺从地把手搭在他掌中,由着他把自己扶下车。 萧翊向车夫付了车钱,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他回头看着满山青竹,而在他们面前仅有的一条小路,青色的古板台阶,弯弯曲曲一路通向山内,看不到边际。 “你也不是很久没回来,不会是认不得路了吧?”秦燕见他凝神,在一旁打趣道。 他听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雨下得不大,但很密。细细地飘着,入了秋,风丝丝地凉,秦燕鼻子一痒,突然打了个喷嚏。 萧翊笑起来,对她说,“燕儿,和从前一样,我背你。” 她一愣。忽得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 师傅从前总宠着她,儿时,他们每次下山回来,她都耍赖,总要师傅背着上山,后来师傅年纪大了,背不动了,就换成了萧翊。 那时他们两小无猜,她十五岁之前,他们有怎样快乐无忧的时光,却是后来再也寻不回来的。 她久久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只说,“好。” 山间微雨,他踏着青石板缓缓而上,她伏在他背上,为他撑着伞,她轻颦浅笑,他亦是柔情难掩。 满山青竹为伴,卓卓佳人如画,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此时此刻,这世上再没有那静宣王和华阳长公主,他不必再为家国天下操尽心血,她也不用再呆在深宫内院故养生息,所有的是是非非都已如前尘往事,与他们再无关联。忘却那些责任,那些烦恼,抛下这一切,就此隐居山野深处,携手作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自此百首,再不分离。 青山依依,绿水潺潺,此情何待,勿休语。 佳人双归,恋儿时,是以朝朝暮暮。 他们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走到青石台阶的尽头,抬起头,眼前突然一片豁然开朗。 他们眼前,在这万竹林间,一座别致的竹馆庭院座立其间,由青山环绕,闻着潺潺溪水声,那般静谧,似也入了这山水之间,成了一幅绝美的画。 秦燕从他背上跳下来,拉起他的手,“走,去看看沈姨在不在。” 他和颜悦色,任她牵着往里走,眼睛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小桥流水,一草一木,一切都如此熟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的时光,都有她的相伴。 望着身前她灿烂的笑颜,他心里的某处深深地塌陷下去,瞬间温暖无边。 他们终是回到了原处,这便是最好的。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七) “沈姨?”屋里到处见不着人,秦燕有点气馁,屋子是新打扫过的,沈姨应该才来过不久,但现下已近黄昏,秦燕猜想她今日应该已经下山去了。 她无奈,只得转头对萧翊说,“看来沈姨已经回去了。” 她口中的沈姨,原名为沈丽清,早年也曾是位江湖侠女,后因爱慕玄千机而一路追随其至姑苏,无奈玄千机生性气胜孤傲,曾誓言一生不会娶妻生子,沈丽清即被玄千机拒之,可叹沈痴心不改,在罗英山下苦等,这一等便是三十年。 当年,玄千机居于山上竹馆,沈丽清便定居山下桃村,沈丽清每月只进山一次,见得玄千机便出,两人相敬如宾,如此二十年,更多的是朋友之义而非儿女之情。随后十年间,玄千机先后收萧翊、秦燕为徒,他们那时还是那么小一点的孩子,需得人照料,玄千机不善于此,幸好有沈丽清在,那时,她得了玄千机的莫许,时常上山照顾在左右,两个孩子中要数秦燕最为粘着沈丽清,对秦燕来说,沈丽清如同师母,更胜母亲,是至亲之人。 前年玄千机病故,沈丽清不吃不喝守在墓前三日,无泪,却更伤人心怀。玄千机逝后,沈丽清每日仍上来竹馆,打扫庭院,整理玄千机生前藏书,如旧照看他们饮食起居。 后来,萧翊、秦燕先后离开,她却依旧守着这座竹馆,秦燕还记得自己临走时,沈丽清曾抚着她的头说过的话。 燕儿,外面虽好玩,但玩累了便回家来,沈姨随时等着你们。 从一开始,沈姨就知道他们会回来,因为这里才是家,对于她,对于萧翊,都是如此。 萧翊见她十分失望,扯了她的手道,“沈姨明日也能见到,我们先去拜忌师傅。” 秦燕点点头,若不是他提起,她倒真要忘记了。 他们走出竹馆,然后绕到后山,后山平地上有一座坟冢,上面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大字: 先师玄千机之墓 坟冢周围被清理得很干净,似时常有人打扫,打扫的人他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萧翊和秦燕在坟前跪下,一起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秦燕忍不住性子,对着墓碑抱怨起来,“师傅,你偏心!竟然教这只狐狸观天象,可惜燕儿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怪不得我一直赢不过他,都是师傅你害的。”先不论萧翊,玄千机在世时,对秦燕也是百般疼爱,于之如同亲生女儿,也怪不得她从小玩劣,无法无天,这都是被他们师徒俩亲自惯出来的。 如今,她仍像儿时一样,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撒娇。 萧翊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她眼睛一横,郁闷地嘟起嘴,他温和地笑起来,随即捉住她的手,秦燕神色渐渐软了下来,与他相视一眼,便是柔情四溢。 萧翊回头,看着坟冢,秦燕也回头,两人同时温声道了一句,“师傅,我们回来了。”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八) 当日的晚饭是萧翊做的,幸好沈姨习惯在厨房存放一些食粮,这才让他们当晚不至于饿了肚子。萧翊虽出生在帝王之家,儿时又极受父王宠爱,但他七岁便随玄千机远赴江南,玄千机对秦燕纵溺宠爱,但对萧翊的教导却是极严的,萧翊初到竹到馆时,玄千机曾这样对他说过:人生来都只有两手两脚,我们所看到的景色,所听到的声音都没有什么差别,你不过比常人多些身外之物,那些东西说到底也都是些丑陋之物,所以你大可不必因此沾沾自喜。 那时他虽还是个小孩子,倒也懂得这话其中的意思。与秦燕不同,他儿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甚少让人操心,加上他天资过人,任何东西都是一学就会。那时,因为秦燕糟糕的厨艺,竹馆每日的饭菜都是由他来准备,顿顿美味异常,秦燕曾称他做的菜是人间至高的美味,欢喜到不行。 如今,在时隔一年之久后,唇齿间再一次回味这熟悉的味道,看着眼前人眼中流露出的溺爱之色,四目相望时,她心里亦是甜味翻涌,喜色难掩。 若是能就这般长长久久,如此厮守,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窗外的雨已停下,圆月挂在天边,异常明亮撩人,月下的竹馆灯火微明,安静如惜。 “哗啦”一声,秦燕从浴盆中站起身,她的湿发搭在肩上,缠至腰间,黑如深藻的发勾勒起了她曼妙的身材,她的肌肤白柔如玉,脸却因为泡了热澡而泛起了红,她的眼睛因热气而看上去有点朦胧,这让她看起来极为动人。 她将头发和身子擦干,再将里衣穿上,却发现手边没有外衣可换。 她环视了屋内一眼,这里是她的房间,与一年前并无变化,衣服……应该放在那里。 她走到墙角衣箱前,她把衣箱打开,本想随意取出一件可以穿的套上,翻找时却无意间看到了箱底的一抹红衣。 她并不喜红色,自然也不会穿红色的衣服。这红色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正奇怪着,伸手一掏,把那衣服放在眼前仔细一看,却赫然发现手上拿着的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她微微一怔,突然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的笑忍不住似地淡淡溢了出来。 她十几岁时,因武林盟主乔杉的大女儿出阁,玄千机曾携她与萧翊去过一次江陵。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新嫁娘,不仅惊叹世间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子,并不是因为新娘子有多漂亮,只是那一身明艳的红色嫁衣……这血红的颜色,竟能衬得一个长相平凡的女子那般明艳动人,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她至今都忘不了当日新娘子脸上的笑容,如此甜蜜美好,怪不得人人都说一个女子出阁时最为动人,这话不无道理,就连她如今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幸福。 那时她不懂事,脾气犟得很,看到那件嫁衣喜欢得很,当日便想偷了去,若不是那时被萧翊发现,或许已搅了他人的洞房花烛,闯出大祸来。 想到这儿,她不嘲笑起自己当日的无知,脸也微微红起来。 玄千机知晓后,自然是大大得骂了她一顿,她那时生萧翊的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知,当晚萧翊便捧着这件红嫁衣来见她。 那不是他送她的第一件东西,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件。她那日还嘲笑他是不是没脸见她才不敢回过脸正眼瞧她,可如今想来,他那时别过去的脸是有些微红的。 她看着手上的红色嫁衣笑起来,突得手上一展,将嫁衣穿在了身上。她走到镜前,左右打量自己。 这是她第二次穿起这件衣服,第一次穿时,因为衣服太大,她穿着的样子很怪,那时她特别气妥,可耳边却听得萧翊说,燕儿,你出阁那日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自己,笑意嫣然。正如他所说,她果然是最美的—— 如今,惜日张扬跋扈的少女早已出落得风华绝代,这一身嫁衣穿在身上也是极为贴合,她很早就知道她的美丽胜过世上所有女子,而这一身红嫁衣亦是穿得比任何女子都要来得漂亮。 “如何?燕儿,我早过你穿这身嫁衣是最美的。”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猛得回头,却见萧翊悠悠地倚在门前,笑眼看着她。 她大窘,下意识地扯起衣服,骂道,“你……你几时来的,来了也不出个声!” 他低头笑起来,“我早来了,也敲了门,是你没听到罢了。” 那他岂不是把她陶醉的样子都看去了—— 她扯着衣服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当然不能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了,可就这么穿着又觉得不好意思。 她正为难,抬眼,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身上看。 “看什么看!”知趣的还不退出去,好让她换衣服! 他又笑起来,他的笑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心中的火气一上来,开口便骂道: “今日是十月二十,原本就是你大婚之日,你若想看,便回京城去看个够!你那美娇娘可正等着你洞房花烛呢!” 此话一出,她便后悔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她不该说的。 萧翊脸上的笑随即敛了起来,两人都闭了口,相视而立,秦燕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波动,他只是淡淡地一味看着她,她抿了抿唇,别开头去,不愿再开口。许久沉默了之后,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没躲开,任他牵着,她被他拉到门前停前,她亦是乖乖站着不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头顶那人也没发话,她却知道他正盯着她看,只是沉默。正当她开始觉得脖子酸时,却突然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燕儿,嫁给我。”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九) 月色如辉,从开启的房门一泻而下,扬洒进屋内,映照着门前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秦燕抬头愣愣地看着对面之人,似乎并没听清楚他方才所说的话。 萧翊不可闻地轻叹,缓缓伸出手指向天,定定地看着她,再一次开口,“天地为鉴,我们今日便拜堂成亲,燕儿……你……可愿意——” 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掌心,秦燕能感觉到他指间的轻颤,那般轻微,不易察觉。 他在紧张,原来他这样的人也是会紧张的。 她定定看他,随后重重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他握着的手并不紧,一抬手便脱了去,她伸手触到他脸颊,他一顿,她的双手已捧住他的脸。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无谓的,我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抛了那公主的名头,出了皇宫自可他去逍遥快活,没有人能拦得了我……” 她仔细地看着他,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可你不同,我知你不是贪图富贵名利的人,你之所以会狠心放我入宫,只因为你的顾及太多,更因为你那胞兄……” 她眉目微敛,不愿再多说下去,“你我是否是亲兄妹,你我自然是最清楚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这世上能算计你的人又能有几个,不是你不知道,只怕是你不愿知道,心甘情愿地不想知道,可他终是算计你太深……之前我就问过你,你可曾后悔同我出来,如今我还是要问你——玉狐狸,真正要走下这一步,你知道你所要抛下的东西到底有多少?这些都是你一直以来守护着不愿放的东西,你真的放得下吗?” 他一直听着她说,她字字珠玑,他依旧面色不改,只在她说完后,一手轻握她抚在脸旁的手,一手抚上她的眉,轻轻地把她的眉抚平,看着她眉眼,淡淡开口,“你对我来说何其重要,他自然是清楚的,既然他敢动你,便该知道我不会轻意放手。这抛与不抛,早已由不得我,我能为他做的都已经做了,他想看到什么我心里也清楚明白,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便是天命,我再管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在这世上,我可以抛下所有,可是,只有你,燕儿——只有你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着的。” 月色洒了他们一身。他的这句话已是掏尽心肺,但即使如此,也没等到她的半句回答,看她低着头不出声,他竟然有些急了,“还是说你在怪我之前对你所做的那些?” 她缓缓抬头,眼里竟有点点光波,她看着他的样却突然笑起来“傻子,我的怨气早随着那口血一起吐光了,如今我还能怨什么,我把天下第一的静宣王都‘偷’走了,别人不来怨我已是不错了。” 她环过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口,“我只是怕,怕你有太多的身不由已,怕你终有一天会忘了我。” 他诧异,心中突然阵阵隐痛,抚着她的发,不知如何回答。 燕儿,你和我一样明白的,不是吗?这件事是绝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他们相拥而立,月光下这对卓卓佳人,不知曾让多少人为之羡慕不已。可如今,光环之下,潇洒之余,谁又看到了她隐隐落下的残泪,瞧见了挂在他俊颜之上的惨淡愁容。 只是叹,命不自控,身不由已,得家终无归。 ------------ 十七、佳人醉 笑春风(十)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儿突然直起身,莫明地看向他胸前,“这是什么?” 方才就觉得他怀里藏着什么,弄得她怪难受的,现在仔细看来他胸前衣服是鼓鼓的,好像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取出来,却见是一方红色绢子,再细眼看看,才赫然发现是一方喜帕。 “这方帕子是送你嫁衣时一起买的,本想等你出嫁那日再送你……”他看着喜帕,似想起愉快的往事,嘴角不自觉得勾勒起来。 她看着,突然说,“你刚才说的还算不算数?” “嗯?!” “你若娶了我,日后可不能反悔!” 他愣愣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温暖,“燕儿……” 她的脸微微发红,并不敢抬眼看他,只直直看着他手里的喜帕。但他看着她,那么仔细那么深,他此时爱极了她娇羞的模样,却是怎样都看不够。 他眼中的笑暖如一波春水,喜帕在他双手间抖开,从后轻轻地覆上她头顶,“天地为鉴,你我今日便结为夫妻,自此相伴相随,白首不离——” 她终于还是抬头,对上他温暖无比的眸子,笑意瞬间扬洒了开来,喜帕在她面缓缓落下。 公子如玉,美人娇羞,没有喜悦罗鼓相伴,更无亲人好友观礼,宁静夜下佳偶相携,只以明月为证,天地为鉴,行三拜之礼。 一拜天地诸神,二拜恩师先祖,三拜夫妻对拜。 此,礼成—— 便是白守成约,佳人相伴,自此缘定三生,不离不弃。 萧翊定眼望着面前的红衣佳人,抬手缓缓揭开她面前的喜帕。喜帕之下,她低眉额首,脸上虽未拖粉装扮,却仍是美得惊为天人。他久久看着,她抬眼,见他一副痴笑的样儿,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他只含笑瞧了她一眼,回身从桌边执过两个杯子,伸手递予她一杯。 这是古来的规矩,男女成婚,礼成后必要饮下合欢酒,意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们虽是私办的婚事,但也是拜了天地成了礼的,这合欢酒自然是不能少喝。 臂腕相交,她不善饮酒,但这杯酒她是无论如何都要饮下的。抬肘,一股辛辣刚冲入喉中,可一口未下,手上的酒杯便被人夺了去。 “你……”看着萧翊仰头将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惊讶地说不话来。 他放下酒杯回头道,“你可是一杯便会醉的人,今天这个日子,我可不能让你醉了……” 她怔怔看了他半晌,他嘴边的笑意却未曾减过。突然她一个机灵,方觉出他话中的意思,几乎是同时,她反射性地转身便要逃。 可她才转身便被他从身后用双手扣住,他轻笑着俯下身,气息暖暖地缠绕在耳边,“燕儿,今日你如何能逃得掉——” 他从背后将她合身抱起,“呀——” 她惊呼一声,已落得他怀里,她抬头看向他,眼光一触,四目便痴缠在一起,她终是把头埋在他怀里,深深的,只一心想遮去她脸上的红晕。 她听到他轻笑,可她顾不得骂他。只几步便已被他轻轻放置在了床塌上。 她睁眼,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 多少俊美的容颜啊—— 双手忍不住抚上他的眉眼,一寸一寸,轻轻慢慢地摸索下来,“得见静宣王如此,你猜我会让天下多少女子嫉妒到发狂?” 手指滑至他嘴角,勾起他的笑,他侧头吻着她的手指,“静宣王的妻纵然要让天下女子嫉妒的,可你只是我萧翊的妻……” 她呵呵笑起来,“甜言蜜——” 还未说完,话已被他封在口里,口齿相就,直至吻得她意乱神迷。他的吻一路而下,吻轻轻点点划过她的下巴,而后,在她脖颈处久久停留,他的唇那么细密,引得她肌肤阵阵战栗,手也已滑入她腰间,半敞开她的衣,伸入她腹下,她的身子绵软下来,轻轻喘息,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柔情当中。 “咝——”突然,肩头一疼,她呼痛,侧头却见是他咬上了她的左肩。 他只轻咬了一口,唇便留在她肩头重重地吻着,她只觉肩头滚烫如火灼,难受无比,再看他,却见他闭着眼眉头紧皱,心中似有苦涩难当。 她亦明了,在他唇齿之下,是她那枚桃花胎记。 当初就是这块小小的印记证实了她所谓的身份,促使她入了宫,而后卷入了这场不明不白的纷争。 这局本是为他而设,却终是把她牵扯进来,他自始至终未狠过那人,他只恨自己,狠自己当初不该把她强留下来,如若那时她出了京城,他也未带她入宫,或许,他们所面临的就不会是如今的这个局面,她也不会受伤如此。 秦燕轻轻叹气,伸手捧过他的脸,吻上他眉眼,然后是唇,喃喃道,“我从未恨过你……” 唇齿与他的相缠,她要他知道她不恨他,他亦不欠她任何。他们没有错,错的只有那个人! “燕儿……”他唤着她,深情无限。 回应他的只有深吻,以及唇齿与周身的灼热,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发狂,至颠。 他们对彼此都陷得太深,再拨不去了。 当疼痛如期而至,她身子突而一阵痉挛,忍不住地颤栗起来,呼不出的疼痛,几乎让她发了疯,双手用力的捶打他,但双手却被他死死抓住。 “燕儿燕儿……”他依旧唤着她,不放开她的唇,似在安抚,为她导着气, 相缠的唇齿弥散开淡淡的腥味,分不清是谁的血,却由两人一同咽下。 眼角的泪缓缓落下,她松下手上的力道,转而扶上他的肩,任由肢体却与他更多的痴缠在一起。 萧翊,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我一人是你的妻。 无论将来事态如何变迀—— 你的妻,只会有我一个!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一) 时至深秋,秋叶扫扫,天气愈加清冷,山里因为昨日的雨,湿气变重,清晨时便起了薄薄的雾。 秦燕抱腿坐在竹桥上,双眼望向来时的那条石板小路,小路两旁依旧是翠绿的青竹,只是薄雾挡住了视线,让青那般悦目的色彩也暗然了下来,只成了模糊的一抹淡色,而那曲折的本就望不见尽头的小路,此时亦是藏于薄雾下,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她着的依旧是昨晚的那件嫁衣,秋风瑟瑟下,身形越见单薄,但她似乎并不冷,只静静地望着那条来时的路。 身后有脚步声轻响,但她却置若罔闻,似没察觉般一动不动。身上突然一暖,整个人一下被裹在一件宽大的外衣下,身子随即被人抱起又放下。 “外面这么冷,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些?”萧翊用宽实的外衣将她紧紧包起来,再把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你身子才复原,若再病了,保不准会落下病根的。” 他揽着她,握住她的双手,一把捏,眉头一下蹙了起来。怎么这么凉? 他低头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怀里,似十分温暖舒服,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目光却仍一眨不眨的看向那条小路。 突然开了口,“玉狐狸,他们来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只是一转念又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若无其事地答“我知道。” 秦燕抬头看着他,眨了下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在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一个人会比她更了解他,他在想什么她自然清楚明白,只是她在等,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她都听他的,由着他来决定。 他在她双手间轻呵一口气,把她的手藏在自己的胸口处,然后定定地看她,“除了你,没有人能破得了我的阵法,他们想进到这里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我怕沈姨一个人顶不住。”她把头靠在他颈窝,闭上眼睛。 他弯一弯嘴角,撮起她的发,把玩起来,“他们怎么会是沈姨的对手。” 她半晌没有出声,他本以为她睡着了,却又听到她说,“这样的作法……可不像你。” “我只是想与你再呆一段日子。”不可闻地一声轻叹,交杂了多少不忍在其中,却是深深映在了她的心底。 她睁了眼,抬头望着他,眼睛平静如一潭秋水,“其实你我心中早就心知肚明,无论我们的决心有多大,我们总还是要回去的,你应我回来这里,只不过是圆我一个愿望,既然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我们便不必再呆在这里了……”她对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诚然道,“那么现在,我们不如来实现你的愿望,好吗?” 他心中为之一阵,久久看着她,眼神复杂不定,最终默闭了眼,俯身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如此深,似要夺中她口中所有的空气,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得收紧伏在她胸口的手。 恍恍惚惚间,似有听得他说出一声,“好。” 她心中一阵疼痛,抚上自己的脖子,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湿尽了嫁衣的领子。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二) 罗英山下 山下雾气稀散,晨曦一点点地透射入竹林,造出浮华的光影,让这片林子如往昔一般看似平静而又安宁。 当然,若是没有耳边那“铿铿锵锵”的击打之声,便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安宁。 这些击打声来自于山边小道,仍兵器所为。只见小道上,四五人围成一个圈,手中各持着刀剑,着的都是官服。而圈中立有一个头发半白的女子,手上握着一把细长的铁链子,那铁链子并不粗重,只是铁链另一头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铁球,铁链子握在那女子手中反而有一种轻盈之感,链子从她腰间延伸出,由其手轮圆攀至头顶,风声随即“呼呼”大作,所抛起的利风气势之大,甚至让围着她的人站立不稳。 围着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向后退去。 在这几个围攻之人身后,还另外立着十几二十多个人,身着的也都是官服。 萧恒被众人护在身后,看着眼前的局势,眉头一敛,向身旁人摆了摆手,“别在这里白费功夫,早些把这个婆娘解决了。” 身旁人领命,立刻又有五人拔刀围了上去。 那女子见势只轻轻一笑,手踠一转,手臂顺势一甩,那铁链子便带着铁球甩了出去,硬生生击中面前一人的面门,那人顿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但围攻之人仍对她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手上大刀连连砍下,但她却也不慌不忙,以铁链抵挡的同时,脚下步伐连贯,几个转身,手上动作亦是不停,一收一放间,又有几人倒在了地上。 但在她欲再出手时,却硬生生被人出声止住。 “沈姨住手——” 这一声喊得并不响,却不仅让沈丽清止了动作,就连她身边持刀相向的官兵也同样停下了动作,亦是萧恒在旁抬手喊停,因为在他听来,这声音太过熟悉,如若没有料错定是属于他这次南下要找之人。 众人回眸望向声音的出处,只见薄雾下,那山间小道前依稀出现了两个人影。 而那两人相携从薄雾内缓步踏出,面容愈渐清淅,正是萧翊与秦燕。 “七弟!玉熙!” “翊儿!燕儿!” 萧恒与沈丽清同时惊呼。 萧恒没想到皇上果然料事如神,让他到此处寻人,他当时还十分疑惑,却没想到真是被他寻到了。 而沈丽清却真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萧翊与秦燕,先前她与官兵动手只是见他们在山下鬼鬼祟祟,本以为是些不怀好意或又是秦燕招惹来的仇家,真真未料到他们已回到此处。 但等萧翊与秦燕走到他们面前,见到两人相携的手,再见秦燕身上未脱的嫁衣,萧恒与沈丽清也同时一愣。 萧翊与秦燕相视一眼,萧翊上前只对萧恒说,“四哥,四哥为何而来,七弟自是明白,但沈姨是我恩师故友,与此事并无关联,可否先行放过?” 萧恒默然看他一眼,挥了挥手,一旁的官兵便退到了他身后。 “多谢,四哥。”萧翊拜上一辑。 秦燕便说,“那可否请王爷允我们与沈姨聊上几句?” 萧恒听她称自己为王爷十分奇怪,而自己心中对此次的事也是疑惑重重,虽是很想知道其中原由,但现下人都找到了,他也不急在一时,便是点了点头,向旁站远了些。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三) 沈丽清自是不会买萧恒的面子,只伸手拉过萧翊和秦燕便问。 “翊儿,燕儿,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还记得那年玄千机去世,他们两人为去留之事大吵过一次,两人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后来,萧翊终是回了京城,而秦燕也在第二日离开姑苏,她虽是看着他们长大,心里舍不得,但孩子们大了,各自离家也在情理当中,所以,她当时也未作阻止。 两个孩子从小就天姿过人,但脾气倔起来便是他们师傅玄千机见了也毫无办法。秦*日虽爱胡闹,但遇事都讲一个“理”字,事非分辨得最为分明,可但凡与萧翊相关的,却总爱“瞒不讲理”,存心要与他对着干,萧翊必竟要比秦燕年长两岁,事事都让着她,有时虽气急了,与她生气,两人扛上了,私底下却都会暗暗给她台阶下。旁人都说是玄千机把秦燕宠成今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她沈丽清看来,这个“功劳”应该有一大半要算在萧翊的身上。 他们这一走,至今算来也有一年多的时间,其间,她听闻秦燕在外惹了不少祸事,也知道秦燕好人好福,身后有贵人相助,那贵人是谁沈丽清也是心知肚明,在这世上,除了萧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纵容她的人来。 萧翊对秦燕是什么心思,秦燕对萧翊又是怎么想的,她与玄千机从来在一旁都是看得最为清楚,只是未曾点破罢了。 而在她看来,这两人合好是迟早的事,只是…… 只是她没想到会前日会听到静宣王即将大婚的消息,也万万没想到能够在此时在此地见到他们,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期间,他们经遇了何事?又做了些什么事?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有官兵在此? 沈丽清很想想明白这些,但却怎么也想不破。 而这此问题却在秦燕如暖风般的微笑中轻而一举地被化解。 “沈姨,是燕儿与玉狐狸离家太久了,想家了。” 秦燕搂过她的肩膀,像小女儿般向她撒起娇来。 沈丽清从来示他们如亲生儿女,最是受她这一套,听罢立刻笑面如风,把心中所想忘了个干净,“回来就好,去拜祭你们师傅了没有?” 秦燕点头点得勤快,“我们昨天便到了。” 沈丽清道,“好好,来,随我回竹馆,弄些好吃的给你们。” 沈丽清说罢就要走,却被秦燕拉住,“沈姨,我们今日就走了。” 沈丽清一愣,望了一眼身后的萧恒众人,又回头看他们两人一眼,见他们面色平隐,开口道,“燕儿,你们这是……” 沈丽清盯着秦燕身上的嫁衣,秦燕明白指的什么,于是俯在她耳边道了两句。 沈丽清听罢大喜,“这可大好,你师傅泉下有知一定……”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看向一旁的萧翊,“翊儿,你不是……” 沈丽清也是极聪明的人,此话一出,立刻觉出了其中的不妥。 想了半刻,终是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即是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回来这里?” 未等他们回答,她又开口,“‘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是吗?还真是你们师傅的好徒弟,这秉性倒学得十二分得像。” 他们笑起来,她也笑,拍了拍秦燕的手背,“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想多管,只是记着沈姨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等着你们向我敬一杯茶。” 两人相视一眼,握起手,却同时跪下向沈姨一拜,萧翊抬头,“沈姨放心,翊儿不日定会带着燕儿奉上这杯喜茶。” 沈丽清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他们起来,“记得便好。”她转身看一眼山色,慢慢走向那条小道,口中似在自言自语,“那我也回竹馆去了,要是晚了,你们师傅可要怪我了——” 萧翊与秦燕让开道,一旁的萧恒也只看着并不示意,其余的人没人敢拦着她,不一会,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野薄雾间。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四) 秦燕望着她远去的方向,突然有些失神。 手掌被人握了握紧,她侧过头,却见萧翊脸上温柔的笑意,一下子就暖了她的心,她也朝他笑,却是比他的更让人觉得温暖。 听得身后有人走近,萧翊牵着秦燕回头,脸上的笑已收了去。 “让四哥久等了,我们这就同四哥一道回去。” 萧恒看看她们,虽然心中满是疑问,但仍是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王爷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秦燕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萧恒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玉熙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四哥好歹也是你的兄长,以前都叫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反而称我为‘王爷’……” 秦燕眉间敛了敛,看了身旁的萧翊一眼,而身边人露出了与她相同的表情。 那边萧恒仍在说着,“四哥也知道你贪玩,宫里是闷了点,但你大可请了旨出宫玩去,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偷溜出来,还要扯上七弟一起……” “七弟,你那么聪慧一个人,明知道十月二十是你大婚之日,不但不阻止她,反而任着她胡来,如今误了吉日,皇上可是发了大脾气……” 萧恒原本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此一开口,却是停不下口来了。 但秦燕却不理她,直接插嘴道,“敢问王爷,当日我们离宫,皇上是什么反映又是怎么处置的?” 他一怔,纳纳答道,“听闻那日一早皇上便去了颜夕宫看你,没想到四处都找不到你人影,问了你宫里的人,却是没一个答得上来的,皇上派人寻遍了整个皇宫也未找到你半个人影,后来七王府的人来寻人,才知道七弟也不见了……” 他想了想,又道,“皇上当即便派我带人南下,命我赶在七弟大婚前把你们寻回来……” 那日他是看见的,皇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了脾气,开口便是一句“朕真是把她宠坏了”,反手就把桌上的杯子都砸了。 他这才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皇帝定是认为是玉熙怂恿萧翊一起出宫,而以她过去在江湖上的那个胡闹劲,能做出这样的事却也不算奇怪。他只是奇怪萧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顺了她的意,更何况她当时身上还有伤。 而更奇怪的是皇帝似乎事先就知道他们会来这里,而他们这也是按照旨意,一路追到了姑苏。 “你说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萧恒想着就来气,他们一路快马追着赶着,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若不是事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他们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但即便是到了这里,他们却着了魔般一个也进不了山,被死死地困在了山下,而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在山下遇到沈丽清,也不会与她动起手来。 他还想多骂两句,却看到面前的秦燕突然低声笑起来。 “到了如今,原来他仍是不肯放过我们……” 萧恒一怔,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但却突然又注意到她身上的嫁衣,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一旁的萧翊却也笑道,“他要瞒尽天下人,我们即是不想随了他的意,不如就亲自去把这迷揭开。” 秦燕看他一眼,勾起嘴角,“我也不喜欢这般婆妈的事,如此可好,死也死个痛快!”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中却夹着万种情愫。 萧翊转过头,对萧恒说,“四哥也不必为此事分神了,我们这就随四哥回去,到了京城万事都会有个了结。” 萧恒正发着愣,眼睛盯着他们相携的手,听到他说话,完全不懂他们的意思。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默然地点点头。 等他们上了马车,他却在原地摇了摇头。 不对,定是他想错了。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五) 秋日落雨,天边雷声“隆隆”地响着,捣得人心神不宁。 此时,云霄宫内却是安静,萧堇弯身立于桌案前,正提笔写字。 纸上书有: 山河复山河 千里归不去 壮士一去莫回头 敢问金台楼阁 自古英雄多亦少 何处化干戈 今朝江山把酒 明日美人断头 谁主三千里家河, 踏遍天下白骨 …… 还记得那一日,广袖长袍,佳人夜舞,剑光如辉,何等气势磅礴。 那气势,那风姿,谁人不震憾,谁人不倾服,就算是他,万人之上的皇帝—— 想到这,他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这是她那日用过的词,他记了下来,现下写来,最后还漏有一句“莫回头”,重新蘸墨提笔,正要写下,安顺却从门外急急走来。 “皇上,四王爷回来了。” 手上一顿,敛了笑。回头道,“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 “让其他人都回去。”他直起身,又道,“把玉熙带来。” 安顺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他重又回头,想继续下笔,却见笔上略丰的墨不知何时已滴在纸上,在纸上化开了浓墨。 他眉上一皱,突然败了兴致,随手将笔往桌案上一扔,笔墨四溅。 秦燕被领进来后,旁人都退了出去,只余下他们两人。 她并未抬过头,只跪下道一声,“见过皇上。”是极淡的声音。 萧堇立在远处,未让她起来,他静静地看她,见她身上的红衣,眉间敛了起来,“即然回来了,怎么不去换身衣服?” 她本低着头,突得嗤笑了一声,缓缓抬起头,“皇上不觉得这身衣服漂亮吗?” 她那张脸本就是极美的,如今穿着嫁衣,红色衬着她的肤色,让她看起来更美了许多,但他看了面色却是一凝,冷冷开口,“还未出嫁的女孩家,穿成这样算什么样子。” 她又笑,只道,“自是美嫁娘才会穿成这样。” 四周空气似是在方才一瞬凝了起来,他眉目敛得更深,走至她身前,低头细细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弯了弯嘴角,正视着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答着,“天下皆知,十月二十,是静宣王大婚之日——” 不等她说完,头上那人已一掌匡了过来。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声响在寂静的宫殿内突兀得可怕。