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一(一) 三八妇女节下午一点到三点,美罗百货服装部全场限时打对折!冯春晓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方好的时候,那兴奋劲儿仿佛不是打折,根本就是等着她们免费去拿。 春晓和方好不在同一家公司,却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两人经常在楼下的经济餐厅碰到,年轻女孩对跟自己年龄、气质相仿的姑娘都会格外留意一些,加上她们所在的公司又是门对着门,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了。 方好歪了头,把电话听筒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一边聊天,一边还能噼里啪啦打字如飞。 春晓盛情邀请她一同前往“厮杀”,方好虽然十分乐意,却有些为难,目光飞快地向左手的办公室溜了一眼,门微启着,但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她压低声音道:“下午啊,下午我手头还有一堆事儿呢,老板一定不会放人的。” 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娇脆可人。方好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皮肤细腻白皙,圆脸,尖下巴,一双杏仁眼总是似睡非睡,很有些慵懒的娇羞之态,虽不是明艳不可方物,但胜在清丽讨巧。 春晓不觉在那头发出鄙夷的嗤声,“三八节女士放假半天,那是国家规定的,波哥要胆敢不放,你可以直接去妇联告他侵犯妇女权益!” 这罪名大得有些唬人,且根本不切实际,方好呵呵干笑了两声,没接茬。 告老板?!她还混不混了? 春晓忽然收起了女权的嘴脸,嘻嘻一笑道:“这事儿吧,也简单,按老规矩办,咱上美人计呗。中午你把波哥往二楼的企鹅茶餐厅引,我只要把他的行踪透露给林美人,保管叫他来个瓮中捉鳖,逮个正着儿,你要脱身不是易如反掌?” 这招虽然俗不可耐,却绝对管用,春晓的顶头上司林玉清“明恋”盛嘉贸易的老板关海波在这栋楼里可不是什么新闻了,至于关海波对她有没有那层意思,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尽管对着林玉清,他也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可是两年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 当初两家公司机缘巧合的凑了个门对门,也真叫绝配,和尚庙临着尼姑庵了,公司从上到下鲜有不眉来眼去的,然而竟然没成得了一对。 春晓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方好的同事孟庆华则道:“距离太近了,就缺乏美感。” 方好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只是不知道关海波始终不接林美人的招,是因为不想吃这口“窝边草”,还是真的因为距离近到已失去感觉。 “男人心,海底深”,这句话用在关海波身上,方好觉得是最合适不过了。 电话里,春晓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我们公司可是一早就发了通知出来,今天下午铁定要放的。” 方好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不禁嘀咕,春晓所在的是一家日本知名化妆品公司的在华基地,在S市的远郊工业园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厂房,而在聚林大厦的这个售后服务部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多好办事,争取起权益来更是顺风顺水,哪像他们公司,除了前台跟方好,就再找不出第三个女的来,前台还是一实习生,每天只坐阵上午半天,帮着方好处理掉一些最低级的office琐事,其余的后勤,全是方好一个人在打理,忙得象只小陀螺。 她要跟关海波说想申请三八节放假,他指不定要拿多大的眼瞪自己呢。 春晓忽然神秘兮兮地道:“我们美人今天准有行动,一个上午补妆不下五次了都。哎,她刚才好像还去你们那里来着,说有个快递发错了,你没见着吗?” 她是真没什么印象,从上班开始就被老板差得团团转,余下的时间也只够埋头在文件堆里,哪有闲工夫注意别的动向。 