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花生小姐 雍州有个藏老爷子,藏老爷子的大名,叫做藏板凳,他祖上是做官的,在前周年间很有些名气,据说曾经受封户部尚书,专门给皇上打理国库,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到了前隋朝,藏家虽然有所没落,藏老爷子的父亲也还是做到了户部侍郎一职,不过,等藏老爷出生的时候,老老爷已经辞官归隐。因为几代为官,藏家的家资十分殷实,手上银钱丰足,加上老老爷又喜欢听书,于是就在天子脚下的雍州买了片地方,修建了一座名为庆丰茶园的茶楼,请个说书师傅说书,满足自家爱好的同时,也方便同道,顺便卖些茶水打发时间,有时候自己兴致来了,也亲自粉墨登场娱人娱己一番。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前隋开皇中,庆丰茶楼书场的名声已经很响亮,四方慕名赶来听书的名人雅士甚而达官显贵都不在少数,老老爷是个很有头脑的人,眼见着大把大把的人流进庆丰茶楼听书的同时,却要到别处住宿,便宜别人发财,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几番思量,索性斥资扩建了已有的庆丰茶馆,建成一座四层高且带着两翼裙楼的庆丰园,主楼的二楼权充茶馆,三楼四楼连同两侧裙楼四层悉数做成客房,供来往客商和听书的人落脚。 这四层的小楼修起,不到半年,老老爷子的身家就翻了一番有余。 又过了几年,老老爷子仙逝,庆丰园交由年轻的藏老爷子打理,彼时藏老爷子才只二十岁不到,因为体弱多病又性子温吞,藏家许多前辈都不看好他,赌他最多不过支撑三五年,就会败光庆丰园的产业。 可是两个三五年过去,庆丰园的产业不仅没有被藏老爷败光,反而在他手上又翻了无数倍不止,让亲戚们刮目相看,藏家一跃成为雍州鼎鼎有名的大户。 藏老爷年三十上,适逢大业末年,因为炀帝无道,民不聊生,一时天下大乱,先后出现十八路反王,搅得好端端的江山四分五裂不成样子,彼时的雍州虽然靠近长安,但是也不太平,先后出过好几股匪帮,其中自然也有看中藏家资产明里暗里勒索的,藏老爷一律打了回程票。 他这刚硬做法最终激怒了一路异常彪悍凶狠的匪帮,那匪帮的头子趁着月色偷摸进庆丰园,一刀杀了藏老爷子妻子和时年仅仅五岁的孩童,血洗整座庆丰园,所有财物掠夺一空,要不是藏老爷子临时有事去了长安当天夜间不在府中,只怕也是难逃厄运,等他回到雍州惊悉惨况,当场就昏厥过去,醒来一连七天没吃饭。 到这地步,人人都说庆丰园垮了,藏家没希望了。 哪想到过了半个月,藏老爷子又振作起来,埋葬妻子,抚恤死难的家丁仆役亲属,擦干眼泪,当着众人的面,从庆丰茶馆地基深处又挖出了足足三十箱的金银珠宝,那些都是藏家历代积累下来的家当,藏老爷就扛了这些家当,一路直奔太原,万贯家私无一保留悉数捐献给了当时的太原侯李渊。 老爷子这一把豪赌,一年之后获得了大报酬。 太原侯登基做了皇上,想起当年藏老爷子雪中送炭的义举,将他列为我朝大大的功臣,闻知他祖上做过户部尚书,遂也有意要封他做户部尚书,却给藏老爷子拒绝,于是改赐他大车大车的厚赏,价值是当年他捐赠资产的十倍不止。 老爷子就靠着这笔厚赏,在从前庆丰园旧址上再起新楼,建造了一座更加奢华的园子,名字也跟回原样,新园开张那日,圣上获知,特别差人从长安送来一张金匾,上边写着他亲笔书写的庆丰园字样。 这金字匾额成了庆丰园的聚宝盆,短短两三年过去,庆丰园重现昔日容光,藏老爷子也步入四十大关,在雍州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人都赞他眼光锐利独到,非常人所及,哪家哪户有少年子弟意欲从商,为人父母叔伯的,莫不提上一句,“什么时候你能达到庆丰园的藏老板一半成就,这辈子也就不虚度了。” 但就是这么个人人景仰个个赞赏的人物,他也有自家的烦恼事。 许是因为财多压了身子,自从五岁的爱子惨遭横祸离开人世之后,藏老爷子先后续娶了两房妻子,始终都没生出子嗣来,到他四十岁上,第二房妻子无端的病逝,有好事的媒人介绍,又娶一位身板彪悍坚实手粗脚大的乡下农人闺女做续弦,是为林氏,这位林氏长相虽然平常,却是个命里带着子嗣的女人,嫁给老爷子不到半年,就传出了喜讯。 只把藏老爷子喜得合不拢嘴,当场就捐资一千两金子给州郡知府,由知府打头修建一座赈济院帮助穷人度日子,顺便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林氏十月辛苦,终于在第二年的五月初五龙舟会那天,平平安安为藏老爷子生下一女,因小孩生来就笑得如同春花一般,于是起个小名叫做花生,大名就叫做藏花。 孩子出生当时,老爷子正在运河上与人赛龙舟,他头上绑着一节红丝带,身上穿个大红褂子,光着个膀子大力划桨,报喜的邻居在岸头上叫了一嗓子,“恭喜藏老板,你家娘子给你生了个千金!” 藏老爷一个激灵,当场丢了船桨,一个猛子扎进运河,几个沉浮爬到岸上,也顾不上坐轿子,健步如飞直跑回家,推开妻子产房大门,稳婆子刚刚好把新生的小婴儿清洗干净,用一张花花绿绿的襁褓布裹好,递到老爷子手上,小婴儿乌溜溜的眼珠,粉扑扑的脸蛋,真是可爱的要命,当然让藏老爷疼爱到了骨子里。 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藏家小公主,从小到大受尽老爷子的宠爱,花生姑娘要风得风要雨,她七岁那年想要天上的月亮,老爷子也真是有心,果真就抱了她赶去长安,大力使钱疏通关节,混进太史府的观星台,请了当朝最最有名的太史令袁天罡大人做法,将九天之上的明月挽来送给花生姑娘把玩。 羡煞众多皇家公主侯府千金。 老爷子到了知天命之年,花生十二三岁,开始有媒人陆续到庆丰园说亲,老爷子开出条件:我庆丰园偌大的产业,只得花生一个小女,百年之后怕没有人继承,因此凡是有意要娶我小女的,不管来历如何,一律要入赘藏家做上门女婿。 这条件开出来当场就吓退了一批人等,但是也有不少家中子嗣众多的,盘算着少一个儿子多一处产业也是桩乐事,遂也满口答应。 从花生十二岁开始,到她十八岁,说媒的始终络绎不绝,可是,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诅咒,媒人们来来往往前仆后继,安排相亲的公子不下五百人,藏家大小姐却一直没嫁出去。 这当中的原因自然是多多的,藏大姑娘从小就是个美人儿,长大了也十分的好看,一双黑葡萄一般大眼睛,红扑扑的苹果脸蛋,粉嫩的樱桃小嘴,凹凸有致的美妙身姿,堪称是大多数少年公子最理想的妻子人选,所以相亲人选中看上大姑娘的不在少数,可惜的是大姑娘却看不上他们,偶尔有个把大小姐看上眼的,人家又看不上大小姐,于是两方就这样徒劳的错过了。 一来二去,藏家大姑娘就到了通常所说的老姑娘年纪,而相亲五百次均告失败的事也不胫而走,不仅四野八邻都耳熟能详,就连远在天子脚下的长安民众都有所耳闻,老爷子每每进京访友,时不时都能听到两耳朵闲言语,让他一颗老心碎成千万片。 藏家一对老夫妇急啊。。。 但是藏大姑娘却不着急,许是从小就在庆丰园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大人物和大场面,年十四上又开始帮着精力渐次不济的父亲打理庆丰园的生意,整天忙的脚步沾边的,没功夫细想,大姑娘对于遇不到合适的丈夫人选这件事异常的看得开,“爹,妈妈,有些事是急不来的,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做一辈子老姑娘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有庆丰园养老,也不发愁吃穿。” 老爷子夫妇听得叹气,语重心长的说道:“姑娘,你年纪还小,不晓得老了之后膝下无子的孤单,钱虽然买得来吃穿,却买不来情意,银钱买来的关怀,再怎么实诚,也免不得有三分虚心,不比自家亲人。” 藏大姑娘耸了耸肩膀,无奈说道:“那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街边插草标自卖?” 老爷子苦笑,第一千次的要求,“那倒也不用,不过,花生妹子,老爹实打实的跟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稍微放低一点点你的要求,以后再相亲,只要对方公子各方条件勉强过得去,咱就凑合着不再挑剔了行不?” 娘亲林氏也加入老爷子的说服战列,苦口婆心道:“大姑娘,你年纪也真是不小了,娘亲在你这个年纪,都怀了四个月大身孕了。。。。” 花生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娘亲也是十八岁上才嫁的人。。。” 林氏脸上一红,登时噤声,满怀忧虑的想难道女儿总也嫁不出去是因为有我的前例在先? 老爷子威严的咳嗽了一声,“花生妹子,我和你娘可都是为你好。” 这话从花生十四岁听到现在,没有一千遍也有一万遍了,大姑娘实在不耐烦,忍不住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您就别唠叨了,你不嫌烦我还烦了呢。” 老爷子气得险些背过气,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大姑娘的额头,“你还敢嫌我烦,都怪我小时候太宠爱你,把你给惯坏了,如今老大不小的年纪,连个下家都没有,我和你娘亲百年之后,你靠谁去,你生病了谁给你端茶送水伺候汤药,你想出门了谁给你鞍前马后服饰周到,我一想到日后你老境凄凉,简直连觉都睡不着,死也死得不安心啊。。。” 林氏在旁边适时的掉了两滴眼泪,“老爷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啊。。。。” “老伴儿啊,我愁啊。。。” “老爷啊,我也愁啊。。。” 眼看着两夫妻说着说着几乎就要落泪了。。 人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姑娘一看情况不妙,慌忙改口,忍气吞声说道:“爹,女儿知道错了,以后一切都听爹妈安排,女儿决计没有二话就是了。” 这句话可是大姑娘每次激怒二老挨修理时候咸鱼翻身的不二法宝,从前相亲失败,二老抱怨,只要祭出这门法宝,就好似给两人吃了定心丸,准保让两人立刻收声,开始忙碌下一轮相亲大计。 可是今番的情形却和以往不同,大约是因为花生小姐刚刚拒绝的求婚对象乃是本朝最最有名的大才子王潜的缘故,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忧虑,所以今次大姑娘把法宝祭出来,收效好似并不显著。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哪次有照办过,就说上次那位王公子吧,不仅人长得斯文秀气,写的文章更是不凡,据说前年,连贵为天策将军、雍州牧的秦王殿下李世民都有意要收揽他进天策将军府邸,只是给太子抢先一步笼络走了。爹托了多少人情才打听到他的喜好,又花了多少时间照着他那喜好*你,结果相亲当日,王公子对你一见倾心,你却说什么,真正是气昏了爹爹。。。” 藏大姑娘当时说:“你长得可真像一只土狗。” 年少成名心高气傲的王大才子当场拂袖而去。 藏大姑娘干笑不已,虽然心下确实觉着那位鼻子翘到天上的王大才子不管怎么看都十足十像一只土狗,但也知道此时是千万不可出声辩驳的,便不然爹妈肯定联手教训她到半夜。 可是饶是她一路的陪着小心陪着笑脸,对自己罪状供认不讳认罪态度极其认真深刻且诚恳,藏老爷子夫妇也还是念叨她到半夜才略感泄愤,相互搀扶着口干舌燥的回房休息去了。 藏大姑娘等爹娘都走了,关上自家房门,准备熄灯休息? 错!是拿出当月的账本开始清账。 从大姑娘十七岁开始,庆丰园的账务就一直是她在打理。 看帐看帐,这一看就到了三更天,等把最后一页账清完,大姑娘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对住烛台上成堆的蜡泪发了会呆,透过细纱窗户,天边一轮下弦的弯月皎洁如新,照着她清秀的脸庞,还有那双稍微有点迷茫的黑眼,我们的主角、庆丰园未来的少掌柜、大名藏花小名花生、十八岁待字闺中的花样老少女,摸着饥饿的肚子、揉着酸痛的眼,平生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要不要找一个能干的男人来帮我看账? ------------ 第二章 王动公子 这想法在她心中落地,立刻就生了根,在经过临睡前最后五秒钟简短的思考之后,藏大姑娘得出了答案:要! 然后王动公子就出现了。 伟大的王动公子第一次出场,其情形却是颇为狼狈的。 话说这天,藏大姑娘带着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兼贴身丫头朝恩奉恩姐妹,大清早的就出门,赶往雍州郊外的凤凰山顶飞云庄,找庄主龙天彪收一笔帐,彼时正是数九寒天,山上白雪皑皑,大姑娘穿着大红披风,骑一匹高头白马,乌黑的秀发迎风招展,朝恩奉恩两个丫头也是红衫短打扮,主仆三人映在雪地里当真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好景色,引得山上好些过客游目张望。 藏大姑娘心中暗爽,作为一个连续五百次相亲均告失败的老姑娘,陌生男子欣赏的眼光无疑是医治心里创伤恢复自信的上好良药,虽然大姑娘心里没有创伤,但是良药于身体有益,有的服的时候自然是要多多服用的。 大姑娘对这良药,吃得很惬意,很快活。。。 可是,古人有一句叫做乐极生悲的,用来形容大姑娘今日的遭遇,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主仆三人跑了半天,快到晌午十分,就在享受了第二十位男子欣赏的目光,藏大姑娘自信饱满得就好似秋天的稻穗一样的时候,她身下那匹高头白马踢到个坚硬的物品,脚下打了个趔趄,大姑娘一个不留神,就这样被摔落下马,宛如一只大红萝卜一般,一头栽进雪地里,跌了个嘴啃青泥! “啊呀!!!” 红扑扑的脸蛋触碰到冰冷的白雪,刺骨的寒意让大姑娘一激灵,心思登时从幸福的顶端跌落底谷,而最糟糕的还在于,她感到了皑皑白雪之下那个贴着自己娇嫩嘴唇的物品,好似有些怪异——凉凉的,滑滑的,柔软的,上下分作两瓣,中间有条缝隙。。。 我的娘,那分明是一个人的嘴唇! “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呀呀!。。。。” 响彻云霄的尖叫,我我我,我保管了十八年的初吻,难道就这么没了?! 朝恩奉恩姐妹还只当她遭遇了何种不测,慌忙扑上去将她扶起身,“小姐,你怎么了?” 大姑娘一起身,先前倒过的地方,渐次露出一个人形物品。 朝恩奉恩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那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人? 藏大姑娘目光悲愤,手指发抖,指着那人形物品,“那是个什么东西?” 朝恩奉恩两姐妹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最后是年纪比较大的朝恩小心翼翼开口道:“大小姐,以奴婢的江湖经验推测,应该是个人?” 没说出口的是,看其人个子蛮高,估计是个男人。。 花生一边用手擦拭自家嘴唇,一边大骂:“是哪家的轻薄男人,把他给我扒出来,我要抽了他筋骨剥了他的皮,把他卖去罗刹国服苦役修城门,累不死他也饿死他!” 眼泪花花的,无论如何止不住。 初吻呢。。。 朝恩奉恩见她情状,对大小姐刚刚倒地那功夫的遭遇,约略也猜测到了几分,不由对大小姐遭遇表示了高度的同情,却又趁大小姐不曾留意时候抿嘴吃吃的偷笑,颇是有些乐不可支。 两个小婢手足并用,忙碌好大一阵,花费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扒开坚硬物品周边覆盖的积雪,果然露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那男人长得很秀气,样貌斯文,有一张细细尖尖的狐狸脸,额心上还有个美人尖,脸色白得发青,脸颊上却有两个酒窝,身上穿的是一件破旧的文士衣衫,本来好像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给雪水浸湿后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姿格外的清瘦。 他人在昏迷之中,神色却十分平静,两只手平整叠放在胸前,嘴角甚至还约莫有一丝隐约可见的笑意,仿佛对冰天雪地躺身旷野这待遇有着高度的满意和认同,让人看得费解。 藏花双手抱臂横在胸前,到底是商家出身的少掌柜,不是平常小家碧玉,愤怒震惊之后,如今盘算的是要怎么弥补自家的损失。 “他人还有救没得救的?” 朝恩摸了摸男人苍白僵硬的手,只觉触手冰凉,猜测他应该在雪地之中躺了不少时候了,尚喜在他鼻间还摸到有微弱气息,遂笑着说道:“还有点游丝气,要想救还是有的救的,只不过。。。” 她那双春水般的眼波瞟着藏花,笑着说道,“他在雪地之中冻得狠了,就算救回性命,怕也是要落一身病症,看他穿着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弄不好还得救命恩人给他垫付汤药钱。。。。” 言下之意,莫如不救算了。 大姑娘想想也是,不过平白吃了闷亏,终究是不死心,走到男子身旁,穿着小羊皮靴的纤秀小脚踢了他一脚,不见有动静,恨恨的骂了一句,“算我倒霉。” 正打算转头走人,一双冰冷的手却在这时神不知鬼不觉的缠上了她的脚腕。 “好姑娘,留一步。。。” 花生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低头一看,就见到僵卧在地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一双明如星辰般的眼瞳,此即正凝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但声音却坚决如铁。 “好姑娘,我身上好冷,你带我去喝杯酒,好么?” 花生呆住了,这要换在平时,她必定会飞起无数脚把眼前这个占了自己便宜劳动自己婢女将他从雪地里挖出来还要自己带他去喝酒的不要脸的男人踢到天边去。 事实上她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动了。 大姑娘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弯下腰身。。。 朝恩奉恩两姐妹齐齐在心中为可怜的不会看人脸色的脑袋冻僵不懂得运转的男人祈祷,大小姐一定会撕烂他贪得无厌的大嘴巴。。。 大小姐弯下腰身,脱掉带着手上精致暖和的羊毛套,她平日最灵活最有力的左手缓缓伸出,直指男子的颈项。。。。 两姐妹惊得几乎要叫出来,天神菩萨,看来不止撕烂他的大嘴巴那么简单,大小姐她要杀人灭口?! 大小姐的手,伸到了男人的颈项。。。 那双手在男人颈项附近停留了片刻,随后抱住男人的颈项,将他扶起身! 朝恩凤恩两姐妹眼珠齐齐滚落雪地上,这这这,这是哪一出? 花生十分没有好气,吆喝一声,“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装木头桩子还是怎么的?赶紧把人扶上马带回去。” 两姐妹刚刚拣回来的四只眼珠又齐齐瞪成了鸭蛋,吃吃道:“带,带回去?” 藏大姑娘瞪了两人一眼,板着脸说道:“大小姐的话也不听,不想拿工钱的了还是怎么的?” 两姐妹这才如梦方醒,慌忙跑上前,一左一右扶起男人,小心翼翼搀扶他上了大小姐的坐骑,因为男人在雪地卧的太久,浑身僵硬,没有办法跨马,只好打横放着,用缫丝革捆绑住,跟着藏打姑娘飞身上马,用马鞭的末梢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头,“坚持小半个时辰,自然有好酒伺候你。” 我的娘啊,还有好酒伺候,今天的太阳肯定是从地底下出来的!锱铢必计的大小姐转性了? 花生一看两姐妹脸上表情,不需发问已经知道两人心中想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辛苦你们俩替我跑一趟,把飞云庄的账收回来,我先回庆丰园了。” 她一手提着背后男人的腰带,一手握着缰绳,两腿夹紧马腹,“驾”,一路风驰电掣的下了山。 留下朝恩奉恩两姐妹在原处大眼瞪小眼,半晌朝恩感叹了一句,“大小姐莫不是春心萌动,看上这个穷酸男人了?” 奉恩将一颗头颅摇成了拨浪鼓,“不可能,大小姐眼界高到天上去了,连咱雍州牧秦王殿下那样的人物她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上个落魄的半死人?” “那大小姐做什么要带他下山暖身子,甚至因此连账都顾不上了。” 大小姐向来深信不积小财不成大富,打雷下雨刮风闪电,收账算账从不手软。 奉恩挠了挠头上的丫鬟发髻,“天晓得。” 天晓不晓得姑且不论,花生心里却是明镜似的。 她当然没有看上面前这个穷酸男人。 事实上,就在刚才,她伸手到男人颈项上的时候,盘算的主意,确实也是如朝恩奉恩两姐妹想的那样,要杀人灭口。 但她刚刚拨开男人颈项的衣服,就看到了男人颈项上带着那块浑圆的血丝美玉。 花生出身富贵,见的稀世奇珍不少,拿玉虽然实实是块美玉,却也还不足以让她上心,真正让她上心的,乃是玉中央刻着的那四个古朴苍劲的篆字:绛州王氏。 绛州龙门王家,乃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儒世家,她的上一个相亲对象,也就是那位叫做王潜的大才子,就来自龙门王家,该位王大才子的颈项上也有这么一块美玉,按照王某人的说法,只有家族之中极其有才干极其出类拔萃的少年人,才有资格受领这样一块由家族的族长赠与的玉牌。 换言之,这个半死不活的穷酸男人,很有可能是个连龙门王家都首肯的、极其有才干极其出类拔萃的男人。 难道他就是老天爷特意赐来帮我管账的男人? 她决定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 第三章 管账先生 花生捡了这个颈项上挂着个王字玉牌的男人背到庆丰园,进门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有眼风快的小厮见状赶紧上前搭手帮忙,却给大姑娘拒绝,“该干什么干什么,无事不要献殷勤,有那功夫不如多擦两遍地多倒两次茶水多催两次房钱。” 一干人只得讪讪的作罢。 小人儿单独扛了穷酸男人到四楼自己住的暖阁,将死沉死沉又湿漉漉的男人丢在铺着厚厚灰鼠椅搭小褥的朱红雕漆椅子上,又顺手捞了个大铜脚炉,塞在他脚底下,一一伺候周全了,这才直起几乎要给男人压折断的腰身,打开酒炉子,烫了热热一壶竹叶青,拿大杯斟出热酒,准备灌给男人喝。 她是懒得给男人换衣的,满心的盘算,是先用热酒给男人醒醒精神,问明白他的来历,如果当真是龙门王家的公子,那时节再给他换上干衣服好生用雪水擦拭全身,等他康复就留在庆丰园做掌柜的下手;如果不是王家的人,那就顺手打发出去,后边一溜功夫全省下了。 这当口大小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正要去扳男人紧闭的口,谁想到前一刻明明还昏迷不醒的男人闻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竹叶青酒香,鼻子皱了皱,自动自发的就张开了嘴,“六十年的竹叶青。” 这是男人对花生说的第一句话。 藏大姑娘气得笑出来,“简直是条土狗,鼻子恁灵敏。”顺手将半碗酒灌进男人口中。 半碗酒水下肚,男人咋了咂嘴,好似还有些意犹未尽,花生顺手又倒了一碗喂进去,碗口碰到男人的嘴唇,男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秀气的嘴巴却张得老大,那样子看来竟好像是巴不得把整只碗都吞下去似的,看得大姑娘忍不住骂,“八辈子没喝过酒的老酒鬼也没你丢人现眼!” 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也还是不停的。 喂到第四碗,男人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又长长的吸了口气,心满意足的一唱三叹道:“一樽春酿葡萄绿;满瓮秋香竹叶青。僧归黄叶林边寺;人候夕阳江上舟,好酒,好酒。” 花生翻了个白眼,“怎么不是好酒,我爹花了大价钱买的。” 男人耸了耸肩膀,活动了下四肢,慢慢的张开眼睛,瞧见花生手里的破碗,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就用这种碗喂我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简直暴殄天物,你到底懂不懂饮酒?” 花生气得简直要跳起来,又有些不服气,“用这种碗怎么了?不行么?本朝哪条律法规定不能用大瓷碗喝酒?” 男人用看乡巴佬的眼神斜了花生一眼,啧啧叹了两声,摇头晃脑的说道:“一听你这话就知道姑娘是个外行,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就糟蹋了好酒。” 花生哼了一声,“身上一毫银子没有还穷讲究。。。” 男人却也不着恼,反对住花生斯文有礼的笑,“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用大瓷碗饮此等好酒,终究还是唐突了些,姑娘要实在找不到翡翠碧玉盏,把那酒壶直接递给我喝也是一样。” 花生气得笑出来,瞪那不知死活的穷酸男人一大眼,“你想得美!” 男人狡黠的笑,不死心的游说,“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有心救我,为什么不顺便成全了我,左右不过是一壶竹叶青,我看姑娘穿戴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一壶小酒多半还是承担得起的吧?” 花生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你想喝酒也不难,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怎么会无端端的躺在雪地里?” 男人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毛,“你不知道我是谁?” 大姑娘又翻了翻白眼,“凭什么要知道你是谁,难道你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妇孺皆知的大英雄,不知道你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大白痴?” 男人笑出来,狭长的秀眼闪过一丝古怪的兴味,探究的眼光若有所思打量花生一阵,谨慎的说道:“我的名字叫做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他顿了顿,状甚随意的试探道,“你有无听说过?” 花生懒洋洋的摇头,她刚刚劳动了大半天,暖阁里边热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欲睡,可是男人的身份尚未确定,是怎么也不放心睡觉的,“你是不是绛州龙门王家的人?” 王动怔了怔,眼中波光一闪,“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生软软的身子靠在旁边一张雕漆椅子上,顺手捞了条小毯盖在身上,漫不经心的说道:“从前我有一个相亲对象是绛州王家的人,根据他的说法,凡是颈项上有一块玉牌的王家少年,都很有两下子,我眼下正缺个帮忙管账的先生。” 说着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乌溜溜的黑瞳几乎就要合上了,秀美的眼下有着沉重的黑眼圈。 也难怪她会疲累,昨天夜间为着清账,一直熬到天亮,今天大清早就出门去收账,中途还提了个男人回家,花生虽然自认身板结实,到底是弱质女子,比不得男人,累坏了是正常的。 王动又是一怔,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要笑出来,看来眼前这小姑娘果然是不认识自己的。 这认知让他莫名的感到高兴。 许多年不曾有过的高兴。 “不错,我是绛州王家的人。” 花生心下大喜,老天爷,我真是太走运了! 勉强睁开有千斤重的沉甸甸眼皮,“那你要不要来给我做管账先生?” 王动笑道:“那得看你开什么条件?” 花生大大媚眼儿横了王动一眼,理直气壮的说道:“你那是什么话,身为读书人,怎可以时时把银钱这种铜臭阿诸挂在嘴边?简直有辱孔夫子的圣洁,再有了,你可不要忘记,大小姐我正是你的救命恩人,跟救命恩人提条件,哼,你还有读书人的廉耻之心么,如果不是我仗义出手,你现在已经冻死在凤凰山了,啊!说到凤凰山,我想起来了,这大冷天的,你跑去凤凰山做什么,还险些冻死在那里。” 王动嘴角微微一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将双手枕在脑后,也不管身上湿冷的衣衫,就这样沉沉的闭上眼,信口说道:“我闲着无聊,想上山打两只野兔子,结果兔子没打着,自己倒给人当兔子打了。。。” 花生已经困得再也睁不开眼,“谁把你当兔子打了?” 王动睁开眼,似笑非笑看着花生,“除了你还有谁?” 花生哦了一声,倒也没反驳,“这么说来倒也对,那你到底要不要来给我做管账先生的?” 王动轻巧的笑,对着暖阁顶上粗壮横梁出了会神,慢慢说道:“做做也无妨。” 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而且裘太平就在山上,万一有事端发生,两厢也有个照应。 大姑娘咕哝了一声,“算你识相。”呼吸越发的绵长。 王动无声的笑,“大小姐累了?” “嗯,好困,让我睡一会儿。” 心头大石落下,越发的觉得困顿,花生在椅子里边翻了个身,就没再动弹,没大功夫竟然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睡得香甜之极。 王动原先还假寐着,听到花生的鼾声,却愣住了,不由自主睁开眼,就看见距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外的椅子上,那海棠春睡的姑娘粉嫩的面颊红扑扑的,鼻间甚至还时不时的冒出小小气泡,睡得当真是热火朝天如火如荼。 王动惊笑道:“我的天,如今的姑娘都是这么大胆的?当着陌生男人的面也能无所顾忌熟睡。。。。” 这当口正是午后时分,庆丰园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热闹得简直媲美街市,但是四楼却很安静,大约因为是主家卧房的缘故,甚少有人敢上来打扰,连丫鬟仆役都少见,他自言自语一阵,四下也没有人应,窗外寒风瑟瑟,室内却是暖意融融,眼前又有个近在咫尺的娇美女郎,绕是王动一向清心寡欲,此时此刻也有些把持不住,左手仿佛有自家意识一般伸出去,要掐花生娇嫩的面颊。。。 哪知他指尖都还没碰到大姑娘的头发边,肩上已经横空多出一把长剑。 有人在他背后沉声说道:“年轻人,你没有听说过玫瑰虽好周身有刺的说法么?” 王动处变不惊的笑了笑,风度翩翩的收回了手,施施然的回过身,就见着个五十来岁的富态员外爷,轮廓和藏大姑娘依稀有些相似,只不过气质又更凌厉三分,其人白胖的手上握着一柄长剑,剑刃寒光闪烁,明眼人都知道决计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利器。 “我道大小姐怎么就放心大胆在我一个陌生人跟前全不设防熟睡如小婴儿,原来背后另有高手护卫。” 他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把沾满泥水的衣衫拉得整整齐齐,又用十指做梳子,将散乱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末了还拿衣袖仔细的擦过脸,确信自己看起来虽然有些狼狈但好歹还能称得上是新鲜精神,这才慢吞吞的走到富态的员外爷跟前,长长的做了一个揖,“这位想必就是全雍州最有名的商人、庆丰园的老板藏老爷子了,在下王动这厢有礼。” 饶是藏老爷子见多识广,听到王动这个名字,也还是微微露出了惊异之色,嘴唇几度开合,却始终没有声音,最终似乎到底也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就是。。。那个王动?” 王动颔首,“是,就是那个王动。” 老爷子干笑了两声,慌忙收起长剑,“误会误会,大误会,只知道你出了长安,没想到你会来雍州,可真是让我蓬荜生辉啊。。。。” 王动笑了笑,“老爷子过奖了。” 老爷子笑道:“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带着金面,站在。。。” 王动冷淡的打断他,“既然是旧事,老爷子就不要提了。” 老爷子也是精明人,见状随即住口,笑着问道:“我丫头知不知道你?” 王动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她不知道,”又面色格外凝重的说道,“恳求老伯代为隐瞒。” 老爷子奇道:“好是好,但是为什么?” 王动笑了笑,半开玩半认真的说道:“因为大小姐让我给她做管账先生,我怕她知道我来历就不雇我了,那样一来,我岂非又要流离失所?” 老爷子惊讶得笑出来,“什么?!管账先生?”看看王动,又看看睡得一塌糊涂的藏大姑娘,都不知道是该赞赏她英明还是大骂她糊涂,“这个淘气的孩子。。。” 王动却笑,闲闲的说道:“老爷子,大小姐还没来得及跟我谈工钱的事呢。。。” 藏家老爷子眼珠一转,自花生十五岁开始他就发现,那小孩简直就是天生的杀价高手,因此举凡要购进材料或者是采买人工,向甚都是交给她在负责的。 “你是大姑娘找来的管账先生,自然也该问她要工钱。” 王动哦了声,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样啊,那我就只好等大小姐醒来再论了。” 藏大小姐在这天傍晚十分终于悠悠醒转,这期间王动已经吃光了三只卤鸭两只烧鸡又喝干一大壶竹叶青,身上也换了一件新衣服,容光焕发得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最难得的是,喝了那么大一壶竹叶青,他的眼神仍然非常清醒。 “工钱?” 大小姐打了个哈欠,黑瞳眯成一线,“你连性命都是我的,如今又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给我干点小活,还要意思问我要工钱,你是不是不晓得无耻两字怎生书?” 这下轮到王动气得笑出来了,要不是手上正拿着一只肥嘟嘟的鸡腿,怕不当场就拍桌子跟大姑娘叫板,“你晓得我是谁?” 大小姐挥了挥手,一言定江山,“我管你是谁,反正从今以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庆丰园干活,每个月工钱五两银子,权抵你的饭钱和房钱,如果还有多余,那就抵扣之前我为着救你花费的酒钱,以及耽搁我时间造成的损失折算出的费用,就这么着了。” 肥嘟嘟的鸡腿滑落到面前的佐料碗里,溅得王动一脸油汁,可怜的男人遭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每个月五两银子。。。。五两银子买我一个月。。。” 花生瞪了他一眼,“就你这样的酸秀才,五两银子街上大把大把随便挑,我肯用你那是看得起你,你可别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王动气得笑出声来,当场就想出口反驳她两句,话到嘴边,眼珠转动两下,却又咽下,转而笑道:“行吧,五两就五两。” ------------ 第四章 首轮较量 藏大姑娘花生小姐是个谨慎的人,虽然认定眼前这公子是王家的人,但是俗话说的好,大庙也有癞头和尚,好苗也会结瘪果子,凡事未经考察,是不可轻易决断的。 于是大姑娘领了王大公子到账房,搬出厚厚一本账丢给他,那意思很明白,“做个管账先生,最紧要头脑要好使,记性也要好。” 王动笑了笑,倒也温顺,就在账房随便捡了张凳子坐下,信手翻阅,不大功夫就翻完了,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换一本吧。” 花生忍不住,叫道:“贪多嚼不烂,你给我看仔细点!” 王动背负着双手,脸上的表情好像很自大的样子,“大小姐若是信不过我,只管拿了头先那账本来考问。” 花生瞪了他一眼,果真拣了那账册来,随便翻了翻,“我问你,六月初七那日,账上都有何种内容?” 王动轻轻松松的笑,信口说道:“账上记载,六月初七那天,共计采购燕窝四只,猪肉七十,大米若干,另四楼客房顶篷被大雨冲破,修缮费用若干。。。。”竟是一点也不差。 说完了他还觉着有点意犹未尽,又说道,“六月初八,共计采购。。。” 花生望着王动,眼睛看来好像有点发直,“你那脑袋真是古怪玩意儿,鸡毛蒜皮的小账,怎么看一遍也能记得这么牢靠。” 王动笑嘻嘻道:“我这古怪玩意儿脑袋,你佩服不佩服?” 藏大姑娘点了点头,眼睛发着光,“佩服,佩服,真是太佩服了。” 王动贼贼的笑,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软,竟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下,“哎呀,头疼的好厉害,全身发冷,五脏六腑好像有一团冰坨子压着。” “啊?!” 花生登时慌了手脚,慌忙扑上去将管账先生扶起来,“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出事故,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用的账房先生。”最主要工钱便宜。。。 王大管账先生心中暗笑,有气无力的眨动细长的小眼,那样子看来好像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又好像是已经饿了好几天连动一动最小的小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我怕是在雪地里冻出毛病了,若是不好生调养一番,估计是活不长的。” 大姑娘眼珠转来转去,调养,那不是要钱? 王动目光闪动,看来就像是一只老狐狸,“大小姐花在小人身上的银子,权当是小人向大小姐预支的,以后用小人的工钱来抵扣就是了,小人无亲无故,只要大小姐肯收容,在庆丰园干上五六十年的也是不成问题的,就算一个月只得五两银子,日积月累,也该有不老少。” 藏大姑娘当即一拍胸脯,“好,一言为定。” 十天过去。 “啥?一千两?” 花生呆呆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大摞账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朝恩点了点头,“是啊,大夫说王管账寒症入体,伤到了肺腑,所以这几天的药方都是拿了燕窝做药引,一只五两精纯燕窝,就要纹银二十两,管账先生每天要吃四只,那就是八十两,另还有些鸡汤人参什么的。。。 简直是晴天霹雳,活活落在大姑娘头上,花生捂着自家心口,身子摇摇欲坠,“一天四只燕窝,还要鸡汤人参,”猛的一拍桌子,“他当自己是个啥?!”又呵斥朝恩,“你也是的,大夫胡乱开药方,你也跟着糊涂抓药,不拿银子当钱使!” 朝恩也不着急,抿嘴笑了笑,慢条斯理的说道:“大小姐您忘记了么,头先王管账的病倒那阵,你招了我去仔细吩咐,言道不管他是什么药材悉数都抓给他,花费从他日后的工钱抵扣。” 一番话说大姑娘哑口无言,想要发火又找不到地方,末了只得自家捶心肝,“一千两银子,他那点子工钱,得扣都多少年才抵得回来。” 朝恩好像已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总算还是忍住,正经的说道:“每月五两银子,一年就是六十两,算算十五六年差不多也就回来了,但是十五六年欠下的房钱饭钱,那又是另外一笔帐。。。。” 花生心痛得眼睛要发昏,手指头抖得好似风中落叶一般,“十五六年。。。十五六年。。。” 朝恩点头,“是的呀,”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样子像煞一只准备偷鸡吃的狐狸,“大小姐要是觉着不划算,奴婢倒是有个办法。” 花生问道:“什么办法?” 朝恩笑道:“莫如就把他招来做。。。” 花生暴喝一声,“住口!”雪白的脸上微微发红,“我才不要!死也不要,坚决不要,他是我找来做管账先生的,怎么可以。。。”狠狠瞪了朝恩一眼,“反正我不要!” 朝恩好容易才总算没有笑出来,说道:“不要他做丈夫,就只好养他十五六年了。” 花生一颗小小头颅当即又要成拨浪鼓,“我才不干。” 朝恩笑道:“又不要他做丈夫,又不想养他十五六年,一千两银子的药钱怎么拿回来?还有,大小姐,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夫说了,王管账的病是个富贵病,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不定什么时候才好呢。。。” 言下之意,这一千两银子估计才知不过是个开端,日后肯定还有源源不断花销。 花生乌黑的眼珠转了又转,考虑了半天,说道:“不怕,我有办法,姓王的现在住在哪儿?” 朝恩见她好似突然之间有了主张似的,也有些惊讶,“王管账的住在楼顶的小阁间里。” 花生愣住,跟着大怒道:“楼顶的小阁间,那地方哪能住人,光秃秃的没遮没掩,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谁安排他住那儿的?是不是爹?一点头脑都没有,难怪身子总不见好。。。”身子不好就得花钱还不能干活。 朝恩忽然大声咳嗽,因为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来了,人来了还没有十天,大小姐就开始护犊,老爷子说的果然不错,大小姐今次是真的动心了。 “回大小姐,千真万确不是老爷子的主张,老爷子原本爱惜他是个人才,想要安排住做四楼大小姐隔壁的,方便他和大小姐日久生情生米熟饭。。。。” 花生气得小脸发红,“什么日久生情生米熟饭,爹爹真是胡闹!我找他算帐去。” 朝恩赶紧拉住她,“大小姐你莫着急,听我说完嘛,老爷子虽然是有心,奈何王管账的却不答应,只说四楼乃是主家住处,他一个外人不方便留宿,况且又是在大小姐闺房隔壁,想到大小姐连续相亲五百次均告败北,他免不得要操心自家贞洁,怕大小姐恨嫁成狂,一个把持不住,趁着他睡熟时候偷袭他。。。” 我偷袭他?! 小小的人儿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气得煞白,哆嗦着说道:“我恨嫁成狂,我偷袭他。。。。”她一把推开朝恩,抄起案几上一只玉石镇纸,杀气腾腾的说道,“我要去杀了他,我要敲碎他的脑袋看看里边都装些了啥,自大狂,不要脸。。。” 朝恩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抱住花生,“大小姐,要淡定,要淡定啊。”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朝恩一针见血点破关节,“杀了他,一千两银子就要不回来了。” 花生登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一地,“这个下流的无赖汉。。。。” 朝恩吃吃笑道:“是是,他是个下流的无赖汉,这无赖汉一番说辞理直气壮,让老爷子很是下不来台,最后只好问他想住哪儿,结果该无赖汉就说要住楼顶的小阁间,说那儿地势高,看得远,不仅可以采集天地的灵气,还可以看大小姐挠痒痒扣脚丫儿。。。” 大姑娘破口大骂道:“灵气个屁,不要脸的贼!没见识的东西,楼顶的阁间哪里能看得到我挠痒痒抠脚丫儿。。。” 朝恩好似肚子很疼痛似的,弯下腰身不住的发抖,好大一会儿才勉强直起来,嘴角抽搐着说道:“大小姐刚刚不是说有什么办法?” “啊,是哦。” 花生自地上一跃而起,捞起裙子边,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直奔四楼的小阁间。 “姓王的,姓王的你给我出来!” 一路叫叫嚷嚷冲上四楼,沿途有小厮房客听到动静,纷纷探头探脑,三三五五的交头接耳。 “发生什么事了?” “大小姐好像气的快要发疯了。” “胡说,掌柜的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像是姓王的要倒霉了。” “那就是说大小姐一边气得快要发疯了,一边又想到办法收拾人了?” 朝恩跟在后边心中暗自点头,这个结论做的还是很中肯的。 爬到四楼,一脚踹开小阁房的木头门,花生呆住了。 四楼顶的小阁楼就在她房间的顶上,她来过无数次,里头有什么摆设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一张木板子床板,两张矮凳子,一个小窗户透气,连窗帘都没有。 可是现在呢? 雪后初晴,青天白日的,阁房位子又高,里头亮堂堂的,可是居然点着灯。 崭新的铜灯,亮得像黄金一样,铜灯旁边还有鲜花,下边是一张崭新的梨花木桌,桌子地下则是一张崭新的波斯地毯,从床前一直铺到了门口,上边绣着各色斑斓花朵,一看就知道是花费不少银子的值钱货,简陋的木板子床也换成一张上好的大床,铺着柔软的丝绒,就连从前的破窗户也仔细修整过,糊了一段有折枝花样的银红蝉翼纱窗,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好看的要命。 花生姑娘站在门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朝恩在她身后抿着小嘴笑道:“大小姐想知道有没有走错地方,只需要看看大床上躺着那人是谁不就知道了?” 已经是晌午十分,大床上却还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锦被,仿佛睡的正香似的,花生踹门弄出偌大声响,竟也没有惊动他。 花生一看露在被子外边那颗可恶的头颅,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健步冲将进去,掀开被褥,大喝一声,“姓王的你给我起来!” 朝恩在门口掏了掏耳朵,大小姐的狮子吼越发的凶猛彪悍了。 熟睡的男人——王动——晃了晃脑袋,慢慢睁开似睡非睡的小眼,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大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 花生怒道:“你来我家十天花了一千两银子!” 王动嘻嘻的笑,慢条斯理道:“是呀,我怕大小姐不晓得,今天早晨还特意让朝恩姑娘拿了账单给大小姐过目。” 花生恨得牙痒痒,“这么多银子你打算怎么还?” 王动懒散的伸手枕在脑后,慢吞吞的说道:“等小人病好了,辛勤帮大小姐看账,大小姐答应每个月给我五两银子的工钱,扣除房钱和饭钱,就拿来抵扣小人的医药费好了。” 大姑娘气道:“你一个月工钱才只五两银子,这得要还到什么时候?” 王动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怀好意的建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打算要给小人涨工钱,或者,是要小人钱债肉偿?” “想得美!” 王动笑了笑,“就知道。。。。”又闲闲的问,“大小姐既然不肯涨小人的工钱,又不要小人肉偿,这可怎么办呢?真是伤脑筋啊。” 花生不怒反笑,姓王的,你以为我找不到办法治你么? “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花生黑漆漆的瞳仁深处跳动两团亮晶晶光芒,提到钱的事,她总是精神百倍的,“我听人讲,绛州龙门王家,不仅是名儒世家,更还是豪富之家,祖上三代为官,家族有钱的要命。” 王动脸色变了变,沉吟着没做声。 花生得意的笑,将秀丽的小脸蛋凑到王动跟前,“你既然是王家的人,又有家族的主事亲赐的玉牌,想来在族里多少也该有些名声,如今穷途末路落魄他乡,生了一身的重病,还欠下巨债,境况着实是可怜。” 王动干笑了两声,约莫已经猜到大姑娘心里盘算的主意,“大小姐的意思,是打算要我写封书信送回王家去要银子来还债?” 花生满意的点头,说道:“不错,正有此意,事实上,我知道你眼下身子还不爽利,写信怕是难为你,所以书信的事就让我替你代劳吧,你把颈项上那块玉牌拿来给我,作为信物,随同书信一并送去王家,请王家主事拨付十万两银子存到庆丰园名下。。。” 王动听得直了眼,“什么?!十万两银子!” 花生耸了耸肩膀,“急什么急,大夫都说了,你那身子得好生调养,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转,我们庆丰园虽说有名头在外边,其实银钱流通也紧张的很,万一哪天调度不及,中途断了银子给你看病,害得你病况加剧,岂非是前功尽弃?所以预存十万两银子给我是万分必要的,当然,如果你病症好转,十万两银子还有的剩,我悉数都会还给你,半个子儿也不多占据。” 她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王动哑口无言,眼见着大姑娘两眼冒着绿光,就要伸手去摘他颈项上的玉牌,慌忙抢先护住颈子,“不行,绝对不行!” 玉牌一送回王家,王潜一定第一个找来,到那时候,他自己身死是小事,只怕还会连累裘太平性命堪忧。。。。 花生哼了一声,恶狠狠的说道:“行不行我说了算,快点把玉牌拿来给我,不要让我亲自动手。” 王动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道:“大小姐稍安勿躁,不就是一千两银子么,我马上还给你就是了。” 花生摆明了不相信,“你怎么还?切脑袋卖猪头肉么?” 王动笑道:“那倒不用,我有一个腰缠万贯的结义兄弟,叫做裘太平,就住在凤凰山顶的金蝉寺,我写个条儿你差人送去给他,一准儿能要来银子。” ------------ 第五章 惟求太平 金蝉寺的生活,比裘太平想象中还要清苦。 每天早晨天不亮就上山砍柴,秋冬季节,山上枯枝倒是有不少,但是根根长着倒刺,稍不留心就扎得人鲜血淋漓,他又是个新手,一担柴火通常要砍半天,还时常弄伤自己,末了捆扎也是个大难题,好几次因为扎得不稳当的缘故,柴火背到半山就散乱开,掉得满地都是,每每让他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只得耐着性子重新来过,有一次实在忍耐不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负气将捆柴火的绳子用柴刀砍成两段扔在地上,两手空空的回了金蝉寺,向主持方丈金水和尚诉说委屈,抱怨砍柴生活辛苦,金水和尚笑了笑,语重心长的说道:“有机会重新弥补过错,总好过没有机会。” 裘太平怔住,刹那间似有所悟,从此再不抱怨。 柴火砍好,直接背到山下庆丰园的后门,交给管事的,换取五钱银子,得一份清淡的斋菜,吃饱之后回到山上,略微休息片刻,时间差不都就该是跟着戒律院的师兄们给寺里佛相擦拭灰尘了。 金蝉寺的香火很旺盛,寺庙占地也十分广阔,几乎用尽大半个金山,庙里供养着大大小小八十一尊佛像,尊尊都是金身菩萨,高大无比,为怕落灰土对佛祖不敬,所有佛像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戒律院一共有四十名师兄,由掌院师兄统一安排成两组轮值,但裘太平不是金山寺的人,不在轮值名单之列,这意味着不管哪组当值,他都要去帮忙,让他叫苦不迭。 这时候金水和尚又说:“要把菩萨擦拭干净,除了用力,还要用心,抱定守恒,不言不思,才显得出诚意。” 裘太平照着他的方法试了试,然后他非常惊讶的发现,当他把心思悉数都集中在手上的抹布,用心擦拭菩萨身上的灰尘时,那些白天黑夜不断纠缠他的噩梦一般的回忆就会自动从他脑中清除干净,而这天夜间也会睡得格外的香甜。 他因此热爱上擦拭佛像,每天下午擦到深夜都乐此不疲,有时候甚至需要金水和尚来提醒他,才会恋恋不舍放下抹布,跟着金水和尚修禅。 是的,修禅是裘太平一天之中最后需要做的事,他刚刚到金蝉寺的时候,还是春天,身子因为毒药侵袭的缘故,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也不肯说话,饶是如此,金水还是命人将他抬到禅房,给他盖上厚重的暖被,点燃一炉熏香,为他读了一品金刚经。 他在大和尚缓慢悠长的诵经声中沉沉睡去,憔悴如金纸一般的面容上笑容凄苦,眼角泪光闪烁,似隐藏着千万种愁苦思绪,然而单薄的嘴唇却坚决的紧抿着,不肯吐露半分内心深处的秘密,他忍耐得是那样的艰辛,让心清似水的大和尚也忍不住叹息。 到了夏天,俗世人身体康复,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叫做裘太平了。” 从前过往,譬如云烟,从今以后,惟求太平。 金水和尚和颜悦色的笑,“随你。” 然后他又问:“方丈和尚是否可为我剃度?” 金水和尚又笑了笑,淡淡说道:“随缘。” 话说的虽然是轻巧,但真正把这缘分随到时候,却还是用了半年的时间,半年后的冬天,金水和尚亲自主刀,给裘太平剃度,但是就在剃刀堪堪要落到他头上的时候,裘太平心念千百转,却又抓住了和尚的手,“大师,我改变主意,决定不剃度了。” 金水和尚笑了笑,说道:“随喜。” 他很淡定,出人意料的淡定。 从头到尾,裘太平为什么想要剃度,为什么改变主意,甚至连他从哪里来,从前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金蝉寺,金水和尚也都一个字都没有问。 对金水和尚来说,裘太平其人,就是一个在春日的早晨被人遗弃在他寺庙门口的俗世人,尽管这俗世人衣衫整洁,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但他身上中有剧毒,就连心口也插着一把锋刃乌黑如墨的匕首。 小沙弥发现这俗世人的时候异常的惊惶,金水和尚却十分沉着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将那俗世人背回禅房,用他自天竺带回来的灵药,细心医治他。 三天之后俗世人醒转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金水和尚取自他心口、事后存放在他枕畔那把锋刃乌黑如墨的匕首狠狠刺了金水和尚一刀,神色迷乱痴狂如野兽一般,满是愤懑和仇恨。 他拔出刀刃的时候,黑漆漆瞳仁凶狠的注视着金水和尚,其间跳跃的炽热怒火,似乎掬进黄河也无法扑灭。 血从金水和尚伤口汩汩流出,洒落他灰白的僧衣,和尚雪白的长眉轻轻皱起,慈悲怜悯的望着俗世人,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那俗世人呆了呆,手上匕首哐当一声跌落地上,看着金水和尚漠漠无波的眼神,出了会神,突然低垂下长睫,两滴豆大的泪水夺眶滚落。 金水和尚沾着鲜血的手一颗一颗扣动胸前的念珠,沉默的诵经,声音微不可闻。 俗世人调养的半年中,金水和尚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不管是汤药还是斋菜,悉数都只推到他身前,由得他取或者是不取,他只坐在旁边,苍老的手指轻轻扣动念珠,沉默的诵经,声音微不可闻。 有时候裘太平忍不住会想,金水和尚这种沉默究竟是因为他修为高深世间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令他动心忍性发出疑问,还是因为他压根儿就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所以没有必要再发问。 这个问题除了金水和尚,没有人能够解答他。 有一次他忍耐不住旁敲侧击的询问金水和尚,和尚也是个明白人,听出他的用意,淡淡一笑,反问他一句,“人人都有秘密,你不愿意说,老衲又何必追问?” 虚虚实实的,虽然没有回答裘太平的问题,但是裘太平还是得出结论,沉默的金水和尚非是不关心他的来历,只是不愿意打听,他在等自己主动坦白。 裘太平心下暗道:“这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 那个很长时间究竟是多长,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迟早会有那一天。 修完半个时辰的禅,距离熄灯睡觉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按照金水大师的安排,在此期间,裘太平可以自由活动,做一些平常寺庙僧人不能做的事,包括喝酒吃肉,当然,破坏僧人修行的事,只能在寺外做完了才回来就是了。 裘太平不会喝酒,也不喜欢吃肉,但这一个时辰的时间,他还是有利用的。 他会下山去日间收他柴火的庆丰园一趟,在庆丰园二楼的茶楼,安静的、耐心的听一个时辰的书。 这习惯自从金水和尚将他身体调理妥当之后就养成了,至今已有小半年。 每次听书,他都不说话,只捡最偏僻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没声儿的坐下,也不点茶水,也不要蔬果,即便是茶楼免钱派送的花生米也都敬谢不敏,每次先生说完书,他就闷不吭声离开,仿佛留下来和茶客多议论一句就多一分危险。而每次听书的时候,他都会闭着眼,似乎只有这样,他心中时刻都喷薄欲出的热泪才不会决堤滚出。 一来而去的,他在茶楼里就有点了名气,所以茶楼的老客几乎都认识他,当中也有个把尝试和他搭话的,不过没有人成功过,对大多数茶客来说,这位身材高大目光忧郁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是个谜,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裘太平,住在金蝉寺——这也不是他说的,是某一日庆丰园的管事到茶楼找藏老爷子说事,无意之中看到他,叫出他的名字,大家才晓得——,其他的都是一无所知。 大凡人都有好奇之心,你越是想要做的不为人知,人就越是有获知的欲望。 庆丰园茶楼的茶客,一部分是上了点年纪的老茶客,一部分是各地慕名赶来捧场的风流名士,还有一些既是老茶客又是风流名士,以及时不时赶来附庸风雅的地方显贵,个个都是长夜漫漫无所事事的人,遇到这么个谜一样的男人,怎么能够没有打探的欲望? 何况这个谜样的男人长相还十分的不错。 就算是最用最挑剔的眼光来衡量也不得不承认,裘太平他长得真是有看头的,样子最多不过是二十二三岁,脸上轮廓极分明,额角宽阔,鼻子高而挺,纵然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他也不笨,事实上,他的瞳仁漆黑深邃,全身英华内敛,显示他肯定不仅不笨,更还是个沉稳干练的人。 作为庆丰园的老板,茶楼不定期说书先生,历经三十年风雨而不倒,本朝公认的犀利人,藏老爷子比其他茶客还要更早注意到裘太平其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他天生有着敏锐的触觉,另外一方面,则得益于家里那个老也嫁不出去的大姑娘花生妹子——作为一个拥有连续相亲五百次均惨遭失败的女儿的父亲,老爷子一颗老心几乎都要为藏大姑娘的婚事操碎了,以至于只要见到年纪相当长相端正的男子,就会格外的留意。老爷子暗自盘算,这年轻人器宇不凡,得找机会把他身家来历打探清楚,如果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倒是可以考虑招来做女婿,保不准能入藏大姑娘的法眼。 才这么盘算着,大姑娘就自动送上门来,劈头问道:“爹,金蝉寺什么时候多出个叫裘太平的男人你知道不?” 老爷子打了个突,好像给人凭空注入一摊鸡血,没来由的好一阵激动,“姑娘,你也听说了裘太平其人?” 大姑娘有点莫名其妙看着自家突然激动得好像吃了打虫药的爹,颇是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这个人很有名?” 老爷子干笑两声,心念一转,“你找他做什么?” 花生若有所思,“这么说金蝉寺当真有个叫裘太平的?” 老爷子点了点头,“不错,是的,他还是个书迷呢,每天午夜十分都会赶来茶馆听书。” 大姑娘说道:“是吧,你看他像有钱人么?” 老爷子眼珠转了转,裘太平气质虽然不俗,但他穿的衣衫着实是粗陋,猜想应该不大可能是有钱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生松了耸肩膀,“是这样的,我们新找那个王管账,这阵子看病花了不老少银子,我问他讨要,他推说金蝉寺有个裘太平的,是他结义的兄弟,很是有些钱,他这些日子看病花费的银子,悉数都可以找姓裘的报销,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爷子呆住了,脸上那神色好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不过这种惊吓却是因为欢喜所导致,“王管账的说裘太平是他的结义兄弟?” 大姑娘不疑有他的点头,“是啊,”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家老爷子面目扭曲的模样好生狰狞,不由担忧的摸了摸老爷子的头,“爹,你怎么了?嘴巴张得那么大,塞三个鸭蛋都绰绰有余。” 老爷子哈哈大笑三声,一张老脸简直开成了一朵喇叭花,“没事,没事,爹高兴,爹高兴的。。。。” 裘太平是王动的结义兄弟,那么他毫无疑问和王动是一起出来的!他们肯定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能去那地方的,都不是平常人。 我家姑娘可真是好运气啊。。。 转念想到花生要嫁人了,心里没来由的空荡荡的,又忍不住泪涟涟的。 大姑娘大皱眉头,老爷子脸上那表情似喜似哭,莫非像是中了邪? “爹,你那神情不像高兴啊。。。” 老爷子呜呜的擦泪,“没,爹是高兴呢。。。” 花生心下狐疑,一双明秀大眼在老爷子脸上仔细搜索,连最细小的皱纹都不放过,可惜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末了只好放弃,懒懒的说道:“你高兴就行吧,我得赶紧找个人把姓王的这封信连同他的信物送到金蝉寺交给那个有钱的兄弟要点银子来使。” 她正准备要出门,却发现老爹一双铁钳大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她的胳臂,前一刻还笑得好似一朵大喇叭花的老脸这会儿又变了颜色,两只老眼闪烁精光,活脱脱一只算计人的狐狸,“不用找人了,你自己亲自跑一趟不是更好?讨债这种事,遇到难缠的主儿,跑腿的小厮可不见得管用。” 花生想想也对,就决定亲自出马去金蝉寺找传说中的那位姓王的结义兄弟裘太平。 等她带着朝恩奉恩出门,老爷子在家里给菩萨烧高香,“恳求菩萨老爷开天眼,保佑花生妹子和裘太平王八瞅绿豆,两厢对上眼儿。。。” 妻子林氏正好进门给老爷子送暖炉,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软软问道:“老爷前阵子不是才满心盼着王管账的和花生妹子对上眼么,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天了?” 茶馆那个有名的神秘人裘太平,她也有所耳闻,但是了解不多,也没见过。 老爷子插好高香,接过老妻手里的暖炉,躺到柔软暖和的太师椅子上,慢悠悠的说道:“王管账是文生,脑子里边弯弯道道不少,花生妹子跟了他我不大放心,但裘太平却是习武的,一看就是个实心人,身材也高大,做丈夫是最好不过。” 林氏笑了笑,偎依在老爷子旁边,掀开他腿上的毛毯,轻轻揉捏他膝盖,试探着问道:“老爷,说道那个王管账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老爷对他好似尊敬有加?” 别的不说,单单看老爷亲自为他布置小阁间,就可以看出端倪。 她嫁给老爷将近二十年,印象中能得老爷亲自安排住所已经是万分了不起的待遇,亲自布置房间,王管账的还是头一号。 老爷子锐利的老眼闪过一线微光,沉吟片刻,淡淡说道:“他什么来历你不需要知道,总之一句话,他眼下住那楼顶的小阁间,我就是布置得再富贵十倍,他也有资格住就是了。” 林氏陪笑道:“可真是个贵气人。”温顺的没再言语。 倒是老爷子自己养了会神,突然想到个问题,登时打了个激灵,从太师椅子上一跃而起,险些撞翻正伏在他膝盖上瞌睡的林氏,“万一花生妹子看上裘太平,人家却不待见她,这可怎么办?” 林氏笑着宽慰他老怀,“老爷放心,我们花生的容色虽然说不上是举世无双,寻常人家的姑娘却也是比不上的,更何况还有庆丰园做嫁妆,姓裘的哪有看不上她的道理。” 一席话说得老爷子略感安慰,这才又安心躺下,絮絮叨叨道:“花生妹子啊,从十四岁到现在,你相亲不下五百次,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次,每次失败老爹都帮你总结经验提高修为,三四年下来,你就是头猪也该修炼成人了,所以今次可千万要争气啊,无论如何不可再让老爹失望。。。” ------------ 第六章 寺院仙子 猪精花生大小姐哪知道她老爹忐忑不安又满怀希望的心情,她一心挂着一千两银子,也顾不上天寒地冻,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去凤凰山顶的金蝉寺,爬到半山,穿过一座大松林,顺着山路又行了半里,到了金蝉寺山的凉亭,利落的翻身跳下马,把缰绳递给朝恩,披风除下交给奉恩,又撸起袖子,那架势不像是讨债,倒像是闹事打架,看得朝恩奉恩两姐妹不住偷笑。 花生回头瞪两人一眼,“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两个就在凉亭里边等着,我进去拿了银子就走人,一刻也不耽搁。” 朝恩吃吃的笑道:“花生是打算要行凶,怕奴婢俩向老爷子告状,所以特意留下奴婢俩在此间等候吧?” 花生哼了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兄债弟偿,天公地道,姓裘的要是不肯给银子,害得我白跑一趟。。。。” 奉恩笑着接口道:“你就要用奴婢们教给你的百花拳打得他落花流水?” 花生嘿嘿的干笑,向甚精明的大眼睛难得露出孩童才有的顽皮神色,期期艾艾的说道:“朝恩,奉恩,你们教我那套百花拳,我都学会多长时间,一次也没派上用场过,今次给我个机会试试真假好不啊。” 她的性子和老爷子有些似,老爷子年少时候虽然身子瘦弱,生就的文人皮囊,性情却甚是刚硬,要不然也不敢公然抗对匪徒,这脾性一点不漏遗传给了花生。大小姐生来就十分好动,上学堂的时候就经常和同龄生童打架生事,老爷子因此修理她很多次,每次打过都会好上两天,过一阵子又犯老毛病,直到十二三岁上,花生开始接触庆丰园的生意,小孩子心思转移,这才略有好转,倒是老爷子又开始担心她一个姑娘家,来来往往和一干江湖人打交道会吃亏,改叫贴身丫头朝恩奉恩教她一套百花拳防身。 朝恩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那套百花拳,老爷子千叮嘱万叮嘱,你只能用来防身,再不可用作其他用途,至于讨债耍横,越发是明令禁止的,否则我们两姐妹项上人头不保。” 奉恩也在旁边帮腔劝说,“大小姐要是担心姓裘的不肯还钱,只管带上我们姐妹俩做打手,您身娇肉贵的,贸然出手,这要赢了还好,万一是输了,给姓裘的打坏了身子,又或是占去了便宜,传出去名声多么不好听,到时候只怕越发的难嫁人了。” 花生气得笑出来,“奉恩,你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呆笨么,恁容易就占到便宜?再说了,我是愁嫁的人么?” 奉恩吐了吐舌头,笑眯眯的说道:“大小姐我错了。” 花生瞪着她,“你那神情分明不像认错。” 奉恩笑道:“那是大小姐看走眼,奴婢向来都是实心人,从来知错就改,没有错,当然就不改了。” 花生气结,“你你!” 朝恩瞪了奉恩一眼,过来打个圆场,“好了好了,大小姐,再啰唆下去天都亮了,你也不用再想那些有的没有的,老爷花了大价钱送我们姐妹去沧州习武,为的不就是给你讨债做帮手么,你要是不给我们姐妹跟,老爷子一番心血不久白花费?而且庆丰园向来不养闲人,我们姐妹要是没有用处,迟早会给老爷子开革掉,你权当是行个好,给我们姐妹一条活路行不啊?” 说着说着泪汪汪的,好像快哭出来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花生也无奈了,只得痒痒然道:“好吧,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这话一出口,朝恩满眶的眼泪霎时无影无踪,和奉恩快手快脚的将坐骑系在亭子的石头柱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说道:“大小姐,我们走吧。” 三人穿过凉亭,过了一座石门拱桥,走到金蝉寺门口,迎面吹来一阵山风,寺庙飞角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山门上一面陈旧的朱红牌额,内有三个金字,都糊得有些看不真切了,写着:金蝉寺。 朝恩上去敲了半天的门,才听到山门发出吱呀的一声,有个年纪约有四十来岁的知客僧出来见人,“三位施主原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朝恩上前做了揖,说道:“打扰上人清修,奴家有罪,斗胆请问上人,贵寺是否有一位叫做裘太平的师傅?” 知客僧沉吟了阵,问道:“三位施主找裘施主有什么事?” 听这话的意思是自承庙中有裘太平其人了。 花生上前一步道:“我们受他一位山下的好友所托,送来一封信件,需要当面交呈裘施主,烦请上人行个方便,代为通报一声。” 知客僧露出为难的样子,“非是小僧不肯替三位通报,实在鄙寺有规矩,不接受女眷进香礼佛,另外,裘施主和鄙寺的主持也都说了,裘施主寄居鄙寺期间,若非是主动要求,一概不见外人,三位施主请回吧。” 花生哼了一声,“架子倒还不小,不见也行,上人替我等捎句话给裘师傅总可以吧?” 知客僧立刻笑道:“施主请讲。” 花生挺起胸脯,大声的说道:“你告诉姓裘的,就说他有个结义的兄弟叫做王动,身无分文的将养在我庆丰园,如今病的快要死了,还亏欠下掌柜的一大笔银子,掌柜的已经发了话,今天要是见不着银子,就把他丢出去,数九寒天的由得他冻死饿死,俱和掌柜的无关,裘施主如果不在乎他义兄死活,只管躲着不见我。” 知客僧脸色变了变,迟疑了阵,问道:“施主说姓王的施主病的快要死了,可有什么证据?” 花生顺手抽出王动写的短信,连同强行从他颈项上夺来的玉牌一起递给知客僧,“这是王动写给他兄弟的求救信,玉牌则是信物,上人拿去给裘施主一看便知。” 知客僧小心接了短信和玉牌,略扫了封皮一眼,脸色变了变,匆匆将两样物品放进僧袍内,双手合十道:“请三位施主在此间稍等片刻,容贫僧进去禀告给裘施主。” 他临走时候他还关上了山门,好似门里边有何种金贵的宝贝,生怕给三人看去了一般。 僧人越是谨慎,留在外间等候的三人就越是好奇,一等门内脚步声远,花生最先忍耐不住,趴在门缝山探头探脑,“这个金蝉寺,我从来没进去过,不知道里边是个啥光景。” 朝恩眼珠转了转,瞟到山门旁边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株大柳树,枝干遒劲粗壮,爬个把人上去是决计不会有问题的,于是笑着拉花生的衣角,指着大柳树道:“大小姐,看哪儿。” 花生顺着她手指望过去,登时眉开眼笑,却又有点发愁,“位子倒是好,可惜我却不会爬树。” 奉恩似笑非笑道:“大小姐,朝恩的绰号叫什么你忘记了么?” 花生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是了,滑溜猴!” 朝恩脸上一红,瞪了奉恩一眼,“死丫头,想找打是么?” 奉恩嘻嘻的笑,推了朝恩一把,“快别啰唆了,一会儿知客僧折转,可是想看也看不到了呢。” 朝恩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甘不愿渠道墙外柳树底下,自己踩着湿滑的树干,先爬到树上,再伸手将花生拉上树,低声说道:“大小姐,胡乱看两眼我们就走啊,好歹是没出阁的闺秀,给人看到你爬树偷窥,实在有损颜面,日后愈发的不好嫁人。。。” 花生气得笑出来,“朝恩,你只管啰唆,没有关系的,我知道你不想涨工钱了。” 朝恩讪讪的干笑不已,正打算说好话求饶,却突然痴痴呆呆的看着花生背后的某处,眼珠转也不转,好像已看呆了。 “我的天,她可真是漂亮。。。。” 花生下意识的转过头,就见着金蝉寺大殿那头,先前开门的知客僧低着头往山门那头行去,他身后跟着一位年纪大约有十五六岁的小少女,白衣如雪,明眸皓齿,乌黑的头发云水般披散在双肩上,腰间系一根猩红色的腰带,衬得她腰肢盈盈一握,行走的时候就好似风摆杨柳一样,那种风姿说不出有多么的美,就是郎心似铁的柳下惠看到只怕也会思慕不已。 这女孩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花生两人,听到朝恩失口的叫声,转头看过来,瞟见两个少女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嫣然一笑。 那笑容落在花生的眼里,登时让花生眼睛发直,只觉着没来由的一阵口干舌燥,不住的吞口水,手足酸软,浑身好似踩在了棉花上,半点也不着力,要不是朝恩拉着她,只怕已经从柳树上摔下来。 “朝恩,她,她是谁?” 朝恩眼睛瞪得大大的,说道:“不晓得,莫不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 那厢奉恩听到山门里边传来清浅的脚步声,猜想是僧人来回话了,赶紧催促花生道:“大小姐,朝恩,还不快下来,人家马上就出来了。” 两人慌手慌脚从树上爬下来,几步跑到山门口,正赶上知客僧打开山门,对住三人深深做了揖,“三位施主,你们要找的裘施主贫僧已经带到。” “什么?!” 不光花生,连年纪最大最沉得住气的朝恩也有些呆住了,指着那仙子一般的少女道:“你说她就是裘太平?” 那少女盈盈一笑,走到花生跟前,福了一福,笑着说道:“奴家裘太平,给各位姐姐请安。” 花生大叫一声跳起来,好像踩到尾巴的猫儿,一通手舞足蹈,吃吃说道:“可是姓王的明明说,裘太平是他的结义兄弟,你明明是个女子!” 那少女悄悄扮了个鬼脸,对住花生嫣然而笑,那笑容灿烂如阳光,勾魂夺魄的要命,让花生又是一阵脚软。 “奴家和王大哥结拜的时候,穿的是男人衣衫,是以他始终不知道奴家乃是一名女子,”她顿了顿,明秀的美目之中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奴家头先听上人讲,王大哥落魄在庆丰园,急需银两救命,”从袖口内摸出一沓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花生,“这里有五千两银子,烦请大小姐带回交给庆丰园的掌柜,权当我义兄的汤药钱,若还是不够,只管再上金蝉寺问我取用。” 花生呆了呆,半晌才十分粗鲁的接过银票,数也不数胡乱塞进袖子里,脸上阴沉沉的,那情形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她不是收了人家银子而是给人家送了银子。 万万没有料到,王动那穷酸文人居然真的有这么个结义兄弟,不,结义妹子,而且还生得如花似玉的,比自己都不知道强了多少分,出手更是阔绰的不像话,王动在信中只要求裘太平给他一千两银子抵债,人家二话不说就给了五千两,整整翻了五倍! 个穷酸男人,他凭什么能有这么美貌大方又腰缠万贯的结义妹子! 可恶。。。 朝恩眼珠在打转,偷眼瞄花生的脸色,觉得很有趣,抿着嘴偷笑,银钱到手,而且数目大大超过预期,照理说大小姐应该很高兴才对的,可是她的脸色看起来不仅不高兴,简直就是难受,还有点失望,就好像有人欠了她十七八万两银子不还,更还想继续赊借,也好像是打翻了个什么罐子,全身上下弥漫一股酸溜溜的怪味道。 花生咬着牙根不做声,心里将姓王的下流种子骂了一千遍,两只脚仿佛是钉在了地上,半步也不肯移动。 天寒地冻的,叫做裘太平的美貌姑娘和知客僧人衣衫单薄,挨了几阵冷风吹拂,齐齐瑟瑟发抖,却又不好丢下三人自顾自的回寺取暖去,只得僵硬又客气的笑着,脸上写着送客的意思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连一向迟钝的奉恩都看出来了,她拉了拉花生的衣袖,“大小姐,我们账也收了,是不是该下山了?” 叫裘太平的姑娘赶紧说道:“是啊,下山路滑,花生小心别摔着,奴家将不远送了。” 花生没作声,瞪住那个叫做裘太平的美貌姑娘,直把人家看得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几乎都要笑不出来了,这才哼了一声,愤愤转身走了。 奉恩眨了眨眼,低声问朝恩道:“姐姐,大小姐好像有点不大高兴啊。” 朝恩似笑非笑看着那美貌姑娘,“大约是觉着危险了吧。” “什么危险?” 朝恩笑了笑,悠然的说道:“这个么,就只有大小姐自己才知道了。” ------------ 第七章 拾柴情书 主仆三人耷拉着脑袋下山,回庆丰园,早有小厮侯在门口,见到三人,慌忙上来牵马,“老爷在小花厅等大小姐回话。” 花生将眼睛一瞪,“有什么好回的?” 小厮打了个哆嗦,敏锐的察觉到大小姐显然心情不佳,此即跟她啰嗦必定有排头吃,可是老爷子吩咐的话又不能不传到,只得缩着脑袋哭丧着脸说道:“小人不知道,老爷只交代看到大小姐回来要第一时间去小花厅找他,一刻也不得耽搁。” 花生恨恨道:“我不去!”一甩鞭子进了左边的书房,“朝恩,去把今天的账册拿来我看。” 小厮急的快要哭出来,在旁边苦苦哀求道:“大小姐,老爷子都说了,要是传不到大小姐去回话,就把小人打成七八段炖汤喝,”又问朝恩求救,“朝恩姑娘给说句好话。” 朝恩眼波流转,陪着笑说道:“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也别拿下人出气,奴婢斗胆提个想法,莫如我们也不要去书房看账,直接就上五楼小阁间找王管账的,拿了他兄弟的银子,好歹总要通报一声,至于老爷么,”笑盈盈看向小厮,“你直接让他上王管账的住处得了。” 花生一听有理,“行。” 小厮却犹豫,“可是老爷说了,是让大小姐去小花厅找他。。。” 奉恩不耐的挥了挥手,“你个榆木脑袋,怎么就不懂得转个弯子,你不会告诉老爷说大小姐没走正门直接从小门上了五楼么。” 小厮眨巴着小眼,“万一给老爷知道。。。。” 花生心里原本就窝火,听见小厮啰啰唆唆怕这个怕那个,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跺跺脚正要开骂,却看见二楼的窗户打开,探出个人头,正是该在五楼养病的王动,那不要脸的东西头上戴一顶深檐暖帽,身上穿一件月白的长衣,外边罩件貂鼠皮袄,颈项上还围着一圈雪白的狐毛围脖,衬得他面如傅粉,唇红齿白,明亮的瞳仁如星子一般,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哪里还有从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样子?这厢见到大小姐,笑盈盈的打招呼,“大小姐要账结果如何?” 花生双眸微微眯起,轻柔的问道:“我没有看错吧,王管账,你手上那东西是哪儿来的?” 王动对住花生风度翩翩温的一笑,一手撑在窗户口上托着腮帮子,一手扬了扬手上物品,斯文有礼的问道:“大小姐问的可是我手上这本食货志?” 花生瞪他一眼,“废话!” 王动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说道:“是从大小姐书房取的,”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十分秀气的哈欠,懒洋洋的接着说道,“顺便还找到一本描着花边的封头写着拾柴集的手写本,内容当真是有趣之极。” 朝恩和奉恩面面相觑,两双晶亮的大眼齐齐弯成了豆角,“拾柴集?手写本?” 大小姐的书房两人每天都要打扫一遍,书架上都陈列些什么书目一向耳熟能详,几时见过这本书? 那厢大姑娘一听到拾柴集三个字却是面色大变,粉团团的脸颊红成一只熟透了的小苹果,又是羞恼又是气愤的骂道:“不要脸的下流种子,是谁许你入我书房的?” 王动好整以暇的弹了弹头顶暖帽的帽檐,笑容可掬的说道:“大小姐不是雇了小人做管账先生么,您的书房自然是要每日都去拜访的。” 他顺手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四边绷着红绸缎、做工异常精致的小册,用三根手指轻轻捻着书脊,一阵风吹过,那文本险些从他手中滑落,大姑娘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跑到窗口底下,“你小心!” 王动冲大姑娘笑了笑,“大小姐放心,小人坐的安生的很,没得危险的。” 花生又恨又气,心道我才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书! 王动慢条斯理伸出一根手指,信手翻开一页,仿佛是看得津津有味地样子,却又拿撩起眼皮斜斜的去瞟花生,口中还说道:“大小姐这本书,可真是好书啊,文情并茂,认识深刻,精彩纷呈,跌宕生姿,真乃是小人有生以来读过最为好看的文本。” 大姑娘气得眼前发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那情状简直恨不得飞奔上二楼当场扼死王管账的,却又投鼠忌器,怕王动失手将文本掉到地上,给看热闹的朝恩奉恩等人拣了去,只得立在原处不敢动弹,恨恨道:“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朝恩和奉恩心里越发的起疑心,大小姐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啊。 王管账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啊? 二楼原本就是茶楼,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几人在大门口大眼瞪小眼,加上言辞又暧昧,早引起楼上众多茶客看热闹,眼见着大小姐分明已经气得神魂都要出窍,偏偏不敢动弹,就有好事的人暗自猜测王管账手上那文本都写了什么内容。 “少掌柜的十七八岁,尚未出阁,别是在书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难道是淫词浪曲?” “说不准,还包着大红绸缎,我记得淫妃合德好似就是四四方方,红绸裹身,和王管账手上那本可像的很呢。” 朝恩和奉恩都有些傻眼,淫妃合德,那不是本朝有名的禁书么? 花生气得简直快要哭出来,跺脚道:“瞎说!我才不看那种*。” 就有个浮浪子弟怪声怪气的接了一句,“少掌柜的没看过怎么知道它是*?” 立刻就有人跟着起哄,“是啊,少掌柜的怎么知道它是*,可见你是读过的。” 一干茶客、连同路过的行人闻言都是轰然大笑,一时声浪袭人,引得两边裙楼客房也都间间窗户大开,相熟的不相熟的房客个个趴在窗口张望,街对面的糖果小贩眼见机不可失,已经自动自发挪步上前兜揽生意。 “冰糖葫芦,山楂果子。。。” “敲麻糖了,又甜又粘的麻糖。。。” “正宗的孔明锁,童叟无欺。。。” 人群越聚越多,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得水泄不通,将大小姐和朝恩奉恩三人围困在中央,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间或有个别调笑的,说起大小姐五百次相亲均告失败的雅闻,彼此心照不宣的窃笑不已。 “她果然是忍不住了呢。。。。” “忍得住才怪的。。。” “可怜啊,如此一株娇花嫩蕊却没人疼惜。。。” 嘈杂说辞花生一字不漏的听到耳朵里,真是羞愤欲死,雪白的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朝恩看得忧心,朝奉恩噜了噜嘴,奉恩会意,悄没声儿的钻过人群,撒腿跑去小花厅找老爷。 王动坐在二楼的窗边,那些明里暗里的污言秽语,他也听得真切,再见到大小姐眼中滚来滚去的泪水,不由得脸色也变了变,似乎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其实这文本。。。。” 这文本根本不是什么*,只不过是花生自己写的日记,从十五岁开始第一次相亲失败,一直到拣回王动为止,期间发生的各项大小事务,均有记录,其中提得最多的当然是相亲遭遇,两三年中,大小五百次相亲,有的三言两语带过,有的则是长篇记述,篇幅长短字数多寡,端的看当时她的心情。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其实这文本根本不是什么*,乃是我写给花生姑娘的情信。” 一语哗然! 王动愣住,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花生跟背后那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替花生挡住若干不怀好意的暗箭之人,眼珠和下巴齐齐落到地上,脱口大叫了一声,“裘太平?!” 片刻之后,有常年听书的老茶客也跟着叫出来,“裘太平,真的是裘太平!” “那个总是听午夜场从来不说话的裘太平?” “可不就是他嘛!”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裘太平写情信给少掌柜且当众坦承!” “少掌柜的果然魅力无边,连裘太平这样的冷淡人都为她着迷,难怪那么多王孙公子前赴后继上门求亲。” 当场风向大转,花生姑娘幸运的起死回生咸鱼翻身,由偷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摇身一变成身价百倍的庆丰园少掌柜。 花生呆了呆,下意识的想要转身,却有一双坚实有力的手牢牢的捉住她两边手臂,将她抱在胸前,让她动也不能动,只觉身后这人胸膛宽阔厚实,暖融融的包裹着她,说不出有多么的舒服。 又听到那人朗声说道:“我自第一次到山下卖柴,偶遇到大小姐,就对她一见倾心,于是写一封信给她,诉说我的爱意,可是大小姐却是个自重人,她并不曾回复过我,饶是如此,没有得到她亲口拒绝,我也总还是不死心,于是每日给她写信,又买通庆丰园的小厮偷摸送进大小姐的书房,大小姐心善,没有理会我的情意,却也没有将情信退还给我,反而集结成册,妥善珍藏。” 这时有个小厮果然非常机灵的站了出来,高举双手说道:“是的是的,裘爷买通的小厮就是我。” 王动苦笑着挠了挠头,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于是成了窃信的小人。。。。” 花生狠狠的瞪着他,一双大眼不住放射毒箭,将王动戳成了箭垛。 那人说完就松开了握住花生的双手,但是花生两条腿发软,两只耳朵嗡嗡的,心里乱成一团,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人一眼,只知道他身形异常的高大,却不知道他长得是美是丑,不过,就算看不见他容貌,单单凭借那一把清朗悦耳的男声,她也十足十的敢肯定,身后这位舍身维护她名誉的人,绝无可能是早先在金蝉寺见到那位自称裘太平的美貌姑娘。 他是谁? 难道他才是真正的王动结义兄弟裘太平? 如果他是裘太平,那么早先金蝉寺那美貌姑娘又是谁? 姓王的下流种子究竟有几个叫做裘太平的结义兄弟? ------------ 第八章 雍州司马 一场闹事,直到奉恩请了老爷子到现场才算终结,等行人茶客四下散去,老爷子一手提了想化作小泥鳅钻进人丛逃生的王动,一手挽住从天而降力挽狂澜的裘太平,扛着趴在他背上号啕大哭的花生,进了庆丰园,穿过左边的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进到小花厅,开始理论今次的公案。 进门之际,早有得到消息会看脸色的小厮及时送上热毛巾给大小姐擦脸,大小姐拿了毛巾胡乱擦把脸,继续扑在老爷子的怀里,一边抽抽噎噎的哭,一边跟老爷子诉苦,“姓王的,光天化日之下,暗指我看禁书,女儿,以后,都没得活了。” 老爷子瞪了王动一眼,忙不跌的安慰花生,“不是有裘太平出面顶缸,把禁书的事遮掩过去了么,”又宽慰大姑娘,“其实就算给人知道也没啥,京里不知多少贵族闺秀皇家公主私藏禁书,一天三遍看得津津有味的。” 花生哭得更加大声,“爹,那不是禁书!” 王动干笑着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聚精会神的欣赏地上放着那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上镂出的许多精致的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仿佛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却听到老爷子沾沾自喜的说道:“我家闺女就是沉得住气,一般的禁书都不入她的法眼。。。” 王动突然弯下腰用力的咳嗽,肩膀不住抖动,甚至还有轻微的喘息,听起来好似忍耐的十分的辛苦。 花生气得几乎要昏厥,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裘太平实在看得有点不忍心,苦笑了一声,含蓄的提点老爷子,“藏老爷,王动拿走的既然不是禁书,那是什么东西?” 老爷子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扶住额头青筋暴射的大姑娘,关切的问道:“妹子,你到底藏了个啥东西在书房给王管账的找到了?” 