秦燕自小从未被人这样打过,只觉脑袋一昏,有意识时,自己已撑坐在了地上,嘴角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面前那人大声呵道,“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是兄妹!兄妹怎么可以——” 可是,坐在地上的她突然间笑起来,萧堇止了声怔怔地看着她笑,她笑得太好看,仿佛是一朵世上开得最盛最美的花,但她的笑却让他浑身不是滋味,甚至想倒退一步。 她边笑边说,“皇上还想骗我们吗?还是你连自己也已经骗了呢?” 她伸手抹去嘴边的血,又说,“兄妹?世上哪一对兄妹的称谓是由他人硬加上去的?!” 萧堇面色突然阴沉下来,对她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六)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又笑,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那目光似是想把人逼疯了一般,“从你把颜竹派到他身边?从你说起那个胎记?或是徐姑姑死后?” 她一句一句的说,他的面色就一点一点变白。外面虽是白天,但因为雷雨加聚,天色黑的吓人,突然一个闪电打下来,“啪啦啦”忽明一闪,像猛地抽在了人的心口上。 “你们即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你还愿意进宫,而我明明看着你们……你们也是……” 她失声笑起来,“因为他那时选的是你,他为了兄弟之情竟然连我也不要了……可是,就算他这样做,你还是不放心,还是要试他……” 她的话就像是一种魔咒,带着厉刺,句句都刺中他的心,“你不信他,不信他会真正帮你,不信他会为了你连我也不要了,你只想着他是在骗着你,哄着你,你想着他总有一天会夺了你的命,站到你现在站的那个位子上!” “可你这么逼着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任由你欺他!骗他!害他!……” 她盯着他,眼睛一瞬不瞬,目光狠绝而明烈,“可是,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是希望你能信他一回,信他是真心要帮你,信他真的把你们的兄弟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而你呢?到如今你却还想骗他!害他!” 萧堇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眼盯着脚下,耳边听着她大声的训斥,突然抬头大笑起来,“哈哈哈——” 他突而指着她道,“我不信他?” 他蹲下身,伸手抚在她脸上,她没动,任由他的手指慢慢滑过她的眉,她的眼,一直到她的唇边,只是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是那般锐利。 他的手移到她脖颈处,突然猛一收紧,她听到他对着自己大喊“你让我怎么去信他!是!我是不信他!我从没信过他!” 他勒住她冷冷笑道,“七弟是怎么的人?你我都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手指一分分收得更紧,已勒得她说不出话来,她的脸不得不向上扬去,虽然以她的功力一下便可挣脱,但她却不挣,只盯着他,认认真真地听着他说。 “他自小聪慧,七岁就已名满天下,那时,多少人想拜在玄千机门下,这么多兄弟里,他明明最年少,但是只有他!玄千机只愿收他为徒!从小父皇就最喜欢他,说他聪明,说他懂事,即便他不在身边,父皇仍是最想他,最宠他,事事都为他着想,就算是死也要留下那十万镇南军给他做靠山!若不是我朝自有长兄世袭之礼,你以为当年的太子还会是我吗!?” “当年,三弟五弟逼宫,他带着那十万镇南军北上救驾,人人都称赞他如何高洁,如何重兄弟情宜,可你们知不知道,那日,当他手刃了三弟,持剑拿着三弟的头颅站在我面前的时候,看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我甚至以为他会一剑刺进我的胸口中——” “这一年来他是帮了我许多,可是外面人只道他一个人的好,所有人都说静宣王如何聪慧,如何了得,甚至说他治国有方……呵,治国有方?你说!有没有人还记得我这个真正的皇帝!” 自他懂事起,便已知道自己身份是如何尊贵,即使是比起其他皇子,他也是最特别,最让人羡慕的,因为他是未来的皇帝,那时,有多少人想巴结他,看着他的眼色做事。 他那时想自己将来定要做一位仁君,他要成为一位万人敬仰的好皇帝。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八岁那年母后会因难产而死,而这个用母后生命换来的弟弟在那之后,却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噩梦。 萧翊自小就太聪明,一岁能语,三岁便能咏诗,七岁之前已熟读兵法,每一样,都超出常人太多。自他出生已来,就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人人都视他为宝,托着他,捧着他。突然有那么一天,他意识到萧翊的存在是多么让他觉得害怕,他怕有一天,他手上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他夺了去,于是他越发努力起来,日夜用功,可他那样努力却还是比不过他,他们整整差了七岁,他却比不过他。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到底有多害怕,他甚至夜不能寐,整日想象着这个同胞兄弟长大之后会成为怎么一个骇人的“怪物”。 好在后来,萧翊随了玄千机去了江南,他也总算松了口气。 但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救了他,又回来帮他。一切都像是真心的,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他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是在试他,他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回来帮他,他用她最爱的女人来试他,看他会不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背叛自己。虽然萧翊终是没有背叛自己,但他还是不放心,他不相信他,于是他再试,他要他娶别的女人。没错,他就是在逼他,逼他屈服于他,因为他才是皇帝!而他,注定了这辈子都要跪在他的脚边,听从于他,屈服于他! 他的双目似要噬人一般可怕,但秦燕却“卟”地一声笑起来,她已被他勒得呼吸困难,但眼睛却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目光忽然就转为悲怜,她说话很困难,但她每说一个字都让他听得十分清楚,“呵……呵……外……面人都说,当今天子……是……是仁义之君……呵呵……可是……他们都……错了……你……你……只不过……是个……怕被自己亲……弟弟……比下去的……可怜虫罢了——” 他的手猛然收紧,力气大得像要扼死他一般,她索性闭了眼睛,可他却一把把她扔在地上。她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来人!”他起身大喊道。 安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匆匆地赶进来,看到里面的情景,着实吓了一跳。 “你!去告诉老四,让他把七弟给我看住了!下旨!静宣王三日后成婚!” 安顺浑身猛地一哆嗦,但还是领旨跑了下去。 秦燕却扒在地上又笑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听着十分愉悦,但仔细听却又像是在苦笑。 萧堇回身指着她,大声道,“你们想双速双飞?我就偏不随你们的愿!我要把你一直锁在这深宫里,我要让你们能够相见却不能相守,我要看到他悲伤至死,而你永远都别想离不开这里,就算是死,你!也只能老死在这宫中!” 而她却笑得更加凄冷,她抬头拂开自己凌乱的发,看着对面的人笑,直看到他心里,笑得他忍不住必里颤抖起来。 玉狐狸,看看你帮的是怎么一个人,到了如今,你也该是醒醒了吧!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七) “如今七王府那边进出都有禁军把守,怕是连只蚊子也飞不出来……长公主那边守得也厉害,两边的消息都封得死死的,一时倒也查不出什么来……” 纪如昔轻轻 “嗯”了一声,从桌上挑了一支钗子,让身后的小宫女为她插上。 秋儿立在旁边又道,“这次的事闹得实在是大,不知怎么的长公主原先的身份就被传了出去,现在宫外都在传,说是静宣王与长公主这次私自出宫实则是私奔,只是被皇上半路就擒了回去,这才逼着让王爷在三日后完婚……” 秋儿还想说下去,却被纪如昔抬手止住,“以后这些嚼舌根可不能再说了,你是我宫里的人,若是叫人听了去,传到皇上耳朵时去,到时就算是连我也救不了你。” 秋儿点点头,低声道,“奴婢知道了……娘娘,皇上这次是真的恼了吗?奴婢看平日里皇上那样宠着长公主……” 纪如昔轻笑起来,“你以为那些传闻是空穴来风?” 秋儿瞪大眼睛,“如此说来难道真是——” 纪如昔看她一眼,秋儿立刻息了口,她道,“我们这位长公主平日里真真是聪明伶俐的人,没想到却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 她摇了摇头,口中可惜道,“终究来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回头又问,“皇后那里有什么动静?” “这次王氏一门扫了面子,但终究被皇上安抚了下来,只道是人回来了,早日成了婚也就罢了,皇后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到是那王家四小姐,眼看就到了大婚的日子,这几日却天天往七王府跑,门口的禁军虽不拦着她,但静宣王又哪里肯见她。” 纪如昔冷冷笑着,“她也算痴情了。” 她起身,遣走了梳头的小宫女,抚了抚头发,对秋儿道,“坐了半天,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秋儿应一声,走在她身后。她们还未走出门,却见一个小宫女捧着一叠衣物从门前走过,看着像是小孩用的襁褓,纪如昔一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只觉一阵晕眩,似要摔下去。 好在秋儿眼明手快,上前一扶,抬头就厉声对那小宫女骂道,“不是让你们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吗?!怎么还拿出来!” 小宫女被吓得不清,“日……日子渐凉了,西殿那屋子正把扫着,刚刚正好又……翻出来几件……” 纪如昔并不想听她说,只闭了闭眼道,“拖出去,打。” 小宫女被拖下去时,叫得十分惨烈,但纪如昔只盯着地上落下的东西看,面冷如霜。 秋儿急忙上前捡了起来,把东西放在身后,“娘娘,奴婢这就去把它烧了。” 纪如昔向她摆了摆,让她出去。 她走后,纪如昔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依在门上就那样缓缓地坐了下去。 孩子,为娘是真的没有办法呀——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八) 朝玉匆匆走过殿门,入得殿内之前,看了一眼跪在门前的颜竹,只一眼,却忍不住眼中的厌恶之色,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一日,失踪了许多天的长公主终还是回到宫里,陪同她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御林军统领。朝玉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哭闹,事实上,她对于这一天早有准备,她早知道这个女子不适合这里,如她那样随意潇脱的性子如何可能来屈就这冰冷的皇宫,而这个女子的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高耸围墙之外,那个俊雅如仙的男子身上。 她想,无论自己如何舍不得,这个女子终是会离开,若不是和那个人一起走,即便只剩下那片广阔天空可以寄托心怀,她也同样会离开,因为她是自由的飞燕,由不得这片宫墙来围困。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回来,她弄不明白,她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看着那些御林军把颜夕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的阵式她从未遇见过,但她并不害怕,只是上前,忍住内心的激动,虽然碍于旁人,却忍不住要脱口而出问她个清楚明白。 她却只是朝她微微一笑,像在安抚她,或只是她无声的一句,我回来了。 而转过身,她却已唤了颜竹随她进殿。 殿门紧闭,她本想送些茶水,却无意间听到了门内的对话。 “颜竹,我平日对你如何?” “长公主待我一直都好。” “我一直待你都好……呵——” “皇帝放你在七王府也是聪明,你那么乖巧……可若不是他将计就计你怎会如此容易被放在我身边……” “这么一来,皇帝不仅把王府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就连我的一举一动也是了如指掌……而我身上的那块胎记想必也是你道出去的吧……” “只可惜了那在这宫里守了十多年的徐姑姑,本就是半疯的人,临死前还被你们拉近这个混水里……” “颜竹,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大殿中长久无人说话,突然“咚”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本坠地,然后紧接着又是“嘭嘭嘭”的闷响,没有间断,一声一声地传出来,生闷的声音让她的手心都生出汗来。 她似听到一声轻叹,秦燕道“你下去吧。”但是那声响并没有中断,依旧一声一声,透着宫门传到她耳里。 那时门就开了,秦燕侧头看到她,眼中并没有意外,却有她从未看到过的悲怜之色。而她却看到,殿门内,颜竹一下一下地磕着头,额头上已红肿一片,但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一下一下重重地磕着,发着狠,好比今日若是不把自己的额头磕破磕烂,便不会甘心一般。 “朝玉,你带她下去。” “我……不要!”她看着颜竹地的动作,似乎也狠下了心,大声道。 秦燕惊讶地看她一眼,却也无奈,只叹了气,转身便走了。 她也不理颜竹,大步从门前走过,任由颜竹在那里死命磕头,直到她磕昏过去,才有人好心把她带了下去。 可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颜竹又跪在了殿门前,头上的伤也未做包扎,不吃不喝跪到现在,早晚都不动一下。 颜夕宫里无人敢去管她,都以为她触怒了长公主,不过是在受罚,颜竹与朝玉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如今,就连朝玉也不管这样,她们又怎会去管,只是她们不知平日里乖巧安静的颜竹是怎么招怒了长公主,才受了这样的处罚。 但关于这些,朝玉心里却清楚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活该罢了。 这个叛徒,谁会去同情她! 朝玉迅速从她身边走过,进了内殿,对里面的人道,“公主,四小姐来了。” 秦燕本倚在窗前看景,听她这么说头也不回,只问,“哪个四小姐?” “是国相府的四小姐。” 秦燕一愣,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让她回去,告诉她如今颜夕宫可不是随便就能进得来的。” 朝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可她在宫门前闹得厉害……” 秦燕侧头,似也听到外面的嘈杂,终是叹了口气,拂袖走了出去。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九) 秦燕出了殿门却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一眼跪在门前的颜竹,回头问,“她跪在这里多久了?” 朝玉看也未看一眼,只答,“差不多有一天。” 秦燕看着她额头血污一片,想是昨日弄伤后并未加以处理,如今血早干了,与她凌乱的发黏贴在了一起,看上去真有些骇人,也难怪朝玉不敢看她。颜竹骨子倒也硬,如此跪了一天,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倒了下去。 只见秦燕轻轻一叹,伸指便在颜竹胸前速度点下,颜竹口中轻喃还未发出,身子便是一软,眼一闭向旁倒下去,被秦燕伸手扶住,“朝玉,扶她回房。” 朝玉百般不情愿,微仰着头半天没动。 秦燕看她们两个平日感情好,到如今却僵成这样,心里虽是无奈,但面上却突而一冷,厉眼看她,“我也请不动你了吗?” 朝玉一惊,立刻低了头,退后一步,“朝玉不敢。” 最后,终是硬着头皮,唤了人,一起把颜竹抬了回去。 秦燕继续向前走,未到宫门前,喧哗声已传到耳朵里。 “二哥,你让我进去,求求你让我进去。”王菀被两个侍卫架着,伸手却抓住了弘臻的袖子。 “四妹,这是在宫里,容不得你胡闹,还不快回去!”弘臻一把扯开她的手。 “我……我就见她一面……” “王姑娘这样的架势……”秦燕慢慢跨过去,嘴边的笑渐渐扬起来,“是专成来找我的吗?” 王菀一怔,显然并未料到她会出来见她,一下懞了,张了张嘴,却未说出一句话来。 “不过,王姑娘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且看看这颜夕宫,如今即便是我这当主人的,也未必能在这里做得了主。”说罢,她看一眼弘臻,后者只低头微欠了欠身。 “所以,若是王姑娘是来找我谈心的……”她朝王菀一笑,转过头去要走,“还是改日再来吧——” “他不愿见我!”王菀不知哪来的勇气,突而一下喊了出来。 秦燕脚下的步子一顿,并未回头,“王姑娘在说谁?”似是谈谈笑了。 王菀挣开侍卫,唇下一咬,道,“我并不想见你,但你们……总欠我一个解释。” 秦燕缓缓回身,开口问,“那王姑娘想听怎样的解释?” 王菀瞧见她眼里的笑意,但那笑却让人觉出一丝孤寂,似还有一丝被深藏的忧伤。 她答不出来。 秦燕低头一笑,对弘臻道,“弘大人可否让王姑娘进来?” 弘臻正在犹豫,她却又说,“皇上只让你看着我,也没说不让人进来。” “我虽与王姑娘只有一面之缘,但女孩家谈心可不管这些。” “还是弘大人不放心妹妹在我身边……” 弘臻一惊,忙答,“长公主多虑了。”他首先向旁一退,侍卫们也立刻闪到了一边。 秦燕满意地看他一眼,抬眼笑一眼呆立着的王菀,转过身,“王姑娘还不随我来?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 王菀跟在她身后进了殿内,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她们一进殿内,殿门便被人关上,“嚓”一声,把她吓得浑身一震。 秦燕自行坐下,拿起手边的茶壶斟下一杯茶水,对她道,“王姑娘,坐。” 王菀摇一摇头,只朝前走了几步。秦燕把斟好的茶水向她一推,又道,“茶?” 她又摇了摇头,咬着唇皱着眉头看她,秦燕见了却是低头笑了起来,“王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王菀原本是有许多话想问她,但她刚一对上对面女子的眼睛,看见她眼里的笑意,心中突然就有一股难忍的郁气想从身体里冲出来。 她原本是要嫁进七王府的,要不是出了这等意外,她如今已是静宣王妃,明正言顺的成了那人的妻子。可是谁会想到她原本要嫁的人却在大婚前一天失了踪,那一日,她穿着嫁衣,一直等,等他回来,那个人是一朝的皇族,身体所流的血液那般珍贵,这个几乎完美到毫无破绽的人,又如何会做出这种让皇族蒙羞的事来,她不信的,她又怎能去相信?可是那日她独自坐了一夜,泪都流干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十月二十,原本是比过节更热闹的日子,人人都盼着这天,只为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得了上天这般宠爱,嫁得这般的如意郞君,她本来会是这世上最让人羡慕的女子,可是,如今呢?如今她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人人都知道静宣王不要她了,王氏一门因为她丢尽了脸面。 宫里把消息封得很紧,但消息还是传开了。她的未来夫君失踪的理由居然是那么得荒谬,能让堂堂静宣王毁去他一世清明的理由居然只是为了陪妹妹游山玩水。 多么可笑的理由,多么可笑—— 可是,因为这个理由,她却真的害怕了,那个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又一次缠住了她的心,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喊,他不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他们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他明明可以不用给她希望的,既然给了她希望,却为什么最终要如此狠心地把她推开,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他甚至不愿把自己怀中那个空位子让给她,她原本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她甚至已经向他伸去了双手,可是他却不肯拥抱她,把他的怀抱吝啬地藏起来,藏起来依旧是要留那个人。 她原以为他们就这么走了,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本可以走得干干净净的,却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他们回来时,她是那么开心,心里一直骂自己,骂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胡乱的念头,他们是兄妹吧,兄妹间又怎会存在那种感情。他们回来了,这样多好,即使被别人嘲笑,她仍是开心得不行,是的,她又可以嫁给他了,她怎么会不开心。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见她呢?她是他未来的妻子呀,为什么无论她如何苦求他都不肯见她呢?他真的不愿娶她吗?或是真的是因为不愿娶她才会离开的吗? 还是说,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原来她一直没有猜错,他只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而已—— 王菀看着秦燕,眼神不断转变,最后转为愤狠,她恨,这个女子夺去她的爱,那么彻底,还如此不留痕迹。 但她浑身却仍不住颤抖起来,她狠这个人,却又如此害怕见她,她想问出真相,却又害怕真相与她的猜想一模一样,她怕自己承受不住,怕这个真相会毁了她自己,毁了她心中那仅剩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美好。 “王姑娘?”秦燕唤了她一声,她回神,却发现自己的泪不知何时已淌了下来,顺着下巴“啪啪”地掉在地上。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一) 王菀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突然到都配合不了她面上的表情。 眼里有恨,却无故地流着泪。 甚至连王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伸手慌乱得在脸上抹着,样子很是狼狈。 她最重视的东西都已被她抢去了,她又如何能再在她面前失了面子。可她越是在意,却越是守不住。她用力在脸上抹着的泪,抹到脸生生地疼,放下手时,背脊挺得很直,她依旧看着她,脸却红得像只柿子。那个样子就像是个挨了骂却硬是不服气的孩子。 秦燕轻轻叹了一声,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对她说,“王姑娘想知道什么呢?” 王菀一皱眉,声音冷冽,“我说了,你们欠我一个解释。” 秦燕失笑,“解释?怎样的解释?”她眼波辗转下移,手上摆弄着杯子,仿佛心思都在这小杯子上,“王姑娘想让我解释什么呢?” 王菀眉头皱得更深,也不顾对面人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否越了规矩,横下一颗心道,“长公主是在唬弄王菀吗?长公主拉着王爷就那样走了,王菀就算再笨再愚,也知道如何分辨是非对错,就算受尽旁人的嘲弄,王菀也忍了下来。长公主以为王菀为的是什么……王菀只想知道真相,只想听你们亲口告诉我——。” 秦燕的眉微微蹙紧了些,手指敲着杯口,突而抬眼看她,“王姑娘真的需要我解释吗?可是,王姑娘的心底里不是已经十分清楚了吗?” 王菀一愣,脸色即而转得煞白,双腿一下无力就那样跪坐在了地上,她抬眼看住对面那双漂亮无比的眼睛,突然伸出手,指着对面之人,声音颤抖道,“你……你们怎么……怎么可以……你们……你们明明……明明是……”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怪不得她总是那么不安,原来她心底那个最不该有的想法是真的!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秦燕冷冷笑起来,“兄妹是吗?就算是真的兄妹又如何?这世上谁能阻得了我们……”说到这儿,她却忽然叹口气,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更何况……我们也并非真的兄妹。” 王菀瞪着眼睛,似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定定看着她。 秦燕也看着她,慢慢踱到她身边,弯下腰伸手抚过她的发,眼神却是淡淡然的,“王姑娘何必胆心呢,明日一过,你便是真正的静宣王妃,自此你就可以与他长相厮守,再造一段佳话。” 她嘴角勾勒起来,直起身放开了她的发,转而背过身去。王菀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尊玉像,正在发愣,却又听到她的声音响起,如同从天上传来一般,“可是——在这世上,萧翊的妻子只会有我一人——这是他答应过我的。” 王菀听了,整个人忽得一松,双眼下垂,死死看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二) 静宣王府门前,禁军四五人为列,排成两排,静静地守在门前,各各面色威严目不斜视,这样的状况虽已有二日,但俞瑶仍未习惯,只叫人厌恶。 她转身,回神看一眼面前的王菀,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爷早前已吩咐过不见外人,王姑娘不要为难奴婢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此时的静宣王府把守如此严密,外人都进不得,但王菀却是例外,以她如今的身份,明日一过,谁还拦得了她进得这里,这事连皇帝也是默许的,可是若是里面那人不想见她,她又如何有办法。 王菀本低着头,听得“外人”两字,心中不觉一疼,但她忍了下来,只咬着唇上前一步,对俞瑶轻声道了二句。 俞瑶只一怔,抬眼瞧着王菀,显然十分意外。 她沉吟了一会,抬头又捉摸不定地看王菀一眼,方说,“王姑娘,请跟我来。” 王菀暗自松了口气,跟着俞瑶进去。 府里安安静静的,几个下人正在廊上挂喜灯,她看了脸上火辣辣的,不由低了头,也不知就这样跟着俞瑶走了多远。 她心里还是高兴的,是的,她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在就好,只要明日一过…… “王爷正在会客,请姑娘先在此稍等片刻。”俞瑶把她领进清月阁旁的厢房,她应一声,刚抬头,却见清月阁外有些许人忤在那里,看似并不像府里的人,看那衣着倒像是宫里的。旁人不是近不来吗?这是什么人来了,这么大的阵势?她多看了两眼,不由愣了愣,那不是皇帝身边的安总管吗?怎么也来了这里?若不是皇帝来了? 王菀在等了许久也不见俞瑶来唤她,心里慌落落得没底,正想出去看看,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忍不住探出脑袋,一下便被眼前的情像震慑住了。 前院对立站着两个人,一人明黄衣袍,一人白色锦衣,两人间不过两步的距离,却豁然横了一把长剑,明黄衣袍那人手持长剑,剑口直指对面那人的心口,只要他稍许一用力长剑便会刺破那人的胸膛。 这两人王菀怎会认不出,持剑的分明是皇帝,而对面被剑着胸口的正是萧翊。 站着两人虽然谁都没动,但面上的表情却对比鲜明,皇帝显然是怒到了极致,气到连他持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对面的萧翊亦是一动不动,表情淡默,但仔细看却可看到他嘴角实是微微上扬的,剑头离他心口不过两寸距离,性命攸关下,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可王菀的心早已吊到了噪子眼儿上,这是怎么回事,看皇帝那样子分明是想杀人,可他想杀的为什么是萧翊? 那些原本站着人这会儿早先已齐齐跪在了地上,个个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浑身打着哆嗦。只有安顺还存有几分底气,在一旁一直磕着头,嘴里不停喊着,“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萧堇盯着萧翊看了许久,眼中怒气难掩,都似要喷出火来,“你们休想……”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休想如愿!”说罢他将手中长剑向旁一掷,“哐当”一声,长剑在地上震得悲鸣,他拂袖狠狠转身,地上众人忙起身跟了一同出去。 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得萧翊一人,他仍是站在原地,但目光已转到了地上的那把剑上,面上却有淡淡的笑容。 他的笑容让王菀捉摸不透,全然看不出悲喜,就像他这个人,让她看不透,也看不明白。 萧翊转了身,正好看到门前的王菀,却是一愕,显然并未料到她会在这里。 王菀从未见过他生气,外人也都说静宣王待人随和,轻易不怒,就连方才被人用剑指着他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可如今只不过是见了她,那张俊美淡然的脸上却分明闪过一丝不悦,“王姑娘怎会在此?”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三) 王菀忤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萧翊见她不言语,亦不再说话,转身便要进屋。 她心里一急,就那样跑了出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低着头道,“是她允我来的。” 他虽背对着她,但她依然能感觉他明显为之一震,许久以后,他才开口,“她的心还是这么软。” 王菀不敢猜测他此时面上的表情,只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发愣。 为什么你总是只想着她一人!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弄皱了他的袖子。 王菀之所以会去找秦燕,不过是因为他不肯见她。而秦燕,其实是她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人,但王菀没有办法,她想知道真相,而早在去见她之前,她便已知道,这个女子注定会给她最致命的一击。果不其然的,她单只用了一句话便把她彻底击倒—— 可是——在这世上,萧翊的妻子只会有我一人——这是他答应过我的。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女人。当自己所爱的男人要娶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可以不吵也不闹,只对另一个女人说,你可以终生陪伴在他身边,但你该知道只有我可以一生守住他的心。 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她,你可以夺走他的人,但他的心始终是我的!他爱的始终只会是我一人! 多么歹毒的一个女人,王菀已经如此恨她了,可她还要让她更恨她,让她恨她到骨子里去,她如她所愿那样那样地恨,恨到想哭,想吐,想死。可那个让她恨的人却可以笑,笑得让她发寒,发颤。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如此歹毒! 王菀知道她一定也是恨着她的,他们明日就要成亲了,她如何会不恨她? 可她没有,她只是可怜她。 若你真想见他,便对瑶儿说是我让你去的,她必会放你进去。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未必肯见你一面。 她忘不了她那时的表情,隐忍的悲怜。 她没有恨她,她竟然是可怜她!她可怜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要!不要!她王菀不需要她可怜,她明日就要成亲了,和自己爱的人,她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是她才对,她才是最可怜的! “我派人送你回去。”萧翊回身想拂开她的手,她固执地抓得更牢。 “不要!”她倔强地抓住他的袖子,却是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你就这么的不待见我吗?” 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王菀听到他说,“是我对不住你。” 王菀的眼泪流下来,“我们明日就是夫妻了……” 他伸手抚她的头,“阿菀,不会有明天的。”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阿菀”,她以前那么希望他可以这样亲昵地唤她,如今他唤了,却是说:阿菀,不会有明天的。 你不会再唤我阿菀了,是不是? 为什么连你也可怜我,可怜了我才会唤我一声“阿菀”,可你却那么爱唤那个人的名字,燕儿, 燕儿,你那么爱她,是不是?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她喃喃自语,低着头,眼泪像串了线一般直直地向下落去。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她发了狠,用力推了他一把,竟把他推得向走退了两步。 她转头就跑,但只跑了几步便在门口摔了一跤。她摔得疼极了,撑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萧翊也没有上前去扶她,只静静得看着。 你已经夺走他的心了,为什么还不把他的人留给我! 她恨,她心里那样地恨! 许久,王菀才慢慢爬起来,拐着腿向前走,但她终不忍回头再看他,她知道他一直在后面看着她,他是真的不想再理她了,他甚至都不肯扶她一把。 是她错了,错在以为他对她有意,错在自己不该自以为是。是她的错!她一直以来都太笨!太笨了!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四) 夜静,微风徐徐从未关的窗户吹进来,惹得烛火轻轻晃动,“嗞啦”一声就灭了。床塌上的人鼻息轻缓,想是睡熟了,并未有知觉。 “走路轻些……”朝玉合上门,对门外匆匆而过的小宫女低声呵道。 “姐姐,公主这么早就睡下了?” “嗯,睡下了。公主这几日睡得都早——”她瞟一眼宫门前的立得像跟柱子的侍卫,不屑道,“还不是给那些人给闹累的。” 回头问,“你这是去哪?” “颜竹姐姐该换药了……”不知怎得小宫女的声音越来越轻。 “还管她干什么!” 小宫女怯怯道,“公主吩咐过……” 朝玉没再说话,但四周却突然安静下来。 “那是什么?”朝玉抬头,突然问。 漆黑的夜里,她们头顶原本墨黑的天空,西北角上却染上一一抹烟红,好似裹上了一层红色的毯子。 “走水了!年寿宫走水了!”突然,宫外有人大喊。 朝玉打了个机灵,心想这年寿宫离这里虽还有些距离,但也算不上太远,她张望了两眼。看这样子,火势可能还不小。 秦燕刚刚才睡下,朝玉是万万不敢去惊扰的,所以索性拉了身旁的小宫女,“走,我们去瞧瞧。” 同去的还有门前的几个待卫,今夜并未轮到弘臻值夜,人一走,也只剩得两人留守看管。 此时,殿内只能听得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但一会儿就集到西边年寿宫那儿去了,颜夕宫便又安静下来。 黑暗里,似有一人闪入进来,慢慢踱到床塌旁半跪了下来,“姑娘,请随我来。” 秦燕缓缓睁开眼,轻声道,“莫邪……”黑暗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似是轻轻笑了,“他终于下定决心了——” 年寿宫的火燃得并不大,只不过是烧着了几棵大树,并未波及宫檐。但因为前院的树即高又易燃,火才着得快,可等树都烧完了,余下的一些残火也造不了事,轻而易举便被扑灭了。这事并未惊动皇帝,只是这时宫门未锁,所以临近的几个宫的人都出了来看热闹,倒是把年寿宫围上了一圈。 众人只是奇怪这年寿宫平日都空着,怎么这院里的树说着就着了呢? “朝玉姐姐,你说奇不奇怪?” 朝玉心中虽然也奇怪,但面上却对小宫女说,“老天爷要它着了,我们又能怎样?难道我们还管得了老天爷的事?” 她这话是让小宫女少管闲事,这皇宫比不了别的地方,话当然说得越少越好。 小宫女不敢造次,只得吐吐舌头不再说话,到了颜夕宫内便拿了药去了颜竹那里。 朝玉今日要守夜,所以又回了殿内,殿内黑漆漆的,她执了灯进去,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侍卫进来,她睥了一眼,只让那侍卫在内殿外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她重新点起烛台,内殿昏昏暗暗地亮起来,不知哪来的凉风吹过来,她哆嗦一下,无意间看向床塌,但那里,除了随风而的纱幔,再无他人了。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五) 夜幕下,京城灯火依然通明,只是今夜天色不好,即便是黑夜,这天色也黑沉沉得能闷到人的心里去。不知何时,零星的小雨便飘了起来。 这时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正迅速穿越于黑夜之中,但不知为什么,落后那人却突然顿下了飞驰的步伐。 秦燕把脸上的的雨水抹掉,目光却转过夜过眺望远去,莫邪亦停下来,有些奇怪,于是转向她看的方向,才知她眺望的是远处的静宣王府。 “姑娘,少主已在城外等候。” 秦燕并不理会,只眨了眨眼,莫邪又道,“前面便是南门,姑娘等出了南门再与少主叙旧也不迟。” 她回了神,对莫邪释然一笑,“他倒是狠得下心,他那府邸可是花了他不少心血的……” 莫邪看她一眼,只道,“在莫邪看来,少主把姑娘看得比任何东西都来得重要。” 她笑起来,“莫邪几时也会说笑了?” 却没想到他十分认真,“莫邪从不说笑。” 这回轮到秦燕没话说了。没想她那口铁齿金牙也拿他这样的铁棒子没办法,她无奈,也实在没空再与他争闹下去,于是,示意他继续带路。 她叹口气,确实,今夜也容不得她耍性子。 南门早就关了,门前与城门上都有侍卫守着,人不多,但也严密。 他们隐在暗处,莫邪试意他莫动,未然,自己回头一下便失了踪影,秦燕正奇怪,再看那南门城门下似刮起了一阵强风,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守门的侍卫不知为何已倒在了地上,连一声呼喊也未来得及叫出来,只得见莫邪静静地站在他们身旁。 风一掠,秦燕已到他身旁,看看地上的侍卫,发觉他们还有气息,不禁轻声笑道,“素闻莫二公子行事冷洌,虽不比你大哥那狠绝的性子,但手下可不曾留过活口,今日怎么就这般心慈手软了?” 莫家两兄弟自小便跟随萧翊身边,秦燕自被玄千机收养,认得萧翊起,便已识得这两兄弟。兄长莫善性格孤怪,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喜读兵书善谋略,其人做事果断狠绝,从不留有余地,是个轻易不能得罪的人。而其弟莫邪性格孤冷,生来就是个武痴,自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从来,败在他剑下的人都必死无疑。 