关海波老骂她笨,粗心,头两年从她手上出品的report他都要狠狠改过才能够用,不是措辞太幼稚,就是标点点错了,光为这一项,她就吃过他不知多少排头,以至于后来只要一接触文字工作,她都会神经质地睁大双眼,像个侦察兵一样在字里行间揪敌对分子。 方好的案上常年备着新华字典和牛津英汉双解词典,没事也会翻出来研究研究。三年后的今天,她几乎可以自信地认为,把她放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当文字校对都绰绰有余,春晓老笑她是得了文字强迫症。 这边电话还没讲完,关海波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方好的视野里,目光犀利地掠过方好温暖如阳光的笑脸,犹如冬日里忽然刮过一阵寒风,方好生生打了个哆嗦,赶紧识趣地把电话挂了,老占着线,竟然把老板从办公室里给招惹出来了,那还了得。 关海波是那种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惹女性回眸注目的角色。其实他长得算不上有多英俊,肤色微黑,很普通的四方脸,但面部线条极其硬朗,工作起来不苟言笑,一双不大的眼睛时刻敛着精光,再加上高大俊挺的身材,真可谓男子气十足。 只一眼,他就瞧出方好是在跟人聊天,而且聊天对象一定是对门的冯某某,他用手上的一沓文件敲敲方好的桌子沿儿,简短地说:“进来一下。” “哦。”方好赶紧扔下手上的活儿,乖乖尾随其后。 关海波再帅也是他的事儿,跟方好浑身没关系,她是在他的呵斥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把她那点本就可怜的自信心早已破坏殆尽,要想让她对这样一个终日对自己铁青着面色的上司花痴简直是天方夜谭。 进了门,关海波径自走到办公桌边,在松软的黑皮椅里坐下,然后道:“腾玖三个月前被海外的一家实业公司收购了,目前正在资源重组,有几种原材料即将对外招标。”他把手上那叠厚厚的文件往方好面前一递,“这是我收集的资料,你去理一理,做个投标书,争取今天完成初稿。” 方好答应着,上前两步,接了过来,随手翻阅了几页。其实关海波没必要跟她解释太多,她对商场的那一套基本没什么兴趣,工作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只要薪水合适,让她天天当小妹她也没意见,每次她一发类似的论调,春晓就会痛心疾首地说她是被波哥长期压榨给摧残傻了。 但是方好能做出各种各样漂亮到让人倒吸一口气的报告,字体,颜色,背景搭配得无一不恰当,内容也十分严谨,论点合理,论据充分,论证严密,这当然得益于关海波孜孜不倦的长期“教诲”,还有方好日复一日的经验累积,正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 关海波又仔细地给方好讲述了一下标书的要求,腾玖是他关注许久的对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打入,这次的重整提供了良机,他通过多方面打通关节,终于取得投标资格,如果真能拿下一两个货源代理,那今年盛嘉的业绩涨幅曲线将会呈陡坡状,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从头至尾都打算亲自跟。 该交待的都已交待完毕,方好却还杵在那里不动,关海波不禁挑了挑眉问:“还有事么?” 方好觉得,与其下午偷偷溜走,不如主动请示为妙,再怎么说,这也是国家法定的假期,虽然盛嘉一直以来在管理上不怎么人性化,别说节日了,周六周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饭,谁叫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人却还是那么几个呢!但关海波近来常常跟员工强调规范的重要性,方好认为公司的“规范”是要以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为前提的,所以她挠了挠头发后,还是很勇敢地开了口,“关总,唔,那个,今天是三……” 关海波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打断她道:“美艺的报价单给他们发过去没有?” “啊?”方好脑子里正在紧张地组织语句,被他一打岔,不得不匀一些细胞出来回忆一下上午的工作细节,然后咽一口唾沫道:“发了,早上一来就发了。” “嗯。”关海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眯起眼睛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哦,那个,我是说,今天是妇女……” “咚咚――”斜刺里传来两下敲门声,项目经理季杰一脸紧张地踏进来,吊着嗓门道:“关总,长茂那边又变卦了,我说怎么都一周了,合同还老悬着不签,原来是嫌咱们价定得高了。” 