花生一双杏仁儿眼这当口已经哭得核桃大小,羞愤难当的说道:“是女儿打十五岁开始写的手记,里边记载了,”她脑袋简直要低垂到地上去了,“女儿历次相亲的际遇。” 朝恩和奉恩至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大小姐会紧张。” 花生瞪了两姐妹一眼,两眼再度放毒箭,戳刺王动一阵,又讨伐老爷子,“爹爹,我书房的钥匙只得我自己和朝恩才有,今天午间我们都不在园子里,这姓王的下流种子是怎么进到我书房的?” 老爷子脸上一变,不安的瞟了王动一眼,“那个,那个。。。。” 花生轻柔的问道:“如何?” 老爷子干笑两声,狠了狠心,硬着头皮说道:“前些日子雍州司马高士廉大人游太湖归来,带回好多折腰菱送给我吃,我正喜欢得紧,你却说菱角性寒冷,冬天吃了对身子没有好处,收去放你书房里边了。。。。” 一直没吭声的裘太平眼中闪过惊讶之色,飞快的看了王动一眼,却发现王动向甚波光不动的漆黑瞳仁也正深思着,两厢对视,王动沉吟了阵,轻咳了两声,笑着问老爷子道:“大老远的带折腰菱,可算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高士廉大人和老爷想必是莫逆?” 老爷子干笑了两声,“还好,花生妹子是他收的干女儿,时不时的会上门探望。” 王动和裘太平交换了个眼色,虽然都没做声,却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谨慎和忧虑,心中警惕的想,以后要更加小心收藏行踪,省得落人口实! 花生那厢兀自顾着跟老爷子置气,“于是你就找了朝恩私配我书房的钥匙,趁我不在偷摸进去找?” 老爷子讪讪的笑,绿豆小眼来回眨动,讨好的说道:“要说我家妹子,那就是非常人,偌大的书房怕不有上千书册,本本都收拾得齐齐整整,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看得人赏心悦目,头昏眼花。。。” 花生险些要笑出来,急忙哼了一声,转而修理朝恩,“你也是的,做什么背着我配钥匙给爹?” 朝恩脑门子开始冒汗,大小姐一股无名业火从早先在金蝉寺已经着手累积,到现在只怕没有八重也有九重了,若是悉数爆发在自家身上,怕不把她小小身子烧成灰烬?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朝恩当机立断,立刻将矛头戳回了老爷子本身。 “大小姐,虽然私配钥匙给老爷子是奴婢不对,可是王管账的是老爷子放进书房的,跟奴婢可没有半点关系。” 花生想想也对,又瞪回老爷子,“爹,你怎么解释。” 老爷子忙道:“人虽然是我放进书房的,手记却是他自己找到的,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是了,尽纠缠些细枝末节的勾当,倒忘记姓王的那茬事了。 “姓王的,谁准许你进我书房乱翻的?” 王动笑了笑,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对住大姑娘温存的笑,慢吞吞的说道:“老天明鉴,大小姐有所不知,其实小人进您书房,纯粹是老爷要求的。事情是这样的,早先大小姐出府那阵,小人觉着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能够下地走动干活,于是主动去找老爷,请求他安排小人点活计,结果老爷就问小人擅不擅长找东西,说他最近在找样东西,只差挖地三尺,却总也不见踪迹,小人一时好奇,就询问他是何种物品,结果老爷就说,乃是一些太湖折腰菱。” 花生问老爷子,“姓王的说的是真的?” 老爷子眨了眨绿豆小眼,虽然心下万分的想要抵赖,迫于王动灼灼双目闪烁的精光,只得不甘不愿的说道:“谁让你恁会藏东西,让我找不到。。。” 花生气得笑出来,“这样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老爷子嘿嘿的干笑,讪讪道:“话虽然不是这么说,但如果你东西莫要藏的那么稳当,我也不会想着找帮手。。。。” 朝恩忍不住笑道:“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大小姐的错?” 老爷子慌忙自证清白,“我可没这么说。” 王动又忍不住用力的咳嗽了两声,这才又接着说道:“小人见老爷委实是馋嘴得可怜,于是身不由己被老爷带进大小姐的书房帮忙搜索物品,结果该找的东西没找到,不该找到的东西却找着了。” 花生冷笑了一声,“你所说的不该找到的东西,莫非就是我的手记?” 王动大点其头,笑嘻嘻的说道:“大小姐藏东西的本领着实是高的,那手记藏在书房最里边的书架最底下的角落,面上还放本旧书做遮掩,要不是我心思细密又眼光锐利,差一点就就错过了。。。” 大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你发现了我的手记,自当也看到手记扉页上题有那两行小字了。” 王动摇头晃脑,“不错,大姑娘在扉页上写:私人手记,敬请尊重,未经允许,不得翻阅。” 花生怒道:“你既然看到两行小字,就该将手记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只当没有见过,这才是君子行径。” 王动嘻嘻的笑,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大小姐说出这种话,可见是不了解我为人。” 大姑娘听他说得离奇,忍不住问道:“你为人如何?” 王动扯了扯嘴角,对住大姑娘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小人的为人,两个字足以概括:无耻。” 他说这话到时候面无表情,可是花生却呆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人说自己无耻呢。 老爷子却好似见怪不惊,说道:“于是你不仅翻阅了妹子的手记,你还据为己有了。” 王动耸了耸肩膀,似真似假的说道:“是啊,谁让我无耻呢,”他斜了大姑娘一眼,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说道,“大小姐,不是我说,你那一手字,也当真是太丑了,简直比三岁孩童好不了多少。” 一句话又把花生气得浑身发抖,姓王的下流种子果然是个无耻人! “又没人请你看!” 王动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说道:“那倒也是,”他瞟了站在角落那边一直没做声的裘太平,笑着说道,“太平,难得白天见到你在去庆丰园走动,你今天可算是个大英雄了,不瞒你说,要不是你出面顶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花生啊呀一声跳起来,这才想起那位拯救自己于危难的英雄也在现场,慌忙偷眼看向他,正碰上裘太平也含笑注视着她,大小姐呆了呆,一张原本已经红扑扑的小脸蛋越发的红透成小苹果了。 老爷子嘴角笑眯眯的,一双老眼在裘太平和花生之间转来转去,越看越是欢喜,笑着问裘太平道:“裘兄弟,今天多亏你出面,才保住了花生妹子的名誉,老爷我决定要重重的赏赐你。” 朝恩和奉恩眼波流转,也都吃吃的笑,裘太平面上一红,随即正色的说道:“藏老爷客气了,今天的事说来不过是顺手,小人刚巧到庆丰园后房卖柴薪,因为久等不到管事的来结账,遂斗胆到前门观望,正碰上我兄弟拿了大小姐的手记招摇,惹得些无赖汉子闲言碎语,小人深知姑娘家名节值千金,所以冒昧出面解围,而事情能够妥善解决了,也都是老天照应,小人并不敢居功,更不敢领赏,但请大人给小人一点薄面,不要为难小人兄弟才好。” 老爷子大笑了两声,心下对裘太平更加满意,一时不察脱口说道:“放心,王管账的什么来历,我清楚的很,断不会为难他的。” 花生耳朵尖锐,听到这一句,立刻问道:“爹爹,姓王的是什么来历?” 老爷子心说坏了,“那个,那个。。。”仓促之间找不到说辞,不住拿眼去看王动,盼望他施以援手。 王动却笑,聚精会神望着自己脚上那双小羊皮靴子,仿佛那靴子上开着一朵上好的牡丹花。 花生追问道:“还有,楼顶那个小阁间,是谁给布置的,花了多少银子?” 老爷子当下有些招架不住,两只绿豆小眼不住眨动,左右张望,见朝恩奉恩姐妹齐齐作壁上观,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妹子你今天劳累半天,多半也累了,要不就先歇息着,我们明儿再讨论这个问题。” 说完他脚下生风,平时肥壮迟缓关键时候矫健敏捷的肥壮身子如箭一般射出去,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门外。 留下花生在原处目瞪口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王动闲闲的掏了掏耳朵,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顺口又问了一句,“大小姐,话说你到底把那折腰菱藏在书房什么地方了?” ------------ 第九章 难言之隐 折腰菱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花生到底也没告诉王动,只让朝恩奉恩将他打出去了事。姓王的临走时候顺便捞了裘太平一起出门,花生想到情信事件,有心留他问个究竟,碍于脸面又羞于开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姓王的拐走了裘太平。 等他两人走远了,才想到金蝉寺那美貌少女的事忘记问了,待要捉他来问,摸到袖子里边五千两银票,却又忍住了。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万一那美貌少女当真是叫裘太平,可她认识的王动却不是自家府上养着这下流种子,五千两银票不是要原物奉还? 到嘴的肥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遂密密嘱咐朝恩奉恩,“今天中午在金蝉寺的事,姓王的不主动问起,就别跟他讲,明白么?” 两姐妹跟了她许多年,对她那点小心思还算掌握得透,闻言都忍不住吃吃发笑,“晓得了。”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 这天晚上,花生正在账房看账,姓王的下流种子再度现身,大冷天的摇一把纸扇子,扇面画一只活灵活现的尖嘴狐狸,嘴角沾一块鸡毛,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偷吃过母鸡。 “大小姐在做什么?” 花生皱了皱眉,恰好手边有块玉石香砚,拿起来掂了掂,觉着还行,遂头也不抬的掷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王动眼疾手快接住砚台,顺手纳入衣服,笑嘻嘻的说道:“大小姐真是善解人意,知道小人手头紧张,特别送我砚台典当。。。” 花生哼了一声,“不要脸的下流种子,你要是敢拿了我家里东西去典当,我打折你的狗腿!” 王动又笑了,悠然道:“小人身上没有狗腿,倒有一颗狗头。” 花生险些笑出来,慌忙绷住脸,老着脸子不搭理门口那人,不过也没再赶他走就是了。 王动笑了笑,偷眼打量花生神色,试探着走到她跟前,轻轻放下砚台,咳嗽了两声,说道:“大小姐,关于今天下午的事。。。。” 花生横了他一眼,“你还有脸提!” 王动斟酌着,慢慢说道:“是小人的错,原本只是想和大小姐开个玩笑,没想到最后整出恁大的阵仗,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给大小姐赔礼道歉。” 说着他冲花生做了深深的一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恳切。 花生仍旧板着脸,不过眼睛里的火光已经消退了好几分,分神打量王动,发现就这么小半天的功夫,他似乎又重新梳理过了,不仅新换了套一副,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来像是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又新鲜,又干净。 男子当中,如他这般注重衣冠的,当真是少见。 “你这样子,好像随时随地准备着被皇上召见似的。” 王动怔了怔,“有么?” 花生笑道:“当然有,难道你自己没发现?” 王动低垂着长睫,自我解嘲的笑,低声咕哝了两句。 “你说什么?” 王动细长的小眼狡黠的笑,“我说,大小姐,王潜其人真的像条土狗?” 可怜的大小姐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的不敢做声。 王潜,乃是她上一任相亲对象。 王动笑道:“王潜其人十五岁,已经是绛州家喻户晓的美男子,就连当今圣上都曾盛赞他俊秀非凡,当世无双,他是怎么看都不像土狗的吧?” 花生哼了一声,痒痒然的说道:“他对我印象虽说是好,却也说我样子算得上清秀,但是举止粗陋,每个毛孔弥漫商家市侩气息,没有高雅情趣,因此娶我过门之后要另外再纳一房妾室红袖添香。” 王动笑出来,若有所思道:“像他会说的话。。。” 花生道:“听你的意思,莫非很了解他?” 王动面不改色的笑,“王潜年少时候已经名声在外,市面上的传闻自然不少,他跟我又是一个宗族的人,闲言闲语的,多好听了些,胡乱说给人听,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其实根本都不熟。” 花生对他一番说辞信以为真,顿时大不赞同,“和人不熟就胡乱嚼舌根子,是妇人行径,为君子所不耻。” 王动笑了笑,淡淡说道:“大小姐忘记了么,小人一向不是君子,背后乱嚼舌根子说闲话,原就是小人的专长。” 花生呆了呆,这是王动第二次在她跟前糟蹋自己品行,花生虽然不喜他为人浮华不实,倒也看不惯他一再的作践自己。 “你这般为人的态度我实在是不喜,哪有人生来就是下流种子自甘堕落,一盆一盆往自家身上泼脏水。” 王动耸了耸肩膀,颇是不以为意,“大小姐慢慢的就晓得了,小人说的都是实情。” 花生气结,颇是有些看不惯王动烂船专往石咔咔里撑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模样,就想再教训他两句,却瞧见他好像一条懒蛇,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身子软塌塌的,瞧见案几旁边有个小圈椅,顺势就萎靡上去,然后踢了脚上的小羊皮靴子,盘起两条腿,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样子,简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花生忍了忍,“喂,你给我站起身说话。” 王动打了个哈欠,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大小姐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听着呢。” 花生越发生气,一口气到底没忍住,拍桌子站起身,“姓王的你给我起来!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你爹爹妈妈没有教过你么?” 王动一个哈欠打了一半,愣在那里,漆黑的瞳仁幽幽望着花生,半晌落寞的笑,轻描淡写道:“大小姐说对了,我两岁上,爹爹妈妈就过世,还真是没教过我。” 花生有些后悔,“对不起。。。” 王动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慢吞吞站起身,穿好靴子,整了整身上衣衫,问道:“大小姐眼下可有空?” “做什么?” “要不要去茶楼听书?” “有什么好听的?” 王动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退后两步,笑着说道:“倒也没什么好听的,只不过今天晚上这出书,是小人执的笔,老爷亲自登场,讲的乃是本朝一位奇女子的爱情遭遇。” 花生心下升起一丝不详的预兆,“哪位奇女子?” 王动乐不可支的笑,迫不及待的爆出答案,“就是大小姐你了!” 一句话骇得花生眼珠暴凸起,“什么?!我?!” 王动笑嘻嘻的说道:“五百次相亲失败,原因何在,想来众人都有兴趣知道,今夜庆丰园的茶楼必定听客如潮。” 花生的小腿开始发抖,颤声问道:“你觉着,那是,是什么原因?” 王动冲花生眨眨眼,“大小姐到茶楼听过不就晓得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提前告诉你我编排出来的原因是大小姐有一个难言之隐的。” 花生心下一颤,脱口否认道:“胡言乱语,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话是这么说,但是花生却真是有一个难言之隐的,那个难言之隐,也确实如王动所说的,导致了花生相亲五百次均告事败的结局。 那个难言之隐,是花生决定一生一世隐藏在心秘而不宣的秘密,因为相信手记不可能有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到,所以在某次相亲失败,她也曾含混的提起过,可是姓王的下流种子应该没这么厉害吧,她写的恁隐晦,他不可能看得出的吧? 王动打了个哈哈,故作神秘的说道:“这难言之隐我是知道的,不过我就奇怪,”他皱起秀气的眉毛,好似有些不解,“大小姐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哦哦,”又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我理解,大小姐是在装傻。” 花生登时恼羞成怒,抄起桌上的毛笔就朝王动扔过去,王动没接住,毛笔在他雪白衣衫上画了道黑弧,落到地下,那下流种子哎呀一声叫出来,好似格外疼痛似的,“大小姐小心了,这毛笔恁锋利的,险些戳伤我。” 大小姐气结,抄起墙上挂着的宝剑,拔开剑鞘,锋利的剑尖直指王动那张贼恁兮兮的笑脸,“不要脸的下流种子!我宰了你炖汤喝!” 王动哈哈大笑,抢在宝剑抡上他颈项之前飞奔出书房,从外边扣上门,“大小姐你要怪就怪老爷,是他出的主意,我不过是帮忙润了润笔,罪不至死。” 花生在里间踢门,怒喝道:“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开门!” 王动悠然笑道:“我不开门也是个男人,但我要是开了门,你不杀掉我才怪。” 花生咬牙怒道:“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我明儿逮到你也是一样的杀!” 王动笑道:“明天的事到了明天再说,倒是另外一件事,大小姐,你别怪我没提醒你,裘太平是庆丰园茶馆午夜场的常客,今夜这场书,他是一定会捧场的,大小姐难道不好奇他听闻大小姐从前的相亲历史会有何种反应?” 花生呆了呆,眼前不期然浮现日间那高大英武男子俊秀的面容,心口没来由的怦怦直跳。 他今天仗义出手为自己解围,虽然爹地必定会有所表示,但是此事究竟非同小可,他挽救的可是自家的闺誉呢,于情于理,都应该当面亲口道谢才显着诚意。。。 要不我就去茶馆一趟? 王动顿了片刻,又说道:“再说了,今天下午裘太平当众示爱,大小姐好似也很受用的样子,老爷对他也十分看重,小人斗胆猜想,若是没有意外发生,你们两人多半迅速就会结成柴米夫妻,在此之前,让裘太平多多了解大小姐的历史实属必要,省得日后解释多费唇舌,小人这一番苦心,大小姐可领会得到?” 里头踢门的声音顿时停下,王动无声的笑,暗道鼓唇弄舌果然是我的特长,大半年不操练,功力依旧可起死回生,“再有一宗,大小姐的手记除了记述历次相亲经过,另还有不少发自肺腑的心路历程描述,小人以此为蓝本写出的书文,可算是大小姐性情的真实展现,相信裘太平若是有心,定能从中受益,于你们夫妻日后的相处,也是大有裨益啊。” 里边沉默了阵,“你说的是真的?” 王动笑了笑,“小人几时说过假话?所以小人不仅不该被大小姐砍死,大小姐根本就该重赏小人才对。” 里边又沉默了阵,半晌花生丢了宝剑,“好吧,算你有理,我原谅你。” 王动听到里间哐当一声响,晓得性命已无大碍,咧了咧嘴角笑道:“多谢大小姐开恩。” “你打开门,我跟你去茶楼看看,要是事情果真如你所料的发展,我日后定会重赏你。” 王动无声的笑,“如此小人先多谢大小姐了。” “你快开门,我等不及要去茶馆了。” “好。” 他解开门锁,先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见到花生手上空空如也,这才放心的大开门。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才将打开,就见花生暴喝一声,跃步上前,一个饿虎扑食,将门栏外边全不设防的王动扑倒在地上,一双小手死死扼住他颈项,“巧舌如簧的下流种子,你以为大小姐是白痴,凭你说什么就相信?做你的大头噩梦,我掐死你,我掐死你为民除害!” ------------ 第十章 意图非礼 茶馆花生来的不多,一则是因为听书的基本都是老茶客,给茶钱的时候自觉的很,不需要催账,二则是相比房钱饭钱,茶钱要少的多,花生虽然也爱小钱,但是时间到底是有限,总须得先捡着大宗的事情处理完了,才有空当清算小钱,而通常等她排出空当查茶馆的账时,茶钱一早已经补上了。 王动谨慎的跟在花生背后,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的脖子上有两条清晰可见的指痕印子,那是花生谋害未遂的见证。 话说头先那会儿,恼羞成怒的花生大小姐以饿虎扑食之绝技将王大公子扑倒在地,两只罪恶的鹰爪死死掐住大公子颈项,意欲送他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关键时刻,大公子用尽浑身力气,扯高嗓子大喊了一声,“*啊!” 声音上达天听,下抵地府,方圆百里之内清晰可闻。 在二楼精心梳理须发准备开讲新书的老爷子听到了,账房外边做粗工杂役的小厮听到了,忠贞不二一心护主的朝恩凤恩听到了,准备退房结账的房客也听到了。 刹那间三四五六七个人同时撞开账房大门。 “大小姐?” “谁这么大狗胆子敢*大小姐?!” “天哪,大小姐你在做什么?” “原来不是大小姐被*,是大小姐意图*!” “哎呀!王管账的你还好吧?” 朝恩呆了呆,突然尖声大叫一声,“我的神啊,大小姐意图*王管账的!” 此言一出,登时四下静寂如暗沉沉黑夜,账房里一干人等当场石化。 上楼下楼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听到朝恩尖叫的人潮如蚁群一般,行动快速敏捷,刹那间将账房围困得水泄不通。 里三层外三层,三个窗户趴了十一二三四个人,门口挤了一箩筐脑袋,重重叠叠砌罗汉,另还有些房客,听到风声跑过来,没占到好位子,伸不进眼睛,脖子也不够绵长,只得围在外头跳脚,抓耳挠腮的,窃窃私语议论。 “我说前头的兄弟也照顾照顾后边的人啊,看够了就让位儿,好歹让我们后进的客人也看一眼啊。” “花少掌柜的当真光天化日之下*男人?” “不晓得啊,我也是听到人吼了一嗓子就跑来看,这不还光着脚么,连袜子都还没来得及穿,大冷天的从三楼跑下来,我容易么?” “花少掌柜看起来人还是很端庄的,想不到这么饥饿,看来下次住宿在下须得带个贞洁带以策安全。” “十七八岁的老姑娘了,多少总有点。。。” 七嘴八舌议论得越来越不堪,花生僵硬的伏在王动的身上,起身也不是趴着也不是,小小的身子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羞恼,雪白的小脸涨得通红,两只小手还掐着那下流种子的脖子,满满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的,却死死的咬着牙,倔强的不肯让它流下。 王动颇是有些后悔,用空出的手摸了摸鼻子,干笑着低声解释道:“小人不是有意叫那么大声的。” 花生恶狠狠的瞪着王动,锋利的牙齿闪烁寒光,看得王动忍不住的打寒战,下意识护住自家喉头。 大小姐那情形分明是打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这当口又听到外头客人议论。 “王管账的是谁?” “就是新来那个白白净净秀气的好像大姑娘的文生嘛。” “看起来斯文瘦弱的很,可是长相真不是一二般的俊俏,我今儿下午在二楼见到一次,少见的标致啊,这要放在大汉朝,又是一个*宫禁狐媚明主的货色。” “难怪花少掌柜的会扑倒他。” “肯定是他勾引花少掌柜的在先。” 一字一字,好似水银穿过层层阻隔,落到花生和王动的耳朵里。 花生大是泄愤,挑衅的扫了王动一眼,那意思很明确,姓王的下流种子,你现下知道什么叫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叫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王动没作声,他修长的身子僵直着,面无表情默默注视花生,嘴角笑容僵在脸上,黑瞳之中前一刻还跳跃如新的两簇火焰慢慢的熄灭,空茫如死灰一般。 花生心下一颤,姓王的此刻的神情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好似误落尘网中的小兽,遭受了莫大的委屈,却又倔强的不肯抗议。 仔细看看他的长相,真是称得上清秀俊俏的。 难道他从前也曾遭受过这种污秽言辞的攻击? 而从前他也是这样无言的忍耐? 如果真是这样,他岂非是很可怜? 花生很郁闷的发现,明明对他恨之入骨的自己,眼下心中竟莫名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怜惜, 那种怜惜让他凭空生出一股力量,腾的从王动身上爬起来,挥舞有力的小拳头,宛如一只小母狼一般对住面前众人恶狠狠的呲牙,“闪开!” 站在最前边呆若木鸡的朝恩不提防她有这一出,吓得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站到一边。 花生分开人群,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 “刚刚是哪几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在乱嚼舌根子,给我站出来!” 就有人应了一声,“花少掌柜的。。。啊呀!” 王动依旧躺在原处动也不动,他看着花生起身,怒火中烧的出门去,紧接着就听到外边碰的巨响,好似有魁伟重物跌多到地上,随后人群乱成一团。 “不好啦,少掌柜的打人啦! “妈呀,这位爷好惨,后脑勺磕到石头狮子,撕开个大口子!” “那那么多血流的。。。” 又听到老爷子在二楼威严的暴喝一声,“都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抬人去看大夫!” 小厮们反映过来,慌忙七手八脚上前,将血流一地的可怜男人抬起身,飞也似的送去看大夫。 朝恩惊飞到九天之外的神智此即也终于回魂了,瞪着帮不上忙又不散开的各家小厮,“看什么看,还不去干活,偷懒当心没有工钱拿。” 又料理其他看客,“热闹都看完了,还不散场,是不是要房钱饭钱悉数翻倍才高兴啊?” 众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很快四下鸟散了。 等众人都走光了,花生折身回账房,赫然发现那个挑起一切争端的不要脸下流种子,竟然还躺在地上,笑容还十分惬意,简直仿佛是躺在五楼小阁间他那张舒服又暖和的大铜床上一般。 大小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踢向王动,“你给我起来!” 王动笑了笑,细长的眼睛里有些温暖的笑意,含笑望着花生,“大小姐,你今次为着我的缘故,怕是要损失一大笔汤药费了。”另外还要加上*男子的不雅罪状。 花生哼了一声,自己好似也有些疑惑的摸了摸脑袋,“是啊,我当时在想个啥呢。” 王动笑容越欢,花生她是发自本能的在维护他。 这认知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花生给那下流种子不怀好意的笑容搅得心慌慌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手脚都开始没处搁置,窘迫之下,忍不住外强中干的大喝一声,“不要脸的家伙,还不快给我起来,不是要去看老爹说书的么?” 王动细长的小眼微微眯起,是啊,倒把这茬事给忘记了。 “哦,也是。” 他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慌不忙的拉直了身上皱巴巴的衣衫,又把发带解开,仔细绑过头发,确定上上下下打理得一丝不苟了,这才说道:“走吧。” 花生翻了个白眼,“啰嗦的像女人。”率先出门了。 王动笑了笑,跟在花生后边,望着她散落在嫩白颈项上几丝乌黑的头发出了会神,目光之中有种温存的笑意。 可惜走在前头的花生没看到。 两人上到茶馆,就在一楼亮如白昼的大厅正中,看见一块四四方方的告示牌,当中贴着一张白纸,上边红饱满的朱红墨汁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大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下边写着副题:庆丰园老爷子独家奉献,花生小姐恨嫁之谜。 又用正笔小楷写着内容简介: 如前人所言,在你的一生之中,总有一个人是对的,他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不论世事如何叵测,不论道路多么艰险,他都会在他应该出现的那个地方等你,兜兜转转,人事起浮,该遇见他的时候,你一定会遇见他。 但是,庆丰园最珍贵的明珠,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公主,花生小姐,年才十八岁,却已连续相亲五百次均告失败,个中的原因为何?那个应该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对的人究竟是谁?他会在哪个地方等着她?抑或,其实他已经出现,只不过她尚未察觉? 十八年岁月飞度,时间大婶虽然吸干了花生小姐甜蜜的气息,却没有力量摧毁她一如既往的美丽。她没有被征服,脸颊依旧娇嫩,笑容依旧甜美。 这娇嫩甜美的公主,她芳心属谁?她连续相亲五百次均告失败原因何在?她可是有何种难言之隐? 被月老诅咒的公主,谁能拯救她脱离独居的牢笼? 本期花生专场将由花生小姐的父亲、德高望重的藏老爷子为诸位听友解答上述疑惑,只此一本,过期不候,资费五两,茶点另计。 花生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雪白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瞪着王动,颤声问道:“这是你写的?” 王动眨眨眼,点了点头,又甚是谦虚的道:“写的不好,原本可以再雅致一些的,只怪老爷催的太急,没有足够的功夫细想,草草写出来,字句粗粗看还行,但是禁不起推敲,惭愧,惭愧。” 花生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怀疑自己鼻子是不是已经气歪了。 ------------ 第十一章 文落雕者 虽然是下午才出的告示,但是因为午间那桩轰动的雅事,加上王动极其蛊惑人心的文笔,今次的午夜书场火爆程度,堪称是庆丰园有史以来之最,楼梯口负责看场的小厮收银子简直收的手软,平日只坐得下百二十人的书场生生挤下了三百多人,走廊过道到处是夹塞的小凳,到最后甚至连放张小凳的位子都没有,来人只得干站着,个个拉长了脖子,眼巴巴的望着戏台那边宝蓝色的大帷布,等待传说中的解惑人藏老爷登场。 而后台这边,姓王的下流种子拉开他的狐狸折扇,遮住半边乌青脸颊,跟在用丝帕蒙着脸的花生后边,赶到后台四处找老爷子。 比起听场那边吵吵闹闹嗡嗡声响不绝于耳,这厢巴掌大小的后台静悄悄的,四四方方的小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也看不见一个人,靠着窗口那边有一张小小的妆台,面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样小摆设,旁边的衣钩上林林总总挂着好几件长衫,有白缎子的,也有青衣的,靠着衣钩的角落放着一只硕大物件箱,用锁头锁得牢牢靠靠的,也不知道里边都是些什么东西。 老爷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花生连叫了好几声,“爹?爹你在哪儿?” 半天也没有人应,花生心中焦躁,忍不住将一肚子怒火发到王动身上。 “姓王的,我不管你都跟我爹瞎编排了些什么,反正今晚要是我爹上场去胡言乱语,我就剥掉你一层皮。” 王动揉了揉麻木的脸颊,敬畏的望着身高才只不过到他胸口气势却嚣张过他百倍、就在刚刚才狠狠揍了他一拳的花生姑娘,“腿长在老爷身上,嘴长在老爷头上,为什么他出场胡言乱语损失的却是我的毛皮?” 花生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给他写脚本,他又怎么会有兴师动众的念头?” 王动悠然的笑,道:“大小姐这话可冤枉我了,要说脚本,那可都是参照你手记上边写的。” 花生跳起来,小小的脸蛋气得发红,巴不得找根针线将姓王的下流种子那张颠倒黑白的大嘴巴缝起来,“你还有脸提我的手记!” 王动摸了摸鼻子,瞅着花生捏紧的拳头,耸了耸肩膀,甚是英雄气短的道:“当我没提过好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花生恨恨道:“什么当你没提过,根本都是你搅出来的事端!姓王的,我改变主意了,爹爹要是没登台,我就打你一顿,要是登台了,我就剥你的皮,总之今天这顿排头,你是逃不了的。” 王动笑了笑,细长的狐狸眼微微挑起,只觉着花生发狠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又见她粉嫩颈项上一缕垂落的头发,一时心之所至,就想伸手去挽来把玩,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改变主意,转摸到花生头上,揉了两下,“不讲道理的小孩。” 花生死也不承认她小小的心肝里有那么一猫儿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古怪的失望,“你才是小孩子!” 王动又是一笑,“好好,我是小孩子,比不得裘太平英武。” 裘太平那三字听在耳朵里,让大小姐心下一颤,不由自主透过后台的门帘朝书场那厢张望一眼,虽然人头窜窜,她也不知道裘太平平时都坐在什么方位,然而一想到那个有着坚实胸膛和善性情的男子就坐在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地方,就没来由的欢喜又羞涩。 小人儿低着头,扭捏半晌,才鼓足勇气问道:“姓王的,你告诉我,那个,裘太平他今年多大?有没有娶妻?” 王动微微一笑,懒洋洋的笑道:“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花生瞪了王动一眼,“说给我听一下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王动似笑非笑,“但也不会多块肉。” 花生气得笑出来,恨恨瞪住王动,“你就知道吃肉!” 王动悠然道:“吃肉好,吃肉聪明。” 花生恨恨道:“聪明个屁,大小姐我比你聪明伶俐一百倍不止,可是我就不怎么吃肉。” 王动耸了耸肩膀,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别怪我没提醒你,再过一刻钟功夫,老爷就要开坛说法了。” 花生惊得跳起来,活似一只给人踩到尾巴的猫儿,“哎呀,对啊,他人到底在哪儿去了?” 王动没作声,心下其实也有点疑惑,按理说,到这晨光,藏家老爷应当是在后台细细梳洗换衣,准备登场的时候,但是两个人几乎将后台各个角落翻遍,就是不见他人影。 他懒懒坐在角落一张小凳上发神,难道老爷根本就不在书场? 花生这当口已经跳起来又将巴掌大的后台仔细搜索过一遍,“真是奇怪了,他人跑去哪里了?” 见王动好似一只死猫一般赖在墙角发霉,心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懒猪,还不快点起来帮我找人!” 王动慢吞吞的摇了摇扇子,“后台就这么大点,一双眼睛就能看完,哪里需要来来回回跑,何况你已经找了两遍,又何须我再操劳?” 花生深吸口气,笑着说道:“话是不错,可惜我就是看不得你闲着!”说着她趁王动不注意,飞起一脚踢向凳子腿。 王动猝不及防,当场翻倒在地上,额头磕到墙角一把硕大茶壶的壶口,登时拉开一条口子,鲜血滚滚落下。 他伏在地上没作声,动也不动一下,猩甜温热的血从额头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边,尝起微微有些甜味,“原来人血是这种味道。。。” 花生哪知道王动受伤,只看见他伏倒在地上装死,又上去补了一脚,“姓王的,给我起来。” 王动慢慢的抬起头,用扇子蒙住脸,转过身,面对着花生,“大小姐,有一个说法,不知道你听闻过没有?” “什么说法?” “一个女人若是让一个男人受了伤,她就须得一辈子照顾这男人。” 花生呆了呆,却在这时久找不到的藏老爷撩开帘子从小门外头进到里间,见到两个不速之客,怔了怔,“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王管事的,你没事拿把扇子遮住脸做什么?” 王动苦笑了两声,心道老爷子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老爷子眼睛尖,眼见着王动虽然没答话,但是扇子头上的纸面略沁出点暗红色,心下一紧,“你是不是受伤了?” 王动缓缓拉下脸上的扇子,无奈的说道:“给茶壶豁了个口子,没有大碍。” 老爷子大是紧张,慌忙趋步上前将他扶起身,拿了自己袖子擦拭他额头血珠,“怎么会受的伤?” 王动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小心跌倒了。” “怎么会跌倒?” 花生嗫嗫道:“我刚刚踢了他一脚。” 老爷子气结,狠狠瞪了花生一眼,“就知道闯祸。” 他身子看来肥硕,却甚有力气,一矮肩膀将王动背在背后,撩开帘子拾步下楼,花生忙跟在他身后,“爹,你要去哪儿,书场要开始了呢。” 老爷子不知道是在生什么闷气,也没应她,只背着王动下了后台的小楼梯,看那样子是准备去就医的了,但是走到小门口却又顿住,沉吟了阵,冷笑一声,“连当今的圣上尚且礼敬我三分,做什么惧怕他一个奴才。” 又扛起王动转身顺着小楼梯上到后台,吩咐花生道:“去给我打盆水来。” 花生只见她爹面色阴沉,眉宇之间隐隐见风雷滚动,明显是动了真火的迹象,当下也不敢磨蹭,赶紧去打了盆清水,放条柔软的毛巾,端来给老爷备用。 藏老爷一语不发的就着清水用毛巾将王动脸上鲜血擦拭干净,端详一阵,和颜悦色道:“王管账的,你有没有兴趣说书?” 王动失口笑出来,“听老爷的意思,莫非是要我今夜粉墨登场?” 花生慌忙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今天的午夜场谁也不准上。”说着说着脸又腾腾的冒热气。 王动打了个哈哈,存心和花生抬杠,“小人既是庆丰园的伙计,自然但凭老爷安排,不要说是粉墨登场讲一段小书,老爷就是要小人彩衣娱亲载歌载舞也都是在所不辞的。” 藏老爷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沉吟了阵,不慌不忙的又说道,“不过,在你上场之前,有桩小事,我还是和你说明白会好些。” 王动面不改色的笑,“这桩小事想必和先前找老爷去说话的人有关?” 花生呆了呆,藏老爷也面露惊异之色,“你怎知道有人找我去说话?” 王动笑道:“小人来雍州时间虽说不长,对老爷还是有所了解的,雅好说书乃是藏家从上一辈传来的习性,老爷也不例外,小人听人讲,自老爷头一次登场说书至今,大小不下上千次书场,就没有一次迟到的时候,可是今天小人和大小姐赶到后台,距离午夜书场只得一盏茶功夫都不到了,老爷却还没到后台做准备,这实在有违老爷一贯的作风,所以小人斗胆猜测,老爷是给什么人物临时叫去说话了。” 花生听得跳起来,气呼呼的说道:“你既然知道他不在后台,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白找半天?” 王动悠然道:“大小姐比小人聪明伶俐一百倍不止,小人以为你也一早看出来了。” 藏老爷眉头微皱,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问王动道:“你怎知我那会儿还没到后台?” 王动慢条斯理的说道:“小人日间为着戏弄大小姐,曾经到二楼的茶馆小坐,见过一位先生说了一段一枝花话,记着他当时穿一件白缎长衫,手执百叶纸扇,跟前的桌子上摆着信牒、毛笔、令箭等物,桌子底下另还有只物件箱子,堆放有刀枪剑戟鞭锏锤爪镗棒棍耙叉钺斧钩槊瓜等十八班武器,端的是好生丰富,小人觉着好奇,就问旁边老茶客,一枝花话分明是讲述少年男女幽期私会雅趣事的文书,说书先生做什么摆出恁大阵仗,难道先生说完了书另还有人上去耍把式? 结果老茶客告诉我,那些兵器并非是先生拿来耍把式的,而是充当起脚色,帮助先生说故事的物件,不管用得着用不着的,回回都会搬出来,已经成了书场的习惯,同时也给茶客们提个醒儿,表示先生要出场了,和先生说书的内容其实并无关碍,等先生书说完,再搬回去。” 藏老爷点了点头,“是有这回事。” 王动又说道:“可是刚刚小人和大小姐进到后台,发现妆台上空空如也,不见信牒、毛笔、令箭等物,衣钩上只挂着先生平常着的长衫,但并没有老爷的衣物,存放物件的大箱子也锁得严严实实的,所以小人斗胆猜测,老爷多半还没来过后台,或者来了后台但是尚未来得及做准备,指挥小厮们搬物件,就给某个锋利的大人物请去说话了吧?” 花生嘟了嘴,满心的不甘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姓王的下流种子好像确实是比她要细心一点,“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呢。。。” 王动似笑非笑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花生横了他一眼,“丑人多作怪,笨猪眼睛尖。” 王动笑容不改,好整以暇的说道:“说的也是,不过,有些人明明生的不丑也不爱作怪,为什么总也嫁不出去呢?有些人既不笨也不是猪,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只晓得团团乱像只土狗呢?” 花生气得跳脚,“你说谁是土狗!” 王动轻巧的笑道:“大小姐比小人聪明伶俐一百倍尚且不知道,小人又如何会知道?” 大小姐一颗小心肝简直要气昏厥,老爷子却抚掌赞道:“打蛇打七寸,真是一分都不浪费,三言两语就把我家妹子说得七窍生烟,不愧是文落雕!” 王动脸色变了变,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望向老爷的神态看似平和,却又隐隐的透着冷峻,老爷也自觉失口,尴尬的倏然住口,再没敢言语。 花生楞了楞,热气喷薄的脑袋里边闪过丝疑惑,“什么文落雕?” 老爷干笑了两声,绿豆小眼飞快眨动两下,“这个,这个,文落雕那是。。。” 他又瞧了王动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王动突然抢先岔开了话题,“刚刚请老爷去说话的人,不知道是谁?看老爷刚刚好似很动怒的样子,是不是他说了些不尊敬的言语?” 藏老爷面色一整,沉吟了阵,才说道:“王管账的,你可知道裴大福其人?” 王动怔住,眼中波光一闪,面上带出几分森然狂怒,与他平日里决然不同,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等他二度望向老爷,神色之间已是一片平静,“他找来了?” 藏老爷点了点头,痒痒然的骂道:“个狗滚才,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威胁老爷我,也不去打听打听,老爷我耍流氓的时候,他还在娘肚子没出来呢。” 花生眨巴眨巴眼,“裴大福是谁?他找爹爹做什么?”想到一种可能,登时跳起来,指着王动说道,“难道他是你的仇家,难道你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银子没还,现在他找上门讨债了?” 王动苦笑道:“大小姐当真是看得起小人,我要是有那本事问人借到百八十万两银子,我还用倒在雪地里受苦?我还用为着五两银子的工钱蜗居在庆丰园天天看大小姐脸色?我一早跑出西域买十个八个贤妻美妾逍遥快活了。” 花生想想也有道理,“那他跑来找爹爹做什么?” 王动笑道:“这个就要问老爷才知道了。” 藏老爷沉吟了阵,说道:“其实也简单,不外是替人传话,要我请你出庆丰园罢了。” 王动连眉毛都没动一动,似是一早料到,“果然如此。” 花生却急得跳脚道:“那可不成!爹,姓王的还欠我好多银子呢,怎么可以轻易放他走。” 藏老爷和善的笑,对住王动温和的说道:“老爷我也是这么想,所以盘算着让王管账的做两份工,白天帮着花生管账,晚上就到茶馆来说书,等他把欠咱们的银子还清了再说。” 王动愣了愣,老爷这话说得虽然市侩,却分明是在表示他决计不会听从裴大福的建议赶他出庆丰园,这信息让他异常的惊讶,他沉默很久,终于还是隐藏不住,试探问道:“老爷,你不怕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藏老爷威严的瞪了他一眼,“废话,老爷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爷还没到糊涂的时候,心里清楚的很呢。” 王动长睫眨动好几下,怔了半晌,这才轻声说道:“那就好。” 这一日的午夜场,临开场前一秒,小厮满怀歉意的出来禀告众茶客,由于老爷子身子不适,今夜的花生专场取消,先前收过各位茶客的茶钱如数奉还不说,全场茶客均还免收茶点钱,另还有庆丰园年轻的管账先生王动登场为众人献技,叙说一段游仙窟话。 而作为王管账初登书场的首次表现,他说那一段游仙窟话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该位先生说书时候照本宣科也还算了,又还磕磕巴巴的,声音更渺小得还不如蚊子叫唤,饶是藏老爷和花生亲自在底下压场,茶客们也忍不住起哄了百八十遍有余。 花生为此取笑王动,又搬出自家八岁时候登台表扬游仙窟话得到满堂喝彩的旧事炫耀一番,没想到王动八风不动的擦了把额头的汗,慢吞吞的说了一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正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愚者千虑,偶有一得。” 花生气得笑出来,“行,算你狠,咱们走着瞧,看你还能撑多久,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照我爹爹说的,书场的活儿如今也算是你的本职了,十天之内做不好,我就扣你的工钱!” 王动笑了笑,将那本藏老爷找给他的游仙窟话文本塞进自家衣袖,轻描淡写道:“放心,熟能生巧,百炼成钢。” 两人正斗嘴那功夫,有小厮匆匆跑上前,交给花生一封信,“有一位裘爷让小人送封信给大小姐。” ------------ 第十二章 踏月来袭 花生很少会顾影自怜,也很少会自我赞赏,可是这天晚上,她把说书说得口干舌燥的王动强行揪到账房看账,自己偷跑回房,翻出一套水红色的软绸衫穿在身上,对着化妆台前的铜镜看了一小会儿,自己也实在对自己很满意。 想到裘太平稍后见到她惊讶之中满是赞赏的眼神,我们的大小姐就没来由的得意,她想板起脸,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的笑,眼角眉梢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一路的飞溅出来。 昨天的午夜场,她躲在书场外头,仔细细细将角落里边的那位高大英武的男子从头发尖到手指头每个地方都看了个够,那可真是个难得的伟岸男子啊,她越看越是按耐不住满心的欢喜,一个人咬着手指头偷笑得合不拢嘴,以至于惊吓到身后的朝恩,怀疑她错吃了打虫药,直问她要不要看大夫。 “唉,他要真是给我写过情信就好了。。。。” 又把袖子里边那封裘太平的书信翻出来看第一百零一遍,“不过也无妨,就算从前没有写过,如今这一封不也正是?” 端端正正的一封短笺,色泽清淡素雅,颜色是也是宜人的淡蓝色,受到粉红纱罩里逸出来的烛光照射,变成一种奇妙的紫色,也使得信笺上挺秀的字迹越发的飘逸出尘,凑到鼻间嗅闻,还能闻到一种飘渺而富有诗意的香气,让人对写信之人油然生出向往之心。 信笺上写的内容很短,只得两句话:明夜子正,踏雪来访。 末端没有署名,但是送信的小厮交代的很清楚,是裘爷让他送来的。 昨夜小厮送来信件,姓王的下流种子彼时也在场,见状好似很惊讶的样子,说:“这不可能!” 花生瞪他一眼,“怎么不可能?” 王动干笑了两声,难得的结巴了嘴,“叫我怎么跟你解释,简单说,他是觉着,这个,这个,我和你认识在先。。。” 花生冷笑了一声,“我和你认识关他什么事?再说了我也不叫先认识你,只不过是凑巧救了你一条小命,怎么就算认识你了?再说了,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 王动干笑不已,明智的选择了住口,却又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瞟那封信,“不知道他都在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花生举起手上信件,伸到王动跟前,晃了晃,问道:“你想看?” 王动搓了搓手,老实的说道:“非常想。” 花生快意的笑,斜了王动一眼,昂起高傲的下巴,“我偏不给你看!” 王动气结,“你!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封信未必就是裘太平写的,九成九应该是某个居心叵测的猥琐分子知道你倾慕裘太平,所以冒了他的名头写信给你,意图不轨。” 大小姐嗤笑了一声,“姓王的,少在那里妖言惑众危言耸听,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坏心肠,不要以为人人都是下流种子。” 王动没作声,又细又长的眼睛默默注视花生一阵,末了耸耸肩膀,“行吧,当我没说过,一切但凭大小姐自己斟酌,小人回屋睡觉去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转身走了,临到大门口,却又顿住脚,回头看花生一眼,犹豫了阵,似乎终究还是不死心,说道:“大小姐,不是我说,这件事真的是有点蹊跷,不像是裘太平一贯的作风,”他顿了顿,看到花生苹果一般粉嫩的脸颊,不知怎么的却又释然,笑道,“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大小姐实在可算是美人,如果性子稍微再端庄一点,也勉强还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正房媳妇首选,裘太平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对你生出想法,似乎也是不足为奇的。。。” 那种自言自语又若有所思的神情让花生觉着,他这番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这当口大小姐斜倚在一张铺着波斯毛毯的湘妃椅上,娇软的小身子裹着一件白狐裘,雪白的小手来回把玩裘太平的来信,凑到鼻间深深嗅闻,心情又是紧张又是不安,想起王动先前说过的这句话,不免也有些嘀咕,“早知道就把信件给姓王的看看了,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真正的意图是要解除王动的忧虑的。 姓王的就在楼上,左右现在也还不到子时,不如先去一会他算了。 花生是个急性人,主意拿定,就打算秉烛夜游姓王的猪窝,但是当她想把缩在长长狐裘底下的纤秀小脚挪动出来穿鞋的时候,却非常的惊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不仅小脚动不了,就连两条长腿都好似没有知觉。 大小姐嘀咕了一句,“这天气也太冷了,屋子里边还生着火炉子也能把人冻僵,朝恩,奉恩。” 虽然是寒冷天气,她卧房的窗户还是洞开着,毫无疑问是在等那个踏雪来访的人。 叫了两声没人应,这才想起为着今夜的幽期密会,自己早早就把她两姐妹打发走了。 “自作孽不可活。” 花生愣了愣,突然呆住了。 就在刚刚那一刻,她很清楚的看到了雕花大铜镜里边的自己嘴唇有开有合,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听到声音? 她心中疑惑,又张了张嘴,“啊。。。。” 铜镜里边那个娇贵的小人儿小小的嘴巴张得老大,但是,没有声音,不仅如此,更加可怕的是,那小人儿面色青紫,嘴唇乌黑如墨,就好像带了一张昆仑奴的面具一般。 花生呆住了,一生之中,她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把自己吓得半死。 而就在这时,洞门大开的窗户边上传来一声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是落叶掉落尘埃,紧接着一条通体碧绿头呈三角的长蛇爬上窗户,顺着墙壁滑落到地上,缓缓的朝花生爬过来,在花生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立定,三角头颅高高扬起,小小的脑袋却张着足以之吞下一个人的大口,尖尖的蛇牙暴露在外,血红的信子自冰冷的嘴唇中吐出,发出呲呲的声响。 可怜的花生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这种可怕处境,登时脑中一片空白,二话不说,惨叫一声,翻个白眼,一头昏厥过去。 那蛇儿见花生惊吓得背过气,遂矮下身子,一点一点游到花生狐裘底下,冲着花生白嫩的小脚,轻轻咬了一口。。。。 根据花生以往的经验,越鲜艳越小的蛇越是刻毒,所以她以为自己今次必定是死惨了,故而等到二半夜天光见亮她从寒风中冻醒,发现自己虽然浑身打着寒战眼泪鼻涕一把一把横流,喷嚏不断明显是受了风寒的症状但确实还有呼吸的时候,年轻的少掌柜再次石化。 为什么我没死? 为什么头先盖在狐裘底下的两只小蹄儿都露出来了,光光的不见罗袜,其中一只上还有两个清晰的蛇牙印?我的袜儿哪里去了,还有,那条小蛇为什么没咬死我? 花生头痛欲裂,勉力撑着身子从湘妃椅子上坐起来,又发现另外一件让她很倒灶的事。 我的神,我的娘,青天老爷皇天菩萨,裘太平给我那封幽期私会的书信怎么不见了?还有,为什么我衣衫整整齐齐的,贴身的肚兜却不见了? 至于先前分明不能动弹的双腿突然有了知觉这件事,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花生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当场放声尖叫:“爹!” 谢天谢地,总算还可以出声,总算可以出声了。 那声音高亢嘹亮,如猛虎发怒,也如鹤啸九天,以至于事后王动还为此取笑她,“大小姐毫无疑问必定是山上的虎精转世,寻常妖怪没有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场。” 老爷一早就知道今夜佳人有约,虽然花生妹子再三再四要求任何人不得偷看,否则不要怪她翻脸无情,虽然知道花生妹子会翻脸但不会无情,考虑到小孩脸皮薄弱,也还是忍耐住五千多丈的好奇心,和老伴儿守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偷听花生妹子房中的动静。 可是一直候到二半夜,花生妹子房中始终静悄悄的,连说话声都没有,老爷和老太太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既没有新情况刺激,自然也就少了动力,支撑到三更天,也就和衣睡下了。 这一觉刚刚才睡着,就听到了花生凄厉得惨绝人寰的叫唤。 老爷一个机灵,从床上鱼跃而起,也顾不上天寒地冻的,胡乱拉了件长衣就奔出来,跑到隔壁花生门口,大力敲打房门,“妹子,你怎么了?” 花生在里间大哭,“爹,我遇到鬼了!” 老爷打了个突,紧张的问了一句,“什么鬼?” 花生哭的越发的大声,此即饥寒交迫又恐惧紧张的小人儿,哪里顾得上用心去思索哪些言语该说哪些言语不该说,“我不晓得,我的罗袜不见了,肚兜也不见了。” 老爷眼前一黑,“我的娘,花生遇到的是个色鬼!” 那厢老太太比老爷慢一步从里屋出来,听到这一句,登时惊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的飞身扑上前,一把推开花生房门,放声大哭道:“我可怜的闺女,你受苦了。。。” 房门打开,就见花生坐在湘妃椅子上,虽然神情萎靡不振脸上涕泪滂沱,衣衫却是好端端穿在身上,地上床上也不见任何凌乱痕迹。 但是老太太却不管不顾,一个箭步上前抱住花生,将她小小身子悉数团进自家胸前,再把热泪如狂潮一般洒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功夫已经将花生衣衫打湿一块,“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就这么没了。。。” 花生气得笑出来,“妈妈你那是什么话。。。”就想起身,可是老太太胸前伟岸,塞住花生口鼻,让她连挣了好几挣都没能起身不说,还差点窒息过去。 老太太哪里知道花生妹子已经给她闷得半死,兀自死死抱住她哭诉不已,“我的好闺女啊,咋就这么命苦。。。” 老爷紧随其后进来,见到花生妹子埋伏在老妻怀中,手脚抽搐好似很痛苦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当场义愤填膺的跺脚,破口大骂道:“该死的裘太平,你把我骗得好苦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死心塌地、情操坚贞的崇拜你,没想到你恁人面兽心,卑鄙无耻,下流没品,你再垂涎我家花生妹子也该明媒正娶再为所欲为才对,怎么可以初次私会就夺人清白于无形。。。” 两夫妇老泪纵横的捶胸顿足,心肝剧痛得简直没有办法形容,那厢花生奋起余勇,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终于挣脱了妈妈双臂的束缚,从她怀中弹起身,大吼一声,“你们两个够了,统统给我住口!” 那一声狮子吼功当真是成果非凡,当场震慑住了呼天抢地的二老。 花生深吸一口气,指着老太太,“妈妈,我人还在,丢的是肚兜,不是性命,”指着老爷,“爹爹,再强调一次,我丢的只是肚兜,清白还在。” 老夫妇面面相觑,两只大眼两只小眼互相瞪视一阵,齐声问道:“此话当真?” 花生扁了扁嘴,翻着白眼道:“我骗你做什么?” 老爷这才略感放心,又忍不住数落裘太平,“这个裘太平也真是的,就算没有占妹子的便宜,私自取人肚兜终究也还是不对。” 本来还想继续啰嗦五千字,却见花生光裸的雪白小足上有两个清晰的小洞,不无惊讶的问道,“妹子,你脚上那是怎么回事?” 花生瞟了一眼,迟疑了阵,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是给蛇咬伤的。” 遂把昏迷之前遇到的怪事简要说过一遍。 老太太听得大痛,才刚止住的热泪又蔓延开,“我苦命的花生儿啊,我心爱的小幺儿,你咋会恁命苦,好端端的细皮嫩肉平白多出个窟窿。。。” 老爷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照此看来,裘太平这小子人品欠佳啊。。。” 花生想了想,老实说道:“爹爹,今天夜间的事未必和裘太平有关,事实上,姓王的昨夜就曾警告过我,说裘太平不像是会给我写幽期密信的人,只不过我不肯相信他。” 老爷怔了怔,“真的?” 花生没精打采的说道:“都说了,我骗你做什么?又没有肉吃。” 说到吃肉免不得想起姓王的下流种子,这厢闹腾的热火朝天的,怎不见他来看热闹? 难道是睡死了? 心下甚怒,忍不住恨恨说道:“又贪吃又贪睡,迟早变成肥猪!” 老爷沉吟了阵,“来人。” 听到动静一早跑来伺候着,却又不敢贸然进屋的朝恩奉恩两姐妹闻言,慌忙应声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五楼把王管账的请下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 朝恩和奉恩面面相觑,眨了眨眼,两只小口张了张,欲言又止。 老爷面色一沉,“怎么了?” 朝恩迟疑了阵,这才怯怯的说道:“回老爷,王管账的傍晚看完账,吃过晚饭,就去满堂娇了,临走时候留了话,说今天晚上不回来睡觉了。” 满堂娇是雍州最最有名的青楼,里头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姿容绝色,最难得还都精通琴棋书画,因此向来是文人雅士们宴请佳朋,或者寻欢作乐的上好去处。 花生一个冲天毽子跳起身,“姓王的想造反了!” 老爷疑惑道:“以前没听说他有这毛病啊。。。” 老太太越发疑惑,“不是说王管账的身无分文么,他哪里来的银子上青楼?” 满堂娇的花销可是一等一的贵,以王动五两银子一个月的身价,估计至少要一年才有希望摸到满堂娇姑娘们的纤纤玉手一猫儿。 奉恩眼珠眨了眨,冷不丁的说道:“难道王管账的因为大小姐密会裘太平而伤心欲绝,于是借着看帐的方便私自挪用了账房的银子去青楼买醉?” 朝恩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呢!” 正要替王动说两句好话,却见花生气得小身子发抖,小脸蛋雪白,“个狗胆子比天大的下流种子,我非把他砍成二十段炖汤喝不可!”竟是对奉恩顺口之言深信不疑了。 她摇晃着虚弱的、遭受了风寒严重侵袭的小身子,要去摘墙上挂着的宝剑,就在这时,那个狗胆子比天大的下流种子一贯慢吞吞得让人想扇他两巴掌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大小姐,你可别怪小人没事先预警,小人的肉是酸的,炖汤可一点也不好喝。” 花生身子一颤,一转头就看到了王动,那下流种子还是依然故我的老样子,一丁点也没变,细长的狐狸眼,尖尖的脸,薄薄的嘴唇,好像很狡诈很阴险的样子。但花生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阴险狡诈了,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她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大小姐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但她却扭回了头,装作没有看到王动。 然后她的脚就开始疼了。 真奇怪啊,王动没有出现之前,她都不觉着自家脚上的蛇伤有多么疼痛的,为什么王动一出现,她就觉着那小小的伤口疼痛得让她一分钟都忍耐不住了? 花生低低的*了一声,两条小腿一软,十分伤心的抱着两条手臂蹲在地上,光光的两只脚踩着厚厚的波斯毛毯,乌拉乌拉的哭出来,声音细细小小的,抽抽噎噎不止,听起来凄凉的要命,比起头先的嚎啕大哭更加让人怜惜。 老爷慌忙上前敞开老怀将花生抱在怀中,“我的花生妹子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说给老爹听,老爹给你做主。” 花生呜呜的哭泣,打着嗝说道:“姓王的欺负人。” 王动直了眼,心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事实上,为着你的缘故,我一夜都没有安睡的在辛苦,你知道不? 才待要解释两句,却听到那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的表态,“放心,爹爹我一会儿就把他送去灶堂洗洗,晚上清蒸了给你吃,补补身子。” 花生伤心的哭道:“我才不吃他,他的肉是酸的。” 老太太爱女心切,立刻对住王动投以责备的目光,“你也真是的,做什么长一身酸肉?” 王动苦笑,“我。。。”无言望着老夫人,半晌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的说道,“老夫人,是小人错了,早知道大小姐要吃小人的肉,小人一定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养。” 朝恩和奉恩都在门口捂住嘴吃吃的发笑,花生听到两人的笑声,不知怎么的越发的觉着委屈,豆大的泪珠如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飞速掉下。 王动默不作声,站在门口看着花生出了会神,慢慢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小小的冰冷的身子轻轻揽在怀中,柔声说道:“可怜的小姑娘,你今天晚上一定吓坏了。” 花生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就没再做声。 王动微不可闻的叹息,半是自责半是愤懑的说道:“是我的不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这场罪。” 老爷子睿智的双眼深处波光一闪,扫了王动一眼,似是想要开口询问,沉吟片刻,却又打住。 王动洞察了他心中疑惑,但他并没有解释,只对住老爷若无其事的一笑,伸手将花生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花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努力想要装作很凶猛的样子,只是可惜红红的眼眶和鼻头大大削减了威力,“谁要跟你去看大夫,你个臭贼,身上都是香粉味道,臭的要命。” 王动笑道:“香粉怎么会臭?” 花生伸手揪住王动胸前衣袍,板起了脸大声的说道:“我说它臭,它就是臭!” 王动也不以为意,依旧好脾气的笑道:“你说臭就臭吧。” 花生又瞪他一眼,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脸已红了,“还有,你哪里来的银子去满堂娇?” 王动轻巧的笑,冲花生眨眼,似笑非笑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 第十三章 青梅竹马 花生小蹄儿上的伤口没几天就养好了,但是她心里的疑惑却半点就没有减少,按照姓王的推测,先前那封约定幽期密会的信件如果不是出自裘太平之手,那又是谁人手笔?这个人是不是同时也是指使蛇儿咬伤自己,并趁着自己昏厥时候盗走了信件的人? 她天天想这两个问题,想得简直都睡不着觉了,期间她也曾偷偷跑去茶馆的午夜场,想要捉了裘太平问个究竟,结果没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裘太平自那夜之后再也不来茶馆了,不仅如此,他甚至也不来卖柴薪了,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让花生郁闷几死,末了只好去求助王动,没有想到姓王的却回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裘太平恁大一个人,他爱到哪里去怎么会预先通告给我,就算预先通告我,那也未必就是实情,所以还是不猜测了吧。” 花生越发的郁闷,那个谜团就好像是只活泼的兔子,每日在她心里上下扑腾,挠得她五心不定的,总想寻个究竟出来,也没心思打理庆丰园的生意,一干繁琐账务乃至各项开支采买,悉数都扔给了王动和老爷,累得两人天天狗一般的吐舌头,干完所有的活儿就只剩爬上床睡觉的力气,十几天下来,老爷也还罢了,王动简直要吐血,至此才知道花生原来是如此的不简单,一个小小的女郎,那样单薄的肩膀,竟撑住偌大的家族生意两三年。 又熬了半个月多,王动终于实在是撑不住了,苦苦哀求花生道:“大小姐,求求你,回来看账好么,有些事你不知道是最好,知道了反而是累赘。” 花生瞪他一眼,哼了一声,从衣柜里边摸出一套天蓝色的软绸衫在身上比划,又带上一顶天蓝色的文士巾,对住铜镜里边的自己左右观看,“我要是想看账,还请你回来做什么?”又眉开眼笑的问王动,“姓王的,你看我这身装扮如何?“ 王动苦笑,“大小姐你要干什么?” 花生悠然的笑,“我从小就听人讲,雍州城内满堂娇的姑娘堪称是国色天香,可惜从来没有见识过。” 王动下巴险些跌落到地上,直着眼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打算去满堂娇开开荤?” 花生斜了王动一眼,“你想跟?” 王动吞了吞口水,苦笑着问道:“大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王动沉吟了阵,说道:“大小姐我有件事。。。。” 花生哼道:“带你去满堂娇是免谈的!” 王动笑道:“小人虽然无耻,倒也还不到那地步。” “那你要我干什么?” 王动笑了笑,从衣兜内摸出一封短信,递给花生,“小人在满堂娇有一个相好的,花名叫做丝丝。” 花生瞪眼,怪声怪气的说道:“你想要我给你那位丝丝姑娘带一封情信?” 王动笑道:“有劳大小姐。” 花生尖尖的下巴扬得好像天那么高,骄傲的说道:“大小姐才没空帮你送这种鸡毛信。” 王动笑容不改,和颜悦色的说道:“大小姐,话不是这么说,要不是你最近怠工的厉害,令得小人分身乏术,没有办法去满堂娇一解丝丝姑娘相思之苦,让她对小人生出怨恨之心,托人送了绝情的信件给小人要求分手,小人也不敢提出此种非分要求,归根结底,小人和爱人生出嫌隙,是因为大小姐而起,于情于理,大小姐都应该施以援手才对,更何况大小姐左右都是要去满堂娇的,一封小小信件,随便塞在袖子里就可捎上,完全不需大小姐格外花费精神,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大小姐,帮帮忙。” 一席话说得理直气壮又软语温存,让花生说不出那个不字了。 王动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又不失时机再下一城,“另外还有一宗,丝丝姑娘是满堂娇的花魁,倾慕她的人能从雍州东门排到西门去,其中不发朝廷显贵和江湖豪杰,大小姐不是一直想要知道那日投放蛇儿咬伤你的人是谁么,问她打探一二,保不准还能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花生一颗小心思终于给王动说活了,犹豫了阵,终究是不甘不愿接过王动的信件,“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不过。。。。” 王动笑道:“大小姐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花生瞪着他,滔滔不绝的说道:“你要晓得,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帮你递送信件那一小会儿功夫,就足够我赚好几十两银子了,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个穷酸汉,口袋里边从来没有过隔夜的铜板,要你几十两银子估计你会投河自尽,所以我也不贪多,帮你递送情信,就收你五两银子吧,本月你的工钱就权充我的跑腿钱了,至于你欠我的房钱和饭钱,先计入你亏欠我的总账,以后慢慢还我。” 王动眼睛发直,“大小姐,你还真是不晓得廉耻二字怎生书。。。。” 花生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干活!” 满堂娇和雍州城内其他任何一处青楼都不一样,它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所在,花生穿了文士衣衫,摇着一把金边扇子,带着装扮成小童的朝恩和奉恩两姐妹,到了满堂娇的前厅,不大工夫就出来一名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招呼三人,朝恩报了名头要找丝丝姑娘,男子老着脸子顾左右而言他,直等到花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他手心,这才眉开眼笑的招呼三人,“三位爷这边请,丝丝姑娘这当口多半还没起身。” 彼时已经是晌午,花生免不得有些不喜,皱眉说道:“日上三竿还睡懒觉。” 中年男子甚是暧昧的笑,眼角的余光扫了花生一眼,“小公子怕是第一次逛青楼吧?” 花生瞪了他一眼,“小爷的事,不劳你操心,好生带你的路就是了,废话那么多!” 男子又是一笑,真的没再说话。 四人走过前面一重院子,穿过回廊,就见到一个很大的花园,虽然是寒冬天气,却有数十种稀奇的花卉开得如火如荼,万紫千红,让人恍惚以为春回大地了一般,让花生赞叹不已。 “这都是些什么花种子啊,怎么冬天也开得这么好?” 男子嘿嘿笑了一声,“小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园子里种植的花卉,其实并非是真正的花卉,而是丝绢扎成的,只不过因为工艺做的好,远远看去,几可乱真。” 花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花呢。” 忍不住四下打量,金灿灿的阳光之下,花园里有很多栋小小的楼台,俱是红栏绿瓦,珠帘平卷,栋栋都闪闪生光,间或能见到几个娇慵的少女站在窗前,手挽着发髻,懒懒地朝着满园花卉发呆,檐下的鸟笼里,有金丝雀蜜语啾啾,墙角的朝阳的干燥地方,有大花猫懒洋洋的晒太阳。 到处都静悄悄的,和外边车水马龙的俗世生活仿佛全不相干。 花生忍不住道:“这地方看起来倒是不错,只不过好像*静了些。” 男子轻巧的笑道:“小公子你放心,这里只有白天才安静,一到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无论你喜欢安静也好,喜欢热闹也好,在这里都不会觉得日子难过的。” 花生往楼上瞟了一眼,道:“这些姑娘好像都不喜欢热闹的人。” 男子嘻嘻笑道:“她们都是夜猫子,现在虽然没精打采,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一样,有时简直闹得叫人吃不消呢。” 花生半信半疑,不过左右和她无关的事,她也懒得上心,“是吧?那个丝丝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影?” 男子道:“柔波姑娘是红牌花魁,她住的地方比此间还要幽静,我们须得再走几步。。” 朝恩好奇的问道:“柔波姑娘又是谁?” 男人道:“就是丝丝姑娘的本名,水柔波。” 花生在口中念了一遍,“倒是个好名字。” 男子笑道:“人可比名字好出十倍不止呢。” 花生有些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是吧?” 说话间她们已转过假山,走入一片花林,此间的花朵却是货真价实的真花,一朵一朵红梅白梅,芬芳娇艳,煞是好看,而繁花深处,隐隐露出了一角红楼。 男子笑了笑,分开花枝,指着那红楼说道:“柔波姑娘就在那楼中,小人告退。” 他人刚刚走开,就有个异常娇媚堪称是花生有生以来听过最为动听的声音,从红楼深处传来,“是什么人又来打扰奴家的清净?” 花生还没反应过来,奉恩率先跳起来,“哎呀!”险些撞到旁边的朝恩。 朝恩瞪了她一眼,“干什么总是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长进。” 奉恩干笑了两声,吃吃的说道:“大小姐,朝恩,你们仔细听,刚刚那声音是不是好耳熟,记得是在哪里听到过?” 朝恩想了想,“好像是。。。” 花生呆了会,突然跳起五丈多高,“裘太平!金蝉寺那个自称裘太平的美貌姑娘的声音!” 奉恩也大叫,“是的是的,就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大小姐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摸到袖子里边王动要她递交的情信,恨恨的说道:“走,我们去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话才说完,就听到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是庆丰园的少掌柜,奴家失礼了。” 就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女子,分开花枝从密林深处走出来,她手心捧着一碗羹汤,可是走路的风姿却是那么优雅,看来就像是花中的仙子。 那人可不就是在金蝉寺自称裘太平的美貌女子么? 这当口她想必正在享受午餐,以花生自己的经验,在她吃东西的时候,是最不愿意被人看到的,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尤其吃东西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她一定会变得更急不自然。 但这美貌仙子却是例外,似乎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完美得无懈可击。 即便是端着食碗见客,即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喝汤,姿态都还是那么的好看,她甚至还对住花生友善的微笑。 而对花生来说,那日见美貌姑娘时候,只是为她的绝世容光所倾倒,现在才发现,这位满堂娇的花魁姑娘不仅容貌好看,气质出尘,身上每一段线条更是完美得让人赞叹。 高挑的身姿,纤秀有力的腰肢,浑圆的凸起,令花生自惭形秽。 花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简直比能工巧匠雕琢出的绝世玉人还要完美,不要说是男子,就算同为女子的自己,也都为她的风姿所折服。 而美貌的仙子显然也很欣赏花生,她注视的花生的笑容温暖而亲切,可惜吐出的话却让花生十分不高兴,“藏少掌柜的,我们又见面了。” 花生打了个突,“你怎知道我是谁?” 那人笑叹道:“全雍州城内,除了藏家的少主子花生姑娘,还有哪位小姐能够把男装穿的如此俊俏?” 全雍州城内,还有哪位小姐能够让眼高于顶心气高傲到极处的文落雕王动深夜造访,为着她一条小命,委曲求全的恳求? 但是这一句话却是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只化作一声叹息,在心下沉沉盘旋。 那个向甚冷酷不苟言笑的人心中的死水,如今终于生出涟漪,只是可惜,却并非是为着自己。。。。 花生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家的男装扮相如此容易给人识破,却又有些得意,毕竟眼下出口表扬她的这位小姐,可算是全雍州城内最最顶尖的美人呢。 想起金蝉寺的事,皱眉问道:“你那日做什么冒充裘太平?” 那人眼波流转,黛眉微蹙,注视花生一阵,轻声叹了口气,让花生心弦一颤。 “奴家也是情非得已,奴家自小和王公子青梅竹马,原本已经定下去年的婚期,谁想中途生出变故,因为一桩不足与外人道的情由,王公子负气出走,奴家也堕落风尘,可是情根既然深埋,又怎么能够轻易斩断思念?所以奴家暗中还是关怀公子去处,可惜公子一心躲避奴家,刻意收藏行踪,令得奴家苦找不着,后来好不容易打探到他在庆丰园落脚,奴家心思略慰,遂买通了府上一名小厮,隔三差五向奴回报他消息,那日少掌柜的和公子理论,奴家的小厮听得明白,一等少掌柜的出门,就一路飞奔的跑去禀告奴家。” 花生说道:“于是你就跑去金蝉寺冒充裘太平?” 那人又叹了口气,忧愁的说道:“奴家知道少掌柜一向认钱不认人的本性,也知道裘太平其人其实也甚是贫困,断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所以只得铤而走险,买通金蝉寺的上人,央求他认了奴家做裘公子,蒙混少掌柜。” 花生沉吟了阵,“原来是这样。” 那人顿了顿,若有若无的戳了花生一刀,“奴家当时身上只得五千两银票,距离十万两也实在遥远,尚喜少掌柜的也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拿了奴家的银票,也没再计较就下山了,令奴家好生安慰。” 饶是花生脸皮厚似城墙,此即也忍不住一阵一阵发烧,干咳了两声,“那个,那个我也不是爱财之人,拿你那个银票。。。。” 那人嫣然一笑,接口说道:“少掌柜的不需得解释,奴家身为公子爱人,自当为他分忧解难,承担他的汤药费用,原也是应当的。” 花生没作声,公子爱人,分忧解难,字字听在耳朵里,不晓得为什么五脏六腑之内无名的就生出股邪火肆虐,烧得她心里酸溜溜的冒泡泡,“你既然不是裘太平,那你是叫什么名字?丝丝,还是水柔波?” 那人顿了顿,笑道:“奴家的闺名,叫做水柔波,今年一十九岁,痴长少掌柜的一年,少掌柜的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柔波姐姐,至于丝丝,那是奴家堕落风尘,妈妈起的花名。” 花生哦了声,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两只肩膀塌陷着,王动的信件就在袖子里,却总也不想掏出来。 她自己不知道这副样子,真是典型的垂头丧气斗败公鸡相,所以朝恩和奉恩都有点担心的看着她,奉恩沉不住气,拉了拉她的衣袖,“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花生撇了撇嘴,摸着袖子里的信,没来由的想叹气。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水柔波又笑道,“少掌柜的伤势如何?” 花生有些心不在焉,“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劳烦你费心询问。” 突然心念下一动,自己给毒蛇咬伤的事,除了朝恩奉恩老爷老太太加上王动,另外没几个人晓得,这位水柔波姑娘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你怎知道我受了伤?” 水柔波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奴家不仅知道你受了伤,奴家还知道是谁人伤了你。” 花生瞪大了眼,吞了吞口水,“是谁?” 水柔波娇美的凤眼望着花生,红润的菱角小嘴微微翘起,一字字的说道:“不是别人,正是奴家。” 话一出口,朝恩和奉恩大吃一惊,不假思索一前一后护在花生跟前,“你敢对我们小姐无礼!” 水柔波笑了笑,若无其事将手中的汤碗放在身后一块硕大假山石上,伸手摘了一支雪白的梅花,凑到鼻间深深嗅闻,不紧不慢反问一句,“又如何?” 朝恩深吸口气,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柔波笑了笑,突然轻声叹息,“我如说自己是身不由己,你可相信?” 花生心下大是好奇,忍不住从朝恩背后探头出来,“难道是有人强迫你?” 水柔波没有接她话头,只淡淡说道:“少掌柜的,我劝你一句,早些请了公子离开庆丰园是正经,便不然下次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花生有些不服气,“为什么?” 水柔波沉吟了阵,“你听我说,庆丰园虽然有历史,藏老爷虽然对圣上有恩,但是事易时移,如今的形势已经不比从前,文落雕的名头太响,不是你们庆丰园保得住的。” 花生心下一动,猛不丁的想起茶馆那日,姓王的下流种子羞辱自己,爹爹抚掌称赞他,期间也曾提到文落雕其名,只不肯解释由来,当下问道:“文落雕是什么意思?” 水柔波惊讶得瞪大了眼,“你不知道文落雕其人?” 花生脸上一红,却不肯示弱,她推开朝恩,提步上前,双手抱臂横在胸前,倨傲的撇嘴道:“我才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却拿眼角的余光投看水柔波,私心里颇指望她主动说明下。 水柔波呆住了,半晌颓然的苦笑,眉宇之间有些花生不能理解的抑郁和不甘,低声喃喃自语道:“这不公平,你甚至不知道他的来历,在你眼中他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落魄男人,你凭什么让他。。。。” 她又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前周朝的时候,有一位斛律明月将军,臂力惊人,射击尤佳,据闻他振臂开弓,可以一箭双雕,为当世所惊叹,因此前周的武皇宇文泰赐他名号落雕将军。本朝有一位胸怀大志的贤人,对这位落雕将军十分敬仰,自称有生之年可得落雕将军十中之一的才能就心愿足矣,后来他遇到公子,对他惊为天人,赞他能力不凡,比落雕将军更甚,不需弓矢箭器,一样可取胜千里,是为文落雕,与武龙图齐名。” 花生眨了眨眼,想起那个下流种子没骨头的癞皮相,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一颗小头摇晃得如拨浪鼓一般,“这不可能,那个猥琐贩子笨得猪一样,替我看账不过半个月已经累得像条狗,你要说他能力不凡,打死我也不相信!” 末了斩钉截铁的补充,“柔波小姐,你肯定搞错了,我家那个姓王的决计不是你找的那个人,”又半是威胁半是劝告的说道,“你以后也不可再投放小蛇小狗的来咬我,便不然我放过你,朝恩奉恩也不会放过你,她们两人可是沧州百花拳祖师的高徒,厉害着呢。” 水柔波当场失口笑出来,觉着花生那副天真的样子,十足十好似一只白毛兔子,正对住一头黄皮狐狸示威,“你不可吃我,你吃了我,你会拉肚子死掉。” 那白毛兔子示威完了,想起另外一宗事,又说道:“本来姓王的还有一封信要给你,但他既然不是你要找的人,这封信你看了也没啥意思,所以我就不给了。” 她生怕水柔波开口索要王动的信件,说完急忙打了个哈欠,吩咐朝恩奉恩,“出来好大会儿了,都玩得累了,我们回家吧。” 竟是不给水柔波说话的机会,火烧屁股的就跑了。 ------------ 第十四章 武龙图者 花生从满堂娇逃窜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庆丰园,而是打着马儿出了城。 城外有一条叫做河,叫做西河,花生想去西河边转转。 西河边正在修坝,有不少河工*着腿辛勤的挖泥,难得天气好,河边的山坡又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眼下云集有不少垂髫童子白发老者,晒着太阳睡午觉, 太阳是金色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河面泛起金色光芒,山坡上的草地黄澄澄的,不需躺上去,单单看一眼已经觉得暖和的要命。 花生信手扯了根荒草叼在嘴里,倒背着双手,慢吞吞的在前边走,朝恩和奉恩跟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叽叽咕咕的低声议论。 “大小姐这个样子好像老爷。” “瞎说,大小姐哪有老爷肥壮。” “我是说她神态举止。” “那倒是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朝恩气得笑出来,掐了奉恩一把,“越发的没个原形,大小姐也还罢了,要是老爷知道你说他是老鼠,怕不生撕了你。” 奉恩吃吃的笑,“只要姐姐不说,谁会知道。。。” 朝恩无奈的叹气,伸出修长手指点了奉恩额头一记,“我就是太宠爱你,让你越来越不晓得天高地厚,将来迟早有你苦头吃的。” 奉恩笑眯眯的拉住朝恩的手,“姐姐,你不舍得我吃苦的,我们是一母所出的双生姐妹,姊妹连心,我若是吃苦,你断也逃不过去。” 朝恩又叹了口气,“我这是哪辈子做的孽障,摊上你这么个妹妹。” 话是这么说,神情却是又宠爱又怜惜的,一看就知道是疼这个孽障妹妹疼到骨子里边去。 奉恩自在的拉着朝恩的手,小小的脑袋来回转动,望着前边心不在焉学老爷踱步的花生,突然奇想的问道:“朝恩,你猜大小姐这会儿在想什么?” 朝恩想了想,说道:“估计多半和王管账的有关。” “我看也是,良心说,那个水柔波姑娘,姿色真是不俗啊,谈吐气质也是上佳,就算嫁进宫去做王妃都绰绰有余,居然对王管账的恁痴心。” “王管账的也不赖啊。” 奉恩撇了撇嘴,“没看出他有什么不赖的,顶多不过比园子里其他男子齐整一点,干净一点,秀气一点,高挑一点,聪明一点,哎呀,”她一拍脑袋,“这样说起来,他似乎还真的是个不错的人呢。” 朝恩笑了笑,“那是当然的,不然大小姐怎么会动心?” 奉恩吃吃的笑,眼波流转之间十足像只意欲偷鸡的小狐狸,“姐姐,你猜大小姐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对王管账的动心了?” 朝恩笑道:“我猜她已经发现了,要不然她做什么扣留王管账的递给水柔波姑娘的情信?” “倒也是,”小姑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颇是有些摩拳擦掌,“姐姐,你猜王管账的那封情信,都写了什么内容,不晓得能看不能看的?” 