虽然,这两兄弟对萧翊自是忠心无二,但秦燕却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们。 儿时,她才八九岁的年纪,有一日缠着萧翊陪她去后山玩耍,这两兄弟硬是要跟去,那时他们已是少年,比萧翊大了五六岁,说是为保护少主,萧翊并未阻拦,秦燕当时年纪小,性子还未那么玩劣,看着这对怪兄弟着时有些怕,所以也不敢说什么。 就是那次,这两兄弟却把秦燕吓哭了。 那日在后山,秦燕本玩得很开心,却不知怎得一只小鸟突然飞了过来,缠住了她的头发,萧翊弄了半天才把鸟儿从她的头发上解开,捉住后随手交给了身后的莫邪,秦燕觉得新奇,正要讨来,但还未等她开口,却听“咔”一声,只见鸟儿已被活活莫邪捏死在手心里。 秦燕顿时便傻了。 莫善道,“少主皱了眉头。” 莫邪道,“唯有死。” 当日秦燕哭得昏天黑地,萧翊对两兄弟发了大脾气,也是自那以后,她便很少能看到这两兄弟了。 莫邪也未看她,表情依然冷冷的,只说,“少主说过,不能让姑娘难过。” 秦燕浅笑,莫邪虽是这般冷的性子,但有时也挺可爱。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六) 秦燕正要说什么,却见莫邪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她转头便见路的那头有隐约的火光,嘈杂声也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来的真快。秦燕眉间一敛,回头只对莫邪道,“走。” 莫邪自是领意,手上已十分利索地去推身后的城门。 城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古老城门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在这方寂静的夜里突兀地惊心,城楼上的侍卫被惊动,朝城楼下厉声喊,“什么人!” “姑娘先走——”莫邪一罢手,蹬腿“嗖”一下就朝城楼上去了。 城楼上即刻传来“叮叮当当”的厮打声,她朝后再看一眼,只见大量禁军正朝这边蜂拥而至,她出了城门,回身,掌上一推,死死地把城门封住。 她抬头,喊,“莫邪,下来!” 莫邪一怔,一掌劈开身前的侍卫,远远眺见城下正蜂拥上楼的禁军,便是二话不说,只身从城楼上掠下。 两人即是急步飞掠,身后城楼已点起层层火把,箭羽在他们身边急落,她都不顾。 她已看到几十米外,密林中的那辆马车,车前挂着一盏小明灯,她知是他为她点的。 他在为他们引路,他在等她。 就快要到了—— 莫邪身上中了一箭,引得她顿了一下,她一迟疑,反被莫邪瞪了一眼。 就在这时,身后城门上有人喊她,“萧玉熙——” 她置若罔闻,依旧向前飞掠。 “秦燕——”那人又喊。 她眉头微微一皱,还是没有回头。 “啊!公主——” 她脚下步子突得一停,猛得回过头去。 “姑娘!”莫邪急道。 但她并未理睬他,双眼却是直直盯着城楼上的人影。 他们已掠出很远,但她还是可以看清城楼上的情形。 她的眉狠狠地拧在了一起,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瞪得似要渗出血来。 城楼上灯火通明,正让她瞧得分明,皇帝身旁的两个侍卫,手持的那两把大刀所架住的正是平日与她最亲近的人的脖子。 朝玉与颜竹。 秦燕狠狠盯住城楼上的人,城楼上的人亦盯着他们,侍卫即发的箭虽已收住,但侍卫手中的弓却是拉得满满的,似只在等城楼中央那人的一声命令。 两边都没出声,莫邪却急了,“姑娘!” 她的目光渐渐沉凝下来,却是抬手止住欲再说话的莫邪,她甚至朝前走了两步,突然一笑,运气出声,虽隔了有些距离,城楼上的人却是能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皇上这是做什么,堂堂一国之君竟要欺负两个小丫头不成?” 楼上那人提了口气,冷笑道,“不然怎么能止住你的步子。” 秦燕打量了一眼两个丫头,朝玉那厢早吓得哭了出来,刚才那一声便是她喊的,至于颜竹,虽还是镇定的,但在火光下,她的脸色却显得异常惨白。 “皇上这又是何必呢?既然我们在这里碍了皇上的碍,皇上为什么不早早放了我们归去呢?”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七) 萧堇冷笑,“我早说过,我不会放了你们,你——就算是死也只能老死在宫里。” “皇上真会说笑。”秦燕迎上他的目光,“皇上难道不知道,从未有人能困住疾风紫灵猫秦燕的……” “这方天地,哪里是我不能来去自如的……” 萧堇嘴角一弯,伸手从右边的侍卫手上接过刀,秦燕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个在江湖上胡作非为的紫灵猫朕自是不甚了解,可是对于我家玉熙妹妹的性子,我这个当兄长的总还是知道些的——” 秦燕凝神眯起眼,死死地看着萧堇手上的刀,被咬破的下唇,渗出点点的腥甜味道,弥散在嘴里。 “皇上以为我夺不下那把刀吗?”她握起了拳头。 萧堇笑,“朕知道妹妹的武功高强无人能及,可是你再快会快过朕手上的这把刀吗?” 他手上只稍稍一用力,颜竹整个人就止不住向上提了提,但那刀自是锋利无比,只稍一碰到皮肤,颜竹的脖颈上就已然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对面的朝玉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她本来胆子就小,一见到血,就要尖叫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尖叫自己的脖子便被人架得死死的,吓得她只得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眼泪不停地留下来,凄凄地看着远处的秦燕,浑身不住得发着抖。 秦燕的脸色沉了下来,只盯着他不言语。一旁的莫邪则默然看着她。 顔竹没有觉得疼,只是感到自己脖子上像是火辣辣地烧着,她紧紧地皱着眉头,苍白着面孔,忽得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皇上为什么言而无信?”颜竹默默开口,语气却出人意料地镇定。 她的声音十分轻,轻得只有萧堇能听得见。他挑挑眉,斜目看她,也轻声道,“朕何曾食言过?” 她哼了一声,“皇上没有食言?若皇上没有食言,我家姑姑为何会不明不白的死了!” 萧堇看着她,目光移向远处楼下立着的两人,笑道,“朕没有食言,是朕圆了她的心愿。” 颜竹侧目狠狠地瞪着他,几乎是嘶着噪子,“可你要了她的命!” 萧堇长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们都太蠢!” 颜竹一怔,面上大朵的眼泪木然地滚落下来,她突然大声地哭起来。 颜竹生就无父无母,却自小生长在深宫中。她原是私生女,听闻母亲是宫中的女官,因与侍卫私通而被杖毙,按规矩,颜竹也早不该呆在宫里,若不被溺死也应被送去宫外,但因颜竹出生后被母亲保护得极好,并未有人知晓她的存在,母亲死前将她托付于交好的女官,母亲死时,离颜竹出生才不过二十来天。 收养颜竹的女官姓徐,是颜夕宫的守宫女官,人人都唤她一声徐姑姑。 颜竹自幼由徐姑姑抚养长大,十二岁之前从未出过颜夕宫,因而性格孤癖,不善言语。但颜竹却知道宫里许多人都把徐姑姑看做是疯子,因为徐姑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呆在颜夕里,只为等回那位如夫人,但任谁都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徐姑姑对颜竹很好,从不对她发脾气,性子像温水一样,白天教她写字与女工,夜里时常抱着她数天上的星星,对颜竹来说,徐姑姑就像是母亲,但她从来只让颜竹唤她姑姑,徐姑姑对她说,你有娘,你不能忘了那个生了你的人。虽然她有时候真的如旁人所说的行为十分古怪,有时疯疯颠颠,年纪大了之后,就越常发作。但颜竹从来都很喜欢徐姑姑,甚至大多数时间都觉得她可怜。 像这样用大半生的时间只为做一件事的人,如何不叫人可怜呢? 她那时曾想过,或许有哪一天她可以帮一帮这个可怜的人。 可那时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念头呢?如果她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或许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姑姑,你放心,等颜儿回来时,姑姑的愿望就可以成真了。” “颜儿要乖乖的,姑姑只要颜儿乖乖的。” 那个时候,她已经病疾缠身,她握着颜竹的手不住的颤抖,她不想她走,但那时颜竹还是丢下了她。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听姑姑的话呢?如果颜儿乖乖的,是不是姑姑就不会死了呢? “颜儿,你回来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颜儿颜儿,我今天见到她了!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姑姑,颜儿错了,颜儿真的错了。 颜竹哭得嘶声力竭,朝玉被她吓到了,竟一时收住了自己眼泪,茫然地看着对面的人儿。 自相识起,她从未见颜竹哭过,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颜……颜竹——” 许多天后,她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像颜竹那样硬脾气的人是绝不会因为害怕而哭成这样的。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颜竹,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颜竹听到她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哭泣,默然抬起了头,朝玉见她面上苍白得可怕,不免有些担心,可她们此时都受之于他人,自己也只能干看着她。 颜竹抬头看着她,面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那样灿烂的笑容竟带着十足的凄美味道。 她只听得她说,“朝玉,不要托累了姑娘——” 突然她一挺身,速度很快,快得萧堇都未来得及收手,她的脖子就已在刀口上狠狠一抹,鲜血四溅开来,红得如同那开在三途河边的曼珠沙华,美丽,妖异,毁灭。 颜竹推开身前人,直直得向后倒下去,身体跃过了城墙,风呼呼而过,时间仿佛停止了,但分明听到朝玉的尖叫声,那样的剌耳,比脖子上那火烧般得痛感还要让她难受。 她的身体一下就没有了知觉,她只知道自己在急速下坠,天在远离她。 只有死亡在接近。 “不要!”她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她知道她在急急赶来,但已经没有用了,一切就如她自己所愿的结束吧。 她已经害过她一次,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她为难了。 就让一切,就此,结束吧—— 所有的一切—— ------------ 十八、伤归去 情难圆(十八) “不要!”秦燕飞掠而起,一旁的莫邪想伸手阻止,但手指所触到的却只有轻软的衣角。 颜竹如同被射落的孤雁一般坠下来,那么高的城楼,她落得那么快。秦燕离得太远,妄她武学再高,轻功再了得,终是赶不及了。 那一阵沉重而惊心的闷响,生生地止住了她的步伐。 只是咫尺的距离,哪怕已动了断去双手的决心也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鸿弧雁陨落。死亡来得如此突然,绝不给任何人以喘息。 秦燕直怔怔地那着地上,眼前却是一片虚空,她的脸上、身上都溅有血渍,但那是谁的血,她不知道,不想知道。 片刻后,她终于嘤嘤地哭出声来,“颜竹……” 她失重跪在地上,伸手去触碰面前一动不动的人儿,她去拂她的发,但那里都是血,全都是血。 她不忍去看颜竹的脸,只握住她毫无生气的手。 “颜竹……颜竹……”她伏在地上,曲就着身体,埋着头一遍一遍地唤。 可是,没有人会回答她。 萧堇立在城楼上冷冷地看着,眼神几近不屑,只丢下一句话,“依旧是如此愚蠢。” 朝玉双唇发着抖,但她没有看楼下一眼,心里只想着颜竹刚刚说的话。 朝玉,不要托累了姑娘。 颜竹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不懂得。 楼下的女子哭得那么伤心,她不看,可还是听得见。 性格这般洒脱的一个人,心底却是那么得柔软,纵是她面上再如何顽劣,也做不成恶人,她心太善,见不得悲哀,只因为她从来都被人保护得太完好。善良,对于他人或许有益无害,但对于她那样立在风尖浪口上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弱点。 朝玉偷偷看一眼身旁的皇帝。而这个人对这一点再了解不过,他已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软肋。 秦燕的软肋,此时此刻便只有她与颜竹。 颜竹说的没有错,是她们拖累了她。 如今,颜竹已去,她的软肋只剩下她一人。 她对她们虽无恩,但平日对她们都是极好的。 那是不是她就该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 可朝玉并不愿死,她不像颜竹已心灰意冷,她还小,才不过十五岁,今后的岁月还很长,要走的路还很多,还有希望—— 但颜竹已用死来逼她—— 纵是万般挣扎,她最终还是颤抖地迈开了步子。 “你做什么?”萧堇眼尖,早早看到了她的动作。 她迈开的脚还未着地,双肩已被身后的侍卫牢牢地扣住。 “你们的生死,何时抡到你们自己作主了?” 萧堇冷笑,随即对城楼下喊去,“你平日里对她们这般好,无怪她们个个都愿意为你死。” 秦燕原本伏在地上的身子突然一顿,猛抬头向上望去。 泪还未干,面色却震怒异常。 “朝玉,你给我听着!”她其他人都不看,只盯着朝玉那双惶恐的双目,厉声道,“你的命乃父母所受,若是要死也得听听他们是否愿意,可我与你无亲无故,虽为主仆,却也未签什么生死契约,你大可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她抹一把泪,慢慢立起,敛着一身英气,气魄刹那逼人,“我秦燕年少入得江湖,搅尽不少乱事,虽算不得为非作歹,但也被不少人恨之入骨,好人二字从来与我无关,如今,我已背上一条人命,若再背上你的,我是无谓,人早晚是死,我不如也早些去那阴曹地府,在阎罗面前好好认罪,也省得多受人间万般苦难!” 朝玉知她在骂她,颜竹的事已让她心中万般难受,如今被她这样一骂,心中立刻似溃了堤般,脚下立时一软,扑倒在墙延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哭,秦燕却真真是松了口气。 “好一个省得多受人间万般苦难。”萧堇的声音又响起来,“可朕又怎舍得让你受苦呢?” 秦燕冷哼,“皇上何必再说这些漂亮话。”她低头看一眼颜竹,默然伤神间,她抬起头,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的,“皇上虏她两人前来,也不过是为我一人而已,我答应皇上留下便是,只是……” “只是我要皇上放莫邪离开。” 莫邪就立在她不远处,听到她这般说,一向冷漠的他竟睁大了眼睛。 莫邪已受了伤,这城楼之上千把弓弩,面前百米内都是空阔之地,要完好的逃出去并不是容易的事。 萧堇一笑,“好。” “莫邪,你快走。”她转头便说。 “姑娘!” 她淡淡笑起来,“你不必担心我,他……他会明白……” 不出她所料,那密林间,明灯已灭,马车也早已不见,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会如何做,他又怎会不知?他不来帮她,便是知道她不会有事。 莫邪依旧不动,城门正一点一点地被开启,秦燕推了他一把,“还不随了你少主离去!” 他一愣,还想说什么,但终叹了口气狠一撇头,向后飞惊而去。 她却望着飞尘出神。 萧翊,你我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短暂的分离罢了,要想长相厮守,又何必急在一时。 城门已开,萧堇面上笑意不减,“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逃呢?” “你追不上他了。”她只道。 “没有关系,只要你在这里,他就奈何不了我。” 她睥他一眼,朝他冷笑。 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心中虽无比怨恨他,但仍对他道,“请一定好生安葬她。” 他不语,只轻轻点头,也算是答应了下来。 她不忍再看,一甩袖便径直入了城内。 武朝史书有记,天启三年秋,长公主朝华病毙。立日,静宣王萧翊起兵反于京都南门,诛二千余人,逾数月,起兵苍州,遂北上,直逼京都。 ----- 第二卷完 ----- ------------ 番外 ------------ 番外一:陌上花开,缓缓归矣(上) 一年前,罗英山。 山中空气清怡,沈丽清看着面前翠绿的山色,半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望向身前那座新坟,眼神黯然,忍不住伸手抚上石碑。 身后有轻微的声响,她知道是谁,也不回头,低眉对来人道,“翊儿,我总也放心不下,燕儿出去了那么久怎么也不知回来?” 萧翊慢慢走近,在坟前磕了头,站起身,“沈姨不必担心,燕儿这么大的人了,总会照顾好自己,况且以她那性子哪里会吃亏。” 沈丽清却摇了摇头,“要是换作是以前我也不担心,可这次我怕她终是受不住,你看你师傅才去了几日,她就不见了——” “那丫头决不会想不开的。”他回得斩钉截铁。 “我怎么会担心这个。”沈丽清看着他,眼中露出担忧之色,“你师傅这场病来得急,虽然江湖人对生死最是看得开,但他终是去得突然,你师傅平日里最疼的就是燕儿,比亲生女儿还疼着宠着,燕儿平日也最能讨他欢心,这两人被人瞧着不像父女却要奇怪了。” 她说着心中又觉得难受起来,“燕儿这次若有半点伤心我也不会如此担心,可你看燕儿那日的样子,哭都哭不出来,那张脸倒是煞白煞白的,她越是那样我越是担心,你也知道燕儿性子那么闹腾,你师傅在时,她还有些顾及,但惹出的乱事也不算少了,如今她这一走,在外头也没个人看管着,不回来也就罢了,我就是怕她心中这口气不出,反倒在外面胡乱惹事,你我还不知道她吗?她就是做得了‘恶人’也纵是做不了‘恶事’的,狐假虎威去骗那些外人也就算了,我就是怕她终有一天要吃亏……” 萧翊敛着眉沉默了半晌,最终抬头对沈丽清豁然一笑,“沈姨放心,师傅虽不在了,但总还有我。” 听他这样说,沈丽清心中便觉得安心许多,“翊儿做事总叫人放心,也不妄你师傅要将燕儿托付予你。” 他闻言只一怔,终是淡淡地笑了。 江陵早市刚起,街上的人不多,小贩们正忙着摆摊,街边的店门也才开启。 沿街酒家的小二刚刚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合上嘴,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声,回头看见全街的人都抬头看着上面。他惺忪着眼抬头看去,似模糊地看见有两个人影从自己头顶迅速飞了过去,愣了半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下把眼睛睁得老大,伸着脖子张望了半天,但除了天上的云却什么也没发现。 “呵呵,老色鬼,莫不是真的年纪大了,看你这腿软的,怎么追得上我——” “臭丫头!少在那边得意,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哟哟——我还真是怕了——”秦燕嘴角一挑,突一回头便跃上街对面的另一座屋顶,速度之快,竟让真虚脚下空顿了一下,转身随即跟了上去。 她紫灵猫秦燕的轻功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了得,在这世上,怕还没有人能追得上她。 她侧头看一眼身后,这老色鬼还是有些本事的,追了那么久,倒还能跟得上。她冷冷笑着,就是远了点。 他们前前后后差了有十几米,两人在江陵城中一路急掠,少不了惊动城中的陌姓,惊呼和抽气声不绝于耳。 两人一逃一追,一直跑到了江陵城外,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真虚心念一转,抬手袖口一腾,袖下三枚银针瞬息而出。 秦燕眉间一敛,她早有准备,只微微一侧身便轻巧躲过,只听“咚咚咚”三声轻响,三枚银针深深没入她身前的树干中。 她如他所愿停了下来,“老色鬼,好狠的心呀,若是我真中了这三根银针,心口上可是要穿出三个孔的。” “臭丫头,还不把长鸣剑还来!”真虚大呵一声,声音大得秦燕一下捂起了耳边。 “老色鬼,你还要你那把破剑干嘛,它又帮不了你轻薄那些女子。” 真虚瞪大了眼,“你胡说什么!” 秦燕摆摆笑道,“还装算吗?要不然你不好好当你的青元派长老,开那么多道观干嘛,上次要不是我自报家门,你这老色鬼的手指不定想怎么着呢,呵呵,不过,要是真如此,恐怕你那双手早就没了。” 真虚瞪着她,眼神可噬人,他狠狠道,“臭丫头,你到底是何人?” “你猜呢?”她却玩意不减。 真虚打量着她,眼前的这个丫头绝不是简单角色,她轻功如此了得,言行又这般不羁,着的紫衣,长得又……他细细的想着,突然就想到了某个人。 “紫灵猫秦燕!?”几乎是脱口而出。 秦燕点点头,笑道,“算你聪明。” 真虚听得她回答,先是一惊,后又冷笑,“你师傅玄千机先逝还未过一月,你便又在外胡作非为,你怎么对得起他。” 秦燕脸色立变,脸上虽是笑的,可眼中的神色却冷得让人发寒。真虚一惊。 她眯眼,凝神看了他许久,忽冷哼一笑,“老色鬼,想要回长鸣剑是吗?可惜了,你那把宝贝破剑早被我当了。” “你——” 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薄纸,“不过,押条还在我这儿,若想要回去,可得先打赢我再说。” 话还未说完,真虚已抽出腰间那把新造的剑,冲了过来。 长鸣剑是他先师所赠,怎容得他人这般待之! 秦燕与他交手,几招下来,秦燕只是一味避闪,并未出手却已是游刃有余,“老色鬼,青元派的长老你是白当了吧,只有这么几下吗?” 真虚听了气得胡子也竖了起来,立马用足了七八成功力抬手一刀便劈了下来。 他这一招来势凶凶,秦燕知道躲不了,向后一退,翻掌便迎了上去。 身边突然劲风一起,她的手腕生生被人捏住,而另一边真虚老道的剑也被人横手劫了下来。 “燕儿,闹够了没有?”耳边突然有人道。这样轻柔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一怔。 ------------ 番外一:陌上花开,缓缓归矣(下)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真虚盯着身前这人,不知怎得背脊竟沁出了汗来。他阅人无数,但还未见过这样的人,眼前这人白衣俊颜,神色淡定,看似是一介俊雅公子,却又绝非一般的俊雅公子,这人的脸太过俊美,神韵气度都超于常人,周身似闪着金光,让人一见着就再也移不开眼。更可怕的是这个人的武功,如此高深莫测,在他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竟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直到他止住了他手里的剑。 真虚的剑被牢牢握住,他想使力把剑抽走,却发现剑在自己手中半分都移动不得。 白衣人本看着秦燕,只微微侧脸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得看不出一点神绪。 与此同时,白衣人那只握着剑锋的手突然一收紧,鲜血便沿着剑锋缓缓淌了下来。 真虚一惊。 “你干什么!”秦燕倒抽一口气,挣开被擒住的手,上前一把推开真虚,真虚本就愣着,被她一下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手上的剑都脱了把。 她是真气着了,一把夺过萧翊手里的剑,随手就丢了个老远。 “你发什么疯!” 她拉开他的手掌仔细瞧着,他低头看着,却笑了,轻轻道,“那你又在发什么疯?” 她一怔,甩开他的手,抬头瞪他,“你管不着。” “错了,这世上只剩下我能管得了你了。” 她咬咬唇,狠狠道,“你真要管?” “嗯,管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看看他血淋淋的手,跺脚到他身后,与他赌气似得大喊一声,“顺便你!” 他笑起来,却再未理她,向前走了二步,对面前的真虚作了一辑,“真虚道长,刚才得罪了。” 秦燕在他身后冷哼一声,他只当未听见。 “你是……萧……翊。” “正是。” 真虚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他,“王爷美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燕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老色鬼,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真虚一口气没咽下,生生地哽在了喉咙里。 这个老色鬼平日开个道观,为的就是轻薄那些无知女子,上次看到她眼睛就差点没掉下来,萧翊虽是个男人,但却长得比女人漂亮多了,先前穆飞就说最喜欢萧翊的脸,如今给这个老色鬼开了眼福,还不知他心里有没有生出什么怪念头。 没想到萧翊听了却在一旁偷笑,“燕儿,你又在作怪了。” “我哪有!?” 但他只对真虚说,“燕儿无知,还请道长见量。” 真虚这回倒也摆出了点样子,正了正身形,回道,“好说,汝等后辈无知,我这作前辈的自是不会计较。” 计较?他还计较什么?玄千机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他在世时谁敢惹他。他手下两个弟子更是出了名的不能招惹,秦燕刁蛮顽劣,行事不羁,被她盯上的人就如同恶鬼缠身,到了最后往往只会剩下等“死”的命,而萧翊聪明无比天下皆知,哪一件事不是在他算计之内,更何况就连这天下都是他家的,还叫人怎么得罪?他先前是不知道遇到的是秦燕这个小魔王,这下好了,两个不好惹的,一个都不差全在他面前站着,他还不乘早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好尽快走人了事。 他挺了挺胸,“只是还要烦请秦姑娘将本道的长鸣剑还来。” 萧翊略扼首,向后把手摊开,“燕儿。” 她瞪他一眼,心里却在斟酌,和这只狐狸斗,她从来都未得到过好处,这次既然被他逮到,看来也只能这样算了。于是,她满心不情愿地把押条交到他手中,鼻子不停地发出“哼哼”声。 萧翊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她,每次她惹了麻烦,他总爱这样对她笑,笑里带着七分无耐三分不屑,秦燕总不待看,一直觉得他在嫌她,但殊不知,在别人看来这却是过于宠溺的表情。 真虚接过萧翊递来的押条,心中暗喜,想着传闻中聪明无比的静宣王竟然那么好对付,既然如此先前就该不依不饶,幸许还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他将押条收好,昂着头拿出了点江湖前辈的架势,“王爷自是懂道理的,可我看秦姑娘未必如此,今日叫是遇到了我,若他日遇上了其他人,秦姑娘可未必会有这么好运气。” “多谢道长教诲,本王回去自当好好管教她。”萧翊一味谦逊让秦燕看得莫明火大起来,这死道士,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哪有资格来教训他们,再说,萧翊是何等身份,他也敢说出来。 真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便是告辞走人,转身就走,心中还暗呼这个台阶下得痛快。但没等他走上几步,却隐约望见天边出现了几娄黑烟。 这时,萧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似是无意中说起来的,“本王来时,听闻城内的紫云观走了水,这会儿应该烧得差不多了吧。” 真虚的心一下被吊了起来,他满头大汗,也不知是心急还是被吓的,顾不得回头便急急地朝城内跑去。 他跑得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身后秦燕的爆笑声。 溪水边,秦燕沾湿了帕子,一边为萧翊清理手上的伤口,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那个老色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道观会被人一把火烧了——” 她对他眨眨眼,低头又道,“这世上,果然还是要数你这只狐狸最狡猾——” “谁说这火是我放的。”他看着她为自己擦拭伤口,嘴微微嘟起来,她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微笑。 她抬头就横了他一眼,心想,不是你放的,也是莫邪放的,这和你放的有什么两样! “把穆飞送你的金莲粉给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秦燕在他手上洒了一些,那是级细的药粉,但对创伤有极好的疗效,之所以叫金莲粉,是因为它真是金色的,和黄金一样,这药粉十分稀有,是穆家祖传的密药,听说这么一小瓶就值一万两黄金。 她把药粉轻轻在他伤口上抹匀,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了块衣料下来,把他的手好生包了起来。 “你怎么总做这些不利已的事。”她把他的手放下。 他并没回她,只是依旧淡淡地笑着。 她拍拍手,刚站起身,却又听他道,“燕儿,过几日我便回去了。” 她想了想说,“我与你一起回去。” 萧翊也站起来,低头看着她,“我过几日回京城。” 她原本以为他这次来是要带她回苏州,却没想到他要回去京城,心里不免有些恼了,“你不是前些日子才回去过,怎么又要去了?” 没想到他却敛了嘴边的笑,认真地说,“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什么叫不回来了?” 她一怔,脱口而出。 “我会留在京城。” 她呆呆看着他,他亦看着她。两人都不语,可她的拳头却已在不自觉中握得死紧。 终于,她说,“师傅才死了没多久,你就不愿再呆在那里了?”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皇兄一直都希望我能回去帮他。” “可师傅临终前答应过他什么?”她气极。 他当然记得,他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她,即使她再调皮捣蛋,也不能放任她不管。 “当然记得。”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燕儿,同我一起去京城,可好?” 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不好。” 反倒是他一怔,问,“为什么?”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不喜欢!不愿意!”她退后两步,他忘了她赌气的时候总表现得像个孩子。 “燕儿,听话,与我一起去。”他伸手去拉她,但被她躲过了。 她一个后跃便跳上一棵大树,她站在树上对他大喊,“萧翊,我告诉你!要去京城你一个人去。” “燕儿!”他皱了眉头,抬头盯着她。 秦燕知道他要生气,立即向后掠去,她没停,一会就不见了她的身影,他只听得她的声音渐渐远了去,“你大可回你的京城去,从此以后,我秦燕想去哪儿去哪儿,用不着你管我!” 萧翊并未拦她,只静静地站着,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手上的血又涌了出来,他抬手呆呆看着自己的血浸湿那块紫色的衣料,突一下握起拳头。 笨丫头,怎么就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呢? 我是要带你回去,可是却更想给你一个家。 燕儿,我怎么可能不去管你,如果不去管你,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燕儿,你真是个笨丫头。 他在心里咒骂,可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那个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而在那之后,距离他们再相见,却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 卷三:自此梦江南 白首笑天家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一) 静宣王大婚,何其重要的日子,但就在众人满心期盼之时,就在大婚前一夜,就在京城,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件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亦或是这个朝代的命运。 谁又知道呢? 只是,等第二日众人醒来,等待他们的已不是那期盼已久的皇家婚宴,而只是一个消息,一个让他们不敢置信的消息——静宣王竟然谋反了。 传遍大街小巷的这个消息很统一,只有一个。就在大婚前一夜,静宣王自行潜出王府,竟在南门殊杀两千余禁军,逃离了京城。虽有人不信,但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的静宣王府却似乎成了最好的证明。 无人不惊,寻常陌姓虽不知静宣王为何要逃婚,但也猜得他或许是因为不愿娶那王娇女。而后他被禁于王府,虽是逃逸,却千不该万不该诛杀了那两千禁军,因为,此举便是谋反。 城门外的皇榜正说明了这一切,当然,还有笠日那与安业王萧恒同去的千名禁军。 但静宣王谋反的动机是什么?只单单是因为不愿娶国相府的四小姐?还是另有隐情,或许说静宣王是真的起了两心,毕竟以他的才智,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也是当得起的,而对一般人来说有这样的才能又怎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辅臣?静宣王也是人,被唤作神仙却不是神仙,是一般人就一定有野心,更何况是这个打出生起就静谧在赞美与宠爱中的人。而这次的事,或许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就当京城内流言四起,众人沉浸在迷迷惑与不解的同时,另一个让人哗然的消息从宫内传来——华阳长公主病毙于颜夕宫,此消息一出,京城一方大乱。 谁都知道那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妹妹,这位长公主回宫还不过数月却这样不明不白地病死了,还死在这种微妙的时候,不免引人猜疑。 此刻,最难过的人莫过于就是皇帝,对于皇帝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逃了一个死了,他又当如何呢? 人们开始说,或许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没有人想得出是什么事,但就是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京城不比南方,一到了冬天便常常下雪。昨夜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又急,雪直到今早上才停了下来,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雪,踏在上面会留下深陷的脚印。 小宫女稳着汤药走进年寿宫,进宫第一眼便瞧见自己所寻之人立在一棵积着雪的桃树前发呆,身上着的依旧是那件即显眼又单薄的红衣裳。 小宫女走过去,低着头对那人说,“公子,您该喝汤药了。” 她看着雪上那双鞋转向了自己,那人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取了汤药,回身掩着脸仰面将那汤药喝了个精光。她偷偷向上瞄了一眼,正看见那人脸上挂着的白瓷面具,立刻又低了头。 还是没瞧见脸。 她是前两月新进宫的,因为家里做了疏通,被好运地分配在太医院当值,平时要做的也就是为内宫嫔妃传药用医。前一个月被派来年寿宫,所做的事一样十分轻松简单,只需每日早晚送一碗汤药便是。起先她以为年寿宫住的是哪位嫔妃,但一来年寿宫才发现,这里哪有什么嫔妃,就算是宫女和女官也不曾见过半个,年寿宫只住了一个人,一个总穿着红色衣服的公子。 她初来时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若大的宫殿没半个人影,黑漆漆的,她正踌躇着,便就听到有人说话,“你找谁?” 回头却见到一个穿红衣没有脸的“鬼”,她当即惊叫一声吓坐在地上,灯笼掉在了地上,汤药也翻了一地。那“鬼”走近她,她不敢抬头,却分明看到“鬼”的一双脚,那“鬼”拾起她的灯笼,说,“抬起头来。” 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听了他的话着了魔一般抬起了头,才发现,这“鬼”原来是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的脸上带着一张素白的瓷面具,只露了一双眼睛,在这黑漆漆的殿内,看不清楚,她才把他认做了“鬼”。 “你来这做什么?”那人问她。 “送……送药。”她还是有些怕。 那人似是一怔,发现了打翻在地的汤药,于是走过去,用手指沾了一些汤药,放在脸前,似乎隔着面具也能闻出汤药发出的味道,突然那人冷笑一声,“软灵散……他想得还真是周到。” 她不太明白,但那人已回头对她道,“这药洒了,麻烦姑娘再去取一碗来。” 这人的声音很好听,让她内心静静平复下来,她点点头。 那人又道,“鄙人姓燕,你可唤我一声燕公子。” 她怔了怔,原来这个人是个男的。她眨了眨眼,看他身形小巧,倒像个女子,但再看看他着的红衣,听着他的声音,这样细想,原来还真是个男子。 “燕公子。”她小声唤了一声。 “今后这送汤药的事,就麻烦姑娘了。” 隔着面具,她觉得他好像是笑了。 正回想着,身边的轻响却把她的思绪一下拉了回来,原来是身前人走了两步,在雪上踏出了几个深深的印子。 “难得的雪景,真想出去看看。” 她听了却觉得为难,听其他人说,年寿宫自前朝颠覆以来便再无住过人,已经荒弃了许多年,而内宫之中一向是除了皇帝和那些宫人是不允许其他男子居住的,可如今年寿宫内却突然冒出个燕公子。而燕公子打哪来的,又为何会住在这荒凉的年寿宫?这些虽她都不清楚,但有一点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燕公子不可以踏出年寿宫,这是她来时,管事的女官特别交待下来的。 他看她一脸愁容,也知道她为难,于是便听到他说,“你去替我寻了弘臻过来。” 她一怔,虽不知燕公子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他为何认得弘统领,但她不敢多问,便应了声径直去了。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二) 地上的雪十分松软,踏在上面颇为舒服,秦燕抬头看着四周雪景,一片白色让人心情宁静,她勾起嘴角,萧翊曾说最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的笑能感染人,让人舒心。 可是现在,谁还能看到她的笑容,她停下,伸手抚上脸上的面具。 如今,这张素白的面具不仅遮住了她绝美的容颜,同时遮住的还有她的笑和她的心。 长公主朝华已死,紫灵猫秦燕消匿,如今在这世上活着的只有红衣的燕公子,被囚禁在深宫里不为人知的燕公子。 “让堂堂御林军统领来陪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还真是为难弘大人您了。”秦燕缓缓回头,她看着他,看着这个除了皇帝唯一知晓她身份的人,轻轻笑道。 弘臻一直走在她身后,此时闻言,便停下脚步。他只看得她脸上的面具,苍白得如同地上的雪,只露得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子。 “微臣职责所在。”他低下头,不卑不亢道。 她朗笑二声,“堂堂御林军统领,所做的不过是陪人逛花园吗?” 她话中有鄙夷之意,弘臻却并未回她。 她看他一眼,又说,“你倒是对他忠心耿耿,可你瞧瞧他,都做出了些什么事来?” 秦燕愤然,眼中似点上了一把火,“二千禁军……二千人的性命……他竟然一个也不留!” 让她如何不恨,那日当晚,萧堇竟将所有驻守南门的侍卫灭口,但他所做的不仅仅是灭口,更是要将这二千人的性命加注在萧翊的身上,让萧翊背上谋反的罪名,他这样绞尽脑汁,为的不就是这个? “若是那日你也在,不知弘大人现在还能不能陪我逛花园呢?”她复又看他一眼,带着嘲讽。 弘臻微皱了皱眉头,但很快被抚平,丝毫未不介意她的话,“事到如今燕公子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不由一怔。 是呵,弘臻说得没错。现如今,她连自身难保,哪还能管得了这些? 她冷笑,微欠身,“在下愚昧,让弘大人见笑了。” 说罢转过身,继续缓缓向前走。