关海波顿时俊眉一拧,“怎么回事?星期一跟高副总吃晚饭时还谈得好好的。” 季杰很自觉地在关海波对面唯一的一张椅子里坐下,面上挤着愁态道:“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李锋那家伙搞的鬼,上回给他们进口平衡块,我没按照他的意思给扣点,他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关海波手上擒着笔,来回转悠,沉吟道:“这个李锋胃口太大,不能由着他胡来……” ------------ 一(二) “可不就是嘛!”季杰一拍桌子,作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很自然地转过脸来,余光正好扫到还站在身旁的方好,这才意识到自己抢了先,把她晾一边了,“哟,小陈有事吗?有事你先说!” 季杰跟关海波一样,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们面前,方好再要开口申请那个休假着实有点困难,于是抿了抿唇,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了,你们聊。” 她扭身往门外走,关海波眸中带着一抹深意向她的背影望去,不期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他来不及收回深邃的目光,下意识地握拳靠在嘴边干咳了两声,好在方好压根没注意。 “关总,今天中午要不要给您在企鹅餐厅订个位子,听说他们新做的一道泰皇炒饭很有东南亚风味,挺不错的。”她的脸上一扫适才的沮丧,笑吟吟地请示,关海波自小在闽南长大,很吃得惯那些在方好看来相当奇怪的饭菜。 关海波用餐的地方只有两个,要么在办公室吃外卖,要么就去三楼那家环境优美的茶餐厅,没什么悬念。 方好想既然没法通过文明手段争取到合法权益,就只能伙同春晓一起上“阴谋诡计”了,她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把关海波“哄”去茶餐厅就OK了。林玉清很健谈,在那样的场合跟自己心仪的男子聊个把小时简直是小菜一碟。 关海波当然不清楚她打的如意算盘,只是点了点头,他没有忽略方好脸上闪过的一丝欣喜,虽然不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方好心情极佳地出得门来,在第一时间与春晓通好了气,两人在电话里象得志的小人那样偷笑了一阵,然后她就热情饱满地投入了工作。 有了动力,效率也象插上了翅膀,飞得老高,午餐前,方好就把关海波要的初稿整了出来,她的电脑里有太多的标书格式,随便拉一份,修修补补,再多美言几句就脱胎换骨成新的文案了。 关海波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方好大大松了口气,老板的用餐时间一向不定,今天能这么提前真是连老天也在帮她呃! 经过方好的桌子时,关海波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起去?” 方好正等他挪动尊驾出门呢,没成想他会向自己发出邀请,愣了两秒,慌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今天约了人。” 关海波便没再勉强,站在原地莫名地顿了一会儿,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抬脚走了。 方好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外之后,立刻手脚麻利的把邮箱里早已准备好的那份标书初稿发了出去,她在邮件的最下方用蓝色魏体醒目地写道:“PS: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按规定,所有女员工都应该放假半天!所以,明天见!” 她默念了一遍,口气似乎有点过硬,于是又加了一句,“顺祝:节日快乐!” 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且都是女性,仿佛整个城市的女人都在这个下午被赶鸭子似的放了出来,充斥了每条大街小巷。 方好跟着春晓和她们公司另外两名女孩一起蹒跚在人潮涌动的襄阳路上,开始后悔出来凑这趟热闹了,自从毕业以后,她就本能地避讳一切热闹的场合。 春晓指着某个商场楼外悬挂的一帧巨幅广告笑得打跌,“你们看那儿,看最后一行,居然还有人能掰出这种词儿来,脑袋一定让门给夹过了!” 方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念念有词,“玩-转-妇-女-节!”