朝恩瞪了奉恩一眼,知道她小小的鬼心思里转悠的念头,是打算去怂恿大小姐私拆王动的书信瞧个究竟,当下沉下脸道:“胡闹也要有分寸,大小姐平时好说话,真要发起火连老爷都怕她,届时她下狠手修理你,可别怪我不替你求情。” 奉恩干笑了两声,讪讪的说道:“知道了。。。。” 就在这时前边走着的花生突然一回头,瞪着两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朝恩慌忙赔笑道:“大小姐走得累了,想喝水么,奴婢这就去给你找。” 花生挥了挥手,“我不渴,不想喝水。” “那大小姐想要什么?” 花生没作声,雪白的小脸蛋似乎是写满了烦恼,“朝恩,我问你,姓王的写给水柔波姑娘那封书信,里边都是什么内容?” 奉恩眼前登时大亮,朝恩却是苦笑。 她年纪比花生大一岁,七八岁上又给老爷送到沧州习武,见过不少江湖人,虽说能力未必有花生强悍,心性却比花生要老道,此际情知大小姐是想要私拆信件却又觉着于理不合,就想自己推她一把,这点别扭的小女儿心思,她猜测得到,却不知道自己当不当推她这一把,毕竟事关王管账的儿女私情,万一信件里边写了何种肉麻的蜜语情话,给大小姐看到,岂非是当头痛击?大小姐脆弱的小芳心,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是以翻来覆去的左右思量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 花生等得不耐,皱着眉头催促道:“朝恩,我在问你话呢。” 朝恩笑容益发的苦,只得老实的说道:“大小姐,奴婢不知道。” 奉恩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也没有朝恩想的周全,忍不住就说道:“拆开信件看过不就晓得了。” 这话正中花生下怀,事实上,自打满堂娇出来,一路出城途中,她小小的脑袋就一直在想姓王的究竟写了何种内容给水柔波姑娘,若不是朝恩奉恩跟在后边,一早就拆开来看个究竟了。 好不容易忍到西河边上,西河开阔的景色让她心思一宽,勉强丢了那念头,结果奉恩在后边窃窃私语的议论又挑起她的好奇心,听到奉恩有意要怂恿她私拆信件,心下高兴的要命,正想顺水推舟做人情,没想到可恶的朝恩却又把奉恩一棍子打了回去。 迫不得已,大小姐只好主动发问。 尚喜朝恩虽然是个榆木疙瘩不懂得察言观色,奉恩却是个伶俐人,当下就接了她的话头,不过大小姐究竟是知书达理的好闺女,私拆信件这种事,总还是让她心里有点子不安。 “这样不好吧,有点不尊重姓王的。” 奉恩理直气壮的说道:“有什么不尊重的,大小姐,王管账的亏欠我们一大笔银子,他眼下是卖身给庆丰园做长工,不要说私拆他一封书信,你就是半夜摸上阁间*他。。。。” 朝恩气得打了奉恩一巴掌,“胡言乱语什么呢,没规矩的东西,给老爷知道你教唆大小姐使坏*人,怕不当场把你砍成一百二十段喂毛驴?” 奉恩挨了一巴掌,干笑了两声,也觉着是有点过分了,遂不敢再吭声。 花生大小姐那厢却压根儿都没听到朝恩说话,自顾自的已经摸出书信迫不及待撕破封皮,猴急的样子,连奉恩都有点看不下去。 “大小姐你下手轻一些,别把信囊撕坏了。” 花生才不管她,抽出书信内容展开,只见上边端端正正写着四句诗: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鸟击初移树,鱼塞欲隐雷。 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心里还是没来由的高兴,无他,这书信看来分明不像是情书。 九成九是姓王的也发现自己不是水柔波姑娘要找的人,于是写了书信拒绝她。 一定是这样了。 花生大是高兴,挺直了腰身抬起胸膛,“朝恩奉恩,我们回家。” 两个多嘴的奴婢闻言都有些傻眼,不明白前一刻分明还枯萎如一朵失水小花的大小姐为何后一刻复又活蹦乱跳如出水活鱼,不过两人随即又明白:多半是王管账的信件啥情话也没写。 “大小姐,王管账的都写了什么内容给水柔波姑娘?” 花生面色一沉,板着脸道:“打探别人信件内容本身是很不道义的事。” 奉恩气得笑出来,“打探别人信件不道义,那私拆。。。。” 朝恩赶紧蒙住奉恩那张生事的嘴,笑着说道:“可不是么,大小姐,我们回家。”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方传来一声清冽的啸声,如鹰唳九霄,盘旋而下,这啸声一经响起,原先在水道忙碌的河工突然齐齐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花生三人所在方位袭来,领头那人身高七尺有余,奔跑速度快如羚羊,眨眼之间距离三人已经不足三丈。 众人行动敏捷异常,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看就知道是久经训练的精锐。 花生背对住众人没有看到,朝恩和奉恩却看得真切,片刻的错愕之后,同时面色大变,知道遭遇歹徒,“大小姐快跑!” 上前一左一右夹住花生,掉头狂奔。 花生给两人拖得跌跌撞撞的,莫名其妙的瞪住两人,“干什么?” “后边有人想抓你!” 大小姐打了突,猛的一机灵,下意识回头看,就见着跑在最前边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站在她后方不足十步远处,举着一只小小的*,微微眯着眼,腮帮鼓起,略一用力,一支五寸见方的*就破空袭来,直取花生面门! 花生呆住了,眼看着那箭头越来越近,却如木鸡样立在原处,浑身发软,也不晓得躲闪,等朝恩觉着不对回头看时,*已经近在咫尺。 朝恩惊得面如土色,那*的箭头在阳光照射之下碧莹莹的生光,分明是淬了剧毒的! “大小姐!” 她用力想要推倒花生,竟没有推动,花生右边站着的奉恩正紧紧把着她呢。 “我的天哪!” 她惊恐的闭上眼,不敢看花生中箭的惨状! “我的娘啊!” 花生也惊恐的闭上眼,不敢看自己中箭的惨状! 关键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脆响,一阵冷风扫动,衣袂声起,就觉着眼前凭空多出一面屏障,稳稳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屏障还会说话,声音虽然冷淡,却有隐藏不住的怒意,“千锤百炼的武卫轻骑,十二卫上将首营,本朝最骁勇善战的精锐,光天化日之下以众欺寡追击弱质女流,不觉得丢脸么?” 花生一颗小心肝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我的神,佛祖菩萨观世音,那是裘太平的声音! 慌忙睁开眼,面前站着的人,不是失踪多日的裘太平还能是谁? 顿时觉着好生委屈,也忘记了害怕,哇啦哇啦大声哭出来,扑将上去抱住裘太平的后腰,“裘太平裘太平,你都跑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不到。” 小小头颅来回摆动,眼泪鼻涕悉数擦在他衣衫上。 裘太平拍了拍她扣在自己身前的手,“我有事离开了一阵子。” 花生嗯了一声,又迫不及待的问道:“那封书信到底是不是你写给我的?” 裘太平沉吟了阵,柔声说道:“这件事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你先松开我,和朝恩奉恩到后边站着,拳脚无眼,我不想你受伤。” 花生温顺的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抱住裘太平的双手,由着面如土色的朝恩奉恩两姐妹架到旁边一个小山包后边藏好身子。 奉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姐姐,一会儿打起来我可不可以去帮忙?” 朝恩瞪了她一眼,严厉的说道:“你的责任是看好大小姐!” 奉恩扁了扁嘴,没敢再做声,百无聊赖扫射那群歹人,突然眼睛发直,咂嘴赞叹道:“领头那汉子长得可真是不赖。” 那汉子有一双锋利的鹰眸,坚毅方正的脸宛如刀削,鼻梁挺直,剑眉星目,虽然是粗布衣衫,却藏不住浑然的威严和刚阳之气。 奉恩长声叹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做贼的佳人汉子并不知道奉恩的感叹,只沉静注视裘太平,字斟句酌道:“武卫营行事,不需龙图大人置喙,大人若是不想牵连无辜,最好牢记家主的训诫,你和公子一日不离开雍州,藏家就一日不得太平,你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裘太平沉吟了阵,沉沉说道:“知道了,三日之内,我和公子自会离开,你们散去吧,以后不可再到藏家生事端。” 汉子抱拳道:“如此是最好,希望大人言而有信,我等先行告退,今日惊扰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他迟疑了阵,又说道,“去年冬天的事,也请大人见谅。” 裘太平没作声,半晌才淡淡说道:“陈年旧事,一早忘记了,难得大人还记在心上。” 汉子苦笑,旋即又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久闻大人拳法精妙,得空也很想要讨教两招。” 裘太平笑了笑,“日后有机会的。” 又客套了两句,汉子才领了众人散去,裘太平出了会神,这才转过身,走到土包跟前,柔声对花生说道:“累得大小姐受惊,小人罪该万死。” 花生摇头,“没有,”她耷拉着脑袋,两只小手的食指对在一起,声音比蚊子叫还要微弱,“那封书信。。。。” 裘太平笑了笑,沉吟片刻,温言说道:“是我写的,但是那日夜间我有事没能去成,结果给歹人钻了空子。” 大小姐登时乐得一蹦三丈高,脸颊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激动不已的说道:“我就知道是你写的,我就知道!” 暗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姓王的没有写情书给水柔波姑娘,裘太平却写了情书给我! 高兴,真是高兴! 至于哪件事让她更高兴,嗯,她也不知道,或者说,她还没想过。 ------------ 第十五章 英雄救美 四人回到庆丰园,花生拉着裘太平的手,准备带他去小书房见老爷,刚刚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老爷在里边大呼小叫,“快拿花生来!拿花生!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给她,立刻打死!” 花生听得唬住,“怎么回事?” 又听到王动在里间劝说,“老爷息怒,大小姐出门的时候穿的是文士衣衫,想来满堂娇的人多半认不出她吧。” 老爷怒道:“人家认出她来越发的要往死里打,好端端的未婚女子去青楼游荡,她干这勾当可饶不可饶!平日里给你们这群人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 王动干笑了两声,讪讪道:“老爷,酿坏大小姐的人也许有很多,但决计不包括小人在内啊,事实上小人简直巴不得老爷好生抽打大小姐一顿,也好发泄小人心头给她折磨出的恶气,如果老爷肯满足小人这点愿望,小人情愿亏欠庆丰园的银子再加增一倍。” 花生气得七窍生烟,飞起一脚踢翻书房大门,跳将进去,对住王动怒目而视,恶狠狠的说道:“姓王的,你皮子紧张需要人松懈只管开口,大小姐马上就成全你,保管揍得你面目全非,连妈妈都认不出。” 王动敏捷的躲在了老爷背后,笑嘻嘻的说道:“小人最近骨头疏松的很,不劳烦大小姐修理,大小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花生吐掉口中的稻草,挽起袖子,插着腰身,“疏松不疏松的,要大小姐揍过才能确定。” 老爷那厢正气得目瞪口歪的,见到花生穿一身男子衣衫冠带不整,腰间的丝带也耷拉着,已几乎就要吐血,又见她对自己罪状不仅不思悔改还意欲行凶,简直要跳起五丈高,“不许动!我有话问你!你今天中午跑去哪里了?” 花生眨了眨眼,见父亲震怒,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听话,“去满堂娇了。” 老爷全身发抖,面色如雪一般,“好端端的,谁叫你去满堂娇!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酒色不沾的好文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你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我今天打死你可算是应当!” 喝令王动,“关门,上绳索,我要亲手打死这个孽障!” 花生呆住了,她自出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老爷如此生气的,“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老爷也不说话,飞起一巴掌将花生打翻在自己膝盖上,顺手捞过桌上一把戒尺,朝着她小小娇臀就是一尺,“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花生过去!我自家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老爷今次貌似是动了真火,那一尺子下去,就听见啪的一声震天响,花生惨叫,“哎呀!痛死我!”哇啦哇啦大哭不止。 王动原本还道老爷是做做样子,吓唬花生一番就算了,直到那一尺子下去,花生惨叫出声,才晓得事情不对头,慌忙上前想要拦住老爷,却给老爷扬起的尺子敲到额头,让先前在茶馆给壶嘴磕破的口子二度破皮,流出鲜血。 王动惨叫一声,当场捂住伤口倒塌在地上,“哎呀!痛死我!” 那厢挨了打正哭得高兴的花生见状,兴奋的拍手道:“活该,打死你!” 老爷气得面如金纸,朝着花生娇臀正准备再来一尺,高高举起的手腕却给一只有力大手牢牢擒住,耳畔有人说话,“老爷,大小姐身子娇嫩,不比其他粗皮汉子,不经打的,您手下留情。” 老爷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人劝告,“我非打死这败家种子不可!”拿着戒尺的手挣了两挣,竟没挣脱,不由回头看,却呆住了,“裘太平?” 裘太平点了点头,“是小人。” 那厢瘫倒在地上的王动也有些惊讶,倏然转过头,发现来人果真是裘太平,不由啊的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裘太平淡淡说道:“我担心你应付不来。” 王动哦了声,笑了笑,虽然没再说话,目光之中却有些微的暖意。 老爷顿了顿,虽然为着裘太平失踪多日再度现身有点高兴,但是心下被花生逛青楼挑动起的怒火始终还是盘旋着,对裘太平说道:“你出去书房稍等老爷片刻,等我收拾完了这个败家种子再来和你叙谈。” 花生吓得嚎啕大哭,拼命抓住裘太平坚实的长腿不让他走,“裘太平救我,你要一走,爹爹铁定打死我。” 裘太平稳稳抓着老爷的手半点也没有放松,另外那只手拍了拍花生的头,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才说道:“老爷,大小姐今次去满堂娇实在不是她的错。” 老爷愣了片刻,“这话怎么说?” 瘫倒在地上捂着血流流伤口要死不活的王动闻言却是苦笑,低声咕哝道:“就知道你会出卖我。” 裘太平心里盘算一阵,镇静的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小人因为实在太仰慕大小姐的风姿,就私下写了封信件给她,约她相会,结果那日晚上小人有事不能赴约,就让我兄弟在满堂娇的红粉知己丝丝姑娘代传口信给大小姐,因为当时交代的不清楚,让丝丝姑娘误以为是我兄弟移情别恋上大小姐,她心中恼怒,竟然借着传口信的机会放毒蛇咬伤大小姐,小人因此十分震怒。” 老爷狐疑的望着王动,“这样说来,花生受伤是因你而起?” 王动笑容甚苦,“可以这么说。” 不过实情和裘太平所说的却还是有出入的。 那日裴家那个奴才裴大福警告老爷要逐他出庆丰园,老爷不仅没有答应,还大张旗鼓让他当夜表演,事后有人以裘太平的名义送了书信给花生,他当时就觉着事情大有蹊跷,因他当夜在台上说书那阵,坐在角落的裘太平已经用他们专门的暗语告诉他,言道裴大福业已知会他,要求他离开雍州,他不欲生是非,决定照着裴家奴才的吩咐行事。 便是这样,他就不可能会横生枝节写信给花生相会。 所以他猜测那封书信多半就是心怀叵测者写的,意图对花生不轨,遂央求花生借他书信一看,却不料花生死活也不肯给他,无奈之下,他只好连夜去满堂娇找柔波询问详情,得知裴大福恼怒老爷不听话,决定夜半潜入投毒蛇咬死花生。 他惊得方寸大乱,又无计可施,只得低声下气的恳求柔波网开一面。 柔波禁不起他恳求,同意私自调换裴家奴才蛇袋中的毒蛇,却又趁机提出要求,令他次日夜间要来与她相会。 他无奈的答应了她,花生至此保住一命。 但是,既便如此,花生还是受伤了,而这伤处,也确实是因他而起。 花生打了个突,摸了摸袖子里边的信件,突然不敢看王动。 原来那个美姑娘真的和姓王的有关系,搞不好她还真的是姓王的未婚妻子呢。。。。 大小姐扁了扁嘴,不晓得为什么心里有点古怪的失落。 老爷又问裘太平道:“王管账的红粉知己伤了花生,跟花生逛青楼有什么关系?”想到一种可能,越发的震怒,“难道花生去满堂娇竟是为着争风吃醋?气死我也,今天非将这不争气的丫头打成千万片不可!好生生的良家闺女,做什么自堕身价和风尘女子比攀高低。” 王动脸色变了变,细长的凤眼之中闪过一丝伤痛,沉沉的低下头,没有做声。 裘太平牢牢擒住老爷握住戒尺的手,“老爷,你听小人说完,小人获知丝丝姑娘为着一己之私放了毒蛇咬伤大小姐,十分震怒,就写信约了大小姐到满堂娇,要当着她的面,羞辱丝丝姑娘一通,算是为大小姐讨回公道。” 老爷心气略平,痒痒然道:“这还差不多。” 花生却是大感惊讶,“我不是。。。”对上裘太平清亮的目光,却又忍住。 王动微微蹙眉,飞快的看了花生和裘太平一眼,似是有些惊异,又似是在求询。 大小姐,你今次突发奇想去满堂娇,当真是因为收到裘太平的书信? 而裘太平,你之所以冒险回雍州,也不是因为担心我应付不来,而是不忍花生吃闷亏所以私下去教训柔波? 裘太平面色沉静似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压住波光不动的漆黑瞳仁,以王动对他的了解,当他开始防范对手心怀叵测的刺探时候,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可是,问题在于,眼下他面对的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不是对手。 王动心下一沉,文落雕和武龙图之间,终于要生出嫌隙了? 老爷轻轻咳嗽一声,手上一松,裘太平趁机拿走了戒尺,丢在桌上,将老爷膝上的花生扶起身,小心翼翼拦腰抱起,放到靠墙一张软椅上安置好,动作轻柔的仿佛花生是这世间最昂贵最易碎的珍宝,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打破。 老爷望着他定定出了会神,慢慢的嘴角露出神秘笑容,“所以这桩公案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书信是你写的,放蛇儿咬伤我姑娘的是你兄弟的旧相好,我姑娘去满堂娇是因为接到你的书信,总之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裘太平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所以老爷如果气愤不过,请责罚小人吧,是小人顾虑不周,毁损了大小姐的名节。” 老爷叹了口气,又咳嗽了一声,故作沧桑的说道:“责罚你有什么用处,你也知道,我们花生老大不小的,一直没嫁出去,如今担个喝花酒的恶名,嫁人是越发的困难了。”说完又长叹口气,似是难过不已。 裘太平沉吟了阵,说道:“老爷的意思,是要我娶了大小姐做妻子?” 花生啊的大叫一声,一张雪白小脸霎时红彤彤的,心下又是害臊又是高兴,忐忑不安之余,又满怀欣喜,不由自主拿眼去瞟裘太平,却发现王动眼珠死板板地瞪着自己脚上那双缎子软靴,不言不语,神色漠然,满心的欢喜登时缩减了好几分。 姓王的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啊。。。。 老爷突然沉下了脸,冷冷说道:“且不说我庆丰园有万贯家私,单单我女儿就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配给你不算高攀吧。” 裘太平迟疑了阵,说道:“老爷,小人已经决定明日就和兄弟离开雍州,所以您的美意只能心领。” 王动愣了愣,突然猛的抬起头,又是吃惊又是疑惑的望着裘太平,“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他冷笑了一声,“你怕麻烦想求太平,我可不怕!” 最主要的是,我不能离开雍州。 如果我也离开雍州,主爷在京中有个三长两短,那就鞭长莫及了。 裘太平轻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怕,但是,就在今天下午,武卫营的人在西河边袭击大小姐,我要是晚到一步,眼下你们见到的就是三具尸身了。” 花生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彼时一支碧绿的*朝我射过来,又没有地方躲避,要不是裘太平替我打落*,这会儿我一早已经到天上唱歌去了。” 说着爱娇的瞅了裘太平一眼,眉梢眼角,尽是小女儿娇嗔的美态。 王动神色木然盯着地上铺展的五彩波斯地毯,虽然默不作声,瘦削修长的身子却轻轻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耳廓后面的青筋跳了跳,半晌才一字字说道:“简直欺人太甚!” 裘太平沉声说道:“裴庭御说得很明白,我们一日不离开雍州,藏家就一日不得太平,我救得了大小姐一次,救不了她两次,”他顿了顿,倾身将地上的王动扶起,声音很温和,但是不容置喙,“除了离开雍州,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门口的奉恩心里打了个突,原来西河边上那魁伟英武的汉子名字是叫做裴庭御。 王动死死瞪着裴太平,目光之中有种说不出的愤懑,“太平,你说,我们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莫如。。。。” 裘太平面色一沉,打断了王动的话,“出京的时候主爷是怎么嘱咐你的,你是怎么答应他的,你都忘记了?一点点小挫折就想放弃,你对得起主爷么?更何况为了保住我们性命,主爷还受了那么多羞辱。” 王动咬紧牙关,“我没忘记,我也知道主爷为着我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折辱,但是。。。”他蹲下身,将脸埋在掌心之中,痛声说道,“这种丧家之犬的日子,真他妈的太难受了。” 裘太平微不可闻的叹息,正要宽慰王动两句,却听到老爷冷淡的说道:“谁敢说我庆丰园的女婿是丧家之犬?” 裘太平苦笑道:“老爷,我说过了。。。” 老爷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道:“裘太平,你要是不喜欢我家花生妹子,打算一走了之,我没有二话,但你若是为了我家妹子安全不得不离开雍州,那就不必了,”他顿了顿,冷笑着说道,“不就是武卫营的裴庭御么,你们收拾不了他,难道我还不行?” 王动和裘太平都愣住,齐声问道:“你?” 老爷摸了摸胡子,想了想,说道:“当然,单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得加上另外一个人。” 王动沉吟了阵,笑着说道:“老爷说的可是雍州司马高士廉大人?” 老爷有些惊讶,“你脑子转悠的很快啊。” 王动和裘太平互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线渺茫的希望。 如果高士廉肯出面,事情也许真的还有一线转机。 ------------ 第十六章 土狗花生 老爷是个急性人,一经拿定主意,随后就出门去雍州司马官邸找高士廉想办法,临走时候吩咐朝恩和奉恩看好大小姐,要是再让她流窜到满堂娇去,立刻将三人一窝打死! 朝恩和奉恩见识过老爷抽打花生的凶狠,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连忙没口价的点头,慌三慌四推了花生去治理娇臀不提。 至于不要脸的下流种子王动,虽然没有跟着老爷出门,却也不肯去看账,只把裘太平拐去了五楼小阁间藏起来自己一个人玩,不分给花生一点点,令花生气得几乎要吐血,在四楼急得团团乱转,脾气暴躁的如一只吃了*的猫儿。 花生这样暴躁是有原因的。 她心里十分喜欢裘太平,好不容易见到人,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他说,而且头先爹爹明里暗里要他和自己成婚,他也还没有明确的回复,让花生操心的要命。喜欢的话可以找日子慢慢说,婚嫁的问题却是拖延不得的,花生喜欢速战速决,拖延时日只会让她得内伤。可是姓王的下流种子却好似不懂得察言观色一般,独自霸占了裘太平一整个下午不说,到了傍晚十分居然还敢传下话,“我和兄弟有些紧要事要商量,今天的账本怕是没有时间看了,麻烦大小姐顶缸一天。” 花生没有办法,只得憋闷的去书房看账,一边心不在焉翻账本,一边诅咒姓王的下流种子晚上做噩梦有五百只鸭子在他身上嘘嘘,心里真是一百二十个的气愤和疑惑。 气愤是因为姓王的,疑惑则是因为裘太平。 裘太平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不肯娶自己是因为不想连累自己呢,还是他不喜欢自己?他和王动那下流种子口中提到过的主爷又是谁?还有带着武卫营在西河边上袭击自己的裴庭御,他又是受了谁人的指使?他口中的家主又是谁? 除此以外,关于姓王的,难道他和水柔波姑娘当真是青梅竹马?如果事实如此,他写给水柔波的书信又为什么那么压抑而简短? 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鸟击初移树,鱼塞欲隐雷,这分明是寒意萧瑟避走他乡,韬光养晦遁世隐居的意思,是怎么都分析不出情意来的吧? 大小姐翻来覆去的思忖,正自毛焦火辣时候,突然听到书房的窗户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汗毛猛的倒竖起,自从上次毒蛇从窗户钻进来咬伤她之后,花生就对窗户产生了恐惧。 “是谁?是谁在外边?朝恩,奉恩?” 没有人应。 花生定了定神,正准备站起身去关窗户,窗户外突然吹来一阵冷风,紧接着她眼前一花,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欺身到她跟前,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捏住她的颈项,拇指精准的扣住她咽喉,“不准出声,否则我就掐死你!” 来人手上微微用力,已经将花生凌空提起。 花生翻着白眼,眼泪狂飙出,可怜巴巴的望着来人,小小的嘴巴好似脱水的鱼儿一般开合,“裴,裴庭御。。。” 正是日间在西河边上见到过的裴庭御,身上裹着一件黑袍,面上的轮廓坚硬,神色冷峻,“你答应不出声,就点一点头。” 可怜的大小姐拼命的点头,湿漉漉的眼泪瞬间就把裴庭御扣住她咽喉的右手虎口都打湿了。 没有办法,花生很怕死。 裴庭御将花生放在地上,松开手,退后两步,躬身说道:“藏姑娘,得罪了。” 花生软软的瘫倒在地上,压低嗓门用力的咳嗽,只觉着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却冲裴庭御摆摆手,示意他不可出声,“朝恩和奉恩在外头守着。” 裴庭御笑了笑,“两位姑娘已经睡了。” 花生呆了呆,“怎么会?” 裴庭御索性直言道:“我打昏了她们。” 花生哦了声,抖着小小的身子摸到案几边上,端起温热的茶水一口气喝干了,顺了口气,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慢慢的像个佝偻的老太太一般爬到软榻上坐定,抱着小小的暖炉,镇定的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裴庭御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丝兴味,“大小姐不怕我行凶么?” 花生无奈的说道:“怕,可是你真要行凶,我怕也没有用处的,朝恩和奉恩都不在,老爹去司马官邸了,裘太平给姓王的霸占,园子里边的小厮个个都是拳打老狗脚踢小猫的角色,全部加在一起还不顶你大人一根手指头有用,便是这样,索性懒得怕了。” 裴庭御笑出来,大方的赞扬道:“你倒是有几分寻常姑娘没有的胆量,不愧是藏爷的千金。” 花生打了个哈欠,冷淡的说道:“裴大人深夜造访,不是专门为着试探我胆量的吧?” 裴庭御笑道:“虽然不中,倒也不远亦,”他顿了顿,说道,“我今次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花生笑道:“这件事想必和姓王的还有裘太平有关?” “不错。” 花生接着说道:“你是想要让我劝服他两人离开雍州?” 裴庭御沉吟了阵,说道:“藏姑娘,公子和龙图大人离开雍州,对你,对我,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何乐而不为?” 花生歪着头,打量裴庭御一阵,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一句,“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坏人,眉宇之间有股刚气,样子也生得很方正。” 裴庭御听得啼笑皆非,“藏姑娘还会看相?” 花生一本正经的说道:“是,我会看相,你骨骼方正,双目有神,两手指骨闭合得也很严密,肯定不是坏人,也不是喜欢逞强斗狠的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赶姓王的和裘太平出雍州,一定有你的理由。” 她顿了顿,斩钉截铁的说道:“你要我帮你劝他两人离开雍州,可以,但我要知道你的理由是什么。” 裴庭御轻声叹了口气,“藏姑娘,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知道的越多,你的处境就会越危险,最终身不由己,卷入纠纷不可自拔,如我这样。” 花生哦了声,沉吟了阵,断然说道:“既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 裴庭御苦笑了两声,“我倒没想到你看起来恁单薄,骨子里却是这么执着的人。” 花生轻描淡写的笑,“我若是不执着,一早已经嫁人生子。” 裴庭御扬了扬眉毛,心下有些惊讶,想起关于这位花生姑娘有趣的传闻,笑着说道:“我听人讲,你连续相亲五百次均告失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花生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秀丽的脸上浮现出没有办法掩饰的怅然和寂寞,整个人空空的,好似一团没有生命的木头小人,“那是我的秘密。” 裴庭御怔住了,猝不及防中见到花生的脆弱和失败,让他有些失措,也有些不解,只不过是一句话,前一刻分明还淡定自如的小女郎,怎么就会流露出那么深刻的绝望和悲伤?她到底有怎样沉重而痛楚的秘密啊? “可否说给我听?” 花生对住黑沉沉的天空出了会神,金炉中燃着的龙涎香已渐渐冷了,风吹过庭院里草叶,簌簌作响,宛如深闺少女在低诉。 她摇了摇头,“不能。” 话音才落,就听到门口有人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笑嘻嘻的说道:“大小姐就算不说,小人也一清二楚。” 花生呆了呆,猛的抬头望过去,却见姓王的下流种子和裘太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站在门口,王动手里万年不变拿着他的狐狸扇子,也不顾大冷天大半夜的风寒,兀自故作风流摇扇不已,一派逍遥自在的呕心样,惹得花生想揍死他。 而在他旁边的裘太平却凛冽如冰雪,肌肉贲张得甚至隔着厚重衣物都依稀可见,他手中端着一柄弓弩,正中扣着一支一尺见方的长箭,箭头方向稳稳对准裴庭御。 花生知道这个时候对着裘太平流口水是很不明智的,日后一定会给姓王的下流种子耻笑,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 姓王的下流种子给裘太平换了一件皂色长衣,人们都说了,男要俏,一身皂,男儿要俊美一定要穿一身皂色的衣衫,如裘太平现在这样,加上他身材又十分好,高大有力又匀称,肩很宽,腰很细,在黑衣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强健而精悍,让花生两眼发直。 乖乖我的亲娘,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俊美男子的,姓王的五官长相也是不错的,可是站在裘太平旁边,简直像只灰老鼠,确切的说,是一只癞蛤蟆身段的灰老鼠。 裘太平却好似对花生爱慕露骨的眼光毫无知觉,只专注吩咐裴庭御道:“裴大人,听我指示,慢慢转身,蹲在地上,双手举起,放在脑后。” 裴庭御沉吟了阵,果真如裘太平交代的,慢慢的转过身,但是并没有蹲在地上,只含笑注视着门口的两人,“公子,龙图大人,你们来的好快。” 王动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再快也比不过裴大人你。” 他眼睛尖,瞟到花生颈项上有一圈乌青,看来似是给人掐坏的,就想上去看个究竟,思及花生对自家的厌恶,遂又忍住,只朝着花生嘟了嘟嘴,软若无骨的身子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摇了摇扇子,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斜斜挑起望着花生,嘴角带着微笑,“小人倒不知道大小姐还有在自家脖子上拴狗链子的嗜好,整出恁大一团乌青,啧啧,可真是难看。”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人! 花生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娇嫩臀部的疼痛,几个箭步就冲到王动跟前,把领口的衣衫解开,将雪白粉嫩的脖子伸展到王动跟前,龇牙咧嘴的朝着他一通狂吠,“睁大你的蛤蟆眼睛看清楚,这乌青不是拴狗链子拴出来的,是给姓裴的掐出来的!” 说着说着不免有些委屈,眼睛里泪汪汪的,却又倔强的不肯在众人跟前落泪,是以坚决的隐忍着。 王动眼中闪烁脉脉微光,注视花生颈项一阵,柔声笑着说道:“是我不好,掉以轻心了,我给你赔不是,”他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伸手细细擦拭花生颈项上的乌青,动作轻柔得好似微风拂过琴弦,“一会儿我给你上点清凉的药膏,过几天就好了,保管一点痕迹也不落下。” 花生扁了扁嘴,似喜似嗔的瞪了王动一眼,细长的睫毛眨了眨,两滴滚圆的泪珠终于刷的滑落,滴洒在衣衫上,发出簌簌声响。 王动轻巧的笑,沉吟了阵,说道:“大小姐哭起来的样子,可真像一只土狗。” 花生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噎死在那里,“你说什么?!” 王动打了个哈哈,趁着花生不注意,敏捷的闪身出了书房,一路飞奔的跑开。 “我错了,大小姐,你哭起来的样子不是像土狗,十足十的就是一只土狗。” 他说这话的声量极大,人又已经跑到中庭,好些房客和小厮听到,纷纷捂嘴偷笑不已。 花生简直气炸了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跺脚大骂道:“姓王的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说完她提起裙子边狂奔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想到一件事,又回过头,正色的对裴庭御说道:“裴大人,没有足够的理由,姓王的和裘太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赶走的,你因此如何的为难我,都是没有用的,另外还有一宗,不妨提前知会给你,那就是我们藏家虽然是商家,和官家的往来却也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单薄。” 她吸了口气,又说道,“别的不说,单单雍州司马高士廉大人就是我爹爹的好友,更是我的义父,我们庆丰园真要有什么事端发生,想来他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裴庭御脸色变了变,沉吟着没作声。 花生看在眼里,嘴角笑容微露,“小女子言尽于此,纳与不纳,端的由大人自己裁断。” 又吩咐裘太平道:“太平,裴大人今夜找我叙旧,原本并没有恶意,稍后他若是想要自行离开,你不可阻拦他。” 裘太平怔了怔,望着花生雪白颈项上乌黑的指痕,“他弄伤了你。” 花生笑了笑,摸了摸脖子,状甚不在意的说道:“没的事,是我刚刚看账时候打盹做噩梦,自家下的手,和裴大人并无干系。” 说话间又听到王动那不要脸的下流种子居然在中庭荒腔走调的唱歌,“雍州有只土狗儿,名字叫做花生儿。。。” 一干小厮和人客哄堂大笑声,简直热闹的比过正月十五的花灯闹市。 花生气得小心肝一阵一阵扑腾,面色如雪一般,愤然回房摘下墙上的长剑,拔出剑鞘扔在地上,跺脚骂道:“我今天不宰了姓王的狗崽子,我就不姓藏!” 提了宝剑飞奔出去,口中兀自高喊,“姓王的狗崽子纳命来!” 裘太平和裴庭御立在原处,都有些啼笑皆非,裘太平笑道:“一对活宝。” 裴庭御道:“公子的性情好似改变很多啊,从前不见他这么与人玩笑的。” 裘太平也露出微笑,“是,他从前都冷淡的很,不仅终年不见笑影,甚至连说话都是能省则省,如今真是判若两人。” 裴庭御也忍不住笑叹,“是啊,看来他在雍州真是过得很快活呢。” 裘太平笑了笑,沉吟了阵,说道:“庭御,你呢,你跟了新主,日子过得如何?” 裴庭御脸上笑容冻结,半晌复又勉强的笑,淡淡说道:“你一向知道我脾性,我从不在背后议论家主。” 裘太平收了弓弩,让开一直顶住的房门,“你走吧,刚刚大小姐话已经说的很明白,老爷下午就出门找高大人去了,高大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你很清楚,他要是进京参你们一本,份量有多沉重,你自己掂量。” 裴庭御没作声,斟酌半晌,试探着说道:“高大人不会恁轻易进京上奏吧?” 裘太平一笑,淡淡说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只听说,藏家老爷很喜欢吃太湖的折腰菱,年前高大人到太湖游历,遂特别带回一篮子给他。” 裴庭御神色大变,他在京中为官多年,深知送礼的深浅,知道越是看来平淡的礼物,越是能显出交情的高低,裘太平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高士廉和藏家老爷之间的交情显然已达莫逆的地步。 裘太平定定注视裴庭御,“你现在立即动身赶去司马官邸向高大人解释,也许还来得及。” 裴庭御眼中波光闪动,慢慢说道:“即便高大人写本上奏给圣上,也没什么紧要的,我行事端正,他抓不住我痛处。” 裘太平锐利双眼一眯,始终波澜不兴的脸上终于也现出怒色,冷笑道:“庭御,你行事端正不端正,大家心里有数,当初圣上贬谪全天策将军府群属僚佐和武官出京时候说的很清楚,只合将众人赶出长安,不得蓄意谋害,有趁机落井下石者,立斩不赦!雍州已在长安之外,我们是没有违抗圣旨的。” 裴庭御反唇相讥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圣上也明言,群属出京,私下结党者,着即杀无赦!” 裘太平冷笑道:“问题是我并没有和王动结党,事实上,我在金蝉寺修禅,他在庆丰园管账,我们之间若非是因为你,根本都不会见面。” 裴庭御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私下见面,毕竟凤凰山距离庆丰园也不过几个时辰路程。” 裘太平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庭御,天策府群属驱离出京的时候,我们主爷是向你家主、还有圣上定过生死书的,但凡有一员天策群属与人结党,他自当刎颈谢罪,眼下他在你家主手心攥着,你说我和王动敢结党么?” 裴庭御没作声,黑瞳瞳的眼光眨也不眨的望着裘太平,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异样的蛛丝马迹,但他失望了,裘太平神色虽然有些忧伤,但是面色清冷如死水一般,不见半点涟漪。 他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从庆丰园到司马官邸,有没有近路可寻?” 这时有人应了一声,“有的,我带你去。” 裴庭御怔了怔,越过裘太平的肩头,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俏生生如幽兰挺立的奉恩。 ------------ 第十七章 正筋骨者 这一夜花生提着长剑一路追杀王动到天亮,最终成功将姓王的撵到庆丰园的后院,飞起一脚踢进猪圈,由得三只黑猪追逐着他热情嬉戏,自己拍拍手掌,宛如一只战胜的小公鸡一般得意洋洋的走了。 她当然不可能杀王动,但却又不是因为她舍不得,依花生的想法,这下流种子生来就是天朝的最大祸害,死一千遍都不足以平民愤,但她却不能杀他:她要是杀了他,裘太平定会难过万分的吧。 花生不知道王动是什么时候从猪圈解脱出来的,反正她大获全胜之下,心里十分高兴,回到四楼自家闺房,胡乱梳洗了下,就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的异常香甜,一直到当天下午才醒转,朝恩伺候她吃过早饭兼午饭,大小姐伸展个懒腰,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儿,酒足饭饱之际,猛不丁的想到一个问题,“裘太平和裴庭御呢?” 朝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花生挠了挠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恨恨说道:“都是姓王的害的,原本好端端的在和两人说话,给他一搅和。。。”又问朝恩道,“他们人呢?” 朝恩苦笑道:“裴大人昨天夜间就走了,裘爷是早晨走的。” 花生惊跳起来,结结巴巴道:“裘,裘太平他走了?” 朝恩点了点头,“是,彼时大小姐刚刚躺下,王管账的从猪圈里出来,说你折腾一晚上也累得狠,不许惊动你,悄没声儿就把裘爷送走了。” 花生急得满额头的汗珠,“爹爹呢,怎不见他拦住裘太平?” “老爷这会儿还在司马官邸和高大人叙旧,都没回庆丰园,又怎么拦得住裘爷?” 花生沮丧之极,一头栽倒在床榻上,钻进被窝深处,呜呜的叫道:“我怎么办,他人又走了,我有好多话都还没跟他说。” 朝恩抿嘴微笑,从衣袖里摸出一封信,走到花生跟前,隔着绣被推了她一把,将信塞进她手里,“裘爷临走时候,留给你一封信。” 花生打了突,慌手慌脚扯落头上的绣被,“都写了什么?” 朝恩笑道:“你打开看不就晓得了。” 大小姐想想也是,连忙拆开信件,就见上边写着一行字,遒劲有力:大小姐若是有事联络我,可以去找王动。 落款写着太平两字,让花生没来由的觉着好生亲切。 “王动呢?” 朝恩瞪大了眼,故作惊讶的说道:“大小姐,你注意到没,这还是你头一次正经称呼王管账的,”装模作样的跑到窗口张望了一阵,“奇怪了,今天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花生气得笑出来,狠狠敲了朝恩额头一记,小心翼翼收起裘太平的信件,藏在床榻边上的八珍盒里边,瞥到跟前好似少了一个人,“奉恩呢?” 朝恩长声叹了口气,“在西河边上庄郁呢。” 花生有些不解,“什么庄郁?” 朝恩无可奈何的说道:“你忘记了?从前老爷看庄子的书,读得入神,百事不理,老太太就说他庄郁了。” 花生一拍脑袋,“是有这回事,怎么,奉恩也开始看庄子了?” 朝恩苦笑,“最可怕就在这里,奉恩的功力比老爷高得多,她不看庄子已经可以入神,百事不理,连老爷都叫不动她。” 花生觉着事态有点严重了,小丫头一向尊重老爹,如今居然连老爹都说不听她了,问道:“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朝恩叹了口气,“我倒宁愿她是中邪了,找个神婆驱驱鬼就可好返,可是她偏又不是中邪,是看上了那个叫裴庭御的长安人。” 花生奇道:“那有什么难的,叫老爷去找姓裴的提亲不就得了。” 朝恩无言的苦笑,“大小姐,你知道裴庭御是谁?” “他是谁?” 朝恩塌着肩膀,无可奈何的说道:“裘爷说了,裴庭御大人是本朝尚书左仆射裴寂大人的小公子,这样的人物,配大小姐你都绰绰有余的了,又怎么看得上奉恩一个丫头片子?” 花生呆住,沉吟半晌,笑容飘忽的说道:“门当户对,当真是那么重要的?” 朝恩苦笑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说重要不重要?” 花生眼中波光闪烁,盈盈如水,出了会神,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是的呀,原本也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随即又打起精神,问道,“姓王的呢?不会也庄郁了吧,今天上工没有?” 朝恩勉强笑道:“王管账倒是没庄郁,可是也没上工,他早先在猪圈给一头黑猪踢翻,踩到了腰骨子,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来诊治。” 花生眨了眨眼,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内疚,男子的腰骨要是折坏了,是会有诸多后患的,“伤得重不重?” 说着已经自动自发出了门,准备爬到五楼去探望他。 朝恩跟在她后边,“外皮是没有破损,但是椎骨好似是有点错位,他也真是不走运,踩他那头黑猪是咱们所有公猪里最肥硕的神武将军,毛重三百多斤,猪腿比他大腿还要粗壮,一脚下去,慢说王管账的文人身子原本就单薄,即便是咱园子里顶彪悍的瓦工王大光怕也是吃不消的。” 花生心下越发的内疚,“请了哪个大夫诊治?” “请的是回春堂的坐诊大夫徐锡山大人。” 花生免不得有些肉痛,“徐锡山是天朝最有名的筋骨医生,治理跌打损伤最是在行,为天朝医者翘楚,不过我听说他出诊费用也是不一般的高。” 朝恩点了点头,“是啊,光是请动他老人家上门就花了五百两银子。” 花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倒抽一口冷气,旋即回转身,大睁着眼,怒道:“什么?五百两,怎么会这么贵?那个姓徐的想钱想疯了!他为什么不去抢!是谁让请他的?” 朝恩谨慎的后退两步,“王管账的受伤,我跑去司马官邸问老爷主张,老爷就说请徐大夫来诊治,徐大夫是天朝名医,光是出诊费用就要五百两,还得有专门的轿子去接他,诊金另计,汤药除外,这些我都和老爷说过,老爷说不打紧,只管请。” 花生就觉着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了好几下,险些从楼梯上栽倒,慌忙伸手扶住扶手,颤抖着小身子说道:“不打紧,怎么会不打紧!”又忍不住迁怒于人,叉着腰身修理朝恩,“爹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这么贵的医生你也舍得请!你是嫌弃庆丰园银子太多没地方花销还是怎么的?扣你这个月的工钱!” 越想越是生气,一挥手道:“把那老太爷给我送回去,五百两银子要回来,这病我不看了,姓王的直接抬出去丢掉。” 朝恩苦笑,呐呐的说道:“大小姐,王管账的还欠咱们银子呢,又是裘爷的兄弟。。。” 一句话切中要害,戳得花生如泄气皮球,长声叹了口气道:“祸害,简直是祸害,我当初就不该拣他回来,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拣到芝麻丢了西瓜。” 朝恩笑着说道:“木已成舟,再后悔也是枉然,大小姐要往好处看。” 花生一屁股坐在五楼的木梯子上,绝望的叹气道:“看不到好处了,姓王的黑云罩顶,凡是沾染上他的人都会倒大霉,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还落不到好名声,大小姐我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朝恩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正待要出言安慰她两句,听到旁边王动居住的小阁间传来说话声,“公子今次还算幸运,并没有伤到旧疾,只得两节椎骨错位,老夫已经接回原处,再调养三两个月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花生也听到这一句,不由倒竖起两只耳朵,姓王的腰间有旧疾? 又听到王动说道:“一点点小伤就劳动徐大人亲自出诊,实在是过意不去,”他顿了顿,似是觉着不便开口,但是终究又忍不住,问道,“主爷身子如何?” 花生心下一抖,不由自主四足着地,爬到了王动小阁间的门口,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姓王的口中的主爷是谁,保不准今天能听出一猫儿来历。 就听见徐锡山轻声叹了口气,“听柔波讲,精神虽然还好,身子可当真是不行了,前阵子还吐血不止,又不许我去诊治,唉,不说也罢。。。” 王动没再做声,屋子里静悄悄的。 花生眼珠滴溜溜乱转,满堂娇那个水柔波姑娘认识王动的主爷? 看来得空要再去找她叙叙旧。 当然,花生打死也不会承认,这是因为她对王动私事好奇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徐锡山道:“庆丰园的掌柜藏爷是个明白人,但是少掌柜大小姐却好似很贪财的样子,如今她做主事,你身边没有银两,估计得不到她好脸色,这里有五万两银票,你先拿着用,不够再问我取。” 朝恩听得差点笑出来,瞥见花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显然是羞愤得要命,到口的笑意也慌忙忍住,只可怜她想笑不敢笑,小小身子不住颤抖,真是辛苦万分。 王动却笑,“不用,大小姐虽然贪财,心肠却是好的。” 徐锡山似是有些惊讶,“难得公子会主动赞赏人。” 花生没作声,心下某个柔软的地方没来由的微微一颤。 朝恩低声说道:“王管账的有一双慧眼,看得出大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你大刺刺的外表底下,有一颗小兔子心肝。” 花生瞪了她一眼,虽然没作声,瞳仁深处却有光彩闪烁。 又听到徐锡山说道:“裴家派人到雍州生是非的事,主爷业已获知。” 王动摒住呼吸,问道:“他怎么说?” 徐锡山沉吟了阵,慢慢说道:“远走他方,徐图良策。” 王动激烈的说道:“我不!” 徐锡山笑了笑,“主爷说了,就知道你会拒绝,所以他特别捎带了句话给你。” “什么话?” “他说让你去豫州一趟,帮他找一个人。” 王动一口回绝,“找人的事,让裘太平去。” 徐锡山苦劝他道:“裘太平已经出了雍州,不知去向,主爷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拖延的越久,就越是难以好返。” 王动没作声,沉吟良久,问道:“他要我去豫州找谁?” “这个人姓万,叫万延寿,他手上有一张药单,主爷去年喝那杯毒酒,就是依照那张药单配置的,你去找这个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将药单取来,有了药单,我才能依照单子配置解药。” 王动道:“这种事叫你去不是更合适,我即便拿到药单也看不出所以然。” 徐锡山笑了笑,轻轻说道:“话是这么说,但那杯毒酒,主爷是因为你才喝的。” 一句话堵塞得王动心口一窒,霎时无言,末了低声说道:“我怕我走了,主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徐锡山一针见血的说道:“目前的处境而言,主爷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留在雍州也是枉然。” 王动没作声,半晌,咬了咬牙,痛声说道:“好,我明日就去豫州。” “那倒也不急,等你身上伤势好转。。。” 王动打断他说话,“你也说了,主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怕他等不起。” 徐锡山沉吟了阵,说道:“也好,我多开两帧药膏给你路上用。” 花生心下咚咚的一跳,姓王的要走了? ------------ 第十八章 未知于氏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因为声音压得低哑,花生也听不真切,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姓王的要走了这件事,已经挤占了花生全部的注意力。 她悄没声儿的下了五楼,回到自家闺房,坐在柔软的小椅上发呆,半天也不做声,看得朝恩忧心不已。 “大小姐,你怎么了?要是舍不得王管账的走,我们想个法儿留下他就是了。” 大小姐脸色变了变,兀自嘴硬,“谁不舍得他走了,我巴不得马上撵他走,我看见他才心烦呢,他如今要走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肯留他!” 朝恩抿嘴微笑,“可是,大小姐,为什么你看起来不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反而像是失落得要命呢?” 花生瞪着朝恩,恨恨的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失落了?” 朝恩笑了笑,知道再理论下去大小姐非恼羞成怒不可,遂转口说道:“大小姐,王管账的要是出了庆丰园就不回来了,他亏欠咱们的银子该从哪里讨取?” 花生嘟了嘟嘴,颇是有些垂头丧气,“姓徐的不是刚刚才给他五万两银票么?” “话是不错,但我听着好像王管账并没有接受啊。” 花生呆了呆,脑子里飞速旋转,“如果姓王的没拿那五万两银票,那他岂不是依旧身无分文?” 朝恩笑道:“可不是么?” 花生眼珠转了转,突然又来了精神,从小椅上跳起来,神气活现的说道:“亏欠我一大笔银子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想走,我偏不让他走,看他能把我怎样?” 她当然是想要王动留下的,但究竟是为什么,其实她自己也未必清楚。 朝恩笑着说道:“就是的,虽说拿了银子打压人有损道义,不过如今这世道,道义也不值几个钱了,假使人人都讲道义,还要衙门来做什么?” 花生一听有理,越发的底气壮实,“就是的,姓王的想走,没问题,可以,但是须得先把亏欠咱们的银子结清楚,”她握紧拳头,仿佛是解决了一宗困扰她之极的难题,“对,就这么办,他一日不结清欠债,就一日休想离开庆丰园。” 朝恩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想好了对策,花生静下心来,单等姓王的来辞行,等人那功夫,顺便吩咐朝恩领了昨日没看完的账本送到她房间检查,结果她花了一个时辰看完账册,把所有记事悉数清理过一遍,又仔仔细细的梳理打扮过自己,眼看时候已经入夜,姓王的居然还没有来找她。 大小姐等得不耐,索性提了衣角直奔五楼找王动生事。 但是才推开小阁间的门,花生就呆住了。 姓徐的抓钱手已经走了,小小的阁间里只得王动一个人。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软榻上,天寒地冻的,也没有盖被,半边身子懒懒靠着床柱,正在喝酒,两条长腿闲闲耷拉在一起,足上一双白袜,领口处绣着金丝,看来好似很名贵的样子,可惜大脚趾头处破了个洞,折损风姿不少。 任何一个见过王动喝酒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天生的酒鬼。 他身上放着一只五斤装的酒坛子,手上拿着一只小姑娘拳头那么大小的白瓷酒杯,自斟自饮,次次都是满杯,他喝起酒来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似的,只要一看见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剩下一滴都不行。 这下流种子想必喝了不小一阵子了,此即脸色酡红,束发的方巾随意扔在地上,乌黑如丝缎的头发披散在肩后,平素精明锐利的凤眼半眯着,染了一层朦胧酒意,水汪汪的,出奇的好看,似笑非笑觑人时候,真是勾魂夺魄,饶是花生这样对他有着诸多成见的人,见状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两声,这厮真是长了一张芙蓉面颊横波目啊,要是个女子,那得是什么样的绝色? 恐怕比满堂娇那个水柔波姑娘还要更胜三分吧。 男子生成这副模样,简直担当得上妖孽二字了。 花生在心里感慨了一阵,突然又觉着不对劲,王动喝着的酒味道好熟悉,闻起来依稀就是她前阵子才从江南采购的六十年极品女儿红。 正狐疑着,王动喝得尽兴,忍不住击节赞叹,“豪饮琼浆数百盅,最是钟情女儿红,好酒,果然是好酒。” 花生浑身一颤,果然是我的心肝女儿红,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坛采购自绍兴的女儿红! 她那厢在四楼老鸹等死狗一般的苦候,结果姓王的死狗居然躲起来糟蹋她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 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生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转瞬之间升起了二十丈高,“姓王的,你又偷我的酒喝?” 王动听到她喝问,慢吞吞的转头看她,懒散的说道:“那又如何?”酒水打湿的几缕额前头发,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浓浓的阴影。 花生心下一沉,没有作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依据判断,可是她就是敢肯定,王动今夜这酒喝得半点也不快活。 不仅不快活,事实上,他心下必定还万分的辛酸。 这项认知熄灭了她怒火,大小姐温柔的注视着王动,晶莹剔透的脸庞上,一双剪水双瞳亮若晨星,满满都是她自己看不到的温存情谊。 王动给她看得失神,手中的白瓷酒杯滑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响,摔成了碎片。 花生脸上风云变色! “我的裂纹开片瓷酒杯!” 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扑到王动软榻旁边,也顾不得地上寒冷,双膝跪倒,颤抖着双手一块一块拣取地上的碎片,一颗心肝也跟着碎成了千万片,肝肠寸断的呐喊道:“我一千七百两银子买的正品官窑裂纹开片瓷酒杯!” 刹那间解语花变作了母夜叉,两眼冒着凶光,“姓王的扫帚星,我今天非掐死不可!” 这母夜叉从地上跳起来,一拳将没骨头的下流种子王动打翻在床上,跟着一个熊抱扑将上去,勤习百花拳的一双纤纤玉手正待要伸向他万恶的颈项,却听见王动痛苦大叫一声,“哎呀,我的腰!” 花生一呆,这才想起姓王的有腰伤,慌忙从他身上跌到旁边,急急问道:“你怎么样?” 王动细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表情却是十二万分的痛苦和凄惶,“没什么,”又将脖子伸到花生面前,“大小姐不是要掐死我么,赶快动手吧,小人早就不想活了。” 花生瞪他一眼,“说什么蠢话,让我看看你的腰。” 解他中衣要看看腰伤,小手却给王动一把握住,“有什么好看的,早些折断了横死掉是正经。” 他握住她的手冰凉,吐露在她脸上的酒气却灼热得仿佛能把人烧起来。 花生脸上古怪的蹿红了一猫儿,轻轻咳嗽一声,挣开王动,“不看也行,我再去把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徐大夫请回替你诊治,好不容易接驳回的腰骨子,可不要又错位。” 王动笑道:“大小姐怎知我腰骨错位了,难不成徐大夫诊治那阵,你在我门外偷听?” 即便花生脸皮厚似城墙,此即也忍不住大红,可是要她承认自家偷听,却又是千难万难的。 “什么偷听不偷听的,说的恁难听,我是庆丰园的少掌柜,偌大的园子都是我的物业,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偶尔听到一星半点闲言碎语,有什么不应该?你要有什么悄悄话儿不许我听的,只管离了园子去满堂娇找你相好的细说,那地方我以后是再不去的了。” 王动好脾气的笑,顺着她话头道:“那也是,是我说错,给大小姐赔不是。”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叫了一句,“大小姐。。。。”似是欲言又止。 花生哼了声,“干什么?” 王动迟疑了着没作声,似乎心中犹豫万分,“我。。。。” 花生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要离开庆丰园去豫州找个姓万的,对不对?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想走的,只不过姓徐的拿了个什么主爷压迫你。” 王动苦笑,对住花生出了会神,“其实他也是为着我好。” 花生有点不服气,“我们庆丰园有什么不好,有吃有穿,遮风挡雨,为什么非得要撵你走?” 王动低垂着头颅,沉吟良久,说道:“有一句话说的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花生打了个突,试探问道:“你得罪了谁?那人要置你于死地?” 王动笑了笑,没有接花生的话头,只将纤秀的长指轻轻滑过花生白玉一般的脸颊,又收回去,紧紧攥在手心里,“大小姐,我明天要走了。” 花生心头一紧,下意识脱口说道:“那不行!你还欠我好多银子。” 那下流种子手指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烫得好生厉害。 王动笑出来,“银子,我让徐大夫还你就是了。” 花生无言以对,迟疑了阵,问道:“天气这么冷,你当真要出门?你知道去豫州怎么走,到地方怎么找人?” 王动摇了摇头,茫然的说道:“我不知道,”又别有深意的叹气,“我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人帮忙,怕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吧。” 这话要是给从前一干旧识听到,估计会笑得滚来滚去的吧,遥想当年攻打洛阳,洛阳王王世充的妹婿单雄信对主爷不敬,站在城头指手画脚,桀骜不驯,被裘太平一箭射穿肩膀撂倒,事后王动犹觉不满足,又和裘太平设计,引单雄信连夜带伤偷袭唐营,将其生擒,活活骂死,文落雕的名衔,经此一战,始为盛传。 花生却不知这些旧事,眼见着王动彷徨无助的样子,觉着大是可怜,不由自主就说道:“别的地方我是不敢说,提到豫州,我倒是有一个熟人,也许能帮上一点小忙,”末了又连忙补充,“当然,这是需要银子的。” 王动嘴角露出一点微不可见的笑容,雾蒙蒙的瞳仁恳切望着花生,满怀期待的说道:“大小姐,我求你帮帮我。。。” 花生哼了一声,摊开手板心对住王动,“有银子万事好商量,没银子趁早站一边。” 王动笑出来,“要多少银子?” 花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当下狮子大开口,“我这个朋友脾气怪的很,要说动他出马,怎么也得万把两吧。” 王动沉吟了阵,“我眼下是找不出这么大笔款项的,不过,”伸手解下颈项上那块给花生夺去过一次又送回来的玉牌,放在花生手上,“这块玉牌,虽然成色不能算作是上佳,却是我给未来妻子的信物,所以断不敢随便丢弃,你先拿着这物件,请那高人帮忙,我这方立即就去筹钱,得了银子自然来赎。” 花生吞了吞口水,一把将玉牌捏在手心,仿佛生怕王动复又抢回去,可是心里又有点不踏实,“姓王的,你打算去哪里筹银子?不会是满堂娇的水柔波那里吧,我告诉你,她的银子来得不正,我无论如何是不要的。” 王动笑道:“放心,不问柔波要,”他出了会神,冷淡的说道,“不要说问她要了,即便她有心给,我也是不收的。” 大小姐略感放心,又说道:“还有,那个姓徐的,一把老年纪的,你去他那处打劫来的银钱,我也是不要的,拿了心里会不安省。” 王动忍不住笑出来,“大小姐你规矩还真是多。” 花生哼了一声,扬起骄傲的小下巴,“左右我还没出门找人,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紧张的,生怕姓王的反悔,不要她帮忙。 好在王动骨头软弱,没看出她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可怜巴巴的向花生示弱,“我哪里敢后悔,没有大小姐帮忙,我就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好。” 花生凤心大悦,小小的下巴扬得更高,鼻子简直要顶到天上去,“你知道就好,以后对大小姐要恭敬一点。” 王动不住点头,低垂的长睫之下有一抹狡黠的微笑,十足十看来像是偷吃八只鸡的白狐狸。“是,是,小人以后一定对大小姐言听计从。” 他顿了顿,状甚随意的问道,“大小姐口中那个熟人,是不是姓于?” 花生惊跳起来,脸色刷的雪白,看着王动的眼神好似看到了鬼,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王动没作声,幽暗的黑瞳眨也不眨望向花生,神色之间隐约可见疼宠和柔情,让花生心弦一抖,某个角落倏然间像是渗进了什么,酸酸苦苦的,教人好难过。 “我说,大小姐口中所说的熟人,可是姓于?” 花生如梦方醒,我那个深藏在手记里的秘密,原来他真的看出来了! 那认知像一根针,扎在花生心里,她跳起来,满心都是无地自容又痛彻心扉的尴尬,突如其来的泪水让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到姓王的那张可恶的、让她想踹一脚的、洞察一切的脸,她手舞足蹈,连连后退,直到身子靠上厚重的木门,才略感安慰,冲着前方那个恶鬼一般的白毛人呲牙咧嘴的叫嚣道:“你管他姓什么!你以为自己是谁,大小姐的事,也是你猜得到的!” 王动也呆住了,有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大小姐。。。。” 那日在花生的书房,无意之中找到她的手记,仔细阅读之后,他大致猜到了花生内心那个不肯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原本是想要借着今次的机会引花生说出来,一起寻个解决的方法,但是如今看来,自己显然是操之过急了,他低估了花生捍卫自家秘密的决心。 我该怎么办?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的名字跳进文落雕的脑海,他顾不上细想,“大小姐息怒,是小人错了,小人之前听老爷说,豫州长史于度严和老爷是旧相识,于大人的长公子于三思曾经也和大小姐相亲过,就以为你口中的熟人是指他了,却原来不是?” 花生呆了呆,“于三思?你说的是于三思?” 王动大力点头,“是的,不错,就是他。” 花生怒道:“当然不是他!” 王动笑道:“不是他又是谁?” 花生心念千转,刹那间想到一个人,飞快的说道:“是于三思的二弟,于听聪。” 心下舒了口气,还好,姓王的没看出我的秘密来,下次务必要更加谨慎。 王动笑道:“原来是听聪公子。” 心下舒了口气,还好,花生没有起疑心,下次务必要更加谨慎。 花生擦干脸上的泪水,横了王动一眼,说道:“你给我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准去,老老实实想法筹银子,我这就派人给听聪哥哥送封信,让他在豫州境内全线捕击那个叫万延寿的男子,捉到活人之后直接送来雍州给我,到时候再把银两给他。” 王动笑道:“好,就这么办,”又对花生招了招手,“大小姐,到我跟前来。” 花生瞪住他,“干什么?”不甘不愿走到他跟前,瞟到脚边上的酒杯碎片,一时气愤,两手叉着腰身,恶狠狠的说道,“姓王的,你最好赶快写封信,我送去龙门王家要银子,你欠我的钱越来越多,照你现在的工钱计算,一辈子也还不清。。。。” 王动只是笑,将身上的酒坛子放到一边,拉过花生的手,坐在他旁边,掰开她的手心,拿了玉牌,戴在她颈项上,眯着眼细细打量一阵,满意的说道:“正合适。” 花生气得跳起来,一巴掌打在王动脑门上,“合适个屁,我说的话你都当做耳边风,去给我写信!” 王动顺势倒在软榻上,两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懒洋洋的说道:“写什么信,情信么?” 花生无言,两眼放射毒箭,直刺王动全身各处要害。 王动却恍似不觉,只笑嘻嘻的斜着眼看她,淳淳勾引,“大小姐,如此良辰吉日,何不替天行房?” 花生小小的身子一阵一阵发抖,替天行房。。。 她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 第十九章 三日一约 等到第二天上午,老爷从司马官邸心满意足的回庆丰园,见到花生额头上一大块乌青,大是心疼,慌忙上前揽在怀中,“这是怎么回事,在哪里磕碰的,还是给人打的?朝恩和奉恩呢,怎么都不照顾着?” 彼时花生正监督着姓王的在书房看账,闻言横了那边埋头看账的王动一眼,轻描淡写道:“不碍事,在家里磕到,和朝恩奉恩没关系,”又问道,“爹,高大人怎么说?” 老爷瞟了王动一眼,并不惊讶的看到他竖起了耳朵,心下免不得有些得意,“凭你爹我和他的交情,自然是手到擒来,我亲眼看到他写了奏折,替他用火漆封口,今晨亲自送他到西门进京之后才回来的。” 花生问道:“大人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老爷打了个突,他是个文人,一向少打诳语,花生又是个大事精明小事糊涂的人,在肯綮问题上从不犯傻,是以非关细枝末节小事,他从不对花生说谎,但要他把高士廉奏折的内容如数说给花生听,他却又犹豫。 朝堂上的纷争,三言两语怎么说的清楚?更何况当中还有许多事情,花生知道未必是好。 踌躇那阵,听到王动不慌不忙的说道:“那还用说么,大小姐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两次给武卫营的人狙击暗杀,我和裘太平看不过意出手相救,武卫营的人居然仗势欺人要撵我们出京,慢说高大人本就是大小姐义父,老爷的知己,即便他全不认得大小姐和老爷,身为雍州地方官,自家境内百姓遭人谋害,也断不能袖手旁观的不是?所以高大人这封奏折,必定是详细写明了武卫营行凶,大小姐遇害的经过,直接投去长安宣政殿,要求圣裁。” 老爷连忙点头,“不错,不错,就是这样。” 花生奇道:“怎么会直接投去宣政殿,这种小事可以惊动圣上么?” 王动笑了笑,说道:“大小姐有此一问,可见是不了解武卫营的由来。武卫营乃是东宫太子护卫营,位列京畿十二卫之首,只听太子和当今圣上指令行事,连兵部也调遣不得,至于地方官府,越发的无权过问武卫营行事,按照通行的惯例,武卫营未经许可,是不得出京的,所以高大人也吃不准今次武卫营现身雍州到底是否是奉旨行事,又不便为此向太子求证,索性直接一道奏折上到圣上那里,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老爷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个道理,王管账的分析的很精要,老高就是这么想的。” 花生狐疑的看着王动,“姓王的,你好似对官家的事知悉的很清楚啊?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老爷一震,慌忙朝王动使眼色,王动却笑,慢条斯理的说道:“大小姐真是记性好忘性大,从前你不是相亲过一位王潜王大才子么,他正是我堂兄弟,其人在长安为官,给太子殿下做僚属,小人时常听他闲扯些有的没有的,自己也学来几分,在大小姐面前卖弄,倒把大小姐唬弄住了,可见大小姐当真是个没见识的人呢。” 花生不怒反笑,学着王动的样子,慢吞吞的说道:“这话说的在理,我就是因为没有见识,所以请了你这么个黑云罩顶的下流种子当管账先生,你就是因为有见识,所以才会投靠到我门下听凭我差使。” 王动直了眼,一时之间居然没找到反驳的言辞。 老爷却是大奇,随后就笑得合不拢嘴,瞟了王动一眼,没口价的赞美花生,“只不过一日不见,我家妹子口才大有长进啊。” 王动摸了摸鼻子,无言苦笑。 花生好不得意,横了王动一眼,道:“发什么呆,还不给我老实看账,等着我抽鞭子么?” 王动抑郁的挠了挠头,低声咕哝道:“怜我薄命至此,伤心不见成名,看花忆梦惊春,借酒浇愁无痕。。。” 花生哼了一声,拣起桌上一只笔筒就朝王动头上砸过去,“叽歪什么呢,再唠叨哭诉,大小姐立刻宰了你炖汤喝,一身懒骨头的穷酸汉子,干活不过二两重,牢骚倒有一大堆,我请了你回来做管账,可真是看走眼。。。”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念叨半晌,王动只不做声,手里把玩花生先前砸向他狗头被他闲闲接住的笔筒,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看账册,一边偷眼看花生粉嫩颈项,思及那处挂着自家的玉牌,不知怎么的就觉着没来由的高兴,一点笑影因此遮掩不住,悉数爬到眼角眉梢,让他向甚沉静隽秀的眉目也生出了波光。 老爷将两厢情状看在眼里,心下甚是欢喜,却又有些不甘,比起文落雕的阴柔和深沉,他始终还是更中意武龙图的刚阳和果敢。 老爷轻咳了一声,四下看了看,“裘太平呢?” 王动怔了怔,飞快的扫了老爷一眼,幽暗的瞳仁深处光华一闪,沉吟着没做声。 花生沮丧的说道:“昨儿一大早就走了,彼时我在睡觉,你不在家,姓王的也没帮忙留一留,直接就送走了。” 老爷惊讶的问道:“他去哪里了?” 花生叹了口气,软塌塌的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说道:“他没告诉我,只留了封信,说要是我想联络他,就找姓王的。” 老爷扫了王动一眼,沉吟了阵,问王动道:“这么说来,王管账的是有办法联络到他的了?” 王动没作声,一双犀利的黑瞳扎也不眨的望着老爷,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算是,只不过太平喜欢清净,临走时候嘱咐我,没有紧要事,不要去打扰他。” 老爷哦了声,敏锐的察觉到王动似乎是有点不悦,当即就住了口。 只有花生浑然不觉,痴痴呆呆的说胡话,“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不在雍州可真是不好玩呢。” 王动好整以暇的笑道:“如果小人没有记错,太平在雍州似乎也没多少时候和大小姐玩耍的吧?他和大小姐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怕还没有小人半天和大小姐说的话多呢,怎么就让大小姐恁挂念了?” 花生白了他一眼,恨恨的说道:“你能跟他比么,人家是谪仙下凡一般的人物,寻常如我这种小女子,能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已经是三生有幸的雅事,你呢,你不过是只泥水地里的一只土狗,又懒又馋又刁滑,獐头鼠目,蛤蟆腰身,跟你说一句话都是多余!” 王动气得笑出来,一拍桌子站起身,“大小姐你不要欺人太甚,这要换在从前。。。” 花生冷笑了一声,跳到椅子上,隔着两张桌子各据一方冲王动叫嚣,“从前怎么了?” 王动瞪着花生,半晌复又泄气,老老实实的龟缩回椅子上,忍气吞声的说道:“这要换在从前,我比现在还更不如呢。” 花生险些笑出来,慌忙绷住脸,趁机再下一城,“你知道就好。” 老爷也忍俊不禁,笑着拉了花生从椅子上跳下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小妹子,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王动白脸抽搐了两下,抓起桌上一团雪白的宣纸塞进口中,狠狠的咬住。 正巧朝恩拿了茶点进门,见状笑着说道:“连纸头也吃,王管账的竟饿成这样了?” 王动口中塞着纸团,说话难免口齿不清,“我心中悲愤难言。。。” 朝恩抿嘴微笑,将手上托盘安置到花生桌子旁边,倒了一盅热腾腾的参汤,端到王动跟前,笑着说道:“大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不中听,心地却是好的,王管账的大人大量,就不要跟她小孩子一般计较,喝了这碗参汤,暖暖身子,顺顺气。” 花生大感不满,“朝恩你要搞清楚,参汤是灶房熬给我喝的,做什么端给姓王的,你是谁家的丫头,做什么要向着外人?” 朝恩将参汤放在王动桌上,又手脚麻利的另给花生盛了一碗,陪着笑好言好语的说道:“灶房说今天水掺多了,是以参汤熬出有多,我想着王管账的昨儿受了伤,所以就分他一碗,大小姐要是不乐意,我下次不再分他就是了。” 倒让花生不好意思,“我也没说不分给他。。。” 这时王动突然插了一句,“朝恩,你怕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办吧?” 老爷和花生都愣了愣,及至反应过来,齐齐看向朝恩,问道:“是什么事?” 朝恩苦笑,低垂着头,踌躇了阵,说道:“奉恩那丫头,自打上次见到裴家那位小公子庭御大人,就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老爷沉吟了阵,说道:“我上次已经劝过他,裴家那小公子一般人最好不要招惹,她竟是没听进心里去。” 朝恩叹了口气,“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知所以,不知所踪,原也是常情,我每日见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当真是万分的难过。” 王动说道:“所以你就打算求我帮忙?” 朝恩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有人给奉恩送来一封信,是满堂娇的丝丝姑娘写的,奉恩拆开看过,就魔障了。” 花生心下一沉,“丝丝在信上写什么了?” 朝恩迟疑了阵,小心翼翼的说道:“丝丝姑娘不知道从哪里获悉奉恩恋上裴庭御大人而不可得,就写信告诉奉恩,说裴庭御大人和她乃是近交知音,只要奉恩能够说服王管账的每三日到满堂娇和她一会,她必定会在小公子跟前替奉恩多多的美言。” 大小姐对王管账的有心思,她自己或许不知道,朝恩却是知道的,所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不住观察花生脸色,只等大小姐脸色一变,立时打住不提,哪想到一番话都说完了,花生仍然不见火气爆发,倒让朝恩疑惑了。 花生沉得住气,王动那厢却变了脸色,冷冷说道:“她倒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了。” 老爷却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位丝丝姑娘袖子很长啊,我们庆丰园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眼皮。”看来得空要清洗下园子了。 朝恩见王管账的动怒,也觉着自己是逾矩了些,连忙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着实让人为难,所以已经打压过奉恩。。。” 却听到花生幽幽的说道:“有什么好为难的,不外就是每三日去一趟,举手之劳就可以玉成奉恩的美事,何乐不为?” 朝恩和老爷都是心下一喜,只不过这喜法又有所不同,朝恩喜的是自家妹子相思有救,老爷喜的却是花生到底还是喜欢裘太平多一些,对王动终究没那么上心,让他老怀大慰。 王动心下五味陈杂,只有他一人隐约猜到了花生赞同他去满堂娇的真正原因,皆是因为她心中那桩秘密而起,一时真想仿效花生跳起二十五丈高用力摇晃她小小的沉重的脑袋质问她修理她,又想将她小心抱在怀中软语温存的安慰,可是想到昨日不过蜻蜓点水点了她那秘密一句话,已经激得她失了颜色,好不容易遮掩过去,如今又怎么敢轻易提起? 千般念头在心上翻滚,来来回回几番思量,末了出口的却只有叹气,“听大小姐的意思,是要让小人为着奉恩的幸福去出卖美色?” 花生忍不住笑出来,瞪着王动,“那位柔波姑娘品貌不俗,人家肯点你那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好歹,再说了,一只癞蛤蟆腰身的下流种子,你有什么美色可出卖的?” 王动苦笑,愁眉苦脸的说道:“话不是这么说,小人是良家的本分人,时时流连青楼,传扬出去,名声多么难听,日后可怎么娶得到正经人家的闺秀做妻子?” 见花生脸色越发的不耐,又慌忙话锋一转,“可是既然大小姐开了金口,不要说是每三日去逛青楼,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甚或更千难万难的事,小人也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花生哼了一声,问朝恩道:“奉恩她人在哪里,你去找她来。” 话音才落,就听到门外边传来一声小猫叫,“大小姐,我在这里。” 怯生生探头进来的,不正是奉恩是谁? 两日辰光不见,秀气的孩子面色憔悴不少,看来也真是备受煎熬。 花生冲她招手,“奉恩,过来。” 奉恩羞怯的笑,撇着身子顺着墙根儿溜到花生跟前,拉着花生的手,还没开口,自己眼圈先红成一片,“大小姐。。。” 花生拍了拍她的头,握着奉恩的手冰凉,声音却十分平静,吩咐王动道:“姓王的,你听好了,今天下午你就去满堂娇找丝丝姑娘,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三天之内,你把裴家那小公子弄到奉恩跟前,三个月之内,我要看着奉恩嫁进裴家做新妇。” 此言一出,老爷和朝恩奉恩等都愣在当场。 “花生妹子。。。” “大小姐。。。” 王动眼睛发直,瞪着花生,“大小姐,你不如索性直接杀掉我?” 花生笑了笑,淡淡的说道:“我杀掉你,谁来替我跑腿办事?” 王动无言以对。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当天下午,花生亲自到账房,飞起无数脚将死赖着不肯出门的王动踢到大街上,“记着我的要求,要是事情没办成,你也不用回来了,自己找个歪脖子树了断。” 王动啼笑皆非的坐在街边的地上,仰望着面前趾高气昂叉着腰身吆喝他的花生,冬日金色的暖阳照射在她娇小的身上,花生周身发着光,乌黑的头发镶嵌着金边,在王动眼中似近还远。 文落雕开始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走进这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姑娘心里? 如果玉成奉恩和裴庭御是她心所愿的,那么,做成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撞开她的心防? 我似乎应该试试看? 王动笑了笑,慢吞吞的从地上站起来,仔细细细拍打过全身上下,确定自己是一尘不染的了,又摸了摸头发,也是一丝不乱的了,这才对花生说道:“知道了,大小姐。” 花生挥了挥手,示意王动赶紧走,“早去早回,账房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做,另外老爹发话要你今夜说新书,是他刚刚才写的文本,依照你那耄耋老汉的记性,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要指望背下来的。” 王动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愤愤的申辩道:“想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古诗,八岁熟读古圣贤文,人人赞我天资非凡,过目成诵。。。。。。” 花生不耐烦的大喝一声,“滚!” ------------ 第二十章 真假家主 王动滚出去半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折转,身后跟着一名女子,却是满堂娇的水柔波姑娘,见到花生连忙上前对住她福了一福,“给姐姐请安。” 花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次你不是说年纪大我一岁,要我称呼你做姐姐的?” 水柔波抿嘴微笑,轻言细语的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官人的玉牌在你手上,日后说不得你就是正房,我这个做妾室的,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 花生这才明白,心里没来由的冒出无名业火,眼睛发着光,怒视王动。 王动被她毒眼扫射,却不见半点惊慌,神情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还有点潇洒的样子,眉宇之间也有些神秘的喜悦,似笑非笑的说道:“大小姐,小人做错什么了?” 花生恨恨说道:“我让你去领裴庭御来见奉恩,你领个花魁回来算什么事?” 王动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你听我解释,丝丝姑娘说了,只要你答应我收她做妾室,她就亲自进长安请回裴庭御不说,还会游说她家主,找裴庭御的父亲提亲,让裴庭御迎娶奉恩。” 说完冷眼观察花生反应,握着狐狸折扇的手没来由的收紧,不知道花生那张红嫩的小嘴会吐出何种让他欢喜还是郁闷的言辞。 彼时在场的朝恩和奉恩都愣了愣,“迎娶奉恩(我)?” 奉恩固然登时就喜得找不着北了,朝恩却是又惊又喜,又少不得的忧虑,惊喜的自然是奉恩婚事有望,忧虑则是王管账的和大小姐的关系。 王管账刚刚虽然竭尽全力隐藏,但是他死死握着折扇的手指骨异常突出,嘴唇抿得死紧,显然心中很紧张,而她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王管账的担心的肯定不是花生不同意他收丝丝姑娘做妾室。 花生那厢却没注意王动的试探,她耳朵里只听到两个字:家主。 水柔波姑娘的家主,有没有可能就是王动和裘太平的主爷呢? 我要试探看。 她心念千转,拿定主意,冷笑了一声,对水柔波说道:“丝丝姑娘好大的口气,假使我记得不错,裴庭御大人好似是本朝尚书右仆射裴寂大人最偏爱的小公子,以裴大人在朝堂上的地位,裴小公子的正房妻子,一定是非贵族秀女莫属的,像奉恩这样的卑贱下人,怕是做侍妾都不够格的吧,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单凭你口中一个家主之力,就能玉成她的婚事?” 王动料不到花生会在这个细枝末节的地方发问,一时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水柔波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有这一宗疑虑,可见是不知道小女子口中的家主是何种来历。” 花生心跳如鼓,兴奋得眼睛发光,偏偏面上的神色却十分平静,不仅是平静,甚而可以说是淡漠都不为过,“想来不外就是哪个有钱的富户吧,最大超不过雍州的官长,毕竟以你青楼女子的身份,靠山再高深的也有限。” 她存心激怒水柔波,要逼她失口说出实话。 水柔波脸色微变,眼中波光飞闪,沉声说道:“大小姐,说话要谨慎些,世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这句古话你想必听说过?” 花生耸了耸肩膀,状甚无所谓的说道:“是是,我言语不知分寸,得罪了丝丝姑娘,我给你赔不是,丝丝姑娘要是没有别的事,可否打道回府,我家里生意虽然不顶大,倒也不小,身为少掌柜的,实在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听人说胡话。” 王动摸了摸鼻子,不住的苦笑,如今总算知道花生那副稚嫩肩膀为何竟能挑起庆丰园偌大的家业了,除了善于算计的头脑,这小姑娘的口才当真也是锋利无比,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足以将人气得半死。 只是还是有些不解,以他对花生的了解,大小姐平日虽然总是喊打喊杀,状甚凶狠的样子,但是心地其实柔软的要命,几时有过此种专踩人痛处的举措? 水柔波终于给花生激得忍不住了,怒道:“大小姐你不要瞧不起人,小女子的家主,乃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远在长安东宫。。。。” 