弘臻也不再作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一路静静看御花园中耸立的雪松,也不知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只分明听得对方脚下“沙沙”的轻响。 就这样走了许久,秦燕突然停了下来。 在她面前立着的是昔日的颜夕宫。 不知不觉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她抬头望着三字的匾额,才发现在匾额和立柱上都缠着白布,宫门前则挂着白灯笼。 这里凄凄凉凉,门前见不到半着人影。 她心中想,这便叫物事人非吧。朝华生前何其风光呵—— 颜竹死后也算是风光的吧,被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安葬,这也算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他确实守信,但她一点都不感激。 她静静站着,久久看着匾额上“颜夕宫”三个金字,脸上点点冰凉,雪又浅浅下了起来。 “你们这群奴才!挡着我做什么!” 秦燕闻声回头,见不远处几个宫人正拥着一人过来,那几人正好似想挡着他,被围的那人前后走了几步都上前不得,于是当即惹来那人一顿臭骂。 她认得这个声音。 延儿——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三) 没有风,雪在四周缓缓下落,却渐渐下得大起来。 “都给我滚开!”萧延被人围在中间,他个子才那个小一顶点,自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们一个个都骗我,说没了就没了,你们以为她是谁!” 围着他的人一个个光忤在那里,都低着头没一个敢回他话,但就是挡在他面前不让人走。 他被挡得急了又臭骂起来,“你们合着父皇一起骗我,他先前就关着她不让人见!” 一群人也犟不过他,万般无奈下终于是有人回了他,“太子殿下就饶奴才们吧,您要是现在去,皇上怪罪下来,奴才们的脑袋可都要不保了——” 那人说罢就跪在了雪地里,拼命磕起头来,旁边人见状,也一个个跪下来。 他被围在中间,周边的人个个都像石柱子一般,他推了他们几下,推不动,于是便想跨过身去,没想到还未跨出半个身子,自己已被身边一个宫人拦腰抱住。 “你们!大胆!”他大怒。 他会武功,虽然学得不精,但毕竟也算是千机门下的人,若是真动起手来,也没人拦得住他。 只见他抬手顺势就要拍下,眼见就要落在抱他那人的肩头,别看他不过是个孩子,但他是真气极了,手上力道不知把握,身下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要是硬生生受了这一掌,非要折了骨头不可。 但他的手刚提起来便被人从旁拉住。 “你——”这帮奴才真是无法无天,竟然个个都敢动他! 他狠狠回头,却在看到那张瓷白的面具后为之一怔。 那人弯腰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再动作,便放开他的手直起身,“太子殿下,得罪了。” 那人向后退了两步,对他扶手作一辑。 弘臻也不知是从哪里走过来,“太子殿下。” 萧延一时没反映过来,只盯着眼前这个红衣人看了又看。 眼前这人穿着一身刺眼的红衣服,脸上戴着一张奇怪的面具,他的个子不高肩膀也略显纤瘦,若不是他的穿着和声音都似一个男子,萧延很可能会把他认作是一个女子。 萧延显然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他皱着眉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这人的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但他看不到他的脸,只好盯着他面具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看,那双眼睛虽然在面具下看不真切,但想来是非常漂亮的,他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眸中的光彩,这让他觉得这双眼睛有点似曾相识。 “我从没有见过你,你是谁?”他也顾不得周围的人,只问。 “回太子的话,小人姓燕,大家都称我一声燕公子。”那人又微曲一下身。 萧延盯着他,左右来回打量,“燕?叫得那么奇怪,你没有名吗?” “没有,小人只有姓没有名。” “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后宫,你不该在这里。”他看看他身后的弘臻,有他在这个人应该不是偷跑进来的。 萧延感觉到他面具下的脸似是笑了一下,“小人住在这里。” “这里?”他看看后面的颜夕宫,皱眉问,“颜夕宫?” “不,是旁边的年寿宫。”他更加奇怪起来,人人都知道年寿宫荒弃多年,要不是听说前几月那里还走过水,萧延或许此时还想不起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为什么这个奇怪的人会住在那种地方? 弘臻抬头看了他们两眼,突然上前,补充了两句,“太子殿下,燕公子是皇上的贵客,现暂住在年寿宫。” 萧延只一怔,低声“噢”了一声。无人看不出他对皇帝的不满,但他毕竟还小,众人只当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希望燕公子在宫里住得还算习惯。”他看他一眼,“我还有事,先行……”他欲向前走,但又被身前的宫人挡下来,他低头瞪着他们。 突然身边一个声音响起来。 “先人已逝,太子殿下何必再作纠缠?”一回头,见是那红衣的燕公子,他面具下的眼睛似弯起来,好像在笑。 “纠缠?”萧延回头看他,有些生气,“有人死得不明不白,难道不应该查个清楚?” “查清楚又怎样?查不清楚又怎样?人死了就是死了,查不查得清楚都活不过来。” 萧翊被他说得一时答不上话,“至少还可以找害她的人算帐?” 那人笑起来,“若是太子殿下也算不成这帐呢?” 他语塞,低头默想了片刻后,抬头眯眼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燕公子十分聪明——” 他看着他的眼睛,“倒让我想起认识的一个人来。” 对面的人笑而不答,只微微曲了下弯,算是对他的赞美表示感谢。 萧延突然回身,“你们不用再挡着我,我回去就是了。” 说罢便身前便有人让了道,他豁然向前,才几步又回过头捉摸地看了红衣人一眼,身边宫人提了句会,他厌恶地瞪了一眼,转了头被人前后拥着走了。 秦燕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等一行人再看不见,她终是忍不住,身子一曲,一口鲜血吐在面具上,血顺着她的脖颈流下一丝来,滴下一滴在雪地里化开。 弘臻走过去,提出一块帕子,“你该小心,你现在用内力只会伤了自己。” 秦燕冷笑,推开他的手,只用手抹去血丝,“软灵散果真厉害,哪天也要让穆飞见识一下。” 弘臻不再言语,默然把帕子收回去。 “你说,若是太子去找皇帝算帐会怎样?”她突然回身问他。 弘臻皱起眉头,看来并不想回她这个问题。 她笑起来,有些没心没肺,“我还真想看看呢。” “可你并没那么做。” “那是为了他好。”她向前走了两步,“你看,我家延儿将来必是个好皇帝。” 她回头歪着脑袋问,“弘大人不这么觉着吗?” 他没答她,她又笑起来,“真是块木头。” 他皱了下眉头。她道,“走吧,出来久了,怕是又有人要不高兴了。” 她向前跑了几步,弘臻在后面看着她,她张开双臂奔跑的样子就像在飞,如同雪地里不可能出现的红蝶,他那时想,这醒目的红配上满天的白雪原来也是这般夺目美丽着的。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四) 北雁南飞,阵阵长鸣划破天空,声声惆怅。冬季南方无雪,却落得湿雨,西北风过,寒气也要入骨三分,让人忍不住打起寒颤。 若大的前厅,金呈巾领着数人跪在厅内,一室安静。 萧翊坐于主位,并不发话,金呈巾方才一番慷慨激昂他似都没听见,只低头静静看着手间一缕丝带,把捏着。 金呈巾微微仰头,见他仍一语不发,大寒天里额上竟有汗流了下来。金呈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盯着手上的紫色丝带看个不停,而且这一看就看上半个时辰,他本就性急,等了半个时辰已属不易。 “王爷,如今大好时机,切莫要再错过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 萧翊右手一抬,并不看他,仅一动作,便是让他别再说下去。 金呈巾心中一沉,如此说来王爷是要放弃这个绝好机会了? 莫家两兄弟立在萧翊两侧,两人相视一眼,看来也是不明白萧翊的意思。 这时,俞瑶走过来为他换上一杯热茶,眼睛不经意瞟过他手上的丝带,心中却有些许了然。 萧翊轻轻抚着丝带,心思渐远。 这绑发的带子我很喜欢,不如你先帮我收着,哪天我新鲜尽又来了,你还我便好。 燕儿—— 手上一紧,他终是仰面闭目,眉间轻轻拧着,面上露出了几许倦意。 “呈巾,你真如此想?”他突然开口。 金呈巾一怔,立刻说,“是,呈巾认为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你们呢?”他问金呈巾身后各位大小将领。 “镇南军视死效忠王爷!” 他侧目,又问“莫善以为如何?” 立在左侧的莫善冷冷一笑,微欠身道,“莫善以为要来的终是要来的,与其等到他们动手,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萧翊微微扬起嘴角,却问一旁的俞瑶,“瑶儿以为呢?” 俞瑶没想到他会问她,怔了怔。 过了好一会,她才看向他手间的丝带,回道,“王爷何需再问我们呢?王爷心里不是已经清楚明白了吗?” 他微笑起来,“这世上除了她,就数瑶儿最了解我了。” 俞瑶笑了笑,并不答话。 “莫善,此事我交于你处理。”他突然起身。 此话一出,坐下众人振奋异常。莫善受命,一向冷漠的脸上竟也挂起了欣喜欢的笑容,“是。” 与其他人不同,萧翊的表情依旧淡然,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眼中却有一丝不可觉的惆怅。 他摆摆手,只说,“都退下吧。” 金呈巾与各将领领命退下,走时都是一脸的愉悦。可萧翊却是上前两步,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爷还是觉得不妥?”莫善还不曾见过他这样犹豫过,忍不住开口问道。 萧翊回头看他一眼,即道,“没什么不妥,这本就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莫善不明所以,少主的才智天下无双,即生在皇家,又有一身超绝的武学与才智,可偏偏生就是皇家里最年幼的一个皇子,不然若由他当了皇帝,它日造就太平盛世,必定成为让人千秋歌载的一代名君。 人若是有野心,以他之能力,只要稍动些手段,名君之说也不定会成真。只可惜—— 只可惜,他的这位少主并无心于此,如此,又何来的太平盛世,千秋歌载? 莫善自幼与莫邪伴他左右,算来十载有余,他无数次暗自唏嘘,也曾大胆谏言,旁敲侧击着让萧翊不要妄没了自己的才慧,可换来的终究是厉呵与责罚。少主心不在此,却乐得山野情趣,多少年来,无论旁人如何明里暗里提示他,甚至当年先帝也有意改祖宗法制,意在传位于他,他也都无动于衷,说到底,还是他无心。 可是如今,再无心,也已由不得他,谋反之罪已定,少主手上握着十万兵权,北面的皇帝自是坐不住的,双方必然有一方要先动,他们起兵只是迟早的事。 现今他已同意起兵北上,如此一来,这便是真正的谋反之罪,再也洗脱不掉。是被逼迫也是出于自愿,为的目的却并不如金呈巾众人所想的那样。 这个目的自然只有他身边亲近之人方才知晓。 莫善望莫邪一眼,见莫邪只低头皱眉,而身旁的俞瑶的面亦是带着几份惆色。他心下也了然了几份。 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少主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京城里的那把金椅,少主要的只是一个人,一个他在乎到发狂的人。 莫善敛眉,那个女人在少主心中的位置从未变过,一直以来,在少主心中,她的地位都至高无尚,少主甚至已经为她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地位,权势,哪怕是亲情。可是男人大丈夫何以要被个小女子牵制住,他本该可以成就大业,可到头来,却都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少主若不愿意,又何需强求?”他心中不快。 萧翊忽侧目看他一眼,面上不变,眼中竟有几分寒意。莫善一惊,退后一步,再不敢逾越半分。 萧翊道,“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多说什么。” 说罢,他将手中丝带紧握,拂袖便进了内堂,只留下三人莫然而立。 俞瑶摇了摇头,“你何必要激他,你明知他为了她的事心里不快。” “那不过是个女人!”莫善也是气极。 从来都是如此,只要与她有关的事,少主就只会一门心思只为她着想。他是气极,是真气极。 “大哥,不要再说了。”莫邪开口。 他回头,“怎么?你几时也为她说话了?!” 莫邪不语。 “你这样只会让王爷更不开心。”俞瑶收拾起茶怀,叹了口气,“秦姑娘在王爷心中有多少重要怕是你们比我清楚得多,尽管如此,你们何曾见过王爷为此乱了方寸?” 他莫然转头。 她转身,看他一眼,“可别小瞧了我们的主子。” 她一语道得莫善回不了嘴,他深究得看着她走远,微微眯起了眼。 这个女人跟在少主身边多年,确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少主说得没错,这个女人确实了解他。 他扬起嘴角。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五) 天启三年十二月初十,镇南军起兵苍州,十万大军出师北上,仅二日,已纳得平良、德顺两城,兵临乾化。 武元帝震怒,正于江南征款的安业王临危受命,集江南三万兵力南下乾化,另遣大将军凌慕,及其长子凌息袁领兵十万缓军乾化,令其势必守住乾化城。 但还不等凌慕的十万大军到达,十二月十六,镇南军前锋已至乾化城外二十里,立日,安业王镇守的乾化城破,三万守城军,死伤一万余,被俘二万余,安业王伤重,被连日送返京城。 镇南军攻破乾化后,只做了二日休整便继续北上,在怀德阻遇凌慕十万精兵中打先头的骁云骑,怀德紫华山一役,骁云骑及镇南军前锋军各折兵二千余,互有损失,即各退一百里,以作休整。 自此,镇南军才算被真正阻隔下来。 而另一方面,因为静宣王谋反一事已是确凿,战乱已起,百姓人心慌慌,虽还未见难民入京,但南方不少人为避战事纷纷北上,躲入京城,一时间,京城人满为患,治安混乱。 如此一来,不免人多口杂,百姓都道,自古太平盛世便不得久远,武朝立国不过二十余年,而距上一次逼宫之事才不过三年,萧氏兄弟反目已也不是第一次,如今,静宣王一反,那是何等能奈的人物,怕只怕将来这坐皇帝座子的人也要换上一换了也说不定。 当然,这只不过是市井流言,没有人敢真的拿出来说,除非这人已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十二月天里,京城下着鹅毛大雪,三日不停不息,白雪将街道覆盖得严严实实,到处都是一片白雪皑皑。此时已是午后,淑挽宫内安静异常,殿内的暖炉打得极暖,当值的女官侍立着,不知不觉中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纪如昔翻过身,迷迷糊糊中觉得身上燥热,突然就这么被热醒了。 美睫如轻颤的蝶翅,睁眸中带着雾气,如此美人初醒,想来是十分迷人的。 她眨了两下眼,看清了塌前坐着的人,忽然微笑起来,“皇上怎么还有看人睡觉的习惯?” 萧堇见她醒了,便笑道,“我只喜欢看你睡觉的样子。” 这话任谁听了都欢喜,更何况是从一介帝王的口中说出。而且他向在她面前自称“我”,即是如此待已是十分特殊的了。纪如昔嗔笑着坐起身,她的脸颊因为燥热而泛着红晕,美睫轻轻颤着,看起来十分娇羞。 她有些埋怨道,“怎么也不让她们通传?看我这样子——” “让她们把你叫醒,到时你还不要怪我扰了你的美梦?”他说。 她低声笑着,起身从妆台上执起一只钗子,挽起自己的发,回身,却见他侧身闭眼躺在了软塌上。 萧堇躺在塌上长长舒了口气,可谁知倦意就这般袭了上来。她走过去,手指抚在他眉间,轻轻为他揉捏着。 “怎么这般累?” 他眉头皱得更紧,胸口一阵郁闷,猛地咳嗽起来。 纪如昔忙起身想去寻杯茶来,但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手已被他拽住,他不让她走却咳得更加厉害。她伸出另一只手抚他的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 他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闭着眼,说道,“还是你好,一直在我身边。” 她心里突然觉得莫明地酸楚,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半晌才问,“南方的战事对我们很不利吗?” 他顿一顿,“没有,只是烦心。” 安静了许久,她突然没来由的一笑,“不知怎的我突然怀念起我们在江南游离的那段日子。” 他诧异,“怎么这么想?” 她抬头伸手抚上他的眉头,“因为你那时还是太子,总不用那么辛苦。” 他笑,“你才知道皇帝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人?” 她摇头,“怎么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难受,我们那时那么快活。” “说什么傻话,如今你还不快活吗?”他想起他们六月才失了女儿,觉得话有不妥,用手轻拍她的背“你不要难过,我们今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她又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有时我真的羡慕华阳长公主。” 他怔一怔,声音不愠不火,“人都不在了,你羡慕她做什么?” “哪会不羡慕,她虽然去得早,但却少经历的凡间那么多的烦苦。” 她至今都不肯相信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风华无限的女子,这样的人,本不该如此薄命。 “不要再多想了,这样对你不好。”他看她流的泪,伸手拂去,“看看,我这个最辛苦的人也没怎样,你却先为我难过了。” 她破涕为笑,“知道我的好了吧。” “知道,一直都知道。”他拥紧她,轻轻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她伏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缓缓下落的雪花,心中忽觉安怡。 如果一切都停止下来,那该有多好。 ------------ 十九、南雁去 银雪装(六) 时至半夜,纪如昔突然从梦中惊醒。 刚才的梦着实吓到了她,她抚着胸口,出了一身虚汗。脑子里一片恍忽,回头想想,却已经不记得自己做的是什么梦。 手边是空的,锦被抚着还是温的,可人却已经不在那里。 她唤了秋儿进来,“皇上几时走的?” 秋儿睁了睁眼,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奴婢并没见着皇上走呀?” 纪如昔想了想,问,“外面安顺他们都还在吗?” 秋儿出去瞅了一眼,回来说,“还在,都立着打瞌睡呢。” 秋儿心里着了慌,“娘娘,皇上不见了?” 纪如昔凝神想了想,对她说,“你回去站着,装着打瞌睡,若能真睡着就最好,只记得我从没唤过你,你也不知道这事,明白吗?” “娘娘,这是为何?” “若是你还想要你这条小命,就照我的话去做。”她淡淡看她一眼。 秋儿被脊一懔,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待秋儿退下,她复又睡下,却是睁着眼,用手反反复复地抚着锦被。 她咬了咬牙,把锦被撮得老紧,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得什么也不知道。 雪在夜里转停,各宫这时都已歇下,留下殿门外尚有人撑灯。 只有年寿宫是黑漆漆的一片,照历悄无声息。 内殿里微微有些许微弱的光亮着,豆大的一点灯火,映着墙上的人影微微晃动。 秦燕立在案前,弯着腰,手中提笔,笔下正书画着什么,笔尖触到纸上,发出分明的“沙沙”的轻响。她着笔十分仔细,一笔一划,轻重分明,虽不知她此时的表情如何,只是那烛光打在她的面具上,映照出的依旧是一张苍白怪诞的脸,可与那“怪脸”形成对比的,却是在面具下她那双仅仅露出的眼睛。不知为何,那双一直清澈如镜的眼眸,在这黑暗无尽的夜里,在微弱的烛光前,却仍可流溢出明亮的光波来,仿佛这一点光波便是黑夜中的长明灯,风吹不息,长明不灭。 殿门外一声轻响,急风一掠,带起她的发,纸被吹得“啪啪”地响,桌案上的烛火一下就灭了。 “卟嗞”一声,她打起火石重新点燃烛火,执笔继续低眉着画。 “大半夜的,皇上没事跑我这没人气的年寿宫做什么?”烛火微微轻颤,照在苍白的面具上忽明忽暗,仿若真人的脸孔一般。 萧菫没有回她,只脱去身上的长袄,“这里怎么这么冷?” 他走近,却发现她着得是单衣,她身板本就娇小,如今看来更是单薄如一张纸。 他眉头蹙紧起来,冻寒天里她竟然只穿着秋日里的衣服,她怎么受得住? “年寿宫可不比其它宫里的,这里是没有人的弃宫,哪里来的暖炉取暖。”笔下一点,她悠悠地说,好似并不冷。 “明天让他们添些来。”他低头,去看她的画,“在画什么?” 他看她画的原来是竹子,而且是山林中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竹。他正奇怪半夜里她怎么就想起要画画,而且还要画那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竹子,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到她说。 “小的时候我就喜欢桃花,可那是只在三四月里才看得到的花,玉狐狸为了让我开心便时常把它们画下来送给我,可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欢竹子——”她说这话的时候,藏在面具下的脸似乎是微笑着的。 手下的纸猛地被人抽,只两三下便人撕成了碎片,碎片被人狠狠地洒开来,如同雪花般落下来,落在她的发上,落到她的肩上。 “你!你存心激我!”萧堇指着她怒呵。 她拾过肩上的纸片,拿在手上轻轻摇了摇头,“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听了更怒,走上前扯过她的肩膀,伸手一把打掉她脸上的面具。 “哐”一声,面具掉在地上,却没有碎掉。 “你别以为他救得了你!朕不会让他得呈,他进不来,永远都进不来!”她被摔上墙壁,他摔的力气很大,服了软灵散的她气力连一般女子都不如,这么一撞,痛得她几乎惊厥,可她咬着牙就是不呼痛。 她摔坐在地上,笑道,“那皇上又在怕什么呢?” 萧堇神色一敛,狠狠打量她。 她又笑,“怎么能不怕呢?你一直以来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心中一悸,盯着她,“你以为他办得到吗?” 她起身拾起地上的面具,心痛似地拍了拍,却只拿在手上把玩,“办得到?你该问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当然,如果他真想那么做的话。” “就凭那小小十万镇南军!先帝当年留给他的那群费物?!” 秦燕瞟他一眼,将面具放在案上,“镇南军在你看来或许成不了气候,但日后却可成为神兵利器,这要看用在谁的手里——” “你想说什么?”他凝眉问。 她轻轻一笑,向他抬起头,“皇上应该很清楚,虽然玉狐狸名意上撑控着镇南军,但如今真正在用兵的却是他身边的莫善,莫善不过一个小小的随从却能把武朝上下逼成这样,逼着皇上你不得不请上了早该卸甲归田的二朝元老——” 她顿一顿,接着说,“纵然凌慕是大将之材,但他必竟已经老了,他手下两个儿子都未经历练,莫善可不像那只狐狸,一向做事都不留后路,他们如今只怕连他身边一个小小的随从也敌不过,又怎会是玉狐狸的对手?”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看着他的脸一点点的扭曲变形,“他都不用亲自出手便可摘了——你——颈上——人头。” “闭嘴!”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捏住,一双眼睛瞪着她,狠不得要杀了他。 “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哦?那……皇上以为……静……宣王之……威……名如……何得来?”她挣扎着说,眉角还硬是要弯下来。 他为之一怔,突然甩开了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愣愣地看着。他是在害怕吗?难道他真的怕他?怕他有朝一日真的带兵踏进他的皇宫? 她伏在地上,盯着他,顾不得自己疼得快要碎掉的下巴,乘热打铁,“皇上需要的不过是位良将,虽然要敌过那只狐狸不甚容易,但这普天之下,如今能够敌得过他的,确实还有一人。” 他回头,着魔似地问,“是谁?” 她嘴角一弯,道,“与他师出同门的——我。” “你?”他大笑起来,“你是想把我十万精兵也一起送予他吧! 他怎么可能相信她! 她也笑,“皇上是知道的,我在这里,成日躲在这年寿宫里终日不得见人,以我那么爱玩的性子早就呆不住了,皇上总得让我找些事做,与其让我在宫里坏号召,还不如放我出去,也好让我做些能被天下人歌颂的好事。” “我凭什么信你?”在他看来她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想离开这里,若是她如愿去了,以她的能耐,不出二日,她便会连同武朝十万兵力一同倒戈向萧翊,她与萧翊是什么关系,她真当他是傻子,会这样轻易放了她去。 她休想。 “也怪不得皇上不信我,可是我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希望——”她可惜道。 “你当真不把凌慕放在眼里?难道你们千机门下都这么看不起人?”他想不透。秦燕这么鬼灵一个人,她必是知道他不会放她去的,可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提出来,难道她有十足的把握?她的性子一半是随了她那个古怪的师傅,脑袋也是随了他,她定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扬了扬眉,开口,“对,我就看准他赢不了这场仗。”语气是十足的肯定。 她绕着桌案踱着步子,“记得师傅曾赞说,开国功臣左将军凌祟一是世间少有的武将之才,其人有勇有谋,又识大体是位难得的良将。但凌祟一死时,师傅说了一句‘失之良才如失一臂,后人无继矣’。师傅说他儿子凌慕虽然也是个会打仗的,但远远不及他父亲,这人为人中庸,有谋无胆,做事太多考量,可成事却也败事,是个真真成不了大气的人。” 他烦躁地答,“许是你们看走了眼。” 她冷笑,然后悠悠地看他一眼,不知怎得他就移开了眼。 “看来皇上还是有些赞同这话的。”她依旧笑得好看。 他眉一敛,也不回答。 “所以说,皇上更需要我去。” “不可能,你休想。” “皇上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吗?” 萧堇看着她不说话。 她不笑了,只对他说,“皇上最清楚我的弱点不是吗?” “什么意思?”他问。 “我心太软,看不得别人受苦,更看不得别人为自己受苦。”她默默垂下眼睑。 “这仗虽不能说是为我打的,但也与我脱不了干系。这场仗会打到何时才结束,没有人知道,自古战事,受苦的都是老百姓,这么多人要为我受苦,我怎会忍心不管?” “所以,皇上不用疑心我会存着什么心思,我去只不过想结束这场战事。” “你这样做不怕他误会你?”他仍不信。 她心仁是不错,不然在南门前他也用不了那个丫头来要挟她,若是那时她心肠硬一点,或许也不存在现今这场战事,看来她是自责的,可无论哪一方,不管是那两个丫头的性命还是天下百姓的安危,她哪一边都放不下。 翊,最之智,燕,最之仁,玄千机多年前所断言的这句话果然没错。 可是她能放得下萧翊吗?放不下吧,让她在战场用剑指着他,她狠得下心吗? 她一笑,“两利相权,取其重。” “天下百姓与他,你选天下百姓?” 她微笑,笑得却是苦涩,“我只求皇上能放他离去,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兄弟。”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作为交换,我会一直留在宫里,永世再不与他相见。” 他静静看她,这个条件十分诱人。 “若到时他不听你的,而你又不得不要杀了他呢?”他眯起眼,等的就是她口中一句话。 她却说,“我不会杀他,若是死我也会与他共赴黄泉路。” “好,我让你去。”他大声道。 她低头,“谢皇上。” “可你要记住,那丫头还在我手上,你妄想要反悔。”他重新执起长袄,披在肩上,冷冷回头,“朕倒是要看看你们如何共赴黄泉路。”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外面一阵寒风又吹了过来,搅得地上碎纸乱飞起来,她怔怔地站着,好一会才回了神,又寻了新的纸,只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黄泉路。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一) “众将士此去路远,虽生死难为,但国难在即,铁血男儿自当保家为国,为父母,为妻儿守一方乐土!” “朕在此敬众将士一杯,祝各位一展武朝雄姿,它日,朕仍在此,迎吾军得胜归来!” “天佑武朝!” “天佑武朝!” 此次,武元帝向凌慕增兵三万,任凌慕次子凌息焕为援军主帅,领兵南下。 今日出师之时,武元帝特在南门为三万将士饯别。巍巍城楼之上,皇帝的话是如此慷慨激昂,足以让城楼下二万将士振奋不已,他们以齐声的呐喊作为回应,呐喊声阵破天际,整军士气空前高涨。 领军之将凌息焕才不过弱冠之年,年轻气胜,全然没有继承父亲的稳重性子。 凌息焕一袭黑马,英气逼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弃之,他朝着楼上之人三呼万岁,带起整军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声震天。 在城前送别的京城百姓见之,无不感叹,此人真真是位另人倾慕的少年将军,此番一来,又不知折杀了多少女子的人。 此次,三万援军之中除这位少年将之外,还有另一人十分夺目。传闻此人是一位谋士,姓燕,着实是位古怪的人物。说古怪是因为此人打份十分奇怪,在大寒天只一袭单薄红衣不说,面上还带着一张素白的面具,外有传言说此人若不是有什么怪癖就是天生长得奇丑无比,不然也不用带着一张面具出来吓人。说此人是位人物,却是并未有得到过证实,这位燕公子身世为迷,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得到武元帝的信任,但众人清楚明白的是此人定然是十分了得的,不然,在这危机当头,也不会被武元帝委以重任,任命他为从军军师。此人不是位人物,也必是大有来头的。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秦燕却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眉头微微皱着。想是外面实在太吵,她睁开眼,抚了抚衣袖,伸手拂开车窗的帘子。 “弘大人。” 弘臻为御林军统林,本不该在这里,可此时他却站在不远处。 “皇上有什么话要弘大人传的?” “皇上让公子多加小心,不要忘了故人。”弘臻慢慢道。 她抬头看一眼城楼,楼上那人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看得到她,她笑道,“请皇上放心,燕某是最念旧情的,故人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弘臻迟疑了一下便想走开,却被她唤住。 “弘大人——” 他看她一眼,她说,“燕某想求弘大人一件事。” “我想请弘大人保我那故人平安。” 弘臻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 她撇撇嘴,笑道,“我只知道弘大人平日里虽然像个木头,但实则是个难得的好人。” 她突然收了笑意,认真道,“皇上不会放心把朝玉交给他人,朝玉必然是在你的手里。” 他不作声,只瞟她一眼。 “我只希望弘大人今后能好好待她,我才放心把她留在这里。”她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多少言语他无从知道,但她话中所暗示的是什么他却隐约知晓。 他低头作一辑,“公子好自为知。”说完,便转身离开。 “多谢弘大人。” 他身形一顿,脚下却不做停留,不一会人影就已消失在军列之中。 时程已过,凌息焕军令声起,三万精兵整装待发。 车马已动,她抬头再望一眼那渐远的高耸城楼,看见城站之上清晰的“南门”二字,忽然间,那日的影像又似晃过眼前—— 从高楼直坠的人儿,满地的鲜血,朝玉的哭喊声—— 同样的地方,可如今,这一切都似成了昨日幻影。 放下帘子,她闭起眼。 什么时候才能歇一歇呢?这无休止的纷争——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二) 三万援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到第五日至延城,距乾化还需两天的路程。 过了延城,再到最近的淮州,需要经过一段山路,山路并不好走,陡得十分厉害,若是骑马走路还过的去,但若是架车过去,怕就算是车过去了,里面的人也早被颠了个半死。 凌息焕驾马至军列中唯一的那辆马车跟前,听到车里传来低声的咒骂,他隔着窗帘子问。 “公子?燕公子还好吗?” 车里人好一会儿才回他,“不好——” 车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张苍白面具映入凌息焕的眼里,秦燕跳下车问,“将军可有多余的马借燕某一骑?” 凌息焕看着,点点头,“有是有,可是——”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还是说了出来,“公子还是与我同骑吧——” 她抬起头,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扑闪了一下,他微微地发怔。 秦燕一路过来坐的都是马车,极少下车走动,再加上她作为一个“男人”身形消瘦,而且每五个时辰必要服用一碗汤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也怨不得他要这样说。 她低声笑起来,只是面具挡住了她的脸,凌息焕看不见,只听到她很轻的笑声。 “两个大男人共骑一匹马成何体统,将军不要小看了燕某,燕某虽然病着,但精神可好得很——” 凌息焕听到她前半话时,脸“噌”一下红了起来,他无奈只得向旁招了招手,让人牵了匹马过来。 秦燕拍了拍马脖子,谢过凌息焕,一下便翻身上马,小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马嘶叫了一声,一下就跑开去了。 凌息焕怔了好几怔,心里犯着嘀咕,却也不得不紧紧跟了上去。 山路其实并不长,等他们过了山路,天气却突然变得不好。凌息焕看着天色,那乌云压得极低,心想可能是要下雨了。 南方冬日里下雪是难得,下雨却是常事,这里的冬天虽冷不过北方,但却要比北方的冬天难熬许多,若是不巧下起雨,那寒气会直往骨子里钻,一般人都觉得难受异常,更何况那些身子不好的人,多半是受不住的。 凌息焕几次劝秦燕回车上去,她都不肯,只穿着单衣悠悠地骑着马,倒是一点也没让人觉得她冷。 凌息焕甚至怀疑她那单薄的外表只是一种假象,或许她每日喝得汤药只是一般的补汤,这人搞不好真的一点病也没有? 但他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正常人可不会在大冬天里穿成这样,这样的天气,就算是没病的人穿那么也会被冻出病来,难道这人不想活了? 再后来,他有点想通了,既然眼前这位是皇上亲点上来的,此人必是有些能耐的,而且自古那些个所谓奇才异士多是些怪人,总爱干些与常理相背的事来,或许自个儿就遇上了一位这样的主儿。 这会儿这位燕公子正哼着小调领马在前,心情显然十分好。他的脚甚至都没有踩在马蹬上,两脚悠悠地晃着,都不怕自己会从马上摔下来。 凌息焕正盯着她脚上的皮靴好一会儿,心里想,那么小的脚,真像双女人的脚。 正发着怔,却见前面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突然驾马转头向着他过来,那人是处在队列最前方的位子,离他们也不过几米的距离,但他一转过来,前面的队列便跟着停了下来。 凌息焕皱着眉头问,“出什么事了?” 那副官说,“将军,前面有个女人倒在路中间了,我们过不去。” 他有些惊讶,还不待他回答,旁边的秦燕已跨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他也下了马,一同跟了过去。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三) 待他们走到前面,便看见一个女人匍匐在路中间,动都不动一下,仿佛是死了一般。 秦燕俯下身去,探了女人的鼻息,抬头对跟来的人说,“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凌息焕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女人,似乎有些犹豫。 秦燕瞅了他一眼,将地上的人翻过身,“只是一个病人,耽误不了将军的行程。” 一语被她道破,凌息焕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理会他,只低头打量地上的女人。这个女子年纪很轻,有张干干净净的脸,身上的穿着不差,手上还握着一个鼓鼓的包袱。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她皱皱眉,“她有了身孕。” 凌息焕听着怔了一怔。 这个女人怀着身孕或许还不过五个月,本来冬天穿的衣服就厚实,她肚子不大裹在衣服也叫人看不出来。要不是她眼尖,说不定他们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 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为什么为一个人倒在路上? 凌息焕正觉得奇怪,想着其中或许有什么玄机,不想却听秦燕在旁说,“烦劳将军派人将她搬到车上。” 他有所顾虑,“这不好吧……” “不碍事,不过一介女子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凌息焕又吃一瘪。 他本年轻气盛,又是大将军之子,平日里过惯了好日子,像今天这样几次被人匡语还是头一遭,他心里不免有些郁闷,有些愤愤不平,但眼前这位燕公子是皇帝亲点的军师,头里虽有些不爽快,但也不能发作,而且他本人并非不讲理的人,于是回头唤了二人过去帮忙。 等这个女人醒来已时至近黄昏,而他们离淮州也不过还有差不多二十里路程。 马车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把外面的人吓了一跳,凌息焕恐有不妥,便在车外问,“燕公子,出什么事了?” 却听车里那人话中有些许笑意,“没事。” 等凌息焕走开,秦燕回头对对面的女子说,“燕某长得太丑,吓着夫人了?” 对面的女人受了些惊吓,等看清了秦燕戴的是面具后,才唯唯诺诺地答,“没……没有。” 她觉出秦燕唤她“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双手不自觉抚在小腹上。 “多……多谢公子搭救——”她对秦燕的面具还存有一丝恐惧,说话时依旧低着头。 “哪里。”秦燕笑着,将背脊靠在车壁上。 “夫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夫家姓杜。”其实她娘家也姓杜,小名寒云。 秦燕点点头,十分谦虚有礼,“杜夫人。” 这是杜寒云第一次见到如此有礼的男子,不禁微微红了脸,猜想着这人的身家一定不一般,不然也得不来这样的气质。 可她似乎才发觉自己是身处在马车里,于是抬头张望四周,突然有些紧张,“不知公子一行去往哪里?” 她以为他们是路过的生意人或是官家。 秦燕笑了笑,挑起车窗帘子,不紧不慢地答道,“去南方。” 秦燕回头见她低着头正松了口气,于是问,“夫人也往南面走?” “是……”杜寒云抬起头,正巧看见窗外的军列,那些整装的士兵一字排开,与马车并行,这突如其来的浩荡场面顿时让杜寒云看傻了眼。 车里一片沉默,秦燕见她是真的被吓得白了脸,便先开口道,“夫人不要害怕,这是去往南方的援军。” 杜寒云瞪着大眼睛问,“是小凌将军领兵的那支?” 凌氏一门出了许多位将军,为了不混淆,一般都称凌慕为凌将军,其长子凌息袁帽为大凌将军,而凌息焕便被唤作小凌将军。 “正是。” 她看着秦燕又问,“那公子就是小凌将军?”话才出口,却觉得面前的人并不像传闻中的凌息焕。 秦燕忍不住笑起来,“小凌将军只骑马,从不坐车的。” 