她想了想,如果断句不当,还真能产生歧义,一时也呵呵笑起来。 这一笑,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既来之,则安之吧。 一行人终于杀到美罗,热切地挤在人堆里淘货,便宜的是真便宜,可那么多衣服都象垃圾一样团在竹篾筐里,掖开来也是皱皱巴巴的,怎么看都不舒服。 春晓是逛商场的老手了,眼看方好的嘴越嘟越高,立刻热情地劝道:“这跟淘宝一样,要有耐心,我上回那件esprit的毛衣就是在打折的时候抢到的,才花了98,原价400多呢。” 伸长了脖子一路挤过去看,幸亏大家有先见之明,各自带了一瓶水,逛得身上微微起汗了,就找个角落先喝点水解解渴。 春晓的同事小林耳朵尖,头一个道:“谁的手机在响?” 大家凝神屏息听了一会儿,然后都看向方好,她低头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看了眼闪烁的屏幕,脸上顿时一呆,是关海波。 春晓也眦过来看,然后面目严肃地对她道:“保持镇定!” 电话一接起来,关海波就听到那一头欢快嘈杂的商场背景音乐,他蹙眉把听筒拉得离耳朵远一些,适应了一下才朗声问道:“你在哪儿?” 方好在春晓鼓励的目光下扯直了嗓门放肆地喊:“在逛街!”反正商场闹,她这么嚷也不能算对领导不敬,一边还向握着嘴大乐的春晓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关海波沉默了几秒,言简意赅地命令,“立刻回来!” “啊?!”方好脸上再次呆住,他没看到她的邮件吗?她在邮件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莫非她写在最尾,他没有留意到,可难不成要她写在首行?那也忒那个什么了吧…… “为什么呀?”她又愤懑又委屈地反问。 “标书不合格!”他很干脆地解释完,根本不给她申诉的机会,就啪地挂了电话。 方好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不知所措地攥着手机,三个女孩都同情地望向她,春晓更是横眉怒目,“干脆,你辞职算了!这样可恶的老板!咱不伺候了!” 方好原本悲愤的脸上立刻现出犹豫之色,虽然她偶尔也会自哀自怜在公司只是小杂役一枚,但关海波给她的薪水可不低,虽然没做过市场评估,但她也了解,自己现在每月拿到手里的票票在同行中应该算佼佼者了,她又不象春晓是本地人,摔了饭碗在家里歇个把月也可以安枕无忧。以方好的资历和工作经验,要想在这座人才济济的特大型城市里谋得一份与目前薪水持平的岗位,可能性极小。 金钱和自尊在心里绞腾了数个回合后,方好瘪了瘪嘴,选择再一次妥协,“算了,我还是回去好了。”说毕,灰溜溜地整了整本就单薄的行囊,与同伴们告别了出来。 混迹在依旧拥挤的人行道上,她对关海波的控诉逐步由腹诽转为唇语,“独裁者!吸血鬼!吃人不吐渣!” 越想越后悔当初怎么就上了他的贼船?? 义愤填膺的方好似乎忘记了,那时的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大学刚毕业,方好就不顾家人的反对,形单影只地来到S市闯荡。她拒绝留在家乡,实在是因为不想面对家人关怀备至而又忧心忡忡的目光,以及邻居闵奶奶歉然的哀叹,她象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宁愿独自找个角落舔伤口,也好过把溃烂曝于人前,博取刺心的同情。 头一个月,方好还坚持只把简历投向外企,可象她这样一个三流学校毕业出来的应届生,专业又毫无特色,简历通常列于最先被筛下来的一批里,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次面试机会,她很努力的表现了,却杳无音信。 工作尚未落实,方好也懒得租房,找了一家很便宜也还算干净的学校招待所住下了,父母给的钱虽然还够方好接下来两个月的开销,可总是这样无限期的等待,她自己先坐不住了。 清醒下来,方好才渐渐意识到对她这样一个新人来说,S市并不像学兄学姐们描述得那样遍地机会,连续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后,她赌气的情绪有所缓解,甚至开始后悔这样不管不顾从家里跑出来,可事已至此,她绝对没脸一事无成地打道回府,她陈方好也是有自尊心的! 没奈何,要工作就只能放低要求,于是,私有企业也开始尝试了,卖场招聘助理她也愿意“将就”了,甚至连招聘专栏夹缝里的信息她都格外留意起来。 此后,通知她面试的电话倒是络绎不绝,可依然是面了一次后再无下文,每回应试完出来,看到走廊上坐了长长一排应征者,她的心头就控制不住地泛起沮丧。 21世纪,什么最多?找不着工作的大学生! 