就在这电光火闪之间,王动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花生的用意,当下连忙打断水柔波,“丝丝姑娘的家主,远在长安东宫,乃是东宫太子的救命恩人,”又看着水柔波,轻柔的问道,“丝丝姑娘,是么?” 水柔波愣了片刻,转向王动,就见着他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让人不敢正视,不由自主就说道:“是。” 王动微微一笑,霎时光华内敛,又回复从前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对花生说道:“裴大人虽然身居高位,但总还是要卖东宫太子一个颜面,所以丝丝姑娘觉着,如果她可以说服自家的家主挟着恩情向太子求助,请太子出面提亲,多半就能玉成好事。” 花生有些失望,不过仍然不肯放弃,问水柔波道:“你家主怎么有本事救助东宫太子的?” 水柔波给她问的有点措手不及,当场语塞住。 王动适时的接口,笑着说道:“大小姐有所不知,早些年,东宫太子殿下曾经镇守西域,抵御突厥人,”他沉吟了阵,淡淡说道,“那时当今的圣上刚刚登基,他的名头还只是王爷,该时中原未定,各路藩王烽烟四起,他身为皇长子,按理应该兼做天下兵马大元帅,挥戈平乱,但是圣上知道他本事有限,没有才干,心胸又狭窄,手底下也没养到什么能人,怕他遭遇不测,遂调他去西北抵御突厥人。 太子殿下在西北一呆就是三年,虽然没什么功绩,倒也遇险好几次,在圣上跟前攒了些苦劳,期间就有一次,其人率兵进军突厥的其牙城,被突厥的东尔伏可汗生擒,东尔伏可汗不知他身份,误以为是普通唐将,就准备要屠宰他示众,适逢柔波姑娘的家主路过,认出他来,就想卖他一个人情,遂以五十万黄金的天价赎买他回朝,等到天下大定,江山太平,他坐正太子位,丝丝姑娘家主因为对他有恩,顺理成章的做了东宫殿的上宾。” 这番话虽然是当场杜撰的,但是说的虚虚实实,似真似假,连柔波这个深知内情的人都听不出破绽,一无所知的花生却反常的生出疑问。 “不对,以我爹爹的说法,现今的东宫太子殿下早些年间确实曾经镇守过西域,但他是很立过几次战功的,突厥数次进犯北疆,都给太子殿下击退,他也没有陷落突厥的经历。” 王动怔了怔,不过随即就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这些都是当今的圣上和太子殿下自己编造出来的吧,老爷胡乱听来,信以为真,就以讹传讹了,试想如果日后的江山之主是个懦弱无能之辈,又怎么能够令天下人信服?所以自然是要多多粉饰美言,将一干败行悉数讲成战绩才可。” 水柔波无言望着王动,轻声叹口气,没有做声。 花生想想也有道理,“好吧,赞同。” 王动笑了笑,“就知道大小姐聪明,凡事一点就通。” 花生歪着头望向王动,“姓王的,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总觉得你很看不起太子殿下呢?” 王动冷笑了一声,心道我岂止是看不起他,我根本对他恨之入骨好么? “没的事,我都不认得他。” 花生想了想,“也对,你个穷酸汉子,就算当真看不起太子殿下,估计也是因为羡慕而产生嫉妒。” 心中暗想,看来柔波姑娘的家主多半不可能是王动的主爷了。 原因很简单,柔波姑娘的家主既然对太子有恩,又是东宫殿的上宾,那肯定是*人,如果他同时也是王动的主爷,知道王动恁鄙视太子,怕不把他打成千万段炖汤喝? 王动气得笑出来,真想扑上去打花生一巴掌,却又忍住,顿了顿,将话头小心绕回原处,“大小姐,关于柔波姑娘提的要求,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花生眼珠眨了眨,低下头对住脚上那双小羊皮靴子,“你收不收她做妾室,是你的事,做什么要我同意?” 王动叹气,心道真是冤孽,我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口是心非的种子,一发狠说道:“没有为什么,反正一句话,你同意我收她做妾室我就收,你不同意,我就不收。” 花生哦了声,发了会呆,“这样啊。。。。”慢慢说道,“那我后天答复你吧。” 王动心下一沉,追问道:“为什么要后天?” 花生抬起头,轻描淡写道:“因为我明日要出门一趟。” 王动沉不住气,“出门做什么?” 花生迟疑了阵,避重就轻道:“见一个人。” 王动没再做声,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花生明日出门见的那人,一定和她心上那个秘密有关。 我该怎么办? ------------ 第二一章 聂氏十七 次日天光黎明,花生就出门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睡在暖阁外间的朝恩和奉恩,只一个人裹了件雪里红狐领披风,戴着一顶软软的蓝绒帽,悄无声息自后门出园,骑着她的白马,压低了身子,朝西河跑去。 她要去哪里呢? 王动站在庆丰园最高的屋顶上,看着她一路远去,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伤悲,有点疼痛。 那种疼痛非常陌生,它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是一种缓慢的,若有若无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钝痛。 我明知她此行极有可能会离我远去,可是我竟什么也不能做。 早间的冷风吹在他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嘴唇乌青,不知道在马背上疾驰的花生,她可会觉得寒冷? 花生不觉得冷。 她脸颊发红,双瞳亮晶晶的,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快马出了雍州,跨过西河,一路走到距离雍州有二十里远的吴山脚下,翻身下马,对住巍峨的山头发了会儿呆,晨光中的吴山高峻清秀,丛林苍茫,地上随处可见凋落的白霜,一脚轻轻踩上去,还能听到吱呀的脆响。 “山海经上说过,吴山之峰,秀出云霄,山顶相轩,望之常有海势,世间难得有几座山能现出海气,所以它列为雍州第一名山。” 那些话言犹在耳,但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呢? 花生深吸口气,按耐住心头躁动,将马儿拴在山脚下供路过行人歇脚的石头墩子上,拍了拍马儿的头,“好生在这里呆着,大小姐上山找个人,中午之前一定回来,你不要乱跑,饿了就啃点干草,回家给你好料吃,乖。” 马儿蹭了蹭她的手,很是亲热的样子,花生忍不住微笑。 这马儿他送自己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小小的桀骜不驯的马驹子,三年过去,它已经生成神骏,不知道送马的人是否别来无恙? 花生摘了手套,又解开披风,顺手扔在地上,开始爬山。 她爬的很快,山路虽然陡峭,但她已经爬过数百次,所以也是轻车路熟。路上她轻轻默诵道:“如人恒处荆棘丛中,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有寂灭之乐,俄而妄心才起,即被诸有刺伤,是为有心皆苦,无心是乐。” 那是他教的静心诀,告诫她道:“若是心意难平,你就默念这口诀一百遍。” 可是,我心里是那么那么的难过,就是念一千遍也没有用处。 花生低着头,用力擦拭滚滚流出的泪水。 到了上午时分,走到半山,见到一座小亭,小亭之外,可以看到一座石台,石台左边,连着一座石桥,桥下是深涧,旁边则是峭壁,险峻不可攀登。 石亭外竖着一块小石碑,写着三个字:半山亭。 “吴山你平日有空,是可以来爬的,但是到了半山亭,你就不可再往前走,有何种为难事,你就写一封书信,放在石碑下那个四方盒子里,我看到了自然会替你设法。” 花生手心都是汗,脸上也珠光晶莹,袖子里放着一封昨日夜间写好的信件,却不知道当不当掏出来。 他一向都是不可违逆的,因他总是有理的,而他的理字也一向都站得住脚跟,所以纵然是万般的不甘心,花生还是每次都会老实听他吩咐行事,他不让她上山,她就不上山,即便时时思之如狂,几次三番爬到了半山亭,打定主意要闯上山见他一面,到了这亭子旁边,想起他波光不动的双瞳,又都止住。 这一次忍得住么? 似乎是忍不住了。 花生狠了狠心,摸出袖子里的信件撕成粉碎,穿过半山亭子,跨过石台,上了石桥。 过了石桥,见到一条山路,终点延伸到山上不知名的深处,入口这端有两面铁门,闭合得严严实实,套着铁锁链,门内竖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禁字。 龙飞凤舞,酣畅凌厉,依稀可以看出正是他的手笔。 花生伸长了指头去够,指尖顺着笔画游走,流连得几乎黯然泪下之际,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这不是庆丰园的少掌柜么?” 她心下一沉,转过身一看,就见着四个粗衣汉子,个个神情彪悍,体格健壮,满脸的横肉,此即一字排开站在石台那边,将她来路堵死。 “你们要干什么?” 四个汉子中间那个马脸汉子甩一下手里提溜着的一根长棍子,贼笑着说道:“不瞒少掌柜的,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本分人,除了打家劫舍,从来不干别的买卖。” 花生笑出来,心里虽然害怕,面上却十分镇静,“你的意思,是打算劫夺我?” 马脸汉子打了个哈哈,“少掌柜的真是聪明人,”他露出贪婪的笑,搓着手道,“久闻庆丰园的藏老爷家财万贯,不知道为着大小姐他肯出多少赎金?” 花生面不改色,沉吟了阵,说道:“你们是这一两年才上的山吧?” 马脸汉子笑道:“大小姐好眼力,不错,我们哥儿几个是去年才在吴山附近发财。” “也没拜什么山头吧?” 马脸汉子笑道:“没本的买卖天照应,需要拜什么山头?” 花生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孙,家里排行第二,”他指了指旁边三个兄弟,“这三个都是小人的把兄弟。“ 花生沉沉的说道:“孙二,你现在马上带着你三个兄弟离开半山亭,我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饶你不死。” 孙二仰天大笑了一阵,“大小姐你以为自己是谁?我知道你藏家和雍州司马高士廉交好,可是雍州地界,是人都知道,城里官家通行,城外吴山为王,在这吴山上生出的事端,慢说高士廉说了不算,即便是当今的圣上天子,也是奈何不得的,我做什么要你饶?只要我不得罪吴山之王神刀聂十七,那就是做了天大的善事,积了天大的功德,就算是骗了嫦娥,抢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神刀聂十七那三字落在花生耳中,真好似是惊雷一般,震得她心口碰碰乱跳,说不清楚是欢喜还是难过。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神刀聂十七的?” 孙二眼睛发光,“吴山境内,做没本买卖的,谁人不知道吴山聂氏一族?”又指着花生背后那扇大铁门,“而除了聂氏如今的当家神刀聂十七,还有谁人敢擅自封了山,连官家都不敢管,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花生清冷的笑,伸手入衣内,缓缓摸出一样物品,攥在手心,迟疑了阵,展开给孙二看,“你见过这块令牌么?” 那是一面普通的木头令牌,看来粗陋的很,没有半点花纹雕饰,中央简单写着个一个字:杀。 可是孙二扫了一眼,却面色大变,失声叫道:“聂十七的杀伐令!” 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住叩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少掌柜的就是聂夫人,小人罪该万死,求聂夫人饶命。” 旁边三个兄弟不知所以,但是眼见着大哥跪地求饶,也不敢拖拉,齐齐跪在地上,“小的们该死,求聂夫人饶命。” 花生秀丽的面颊阴沉沉的,没有做声。 孙二额头已经在石板上磕出鲜血,见花生神色阴冷似铁幕,只道已经激怒她,心下顿时万念俱灰,一发狠说道:“小人冒犯了聂夫人,自知在劫难逃,这就以死谢罪,只恳求夫人大发慈悲,不要株连小人家小。” 他说完站起身,也不看自家兄弟一眼,毫不犹豫就纵身跳下石台,跌落深涧,片刻之后传来一声惨叫,此后就再没有声息。 花生忍不住探头张望,就见孙二壮硕的身体被石桥底下的一根凸出水面的尖锐长石头柱子刺穿,戳在那里,鲜血淋漓,无比的可怖。 她骇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背后冷汗淋漓,险些昏过去。 石台那厢剩下三人也是两腿颤颤,面如土色,六只眼睛在面沉似水的花生和崖下死状凄惨的孙二之间徘徊半晌,突然各自拔腿飞奔,眨眼之间跑得不见人影。 花生双腿发软,就这么瘫倒在铁门底下,四下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大小姐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又无端的悲从心起,她将脸颊埋在膝上,抱着小小的头,闭着眼嚎啕大哭。 恍惚中听到有细微的声响传来,有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大小姐有什么不痛快的?” 花生浑身一颤,猛的抬起头,欢喜的大叫一声,“十七!” 但是她失望了,站在眼前这人,虽然也是她想找的人,却不是聂十七。 是裘太平。 ------------ 第二二章 暗潮涌动 花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都在哭什么,她就坐在小石亭子冰冷的石凳子上,撩起裘太平的衣衫,蒙住自家的脸,嗷呜嗷呜的哭了一场又一场,中途只停下来喝了半袋裘太平送到嘴边的热奶,然后接着号哭,就这么一直哭,到她实在没有眼泪流出来,才总算稍为止住,这时裘太平权充手帕的衣袍已然是尽数湿透了。 大小姐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把手上皱巴巴的袍子很不好意思的还给裘太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裘太平处变不惊的拧干湿袍子的泪水,笑着说道:“我离了雍州,也没有走远,就在吴山脚下拣了个草棚子落脚,早间出来砍柴,凑巧见到你的快马在山下,又有披风和手套丢弃在地上,以为你遭遇了何种不测,遂一路顺着脚印找来。” 花生鼻音重重的应了一声,“是吧?” 裘太平将花生扶起身,婉言说道:“大小姐,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山上盗贼最是猖狂,我们还是不要在此间逗留,早些下山是正经。” 花生却不做声,只低着头看自己脚上那双小羊皮靴子,脚丫子好似生了根,钉在原处动也不动,裘太平拽不动她,也不好强拉,只好和颜悦色问道:“大小姐还有什么事要办?” 花生抬起泪汪汪的眼,望着裘太平,又是可怜又是委屈的说道:“裘太平,你怎不问我上山来做什么?” 裘太平笑了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怕问得太多,惹得大小姐不高兴,不过大小姐要是愿意说,小人随时洗耳恭听。” 花生扁了扁嘴,轻声叹了口气,对住石桥那头硕大一个禁字出了会神,慢慢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裘太平笑容不改,应了一声,“是么?找谁?” 花生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说道:“人们都叫他神刀聂十七,是个很彪悍的人物,但是在我心里,他姓于,他的名字,叫做于永泽,我们认得好多好多年的了。” 大小姐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不住扑闪,眼中水光晶莹,“他时常做小羊皮靴子给我穿,又暖和又柔软。” 她又叹了口气,“他真的是个很手巧的人呢。” 裘太平笑了笑,删繁就简的说道:“这样说来,大小姐今次上山,是为了访友求靴子穿?” 他和王动不同,王动虽然是文人,其实血气很重,凡事总要求个是非曲直,他不同,许是因为连年征伐,让他看淡了是非,总觉得世间的事,糊涂着过是最好,能删繁就简一笔带过的,切切不可寻根问底不依不挠。 花生苦笑,“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裘太平轻巧的笑,拍了拍花生的肩膀,“大小姐,你听我一言,世间最难得的,是太平二字,有太平日子可过,就是顶天的福分,自寻烦恼这种事,最不应当。” 花生呆了呆,又叹了口气,“好吧。” 她蹲下身,将丢弃在石亭子地上那封一早撕得粉碎的信件捡起来,纳入衣内,转念再想,终究还是不服,遂取出来,负气走到石碑后边,掘开面上的浮土,露出个四方盒子,将四方盒子打开,把碎纸头一股脑儿装进去,粗鲁的盖上盒子,埋回原处,拍了拍手,站起身,仿佛是高兴了一点,对裘太平道:“我们下山吧。” 裘太平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跟在花生背后,一道下山。 两个人沉默的走了会儿,花生终于忍耐不住,絮絮叨叨道:“裘太平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少话说,如果是姓王的下流种子跟着我下山,此即怕不吵闹的像只土狗?” 裘太平笑着说道:“我以为大小姐要一个人安静的想心事?” 花生大声叹气,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可想,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么?” 裘太平从善如流的笑道:“好,大小姐要我说什么?” 花生简直要跳起来,转过头恨恨的说道:“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和聂十七都是什么关系,我留在盒子里的信件都写了何种内容?” 裘太平心不在焉的笑,目光飘忽不定,望着花生出了会神,柔声说道:“大小姐,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花生的脸腾的就红了,两只小兔子腿不争气的开始打颤,几乎站立不稳,这是裘太平第一次正经的凝望她呢。 她张口结舌,退后两步,下定决心要表白,“裘,裘太平。。。。” 突然脚下一滞,给一根山藤绊倒,当场后仰跌了个四脚朝天,“哎呀!” 这还不打紧,下山的路异常陡峭,两旁又都是光溜溜的树杆子,可怜一颗花生豆,就这样一路滴溜溜顺势滚将下去,裘太平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大小姐。” 伸出去的手却没够到人,只得一路追赶着花生豆的行踪往下冲刺。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样?” “啊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呀!” 等一块讲义气的大石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挡住花生下滚的小身子时,下山的路程她已经滚了一半不止。 裘太平气喘吁吁、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追赶上来,将奄奄一息的花生扶起身,发现花生闭着长长的睫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省人事,他用力拍打她灰呼呼的面颊,“大小姐?” 半晌花生费力的睁开眼,乌黑的瞳仁迷茫的望着裘太平好大一会儿,才渐次有了焦点,嘴唇开合半天,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我屁股好痛。” 说完她就后悔了,一张灰土脸衰败成了干草叶子,悔恨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屁股着实是痛的,但是其他地方也好像挨了痛揍,身子都塌了架子,这些做什么不提,非得要说屁股痛? 多么的尴尬。。。 难道你还指望裘太平解开衣衫替你揉一揉? 裘太平下意识就想伸手解开她衣衫看个究竟,想到花生是女子,慌忙又顿住,眼珠瞟向别处,问道:“是石头磕到了么?” 花生抖着手伸到后边摸了一小把,跟着脸色大变,简直要哭出来,“有一根刺扎进去了。” 裘太平无言以对,古铜色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尴尬红潮,迟疑了阵,将花生打横抱起,小心避开她遭受戳刺的娇嫩臀部,“大小姐,你忍耐片刻,我这就带你回城请大夫帮忙拔出来。” 花生眨巴眨巴亮晶晶的杏核眼,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种鬼祟的欢喜。 裘太平回怎么带我回城呢?是抱着,还是背着? 结论是趴着。 裘太平将她平放在马上,自己牵着缰绳慢慢的走,“大小姐,眼下正是白天,我若是抱着你回城,对你名节怕是有污,所以委屈你在马背上趴一会儿,等到了西河再雇一辆马车载你。” 回城的路上,花生撅着屁股,抱住马头,抑郁几死。 抵达庆丰园,老爷见花生浑身都有擦伤,心疼的不行,立刻花大手笔请了姓徐的抓钱手来庆丰园替花生料理伤口,那姓徐的老汉出手不凡,先是花了半个时辰挑出花生屁股上的硬刺,跟着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花生身上各处伤口清洗完毕,再取三丈多的白布,在她身上各处细细绞缠,从头到脚五花大绑,做成一只白胖虫儿,安置在卧榻上,吩咐道:“半个月之内不要胡乱动弹,药膏须得两天擦一次,如此才不会留下疤痕。” 花生翻着白眼说道:“我全身上下已经给你捆绑得严严实实,叫我怎么动弹?” 裘太平和王动都忍不住微笑,正好水柔波来访,朝恩领了她到花生卧房,其人见到花生惨状,惊呼一声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裘太平怔了怔,黑宝石般的瞳仁微微收缩,眉梢动了动,望着水柔波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若有所思的问道:“你叫谁姐姐?” 他原本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水柔波先时并不曾注意到,听到他声音,偏头一看,讶然道:“裘太平?你不是走了么?” 裘太平笑容甚是冷淡,“路过顺便进来探望,丝丝姑娘,你刚刚叫大小姐什么?” 水柔波浅浅一笑,“大小姐贵为公子的正房妻子,我这个做妾室的,叫她一声姐姐原属应当。” 裘太平瞪大了眼,转向王动,“你收了丝丝姑娘做妾室?” 王动摸了摸鼻子,干笑不已,“太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遂把花生要他玉成奉恩和裴庭御婚事,水柔波趁机提要求的事简要说过一遍,末了苦笑道:“至于那块玉牌,”他叹了口气,虽然很不甘心,还是老实说道,“其实是我抵押给大小姐的质物,因我求了大小姐替我找一个人,需要花费很多银子,我身无分文,只好让大小姐先垫着,我慢慢筹钱来赎。” 水柔波连忙上前道:“你差多少银子,我给你。” 花生瞪住王动,两眼放射毒箭,心道你若是敢拿他的银子,我就将你砍成千万段炖汤喝! 王动收到她警示,干笑了两声,自觉退后了两步,笑着说道:“不用,不需要。” 水柔波愣在当场,一张脸憋闷得通红,咬着的唇角处处都是委屈,裘太平冷眼打量她,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微露清冷笑意,隐约竟似有些快感,“丝丝姑娘今次来找大小姐,是有什么事?” 水柔波道:“我。。。” 但是裘太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抢着说道:“若是没有事的话就请你回吧,大小姐身子不大爽利,没有精神和你闲话家常。” 水柔波眼中波光微闪,“龙图大人。。。” 王动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丝丝姑娘要不就先回去?” 裘太平又说道:“另外还有一宗,也请丝丝姑娘牢记,你和公子关系如何不在我考虑范围之中,但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的说道,“从今以后,不得称呼大小姐做姐姐,你不配,你没有这个资格!” 水柔波脸色刷的雪白,握住丝巾的手指不住发抖,“龙图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太平笑了笑,冷淡的说道:“丝丝姑娘,我也不妨实话和你说,慢说是你,就连你口中那个所谓的长安数一数二的人物,你的家主,他也都没有资格和大小姐平起平坐,神刀聂十七的人,也是他高攀得起的?” 水柔波怔住,“神刀聂十七,他是谁?” 王动却是脸色大变,原本似睡非睡的细长狐狸眼突然犀利如刀,倏然转身望着花生,“你是聂十七的人?” 花生只觉一阵冷风扫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癞蛤蟆发怒的样子好可怕。 可是花生是何等样人,老爷形容得很好,“花生妹子从来吃软不吃硬!” 所以她怒瞪着王动,做出比他更凶狠的神情,“干什么?不行么?” 王动一步一步靠近她身旁,表情凝重,声音却异乎寻常的温柔,就如微风拂过琴弦一般,“你今次出门,是去见聂十七了?” 花生哼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撤退,嘴上却十分硬朗,“关你什么事?” 王动走到她卧榻跟前,双手伏在她身子两侧,倾身过去,慢慢的问道:“你心上那个秘密,和聂十七有关?” 花生闭着嘴,目光看向别处,一声也不吭。 王动沉声说道:“难道我看错了,你那手记当中所写的人,分明是姓于。” 亏他还为此广发密函,要求全雍州境内所有熟识出动,搜查一个姓于的年轻人,至于其人的长相特点,按照花生在手记中所写,“小于生得并不高,也不英武,一双手很大很粗糙,识的字很有限,除了会做小羊皮靴子,再没有别的特长。” 难道他看错了? 这时裘太平插了一句,“聂十七从前告诉大小姐的名字,叫做于永泽。” 王动有些怒,身子宛如铁铸,动也不动,注视着花生,慢慢的说道:“于永泽,我竟不知他的名字是叫于永泽。” 花生不知就里,旁边的裘太平和水柔波却同时打了个寒战,两人和王动相处经年,对他脾性了解很深,知道他越是愤怒,说话就越是缓慢,从前三人共同的主爷这样总结,“公子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说话的速度越慢,他心中就越是波动的厉害。” 他心中越是波动,杀心就会越重。 四下静寂无声,四人呼吸声清晰可闻,花生身上虽然裹着厚重的白布,在王动双目如电探测之下,也还是忍不住的畏缩。 “回答我,你今天出门,是去找聂十七的?” 花生嘟了嘟嘴,想起吴山上的惊险遭遇,已经有些泪意如潮水,再见王动凶神恶煞得仿佛要吃掉她的狰狞表情,终于忍耐不住,一歪身子倒在榻上,放声大哭。 “爹爹,妈妈,姓王的下流种子欺负人!” 裘太平和水柔波都呆住了,这是什么状况?又见花生一边哭一边将臃肿的小身子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撒泼打赖的样子十足像只肥狗仔,只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笑,都忍不住莞尔。 王动那厢也是啼笑皆非,眼见花生翻滚之间裹着的布带子有些松散,有些不忍心,就想伸手去截住她,“不要滚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碰的一声响,老爷带着老太太一路飞奔的撞门赶来,老太太见王动伸手要去打花生,口中还说不要滚,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扑身上来用肥硕的身子撞开王动,抱住花生,大声哭道:“我可怜的闺女,我捧在手心儿的小宝,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小棉袄,竟给外头人当个狗仔一般踢着滚来滚去,老爷啊,我们妹子怎么就这么命苦。。。。” 王动被老太太撞翻在地上,额角磕到床脚,撞得眼前金星乱冒,刚刚挣扎着要爬起身,老爷一个大大的耳刮子已经扇在他脸上,“姓王的,不要仗着你有点来头就对我们花生拳打脚踢的!” 又指着裘太平,破口大骂道:“你好歹是我的新姑爷,媳妇给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也不伸手帮一帮。” 一个耳刮子又扇在裘太平脸上。 又指着水柔波,“你现在热闹看够了,还不给我滚蛋,也想尝尝老爷的五爪神功么?” 一双大手叉住水柔波,推出门去。 裘太平捂住半边脸颊,目瞪口呆的看着同样狼狈不堪的王动,又看看抱着花生垂泪不已的老太太,以及来势汹汹气焰高涨的老爷,向来机敏深沉的武龙图大人也傻了眼,吃吃的说道:“别看老爷一把年纪,力气可真是大。” 王动扑哧一声笑出来,“西府赵王听到你这一句,怕不当场昏厥?” 从前西府赵王找裘太平炫耀武力,在他面前力举千斤,以为裘太平必定会因此赞赏他,没有想到龙图大人只抬了抬眼皮,客气的说了一句,“赵王身材壮健,以小童而言,力气尚可。” 竟是连个大字都不舍得给出呢。 裘太平苦笑了两声,又问王动道:“你让大小姐找谁?谁让你找的?” 王动揉着脸颊缩到墙角处坐下,小心躲开老太太飞踢的小脚,“一个叫做万延寿的豫州人士,徐大人让我找的,据说他手上有一张药单,主爷去年喝的毒酒,就是经由这药单配置的。” 裘太平怔住,“此话当真?” 王动松了耸肩膀,“徐大人没有理由骗我,”他心念一转,“怎么了?” 裘太平沉吟了阵,说道:“我不知道中间是否存在巧合,但是凤凰山金蝉寺有个清修的人客,名字就叫万延寿,也是豫州人士。” 王动瞳仁收缩,出了会神,霍然站起身,笑容森然如地狱阎罗,“主爷吐血吐得心都要呕出来了,万延寿却在凤凰山逍遥快活,好的很啊!” 裘太平脸色微变,“你要做什么?” 王动和煦的微微一笑,正埋首在老太太怀中假哭的花生偷眼看到,心下不由一沉。 她有一种直觉,姓万的要倒大霉了。 ------------ 第二三章 医家淳于 裘太平皱起了眉,才想要开口,见到花生好奇的大眼,沉吟了阵,拽了王动步出内室,走到中庭,正色说道:“金蝉寺的方丈对我有恩,万延寿眼下住在他寺庙里,公子,你不可造次,生出事端,连累出家人。” 王动眼中珠光漠漠,脸上笑容却亲切舒适得让人如沐春风一般,避重就轻的说道:“放心,太平,我做事一向有分寸。” 他说完转身要出门,却给裘太平拦住。 “公子,”紧紧扣住王动的胳臂,“我是很认真的。” 王动挣了两挣,没有挣开,心下有些不耐,怫然不悦,蹙眉道:“太平,你要干什么?” 裘太平深吸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对付万延寿?” 王动笑了笑,沉吟片刻,淡淡说道:“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规规矩矩上山去拜访他,恳求他给出药单,救主爷于疾患。” “如果他不肯给呢?” 王动笑容森然,眼底仿佛有火焰烈烈燃烧,说话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但比起平日戏弄花生时候的口吻,却又多出一分冷淡的坚决,“太平,你是知道的,我若是要取一物,不拿到手,是决不甘心的。” 裘太平面有忧色,试图劝阻道:“公子,凡事。。。。” 王动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他顿了顿,注视着裘太平,沉声说道,“太平,我们虽然同被放逐,但我和你还是不同。” 他颓然的低下头,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痛苦,轻声叹息道:“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亏欠主爷的,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主爷那杯毒酒,是因为我才喝的。” 裘太平怔住,似是有些惊讶,“公子你。。。”斟酌良久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末了只得说道,“那是主爷自愿的。” 王动苦笑,低垂着长睫茫然说道:“就是因为他是自愿的,我才越发的内疚,有负罪感,想到他因此日日吐血,我就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主爷在先,我真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活着遭受这种折磨。” 他漆黑瞳仁深处波光闪烁,如果给主爷看到,一定会笑着说道:“公子又出煽情之举,不知是有何种算计?” 但是裘太平却没有主爷的锐利眼光,也不如主爷了解他,所以他上了当。 裘太平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沉吟了阵,断然说道,“我现在就回金蝉寺,把万延寿带回庆丰园,细细盘问个究竟,无论如何,总要把药单找出来。” 王动垂得低低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微笑,再抬起头时却又是满脸的不赞同,“不,还是我自己来吧,金蝉寺的主持金水和尚据闻出家之前原本是雍州地方官,也算是有些来历的人,万延寿眼下托庇在他寺里,他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带人走,设若两厢发生争执,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即便铲平十座金蝉寺都绰绰有余,但此处既然曾是你容身之所,金水和尚对你又有救命之恩,你要在他寺庙行凶,于情于理,都显着不合适。” 裘太平摇了摇头,“我不会在金蝉寺行凶的,”他斟酌了阵,含蓄说道,“我现在就上山候着,擦黑再进寺,寻个空当,直接拿了万延寿下山问话,并不惊动任何人。” 王动心下愉快的笑,“也好。” 裘太平想起一宗,又道:“但是你要答应我,稍后见到万延寿,只能问他取药单,不得伤人,也不得刑求他,雍州就在长安边上,我不愿意你生是非,连累主爷没有好日子过。” 王动笑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了。” 心下却想,刑求人这种肮脏事,不需你嘱咐我也不会亲手为之,我会找人做。 至于连累主爷,我自然会尽量避免。 裘太平略感心安,又进屋向兀自愤怒着老太太和老爷赔了不是,另外安慰花生两句,这才动身离开庆丰园,赶去凤凰山金蝉寺。 他前脚刚走,王动后脚也出了门,在外头流窜到吃晚饭时间,才不紧不慢回来探视花生,彼时花生正好吃过晚餐,朝恩奉恩在灶下用饭,老爷老太太结伴出门逛达消食,留下肚儿饱满的大小姐无所事事的在热热的榻上滚来滚去的,开始还百无聊赖,末了居然滚出乐趣来,咯咯的笑个不停。 王动在半敞的窗户口看到,不由轻笑。 大小姐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他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叫道:“大小姐。” 跟着推门进去,手里拿了一串晶莹透亮殷红似火的糖葫芦,颗颗山楂饱含着蜜汁,耀眼又绚丽,落在花生眼里,姑娘当场就不滚了,眼睛死死盯着糖葫芦,不住吞口水。 王动看得发笑,走到花生榻边,将糖葫芦凑到她嘴头边上,柔声说道:“吃吧。” 大小姐嘴馋得恨不得将一串糖葫芦悉数都吞到肚子里去,偏又死要面子,把小小的脸蛋撇到一边,“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才不要吃你这下流种子买来的东西,天晓得你安的是什么心思,会不会在糖葫芦里头塞些古古怪怪的玩意儿,整治大小姐。” 王动笑了笑,倒也不以为意,顺手就将糖葫芦塞进自家嘴里,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砸吧砸吧了两下,舔了舔嘴唇,满足的说道:“可真是甜。” 花生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又不好意思索来吃,只得板着脸瞪眼说道:“滚到一边吃去,谁稀罕呢。” 心里恨得痒痒的,要不是手足都给徐老汉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一早一个耳光扇打、飞起两脚踢开他了。 王动打了个哈哈,不但不滚到一边去,反而一屁股坐在花生旁边,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的品咂一串糖葫芦,一边吃还一边扯闲话,“大小姐你知道么,糖葫芦除了好吃,它还能够消食积、散淤血,驱绦虫,止痢疾,特别是助消化,自古为消食积之要药,尤长于消肉积,像大小姐这样脑满肠肥性情暴躁的姑娘,每次吃一串糖葫芦,对身体真是有莫大的好处呢,可惜你居然不爱吃。” 花生气得发抖,“姓王的,你说谁脑满肠肥性情暴躁?还有,谁说我不爱吃糖葫芦了?我天天都有吃!” 王动漫不经心的笑,懒洋洋的又啃了一颗山楂,吐字不清的说道:“你既然爱吃,做什么我头先送到你嘴边,你却做出嫌弃的模样?可见你是不爱吃的。” 花生哼了一声,甚是不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是个臭猪,经你手的食物,再美味也会变得寡淡。” 王动眼中波光一闪,不知怎么的突然动了两分真火,阴沉沉的笑着说道:“我是个臭猪,那么聂十七是什么?” 花生倏然闭口,瞪了王动一眼,将眼光瞟向别处。 王动有些怒,将花生脸颊扭过来对住自己,慢慢说道:“大小姐,告诉我,你和聂十七是什么关系?” 花生哼了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知无不言?” 一歪身子,滚到卧榻里间,用一只小肥背权充答案。 王动气得额头冒起青筋,“你不说是吧?” 花生索性钻进软被里,只当是没听到。 王动怒极了反而笑出来,“很好,大小姐,雍州城西,有个很有名的医家铺子,不知道你有无听说过?” 花生迟疑了阵,虽然是极力想要忍住,可是好奇之心给王动勾引出来,终究还是疑惑的转过身,从被里探出头,问道:“你说的莫不是淳于家的太仓医所?” 王动森然笑道:“不错,太仓医所眼下的主事淳于琼,是雍州乃至全天朝顶有名的针灸大夫,可是谁人知道,他年轻时候行医不知轻重,也曾医死过人?” 花生瞪大了眼,“有这种事?” 王动闲闲的笑道:“你若是不信,我马上就传了他来,你当面问个究竟。” 花生狐疑看着王动,想了想,有点不满的说道:“姓王的,你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就算淳于大夫年轻时候医死过人,那又如何?人吃五谷杂粮,是以百病丛生,大夫又不是神仙,偶尔看走眼,下错药,也是情理当中的事,何况你也说了,那都是淳于大夫年轻犯的错误,做什么老是揪着不放?” 王动定定望着花生,慢慢说道:“大小姐说的不错,但你可知道,淳于大夫年轻时候医死那人,正是在下的母亲。” “啊?!” 花生有些后悔,呐呐说道:“对不起。。。” 王动却笑,眉眼罩着一层青霜,也不知是安慰花生还是安慰自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不得已的事吧,”他出了会神,又说道,“但是淳于家因此欠了我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却是不争的事实,事后淳于大夫也觉着很内疚,于是许给我爹一件事。” 花生不由自主问道:“什么事?” 王动沉吟着没作声,望着花生,嘴角笑容微露,看在花生眼里,没来由的打了寒战。 姓王的癞蛤蟆越来越不亲切了。 “淳于大人有个妹子,叫做淳于眉,彼时年正十六,他医死我妈妈,就有心要将妹子许给我爹爹做续弦以弥补,但是我爹爹和妈妈感情深厚,遂拒绝了他的美意,并把淳于眉后来嫁给了他的义弟。” 他顿了顿,问花生道,“大小姐可知道我爹爹那义弟姓什么?” “姓什么?” 王动斯文的一笑,慢吞吞的说道:“我爹爹那义弟,姓聂,家族世代都住在吴山上。” 花生惊跳起来,眼珠瞪得溜圆,“姓王的,你在暗示什么?” 王动晃了晃手上的糖葫芦棍儿,指着最后一粒山楂道:“要不要吃?” 花生立刻不争气的吞了吞口水。 王动微微一笑,将糖葫芦伸到花生面前,但就在花生抵制不住诱惑张口想咬的时候,他迅速的退后两步,将糖葫芦塞进了自家嘴里! 花生张着口,目瞪口呆望着王动,羞愤得简直无以复加,小小的身子轻轻颤抖,她怀疑自己鼻子已经气歪了。 “姓王的!” 王动笑了笑,只把花生张牙舞爪的美态当做写意山水一般欣赏,处变不惊的吃掉最后一粒山楂,拍了拍手,又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嘴,顺便理了理鬓角,拉齐整身上的长衣,这才笑容可掬的问道:“怎么了?” 花生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水汪汪的,小脸蛋绯红一片,当然,那决计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因为愤怒! “你那是什么意思?” 王动笑得像是偷吃了八只鸡的狐狸,明知故问道:“大小姐是指那串糖葫芦?” 花生紧闭双唇,两眼放射毒箭,恨不得将眼前这黑心肝的下流种子戳得千疮百孔。 王动眨了眨细长的狐狸眼,摸了摸下巴,“真是伤脑筋啊,大小姐貌似是生气了呢。” 他沉吟了阵,自言自语道,“我得想个法儿才好吧?” 片刻之后,这人叫了一声,“驱恶。” 就听到外头有人应道:“小人在。” 花生身子一震,登时心跳如鼓,脸色大变,驱恶,他怎么会在庆丰园? 王动冷眼旁观她,笑着说道:“大小姐想吃糖葫芦,你去街上买两串。” 外头那人应道:“是。” 花生来不及细想,跳起来说道:“等一下!驱恶,你进来说话。” 外头静悄悄的,过了会儿,就听到那人小心试探着问道:“公子?” 王动声音平板,干干的说道:“大小姐让你进门,你还等什么?” “是。” 门吱呀一声推开,进来一个高壮的三十来岁汉子,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手脚粗大有力,长长的马脸上有一道刀疤,看来有些凶狠,可是眉眼却十分温顺。 花生呆呆看着他,“驱恶,真的是你?” 驱恶点点头,低着头给花生请安,“大小姐别来无恙?” 花生心事如潮,“你不在山上呆着,跑来庆丰园做什么?” 驱恶恭敬回复道:“是王公子下午到太仓医所找老爷,说是有些乌糟事,不方便自己出手,请老爷派个人手帮忙,老爷遂挑了小人,吩咐小人要一切听从王公子安排。” 花生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些纠缠不清,“你怎么会在淳于大夫的医所里,你是十七的护卫,不是应该日日夜夜跟在他左右的么?” 驱恶不慌不忙的答道:“回大小姐,是老爷送了书信给主子,说最近雍州地头日子不大太平,来了好些长安的官家营卫,让他有点紧张,主子就派了小人到医所护院。” 花生还是糊涂,“淳于老爷做什么要送书信给十七?十七做什么又肯听他的话?” 这时王动好整以暇的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大小姐你不知道么,淳于老爷的妹子经由我爹爹做主许配给他的聂义弟,两人生下的孩子,名字就叫聂十七,所以淳于老爷算是聂十七的舅舅,舅舅说话,外甥怎么能够不听?” 花生呆住,“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动悠闲的笑,顺手拿了桌上一杯茶水,小小饮了一口,怜悯又歹毒的说道:“世间可真是小不是?如果我爹爹当初贪心一点,聂十七就该改名叫做王十七,做了我的弟弟不是?” 花生没作声,迟疑了阵,屏住呼吸问驱恶道:“十七呢,他现在哪里?” 王动眉峰微动,瞟了驱恶一眼,驱恶心领神会,婉言说道:“主子安好,大小姐勿念。” 将花生问题一笔带过。 花生嘟了嘟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很想要哭出来,却又不肯在众人跟前落泪,是以苦苦隐忍着,勉强笑着问王动道:“姓王的,你找了驱恶来做什么乌遭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心存不轨,要驱恶去打家劫舍,又或者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即便淳于老爷发了话,我也是不肯答应的。” 王动只是笑,好似有些沮丧,却又极力的隐藏,“你说这番话,可见是不了解我。” 花生哼了一声,却又叹气,“我和你认得不过一两月,不了解你是正常的吧,有些人,我认得他三五年,也都还是一无所知呢。” 王动笑了笑,意味深长看着花生,漆黑的瞳仁蓦的闪过些古怪又神秘的欢喜,将先前沮丧一扫而空,“都不了解,那是最好。” 又吩咐驱恶道:“去买两串糖葫芦回来与大小姐吃。” 等他人走了,王动找了张椅子随便坐下,细长的狐狸眼望着花生卧榻边金钩上的一串流苏怔怔的出神,花生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言语,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姓王的,你在想什么?” 王动回过神,对住花生浅浅一笑,“大小姐想知道?” 花生撇了撇嘴,“爱说不说。” 话是这么说,却又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王动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惬意的躺倒在椅子上,双手枕到脑后,闭着双眼,很舒服的出了口气,张口待言。。。。 花生慌忙拉开架势洗耳恭听。。。 王动愉快的笑,若无其事出口的却是:“便是这样,那就不说了吧。” 花生愣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噎死,大小姐一边捶着心肝,一边灰心的想,我迟早是会给这下流种子气死的吧? ------------ 第二四章 四公子王 花生吃完了驱恶买回来的糖葫芦,连棍儿都来回啃了一百八十遍,裘太平才两手空空的从外间回来。 王动皱眉,“人呢?” 裘太平抹了一把脸,定定望着王动,“我在寺外等到下半夜,四下俱静,众人都睡下十分,潜入后院,找到万延寿清修的厢房,推窗入内,摸到他床前,本待要打昏他,却发现他气息全无,身上余温尚热,显然是刚死不久。” 王动愣住,“怎么会?” 裘太平迟疑了阵,问王动道:“公子,是不是你差人做的?” 王动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被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似的,“你怀疑我?” 裘太平叹了口气,从衣内摸出一片小小的金叶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我只是在他尸身上发现了这个。” 花生伸长了脖子观望,疑惑说道:“只不过是普通的一片金叶子,怎么就会和姓王的有关?” 裘太平手上那金叶子,虽然做工很精细,造型也十分的优雅,粗粗估算大约有一两黄金轻重,但和市面通行的其他金叶子,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王动看到那片金叶子,脸色却变了,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迸射清冷光华,“这件事我解释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虽然恨万延寿,但是还没有拿到药单,断无可能派人除掉万延寿。” 裘太平沉吟了阵,“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觉着奇怪。” 花生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要不是身子给一扎白布捆扎着,一早窜到两人中间拿了那金叶子来端详个究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那金叶子恁普通的,怎么就认定是姓王的了?虽然我很讨厌他,可是裘太平,你也不能胡乱就冤枉人啊,”又瞪眼看王动,“你个笨猪,也不晓得替自己辩白两句!” 王动回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些微的暖意,却不吭声,只拿了裘太平手上的金叶子,递到花生跟前,对住她出了会神,柔声说道:“你仔细看看,这片金叶子和其他金叶子是不同的。” 花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审视那金叶子,这才发现它确实和通行的金叶子有所不同。 这金叶子正面叶脉清晰,边梢朝背折叠,叶尾右下脚刻有一处阴文,写着天策府李字样。左下角则有个篆体写就的“四”字。 花生眨了眨眼,皱眉说道:“天策府李,这是哪家金铺的号,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王动有些啼笑皆非,“这不是金铺的号。” 花生瞪住他,“那是什么?” 王动沉吟了阵,“这是我们主爷的府邸名称。” 他顿了顿,说道,“我和太平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主爷,这些你想必已经猜测到。” 花生眨了眨晶亮的大眼,点头道:“我晓得,就是不晓得你们主爷是谁?” 王动出了会神,微微一笑,看起来似乎是很愉快的样子,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花生总觉得他那笑容有些苍凉,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我们的主爷,是个很不寻常的人,他门下最鼎盛的时候,曾经有五十四位文武奇才,都是他一个一个亲手寻来的。” 花生了然的点头,“而你是这五十四奇才当中排行第四的那个?”她上下打量他一阵,想也不想就脱口说道,“像你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也能拍行第四,看来你那位主爷再英明也有限啊。” 王动听得失口笑出来,心中那股长久以来淤积着的悲愤之情莫名的竟冲淡了好几分,想起出京时候主爷郑重嘱咐他的话,“公子,你须知道一点,这世间除了我,尚有另外一个人值得你花费精神全心对待,她会带给你最持久的快乐,所以你务必要认真去找这个人,即便付出一生代价,也在所不惜。” 花生,他就是主爷要他找的那个人么? “不错,我是排行第四,太平排行第五,主爷一共为我们定制了十二面此种金叶子,算是随身携带的信物,凭着这片金叶子,我们就可在主爷辖下各州任意行走,调遣营卫。” 他语气之中满是自豪,原本以为花生也会有荣与焉,哪知道花生吞了吞口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喃喃的说道:“这么说来,你身上至少携带有十二两黄金?” 王动当场石化。 大小姐哪里有空察觉他的失落,满心都在想,金叶子呢? 奇怪,我当初仔细搜查过他的衣衫,他明明是身无分文穷困得好似墙角老鼠的啊? 那些金叶子去了哪里?会不会是藏在凤凰山上某处了? 王动和花生相处一月有余,知悉她本性,见她眼珠滴溜溜的乱转,约略也猜到了几分,苦笑着说道:“大小姐你不用想了,小人出京的时候,身上所有金叶子都给人搜走,的确是一贫如洗被扫地出门的。” 花生大是失望,低声喃喃自语,虽然声音很小,王动还是听得真切,“穷鬼。。。” 裘太平和王动都是苦笑。 花生沮丧了一阵,突然又打起精神,“姓王的,既然金叶子是你主爷送给你的,那也就是你的东西了,如今你亏欠我一大笔债。。。。” 王动无言以对,将金叶子摊在手心,“大小姐你拿去吧。” 花生喜滋滋的慌忙伸手就要去拿,却发现小小的胳臂给徐老汉捆扎着,爪子只能挪动方寸,伸展不到王动跟前,她见财心起,生怕王动反悔,索性伸嘴去叼,娇嫩的嘴唇碰到王动的手心,可怜的下流种子浑身一震,手上金叶子趴的跌落地上。 文落雕捧着宛如火烧过的手心,吃吃望着花生,那神情就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你。。。。” 花生瞪住他,凶狠的说道:“你休想出尔反尔,把金叶子捡起来拿给我!” 王动细长的狐狸眼瞪得天那么大,难得的半晌也说不出话,白净的双颊没来由的通红,嘴唇数度开合,却说不出人声,末了轻声问道:“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那片金叶子,当真就那么吸引你?” 花生气鼓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王动结结巴巴道:“这不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这是,这是。。。” 这是名节的问题。。。。 裘太平笑了笑,适时的打断了王动说辞,“公子,我在想,那片金叶子究竟是怎么到万延寿身上的?” 王动倏然回神,沉吟着没作声。 花生想了想,干笑了两声,讪讪的说道:“不会是听聪哥哥杀了万延寿放他身上的吧?” ------------ 第二五章 听聪公子 王动怔了怔,突然发现,这是不无可能的。 “大小姐写过书信给于听聪,要求他捕拿万延寿送到庆丰园,如果于听聪耳目足够灵敏,知道我寄居在庆丰园,很容易就会推断出大小姐此举的目的必定是受了我怂恿所导致。” 花生瞪眼,撇着嘴道:“就你那一猫儿毛大的脑子还能怂恿动我?倒是会往自家脸上贴金子。” 王动笑了笑,细长的狐狸眼闪过一丝狡黠,慢吞吞的说道:“一个月多前,大小姐在凤凰山雪地救下小人的时候,马儿被小人双足绊倒,你从马背摔落地上,彼时,可曾有碰到什么物品?” 裘太平不解的看着王动,不明白他怎么会冒出这一句话。 花生却满脸通红,狼狈又娇俏的凶狠瞪住王动,呸了他一声,“不要脸的下流种子!你还有脸跟我提!”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她从马上嘴啃青泥跌倒在雪地里,嘴唇正好就碰上了王动的嘴唇,那种柔软又冰凉的质感,过了好几天还在她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王动悠闲又愉快的笑,注视花生红彤彤偏又要强装凶暴的样子,倏觉有趣,细细观赏好大一会儿,这才慢悠悠的接口说道:“如果于听聪是*徒,他就不会不知道主爷当年喝毒酒的事,如果他凑巧也知道万延寿是毒酒药单的提供者,那就一定猜得到我找万延寿的原因,再想到裘太平此刻也在雍州境内,为防我们联手对付万延寿夺取药单,杀掉他就是唯一的办法。” 他顿了顿,清冷的笑道,“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于听聪必须要是*徒。而如果他是*徒,也可以解释主爷赐给我的金叶子缘何会出现在万延寿身上了——当年出京的时候,亲自搜身拿走金叶子的,正是太子本人,据闻他得到天策府五十四僚属共计六百四十八片金叶子之后,转手就分赐给了他门人,以此向主爷示威。” 大小姐惊叫出来,“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小小的身子义愤填膺,几乎要当场暴动,捶胸顿足道,“六百多两黄金啊,就这么白白给他拿了去。。。” 王动再度石化,半晌无言,真想扑上去掐住她小小的脖子用力摇晃,却又忍不住的发笑,“你就知道黄金。。。” 裘太平意味深长看着花生,嘴角也有一点笑容微露,轻声说道:“可真是个活宝贝。” 花生兴奋得眼睛发光,这意思是不是可以解读成裘太平很喜欢她呢? 她这厢红果果的心事,悉数都摆在了脸上,让裘太平和王动想要装作没有看到都不行,裘太平颇是有些尴尬,轻轻咳了声,将目光转向别处,表示了有风度的沉默,王动却拉长了脸,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裘太平看见癞皮狗打蚊子,也会觉得它是个活宝。” 花生眼中光彩顿时熄灭,失望又沮丧的说道:“是么。。。。” 她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霜打的茄子,可怜之极。 裘太平有些不忍,笑了笑,柔声说道:“公子骗你的,我是真的觉着你可爱之极。”顿了顿,心道,再怎么说,比癞皮狗可强多了。 大小姐哪知道他心下正经的评价,此即高兴得嘴角一咧,险些当场笑出来,慌忙又忍住,偷眼去看裘太平,扭动着圆滚滚的小身子,有些害臊,却又满心都是欢喜。 裘太平微微一笑,拍了拍花生的头,随后和王动讨论,“当年弹劾主爷的事,于度严虽然并没有参与,但是于听聪的哥哥于三思才名很盛,和王潜不仅是同窗,更是密友,追随王潜入太子门下可能性相当大,于听聪受兄长影响,就算不是正经*,偏向太子却也是不无可能的。” 王动沉吟道:“不错,而如果万延寿果真是于听聪所杀,我们势必要寻了他来问个究竟。” 花生接了一句,“是啊,药单的事,也还要着落到他身上见分晓,”却又犹豫,“我总觉得听聪哥哥应该不会杀人,他是个很温柔很和善的人呢。” 王动冷笑了一声,有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说道:“聂十七不也是个很和善很温柔的人,但是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 花生险些跳起来,“你说什么?十七杀过人?”她挥舞双拳,激烈的表示抗议,“瞎说!十七才不会杀人!十七最善良不过!” 王动冷笑了一声,一针见血的说道:“就是因为你觉得他善良,所以他才越发的不肯见你,免得你知道他的真面目对他失望。” 花生呆住,小小的瓜子脸苍白如雪,牙齿咬住粉嫩嘴唇,圆溜溜的杏核眼伤心的看着王动,“是这样的么?” 王动哼了一声,斩钉截铁的说道:“当然!” 花生没再做声,眼中波光盈盈的,一滴豆大的泪珠滚来滚去,却又始终坚决的不肯它坠落。 王动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后悔,待要开口宽慰她两句,却又无从说起,踌躇片刻,叹了口气,“真他奶的,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胸襟气度,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 裘太平微微一笑,“公子稍安勿躁。” 王动又叹了口气,叫了一声,“驱恶,进来说话。” 驱恶在门口应道:“是,公子。” 裘太平大是惊讶,“驱恶?他怎么会在这里?” 王动一双眼看着花生,心不在焉的说道:“淳于老爷觉着雍州不大太平,问十七要了他来护院。” 裘太平哦了声,没再做声,但是看他那神色,却好似是不大赞同。 这当口驱恶推门入内,垂手恭敬立在王动跟前,问王动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王动定了定神,冷淡的说道:“三日之内,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去帮我拿一个人来,即是豫州长史于度严的小公子于听聪,我有事要询问他。” 驱恶没有多问,“是。” 等他人出门,裘太平随即对王动说道:“这件事做结之后,还是让驱恶回洛阳吧。” 花生心下砰砰直跳,莫名的有些口干舌燥,裘太平为什么要驱恶去洛阳?难道十七跑去洛阳了? 她一双晶亮的大眼眼巴巴的望着裘太平,希望能够自他口中得到一鳞半爪关于十七的消息,可是裘太平定定看着王动,静待他回复,竟没有留意到她。 王动一双漆黑瞳仁看着花生,“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讨论。” 裘太平大急,“洛阳以北防线薄弱,十七和主爷。。。。” 他话还没说完,王动就沉声打断了他,“太平,我说了,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讨论。” 裘太平沉不住气:“为什么?” 王动看了一眼摇摇欲坠面色如雪的花生一眼,犹豫了阵,还是据实说道:“淳于老爷和驱恶都交代过,不可在大小姐跟前提起十七只言片语,”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这是十七的意思。” 花生飞快的低下头,数颗豆大的泪珠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洒落在她披着的外袍上,尚喜外袍颜色花哨,虽然湿透一小块,却也不是太明显。 裘太平怔了怔,沉吟了阵,自衣内摸出一方手帕,走到花生跟前,轻轻擦拭她脸上泪水,“大小姐,别哭了。” 花生眼泪涔涔的,也不作声,任由裘太平将她脸上眼泪擦干净,然后吸了吸鼻子,哆嗦着从榻上伸出双足,穿上软靴,勉强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回房去歇会儿。” 王动怜悯的看着她,等她小小的圆身子走到门口,才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大小姐要去哪里休息,这可不就是你的卧房?” 花生回头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说道:“要你管!” 大小姐说这话的气势是极为嚣张的,口吻是极为彪悍的,表情是极为张狂的,放在平日也是极为吓人的,只是现在楚楚可怜的红眼睛泄了她的底气,让她看来就像是给人主人踩到尾巴的猫儿,明明委屈的要命,却还不敢说出口,只好张牙舞爪的对住一只送上门的瞎眼耗子咆哮。 王动干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才待要开口,却听到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的天哪,那不是我的花生妹子吧,怎么胖成这样子?” 王动眼中珠光暗沉,就在花生的背后,有一个人施施然拾步上前,笑盈盈的走来,在他身后尾随的人,却是驱恶。 花生呆了呆,跟着大喜过望,猛的转过身,大叫一声,“听聪哥哥!” 就像只小牛一般埋头冲将过去,将来人撞得退后好几步,险些没稳住神。 来人大声*,痛苦的叫道:“青天老爷!我的肋骨都给你顶断了。” 却伸出健壮的双臂,将花生抱在怀中,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花生高兴得连连大叫,“放我下来嘛放我下来,吓死人了。” 她的笑声爽朗,听得王动无明业火蒸腾,学着花生两眼放射毒箭,恨不得将眼前男子戳成千万段炖汤喝,奈何眼前男子皮糙肉厚,又或者给花生臃肿小身子挡住视线,竟是对王动毒杀表情无动于衷。 文落雕一肚子怒火简直要升到一百丈,问男子旁边的驱恶道:“驱恶,怎么回事?” 驱恶快步越过男子和花生,走到王动跟前,垂手回道:“回公子,小人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小厮领了于小公子要去拜访大小姐。” “你的意思,他就是于听聪?” “是。” 王动面色冷峻,沉吟着没作声,裘太平适时说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末了似乎是有点不放心,又嘱咐他道,“你不要走远,我稍后找你有事。” 驱恶迟疑了阵,拿眼去看王动,见到王动微微点头,这才应道:“是。” 等他下楼,花生平复了下激动的小心肝,拉着于听聪的手,说道:“听聪哥哥,你是接到我的书信所以特意赶来的么?” 于听聪笑着点了花生额头一记,“你还好意思跟我提那书信,看得听聪哥哥真是伤心,”他摇头晃脑的说道,“听聪哥哥见信好,我家王管账的在找一个叫做万延寿的人,为此答应支付我好几万两银子,所以你帮我找那姓万的来嘛,啧啧,你家的王管账,哥哥跟你认得两三年,到现在也还是于家的。” 花生讪讪道:“这个,这个。。。” 王动心里美不滋的,转念一想,却又气得笑出来,瞪着花生道:“我还道于度严恁严谨的家教,怎么会教出贪财的公子,原来真正想赚黑钱的人是你!” 于听聪忍不住笑出来,“谁说我贪财?” 花生干笑了好几声,赶紧打了个哈欠,“你们慢慢聊,我好累了,要睡觉觉。” 一路脚底抹油的飞奔开了。 三人见状都是莞尔,于听聪又是宠爱又是无奈的笑叹道:“这孩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贪财的要命。” 王动听不惯他语气之中的亲昵,冷着脸子道:“贪财也没什么不对,总好过有些人喜欢夜半行窃。” 于听聪好整以暇的笑,慢条斯理的说道:“王管账这是话里有话啊,难道是在暗指在下喜欢夜半行窃?” 王动道:“不错。” “不知道王管账的以为在下窃过何种物品?” 王动慢慢说道:“公子窃取的不是物品,乃是人命。” 于听聪笑出来,悠然说道:“有么?几时的事?” 裘太平一字字道:“就在今天夜间,两个时辰之前,凤凰山,金蝉寺。” 于听聪也不打混了,笑容不改的说道:“龙图大人指的莫不是万延寿其人?” “是。” 于听聪伸了个懒腰,淡淡说道:“不错,人是我杀的,我也知道你们找他意图何在,药单,在我身上,你们若是想要,没有问题,我双手奉上,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裘太平道:“什么条件?” 于听聪笑容收敛,面容沉静,“跟我比试一场,只要你赢了我,药单就归你。” 王动哑然,“合着你是为了和裘太平比试,才特意杀了万延寿的?” 于听聪耸了耸肩膀,百无聊赖的说道:“也不完全,老实说,雍州和豫州也不过两日路程,你们惊动裴庭御率武卫营过西河狙击大小姐的时候,王潜就特别给我哥哥送了书信,言道他担心你和王动盘旋雍州的目的旨在万延寿手上的药单,要哥哥设法除掉万延寿,销毁药单,偏生哥哥最近被爹爹盯得紧,脱不开身,只好嘱咐我跑一趟,我本来是懒得淌这浑水的,可巧收到花生妹子的信件,又获知武龙图就在金蝉寺安身,我一直有心和他比试一场,”他顽劣的眨了眨眼,“所以就专门跑一趟,先下手为强,杀掉万延寿,夺了他手上药单,虽说武龙图自律甚严,从不轻易接受人挑战,但是有药单在手,也不怕他不跟我比吧?” 裘太平出了会神,“我若是不跟你比呢?” 于听聪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么药单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见到。” 裘太平沉吟了阵,“点到为止?” 于听聪精神大振,“求饶为输。” ------------ 第二六章 格斗天师 一行人爬楼梯上了五楼的天台,花生笨重的小身子太臃肿,穿门的时候竟然被卡在那里,进出不能,让王动笑得打跌,小人儿气得七窍生烟,顺手问于听聪要了把刀器,当着一干人的面将身上五花大绑的绷带割得七零八落,扯得一地都是,几乎要裸奔,惊得朝恩面无人色,慌手慌脚跑下楼拿了件大披风上前裹住她才算了事。 王动在旁边悠闲的观望,时不时拿了扇子遮住嘴角偷笑,像极一只偷吃到八只鸡的狐狸。 那厢奉恩拿了灯笼摆在四处权充照明,于听聪兴奋之极,脱开身上的外袍,冲着裘太平一拱手,“裘大人,我们开始吧?” 裘太平不慌不忙的说道:“再耽误片刻,于公子,在下斗胆问一句,你是从什么开始习武的?” 于听聪想了想,“十二岁左右,到现在也有十一二年功夫的了。” “武学之中,有所谓文练、武练和横练之分,不知道于公子修的是哪一路?” 于听聪愣住,“这个我倒不知道。” 裘太平耐心说道:“文练重在强身,武练重在求名,”他顿了顿,“至于横练,那是杀伐术,在下修的,正是横练路。” 他注视于听聪一阵,准确的说道:“公子修的是文练,对不对?” 于听聪笑道:“这分法可没有根据,技击之术,有高低之别,却没有本性之分,文练的功夫未必不能杀人,横练的技术也未必不可以强身。”算是间接默认了裘太平的判断。 王动听得撇嘴,低低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花生甚是不满的瞪他一眼,“癞蛤蟆,不许说我听聪哥哥坏话。” 王动气结。 裘太平笑了笑,并不和他争辩,“那也是,”定住心神,气沉丹田,将生生真气运转到全身,清俊高瘦的身形霎时绷得笔直,“请公子赐教。” 于听聪抱拳道:“讨教。”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出拳直取裘太平心口,那一拳未到,拳风先至,落在行家眼中,必定惊讶不已,觉其年纪虽然轻,拳法却已隐隐显出大家的风范,但是王动却鄙夷得要命,“出拳带风不带声,始为宗师,出拳带声,一看就不够火候。” 花生怒道:“你够火候,你试试看。” 王动耸了耸肩膀,明智的没再攻击于听聪。 于听聪以为这一拳下去,裘太平必定会伸肘横截他,如此一来,其人肋下三分就露出了破绽,而这个破绽,才是他此番进攻的目标。 可是他料错了,拳风走到裘太平心口方位不足三寸时,裘太平竟依然不动如泰山,倒让于听聪为难,这一拳他用足了十分的力量,就算裘太平练过硬功,一拳下去,估计也是会吐血的。 正犹豫那一刹那的功夫,却见裘太平闪身退后两步,飞起一脚踢出。 于听聪就觉着左膝最为柔弱的关节之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哎呀!”跌倒在地上。 花生和朝恩奉恩都瞪圆了眼,失声叫道:“听聪哥哥(听聪公子)!” 于听聪坐在地上,脑中一片茫然,呆呆看着自己膝外关节处那个鲜明的脚尖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吃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动慢吞吞的说道:“于公子,按理说你应该先行道谢才是的,太平刚刚这一脚正经是点到为止,便不然你这会儿你已经半身不遂了。” 于听聪甚是惭愧,“是。” 裘太平笑了笑,说道:“其实也简单的,你拳风来时,我前脚疾踏地面,借力反弹,让身体后冲,后退弯曲蓄力,快速蹬伸,你右腿在前,一拳不着力,身体必定前倾,左腿吃空,当然受不住我踢,所以你会跌倒。” 于听聪无言,他苦修拳法和步法十来年,当然知道裘太平这番话虽然说的轻描淡写,真要行出来却是千难万难的,那需要极其丰富的格斗经验,否则断然无法判断得如此精微,分毫不差。 不过他还是不服,自地上鱼跃而起,冷笑道:“大人仗着经验取胜,在下总还是不大心服,我们再来过。” 裘太平道:“好,请赐招。” 花生抿着嘴,揪着裹身的披风,见裘太平气度闲雅,雍容自若,和于听聪比武竟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不免又是欢喜又是佩服,又少不得有几分担心,忍不住就道:“听聪哥哥,你可别下重手伤了人家。” 裘太平听得微微一笑,冲花生点头示意,“多承大小姐求情,小人很是感激。” 王动晒然,冷淡说道:“就于公子那本事,裘太平自缚双手也打得他翻滚成蛋炒饭吧。” 裘太平忍不住笑出来,斜斜看了王动一眼,“公子,我和你相识八年,从来不曾听你称赞过我,如今沾了大小姐的光,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看得起我的。” 王动脸色登时大是难看,倏然住口,再也不肯做声。 于听聪却也沉得住气,并不理睬王动的奚落,他深吸口气,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裘太平当面劈去,裘太平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他出手甚急,承转之间隐隐竟似夹着风雷之声,于听聪大骇,迫不得已回身自救,哪知道裘太平拳风抵住他腰肋三分之处,却又收手,五指如鹰爪一般,反扣他右肘,轻轻一掷,推拳劲作,发拳风生,于听聪身不由己连退了五步,下盘不稳,二度跌倒在地上。 王动一拍扇子,“于听聪你输了,赶快交出药单。” 于听聪冷笑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我们头先说的清楚,求饶为输,在下既不曾求饶,又怎么会输?再来!” 王动怒道:“你若是打死也不求绕怎么办?” 于听聪哼了一声,左拳打出,正待要扑将上去和裘太平缠斗,却见裘太平低垂着长睫,神气内敛,门户谨严,脸上波澜不兴,颇是有些意态阑珊的样子,又听到王动这一句,心念流转之间,收住拳风,笑着说道:“要我求饶也不难,只要大人在三招之内将我长袍前襟撕去,就算我求饶如何?” 王动飞快看裘太平一眼,沉吟着没作声。 裘太平微不可闻的叹息,知道于听聪不耐自己谨守门户的打法,存心要逼迫自己出手和他一拼高下,但是自己出京之日已经立誓,从此以后再不与人争斗,“拳脚无眼。。。” 于听聪悠闲的笑道:“药单。。。” 裘太平面色一变,沉吟了阵,抱拳道:“得罪了。” 他深吸口气,缓缓拍出一掌,这一掌看似绵软无力,于听聪却觉着一股劲风当胸扑到,慌忙运双掌相抵,可是堪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裘太平来势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倒,忙使了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裘太平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 于听聪大吃一惊,就觉着裘太平掌间传来的力道绵绵不绝,逼得他气血翻腾,情知再撑下去必定会伤及内脏,无奈之下只得曲起右臂,肘弯对准裘太平拳面横扫过来,指望他回手自救,但裘太平拳头直拔开,避开了这一肘,跟着抬起右脚,身体向左拧转,朝着于听聪胫骨狠狠踢去。 于听聪闷哼了一声,仆倒在地上。 王动拍手赞道:“太平,你这踢技比起乃匕师来也毫不逊色。” 花生不明所以,朝恩和奉恩两姐妹却脸色大变,“真腊国的拳法泰斗乃匕师?!” 王动和裘太平都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有想到两人也知道乃匕的大名。 花生解释道:“爹爹送朝恩和奉恩去沧州学了好几年拳法,两人耳濡目染,知道些拳法的名师,不足为奇。” 王动释然,想起武德四年乃匕进京朝圣,似乎确然是博了些虚名。 于听聪吃力的抬起头,他受伤的一条腿已然是毫无知觉,“难怪大人拳法刚猛,腿法凶狠,原来是师从乃匕师。” 王动大摇其头,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的说道:“错,不是裘太平师从乃匕,而是乃匕拜裘太平为师,以他自创的名武拳法作为交换,求取裘太平的格斗八法。” 朝恩吞了吞口水,喃喃道:“乃匕师拜裘太平为师。。。。”她又是仰慕又是敬畏的望着裘太平,“裘爷果然是非常人。” 于听聪苦笑,“原来是这样,可以令得乃匕师那样经由圣上亲封的拳法泰斗俯身跪拜,大人确是名不虚传,在下败得心服口服,”他强忍着疼痛,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内摸出一个小包,递给裘太平,“我认输了,药单你们拿去吧。” 花生疑惑的瞪大了眼,“怎么回事,那个乃匕师很厉害?” 奉恩两眼也不住冒泡泡,“乃匕师原本是真腊国的王子,其人嗜好习武,精通技击之法,又得名师指点武功,年少时候已经名闻全国。前隋年间,真腊国被敌国侵占,乃匕师带领族人历时八年苦战,终于赶走敌酋,重建国都,受封为王,经此一战,乃匕师认定,要想定国安邦,必须要有勇敢善战,武技高强的雄兵,于是他积极改革兵制,下谕令编制了《制胜术》一书,将拳术列为将官之必修,又结合自家习拳多年的心得,将该时真腊国中各样错杂的拳法加以收集整理,生成一路新拳法,起名叫做名武拳,其招式凶狠毒辣,头撞,口咬,拳打,脚踢,蹬踹,扫绊,肘击,膝顶,肩抵,臂撞,推拽,抓捏,压打,摔跤等无所不有,敌手全身任何部位,可用则用,真腊士兵习练拳术后,无不强悍勇猛。 武德四年,乃匕师六十之龄入天朝朝拜当今的圣上,为圣上表演技击,曾连克圣上选出的九名御前高手,令得圣上感慨万分,赞叹乃匕师武艺非凡,以匹夫之勇,竟连破九人,实乃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拳王泰斗,又允他在长安大设擂台三日,挑战天朝勇武之人。” 她顿了顿,沮丧说道:“结果三日期满,竟然没有一个人挑战乃匕师,于是乃匕师大叹说我天朝无人,所谓群雄,悉数都是些废物点心,让人郁闷。” 裘太平默不作声蹲在于听聪跟前,拿了他手上药单,递给王动,这才温颜说道:“出手失了轻重,公子不要见怪。” 于听聪笑了笑,对住裘太平出了会神,没来由的说了一句,“大人,有件事我一直十分困惑,当年御庭之上,乃匕师连克九人之时,天策将军和大人都在当场,缘何俱不下场比试,若是拘泥于身份,事后乃匕师在长安摆擂台,天策府旗下猛将如云,怎么也不见一个人出声应战,累得我天朝武人被一个小国蛮族头子取笑?” 裘太平和王动都没作声,此即夜空之中飞起细雪,凛冽寒风垂在众人身上,花生冷得瑟瑟发抖,却见灯火掩映之下,王动神情孤傲,漠漠面容平静无波,漆黑的瞳仁却晶亮得宛如子夜的星子,又似是有火在燃烧。 花生暗自想,姓王的从前一定经历过让他万分委屈的事,否则断不会露出这种好似被人蹂躏了一千次的表情。 于听聪等了片刻,不见两人出声,遂自我解嘲的笑,“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 王动沉吟了阵,笑着说道:“公子,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从前有许多人坐在一间屋子里,谈论某人的品行,内有一个人说道,这个人别的都好,只有两件事不好:第一是他常常动火发怒,第二是他作起事来很鲁莽。不料所说的这个人刚从门外经过,这些话被他听到了,立刻怒气冲冲,走进屋内,用手打谈论他的人,说,我在什么时候曾经动火发怒,什么时候曾经作事鲁莽?当时许多的人都对他说道,你现在的举动,不是足以证明你的恼怒和鲁莽了吗?” 于听聪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花生心念翻转,脱口说道:“我知道了,当年乃匕师进京的时候,朝中必定有人在说那位天策将军和裘太平都嗜武好斗,不是良善人,所以面对乃匕师的挑衅,将军和裘太平为着避嫌,只能退让,自己不敢应战,也不敢让门人应战,以免落人口实。” 王动讶然,想是没有料到花生脑筋转得如此灵光,裘太平却正色对花生说道:“大小姐,非是不敢,而是不能。” 花生干笑了两声,“是,我说错话,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于听聪默然良久,“我知道了,原来起因是在这里,”他轻声叹了口气,“我们圣上别的都不错,就是耳朵根子太软,容易听信谗言。。。”随即又住口,转开话头问道,“后来乃匕师又是如何知道大人的神威,拜大人为师的?” 裘太平瞟了王动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的,“也没什么,他不大走运,在长安逗留期满,启程回国,出我天朝北境的时候,被歹人打劫,险些丧命,正好在下路过该地,遂出手相救。” 王动用力摇着扇子,左顾右盼,喃喃自语道:“二半夜的越来越冷了。。。。” 于听聪是个聪明人,一见两人情状,约略也猜到了几分,笑嘻嘻的说道:“那歹徒后来可有捉到?” 裘太平笑容越发的明显,“没有,跑得飞飞快的,连看都没看清楚,只拣到主谋遗落现场的一块牌子,上边刻了个王字,算是唯一的线索,我和乃匕师切磋了几天武艺,别过之后回京,拿了牌子给主爷观瞻,两人研究半晌,也没看出那牌子是什么来历,就把那牌子顺手送给公子了。” 花生眨眨眼,解下脖子上王动典当给她那块玉牌,问裘太平道:“你拣到那牌子和这牌子像不?” 裘太平看了一眼,强忍住笑道:“像,简直一模一样。” 花生一拍柔软小拳,“我知道了!肯定是绛州龙门王家的人看不过乃匕师猖狂,于是装作歹徒修理他。” 王动紧紧的闭住嘴,仿佛生怕有人会撬开他口让他说话。 裘太平闲闲的笑道:“有可能。” 花生圆溜溜的眼咕噜噜乱转,“只不晓得这个人会是王家的谁。。。” 于听聪拿眼看着王动,哈哈大笑,王动狼狈的瞪住花生,说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花生怒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个懒猪,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还偷我酒喝。。。” 王动气得笑出来,才刚要辩驳两句,却见于听聪眼珠暴突出,貌似很惊诧的样子,“公子偷人的酒喝?” 顿时无明业火生出五丈高,想也不想,脱口就说道:“我爱偷就偷,不行么!” ------------ 第二七章 偷梁换柱 因为衣衫单薄,大小姐次日很郁卒的感染风寒病倒了,老爷见她躺在床上,两只脸蛋烧成了胡萝卜,眼泪鼻涕像河水一样流淌,心疼的不行,赶紧派人请了太仓所的淳于大夫上门诊治,不消说此举又花去一大笔银子,让花生好生纠结,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自从姓王的来了咱家,这银子就花的收不住,他可真是个丧门星啊。” 朝恩吃吃的笑,蹲在门口熬姜汤。 花生又感叹了两句,问道:“奉恩呢?” 朝恩道:“一大早的就给丝丝姑娘叫去了。” 大小姐顿时心生警惕,“丝丝找她去干啥,朝恩你怎一点也不警觉,那位小姐可是我们庆丰园的头号大敌呢。” 朝恩嘴角微露笑容,心道大小姐可真是懂得拉虎皮做大旗,分明是你自己对丝丝生有敌意,就要让全府的人都仇视其人。 “知道,所以我特别吩咐奉恩,去去就回。” 花生还不放心,又追问:“她去多久了?” “算算时辰,也有好大一会儿了。” 大小姐顿时焦躁,“怎还不会来?” 朝恩倒了姜汤,盛在碗里,端来床前给花生饮,笑着说道:“大小姐不要急,伺候你喝完姜汤我就出门寻她去。” 说话那当口,有人在门外问了一声,“大小姐在么?” 却是裘太平,花生惊得跳起来,幸喜朝恩眼疾手快高举碗口,才没一额头撞在姜汤碗边上。 “我不在。” 飞似的钻进被筒内,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朝恩哑然失笑,知道大小姐是因为风寒得面色憔悴不成人形不好意思见裘太平,正要出门打发他人走,却听到裘太平说道:“既然大小姐不在,那么小人就不打扰了,本来还想问问大小姐有什么物件要带给十七。。。。” 花生心下一颤,飞起一爪撩开被子,“十七?” 裘太平在门外应声道:“是,小人昨夜和驱恶仔细商议过,决议请他回洛阳继续跟着十七,至于淳于老爷的护院之职,小人愿意暂行替代,淳于老爷对此也没有异议,所以今日驱恶就要动身回洛阳,小人想着大小姐和十七是好朋友,过来满问一声,看大小姐有无交代,谁想她不在家。。。” 花生慌忙红着脸道:“我在我在,我在家呢。” 裘太平笑了笑,似是惊讶又似愉快的说道:“原来大小姐在家。。。。” 朝恩苦笑不已,“这个裘爷,骨子里也是个爱整治人的家伙,跟王管账的没二差别。” 花生沮丧的点了点头,虽然听出裘太平的调侃之意,偏他口吻又不甚明显,自己若是贸然发作,未免显着小家子气,只得忍气吞声道:“我生了风寒,样子丑怪,生怕惊吓到你,所以假称不在家中,”她顿了顿,屏住呼吸道,“太平,我若是有物件托付驱恶捎带给十七,他可会答应?” 裘太平柔声说道:“驱恶说了,十七吩咐,不许在你跟前提起他只言片语,却不曾说不许你捎带物品给他。” 花生呆了呆,“好,驱恶什么时候走?” “吃过午饭就动身。” 其实以裘太平的想法,真是巴不得他一大早就去洛阳的,只不过被王动阻止,“总得给大小姐一点时间写封信吧,她对十七有千万言语要说,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写得完的?” 不得已才拖到午后。 “大小姐若是有东西给十七,务必要在午饭之前准备妥当,一吃过午饭驱恶就会走,半点也不耽搁的。” 花生轻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裘太平一拱手道:“那小人告退。” 等他走开,花生出了会神,轻声叹口气,从卧榻之上挣扎爬起身,走到书桌跟前,随手拿了支羊毫笔,饱蘸了笔墨,对住雪白的宣纸发了会呆,一时思潮起伏,慢慢的写道: 一日游赏红梅阁,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惆怅不已,忆君从前记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 眼前模糊一片,滚圆的泪珠洒落宣纸上,迅速的晕开。 朝恩眼波流转,有心要宽慰花生两句,却又因为不明内情而无从说起,只得就着铜盆的热水拧了块毛巾,细细擦拭花生脸上泪水,“大小姐不要哭了。” 花生干笑了两声,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止住眼泪,原本想要就此打住,然而心上一点挂念,终究不甘心抛舍,遂又接着写道:知君在洛阳,问君几时还,来时莫徘徊,人生难得聚,唯有别离多。 写完又仔细看过一遍,问朝恩道:“这样写好么?” 朝恩凑上去看了眼,笑着说道:“情长而久,哀而不伤,极好。” 遂折叠封存妥当,让朝恩拿了去给驱恶,“我现时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委屈你跑一趟,务必要亲自交到驱恶手上,不可以给姓王的下流种子看到。” 朝恩笑着说道:“奴婢办事,大小姐只管放心。” 话是这么答应,但却又事与愿违。 信件最终是落到了王动的手里,不过这却又不是因为朝恩办事不力。 信送到驱恶手上,朝恩回去复命,一等她转脚,姓王的下流种子就对驱恶道:“淳于老爷交代过,你要听我的吩咐行事,对么?” 驱恶点头,恭敬的问道:“是,公子有事吩咐小人办?” 王动指着驱恶手上那封花生的信件,慢吞吞的说道:“把那信件拿来我看。” 彼时裘太平正巧在旁边扫了雪水泡茶喝,闻言不由兴味的扬起眉毛,“公子意图偷窥大小姐的秘密,是打算。。。。” 王动秀眉下一双清冷双目扫了他一眼,裘太平微微一笑,没再说下去。 驱恶踌躇道:“这是大小姐写给我家主子的信。” 王动冷笑了一声,“就是因为是大小姐写给你家主子的信,我才要拿来看个究竟。” “公子。。。。” 王动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或者,我去请淳于老爷亲自来拿信给我?” 驱恶无可奈何道:“不用麻烦了,小人给你看就是。” 将花生的信件递给王动,絮絮叨叨道:“公子勉强扫一眼就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王动撇着嘴,“好看不好看,我自有定论,”接了信件,抽出内文,面无表情看了头上几个字,已经老大不高兴,待到看完最后一行,一张脸简直比冬天的茄子还要黯淡。 裘太平笑着问道:“怎么了?”就想凑上来也看一看。 王动迅速的收起内文,对驱恶道:“我去去就来。” 拿了信件直奔内室,驱恶眼巴巴的跟在后边,跨过门槛的时候,王动倏然回身关门,板着脸道:“我有点子私事要处理,不想别人在场。” 一个大大的闭门羹赏赐给了可怜的凶疤驱恶。 驱恶揉了揉差点撞上门的鼻子,苦笑道:“公子的性情越发的和从前不同了,从前不似这般喜怒皆形于色的。” 裘太平悠然的笑,正巧炉上的雪水沸腾,他提来冲进茶壶,“喜怒皆形于色,也没什么不好。” 驱恶挠了挠头,笑着说道:“倒也是。。。” 两人慢慢喝着茶水,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就见王动施施然从内室出来,整个人看来神清气爽的,好似高兴得很,“信件还你。” 驱恶狐疑的看着王动,接过他手上书信,怕他在信上做手脚,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来看。 王动似笑非笑对驱恶说道:“大小姐常年写信给十七,他对她笔迹想必是熟悉的很的,你怕我伪造信件被十七识破,累得你挨他修理,所以就想拆开信件核对下,对么?” 驱恶苦笑了两声,“公子英明,小人确实是做如是想,可是又担心公子认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后伺机报复。。。。 主子说过,天策府五十四将之中,心机最深沉最睚眦必报的人,非四公子王动莫属。 王动倒是很大方,挥了挥手,“我是那样的人么。” 驱恶和裘太平互视一眼,各自耷拉着睫毛,算是无声的默认。 “你要看只管看,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有人非议。” 驱恶对主子忠心,虽然觉着王动的态度大方得让人生疑,末了还是大着胆子道:“如此小人就得罪了。” 他小心拆开封口,摸出内文,展开来看,只见上边写道: 十七,见信好,来信无别事,单只为一宗,近日我家来了个人,生得眉目清秀,儒雅斯文,神韵天然,丰采动人,心思机敏,极赋爱心,坚忍礼让,理智和平,言行相顾,好敬神佛,隐忍含蓄,节约沉静,不仅我十分喜欢,爹爹妈妈也都中意的很,我猜想此生大约是要许给这个人的了,故而就此与你别过,祝君一生安好,与我一世不见。 驱恶眼睛发直,“这,这。。。。” 王动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身上衣衫,悠闲的说道:“怎么了?” 