杜寒云问错了话,便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心里还闹着慌,十分想知道面前这个穿戴古怪的年轻公子是谁。 行军中能坐着马车,这样被厚待的人一定不会是普通人吧。 秦燕自然是看出了她的疑问,但她却转了话题,“如今南方战乱,夫人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往南走?” “我去淮州找我相公。” 秦燕“哦”了一声,原来是思夫心切。 “可夫人有孕在身,托他人把你相公叫回来便是,又何必亲自来走一趟?” 杜寒云低下头,眉间聚了些愁色,摇了摇头,“我相公做的是药材生意,时常要出外走货,前不久我们才成亲,不过几日他便去了淮州,他说那是笔大买卖,所以可能要在淮州呆得久一些。” 她抿了抿唇,“他去了没几天,南边的战事就燃起来了,我几次写信托人让他早些回来,他都说事情快要办完了可还要多呆几天,前些日子他还回信说这几日便会回来。” “我本来还很高兴,但又听说静宣王的镇南军已到了乾化,乾化离淮州不远……” 她看了看秦燕,心里有些忌讳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若是到时乾化城守不住,淮州恐怕也……几天来我日日做恶梦,前天身下还见了血……婆婆怕我胡思乱想便守着我,可我还是忍不住害怕,昨天乘他们不注意便一个人跑了出来。” 对面的秦燕一直盯着她看,她看见她面具下露出的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不知怎得声音越说越轻。 秦燕道,“夫人做事太欠考虑了。” 她虽然只说了这一句,可杜寒云心里顿时不好受起来,想起肚里的孩子,她低了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叹了口气,对杜寒云说,“杜夫人,可否伸出手来?” 杜寒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去。 秦燕为她把了下脉,杜寒云十分紧张,只看着她,却不想她戴着一张面具,脸上的表情一律是看不见的。 半会儿,秦燕放开手,“孩子没有大碍。” 杜寒云松了口气。 秦燕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个豆大的药丸在杜寒云手心里,“杜夫人,请把它吃了。” 杜寒云看了看手中的药丸,脱口而出。 “难道公子是位郎中?”军中带个郎中也不意外,杜寒云想了想,不对,是不是应该叫御医? 秦燕为之一怔,又靠回车壁上,只觉好笑,“不是。” 杜寒云乖乖地把药丸塞进嘴里,车里又安静下来。 杜寒云时不时抬头看秦燕一眼,眼中虽带着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却是猜测与捉摸。 “夫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杜寒云一惊,却低着头,呐呐地说不出口。 这回轮到秦燕盯着她不放,杜寒云不好意思,终于说,“公子……其实是……女子吧?” 秦燕眼中光波一闪,侧过头,笑着问,“何以见得?” “就是觉得是这样……” 秦燕哈哈地大笑起来,她摆了摆食指,轻声道,“如果外面的那些大老粗们都如夫人这般聪明,我可真是惨了。” 看秦燕那般瞒不在乎,杜寒云却是有些急了,“姑娘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一起呢?” 看她样子也不是被迫的,但毕竟一个女子要呆在这满是臭男人的军营之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燕眨眨眼,“因为我也正要去找我家相公。” 杜寒云呆了呆,原以为秦燕要比自己年少,却没想到她原来也是嫁了人了。 “你家相公在哪?等我寻到我家相公后,不妨我派人送你去?” 秦燕摇摇头,“他人在乾化。” 杜寒云一惊,又道,“这兵慌马乱的,你相公去乾化做什么?” “他本是个卖画的,前不久与家中兄长吵了一架,独自跑去了南方。” “既是这样,你是他娘子,他也没想过要带上你?” 秦燕颔首,“他本来要带上我的,没想到我走的时候被兄长发现,所以只好留了下来。” 杜寒云听得津津有味,“那你怎么又在行军的队伍里?” “你别看他是个卖画的,家中可是有权有势,兄长这次让我劝他回来,托了关系把我安排在南下的军队里。” 她笑,“我在军营里行事虽然不太方便,但总比一个人上路要来得安全许多。” 杜寒云赞同地点点头,“是要安全许多。” 她看看秦燕脸上的面具,似乎又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的凌息焕打断。 “公子,快到淮州了。” 秦燕应了一声,又对她指指外面,意思是说这就是小凌将军。杜寒云了悟地点点对。 杜寒云听凌息焕对秦燕的口气十分客气,心想她夫家的地位一定十分了得,不然不能引得小凌将军对她这般态度。 秦燕回头对她说,“等到了淮州,杜夫人便自行去寻你家相公吧。” 杜寒云连连点头。 到了淮州,行军并未进城,只在城外稍做整顿,秦燕放了杜寒云下车,杜寒云这才见到了凌息焕,她向凌息焕道谢,临走时却又拉了秦燕在一旁小声说话。 “虽然你打扮像个男子,但行事还是要小心些。” 秦燕有些枉然,“多谢杜夫人提醒。” 杜寒云又看了看她身上穿的衣服,突然叹了口气,语重心肠地道,“还有,见到你相公时可别穿得这么少,他看着该心疼了。” 秦燕听了一怔,心里突然觉得有一阵暖流淌过,口里不知怎得就回说,“是要多穿一点,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 杜寒云被她逗乐了,秦燕对她作了一辑,“杜夫人一路走好。” 杜寒云点点头,似乎是有些不舍得,但她最终还是调过头,向淮州城门走了过去。 秦燕一直目送她进了城门,才转过身去,没想到凌息焕却迎了上来,问她,“她一个有了身孕的人为什么要独自来淮州?” “没什么,只是来找她相公罢了。”她淡淡答他,回身要进马车里。 凌息焕显然听不明白,歪着脑袋也朝回走。 他正要上车,却见一个士兵手里抓着一只鸽子朝他走过来。 秦燕见他接过鸽子,从鸽子腿上绑着的小绳上抽出一张小纸条,他把鸽子还给身旁的那人,自行展开纸条来看。 突然之间,他的脸色大变。 “出什么事了?”秦燕瞧出了端倪。 他一把将纸条塞到她手里,自己却转身上马,口中下令,“全军速进乾化!” 秦燕打开纸条,只看得纸上的四个字。 乾化已破。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四) 凌息焕只是收到乾化城已被镇南军所破的消息,而其余例如战事如何,本军伤亡多少他一概不知晓。他心中急切,担心的是战局,更是担心他父亲及兄长的安危。 全军日夜艰程,终于是在二日之后抵达乾化境内。那日清晨便收到飞鸽传书,方知凌家军已退之乾化城外二十里。 幸运的是,镇南军在攻下乾化城后并未对凌家军乘胜追击,只在城内作以休整,似意在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挫败凌家军的机会。 而正是因为如此,凌家军才得以有了稍稍的喘息,也很快等来了凌息焕的三万援军。 北风刮得军旗猎猎作响,军账外,守卫的士兵身板挺得笔直,就如同寒风吹塑出的雕石一般。军帐内亦是肃静异常,气氛降至零点,仿佛连呼吸都会觉得生疼。 “你这混账东西!我让你等援兵到了再作打算,可你竟然敢擅自调兵夜袭镇南军,如今可好,不仅失了先机,还一并把乾化城拱手让了出来!” 凌慕一掌拍在桌案上,声音在安静的军帐内突兀得吓人,脸上的表情仿拂是要吃人一般。 凌息焕从未见凌慕发过这么的脾气,他立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一时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爹,大哥也是为了……” “你别给他说情,你们兄妹几个脾气哪个不像,偏偏都像了你们娘那个臭脾气,行军打仗是闹着玩的吗?错一步失百步,你们懂不懂!” 凌息袁却是不服气,抬头道,“儿子只认为时机不可错过,错只错在儿子没有料到他们会如此机敏,在北面山头布了设防,不然我们也不会露了行踪,让他们有机可乘!” “你还有脸说!”凌慕抬手就要劈在他脑袋上,“一军之帅,哪容得你如此鲁莽行事!” 凌息焕忙拉住他的手,“爹,大哥纵然有错,也不该现在罚他,如今之势,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对应敌军——” 或许是认为凌息焕说得有理,凌慕抬起的手突然顿了顿。 凌息袁乘势说道,“是啊爹,镇南军那日不敢派来追兵,定是对我军有所顾虑才不敢轻易出手。而如今加上二弟带来的三万援军,量他们也不敢妄自动兵,待我军重振旗鼓,乾化城定能再夺回来。” 凌息袁说得斗志昂扬,突然就听到从军账角落里传来了一阵笑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可闻的讥讽,让他听了十分不舒服。 三人一起回了头,却见一人正坐在角落里那张虎皮铺的塌上,那人一手支着下巴,脸侧对着他们,苍白的面具却是正对着军帐的入口,并未看他,那样子好似在发呆一般。 但刚才的笑声分明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凌慕对这位皇帝亲点的军帅十分尊敬,于是走过去,“凌慕教子无方,让燕公子笑话了。” 那张苍白面具转向他,只听那人道,“凌将军如何管教儿子,燕某可管不着。” 凌慕有些诧异,“那公子笑的是?” “将军真以为镇南军是因着对凌家军有所忌讳才不敢在那日派加追军的吗?”她反问。 凌慕沉默下来,凌息袁的声音却响起来,“不然是怎样? 她转过头定眼看他,“大凌将军真是单纯到可笑了。”口吻中掩不住的讥讽。 “你!”凌息袁本就觉得这个新来的军师古怪得很,这人打扮古怪,不爱理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极高傲极自负的人,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气死人。他凌息袁是怎样气胜之人,怎容得别人这么看不起自己。 他气得一下要站起来要与她理论,可却被凌袁一眼瞪了回去。 “给我跪着!” 凌息袁没办法,他本就理亏,只得老老实实继续跪着,于是闷哼一声,转了头去。 凌慕也不愿理他,只对秦燕说,“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她站了起来,慢慢踱过来,“听闻如今真正动用镇南军兵权的是静宣王身边的一个随从,此人名叫莫善,将军对此人可有半分了解?” 凌慕想了想,“我们与镇南军交手两次,还未见过静宣王本人,而探子回报也说现在在镇南军中握着兵权的那人确实是叫莫善没错。” “将军觉得此人如何?” “此人布战周密,手段狠辣,是个十分难对付的人。”这个叫莫善的人确实让凌慕很是头痛,在他看来这个人显然十分精于谋略,而且做事手段非常果决,就如同一个杀手轻易不会给你留有活路。 凌慕突然想起了什么,定眼看着秦燕,“公子的意思是——” 仿佛能感知她面具后的嘴角有轻轻上扬,而那双美目却瞟了眼一旁的凌息袁,“将军也想到了吧,以这人的作风,是绝不会做‘放虎归山’这种傻事的。” 凌慕细细想着,她继续说,“乾化城破那日本是他最好的机会,即便不能一举灭了凌家军,但这也是在援军到来之前削弱凌家军实力的最好机会,可他偏偏没有那样做,将军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他这样做必有他自己的打算。”凌慕答。 旁边站着的凌息焕听到这儿有些急了,问,“会是什么样的打算?” 她笑,“不瞒各位,燕某之前曾见过此人,在燕某看来此人并不为惧,只是这个人太过自负,并不把常人放在眼里。” “你是说他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跪着的凌息袁又发了声音。 她皱皱眉头道,“大凌将军又错了,这人虽自负但心思却十分细密,他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帐中三人被她说得糊里糊涂,面面相觑。 秦燕一语点破,“如果不是他放过了凌家军,便是另有其人。”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五) “另有其人?公子难道是说……”凌慕恍悟过来。 她倒又坐回去,轻松道,“将军猜的没错。” 凌息袁与凌息焕对看一眼,似乎也明白过来。 若不是莫善愿意这样做,那在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这样做了。 如果不是静宣王那还会有谁? “可静宣王是为什么愿意放我们一马?”凌息焕禁不住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秦燕摊摊手。 凌息袁瞥了她一眼,低头小声嘟囔,“说了一大堆原来都是费话。” 他的话被凌慕听到,结果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秦燕却是笑起来,“这件事算是分析完来,那么接下来,还是来谈谈大凌将军的事吧。” “我?我有什么事?”凌息袁此时已跪得全身酸痛,他忍不住揉揉膝盖。 她没有回他,只是转而看向凌慕,凌慕不蠢,只被她这样一看,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是凌某教子无方,请公子明示,无论如何处置这逆子,凌某绝不会有半点怜惜!” “爹!” “闭嘴!” 她却说,“论到如何赏罚军中将士,燕某不过一介布衣,自是不好妄自菲薄,我只是想问大凌将军几个问题,至于大凌将军该不该罚,要怎么罚,还是由将军听完之后再坐处置。” 凌慕听了点点头。 她转头,静静看着凌息袁,只用手指轻轻敲着脸上的面具,一下一下,凌息袁被她盯得莫明紧张起来。 “敢问大凌将军,此次偷袭镇南军共带了多少人马?” “一百五十人。” “那回来的又有几人?” “二十五人。” “那就是死了一百二十五人。” 秦燕的目光仍是直真地盯着他,凌息袁把头移过去,并不答她。 “那大凌将军可知,乾化一战凌家军总共损失了多人马?” 不等凌息袁回答,凌慕已抢先答道,“大约二万人。” 秦燕看着凌慕一脸暗色,说道,“看来将军已有定夺。” “多谢公子明示。”凌慕却答谢她。 “来人!”只听凌慕转而怒声一吼,从帐外进来两名士兵。 他指着凌息袁,“将他拖下去,先仗责五十,然后绑在营帐前示警三天!” “爹,大哥这样——”凌息焕站出来,却被凌慕一手挡回去。 “爹!儿子不服!儿子不服!”凌息袁已被架住,口中不住吼着。 凌慕一听,火气直往上窜,他心中虽有不忍,但仍是骂道,“你不服!你有什么脸不服!你违令在先,若是得胜而归,自是将功赎罪,可如今,却是因为你莽撞的行为,牺牲了近二万人的性命,就算是以你的命去抵也不够,你还有什么脸不服!” 凌息袁怔怔得看着面前自己的老父,半晌,低下头去,凌慕右手一挥,士兵又要架起他,没想到他却一挣,双手拖开去,站起身,自己一个人便朝外走去。出帐之前,他回头狠狠瞪向秦燕,眼中尽是恨意。 秦燕却是不以为意,只悠悠瞟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 不一会,帐外传来一阵阵击仗声,沉闷而有力,必竟是习武之人,在三十仗前,凌息袁并未发出一丝声音,但仗责过半时,他显然有些吃消不住,每吃一下都忍不住要发出闷哼。他想忍,但每一下入骨的疼痛却让他忍不住。 “爹,这样下去大哥会吃不消的。”凌息焕十再听不下去,又上前求请。 凌慕摆摆手,“练武之人怎能吃不了这点苦头。” 听着帐外的声响,凌慕心中也是极难受,可他还是说,“我身一军主师,若是此时寻私包庇了自己的儿子,今后又要用怎样的脸面来统帅全军。” 凌息焕听了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头不再作声。 营帐那边却有人击起掌来,“万事能以大局为重,舍小家为大家,也不辜负了皇上如此看中将军您。” 凌慕怔了怔,对她摇头,“燕公子谬赞了。” 外面的声响已经停止,想是五十仗已过,凌息袁已被人绑去视众了。 凌家俩父子暗自都松了口气。凌息袁算是撑过这五十仗了。 秦燕轻叹一口气,起身向外走,“将军这几日可不要懈怠了。” 凌慕回神,“公子是说这几日镇南军还会有动静。” 她回头,微微一笑,面具下的眼睛像会发光,“谁知道呢?” 三日后,蔚山之下。 雷鼓阵阵,厮杀声不绝于耳,两军交战,与仁义善道无关,只论胜败。 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竭力而战,对他们而言,每一场战争都是生死之战,若他人不死,下一个死的便会是自己,所谓我不亡人,人亡我,敌者杀之。 世间百色,而在战场上,却往往只存在两种色彩,黑色与红色。黑色是冰冷的盔甲与武器,红色是浑浊着泥土的鲜血。没有人会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同样象征着死亡,战场上从没有想死的人,而那些想死的人也绝不来战场上寻死。 战争,从来都只是处高位者的棋局,士兵的生死场,是人间炼狱。 山崖之上,静静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士兵装扮,每人左右手上各持一把颜色不同的旗帜,当中一人身着单薄红衣,脸上带着一张突兀苍白的面具,让人瞧着怪异非常,这个季节,山风冷冽,红衣人的单衣被刮得猎猎作响,可这人却似石铸的一般连个哆嗦也未打过,亦是站着一动不动,只看得这人嘴巴偶尔一张一合,身边两人便跟着挥展手中旗帜,有时是用力一挥,有时却是举旗微晃,似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个指令。 秦燕冷眼看着山下战局,看着人与人拼死博杀,眼中满目充斥着黑与红,心中竟是波澜无惊。 原来,带上这张面具,她便是另外一人,连她的心也可以变得如此无情。 或许,连那个人也认不她来了吧。 “左翼,进。” 她左侧那人将手中旗帜向外大挥。 “右翼,紧逼。”她右侧那人举旗不动。 激战中,凌家军左翼队形竟渐渐向外伸展,随即又向前向内收紧,右翼则抵住右侧山壁,使得凌家军阵形拉出了一条半弧形的防线,只此一来,竟是慢慢将镇南军半围在其中。 “收。” “主攻敌军右翼。” “中间注意攻防。” “后翼弓箭手准备。” “射。” 一道道指令发出,彩旗挥舞间,底下凌家军一一照做,镇南军竟头一回被逼着喘息不得。 此次由凌息焕作前锋主帅,凌慕作阵后方,凌慕看着战局渐渐倾向于己方,心中不禁大喜,他转而看向远处山崖上的红衣公子。 这位燕公子,真是有些本事。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镇南军后方。 莫善同样注意到了山崖上的红衣人,他抬头远望,眉头深锁。 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在这时助了凌慕一臂之力?还是用如此诡异的打扮。 “拿弓来。” 只见他接过弓箭,张弓一箭便射中了红衣人右面的举旗人。 秦燕侧目看着右边的士兵倒下去,面具下,她微微皱起眉,转头看向山下的射箭人。 底下莫善已重新伸臂张开弓,眼神机敏如看中猎物的鹰,只待他一松手便可射中她。 面具之下,秦燕的神色已然平静,只是目光紧紧锁住他。 莫善,你也想射我吗? 千钧一发之即,一只手挡在了莫善的弓前。 莫善惊愕,回头,却见是莫邪。 莫邪道,“少主的意思。” 莫善更是惊愕,看向后方的车马。 车上那人已走下车来,远远的便对他说,“莫善,收兵。” “少主!” 萧翊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肩头,淡淡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我军还未败——” “我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萧翊看他一眼,只重复了刚才的话。 莫善心头猛一收紧,忙低下头,“是。” 他再如何气胜,都是不敢拂逆他的。 萧翊点点头,回头也看向山崖那边。 秦燕临风而立,像一朵严寒冬日里还未残败的红花,她看着山下那个身影,面上冰凉,那么多日子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冷。十八年来,这是第一次,她只能看着他,做不得其它的事。 没想到那红衣人也同样正看着她,他看不到她的面容,也对不上她的目光,却是能与她相看许久,他的眼中没有显出任何神色,仿佛只是与她对视,别无其它。 可是,时间却突然变得那么长久。 很久以后,等莫邪上前催促于他,崖上那人也终是拂袖走了,他仍是看着那山崖,仿佛是要把那山崖看穿,看透。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六) 这日京城刮起大风,北风夹杂着雪花搅得天地间鬼嚎声四起,虽是在白天,但鬼嚎声仍扰得人心惊。 窗子虽关着,但仍被风吹得“咔咔”直响。殿里本是极暖的,但漏进来的风窜入纪如昔的脖颈里,她一惊,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磨砚的手突然顿了顿,抬眼去看身旁人。 她见萧堇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手上执着她来时安顺从外递上的八百里加急,眉间锁得紧紧的,时不时还轻轻咳嗽两声。她不敢作声,又回了头去。 突然身边一声闷响,把她吓得心头一跳。 回头见萧菫捏着自己的额头,面色十分难看,手中的加急文书已被他扔到三丈之外的地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伸手去揉他的额头。 他面色缓和下来,握住她的手,闭着眼把她牵到自己腿上坐下,纪如昔靠在他肩头,身遭温暖,几次都欲睡过去,耳边传来他隐忍的咳喘声。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人终于发了声,却不是对她说的。 “安顺。” 安顺进了来,她仍是乖乖地一动不动。 “宣德康王进殿。”他说。 安顺令命出去,她还是没动。 他却抚抚她的发,对她说,“不想问点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依然伏在他怀里,十分乖巧,“如昔不问,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微微一笑,只手把玩着她的发,“如今局势对我们很不利,镇南军一反,一石击起千层浪,前几日,西南那边宣义守城的董湫趁机反了,而北面的匈奴人近日也有了动静。” 她静静听着,并不发一言。 他叹气,“如昔,我是不是真的比不过那个人。” 她抬头,伸手又揉揉他的额头,灿烂地笑起来,“那个人有多了得,如昔不知道。”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而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可是你是皇帝,自然要成为最了不得的人。” 他怔了好一会儿,伸手捏一捏她的鼻尖,“你这张巧嘴呀……” 她笑着把头埋进他怀里,却听得头顶一阵咳嗽声起,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 她忙坐起来,取了茶过来。他咳得很厉害,一口茶下去,稍稍缓过来。 “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她抚着他的背,担心道。 却被他打断,“上次不是看过了。” 她还是担心,“可过了那么多天都不见好转……” “不过是伤寒罢了,过几日便好了。” 他摸摸她的脸,低头又咳了几下,抬头对她笑道,“你看看你的脸,都皱到一起去了。” 她不满地嘟着嘴横眼看他,他只好又道,“好了,好了,一会儿你让他们再来一次。” 她这才松一口气,样子倒像个孩子。 他笑,“你先下去吧,一会德康王到了,看你这蛮横的样子,若传出去,怕是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就不保了。” 她嗔笑着转身,“谁要这名号谁拿去,我可不稀罕!” 十二月二十六,凌家军在蔚山之下击退镇南军,此一战,使镇南军暂退于乾化城,凌家军因而势气大盛。 凌慕为犒劳得胜的众将士,入夜后,特意命人在军营中点起了篝火,以酒肉供之。将士们簇拥而坐,个把篝火前笑语不断,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响亮的歌声,好不震人心魄。 秦燕与凌慕及各位将领坐于一处,众人经过今日一战,对这位燕公子都十分佩服,纷纷向她敬酒。 凌慕对她更是十分赞慕,举杯便敬她,“没想到燕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谋略才智,引得那莫善到蔚山下不说,就凭公子那几把旗子就把镇南军搞得如此狼狈,这等本事,真是让凌慕钦佩不已!” 秦燕先前已被人硬灌了几杯酒下肚,如今面具下那张脸已烧得厉害,再喝怕是真要醉了。但她面上戴着面具,别人看不到她脸上的醉意,只是见她还坐得笔直,火光映在面具上仍让人觉出几分冷莫,她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酒量十分好,是个千杯不醉的人物儿。 有人在旁边附和,“皇上英明,派了燕公子来——” “静宣王算什么东西,如今我们有燕公子相助,来十个镇南军,我们也不怕了——” “说得有理!” 她一向酒量不佳,但现下还存有几分清醒,说话也不打糊,反而说起话来颇是清冷,听着像没醉一样,“燕某不才,只是会做些投机取巧的事儿罢了。” “燕公子又何必谦虚。”一旁的凌息焕举着酒说,“今日一战如此精彩,可惜大哥正在养伤——”他许是喝了不多,说话倒有些含糊起来。 凌慕也是有些醉了,但听到他提到凌息袁,心中还是有些不快,面上还是开心的,急急给秦燕斟酒。 秦燕挡掉凌慕递来的酒,却起身道,“时日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 凌慕等人自然是不让她走,她几番推脱,又饮了几杯酒才得以脱身。 她走回自己的营帐,一路上都十分安静,只隐约听到远处篝火边传来的笑声,偶尔能在地上看见几个醉倒的士兵,那些立着的守夜的士兵或是偷喝了几杯,此时眼睛也打起架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她的营帐前更是安静无比,她抚开帐帘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几步走到案前点亮了灯。 她早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只一侧身,便见眼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反射性的抬手,一番左右突挡,只与那人过了几招,便被那人制住了双手,身体被人一提,整个人反手一下被扣坐在了桌案上。 脸上突然一凉,她那张怪诞的面具便被人一把掀开。 “原来真的是你。”头底上有人说。 她抬起头,对上那张漂亮的,久违的,隐着些许怒意的脸。 她发怔地看着,突然对他扯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七) 他指间的温度印刻在她的脸上,他似乎对能在这里见到她显得不可置信,他的手指缓缓地抚过她的脸庞,竟是有些微微颤抖的。 “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他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眼中露出近乎绝望的悲怜。 她突然揪心般的疼痛起来,抬手覆住他的手,只还给他一个温暖的笑。 你是天下无双的静宣王萧翊,是世人眼中的活神仙,你只可以两袖清风,或孤傲不可一世,但却万万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突然,她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双手向外一拉,“疼吧?看你还说是在做梦!” 她摸摸他脸上被扯出的红印子。 脸上虽然很疼,但他却顾不得这些,一把把她扯到怀里,紧紧抱住。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难道你忘了我们月下定约,我愿与你奔走天涯,你许我生生世世,可南门之外,你却忍心撇下我一人,狠心的女人啊。 她动弹不得,任由他抱着,静静说,“你早知道我最没心没肺。” 他拥着她,笑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多情。” “对呀,比起你来,我心肠不知要好上多少。” “你一向说我心狠。”他无奈轻叹,松手放开她。 他后退一步,这才打量她全身,见她穿着男装,又是极单薄的布料,眉间禁不住皱了起来,又低头瞧一眼被他丢在地上的那张瓷白的面具,抬头再看她,她的脸虽因为喝了酒泛着微红,气色看上去还不错,但就算如此,他仍看出了蹊跷。 突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他的面色在触及她手腕后变了变,“你的内力……” 秦燕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冷冽,听得他问,“他对你做什么了?” 她皎洁一笑,忽而挣脱了他的手,“没有内力又如何,看我照样打得过你。” 说罢她突然对他出招,她虽使不出内力,但手上招数还是有许多的,可是,她那些招数若是用来对付那些普通小贼,自是绰绰有余,但是对他,却是尤如秋风扫过,毫无造次。几招过后,他已抓住她双手,手腕轻轻一转,便把她双手桎梏在身后。 他摇一摇头,好笑道,“手无缚鸡之力。” 他虽笑她,但心中却是无比心疼。当初那个自视清高骄傲到只屑与他交手的江湖女盗,如今却已与一般弱女子无它了。 她倒不难过,只坏坏一笑,“那这样呢?” 她身子往前一探,突然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他怔了一怔,她咬完了,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巴,呵呵看着他笑,就像只刚偷吃成功的猫。 他晃然一笑,突然低头,也一口咬在她的嘴巴上。 这一次,他们再也分不开,只是纠缠着,互相扯咬着对方的嘴巴,直到嘴巴红肿,留出血来。 他们的唇贴在一起,手脚却丝毫不安分,他们互相推攘,撕打,撞倒一路上所有的阻碍物,却不知疼痛,最后双双跌落在床塌上。 他们像两只发了疯的兽,在黑夜里,在沉默中用撕咬与纠缠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与愤怒,抵死的缠绵。 ------------ 二十、红颜泪 陌路行(八) 那日夜里,秦燕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漫天火海之间,身边四处是残骸和死人,大地在不停地燃烧,土地火红得仿佛侵满了鲜血,一个人从火中冲出来,那人浑身都着了火,伸着双手惊惧地呼喊,可她好像失聪一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那人一路张大嘴尖叫着,跌撞得又冲回火海中。她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那人背对着火海,手里拎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她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对她说话,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这时那人把手上的东西提起来,火光明灭,映在那东西上面,她一下看清,那竟然是萧翊的人头。 她一下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心正剧烈地鼓动着,她不停地喘气,浑身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许久后,等她平静下来,抬头打量身边人的眉眼。 萧翊闭着眼,眉头舒展着,呼吸平稳又轻均,她的手指忍不住划过他的脸庞。 这个男人的美貌啊,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要嫉妒到发狂的。 她轻叹一口气,起身,正要离开,却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发现自己的腰不知何时被萧翊紧紧扣在双臂下,而身边人恐怕早已经醒了。 她隐约看得见帐外有光亮升起来,默默说,“天快亮了,你得走了。” 他并不睁眼,仿佛仍在睡梦之中,只是双手不曾松开,眉头也是蹙紧着,就像个固执的孩子,“好,我们一起走。” 她叹气,想推他的手却推不开。 “不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绑你回去。”他倏地睁开眼,眼波清明异常。 秦燕并未回头,只是轻笑起来,“你是欺负我现在打不过你吗?” 他不答她,双臂却松开了。她刚要起身,却又被他从身后拥住。 “嫁鸡随嫁狗随狗,你嫁的人是我,如今我亲自来接你回去,你还想怎样?” 她却说,“回去?回哪儿去?” 他愣住。 “你怎么忘了我们的家在罗英山上。”她笑着说。 他把她身子扳过来,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你在气什么?” 她在气什么?她不过是在气他来得晚了,不是吗?她又在耍脾气了? 可他为什么未在她脸上看出半点生气的样子,她甚至还在对他笑。 她抚抚他的脸,随后起身,披上衣服。 “成亲那日,我们曾发誓要相伴相随,白首不离……”她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对一个陌生人一般对他说话,“玉狐狸,你想当皇帝吗?” 他心中一寒,“我若是想当皇帝,今时今日还会有他吗?” 如此狂妄的口气是甚少出自他口的,但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这样说。 他披上衣服,同样站了起来。她是最了解他的,她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当皇帝,不是他不能,只是他不想!更是因为她不喜欢! “可是,你终有你的身不由己?”她淡淡扯起嘴角,又问,“镇南军与我,你选哪一个?” 他微微一怔,撇过头看她,仿佛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日所发之誓,真如所说的那么简单就可以实现的吗? 相伴相随,白首不离—— 两人目光交错,她的是询问,他的是探究。其中的情感,看不清,理不净。 “看吧,这就是你的身不由己。”她突然呵呵笑起来,那么没心没肺的笑。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要走,便要走得彻底,其中不关乎镇南军,不关乎任何其他人,只有他和她。 可是,他如何能走得彻底,如今两军交战,他为一军之帅,镇南军上下依仗的是他,若是他弃之而去,丢下镇南军上下十万之众,这让他如何办得到。 这是他的无可奈何,是他的身不由己。他不是紫灵猫秦燕,没有她的那份洒脱,即是潇洒如她,也会为了他人的性命放弃与他奔走天涯,那么他亦不能不理会身前十万人的生死命运而一走了之。 这便是他们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她知他回答不了,却又咄咄逼人,“即是我与你同去,镇南军最后赢了这场战事,但它日你兵入京城,你要拿你皇兄如何?” 他不回答她,只是走到她身前,伸手抚她的额发,“燕儿,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与你一同回罗英山,可好?” 她笑,“那我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将士。” “燕儿!”他厉呵,“难道你非要逼得我散了镇南军才满意?” 她抬头,“玉狐狸,我知道你的心一向狠烈,不然,当年那场夺嫡之争,你如何能杀得了那么多人……” 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拽紧在手里,“可是,我与你不同,我不能看着那么多人白白地死了……”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他不能相信她的话。 她摇摇头,“那些将士,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保家卫国,又如何晓得那个人的种种,就像镇南军跟随你,只因他们敬仰你,效忠于你。可两军交战,死伤众多,你认为这是在所难免,你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却在乎,这场战争因我们而起,既然我有能力做些什么,那我便不能够对不起他们在地下的英魂。” 说到激动处,她的手都止不住得颤抖起来,目光那么悲切,“你看,我们之间从未分出过胜负,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萧翊眝望着她,目光中似有火苗要冒出来,可转而又在她认真的眼神下,现出几分不可置信,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变得平静。 他太了解她了,没有错,这就是他的燕儿,永远只想着别人的燕儿。 他一向淡然的脸上,居然显出了几丝悲凉,最终他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过她腰间的衣带,一声不响地为她系好,却只是咛嘱她,“天那么冷,不要再穿得那么少了。”声音一如往昔般温柔. 他摸摸她的脸,把她姣好的脸庞看了个遍,像是怕漏过什么一样,“不要让我再操心了。”他那样说,她胸口突然揪心般地疼痛起来。 他错身从她身边走过,她听到身后帐屏被掀起的声响,猛地回过身,可账帘已经合下,那人已经走了。 心底的某一处,她仿佛听到一个人在说着什么,嘟嘟囔囔的,听不真切。 燕儿,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胜负可分——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一) 俞瑶每日清晨早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在晨曦来临之前,采集当日林间的第一波露水。回来后再将露水煮沸,过滤,然后再用其温茶。 萧翊平日里虽不是个挑剔的人,却只唯独爱喝俞瑶煮的茶,她曾暗自窃喜,却从未告之他其间的辛劳。若他知她每日清晨奔急是为了采集露水,他必然是再也不会喝她煮的茶了。 她捧着瓷壶行走在若大的林子里,晨曦隐隐绰绰地透着高大树木的枝叶照映进来,她抬头望一眼,突然一阵风吹过,冷风钻进她的脖颈里,立时把她冷得发起抖来,只执手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些。 她竟也忘了这是在冬日里,即是晒着了太阳也是冷得厉害。 这样想着,手里护着装有露水的瓷壶,脚下更是加紧了步子。但没走过几步,又一阵大风吹过来,头顶上的树技被吹得“哗哗”地响,她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去。 “天气越发冷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出来了。”她身后空落落的没半个人影,但她仍是说出来,就像那树影后面躲了个人,那人听得见。 但除了风声,她听不到半点应承她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不要让我赶你走。” 头上树叶颤了颤,忽的一个人影从她头顶上方掠下来。 “他怎么值得你为他做那么多?”夏无渊走近她,剑眉敛在了一起,显然是生了气。 俞瑶只轻轻摇了摇头,“我是丫鬟,这是我的本份。” “我给你赎身。”他说。 他的话把俞瑶吓得一惊,她又摇摇头,“我不走。” 夏无渊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的锁住她,突然一拳横击出去,打在一旁的树干上,大树被他击得猛然一颤,树叶上还未散去的露水哗啦啦一下都洒了下来,直把俩人洒了一身的露水。 露水冰凉,打在她脸上,她忍不住闭上眼,浑身又是一阵颤溧。 他这一下力道很重,但却没有用内力,生生地打在毛糙不平的树干上,等他把手再收回来,手背上已经全都是血了。 俞瑶睁眼便看见他满手是血,吓得差点尖叫,她想去拉他的手,他还不肯,却被她一下扯过来。 她抽了手绢去擦血,此时俩人靠得很近,他低眉便瞧见她微微撅起的嘴,看见她慌张的模样他竟然就笑了。 她回头取了瓷壶,想用水帮他清理伤口,却被他一把推开,似乎又生起气来,“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东西,用在我身上岂不是浪费了。” 俞瑶怔了怔,回过神时他已经转了身,手里倒是拽着她的手绢子。 只见他身子一掠,人已不见了踪影,声音回荡在林子里,“天那么冷,你还不快点回去。” 俞瑶抱着瓷壶发呆,心里却担心他手上的伤。 她在林子里立了一会,终是叹了口气,想走时才发现天已经全部亮了起来。 她回到镇南军军营时天已大亮,刚进得去,就瞧见前面金呈巾领了几人匆匆走过,她算计着方向,竟然是萧翊本人的军帐。 她怕出了什么事,也急急往那里赶过去。