在接到盛嘉面试电话的前一天,方好已经快绝望了,她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这周内再无转机,她只能不顾颜面地回家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出息! 方好对盛嘉贸易没有一点印象,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投过去的简历,而这家鬼公司也是异常难找,大热天,她倒了三班公交车,又徒步20分钟才来到电话里那位男士交待的所在地。 这是一栋外观相当破旧的大楼,约12层高,位于一片老新村的西南面,灰白的水泥外墙上,品牌杂乱的空调外机东一只,西一只地挂着,大半的窗户玻璃估计有些年头没擦过了。 ------------ 一(三) 方好汗涔涔地在楼下站立了片刻,这样没有气势的大楼,里面的公司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转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寻到了这里,不进去过过堂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这趟辛苦。 门房的老大爷十分仔细,让她做了详尽的登记又盘问了一轮方才放人。 电梯吱吱呀呀地叫唤着,缓缓上升,方好的心也老悬着,生怕突然间头顶的灯就灭了,门一打开,她立刻象兔子一样敏捷地窜了出去,暗舒一口气,扭转头看,电梯门已经合上,正往下沉,她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胸口。 一路过去,走廊的两边全是房门紧闭的办公室,从东到西,密密匝匝地挨着,足有20来间,几乎每间办公室外面的白墙上都订了一块公司铭牌,口气大到吓得死人,动辄“XXX环球公司”,“国际XX在华分理处”。方好越看越觉得象走进了骗子窝。 盛嘉在走廊朝西的尽头,她走上前仔细辨识,有机玻璃板上简简单单印着一行字“盛嘉贸易有限公司”,方好匀了匀气,敲敲门,然后脚步轻盈地跨进去。 屋里却没人,她左右环顾,近门处简单摆了几把旧椅子,围着一张圆形的玻璃桌,靠墙有张宽大的略微掉色的布艺沙发,临窗就是唯一的办公桌,笔记本和各类文件凌乱地叠放在一起,溜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电器产品,小到剃须刀,大到电饭煲,统统刻着同一个国产的不知名的品牌。紧挨办公桌的墙角堆了高高低低几摞纸箱,从箱子上印的介绍来看,方好猜测应该就是摆在台面上的这些产品了。 她清了清嗓子,怯声问:“有人吗?” “稍等一下。”一个沙哑的男音从桌子底下传来,方好吓了一跳,依稀还能辨识出就是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 关海波终于把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后就失效的电源插座成功修复了,心里不免泛起小小的得意,他到底是F大机电系毕业出来的骄子,还没什么电气问题是他搞不定的,伴随着这抹得意而来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 直起腰来,他才看清面前站着的女孩,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带着点局促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刚踏出校门。 “陈……方好?” “是。” 关海波低头从一堆白纸里准确地把方好的简历摸了出来,然后煞有介事地看着。 方好其实不紧张,这家公司如此简陋,简直对不起门口那块牌子上的称呼,与其说这里是“公司”,她觉得叫零售商批发部更合适些。 “坐下说吧。”关海波指了指门口的塑料椅子。 方好依言跟他过去,心里不免猜测起关海波的身份来,看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六七的样子,穿着也朴素,一件白色的polo当季T-恤,外加一条苹果牛仔裤,面上也没太多世故,跟方好学校的那些师兄几乎没什么区别。 两人面对面坐定的当儿,方好几乎可以肯定他和自己应聘的职位一样,是个办公室“小弟”。 “小弟”还算体贴,顺手从椅子旁的纸箱里捞出一瓶水来递给方好,她感激地接过,也没客气,旋开盖子就喝起来,在烈日下奔波了近两个小时,即使是仙人掌也有补水的必要了。 “你学的是市场营销?” “嗯。” “电脑玩得怎么样?” “唔,还行,office软件都学过,哦,我的简历就是自己做的。”方好庆幸自己的灵活,同时有些好奇,“小弟”似乎缺乏微笑神经,一张脸始终很板正,真象那么回事儿似的。 