驱恶吞了吞口水,“这封信件。。。” 裘太平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不是大小姐手笔?” 驱恶摇了摇头,“我熟悉大小姐墨宝,信上一字一句,确实都是出自大小姐之手,但就是内容有点古怪,不像大小姐会说的话啊。” 裘太平凑上过头去扫了两眼,看到一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敬神佛,隐忍含蓄。。。。” 这信要是给天策府众人看到,怕不当场惊脱下巴? 四公子十八岁说过的名言,如今听来意犹在耳,“一个泥胎有用处,还要君主雄才做什么?人人都去拜佛烧香得了。” 王动当然看出裘太平在笑什么,可是他半点也不在意,只摇着狐狸扇子,聚精会神望着身前的大红木方桌,就好像那桌子上凭空生出了二十五朵玫瑰花。 裘太平越看越是忍俊不禁,来来回回看过几遍,最后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故意问王动道:“我倒不知道庆丰园有这样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人物,公子你来的日子比较长,想必知道大小姐笔下形容这个人是谁呢?” 王动八风不动,泰然自若的说道:“我只负责管账,于大小姐的私事知道的不多,但其人既然能够得大小姐如此毫不吝啬的赞扬,多半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吧。” 裘太平脸上一阵抽搐,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艰难的说道:“说到丰神俊朗倒是不假,但是大小姐有无毫不吝啬的赞扬过,就是个问题了。” 王动瞪了他一眼,“太平,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想求太平日子的人可从来都不多嘴。” 裘太平急忙收紧眉眼笑容,做出一副正经相,“是是,受教受教,”又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也得写封信,托驱恶带回去给主爷了。” 王动小小的细眼微微眯起,“你想写什么?” 裘太平面不改色的答道:“雍州的新鲜事。” 王动低声诅咒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午饭之后,驱恶揣着两封书信上路,王动难得的勤快了一猫儿,不需花生差人来催促就自动自发去账房看账,期间裘太平来访一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王动处要来花生写给聂十七的原件书信,仔细看过一遍,笑着说道:“字迹虽然雷同,内容却是南辕北辙啊。” 王动哼了一声,“早些断了她的念想,也省得蹉跎青春。” 裘太平笑了笑,沉吟片刻,又说道:“你模仿花生笔迹写出的信件,驱恶或许看不出破绽,但是十七和花生相交多年,了解她至深,未必骗得过他的眼。” 王动面容漠漠,“骗不过他是最好。” 裘太平怔了怔,“公子,你想做什么?” 王动对住窗外隐约可见的凤凰山出了会神,慢慢说道:“太平,吴山之上,聂氏一族的人力和物力,聂十七一日不回雍州,我们就一日不能调用。” 裘太平打了突,“你想引诱聂十七回雍州?万万不可!他不在洛阳坐镇,主爷的安危就是个大问题。” 王动清冷的笑,“放心,徐大夫前日告诉我,刘大人已经安排尉迟恭带龙骑营经甘州去洛阳固北,不日可达,只要他到洛阳,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 第二八章 冬夜铁骑 驱恶走后十天,到了腊月二十七,再过三天就是年关,商贾人客都回家过年了,庆丰园安静不少,花生伤寒痊愈,和王动一起将本年账务结算清楚,分了花红犒劳辛苦一年的管事伙计,让王动惊讶的是,花生在要账的时候寸步不让,出钱的时候也是锱铢必较,但是给众人分红却是出乎意料的大方,厚厚的红包让人拿得手软,一点也不像她平日的吝啬作风。 花生看出他疑惑,撇嘴说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管事伙计勤力,我才有好饭好菜好衣好房,当然要落力打点,至于某些只晓得偷奸耍滑做歹事花销我银子的下流种子,给他置办一身好衣衫过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王动摸了摸鼻子,瞅了一眼身上的新料子长衣,苦笑不已,他是所有在庆丰园讨生活的人当中,唯一没有红包的人,大小姐说了,“在你欠我的债还清之前,都不要指望有银子拿。” 少年成名,出门从不带银两、随时有人捧着大把银子供他挥霍的天策府四公子王动难道就这样身无分文的过一个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年? 当然不会,他的好兄弟裘太平支援了他:一两银子。 “公子不要嫌弃少,我顶替驱恶充当淳于老爷护院,说好一个月六两银子工钱,这才上工十天,只得了二两银子就分你一两,我这兄弟做得可算是义气了。” 王动无言以对,两个贫苦的兄弟抱在一起,互相拍打对方肩膀,连道:“赚钱不易啊。” 饶是如此,当天晚上二两银子还是变作了烧鸡,落下两兄弟肚皮,等最后一块鸡骨头被王动啃干净,其人感慨了一声,“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鸡。” 其实不过是街边小铺买来的便宜货,因为已经摆放了四五天,实在搁置不得,所以贱价出售,另外还搭售一小瓶烧刀子,压住烧鸡的怪味。 裘太平擦了擦嘴,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公子,眼下我们身上一钱银子都没得了,初一初二有小孩子要压岁钱可怎么办?” 王动打了个饱嗝,懒洋洋的说道:“买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放心吧,最多不过去问柔波要一点,一文钱还能难倒英雄汉?” “大小姐会不高兴的。” 王动似笑非笑的眯起细眼,“所以她一定会自掏腰包补给我。” 裘太平失口笑出来,“讲了半天你是把主意打到大小姐身上了?” 王动理直气壮道:“不然还能咋的,大过年的,为了一点碎银子,难不成要我们兄弟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闺秀?” 裘太平笑道:“倒也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大小姐说?” 王动没作声,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出了会神,慢慢说道:“应该是今天晚上了。” 该时寒风瑟瑟,两人在雍州西门的烧酒铺找了个僻静又背风的地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铺子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肥肥胖胖的,像个弥勒佛一般,行动却十分敏捷,小店的生意好的很,五张桌子坐满了酒客,呼三喝四,一会儿要酒一会儿要菜,一会儿又要汤水,人多嘴杂的,他独自一人居然也应付得宜,并不见小厮帮手。 等到了二半夜,酒客们走得差不多了,他闲下来,就坐在酒铺门廊底下,拿一只粗口碗,倒了二两烧酒,就着盐水花生豆,漫不经心哼着小曲儿自斟自饮,好似自在的很的样子,让王动和裘太平都没来由的羡慕。 “等我日后老了,也要开这么个酒铺,买这么二两小酒,坐在铺子门口喝。” 裘太平笑出来,斜了王动一眼,“以你现在的工钱而论,等你还清亏欠大小姐的债务,攒够开这么个小铺的银子,怕是要七八十年不止吧,到那会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力气喝酒?” 王动瞪他一眼,板着脸说道:“用不了那么久,今天晚上我就能把亏欠大小姐的债务还清。” 裘太平笑道:“你上哪儿找银子去?是了,”他拉长了腔调,“你爱偷便偷。。。” 王动气得笑出来,恶狠狠的说道:“不需我去偷,银子自然会送上门来的。” 裘太平斜了他一眼,轻飘飘的说道:“哈,是么?” 王动大言不惭的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对街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人一骑顶着夜色匆匆行来,裘太平无意之中扫了来骑一眼,一双犀利地瞳孔蓦然收缩,亮如子夜星子,“公子,前方那人莫非就是今夜给你送银子来的?” 王动面不改色的笑,慢吞吞的说道:“谁知道呢?” 说话之间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来骑已然驰至酒铺大门口,马上那人手腕一紧勒住缰绳,疾驰的马被生生顿住,灯火照射之下,就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黑披风,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其人翻身下马,看那样子是准备要进门,但是走到离大门口不足三步的地方,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王动和裘太平,立刻定住身形,锐利的鹰眼穿过其他闲杂人等,定定直视角落的两人。 裘太平霍然站起身,挡在了王动跟前。 来人见状,立即退开数步,朗声说道:“坤和。” 裘太平怔住,“什么?” 却听见王动在他身后应了一句,“厚仁。” 来人点点头,从衣内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临空抛出,裘太平伸手接住,都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盒中有什么物品,来人已经二度上马,调转马头,飞驰而去,眨眼之间,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裘太平愣了楞,望着手上的锦盒,又看看旁边的王动,“这叫什么事儿?原以为是遇到*的鹰爪,没先到是送东西的信差。” 王动也有些愕然,对住来人去向出了会神,将裘太平手上的锦盒拿来,上下端详一阵,淡淡说道:“不见人影,有礼收也不错,总算没白写那封信。” 裘太平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情你今儿晚上拽了我来此间喝酒,是为了等人?” 王动只是笑,将锦盒放在桌上,仔仔细细把身上长衣理得平平整整的,又摸了摸头发,确定也是一丝不苟的,这才慢吞吞的伸手翻开锦盒,“不然还能会为什么,我又不是痴呆儿,做什么要放着庆丰园上好酒窖不光顾,大黑天的顶着冷风帮衬这么家小酒铺?” 裘太平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是大小姐加紧了酒窖的防范,让你再无从下手?” 王动瞪了他一眼,难得的没有还口。 裘太平笑得眼睛弯起来,“看来实情也确实如此,”眼见王动神色一沉,立即乖觉的转口,笑着问道,“不知道公子是要等谁?” 王动没作声,纤秀的长指稳稳打开锦盒,里边露出一只尺寸更小的黑盒,精工的黑木制作,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篆体聂字。 裘太平脸色微变,“你在等聂十七?为什么你事先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我知道?” 王动若无其事的点头,解释道:“不是我不透露给你知道,实在我自己也不大肯定他今夜会来,我是打算从今日开始,每日夜间都到此间等他,只不过我运气好,第一日就逮到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到,“不对,是逮到他的人了。” 裘太平若有所思道:“你冒充大小姐的名头写信给聂十七,引诱他回雍州,但你怎知他会这条路径,另外,你又怎知他与人接头的暗号?” 王动沉吟良久,才慢慢说道:“说白了其实不足为奇,有一日我进大小姐的书房,翻到一本她的手记,在这手记之中,大小姐记述了一件事,说她十二三岁样子,遇到过一位于姓少年人,两人相处融洽,只是那少年人乃是匪,大小姐先代却是官宦人家,如今虽然从商,在朝廷也很有些名望,要想夺得一官半职易如反掌,所以老爷断不会允了大小姐和匪徒来往。” 裘太平讶然道:“那于姓少年难道就是聂十七?” 王动哼了一声,“不是他还能是谁,那不要脸的下流种子装成个温柔少年,天天在大小姐跟前扮白兔子,把大小姐骗得团团转,虽然知道他是匪徒,还是死心塌地要跟着他,甚至提议要和他私奔,倒是那下流种子不知上进,热爱匪帮生涯,不肯答应大小姐提议。” 裘太平险些笑出来,“公子说话要凭良心,从前聂十七在天策府做客,主爷和你可都是很赞赏他的呢。” 王动翻了个白眼,“他才干为人确然是值得赞赏,然而于男女私情方面,不折不扣是个混球。” 裘太平凉凉的插了一句,“他若不是混球,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了。” 王动愣了片刻,半晌拍了拍脑袋,“那倒也是。” 裘太平嘴角抽搐,慌忙用力揉肚子,十分艰难才忍住翻滚的笑意,问道:“后来呢?” 王动心不在焉道:“等大小姐十四岁上,老爷催逼她嫁人,大小姐屡次和那下流种子商议要出逃,其人烦不胜烦,索性直接上山,再也不跟她玩了,只约定说大小姐若是有事,不管他在千里万里之外,也一定日夜兼驰赶来相助,实在不能前来,也必定会寻人支援。” 裘太平接口道:“可是他寻这人大小姐未必认识,于是又约定了两厢见面的暗号,乃是坤和与厚仁?” 王动点了点头,“是。” 裘太平想了想,又说道:“从洛阳进雍州,如果日夜兼程,大约是需要五天左右,驱恶十日前出发,五日前会抵达洛阳,如果聂十七有意要回雍州,那么必定会在今天或者往后两天抵达雍州,所以你预先在此间守候,但你怎知他会走西门,又怎知他会经过这间烧酒铺?难道大小姐的手记当中有提及过?” 王动摇头,指着门廊那头自斟自饮的酒铺老板,说道:“驱恶在雍州的时候,有一晚带我来此间喝酒,我见他结账的时候,右手的小指在酒铺老板腕间轻轻一划,那老板就露出欢喜的神情,所以斗胆猜测,这老板跟聂十七想必有些关系,不是他下属,就是他随从,聂十七长途奔波,风尘仆仆,再俊美无匹的青年也成个邋遢汉子了,此去要见的却是位秀雅少女,他就算再不讲究仪表,也该先换一身衣衫吧?这个时候随从开的烧酒铺子就派上用场了。”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廊底下有人长声笑着应了一句,“王公子好眼力!好推断!” 正是那肥老板,提了一壶酒,笑眉笑眼绕过五张酒桌,走到两人桌前,“久闻天策府金面王文落雕大人双目如神,明察秋毫,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顺势坐在两人中间的长凳上,将王动跟前酒碗满满倒上,“小人敬公子一杯。” 王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劈头就问道:“先前送锦盒来那人是谁?” 肥老板摇头,“小人不识,由他装束和身手,只能判断是主子近卫营的人。” 王动哦了声,长指轻轻点着锦盒当中的黑盒,若有所思道:“这个聂十七,居然不肯来,只单派近卫送个盒子,难道他以为一个小盒子就可阻止大小姐下嫁?他也太托大了吧。” 裘太平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锁住王动指下那黑盒,“托大不托大,打开黑盒看个究竟便知。” ------------ 第二九章 金面之王 打开黑盒,内有一封信,封皮上写着:四公子亲启。 裘太平瞟了王动一眼,笑着说道:“怎么会是给四公子的?难道十七已经料定你会在此劫持专候他?” 王动瞪他一眼,拿起信件拆开,抽出内文,一目十行的看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花花绿绿变化莫测,握着信件的纤秀长指轻轻发抖,也不知道是气恼的还是愤怒的。 裘太平好奇之极,认识王动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见他露出今时的表情,“十七都写什么了?” 王动沉着脸,将信件丢在桌上,裘太平拿来细看,就见信上写着: 四公子台鉴,公子来信收到,知你中意花儿妹子,在下甚慰,俗谚有云,鲜花需插牛粪上,四公子有意滋养花儿妹子,实乃是花儿妹子之福分,在下身为兄长,眼见心爱之人旁落,虽然免不得有惆怅痛苦之感,然以绛州龙门王家望族之地位,比起吴山聂氏,却又是强出百倍不止,花儿妹子择取你家,在下也没有二话,敬祝公子安康,与花儿妹子白头偕老。 另:听闻年来圣上龙体大不如前,颇有衰败之相,公子和龙图大人若是有所图,可往吴山以西寻一处贾家楼,找厅堂管事聂光,以黑盒之令牌出示,则聂氏一族悉数都听公子差遣。 裘太平嘴角笑容微露,“这个十七,当真是绵里藏针,一番话说的精妙之极。” 王动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 裘太平笑道:“你看他行文平淡,不动声色,却处处暗藏杀机,不仅点破你冒名顶替大小姐写信之事,更贬斥你是牛粪一堆,当然最歹毒的是,他指明自己也心爱大小姐,只是觉着背景不如你,所以不敢与你一争高低,可是以你心高气傲的个性,又怎么肯占这个便宜,必定会回信与他公平竞争的吧?” 王动无言,裘太平猜测的一点都不错,他心中还真做如是想。 裘太平见他面上颜色,知道自己估摸的不错,又笑着说道:“另外,他竟还猜到了你诱他到雍州另外一层用意,是有意要取聂氏一族的人力和物力,遂把聂氏的令牌赠与你,可算是仁至义尽,让你亏欠他大人情,到这光景,你再怎么爱慕大小姐,怕也是不好意思趁虚而入,挟了家族的声威将大小姐据为己有吧?” 他含笑望着王动,“公子,我书读的不多,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王动半晌无言,裘太平分析得丝丝入扣,也句句切中他的心思,可是最倒灶的是,他明明知道聂十七打的何种算盘,却没有办法不依照他设计行事。 文落雕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自己遭遇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这让他既兴奋又郁闷,忍不住低声诅咒道:“姓聂的果然不是好东西!简直比狐狸更狡猾,比豺狼更可恶!” 裘太平险些笑出来,肥老板脸上大是不赞成,“公子,我们主子最是仁义。。。” 王动细长的眼冷淡的扫过去,肥老板就觉着一阵寒风袭人,慌忙住口。 裘太平忍住笑意,拿了放在黑盒里那块令牌,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意味深长的说道:“沉甸甸的,压死人啊,聂十七这一着,行的高明。” 王动瞪了他一眼,沉吟了阵,夺过裘太平手上书信,展开细看了阵,微蹙双眉沉吟良久,末了轻声冷笑,“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有张良计,我难道就没有过墙梯?” 裘太平莞尔,“什么过墙梯?” 王动板着脸,“这个你不需知道,你明日去贾家楼一趟,找聂光来,我有事要安排他做。” 第二日裘太平一大早就苦命的顶着寒风出门,去贾家楼找人,王动留在庆丰园吃闲饭,趁着空当,摸出聂十七的信来,仔细研究半晌,比着笔迹给花生写了封信,大意是说自己安好,不日当归,请花生勿念。 为怕花生起疑,这信件写的很短,封存妥当,他差人送去西门的烧酒铺子,交给卖酒的肥老板,要他拿了信来走前门投递给花生。 当天下午花生收到“于永泽”的回复,随即就躲在房里,直到晚上也不曾现身,王动无从猜测她是欢喜还是悲伤。 次日裘太平带回贾家楼的聂光和王动相会,两厢都还没来得及说上话,满堂娇的丝丝姑娘就派人送了帖子,说在门外候着,想拜访大小姐。 王动老大不乐意的,花生看过帖子,却显出很高昂的兴致,急急说道:“欢迎之至,赶快让她进门。” 王动疑惑的瞅她一眼,纳罕小人儿先前明明是很厌恶柔波的,怎么如今恁热情? 这疑问在他看到柔波身后的裴庭御时,得到了解答。 大小姐是为奉恩着想。 可怜的奉恩一见到裴庭御现身,立时就激动成了一只小鸡仔,一双大眼发着光,脸颊红彤彤的,躲在朝恩身后,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但是裴庭御却甚是冷淡,连眼角的余光都小心的避免扫到她,让花生看得好不心痛。 等奉恩抖着双手献了茶水,裴庭御耷拉着眼皮,回了一句,“有劳。” 随即转过头和水柔波闲聊。 奉恩楞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是有些受伤,末了是水柔波看不过意,对奉恩道:“烦劳也给奴家上杯茶水吧?” 奉恩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出门,晚些再进来上茶的换成了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至于奉恩,再没出现过。 花生是个明白人,看裴庭御这阵仗,多少也猜到他对自家的婢女是没什么意向了,便是这样,其人今次造访的原因就值得参详了。 她看了旁边一直不吭声的王动一眼,却发现那下流种子竟然杀千刀的正望着水柔波出神,痴痴呆呆的样子,只差流出口水来。 大小姐一颗小心肝简直要气炸,一拍桌子道:“简直太不象话了!” 王动怔了怔,转头去看花生,脱口就问道:“大小姐,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刚刚心不在焉的思想着事,也没留意众人谈话,眼见着花生发怒,条件反射就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令得她不喜。 花生拉长了脸,一肚子的不高兴,却又不好发作,裴庭御看在眼里,施施然的笑,说道:“公子当然有错,你错在不识时务。” 王动冷笑道:“我怎么不识时务了?” 裴庭御微微一笑,从衣内摸出一只小小的包裹,放在桌上,轻轻推到王动跟前,“公子若是识时务,定不辜负我家主一番苦心。” 花生眨了眨眼,裴庭御那包裹之中,包的是什么东西? 王动目光闪动,望着裴庭御出了会神,然后摇了摇头,那神色就好像大哥哥在看着自己的小弟弟。 一个指望馋嘴哥哥分他一半糖葫芦的小弟弟。 “大人,看来你非但武艺不济,脑筋也不太高明啊。。。。” 裴庭御脸色变了变,却笑着说道:“公子何不拆开包裹先看个究竟再做定夺?” 王动讥诮的笑,“你家主还能给出什么好东西,不看也罢。” 花生咕噜噜的大眼不住眨动,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那包裹之中肯定藏着值钱的物品,作为商家之女生而有之对银钱的渴望让她生出百倍的耐性,压住对姓王的一贯的反感,软语游说那个没有好奇心的榆木疙瘩,“话也不是这么说,人家好心送上门,满看一看也不少块肉。” 小人儿巴巴望着王动,甚而还难得的对着他盈盈的笑,左脸上一个酒窝若隐若现,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仿佛还带点红晕,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害羞;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脉脉含情的看着他,满满都是滚烫的催促和渴望。 有个这么甜、这么多情、这么急切的小姑娘,对着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眼睛发直腿脚发软,巴不得将心肝脾肺掏出来讨取她欢心吧? 王动也不例外,事实上,花生这番作态,害得他不仅眼睛发直腿脚发软巴不得将心肝脾肺掏出来讨取她欢心,文落雕的心里还多了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仿佛有点甜酥酥的,又有点摸不着北,一双瞳仁半点也离不开花生秀丽的脸颊,受她杏核眼儿里撺掇气息的蛊惑,向来精明的脑子也晕乎乎的,全没了平素的章法,见着花生不住拿眼去看那包裹,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 等他反映过来的时候,他那双能吃饭不能拿刀的手,已经轻巧的解开了桌上的包袱。 外边那层薄薄的包袱皮一打开,霎时金光四射! 包裹里边安稳的躺着一张精致小巧的鬼头金面具,约有半张人脸大小,狰狞的鬼脸栩栩如生,普通的闺阁小姐猛不丁看到这鬼面,怕不当场心胆惧裂? 可是,不要忘记,我们爱财如命的大小姐花生她非常人,小人儿那双久经沙场的老眼一发现鬼面是金子打造,就已经再看不到其他的物什,大小姐贪婪的吞了吞口水,颤抖着手去摸那面具,“这金子可够纯的。。。” 王动身形一颤,瞳仁收缩。 裴庭御看在眼里,悠然的笑,“公子可认得这面具?” 王动沉吟了阵,“这是我的面具。” 花生简直要惊跳起来,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兴奋的是有钱赚了,害怕的是空欢喜一场,慌忙问王动道:“当真,这面具当真是你的?” 王动有些傻眼,心道难道花生也知道天策府金面王其人? 忍不住一阵花花绿绿的联想———— 早春三月的春光之中,有个红扑扑脸颊的娇俏少女,捏着一张雪白的丝帕儿,立在一丛红艳艳的报春花前,流着口水想入非非,思慕远方一位俊美绝伦年纪轻轻即功名显赫的少年,巴望着有生之年见他一面,了却自己长久以来的怀春幽思。。。。 而多年之后的今天,那宛如天神的少年不仅翩然降落跟前,更还屈尊降贵以示友好,身为一只从来没有见过大人物的土狗少女,她那颗只有蚊子大小的心肝,得遭受多么巨大的她所不能承受的冲击? 王动同情的看着花生,暗自做好准备,一待花生受不住惊喜昏厥过去,立刻将她揽在怀里,“是,是我的,我就是。。。” 他话音都还没落下,就见花生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过去,抓起桌上的金面,死死抱在怀中,“姓王的,这个金面归我了,你欠我的债务一笔勾销。” 王动望着花生,半晌无言,心中悲愤莫名,突然很想一头撞死。 ------------ 第三十章 装傻不易 王动沉着脸,一双波光不动的细眼望着花生手上的金面,握紧双手,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末了淡淡的笑道:“那金面很早以前就不是小人所有,大小姐要是喜欢,得去问它现下的主人讨取。” 花生板着脸道:“你那是什么话,明明先前说过这是你自己的,现在又否认。” 王动低垂着长睫,眼观鼻鼻观心,竟似没把花生的话放在眼里。 花生怒道:“姓王的,不要装死!” 裴庭御悠然的笑,对花生说道:“大小姐你莫要怪公子,他说的乃是实情,这金面从前确然是归他所有的,至于现在。。。”他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笑着问花生道,“说起这个金面,它还有一段由来,不知道大小姐听闻过无?” 花生眨了眨眼,“什么由来?” 裴庭御瞟了王动一眼,“从前有一位少年,容貌出奇的俊秀,像个美丽的女子,所以时常被人轻视,成年之后此人投笔从戎,追随一位世子殿下出征,期间曾被敌方将领俘虏,因其貌美如处子。。。。” 他住了口,望着王动,意味深长的说道,“而受尽*。” 王动面色刷的雪白,瘦削的身姿轻轻一颤,牙根咬得吱吱作响,却并不做声。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愤怒的时候越是沉默隐忍,报复的时候就越是可怕。 水柔波跟他相处很长时间,对他性情了如指掌,见他今时的情状,不免有些担心,伸肘碰了碰裴庭御,低声说道:“大人,行事留三分余地没坏处,何苦将人往绝路上逼迫。” 裴庭御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似乎快意之中又夹杂些微怜悯,他没有理睬水柔波,只一径盯着王动,“公子可知在下所指这人是谁?” 王动还是没做声,只暗沉沉看着裴庭御,蓦的端起桌上滚滚的茶碗,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花生惊得叫出来,“姓王的,那可是刚刚斟的热水!” 热腾腾的、堪堪才斟出壶嘴的茶水落进王动的咽喉,他身子发抖,白玉似的面颊霎时殷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水柔波也惊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正想扑过去夺王动手上的茶碗,花生已经抢先她一步抓住王动手臂,抢下茶碗丢在地上,“你个贪吃鬼!做什么喝的这么急,烫死你活该!” 围着王动团团转,没来由的眼泪花花,那样子竟是比自己挨了烫还要难过,眼见朝恩站在旁边像只呆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骂道:“还不快去找清凉的药水来喝,存心要人烫死在这里么?” 朝恩这才如梦方醒,跌跌撞撞的飞奔出去。 花生一手巴在王动脸颊上,一手抡起衣袖拼命给他扇风,“张口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王动一把抓住花生的手,他喉咙给滚水浇注,疼痛得说不出话,只身子不住颤抖,黑瞳孤绝又悲哀的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花生不明所以的眨眼,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是总觉着姓王的心里有着莫大的委屈,她向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当下怜惜之心大盛,摸了摸王动的脸颊,柔声说道:“可怜的癞蛤蟆,你受苦了,我家里藏着上好的清凉药膏,给你服上两剂,过几天就没事了,以后可不要再这么贪嘴了。” 王动没作声,只定定望着花生,大小姐揪着他脸颊的手指半点也不温柔,让他很是疼痛,可是大小姐的气息却很温柔,拂在脸上,就好似浸润在三月的春风之中,说不出有多么的舒服。 心中矛盾之极,渴望花生没有听懂裴庭御的言外之意,又盼着她已经听懂,而这番友善和亲近,皆是因为她明白他的苦处。。。。 裴庭御给花生小小的身子遮住,看不见王动神色,但是见他怒饮了滚茶,也知他心中气苦,不由脸色变了变,吞了吞口水,干涩的说道:“公子你这是何苦,我不外就是顺口说一说。” 这时门口有人沉沉的说道:“裴大人,你不知道骂人不揭短这句话的么?” 裴庭御倏然转过头,就看见粗布长衣的裘太平站在门外,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深邃如无波古井,敛尽喜怒无常赤焰英华,不见半点光彩,却又自有一股摄人的威势,说话不急不速,但字字有千斤之力,如泰山压顶,裴庭御也算是人中龙凤,两人甫打照面,竟也隐隐喘不过气,只得狼狈调开视线。 裘太平拾步进门,走到王动跟前,拍了拍他肩膀,算作无言安慰,随即转身面对裴庭御,“大人,你直说了吧,今次来访,到底有何贵干?” 裴庭御定了定神,说道:“当年相州白御王高谈圣不服圣上,圣上派世子出征,公子和龙图大人随军,期间公子不幸为高谈圣所俘,高谈圣喜好男色,公子因此受尽*,事后世子虽然攻陷相州,将高谈圣一部杀戮殆尽为公子报仇,但高谈圣却侥幸逃脱,西奔突厥,成为憾事,公子心中也因此落下病根,久不与人言,也不听人声,世子殿下为宽解他,特别为他定做一张鬼面,公子带了鬼面,才勉强再见外人。” 花生吃了一惊,哎呀叫了一声,飞快的看了王动一眼,“原来是这样。” 王动心下一沉,冰冷指尖扣在掌心深处,你可是要嫌弃我了? 她大是同情的看着王动,“可怜的癞蛤蟆,你怎么会这么倒霉,”将王动揽在怀中,拍着他后脑感叹,“可见男子真是不可以生得太好看的呢。” 王动无言,眼眶深处热潮滚滚,又是高兴又是懊恼的想,花生姑娘嫁不出去果然是有原因的。 她就算不是怪胎,也是个非常人。 裘太平严厉道:“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何又当着朝臣百官长安万名百姓,打落公子面具?” 裴庭御苦笑,裘太平这一问早在他意料之中,也预先设计好了答案,但真正要说出口,总还是心气虚亏,“这件事也不能全部咎责在下,当年天策府解散,世子遭圣上贬责出京,太子殿下诚恳邀约公子入佐府共事,公子不肯。” 裘太平冷笑了一声,“于是你就打落他面具,令他当众蒙羞?你可知道他一向心高气傲,该时若不是刘文静大人在场苦苦劝解,他一早已经撞壁自尽。” 裴庭御硬着头皮道:“是太子吩咐,在下不敢不从,”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两位出长安日久,北方战事想必知悉得不清,自昨年开始,高谈圣屡次策动突厥进逼中原,北犯边境,圣上龙颜震怒,决意开年之后即派大军扫北,然世子殿下贬谪洛阳,重获启用之日遥遥无期,太子殿下却戍边多年,实乃是最佳的元帅人选,恰好其人也有意出征,公子若是想报仇,正是大好机会。” 裘太平怔了怔,扫了王动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花生突然哦了声,“我知道了。” 众人都愣了愣,裘太平问道:“大小姐知道什么了?” 花生吞了吞口水,贪婪的目光扎也不眨的望着金面,先前她眼见王动受伤,急得失了分寸,金面跌落地下也不曾察觉,如今那黄澄澄的金子正在裴庭御的手里拿着。 大小姐推开王动,一步一步走到它跟前,趁着众人静心等她说话那阵,飞起一爪将金面捞来塞回自家心口的衣衫内,“裴大人当初打落王动面具,他心里很窝火转身就走了,金面掉落地上,成了无主之物,裴大人贪财心起,将金面拾来据为己有,现在又拿了东西送还王动,巴望以此讨取人情,想游说他去打突厥人,我说的可对?” 众人登时啼笑皆非,裘太平摸了摸鼻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要笑出来,对花生钦佩得五体投地,深觉这孩子有化繁为简的好本事。 裴庭御苦笑不已,金面当日跌落,天策府无人敢拾,最终是自己拾了交给太子,此次太子有意西征,想到王动在雍州,遂嘱咐自己送来金面与他,二度邀约他入佐府,这是他今次上门拜访的用意,但整个过程给花生说的似是而非,倒让他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了,末了只得讪讪道:“虽然不中,倒也不远。” 花生哼了一声,脚底板打着拍子,趾高气昂说道:“也就是说,王动并没有将金面卖与或者赠与你,那物件之所以在你手上,是你打他在先,等他吃不住打落跑了,你就趁机拣了他的财物拒不奉还,裴大人,你很不厚道啊。” 裴庭御笑容越发的苦,裘太平和王动却忍不住面露微笑,水柔波看得心中酸楚难言。 花生又道:“如今姓王的算做了我的人,他有委屈,我自当为他撑腰,既然这金面是你强行夺走的,我今日就做主由你原物奉还给他,期间的滞纳费用抵扣保管费用,你们两不亏欠,”又回头瞪住王动,“但你欠我一大笔银子,所以这金面最终得归我。” 裴庭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讲了半天,你就是要这金面。” 花生昂起下巴,“你若是不服,只管去州府衙门告状,我行得正经,即便是到天子面前,也是不怕的,”又挥了挥手,“金面的事既然解决了,眼看时候也不早,我庆丰园最近生意好的很,没有多余的房间留宿两位,你们要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事?” 裴庭御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忙看向王动,“西征的事。。。” 花生拉长了脸,“征什么征,你把他人征走了,我家里账目谁来看,何况他还欠我一大笔银子。” 裴庭御气道:“你不是拿了那个金面。。。” 花生撇了撇嘴,打断他说话,“用了多少年的破烂东西,能典当几个钱,哪里够还债的。” 裴庭御气得笑出来,问王动道:“公子,你怎么说?” 王动微微一笑,对住裘太平眨了眨眼,裘太平会意,含笑道:“公子的意思,眼下他是大小姐的人,大小姐是主子,凡事都由她说了算。” 等两人怏然出了庆丰园,朝恩拿了清凉药水给王动喝,花生借口出门找奉恩,脱身走了,但是等朝恩料理完了王动,在奉恩每次受了委屈必定会光顾的后园僻静角落找到哭得泪涟涟的奉恩,却不见大小姐,正好老爷差人来问大小姐去向,说有生意往来的货商登门拜访她,但是满园子都找不到人,朝恩开始着慌了。 奉恩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问道:“她会去了哪里?” 朝恩皱着眉头,心不在焉道:“我也想知道。。。” 该收的账目一早已经清了,该采买的年货也安排妥当,该来的信件早几日就到了,她还能有什么事要做的? 实在想不出。 等到天光擦黑的时候,大小姐还是不见踪影,不仅是朝恩,满府的人都着慌了。 老太太又惊又怕,“该不会是给不长眼的小贼劫持了吧?” 老爷哼了一声,“城里有高大人看顾着,城外有聂十七那匪徒,谁敢动她一根寒毛?” 老太太越发的着急,“便是这样,她能去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沉吟半晌,王动拉过裘太平的手,在他手心写道:“去太仓所看看。” 裘太平心下一动,“好,我去看看。” 王动没有猜错,花生果然是在太仓所,庆丰园众人急得团团乱转跳脚不已那当口,她正在太仓所和主事的淳于大夫喝茶闲聊。 确切的说,是大小姐喝茶兼自说自话,老大夫只负责听话兼泡茶水。 老大夫牢记聂十七的训诫,不可在花生跟前提起他只言片语,为防着一时不慎走漏口风,特意寻了张膏药贴在嘴上。 花生也不以为意,手里转着小巧的茶碗,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缩在一张桔色的圆椅内,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暖和得想呼噜。 那椅子设计得十分独特,外形看来像是只猫儿篮子,椅子脚用坚硬的酸枝木打造,两条扶手圈在一起,加上四个靠背,都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包,细细缝合成一片,中间一个凹处供人落座,看起来古怪又有趣。 大小姐躺在椅子里,像只虫子一样扭来扭去,屋子里烧着火炉,温暖如春,让她觉着有些热,遂把两条小腿伸出来,吊在椅子边上,笑眯眯的问老大夫:“大叔,这个南瓜椅真是越坐越舒服呢,不知道今年十七会送何种礼物给我?” 老大夫锁着眉头,认真的烧茶,只当没听到她说话。 大小姐双手枕在脑后,漂亮的黑眼睛望着横梁,自言自语道:“往年都是年二十七八就有东西送来,今年好奇怪,到现在也不见消息。” 老大夫瞪她一眼,心下腹诽不已:“家里已经养了一个现成的,还指望着我侄儿送东西?简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花生出了会神,又说道:“大叔,跟你说件事。” 老大夫慢不吞吞端起茶壶,朝她一吆喝,那意思是说,“有屁快放。” 可是花生大小姐开了个头,却又半天不出声,老大夫倒竖起的耳朵几乎都要趴下了,才听到她慢悠悠的说道:“我发现,原来装傻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老大夫沉吟了阵,挑起雪白的眉毛,看向花生,你这家伙又发什么神经? 花生叹了口气,沉沉的说道:“今天有个人,来我家欺负姓王的癞蛤蟆,点破他从前给人坏过名节的事,当时真是很吃惊呢,开始还想装傻不明白。。。。” 老大夫瞪了瞪眼,喉头收缩,真是很想要问为什么,但是想到自己那个凶狠的侄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又听到花生道:“后来那人红果果(米大婶按:*裸)的说出来,害我装都装不下去,真是郁闷死呢。” 老大夫终于忍不住了,撕开封口的膏药,“你为什么要装傻?” 花生迟疑了阵,低声说道:“我总是想,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不开心的事,没有办法选择,没有办法逃避,但如果别人不知道,不提起,久而久之,当事之人是不是也就忘记了呢?” 她低垂着长睫,轻声叹口气,向甚神采飞扬的秀丽脸蛋蒙着浓墨重彩的阴影,“就好比我可以装作一辈子也不知道于永泽就是聂十七,一辈子也不去打听他背着我都做过些什么事,一辈子也不恳求他娶了我做妻子,一辈子也不关心他的家世来历,如此一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都在一起呢?” 老大夫沉吟了阵,自顾自重将膏药贴回嘴上,欠身起拿了花生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将铜炉上的热水倒了少许在身旁的小盆内,溅湿盆子里边的雪白毛巾,又拧干了递给花生。 花生干笑了两声,红着眼圈接过毛巾,盖在自家脸上,瓮声瓮气的说道:“大叔,这热敷法儿真能让皮肤娇嫩美白么?” 老大夫瘪了瘪嘴,心道能不能让你娇嫩美白我是不知道,不过最起码可以让你满眼眶的泪水跌落得不被外人看见。 花生蒙在毛巾底下,低低呜咽得像只给人剪了毛的小尾巴狗,有些沮丧,又有些自伤,“大叔,装傻可真的是很难的呢。。。” 老大夫无可奈何的叹气,不甘不愿的撕开膏药,耐着性子说道:“大小姐,以你这样的资质,装傻不难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个二傻子,之所以觉着装傻难,是因为你不幸遇到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仅自己不装傻,甚至也不允许别人装傻的。” 花生嗯了声,揭开脸上的热毛巾,眼巴巴的望着老大夫,“大叔,十七今年到底送什么礼物给我了,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你私吞了?” 老大夫气得笑出来,“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还都是比着你尺寸做的,大小堪堪只和你用,比如去年送来这个南瓜椅,前年送来的那个木风筝,哪一样是我一个老头子用得着的,我私吞来做什么?” 花生怯怯的说道:“你自己不能用,还不兴你拿去卖?” 老大夫简直要气昏,一拍桌子跳起来,“说的恁轻巧,我卖给谁去?谁有那狗胆子买聂十七做的东西?” ------------ 第三一章 去时凄惶 这夜老大夫请吃小年饭,席间有花生很喜欢喝的剑南春酒,她一时贪杯,忍不住就多喝了两口,有了五六分醉意,绯红着脸颊煞是可爱,吃饭中途裘太平顶着风雪赶来,说庆丰园因为大小姐走丢正急得人仰马翻的,老大夫心地还算好,当场就想送花生回府,自己也少掉一宗负担,可恨的是大小姐却发了酒性儿,无论谁劝也不肯回去,非得要等到十七送来的礼物才肯甘心,裘太平用尽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得让小厮回庆丰园禀告王动等人,想到十七的身份,倒也没敢提花生念着他礼物不肯回家的话,只含混说大小姐喝得有点醉意,外头天寒地冻,担心着凉,老大夫拟留她住宿一宿,请大家暂宽心怀,明儿一早立刻就送回府。 老爷和老太太得到小厮送去的消息,放下老心,各自休息去了,只有王动闷不吭声的披了蓑衣,顶着一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太仓所,刚刚进门,正好就见着花生拉住老大夫的衣袖,哭哭啼啼的说道:“大叔,你叫他回来嘛,你叫他回来好不好嘛。。。” 王动轻轻靠在门廊上,不知怎么的,突然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口凭空的多出了一个大洞,嗖嗖的冒寒气,让他身子冷得发抖,又愤怒得想要咆哮,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就是所谓的气苦和嫉妒。 聂十七,聂十七你究竟有何德何能,竟可以让她记挂你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悔? 王动转过身,循着来时的路,慢慢的又走了回去。 第二天花生捧着一颗宿醉的小头摇摇晃晃的回庆丰园,灶下一早得到信儿,知道大小姐在太仓所醉酒,晨间当归,是以备好了醒酒的参汤给她喝,连着灌下三大碗之后,大小姐总算有了两分活力,“姓王的喉咙怎样了?” 朝恩苦笑,“大小姐,王管账的情况,我都不想说了。” 花生乌溜溜的杏核眼儿一瞪,“怎么了?他又做了什么倒灶事?” 朝恩叹了口气,“王管账昨儿个晚上着凉,眼下已经烧糊涂了,却不许我们请大夫,他喉咙给滚水烫破,也不肯喝清凉药汤,只直挺挺躺在床上,豆大眼珠转也不转,好生骇人,老爷劝得嘴巴都干了,他只当做是耳边风。” 花生愣了愣,跟着跳起来,一撸袖子,瞪着眼睛气势汹汹的说道:“他想干什么?欠我一屁股烂债就想一死了之?我去揍死他!” 说着一阵风一般卷了出去。 朝恩眼波流转,扑哧一声笑出来。 每年二十七八上,大小姐都会往太仓所跑,有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有时候喜得笑眯眯的回来,问她去做什么却又从来不肯说,昨天裘太平回来一提起大小姐在那头喝酒,众人就都放了心,知第二日她自然会回府,这几乎是几年来的惯例,所以该时一干人都各自鸟散睡觉去了,只有王管账的不知就里,冒着风雪跑去太仓所,一直耗到夜半才回来,朝恩开门见他灰败的神色,不消细问也估到了他的遭遇,必定是触了大小姐的霉头——大小姐喝醉酒就会又哭又闹又咬人,和平日里真是截然不同的——有心想要安慰他两句,却又给他阻止。 她没有安慰他,她和王动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多少也能看出,他是个心气非常高傲的人,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和老爷不同的是,比起看似老实其实城府很深的裘太平,她始终觉得王管账的才是大小姐的不二夫婿人选,虽然他穷困的要命,而且每次都将大小姐气得跳脚,但是不可否认,大小姐跳脚的样子生气蓬勃,比她平日的故作老成相要讨喜得多可人意得多。 王管账来之前,大小姐就像一棵树,缺着水,却不肯做声,就那样病着,不死不活的,哪里像现在这么生猛,日日都似出水的活鱼,让人爱不释手的想逗弄。 至于大小姐,其实也是很关爱王管账的吧,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而要她发现自个儿对王管账的心思,怕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就比如说现在,她明明是万分在意王管账的病况的,却非要给自己找个借口,当然最为有趣之处还在于,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找借口呢。 身为旁观者的朝恩,怎么能够不觉得有趣呢? 真希望这局面可以持续一阵子,庆丰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鸡飞狗跳的热闹过了。 她乐不可支的想着,脚下不停的跟在花生背后,转去了五楼王管账的小阁间。 花生跑上五楼,飞起一脚踢开王动小房的木门,“姓王的,你想找死么?” 小房的门打开,花生愣住了。 小阁间里,除了王动和自家爹妈,另外还有一人,就是那个专门抢钱的徐老汉,想必是爹爹请来给王动看病的,可是却又没有带药箱,反带了一只大衣箱,这当口正好从袖子里摸出一沓银票,递给老爷,“公子滞留庆丰园期间,打扰老爷多多,此间有五万两银票,偿付公子欠债剩下的,就算是老夫一点心意,请老爷收下。” 花生心下闪过一丝不祥预兆,再看王动,越发的呆住,和朝恩说的不同,那不要脸的癞蛤蟆并没有躺在床上装死,他此即站在徐老汉旁边,身上穿一件好看的白缎袍,腰间系一条玄色丝带,想是因为伤寒的缘故,外边围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领口处一圈狐狸毛簇簇,越发衬得他人美如玉,只是面色阴沉沉的,从前总有三分狡黠笑意的瞳仁冷冰冰的,隐隐发红,似乎有什麽东西烧著了,眼见着花生进门,竟是连眼皮都没撩一撩。 这要平时,大小姐必定跳脚骂阵,可是今天,她却反常着慌的厉害,又听到徐老汉在那边聒噪,“老爷为着布置此间小室,花销也着实是不少,可惜公子才住得几日就要走,辜负老爷一番心血,实在愧疚不已,正好公子也喜欢,”说着又从衣内摸出一沓银票,“这里另还有五万两银子,是购买此间小室的费用,烦请老爷派个健壮的小厮,将小室一应物品悉数拆卸,送去我家宅,也合公子继续使用。” 老爷慌忙推拒,“不行不行,已经拿走五万两,说什么也不能再收受,公子要是喜欢这小室的摆设,我立刻拆来送去府上,”又苦笑道,“原本以为会常住,结果几天功夫就要走,还要赶在年前,总是我们招呼不周,又怎好意思再。。。” “这是应该的。。。。” 两人推来推去的,王动只冷眼看着,并不做声。 花生在门口呆了半晌都不见有人招呼自己,只得跺跺脚,“你们做什么?姓王的,你干什么要搬走?” 本来有一万多声讨的言辞,谁知才说了两句,心下就没来由的气愤和慌乱,竟再说不下去,眼圈红成一片。 王动低垂着长睫,薄薄的嘴唇紧紧闭合着,看也不看花生一眼。 徐老汉客气的笑,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回来的正好,公子喉咙受伤,说不出话,头先委托我替他向你道谢,我正发愁找不到人,如今碰上可正是赶巧。” 花生用力咬了咬牙,几个快步跑到王动跟前,一手叉着腰身,一手指着他鼻子,“说,你为什么要搬走?” 王动墨黑眸子眨也不眨看着花生,他正烧得狠,呼出的气息炽热如火,苍白的脸颊隐隐可见虚汗淋漓,神色分明是万分的疲惫,偏偏眼神却清亮如水。 我若是不走,一辈子在你眼前晃荡,你就会一辈子也看不见我。 徐老汉拉下花生的手指,和颜悦色的说道:“大小姐要是怕公子走后没人管账,我家宅有个现成的小厮,脑子还算好使唤,可以调来府上备用。” 花生气道:“谁管他管账不管账!” 老大夫闲闲的笑,“既然大小姐留下公子不是为了管账,那又是为什么?”他微微眯了眯老眼,不咸不淡的说道,“难道是大小姐眼见着公子样貌不凡,盘算着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花生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啥?!上门女婿?” 老大夫又笑了笑,只当她是默认了,甚是遗憾的说道:“这要换在旁人也无不可,但是公子乃是他家中独苗儿一根,我就怕他父亲不肯答应,所以万望大小姐高抬贵手放过他,实在觉着为难,我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儿,今年方十三岁,一等他成年,我即刻差人上门提亲迎娶大小姐如何?” 花生只觉着一股气血直冲霄汉,激得她脚下虚浮,金星乱冒,登时失了神智,破口骂道:“大小姐才不屑得,要走赶紧走,要不是姓王的欠了我银子,巴不得一早将他扫地出门,如今有人肯收留他是最好,你们两个赶紧滚滚滚,滚了以后再不准回来!” 她抓起王动的右手,放在嘴边作势要狠狠咬一口,“姓王的,我恨死你了!” 王动没作声,搁在大小姐唇边的手冰凉,大小姐委屈的杏核眼儿波光盈盈,那一口张得老大老大的,但是总也没合上。 如此僵持半晌,花生自己先忍耐不住,两颗委屈又凄惶的眼泪滚出眼眶,“来来去去,都是一样的。”丢下王动的手,掉头跑了出去。 偌大的庆丰园,有那么多空房间,却留不住一个人。 十七是这样,王动也是这样。 她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远,老爷突然叹了口气,对王动说道:“公子,关于我家花生,有些事情,老夫想要告诉你。” ------------ 第三二章 真情假意 王动摇了摇头,对住窗外天台上铺展的皑皑白雪出了会神,蘸了杯中一点残茶,在桌上写道:若是和聂十七有关的事,不说也罢。 老爷愣住了,“你也知道花生和聂十七的事?” 王动无声的苦笑,慢慢写道: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喜欢聂十七。 老爷轻声叹了口气,“也是我的错,如果当初。。。” 老太太在旁边拽了拽他衣袖,老爷迟疑了阵,没再做声。 王动离开庆丰园的时候,花生在房间蒙头睡觉,朝恩在旁守着,说些闲话,奉恩却躲在老爷专拨给她和朝恩居住的小院儿里落泪,谁也不想见。 朝恩知她仍然在为裴庭御的冷落难过,有心想要宽慰她两句,可是偏巧大小姐为着王管账猝然搬走的事气得蒙在被窝里哭,实在丢不开她,分身乏术之下,只得先舍朝恩,照顾大小姐。 就是这一念之间的差池,奉恩走了众人都没有想到的路。 这日下午,雪后初晴,小院儿里静悄悄的,奉恩哭得双目红肿,精神倦怠,歪在榻上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到庭外有箫声幽咽,若有若无传来,她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得人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眼泪滚滚,一会儿又酸涩的微笑。 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打开小室的窗户,只见中庭的高树之下,白雪旁边,站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他的手白如玉一般,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先前对她冷若冰霜半点不假辞色的裴庭御。 奉恩呆呆的看着他,心下又是爱慕又是绝望,从前只知道裴庭御生的很英武,却不知道他原来竟也可以俊美秀雅如斯。 他在西河第一次出现时,穿的是河工的粗布长衣,虽然身姿不凡,到底也需慧眼才识,其后几次相见,因着羞怯,朝恩从来不敢正眼打量他,但是约略也知道他穿得很是平常。可是他今天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上戴着锦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庆丰园是豪商世家,奉恩跟着大小姐,自识得珠宝,见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贵族公子的阔绰卓然,可见一斑。 但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眼前的裴庭御丰神俊朗,容止都雅,显然细心修饰过,怎么看都是一副约见情人的装束,而奉恩却是他不屑一顾的商家婢女,他来此间做什么? 奉恩倏然关上窗户,是了,裴庭御必定也喜欢大小姐,他想是获知王管账的走了,大小姐自伤,准备趁虚而入讨取大小姐欢心,却走错了地方。 他是尚书仆射之子,身份贵不可言,如果他求娶大小姐,老爷必定会双手赞成的吧? 便是这样,那我还是走了吧,继续留在庆丰园见他和大小姐双宿双飞,我,我是必定会心痛死的吧? 眼泪扑簌簌的滚落,却听到裴庭御在窗外柔声唤道:“奉恩,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奉恩强忍住泪水,哽咽道:“裴大人你走错地方了,大小姐不住在这里。” 裴庭御微微一笑,“我不是来找大小姐的,我是来找你的,你开开窗户。” 他的声音低沉,却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 奉恩眼中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怯怯的打开窗户,就见裴庭御站在窗外,含笑望着她,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贵,她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发抖,痴痴望着裴庭御,突然不想知道他此番来的目的了,满心想着,就算他是为着大小姐也无妨的吧,只要能够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我,就有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就欢喜得心都要跳出来。 更何况他脸上的神情有着绵密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着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奉恩娇嫩的嘴唇轻轻颤抖,喃喃自语道:“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裴大人不可能会这么温柔的看着我。” 裴庭御轻笑,眸底深处却有一丝不忍,但刹那间又消失不见,他搁下了玉箫,“退后一些,让我进来。” 奉恩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眼见着裴庭御两手撑住窗台两边,借势一跃, 翻进了内室,他人才站定,就伸手去搂奉恩的纤腰,奉恩吓了一跳,慌忙娇羞地避开。 裴庭御也不以为意,又伸手去揽,这一次奉恩只微微让了一让,等到裴庭御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悄悄的就偎了上去。 下午的日光投射在花窗上,两人的影子偎倚在一起,终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还是她的。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但是奉恩并没有发觉,裴庭御比她高大的多,他遮住了光,并填满了她的视线,她至此再看不见任何人,包括她曾宣誓要一世忠贞的大小姐花生。 小院儿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人来,朝恩在花生房内口干舌燥的宽慰她,小厮们都知道奉恩被裴庭御拒绝,黯然神伤不已,也不敢来找她问事,老爷和老太太忙着拆卸五楼王动住过的小室一应物品送去徐家,裴庭御就这样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的留在奉恩房中,一直盘旋到入夜十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走时候奉恩拉着他的衣襟,莫名的落泪,“我肯定是在做梦的,我好怕。。。” 裴庭御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说道:“傻瓜,当然不是梦,过几日我还会来找你的,我真是喜欢你得很呢。” 奉恩欢喜的落泪,又听到裴庭御状甚随意的说道:“我听人讲,西山贾家楼的管事聂光在庆丰园,是不是真的?” 奉恩不疑有他的点头,“是,裘爷请他来的。” 裴庭御笑了笑,似是在自言自语,“聂光其人一向不与豪富和官家来往,前阵子他在长安出没,我爹爹请他过府一叙尚且被他拒绝,裘太平怎么请动他上门的?” 奉恩顺口道:“我估摸着是因为一块啥令牌吧,裘爷跟聂爷回府那会儿,我带两人去后园歇息,关门出来隐约听到聂爷说了一句,我还是想不通主子为什么会将他令牌送给公子。” 裴庭御瞳仁骤然收缩,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吃惊万状,“聂十七将他令牌送给了王动?原来如此!” ------------ 第三三章 失踪聂氏 藏家和徐家都是雍州的大族,老爷和徐锡山有些交情,日常也会走动,不过花生还是第一次去徐家拜访,原因无他,所谓同行相轻,花生和淳于老爷的私交比较好,淳于老爷十分看不起徐锡山,连带的让花生也对他殊无好感。 徐锡山的家宅,在雍州城西,大门是朝南开的,一双门环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光,花生一进这条巷子,就看见了这对门环。 过了很久,她眼睛还是盯着这对门环,就好像一辈子没有看见过门环似的。 事实上,她这一辈子的确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稀奇的事。 每家人都有大门,每个大门都有门环。 这一点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徐家大门上的门环,竟是用黄金铸成的。 “真是俗气爆了,不愧是抢钱贩子出身,和姓王的简直臭味相投,怪不得他迫不及待要从庆丰园搬走。” 朝恩和奉恩跟在她身后吃吃的笑,奉恩眼波流转,一时兴起,故意道:“大小姐说的是,要不我们就打道回府算了?也省得给别人看到误会大小姐与徐家是一丘之貉。” 花生登时不做声,绞着手指头,立在原处天人交战。 朝恩瞪了奉恩一眼,心道你明知道大小姐因为王管账搬走的事,郁卒了好几天,一整个年都过得兴味索然,好不容易熬到大年初一可以走亲访友,迫不及待的就到徐家登门拜访,怎么还说这些挤兑她的话? 奉恩冲着朝恩扮了个鬼脸,勾着嘴唇无声的笑,颇是有些做坏事的得意和快感。 朝恩微微叹了口气,心下多少有些欣慰,奉恩似乎是从裴大人拒婚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了,真是再好不过,即便因此调侃大小姐两句,多少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可是大小姐脸皮子薄,她的心思也要兼顾的。 “大小姐可别听奉恩瞎说,徐家大夫和我们老爷也算是有点小交情,现如今都走到门口,说什么也该拜访一番,要不老爷会不高兴的呢。” 花生对朝恩的善举感激之极,偏又要装作很不甘愿的样子,作势考虑片刻,才撇着嘴道:“好吧,就勉为其难进去坐坐好了。” 正说着话那功夫,巷子口那边行来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马车,那大马车跑的很快,眨眼之间就冲到了三人跟前,虽然巷子很宽,但要不是朝恩和奉恩眼疾手快拉着花生闪避到一边,还是免不了要被撞倒。 花生身子紧紧贴着巷子高高的围墙,有些惊魂未定,一双杏核眼瞪着大马车,恨恨的指着车夫骂道:“你是谁家的马夫,赶车恁横冲直撞的,这条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伤着人可怎么好?” 马夫是个年纪约有四十来岁的汉子,留着一小撇山羊胡子,瘦瘦小小的像是风干的鸡,一双眼珠却亮的很,见着花生发怒,也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有一点歉意,照旧骑在他的高头大马上,慢吞吞的说道:“只凭一点。” 花生气道:“哪点?” 马夫老奸巨猾的笑,“就凭这条巷子原本就是我家老爷的。” 花生怔了怔,这才发现巷子里果然就只有面前这一家人。 这当口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外,想是听到外边的声响,本来静静的大门里,立刻有十来个人快步奔了出来.几个人用最快的速度卸下了拉车的马,另外几个人就将马车推上了石阶两旁的车道,准备推进府去。 但就在马车将要转进车道的那一刹那,车窗里有个人往外伸出了头,懒洋洋的笑着说道:“原来是藏家的大小姐造访,失敬失敬。” 马车里坐着的人居然是王动。 他的声音嘶哑,说话的时候很是费力,但是气色却比从前在庆丰园的时候仿佛是好了很多,眉梢眼角也精神了好几分,整个人看来神清气爽的,扎眼的很,让花生登时拉长了脸。 花生嘟了嘟嘴,板着脸对两个丫头道:“朝恩,奉恩,我们走。”话是这么说,脚跟却钉在地上,半步也没挪动。 朝恩和奉恩都忍不住的笑,奉恩道:“大小姐好歹看多两眼王管账的再走也不迟啊,你可是念叨他好几天的了呢。” 花生就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气得脸都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羞红的,跺脚说道:“我哪里有念着他!我才没有一天三遍的梦见那癞蛤蟆!” 话一脱口,朝恩和奉恩忽然开始大声咳嗽,因为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来了。 奉恩弯着腰身,低垂着头,断断续续的说道:“是是,你没有一天三遍的梦见王管账的。” 王动坐在马车里,轻轻撩开窗帘,嘴角有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细长的狐狸眼脉脉生光,低声说道:“我也是一天三遍的念着大小姐呢。” 花生红扑扑的小脸越发的烧得厉害,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古怪的欢喜,忍不住就偷眼去打量王动,跟着她就呆住了。 先前窗帘不曾撩起,她没太在意,如今才发现,大大的马车内,坐着的不止王动一人。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在。 “水柔波?” 水柔波在车厢内略略欠了欠身,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安好。” 她坐在王动的旁边,穿着一件红衣服,身上好像发着光,一种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跳的光。但这光又不是从她衣服上发出来的,事实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个地方好像都在发着光,尤其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简直光彩照人,她的笑容,假如笑真有倾城的魔力,一定就是她这种笑。 见到她晶亮的双瞳和倾国的笑容,花生先前一点欢喜突然没来由的化为乌有。 (本章未完) ------------ 续三三章 失踪聂氏 花生知道水柔波是很美貌的,但是今天的她比起平日来简直美貌了一百倍不止。 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坐在了王动旁边的缘故? 而姓王的一大清早的从外头赶车回来,说明他昨夜必定不在徐老汉家宅,便是这样,他在哪里睡的觉?难道是满堂娇水柔波的香闺深处? 花生气得咬牙,在心里诅咒一千次,让水柔波又香又美的嫩豆腐噎死那个癞蛤蟆吧! 王动闲适靠在车窗上,似笑非笑看着花生,“大小姐找我有事么?” 花生哼了一声,将小小脸蛋扭到一边,撇着嘴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凑巧路过不行么?” 王动狡黠的狐狸眼里露出若隐若现的笑意,偏偏脸上的神情却正经万分,好脾气的不耻下问道:“行,当然行,那么大小姐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能凑巧路过这么僻静的巷子?” 花生语塞,瞪眼看着王动,真想扑上去缝住他的大嘴,“我不耐烦告诉你。” 王动越发的笑得欢,大小姐不知道,她此即鼓着腮帮气呼呼的样子,十足十像只喝足老酒腆着肚儿呱呱大叫的小青蛙,让人手痒痒的,想摸一摸掐一掐她红扑扑的小圆脸蛋。 不过,想归想,真要做出来,大小姐怕不当场将他砍成千万段炖汤喝? 鬼面王公子小心收拾眉梢眼角,竭尽全力不使满心愉悦飞溅出来,和善又客气的说道:“那我就不耽搁大小姐办事了。” 说着他放下窗帘,细长的手指掩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回府吧,昨儿晚上真是累得紧。” 水柔波低声吃吃的笑,“叫你歇着你又不肯。” 王动瞟了她一眼,“我倒是想歇。。。。” 掩着车窗的帘子单薄的要命,花生将两人眉来眼去情状和暧昧言辞知悉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郁闷,还有点酸溜溜的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小小的人儿心念千转,负气飞起一脚踢向马车的车轮。 那一脚大小姐可算是用足了全身的力气,但是徐锡山这马车是专门定做的,坚固异常,连壮汉尚且奈何不得,何况是区区小人乎? 王动就觉着车身微微震了震,又听到奉恩失口叫道:“大小姐,你做什么踢人的车子?” 花生当街耍横踢车?可见她窝火到何种地步。。。 王动愉快的笑,二度撩开窗帘,就见施暴的大小姐黑着一张脸,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朝恩,奉恩,我们走。” 王动伸出一根手指,正好点在花生额头上,“大小姐,你踢坏了我的马车,就想一走了之。” 花生嘟着嘴,她是个讲理的人,冲动之下踢了人家马车,也觉着有些羞愧,可是要她向王动道歉,尤其是当着那个看热闹的水柔波,却又是千难万难的。 两厢僵持片刻,花生狠了狠心,解开颈上的扣子,摸出王动从前典当给她的玉牌,粗鲁的塞进他手里,“我赔给你!” 低着头宛如一只斗败的小公鸡,打算找个缝隙溜走。 王动脸色变了变,才待要开口,这时奉恩应了一句,“其实我们大小姐今次出门是真的有事呢。” 朝恩怔了怔,大小姐出门不就是为了找王管账的么?还能有其他的事? 偏头看奉恩,见她唇角含着笑,眼波流转,正是一贯要做坏事时候的表情,不由皱眉,“奉恩。。。” 奉恩朝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大小姐的手不给她开溜,接着说道:“昨儿个大年夜,聂爷不见了,大小姐念着他是裘爷请回来的宾客,所以非常挂心,一大早的就出门来寻,不知道王管账的,啊,不,”她抿嘴微笑,“如今你已不是庆丰园的管账,该尊称一声王公子才是,不知道王公子有没有见过聂爷?” 王动愣住,“聂光失踪了?” 年二十九那日裘太平回太仓所,他搬出庆丰园,原本是想要带聂光一起走,但是聂光却跟他合意,希望王动同意让他在花生家吃了年夜饭再去,“主子和大小姐分开之后,年年都有派送礼物给她,今年不知为什么短缺,我怕大小姐心中抑郁,所以想留在此间吃个年夜饭,寻个机会顶替主子送她样东西。” 王动眼中波光闪烁,慢慢说道:“聂十七今年不再派送礼物,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喜欢花生了。” 聂光一口否定,“不可能,主子这辈子除了大小姐再不会喜欢别的人了,当初要不是藏老爷反对,他一早娶了大小姐进门,就算现在分开三四年,他也没有一日不思念大小姐的,你见过哪个男子为着不喜欢的人,舍得花费半年的时间为她制作新奇又讨喜的礼物?” 王动哼了一声,痒痒然道:“也许他正好闲得无聊?” 聂光看着王动,神色之间满是不赞同的谴责,淡淡说道:“我们主子闲不闲,公子应该很清楚。” 王动哂笑,自己也觉着有些无趣,聂十七肩膀上的担子不比主爷轻省,据闻他自十五岁接掌聂家开始,每天都只得两个时辰睡眠,一直持续至今。 “我没有别的意思。。。” 聂光微微一笑,缓声道:“公子,我知道你找我一定有事,但是也不差那一晚上吧,我答应你,吃过年夜饭,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徐大人家宅寻你,不管你要差遣我做什么都没有二话。” 王动无可奈何的笑道:“聂管事的,你真是很会逼迫人,把话说到这地步,我再不答应,未免显着太不近人情了不是?” 聂光笑容不改,不卑不亢道:“多谢公子成全。” 花生和朝恩也都愣住,仔细想想,好似确实从昨夜开始就没见着聂光露面。 ------------ 第三四章 羊皮手套 奉恩不慌不忙的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一时没见着人罢了,保不准聂爷是临时有事出门,来不及报给大小姐和老爷老太太知道,也是有的。” 王动眼中波光一闪,推门跳下马车,神色严肃的问道:“你们三人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预感,聂光一定出事了。 王动十六岁入太原侯府,为彼时也才只十八岁的二世子李世民做记室,十年中跟随二世子东征西战,不下千次的大小战事让他练就了敏锐得超乎常人的直觉,这种直觉曾经帮助他无数次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对这直觉深信不疑。 花生恨恨的瞪着王动,“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王动面色一沉,“大小姐,不要胡闹,”他顿了顿,“我担心聂光是遭了意外。” 花生吓了一跳,被他紧绷的神情镇住,不由自主说道:“昨天中午十分,吃过午饭,他问我最近日子有没有去过吴山,我说有,还在半山石亭放了一封信,是写给十七的。” “后来你就没再见着他了?” 花生点了点头,突然心有所悟,“他该不会是去吴山找我那封信件了吧?” 王动沉吟了阵,摇头道:“不可能,吴山就在西城外,两个时辰足够跑来回,没有道理午间出发今晨还不见人影。” 花生皱眉道:“那他会去哪里了?” 这时马车里的水柔波自窗口探头出来,娇慵插了一句,“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王动心念一动,若有所思看着水柔波,“柔波,聂光去哪里了?” 水柔波抬手掠掠耳边几缕秀发,水杏似的眼睛波光流转,对住王动抿嘴一笑,娇声说道:“公子问我要聂光可没找对人,”她满含深意的看了花生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他人是昨夜失踪的,但我昨夜可是直直在你眼皮底下,半步都没转身的。” 花生眨巴眨巴眼,点头附和不已,正色说道:“最主要的是,柔波姑娘她都不认得聂光,有谁会去抢一个她自己不认得的人呢?” 水柔波怔了怔,倒没想到花生会替她辩解,按理说,她关心的应该是另外一宗事才对的,“大小姐难道不好奇公子一整夜和我在一起,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花生低着头,自我解嘲的笑,轻描淡写的道:“那是你跟姓王的之间的私事,跟我并无干系。” 话是这么说,神色之间却甚是黯然,只是隐藏得当,想来外人应该没有发现? 王动站在她身旁,细眼微光闪烁,定定注视着她,心中有些气恼,又有些怜惜,手心那枚花生掷还的玉牌犹有余热,花生,她明明是在乎的要命的,为什么偏偏要装做满不在意的样子?明明是个活泼泼火爆脾气姑娘,为什么每每涉及心中最最肯綮的关节,就会出于本能的装聋作哑,缩成一团不给任何人触碰? 聂十七,聂十七你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你情何以堪? 王动沉吟了阵,说道:“大小姐,西门老酒巷子有一间烧酒铺子,老板肥壮有力,是聂十七的人,你对他可有印象?” 花生愣了愣,“你说的是牛来福?” 十七每年的礼物,都是牛来福亲自送到太仓所,等淳于老爷叫来花生,亲眼见着她签收之后才会离开,所以她对他有印象。 王动含混道:“应该就是他吧,你说聂光有无可能在他那里?” 花生想了想,“说不好,”想到一种可能,突然心跳如鼓,颤声说道,“难道,难道是十七进了雍州城,住在牛来福家,聂光知道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去会他以至于忘记知会我们?” 她一直不知道爹爹妈妈是否耳闻过她私交聂十七的事,两个人从来不在她跟前提起半句聂十七,但是十七走后的头一年,曾经托牛来福送过一份礼物到庆丰园,结果那礼物不幸落在爹爹手上,爹爹随即将东西丢在庆丰园的大门口,由得人踩得稀烂。 她心疼得不行,跑去质问爹爹为什么私自处置她的物品,爹爹站在庆丰园圣上亲赐的牌匾底下,似是而非又语重心长的回答她:“我听人传风,说这份礼物乃是城外头有个盗贼头子听闻你的美貌,对你很是垂涎,私自送来讨好巴结你的,为怕你识人不清误交匪类,跟这种有损门风的人往来,坏了藏家的好声誉,所以我就将东西处置了,断了那盗贼头子的念头,我家的姑娘可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她又是伤心又是失望,却又不敢辩解,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几天,好在没多久烧酒铺子的牛来福就悄没声儿的买通园子里小厮,给她送来十七的短信,要她不必难过,等明年还送礼物来,只是不再进庆丰园,改寄放到太仓所的淳于老爷处,她要玩要看,去太仓所就可。 十七说过的话都做到了,年年他都有礼物送来,而且样样都很合她的心意,但她心中总还是有遗憾,私心盼望着有朝一日十七突然改变初衷,正大光明带着礼物登门拜访爹爹妈妈。 那一天会不会来呢?那一天是不是已经来了? 奉恩打了个寒战,突然不敢看花生那张满怀希望闪闪生光的小脸。 她不知道聂光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大小姐口中提到那个十七是何许人,但是她知道聂光的下落:他根本没去牛来福的铺子,大小姐注定是会失望的。 王动瞳仁收缩,面色阴沉沉的,花生的想法确实不无可能。 花生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四肢百骸热血滚滚,冲得她连头发丝都要翘起来了,“我要去烧酒铺子看个究竟!” --本章未完 ------------ 续三四章 羊皮手套 王动又急又气,铁青着脸站在花生面前,但是花生却根本看不见他,大小姐挥手将他推到一边,“让开让开,不要挡我的路,”眼睛发着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口中喃喃自语,“一定是的,肯定是这样,十七毫无疑问肯定是在雍州城里。” 鬼面王一口酸气梗在喉间,不吐不快,“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花生瞪了他一眼,“我的事不要你管,让开!” 王动气苦,一发狠闪到一边,“去了你可不要后悔!” 花生怒道:“不去才后悔呢!” 正待要走,看到大门口甬道内的马匹,眼珠转了转,几个箭步上前,翻身爬上其中一匹,夹紧马腹,扣住马后颈结实的鬃毛,又从马夫手中抢了一根鞭子,朝着马儿臀部抽了一鞭子,“姓王的,马儿借我一用,完了就还你。” 白马仰天嘶鸣,眨眼功夫,就带着背上那团小旋风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朝恩惊得面如土色,“青天老爷,那白马都没装鞍,大小姐会跌死的!” 一路飞奔的追着花生,“大小姐,大小姐你慢一点儿。” 王动立在原处,脸色难看得要命,奉恩偷偷瞟他,几度想要张口,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末了冲王动福了一福,急急追朝恩和大小姐去了。 水柔波趴在车窗口上,似笑非笑望着王动,“你不追上去么?” 王动倏然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水柔波,一言不发。 水柔波打了个寒战,笑容瞬间冻结。 她突然不敢正视眼前这个人了。 有晨风吹过,寂静的小巷子里,死灰色的白雾从角落升起,飘散在王动身后。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神?谁说的? 此刻这个薄雾之中立在她面前的人,分明就是人间的恶神,地狱的阎罗,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也分不出黑白,无论这双眼睛看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立刻会沾上不祥的噩运。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谨慎的、认真的打量她,全身上下,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他的神情专注,全身蓄势待发,就好像是准备搏杀猎物的猛兽,而她就是他利爪下那只可怜的、不堪一击的羔羊。 水柔波背后的寒毛倒竖起,至此终于明白,天策府五十四杰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将才,王动以一介文弱书生,为何能够尊居第四,鬼面王,这绝对不仅仅是单指他脸上张金面而言。 似乎过了地老天荒那么久,水柔波背后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才听到王动慢吞吞的说道:“柔波,我只问你一次,你老实的回答我,聂光失踪究竟和你有无关系?” 水柔波低垂着长睫,一颗心砰砰直跳,膝上的柔软小毯滑落到地上,她抬起脚,将小毯踩在脚下,冰凉双手搁在身畔,“公子,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聂十七进了雍州城,聂光眼下也没有跟他在一起。” 王动森然微笑,慢慢伸出纤细的手,打开车厢大门,一字字的说道:“照你话中意思分析,聂光的失踪是和你有关了?” 水柔波给他那笑容骇得面色雪白,下意识将小小的身子更紧的缩靠在车厢壁上,对住花生的去向出了会神,说道:“这会儿大小姐多半快要到烧酒铺子了吧?” 王动脸色变了变,抓住车门的手指扣得死紧,咬牙切齿道:“那个小混球,没跌断脖子算她运气。。。” 水柔波笑了笑,水样的晶瞳倦意沉沉,知他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公子,我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你若是还有精神,不妨去烧酒铺子看看,大小姐她有没有跌断脖子。” 王动哼了声,关上车门,翻身上了剩下那匹马,对旁边的小厮说道:“把柔波小姐送进宅子,好生看顾着,我有事外出,一会儿回来问话。” 水柔波又是一笑,似是不胜寒冷的拉了拉身上的鹤氅,将身子裹得更紧,“你不需交代这么多,我本也没处可去,倒是聂十七一向行事诡孑叵测,出人意料,保不准他真的潜回雍州了也未可知,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以大小姐对他的心思,他若是想要她,甚至都不需开口,只需要勾一勾指头,其人必定跑得飞快。” 王动心下一沉,终于按耐不住,一收缰绳飞驰出去。 柔波说的是实情,但是,与其眼睁睁看着小混球跟着姓聂的远走高飞,我宁愿她在路上摔断脖子。。。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烧酒铺子,就见花生抱着一双小羊皮手套,坐在长条板凳上傻笑,那手套的式样十分简单,可是做工却异常精细,手套口巧妙点缀着漂亮的羊毛,煞是好看,而该死的小混球两手抱着手套,笑得像只掉进米缸的耗子,欢喜得只差流出口水来。 她好端端的,并没有跌断脖子,鬼面王一颗心总算放回原处,但是想到那手套必定是聂十七送来的,又满肚子的不高兴。 烧酒铺的肥老板牛来福在旁边搓着手,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笑眉笑眼的说道:“就知道大小姐会喜欢。。。” 眼角余光瞟到门口的王动,登时神色一凛,“公子好雅兴,大清早的来喝酒。” 王动定了定神,眼见铺子偌大的前堂,除了花生主仆三人,再没别的酒客,遂单刀直入道:“牛老板,大小姐有无告诉你,聂管事的不见了?” 牛来福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他昨日傍晚出发,星夜兼程赶去洛阳了,临走时要我复你,说公子的要求过于无礼,就算有主子令牌在手,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要报给主子听过,再做定论。” 王动愣住,“我什么时候向他提过要求?” ------------ 第三五章 李代桃僵 武德五年,反王刘黑闼据守河北,大败淮安王李神通和幽州总管罗艺联军,并击走神武将军李绩,擒了李绩最倚重的副将薛万钧兄弟,兵势大盛,朝野震惊,圣上先后派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出征,都告失败,迫不得已,从河西调回秦王李世民,征伐刘黑闼。 彼时正是三月末,秦王部和刘部叛军决战于洺水,两方实力相当,自午至昏,各自损伤惨重,但刘黑闼部始终不能破,到了傍晚时候,李世民迫不得已鸣金收鼓,召集众将合议,苦求破敌之策,最终秦王采纳王动建议,连夜差人凿开了洺水堰堤坝,使洪水淹没了洺水城,刘黑闼部兵溃,出奔突厥,河北境内至此安枕无忧,秦王班师还朝。 但是到了第二年,刘黑闼问突厥借兵卷土重来,再战洺水,原洺水守将吴世均守城不力,刘部攻克洺水,秦王二度出征,两方在城下重逢,只是此次再没有洺水堤坝可利用。 战事僵持了三个月,秦王粮草渐次匮乏,问计于王动,这一次王动的计策更加狠辣,他将刘部得力干将和精锐轻骑的家眷亲属悉数虏来,高高架在阵前,让健壮兵士用牛皮鞭子抽打,该时正是酷暑天气,战场上老弱妇孺哭喊声震天,被晒死的、被打死的不在少数,余下部分受不住煎熬,纷纷苦苦哀求自家亲人出城投降。 两天后刘部发生内乱,兵士齐心造反,杀死刘黑闼献城投降。 秦王征乱有功,回朝受到圣上表彰,李世民趁机为王动求取功名,但是御史台却提出弹劾奏章,言道王动虽然果决明断,破敌之策奏效,但是手段却颇嫌残酷诡诈,失了宽和仁厚的风范,按理要逐出朝廷,不当受用。 圣上有心偏袒王动,遂让他在金殿之上与御史台理论,满以为他必定会趁机为自己辩解,没有想到王动瘦削身姿挺得笔直,眼神清澈又带着几分不屑,“我既行得出,就不屑得辩解。” 至此朝野众人都知,秦王府邸四公子王虽然阴狠,倒是个真小人,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一分一分,都能落到实处——他连辩解尚且不屑得,又怎么会说谎? 所以牛来福愣住了,“你说你没有问大掌柜的提要求?” 王动哼了声,那小混球从自己现身到现在,一眼都没看过他呢,“我确然是有事要他给我办,但还没开口。” 牛来福微微眯着眼,“但是大掌柜说,你想闯吴山福陵,要他开路。” 福陵在吴山深处,是吴山聂氏一族的家族陵园,那里埋葬着聂氏上数四代过世的先辈。 王动皱眉,“开什么玩笑,聂十七又没反我主爷,我去打扰他先祖干什么?” 牛来福吞了吞口水,开始觉着事情有点蹊跷,试探问道:“难道大掌柜的误会了你的意思?” 王动有些不耐,该死的小混球到底要抱着一副破烂手套子流口水到什么时候?“不可能,我年二十八搬出庆丰园之前,跟他最后一次交谈,要他跟我一起搬走,但是他想留在庆丰园陪着小混球吃年夜饭,我答应了他要求,期间一次也无提到吴山福陵的事,之后两厢分手,到目前为止再见过他,他根本无从误会起。” 牛来福吃惊的说道:“可是大掌柜的说,年二十九的傍晚十分,你差人找他去,要他提交开启福陵的钥匙。” 王动心不在焉道:“年二十九的下午,我在太仓所的淳于老爷府上喝茶,一直到晚间才离开,你若是不信只管去问他,其人是聂十七舅父,跟我也没什么交情,谅来不会为着我一个外人,欺骗他自家侄子下属。” 牛来福大皱眉头,迟疑了阵,对王动抱拳道:“公子你在此间稍候片刻,我马上赶去太仓所问老爷查证看。” 他随手拣了件厚厚的大衣披在身上,顶着冷风匆匆出门,临到门口时听到王动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你知道羊皮手套都是怎么做成的么?” 忍不住莞尔,一向惜言如金的鬼面王,也会主动与人搭口,着实是奇异呢,最近以来,全雍州的兄弟私下都在传,说四公子看上了大小姐,他初时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怕是真的了。 花生撇了撇嘴,满是警惕的瞪着王动,姓王的下流种子虽然在笑,但是眼光闪烁不定,用脚趾头想也知他心怀不轨,“我懒得跟你这个眠花睡柳的下流胚子说话。” 王动悠然的笑,细眼亮晶晶的,“大小姐怎知道我眠花睡柳了?” 花生心里酸溜溜的,恨恨说道:“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大清早的跟丝丝姑娘同车回来,以为我没看到么?” 王动哦了声,似笑非笑看着花生,眼神如重楼飞雪般的飘逸,“大小姐不喜欢?” 花生气得一拍桌子跳起来,“当然不喜欢,我喜欢才有鬼呢?”怒视王动,“姓王的,不要以为你搬出庆丰园就可以为所欲为,品性恁败坏的,传扬出去,我的脸上多么不好看。” 王动笑容越发的愉快,“这可奇怪了,我败坏自家的品行,跟大小姐的脸面有何相干?” 花生怒道:“你在我家做过工,就是我的人。。。。” 朝恩尴尬的笑,连连咳嗽,好心的提点花生,“大小姐,慎言啊,慎言。” 奉恩低垂着头,弯着腰身,好似肚子痛得要命,“大小姐,我想去行个方便。” 花生挥了挥手,“行方便不需请示,”又接着声讨王动,“我的人在外头不学好,我的脸面往哪里搁置?我怎么在雍州城行走,难不成还学你那歹样戴个鬼面?” 王动怔了怔,突然心下一动,“鬼面?” -----本章未完 ------------ 续三五章 李代桃僵 不大功夫牛来福气喘嘘嘘跑回来,又是惭愧又是不安的说道:“小人对不住公子,原来当真不是公子。。。” 又十分疑惑,“如果年二十九那日大掌柜见的人不是公子,又会是谁?” 王动笑了笑,对住花生出了会神,淡淡说道:“聂光二十九见的人,必定是带着金面的吧?” 牛来福挠了挠头,“倒没仔细追问,这个很紧要么?” 花生却听出苗头,跳起来道:“你怀疑我拿了金面给人扮作是你哄骗聂大掌柜的?