不过,才赶到军账前,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只觉出身边急风一掠,她一闪身,似有什么东西险些撞到自己身上,接着耳边就是“啪”地一声闷响,等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却发现差点撞到自己的竟是一个人。 金呈巾在一旁也看傻了眼,一时倒也没反应过来,只是盯着地上的人看了半晌。 那人扒在地上,一手抚在胸口前面不停揉着,看那样子是被人用脚踢过来的,想是这一跤摔得极疼,不然他也不用一边揉一边痛得哇哇乱叫。 “你你你……你还真打我呀你——” 俞瑶听着这人的声音挺耳熟,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人她也认识。 “穆公子——”她忙伸手想把穆飞扶起来。 谁知穆飞却不让她扶,只手一撑,虽说是痛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站了起来。只见他伸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拨了盖子直接往嘴里倒了一溜串小丸子。 她和金呈巾在一旁傻乎乎地看着,等他吞完了,他手指着前面又骂道,“我不就说她几句坏话吗!?你至于把我踢出来吗!好在我这次带了不少龙须丹过来,不然岂不是被你踢死了。” 谁不知道江湖上神医穆家这一代的当家穆飞是静宣王萧翊的朋友,而俞瑶自然是认识穆飞的,往年他来往静宣王府也是常事,那时萧翊不常回府,却也吩咐府里人若是神医穆飞来京城行医,便要招待最好的厢房给他,穆飞倒也不客气,每每来京城住的都是静宣王府,之后久而久之,他在王府便有了专门的厢房,但穆飞为人脾气怪异,别人吃不消他,所以,每次上下打点都是由俞瑶自己来,她倒也与他不陌生。 她有时也想,这样怪脾气的人,王爷怎么就与他做了不差十年的朋友? 她与金呈巾齐齐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哪有什么人,他指的不过是一窗帐帘罢了。 可他们立刻又回过神来,或许穆飞指的不是那窗帐帘,而是帐帘后,军帐中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俞瑶与金呈巾不禁同时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不敢吭声,心想,穆公子是王爷的朋友,两人就算吵架闹得如今打起来也不关他们什么事,这是王爷的事,他们可插不了手。 两人都不出声,在旁边看着。穆飞肚里一口气却难以消却,可能他也是怕了里面的人,骂了许久也不见他冲到军帐里面骂。可偏偏军帐的里的人罢明了不想理他,除了那帐帘和着风飘动两下,军帐里头就是死活没半点反应。 穆飞又骂了两句,可能也是觉得自己骂得没趣了,或是骂累了,于是一转身,把自己浑身上下拍了个遍,回头又骂了一句,又揉揉胸口,嘴里啐啐念着就走开了。 旁边俩人都松了口气,这时见莫善从远处走过来,莫善看见他们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也不问他们,只望了走远的穆飞一眼,他是聪明人,之前也听到这里的吵闹,心中暗自一算,也大约知道了是什么事。 “呈巾,莫善,你们进来。”这时,帐中人却发了话。 俞瑶退了去,金呈巾与莫善自是立刻领命进了里面去。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二) “镇南军移兵去了西南边?!” 秦燕正在一旁与几位将领商讨事议,突然听得凌慕一声惊叹,众人听闻都不禁抬起了头。 此时,凌慕刚听完一名探子的回报,探子已退去,凌慕的眉头却皱得老紧。 秦燕稍想了想,放下手中图纸,淡然道,“是冲着宣义的董湫去的。” 身边众将领听完都是一片哗然。 凌慕被她这么一提点,回过神便问,“那莫善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摇摇头,“遇敌而不战,这不是莫善的作为。” 凌息焕插嘴道,“燕公子的意思是——静宣王已准备出手了?”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颤,连凌慕也跟着有些紧张。 静宣王,那是才智谋略天下第一的静宣王,若与他为敌,真不知后果会是如何。 然而,从那漠然的面具之后,却是传来一声冷笑,“这是迟早的事。” 众人都听出她话中的鄙夷之意,仿佛是看不起他们,又如同一位老父唾弃儿子的懦弱,悲愤中加杂着无可奈何。 她面具之后的双目明亮生辉,是浩瀚夜空中的明亮星辰,无人敢与她对视。 “依燕公子所见,静宣王这是何意?”只有凌慕敢出口问她。 秦燕指着桌上的图纸道,“如今局势这般乱,南面有镇南军,北面有匈奴人,西南那边还有造了反的董湫。”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图纸上所示的南面、北面以及西面,“南面自有我们,北面皇上已派去安业王,只唯独这西南面的宣义,董湫那区区两万守城军自然成不了气候,听闻皇上只另派了三万兵力过去,与凌家军的十万大军比起来,宣义可就弱了许多。” “静宣王不是莫善,行事果厉得过了头,如今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但一经开战,旷日持久,即便是镇南军最终胜了,也必然捐失惨重。静宣王不是傻子,他的脑袋可比你我、比莫善都聪明许多——他移兵西南去攻相对较弱的宣义,即是想到,等他们到时,董湫必已与皇上那三万镇压军拼了个你死我活,这时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更可一并绕途北上直取京城,这不仅可解了镇南军两难的处境,更是一箭两雕的好办法。” 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能观清眼前利益,弃小保大,知得近退,方是智者所为。” 众人听得有理,纷纷点头。静宣王之智果真名副其实。 凌息焕在一旁听了也觉有理,可立刻又问,“可如今我们要如何应对……要我说来不如乘势再攻下乾化城?” 凌慕却摆摆手,“万万不可。” 凌息焕不解,“为什么?” 秦燕已强先答道,“静宣王七岁师从玄千机,这个玄千机脾气向来古怪却是位难得的奇才,此人对奇门八卦多有研究,为先帝军师时,其所创千机阵法便是无人能破,如今,玄千机虽已先逝,却把毕生学艺武功传受于静宣王。只怕以静宣王之能,布阵的本事只会在他师傅之上,若我军硬是要闯,镇南军即便是不守,只要静宣王事先在乾化城外放上几块小石头,只等我军入阵,轻则徒劳无作,重则命送当场。” 静宣王从来只名身在外,鲜有人真见过他的本事,如今她如此一说,众人心眼真真地往上一提,纷纷看向主帅凌慕,想从他这边得个主意。 凌慕做事一向经得深思熟虑,此番也低下头去,似在思量对策,半晌他抬头,还是问秦燕,“凌慕愚钝,不知燕公子可有好的对策?” 众人复而又看向她。 秦燕轻轻一笑,仿佛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她只道,“乾化城算不得什么,此次我们不动它。” 又问凌慕,“凌将军可知淮州郡守是谁?” 凌慕摸着胡子,想了一想,“应是朱自彦。” “正是——”她又道,“可将军知不知道朱自彦与那董湫颇有些交情——” 她对着桌上图纸,先是指了指位处乾化身后的淮州,后又指了指西南面离淮州并不怎么远的宣义。 “你是说——”凌慕大惊。 她直起身,缓缓道,“淮州早晚也要反,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凌慕面上冷汗直冒,要知道淮州就在他们身后腹地,若是淮州也反了,他们岂不是要被夹在淮州与乾化的中间,这不叫他们近退两难吗! 秦燕见他人也意识到这点,便接着说,“所以——这次我去淮州。” 凌慕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可若镇南军在此期间从后偷袭我们……” 她对他摆摆手,“如今镇南军一大半去了宣义,小半要留守乾化,只要我们留少许兵力虚张声势一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办好淮州那边的事,再去宣义与静宣王一较高下。” 凌慕想想也觉得有理,又问,“那我们该如何做?” “就允小凌将军三万兵力留守于此,五万兵力留予我与凌将军去往淮州,还有另二万……” 她笑了笑,“还有另二万,便让大凌将军带往宣义接应我们吧……” 凌慕一怔。 她又道,“想必大凌将军休养了这几日,伤也该好些了吧?” 凌息袁此时并不在此,凌慕面上却依旧难看,只称“是”。 “即是如此,便让大凌将军领着二万兵力慢慢去往宣义,一路只需小心着不要露了行踪,到了宣义城外不得轻举妄动,只等与我们会和。” 凌慕虽对这个大儿子十分不满,但也同意秦燕的做法,便应了是。 众人对她这一番言语连连称道,无非又是些赞美惊叹之词,她淡然而对,又与众人商议了一会,便起身回自己营帐。 一出凌慕的军帐,只觉冷风扑面,她吸入一口寒气,忍不住咳了两下,抬头见天地间已然昏暗一片,天边的乌云被大风搅在了一块,不停翻滚,云层间闪光乍现,高挂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锦织也快要断了一般。 她只是抬头看着,久久不语。 风云突变,免不得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临。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三) “匈奴人连犯我边境两城,这等昌狂!我武朝怎会任之蹂虐!”云霄宫书房内,安业王萧誉愤愤而谈,细长的凤眼里显出慑人的精光。 一旁的国相王光义睥了他一眼,倒没他那么激进,只缓缓道,“匈奴人顾然猖狂,但南边战事才最是吃紧。” “国相不要忘了,匈奴人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大好机会他们又怎会错过!” 萧誉显然不认同他。 “北面自有德康王领军抗击匈奴——”王光义道。 “匈奴天生凶残善战,四哥区区五万人怎是他们的对手。”萧誉并不示弱。 “匈奴人只不过看在我武朝内乱未平,想乘机图些好处罢了,等平定镇南军之乱,以我武朝之强盛,小小匈奴人根本不敢做甚。” “真是儒夫之言!” 萧誉对他所言之嗤之以鼻。 王光义极为不满,“以安业王所言,难道说硬是要逼着皇上御驾亲征才肯罢休!?” “你!” “够了——”“啪”一声,他们面前桌案被人猛得一拍,桌上笔墨被震得洒出许多来。两人听罢都把头低了下去,再不敢发一句声音。 这两人方才在朝堂之上已吵得不可开交,现下到了云霄内仍是不罢不休,直吵得座前人头疼欲裂,终是忍不住拍案而起。 萧堇静静看着低着头的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的岳父,虽都是至亲之人,他却也不想偏袒任意一方,“向德康王增兵一事朕还需考虑,你们先退下吧。” 王光义虽低着头,却转头冷眼看向萧誉,眼中未有得意之色,但这一眼的寓意可想而之,萧誉眉头一敛,想是心中愤恨,但他在御前发作不得,只得与王光义一同应声退下。 直到他们都走了,萧堇才喘了一口气,后又止不住轻轻咳嗽起来,直咳得他胸口如猫爪似得痒,不禁让他皱起了眉头。他这一病了也有一断时日,却因着连日操劳,一直不见好转,看来这病难养,真不知要到几时才能转好。 正想着,那边纪如惜已端着参茶从内殿出来,“我看呀,往后都不准他们进来,省得又把你累着。” 他笑着从她手上接过参茶,喝上一口,“世间最累的事莫过于做皇帝了……咳……咳……你看这家事国事怎么都理不清楚。” 她撇撇嘴,倒是瞒不在乎,轻轻抚着他的背,“那就别当皇帝了,我同你去江南,你来养鱼,我依旧为你唱曲。” 他只当她又在说笑,应承道,“那我岂不成了世上最有福气的渔夫?” 她一怔,微笑起来,眼中却有些许黯淡,慢慢答,“是呀,你本就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有妻如此,谁说不是呢?”他伸手慢慢将她拉过去。 她向他笑,止不住眼中光点闪烁,他亦深情忘着她,握住她的手。 “父王——”可是,这般浓情脉脉却防不得旁人的阻碍。 “太……太子殿下——” 萧延在前面跑得飞快,安顺在后面追也追不上,转眼便已见他冲了进来。 萧堇轻叹一口气,无奈回头,“你又怎么了?” 挥了手让安顺退下。 萧延也是跑累了,一进来,便是将双手撑在地上不停地喘气。但他显然很急,站起就问,“父皇为何撤了林太傅之职?” 萧堇皱眉,并不屑看他,“林落尧终日谗言佞语,有失太傅德行,怎还配当什么太子太傅!?” 萧延不赞同他,问,“父皇所指谗言佞语为何?” 萧堇冷哼,“他林落尧平日与静宣王交往甚密,朕已网开一面不与他追究,但他身为太子太傅不好好教你学术,竟一再与你说那些浅劣诽诋之言,朕看在他还有些学识,只遣他回去家乡,他还可做回他的教书先生。” 萧延跪下,不依不饶,“父皇当日也是看中他学识广博才招为孩儿的太傅,况且林太傅生性脾气耿直,从来只对事不对人,那些只不过是些私下埋怨的话,为什么父皇要揪之不放呢?” 镇南军叛乱之后,静宣王之名在京城上下已成禁语,朝堂之上更无人再敢谈及那人一分,可偏偏只有林落尧不着这个道,不仅依然对静宣王以友人相称,且还与从前一样对静宣王之能大肆宣扬,毫不忌讳。前几日他与人唱酒,不想醉酒之下竟说出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被旁人听了去,因着他平日得罪了不少人,别人早记狠于心,这些话很快被人当成闲言碎语传进了宫,也传到了萧堇耳朵里。 “咳……朕知林落尧本性如此,先前与已他说过多次,可他却不知节制,咳咳……反而逾演逾烈,他当这是什么地方,可任由他秉性作事,如果果真如此,朕这个皇帝也让予他做好了!”萧堇气极,指着萧延大骂。 “太子太傅何止林落尧一人,你求什么求!咳……你这等妇人之仁,将来如何做得了皇帝!” 他一边咳一边骂,恨只恨这个儿子不成气,恨不得上前打醒他。纪如昔在一旁看着,怕他再伤了身体,一直抚着他的背,好让他喘口气。 萧延一直跪着,被他这么一骂,胸中一股愤恨更冲了上来,他不过一个孩子,脾气却不是一般得倔,抬了头竟然脱口而出,“说到底父皇不就是顾及七皇叔吗?” 一箭穿心。 房内生生静了许久,萧延咬着牙跪着不再出声,而头顶之上,萧堇已是气愤而抑,胸口起伏不定,突然他一拳重重地砸在桌案上,“逆……逆子,你你……去给我跪到外面去!” “皇上……”纪如昔想劝,却被打断。 “谁劝都没用!给我到雪地里去跪着,咳……没我的旨意谁都不能让他起来!” 萧延的脾气也是够硬,他不多吭声,低着头就冲了出去,到了门外一下就对着云霄宫殿门“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四) 王夙悠匆匆赶到云霄宫,因为着急,到宫门前差点没有摔着,只是把身后一群宫人吓了个半死。 此时雪已经停了,但昨夜一场雪下得很大,四方里都积着雪,深至脚踝。 一行人进了门就看见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王夙悠看得十分清楚,直看得她心口猛得一收紧。 萧延就这么跪在雪地里,膝盖陷在雪里,头是低着的,身板倒是挺得笔直,但仔细看却能发现他的身子正微微发着颤,想是雪早就湿了他的裤管,寒气透进身体里,冷到不行,只是他死咬着唇不肯松口求饶,目光倔强地盯着地上的雪看,也已不知这样跪了多久。 周边几个宫人守着他,却都只是站在一旁,连个声都不出一下。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寒气都往心骨里钻,一个大人光忤着就受不了,何况是个跪在雪地里的孩子? 心疼孩子的莫过于是当娘的,王夙悠走过去时都迈不动自己的脚,只觉得自己的双脚麻麻的,一个不注意双脚就软下来,幸好旁边的小桃扶得及时,才没让她跌在雪地里。 萧延抬头看了看她,目光中带着些小小的吃惊,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转儿一下又闭了口,皱着眉头把头一低,依旧一声不吭地跪着。 “你来做什么?”萧堇不知何时从殿内走了出来,看见她便问。 “皇上……”她走上前。 萧堇见她双目通红,眼泪一颗一颗得直往下掉,心下厌烦,一挥手,“这事你别插手!” “皇上……”王夙悠还想劝,却不想自己的袖子被人往外拉了一下。 她回头却看见纪如昔抿着唇对自己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喜欢纪如昔,不觉得对着纪如昔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深皱了下眉头。她将手轻轻一甩,便将纪如昔的手摔了去,纪如昔一怔,这才收回了手。 王夙悠瞧着萧堇这次是真的动了怒,虽然自己救子心切,但也只能乖乖立在一旁看着。只盼着萧延能认个错,早早让他消了这口气。 “你知不知错?”萧堇站在殿外门廊内,看了萧延一眼,问。 萧延咬着牙堵气道,“儿臣没错,儿臣何错之有?” “你!咳咳——混帐!”萧堇暴怒。 偏偏他不知退让,“儿臣没错,儿臣只是说了实话!错的是父皇自己——” “延儿——”他说的这是混帐话,王夙悠在一旁听了都要急得跳起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像他这样骨子那么硬的,也不知他像的谁,脾气倔成这样。 萧堇走过去一把挡开正要上前的王夙悠,害得王夙悠一个跟头向后一倒,摔在身后小桃身上。纪如昔看势头不对,急忙上去想拽住他的袖子,但他这时却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眯起来,狠声道,“你倒说说看,朕到底错在了哪里?” 萧延抬起头,“为君者,本应心怀天下,耳目清明,纳良臣谏言。可是父皇的心太小,装不下这天下,眼太浊,看不清世间百态,双耳被掩,听不得良臣善言——” 萧延直直地看他,目光中毫无惧色,“我虽不知七皇叔为何要谋反,但有一点儿臣看得十分清楚,七皇叔本是治世奇才,可他却甘心臣服于父皇,为武朝为天下陌姓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儿臣只是不明白,不明白若是他要这天下,为什么三年之前逼宫之时他不反,好选不选偏要选在今时今日,选在姑姑死后?” 萧延自小就聪明,就像从前的萧翊,他把什么事都看得十分透澈,别人都以为他是小孩子,但他们忘了他是个聪明的小孩子,是太子。他有许许多多个老师,学的东西比别人都多,懂得也多,他从小在后宫长大,看到的更多,其实他的心里有个算盘,他不为自己算却帮别人算,他只看着,只是想学着将来做一个皇帝,一个好皇帝。 萧延的话声声刺进萧堇的心上,萧延的直视更是让他觉得刺眼。胸口突然剧痛,他抚住胸口止不住得喘气。 曾经有个女子也是这样看着他,一瞬不瞬的,轻蔑的又怜悯的目光。 外面人都说,当今天子是仁义之君,可是他们都错了,你只不过是个怕被自己亲弟弟比下去的可怜虫罢了。 当日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他是真的想掐死她,他狠她说出那样的话,他恨! 他们都说是他的错,可是谁又能为他想一想,难道不是上天对他不公?他即生在这世上,为什么上天还要让萧翊出生,是他们在逼他,是他们—— 如果没有萧翊就好了,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萧堇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弯下腰,胸口痛得要裂开来。 纪如昔被他吓到,过去扶他,他放下手在她掌上一撑,掌间粘稠,她抬起手,却看到掌上满目的血。 她的声音都虚了,“皇上……” 萧堇并没有来得及回答她,身子便软下来,摊倒在她怀里。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五) 凌慕用了三日时间带着五万凌家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离淮州城外五十里外,但到此却不再前行,五万人马就地扎营,似并不急于攻下淮州。 午后,大小将领正在商议对策,一将士入得凌慕帐内,将手中信鸽呈于凌慕。 凌慕扯下信鸽脚上布条,仔细看了布条上所写,出声道,“燕公子已到淮州城外,现下可能已经入城。” 帐中议声四起。 帐中突然有人问,“燕公子此行颇为凶险,凌将军可知他所为何意?” “燕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只需等他归来便是。” 凌慕端起怀子喝了一大口水。 因着南边战事逼近,淮州城近日戒严,规定每日城门只在午时打开,两个时辰后关闭,入城者必得经过仔细查阅,有可疑者,若无反抗便收押再审,若是反抗轻则用刑,重则可就地正法。 午后,淮州城门按时开启,原先蹲在城墙角下的人群一拥而上,他们中多是从南方逃离的难民,如今两军交战虽都明令不得伤及百姓,但许多人仍因不想参及战事而毅然选择远走他乡,逃往更安全的地方。 只是他们不知道淮州其实已经不再安全。 士兵正逐一检查进城的人,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向前行进。 一个年轻士兵仔细正打量眼前人,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廋小个子,着了一身红色长衣,看着十分古怪,偏偏这人头上还顶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边上垂着白色的纱丽,这让人看不清这个人的脸,更分不清这人的性别。 “从哪里来的?”士兵冷冷问。 没想到从纱丽后面传来的却是柔柔的女声,“乾化。” 士兵突然怔住。这声音这般好听,他仿佛是喝了山中甘甜的泉水,好不容易忍住了对纱丽后一探究竟的冲动,接着问,“来淮州做什么?” 他的态度冷冽,对面声音却是十分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慌张,“我是来投靠亲戚的。” 士兵上下打量她。一个女子怎么敢孤身逃来这里? “怎么就你一个人?家里没有人一起来吗?” “我们在路上遇上了战事,走散了。”这时,纱丽内的声音却有些嚅嚅的。 他突然有些同情她,声音立刻柔缓下来,“包袱拿来我看看。” 红衣女子把包袱交予他,士兵简单检查了一番,发现里面有的只不过是几件换洗用的衣物。 “你可以走了。”他将包袱还给她。 女子点点头,抱着包袱便向城内走去。两人擦肩的一瞬,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女子面旁的纱丽被吹开了一些,士兵不经意地看过去,只见纱丽下女子人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弯起来,“多谢。” 士兵怔了怔,回神时女子已经走得没了影。这时,天上突然落下的细碎的雪片子把他吸引住,南方人很少见得下雪,四周的人群都抬头注望,一时间唏嘘声络绎不绝。 这是天启三年十二月三十一,除夕,这一天的午后,江南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这一场雪下得又急又大,却不持久,不过一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地上积了浅浅的雪,四周气温骤然下降。园中寒梅已然绽放,猩红如血,淡香四溢。寒梅枝头挂着零星的残雪,那白配着那红,显得几株梅花艳丽异常,可梅花不似桃花,本不该美艳如此。 春天的桃是讨喜的花精,冬天的梅却是孤傲的美人。 朱自彦坐于亭内独自下棋,眉间收紧,目光集于棋盘之上,颇为入神。 可一盘黑白子,两方皆是自己,胜了便是负了,负了便是胜了,如此棋局,无聊至极。 或是自觉无趣,亦或是心中烦燥,他突得一推手,棋局便被他弄乱了。手边是温好的酒,他取了一杯,支了手,把酒放在嘴边慢慢地饮着,双眼却对着远处的一株寒梅发起呆来。 忽然,雪景中的一抹鲜红点亮了他的眼睛。 在那被白覆盖的天地间,一方亮红正向他慢慢靠近,伴着“沙沙”的轻响,朱自彦看清那是一个着了红衣的女子。 远远看这女子黑发如墨,肤如凝脂,他已微微有些心动。等她慢慢地走近,在亭外缓缓抬起头,他方看见她的螓首蛾眉,那张美得惊人的脸,还有那双动人的美目。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此情此景,他仿若是见到了天上的仙子。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六) 是了,这女子美得如同天上的仙子。 可是,这世上哪来的仙子,仙子又怎会让他遇见。 红衣女子走近,却在亭外停下,微曲了身子向他福了一福。 朱自彦看着她,平心静气地说,“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此。” “我是特意来寻朱大人您的。”女子低着头,却是微微一笑,声音柔柔糯糯,听得人心经不住晃一晃。 他眉毛一抬。这座园子本是湖边一座普普通通的梅园,虽不是他家所属的,他却甚是喜欢,平日里在这儿喝酒下棋,都常常是一个人。 我喜欢一个人清静,所以,园子外都是有人守着的。 即是有人守着,这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他敛敛眉,“哦?姑娘找本官有何事?” 没想到女子只是轻轻一笑,抬起头来对他说,“大人是聪明人,怎会不知我来所为何事?” 他细细一眯眼道,“你是何人?” “现在有三方,大人认为我是哪一方的人?”她不回,却平静地反问他。 他的眉眼眯得更深,沉默半晌后终于说,“姑娘有话不防明说。” “哦,那我就明说了。”她嘴角一弯,“朱大人……是反——还是不反?” 他瞳孔忽一收紧,突然笑道,“姑娘说的什么,下官怎得听不懂?” 那女子也笑,“大人真真是奇怪,既是叫人说明话,自己却又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他面色暗一暗,半天说不出话来。 红衣女子又说,“大人怕是早就收到董大人的书信了吧?怎得不见大人有什么动静?” 朱自彦只盯着她,眉头深锁,似在斟酌思料着什么。 她接着说,“镇南军已逼近宣义,董大人与大人您是拜把子的兄弟,如今董大人有难,大人您却在此地安然下棋。” 她笑一笑,走进亭内,声音轻宛却是咄咄逼人的,“大人是真不想帮董大人,还是正举棋不定呢?” “姑娘是谁的说客?”朱自彦问。董湫?静宣王?还是…… 她转开身去抚了抚衣上的雪,回头抬抬眉,目光冷傲不可一世,“董湫怎请得动我?静宣王可不敢请我?我自当是本朝的说客。” 朱自彦心中一凛。即是本朝的说客,那她应是凌慕将军所派之人。这与他所想不差,以他与董湫的交情,董湫这次一反,众人便都会想到他身上来。 只是这女子看似柔弱,却不想有这等霸气,想他坐怀不乱也不免被震住了一回。 他复又平静坐下,与她道,“本官这几日是有收到过董湫的书信。” 她笑,只等着他再说。 “那些信就在此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来,置于棋盘上,“只是这些信我并未看过,也不想看。” “他派来的那些人也被我一一哄了回去。” “大人此番作为,就不怕伤了兄弟情宜吗?”她看那些书信,确是未被拆开过。 他立得笔直,眼睛看着远处一株梅花,“他做的这种事情,早没有兄弟情宜可言。” “难道大人真的没有一丝动摇?” 这女子目光果然犀利,朱自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棋盘上的棋子,半晌说道,“当年一同出生入死,十多看的兄弟情宜,如今他需我相助,我自当义不容,可是……” “可是,若赌的是我自家性命倒也无妨,但我不能把城中十多万百姓的性命一同交付与他!” “大人说的有理。”她点点头。 他看着她,缓缓道,“想必此时凌家军已在城外等候多时了吧?” 女子抬眼看他,却是不出声,嘴边倒抿出一丝笑来。 怎想到他突然单膝跪下,抱拳低头道,“朱自彦忠心可表,决无二心。” 对面的人半响也没有出声,朱自彦心中没底,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她亦瞅着他,嘴边的笑意也未曾变过。 半晌,她口中轻叹一口气,“大人顾及城人百姓自然是应该的。” 她顿一顿,抚一抚额发,目光锁着那一盘棋,“可惜朱大人未必是对武朝忠心……只是如今形式所迫,比起那弱兵的董湫,凌家军与镇南军才是大人所担心的——” “大人只是在等,等凌家军与镇南军谁会先来,呵呵……为保城中百姓,大人倒是愿意当这一株墙头草?” 朱自彦跪着,虽是大寒天,冷汗却已不觉湿了背脊。 她抬头对微微一笑,全无怪罪之意,“不过也罢,终还是让我早来了一回。”或是那人让了她一回? “我……”他已无话可说。 她仍是笑,踱前来二步,“朱大人请起吧,我并未有怪罪之意。” “朱大人做的没错,为了保自己的性命,保百姓的性命,做一回墙头草又有何妨?” 朱自彦站起来,却是有些站不稳当。先前是她对他恭谨,此刻却轮到他对她。 她说,“大人速让人打开城门让我军进城吧。” “是。”朱自颜自是应声。他虽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朱自彦已看出她的厉害来,他心中所想已一一被她看出来,这个女子可不是一般的简单。 正等她再发号师令,“姑娘还有何吩咐,不如……” 却不想那女子说完自己的话转身便要走,他急忙喊住她,“姑娘要去哪里,凌家军即要进城,姑娘何不就在此处等候便好?” 红衣女子却连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走走也好。”回手对他摆了一摆,意思是不用麻烦。 朱自彦就这么看着她走远,一抹艳红在白雪中隐隐绰绰,园里几株寒梅也有这样的色彩,可这女子是如此光鲜迷人,是任这寒梅再如何美艳,都要失去颜色,自叹不如的。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七) 秦燕拾起丢在路边的斗笠,抚开上面的雪碎子戴上,再瞧一眼先前被她迷晕了倒在地上的士兵,不自觉地抿抿嘴,侧身绕过去。 出了园子,一潭湖水出现在她眼前,她放眼去看那一片冰绿色,还有对岸那一派宁静的雪景,只吸一口气,胸口便跟着冬季的温度一同冰凉下来。这时,明镜似的湖水上,一圈一圈的圆划开来,天开始下起雪珠子了,这些小东西十分厉害,打在皮肤上让人生生地疼,她虽戴着斗笠,但雪珠子稀稀落落地打下来,一下下撞在斗笠上,“啪啪”地乱响,让人听着十分难受,就好像它们不是打在斗笠上,而是填进了她的脑袋一般。 她一直沿着湖走,到了打弯处便是直走,进了淮州城的街市。这边的街市大不如京城里的热闹,街上的贩子少得可怜不说,即是有路人也只是匆匆地走过。如今南方战事临进,谁还有心思做买卖,淮州城里有门路的都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北方,即是没走的,也都紧闭着自家的家门,没事决不在街上走动。 如今,在这条还算宽阔的街上,只有秦燕一人悠哉的走着,这景象,着实奇怪得很。 时不时有车马从她身边匆匆行过,想来又是哪家急着搬离城去,也好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 一旁的客棧倒是还开着,不过,门前也停着数辆车马,想来里面的住客也是急着出城逃难去。 车马前人影匆匆,有人不断地往车上装东西,秦燕只瞟了一眼,便擦身过去。 “姑……公子?”身后冒出来的声音有些熟悉,她回过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少妇裹在厚重棉衣下隆起的肚子。 “杜夫人。”她认出了眼前的少妇正是前阵子她救过的杜寒云。 杜寒云走过来,表情十分惊讶,“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我看着背影就觉得是公子。” 还未等秦燕开口,她又急道,“公子不是应该同小凌军在一起吗?怎得会在此处?!” 秦燕隐在纱丽下的嘴角弯了一弯, “不过是有些事要操办?怎么杜夫人还未回家去?” 本以为杜寒云早同相公回了家去,没想到还能在此处遇到她。 杜寒云叹口气,“本来前些日子就该走了,但他偏还有些事未处理好,才耽搁到现在。”她埋怨地看看后面,只见一身材清瘦的男子正忙着唤人搬东西,被她那么一说,那人也抬头望过来,见了秦燕先是一怔,后而向她点点头。 “这是就是先前救过我的公子。”杜寒云回头换他。 那男子打份干净,走过来与她道谢,“多谢公子救了我家娘子与孩儿。” “不必,本是燕某力所能及之事。”她笑道。 杜寒云见她心情不错,便问,“公子可是找到了……那个人?” 秦燕明了她指的是谁,答说,“找到了。” 杜寒云却是比她更高兴,“即是如此那公子便不用再留在军营,大可同他一起回去了。”她向她身后张望,“怎得没见到他?” 秦燕苦笑道,“这人倔得很,还未答应与我回去。” 杜寒云不快道,“这算什么,你大老远地跑来寻他,他还不领情不成?!” 她摇摇头,“是我惹了他生气。” 杜寒云心里窝了口气,却又不忍见她伤心,只得劝道,“算了算了,你是她……他总不忍心看你受苦。” 杜寒云回头瞧一眼身后人,她相公显然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一头的雾水,“本来想着你们可以同我们一路回去,看来还是要错过了。” 秦燕笑道,“我们若是有缘将来自有再见之日。” “可不知又要等到何时去。” 杜寒云心里十分不舍。她身后的男人幸许是看她们太过亲密,心中不是滋味,当下小声催着杜寒云,却被杜寒云瞪了回去,却又立刻引她轻叹。 杜寒云回头,只得与她道别,“如今局甚乱,请公子多加小心。” 秦燕笑,“杜夫人也请保重。” 互道珍重后,杜寒云转身与相公上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秦燕望着,看着马车渐远,最后消失在街角。 不过萍水相逢,难得她一片真心了。秦燕感叹。 她正要迈腿,发现衣服似被什么扯住了,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娃娃正拉着自己的衣摆。 那女娃娃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她,十分天真。秦燕不禁失笑,蹲下身,“小不点,找本公子有事?” 女娃娃倒不怕她一身奇异的扮相,奶声扔气地说,“给你。”说罢从身后拖出一个大包袱。 她先前就注意到那个包袱,正觉得奇怪,便接过来,“谁给你的?” 女娃娃摇摇头。她奇怪着,起身正要打开,女娃娃却又摇摇未曾从她衣摆上松开的手,令一只手摊开来,“那哥哥说给了你这个,你会给我金叶子的。” 秦燕觉得好笑,这孩子才几岁,还懂什么是金叶子?但她还是拿了一片金叶子放在她小小的手掌上,那孩子得了金叶子便开开心心地跑进了巷子里。 这回却轮到她摇头。 不多想,她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一件紫狐皮的裘衣,她觉得有些莫明奇妙,抖开了狐裘,却抖了一封信出来。 她拾起打开来看。突得她一惊,猛得把斗笠摘了甩掉,急急奔到街中央,她望了街头,再回头望去街尾,她像是在找寻什么,那么急切。 燕儿,今日乃你生辰,夫寻来紫狐裘衣为礼,切记穿上,莫要再冻着自己。 那是一望见底的街市,人烟稀少,她怀中抱着狐裘,手中捏着那封信,环视一圈,却终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 映入眼帘的只不过是那漫天而下的白雪,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 她抱紧狐裘,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八) 大雪覆掩金瓦红墙的巍巍殿宇,寒夜的风像被地狱放逐的鬼魅,四处横行,嘶声尖叫。 云霄宫内把守森严,宫人立在殿外一动不动,被挂起的红色宫灯一盏盏连成线,映着人影森森。 殿内忽然一阵骚动,从寢殿内一下拥出七八个人来,这七八个人都是女官与宫人,他们纷纷拥着一人,那人正是当今的王皇后,如今王夙悠却是连站起来的力道也不曾有了,只被人拥着抬着出来,呜咽地哭声从嘴里传出,已是虚弱地听不真切。 纪如昔在他们后面缓缓走出来,不同于王夙悠,她面上丝毫不见悲喜之色,全然是无表情的,她的身子立得笔直,只唤来安顺,声音亦是无波澜。 “派人送皇后回宫。”她静静看王夙悠一眼,又回头问,“太子的情况怎样?” 安顺上前,立刻答,“太子殿下自前日立雪后一直高烧不退,今晨奴才又派人去看过,说是烧已经退了,或是今日便可以醒了。” 她点点头,“你派人去守着,皇上有旨,一旦太子醒了,便是抬也要将太子抬来云霄宫。” “是。”安顺领了命,却不退下去,反而欲言又止,纪如昔看他一眼,见他眼中有泪,又咐吩道,“让御医都在殿外候着。” “是……是。”安顺忍不住去擦泪,低头又应。 她摆手又踱回到寢殿内,苦涩的药味迎面一波波地传来,她立在门内,停下,低头抚平衣装,取过一旁女官手中端着的汤药,又轻声遣出所有人。 她小心踱进去,殿内光线不明,四周一片奇异的昏黄色,那药味一丝丝沁入鼻间,许是味道太过浓烈,竟让她恍惚觉出一丝甘甜来。不知哪来的风,吹着纱帐摇曳,床间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很久。 其实,床上的人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胸口微喘,此刻,他身上像着了一把烈火,胸腹,喉间,掌心,无数把火在煎烤着他。 他知道她来了,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使力的地方,“这病可是治不好了,还喝药做什么?” 她微微一颤,却仍是坐下,端了汤药到他嘴旁,“有病便该吃药。” “将死之人,喝了还有什么用处!”这味道!他真是受够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突然抚开她的手,汤碗滑开,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纪如昔看着地上的汤汁与碎片发呆,半晌才蹲下身,似乎是想捡地上的碎片。 可她却狠狠一掌拍在地上,手下全是碎片与汤汁。 “你做什么!?”萧堇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双手一下一下狠命地拍在碎片上。 她抬头看他,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这双手烂了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身子一直不爽气,反反复复地咳嗽,说是普通的伤寒,却一直不见好转,却不想他一直都瞒着她,瞒着所有人,要不是前日被萧延气得昏倒,她竟还不知他病得如此之重。 重到无药可治,无人可医,回天无术。 “不要胡说!”他骂道。 纪如昔却像全然没听见,一下爬至床头,坐在地上,向他恳求道,“不是说江湖上有个能治百病,炼灵丹的邱家吗?我去让人把他们寻来?他们一来,你的病一定就会好了。” 他静静看她一眼,看她红肿的眼,伸手慢慢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露出凄婉的笑容,“邱氏一门早在十年之前便被人灭门,世上再无邱家人,又有谁可以治得了我的病?” “那还有那个号称神医的穆飞!”她并不放弃。 “穆飞脾气怪异,又终日行踪不明,你即是寻到他——”他顿一顿,“应着如今的形势,他也断不会买你面子,更何况我已命不久已,等不了了。” 她身子突得松挎下去,她是完全没了主意。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一把把他拥住,“那我陪你去!” 他身子略微一挣,胸口喘不上气,又咳起来,“不要……胡说。” 嘴中有腥味涌出来,他硬去吞咽下去。 “求求你,让我陪你去——”她伏在他胸前嘤嘤地哭出声。 萧堇胸中积郁,却不忍再骂她一句。喉中腥甜又起,他只强忍着,任由着烈火的灼热向身体四处蔓延。 不知又过了多久,胸口上的人儿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抚着她柔软的发,轻轻说,“我突然记起我们初遇时的景象。那时你多大?” 纪如昔微微一怔,闭眼答道,“才过了十六岁。” 那时的纪如昔不过是西湖畔一家艺馆的舞娘,却凭着倾世的美貌夺去了江南第一美人的名讳,那年江南一遇,他被她一曲绝舞夺去了心魄,她却只端了茶水来,问,公子可要喝茶。 茶水很香,他好奇问。你这是什么茶? 上好的美人茶。 本公子品茶无数,何来美人茶一说? 她低眉一笑。美人敬的茶自然是美人茶。 他哑然,喝上一口。这茶本公子甚是喜欢,哪里有卖? 她答。没有卖,美人茶只得如昔一家有。 他故意抱憾道,这就可惜了,若是公子我日后想喝,不是再喝不到? 她却低了头,轻声说。如昔跟了去便是了。 便是如此,翩翩公子携美人归去,造就的又岂是一段佳话那么简单。 如今四年已过,他已是一国之君,她也早不是那西湖畔的小小舞娘,只有美人茶依旧香甜,伴着过了几个春秋,只可惜,今夜一过,或许阴阳两隔,这美人茶他是再无福气喝到了。 他轻叹一口气,“如今想来,遇到她却是在你之前。” 纪如昔茫然看他,“她是谁?” 他笑,“一个有缘人罢了。” 四年之前,他远下江南,途经罗英山时,见了萧翊一面,那时先皇犹在病中,他本想劝萧翊归朝助他登位,却不想话还未说上两句,他便拒绝了他,他心下气愤就斥了他几句,怎想到就这样,当下面上就吃上了四颗石子。 还记得,那年花树上,她双目微瞪着树下的他,一张小脸绯红如橙,她的四肢伸展开来,攀在树上如同一只小犳。她用目光威慑着他,但他却觉得她的明眸比艳阳更加耀眼夺目。 谁敢欺服我家狐狸,你可知道,普天之下,这只狐狸只有我一人才可欺服得了? 才过豆蔻的少女,说起话来却已是如此霸气十足,真真地把他这个太子爷镇上了一镇。 她自然是被萧翊揪下,痛斥了一顿。