关海波扫了一眼方好的简历,背景花哨,字体用了不下五种,他不露声色地继续问:“英语呢?” 方好有短暂地卡壳,“那个,也……还好。”她有些汗颜,她能背很生僻的单词,但口语却极差劲,如果对方象前几次面试那样直接用英语跟她交流,她非夺门而逃不可!幸哉,她坐的位置刚好临门。 关海波却仅仅点了点头就放过了她。 方好乘着他沉思的当儿又拼命喝水,其实已经不渴了,只是有点心虚。 关海波突然用比刚才快两倍的语速对她宣布,“工资800块一个月,包两顿饭,上下班的公交车费可以报销,如果你没有疑义,明天可以来上班。” 这突如其来的录取通知并没让方好欢呼雀跃,在五秒地愣神之后,她开始对这家公司产生了怀疑,定一定神,她放下手上的纯净水瓶子,抿起嘴角严肃地问:“你们……有营业执照吗?” 关海波瞥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质疑,他没有因为方好的不信任而翻脸,眼下,他急需一位可以帮他看家的助理,而方好是迄今为止第二个有勇气走进来且到目前还没有逃走的应征者,为了让她打消疑虑,他很配合地起身,长腿一迈,几步跨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档案袋,又很快走回来,把里面的证件逐一抽出来给方好展示。 方好其实看不懂,她只是对着工商局盖的那个戳瞪视良久,徒劳的想辨认出真伪。 关海波慢吞吞道:“你照着这个登记号去网上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方好也不能太过分,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一身正气,以她那点社会经验来判断,哪里看得出真假。 “唔,那个……薪水好像少了点儿,我是外地人,最起码,住宿问题你们得给我解决吧。”方好舔了舔唇,开始进入薪资谈判阶段。话一出口,她陡然觉得自己成熟起来,在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妈妈在操心,何曾轮到过她,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有了长大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关海波一掀眉,指了指左边一扇关着的房门道:“我就住那里,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住?” 方好愣住,本已恢复白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小弟”的幽默感让她张口结舌,尴尬地道:“我不是那个,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你……能不能跟你们领导反映一下?” 关海波把手上的简历往桌上一搁,“对不起,住宿的事只能由你自己解决,我顶多每月再给你加100块钱的房贴,这已经是上限了。” 方好低头算了算,月薪900,除去住房,水电,吃饭,哦,不,吃饭由公司提供,但如果伙食很差,吃不饱的话,自己还是需要在食物上拨出一部分款项的…… 她越算越挣扎,一会儿想,先接受得了,譬如当跳板,等将来找到更好的再换也不迟,一会儿又觉得冤,她的大部分找到工作的同学薪水基本都在1000以上,凭什么她起薪就这样低,这可是在高收入高消费的S市啊! 关海波眼里藏着紧张,目光灼灼地盯住方好阴晴不定的小脸,这是博弈,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然而――他无限失望地看着方好站起来,一脸遗憾的表情对他道:“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她转身朝门口走。 关海波怔了数秒,眼看方好的手已经搭到了门把手上,终于耐不住地冲口叫道:“等等!” 方好在门口顿住脚步,却不回过头来,片刻,听到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说:“行,给你解决住宿。” 她这才转过身来,一脸灿烂的甜笑,心里由衷的赞叹:大学时跟同窗项晓兰出去逛夜市学到的还价本事还真管用! 第二天,方好如约前来上班,同时,也很快搞清楚了一件事,盛嘉的老板就是关海波,而她,则是唯一的员工! 方好赶到公司时已经快四点了,她以为关海波会对自己摆一张臭脸,孰料他只是心平气和的问:“这份标书是照着去年给‘德兰工贸’的那篇改的吧?” 方好顿时面庞热烫,老板居然已经练就火眼金睛,把脉把得那叫一个准,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关海波又接着往下道:“腾玖做的是汽车零部件,你可以参考我们给‘鹏辉’的标书,另外,记得要把所有的公司名称都改过来。” 