我是那种人嘛!” 朝恩心下一沉,脑中闪过不详的念头,虽然不能肯定究竟是哪里出错,但总觉着有地方不对劲。 王动微微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温言道:“确实有人这么做,但不是你。” 朝恩吞了吞口水,突然不敢正视王动。 大小姐将王动的金面藏在她卧房,那地方只有她和奉恩可以自由出入,大小姐和自己都绝无可能会做陷害王动的事,但是奉恩呢? 花生气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你那鬼面一直在我手里!” 王动低垂着长睫,沉吟了阵,“我那鬼面并非不可伪造。” 花生心气略平,“就是了,保不准姓裴的拿鬼面到庆丰园之前已经私下造了好几面留着自己吓唬人用呢。” 王动嗯了声,温存的看着花生,神情很特别,似乎是有些别有深意,又似乎是有些意味深长,饶是花生脸皮厚似城墙,给他一番注视也忍不住皮毛发烧,垂下头去,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他,嘴里恶狠狠的说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王动又是一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大小姐可还记得王潜其人?” 花生愣了楞,“那条自命不凡的土狗?” 王动险些笑出来,“是,”他悠然的背着手,在小小的酒铺子里慢慢踱步,“聂光是久走江湖的人,眼光锐利非同寻常人,所以假戴我鬼面去蒙骗他的人,若非是跟我十足的相似,断无可能骗倒他。” 他顿了顿,笑容清冷之中带着一抹肃杀之色,“而普天之下,除了我的堂兄弟王潜公子,这世上再没有人身量形态跟我都如出一辙了。” 花生撇了撇嘴,大摇其头道:“你这话我可不赞同,那土狗哪里有你好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凝视着王动,神色之间不仅是赞赏,还有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内心,没有半点勉强。 王动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久违的温暖之意,几乎就要伸手去摸一摸花生粉扑扑的脸,但是他看了牛来福一眼,到底也没有伸出手去。 他绝不能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 裘太平说的很对,王动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屑得在聂十七缺席的时候对花生发动攻击,尽管聂十七是个极其强大的对手。 他慢漫的扭转头,将视线看往别处。 “大小姐,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王潜外形跟我生的很似的,只不过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两人的气质才会迥然。” 花生哦了声,心不在焉道:“是吧?” 姓王的刚刚看着人的样子,真是古怪之极,好像要把人吃掉似的。。。 她忽又改变话题,“王潜为什么要模仿你?” 王动没作声,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花生有些担心,伸手在他眼前挥舞,“姓王的,你在想什么呢?” 王动沉吟了阵,慢慢说道:“王潜生平最恨的人、最不屑的人,就是我,不要说带上我的面具模仿我,就算是被人拿来和我作比,他都觉着是件莫大的羞辱。” 花生眨巴眨巴大眼,“那你的意思,聂管事的见到的人不是王潜了?” 王动又摇头,“不,一定是他,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花生气道:“可是你刚刚明明说他最不屑得模仿你的了。” 王动点了点头,“所以他今次拉下面子和尊严假冒我的名头与聂光见面,必定有着极其重要的非同寻常的原因,否则断不至于甘愿做出如此巨大的妥协和让步。” 花生纳罕道:“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王动出了会神,“我一时也猜不出。” 花生想了想,对旁边站着的牛来福道:“你赶紧传个信儿给聂管事的,就说他给人骗了,让他赶紧回雍州,不要找十七告刁状陷害姓王的。” 牛来福应了声,“好,小人这就去。” 王动却喝止了他,“不用。” 花生和牛来福都愣住,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齐声问道:“为什么?” 王动瞟了花生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一天到晚巴望着聂十七回来的么?聂光此去岂非是顺了你的心意?” 花生猝不及防,惊得跳起来,就好像给人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不仅眼神儿开始躲躲闪闪,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说啥,我哪有一天到晚巴望着十七回来?” 牛来福略一沉吟,道:“公子的意思,是打算将错就错,让大掌柜的传了消息去洛阳,引主子回雍州和你理论?” 王动冷笑了一声,“王潜提出的要求实在苛刻,聂十七就算是个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就不信他得到消息还会忍得住,等他回来,我们再联手探访那土狗,看看他到底打什么算盘。” 牛来福想想也有道理,“就这么办。” 花生近情情怯,一颗心乱成无数团麻线,又是欢喜又是忐忑,结结巴巴道:“但是,可是。。。” 王动看得满不是滋味的,不由恶向胆边生,信口胡诌道:“大小姐是怕聂十七回来纠缠你么?这一点大可放心,他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行事再不如从前莽撞,最主要的是,前阵子我家主爷才给他提了门亲事,其人业已首肯。。。。” 花生脸色刷的雪白,心口有个地方仿佛给人戳开一个洞,嗖嗖的冒凉气,“他已经订了亲?” ------------ 番外之一:明明如月 藏家在雍州城郊的乡下有一处小别院,叫做绿水别院,靠着吴山,小院落不大,堪堪三进三出,青砖红瓦,绿树成荫,很是幽静,每年的六七月份,雍州城内流金似火,热得人恨不得扒下一层皮,绿水别院却十分凉爽,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所以每年的六七月份,藏老爷都会带着妻女到此间消暑,小住个把月。 花生十二岁这年,夏天来的格外的早,才只五月份上就热得让人受不了,黄狗天天在街上吐舌头,知了叫得人要烦躁,老太太几次三番要求老爷带着一家子到乡下消暑去,老爷给她吵得没有办法,又找不到合适的管事看顾园子,只得让两人先去,自己随后就来。 老太太舍不得丢下老爷一个人在城里受苦,又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伴老爷熬热,于是五月消夏之旅,就只得十二岁的大小姐独自一人上路。 这是一个知了鸣叫,空气之中散发芬芳的五月早晨,大小姐坐着马车,在微暖的晨风之中出了城门,在官道上行了半个时辰,再拐进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车轮咂咂做响,石板路两旁盛开的野花香气馥郁,深刻印在她年少的记忆里,此后很多年的午夜梦回之中,这香气始终在她鼻间萦绕,经久不散。 马车驶到绿水别院,大小姐跳下车子,打发家丁们回城,自己推开小院大门入内,转过前庭,来到后院,桂花树下,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低头扫地,让她十分惊讶。 老爷喜欢清净,绿水别院只得一个杂工清扫院子,一个厨娘打理三餐,一个丫鬟清洗衣衫,此外再没有别的人,这少年是从哪儿来的? 她正自纳罕着,那少年人听到轻巧的脚步声,抬头来看,见着花生,不慌不忙的笑,“是藏家的大小姐么?” 花生眨了眨眼,她发现这年轻人五官虽说是平常,却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衬着浓密的剑眉,分外的好看,让人油然的想要亲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人垂首道:“小人叫做于永泽,是于二叔的外侄。” 院子里做杂工的那人好似是姓于的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于永泽趋前两步,恭敬立在花生侧边,“二叔前天上山打猎伤了腿脚,眼下正在家里修养着,五婶婶正给他做早饭,小水姑娘家里妈妈生了病,她昨夜回去探视,言明了是今天中午回来。” 五婶婶是做饭的厨娘,小水是清洗衣衫的丫鬟。 花生哦了声,不疑有他的打了个哈欠,为了赶在日头上天之前到绿水别院,她今天起得异常的早,如今趁着凉风,免不得有了几分睡意,正好桂花树旁有个葡萄架,架下一张石凳, 宽宽的看着就可人意,这当口上边刚好铺展有薄薄的草席子,外加一只小小枕头,想来多半是姓于的少年昨夜睡觉的地方,满架的叶子舒展开,投下朵朵绿荫,看起来就舒服得要命,花生不待他招呼,已经自动自发走上去,脱掉足上的小鞋,躺身下去,肌肤捧着凉凉的席子,立即舒服得像只猫儿一样叫,满脸都是惬意和闲适, “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于永泽微微一笑,悄声收拾好庭院,转身进到里屋拿了一只香甜的凉瓜出来,湃在井里,就这么眨眼功夫,花生已经睡着了,她耳畔的头发有些散开,小小的白玉一般的手放在腮边,红嫩的嘴唇半张着,那种自在的美态就好似一副画,让人目不转睛。 阳光从密密的葡萄叶中穿过,如丝如缕的落在她身上,疏影斑驳,少女素衫小裙交映,清新如褪尽繁华的画卷,满溢的岁月静好,流年安稳。 就是那一刹间,于永泽改变了主意。 他招了招手,于二悄无声息从门外进来,“去,把古井那只凉瓜扔了,另外,让五婶去做些清粥。” 于二怔了怔,却见于永泽眼中寒光一闪,登时将他吓住,“是。” 睡了大半个时辰,大小姐醒来,看到于永泽在身旁,也不诧异,懒懒的侧身,仍是枕着他的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于永泽笑着试探,“大小姐睡得恁沉的,难道不担心我趁着你熟睡的时候对你意图不轨?” 花生眯眯的笑,坐起身来拍了拍于永泽的脸颊,“你不会的。” 于永泽笑道:“为什么?” 大小姐歪着头,从席子底下摸出一本书,“你在读礼记不是么,那么枯燥乏味的书,是人都不爱看的吧,除非他想考取功名。” 去岁圣上刚刚出了敕令,将礼记化入今科必考大经,不读不行。 “想考取功名的人,不敢做坏事的。” 于永泽微不可见的笑,黑亮的瞳仁深处精芒轻闪,“大小姐年纪虽然小,可实在是个很细心的人呢。” 花生娇憨的摇头,老实说道:“不的,是那书咯着我难受,顺便抽来看了一眼。”她顺手翻阅书卷,“你喜欢读这书吗?” 于永泽苦笑,“谁喜欢读谁就是呆子!” “你是想要当官才读?” 于永泽沉吟了阵,“不当官似乎没出路呢。” “原来是为了求出路,那你喜欢做什么?” 于永泽怔了怔,重复道:“喜欢做什么?” “嗯,是人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于永泽笑了笑,黑亮的眼睛弯起来,声音里却隐隐有些哀伤:“我喜欢没有烦恼,日子过得轻松明白,就好比现在,跟大小姐聊天,洒扫庭院,诸如此类。” 花生歪了歪头,把玩着乌黑的发梢,天真的说道:“你有烦恼么?我就没有烦恼,来,把你的烦恼说给我听。” ------------ 番外之二:来时可掇 于永泽想了想,说道:“我家里有个规矩,是从祖上就传下来的,说子女成年的时候,一定要宰一只羊,如果是男子,就要宰小羊,泯灭他的妇人之心;如果是女子,就要宰公羊,让她面对强敌也毫不畏惧,我再过三天就要成年,所以爹爹让我下山行,宰一只小羊,将她头带回去,就算我成人了。” 花生眨了眨眼,“你就为这个烦恼?”她挠了挠头,“虽然我不喜欢杀生,但既然是祖上就有的规矩,倒也不能破坏。” 她伸手进腰间的小荷包摸了一阵,笑眯眯的跳下石凳子,拉了于永泽的手,“我记得别院外头有户人家,好似养有小羊的,我去买一只给你宰掉,你就不烦恼了。” 她小小的手温香绵软,周身散发蓓蕾待放的清香,隐然已有少女的风姿,于永泽心道,幸好不曾给她吃那个凉瓜,我若是将她迷倒了割下她头颅,必定后悔一生。 不过小羊最终他还是宰了——别院的洗衣丫鬟小水。 他砍下她头颅,让于二带上山交给父亲,自己留在别院,杀了花生买的小羊剥皮,准备给她做一双羊皮凉鞋。 五月的天气燥热,花生贪图凉快,不耐烦穿布鞋,每天都光着脚走来走去,但这样是不行的,藏家这处别院之所以清凉,除了周围绿树成荫遮天蔽日,另外还有一宗,就是它地下有一条直通吴山腹地的阴河,因终年不见天日,寒气森森,往上渗出地面,光脚踩着会舒服,久了却会损伤身体的阳气。 别院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惬意,虽然小水因为家人生病不能回来洗衣,于二腿脚不利索也没现身,但是五婶婶说了,“小于是个很能干的人,不仅会做粗笨活儿,细活儿也一样不赖。” 于是洒扫庭院的事,洗衣的事悉数都交给了小于,花生特别吩咐五婶婶,“要记得给他多一份工钱。” 五婶婶笑眯眯的说道:“放心,记着呢。” 小于正在院子里翻晒羊皮,闻言对住花生微微一笑,仿佛是很感激的样子,让花生没来由的起了同情之心,“五婶婶,我见着小于在看礼记,他是准备参加科考的了?” 五婶婶愣了楞,突然忍俊不禁,好似花生说了一件天大的笑话,“他参加科考?可真是有趣。” 花生点了点头,“是的呀,他没告诉你么?” 五婶婶笑道:“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她低低的笑,“参加科考,亏他想得到。。。。。” 花生不高兴了,板着脸说道:“五婶婶,圣上开科考,就是为了让天底下有才华的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小于家里虽然穷,可是他有志气,也很聪明,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的就耻笑他?” 五婶婶慌忙摆手,紧张的看着于永泽,“大小姐你可别乱说,我哪里敢耻笑小于,再说了,他家里也不穷的。” 不仅不穷,根本富得流油。 花生疑道:“他家里既然不穷,做什么要来别院当杂役?眼下已经五月间,距离秋试也不过三四个月的了,他要是有心科考,留在家里温书不是正好?” 五婶婶笑了笑,瞟了中庭那厢一眼,见于永泽拿了羊皮子,正朝这边走来,也不好多说,含混道:“总是有他的原因吧。” “什么原因?” 五婶婶一时语塞,这当口于永泽翻过走廊的栏杆,轻巧落在花生面前,笑眯眯的说道:“我家里实在热的要命,没有绿水别院凉爽,所以我就跑来乘凉,可是爹爹妈妈觉着我没出息,贪图别家的安逸,不肯给我银子负担食宿,我只好做工抵付。” 花生哦了声,“原来是这样。” 于永泽大力点头,“是的,”跟着飞快的转移话题,“大小姐,我给你做一双羊皮凉鞋吧?” 五婶婶眼珠险些凸出来,“啥,做凉鞋?” 花生也有些惊讶,“羊皮凉鞋?那是个啥?” 于永泽只是笑,定定望着花生,出了会神,瞟了一眼她光光的小脚,“等我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花生也是孩子心气,闻言欢然道:“好好,我等着,”又跃到栏杆上坐好,高高扬起两只小小的雪白天足,“要不要量一量我的尺寸?” 于永泽身形一颤,看了花生两只小蹄儿一眼,随即转向别处,脸上红潮如炽般,“不用,我知道大小姐的尺寸。” 五婶婶啊了一声,古怪的看着于永泽,却没做声。 花生兀自穷追不舍,“你怎么知道我多大的尺寸,你又没有量过。” 她将两只小小的脚翘得老高,“还是量一量比较好,省得你做出一双鞋子不合穿,白费功夫。” 于永泽深吸口气,按捺住胸腹之间翻滚的气血,缓声说道:“大小姐放心,我眼睛很利害的,看人一眼就知道他全部,鞋子做出来一定合脚。” 他这话没有说错,过了三天,一双秀气又精致的软底透空羊皮凉鞋就摆在花生面前,小人儿试着穿上脚,发现不大不小刚刚合适,五个脚趾头、脚后跟和脚背都裸露在外,羊皮子柔软,鞋底轻便,穿上之后就好似没有穿一般,舒适的要命,既护了脚心不致被碎石刮到,又半点也不觉得闷热的慌,大小姐喜欢之极,上脚之后再舍不得脱下,在走廊上来来回回跑动,抱着于永泽叫道:“小于你真是个巧手。” 于永泽笑了笑,花生不知道,他不是巧手,他那双手生来只拿过刀,从没碰过针线,为了这双鞋他十根手指头已经被上鞋用的椎针扎了不下一百次,疼痛得连刀都握不住,五婶婶因此意味深长警示他,“拿刀的手,是不合拿针线的。” 话是不错,不过,我并不信。 ------------ 第三六章 不二之信 初六的早晨,聂光风尘仆仆从洛阳赶回雍州,在牛来福的烧酒铺子略歇了歇脚,随即就到太仓所找到王动,让王动惊讶的是,聂光脸颊上有一道深刻的鞭痕,血肿淤青,但却不见破皮,足见抽鞭之人下手精准。 王动大皱眉头,“聂十七做什么抽你鞭子?” 贾家楼不仅掌握着北方绿林半壁江山,即便京畿官家最核心精锐的十二营和屯营也都有不少出自其中,聂光身为贾家楼的首领,普天之下,敢抽他鞭子了,除了聂十七不做第二人想。 聂光面无表情,“不听公子吩咐,就是不听主子吩咐,不听主子吩咐,抽一鞭子算是轻罚的了。” 王动突然大怒,破口骂道:“鬼迷心窍的聂十七!为了点屁大的功名,连祖坟都不要了!” 聂光脸颊抽搐了两下,似是有些怒,却又极力忍耐,“主子说了,公子什么时候想探福陵地宫,小人就什么时候带路,一刻也不得耽搁。” 王动气得脸上变色,一拍桌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探聂家的祖坟?!你那糊涂眼神就没认准过一个人!” 聂光微不可见的哂笑,淡淡道:“公子教训的是,小人知错。” 倒把王动险些噎死,“你!” 末了自己先叹口气,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歇着,我明儿再找你,地宫的事,纯粹是误会,是有其他的倒灶汉子假冒了我的名头向你提出非分要求,我知道这人是谁,只不过现在还不好拿他做法,总而言之,你记着,只要聂十七一日站在我主爷一边,我就一日不会冒犯聂氏先祖。” 聂光愣住了,瞪着王动的眼神满是古怪,“公子,小人那日见到的真的不是你?” 王动叹了口气,郁闷道:“这个问题你可以问牛来福,他已经翔实查证过。” 聂光却笑,似是大松了口气,“主子果然没有说错,”有些惭愧,“我真是白白痴长他十几年,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又摸了摸脸上的鞭痕,心悦诚服道:“我这一鞭子,挨得着实是该。” 王动皱眉,“怎么了?” 聂光呼了口气,笑道:“小人那日见到一位带有鬼面的人,自称就是公子,要我交出聂氏福陵地宫钥匙,他想一探究竟,小人不敢擅作主张,连夜赶去洛阳报给主子,结果被主子训斥一顿,说公子绝无可能有此种行径,定是有人假冒了公子的名头在作祟,小人虽然忠心护主,但是不经查证就在主子跟前胡乱进言,挑拨主子和公子的关系,堪称是大罪,因此抽了小人一鞭子,小人彼时还不服气,就和主子顶嘴,主子遂让我回来假意应承公子要求,并笃定公子一定会斥责他为人,且会解释清楚个中的误会,如今看来,主子说的字字不差。” 王动心里颇不是滋味,既为聂十七不二的信任感动,又恨他心如明镜双目如神,和这样的人物较量,可以预见必定是件极其艰辛的事。 聂光不知他心念千转,又从衣袖内摸出一封信,“主子还说,除了遵从公子吩咐行事,另把这封信捎带给你。” 王动看了一眼,没来由的心潮起伏。 那封信用火漆封着口,正中央端正写着四公子亲启,但却不是出自聂十七的手笔,而是主爷的。 自武德七年初被驱逐出京,两人再没有直接的联络,一别两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主爷的字迹。不知道他人可安好?徐锡山配出的解药早在年前已经快马送过洛阳,不知道他服用之后体内余毒可有解除?身体可有调养妥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回他呢? 王动苦涩的笑,按下满心的愁思,拿了信件拆开封口,抽出内文,发现上边只得短短一行字:他是公子本家,要是不方便出手,绿水别院赵舞嫦或可有助。 写的没头没尾的,旁人虽然看不明白,王动却是心知肚明,聂十七和他一样,都猜到了假冒他的那个人是王潜。 “聂管事,你可认识一个叫做赵舞嫦的人?” 聂光尴尬的笑,“不瞒公子,她是小人的拙荆,”顿了顿问道,“公子找她有事?” 王动沉吟了阵,说道:“原来是令夫人,不知道她跟绛州龙门王家有无联系?” 聂光想了想,“没听她提起过。” 王动出了会神,慢慢说道:“你回家一趟,请令夫人设法以个人名义,约王潜公子一会。” 聂光奇道:“王潜是谁?拙荆和他有旧?” 王动道:“王潜,就是前次冒充我的名头约见你的人,我的堂兄弟,至于他是否和令夫人有旧,我不得而知,”将手上聂十七的书信给他看,“不过照聂十七的意思推断,多半是有点瓜葛。” 聂光扫了信上字句一眼,面色变了变,虽然不清楚王氏兄弟之间有何种过节,但是眼前情势很清楚,王家两兄弟不合是肯定的,如果妻子和王潜有旧,以后自己的身份怕是尴尬了。 王动心思敏锐,观他脸色已经猜知他脑中想法,遂笑了笑,慢吞吞的说道:“管事的,你大可不必为难,我诚然和王潜是有不合,但那是因为两人各为其主所导致,就我个人而言,对他并无恶感,断不会为私情为难他,今次之所以要求令夫人从中穿线一会,不外是为了弄清楚他因何要冒我的名头约见你,也好打消你疑虑,还我一个清白。”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成功转移聂光的注意,“是了,这件事是要理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这天晚上,王动和裘太平在小轩厅闲聊,耗到二半夜,王动闲闲道:“太平,准备准备,开杀戒的时候到了。” ------------ 第三七章 圆棒月老 从初一到初八,没有消息送来庆丰园。 花生白天魂不守舍的,晚上则咬着被角哭,尚喜初几上出门的人不多,庆丰园生意冷淡,没几笔账要看,便不然真是会煎熬死她,好不容易到初九,她实在忍不住了,午间抽了个空当,跑去太仓所找淳于老爷打探消息,结果很失望,淳于老爷说,十七人没有来,也没有礼物。 大小姐哦了声,低着头望着脚尖发呆,小小的肩膀耷拉着,活似一只落水的狗仔,大大的杏核眼儿水汪汪的,有亮晶晶的珠光闪烁,仿佛随时会滚落出,“十七没消息,那姓王的?” 淳于老爷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他又不住我家,我哪里晓得。” 瞥到花生越发难过的脸,不甘不愿补充一句,“刚刚来找我的护院裘太平出门玩去了。” “去哪里玩?” 淳于老爷再翻一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花生哦了声,没再言语,可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老一小相顾无言,僵持了半晌,末了是老爷稳不住场子,率先投降,“裘太平临走前跟我提了一句,说有事可差人去扶风郡藏家绿水别院找他。” 他一拍脑袋,“绿水别院是你庆丰园的物业啊,他去你家游荡你怎会不晓得?”想到一种可能,冷冷瞪着大小姐,“你该不是故意装鳖跟我套近乎想博取我的欢心吧?” 侄子喜欢这个小姑娘,这两年因为她的缘故,干了不少倒灶事,早就激起聂氏全族的公愤,淳于老爷虽然是外戚,眼看着十七不成器,心下对她也颇是不喜,觉着她是个天大的祸水,若非是因为十七出行洛阳之前反复的嘱咐兼恐吓他要悉心照顾花生,他才懒得搭理她。 不要说搭理了,就是看她一眼都觉着多余。 花生沮丧道:“老爷,我又不是猪,明明晓得你不喜欢我,又怎么敢跟你闲磕牙,我既然开口问你,自然就是不晓得了。” 淳于老爷哼了一声,撇着嘴道:“你这话虽然不中,倒也不远。” 心下补充,说的不中,是因为你就是头猪,说的不远,是因为我也确实不喜欢你。 花生又叹了口气,小小的手扯着衣角,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忍耐不住,硬着头皮别别扭扭的问道:“老爷子,那个,那个,十七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淳于老爷老眼精明的转了转,慢条斯理的说道:“大小姐,你今年好似已经十八岁了吧?寻常人家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小娃仔想必都能打酱油了。” 花生脸上一白,不知怎么的身子就开始打颤,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的抬起头,泪汪汪的杏核眼儿怯怯的看着淳于老爷藏在短短的髭须中那张薄薄的嘴,不知从那里会吐出何种让她心碎神伤的言辞。 淳于老爷瞪着她,竭尽全力想要装出凶暴的嘴脸,准备痛下杀手做个坏人,用三言两语简单干脆快速利索的戳破大小姐多年来始终不肯放弃的渺茫希望,让她趁早收拾心思嫁人。 这个看起来娇弱不堪其实彪悍泼辣又死乞白赖的小姑娘一日不嫁人,十七就一日不得解脱,聂家的香火就一日没得机会传递。 是的,为了聂家的香火,为了我妹子可以少操心,我势必要做那根圆不隆冬专打鸳鸯的大棒子。 “我说大小姐。。。。” 花生越发的抖的厉害,表情脆弱又无辜,就好像是落进尘网的雪白兔子,而淳于老爷则是笑容狰狞手持短刀的猎户,说不出有多么的可怕。 “十七前阵子在洛阳。。。。” 想到王动说过的话,霎时面色如雪,来了,来了,那短刀伸过来了,淳于老爷要说,十七定亲了。 大小姐扁了扁嘴,两颗豆大的泪珠悄无声息滚滚滑落。 但是入耳的却是,“。。。很念叨你。” 花生呆了呆,跟着就跳起来,欢呼了两声,眼睛里发着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念着我,断不会跟别人定亲。” 慌忙伸手擦拭脸上的泪,可是泪水仿佛是开了闸口,她越是擦拭,流出来的就越多。 淳于老爷也是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天老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到底是棒子还是月老?我,我竟是给她两滴眼泪水就骗倒! 大老爷双眼圆瞪,怒视花生,你这小姑娘果然是妖孽! 越想越是窝火,正准备用好言语问候打击她一番,却见花生那对形影不离的丫头朝恩和奉恩气喘吁吁的从前门那头穿过中庭跑过来,口中兀自喊道:“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王公子在绿水别院行凶杀人,惊动了官家!” 花生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地上,淳于老爷慌忙扶住她,心下也很是震惊,等跑在前头的朝恩进门,迫不及待问道:“王动杀了谁?” 朝恩喘了口气,正待要做答,花生那厢已经先她一步跳起五丈高,义愤填膺又气势汹汹的说道:“就姓王的那副蚊子胆子兔子力气,连只鸡都奈何不得,他要能行凶杀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奉恩躲在朝恩身后,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了,面色惨白如纸,“王公子已经招认。。。” 花生挥挥手打断她,斩钉截铁道:“一定是被屈打成招的!他人在哪里?” 朝恩吞了吞口水,“捕快们带他回州府衙门问话了。” 大小姐当机立断,“我现在就去司马府找义父理论去,官家怎么能够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缉捕良民!” 她一阵风一般卷了出去,留下朝恩奉恩和淳于老爷面面相觑,半晌淳于老爷喃喃自语道:“王动要是良民,那十七是什么?圣人?” ------------ 第三八章 司马大人 州府衙门的大牢阴暗潮湿,腐草气息扑鼻,土牢里众多囚犯呼噜声、磨牙声、还有不断地惨哼声不绝入耳,高士廉阴沉着脸穿过土牢,打开地牢大门,十分气愤的发现,明明已经是二半夜辰光,地牢这边却灯火通明,在最暖和干净的那间牢房里,那个搅得他脑门子疼的罪魁祸首正闲适的靠墙坐着,身前堆放一大堆各种吃食,从酒水到鸡腿应有尽有,旁边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不时传来兴奋吆喝声,隔壁几间牢房空空如也。 “四点,四点!” “六点,六点!” “哈哈,劳资又赢了!” 就见一个骨瘦如柴的邋遢汉子喜滋滋从人群之中丢了一只鸡腿出来,正落在王动脚下,“王头儿,这是孝敬你的彩头。” 王动懒洋洋将鸡腿踢到别处,伸了个懒腰,半闭着眼,“一掷千金浑是胆,呼卢百万终不惜,林大哥真是好手气,又赢了一局,不过鸡腿吃的厌烦,拿点清粥小菜孝敬孝敬吧。” 邋遢汉子应了一声,跟着一脚踢向黑压压人群中一人,“张老四,听到没有,王头儿要清淡的。” 就有一个人应声出去,“是,是,这就去。” 在门口发现有人挡住去路,二话不说不耐烦的挥手,呵斥道:“没事不要做门神,站一边去。”推开高士廉,旁若无人的打开土牢西侧的小门,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高士廉简直要气昏厥,正待要发火,眼角余光却瞟到人群之中有个背影好生眼熟,仔细一看,登时将他一副老心气破! 那不是州府衙门大牢的狱监李跃伦么? “李跃伦!你在做什么?” 李跃伦那厢正输得眼睛冒火,猛不丁的听到有人暴喝,一时火冒三丈,蹭的跳起来,拉出腰间长刀,破口骂道:“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吵什么吵,大半夜的不挺尸,想喂劳资的刀头只管明说?” 看清来人,啊呀!!!那,那,那不是司马大人高士廉么? 慌忙收了腰刀入鞘,点头哈腰跑上前,满脸堆欢道:“原来是高大人,这大冷天的也不招呼一声就跑来了。” 王动听得险些笑出来,高士廉却简直要气死了,硬邦邦说道:“是下官的不是,深夜来访,也不曾派人通报一声,更打扰大人游戏的雅兴,着实是不该。” 李跃伦一阵干笑,脸上开始冒冷汗,州府衙门虽然不归司马府管辖,但他的顶头上司长史令杨复光乃是高士廉的门生,对高士廉一向尊敬有加,惹到高士廉,简直比惹到杨复光还要倒霉。 “大人这样说话可真是折杀死小人了,”抽打自己两耳光,“是小人眼拙没看见大人,请大人恕罪。” 高士廉重重的哼了一声,面色阴沉沉的,“放任犯人出入大牢,更还聚众赌博,你这个狱监做得可真是恪守职责啊!” 李跃伦干笑了好几声,偷眼看角落里那个斯文又儒雅的少年公子,大着胆子道:“大人,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高士廉怒道:“奉谁的命?” 李跃伦指了指王动,神神秘秘的凑到高士廉耳朵跟前,悄声说道:“不瞒大人,墙角那位细皮嫩肉的公子说,他是太子爷的亲信,太子爷最近迷上了掷色子,但是东宫殿的人都不敢跟他真耍,回回都让着他,让太子爷很不尽兴,听人讲雍州地界有不少掷色子的好手,特意命他来寻,可惜前阵子杨大人扫荡本地赌馆囊家,一干叫得上名头的好手悉数都关进大牢吃免钱饭了,他为着完成太子爷的任务,不惜屈尊舍身陷入大牢,设计这个色子擂台,让小人聚集一干色子好手一较高下,务求寻得个把有胆色有手技的高人,带回长安进献东宫。” 高士廉心下几乎要吐血,恶狠狠瞪着李跃伦,真想一巴掌扇他到天边去,“这种信口开河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你是三岁小孩还是昨儿才出生?” 李跃伦急忙道:“大人,那公子真没骗人,他身上有东宫殿的进出腰牌,小人仔细检查过,如假包换。” 高士廉长声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在我摘下你那猪脑袋之前,把其他人犯赶回各自牢里好生呆着,不准吵闹,不准议论,明儿起你自动请调去守城门两个月,今天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李跃伦有些傻眼,讪讪道:“可是大人,这擂台还没打完呢。。。” 高士廉倏然睁开眼,自齿缝挤出四字:“没有擂台!” “还有我。。。。” 高士廉咬牙切齿一字字道:“再说一个字,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李跃伦缩了缩脑袋,再不敢多说,悄没声儿的指挥牢里所有人犯钻过各自牢房,一一锁好门之后,灰溜溜的站在大牢进门处观望着,虽然万分好奇司马大人深夜来访姓王的公子是何种原因,倒也不敢窜过去打探消息,原因无他,高大人今夜心情明显欠佳,他一个小小狱卒子,性命才只二两重,哪里摊得平恁大人物的火气,一个不慎,只怕脑袋真会给他拧下来。 吵吵囔囔过了小盏茶的功夫,土牢里终于安静下来,高士廉欠身弯腰进了牢房,见王动半睁着眼,对着他懒洋洋的笑,不知怎么的越发的来气,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无奈又憋闷,“四公子,我求求你了,莫要再惹事好不?我这把老骨头,会给你们折腾死。” 王动无辜的眨眼,摊了摊手,“大人,我没想过要惹事,是事情自发圈到我头上,说起来我还委屈得紧呢。” 高士廉瞪着王动,“你还委屈?我早该知道,从你那寡廉鲜耻的身子里挖不出一星半点所谓的愧疚和良知。” -本章未完 ------------ 续三八章 司马大人 王动笑了笑,也不否认,两人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了阵,还是高士廉苦笑一声,高举双手,“行了行了,我认输,你赶紧跟我走,花生还在外头候着呢。” 王动眼中两簇火焰一闪,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偏要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么说来,是大小姐跑去司马府求救了?” 高士廉瞪了他一眼,“她那也叫求救?杀气腾腾的,一打照面就扑到我身上狂吠,说什么我身为雍州父母官,却纵容下属胡乱拘拿良民兼且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喋喋不休抱怨不下千言。 王动暖洋洋的笑,是了,这是大小姐的作风,管他有理无理,先打两耙子再说。 数落了一盏茶的功夫,高士廉略觉心平,这才转到正题,“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王潜结怨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想到动手?”越想越是憋气,一时牢骚满腹,“动手也算了,恁猴急的,绿水别院就在吴山脚下,做什么不拎上山再屠宰,好歹可以推给聂十七。” 王动定了定神,对住高士廉狡黠的笑,“高大人,王潜之死,我不需推给聂十七,因为本就是他的人做的。” 高士廉疑纳罕道:“既然是聂十七差人做的,你为什么要替他顶缸?” 王动笑得越发的愉快,“我也没有替聂氏顶缸,王潜虽然是死于聂氏之手,但若非是我下了指令,他也断不会死。” 高士廉吃惊道:“听你的意思,难道王潜是你令聂氏贼众出手屠宰的?” 王动大点其头,“不错,正是。” 高士廉惊地眼珠凸出来,“你什么时候将那伙子狂徒收编己用的?” 王动低哼了声,痒痒然道:“我可没那能耐,是人家主子自动将令牌奉送来的。” 高士廉眼珠瞪得溜圆,不安看王动一眼,心下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你说聂十七把他令牌送给你了?” 王动嗯了声,没再言语。 高士廉面如铁幕,说不出有多么的震惊,吴山聂氏一族从前周朝开始就盘踞雍州,专做没本的买卖,几代下来,已经控制了整个北六省,隐然有和官家分庭抗礼之势,这一部人马如果归入了王动麾下。。。。 他不敢再往下想,急急问道:“这件事世子知道不知道?” 王动微微一笑,细长的狐狸眼专注的望着高士廉,慢慢的说道:“大人,聂十七眼下就在洛阳,和我主爷在一起,你道他知道不知道?” 高士廉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瞳孔收缩,低低*一声,“天哪!” 王动笑得愉快之极,悠然说道:“大人,你现如今知道我为何要杀王潜了?” 高士廉指尖冰凉,望着王动的眼神又是惊惧又是憎恶,突然五指如勾,猝不及防出手,准确扣住王动纤细的脖颈,“你想挑起争端,我就留你不得!” 花生在州府衙门大牢门口等了半晌,不见高士廉出来,实在按奈不住性子,索性冲进去找人,却给李跃伦拦住。 大小姐叉着腰,跟李跃伦理论,“我是和高大人一起来的,没有道理他能进去我却不行。” 李跃伦苦着脸,“大小姐你饶了小人,地牢里头都是臭烘烘的汉子,你一个花朵儿样的大姑娘何苦进去受埋汰,权且出去在耳房避风的地方稍等一等,大人问完了话自然会出来。” 花生扬起高傲的小下巴,“哼,你们昧着良心拷打人,以为我不晓得么,跟你讲,我明儿就跟爹爹进京告御状去。” “哎哟哟,大小姐,说话可要凭良心,皇天菩萨看得清楚,王公子是东宫殿的人,小人们就是有天大的贼胆子也不敢动他一指头,他这会儿好端端在地牢呆着,一猫儿毛都没少。” 大小姐心下松口气,神情却益发的刁钻,“既然一猫儿毛都没少,做什么不能让我看一看?既不让我看一看,可见是被人拷打了。” 李跃伦简直要哭出来了,苦口婆心道:“大小姐,人真的是安然无恙的。。。。” 花生撇着嘴,一径的穷追猛打,“便是安然无恙的,就让我看一看。” 李跃伦词穷了,挠了挠头,情急生智,压低了嗓门道:“不瞒大小姐,高士廉大人这会儿正在地牢里和王公子密议十分重要的事,吩咐了小人把守牢门口,不给任何人进出。” 花生眨了眨眼,心想这倒是有可能,却又不肯死心,“那我在此间等着,你进去通报一声,问他二人见我不见?” 李跃伦暗道我又不是猪脑子,高大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又压根儿不相信王公子的来历,我此时送上门去,除了给他修理成猪大肠再没别的出路,但是嘴头上却应承的十分好,“行行,你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就让两个小卒看住花生,自己穿过土牢,打开地牢大门,尽量在高士廉看不到的地方转悠了两下,随后就悄没声儿的退出去了。 “刚刚问了,王公子说他和高大人商量的事紧要的很,不方便你在场。” 他这番谎报军情,满以为能够骗倒花生,哪想到大小姐却是属猫的,好奇心不是一般的重,他把事情说的越是神秘,她就越是想要知道。 “李头儿,五十两银子,你带我到他们瞧不见的地方,听听他们都商量些啥?” 李跃伦正发愁头先跟人聚众赌博,把这个月的饷银都输光了,都不晓得回家怎么向婆娘交代,一听到有银子使,登时眼前一亮,“现货付清?” 花生肉痛的从腰间荷包摸出五十两银票,塞在李跃伦手里。 李跃伦瞄了一眼,飞快将银票塞进袖子,打开身后的小门,“跟我来。” ------------ 第三九章 舍身取斗 高士廉左手横肘顶住王动前胸,右手扣住他颈项,拇指准确掐他喉下三分要害处,他掐地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片刻之后王动的双目就凸出眼眶外,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但是他的嘴角却咧得很开,表情诡异又古怪,虽然他面容扭曲,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在笑。 一种阴险而狡诈的笑,一种计谋得逞畅快的笑。 那笑容让高士廉心跳如鼓,竟是比王动还要恐惧,隐约总觉得有地方出了岔子,却又想不出是哪里,然而越是想不出,就越是想要想出来,正苦思那功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惊骇之极的大叫:“王动!” 他心下一震,电光火石之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王动的双手! 不像其他颈项受暴之人遭受袭击时都会本能用双手缠上施暴之人双手试图推拒,王动的两只手死死扣在他自己腰上,几乎将他腰侧衣衫撕破。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自救! 花生跟着李跃伦从小门窜到王动牢房附近,正打算窃听两人谈话,却惊见高士廉行凶,小人儿大叫一声,来不及细想,抽出旁边的李跃伦悬挂在腰间的长刀,倒转刀锋,将刀背朝高士廉抡过去。 刀身夹着风声袭来,高士廉临危不乱,松开扣住王动颈项的手,翻转手腕,五指黏上刀背,借力往前一送,刀尖正好指着王动面门刺去。 花生大惊失色,待要回撤刀柄,却发现腰刀好似有了自己意识,不管不顾直往前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徒劳的闭着眼叫道:“王动快躲开!” 王动神思涣散,只剩一口气那功夫高士廉突然松手,虽然让他逃出生天,可是游走的三魂七魄却还没有归位,眼看着刀尖来刺,脑子里想着我得躲到一边去,身子却不听使唤,就那么直直的钉在原处,眼睁睁的看着冰冷的刀尖直逼自己眉心。 高士廉面沉似水,五指扣住长刀,直送到王动眉心只差一分处倏然顿住,一言不发注视面前这人。 长刀的劲风吹起王动额边散乱的头发,露出美人尖下那张苍白秀气的脸,看起来脆弱又无辜,就好像是最精致最小巧的琉璃盏,一不小心就会打碎,可是这张脸的主人,却有着世上最坚韧也最阴狠的心机。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已经不足以形容他,这是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都肯牺牲的人。 长刀跌落地上,高士廉又恨又怒望着王动,一字字说道:“齐王没有说错,天策府五十三将个个皆是人中龙凤,但五十三将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王动可怕。” 一时心念千转,知道其人今次是下定决心要重挑储君之争。 王潜是太子最倚重的心腹之一,王动除掉此人,必定会激怒*人过雍州找他理论,以*向甚嚣张的气焰,断不会轻饶落难的王动,而这正好就是王动要的结果。 两年前秦王出京,天策府解散,五十四杰被圣上逐出长安,散落四方,表面看来秦王党似乎已经是烟消云散,但深谙内情的人都知道,五十四杰私下其实联系甚频,秦王党根本没有消散,只不过是化整为零,躲到了暗处,只要这些人听闻王动在雍州遇险,必定会星夜兼程赶来相助,而王动越是被*人折辱,秦王党报复起来必定就越是凶狠,如果王动死在雍州,秦王党和*就结下了血仇,到那时节,只怕圣上出面都不足以压服群徒,加上秦王又不是个肯认命的主儿,另还有聂十七暗中相助,届时的储君之争,只怕比两年前还要惨烈! 难怪王潜一死在藏家绿水别院,官家就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王动手上刀锋血迹都还没干涸——跑去官家送信的小厮根本就是王动特别安排的,否则断不会如此及时。 而先前一直和王动在一起的裘太平不见踪影也有因可循——他肯定是去洛阳向秦王和聂十七通报消息了,至于联络天策府群雄之事,则交给了人面广的聂十七管事,也即是贾家楼的聂光去办了。 高士廉立在那里,脑中清晰勾勒出王动的计谋,即便如此,却找不到解救之法:王动在雍州行凶的事,州府衙门今天下午已经报去长安,等他摆脱花生的纠缠赶去州府衙门,人已经出发两三个时辰,算算时候卷文早就呈到刑部了,最迟今天夜间,*人一定会收到风,明天上午就会过到雍州,届时王动设的局就会启动。 能阻止这局启动的唯一办法,就是赶在*人抵达雍州之前放走王动。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的立场就说不清了——外人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是秦王党人。 不放王动,会挑起储君之争;放走王动,自己又变成了秦王党,而鬼知道王动拉自己下水之后又会生出什么叵测伎俩来达成他的目的。。。 难怪王动会问自己愿不愿意汤这浑水,他这一局行的真是险峻又毒辣,不管结果如何,都可立于不败。 王动背后汗湿一片,单薄纤弱的身形微微颤抖,但是他的笑容却格外的愉快,“高大人,你怎不出手了?” 高士廉气苦,花生原本骇得要命,听到这话又简直要气昏了,恨不得一脚将王动踹到天边去,“你这下流胚子,胡言乱语什么呢,当心我将你丢到山上喂狼!亏欠我一大笔银子不还,还耍少爷脾气,一猫儿毛没伺候周全就琵琶别抱跑去别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真该让义父捏死你算了。” 又恨恨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丝帕,欺身上去塞在王动口中,“叫你气人,叫你乱说话!” 说着说着自己却哭出来,也不晓得是害怕还是紧张的。 -本章未完 ------------ 续三九章 舍身取斗 王动没作声,看着花生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跌落自己衣衫上,突然也有些后怕,设若我先前当真给高士廉掐死,变成孤魂野鬼,见到她为我落泪,必定会追悔莫及吧? 大小姐自哭了阵,又擦干眼泪,站起身子, 瞪着旁边的高士廉,“义父,你做什么要害他?就算王潜是他杀的不假,也该正正经经审结作案,递交大理寺复核,确认无误,再恭请圣上核批,好好将养到秋后再论斩,怎么能够先下杀手?” 高士廉哼了声,锐利双眼怒视着王动,“四公子,你这一局设的好毒。” 花生气得跳起来,“义父你不要仗着官身压人,蛮不讲理,分明是你意图谋害人在先,做什么反而倒打一耙子说人设局,未必是人家王动引诱你掐死他?” 高士廉怒道:“可不就是他引诱我掐死他么!” 想到如果刚刚花生晚来一步,自己失手将王动掐死,从此以后被迫成为*,和秦王一干人周旋的结果,真是不寒而颤。 他看重秦王,要不然当年圣上还是太原侯的时候,代替自家三子向他外甥女长孙无垢求亲,他也不会力排众议将无垢直接跳过圣上长子李建成许给二子李世民,但自来长幼有序,不管秦王多么有才,他始终是二世子,生来就是朝臣的命,所以三年储君之争,不管长孙无垢私底下找他多少次,他始终都是沉默不语,拒不参与。 但这又不表示他就是*人,实在的说,太子为人尚可,但是才识确然是不如秦王,生为储君不外是天意成全,他愿意敬奉天意,但要他为太子而战,却又是千难万难的。 归根结底,他赞赏秦王,但是遵循天意,两党之争他哪边都不想站。 所以格外的恨王动,这个人简直是生来的祸害精怪,直比商汤的九尾妖狐雉鸡精玉石琵琶精,有他一日在世就一日也不得太平,这还不够,他还想拉自己下水,跟他一起把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长安朝局重新搅成一滩浑水。 花生也怒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他做什么引诱你掐死他?” 高士廉阴沉着脸,“这个他自己最清楚,”他锐利的鹰眼有些忿忿的看着王动,一把扯下其人口中的丝帕,“我说的对吧?把你的目的说出来,也让花生知道你都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动仿佛是被他居高临下的气势惊吓到,抖了抖肩膀,眨了眨小小的眼睛,样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就好像一只出生没几个月就断奶的白毛狐狸,因为贪嘴吃了猎户落的饵料,掉进陷阱里,如今追悔莫及,苦苦的说好话,“大人,我错了,我不想活了也不该请求你帮忙,我就该一头撞死在墙上才对的。” 花生听得气闷,瞪着王动,“你做什么不想活了?” 王动肩膀缩了缩,低垂着纤秀的头颅,沉声说道:“大小姐,我杀了人。。。” 花生心下一沉,拍了拍王动瘦削的脸颊,正色说道:“你不要瞎说话,就你那猫儿力气老鼠胆子,连只鸡尚且宰不死,何况是人,你老实跟我讲,是不是谁人栽赃陷害你?如果实情果真如此,我一定替你讨还清白,将陷害你那人捉去官家治罪。” 王动听得愉快之极,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沉重又惊惧,只唯唯诺诺含混其词道:“大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但是这宗事着实是没有回旋余地的了。。。” 因我心意已决,即便血溅轩辕,只要可以偿付那一杯毒酒之恩,也都是在所不惜的。 高士廉忍不住气,怒道:“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是嫌自己遭的罪还不够多么?” 花生大怒,闪身挡在王动跟前,她身形比高士廉要矮小很多,为怕气势上输给高士廉,索性跳起来说道:“义父,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你又恐吓人家!” 高士廉气结,苦口婆心道:“花生。。。。” 想要说你身后那人比你想象中要阴险千百倍,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有自己施暴在先,王动受虐在前,这话说出来不要说是早就被王动蒙蔽住的花生,就算是寻常路人多半也不会相信。 高士廉无言以对,瞥见王动在花生身后,对住他眨眨眼,黑黝黝的瞳仁深处有些微不可见的笑意,真是恨不得扑上去将他踩死算了。 花生镇住高士廉,又转过身,对着王动出了会神,随即慨然拍着她的小胸脯,说道:“王动,你不要怕,我带你去找爹爹,爹爹早年资助过圣上,特别得他钦赐的免死金牌,就算你杀了人,他也保得住你的。” 王动却摇头,“不,大小姐,本朝律法规定的清楚,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我既杀了人,就该受罚,除了这间牢房,我哪里也不去。” 花生跺脚道:“你魔障了么,”指着高士廉道,“你留在此间,必定性命不保!” 高士廉险些当场气昏死,心痛难忍的看着视如己出的花生豆子为着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仔狠心丢弃疼爱她如掌上明珠的家人却又无计可施,只有将满腔恨意悉数化作鸣镝神箭一一自眼中射出,指望以此将坏胚子王动射成箭垛。 王动咧了咧嘴,眉梢眼角都是温存的笑意,握着花生的手指,温言道:“大小姐,放宽心,不怕的,我是多么正值诚恳的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我的,不会无端端的冤枉死。” 高士廉气得发笑,花生却扁了扁嘴,眼眶发红,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忧愁的说道:“你也真是的,做什么要杀人嘛,这下可怎么好?” 王动笑了笑,注视花生一阵,慢慢说道:“大小姐,有些苦,不吃不行,有些债,不还不行。” ------------ 第四十章 绿水别院 高士廉怔了怔,不知怎么的总觉着王动这句话看似平常,细细咀嚼,却又有说不出的悲凉和无奈,让人想到坠落尘网的困兽,拼着性命在突破重围,但是结果会怎样,却只有上天知道。 花生低低说道:“话是不错,但要是可以多赖一阵子,晚一些还,也是好的嘛。” 王动苦笑,“早还早干净。”尤其是人情债。 高士廉心下却是一动,赖着?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还有个拖字诀! 司马大人心念千转,吩咐跟着花生进来此即呆若木鸡的李跃伦,“去,把你们重牢仔细打扫一间,安置王动,我这就去找杨智光,让他从州府衙门抽掉一队精锐步骑把守重牢,非经我同意,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格杀勿论。” 王动此番设计的诡计虽然实在是无法可解,但花生的无心之语,却为自己指出了一条脱身之路:只要拖延住时间,等大理寺出复审公文——这也不过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将这祸害种子烫手山芋提去长安,人一出雍州地界,自己就可免责,此后即便两党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也概与他雍州司马无关,他依旧可以捂住耳朵眼睛过他的清净日子。 李跃伦偷眼瞄了瞄王动,见他细长的狐狸眼中波光微闪,隐隐有些嘲讽的味道,让他有些不解,但是眼看着众人神色都不大友善,个个箭弩拔张,好象都恨不得咬其他人两口的情状,也不敢胡乱发问,只应声道:“是,小人这就去。” 等他人走了,花生气呼呼的说道:“做什么要关去重牢房,那里关押的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穷凶极恶狂徒,王动一个文生,掉进那窟窿里头,还不给人活活吞吃掉?” 高士廉瞪了花生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重牢房去冬才宰杀一大批人,现在人员凋敝的很,就算他们有心吃掉王动,只怕也要两三天功夫,但他要是留在土牢这边,不到明天上午,就会给人吃点一点渣渣都不剩。” 花生吓住了,看看高士廉,又看看王动,半信半疑问道:“当真?” 王动笑了笑,意味深长望着高士廉,拍了拍花生的手,慢条斯理笑道:“高大人说的没有错,只不过。。。。” 花生才觉着心安,见他话锋一转,登时一颗心肝又提到了喉咙口,“只不过如何?” 高士廉哼了一声,沉着脸子没做声。 王动悠然的笑,意味深长说道:“拖字未必能奏效就是了。” 高士廉气得笑出来,心知王动识破自己打算,不过那也无妨,大不了受点罪,等公文期间,劳资天天亲自带队巡逻还不行?就不信你在劳资眼皮底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稍顷李跃伦打扫干净牢房,请了王动去里间关押着,花生想要跟去看,却给高士廉连哄带骗的赶出了州府衙门,“你又不是人犯家属,怎么可以随便闯荡重牢。” 花生急道:“他是我家的伙计。” 高士廉板着脸道:“庆丰园百十个伙计,个个你都是这么操心的?” 噎得花生哑口无言,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回家了,高士廉直等到她小小人影儿消失不见,这才郁闷的折身回去找雍州府长史杨智光商议调兵把守重牢的事。 这夜花生一个人窝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二半夜勉强合眼,天光渐亮的时候突然下起鹅毛大雪,又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大小姐裹着柔软的绒被尚觉手足冰凉,想到王动衣衫单薄,保不准正冻得瑟瑟发抖,登时再也坐不住,翻身从小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衫,捡了一件厚实又暖和的狐毛披风包起来,准备给王动送去。 谁知她一拉开门,就发现门口伫着冰棍一样的奉恩,小姑娘冷得牙齿咯咯作响,秀丽的脸颊苍白如雪,嘴唇乌青一片,头发上衣衫上都满是融化的雪水,也不知道已经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了。 花生大是吃惊,“奉恩,你怎么在这里?”慌忙将她拉进屋,七手八脚脱下她身上潮湿的衣衫,塞进被窝里,“你在门口守了多久了?” 奉恩僵着身子,半晌回不过神,直等到花生给她灌了两大杯热茶,这才缓过气来,颤抖着道:“是老爷吩咐的,说王公子下狱,大小姐下午探视回来怏怏不乐的,怕你半夜忍不住去劫狱,所以嘱咐奴婢入夜就在大小姐门口守着,不要你出门,要是拦不住你,他就将姐姐和我一并逐出庆丰园。” 这是老爷子说来敷衍奉恩的话,但是他真正的用意却秘而不宣,王动在绿水别院无端杀人不到盏茶功夫,就被州府衙门逮捕,这件事本身已经很蹊跷,他杀人的动机为何,官家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都是疑问,而他入狱之后立即下入重牢,高士廉又还紧急抽掉雍州精锐步骑日夜把守牢房四周,越发的说明事情不简单,老爷子不理朝事,也不知道此番变故缘由为何,但他肯定一点,那就是在王动的周围有麻烦发生了,花生是他唯一的小女,他不能让她卷入其中。 而奉恩那孩子,最近行了些偏颇事,虽然花生不知道,他却看得一清二楚,念着她也是一时糊涂,兼且并无伤到花生,所以差了她来守夜以示惩戒。 花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哪有本事劫狱,爹爹也真是看得起我,”又大是感动的给奉恩掖被角,“你对大小姐当真是好,为怕被赶出庆丰园,连这份儿苦都舍得吃。” 奉恩酸楚的笑,不敢看花生清澈又明媚的双眼,大小姐,我对你诚然是好的,但我不敢离开庆丰园,却是为其他的原因。 “大小姐你还要出门么?” -本章未完 ------------ 续四十章 绿水别院 花生点了点头,“要。” 奉恩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大小姐。。。” 花生拍拍她脸颊,“放心,我不去州府衙门那边,去其他地方。” “大小姐要去哪儿?” 花生出了会神,“园子里这几日生意普通,有爹爹打理足够,我心思乱的很,想去绿水别院休息几天。” 王动行凶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他行凶的动机何在?若是能够找到足够证据说明他是受人逼迫,似乎也是可以脱罪的,便是如此,绿水别院就必须去一趟。 奉恩吓了一跳,吃吃道:“可是那边刚刚才死过人。” 花生轻描淡写说道:“我自家的物业,就算死了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外来的鬼怪还能把家主骇到么?” 奉恩无奈,“老爷不会答应的。” 花生笑道:“老爷那边我自会想法儿,倒是你,好好躺着,我叫厨子做两碗姜汤来驱寒,大雪天的冻一晚上,落下病根子可不好。” 将奉恩安置妥当,提了先前打包好要给王动的狐毛披风径直出门,先到后堂厢房叫醒厨子做姜汤端给奉恩,随后找了个腿脚利索又乖觉的小厮,要他将披风送去大牢交给王动,又给他二百两银子,“拿去打点官爷,倘若有剩你就自己收着。” 小厮眼珠险些凸出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大小姐平时锱铢必计,今天怎么恁大方? “大小姐,你不是在梦游吧?” 花生气得笑出来,一巴掌扇在小厮头上,“油嘴滑舌的猥琐贩子,简直找打!” 小厮嘻嘻笑着,撑了把油伞,趁着微明的天光,顶着鹅毛大雪,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花生等他走远,自己蹲在墙角边上,两手抱着膝盖,怔怔的发呆,心里有种古怪的疼痛感受,缓慢又清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因什么而起,这疼痛如此熟悉,和从前十七离开她时的痛楚,是多么的相似。。。 大小姐扁了扁嘴,突然觉着很委屈,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就这样一个人蹲在僻静的角落,抽抽搭搭了好大一会儿,等到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已经不那么深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捞起袖子擦了把横流的眼泪,好似一株失水的小花朵一般,慢不吞吞踱到老太太房里,钻进老太太暖和的被窝,将她冰冷的小身子挨上去。 老太太正好睡着,冷不丁的被人冰水此后,不由得倒抽口凉气,下意识飞起一脚把那冰坨子踢出被窝,她老人家年轻时候是村子里有名的健壮女子,出嫁之后的十几年中养尊处优,身子益发调养的好,拳脚之有力,不输给庆丰园的看家护卫,这一脚是情急之下踢出,力气自是比平时大了数倍不止。 可怜一颗花生豆,小小身子当场飞射出去,在半空之中翻了一转,跌落在酸枝木做成的桌子上,就听见哐当一声响,她好好两瓣娇臀生生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一脚飞出之后自己也翻身坐起,正待要再补两个黑虎拳将来袭的贼人打得口沫横飞,晨间的天光透过厚厚的棉布窗户射进来,让她看清贼人是谁。 “天老爷!我的宝贝疙瘩!” 花生四脚朝天瘫在酸枝木桌子上,动也不动,好象一只吃了皂角粉的奄奄一息花狗儿。 老太太惊得三魂六魄都要出窍了,光着脚从卧榻上跳起来,两个箭步扑到花生跟前,抖着双手去探测她鼻息,谢天谢地,还有气息。 “花生儿,你怎么样?” 花生睁着两只大眼珠,直直望着横梁,半晌才可怜巴巴的说道:“妈妈,我屁股好痛。” 老太太又悔又怨又痛惜,将花生拦腰抱起放到卧榻上,用被儿盖好,伸手去她后边轻轻揉捏,“大清早的不睡觉,身子冷成个冰条子,朝恩和奉恩两个丫头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花生黑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和朝恩奉恩没关系,是我自己烦的慌,来找妈妈说会儿话。” 老太太怜惜道:“你想说什么?” “妈妈,我们去绿水别院住几天好不啊,别院清净又暖和,比城里可好多了。” 老太太嫌恶的皱眉,“过几日再去吧,昨天刚刚死了人,怕是不干净的呢。” 花生哦了声,也没再言语,脸色死气沉沉的,好似很不开心,却偏又不说出来。 老太太一看她这委屈的神色就有些愧疚了,花生又适时的*了两声,仿佛刚刚挨那一脚疼痛的要命似的,让老太太越发的可怜她,不由自主就说道:“我和老爷说说去,今儿雪一停就带你去那边住几日。” 花生没精打采道:“爹爹怕麻烦,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老太太撇了撇嘴,“又不请他去,我现在就去隔壁屋儿找他说项。” 她跳下卧榻,穿上鞋,径直就去了隔壁老爷子房间,花生等她出门,立刻弹跳起身,将耳朵趴在墙上偷听两人谈话。 果不其然老太太才提了个头,就给老爷子一口否决,“不行,这阵子她哪儿也不能去,好端端呆在家里是正经。” 老太太软着嗓音说道:“小狗儿最近一直愁眉不展的,让她去别院呆几天也好。” “我怕她惹麻烦。” “有我跟着去,能惹什么麻烦?至多不过我一刻也不得闲的看着她罢了,好老爷,你就开个恩嘛,她今儿大清早的钻我被窝,被我一脚踢飞,小人痛狠了,都不晓得叫唤,你好歹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老爷子不吭声了,两人又嘀嘀咕咕了好大会儿,末了就听到妈妈的笑声,花生晓得事情是成了,不由摸着娇嫩的臀部,得意洋洋想,妈妈的弱点万年如一日,苦肉计当真是百试百灵。 ------------ 第四一章 笼中囚人 雪飞了一上午,到晌午十分停住,老太太也不食言,果真带着花生大包小包的出城赶去绿水别院,奉恩有些伤寒,花生原本安排她在园子里修养,但是她不肯,无论如何要跟着大小姐一起去,一干人好说歹说也劝不住,只得听之任之。 大车小车浩浩荡荡赶到绿水别院门口时,别院的杂役于二正在扫雪,见着众人来,颇是有些吃惊,慌忙扔下铲子跑上来拉马,又搬了马凳给老太太和大小姐垫脚,哪想到花生撩开帘子,蹭的蹦到了地上,压低嗓音劈头就问他:“于二叔,昨日王动行凶杀人的时候,你在场不在场?” 于二打了个突,讪讪道:“大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花生定了定神,“这么说你是在场的了?” 于二干笑了两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正好老太太也下了车子,“你们两人叽叽咕咕什么呢?” 两人互视一眼,都没再作声。 这天晚上吃过饭,花生和五婶婶把内室的火炉烧起来,弄得整间房子暖烘烘的,熏得老太太昏昏欲睡,和两人说了会儿话,就梦周公去了,花生等她睡着,转身出门去找于二,却给五婶婶拦住,“大小姐老长时间不来,怪想念的慌,到我房里来说些闲话可好?” 花生想了想,顺势挽住五婶婶的手,“也好。” 两人就去了五婶婶的小房,就着热茶吃了些萝卜糕,五婶婶笑着说道:“大小姐,我好似还从来没跟你说过自己的事吧?” 花生点了点头,“我七八岁上第一次过绿水别院时候,五婶婶已经在此间帮工的了,那会儿我还问你,五婶婶从前是做什么的呀?” 她忍不住笑出来,犹记得彼时五婶婶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天真的回答她:“做小孩子的呀。” 惹得老爷和老太太捧腹大笑。 从此以后再没人问过五婶婶的来历。 五婶婶吃吃的掩着嘴笑,却又叹气,“是的呢,那时候你还圆圆胖胖的好似一只小猪仔,如今都是大姑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就是十来年。” 花生没做声,她有预感,今天晚上,五婶婶会说一些她从前没有告诉任何人的事。 五婶婶出了会神,忽又自我解嘲的笑,“人都是会老的不是?” 花生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可是年轻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喜欢过的人,却是不会忘记的,会永远记在心里。” 五婶婶温柔的看着花生,“你可真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呢,到现在还惦念着永泽,”她顿了顿,惆怅说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呢。” 花生心下一动,笑着说道:“这个人不会是姓王的吧?” 五婶婶愣了愣,神色古怪的看着花生,“你这小孩,脑子转的可真是快。” 花生按耐住心跳,笑道:“这样看来我猜对了?五婶婶年轻时候喜欢的人,不仅姓王,他还是绛州龙门王家的人吧?” 五婶婶脸色微变,警觉看着花生,沉吟良久才勉强道:“是,是龙门王家的人。” 花生小小的手心满是冷汗,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紧张,她心念千转,试探问道:“五婶婶喜欢的人,莫不是王动的父亲?” 五婶婶瞪圆了眼,半晌恨声说道:“谁会喜欢那块木头!” 花生咦了声,“王动的父亲很木呐么?”心下暗想,那下流胚子油腔滑调的人憎狗厌,他父亲再木呐估计都有限吧? 五婶婶喟然叹道:“岂止是木呐,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 “那么五婶婶喜欢的又是谁?” 五婶婶苦笑,出了会神,说道:“大小姐,五婶婶给你说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个小姑娘,姓赵,叫做赵舞嫦,生得有几分好容貌,但是性子高傲的很,最不耐烦别人忤逆她,这位赵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认得一对王氏兄弟,都生的十分好,又甚有才名,其中长兄秉性正义,可惜木纳少言,半点不懂情趣,相比之下,小弟不仅风流儒雅,谈吐不俗,更兼温存多情,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柔情蜜意,让赵姑娘很是心动。” 花生眨了眨眼,“这位赵姑娘遂嫁给了王家的小弟?” 五婶婶叹了口气,“没,我头先说了,她是个高傲的人,大凡这种人都受不得别人忤逆敷衍,王家长兄对她越是冷若冰霜不假辞色,她就越是愤愤不平,盘算着要将这长兄折服,让他拜倒在自己裙子底下。” “结果呢?” “她用了许多许多的方法,费了很多心思,却只使得王家长兄越发的厌恶她,不久以后这位长兄竟为了摆脱她纠缠,不惜娶了另外一位年少的女子为妻,赵姑娘气怒交加,索性嫁给了王家的小弟,日日跟王家兄长处在一个屋檐底下,一逮着空闲,就在长嫂子跟前搬弄是非,言道自己从前和长兄如何如何要好,子虚乌有的事给她说得活灵活现,王家长兄又不是个会解释的人,久而久之,长嫂子终于信以为真,两夫妻因此生出嫌隙,后来长嫂生下一子,坐月子时候赵姑娘依旧不住进言,长嫂因此抑郁不乐,终于落下病根,此后身子再不见好转,王家长兄多方求医,都不见效,拖了两三年,眼看着长嫂身子日益不如从前,赵姑娘就提出建议,说她认得个人,调理妇人生养失调病最有高招。” 花生屏住呼吸,“赵姑娘不会趁机谋害王家长嫂吧?” 五婶婶指尖轻轻颤抖,面色如雪一般,头颅压得低低的,似是不堪回首,偏又不得不正视,“王家夫妇病急乱投医,信了赵姑娘的话,请了她引荐那人来家调理长嫂身子。。。” ------------ 续四一章 笼中囚人 两人正说着话,卧榻旁放着大木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钝响,就好象有人用什么物件在重重的砸墙。 花生眨了眨大花眼,疑惑的站起身,想要打开柜门看个究竟,却给五婶婶拦住,“大小姐想做什么?” “柜子后边有东西。” “没呢,想是你听错了。” 才这么说着,又传来一声钝响,闷声闷气的,比头先更大阵仗,当中还夹杂有隐约的人声,依稀是在骂人,只是听得不真切。 花生心下一沉,此即万簌初定,那声响听起来格外的明显,“五婶婶,你房中藏着人?” 五婶婶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没。” 话音才落,木柜后第三声钝响传来,并还有尖细的说话声,这一次花生听得真切,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五婶婶的房中藏着男人。 花生心跳如鼓,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后退,两只大花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五婶婶,脑中飞速旋转,五婶婶之前说那位赵舞嫦多半就是她自己,她肯把这样的乌糟事说出来,就必定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行一件非常事,这想法让她很不安,而五婶婶在房中藏个男人又是为什么?难道她要行的非常事是件凶事? 她一步一步退后,直到身子顶住大木柜,明灭灯火之下,可以看到五婶婶的眉毛很长,眼睛很尖,眼白很多,瞳仁很小,颧骨很高,下巴又很短,皮肤是一种古怪的灰色,微微透着青,暗淡晦涩,人端正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还带着清淡的笑意,和平常并没有两样,往常这笑都透着亲近,但是在今夜,这笑容让花生有点不寒而颤。 五婶婶笑得十分欢然,“大小姐做什么这样看着我?”眼神警惕,好象随时准备撒腿开跑的兔子。 花生定了定神,指尖摸到身后衣柜的铜环,紧紧的握住,狠了狠心,倏然转身用力拉开了木柜。 但是木柜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大小姐在找什么?” 花生背后寒毛倒竖起,猛不丁回头的转身,就发现五婶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站在她身后,脸上笑容森然,张开的两手一左一右撑在木门两边,将她小小个头圈在中间,高挑的身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雪白的牙齿尖溜溜的闪烁寒光,“瞧,木柜里什么也没有。” 花生握紧了双拳,深吸口气,暗念一声菩萨原谅我,设若是我误会了五婶婶,此后一定把她当第二个娘亲供养起来。 跟着她一腿扫踢出,直取五婶婶腰际。 “扫踢的时候要记住,膝盖切切下沉,脚尖绷直,大腿带动半边身子翻转,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踢出去。” 这是朝恩教的百花拳众多花拳绣腿中难得实用的招数,花生练得滚瓜烂熟的,但对敌发难还是头一遭,心下免不得有些紧张,出腿太匆忙,立足不稳,险些跌倒,情急之下两手胡乱扑腾,正按在背后墙上一处凸起之上,就听见咂咂的两声闷响,墙壁自中间裂开一条缝隙,分向两边。 五婶婶见花生猝不及防袭击她,虽然有些惊讶,却不见慌乱,等她右腿踢来,伸出一手轻轻提住,正待要调侃她两句,却见花生背后墙体徐徐分开,登时脸上变色。 花生听到声响,下意识回头看去,不由呆住了。 眼前两步之外,造有一个小小的四方铁笼子,当中坐着一个披头散发身穿污糟白衣的男子,不是从前跟她相过亲、此际已经被王动所杀的王潜是谁? 两厢打个照面,各方都惊讶的要命,王潜最先反应过来,指着花生哈哈大笑道:“你这土狗!” 彼时花生一条腿给五婶婶提着,大半个身子扭曲成个麻花样,两只大眼骨碌碌瞪着,确然是有些土狗的风姿,可是大小姐是多么骄傲的人,哪里容得下别人说她的不是,当下粪起反驳:“你以为自己就好到哪里去了?头不梳脸不洗,比只跳蚤还要脏,身上衫子怕是七八十天都没换过,臭得熏死老狗,硕大一只黑老鸹,还好意思笑话别的猪黑。” 王潜给她气得笑出来,一跃而起隔着拇指粗细的铁条和大小姐对视,邪恶笑道:“我臭归臭,好歹腿脚是自家的,不比有的人,偷袭不成还给人修理得半身不遂的,传扬出去,怕不笑坏人大牙?” 花生这才发现自己半条腿还在五婶婶手里搁置着呢,慌忙抽身回撤,她原道五婶婶必定记恨自己偷袭她,想来应该不会轻易让自己抽身,是以这一撤用足了力气,心下暗自还盘算,若是这一抽不能脱身,立刻就用朝恩教的连环扫踢,腾空再飞一腿取五婶婶另外腰际。 哪想到五婶婶一听王潜的话,却好似是给蝎子蛰到一边,都还没等到花生发力,就忙不迭的松开了手。 可怜一颗花生豆,就这样头也不回的朝王潜撞了过去。 王潜跟前有一圈铁条作为屏障,原本伤他不到,饶是如此,向甚爱惜性命的王家公子还是退后两步,双手抱臂横在胸前,兴致勃勃的观看那圆头小身子的物件如一根响尾巴的小箭,一路呼啸着,快活的撞到了笼子口厚厚的铁门上。 就听到哐当一声响,“啊呀!” 花生惨叫一声,顺着铁栏醋溜醋溜滑落到地上,只觉着额头鼻子嘴巴正中央痛不可忍,当场落下英勇的泪水。 五婶婶眼见着花生如小牛一样冲撞上铁门时已知不妙,可是要拉她却又不及,及至听到大小姐惨叫,差点惊死,主子已经送了消息,言道他最近日子会回雍州一趟,要是大小姐选在这当口挂了彩,他会撕了自己的。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样?” ------------ 第四二章 漫天大火 扑将上去扶起花生,发现她人已经昏厥,额头被铁门坚硬的锁扣破开一大条口子,咕嘟咕嘟的不住淌血,眨眼之间已经把小小一张脸蛋湿得血糊糊的,煞是可怕。 王潜双手抱臂立在铁笼子里,快活的笑道:“妈妈,你闯大祸了。” 五婶婶瞪了王潜一眼,将花生兜头抱起,“你给我好生呆着,不要乱扑腾,等老太太和大小姐一回城,我就送你去绛州,以后再不许跟着外头人胡闹作祟。” 王潜一口否决,“我不干,我才不回绛州,我得找王动报仇。” 五婶婶气道:“报什么仇,刺伤你的人是妈妈我,怎么也扯不上四公子,你要是觉着不服气,只管刺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王潜笑道:“妈妈,你明知我下不来手的。” 五婶婶气道:“那就好好呆着,别给妈妈添乱,妈妈已经很烦了。” 她抱着花生转身正待要走,王潜却又叫住她,诡异的笑道:“妈妈,你要带藏小姐去哪里?” 五婶婶没好气道:“你脑袋上那两黑洞洞里装的是啥?没看见她满头都是血么?” “你要带她去疗伤?” “废话。” “可是妈妈,据我所知,大小姐对王动那下贱种子好似上心的很呢,如今他担了杀人的罪状要送大理寺问斩,她肯定舍不得的,必定千方百计替他翻案。” 五婶婶面色微变。 王潜得意的笑,对住五婶婶循循善诱道:“妈妈,今天的事情诚然是我不对,可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没有用处的了,得想法儿急急补救才是,要不然,一会儿这姑娘醒转来,必定飞奔去州府衙门报告我还活着的事,聂十七耳朵那么长,应该很快也会知道,到那时节,妈妈你可就背了个违逆主子的罪名了,我听人讲聂十七收拾人的手段,可是出了名的毒辣。” 五婶婶身子一软,差点将花生摔倒在地上。 那日丈夫到绿水别院找她,要她设法引了王潜到别院一叙,彼时并没有告诉她是为着何种目的,她也没有细问,就照着丈夫吩咐,写了书信将王潜叫来别院,丈夫见过他本尊之后,要她仔细看顾好人,随即就要进城,她满肚子疑云密布,以为丈夫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她嫁他之前曾做过人妇甚而还生养过的旧事,找王潜来不外是为了对质,如今事情理清楚了,他就决意要休妻。 她深爱丈夫,万不能失去他,当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丈夫留下,又将从前的事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恳求丈夫原谅,丈夫惊讶之极,半晌说不出话,末了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句话,说第二天会带人回来。 她忐忑不安等了一晚上,王潜倒是很自在,自五年前他无意之中发现妈妈在这间僻静的别院做工,时不时的都会来看看她,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相处的自在的很,她对此也很欣喜,但是丈夫吞吞吐吐的态度,却像乌云一般,在她心里蒙上阴影,总觉着会有叵测的事情发生。 果然,到了第二天,丈夫回来了,带着王动,以及一名高大魁伟的男子,丈夫叫他裘太平,三人甫自现身,王动就让她招来王潜,两厢见面,立时就好象弓起腰背毛发倒竖准备打架的猫儿,你来我往理论了几句,王动就要求丈夫,“聂光,我见着他实在有些厌烦,你替我解决了吧。” 她惊得面色如雪,但犹抱有一丝希望,以为丈夫不是王动的人,多半不会听从他指令行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丈夫二话不说立即就抽出腰间的短刀,刺向王潜。 她心念千转,冲上去撞开丈夫的短刀,“你若是杀了他,我必恨你一辈子,他是我的孩子,要生要死都由我来。” 她抽出裘太平腰间的长刀,一发狠刺进王潜心口,他是她十月生养的孩儿,她知道他和常人生的不同,心口方位比起旁人往右边偏了数寸,那一刀刺下去,虽然会有重伤,但决不致命。 王潜身子本就不够健壮,挨了那一刀,当场倒地昏死过去,王动等他再不动弹,抽出插在他身上的腰刀,顺手掂量了阵,悠闲的对裘太平道:“太平,差不多时候该走了,再晚一步可就要给官家的人捉住了。” 又吩咐丈夫,“天策府那边的人,就辛苦你了。” 丈夫点了点头,低着头和裘太平从侧门走了,路过她身侧的时候,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似是愧疚不已。 两人前脚刚刚走,官家的人后脚就破门而入,王动高举双手自称行凶杀人,官家带走了他,留下一个年老的仵作验尸,她从袖子里塞给他一千两银子,哭着说死者乃是自家的孩儿,眼下已然断气,恳求仵作成全,莫再胡乱翻检,留个全尸给她薄葬,仵作收了银子,乐得顺水推舟,都没量测他脉息就走了。 人都散后,她和于二将王潜抬到后山,准备火化了事,等于二架起柴薪,她向于二坦诚,说王潜乃是自家的孩子,如今无端身死,请王二去为他买些香烛冥钱,省得他泉下孤寒。 于二被她支走之后,她胡乱点燃柴薪让火场烧起来,自己急急将王潜带回别院,抓了上好的药膏敷在他伤口上,为怕走漏风声,又将他关在自家房里的密闭囚室内,那原是聂十七在绿水别院时信手修建来以防万一用的,连于二都不知道。 她将人收拾妥当赶回火场,正好于二带了香烛另还有灰罐等物折返,两人等柴薪烧尽,她怕于二看出端倪,又以心痛为由,让于二站在远处,自己独自收了地上的灰烬,装进灰罐,就地掩埋,顺便掉了两滴泪,事情就结了。 她已经打算好,让王潜在别院将养两日,然后就逮个空当送他回绛州,要他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哪想到王潜清醒之后却不仅不听从她吩咐,反要去找王动算账,无论如何劝止不住,她正头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小姐又跑来闹腾,不仅撞破王潜还活着的事,甚至还令得她受伤,这件事要是给主子知道,都不敢想象其人会用什么手段料理她。 “我该怎么办?” 王潜快活的笑,捂着心口的伤处,贪婪的目光在花生娇嫩如花的小身子上流连,“很简单,妈妈,把那小姑娘给我,让我污了她的清白,她自然就会对你我言听计从。” ------------ 续四二章 漫天大火 淳于老爷一生最最讨厌的五百件事中,第一件是夜半好梦时被人吵醒,第二件是吵醒他的人还不是送银子来的医患,第三件是该不速之客还哭哭啼啼的,淳于老爷认为,晚上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有人上门哭诉是件很晦气的事。 如果一天之中遇到一件讨厌事,淳于老爷通常会哼两声,遇到两件讨厌事,淳于老爷会不耐烦,遇到三件讨厌事,没得办法了,来者将会幸运的见识到老爷的马脸奇观。 就好比现在,老爷的脸拉得不是一般的长,眉头皱得不是一般的高,不耐烦的神色冒的也不是一般的可怕。 “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也不让人安省。” 五婶婶眼睛已经哭成两只红桃子,“珊珊,我真是六神无主了,便不然也不会来找你求救。” 老爷瞪着五婶婶,一千次的嘱咐自己要狠下心肠,再不能可怜这祸害,“不行,我帮不了你。” 为着这女人,自己不仅干了有背医德的事一箩筐,还错过不下一百段上好姻缘,如今四十好几家财万贯还是孤身一条,半夜更经常做噩梦被神农他老人家踩着后背揪耳朵。 五婶婶泪眼朦胧望着老爷,“珊珊,不要这么绝情。。。。” 老爷有些招架不住,长叹了口气,“小舞,你每次求我都没好事,当年王家老大不耐烦你纠缠,娶了别人做妻子,你六神无主来找我,问我求救,我帮了你,告诉你说,世间最难医治的病症,乃是心病,结果你就害得人家妻子得了心病。” 五婶婶擦了擦泪,辩解道:“这不是我的错,她要是对丈夫信任多一分,又怎么会中我的圈套?所以归根结底,是她自己的错。” “人家给你折腾的身子纤弱,王家夫妇决计搬出绛州进京求医,你六神无主来找我,问我求救,我帮了你,千里迢迢从雍州赶去绛州,用了平身所有绝学,将王家老大妻子神不知鬼不觉治死了,又觉得愧疚,赔了自家妹子给王家老大续弦。” 五婶婶放下蒙住眼睛的手帕,正色说道:“珊珊,这件事你做的实在不对。” 老爷简直要跳脚,“事情一五一十悉数都是你在安排,怎么到最后又变成我的不是?” “我原本也没让你治死她,你当初问我,要她生还是要她死,我明明说,要她生不如死。” 老爷气道:“做人要凭良心!人家好端端的夫妇给你拆得七零八散,好好的妇人给你折磨得死去活来,你也不怕遭报应。” 五婶婶强词夺理道:“生离死别才叫拆散,我让她生着,怎么算折磨她?哪里有拆散人?” 老爷气得都要说不出话了,瞪着五婶婶,真想打她两巴掌,可是看着那张自己一天思想十遍八遍的脸,却又怎么打得下手,末了只得颓然的笑,“你就是个无可救药,自私自利,任性跋扈的混球!” 五婶婶眼波流转,偷笑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喜欢我的,对么?” 老爷抹了把脸,一头撞在桌上,绝望说道:“我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啊。。。。” 五婶婶笑得越发的愉快,温柔的拍了拍老爷肩膀,“珊珊,我想过了,你对我实在是不错的,当初王家那木头疙瘩没看上你妹子,把她转给聂家老主子,没想到你那妹子嘴头不牢靠,无意中说出你是存心医死王家长嫂的事,老主子觉着事态严重,说给王家兄弟听,害得我丈夫想要休妻,若非是我该时正好怀了身孕,而你又铁口直断我怀的是个男胎,王家要我腹中孩儿,我怕是早成个弃妇的了。” 老爷翻了翻白眼,“可是你怎么回报我?你对王家老大当真是痴迷到极处,怀着身孕尚且不老实,几次三番骚扰人,让人家烦不胜烦,又不好明说与人听,索性外出散心,未料竟遭遇劫匪,横死他乡。”留下一个一猫儿毛大的娃仔,可怜的要命。 五婶婶眼神一黯,也不知是要说服淳于老爷还是自己,“你这话可不对,我哪里有痴迷他,我不外是不忿他对我视而不见罢了。” 老爷撇了撇嘴,“你骗得了谁,你要是不痴迷他,又怎么会听闻他死讯,悲痛过度至于小产?生下个小猴子样的娃仔,母子同样奄奄一息,吃了我满坑满谷的灵丹妙药才算保住性命。” 五婶婶叹了口气,至此算是无话可说。 她出了会神,苦笑了两声,低低说道,“可真是奇怪呢,最近日子时不时都会想起这些拉杂旧事,以前一年难得想全的事,如今一日就会回想一遍。” 老爷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牢骚满腹又心有不甘,“你每每回想旧事,可有顺带想到过我?你在王家,是谁为你谋划奔走?你离开王家,是谁二话不说收容你?可是你回报我个啥了?” 五婶婶微微一笑,柔声说道:“珊珊,我知你恨我当初接受老主子撮合嫁给了聂光,但我也是为你好呢,你一生都将我如仙女般看待,若是哪天我嫁给你做妻子,你发现我也不过是个庸俗平常的妇人,该会是多么的失望?当然最主要的是,托你妹妹的鸿福,老主子知道我德行有亏,你却是他的姻亲,所以即便我同意嫁给你做妻子,他也都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我不忍你为难煎熬,所以嫁给了聂光,断了你的念头,其实我心中一直都是惦念着你的。” 老爷自他二十来岁第一次见到五婶婶开始,一颗老心就挂在她身上,可惜一直没得过她温言软语伺候,至于表白心机的话,现下更是头一遭,当下激动得几乎抖成一团,颤声道:“小舞,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果真心里一直都惦念着我?” ------------ 再续四二 漫天大火 五婶婶点了点头,“当然,”又叹口气,“总是我命不好,次次所遇非人,如今的丈夫聂光,原以为他是义气男人,成婚之后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今次他的所为作为更是让我失望。” “他做什么了?” 五婶婶遂把王动指使聂光谋害王潜的事简要说过一遍,“其人明知道王潜是我孩儿,还要痛下杀手,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够共度一生?所以我决定离开他。” 老爷眼前一亮,“然后呢?” 五婶婶眼波流转,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孤身一人,偌大年纪,也没个容身的地方,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老爷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抓住五婶婶的手,结结巴巴道:“小舞,我。。。” 五婶婶嫣然一笑,反手握住老爷,“我知道,珊珊,你对我很好,你若是不嫌弃,那么我就跟了你吧?” 老爷慌忙道:“我不嫌弃,半点也不嫌弃。” 五婶婶又是一笑,慢慢说道:“那就好,便是如此,”她轻描淡写道,“今天有宗让我六神无主的事,你顺带也替我解决了吧?” 老爷点头如捣蒜,“说吧,什么事?”又赌咒发誓,“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断不推脱。” 五婶婶愉快的笑道:“刀山不至于,火海却是真的,我要你替我放把火。” 老爷打了个突,“放火?为什么要放火?” 五婶婶微微一笑,起身去到门口,将房门紧紧锁住,又小心关严窗户,俯身吹灭窗台灯火,这才摇曳生姿走到老爷跟前,柔情脉脉看着老爷,纤秀的手轻轻解开衣衫领口的纽扣,露出半截白玉一般的脖颈,半明半暗之中盈盈生光,勾魂夺魄之极,“珊珊。。。。” 老爷眼睛发直,盯着五婶婶雪白的颈项,几乎喘不过气,“小舞。。小舞。。。” 五婶婶笑容如春花一般灿烂,软软依靠在老爷胸前,柔声说道:“老爷,你别问为何要放火,只管答应可好?” 老爷三魂七魄此际已经悉数飞到九霄云外,虽然看见五婶婶娇嫩的嘴唇不住开合,却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胡乱的点头,“好,好,我答应。” 五婶婶吃吃娇笑了两声,“你可知道要去何处放火?” 老爷直着眼,张口咬住五婶婶雪白颈项,一双手爬上五婶婶温热的身体,“我的活菩萨,你说哪里就是哪里。” 五婶婶也不推拒,秀眼闪过狡黠微光,凑身过去,跃过老爷肩头,吹熄了老爷身旁最后一盏烛火。 正月十三,大理寺提审王动的公文送达雍州,司马大人高士廉敲锣打鼓将祸害种子送出雍州城,回府之后倒头睡了个昏天黑地,一直到这天夜半时分才肚饿醒来,门口等他苏醒通报的小厮站得腿软,听到里屋有动静,慌忙在门口禀报,“大人,藏家老爷求见。” 高士廉补足缺了好几日的瞌睡,心情大好,闻言赶忙道:“快请。” 藏老爷推门入内,见着高士廉,二话不说双膝跪倒在地上,“求高大人帮忙。” 高士廉慌忙伸手要扶起老爷,“藏公,你我这么多年交情,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就是了,行这样大礼也不怕折杀了我,” 瞥见他神色憔悴,胡子拉擦又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是好几天没合眼,“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庆丰园出了什么大变故?” 