但他也自此记下了她的名字,这般好记得名字又怎会记不得。 “我是不是错了?”突然他问。 纪如昔不懂得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已病得说起了糊话,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只躲在他怀中痛哭。 “若是我一早放了他们去,七弟也不会与我倒戈,是我逼得他如此做,是我的错——”他看着殿梁,深深叹息,“怨不得父皇要把镇南军留给他,原来他早知道会有今天……” “父皇是那么喜欢他……” 他凄惨一笑,眼中流出泪来,“谁不道手足之亲,可你叫我如何能容得住他……我是君,他是臣……他功高盖主……” “当初,我若是痛下狠心杀了他,便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可是我终是狠不下心来,他身上有我母妃一命,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 “还有她……”他缓缓向殿梁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么一般,“他们的情我看不得——” 突然他觉得一股热流涌过,胸口猛得一喘,眼中血丝爆出,他却仍指住殿梁,又好似指着殿梁外的苍天,“为什么!为什么当年被选上的不是我!” 是命,这都是命啊——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是君却得不到你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终是要败给你! 为什么! 暗夜里,他的手臂缓缓落下。伴着的只有一声叹息。 京城的风雪停了,但苍天之上却响起五雷轰鸣,天地明灭。 ------------ 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九) 她觉得周边一片清明,脑袋里空空荡荡,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很久很久。 天外一道闪电划过,明灭照应在窗上,“噼啦啦”一声把她惊得心头一跳。 纪如昔恍若回头,双眼望向窗外,双目却是空的,仿若盲了一般。泪水早已干涸在脸颊两侧,有淡淡的咸咸的苦涩味道。 她起身慢步到殿门前,轻轻地合上殿门,插上门拴。她踱回桌前,取了一个杯子,倒满茶水,又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包纸盒,她把纸盒打开,里面是些许白色的粉沫,她端着那薄薄的纸片,双目紧紧盯着上面的白色粉沫,手指轻轻颤着。忽然,她眉头一皱,似下了狠心般将那些粉沫全数倒入茶水中。 她端着杯子,看着粉沫一点点地化入水中,嘴角勾勒起来,忽然一个转身,将头高高扬起,看着那被她举起的杯子,却是跳起缓慢的舞蹈来。 她本就善舞,可如今这支舞却跳得没张没法,那舞说是舞,却不如说更像是孩子在雨中嬉戏。只见她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提着裙子划着步子,在殿内不断的转着圈,面上甚是欢愉,她一边跳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暮山远影,绿水娉婷。月下美人,与子成说。 春秋寒暖,平燕南归。君子予说,契阔孰变。 江山千里,朝夕轮回。明灯孤女,候君久别。 红砖金瓦,夜宴如惶。吾若还归,生不再见。” 等一曲唱罢,她已是哭笑着泪流满面,脚下步子猝然停下,她仿若痴了一般,眼睛只是望着手中那一杯被泼得只剩一半的茶水。 许久之后,她的面容由喜转悲,两行泪如清泉之水不停流淌出来,她失声唤着,“娘!娘!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 这娘亲生前所写的歌,可是,她有何面目来唱它!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如大锤击破了人的心房,可如今她再如何后悔又有什么用处?那人已去,做什么都是徒劳,只剩徒劳。 她本不姓纪的,娘亲死时她不过十多岁,孤苦无依,那时艺馆的舞娘见她可怜,便好心收了她做弟子,那舞娘姓纪,名字就是那时改的。纪如昔,去了“纪”字才是她的真名,她随母姓,姓如,单名一个昔字。 娘亲生前是如何对她说的。 “昔儿,自古帝王皆薄情,你爹爹纵然对娘亲好,也终是免不了薄情一回,娘亲的心虽狠,却不希望你再回到那红墙中去。” 娘亲是心狠,心狠到可以让自己为相思而死,却至死也不肯再见那所思之人,只因她爹爹是帝王,是她口中那薄情的帝王! 她本也不打算回来的,京城的金瓦红墙对她仿若草芥,可是,终还是命运弄人,让她偏偏要遇到他。 初遇时,翩翩公子温雅如玉,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谁还分得清错与对,是与非,等他带着她回到家,她才知晓他是谁。 “如昔,如何?可是大大的惊喜?” 是惊喜,是大大的惊喜,可这惊喜让她如何承受得了? 她那时就想逃的,可她终是没有她娘亲心狠。她放不下他,放不下他们的爱情。 是她鬼迷心窍,一直都瞒着他,兄妹结亲,她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不单单是这些,他们的孩子也是她亲手掐死的呢。那孩子又痴又傻,这是她种下的恶果,给她的报应罢了,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啊——可是呢,结果又如何? 若是当年她认了他这个哥哥,兄妹相亲,不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吗? “是我错了——”她伏在床头,手指轻轻抚过床上那人的脸,细致地勾勒他的轮廓。 “可惜你再也听不到了,是不是?” 夜啊,你强大到将这一切埋没,却空留下无边的恐惧与孤独予我。 “此夜过后,失却你,明日与我何意,若不如就随了你去,想它日,我们在奈河桥边相聚,你亦不用等千年,只执了我手,摆了孟婆的苦汤,来世再作一对鸳鸯。” 泪水如珠滚落,她闭眼,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不到,到了今日,我才可以像娘亲一样狠绝。” 她丢开杯子,凄惨地笑起来,又跳起她怪异的舞蹈,她的衣袖弄翻了烛火,火燃起了桌布,红艳艳的火烧起来,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娘娘!娘娘!”殿外的呼声不断,她置若罔闻,口中歌声不断,她再次笑起来,在明灭的火光中。 “暮山远影,绿水娉婷。月下美人,与子成说。 春秋寒暖,平燕南归。君子予说,契阔孰变。 江山千里,朝夕轮回。明灯孤女,候君久别。 红砖金瓦,夜宴如惶。吾若还归,生不再见。” 生不再见,那就死来相见吧——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一) 紫云山前,大片绛紫的云彩绣入天边,如盛开的紫色牡丹,绮丽异常。冬日晚霞,唯独宣义城前山有此紫色美云,紫云山之名便是由此得来。 只是昔日美景如画的紫云山,如今却成了浴血的修罗场。山角下,黑银两军厮杀一片,往日宁静的山谷满山遍野地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呐喊以及震耳欲聋的鼓声,人与人在这片原本安宁的土地上无止尽地互相厮杀,倒下去的人的鲜血撒在冬日微薄的雪地上,与溶化的雪水一同汇成无数条触目惊心的淡红色小河,腥荤的让人作呕的刺鼻气味弥漫其间,大地变成了血红色,山谷的芳香被死亡的气息覆盖,这里再不是紫云浮现的奇异山林,这里已成了死人的坟场,活人的地狱。 就在五日前,秦燕成功劝服朱自彦,凌慕得以帅兵进驻淮州。同日,镇南军攻下宣义,诛杀董湫。而立日,凌家军全军整装前往宣义,并于二日后与凌息袁所率两万前行军及凌息焕的三万兵力会师于紫云山下。 两军就此又一次正面对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凌息袁及凌息焕领兵在阵前杀敌,凌家军后方则由凌慕镇守。在他们后面的山林里,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山风将马车车门吹地“啪啪”地响。车门被人推开,一人缓缓走下来。 秦燕身上着的紫狐裘衣甚是扎人眼球,大红的衣摆从裘衣中露出,和风飘扬,面孔上那张白瓷面具冰冷如故,虽不甚吓人,却依旧如妖似魔般让人畏惧。身边人纷纷低头不敢看她,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凌慕回头见她过来,立刻策马到她身边,说道,“请公子快些回避。” 凌慕虽对她钦佩非常,但她毕竟年纪尚轻,之前虽也经历过一次战事,可今日不同往日,现今镇南军已由静宣王亲自领兵,如此恶战,想赢绝非易事。他见她身板那么纤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功夫的主儿。本来他们打仗,她这个做军师的只管在旁边看着就好,若是伤到了哪里,他也不好和皇帝交待。 谁知秦燕并不领情,只轻轻一笑,抬头道,“原来我在将军眼里是这般不中用。” 才刚说完,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支流箭,眼看就要射到她了,怎知她反应甚为敏捷,身子微微一偏,那只箭便应声射入了她脚旁的泥土中。 她朝他仰仰头,面具之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凌慕愕然地看着那支扎在泥土的箭,口中竟无言再好相劝,见她一味向前走,也不好加以阻拦,只得下马跟着她。 他们的阵营在山坡之上,秦燕站在阵营最前方深吸一口气,略抬头放眼望去。 山坡下,是撕杀一片的黑银两军,浓烈的血腥味冲鼻而来,让人欲呕。 她远远便看见镇南军后方的阵营里,一人着了雪色裘衣坐于马上,虽看不清那人面容,但那人一身仪姿不同凡响,即便是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上,仍可让人第一个便要注意到他。 那人似有所察觉,也抬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秦燕安然地目视着那人,就好像那人也在看着她一样,两人都移不开眼,看久了,又好像不是,仿佛两人都只是被远处的一抹美景所吸引,相同的只是美景太美,他们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罢了。 仿若面前的厮杀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不过是观景人而已。 凌慕站在一旁,也看着那人,口中默默念出,“静宣王——” 她这才轻笑着开口,“凌将军这仗若是胜了必要名垂青史的。” 凌慕可没她这么乐观,面色沉凝了不少,“镇南军一向由莫善与金呈巾领兵,如何这次静宣王会亲自出马?” “这人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她幽幽地说了一句。 凌慕不明所以,她又说,“难得他这么给面子,凌将军不是怕了吧。” 凌慕是领军之人,死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人,他对着面前镇南军冷哼,又回头对她说,“镇南军即由静宣王亲自领兵,这仗必定不是那么好打了,刀剑无眼,燕公子还是早些回避为好。” 秦燕却是摇摇头,“凌将军此言差矣,两军还未交战,胜负还未分清,哪有军师先逃跑的道理?” “但恶战在即,公子是为军师,怎能有事。”他不依不饶。 “以我现在的状况——”她抬起手,手腕伸展,却是完全使不上劲道,“将军放心,本公子还不能这么早就死了。” 凌慕意欲再劝,却被她摆手止住,口中似又喃喃了一句,“他的对手可是我呢——” 可凌慕并未听清,问了她,却也不见有回答。他上前看一眼,只见她目极远方,正望着天边一行飞雁,雁吟声隐没在厮杀声中,想必也是极凄切哀伤的。他好像听得一声不可闻的轻叹,回眸再看向她,依旧对上那张苍白面具。 有时他真想揭开那张面具看看,看看这个神秘的燕公子是否真如自己表现的那般冷情,或许这个人一切的情感都隐没在了那片冰冷与孤绝之下,若是揭开了它,是不是也同时可以解开这个人心里的那个结,解开所有人心里的结? 萧翊坐于马上,并不关心面前战事,却抬头,目光紧紧锁着远处的山坡。 他怎么可能没有看见她,那个站立在山坡上,披着紫狐裘衣的女子,那是他的女人,穿着他送的裘衣,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燕儿,除夕都过了,你还不知道回家来吗? 他轻轻叹息。 “少主。”黑影一闪,莫邪已跪在他马前。 萧翊微微皱眉,道,“什么事?” 莫邪并不回,只是低着头,萧翊难得见他面露难色,于是下马来,“到底什么事?” 莫邪上前,在萧翊耳边缓缓说了一句话。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二) 莫善立马在他们身后,心思本扑在战局上,但见莫邪不知与萧翊说了些什么,只见得萧翊听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久久都不曾言语。他觉出有些蹊跷,以为与战事有关,便下马想上前询问。 “少主?”可萧翊并未理睬他,依旧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他疑惑地看看莫邪,而莫邪只淡漠地回看了他一眼。 他走上去,却发现萧翊的目光并未投在战场上,他的目光一直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而那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少主!?” 莫善觉出不对劲来,十分慌张,忙不停上下打亮他一番。难道是受了伤? 萧翊依旧没有答他,只看着自己发颤的手发愣,眉头一点一点蹙紧起来,仿佛连他自己也看不透,为什么自己的双手会不自觉地发抖,自己的口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善绕着看了一圈也未瞧出他身上有负伤的痕迹,抬头仍见萧翊那副模样,那样子就好像一下失却了魂魄,觉不出自己是谁,究竟为什么在这儿一般。 他与莫邪在萧翊年少时便跟随左右,却从未见他这般茫然无措的样子。平日的静宣王安然淡定,表面看似淡然忘世,内心却是异常清明机敏的,只要他想,万事都可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高深莫策,情绪从来不会轻意显露出来,但也有例外的时候,莫善不禁叹息。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使他动容,这一次莫不是又是为了她? 肩膀被人按住,他回头,却见莫邪对他摇摇头。他不明白莫邪所示何意,可这是在两军交战之时,面前之人是万万分心不得的,少主生就是帝王之相,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是什么事,他段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这一切。 正欲开口,面前之人却突然有了反应,“退兵——” 莫善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让呈巾回来。”萧翊回头看他一眼,面上神色已回复清冷,话说的虽轻,确是深思熟虑过的。 “少主到底出了何事?”莫善大急,两军交战,势均力敌,正待决胜时刻,此时退兵可是大忌。 他微微皱着眉头,眼中寒光一瞬即逝,“莫善,转我令下,即刻撤回宣义城,违令者斩。” 莫善一惊,心中不甘。却被他盯得低下头去,咬着牙应下。 萧翊转身缓缓跨上马,吐出一口气,似已乏了,只望着对面山头,“去下令吧,他们很快也会退兵。”说完,便想调头策马而去。 莫善不解地看向莫邪,莫邪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莫善一怔,心中却是大喜,立刻奔上去拦在他马前,跪下,大着胆子说,“这等大好机会,少主为什么还要放过?” 萧翊坐于马上,高高地俯视着他,面上并无表情,眼神也只是冷漠,可莫善却顿时觉得周身异常冰冷,冷得似要裂开缝来。 马上之人终于开口,“那不是机会,莫善。是我的兄长死了。” 他不再理睬他,策马而去。 莫善呆呆跪着,许久后突然狠捶一记地面,只得起身,心有不甘得去下令撤兵。 “他们这是要撤兵?”凌慕望着山下局势,本有大好形势的镇南军正向山外撤去,这明明是想将胜利拱手让于他们,“可是有诈?” 秦燕细细看着,摇了摇头,“他们撤得很急,不像是有诈,反而像是被人追的。” 她猜不透,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明白那人的用意。那个人从未输过,难道是怕输给自己,所以干脆逃了?不,不,不,决不是这样的。或许是真的有诈? “报,京城急件到。”不知是谁跑到他们跟前。 凌慕取了信,展开来看。秦燕见他一看之下,双目立刻瞪得滚圆,嘴角竟也哆嗦起来。向她转过头,张开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秦燕眉头一皱,上前一把夺过信,转目一看。 她这一看便看了许久,动作都不曾变过,周边声响骤静,所有人都查出不对劲来。 “将军,大凌将军请将军示下。”前方有人来问。 凌慕在一旁已是老泪纵横,扶着马背对他们,没有人回答他们。 旁人不明所以,只是呆呆看着他们一哭一呆。不过,还是秦燕最先回过神来,步过去,将信交于身旁将士,静静对底下那人吩咐道,“让他们都回来吧。”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三) 夜里风冷,更何况是在三九严寒天里的山野里,寒风呼啸着,就是裹着厚实大袄,也叫人冻得直哆嗦。两个值勤的士兵正躲在帐营后面聊天,面前的篝火扭得妖冶异常。 “听人说,那日云霄宫的火大得都要燃到天边去了——” “火着起来的时候宜妃娘娘的歌声就一直绕啊绕的,后来火燃得大了就没了声了,哎哟,可怜呀,没有人不抹眼泪的——” “皇后娘娘当日就提了遗旨,可是听说太子殿下如今病的不轻,国相在宫里都守了好几日——” “我听人说北面倒是打了胜仗——” “咱们都作整了十多日了,镇南军倒也不见有动静?” “我看静宣王也是讲情意的,不像那安业王,之前说什么伤重休养逃回了京城,可皇上去了才几日,就急不可待要——” “可不是,听说安业王在宫外求了几日,禁军一直把他挡在外面,我看他是等不及了——” “噓……” 两人正说得热火朝天,见远远的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来,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那人一点一点地走近,灯笼引着微弱的光映在那人周身上。两人探着脑袋打量,先前他们还看不清,等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时,顿时被吓了一跳。 “燕……燕公了——”两人忙站起来。 秦燕对他们点了点头,道,“我出来透透气,不碍着你们吧?” 两人都摇摇头。 她似是笑了,慢慢提着灯笼从旁边走过去。 走过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回头却见是一个矮小的士兵急急地赶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黑忽忽的东西。 “公子,您今天的汤药还没喝呢?” 秦燕定定地看着那碗汤药半宿,那士兵十分奇怪,歪着头看她,“公子?” 可她一双清澈的明眸却只平静得看着那只碗。 这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这碗里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这是当初皇帝亲自吩咐下来的,燕公子体弱,每日必服此药,切记。别人只当她是真的有病,脱不得这药,又是皇帝下的令,谁会不听。她随军这些日子,这药每日必到,可谁又知道,这药饮下去却不是为了治她的“病”,这是软灵散呀,喝了只会让人全身无力,纵是武功再强的人喝了这东西,怕是连提起一把椅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哪是为了她好,不过是怕她逃了罢了。 面前的士兵见他不动,也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着,却见她伸手过来接过碗,又回身揭开面具,抬首将汤药一饮而尽。 “好了,你去吧,我还要走走。”将碗交还于他,她伸手将面具拢拢好。 士兵应声下去后,她忍不住咳了几声,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处营帐,见了帐前挂起的白布,她停了脚步,出神得看了一会儿。 紫云山一战后,镇南军退守宣义城,自此再无动静。而那日前朝恶耗传来,皇帝崩于云霄宫,尸骨没于火海,凌家军上下悲痛,凌慕更是老泪纵横,无心应战,便下令全军在紫云山下休整,如今算来也已过了十日。 她忍不住叹气。 到底是造化弄人,那人一生所得本是别人想也想不来的,可他偏偏那么贪心,还想要得更多,以至于在付出众多代价后,终是一无所得,到死怕也不曾明目吧。 你为何不能知足呢?为何到死也不曾信过他呢? 是你太爱猜忌,逼迫了我们,逼迫了自己,又或是那个爱着你的人。如今你死了,又怨得了谁呢? 秦燕轻轻摇头,手扶住面具,而面具内竟有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四) 她又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什么时辰,军营内已经鲜有人走动,值勤的士兵都窝在能避风的角落里。她提着灯笼,夜深得只让人能看清脚下的路,头顶上,黑压压的山头连着黑漆漆的天,不远处那原本一层层连绵的山峦几乎都看不见。 寒风冷得让人挺不起腰,她直了直身子,哈了口气,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也不知路过了哪个营帐,突然隐隐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救……命——” 很微弱的一声呼喊,声音其实很轻,响了一次便没了,若不是她耳朵敏锐异于常人,怕是早被风声盖过去了。 她是不会听错的,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可这是在军营之内,女眷不得善入,这会儿又哪来的女人? 她提起灯笼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周围并没人,也未看见在这边值勤的士兵,不远处正是凌息袁的营帐,帐里的灯火还亮着。 “噓噓!别吵——” “唔……唔唔……” “我救你在先,如今你以身相许,难道不该吗?” “唔……” “乖乖……放心吧,本将军回去就纳你为妾——” 冷风微微吹起帐帘,一双叠加在帐营床塌上的人影隐约显露出来。 “哟,瞧这夜深人静的,大凌将军好兴致呀!”秦燕倚在帐前静静看着床塌上的两人,面具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床塌上的两人都是一惊,凌息袁身下之人本被桎梏了双手,捂住了嘴。见了她,便像见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挣扎着,嘴中哼哼唔唔的,眼泪更是一个劲地往下淌。 秦燕倚着不动,作势歪头瞧了一眼,见那人身上穿的是军中士兵的衣服,两眼一弯笑起来,“没想到将军还有此廦好。” 凌息袁手中一松,坐起身狠狠地瞪着她,目光凶猛得像要杀人。他身下那人立刻逃脱开来,爬到角落里把衣领拉好,抱着膝盖嘤嘤地哭起来,那人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乱得像草。 她又歪了一下头,“哦,原来不是。” 凌息袁哼了一声,想站起来,脚下却有些软,踢走脚边的一只酒瓶,“大半夜的燕公子怎么还不去休息?” 秦燕走近了几步,闻着满帐子的酒味,又低头见脚边到处都是酒瓶子,不免嫌弃般地摆了摆手道,“本公子睡不着就爱随处逛逛,不过,看来将军你也是睡不着,瞧瞧,将军这解乏的方子可比我高明多了。” 捡起一只瓶子,瞧了一眼又看向他,“不过,喝酒伤身,将军是要领兵打仗的人,酒是要喝的,但还是要少喝几杯,免得渴多了,又犯下什么错来,将军是偿过那军棍味道的人,那滋味……不好受吧。”说罢把那瓶子往身后一扔。 被她这么一提,凌息袁只觉身上隐隐地疼痛起来,回头看了角落边的人儿一眼,心下便是一沉,“你要去告密?” “说不准,我的嘴可不紧。” 谁知话刚说完,凌息袁已扑了过来,秦燕闪身,出手与他过了几招,但他来势凶猛,力气大得惊人。她先前就服了软灵散,手中无力,虽可挡他几招,却全然拼不过他的力气,她回身向外躲,哪知却被他一个猛劲,合身扑倒在地上。 她面朝着地摔下,“啪嗒”一声,面上的面具被甩了出去。 她伸手去拿,却被背上的人制住了双手,一把把她翻了过来。 “你……”她听得凌息袁倒抽了一口气。 凌息袁盯着面前这张脸,愣住了。 华阳长公主刚入宫时,见着的人都说这位长公主呀长得比天仙还美,不光是那脸蛋,还有那仪姿,看着呀整个人像镶了一道金边似的,就连当朝的第一美人纪如昔也没有那种容貌与风采。 后来这话传至京城的街头巷尾,每每谈起这位华阳长公主,都只有一句话。 华阳长公主呀,真真的天仙美人哟。 凌息袁是何时见到她的?算来也只有一次,在长公主加封的宴席上。犹自记得那日美人众多,却只让他记住了一个。那高台上的广袖美人坐在皇帝的侧手旁,轻颦浅笑,笑是甜的,眼波是冷的,却又是那般动人。她周身是有光的,旁人在侧就暗了,只有她永远是那样光鲜照人,只要一眼就忘记不得。 后来他在笑谈中曾对人说过什么? 世间美人,华阳当属第一。 是第一,呵—— 那之后的多少日夜,他对她思及念深,魂牵梦绕,恨就恨他早已成亲,不能再娶只能纳妾,可那是皇帝的掌中宝,堂堂的长公主,如何能曲就于他,更何况她还不认得他。 朝中多少权臣代子向皇帝提亲,而他,却始终不敢在老父面提起此事。只每次入宫,呆得久一些,盼着能在某一处遇见,看一眼也是好的。 可是,他还未来得及看上绝世红颜第二眼,她便已经死了。自此,世上的第一美人还是纪如昔,可他心中的第一美人却还是长公主华阳。 “你……为什么……”凌息袁怔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本就饮了酒,低着头时脸涨得更红。秦燕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她与他脸冲着脸,他的呼吸急促,恶臭的酒味一波一波地袭向她。 但她却十分平静,只淡淡说,“将军还不放开吗?” 凌息袁被她一语惊醒,可他不但未将身体挪开,一双眼睛却紧紧地打量着她的脸,似是在想着什么,慢慢的,他的眼在一番探究后微微眯起来。 他竟笑了,“燕公子原来是女儿身……我想了世上怎会有这么廋弱的男子,原来真是个女的” 她皱了皱眉头。 他又道,“可是巧,燕公……不,燕姑娘可知道自己长得像谁?华阳长公主知道吗?你与她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秦燕闻着他口中呼出的臭气,冷笑道,“将军是在和我说笑话吗?” 他的脸突然近了几寸,鼻间几乎要拼到她的了,“我凌息袁说不来笑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眼里的光波冷得像三寸冰寒,“说不来笑话?那将军与本宫说的是什么?” 她一副公主驾势本该让凌息袁怕的,不过他此刻并未怕,酒劲一上来反而更加大胆,“燕姑娘末不是要说自己就是华阳长公主?错了吧,我可记得长公主早就驾鹤西去了,所以,你又会是谁呢?” 说着他空出一只手,似要抚上她的脸,她将脸一撇,侧眼狠狠盯着他。 “凌息袁,你是想死吗?”她眼中真有杀人之意,看得凌息袁心中一颤,可想到此刻她已自己牢牢牵制住,又笑了出来。 “好啊,若你真是华阳长公主,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既然长公主还活着,皇上为什么又要说长公主病亡了呢?”他一手抚在她脸上,微微蹭着,“还是说,其中隐情众多?” 他呵呵地笑起来,脸紧紧地贴在她颈边,嘴巴一低就可以吻到她的脖子,“不要紧,这夜那么长,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她浑身一阵,随即大怒,厉声呵道,“凌息袁,你敢!”她欲脚下抽力。 他伏在她劲间大笑,“你看我敢……” “哐当”一声响,很大的一声响,秦燕只呆了呆,凌息袁便已经扒在她身上不动弹了。她即刻嫌恶地用力一推,凌息袁的身子便倒在了一旁,落了一身的瓷瓦碎片。 而那个原本躲在角落的女子正挥身发着颤低头看着她。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五) 秦燕原是浑身都气得发颤,抬头却发现面前的女子抖得比她厉害许多。 “你……” 她话还没问出口,那女子已经“咚”一声跪在地上,全然没有一点力气。 她尚且不去管她,只伸手去探凌息袁的鼻息。 她说,“还有气,不过是被砸晕了而已。” 那女子听了也跟着松了口气,坐在地上直拍自己的胸口。秦燕见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也不知是如何被凌息袁带来这里,还遇到这种事情。 她暗自思量了一番,突然站起声说,“跟我来。” 可她只抬头莫明地看着她,秦燕便说,“你以为他醒了之后会待你比先前客气些?若不是,还不如现在就杀人灭口来得方便。” 秦燕的话把她吓到了,吓得她浑身又发起抖来,她只得叹气,“你也算救了我一回,现在我带你出去,可好?” 女子一听,立刻点点头。 秦燕一脚把凌息袁踢开,将面具从地上拾起来重新戴好,走到帐门前顿了一下,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玉……” 她道,“小玉,把头发束好,低头,别出声。” 小玉立刻站起来,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又把烂藻似的头发束好,低头跟着秦燕出了凌息袁的营帐。 两人在黑夜里走着,走得极快,一路也未遇到人。到了马厩前终于是停了下来,秦燕让她等着,出来时牵了两匹黑棕色的大马。 她把其中一匹较小的马交于小玉,并对她说,“等一下你什么也不用说,只跟着我就好。” 小玉点点头。这时,秦燕却突然蹲下在地上抓了把土,一手抹在小玉的脸上。 她眯眼看了看对面一张比黑夜还黑的脸,颇为满意,“好,我们走。” 于是,她们一前一后,各牵一匹马向军营大门走去。 她们要出营,必然要经由军营大门,可大门守卫严密,且入夜后,闲杂人等一盖不得善自出入大营。 但秦燕又岂是闲杂人等,她心中自有一番说词。 前面篝火照着四周通明,秦燕镇定自若地领马走过去,显得十要惬意平常。 “燕公子?燕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四五个士兵守在门口,看她们大半夜一身出行打份,不免有些奇怪。 秦燕笑笑说,“去山上采药。” 士兵们对看一眼,一个领头的走上前道,“公子要什么药,吩咐军中医师去办就好了,何必这时辰里往山里跑。” 他们显然都不信她的话。 她不急不燥道,“唉,你们也知我身体一向不好,每日都要喝汤药补身子,可那中间有一味药材十分金贵,从前都是从京城直接运来的,可如今这局势……京城里办事的人怕是早把这档事给忘了,这不,眼看药材快没了,我想着自己还是去瞧瞧。” 她全然不给那些人发问的机会,又接着道,“现下缺的是活的九生一死草,这九生一死草长在山崖峭壁上,每日只在子夜后三个时辰才由枯变绿,十分难得,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用大寒天的去山里。” 军中无人不知这位燕公子是个“药罐子”,却没人知她每日喝的是什么药,军中的药师也未过问过,只知道那药是京中发放下来的,决不能不喝。 “可看这天气,指不定等会儿又要落雪,公子身子矫贵,还是我们去采吧。”他说的倒是真心话。 却见她摇摇头,问,“你们见过九生一死草吗?” 听都没听过,何况是看见过。他们纷纷摇头。 “天底下没几人见过九生一死草,更别说是你们。”她说,“这事拖不得,不然就晚了……咳咳——” 她手抚胸口,轻轻咳嗽起来,样子十分隐忍。 他看着着急,便说,“那我派几位兄弟……” 她伸手一摆,“这位兄弟便是将军特意派于我的。” 那领头的伸出脖子朝她身后看一眼,只见一个满脸黑漆漆的小子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 她说,“听说这小子从小在这一带的山里长大,应该十分可靠。” 领头的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于是拱手道,“请公子万事小心。” 几个人往旁边退出道来,秦燕含笑道,“多谢。” 说罢,她一步跨上马,对身后人吆喝一声,“走了。” 两人勿勿驾马而去,山路黑得很,只能看到头顶上的天,却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让马儿一路狂奔。小玉跟着她,却也没有跟丢。 她问,“是谁教你骑的马?” “大……大凌将……军。” 小玉伏在马上,死死地抓着僵绳,马跑得太快,她怕自己摔下来。 想来今天的事还有些渊源,“你是怎么遇上凌息袁的?” “我与……父亲本想去宣义城投靠亲戚,可不巧那……那日镇南军……攻下了宣义城,我与父亲走散了,一个人在山下被困了……三天,我以为自己快饿死时,是大凌将军救了我……”大风忽忽地刮过耳边,她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只能张大了嘴大声说,冷风乘机直灌入喉,冻得她发抖。 “大凌将军让我扮成男子跟在身侧,说是待攻下了宣义城便找了父亲与我团聚……可我没想到他竟……”秦燕心下已明白,这原是她在淮州发生的事,不过,以凌息袁的为人,早早给些吃食打发了小玉便是。怎会那么好心留她下来。怕是看上小玉的姿色,早藏了这份色心了。 秦燕有些后悔,早知就先狠狠抽他几鞭子,也好消消心中的不快。 她们后方突然一阵嘈杂声起,秦燕回头见后方隐隐有光亮靠近,阵阵马蹄声响渐近渐远。 她心下暗道不妙,若不是凌息袁醒了? 她当即勒马,小玉不知所以地跟着停下。只见秦燕迅速下马,伸手一抽马屁股,马儿便一溜地冲了出去。小玉还没明白,便见她一下上了她的马,手下一抽,坐下马儿当即狂奔起来。 秦燕伸手覆上她的嘴,一声呼喊硬生生被吞回进肚里。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六) 坐下马儿跑得越快,山里的寒风就越像刀子般刮着她们的脸。身后的马啼却并没有远离,反然更近了些,加杂着人的怒呵声。 “在前面——” “放箭!放箭!” “注意着点,给我留活口。” 小玉听说其中一个正是凌息袁的声音,她想回头看,却被秦燕一把按住了头。 冷箭一支支地从她们身侧飞过,可怕的破空之声清晰可辨,小玉怕极了,浑身都没了力气,可她的身体被秦燕从后面牢牢地压在下面,身体几乎是平帖在马背上。 突然马儿一声厮叫,覆在身上的人身子跟着一颤,小玉只见自己目光所及,那只握着缰绳的手只松了一瞬,随即又被握紧。 马屁股上中了一箭,这让马受了惊,发了狂一般跑得飞快,小玉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她甚至觉得她们比那些身边飞过的箭还快。 身后追赶的人刚刚被她们甩开一些,还未等小玉稍稍放下心来,便听得她身后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抓紧我。” 秦燕把她身子一提,带着她向旁一卷,谁知就那么被带着卷下了马,好在她们落地前打了几个圈,借去了力道。 小玉吓得都忘了叫,但秦燕护着她,自己第一个撞在了地上,小玉听得她闷哼了一声,两人连滚了好几圈,一直滚到了山边的草丛里。 一番天旋地转,她险些摔昏过去,等反应过来,身上疼得像被针扎了一样,所幸身上的衣服还算厚实,衣服是破了好几处,自己身上并没有流血。 她们的马早跑到前面去,她看见秦燕一人蹲在草丛里,周边黑乎乎,锋芒的草盖过了她的头。 她回过头,对着小玉止了止声。 路那头,有大匹人马呼啸而来,周边一下通明开来,但他们全然没有注意到躲在草丛中的两人,只追着前面发了疯的马一路狂奔着过去。 过了许久,秦燕才坐在地上轻轻喘息起来,后面的小玉见了也跟着松了口气。 小玉抬头看看面前的女子,她脸上的面具早就掉了,头发已经披散了下来,面孔在黑夜里看不真切,但不看也知道是极美的。 小玉回想刚刚的一幕,心中不免后怕。 这是跳马,还是从发了疯的马上跳下来,没些功夫底子的谁敢这么做,她看她也不是会功夫的样子,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 小玉在心中暗暗佩服她。却见她喘得越发难受,捂着心口不能动弹,于是想起刚刚摔下来时是她先着的地,便立刻坐过去,想看看是不是刚刚摔下来时受了伤。 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了一跳,只见秦燕背上插着两根断了箭杆的小箭,一箭在肩甲骨处,另一箭则在背脊右侧。箭杆一定是在刚刚摔下马时断的,虽不是要害,但箭头扎得颇深,经过那么一摔,只怕箭头不是扎得更深,就是早把她背上的肉搅烂了,但不管是哪一种,那都是钻心的痛。 小玉扶着她,抬头见她紧紧闭着眼,寒冬里,额头上竟有汗一颗一颗的掉下来,看这样子,一定是极疼痛的。 明明伤得那么重,却还带着她跳下马,明明这么疼,先前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小玉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呜呜地哭起来。 秦燕缓缓睁开眼,硬是扯出一个笑来,一手轻轻覆上她的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见她呜呜地止不住哭声,便又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他们引开,你可不要再把他们引回来。” 这话倒是见效,只见她渐渐收了声音,但面上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小玉抹抹脸,问她,“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道,“先扶我起来。” 小玉扶她起身,秦燕吹了个口哨,不是太响,但足够清晰。不一会儿,远处渐渐有马蹄声响起,一匹俊马从不远处慢慢得踱过来,小玉仔细一看,便认出是先前那匹被秦燕自己弃了的马。 秦燕尚有些力气,便让小玉先行上马,自己跟着跨马坐在她身后。 小玉担心她的伤,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她说,“现下大路是不能走了,我们走山里的小路。” 秦燕拉过缰绳,交到小玉手中,“我先前看过地图,不出意外,过了这座山,最晚天亮之前,我们就可以到宣义城。” “宣义城?” 秦燕将头靠在她肩上,笑道,“你不是要找你父亲吗?” 小玉依她意思驾起马,心中却不免起疑,“但如今宣义城早就封了,前后都有镇南军把守,进不去的。” 秦燕轻轻回她,“若他们不让我们进去,你便在门前大声叫‘玉狐狸’三个字三遍,若还有人要抓我们,你便告诉他们你坐后的是萧夫人,若他们不认得萧夫人是谁,便让他们叫来静宣王亲自来认,看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的夫人。” 小玉在前听得怔住,好一会儿都回不了神。 她缓声道,“小玉,之后……就拜托你了。” 小玉浑身一紧,身后人已靠在她背上再无言语,她闻得她微弱地呼吸,紧紧咬住了唇。 她似下了决心似的,突然面色一正,将身后人的双手环抱至自己的腰上,用一手牢牢按住,另一手抓起缰绳低呵一声,驾马上了山路。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七) 天微微亮时,宣义下了一场颇大的雪,雪片像鹅毛一般,一波一波地飘着,绮丽非常。若这是在京城,也算不得新奇,可这是在连雪粒子都很少下的南方,如此大的雪,便成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萧翊子时才睡下,天微亮时却又醒了。现下只披着一件外衣,懒懒地靠在窗前看雪。 天井旁的腊梅树积了一层薄雪,腊梅早早地开了,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将窗棂上积的雪轻轻拂去,再看新雪一点点打在窗棂上,积起一层白霜。 他忆起多年前的某一天,姑苏城外也下了一场大雪。他记得漫天落下的雪,还有那素白中的一抹惊鸿。那时,他尚不懂情爱,只知心中悸动,以为是病了,却不知这一病便是那么长久,直至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再无药可以救得。 冬去春回时,远去的燕子是不是也该归家来了呢? 他看着那纷飞的雪,心中轻轻感叹。 但雪不停,冬不去,燕又如何归呢? 俞瑶起得早,本是想照历去林中取些露水煮茶,可不想才起了,外头却下起雪来,这露水也就採不得了。但无事也是闲着,她便去萧翊房门前守着。 自紫云山一战,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后,俞瑶就很少见他走动,他日日呆在屋中,明灯不息,偶尔见上金呈巾他们一面,便又回了屋里。