他把打印出来的一摞纸递给方好,她一眼瞟见那上面用红蓝两色水笔作了好些修改和注脚,有几处用红笔赫然圈出“德工”的字样。方好这才恍悟,不是老板厉害,而是自己露了马脚,她一向习惯用“替换”来统一修改名称,只是忘了“德兰”还有另一个行业内的简称“德工”。 乖乖领命出来,方好心头不免沮丧,本来还希望乘着这次机会跟关海波好好谈一谈员工权益,她回来的一路上可没闲着,慷慨激昂的措词攒了一肚子,可关海波对她下午的“逃亡”只字未提,她满腹经纶没了用武之地,平白憋着直觉得不爽。 手里掂着厚厚的文件,方好叹了口气,天大地大,工作为大,要她现在杀个回马枪再去跟关海波理论什么权益问题,她可没这个胆儿。 ------------ 一(四) 一边改着文稿,方好郁闷的情绪始终无法得到缓解,她想自己原本没这么窝囊的,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德性了? 其实,进盛嘉没几天,方好就后悔了,工资低自不必说,更悲惨的是她一句要让公司给她解决“住宿问题”竟彻底把自己给“卖”了。 关海波的所谓解决住宿就是把他在公司的小窝腾出来给方好住,自己则搬回了大学城附近的一间小屋,那是他刚开始工作时用贷款顶下来的一栋二手房,离学校很近,他跟施云洛曾经在那里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久就会结婚,可惜,世事难料。 关海波的大度多半是出于无奈,他迫切的需要一个价格低廉而又老实可靠的劳力帮他照看“大本营”,而方好,无疑是那种一眼就能穿透的玻璃人。 尽管方好对住宿条件不甚满意,连学校公寓都不如,可眼瞅着关海波每天早上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哐啷哐啷穿越小半个城市赶来上班时,她只能把什么埋怨都往肚子里咽了,谁让她是“鸠占鹊巢”呢。 既然办公室就在住处隔壁,那电话来了不好不接吧,有访客上门也不能不应酬吧,关海波经常出差,一出差就好丢三落四,打电话过来让方好给他找资料,找名片,找产品说明等等等等简直是家常便饭,且通常不分昼夜,方好成了一个24小时全天候服务的接线员。 有时候,关海波出差回来已经很晚,精疲力尽之际,也不高兴踩车回家,通常会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蜷一夜,方好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没什么担忧,可令她恼怒的是他会差她下楼跑老远买便当,还总是不主动给她钱。 可她的辛劳关海波并不领情,因为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没占多少便宜,方好完全是只职场菜鸟,办公室技巧外加人情世故,统统一窍不通,什么都得他手把手的教,他又忙,火起来难免声色俱厉,骂得方好灰头土脸,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在家的时候也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掌中宝,哪曾受过如此严厉的斥责。 有一回,关海波实在是骂狠了,方好的眼泪就没能憋得住,当场啪啦啪啦掉下来,这一掉不要紧,又牵扯出许多前尘旧事,只觉得怨屈万分,一时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关海波慌得乱了方寸,头一回意识到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威力。 此后,他刻意的嘴上积德,只要方好犯的错误不是愚不可及,他都尽量就事论事,避免人身攻击;即使她出现重大错误,他在开口前通常也会静默10秒,释放掉一些能量再开炮。 日复一日,方好的腰在老板的训诫声中弯得越来越低,等她慢慢的把腰再直起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私下里还是把关海波恨得牙根痒痒,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在关海波眼里,人压根不是按照性别分的,只有客户和员工两种,对着客户,他笑容可掬,转过身来,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 方好不止一次的想过跳槽,离开这个又破又烂的鬼地方,她最大的心愿是走之前把辞职书和新的offer一并甩在关海波那张一成不变的阴脸上,然后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可惜,三年了,这样的场景只在她梦里出现过,她记得自己当时是笑醒的。