老爷子木着脸,动也不动,“园子好好的,出变故的是人。” 高士廉心下一沉,用力将老爷子扶起身,“先起来说话,”安置到椅子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谁出了变故?” 老爷子木然半晌,才说道:“老高,花生不见了。” 高士廉惊得抽了口凉气,“什么?!花生不见了?” 一时心念千百转,这阵子*人云集雍州,千方百计要攻入州府衙门重牢找王动算账,皆因自己日夜带兵驻扎在周围,防守得当而未能得逞,难道个中竟有个把消息灵通人等,知道王动至心爱花生不过,眼见欺王动不到,遂把念头转到了花生头上? 若是实情如此,自己可就是个罪人了,想到花生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落在*人手中会遭受何种折磨,登时额头冷汗如注。 “就是王动受捕那日的第二天,她跟了老妻过绿水别院小住,结果当天夜间别院烧起漫天大火,杂工于二英勇,从火海之中救出老妻,可是花生却不知去向,到今天已有三天。” 高士廉眼前一黑,一颗心直掉进了冰窟窿,绿水别院,不正是王动杀死王潜的地方?*人如果因为王动迁怒于花生,选在此间料理她的可能性很大。 又惊又惧,又怕又悔,喉头干涩得说不出话,用力吞了吞口水,才屏住呼吸沙哑着嗓子颤声问道:“事后可有找到她尸身?” 如果花生因此而死,就算王动饶过自己,他也饶不过自己。 老爷子摇头,“没有。” 高士廉身形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背后汗湿成一片,他将脸颊埋在手心处,低声喊道:“谢天谢地!她还活着,既没有尸身,必定就还活着,谢天谢地!” 老爷子点了点头,似是从这一句话中也得到力量,过去的几天,既要宽慰濒临崩溃的老妻,又要殚精力竭的搜索女儿,可怜的老爷子真是心力交瘁,“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在苦找她,眼下我能动用的人手已经悉数动用,可是总还觉着不大够,所以斗胆厚着脸皮上门求告你,能不能出动雍州府屯营,仔细搜索方圆百里,哪怕挖地三尺,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士廉豁的站起身,“藏公,莫说求告的话,花生也是我疼爱的义女,她出了事,即便你不要求,我也概不能袖手旁观。”心下暗道,何况事端多半还是因我而起。 “不仅屯营,长史府的储卫,州府衙门的捕快,能调出的人手我一个也不漏过,全部出动,死都要把她找回来。” 老爷子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哽咽难言道:“多谢。。。”想到花生,两行老泪倏然滚落,“我可怜的孩子,已经过去三天,都不晓得她眼下流落在哪里受苦。。。。” 第一卷完 ------------ 第二卷 ------------ 第一章 静若处子 大理寺少卿高陆是前朝名相高颎的后人,十八岁经刘文静推举进大理寺,从司直做到少卿仅用七年时间,算得上年少有为,其人行事聪敏细致不说,一双眼睛更是油锅里熬炼出来的,有时堂上审案不待用刑,只看他的眼神,人犯往往就浑身瑟缩不敢欺瞒,正是一只苍蝇飞过都分得清公母的厉害角色,王动行凶案从雍州提到大理寺,他立即嗅到个中不寻常的内情,提审文书理得分外谨慎,人从雍州带回长安,马上安置在大理寺重牢内,并派人四周把守,言明非大理寺卿提审,任何人不得靠近。 即便如此,还是生出了变故:王动进大理寺的第二天,就不见了。 等高陆得到消息赶到重牢,只看见空空如也的牢房,另外在稻草底下发现新开的一条地洞,少卿大人简直要惊死,慌忙通告刑部全城张贴告示,缉拿逃犯王动,又写了一封公文上呈中书省和圣上请责,并做好挂冠求去的准备,将冠带袍服等物收拾妥当,存放大理寺内,忙碌到傍晚,这才回到自家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吩咐候门的老仆守在门口,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不管谁人来访均概不见客,方方面面都安置妥当了,已经是掌灯时分,妻子余氏做了丰盛晚饭,摆好碗筷,与客人一道,静等他入桌。 明亮的灯火,妻子温润的笑容,热腾腾的饭菜,久不见面的旧友,昔年的恩人,齐齐聚在一处,饶是他为人再冷淡,此际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睛。 王动微微一笑,“还等什么,我们已经饿死,就等主人开饭,快快入桌。” 高陆也笑出来,将眼眶潮水复又挤回去,撩开衣袍坐到聂光旁边,审视着对面的王动,此时屋外寒风凛冽,阴云密布,眼看着又有一场大雪,小小的厅内温暖如春,王动笑容沉静,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冬衣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微微露着个美人尖,面容一如既往的清俊秀丽之极,和从前一模一样全无差别,两年颠沛流离生涯,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初时接到你卷宗,惊讶之极,总觉着你杀王潜必有原因,所以连夜就出了公文要提你进京,未料裴大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居然漏夜赶来大理寺问我查取详情,最后还取走了卷宗,说凶案来得蹊跷,他要细审,嘱我压后两天出公文,我越发觉着事态严重,想到大理寺卿陈义海大人是裴大人密友,万一两人骤起发难,届时我必保你不住,所以一送走他,我就召集人手暗中挖开重牢地道,预备你来后就经由地道抵我家中,此间再怎么也比大理寺安全。” 王动心下甚是感动,面上却很沉稳,“但是此事一旦败露,你这大理寺少卿怕是也保不住。” 高陆哈哈大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道:“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干了,你不在长安,我实在寂寞的慌,辞官辞了几次都不得批,现下正是好机会,也许过不得几日就可以收拾包袱去贾家楼给聂叔理断忠义厅了呢。” 聂光微微一笑,冷峻的眉峰舒展了几分,冲淡了神色之间浓墨重彩的阴影,“你什么时候来都可,只是吴山不比京师繁华,就怕你们小夫妇的受不住冷清。” 高陆的爷爷高颖是前朝名将,是前隋开国重臣之一,前隋炀帝时受封太常卿,其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克尽臣道,炀帝行事不正确的地方,往往直言不讳,因此很快招致炀帝对他的不满,大业三年,炀帝要修扬州大运河,高颖策动群臣反对,炀帝甚怒,遂以腹诽朝政罪杀之。 此后高氏一族开始末落,到前隋末年,举国烽烟四起,各州反王林立,有高颖昔年旧部也起兵做反,彼时高陆虽然尚未成年,也入了反王阵营,等唐王称帝,世子秦王李世民平定四海,擒拿住高陆,彼时他从军日子尚浅,也没有多少战绩,又自耻名臣之后沦为反贼,对谁都没有吐露自家身份和来历,李世民不知他深浅,遂也并没有笼络入帐下,只以他年纪尚有,又不喜从军,给了些银两让他自回家乡,哪知这倒灶孩子归家路过吴山贾家楼时感染了风寒,银两很快用尽,要不是聂光仗义出手,一条小命就交代了。 他感激聂光,也没地方可取,病愈之后索性就留在贾家楼,帮助聂光打理聂家事务,两年后执掌贾家楼忠义堂,专门决断帮中兄弟的纠纷。到十八岁上,聂家主事易位,新主子聂十七知他熟知刑名,遂写了书信给时任民部尚书的刘文静大人,举荐此人,刘文静将他安排进大理寺,一呆就是八年,期间认得王动,因两人年纪相仿,背景也相当,由此生出了旁人不及的深厚交情。 王动也曾问他要否在秦王跟前引荐其人,高陆拒绝的十分干脆,“我对此人不喜,也不爱与人朋党。”王动遂作罢。 余氏抿嘴轻笑,给众人斟了酒,高陆笑道:“放心,我夫妇都是爱清净的主儿,困在长安城里,一干同僚三天两头来访,真正是烦死人,巴不得立个金刚罩子将他们悉数挡在外头才好。” 众人大笑,王动不期然想起花生,算来也有四五天没见那土狗儿,不知道她眼下可好? 待要开口问聂光询问两句,可是话头在舌边滚来滚去好几圈,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得讪讪的笑,对住聂光发呆,渴望他主动提起雍州事务,自己也好趁机假装随口提起问上一问。 但他若是总不提起呢,我是不是要想个法儿引他开口? 正胡思乱想那阵,听到高陆问聂光道:“聂叔今次过长安,是专程为王动的事?” ------------ 续一章 静若处子 聂光一仰脖子将杯盏里的酒水喝干,“一半一半,”又赞道,“好酒,回味甘醇,如果有鲜腥螃蟹相佐,就是绝配了,哈哈,绝配!” 王动和高陆怔了怔,互视一眼,虽然都觉着聂光略有狂态,却也不点破,更加不提聂光今次来京的另外一半目的为何,高陆淡淡笑着说道:“聂叔心里若是不痛快,醉了也好。” 说完便和王动一杯一杯的陪聂光喝。 王动人虽纤弱,酒量却是极佳,高陆也是天生海量,聂光更是深藏不露,三人你来我往,一个时辰不到,就喝光了两坛酒,菜也吃的半残,余氏慌忙又到灶下添了柴火重新开锅张罗酒菜。 等又一坛酒下肚,高陆脸上泛起些许绯色,聂光的脸色却丝毫不变,只是眉宇之间的阴影越发的浓郁如墨,高陆和王动都看在眼里,却都不只字不提,高陆笑道:“原来聂叔的酒量这么好!再来两坛,今日不醉不归!” 聂光却笑,两只深邃的眼睛亮得吓人,突然一个踉跄从桌子上跌下来,弯下腰呕吐不已,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尽数吐出一般,吐完之后却又仰天大笑,仿佛欢喜无限,又仿佛是苍凉得想要落泪。 高陆冲王动使了个眼色,王动会意,俯身将聂光扶起来,语气甚是温和:“心里痛快了?” 聂光笑容凄苦,脸上闪过难堪和愤恨之色,却垂着头,默默的一言不发。 这当口余氏听到里屋动静,在门口张望,见是聂光喝醉,遂端了热水进来,高陆起身接过铜盆,示意她到外间守着,自己拧了热毛巾,细细擦拭聂光脸颊,“聂叔,喝酒伤身,这是你说的。” 聂光直直看着王动,眼睛里有着深切的恨意和悔意,“四公子,我对你不起,我也对主子不起。” 王动心下一沉,隐隐之中有种不详的预兆,聂光做了什么事,会同时对不起自己和聂十七? “怎么了?” 聂光低下头,一字一字好似有千斤之重,需要花费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口,“我妻子,杀了,大小姐。” 遂把绿水别院起火,花生不知所踪的事艰难叙述了一遍。 高陆惊得瞪圆了眼,“怎么会这样?” 王动脑中轰的一声响,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险些摔倒,听到聂光道:“虽然没有见到大小姐尸身,但是据藏老太太说,那夜她千真万确是在我妻子房中,想来是妻子杀她之后弃置在房中某处,事后被烧成灰烬了。” 王动面色惨白,心痛如绞,半晌回过神,猛然伸手抓住聂光胸前衣襟,声音金刃劈风似的狠利决绝:“你妻子做什么杀她?说!” 聂光神色木然,“因为王潜是她亲生子,她恨我逼她杀了王潜,所以杀死大小姐是为报复。” 高陆大是吃惊,“什么,叔母嫁给你之前曾经生养过?” 聂光点头,“这件事她一直瞒得死死的,我一丝一毫不知情,直到那日我让她请了王潜到绿水别院,她以为我知悉了,瞒混不过,才支支吾吾的告诉我。” 王动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带着笑,声音沙哑如粗石,“不对,你这推断不对,就算王潜是她孩子,她恨你逼迫她,她也不会用杀花生来报复,花生又不是你的亲生女。” 聂光苦笑,“大小姐诚然不是我的亲生女,但是我妻子也是贾家楼的人,很多年前,聂家的老主子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藏家的事,为这件事,藏家和聂家结了血仇,后来虽然有中间人调解,始终也存着疙瘩,解也解不开,到了本朝,藏家老爷经营有方,家族基业日益扩张,又和官家结好,对聂家造成威胁,老主子因此派了不少细作混进藏家,窥探藏家动向,我妻子就是这些细作之一,她在藏家绿水别院帮厨,少主子十八岁下山,就是她牵的线,才认识大小姐,少主子对大小姐的情意,她一清二楚。” 王动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所以她恨你,就杀了花生,聂十七若是知道花生是因你而死,必不会轻饶你,对么?” 聂光惨然的笑,“是。” 王动眉心簇簇跳动,突然伸手解下头上的深色缎带,满头黑发立即如瀑布流淌而下,衬得他轻扬的眉、微抬的颌气势逼人,双眸定定看着聂光,虽然没有说话,眸底闪烁的光华黝黑又残酷,满满都是不容错认的炽烈杀机。 高陆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和王动认得经年,深知此人天性凉薄,又喜怒无常,前一刻谈笑风生,下一刻割袍断义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他知道藏家大小姐和主子之间的事,却不知道大小姐和王动又生出了何种关系,但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个聪明人,听聂光的说话,看王动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此际生怕王动会翻脸对聂光不利,正要出言规劝,却见王动突然低下头,一巴掌摔在自己左脸上。 这一巴掌打下去还不歇气,又朝右脸打了一巴掌。 两巴掌下去,王动脸上立时显出十道清晰指痕。 高陆又惊又疑,王动复又抬起头,看着聂光,瞳仁深处波澜不惊,澄澈如清水,轻柔的问道:“你妻子现在哪里?” 高陆无声的笑,他发现自己错了,王动出京两年不是没有变化,他变了,性情比起从前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可怕。 聂光苦笑了两声,“她跟着主子的舅父淳于珊珊老爷私奔了。” 王动眼中波光一跳,屏住呼吸问道:“太仓所的淳于老爷?” “是。” 他出了会神,断然说道:“如果和赵舞嫦私奔的人是淳于老爷,花生就一定还活着。” 聂光怔住,“为什么?” ------------ 第二章 心碎神伤 王动冷笑了一声,“淳于老爷对聂十七畏惧如虎,聂十七嘱咐他不得向花生提及他只言片语消息,他就怕得不敢和花生说话,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人,你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杀死聂十七心爱女人的人私奔。” 聂光觉得大是有理,心下升起一丝渺茫希望,豁然站起身道:“我现在就找他们去。” 高陆急忙笑道:“眼看下大雪了,夜间行路多有不变,等天明再走吧。” 王动也道,“高陆说的是。” 聂光拗不过两人,“好吧。” 王动微微一笑,那笑容凛烈如刀,眸光凶狠残酷,缓缓说道:“聂管事的,你有无想过,找到赵舞嫦,要如何对待她?” 聂光打了个寒战,突然不敢看王动的眼,“找到再说吧。”那么多年的夫妻情谊。。。 王动清冷的笑,也没再追问。 三人又吃了阵酒,王动想起当初的鬼面之事,信口问道:“花生那两个贴身丫头朝恩和奉恩也是聂家的人?” 聂光摇头,“不是,怎么了?” 王动出了会神,“这两个丫头有点古怪,你不妨留意下,保不准是*人。” 聂光怔了怔,心下一动,脱口说道:“朝恩和奉恩两个丫头当日是有跟着大小姐过绿水别院的,王潜是*徒。。。。” 王动眉峰跳动,一颗心堪堪勉强落地,此即复又提起,聂光话中的含义很明白,朝恩奉恩如果是*人,那么花生失踪固然有可能是赵舞嫦为报复聂光杀子之仇使然,但也有可能是两个丫头受了*人指使导致,而且真要理论起来,朝恩奉恩实际上比赵舞嫦更有机会得手,当然最为可怕的是,如果那夜火烧绿水别院的人是朝恩和奉恩,花生存活的可能性将微乎其微——原因无他,两人都无所顾忌。 而花生一死,赵舞嫦必会担忧受到聂十七的责罚,加上她对聂光的失望,此种情况之下,会一走了之也是情理当中的。 想到这一层,王动指尖冰凉,聂光却好似缓过气来,压在心头的巨石霎时减缩了好几分,人也精神起来,“好,我分派人手,同时搜索妻子和淳于老爷并朝恩奉恩两姐妹。” 王动心头慌乱不已,面上却十分镇静,“一有消息,即刻通报我。” 聂光点头道:“是,”迟疑了阵,又道,“主子眼下尚不知道大小姐的事,如果他问起。。。。” 王动断然道:“花生此次失踪是因我而起,自然也当由我找回来,与聂十七无关。”暗示即便他问起,自己也会只字不提。 聂光有些感激,低声说道:“我知对主子有所隐瞒非是下属的本分,但是主子那脾气,为着大小姐,发起狠来连天都敢捅,要是知道大小姐失踪。。。” 王动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不需多说。” 第二天一早,聂光披着鹅毛大雪从长安出发,到午后十分抵达雍州西门牛来福的烧酒铺子,询问花生的消息,牛来福苦笑道:“老爷和司马大人把雍州房源五百里都搜遍了,连大小姐一点头发丝都没找到。” “大小姐那两个贴身丫头朝恩奉恩呢?” 牛来福愣了愣,“朝恩昨天还有看到,奉恩倒是好几天没见着了,怎么了?” 聂光心念千转,“你想个法儿,去把朝恩引来,我有事要问她。” 牛来福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好,我这就去。” 他人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折转,身后跟着忧心如焚容色憔悴的朝恩,见着聂光,慌忙问道:“聂爷,是不是有大小姐的消息了?” 聂光定了定神,反问道:“你很担心大小姐么?” 朝恩气道:“她一个小小女子,失踪四五天,我怎么能不担心?” 聂光不置可否,沉吟了阵,问道:“你妹妹奉恩呢,最近可好?” 朝恩皱眉,才待要发火,瞥见聂光神色冷峻,不由心下一沉,仔细想了想,发现这阵子园子里鸡飞狗跳的,自己既要照顾病倒的老太太,又要帮老爷看着园子,还要到处打探大小姐的消息,忙的昏头转向的,奉恩好几天没现身,居然也没察觉到。 “别院失火那夜,她正伤寒着,跟我回庆丰园后,一直在园子里修养,这阵子都忙着,也没顾得上去看她,算来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人了。” 聂光双目湛湛,瞳仁深处翻涌着凌厉的热切,“也就是说,失火当日,她并没有死,但事后至今,都不曾再露面?” 朝恩警觉的瞪着聂光,“聂爷是在暗示什么?” 聂光冷笑了一声,“我在暗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当下再不言语,一甩袖子出了烧酒铺子,打马直奔庆丰园,到了大门口,正巧遇到外出归来的藏老爷,聂光十分恭敬的请安道:“老爷子安好。” 老爷微微眯着眼,仔细审视聂光一阵,“你是那个提刀的汉子。” 聂光退后两步,躬身道:“老爷好眼光,将近三十年过去,依然目光如电,不错,小人就是那夜提刀的汉子。” 老爷恨道:“滚出去!” 聂光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小人自知没有资格入老爷宝地,今次斗胆叨扰,是因为大小姐失踪一事略有眉目,须得上门一查,事态紧急,请老爷请个方便。” 老爷脸色变了变,目光之中有着深刻的厌恶和憎恨,却立即说道:“你有花生的下落?” 聂光摇了摇头,“没有,但老爷府上丫头奉恩很关键。” 老爷有些惊讶,“奉恩?” 聂光点头道:“是。” 老爷沉吟片刻,“你随我来,”又转头吩咐身旁的管事,“把奉恩带到书房问话。” ------------ 续二章 心碎神伤 聂光跟在老爷身后去到书房,等老爷就坐,他就站在老爷的左边下垂手处,敛气凝神,甚是恭敬含忍,老爷瞟了他一眼,“你怎不找地方坐?” 聂光笑了笑,“在老爷跟前,小人没有坐的地方。” 老爷晒然,“从前聂奔雷在位,不见你这么谦卑的。” 聂光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老爷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奴才。” 聂光也不着恼,只笑着说道:“老爷,我们少主子性情和老主子是完全不同的,这几年来你应该也有看出,大小姐跟着他断不会受苦。” 老爷沉吟着,没再作声。 不大会儿管事的匆匆赶来,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奉恩。 老爷仔细审视她半晌,和颜悦色道:“奉恩,你跪下,我要审你。” 奉恩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老爷,“老爷要审问奴婢什么?” 老爷沉吟了阵,“奉恩,我年纪虽然大了,却也不是个糊涂人,之前你背着花生偷取她物品,又私自勾结外人,这些我并非不知情,念着你不曾真正伤到人,所以装作不知,我自问待你不薄,但你可曾做过对得起我的事?” 正好朝恩一路气喘吁吁从烧酒铺子赶回来,在门口听到老爷这席话,惊得眼珠发直,心下又痛又悔,万没想到自家妹子竟做过这种事,一时六神无主,不敢想老爷今次会如何处置她。 奉恩小小身子抖成一团,又是惊恐又是愧疚,“奴婢无知,老爷饶命。” 老爷轻声叹息,神色苍老疲累,“奉恩,你实说了吧,你把花生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要你一五一十招供出花生下落,我断不会为难你,”跟着话锋一转,严厉道,“但你若是咬紧牙关不肯吐实,我即刻就送你去州府衙门问罪。” 奉恩咬着雪色嘴唇,颤声道:“老爷,奴婢诚然是不知道大小姐的下落。” 聂光森然冷笑,“你怎会不知,你是她贴身丫头,原本就该时时都跟着她才对的。” 奉恩辩解道:“奴婢那日伤寒的厉害,一直在小厢房睡着,人糊里糊涂的,并不曾寸步不离跟着大小姐。” 这次换老爷发怒,“你既自认是病得糊里糊涂的,为什么那天出门时候众人苦劝你留在庆丰园你却不听,非要跟从花生?” “我。。。。” 聂光追问道:“如何?” 奉恩却没再作声,呆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哭,她哭得那么伤心欲绝,那么肝肠寸断又声嘶力竭,仿佛是要把积压在心头良久的委屈和痛楚悉数都哭出来了。 朝恩在外头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说道:“老爷,总是奴婢的错,没看顾好自家妹子,求老爷责罚奴婢吧。” 奉恩扑到朝恩怀中,死死揪住她衣衫,呜咽道:“姐姐,他没来,他到现在都没来。” 聂光和老爷互视一眼,老爷冲朝恩使了个眼色,朝恩会意,强行按耐住心头不安,伸手擦拭奉恩脸颊泪水,柔声问道:“谁没来?” 奉恩哭道:“裴大人,王公子行凶那日夜间,老爷罚我在大小姐门口站一夜,我见他神色不善,心中害怕,猜测他多半知道我偷进大小姐卧房拿过她的鬼面给裴大人,所以连夜写了封信委托满娇堂的丝丝姑娘交给裴大人,要他尽快接了我走。” 朝恩惨然的笑,“这些事我竟不知道,你瞒得我好苦。” 奉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说道:“到了第二天早晨,丝丝姑娘亲自乔装打扮成个小厮模样赶来见我,说大人已经知悉我的处境,正在急急打点,最迟当天夜间就会接我走,我心下略安,哪知她走后没多久复又回转来找我,说听人讲大小姐和老太太要过绿水别院小住,令我无论如何要跟从。” 朝恩问道:“为什么?” 奉恩哭道:“她说园子里人多眼杂,万一给人看到,凭空多费手脚,别院那边却是极偏僻的所在,不容易闹出动静,我觉她说的有理,就答应了她,”她心碎神伤,声咽气断,“可是他却没来。” 朝恩微不可闻的叹息,拍着奉恩瘦骨嶙峋的肩膀,思及她所遇非人,也忍不住落泪。 聂光心念千转,问奉恩道:“这位裴大人叫什么名字?” 奉恩一颗头埋在朝恩怀中哭泣,只不应声,朝恩苦笑,涩然道:“裴大人的名字叫做裴庭御,去年他在西河边袭击大小姐,和奉恩打了个照面,奉恩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大小姐为此请王公子向他提过亲,不过看他当时情状好似是拒绝了的,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又回心转意了。” 老爷冷笑了声,一针见血道:“他当真回心转意,奉恩也不会在这里了。” 奉恩悲鸣一声,竟在朝恩怀中昏厥过去,朝恩慌忙去掐她人中,“奉恩,奉恩你醒醒。” 她那边乱成一团,聂光这厢脑中却如电光火闪,高陆说过,王动的卷宗送达长安的当夜,裴大人就过大理寺调卷,裴家除了裴寂大人,另还有长公子裴庭恩、小公子裴庭御在朝为官,彼时高陆并没有说明是哪一位裴大人,但三人中和大理寺卿陈义海交好的,却只得一个裴庭御,换言之,该时裴庭御根本就不在雍州,即便满堂娇那位丝丝姑娘得到奉恩的信件,立刻快马加鞭送往长安,从雍州到长安白日行路也要两三个时辰,夜间行路只会慢不会快,何况该日夜间还飞大雪,行路更加不爽利,京师二更之后又要封闭城门,一夜之间要将书信递送个来回是绝无可能。 便是如此,那位丝丝姑娘为何要谎送消息给奉恩?又为何要骗她去绿水别院? ------------ 第三章 地底机关 聂光的动作非常神速,半个时辰之内就清空满堂娇所有闲杂人等,单留下水柔波一人问话。 粗布长衣的男人眉间皱纹深刻似刀裁,双眼闪烁漠漠微光,注视水柔波半晌,淡淡说道:“丝丝姑娘,你知道我是谁?” 水柔波在睡梦之中被人生生扯起来,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神色憔悴不堪,但是笑容仍然清丽动人,“未敢请教大爷尊姓?” 聂光喝了口茶,“我这十几年间修生养性,没什么大名头,不过三十年前,我尚年轻,十四五岁年纪,却很有些煞气,那时候雍州方圆五百里,无人不知吴山之上,有一个提刀汉子,嗜杀如命,长刀从不入鞘,每每下山,非血染衣衫不尽兴,同道中人因此都尊称他做赤鬼。” 水柔波心念转动,笑着说道:“大爷口中的赤鬼,莫非就是阁下?” 聂光道:“不错,就是我,我看你年纪尚浅,多半也没听说过这人,不过那也无妨,我再和你说一宗有关这提刀汉子的闲话。” 他沉吟了阵,字斟句酌的说道:“那时候赤鬼还年轻,他家主爷看中雍州城内一家大户,想要问这大户取些散碎银子过冬,派了赤鬼去送信,没想到那大户人家当家的主事却十分硬气,不仅不卖他主爷面子,还让护院的家丁打了赤鬼一顿,更要送他去衙门问罪,让赤鬼十分气愤。” 水柔波眼中波光闪烁,“大爷所说的大户人家,莫非就是藏家?” 聂光漠然点头,“不错,就是藏家。赤鬼吃了一顿打,负气回到山上,将藏家主事的恶行添油加醋报给他主子知道,他主子也是个凶狠人,祖上三代都在吴山做没本的买卖,多年至今,还不曾吃过这种羞辱,想着传扬出去必定会被同道中人耻笑,再加上赤鬼从中挑唆,免不得就生出了报复的念头。” 水柔波道:“于是就有了藏家三十来年前的灭门之祸?” “是,赤鬼的主子带了赤鬼挑了个月黑风高夜下山,摸进雍州城,对藏家痛下杀手,一夜之间,藏家上下,家眷下人杂役百十口子,并金银财物,悉数被血洗不算,三代基业也被烧成灰烬,赤鬼做成这宗事后,心情十分好,为怕众人不知此番恶事乃是他的杰作,又在残垣断壁之上细细留书,说明变故的起因,好使其他大户心生畏惧,日后规矩做人。” 水柔波看了聂光一眼,“这赤鬼真是年少气盛,猖狂得紧。” 聂光沉吟了阵,又说道:“哪知报应不爽,当年灭门之时,藏家的主事有事外出,逃过一劫,十多年后,藏家主事生下一女,这少女长大成人,竟使赤鬼主子的爱子倾心爱上,而老主子却年事渐高,身子大不如前,早晚会将主事的位子正经传给少主子,让赤鬼忧心不已。” 他顿了顿,对水柔波道,“丝丝姑娘,你现下知道我的处境了?” 水柔波勉强笑道:“我不明白大爷的意思。” 聂光沉吟了阵,站起身,走到水柔波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我的意思,我家老主子眼下已经是个庙里的菩萨,纯粹的摆设,当家的少主子血气正盛,他心中爱慕的姑娘,因为我的缘故,让他娶不到手,他因此对我生出的怨恨,你当可理解一二,但只要这姑娘安好且是未嫁清白之身,他就总还有希望,若是这姑娘不幸丧命,又或落在歹人之手失了清白,让他没了希望,我必得不到好下场。” 水柔波定了定神,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身子,聂光这番话说的虽然波澜不兴,但是字字句句都有无形压力,让她喘不过气。 聂光一双鹰眼目不转睛注视她,手腕一翻,从袖子内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丝丝姑娘,你实话告诉我吧,藏家大小姐在什么地方?” 水柔波背后寒毛倒竖起,那小刀通身碧绿,一看就知道是淬了剧毒,“我不知道。” 聂光笑了笑,慢慢的俯下身,刀尖在水柔波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游弋,“我一想到藏姑娘在敌手多呆一刻钟,就多一分凶险,她多一分凶险,我的性命就多一分不测,实在是不怎么有耐心。” 话音才落,突然刀尖翻转,一刀挑破了水柔波左边脸颊。 鲜血霎时从伤口流出,眨眼之间变作刀身一般的碧绿,衬着水柔波雪似面颊,分外恐怖。 水柔波只觉着脸颊一阵剧痛,跟着就看见污血如断线珠子般跌落到她雪白衣衫上,她惊得大叫,险些昏厥过去,但是聂光先她一步揪住她头发,往后用力一扯,“说!藏姑娘在哪里?” 水柔波痛得眼前一片模糊,隐约觉得头皮好似都给聂光扯下了一块,她心中惊惧欲死,却发现自己受伤的半边脸颊开始渐渐麻木,知道是创口毒性发作,一时绝望之极,“饶了我。。。” 聂光冷笑了一声,刀尖滑到水柔波右边脸颊,“大小姐在哪里?”说话之间刀尖又刺入面颊两分,虽不曾挑破肌肤,但血水已经顺着刀身滚落出。 水柔波身子瘫软做成一团,不住往下出溜,头发给聂光用力拽住,越发的觉着整块头皮都快要给他揪下来了,她已知赤鬼出手毒辣,此际再不敢心存侥幸,“我那日接到奉恩送来的信件,知她行踪引起藏家老爷疑心,以后就再没有用处,遂决议除了她,正好藏家的大小姐要过绿水别院小住,我就将计就计,要她无论如何跟从一起,最初的打算,是想着绿水别院极僻静,容易得手,另外还有一宗,是要在她死前再利用她一次,让她做内应,劫走花生,要挟王动。” 聂光心念转动,“这么说,你是太子门下的人?” ------------ 续三章 地底机关 水柔波两边脸颊都已麻木,两手颤巍巍扶助椅子扶手两边,苦笑道:“是,但我本是王动的未婚妻子,之所以入太子门下,也是为着他的缘故。。。” 聂光哦了声,他对王动的情事一点兴趣也无,生怕水柔波走题,急忙又问道:“后来呢?” “那日夜间,我带着两名随从尾随藏家大小姐和老太太到绿水别院,先让两人寻了偏僻地方躲着,我自己进到别院找奉恩。 哪知奉恩人没找到,路过别院帮佣厨娘五婶婶的房门,却看见藏家大小姐一头的血,躺倒在五婶婶怀中。。。” 聂光一颗心扑扑直跳,花生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难道是赵舞嫦打的? “除了大小姐,五婶婶的房中还有一个男人,赫然正是日间才给王动杀死的王潜,我大感惊异,趴在窗口偷看,听到王潜要求五婶婶将大小姐交给她,要污去她的清白。” 聂光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说不出有多么的惊恐和惧怕,艰难问道:“她可有答应?” 半晌不见水柔波应声,低头看才发现她翻着眼白,一张秀丽面颊僵硬着,已然是出气多入气少的人,慌忙从衣内摸出一只墨绿瓷瓶,倒出一粒嫣红药丸,掰开她口强行塞进去,又急急为她推宫活血,忙乎了小半个时辰,水柔波的气息却是越来越微弱,眼看竟是活不成了。 聂光满头分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正急得六神无主,却听到床板那厢传来轻微震动,隐约还有人说话,他心下一动,将水柔波放在地上,先用重手法封住她心口要害大穴,确保毒不攻心,随后悄无声息走到卧榻旁边,慢慢揭开上边铺展的被褥,掀开床板,就见炕石正中央铺有一块活板,板上有把铜锁,插着钥匙,人声正是从板下传来的。 他定了定神,深吸口气,轻轻转动钥匙,尽力不弄出一点声响,打开铜锁,然后飞快欺身上前,抄起地上的水柔波,躲到床榻旁的遮衣屏风背后立定。 过了小会儿,开了铜锁的床板被人推动。 “奇怪,大哥,锁头打开了。” “总算那婆娘有良心,还不赶紧出去。” 依稀听出是两名男子的声音,不过陌生的很,想来自己应该不曾见过。 聂光抄起匕首,划破遮衣屏风上搭着的一条长披风,就见两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一前一后艰难万分从床板下爬起来,跌跌撞撞翻到地上。 “可算是出来了,真他奶的憋死。” “说话小声点,引来那婆娘,有你好果子吃的。” 先滚到地上那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大马金刀的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就着聂光先前喝过的茶水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眼角的余光瞟到地上有些星点的血迹,登时起了疑心,指着血点说道:“大哥你看,那是什么?” 后出来那汉子蹲身下去,对住血迹发了会神,伸手点了少许,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是血。” 他警觉起来,小心打开紧闭的窗户,探头出去张望,发现四下安静的出奇,半点也不似平常的熙攘热闹,“邪了门了,人都死哪儿去了?” 自言自语一阵,不见兄弟搭讪,正待回头看,冷不防听到背后一阵风声,都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棒,他身子摇摇晃晃转过身,就见小小斗室之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长身玉立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手提一只椅子腿,旁边是一只散了架子的三条腿椅子,在他的脚下躺着两个人,一个正是算计了他兄弟俩让他恨之入骨的水柔波,另外一个却是自己不成器的兄弟,四脚朝天的瘫成一只死狗模样,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汉子情知事情有异,就想跳窗逃走,可是被大棒子伺候过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刚刚才推开窗户,身子已经不听使唤的跌倒在地上。 眼看着那中年男人轻便的黑靴一步一步朝他靠近,靴子底下暗藏的雪亮锋刃让他心惊肉跳,不由自主求饶道:“好汉爷饶命。。。。” 聂光冷淡蹲身在那汉子跟前,五指如勾伸展出去,扣住他脉门,沉声喝问道:“说,你是什么人?” 汉子给他脸上杀气吓到,不敢隐瞒,“小人叫赖大,跟我兄弟赖二都是满堂娇打杂的伙计。” 聂光冷笑了一声,“打杂的伙计,怎么会藏在头牌姑娘的卧房里?” 赖大忙道:“回大爷的话,不是小的愿意赖在丝丝姑娘房里,实在是她不讲道义,那日分明说好给我兄弟一人五百两银子帮她绑个人,结果事后不仅不认账,还将我兄弟关在她房里地道中,存心闷死我们俩。” 聂光按耐住心头激动,厉声问道:“你们绑的是谁?” 菩萨保佑,赖大绑走的人千万要是花生! 赖大吞了吞口水,低声说道:“是,是藏家的大小姐。” 聂光轻轻舒口气,发现自己背后已经汗湿一片,谢天谢地,花生没落在王潜手中。 “她人现在哪里?” 赖大哭丧着脸道:“小人不晓得。” 聂光怒道:“人是你绑走的,你怎会不晓得?” 赖大给他狰狞神色吓得瘫在地上,“回大爷的话,小人真是不晓得,那日夜间,丝丝姑娘带了我兄弟俩到藏家绿水别院,等到夜深人静那功夫,她引了我二人到藏大小姐卧房,彼时房中除了睡死的藏家大小姐,另外还有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丝丝姑娘让我背了那男人,我兄弟背藏家大小姐,一窝出门那功夫,我兄弟不留神踢翻了椅子,踩到一处机关,结果地上立刻就现出个大窟窿,眼看我兄弟就要连人带大小姐掉进那窟窿里。。。。” ------------ 第四章 旧恨新仇 “告诉我,好姑娘,既然你是和一个杂役跌落破地门的,为什么跟着你一起顺着地底隧道爬到福陵出口的却是个文弱书生?” 花生打了个哈欠,身上裹着厚厚又暖和的貂皮大衣,脚上踩着一只小小的暖炉,舒服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儿,懒洋洋的不想说话,“我哪晓得,你想知道就去问那只姓王的土狗嘛。” 面前这个男人微微一笑,那双沉静而冷淡的眼睛注视她一阵,温和的说道:“好姑娘,你很不乖啊,这样忤逆我,可是会令我生气的。” 花生冲他扮了个鬼脸,将小小的手枕在脑后,咯咯的笑道:“你生气又能怎的,像一只粗鲁的黑山羊一样冲过来,用你刚硬的头角把我顶翻么?我才不怕呢。” 男人笑出来,“你实在是个很可爱又无法无天的小东西,难怪十七会被你迷住。” 十七,他就好像是触动花生敏感的小心灵最灵验的咒语,男人一祭出这咒语,花生就变了形状。小人儿干笑着收起打不死拧不干的无赖样,老老实实的坐正了身子,脸上还有一猫儿可疑的小小红晕,偷眼打量男人,突然发现,这两鬓青霜的男人,不管是五官还是形神,似乎跟十七都有几分似呢,若是年纪再小一点,保不准就像十七的哥哥。 “那个,那个,你认得十七么?” 有一丝阴影片刻间掠过了那双灰色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怜地对她说:“我认识他,事实上,我不仅认识他,我还是他的父亲,我的名字,叫做聂奔雷,好姑娘,你可有听说过?” 花生摇了摇头,“不知道,十七没告诉过我,他从来不提家里的事,而且从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都自称是于永泽,直到他决定要跟我分开了,才告诉我说,他正经的名字,是叫做聂十七。” 聂奔雷笑了起来,灰色的眼睛炯炯有光,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十七的母亲姓淳于,是个柔弱但是很善心的妇人,她在生时候十分疼爱十七,希望他一生都恭敬有礼,谦谦如君子,温润而有泽。” 花生抿嘴微笑,想到十七,又是甜蜜又是惆怅,“是的呢,他是个温润有泽的君子,我是很喜欢他的,”又叹了口气,“可惜他却不肯带我走。” 聂奔雷表情淡漠的看着她忧伤的笑容,心下暗道,他非是不肯带你走,是你父亲用断绝和你的父女关系威胁他,让他不敢带你走,可怜的十七,至今还背着负心的罪名。 “好了,今天的茶话结束,好姑娘,你该休息了,虽然身子壮健又年轻,但是地底寒气倾入你的五脏六腑,损伤了你的元气,要是不好生调养,日后是会落下病根的。” 他伸出手,将花生小小的身子连同貂皮大衣一并抱起来,他的双臂坚实有力,轻巧抱起花生的样子,就好象花生是一颗小小的豌豆,饶是如此,他的动作却又是分外的小心而满怀怜惜,好像臂中这颗豌豆,是要一百年才会生出来一颗似的金贵。 “好姑娘,你要乖乖的老实的睡一觉,等你睁开眼,我就给你吃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把你的小肚儿涨得圆圆的。”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听得花生昏昏欲睡,“那个王家土狗儿。。。” 聂奔雷灰色的眼珠冷淡的转动,“放心,我自会照顾他。” “还有王动和十七,我一时走丢了,他们是会着急的,不要忘记送消息。” 聂奔雷笑道:“知道了,睡吧。” “那就好,”花生又打了个哈欠,都还没来得及等聂奔雷将她安置到卧榻之上,就沉入了黑甜梦乡。 从两天前她拖着王潜从地底爬起来算起,两天已经过去,小人儿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睁着眼的时候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和聂奔雷闲话家常,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她熟睡的时候,可怜的王潜正被关在密闭的囚室里,就过去五天和花生在地底的历险对聂奔雷做一五一十的交代。 聂奔雷的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说话的口吻很平和,人也很安静,但幽暗的灯火照在他身上,他越是波澜不兴,却越发显得森然可怖。 “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王潜才想哼一声表示不屑得回答,在他身后那肥壮如牛的男子立即抡起蒲扇大小的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给主子回话要恭敬。” 王潜气得眼睛发黑,却也不敢顶嘴,过去的两天他可是吃够了装强的苦头,那个肥壮男人的眼睛好象能够透视人心一般,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反骨,立刻就抽打他脑袋,虽然并不致命也不是特别疼痛,可是,老天爷明鉴,这对王潜向甚旺盛的尊严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初时他还粪起反抗,用他自认为是无所不能的尖牙利嘴,攻击那肥壮男人,可是那男人却好似耳朵聋了一般,他嘶吼半天,人家只当是老鸹叫唤,一点作用也不起,倒是之后的饭菜,总要给他用满蘸着口水的筷子翻来翻去挑拣很久才会落到王潜手里,让王潜呕心的想吐,却又不得不吃,吃完想起,又大吐,两三个回合过去,他的反骨不知不觉就收起来了。 “我跟她从破地门那大窟窿落到地道里,”他迟疑了阵,偷瞄聂奔雷一眼,虽然很想要避开自己做过的倒灶事不提,可是那男人面容虽然沉静似水,一双深邃的眼却如洞察一切的神,让他不敢说谎,“那地方冰冷刺骨,我冷的要命,就想剥她衣衫。” 聂奔雷淡淡问道:“你可剥成了?” 王潜恨恨道:“不仅没剥成,还给她抓花了脸,更可气的是,那个强盗贩子反过来剥走了我的衣衫。” ------------ 续四章 旧恨新仇 虽然聂奔雷反复追问,但是关于自己如何跌落破地门的经过,王潜一口咬定:“我当时都昏迷着,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是跌落地底之后,地上寒石磕破我的头,才让我清醒过来,不信你可以问花生。” 他在说谎,他对自己跌落破地底经过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再回想。 那日夜间,妈妈禁不起他游说,将花生送进铁笼子交给他,“你要动手就尽快,我现在赶进城找帮手来,放火烧了别院,然后我们远走高飞。” 妈妈的打算是好的,但是她没想到自己前脚才走,水柔波后脚就破窗而入,用一支*放倒了彼时正忙着解花生衣衫的他。 等他二度醒来,就发现花生已经被水柔波据为己有,另外还有两个汉子,正受她指挥要背起自己和花生走人,他脑中清醒,但是全身麻痹,知道这当口除了假装昏迷,降低三人警觉,稍后再寻隙逃走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于是他老老实实伏在地上,等那汉子当中一人将他挑身背起,准备出门的时候,另外那汉子却撞翻了椅子,触动一处古怪的机关,霎时地上现出个硕大的黑洞,那汉子惊叫着跌向黑洞,走在前头的汉子见状,慌忙回头拽住汉子手舞足蹈的手,但是汉子背后的花生却已然是不幸落进了黑洞里,而他自己也重重摔倒在地上,眼冒金星,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水柔波啊呀叫了一声,“天哪!” 他心下一喜,以为她心疼自己,连忙睁开眼,却见她抖着手,指着自己,“快,快把他也丢进去!” 就是那一瞬之间,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无比的伤悲,越发刻骨铭心的痛恨王动。 这个小表妹从小就生的很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可是她却是王动的尾巴,一双大眼只跟着王动转悠,从前一起上私塾,大夏天的午睡,人人都热得汗流浃背,只有王动永远清凉,因为有个小姑娘任劳任怨,每天中午都乐此不疲给他打扇子。 他对王动的怨恨之心,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种下的,王动的父母很早过世,家族之中子嗣众多,他幼年时候天资虽然好,但姿容非凡几近妖孽,很不得主事欢喜,日常起居只差派了个老年仆役打点,不周之处比比皆是,加上人又生得纤弱,时常被学堂里的人欺负羞辱;他不一样,虽然没有妈妈,但是他的父亲尚在,而且他天姿展露也早,小小年纪已经小有名气,写出来的文章虽不敢说是惊艳四座,倒也有条有理,先生和家族的主事都十分看好他,他的吃穿用度自然比王动高了不止一筹,可是不管他穿多么好看的衣服,写多么出彩的文章,柔波表妹始终只在那个怪头怪脑闷不吭声的王动跟前转来转去,半点也不瞧他一眼。 教人怎么不气愤?教人怎么不怨恨? 等到王动成年,生出男子的元阳,少了三分阴柔之气,柔波表妹眼里更加看不进去第二个人,屡屡明里暗里的做出非他不嫁的模样,这也还算了,最可恨的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下流种子,面对佳人的柔情厚意,居然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拽相,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别人梦寐以求的珍宝,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纳入囊中,却不知珍惜,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恶劣之人? 他发誓要打倒他,他要让柔波表妹知道,王动,他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孱头,比他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后来天下开始混乱,王家的主事和当时还是太原侯的圣上有些交情,就派了他和王动去侯府做记室,谋个出身,彼时太原侯有四子,他事先做了周详的打探,知道李家四子当中,三子和长子交好,二子和四子交好,但四子才只十二三岁,少不更事,二子头上有人,注定是个臣子命,这一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造化有限,是以他毫不犹豫就投到李家长子门下。 王动理所当然编入了二子一方。 他因此十分得意,特别写了信件给柔波炫耀,哪想到柔波接到信件后随即也赶来太原府,恳求李家长子收了王动入他门下,李家长子看中柔波的美貌,有心讨取她欢欣,遂答应了她要求,可是王动呢,他拿什么回报柔波? 他连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的说:“我不屑得领你这个情,再说了,我也不认为二世子有什么不好。” 粗暴又直接的拒绝了柔波的美意之余,也得罪了他不该得罪的人。 可是柔波仍然那么温柔,甚至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他百思不解,问她为什么? 柔波的回答几乎噎死他,“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为着这个所谓的堂堂正正的男人,她愿意做出任何牺牲。 从圣上登基就开始的储君之争持续了七年,最后圣上还是依了长幼有序的祖训,站到了太子一方,驱逐秦王出京,强令解散天策府,王动失了势,昔年狂狷得罪的旧人——在朝为官的、在野为寇的都有——齐齐瞄准了他,摩拳擦掌意图教诲他,她怕他遭遇不测,连夜入东宫殿恳求太子施以援手。 那夜都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讳莫如深,但是第二天太子就进宫,问圣上求来一道旨意,严禁官家人等为难天策府旧属,违者格杀勿论,替王动平了来自朝廷的危机。 而她今夜为何会出现在绿水别院,他也许猜不出,但在花生跌落地底之前,他肯定她心中的打算,一定是想要拿了自己和花生要挟王动,但是花生跌落地底生死不明之后,她怕他走漏风声,让王动知道花生因她而生出意外,于是立即就起了杀心。。 这叫人如何能不伤悲? ------------ 第五章 尉迟夫妇 当天夜间,聂光带着重伤的水柔波进京,宿在高陆家中,将取自庆丰园和柔波口中的消息简要叙述一遍,末了说道:“当年少主子滞留绿水别院不归,老主子遂差人从福陵西侧挖了一条地道,直通绿水别院,一方便是方便少主子回山,另外一方面,也是防范着少主子带藏姑娘私奔,这件事是我亲手安排,地道的出口就在我妻子房中,触动出口地门的机关也确实是在一把椅子底下,所以我猜想,大小姐和王潜跌落的黑洞,毫无疑问一定是我挖那条地道,换言之,如果不出意外,藏姑娘这当口应该是在吴山上,老主子手中。” 王动轻吁口气,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又指着昏睡的水柔波道:“她又是怎么回事?” 聂光微有些惭愧,“她拖拖拉拉不肯吐露实情,我一时手快。。。” 王动笑了笑,“无妨。” 聂光迟疑了阵,大着胆子说道:“我听水柔波姑娘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子?” 王动勉为其难牵动了嘴角,讥诮的说道:“哦?是么?这件事我怎不知道?” 聂光顿时放心,笑着说道:“不是就好,”但还是觉着要有所交代,遂斟酌了阵,婉言道,“我伤了她的脸颊。” 王动冷冷一笑,神态之间多了些厌憎的不耐,声音虽然温和但是口吻淡漠,“这倒是个好办法呢,不晓得她会不会因此知难而退再不打扰我清净,” 轻轻柔柔地,冰似的刺人,“不瞒你说,我实在是忍她很久了。” 卧榻之上昏迷着的水柔波轻轻颤抖,但是没有睁开眼。 聂光怜悯又同情的望着她,心中暗想,她究竟是醒着的还是睡着?她听到了王动这番冷血言语么?她没有睁开眼是不敢面对这个狠心的人,还是她不愿意在毁她容颜的仇人跟前痛哭? 她重重紧闭的眼脸之后,可是泪水滂沱如江河湖海? 王动出了会神,又问道:“花生在吴山上会不会有危险?” 聂光回过神,心不在焉道:“应当是不会的,老主子当年知道少主子为着她徜徉不归,私下曾派过狙击手下山狙击大小姐,不过最终都给少主子解决了,不仅如此,少主子还和老主子打了一架,被老主子一刀砍折了半边胳臂,养了半年多才见好转,期间少主子怕老主子为难大小姐,对住过世的主母牌位发下毒誓,说如果大小姐因他而死,他就铲平吴山,再亲手了结了自己,断了聂家三代传下来的基业,少主子性情倔强,老主子深信他言出必行,从那以后对大小姐就很客气。” 王动细长的眼中波光轻闪,“那就好,”又轻声笑,“了结自己并可不怕,可怕的是他还要铲平吴山,终结聂家三代基业,聂十七确然是个棘手的货。” 聂光点了点头,“是,”他顿了顿,又忍不住看了眼了无生气的水柔波,“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王动沉吟了阵,伸出修长食指轻轻摸过平整的长眉,慢慢说道:“高陆今天回来禀报,说傍晚十分有两个束身妇人装成衙役闯入重牢兜了个圈子,把所有人犯都放出去了。” 聂光惊道:“有这种事?这两人是什么来历,高陆可有查到?” 王动点头,清冷瞳仁微有笑意,“据说裴庭御当时凑巧也在重牢,和两名妇人都有交手,混战之中一人面纱落地,他看得很清楚,直言不讳其人乃是黑如月。” 聂光惊得笑出来,“黑如月?这么说尉迟恭已经进京了?他动作好快!” 尉迟恭是个粗鲁汉子,家无恒产,年少时候还是个盗墓贼,因为机缘凑巧从先人墓中盗出一双精铁打造的雌雄竹节鞭和鞭法秘谱,仗着蛮力练了两三年,觉着小有所成之后遂过太原从军,正巧入了秦王门下,此后东征西战,立有不少战功,但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直到武德初年秦王征伐宋义王孟海公,在成皋和孟海公恶战,孟海公有两位妻子,乃是双胞姐妹,一黑一白,黑姑娘叫做黑如月,白姑娘叫做白如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该时替夫出战,尉迟恭先是擒了黑如月,将其纳留为妻,此后黑氏又引来白氏,一并做了尉迟恭的妻子,两人齐心协力,助秦王平了孟海公一部叛乱,将孟海公押送进京,不久问斩。 尉迟恭的两名妻子因此毁誉参半,朝臣都是高低眼,当着秦王的面虽然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很是看不起尉迟恭夫妇三人不起,觉着黑白二氏生无节操也还算了,竟还勾结外人谋害亲夫,其心可诛,而尉迟恭纳留敌方主帅妻子,也有违纲常,非君子所为。 也是因着这些闲言碎语,尉迟恭平乱过程中的大功劳也被圣上一笔勾销,什么功名都没得到。秦王为此私下进宫面圣好几次均未果,自觉对尉迟恭万分愧疚,但是尉迟恭却很看得开,笑着说道:“吃饭不过三碗饱,睡觉不过两尺地,要那么多功名利禄做什么,人生在世上,最紧要是快活。” 王动赞他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但是尉迟恭却笑,神神秘秘的对王动道:“老弟,其实我心胸狭窄的很,之所以不跟那一干鸟人计较,不外是因为我得了两个贤惠夫人,自觉是不亏罢了。” 那时候王动不明白,不过是两个女人,怎么能够让人将如此歹毒又恶意的攻击如蛛丝一样一笔挥落,换了是他自己,怕不整得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遇见花生,他开始慢慢明白了尉迟恭的心情——想当初自己不也是为着那个小混球,低声下气恳求过柔波么?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尉迟恭夫妇三个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 ------------ 第六章 人要留客 又睡了两天,花生确信就连她的小脚趾头都已经恢复得像只小老鼠那么健壮了,于是礼貌的向聂奔雷辞行,但是聂奔雷说,“不急,好姑娘,你还没有看过十七小时候住的地方吧,那可是个宝库呢,你一辈子只怕都挖掘不完。” 他说这话的时候温和的看着花生,花生不由自主打量他,不得不承认,就算两鬓如霜,眼角也有深刻的皱纹,十七的爹仍然是一个十分好看的人,他的身材和十七一样高大,双臂充满力量,脸庞很宽,颧骨又高又大,鼻子高挺,浓黑的眉毛直直的,沉稳的灰眼睛,双唇不厚不薄,不大不小,形状非常好,嘴唇的轮廓清晰,带着一种坚定的神态,花生仔细的研究他,这张脸让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十七诚然长得有些像他,但又没有他那种气度和威严。 要拒绝这样一个人的提议,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吧?花生相信自己凑巧是没有。 于是她又住了下来。 直到她把十七从小到大独居的庭院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连他埋在樱树底下的狗骨头都挑起来研究了百八十遍,下山的事情再度提上日程。 这一次聂奔雷说:“不急,好姑娘,你还没有去过十七母亲住的地方吧?” 又是五天过去。 “聂家的祖宅,也是值得一看的。” “福陵可是只有聂家自己人才能入内观瞻,难道你不想看一看?” “你知道绿水别院有破地门,但你可知道,我们吴山之上,还有一处破天门?” “十七的刀法修的很好,可是你知道他都是怎么练成的?我告诉你,好姑娘,这中间有个诀窍,就是他练到的地方很特别。” 来来回回,不知不觉赫然到了正月底,花生在吴山已经盘旋了将近半个月。 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一大清早的就爬起身,穿得妥妥当当的,小小包袱也收拾好,吃过早饭,就跑去议事厅找到聂奔雷,“大叔,这次我真的要下山了,再不走爹爹妈妈该要急死了。” 而且也不晓得王动那下流种子现在什么状况。 在山上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快乐,因为这地方每一棵树,每一片瓦,甚至每一粒微尘,都有十七的影子,这是他的家,他无所不在,她身在其中,说不出的欢喜,但只要想到王动这会儿也许还在大牢里受苦,那种欢喜就会减少好几分,心里也会很不安,而日子耽搁的越久,她心里就越是不安,慢慢的将那欢喜都压下去了。 虽然留恋十七的家,可是也不能让王动独自受苦啊? 最最主要的是,王潜那家伙根本还活着,王动压根儿是不需要坐牢的嘛。 所以她得赶紧带他下山,洗刷王动的清白。 要是姓王的癞蛤蟆知道王潜还活着却给她窝藏在吴山上不放,他一定会气得吐血的。 但是,不出她的所料,聂奔雷永远有借口留下她,“昨天十七给我送信,说他不日就会回吴山,你要不要等他一等?” 花生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一般,砰砰砰砰的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脑子里简直天人交战,“他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 聂奔雷沉静又冷淡的灰眼睛望着花生,“他没有说,只说是最近,想来不外四五天光景吧。” 花生定了定神,当机立断道:“大叔,我现在有点子急事要办,须得下山一趟,如果十七回来,恳求你无论如何留住他,我一办完事即刻就来找他,半点也不耽搁。” 说完一双大眼四下乱窜,“王潜呢?他人在哪里?” 聂奔雷闲适的笑,“你找他有事么?” 花生迟疑了阵,遂把王动的事简要说过一遍,“他还不晓得王潜没死,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大理寺的大牢里受罪,我得去救他。” “为此你甚至等不及十七回来?” 花生明显的犹豫了,但是随后她就说:“我不回雍州了,直接从吴山过长安,要是顺利的话最多一天就能回来,可能我回来他都还没到呢。” 聂奔雷笑出来,从宽大的椅子上坐起身,若有所思的打量花生,“好姑娘,你觉得王动聪明么?” 花生用力点头,“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人。” “他既然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做让自己受苦的事?他今次行凶,必定事出有因,也许还有个周密的计划也未可知,这些你都不知道,怎么能够贸然行动?也许你必巴巴的送了王潜去他那里,反而破坏了他的计划?” 花生摇头,“我问过他为何要杀人,他说是为了还债,可见是没有计划的,不过,”她仔细揣摩聂奔雷说法的可能性,“他这家伙狡猾的要命,说出来的话十分之中信一分都嫌多余,”话是这么说,最终还是下了结论,“不管怎样,王潜还活着这件事我得告诉他。” 聂奔雷笑道:“这么说来你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花生点了点头,“是。” 聂奔雷突然收敛了笑意,眼睛里的温柔和睿智被涌起的怒意掩盖,望着花生的双瞳冷冰冰的,让花生不寒而颤,“饶是如此,我却不愿意让我唯一的儿子乘兴而来,失望而归,所以你仍然要留在吴山,哪里也不能去。” 他说完一挥袖子就走开了,甚至都没有给花生辩解的机会。 花生立在原处,又是尴尬又是不解,不过到底是商家的少掌柜,向甚狡诈惯了,心下暗自想,你不让我明着走,难道我还不能偷偷走? 当然,那是第二步了,第一步是先把王潜找出来。 ------------ 第七章 狡猾土狗 要找到王潜的下落并不难,稍加打听就得到消息:王公子被拴在后山扫羊圈。 心怀鬼胎的大小姐急忙乐不可支赶到后山,果然惊喜的在一丛臭气熏天的羊圈旁边看到了昔年风流倜傥如今面有菜色的绛州才子王潜大人,彼时大人正在清理羊圈,内有数只黑羊围住他咩咩怪叫,不时用脏污的羊角顶他蹭他,弄得他浑身腥臊不绝,来来回回几次,大人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想要踢翻头羊,却给头羊瞅了个空子顶翻,跌落一团新出的羊粪中央,犹有余温的粪汁溅落他脸上身上,其状惨不忍睹,大小姐本来就不是什么厚道人,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潜怒火中烧,抓起一团羊粪扔向花生,破口大骂道:“你笑个鬼!” 花生灵巧如猴的躲到一边,“扫羊圈不是这么扫的。” 王潜扔了手上的笤帚,翻过木栏,怒冲冲的抬脚就走。 花生笑盈盈跟在他后边,“你要去哪儿?” 王潜恶狠狠道:“本大爷要下山,一猫儿毛功夫都不耽搁。” 花生眼前大亮,却笑嘻嘻说道:“你要下山,也得问聂家老爷同意不同意啊。” 王潜两眼喷着火,“我管他去死,我现在就要下山,他有种就杀了我,日后太子殿下自然会替我讨回公道,发十万轻骑精锐,就不信平不了一群乌合之众。 花生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何必整得鱼死网破呢,来来,我有好办法可以一并下山。” 王潜斜了她一眼,嗤笑道:“我自下我的山,跟你有什么相干?” 花生厚着脸皮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好歹我们一窝爬过地道,也算是生死与共的朋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王潜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这茬事,要不是你跌落地道,柔波也不会抛弃我,要不是你拉了我流窜到这地头,我也不会被姓聂的关在羊圈里羞辱,你做了一摊子烂事陷害我,居然还有脸跟我攀交情。” 花生干笑了两声,“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慌忙岔开话题,“姓王的,我听聂老爷说,你是五婶婶的孩子?” 王潜脸色僵住,漂亮的黑眼睛死瞪着花生,充满了警觉和戒备,“你想干什么?” 花生悠然的笑,慢吞吞说道:“倒也没什么,照聂老爷的说法,五婶婶和淳于老爷好似都失踪了,贾家楼的大管事聂光眼下正在挖地三尺的在找他们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王潜一颗心突突直跳,仿佛给人扼住了喉咙,半天喘不过气,淳于老爷喜欢自家妈妈的事,他早几年就很清楚,之前妈妈说进城找人帮手放火,毫无疑问必定是找淳于老爷,如今两人一并失踪,难道是他们折转别院时和柔波遭遇到,被柔波下杀手灭口了? 想到这一节,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上,又听到花生道:“聂老爷原本怀疑她是给别院大火烧死了,但是火场之中又没有她的尸身,加上于二证实起火之前亲眼看见五婶婶悄悄出了别院进城,聂老爷因此断定她还活着,既然活着却不现身,可见是做了亏心事。” 王潜沉着一张脸,望着花生,吃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详情,遂试探问道:“那又如何?” 花生顿了顿,“聂老爷还说了,淳于老爷和五婶婶之间很有些暧昧,所以不排除五婶婶做了亏心事,遂跟着淳于老爷私奔的可能性。” 她鬼祟的看着王潜,小心的说道:“他们会逃去哪里,你可知道?” 王潜心下一沉,“莫非你知道?” 花生点了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错,我知道。” 王潜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个屁,牛皮吹的天那么大,就算我妈妈和淳于老爷是私奔逃走了,你那会儿正昏睡的像只土狗,哪只眼睛看到他们去向了?” 花生微微一笑,“我不需要看到他们去向,以我对淳于老爷的了解,就是闭着眼睛用脚趾头想,我也能把他行踪说个十足十,我了解淳于老爷比我爹爹还要多。” 这倒是真的,自从十七跟她分开之后,她隔三差五就泡在淳于老爷家里,一直妄图能从他那张比蚌壳还要紧密的口中套出十七的只言片语,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不在少数。 王潜沉吟着,想起从前确曾听说过花生和淳于老爷交情甚好的传闻,不由将信将疑,“你当真知道他们会去什么地方?” 花生点头,狡诈的笑,“是,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去找聂老爷通风报信,”她眨了眨眼,满怀同情的看着王潜,“简直不敢想象五婶婶逮回来后聂老爷和聂光会怎么收拾她。” 王潜有些沉不住气,但嘴头上还是硬朗,冷笑了一声,“也许未必做了亏心事呢,也许她是有不得以苦衷呢?” 花生吹开脸颊上一缕头发,不紧不慢说道:“就算她编排出天大的苦衷,让聂老爷和聂光都饶了她,别人也断不会放过她的,试想,以她再嫁之身却不守妇道,背弃丈夫与人私奔,莫说是良民百姓,就是吴山头上的草寇流民都会唾弃她吧,贾家楼的兄弟更加不必说了,这婆娘竟然给自家敬若神明的大首领倒扣绿帽,简直屠宰她一千遍都不足以泄愤。” 王潜狠狠瞪着花生,真想扑上去一把拧断她娇嫩的脖子,这土狗看起来一副蠢相,关键时候却精明得要命,字字句句都点到肯綮,让他想说两句狠话都不行。 妈妈是不能不顾的,尤其妈妈之所以会落到今天地步,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缘故。 “行了,我带你下山,把你那该死的法子说出来吧。” ------------ 第八章 误会之始 “十七很小就没有了妈妈,聂老爷因此给他请了个奶娘,这奶娘姓沈,是雍州人,她带大了十七之后仍然留在山上,此人很得聂老爷的信任,几乎算是聂老爷半个内务管家,眼下听从聂老爷的吩咐照顾我起居,前几天我跟她提,说很想念雍州城里胜福记的糕点,结果没半个时辰她就给我送来一大包,摸一摸还带着余温,我就问她是从哪儿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王潜臭着脸,拖着步子跟在花生后边,鬼鬼祟祟的顺着墙根溜往内府,“难不成是山底下正好有买了胜福记糕点的客商经过,被这群草寇抢劫上山?” 花生笑出来,“哪有这么巧的事,原来吴山深处有好多地底通道,其中一条就直进雍州,是聂老爷专门给沈娘修建的,方便她回家探望丈夫孩子。” 王潜心念一转,“现在你莫非就是要带我去找这个叫做沈娘的女人?” “不错。” “你打算说服她让你从地道下山进雍州?” “对。” 王潜冷笑了一声,“想法是不错,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沈娘既然是聂老爷的心腹管家,又怎么会听信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土狗挑唆,背着聂老爷私自放你下山?” 花生微微一笑,带着王动走到一处幽静院落,双手撑住矮小的围墙,轻轻纵起,跳进院子里,回身指着围墙旁边一丛茂密的蕉林,眯着眼睛说道:“你躲到那里去,要安静得像只墙角老鼠,不能整出一猫儿毛的动静,否则我就宰了你炖汤喝。” 王潜气得笑出来,“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凭什么要照你的话做?” 花生神色不善的瞪着他,语带威胁说道:“姓王的,我耐心有限的狠,没空跟你闲磕牙,你要是不照做,我现在就去告诉沈娘五婶婶和淳于老爷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潜大怒,却又无计可施,末了只得恨恨钻进蕉林深处,将尊贵的身子缩成一团,花生犹不满足,提高声量道:“你那土狗脑袋还露着呢,赶紧扯两片叶子遮着啊,笨得猪一样,顾头不顾尾。” 王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咬牙切齿,似乎连鼻子都要歪掉了,一边动手扯蕉叶,一边低声怒喝,“姓藏的,你以后不要落在我手里!” 花生嘿嘿笑了两声,等王潜扒了两片蕉叶挡在头上身上,确信不仔细看是找不到他人的了,这才得意万分的推开前房虚掩的门,去洗水房找沈娘。 沈娘正跪坐在洗水房干净的地板上烫衣服,手里拿一只平滑的铁勺子,里面放着闷烧的暗红炭条,一点一点细心烫平衣衫上的褶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冷不热的说道:“大小姐,此间不欢迎你。” 老爷交代了要好生照顾这位新来的娇客,沈娘很听话,她照顾得很尽心,但是她打心里不喜欢她,这是有原因的--十七多么孝顺又厚道的孩子,居然为着这女子忤逆老爷,可见她确然是个祸水。 花生也不以为意,笑眯眯走到沈娘旁边站定,也不做声,只专心看沈娘烫衣服,好象那是世上最新奇的事,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倒是沈娘沉不住气,等了片刻,抬起头问道:“说吧,你又要干什么?” 花生笑容不改,温柔的说道:“沈娘,我想下山,但是老爷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沈娘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旁边的水罐里蘸了蘸水,小心洒在炭条之上,激起微弱的白烟,“老爷不放你走自然有他的考虑,你就安心住下吧,反正吴山上粮草丰足,不在乎多养个把吃货。” 花生尴尬的笑了两声,“沈娘真是会说话,”顿了顿,又说道,“沈娘,你放我走吧。” 沈娘讥诮的笑,慢慢的直起腰身,双手伫在身子两端,倾身过去,注视着花生,“藏大小姐,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你走?” 花生正色回望沈娘,“沈娘,你不仅非放我走不可,而且还要越快越好,迟一点我改变主意,你想赶我走都不行了。” 沈娘打了个哈哈,伸手探了探花生额头,言语之间是昭然若揭的嘲讽,“大小姐,你敢情是风寒还没好返?怎么尽说糊涂话。” 花生只是笑,一双溜黑的大眼目不转睛看着沈娘,沉吟了阵,轻声说道:“沈娘,你知道么,十七要回来了。” 沈娘眉梢动了动,“是吧?” 花生笑容有些惆怅,想到十七,心里古怪的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十七是十分十分喜欢我的,今次回来,保不准会向老爷提出娶我为妻。” 沈娘脸色变了变,不安的看了花生一眼,低垂着长睫没做声。 “可是我知道聂老爷是不乐见我做他媳妇的,虽然不晓得原因为何,但是我很清楚,他其实并不喜欢我,之所以留我在吴山,多半是出于其他的考虑,比如挟了我逼迫十七听话,又或者,要我爹爹出大笔的酬金。” 沈娘冷笑了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心下却也佩服花生,竟然能够识破老爷的心思。 老爷私下曾和她提起过花生,虽然语焉不详,但她了解老爷至深,还是从他含混的说词中获悉了他的打算。 聂家和藏家有血仇,多年间藏家老爷始终怀想报仇,近年藏家势力见长,已然成为聂家的大威胁,当然更雪上加霜的还在于,十七竟又爱上藏家的大小姐,甚至为她离开吴山,让老爷很是无策,此番花生误入吴山,实在是天赐的好机会,留下花生,不仅可以让藏老爷投鼠忌器,还能引十七回聂家,真是一举两得,这一番隐晦用意,难得花生和老爷认识不过数日,居然也能看透。 --本章未完 ------------ 续八章 误会之始 花生呆了呆,神色黯然,说不出有多么的失望,聂家老爷一再留她小住的原因,原本是她胡乱思想出的,没有想到实情果真如此,小人儿大受打击,几乎就要瘫软成一团,可是想到王动此际也许正在大牢受苦,又打起精神,端出一早谋划好的说词,“沈娘,我今年已经十八岁,终身大事实在不能再拖拉,这一次见到十七,就算他不肯娶我,我也定要用尽千方百计,让他娶了我。” 沈娘打了个突,若有所思打量花生一阵,“你像是这样的人。” 花生定定看着沈娘,“十七是多么倔强又执着的人,他受不住我痴缠,一定会答应我要求,到那时节,聂老爷和十七之间必定会爆发恶战。” 沈娘脸色微变,想起前两年十七为着花生与老爷发生争执,活活被老爷砍折了手臂,让她心疼得直淌眼泪,难道此出惨剧现下又要重演了? 登时又恨又痛,一甩手扔了铁勺子,炭条迸射而出,将衣衫烫出黑洞,发出焦臭味道,也自顾不得,指着花生骂道:“你就是个祸害人的妖精,到底施了什么法术将十七迷得神魂颠倒的?” 花生涩然轻笑,“我喜欢他,这就是我的法术。” 沈娘无言,半晌叹了口气,“真是冤孽。” 花生又笑,“沈娘,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的。” 沈娘瞪她一眼,“要我放你下山是绝无可能的。” 花生笑容不改,“沈娘,你听我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放我下山实在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沈娘冷笑了声,“我可没看出来。” 花生笑了笑,解下颈项上的金链子,拨出链子底的坠子,放在沈娘手上,“这是我自小就带在身上的信物,你拿了它送去给我爹爹,他自然会送大把银票上山赎人,是为其一。” 沈娘眼中波光闪动,沉吟着没做声。 “其二,我下山之后,就没有机会再挑唆十七和聂老爷的父子关系,一场恶战先已经得到避免,不仅如此,老爷严禁我下山,我人却不在山上,个中的是非缘由,自然也就由你说了算,你可以趁机告诉十七,我移情别恋他人,生怕他赶回吴山娶我为妻,于是漏夜逃走,凡此种种,都由你编排,要是你手段足够高超,哄得他相信,还可趁机斩断他对我的迷恋之根,岂非是桩美事?” 一番话说的十分平静,心下却隐痛不已,十七,如果沈娘当真这么说,你可会相信? 沈娘听得怦然心动,花生说的不错,这的确是让十七了断痴心的好机会。 花生见她眉宇之间活络了好几分,心下又喜又忧,面上却不露声色,“沈娘,赶快答应吧,再犹豫片刻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沈娘一双锐利眼光眨也不眨看着花生,似乎是想要从她秀丽脸颊上寻出一丝半点阴谋的味道,但是花生面上波澜不兴,半点情绪都没显示出来。 “你当真不介意我在十七跟前说你的不是,当真不怕他对你生出误会?” 花生心弦颤动,一时天人交战,但是挣扎良久,还是断然道:“我不怕。”我深信十七不会恁轻易就相信人。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提点,但沈娘非同寻常,她可是十七的奶娘,一手将他带大,她说的话在他心里再不济也有几分份量吧? 如果十七对我生出了误会,我该怎么办? 他是那么的神通广大,他要是存心躲避我,我可能一辈子都再不能有机会见到他了吧? 这结果我可承担得起? 我承担不起。 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想留下来不走了。 但是。。。 那可怜的没有爹爹妈妈的下流种子,受了*不得不整日里躲在面具后苟且偷生的下流种子,为了还债杀人,委屈坐牢的下流种子,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帮到他的下流种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对不? 她挥舞小小的拳头,又强调了一遍,“我不能,我不怕。” 沈娘出神的看着花生,沉吟了阵,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下山?” 花生迟疑片刻,老实的说道:“我有个伙计,干了件老蠢事,眼看着是活不成了,我得去救他。” “这伙计是男是女?” “男。” 沈娘笑出来,那笑容落在花生眼里,怎么看都透着得意,“很好,总算我这番谣言造得不虚。” 花生摒住呼吸,“这么说你打算放我走了?” 沈娘哼了一声,“今天夜间,你来此间找我。” 花生大喜,连忙说道:“我还有个同伴,就是王潜。” 沈娘大皱眉头,一口回绝道:“他不行。”放他走可没有任何好处。 花生别有用心的提点,“沈娘,王潜跟着我从山脚的绿水别院一直爬到吴山之巅的福陵出口,我们是地底匍匐前行了三天之久,当中都是我拖着他背着他在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有想过?” 沈娘愣了愣,跟着瞪圆了眼看着花生,语气之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惊诧,“难道他竟是你的奸夫?” 花生干笑了两声,直觉的想要否认,但是话到嘴边兜了两圈,却又苦笑着说道:“沈娘,总之一句话,你放我们走吧,越快越好。” 苦牢里阴暗潮湿,那下流种子身子骨纤弱,真怕他打熬不住等不到我去救他就到天上唱歌了。 但沈娘何曾知道她心中的忧虑,只道她果真是移情别恋,一双老眼鄙夷不屑看着花生,“你果然是个守不住的女人,你根本配不上十七。” 花生身子一颤,脸色刷的雪白,静静发了会儿呆,忧伤的说道:“十七会明白我的吧?” ------------ 第九章 欲留还走 二月初二的夜间,花生带着王潜赶在最后一刻进到长安,本来她想直奔大理寺取人,但是满大街贴着的缉拿逃犯王动的告示让她很是傻眼,“这意思就是说王动眼下已经不在大理寺了?” 小人儿耷拉着脑袋,百思不解,“怎么会这样,难道那下流种子突然不想死,于是逃狱了?” 王潜坐在窄小的马车里,手足都给花生用绳索绑得严严实实的,口中还塞着一团破布,自打沈娘将他和花生送下吴山,大小姐用金镯子换了一辆马车,将他捆成个肉粽子塞进去,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长安,他就一直是这待遇,期间抗争无数次,只换来一通拳打脚踢罢了。 他哼了一声,将脸转到一边,大爷也是有脾气的人,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厮。 花生气得笑出来,粗鲁的掏出王潜口中的破布,打了他一拳,“说话。” 王潜嘴巴干得冒火,牙关肌肉酸胀疼痛不已,下巴因为长久的开张几乎都要合不上了,花生那一拳正打在他心口刀伤之上,他身子本就不强,挨了赵舞嫦一刀,虽然过去将近一个月,因着欠缺调养,伤口根本都没结痂,吃了一拳,登时鲜血大作,浸透了半边衣衫。 他疼得面如金纸,满脸都是细密冷汗,瞪着花生的两眼简直要喷火,“你,你打死我了。” 花生愣了愣,及至看到他胸前衣衫渗出的鲜血,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从身上摸出只药瓶,拔开盖子,撕开王潜中衣,将瓶中的药粉一古脑儿洒在他身上,“你可不能死,我还指着你换王动呢。” 那药粉是她下山的时候趁沈娘不备从她房中的药箱之悄悄窃取来的,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是沈娘给聂老爷和十七置备的创药,多半都是上等的精品,眼下给她倒出一大滩,堆在王潜伤口之上,倒也止住了出血。 王潜直着脖子喘粗气,简直像是在地狱里翻滚,任由花生一双手在他身上来回蹂躏,撕扯衣衫包裹伤口,动作粗犷豪放一如屠户宰杀小羊。 “说啊,王动会去哪里了?” 王潜额头青筋暴射起,说不出有多么的后悔,设若小时候不那么轻视武艺,花一猫儿功夫修三两套手腿法身法和拳法,该是多么的好。。。。 “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大理寺少卿高陆是他顶要好的朋友。” 花生心下一动,又将破布塞回王潜口中,撩开帘子出去,寻了旁边的人打听到高陆的下处,随后一甩鞭子抽在马背上,直奔高陆府邸。 不消盏茶功夫,两人一车行至高陆府邸门口,花生跳下车,也顾不得顺一顺宛如猴儿一般的毛发,蓬头垢面的就冲上去,对住一个五十几岁的门房道:“烦请代为通报一声,就说雍州庆丰园少掌柜的求见高大人。” 老门房上下打量花生一阵,客气的笑道:“对不住你,我们高大人这几天都病着,吩咐了不见客。” 花生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老人家,我真是有紧要事须得面见高大人,这件事和高大人至要好的朋友王动有关,我有上有确凿的人证,可助王动洗脱罪名。” 老门房脸色微变,下意识扫了一眼花生背后那顶轿门和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轿子,“你稍等片刻,容老奴进去通报一声。” 老门房匆匆赶进内庭,找到正和王动闲话的高陆,“大人,门口有个自称是雍州庆丰园少掌柜的小姑娘,要求见你。” 高陆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厢原本恹恹似睡心不在焉的王动却腾的跳起五丈高,“你说谁?” 高陆惊讶得眼珠都瞪圆了,他认得王动经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此番好象尾巴着火的猫一般慌张的神情,“怎么了?” 老门房忙道:“是雍州庆丰园。。。。。” 王动却又不耐的挥手,“我知道她是谁,她来干什么?” “说是要洗脱公子的罪名,还道她手上有确凿的人证。” 王动呆住了,心下没来由的百感交集,喃喃自语道:“这个小混球,她是想我脱罪想疯了,王潜明明白白是死在我面前的,聂光和裘太平是断不会给她作证的,她上哪里找人证去?难不成她买通了不三不四的人替我顶罪?” 又是欢喜又是怜惜,“难道她近些日子不见踪影,竟是背地里找替死鬼去了?” 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又是慨叹又是无奈,又是满足又是气愤,“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什么?” 高陆在旁边看得好笑,“她人就在门外头,你想知道何不直接问她?不必在这里来回猜度。” 王动眼眶湿潮成一片,连着深吸好几口气,吩咐老门房道:“快去把她叫进来,还有她带来的人证,也一并呈上来。” 老门房领命出去,他人才闪身不见,王家公子又后悔了得急不可待,生平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而花生却是前所未有的美妙事物,拖延一秒钟见不到都是天大的损失。 他也顾不得其他,豁的拉开大门,准备亲自出去找他。 高陆慌得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么,可别忘记你眼下正是全城通辑的逃犯。” “管他呢。” 高陆苦笑不已,“我的天老爷,你是不怕,但是好歹替我想想,我不想做官,可也不想获罪,要是给*的人知道我私纵且藏匿人犯。。。。” 王动心下一沉,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就在这当口,老门房已经快手快脚带着花生出现在桂花树下的月亮门边。 他贪婪的注视着眼前那个窈窕又清瘦的小人儿,不知怎么的突然心如刀绞。 ------------ 续九章 欲留还走 花生也很惊讶,虽然隐约猜到王动有可能是给高陆私自放走了,但是真正见到活生生的下流种子,还是忍不住的欢喜。 欣慰发现下流种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丁点也没变,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来就像是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又新鲜,又干净,尖尖的狐狸下巴,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抄着手站在门口,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就算是火烧到眉毛,他也不会着急。 花生是个急性人,最最讨厌慢条斯理的男人,而慢条斯理又满肚子坏水的男人,尤其被她讨厌,所以每每看王动都觉得不顺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姓王的不仅看着顺眼,甚至还让她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这种感受从前似乎也有过,似乎也和王动有关。 大小姐说不出有多么的激动,几乎忍不住就要当场叫起来,但是随后她却拉长了脸。 王动没有看她。 他那该死的总是惹得花生气愤的亮晶晶的小眼睛,此际正定定望着趴在老门房肩膀上的王潜,让大小姐几乎要吐血——下流种子那种专注又惊奇的眼神,是她很少见到过的,就好象在他心目中,举国上下所有人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那受伤的猥琐贩子重要。 霎时满腔欢喜化为乌有,不仅如此,大小姐还陡生出一肚子的气,她气得要命,简直要气爆了。 高陆见到王潜的时候也很惊讶,但是他掩饰得很好,轻轻咳了一声,笑着对花生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庆丰园的少掌柜?” 花生嗯了声,怒视着王动,两眼放射毒箭,直戳王动那冷血的黑心肝,恨不得将他戳出血来。 可是王动却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两只不识时务的秃尾巴眼只盯着王潜看,一分一毫都没分给花生。 花生觉得自己鼻子快要气歪了。 高陆一双明目在花生和王动之间打了个转,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推了王动一把,“公子,娇客临门,还不赶紧过去招呼。” 王动似乎是如梦方醒,可是又还忍不住多看了王潜一眼,这才转向花生,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别来无恙?” 费心费力奔劳,得来这么个不痛不痒的问候,花生气得说不出话了。 老门房肩膀上的王潜突然笑出来,很是幸灾乐祸的斜觑花生一眼,“遭报应了吧。” 花生大怒,正发愁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王潜送上门请揍,当下想也不想一拳挥出,打在王潜右眼上,“你再说话我就揍死你!” 老门房打了个趔趄,王潜跌落在地,“哎呀!” 王动微微一笑,慢吞吞的说道:“大小姐,你的脾气可真是太坏了。” 花生呲了呲牙,冲着王动亮了亮拳头,“你想挨揍就直说。” 王动却笑,细长的小眼光华闪烁,虽然万分好奇王潜如何能活着,但是,正厅明亮的灯火照射,他清晰看到花生凌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衣衫,满面的尘土和疲倦,下巴比以前更尖,眼下有着深重的阴影,该是很多天没有吃好睡好了吧? 说不出有多么的痛惜,按下心头疑问,拉着她的手,“辛苦你了。” 花生哼了一声,甩开王动,将身子转过一边,双手抱臂横在胸前,下巴扬起老高,鼻子几乎要顶到天上去,那意思很明显,大小姐我很不高兴。 王动笑了笑,沉吟了阵,问道:“大小姐,你这大半个月都去哪里了?让我找的好苦。” 这话总算还有点良心,花生怒气稍平,又哼了一声,瞪了王动一眼,“我在吴山上。” 高陆脸色变了变,不着痕迹的笑,“外头天冷,到里屋说话吧。” 指挥老门房扛起王潜,搬进内厅,等王动和花生也都进门,吩咐老门房道:“在门口守着,不要任何人靠近。”随即关上门。 屋子里温暖如春,桌上尚有半壶残酒,王动就着自己的杯子,替花生斟了一小杯,“喝了它,暖暖身。” 大小姐大大的杏眼瞪住王动,夺过王动的杯子,一仰脖儿喝干。 “你慢一点,当心呛到。” 热酒暖了身心,但是大小姐仍然不解气,凶巴巴的横了王动一眼,“要你假好心。” 王动颇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我哪里又得罪你了,还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大小姐堪堪才平息的怒火又没来由的窜了五丈高,恨恨说道:“你哪里都得罪我,你就没做对过一件事!” 王动无奈的笑,揉了揉额角,息事宁人道:“是是,我做错了还不行么,我给你赔不是。” 越发的怒火,他分明是口服心不服。 “我才不稀罕!姓王的土狗交给你,我要回吴山去了。” 气冲冲的作势要走,心道下流种子要是不积极挽留,我就恨他一辈子。 王动不知她的小算盘,还道她真的要走,慌忙拉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吐露心迹,“大小姐你别走,你这阵子不见人影,我找你找的好苦,连着好几天做梦都梦见你。” 话一出口就听到高陆扑的一声笑出来,“我的天。。。。” 王潜也讪讪又讥诮的笑,“好一个痴情种子。” 王动苦笑,脸上也有些火烧火燎的,但是拉着花生的手却半点没敢放松。 花生心里甜沁沁的,偷眼瞟觑王动,空着那只手把玩衣角,唇角弯弯翘得像只小船,才刚打算松口不回吴山,猛不丁的想到十七也许正在日夜兼程往家里赶,那个留字在嘴边转悠了好几圈,终究又咽了回去。 ------------ 第十章 落炉不落 “王动,你拿了王潜去官家投案吧,洗脱了罪名好生做人,要是想回庆丰园做管帐,随时都欢迎的,以后我不在了,爹爹很需要你做帮手。” 