俞瑶有时见他伏在桌前就睡了,有时又整夜不睡,手中握着一条紫色丝带,出神得看着烛火。 是不是想着她,你便能忘记那些伤心事呢? 她静静在廊中坐着,怀里捧着捂手的暖炉。这宅子本是董湫的府邸,董湫被服后,这儿便成了帅府,萧翊喜静,他屋前的院落除了巡查的士兵遇有走过外,也只有俞瑶可进得,所以十分幽静。 廊下本是安静的,可不想她才坐一会儿,廊子那头就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看见急匆匆跑来的士兵,说话毫不客气,“脚下轻些,王爷还睡着,你这时来吵什么?” 那士兵跑至她跟前,喘着大气,“俞姑娘,东门那儿传话来,说是急事。要不姑娘请王爷起吧?” 萧翊这几日都未睡好,今日好不容易才睡了那么一会,她当然不给通融,“什么天大的事还要扰了王爷的清梦?这几日军务都到金将军那里报去,王爷不是早就吩咐了的?” 那士兵咽了口唾沫,说,“正是金将军命小人来请王爷的。” 俞瑶听了奇怪,想想也许真是什么大事,正想转身,却听身后屋门“嗞啦”一声开了。 “呈巾在哪儿?”萧翊从屋里踱出来,问那士兵。 俞瑶见他出来,便自行退下了。那士兵行了礼,低头道,“正赶去东门那儿。” 萧翊往廊外走,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天刚亮时,东门那儿有人来请将军,将军听了那人的话便立刻让小人来请王爷。” “都说什么了?” “小人听是听到了,但却听不明白,说是东门外有人叫门,自称自己是什么萧夫人,还硬是要见王爷。” 那士兵说着说着便自嘲地笑出来,这年头怪事还真多。这萧夫人是随便可以叫的吗?乱认皇家的亲戚,除非是不要自己的脑袋了。 正抬头,却不见了身前人的影子,他左右张望,只瞧见面前一条空空荡荡的回廊,突来的冷风一下下地刮着面,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东门的守卫见了金呈巾都是松了口气。 “将军。” “怎么回事?”金呈巾一路赶得急,上了城门还来不及抖开了身上的雪,便探头向城外望去。 只见城门外站着一匹黑色骏马,马上坐着两个人,前面一人赫然着的是凌家军的军服,却是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她坐后那人穿着裘衣,一张脸隐在她背后,看不真切。 金呈巾一惊,后又细细端详了一番,说,“恐怕有诈。” 他命士兵将手中的弓拉满,数十把弓箭全都地对向城门下的人,齐刷刷的声响忍不住要让人背脊一凛。 可那披发的女人却将脸一仰,大声向城门上的人嚷道,“还不叫那只狐狸出来接迎!” 金呈巾皱眉看着,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 萧姓是王姓,这城里唯一一个姓萧的也只有他们王爷一个,若她指的是萧夫人,岂不是就是指的王妃,莫不是那国相府的四小姐?可萧夫人这个名号着时让人奇怪,若是国相府的四小姐,以那娇谩的性子,定称自己是王妃,更何况王爷悔婚在先,她本就未过门,王妃这个称谓更谈不上。 但若不是国相府的四小姐,那这所谓的萧夫人又是谁呢? 有诈,定是有诈。 这时,城下人又嚷,“想射我们?谁有这胆子就试试!” “将军?” 金呈巾摇摇头,“不用管她,先看着。” 旁边人领了命,却又听得底下城门前传来一个声音,“把城门打开。” 金呈巾一惊,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急忙向下张望,“王爷,恐是有诈!” 萧翊不答他话,也未抬头看他一眼。待金呈巾急奔下来,城门已经被打开来,萧翊一步踏出城外,也不等金呈巾他们跟上,手便向后一抬,不准他们跟来。然后,一人慢慢向外走过去。 小玉浑身发着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但她想到身后气息渐弱的人儿,微微的呻呤声让她更不好受,她咬着牙,从肚里憋出一口气来,张口又要吼。突然,面前的城门一下振颤,门缝间透出一线光来,光线越变越宽,直到城门被完全打开。 小玉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男人。那人一身雪白的衣裳,就那么缓缓地踏雪而来,周身明亮得像镶了一层金边,时间仿若也会为他停下来一般。 那人一路向她们走来,步子并不快,可小玉却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转眼他已立在她们马下。 那人抬头,她望见他眼中的柔软,但那目光却是望向她身后的。 “燕儿……”只听那人缓缓道。 秦燕十分困顿,微张了眼,对他一笑,“你真慢,等得我都要睡了。” 说罢身子一倾,跌下马去,却被人牢牢抱住。 萧翊紧紧抱住她,也在她耳边说,“我等了你整个冬天,你才是最慢的那一个。”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八) 秦燕只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便再无多余的力气,慢慢合上眼。 这一整夜,背上的伤一直钻心地疼,疼到她身体麻痹,浑身无力,连动一下手指也费力气。 她太累了,却一直不肯睡,单凭着一丝毅力坚持到现在。 可如今一陷入这个怀抱,她便放下心来,依着他沉沉地睡去。 原来一直以来,她就只信他,可护得她周全完好。 雪还在下,落在面额上,连带着背脊一同微微的凉。 秦燕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下来,一格一格地向后倒退。她努力想睁开眼,眼前却始终是一片雾色,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却一味贪恋怀抱中的温暖,迟迟不肯醒来。 太累了,就让她毫无顾忌地歇上一歇,管他天崩地裂,都让别人去做吧。 “俞姐姐,又下雪了。”小玉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大雪,嘟着嘴说,“年儿都过了好久了,怎么还下雪呢?” 俞瑶专心在手中的针线活上,头也未抬,“天定的,谁晓得呢?” “这雪可真大,我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姐姐见过吗?” 俞瑶说,“京城冬日里的雪比这大多了,积得厚了还好打雪仗。” 小玉回头,“这可有意思,我真想去看看。” 她定眼看窗外的雪,突然问,“姐姐,我们真的要打到京城去了吗?” 俞瑶摇摇头,“我是丫鬟,打仗的事莫要问我。” 小玉却一扬头,得意道,“现在时局那么乱,王爷若是一路打到京城,到时当了皇帝……” 可后话还未出口,话头便被人抢了去。 “要是说错了话,当心被人割去了舌头喂狗。” 这话不是俞瑶说的,说这话的人声音有些微微沙哑,语气却冷得吓人,着时把小玉吓得背脊一颤。 俞瑶早已起身,走至不远处的床塌前,弯腰刚要把床的人扶起来,却被小玉抢到前面去。 “王妃,王妃,你可醒了。” 小玉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她是真的高兴。 秦燕伏在床上,眉目微睁,并未抬头看她,听了她的称呼后,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谁让你那么叫的?” “那……可是……”小玉被她冷冷的语气吓得一愣,一时进退不得,只杵在那儿不敢动,救助似地看着一旁的俞瑶。 俞瑶无奈叹了口气道,“夫人可觉得好些?若饿了,瑶儿可吩咐人去煮些热粥来。” 秦燕攀着她的手臂慢慢起身,背上的伤早被人包扎好,但她身子一动,却又被牵扯得疼痛起来。 秦燕笑道,“瑶儿就是瑶儿,总比别人机敏许多。” 她又转头看向小玉,心中似是松了口气,微微对她一笑,“你那单纯的性子也该改一改,怎么总被人骗?不过,你没事便好了。” 小玉被她弄得糊里糊涂,眼泪不挣气地一下涌了出来,“夫……夫人……” 秦燕叹了口气,“找到你爹爹了?” 小玉低头抹了抹眼泪,摇摇头,“还没找到。” 俞瑶倒了杯暖茶给她,接嘴道,“王爷已派人去找了。” 秦燕浑身都使不出多少力道,只依着床塌靠着。她口中极渴,便将俞瑶递来的茶一饮而尽,心中才舒爽许多。 “他人呢?” 俞瑶并不答,她一扬眉,便问,“他不让说吗?” 也不等俞瑶是不是会答话,她便又问,“我睡了几日了?” “三日了。”俞瑶答。 她转头看看天色,口中不禁喃喃自语,“天才亮呢……” 突然,门外人影一闪,秦燕虽尚十分疲累,但因这几日未服用软灵散,她大半功力已经恢复,门外的小小动静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于是,她大声道,“莫邪,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叙叙旧呢?” 人影停在门外并未进来,小玉张望了一眼,回头看看秦燕,再看看一脸淡定的俞瑶,房里也没人给门外人开门,她也就乖乖立着不敢动。 秦燕又道,“有话就说吧,藏着掩着多没意思?” 见他还不说,她又道,“莫邪说话几时变得那么吞吞吐吐了?” 想了想,又问“还是他不知道你来?” 莫邪守在门外,终于开口,“少主正与凌息袁在校场比试。” 秦燕的身子忍不住一颤,背上的伤因为身体的紧绷而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猝然回头,双眼盯着俞瑶,质问道,“这两日他都做了什么?为什么凌息袁会在这里?” 俞瑶依然守口如瓶,默不作声。她眉间一敛,“好好,怨不得他如此信任你。” 转而又问小玉,“她不说,你总可以说吧!” 小玉十分为难,左右看着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我那日冒死将你救出来,到如今,你却也不肯与我说实话吗?” 小玉一听,心中一动。她小玉当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可是…… 小玉永远记得静宣王那日在城门外的表情。那个传说中像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在那一刻,却与一般人一样惊慌失措,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像宝贝一般不让人触碰。他守了她二天一夜,寸步不离,一直亲自照顾。 凌息袁为什么会在这儿?当然是他抓回来的,就在她情况稳定下来的那一夜,他独自一人闯进了凌家军营,将凌息袁抓了回来。 等她醒了,先不要告诉她。这是他叮嘱过的,为的是她能安心养病。 而她的两箭之仇由他来报就可以了。 秦燕见她也面露难色,面色当即一沉,“你都告诉他了?” 她突得起身,顾不得背上的伤,站起来脚下却是一软,幸得俞瑶在旁扶了一把才没跌下去。 她却是一挣,回头对俞瑶道,“看来你始终不是那个最为他着想的人。” 说罢,取过一旁挂着衣服,胡乱穿好后一掌推开了房门,对莫邪道,“带我去找他。”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九) 凌息袁被冻醒后,发现自己竟躺在空旷的校场内,雪还在零星地下着,而此时天才吐白,四周空旷无人,夜里的寒气并未散去,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虽是习武之人,却也被冻得发起抖来。 “娘的什么鬼地方!?”脖子疼得仿佛要折了一般,他猛一惊醒,突然想到自己昨日似乎是被打晕了。 他乃武将名门出身,自小习武,武功虽不比江湖人的精怪,但也绝对是个中好手。 这个击昏他的人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然也不可能立于他身后而不被他发现,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他在这种地方。 他正思索着,却听身后处传来一个声音,“将军醒得晚了。” 身后人来得无声无息,想他这般傲气的人也被吓得慌了神,忙转身,挪着屁股向后退。他回过身,只瞧见那人一身白衣,再抬头,却立刻呆愣在了原地。 “你……” 在他面前的不是静宣王萧翊还会是谁? 凌息袁此时心中烦乱不已,寒天里,背脊顿时生出汗来。 莫不是静宣王把他捉来的?可他捉他做什么呢?以静宣王之能,就算两军交战,也必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即便是看他眼狠,直接杀了他更是,又何必费力把他从凌家军营中捉来? 凌息袁脑中千般念头,面前的萧翊却面色无异,伸出了右手,他下意识得向后退去,却只见萧翊将手一放,两样东西从掌中掉下,落在凌息袁面前。凌息袁定眼一看,发现竟是两支折断了的小箭,箭头上还带着血迹。 凌息袁自是认得这两支箭,那是他的箭,箭上的血已经干了,箭头上刻着‘息袁’两字。 他转念一想,心中即刻有了答案,于是脱口而出,“原来她真是镇南军的奸细。” 忽又低头自言自语,“皇……先帝如何能信任她,还将她放入军中……” 萧翊瞧着他,口中道,“皇家之事,怎容得尔等猜忌。” 他语气虽是淡然,却不怒自威,听得人汗毛直立。凌息袁抬头,见萧翊面色无异,正自上而下看着他,但他顿时不寒而栗,竟一时不敢直视于他。 萧翊向后退一步,“我只让将军十招,十招之内,若将军能伤我分毫,我便放将军回去,若不能……十招之后,我必取将军性命。” 凌息袁心中如大鼓猛击。他竟要与他比武!他若要他性命,伸伸手指便可办到,又何需与他过招,大费周折? 凌息袁心知自己在劫难逃,但他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她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堂堂静宣王为她出手?” 萧翊左手握剑,却背向身后,口中轻轻念出,“我的妻。” 凌息袁大为震惊,但容不得他再细想,萧翊便又向后退一步,“将军请选兵器吧。” 凌息袁向旁望去,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枪,还不及转身,便见那柄枪已直直刺向萧翊。 出奇不备,凌息袁是领兵打仗的人,这道理他当然懂得。 比武功,他自知远远不是静宣王的对手,但为保性命,他必得无所不尽其极,伤得一分便是赢。 可萧翊只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他这一刺,长枪连衣袖都未碰到。 萧翊说过要让他十招,决不失言,凌息袁乘胜追击,跟着左突右刺,步步紧逼,速度极快。他只一味急退,脚下步子如风,只口中默念。 “一……” “二……” “三……” …… 凌息袁手中长枪向上一挑,直朝着他颈下而去,他腰向后一倾,长枪便在脸前刺过,圆轮了一圈,忽又刺向他脚下,怎知他脚下凌波微移,枪头全数刺入石地,凌息袁这次用了真力道,只见顷刻间,飞石乱溅,地下顿时生出四五个巴掌大的洞。 …… “六……” “七……” “八……” “九……” …… 长枪一抬,又向他腹间刺来,萧翊一跃,脚尖点上枪头,踏过凌息袁肩头,两步跃到他身后。 凌息袁已然杀红了眼,回身用力一刺,却不想被萧翊用一只手抓住了枪杆,枪头离他胸前只约一寸,凌息袁用尽力气,不惜以内力相拼,弄了个面红耳赤,却也无法使枪头再近半寸。 “十……” 萧翊看着他道,“十招已过,将军小心了。” 凌息袁只觉一股热气攀上了他握着枪杆的双掌,犹未回神,双掌便被生生震离枪杆。 长枪掉地的一瞬,只见萧翊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他忽觉烈风大作,一团白影在他周身来回飞跃,还来不及看清面前的是什么,身上便莫明挨了几下,凌息袁反应也是极快,伸手便左突右挡,等看清面前的萧翊,却发现他只用一掌与自己过招,十分轻松。突然,他的右掌翻转如快速扇动的蝶翅,快得凌息袁看不清,乍看犹如一臂生出十掌,一击一击,硬生生地打在凌息袁胸腹上,每一掌都如巨石击胸。 凌息袁立刻飞出十多米远,直摔到兵器架上,架子爆开。他却还能免强爬坐起来,猛得吐出几口鲜血。凌息袁也是条硬汉,狠狠盯着远处的萧翊,手上一抓,也不知抓得什么兵器,突然大吼一声,爬起来就朝萧翊冲了过去。 却听“嗖嗖”两声,两个小黑点在他面前一闪,只一瞬便直贯入他肩头,力道之大,又把他冲出几米远,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次却再也爬不起来。他倒在地上,神志已然模糊,却还有力气伸手去摸肩头。 头顶上有声音传来,“将军的箭还是还给将军自己用吧。” 头顶那人依旧白衣无尘,身姿如仙,雪缓缓落下,如此的美。 萧翊手中的剑一直未用,此时,他却将剑缓缓抽出,“修罗,四年未出了吗?” 他对剑说话,却似叹息。 凌息袁无声地笑了。这是静宣王的修罗剑呀,四年前诛灭三千禁军的修罗之剑呀,上古传说中的神器,死于此剑之下,他凌息袁也算是死之无愧了吧。 萧翊举剑,日照而下,剑锋白茫微闪。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十) 嗒嗒嗒…… 漫天素白,落雪无声,却有人在他身后急急踏雪而来。 那人身轻如燕,转瞬已至他身后,“他不过是伤了我,你不必取他性命。” 他身形微微一顿,不敢回过头去。他知道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夕暮想之人,可如今他却只举着剑,站着一动不动。 “你不能杀他……” 秦燕微微喘息,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背影,“凌息袁再不得他父亲器重,却仍然是凌慕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了他,凌慕拼死也要与你一战,你们要打就打你们的去。可是,如今京城大乱,太子尚且年幼,何况还有安业王在后虎视眈眈……” “你打这场仗,却从未想要这样的结果——” 她走至他身侧,一手抚上他举剑的手,声音放缓,“他已经去了,这场仗的输赢,对你还会重要吗?” 他转头看她,目光淡淡的,已不见了戾气,却让她看了悲伤。 她轻叹一口气,抬头时,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对他说,“玉狐狸,是燕儿回来了。” 剑在瞬间滑落下来,跌落在白雪中。他反握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扯到怀里,紧紧抱住,脸则埋入她的发丝中,鼻尖闻着她的香气。 他眉间蹙紧,狠狠地扣住她,“再不放你走了。” 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坏丫头,他一定要将她捆起来,定不能让她再跑了。 她微笑起来,像是满足了一般,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 “嗯。” 地上的凌息袁艰难地睁着眼,他虽浑身是伤,难以动弹,却依然憋着一口气,伸手想去捞地上的修罗剑。不想,却被人一把踩住了手掌,痛得他惨叫一声。 脚是秦燕的,说话的却是萧翊。 “是该做个了断了。”却不像是对他说的。 秦燕捡起剑,才抬脚把凌息袁的手放开。 凌息袁痛得龇牙咧嘴,手又抬不起来,还没回过神,却听“啪”一声响,他立刻闭上眼,半天没觉有异,才又睁开了眼。 萧翊对他说,“你将这个交予你父亲,告诉他本王只等他三日。” 凌息袁转头,才见得自己脑袋旁的雪地里插着一封信。 “莫邪,即刻送将军回去。”他看了看凌息袁,又道,“不用医治了。” “是。”也不知莫邪是哪里冒了出来,远远地走过来。 凌息袁说不出话来,口中支吾一声,大概是问他什么意思。 他只说,“回去后,记得实话实说,你怎么来的,又为什么受了伤,不必有所隐瞒……” 他眉间一敛,突然,冷冷瞥了凌息袁一眼,看得凌息袁心头不禁一颤。 “更别妄加蜚语。” 一旁的秦燕已将修罗归入剑鞘中,低头对凌息袁说,“凌息袁,下半辈子记得多做些善事。” 凌息袁看着她,只问她,“你真……是华阳……长公主?” 她抿嘴一笑,又扬起眉来,“本姑娘姓秦名燕,从不是你说的什么长公主。” 她一手持剑,另一只手轻轻在剑上轻抚,眼睛瞅着他,样子孤傲地很。虽然因为受伤,她的面色苍白如雪,却依旧挡不住她的夺人芳华。 凌息袁看得痴了,闭上眼,只是笑。 “呀——”她正待开口,却突然惊呼一声。 萧翊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地上的凌息袁,转身抱着她走出校场。 秦燕抬头见他面色颇有些不悦,心里正打嘀咕。 只听他问她,“你身上还有伤在,怎么就跑来了。” 再看看她身上的衣服,更是不开心,“你不是最怕冷的吗?” 秦燕顺应着打了个喷嚏。 “冷吗?”他又不气了。 秦燕眨眨眼,把修罗拥在怀里,对他笑道,“不冷,但是饿了。” 他只得释然一笑,“我们去找点吃的。” “我要吃你做的。” 他一挑眉,“你身上有伤,只能喝粥。” “……” 天气暖起来,屋上的雪渐渐化了,屋外的阳光甚好,偶有成双的燕子飞过,好似惬意。 院落内,隐隐传来少女的低泣声,搅了这清晨的宁静。 小玉一手牢牢抓着秦燕的衣袖,哭得十分伤心。 秦燕皱眉看着她,“爹爹都找到了,你还哭什么?” 小玉胡乱抹一把泪,呜咽地说道,“我想留在这儿,可你们却都赶我走。” 她越说越伤心,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 秦燕摸摸她的头, “所有人都得离开,你留下来做什么?” “至少我可以留下来照顾夫人。” 秦燕叹气道,“我一个人惯了,不需要人照顾。” “可……可是,为什么连俞瑶姐姐也被遣走了?” 秦燕挑挑眉,原来是来抱不平的。 “因为太碍事了。”她说。 小玉一顿,而后哭得更大声,一旁侯着的士兵都看得十分无奈。 “不要闹了!”秦燕低声呵道,小玉一下收了声,她又轻声道,“瑶儿早年就在静宣王府上,可如今王府都没了,静宣王都回不去了,她还回去做什么?这一点瑶儿自是懂得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小玉说,“可如今镇南军与凌家军已经议和,王爷难道不回京城了吗?” 她只得笑,“傻丫头。” 他原就是叛乱的亲王,背着那样的罪名,回去了也必是要被治罪的。 小玉无辜地看着她,她却推她一把,“走吧,你爹爹还在城外等着你呢。” 小玉抱紧怀里的包袱,跟着士兵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夫人保重。” 秦燕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 院中只剩她一人,她站着不动,眼睛盯着院门前的一棵含苞的桃花树。她很久没见到桃花,心下觉得十分亲切。不知不觉看了许久,身后站了人也没发觉。那人收拢了手臂,将她缓缓环在怀里。 ------------ 二十二、江山陌 美人娇(十一) 秦燕依在他怀里,眼睛仍旧看着那棵桃花树,许久才问,“事儿都办妥了吗?” 萧翊难得面上显出了些许倦意,将头搭在她肩上,闭上眼,“呈巾今日便整军出发,凌慕答应我不动他们分毫,我信他不会骗我。” “莫善呢?”她问。 他眉头微皱一下,“以他那个脾气,怎么能放得下?” 他侧目看她一眼,笑道,“他弄了那么大动静出来,以你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怎会不知道?” 她果然低眉一笑,也不多加解释。 又听他说,“莫邪寻他去了,我早放了他们兄弟自由,这次是真不用回来了。” 她问他,“他们都跟了你那么久了,你真舍得?” 他的呼吸就在耳旁,声音传到她心里去,“这世上,我只有一样舍不得的,谁要是把它抢去了,就是要我的命。” 她挣开他,回头瞪他,“谁敢要你的命。” 她涨红了脸,狠狠瞪着他。那半嗔半娇的样子,很是讨人喜欢。他十分高兴,伸手撮起她一缕黑发,微笑着说,“原来你也会不舍得。” 他把她搂过来,“我可不能像他一样早死。” 秦燕心中一惊。也不知他说这话时什么表情,却让她没来由地觉出一丝悲凉来。 “玉狐狸?” “嗯。” “师傅有没有替你看过算命?” “没有,师傅会算命吗?” 她说,“会。要不要我帮你算算?” 他明知她在胡说八道却也不揭穿她,只低头看看她,“你也会算命?” 她扬眉道,“师傅教你观天象?就不能教我算命吗?!” “嗯,那你算算。”他只得笑。 她直起身,似模似样地打量起他的面孔,然后摸摸下巴,“看公子面相,公子定是生在大富大贵人家吧?”这是明知顾问,他却极为配合地点点头,只想瞧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嘴巴里啧啧有声,样子还真像个算命的,“这等贵不可言的面相,世间少有,只可惜——” 她叹气,“公子这脸偏又生得妖孽了……” 他扬扬眉,听她说下去。 “是可为福又可为祸,公子命中恐有大劫……不过,公子是有福之人,命中自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他说,“哦,那依先生所言,贵人为何人?” 她眼波一动,瞧着他,“是公子命中的桃花贵人,是正桃花,若娶了此人为妻,公子日后必能安享太平,厚福不尽。” 他忍不住笑出来,点点她的脑袋,“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她十分神气地扬起嘴角,挑挑眉毛,“我在说你有福气呢。” 他看着她,目光逐渐温暖下来。 她是在逗他开心呢。 他的眉间显出几分惆怅,声音有些许颤抖,“他死了,燕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抿抿嘴,将手放在他心口上,“我知道你打这场仗并不是为了我,你不过想和他有个了结。” 他心中的苦闷,她怎会不知道呢?当日,他们若是真一起逃了,天涯海角,自是他们去得,但他的心结如何解开?那个人又怎肯这样放过他?手足相恨,何时是个完呢? 那人容不得他,用她制住他,不就想逼他就范吗?那人想要一个了结,一个胜负,他就给他,不对吗? 她对他说,“你伤心是因为你仍视他为你的兄长,可他的死又何曾不是一个了结呢?” “玉狐狸,这是他的命,与你无关。” 屋上的雪化成水,缓缓滴落到地上,轻微无声。 “我明白。” 他看着她飞扬的眼角,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么清澈。那是他一贯喜欢的,他那么喜欢,一直喜欢到骨子里去。 他苦笑道,“燕儿,恐怕这一次,我会让你等上很久。” 她闭着眼,嘴角却向上扬,“我不要你再画桃花给我了,你替我在后山种上桃花,好吗?” “好。” “那你要记得,不要忘了。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种。” 他抚抚她的眼,轻轻吻上去。 “好。” 俞瑶回眸看一眼面前威严的宣义城门,再看着门前进出的人流,将手中的包袱握了握紧。 她想到自己临走时并未向他辞行,心中也未觉得遗憾。 她本就是个丫鬟,伺候人端茶送水,一人下人而已,本不应该奢望别人的礼遇。能遇见他已是她俞瑶前世修来的福气,未吃什么苦头,如今又还了自由身,从此后天南地北,再不用听人使唤。 老天已待她不薄,她还当如何呢? 心中抑郁?她不过是习惯了伺候人,而下得了自由,不需再做了,不适应罢了。 她揉了揉眼睛,转过身,见一个人站在她面前。 “你哭了?”那人问她。 她笑一笑,“怎么会,不过是沙子迷了眼。” 夏无渊也不说话,只走进一步,低头望进她的眼里。 俞瑶抬头看他眉头皱着,向下对上了他的眼,目光一时移不开。 “夏公子是回金陵去吗?” 他说,“我久未回去,师傅已让二师兄来寻我。” 他看着她又动了动嘴,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她,可此时,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挤出一句来,“你打算去哪里?” 她说,“还未想过。” 夏无渊说,“想去金陵吗?” 他撇开眼,故意不去看她。 她抬头愣愣看着他的侧脸,许久后,微微一笑,将包袱提过去。 “那就有劳夏公子了。” 天启四年元月,太子重病,安业王伺机而起,围守于朱雀门,所幸北方大捷而归,德康王及时赶回,将其生摛。同月,南方议合,凌慕收复镇南军数十万之众,亦未伤镇南军一人。回京之日,却只静宣王一人不知所踪。 同年四月,太子登基,新帝时年不过九岁,号武定。 时间一晃而过,掐指算来,已有六年。尔今天下太平,新帝虽尚年少,却励精图治,勤免有加,初见一代贤帝之貌。 初夏的皇宫,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远远瞧见,园中有两人相对而立,一人明皇衣袍,虽是位少年,浑身却透着不可言说的尊贵气韵。而另一人着的白色锦衣,颀身长立,傲骨仙姿。 白衣人对少年扶手一拜,少年却不敢受他的礼,托住他的手臂,“是我应向先生拜礼。” 说罢,他将衣袍一甩,单脚跪下,向白衣人抱以一拳,“若不是先生相助,延何来今日。” 白衣人并被阻拦他,低头看他,受下他这一重礼。 白衣人对他道,“你要记得,为君者,得民心者得天下,为善为仁,目光应宽广,多思虑,行贤明公德之举。” 少年不起,低头道,“延记下了。” 白衣人点点头,“我们就此拜别吧。” “王叔……” 白衣笑道,“别还像个小孩一样,君王可不能在人面前哭丧着脸。” 少年低头不语,心中自有思量,他突然起身,抬头时,目光有神,尽显君王之姿,他向他再抱一拳,“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先生请保重。” 白衣人眉间舒展,赞许地看向他,缓缓转过身去。 身前暖风一掠,少年再抬头时,花园已无第二人的身影。骄阳之下,只有怒放的牡丹争奇斗艳,光彩依旧。 无论多少年过去,罗英山依旧是记忆中的罗英山,满山青竹围绕,山中唯一的一条青石板台阶,弯弯曲曲,永远也看不清对面的尽头。 他踏上石阶,望着山中美景,缓缓迈开步子。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曾背着一个女子踏在这石板上,那时便只想要这路再长一些,就这样背着她,便觉得是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而在更久远一些的时光里,也有一个少年曾背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走过这里,山中青烟漫漫,女孩口中会轻轻哼着歌。 “山中的鸟儿唱歌儿,家中的娃儿叫肚饿。路儿慢慢何时归,且去问那山狐儿……” 空旷的山野里传来孩子的歌声,远远地传过来,仿佛击在他的心口上。 他轻缓地放慢步子,那童瑶一直回绕在耳边。远处的石阶上,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儿正蹲在那儿采山边的野花,一边唱着童瑶一边摆着脑袋,一边再把野花放在自己的篮子里。 “山狐儿不让把山过,举起手中竹鞭儿。山狐儿不让肚儿饱,扒去狐儿皮上宝……” 女娃儿耳朵灵敏,回头看见他,面上欢喜地笑起来,一下弃了怀里的篮子,几步冲进他怀里。 她抬起头,扑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脸颊红澄澄的,甜甜地唤道,“爹爹。” 而山路尽头,已有人走出竹馆,那聘婷的身影依在门前,远远地向他们招手。 (正文完) ------------ 番外二:春波江南绿 却似故人来 江南有如画风光,春回时,微风暖绿了西湖河畔,街头港巷游人如织,好生热闹。 这一年是武定六年,我随夫君去往杭州灵隐寺拜神进香。说是拜神进香,实则是他带我出来游玩的借口。自有孕以来,我被家中奶妈们管束着,站着若不如坐着,坐着亦不如躺着,整日不过犯困睡觉,郁郁不得精神。 他看得却连连摇头,“我儿日后莫不是要和他娘一样懒散,成个懒将军不成?” 我嗔他,“谁说是儿子,若是女儿呢?” 他却笑,“女儿好啊,生得笨一些就更好了。” 我以为他看不起女孩家,正待与他生气,却又听得他说,“女子可以贤良淑德却不能太过聪明,这世上能有几个男人能容得下比自己聪明的女人?” 他说得欲言又止,我横他一眼,“那在你看来我是十分笨了?” 他看看我,“你不仅聪明还很刁蛮。” 但他的嘴一向甜得很,立刻又说,“可我是那极少数喜欢聪明女人的男人之一,你的刁蛮性子也是我最喜欢的。” 我当时边笑边捶他,下手并不重,他却存心喊疼,害我不忍下手,后来他又半骗着把我拐来了杭州。我心里明白,他这是怕我在家闷出病来。 他是真待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便是二年之前,我还未曾想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运气。 自那件事以为,我便成了京城里最大的一个笑话,众然当今天子是我的亲侄儿,王氏一门再如何位高权重,我依然是一个笑话,即便多少年过去,淡忘了,可一旦想起,谁人不是一笑置之。 我,不过是京城的一个笑话罢了。 谁还敢娶我呢?我恨过天,恨过地,却从未恨过那个人。 一年又一年过去,当年的王娇女早已死了,剩予我的只是这空有其表的双十美貌,和一颗已经苍老无力的心。 或许,连老天也觉得亏欠了我,才让我嫁了如今的夫君。 那一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受新帝器重,更甚其父亲兄长,何况他少年美颜,到了弱冠之年,京城上下大把的姑娘小姐抢着要嫁他为妻。 我与他,不过是春日里的惊鸿一瞥。那一日,他求了圣旨要来娶我。全京城的人都笑他是个傻子,笑他娶谁不好偏要娶我这个京城里的‘笑话’。 可他却对我说,“我将真心付与小姐,小姐却怕了吗?” 那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犹如站于高台,有丰神英毅之姿。 我为他的话所震动,看着他无畏的样子,忆起年少时,我也曾将真心托付他人,却不想讨来的只是一场笑话。 也是那时,多年来我第一次流下泪来,我终是不忍心,不忍心再对自己残忍一次。 “佛祖,佛祖,你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姐平安诞下麟子,小公子长命百岁。” 我回神,身旁的紫絮口中正念念有词,身子朝前深深一拜。 出了天王殿的殿门,我才笑道,“那是弥勒佛,你乱拜什么?也不怕佛祖笑话你。” 紫絮一边小心地扶着我,一边说,“拜神不怕多,这寺里那么多菩萨佛祖,我一个一个拜过去,不怕不灵险。” 我伸头轻点她的脑袋。 这个鬼灵精! 紫絮从小便跟着我,我出嫁时她跟来做了陪嫁丫鬟,算来她还比我长上一岁。前些日子还见她盯着院里的桃花发呆,想来也是时候了,等这次回去,便给她找户好人家吧。 紫絮扶我坐在院子的树下,抱怨道,“将军都去了好些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我说,“或许他正在找我们呢,你去找找他,别让他找急了。” 紫絮叮嘱了我半天才安心地走了,我坐着实在无聊,阳光又照得人十分温暖,害得我直犯困。 庙门前有算命的老和尚轻轻摇起了手中的铜铃,铃声十分轻脆。老和尚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小姐面相,便知小姐是有福之人,老生若未算错,小姐祖上三代皆——哦,不可言,不可言……” 我听那算命的老和尚说的神神道道,稍有了些精神,转头朝庙门前望去。只见庙门旁的算命摊前站着一个女子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都是背对于她。 那孩子虽不过一丁点大,却十分机灵可人。她掂着脚一手拉住老和尚袖子,一手拉住旁边女子的手摇一摇,“娘!娘!” 那女子着紫衣,一手着插腰,语气颇为无奈,“请大师替她算算姻缘。” 老和尚递上签筒,对孩子说,“小姐,先抽个签吧。” 孩子接过来,捧着签筒像模像样地摇了两下,掉下一支签,紫衣女子把它拾起来交给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片刻,却转而看向一旁的紫衣女子,“小姐日后的姻缘……” “大师请明讲。”紫衣女子道。 我觉着这女子的背景有些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在远处继续瞧着。 老和尚看着孩子说,“命犯桃花,恐生劫。小姐命中的这株桃花可不是一般的桃花,是福是祸,得看小姐日后的造化。” 孩子虽小,却也听得懂,听老和尚这样说,立刻就着急起来,抱着她娘的腿使劲地摇,“娘!娘!怎么办?” 紫衣女子只得对老和尚说,“若是劫,大师可有化解的法子” 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对她说,“我这里有一块上等的桃木牌,只要在这牌子上写上小姐的名字,应该可挡小姐一些灾祸。” 紫衣女子拾起牌子问,“这牌子什么价钱?” “五片金叶子。” 我听了暗自吃惊,不过一个桃木牌却要价五片金叶子,这老和尚骗人也太狠了些,把人都当傻子吗? 那女子当然不是傻子,将牌子丢回桌上,“五片金叶子?大师可知这五片金叶子都可补上你们庙梁上的十个大洞了。” 老和尚摇摇头,“不多,不多,五片金叶子不多。” 孩子倒十分乖巧,见她娘生气,也不出声音,只牵着她娘的手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桌上的桃木牌子。 那样子瞧得人心疼,我都忍不住想抱来亲亲。 紫衣女子见了,只得压下火气,对老和尚说,“大师这是打劫吧。” 老和尚仍旧说,“不多,不多的。” 紫衣女子无奈看看一旁的孩子,心里想必也是一软,她掏出钱袋,对孩子说,“小小年纪学别人测姻缘,你娘我今日头一次吃闷亏,一块破牌子要五片金叶子。” 孩子看她掏钱十分高兴,抱起她的腿撒起娇来,嘴里一口一个“娘”的唤个不停。 紫衣女子任她撒娇,口中又说,“这次是最后一次,你别把我当成你爹,什么事都样样依你。” 我瞧那紫衣女子肌似白玉,青丝如墨,她慢慢侧过脸,让我瞧见一张脸极美的脸。 倾刻间,我将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扑在了这张脸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却这张脸,即使它的主人已经死去,这个女子的美丽也一直流传在民间的传说里。 人们是怎么说的? 女若华阳,男若翊。为美为绝,再难觅。 一人已死,一人消隐。这样的风华之姿,如何再去寻来? 她死时,我未去祭奠。或许,冥冥中我就觉得她不曾离开过。 华阳是死了,可我知道她一直不是华阳,她是另一人,一个让那人爱至骨髓的女子。 可我早已忘却了,我与她的恨,她所抢去的我的所有,早在华阳逝去时便一同带去了。 或许,我有恨,只是因为我需要一个人来憎恨,又或许,我恨的只是华阳,而不是她。 有人跨入院内,那人说,“什么事又扯上我了?” 孩子扑了过去,亲热地唤道,“爹爹!” 我怔怔地看着来人,看着那一身白衣。无论岁月如何变换,他都未曾变过,他的天人之貌,他的笑容,他的声音,都与我记得的一样。 以前多少个日夜,我曾想过再与他相遇的这一天,可每每想来都是心痛难受。可如今的我却已经变了,再不会想起他。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扯扯孩子的脸蛋,“怎么又惹你娘生气了?” 紫衣女子向他抱怨道,“一个牌子要五片金叶子,这钱你来给!” 他笑起来,拾起桌上的牌子看了看,取出自己的五片金片子放在桌上。 老和尚见了他立刻变得结巴起来,“你……你——” 他微笑着对老和尚说,“大师,不可言。” “是,是……”老和尚一边慌忙地收起金叶子一边小声的说。 孩子拉着他说,“爹爹,写字……” 他摸摸她的脑袋,将牌子放在桌上,“有劳大师为小女提字。” “小姐……” “小女单名一个‘冉’字” “好好……” 老和尚提笔在牌子上写上一个“冉”字,交给他。 他蹲下身,将牌子放进孩子腰间的荷包里,“墨还没干,不要乱动。” “谢谢,爹爹。”孩子的嘴很甜。 紫衣女子站在一旁,有些吃味,“这下开心了吧,就你爹宠你是吧。” 孩子立刻凑过去,蹭着她腿道,“娘和爹一样最疼冉儿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他笑着站起身,抬头时便看到了对面的我。 我淡淡地朝他笑了笑,他只怔了怔,却很快回过神,向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间,笑容却是有些许释然的。 “爹爹,我饿了。” 他转身抱起孩子向庙头外走去,“听说你穆叔叔的小娘子在杭州开了新店,我们去吃脆皮鸭。” “那是娘爱吃的,爹爹偏心。” “你爹要是真偏心就不会带上你。”紫衣女子不禁抱怨,“这孩子到底像谁了?” 他说,“她和你儿时一模一样。” “……” 我目送着他们走出去,孩子伏在他肩上,看见我正看着他们,又朝下看了看我的肚子,嘴一咧,对我甜甜地一笑。 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和她娘的一样漂亮。 “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我回头看到紫絮他们已经回来了,回头看见他,不知怎得就说,“息焕,我希望是个女孩子。” 他怔了怔,扶过我的肩说,“好啊,女孩子就女孩子。” 我说,“要是个男孩子呢?” 他为难道,“要是男孩子总不能让我把他掐……” 我瞪他,他说,“那我们再接再厉,多生几个好了。” 我掐了他胳膊,与他一起走去。 身后庙门前的老和尚摇一摇手中的铜铃,口中念念,“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世间万物,因果缘灭……” 记不得那是何年何月,我遇了那桃花劫,伤得我心都碎了。可如今,桃花劫已化了,我的心已经不痛了,再不会痛了。 一年复一年,不知江南岸边会绿几次,也不知万物已重生了几回,佛在人世间渡了多少个因果,多少个缘起缘灭。 也不知,这如画江南何时能再造一段人间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