王动心下一沉,“大小姐不打算呆在庆丰园了?” 花生迟疑了阵,低头说道:“我头先在山上时候,聂家老爷送了消息给十七,他现下正在回吴山的路上。。。”偷偷看了王动一眼,“所以。。。” 王动脸色变了变,沉沉看着花生,出了半天神,温言说道:“我知道了,你要回去见十七,我也不拦你,只是这会儿出不得城,你先在高陆家里住一晚上,明儿早上再走也不迟。” 这下换花生意外了,颇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没来由的生出气闷,亏他还说想着我,知道我要走,竟然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高陆也惊讶的笑,“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潜嗤笑了一声,“他在赌气,热脸贴到冷屁股,刚刚吐露心迹就给人赏了个不软不硬的大耳刮子。” 花生眨了眨眼,王潜说的可是实情?王动心中郁闷于是就不挽留我了? 又是忐忑又是不安,隐约还有些古怪的欢喜,下流种子因为我郁闷了。。。 盼着他开口挽留,可是转念又想,要是他真的开口挽留,我当真就不走了? 拿不定主意。 又喜又怕又矛盾望着王动,不知道那张薄薄的嘴唇之中会说出何种让自己作难的言语。 高陆想想有理,低声说道:“公子,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大小姐这一走,保不准一转身就是聂夫人,到那时候你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王动只是笑,任由三人齐齐注视自己,泰然自若的笑道:“我知道,你别说了,赶紧找间空房安置大小姐,明儿一早送她走。” 他不曾挽留。 花生轻吁口气,一颗悬挂在半空的小心肝终于落回原地,可是不知怎么的又有点失落和怅然,那种感受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她鼻子发酸,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很想要当场哭出来。 高陆眼中波光闪烁,若有所思看着王动沉静的侧脸,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等花生到后房休息,留下王潜给两人细细审问,将花生到绿水别院后至今发生的事端理得清清楚楚,随后两人合计要如何处置他,王动的意思原本是想直接杀了他了事,但是高陆却不答应,“虽说各为其主,但他在你手中业已死过一次,你再杀他就伤了阴和,再说了,怎么也是你同宗兄弟,行事留三分余地比较好。” 最后是高陆做主,将他和聂光先前带过来的水柔波一起关进了地窖,容后再做主张。 闲事都处理完了,眼看着天光渐亮,想到再一两个时辰花生就要出城,王动却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样子,让高陆又是困惑又是好奇,“你当真要让大小姐回吴山?” 王动沉吟着没做声,过了半晌,慢慢说道:“高陆,你可知道尉迟恭一个粗鲁武夫,是如何娶到黑夫人和白夫人两位文武双全的妻子的?” 高陆笑出来,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动心中早有主张,“说来听听看。” 王动心不在焉的把玩自己的酒杯,对着花生唇角碰过的边口出神,慢慢说道:“那年我跟着主公攻打宋义王孟海公,两方在如皋大战,尉迟恭擒住了孟海公的大夫人黑如月,因为喜欢她容颜秀美,于是找主公提亲,要求赏了她给自己做夫人,主公也觉着是桩美事,就答应了他要求,并让我去做媒,向黑夫人提亲。” 高陆笑出来,“想不到你还给人做个媒人,哈哈。” 王动微微一笑,秀眉之下一双漆黑的瞳仁光华如电,“我命人提了那位黑夫人来,对她说,擒拿他的我方战将尉迟恭眼下还是个独头光棍,我们主公有意要将她婚配给他,成就一对好夫妻,问她意下如何,那黑夫人性子却极其刚烈,我话还说完,她就照定我面上打了一个大巴掌,说我是油嘴的奸徒,她是孟海公的爱姬,自当忠于丈夫,眼下不幸被擒,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至于改嫁敌将这种事,是决计不行的,然后就想去抢帐上悬挂的宝刀自尽。” 高陆笑道:“这些事我还真是不知道,没想到黑夫人原来是这么烈性子的人物,我还以为她和尉迟恭是惺惺相惜是以甘愿背弃孟海公跟了尉迟恭的。” 王动摇头,“没有。” 高陆心念千转,又笑着问道:“后来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王动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阴险又邪恶,“那会儿尉迟恭就在帐外,听到黑夫人的话,就跑进来对我说,她既不肯成亲,也不必相强。但是我却说,这件事由不得她,就从衣内摸了包药粉出来,溶在酒水之中,强行灌给黑夫人喝了。” 高陆险些跳起来,飞快扫视王动手中那酒杯,他记得很清楚,花生刚刚进屋那会儿,王动就用这酒杯送过一杯酒给她喝。 怪道这小子恁沉得住气,原来一早就把手脚做足了。 “后来呢?” 王动咬牙哼笑了一声,“随后我就把黑夫人推进后帐,对尉迟恭说,一块生铁要打软,除了落炉没有别的办法。尉迟恭知道我的意思,遂半推半就,也钻进了后帐,到了第二天一早,尉迟恭就带了黑夫人来谢媒,不仅如此,黑夫人后来还招来她妹妹白夫人,一并跟了尉迟恭。” 高陆无言,摸了摸鼻子,试探问道:“这么说来,你打算让大小姐这生铁落炉了?” 王动斜了高陆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是那样的人么?” ------------ 续十章 落炉不落 王动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一看他眼下的举措就知道了。 这下流种子打发高陆去睡觉,然后一路淫笑着摸到后房,直奔花生的房间,准备要把藏家的小花生铁落炉打成一块熟马鞍。。。。 他罪恶的黑手堪堪搭上门环之际,突然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下意识回头去看,就见着一个相貌普通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的汉子,手持一条大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挥舞过来,正中他额头,王动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已然是人事不省。 这一觉直睡到大上午高陆才醒来,略略梳洗过后,找来府里的管家高仁,“公子起身了没有?” 高仁回道:“洗脸水是一早就送到他门口了,但是到现在也没见着他人。” 高陆摸了摸下巴,又问道:“昨天夜间住在后房那位小女子呢,可有动身?” “也没见着人。” 高陆嘿嘿的笑了两声,用干净的热帕擦了擦手,兴冲冲对高仁道:“走,看热闹去。” 遂带了高仁,浩浩荡荡鬼鬼祟祟流窜到后房,找到花生下处,在门口故作正经的咳嗽了两声,提嗓门吼了一句,“大小姐在里屋么?” 没有人应。 又吼了一句,“公子在不在,外头有人找。” 高仁惊讶的问道:“什么?公子也在房里?” 高陆点了点头。 高仁一颗绿豆小眼来回转动,想到了些香艳迤逦的事,总算明白高陆所谓的热闹都是何种物事了,但是,“谁找公子?” 高陆指着自己鼻子,“我。” 高仁险些笑出来,慌忙忍住。 里屋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 高陆摸了摸下巴,“难道昨夜劳累过度,是以一睡不起?” 高仁轻咳了声,“要不,就推门进去看看?” “万一两人衣衫不整。。。。” 高仁戳破高陆的狼子野心,“大人不就想看人家衣衫不整的样子么?” 高陆嘻嘻的笑,倒也不否认。 两人在外头闲扯了一顿,门内仍旧寂寂无声。 高陆有点忍不住了,试着推了推门,“王动,我进来了。” 没有人应声。 门缓缓推开,高陆迫不及待一眼看过去,里屋的床沿边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双鞋,一双女鞋,沾满泥泞,正是花生昨夜穿的那双,另外一双男鞋,干干净净,大小正是王动所穿。 卧榻之上,棉被四四方方拉得平平整整,只中间有一团可疑的凸起,就好象有个圆团子埋在底下一般,床尾放着件男子的外袍,正是王动昨夜所穿,但是屋内并不见女衫洒落。 高陆眼珠转了转,试探着叫了一声,“王动?” 被子底下那圆团子动了动,可是没有应声。 高陆和高仁面面相觑,一时也吃不准是个什么状况,高陆大着胆子道:“王动,你躲在被子底下做什么?我要掀被子了?” 被子底下那圆团子又动了动,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高陆好奇心起,心下盘算了阵,走到床榻跟前,说道:“王动,我真的要掀被子了,你要是不同意就吱一声,你不吱声我就当你同意了。” 圆团子没有吱声,只是左右摇晃的更厉害,并还有呜呜之声传出。 高陆伸手捞起一边被角,呼啦一声扯开。 眼前壮观景象当场让他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就见王动光着脚,仅着中衣,两条腿蜷曲在胸前,两只手绕过两条腿抱在一起,被一条柔韧的布带紧紧捆成一团,口中塞着两只臭袜,满脸都是墨字。 左边脸颊上写着:我是土狗。 右边脸颊上写着:还是土鸡。 额头上写着:坏得要命。 下巴上写着:敬请揍我。 鼻子中央一个大大的打字,笔墨酣畅,熠熠生辉。 高陆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弯着腰哈哈大笑。 高仁跟在后边也是忍俊不禁,肩膀连连耸动。 王动睁着一双细眉小眼,对住高陆怒目而视。 高陆好不容易笑够了,直起腰身,拔了王动口中的臭袜,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问道:“你不是来打铁的么,怎么变成了土狗土鸡?” 王动恨道:“花生呢?” 高陆一边给他解身上的布带,一边笑道:“不知道呢,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王动简直要气昏死了,“高陆,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高陆咦了声,松开王动身上的布带,“我干什么了?” 王动双手双足一能活动,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睛说道:“昨天晚上,我刚刚摸到花生房门口,就有个四十岁汉子拿了大棒偷袭我,他是不是你安排的?” 高陆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说道:“天地良心,真的不是我干的。” 看到王动脸颊上的墨字,又忍不住一阵揪心笑意,“再说了,我真是打心里觉得你那计策不错——虽然最终并没有奏效,但不能否认它是个好计策——所以断不会写了土狗土鸡之类字样来嘲笑你。” 王动皱眉,“什么土鸡土狗?” 高陆拿出平日判案的正经态度,指着王动的脸,正待要说出他脸上的墨字,话到嘴边复又改成:“没,就门口挂着个条儿,写着王动是土鸡土狗。” 王动脸上那墨宝字字遒劲有力,流畅俊美,他还想多看两眼。 王动不疑有他,“把那条儿拿来我看。” 高陆耸了耸肩膀,万分可惜的留恋不已的又看了王动一眼,老老实实说道:“我骗你的,字就写在你脸上。” 王动抓起床头柜台上一把铜镜,照了自己一眼,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将铜镜掼在地上,破口骂道:“聂十七你这混蛋!” ------------ 第十一章 于无声处 也许是疲倦至极,也许是心里终于安定,花生这一觉睡得异常香甜,等她醒来的时候,惊见太阳竟已西斜。 大小姐大吃一惊,正待要纵身跃起,却发现不要说是起身,就算是手指头也动都不能动一动。 她此即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平平瘫在一张长条凳上,颈项之下,腰腹之间,手足四肢,都被强有力的牛筋绳捆扎着,在她左侧,隐约可见一只硕大的白瓷盆,让她想起宰杀牛羊,割下头颅时为怕献鲜血横流,特别会安置一只大瓷盆备用。 但这都还不足以让花生惊骇,真正让她惊骇的是那把立在她右耳旁边的镐头利斧,斜阳照得它寒光点点,锋利的刀刃面向着她,距离她的颈项不过是寸毫之差,傍晚夜风吹拂,斧身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砸倒下来。 花生看清眼下情势,登时惊出一身的白毛汗,想挣扎着离斧身远一点,可是她身子一动,斧头也跟着摇晃,越发的有吃不住劲跌落到她脖子上的危险。 大小姐吞了吞口水,再不敢胡乱动弹。 “救命。。。。” 眼泪很不争气的一颗一颗掉下来,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人生的际遇真正是奇怪,前一刻仿佛还置身在极乐世界,下一刻就跌落阿鼻地狱。 爹爹五十岁生辰,她问他有何愿望,彼时爹爹回答,“我惟愿一家三口无病无灾,自然的老死。” 她初时还道不吉,细想之后却觉得爹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自然的老死,说明她心中必定是没有遗憾的,那岂非是最好的一生? 当然,那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她心下又退一步想,假使不能老死,那么,在睡梦中猝死也是不错的吧,至少没有苦痛和煎熬,怎么都比给一柄斧头砍死强。 大小姐心思幽幽转念了千百次,这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睡前分明是在高陆府中,是谁将我劫来这里准备屠宰的? 才这么想着,又发现眼下身处之所怎么看都觉着眼熟,略一沉吟思索,“是了!这是于二的宅子!”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西角有一张吊椅,旁边一丛繁簇簇的葡萄,夏日里爬满整整院子,绿意成荫,在吊椅之上小睡,是件极其极其美妙的事,她第一次来就爱上那吊椅,特别让于二在绿水别院替她也建了一张,一模一样种上葡萄,即便如此,总还是觉得不如于二自家那吊椅好,虽然是一样的手工,用料甚至比他家的还要考究,但是睡起来总不如于二家里的舒服,她把这感受告诉于二,于二只是笑,含混说道:“新东西不合用在所难免,大小姐多用两次就习惯了。” 花生始终没有习惯,始终觉得于二家里那吊椅好,她跟五婶婶说起,五婶婶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人天生的贱脾气在作祟,别人碗里的饭怎么都比自家的香。” 花生干笑了两声,心中暗想,果真是这样的? 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大小姐。” 花生心下一跳,费力的转动眼珠,就见着一个人影慢慢走进,立在她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中漠漠无光,死寂如沉沉的黑夜,面色蜡黄如金纸,似乎是大病初愈,又似乎是病入膏肓。 花生迟疑了阵,眼前这人似乎正是于二,但又似乎不是,至少她印象中于二的腰身没有这么佝偻,头发也不是花白一片的,“于二?” 那神色木然看着花生,半晌露出的白牙森森,“大小姐,是我。” 花生眨了眨眼,才待要问他自己是如何到了此间的,又听到于二说,“大小姐,从前你老是问我,为什么别院那张吊椅睡起来总也不如我自家院子中央这张吊椅。” 花生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每次都说,多睡两次就习惯了,可是我每年都睡,直到现在也不习惯。 于二茫然道:“那是当然的了,我做那吊椅不曾尽心,你又怎么会睡的舒服。” 花生笑道:“这么说来,你做家中这吊椅,是万分尽心的了?” 于二露出笑容,出了会神,“那是当然的了,我家中这吊椅,乃是做给我女儿的,怎么会不尽心,我女儿多么娇嫩的身体,怎么禁得起藤葛戳刺,自然要将每处都压得服服帖帖的。” 花生愣了楞,“你有女儿?” 如果她记得不错,五婶婶说过,于二是个孤人,无儿无女,也没有父母亲人,他哪里来的女儿? 于二眼中光华一黯,低头看着花生,“是啊,我不仅有一个女儿,你甚至还见过她许多次。” 花生大奇,“她是谁?” 于二慢慢说道:“就是绿水别院从前那洗衣丫头,小水。” 花生惊讶之极,“小水?” 于二面无表情,点头道:“不错,就是小水,我和小水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就经由长辈定了婚事,假使我八岁那年没有给聂奔雷的父亲抢上山做聂奔雷玩伴,年十八岁就会娶了她做妻子。” 花生一颗心开始慢慢往下沉,“这样说来,你其实是聂家的人?” 于二森然道:“不仅我是聂家的人,你至亲爱的五婶婶,跟我一样,也都是聂家的人,除了我们两人,你庆丰园至少有半数的仆役和管事,跟聂家都脱不得关系。” 花生呆住了,想起爹爹每年都会撤换一大批熟手小厮,另外再招新手,她初时还很不以为然,和爹爹争论过,没有想到平日凡事都听从她意见的爹爹在这件事上竟是意外的坚持。 难道原因就在这里? 爹爹他其实对十七的事一开始就知情的吧? 花生苦笑,始知在她以为大家都不知情的时候,原来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 第十二章 小人之心 “但是我既入了贼道,这件事自然也就此休提。” “我成年,按照吴山一贯的规矩下山宰羊,趁机回去看她,始得知其人已经另嫁他人,丈夫乃是一名布商,小有家底,人很和善,我见她生活尚可,也没有惊动她,悄没声儿就走了。” “此后七八年间,我在山上,真是无一日不思念她,后来终于耐不住性子,又私自下山一趟,与她相认,适逢她丈夫外出,她自觉有愧于我,遂与我欢好了两日。” “等我二度下山,她已生下一女,我暗自问人打听到那小女的八字,确认她必是我的孩子,遂将年幼时候和她订婚的金锁偷偷放在她门口,过了几日,就见她将金锁挂在小水脖子上,我安慰之极。” “从此每两年会偷偷下山探望她一次,次次都只在远处观望,我知她日子过得很好,丈夫不知小水非他亲生,疼她入骨,小水也长得健壮,不消她费事。” “小水年十岁上,她家中生出变故,那日她丈夫外出贩布,路过吴山,正碰上聂奔雷带人劫夺商旅,要强取他丈夫几大车的上好织锦,他丈夫不肯,当场被聂奔雷打死。彼时我也在现场,见着他丈夫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怜悯之余,竟隐约有些快意。原来这多年来我一直不忿他,一直对他嫉恨有加,这种愤恨未必和她有关,我恨的是自己不能让他那样正经光明娶妻生子好生活。” “他是家中独子,我料定他亡身之后她的生活必定艰难,于是过了半个月我偷摸下山去探望她,那时候才知道她得知丈夫死讯,跑去官家报案未果,愤懑之下,竟在衙门口撞壁自尽,十岁的小水顿成了孤儿。” “我说不出有多么的悔恨,因为一念之差,让她家破人亡。” “回山之后失魂落魄,回想自己半生凄苦,唯一牵挂之人也被自己所杀,真是有一死了之的欲望,正当时,藏家建绿水别院,聂奔雷挑人下别院入伏。我想到小水,遂主动请缨。” “等我在别院安置好,就把小水接来,我对聂家深怀恐惧,为怕他们知悉我有一女,一并揽来给聂十七做玩伴,遂花费了重金买通别院附近另外一户人家,将小水寄养在该处,一直到小水十二岁上,藏老夫人过别院避暑,见到小水一面,喜欢她做事勤快,要她来做洗衣女,她养父母问我主张,我想着若是小水也在别院,我就可越发亲近她,遂也没有反对。” “哪想到却因此种下祸根,聂十七十八岁成年,照着聂家的规矩下山宰羊,他原本圈定的对象是藏家的小千金花生小姐,没有想到他见到小姐,却对小姐一见倾心,总也不能下手。” 花生小小的身子轻轻一颤,想起从前聂十七确曾说过,家中子女成年要下山宰羊一次,只是不曾想到他口中所谓的宰羊,原来并非是真正的羔羊,而是人。 “眼看着时候将近,聂奔雷催的又紧,赵舞嫦就提了主张,说山上的规矩,只要求宰羊,并不曾要求宰哪只,既然藏家的小千金一时宰杀不成,莫如索性换成别院现成的丫头小水,先交代了再做打算。” “聂十七那会儿对你正痴迷着,只要不宰杀你,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无妨,当下表示同意,我登时恍如遭了晴天霹雳,慌忙趁他两人准备那阵,找了小水,要带她一起逃走,哪想到小水却不肯,说时间仓促,逃不出聂家掌心,反而平白给我带来杀身之祸,我遂决定要向聂十七坦白真相,请求另找他人代替,小水还是不答应,说不愿意我为着她的缘故造冤孽。” 花生汗颜之极,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有人曾为着自己做过如此巨大的牺牲,“小水,她实在是很好的。。。” “我彷徨无计,心如刀绞,小水却还镇静,嘱我日后要好生照顾自己,又让我赶在聂十七下手之前先让她走,免得活着生受刀斧的折磨。”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木然,一字一字慢吞吞吐露,却比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越发的让花生惊恐,“小水是你所杀?” 于二点点头,“不错,是我亲手闷死了她,聂十七来的时候她才落气,我亲眼见他挥刀砍断了小水头颅,”他顿了顿,低头森然俯视花生,“就在你现在的位置。” 花生背后寒毛倒竖起,干笑了两声,“于二,你要杀我替小水报仇么?” 于二轻轻抚摸花生颈侧锋利的斧刃,“单单杀你是不足以替小水报仇的。” 花生吞了吞口水,“那你还想做什么?” 于二慢慢俯下身,“你放心,我的计划周全的很。我先杀了你,再嫁祸给聂奔雷,我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跟了他二十几年,对他所有习性了如指掌,自会把各处细节都处理妥当,让身为人子的聂十七也看不出破绽,聂十七匪性凶残,又爱你至深,知你死于聂奔雷之手,怕不父子相残得你死我活?” 花生牙齿轻轻打颤,“你好阴毒!” 于二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当年被迫扼死亲生女的人是我,不是你!” 花生无言。 于二颇是有些得意,又说道:“不过,这也还不是全部。” 花生一颗心几乎要沉到谷底,“你还想干什么?” 于二森人轻笑,“大小姐,你忘记鬼面王了么?我昨夜潜入高陆府中盗走你那阵,已经留下足够线索,让他相信你是为聂十七所擒。” 花生面色刷的雪白,“你要误导王动去找十七理论?” 于二笑出来,似乎愉快之极,“大小姐,相信我,王动会做的事,肯定不止理论那么简单,当然,可惜的是,你看不到了。” ------------ 第十三章 红眉怪物 花生干笑,才想要说话,突然眼睛睁得老大,目光落在于二身后,好心的提点他,“于二,你背后有人。” 于二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 花生无可奈何说道:“你不信就算了,吃亏别埋怨我没提醒。” 于二狰狞的笑,伸手按住花生颈上摇摇欲坠的斧柄,“我吃亏不吃亏都是我的事,大小姐,你却要记住,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辰,你做成了鬼也别找我,要怪你就怪聂十七。” 花生大叫一声,虽然知道于二身后那人必不会让他有压下斧刃割断自己颈项的机会,但是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刃逼近自己,还是说不出的害怕,下意识闭上双眼。 暮色四起,花生一颗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鼻间闻到一股猩甜的气息,以为自己已经被斩断了咽喉,虽然不觉疼痛,还是险些昏厥过去。 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响,仿佛是重物跌倒在地上。 花生连连吸气,定住心神,费力的睁开眼,不出她的所料,于二倒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把锋利长刀,那长刀是刺胸而过,胸前隐约可见刀刃,身后那人抽出长刀,于二当场断了气,但是双眼仍旧圆睁着,满满都是不敢置信的惊恐,还有不甘。 花生身子轻轻颤抖,一阵气血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那人扔了手上的长刀,动手解捆绑她头颅和腰身的绳索,小心移开离她颈项不足一毫的斧头,将她扶起身。 花生扁了扁嘴,咬着来人的衣襟,“淳于老爷。。。” 眼泪刷刷流出来。 不错,正是带着五婶婶私奔的淳于老爷。 “你怎么来了?” 淳于老爷哼了一声,将她手足依旧捆绑住,从门板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好似在搬运一只麻布口袋,“我的天,你可真沉,脸蛋看起来恁小,原来都长贼膘。”说完还拍了她翘翘的小臀部一记。 花生又羞又气,正待要辩解两句,突然想起一件事,“五婶婶呢?” 淳于老爷一脚踢开于二的尸身,吃力扛着花生往外走,恨恨说道:“还不是托了你的福,她人不见了。” 鲜血倒流,花生脑袋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冒,“我怎么了?” 淳于老爷却不再作声,径直扛了花生出门,搬进门口停放一辆轻便马车内,粗鲁扔在铺着薄毛毯的地上,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张小凳上,擦了把脸上的热汗,这才气愤的说道:“那日夜间我带了小舞回绿水别院,正准备要放一把火,然后拿了你和王潜远走高飞,哪想到却有人捷足先登,我们赶回来之际,别院已然是火光冲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干的好事。” 花生心下苦笑不已,合着他自己放火就正大光明,别人放火就是不要脸了。 “小舞登时就疯了,拼命的想冲进宅子,要救王潜出来,我眼看拦她不住,只得一棍子打昏了她塞回马车,趁乱离开别院。” “我早间在西北的云州行医,多少置备了些家业,这些产业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原本是想带她去那里养老,哪想到半途小舞醒来,却说什么也不答应,非得要回别院看个究竟。” “她不放心王潜那小子,担心他变成只火烤猪,又或者,落在歹人之手。” 淳于老爷很窝火,“我说过千百次那小子肯定一早被大火烧死了,她总是不相信,说她家孩子福大命大,断不会轻易丧生。” 花生忍不住笑道:“祸害遗千年吧。” 淳于老爷瞪她一眼,“这么说那小子是真的还活着?” 花生点了点头,遂把那日她如何与王潜跌落地底通道,她一路背着王潜爬上吴山,遇到聂奔雷的事说了一遍,但王潜目前的下落,却略过不提。 淳于老爷低声咒骂了两句,“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花生顿了顿,问道:“后来呢?” 淳于老爷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无计可施,只得带着她悄悄回雍州,路上遇到无数拨聂光派来搜索我们的人,幸好我够机敏,每次都能险险躲过,一直到长安近郊,遇到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怪汉,终于着了道。” 花生大是惊奇,“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怪汉?” 淳于老爷越发的郁闷,“那怪汉自称是叫程咬金,使两把宣花板斧,生得五短身材,长相奇丑无比,该日我带着小舞赶路,夜间在野地里露宿,半夜小舞觉着寒冷,我就在车子外头生了一团火,就是这团火,引来那怪汉,家伙一副歹徒相,背着一只大獐子,非要借我的火烤肉,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哪想到肉烤得喷香那阵,小舞耐不住诱惑,撩开帘子从车里探头出来张望了一猫儿,就是这一猫儿坏了事。那怪汉一看见小舞,登时被她的美貌迷住。。。” 花生喷笑起来,五婶婶有美貌么?年轻的时候或许然,现在,实在是很怀疑。。。 淳于老爷却浑然不觉,接着说道:“然后他大叫一声,这个婆娘好眼熟!” 花生奇道:“他怎会觉得五婶婶眼熟?” 淳于老爷恨道:“我也这么想,正打算要发问,却在这时,怪汉突然就扔了獐子肉,飞身扑将上去,一斧头砍翻了车子,小舞吓得魂飞魄散,从车里跌落出来,怪汉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小舞,仰天打了个大哈哈,说,老王这下可亏欠我大人情了!” 花生心下一动,老王是谁?难道竟是王动?程咬金莫不是王动找来的帮手? 又是欢喜又是不安,急忙问道:“后来呢?” --本章未完 今天写了3146字,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数字,一更太多,两更又太少。 ------------ 第十四章 黑衣来客 淳于老爷哭丧着脸,垂头丧气道:“后来,他就要劫走小舞,我心里又气又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又惧怕他出手伤人,只得苦苦哀求他手下留情,结果他却说,觉得小舞跟他朋友王动正在苦找的一个叫赵舞嫦的女人生得很似,所以要拿了她进京给朋友看看,要是抓错了人立即就放她生还,要是对了板,让我也不要指望了。” 花生惊喜之极,想起先前王动说过,她失踪期间苦找她不已,如今看来真不是说说而已,是确有其事,思及此忍不住就笑出来。 那是真正的笑,从心底发出来,层层叠叠如涟漪,染亮了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夜间飞驰的风似乎也感受到她的欢快,变得活络起来,吹过树梢的声音悦耳又动听。 “我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眼睁睁看着他扛起小舞一路飞奔的进城了,临走时还不忘捞走他半生不熟的獐子肉。” “我约略猜到王动找小舞的原因,因此无比的忧心,熬到第二天早晨,城门一开我就进城,原本以为他在大理寺里,结果却发现大街小巷到处都贴着缉拿王动的告示,原来他已经逃狱,只有鬼晓得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在长安街头茫然伫立,又是绝望又是伤心,却在这时,那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怪汉又出现了,他跟在一大群人中央,兴高采烈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扔他一团大粪。” “彼时他正在兴头上,也没发现我,于是我尾随着他,进到一间客栈,就在那客栈里,我看到了十七。” 化身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十,十七他到长安了?” 心念千转,他是得到聂奔雷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吴山,不见自己人影,随后就去长安找王动理论?还是只是凑巧? 淳于老爷点了点头,“王动也在,客栈里全部是奇形怪状的各色人等,中间甚至还有个道士,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王动俨然是他们这群人的头子一般,人人对他都礼敬有加,只有三个人跟他平起平坐,其中一个就是那道士。” 花生屏住呼吸,“那十七呢?” “十七是单枪匹马孤身一人,清清淡淡站在人群当中,可是看起来却比数十人簇拥着的王动更加有气势。” 花生心中百味陈杂,十七是昂然不群的,她一向都知道。 “我还看到了小舞,辩发飞散衣衫凌乱,好似遭了很多罪,我心疼得不得了,又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从这群阎王爷手里救她回来,这时王动质问十七,为什么要漏夜摸到高陆府上劫走花生。” 花生定了定神,“十七如何回答?” “十七沉着的很,回复王动道,慢说他不曾上门劫人,就算花生果真是跟着他走了,王动也断无立场质问他——因花生乃是他的未婚妻子。王动暴跳如雷。” 花生又喜又忧,连忙问道:“然后呢,他们没有打起来吧?王动人多势众,要真是打起来,十七肯定吃亏。” 淳于老爷哼了一声,对于花生看扁十七的举措表示十分不屑,“你以为十七是吃素长大的?他那神刀的名号是白白得来的?” 花生无言,直觉就想反驳淳于老爷两句,但是话到嘴边,想起小水之死,复又咽下,叹了口气,“后来呢?” 淳于老爷翻了翻白眼,“后来,两方就开始争论,半天也不见结果,王动一方虽然人多,因那道士压着,倒也没人敢上去帮忙,我等了半晌不见有结果,遂转到后门,打算要放把火烧起客栈,趁乱救走小舞,可是我人才走到后门口,就见到二骑着一匹马在小巷子里飞奔,背后背着个大包袱,从我眼前掠过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那包袱之中有一缕头发垂落,断定包袱里肯定包着一个人,而他跑得那样慌张,从我跟前经过都没认出我来,越发的让我认定他心中有鬼。” 花生接口道:“于是你就跟着他来了此间?” 淳于老爷摇头,“我没跟着他,他跑的那么快,我想跟也跟不上。” “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淳于老爷挠了挠头,无限抑郁又疑惑的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我见着于二飞奔走,正在发呆,突然就有人在我身后,给了我一闷棒子,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见自己躺在这辆马车上,手里拿着一柄长刀,我糊里糊涂从车子里跳下来,发现自己在于二的宅子门口,推门进去,赫然就见着你五花大绑在门板上,于二正要屠宰你。” “我听到他叙述事情原委,也觉着他有点可怜,原本并不想理这茬烂事,但你又非同寻常,乃是十七心爱之人,要是日后他知道我见死不救,怕不将我生吞活剥?更何况我拿了你在手,或许还能换出小舞也未可知。” “我无可奈何只得铤而走险,杀了于二。” 花生苦笑,不知怎么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想到自己之所以沦落今天境地,说起来悉数也都是因为十七的缘故,但险中求安,似乎也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么他到底是欠了我呢,还是帮了我呢? “你现在要怎么办?带我去见十七么?” 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想见到他。 小水的事,沉沉压在她心里,像块石头。 她话音才落,就听到马车咔嚓响了两声,跟着车门突然给人从外拉开,花生惊跳起来,车门外站着一个高大魁伟的黑衣人,一双眼睛比子夜的星辰更明亮,“不,你不能去见十七。” ------------ 第十五章 求情求婚 花生没做声,看着门口那人,怔怔的出神。 倒是淳于老爷惊讶得不行,“裘太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的这人正是裘太平,心念千转,好些日子不见,似乎更加沉默。 花生微微叹了口气,裘太平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间,“淳于老爷,你还不明白么,在长安陋巷里砸了你一棍子,又把你带到于二宅子门口,在你手中塞长刀的人,就是裘太平啊。” 淳于老爷一双眼睛瞪得简直要夺眶而出了,“什么?不会吧。” 裘太平微微一笑,弯下高大魁伟的身躯,探身进到车厢内,含笑说道:“大小姐真是个很聪明的人,不错,就是我。” 淳于老爷有点生气了,翘起两撇小胡子,“你做什么要偷袭我?” 花生苦笑,“比起这个问题,我更关心的是你做什么见到于二拿了我走也不阻拦?” 淳于老爷讶然道:“你怎知道于二拿你的时候他也在现场?” 花生看着裘太平,斟酌了阵,“我那日到高陆府上找王动,并不见你现身,王动也没有提及过你,可见至少当时他都还是不知道你下落的,自然也不会通知你到客栈去看他和十七理论,所以,你出现在该处,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在此之前已经抵达长安,并且暗中监视王动,你既在暗处,又怎会不知于二掳走我?” 裘太平若有所思看着花生,笑着说道:“大小姐,你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样也好,”他眼中波光闪烁,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我有一桩事,想要请你帮忙。” 花生一颗心开始往下沉,裘太平慎重的表情让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勉强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要我嫁给你吧?” 哪想到裘太平郑重的点了点头,“不错,是的,请求你嫁给我。” 淳于老爷险些跳起来,细小的绿豆眼连眨了好几猫儿,觉得自己满脑袋都是雾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形势了,“等一等,抛开十七不谈,裘太平,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好兄弟王动也很喜欢花生,你此举无异于是挖兄弟墙角。” 裘太平涩然苦笑,抹了一把脸,淡淡说道:“我知道。” 淳于老爷哼道:“知道你还这么做!” 裘太平叹了口气,“我别无选择,我欠了某人一些人情,不还不行,”他漆黑的瞳仁在子夜的微光中暗沉沉的,看不见一点光华闪烁,“委屈你了,大小姐,答应我吧,对大家都好。” 花生紧紧握着拳头,指尖深深嵌进手心深处,刺痛难忍,她看得清楚,裘太平望着的眼中没有爱意,只有无奈和看不到边际的黑,他其实并不想娶她。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开口求婚? 答案是不是在那个某人身上? 花生沉吟了阵,谨慎的问道:“太平,那个某人是谁?王动曾经说过,他也是亏欠某人的人情,不得不以身试险杀了自家堂兄弟,他口中这某人,和你口中这某人可是同一个人?” 裘太平怔了怔,古怪的看了花生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他沉吟了阵,“如果我说是呢。” 淳于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花生却没做声,裘太平的答案让她心里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就此破灭,她一个人对着车子外头广阔寂静的四野出了会神,慢慢说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我嫁给你,裘太平。” 裘太平笑了笑,“大小姐,谢谢你成全。” 淳于老爷再也忍不住,跳脚道:“你干什么要这么做,你让十七情何以堪?” 花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我是为着他好。” 淳于气得破口骂道:“狗屁,你就是移情别恋,见一个爱一个,你对不起十七!” 花生沉沉的叹气,“淳于老爷,你听我说,我若是不嫁给裘太平,十七和王动两人当中,就必有一死。” 淳于老爷吹胡子瞪眼睛,“王动如何我是不得而知,但是要十七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也不想想他是谁,吴山聂家是好惹的?” 花生悲哀的笑,身心上下说不出有多么的疲倦,“淳于老爷,聂家确然是不好惹的,但是你想一想,王动何等样人,裘太平何等样人,要同时让这两个人亏欠他人情,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家心愿的事,这个人得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来历?” 淳于老爷哼了一声,誓死捍卫聂家不坠的声威,“那又如何,不见得能和聂家分庭抗礼,十七家里可是三代的基业。” 花生飘忽的笑,“我知道,那人也确然未必能和聂家分庭抗礼,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十七投去了他门下,”她低着头,晶莹的泪水扑簌簌滚落,无助又绝望,“十七拱手将自己送上门去,就好像是案板上的鱼,那人要他生便生,设若那人要他死,他多半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晓得。” 淳于老爷吞了吞口水,隐约觉得事态严重,“你说的这人,该不会是远在洛阳的天策将军、秦王李世民吧?” 花生低低的哭泣,原来欢喜果然只是一瞬间的事,绵绵的伤心才是永恒不变的。 裘太平无言看着她,半晌也忍不住叹息,“花生,委屈你了。” “十七当年上你家求亲不遂,正好天策将军和长兄角逐东宫位失利,被圣上逐出长安,西迁洛阳,他获知这件事,就以吴山少主之尊赶去洛阳投靠天策将军,当时他和天策将军约定,他倾尽聂氏一族几代人苦创的基业,助天策将军东山再起;作为回报,天策将军他日得势,不仅要在朝中为他谋一处显赫出身,更且要让圣上金口将你赐婚给他,天策将军允诺了他。” ------------ 续十五章 求情求婚 “本来事情进展的好好的,天策将军在洛阳固北,十七则在朝中密布眼线,掌握朝廷动态,又广选美人,填充圣上后宫,逐步排挤太子在后宫的势力,朝臣也细细联络,明里暗里帮助天策将军造势说话。” “尤其去年开始,突厥人西犯边境较之去年越发频繁,朝中数位大臣得了十七好处,屡次联名上书,要求圣上启用天策将军西击突厥,一振大唐声威,出兵必须要有兵马,这显然是天策将军重获兵权的绝好机会,所以圣上十分犹豫,事情一直胶着。” “就在这个时候,王动打听到我在雍州,赶来找我叙旧,结果遭遇到大风雪,几乎冻死,幸得大小姐相救,并对大小姐有一见倾心。” “我发现这件事,立即报告给了天策将军,他既知悉,十七自然也不例外,天策将军为着安抚十七,要我多多警示王动,不可轻举妄动坏了他的大事。” “哪知王动却不听我劝告,兀自越陷越深。”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搬出天策将军的恩情来打压他。” 他住了口,又叹息了一声,“我实在对他不起,明知他是恩怨分明的人。。。” 花生呆了呆,问道:“天策将军许过什么恩情给王动?” 裘太平苦笑,“当年天策将军败走长安,他忧心王动和我遭人暗算,曾私下去东宫殿求太子放过我二人,哪知太子为人狡诈,竟趁机要挟天策将军喝下毒酒,否则断不轻饶我二人,天策将军咬牙喝下毒酒,回府之后吐血不止,幸好我三哥徐茂功精通医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他性命。” 花生道:“你们两人亏欠他的恩情,就是从这里欠下的?” 裘太平点了点头,“不错,我搬出将军的恩情,王动无话可说,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哪想到没两日他又找到我,说他想到一个办法,可以打破目前的僵局,让圣上召回天策将军。” 花生颤声问道:“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杀死王潜?” 裘太平苦笑,“是,王潜是太子的心腹重臣,杀死他一定会挑起*徒的报复,昔年秦王党也可借由此因,堂而皇之再度挑起两党争斗,搅浑长安一池春水,届时圣上就不得不召回天策将军收拾局面。” 花生眼前模糊一片,心痛难忍的喊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他怎么能这样,他就不怕死么?他都不替别人想的么?” 裘太平怜悯看着她,又说道:“他跟我说,若然他因此死于*人暗算,又或者长安的朝局并没有发生动荡,他最终被大理寺裁审处死,都是他咎由自取,概与旁人无关,但若天策将军因此达成所望,重获兵权,那么他亏欠将军的人情也要一笔勾销,此后他再不受将军辖制,将军不能再拿昔年旧情压制他。” 他定定望着花生,“大小姐,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王动为着你的缘故,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慢说王潜是他的堂兄弟,他杀他首先不容于王家,天策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数年中虽然名为上下,其实一直情同手足,可是,他为着你的缘故,将这些悉数都舍了。” 他叹了口气,“他认得你时日不长,但实在是爱极了你的,一点不输给聂十七。” 花生小小身子颤抖成一团,“后来呢?” 裘太平说道:“他这番打算,我原原本本报给天策将军,但是瞒过了十七,我和天策将军合计,决定先答应王动,走一步,算一步。” “随后王动果然杀了王潜,*的人也果真如他所想的,在他关押期间就开始寻隙报复,我和聂光尽责的广发消息,引得昔年天策旧部齐聚长安,很快人马就聚集得七七八八,在雍州至长安之间游弋,寻找时机,太子得到消息,为防被我们攻得措手不及,也暗中调集了不少兵马屯积在京畿附近,两方形势一触即发,圣上忧心忡忡,天策将军回京的时日已然是在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十七收到聂奔雷送来的信件,说大小姐在他手上,要他即刻启程回吴山,否则断杀不饶。十七知他父亲一向说到做到,迫不得已动身回吴山。” “哪知他回到吴山之后才知王潜还活着,并被大小姐盗走,虽然沈娘的口供指称她是对王潜动了心,所以带了他私奔逃走,但是十七心里很清楚,大小姐盗走王潜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救王动,王潜和她相过亲,她根本看不上那种自命不凡的土鸡瓦狗,只有王动才配得上她抛弃他。” 久不出声的淳于老爷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嘴,“十七肯定气苦了。” 裘太平接口道:“是,他当即离开吴山,星夜兼程赶去长安,要问王动索要大小姐。” 花生哭道:“我不知他回来的这么快。” 心里另有个声音悄声说道,你知道他来的这么快,难道就会老实呆在吴山等他? 裘太平说道:“我遵照将军的吩咐,从十七自洛阳出发就一直留意他动向,知道他要进京找王动理论,连忙赶在他之前去到高陆府邸,准备要跟王动商量对策,却发现你带着王潜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高陆家门口,身后跟着尾随的于二。” “那天夜间,我躲在暗处,眼见着王动给你喝了放有蒙汗药的酒水,意欲先斩后奏,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巧于二潜入府中打算劫走你。我那时还不知道于二劫你是为了报仇,只道他是听了聂奔雷的安排要带你回吴山,这和我的目标不符,但如果命中注定必须要有一个人破坏王动的好事,我不希望那个人是我。所以我袖手旁观,看着于二打昏王动,劫走了你。” ------------ 第十六章 一锤定音 “哪想到于二劫走你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吴山,反将你藏在附近一处僻静的倒塌民房里,随后就到一家铁匠铺子偷了一把利斧,随后就守在一家冥品铺子门口,要买香烛火纸等物,我一看苗头不对,遂去到民房之中私下劫走了你,此时天色将明,我原本是打算要拿了你送去洛阳交给天策将军。。。。” 他突然住了口。 花生怔了怔,问道:“但是?” 裘太平方正的脸颊隐藏在沉沉黑暗之中,只有一双黑瞳精芒四射,“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程咬金,他扛着赵舞嫦兴高采烈的在子夜无人的长安街头飞奔,口中还念念有词,他背后那妇人容颜憔悴,衣衫凌乱,显然是给他劫夺来的,我不知他从哪里又是为什么要抢夺赵舞嫦,但我在淳于老爷府上做过一阵子护院,私下查过他过往,知道他和赵舞嫦有些私情,不仅如此,我甚而还知道王动的母亲之所以会病死,也是赵舞嫦怂恿淳于老爷所导致。” “我和王动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但我和他也还不同,他是正经入天策将军门下做僚佐起家,我却是反王之后,我的父亲在前隋末年,也是顶有名的人物,虽不能和太原唐王相提并论,在河东一代势力也不容小觑,我若是说出他的名号,你们多半也听说过一二,唐王称帝之后,派了天策将军征伐我父亲,历时两年之久,终于俘获并斩首了我父亲,我心怀仇恨,意图报复,又苦于势孤,遂假意投降,入了天策将军麾下,却在半夜趁他入睡时候偷袭他,可惜被护帐的尉迟恭所擒。” “该时众人都力主要杀了我以绝后患,天策将军自己也有这意思,只有王动力排众议,言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寻仇之举理所应当,断不能因此取我性命。天策将军觉得他说的有理,就想放了我。又是王动劝言,说我有一身技艺,如果逐出大营,要么另起炉灶,重置反旗,日后必是将军大敌;要么藏身草莽,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实在可惜,力主将军收容我,为此他情愿做保,日后不管我生出何种变故,结果悉数都由他承担,设若我意图不轨再次行刺天策将军,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他都以死谢罪。天策将军答应他。” 花生又悲又喜,“王动竟肯为你做到这地步。。。。” 裘太平叹了口气,“是,我感他一番诚意,从此以后再没对天策将军生过二心,此后我跟随将军征战,期间数度遇险,也全仗他竭力救助,亏欠他实在良多,可是,如今为大小姐的事,我竟接连不断出卖他,向天策将军告密,又拿了天策将军的恩情压制他,为此心里一直很愧疚,所以当时就想,莫如趁机杀了赵舞嫦,也算是弥补。” 淳于老爷一听这话,简直要惊跳起来,指着裘太平,“你,你敢!” 裘太平冷笑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 淳于老爷语塞,急得满头热汗,知道眼下形势逼人强,只得忍气吞声哀求道:“裘太平,高抬贵手。。。。” 裘太平冷笑,看着淳于老爷,目光在他颈项逡巡两下,接着说道:“我遂又将大小姐藏回原处,跟着程咬金进了高陆府,准备干净利索解决了赵舞嫦,正当我寻找机会下手那功夫,十七却赶来了长安,派人送帖子给王动,约他次日到天鹏客栈议事。” “程咬金唯恐天下不乱,迅速将这消息传扬出去,且还添油加醋,把于二先前行的错事也悉数倒给十七,结果天策府昔日同僚因此齐聚天鹏客栈,意欲为王动讨还公道,料理十七一顿。”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事件起因经过的人,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立刻站出来为十七洗脱清白,平息众人怒火,可是。。。。” 花生一颗心摇摆不定,既为王动心伤,又不忍十七被人冤枉,“可是为什么你又不肯?” 裘太平苦笑不已,无奈的说道:“大小姐,你也要替我想一想,如果我原原本本说出你失踪的经过,王动会怎么看待我?因为你的事他已经对我有所不满,要是知道我不仅破坏他的好事,更还眼睁睁看着于二羞辱他,我和他之间的兄弟情谊,怕是要毁于一旦了,王动最不能忍受亲近之人背叛他,这个风险,我承担不起。” 花生默然,“也有道理。” 裘太平又说道:“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跟去了天鹏客栈,准备在局面发展得不可收拾之前,说出事情真相。” “哪想到于二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背着大小姐也进了客栈,他将大小姐放在客栈背后僻静的柴房里,一个人鬼祟潜行到王动等人和十七理论的正厅,躲在门缝后窥探,我见他望着给众人包围住的十七,神色怪异,举止乖张,一会儿咬牙切齿愤怒不已,一会儿又阴阴怪笑得意忘形,就觉着很心惊,确信大小姐落在他手上一定会生出意外,而赵舞嫦在程咬金手中,众目睽睽之下,要想迅速得手也难,于是我打算进到柴房盗走大小姐,以策她安全。” “却在这时淳于老爷出现了,于二见着他就好似见到了鬼一样,立刻警觉的躲到一边,我不知淳于老爷意欲何为,会否心怀叵测,因此虽然挂着大小姐,但思想着只要赶在于二之前取走她,应该就没有问题,遂也留在当场,伏在暗处,密切注意两人动向。” “淳于老爷躲在窗户后边,一双眼只跟着程咬金手里的赵舞嫦打转,我由此猜测他今次的来意多半是为着赵舞嫦,略感放心,正要去柴房取走大小姐,淳于老爷却选在这时离开正厅,去了后门的柴房。” ------------ 续十六章 一锤定音 “我和于二见状都是大惊,万一给他发现大小姐,岂非是要另费周折,于二比我更加着急,他顾不得隐藏形迹,飞似的跑去柴房。我因为顾虑大厅诸多旧友,不敢过于现行,处处遮掩小心的结果就是给于二抢了先,让他赶在我之前跑进柴房,卷起昏睡的大小姐,一路打马狂奔出去,一阵风一般卷过淳于老爷跟前。” “我又是吃惊又是愤怒,正要跟出去,却惊见淳于老爷从衣袖里摸出了火折子,至此终于知道他赶来柴房的原因,原来是想纵火,当下不及细想,出手打昏了淳于老爷。” 淳于老爷摸了摸后脑勺,“我明明觉得是被一根棍子打昏的。。。。” 裘太平笑了笑,“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淳于老爷不要见怪。” “我打昏淳于老爷之后,为防他中途醒来,索性带了他一起离开长安,追着于二来到绿水别院于二的宅子,在篱笆外,见到于二将大小姐五花大绑意欲屠宰,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但是我收戒已久,实在不想杀人,于是摇醒了淳于老爷,在他手里塞了把长刀,将他推进院子。” “我笃定淳于老爷惧怕十七,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于二屠宰大小姐,果然,如我所料,他杀了于二。” “后边的事大小姐都清楚了,我也不多赘述。” 花生苦笑,事情至此总算是真相大白,但是王动和十七在客栈理论的结果,却还是未知。 裘太平沉吟了阵,接着说道:“大小姐,十七和王动,一个为着你甘愿俯居人下,为个不相干的人奔走,一个为着你,连兄弟情谊自家性命都不要,这两个人,你得了任何一个,都是万分的福气,但你既然只能得一个,那么剩下那个,就必死了。” 花生身子一颤,绝望说道:“应该不会的吧?” 裘太平清淡的笑,那笑容之中有些怜悯,也有些无奈,“大小姐,这是必然的,就算王动和十七不会互相残杀,天策将军也必会有所行动,从前他依靠十七,所以要我竭力打压王动,但是现在,天策将军重夺东宫储君之位的时机堪堪成熟,这也意味着十七的责任将尽,接下来就轮到天策将军履行诺言,为十七奔走谋划了;另外一方面,论到人脉宽广和财力,王动虽然不及十七,但是提到军阵,运筹和决战,十七却远不及王动,天策将军夺回兵权之后,随即就会西征突厥,有王动帮手,毫无疑问他会必胜,但他和王动因为你的缘故,如今关系已不如从前稳固,王动业已经由杀王潜一事摆脱了他束缚,要想重新将他纳入麾下,是需要费很多周折的,当然,如果天策将军可为王动解决一桩心腹患事,又另当别论。” 他沉吟了阵,缓声问花生,“大小姐,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花生一颗心冰凉,木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这个时候,王动和十七发生争斗,天策将军再不会护着十七,不仅如此,他还很有可能会为着笼络王动而帮助他打击十七。” 裘太平点了点头,“是。” 淳于老爷额头冒出汗珠,又是不服又是愤愤,“如此一来,十七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裘太平冷淡的笑,“淳于老爷,相信我,最差的结局决不仅仅是一场空那么简单。” 那一句背后的无限种可能,让淳于老爷和淳于老爷都感到惊恐。 淳于老爷破口骂道:“枉他还是天朝贵胄,一点信用也无,让人不耻。” 小小的花生担心的却不仅仅是十七希望落空,“天策将军会借王动之手杀了十七么?”杀了十七,就可不必再履行对十七的承诺。 裘太平沉吟了阵,谨慎的说道:“希望不要,但是,说不好。。。”他迟疑了阵,含混说道,“天策将军行事一向铁血彪悍。。。” 花生面色如雪,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出神良久,末了轻声叹息,“裘太平,你是对的,我嫁给你,是唯一能够保全他们两人的办法。” “你是王动的好兄弟,他心中对你不忿,至多疏远你,但他断不会谋害你,至于十七,他知道我不爱你,之所以肯嫁给你,也是为着保全他,此举或许会让他伤心,但他拎得清形势,不会不识好歹,让我白白牺牲,更有甚者,他多半还有可能就此收心,离开天策将军,回到吴山,继承聂氏的家业,让聂奔雷和天策将军都松口气,而天策将军呢,有你和我在他手上,也不愁王动不为他奔走,退一步说,即便王动不再理会你和我,天策将军和他究竟也有多年的情分,西击突厥又是振我大唐声威的创举,就算他想袖手旁观,你们昔年那帮同僚也必会苦苦游说他跟从,假以时日,他终究还是会回天策将军麾下。” “这实在是个绝妙的好办法,再没有什么办法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 “裘太平,你实在是个很睿智很英明的人。” “我嫁给你,我们尽快成亲。” 淳于老爷呆住,“你跟裘太平成亲,我怎么办?” 裘太平笑了笑,望着淳于老爷的颈项,慢慢说道:“放心,淳于老爷,你有去处的,我会给你安排好。” 那个好字刚刚出口,他有力的双手就缠上了淳于老爷的颈项,跟着气沉丹田,用力一拧。。。 花生只来得及听到卡擦一声响,淳于老爷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瘫倒在花生脚下,动也没再动一动。 裘太平松开淳于老爷的颈项,顺手抄起衣衫擦了擦手,“为了王动,破例一次两次也无妨。” 花生大大的杏眼空洞看着裘太平,“我们回庆丰园准备婚事吧。” ------------ 第十七章 徐家先生 板凳老爷正在为走失的小女儿忧心得吃饭不香睡觉磨牙,突然小女儿从天而降,虽然灰头土脸好不狼狈,但是一毫不损,不仅如此,身后还跟着他老人家从远古时代就万分满意的女婿人选裘太平,一时之间转悲为喜不足以形容老人家此际膨胀于心的感受。 “否极泰来啊否极泰来。。。。” 裘太平拍了拍老泪纵横的老爷,瞟了眼从进门就坐在那里发呆的花生,心不在焉笑道:“是的呀,否极泰来。” 他顿了顿,又说道:“老爷,另外还有一桩事,也想报给你知道,我十分爱慕大小姐,很想要娶她为妻,正好大小姐也肯屈尊下嫁,所以。。。” 正好朝恩扶着闻讯赶来的老太太进门,听到这消息,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讶还是惊恐,突然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朝恩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抱住老太太,用力掐她人中,“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 老太爷自己也受惊不小,一颗老心不知是喜是悲,眼看夫人昏厥过去,赶紧站起身要上前探视,眼角的余光却皮看到花生坐在一边不动如山,二目涣散,神游太虚的样子,不知怎么的鼻子发酸,扑上去抱住昏厥的老妻,嚎啕大哭道:“我可怜的,赶快醒过来,趁着花生儿还是咱自家的,多说两句言语,再没个几天,她可就是别人家的了。” 老太太那厢刚刚被朝恩下狠手掐回神,听到老太爷这一句,登时又险些昏厥过去,抱住老太爷伤心落泪不已,“我可怜的花生儿啊,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 两夫妻霎时哭成一双泪人儿,飞散的泪水生生打湿了朝恩的衣衫。 裘太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试探说了一句,“二老既然恁舍不得花生,那要不就。。。” 他本来是想说要不索性自家入赘做倒插门女婿算了,老太太何和先生却以为他要翻悔,不肯再娶花生,慌得赶紧止住泪水,齐声说道:“不不,要娶要娶,越快越好。” 裘太平无言,老太太最是心急,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急急忙忙说道:“嫁妆是一早就置备好了的,房子也都是现成的,只等新人入住,如今只差找一个好日子。” 老太爷忍住心痛,颤抖着说道:“我前几天才看过,后天就是好日子。” 老太太跟着接口,仿佛是生怕自己后悔似的,“那好,就定在后天嫁女儿了。” 想到明天以后那个从自家肚皮里滚落出的肉团团就要归到别家去,说不出有多么的伤心,红肿的老眼不舍又心痛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花生,摸出红帕儿遮住口,扭身奔出了花厅,自寻僻静的所在尽情呜咽去了。 老太爷比老太太到底有主张一点,虽然也还是满心的难过,到底要顾全大局,遂叹了口气,擦干老泪,细细安排,“裘家哥儿,我和老妻盼着花生嫁人不是一天两天,所以一应物品一早就置备好了,饶是如此,新郎服却还缺着,现在虽然日子紧迫,这一宗却也还是不能省的,你先歇上一歇,我这就找人来量你尺寸,连夜赶制一袭。” 跟着话锋一转,绿豆大小的老眼瞪着裘太平,半是命令半是恳求的说道,“另外,我只得花生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的宝贝疙瘩,即便是出嫁了,也总还是希望能时不时见上一面,所以你二人婚后也留在雍州吧,如何?” 说完也不等裘太平表态,立刻又接口,“我在雍州一共有三处簇新物业,都是不曾入住的好房,你量过尺寸,不妨跟我到三处都转过一遍,看看中意哪处做新房,我立刻双手奉上。” 裘太平温和的笑,“老爷只管放心,我和大小姐成婚之后,也是会一直留在雍州,不过,要是大小姐不肯。。。。” 老太爷瞪着眼,“她敢不肯,我就打折她的狗腿腿,再说了,从此以后你就是她的天,做什么凡事要听她的主张?” 裘太平险些笑出来,轻咳了一声,“老爷说的是。” 老太爷找来给裘太平量做新衣的裁缝手脚很快,三下两下就把尺寸量好了,当然,他的嘴头比起手脚也毫不逊色,经由他的通风,大小姐要和裘太平成亲的消息在半个时辰之内不胫而走,从下午到晚上,整个庆丰园到处吵吵嚷嚷的,丫鬟小厮管事厨娘,没一个沉得住气的,连带让住店的人客都跟着鼓噪起来,到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庆丰园的少掌柜要成亲了。 人人都好奇又兴奋,只有花生不动如山,躺在自家闺房的小床上,两只大眼珠呆呆看着房顶,动也不动,好象凋零在水面上的花瓣,随波逐流,心如枯木。 她就这样静悄悄躺在那里,从下午到晚上,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期间朝恩在门口张望了无数次,都以为她睡着了,没敢进来探视,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终于忍耐不住,悄悄推门一线房门,探头进来,“大小姐?” 花生躺在床上,翻身朝里,给了她一个纤瘦的后背。 朝恩回身关上房门,走到花生跟前,推了推她,“大小姐,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 花生将一颗小头埋伏进被子深处,闷闷的说道:“朝恩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朝恩笑着说道:“大小姐是不高兴要嫁人了么?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裘公子的么?” 花生没做声,只将小小身子蜷曲成一团,像是失了水的小虾子。 朝恩怕她闷坏了,强行拉开被子,却惊骇发现花生小小面颊上一双杏眼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使然,“大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说来我听。” ------------ 续十七章 徐家先生 花生摇头,扁了扁嘴,似乎又要哭出来。 朝恩怜惜的抱起她,枕在自家腿上,“大小姐,你不想嫁给裘公子,对不对?” 花生哽咽了一声,沮丧又难过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微弱,“不嫁不行呢。” 朝恩笑了笑,心下约略的有了底,她和老太太老太爷一样,是打心里疼爱花生的,所以实在不想要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大小姐喜欢的是王动,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要嫁,也只能嫁给王动。 “有什么难处逼得你非嫁他不可么?说出来,我跟你一起想法儿。” 花生呆了呆,咬着娇嫩的嘴唇,“我不说,我怕说出来会受不住你怂恿就不嫁了。” 朝恩沉吟了阵,岔开话头说道:“我刚刚在西厅那边听到裘公子和老太爷在闲谈,间中提到你和他有去过长安?” “嗯。” 朝恩迟疑片刻,“大小姐可有奉恩的消息?” 花生愣住,这才发现回来至今还没看到奉恩露面,“奉恩她在长安?” 朝恩叹了口气,“是,那孩子,真是魔障了,之前因为她阴结外人,老爷责备了她几句,但是念着十多年的情分,也没太为难她,是她自己悔恨,觉着大小姐无端失踪都是她害的,遂一个人不声不响拖着病身子跑去长安找裴庭御公子帮忙想办法,唉,那个傻孩子,慢说她可能根本都见不到裴家公子,即便见到了人,裴家公子压根儿就不喜欢她,又怎么会帮她?” 花生坐起身,“她去多久了?” “大小姐失踪后没几天她就走了,如今算来也有一个多月,音讯全无的,我心里担忧的要命,可是也不敢在老太爷跟前提起。” “为什么?” 朝恩苦笑,才待要开口,外头有人敲门,低声问道:“请问大小姐在么?” 这声音很陌生,花生和朝恩面面相觑,花生问了一句,“谁?” 门外那人退后两步,沉声应道:“在下徐哲,奉我家先生之命,投递一封书信给大小姐。” 朝恩狐疑看了花生一眼,“你家先生是谁?” 徐哲道:“我家先生叫徐茂公,是四公子的义兄,在天策府五十四杰排行第三。” 花生怔了怔,不期然想起裘太平好似确曾提起过,头日在天鹏客栈,十七找王动理论,天策府旧属因为受了程咬金的挑唆,意欲为难十七,幸好有徐茂公压场,才不至酿成祸事。 化身推了推朝恩,“去开门。” 朝恩起身打开门,就有一条干瘦的人影敏捷闪身进来,拱手说道:“多谢。” 朝恩见他生得其貌不扬,个子也不高,但是一双眼睛却精华四射,炯炯有神,让她脸上不由自主一红。 花生盈盈起身,穿好鞋,问道:“你家先生有什么信件要转交我的,拿出来吧。” 徐哲探手入衣内,抽出一封短信,递给花生,“我家先生说,大小姐看过信件,若是决定进京,就让我小心陪护,若是不想进京,我就。。。。” 花生心下一沉,“如何?” 徐哲却笑,“大小姐先看信再说。” 花生满腹狐疑,拆开徐茂公的短信,抽出内文,只见一张四四方方的短笺,中央落着八字:当为情死,不为情怨。 那笔字轻描淡写,却看得她心惊肉跳。 那是奉恩的手笔,而字里行间的孤绝,又是多么的不详。 她有预感,奉恩一定出意外了。 朝恩见她面色雪白,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也骤然变色,“这是奉恩的字!” 她身形摇摇欲坠,倏然转过身看向徐哲,颤声问道:“你家先生从哪里找来这短笺的?” 徐哲不慌不忙问道:“请问姑娘的芳名,可是叫做朝恩?” “我是。” 徐哲道:“那就对了,我家先生让我特别向朝恩姑娘解释救下奉恩姑娘经过。那日我家先生进城,在郊外小树林中歇脚,正好见着一名女子投环自尽。。。。” 朝恩眼前一黑,只觉心口最最柔软的地方好像给人打了一拳,说不出有多么的痛彻心扉,“奉恩投环自尽。。。” 徐哲满是同情看着她,“是,我家先生心慈,让我救下那女子,彼时她已奄奄一息,尚喜先生医术卓绝,费了一番周折,好歹将她救活,细细询问,才知道她原来是雍州人士,进京寻夫不遂,又兼身怀六甲,无颜回去投靠旧亲,走投无路,只得自尽。。。” 花生惊得瞪大了眼,“奉恩身怀六甲?” 朝恩蒙住脸,“我的天哪。。。。” 徐哲点头,“我家先生可怜她遇人不淑,遂将她带回京中将养着,顺便联络她的家人。” “但是奉恩姑娘却连姓名都不肯告知,好在她身上带有一沓银票,我家先生从这沓银票着手,一路反查,虽然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将她来历,以及她要寻的那人出处都打探清楚了。” 花生没做声,静待他下文。 “随后我家先生就和她详谈,言道自家虽然是江湖散人,在朝廷中却也还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只要奉恩姑娘愿意,并非是没有办法为她讨还公道。” “哪知奉恩姑娘却不想再起争端,只写了这八字给我家先生,指称一切皆是她自愿,与旁人无关,亦不要先生主持公道,让先生好生惊讶。” 朝恩轻声叹息,“奉恩是这脾气。。。” 花生呆了呆,“当为情死,不为情怨。” 徐哲道:“不错,彼时奉恩姑娘写的就是这八字,我家先生妥善珍藏,后来大小姐在高陆府上失踪,也不知道是为何种缘故,我家先生就让我带着这八字出门,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大小姐,将此八字送与她。” ------------ 第十八章 抢亲者王 “我出京之时并不知道大小姐去处,原本是打算到雍州庆丰园满打听看,凑巧获知大小姐不仅平安回府,而且还将与龙图大人成婚的消息,因此急急传书给我家先生,得他回复说,他久闻你大名,一直无缘见面,是为憾事,因此恳求大小姐若是有空,请千万要在成婚之前,拨冗赴京一趟。” 花生低着头,指尖摩梭着奉恩的短信,半晌无言,末了一咬牙,“我后天。。。。” 徐哲笑了笑,他拿笑容很温和,就好象傍晚的清风,却让他平淡无奇的脸陡然生出了奇异的神采,“长安距离此间不过小半天路程,一天一夜足够来回好几趟的了。” “话是这么说。。。。” 徐哲沉吟了阵,又说道:“大小姐,我家先生吩咐过,若是大小姐不能赶在婚前入长安与她一会,他就要我做一件事。” 花生怔了怔,“什么事?” 徐哲道:“他要我生擒龙图大人,送交官府问罪。” 花生有些吃惊,“裘太平他做错事?” 徐哲摇头,“没有。” “那你做什么送他去官府。” 徐哲淡淡说道:“送他去官府,总好过等四公子闻讯赶来杀了他。” 花生打了个寒战,“你家先生没跟王动说我要成亲的消息吧?” 徐哲意味深长看着花生,“眼下是还没有,不过,保不准以后。” 心下暗想,其实多半一早就告知了也未可知,而王动此时已经在赶来雍州的路上也未可知。 小小的人儿登时心乱如麻,两只小小的手拧着衣角,“你赶快给你家先生送个口信儿,千万不能把我和裘太平的事告诉王动。”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冷笑了一声,“怎么,我自家兄弟娶妻,我做哥哥的连知道一声都不成?” 花生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刷的雪白,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彷徨,怔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朝恩却忍不住微笑,一颗悬在半空的小心肝至此落回远处。 甚好甚好,正主儿总算来了。 她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去,打开房门,外头站着那人,不是王动是谁? “王公子,你可算是来了,我家大小姐为你的缘故已经哭了一天一晚上。” 及至看到王动的样子,忍不住哎呀叫了一声,“王公子,你是给马踢了还是怎么的?” 王动哼了一声,冷着脸子没搭理朝恩,径直进门,走到花生跟前,蹲下身子,阴森森看着她,“姓藏的小混球,自以为是的土狗!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花生眨了眨眼,看着王动,“王动,你怎么这么狼狈?” 几乎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满面都是风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唇也破裂了好几处,从前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蓬松散乱,衣衫有好几处被树枝刮破,最最可怜的是他鞋子也丢了一只,那样子看起来就好象跟一头野猪在旷野中厮杀了五百个回合之后直不咙冬就跑来,连口气都没舍得喘一喘,看得人想笑,又忍不住的怜惜。 王动气得吹眉毛瞪眼睛的,一把将地上的花生提起来,伸到自己面前,鼻尖几乎都要触到她的脸颊了,“你还有脸跟我提!”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花生脸上,让大小姐好一阵脸红心跳,慌忙强装出凶狠的牛角,呲牙咧嘴像只小兽,“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王动冷笑了一声,“放你下来,你好跑去看聂十七,做你的春秋大梦!” 花生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上,“你说十七,他也来雍州了?他在哪儿?” 王动恨恨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花生简直要哭出来了,“十七他真的在雍州!” 这,这可怎么好? 小姑娘心里就好像是给猫儿拨乱了的毛团子,无论如何思想也理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她得先找到十七。 当下粪起反攻,如有神助,飞起无影脚外加乌龟拳,直取王动脑袋身子各处非是要害非有受伤的地方,“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十七。” 王动气得青筋暴射,简直要当场吐出一升血来看,一巴掌拍在花生脑袋上,大吼一声,“有我在一天你就死了这条心!” 说完转身冲着门口骂道,“磨蹭什么呢,赶快把口袋给我拿进来。” 花生楞道:“什么口袋?” 正说话间外头探身进来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长着个大冬瓜脑袋,两道大长红眉毛,一张黑脸子,带个蓝皮帽儿,背上一只大口袋,看起来比他身子还要宽大,装个把人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他进门来,四下鬼祟张望了片刻,忧心忡忡说道:“我说老王,这样做不妥当吧,朋友妻子尚且不可调戏,这可是兄弟的未婚妻子,真要动手,这个这个,实在是有诸多不妥。。。” 王动瞪他一眼,“程咬金,你要帮忙就帮,不帮忙给我站一边去,你放心,我回长安见到天策将军,决计不会把你偷袭聂十七致使其人掉进粪坑的事一五一十报给他知道。” 十七落进粪坑。。。 花生险些昏过去。 程咬金干笑不已,赶紧捂住王动的嘴,“你小声点,这地头到处是聂家的爪牙,你想害老兄弟我死无全尸么,”越想越是替自己不值,“再说了,我趁着他熟睡敲昏他丢尽粪坑里,那还不是为着替你报仇么?你这咬人的狗。” 朝恩听得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大着胆子问那面目可怕表情却很天真的汉子,“这位大人,想请问一句,十七他都做了什么对不起王公子的事,让你看不过去,要替他出头了?” ------------ 第十九章 我愿你来 程咬金这才发现房里除了王动和他手上那个一会儿抽冷气一会儿翻白眼的小姑娘之外,另还有一男一女,女的完全不认得,男的却熟得不得了,当下一拍手扔了布袋,扑到徐哲跟前,笑眉笑眼道:“哎呀呀,徐哲,你不跟在牛鼻子老道士品旁边打蚊子玩耍,跑来这里做什么?” 徐哲冲着程咬金一拱手,“我奉了先生的指令,要请藏大小姐到长安一叙。” 程咬金噢的怪叫了一声,脸色变了变,干笑了两声,颇是有些不安,凑到徐哲跟前,“我说老徐,你不会跟老道士白话遇到我的事吧?” 徐哲沉吟了阵,“先生要是寻你不在,只怕也是会疑到雍州的。” 程咬金眨巴眨巴蝙蝠一样的眉眼,挠了挠头,“对啊,我怎没想到,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朝恩动了动嘴唇,待要开口,迟疑片刻,却又止住。 徐哲看了她一眼,问程咬金道:“聂十七做了什么事为难四公子,要你替他出头?” 朝恩怔住,看着徐哲波光不动的眼,莫名的心中一喜。 程咬金正盘算着要走,“老徐,听说你那匹坐驹很神骏不是?借给哥哥我骑一骑如何?”老道士曾经吹嘘说那是出自西域的名驹,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徐哲也不着恼,“将军想要我坐驹,只管骑去,不过,”他又重复一遍先前问话,“你还没说聂十七做了什么事为难公子。。。。” 程咬金放下心头大石,哈哈笑了两声,鬼祟的指着王动,“你看他脸上的乌青就晓得了,聂十七那家伙,出手可真是重。” 徐哲说道:“难道公子身上的伤是聂十七打的?” “可不是。” 花生又惊又怒,跳起来道:“你说谎,十七才不会打王动。” 王动气得青筋暴射,揪住花生纤细的脖子怒道:“那你的意思,莫不是我自己整出一身伤来陷害姓聂的混蛋?” 花生哑口无言,看着王动青青紫紫的脸,也有些心酸和不忍,叹了口气道:“你都是怎么弄伤的呀?” 王动哼了一声,却又不想说了,自暴自弃道:“是我自己活该。” 愤愤蹲在地上捞起程咬金扔下的布袋,要解开布袋口子的活结,打算把人装进去捞走。 花生有些难堪,伸足踢了踢,“喂,你生的是哪门子气?” 王动只不理睬她,费力去解布袋活结,哪想到程咬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结的巧妙之极,他倒腾半天也没解开,气得脱口骂了一句,“该死!” 朝恩几乎要笑出来,低声问程咬金道:“十七也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打起来的?” 心下却明白,必定是为着花生的事起的争执。 王动紧紧闭着薄薄的嘴唇没做声。 程咬金却十分气愤的开了口,“聂十七那小子,做些乌糟事,真是丢尽我们绿林同道的脸子。今天下午他和老四都在高陆府上,老道士收到徐哲的密报,说藏大姑娘在雍州,将和老五成亲,老道士惊讶的要命,他和老四却是鼻子都气歪了,当场就想杀到雍州来跟老五拼命,幸亏老道士阻拦得当,好说歹说总算稳住两人,要不然老五这会儿怕是一口气都没得了。” “不过这天夜间老四还是背着老道士偷偷出了城,老道士早料到他有此一着,因此特别让我守住老四,可是没想到我反而是给老四说服了,跟他一窝出了城。” 他百思不解的看着王动,好象自己都很疑惑,“我甚至还为此偷摸去了一趟老道士的厢房,摸走他最得意的百宝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至今也还没想明白,按理说我是不当这样做的呀,真正是怪哉。。。” 这时徐哲插了一句,“将军耳朵根子软,最容易听信人言。” 程咬金干笑了两声,算是默认了,可是,“老道士为人最精细,那个百宝袋是他至宝,轻易让我得了手也是匪夷所思?” 徐哲道:“人都有疏忽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实情却理所当然不是这样的,他跟随徐茂公多年,了解他的性情,此时五十四杰大部都已云集长安,他如果真的不想王动出京,就决计不会委派耳朵根子软、和王动交情又最好的程咬金来守住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实际上是在变相的允许王动出京,而程咬金则是他的护卫――聂十七毫无疑问是必定会趁夜赶去雍州抢亲的,也许路上就会和王动遭遇到,所以他不得不替王动设想周到。 聂十七虽然得天策将军信任,两方相处也还融洽,但他到底是外人,不比王动,先生和他没有交情,如果两人因女失义,打将起来,王动又文人,也许智计胜过他,武力却决计不是他对手,所以须得有人从旁护卫,才不会吃亏,但这个担任护卫之职的人,也不能是尉迟恭那类猛将,因怕他出手没有轻重,万一伤了聂十七,在天策将军跟前就不好交代,而程咬金心眼儿虽然多,武艺却是稀疏,让他护王动,既能保他安全,又不会伤了聂十七。 程咬金干笑了两声,“说的是,”赶紧跳过这一条,“后来我们就出了城,结果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碰到聂十七。” 他气愤说道:“正好老四嫌弃我太胖,压得马儿跑不动,聂十七一招手,他立刻就丢下劳资上了聂十七的马,那马跑得快得要命,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劳资甩到了后边。” “劳资在后头紧追不舍,赶到雍州地头,却发现聂十七和老四都不见踪影,只得一匹马停在远处。” 徐哲问道:“他们人去了哪里?” ------------ 第十九章 我愿你来(以及藏花II) “我也纳闷呢,就下马到处观望,不大工夫见聂十七从一个小树林里钻出来,单人独骑进城了,老四不见踪影,我急得要命,扑进那树林去。” 程咬金瞟了王动一眼,小心翼翼说道:“老四,他被聂十七揪到小树林子里,揍得鼻青脸肿的,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王动横了程咬金一眼,居然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朝恩眼珠险些凸出来,“聂十七真的揍了王动?为什么?” 花生百感交集,看着王动脸上淤青,原本是想要安慰他两句,可是她一向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东西,平日里糟蹋王动又已经成了习惯,所以好端端一翻宽慰的话,到嘴头却变成了,“姓王,你就知足吧,十七多么利害的人,他要真是有心打你,一百个王动都不够他宰的,今次只不过让你受一点皮外伤,实在该谢天谢地了。” 她这厢过足了嘴瘾,正打算转过话锋,吩咐朝恩去取了热水和创药来,要为王动清洗伤口,却发现王动面色突然刷的雪白,扔了手上死活也解不开的百宝袋,腾的站起身,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眨也不眨的看着眼前这人,好象要将花生活活吞吃入腹去。 花生给她瞪得满脑门子白毛汗,下意识就想躲,可是她天生的霸王骨头撑在那里,是故虽然万分心虚,还是挺起小胸脯,虚张声势,凶狠的说道:“干什么?” 王动定定看着花生,轻声说道:“大小姐,合着我费这大半天的功夫奔波劳苦,到头来害挨了一顿恶揍,都是活该?” 那日他和十七在天鹏客栈为着花生的事生出争执,两人都坚称是对方使用下三滥的手段拿走了花生,因为程咬金在中间夹缠不清,两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发现,原来两方都不曾得手,至此两人才着了慌,分头派人去找。 到了今天下午,三哥的近人徐哲从雍州送来消息,言道花生已然和裘太平回到庆丰园,且将迅速成婚,两人登时都急了眼,虽然有三哥竭力阻拦,夜间还是飞骑出了城,中途两人汇合,聂十七主动邀他同骑,他虽然心有疑虑,念着夜长梦多,还是上了他的马。 两人行至雍州城外,聂十七却突然翻了脸,一脚将他踹下马,提了他进到小树林子,劈头盖脸一通拳打脚踢,末了严正警告他,不可因为花生心地善良,就勒索她情意,他肯默许她为着救他性命私自从吴山溜走已经是千万分的让步,以后断不会再开这个口子。 挨了打固然是让王动气苦,可是十七的话远比他的拳脚给他带来更深刻的打击,凭良心说,花生认得他以来,确然是从来不曾给过他任何好脸色看,至于喜欢之类的暧昧言辞,越发是没有的,而以他对花生的了解,那孩子也确然是个嘴硬心软的烂好人,会为了救自己性命而偷偷下山,是情理当中的事,并不能以此推论她心中就有他,可是她对聂十七,却是有目共睹的痴心。 这样说来,难道聂十七是对的? 难道她千里奔波的辛苦,果真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不忍自己送命? 难道自己果真是在仗着她这一点善良,勒索她的情意? 难道她对自己,其实并没有半点心动? 他坐在黑沉沉夜里冰冷的泥地上,发现自己被这些问题绕住了。 它们就像鬼怪,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直到后来的程咬金找到他,也没理出头绪来。 但是程咬金看到他的惨状,却出离了愤怒,两人进城之后,他就摸到西门烧酒铺子牛来福那边,埋伏到入夜,趁着聂十七小睡的时候,吹了一管熏香,将他迷得人事不省,再扛起来顺手丢进旁边的粪坑里,这才跟着自己赶到庆丰园找花生。 花生一颗小心肝砰砰直跳,不知怎么的突然口干舌燥,隐隐觉得有个重大问题卡在那里,她不知那问题是什么,但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对王动至关紧要。 我要怎么回答? “那个,那个。。。” 王动站在那里,身子笔直,像根标枪,两只拳头紧紧握住垂放在身侧,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冷酷,只有徐哲看到了他强装的面具之下忐忑不安又仓皇的心。 可怜。。。 王动嘴角扯了扯,柔声问道:“哪个,嗯?” 花生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外头却有人顺口搭了一句,“四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大小姐何必怕他。” 程咬金哎呀叫了一声,“坏菜了!” 急得团团乱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聂光来了!” 朝恩怔了怔,慌忙上去打开门,外头果然站着聂光,另还有烧酒铺子的老板牛来福,俱是杀气腾腾的样子,尤其牛来福,望着程咬金的样子咬牙切齿的,仿佛是随时准备冲将上来将他扁成肉饼干。 程咬金打了个哆嗦,飞快的缩到了徐哲身后,“老徐,兄弟有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徐哲倒也没有落井下石,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住聂牛二人沉声道:“两位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聂光到底是做惯了管事的人,眼下虽然也是怒不可遏,却也还沉得住气,没有迁怒于人,“请大小姐出来说话。” 花生啊的了一声,才打算要从王动身旁穿过去,手臂却给王动抓住,“等一等。” 花生皱眉,王动握住她的手冰凉,他可是觉着寒冷? “你怎么了?” 王动深吸口气,慢慢说道:“大小姐,设若聂光是要请你过烧酒铺子去见聂十七,你可愿意跟他走?” 花生默然,想到程咬金说过将十七丢进粪坑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适,总是要关怀一二才好的,“我得去看看。” “设若你稍后见到聂十七,他要你跟着他回吴山,你可愿意跟他走?” 花生打了个突,低着头没做声。 王动眼中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又问道:“设若他要你跟他成亲,你可愿意丢下一切不管不顾跟他走?” 花生吓了一跳,慌忙道:“不不,我不跟他成亲。” 王动脉脉注视着她,半晌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好像落寞久了的昙花,突然在璀璨的夜里开放,说不出有多么的惊艳和瑰丽。 那是满心欢喜和愉悦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很好,记住你说过的话,你去吧。” 说明: 编.辑小姐安排完结这个故事,后续内容出新篇,名字都定好了,叫做藏花II,所以,从明天开始,这个故事就不再更新了,后文要贴到藏花II那里去。 给大家造成的不便,非常歉意。 大婶也觉得很折腾,不过,大婶同意编.辑小姐的安排,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辛苦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