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有家也是做贸易的公司,规模比盛嘉大许多,招办公室文员,她偷偷去面试了,几天后那边就通知她被录取了,薪水比现在涨了三分之一。而那时,盛嘉处于空前的低迷状态,关海波进的一批产品推销不出去,全砸手里了,他甚至还欠了方好四个月的薪水,连吃饭的钱都经常需要方好私人垫付。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那天下午,她精神亢奋的拟好了辞职书,就等着关海波露面,然后砸完、结帐、走人。 关海波回来的时候,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茬都隐约可见,他对方好的辞职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更没有情真意切的挽留,目光扫描完薄薄的纸张上方好很解气的离职宣言,他很简约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要走可以,但他拖欠的工资,方好肯定是拿不到了。 他的无赖言论摆明了是欺负她,方好打小就不太会跟人吵架,情急之下,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圈,呼之欲出。 关海波一眼瞥见,烦躁立刻涌上心头,他也知道自己逼得狠了点儿,更没理由拖着她一起沉船,只是见她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要走,心里难免生出些凄凉的意味来。 他在随身的公文包里淘了一会儿,揪出一叠红艳艳的票子,在方好的泪水到达胸襟之前及时递到她手上,那是他追了三天才拿到的一笔欠款。 对着方好挥挥手,他嗓音嘶哑的说了句:“别哭,赶紧走吧。” 方好左手捏着钱,抬起右臂将泪水挤尽,视线一旦清晰,立刻奔进房里收拾东西。本来以为好歹还会耽搁几天,可眼下这副泪眼相执的场面令她意识到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十分钟不到就拖着行李箱出来了。 关海波坐在办公桌前抽烟,神情呆滞,方好知道他没有烟瘾,只在遇见难题的时候才会抽一两根缓解神经,可这么短短一会儿,他面前的烟缸里就堆积了多个烟蒂。 东家如此落魄,方好心里突然不落忍,打过招呼之后,脚往门口迈就再没有了适才的爽利。 她现在所会的本事都是关海波教的,她这样一走了之算不算过河拆桥? 她走了,谁帮他接电话,找资料?他一个人又要守办公室,又要出去跑,怎么应付得过来? 也就是在此时,方好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七个月的时间,虽然怨声载道,可真要走了,竟有些舍不得起来。 她越琢磨脚下越滞重,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把行李搁在脚边,转过身来,正好撞见关海波望向她背影的忧郁眼神。 她挠了挠头发,结结巴巴的说:“嗯,那个,我,我想……还是不走了。” 关海波的眸中先是怔忡,然后渐渐的明亮起来,方好兀自给自己圆场,“我觉得……那个,做生不如做熟嘛。” 这一留就又是两年。 关海波是怎么掘来第一桶金的,方好不甚了了,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的留下仿佛给公司带来了异常高涨的士气。 等他带着壮大的人马搬进在S市数一数二的聚林大厦时,方好彻底打消了“叛逃”的念头,这么气派的大厦,进出的人无不气质优雅,连门口的保安都比别处看着干净清爽,而彼时她的工资也已经翻了几番,虽然赶不上其他几个项目经理,但方好也偷偷比较过,同一城市,同一职位,她的薪水绝对处于高端水平,关海波待她还是不薄的,从前她“请”他吃饭的钱如今都加倍得到偿还了。 而迟钝如她,也渐渐感觉出来,自从搬来这里,关海波对她的态度改良了许多,仿佛也沾染了文明的习气,虽然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朝她吼几句,但多数时候仅仅是用阴郁的眼神来表达他的不满,让方好自己琢磨去吧。 ------------ 二 好容易改完标书,天已经完全黑了。 关海波审核之后也没说什么,事情似乎不像他先前描述得那么急迫,方好看了看时间,都七点了,难怪肚子里咕噜咕噜唱起了空城计。 “你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出去吃晚饭。”关海波说着,开始关电脑。 跟老板吃饭这种事稀松平常,不平常的是,步出办公室门的关海波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却没有招呼仍在加班的季杰,董其昌他们同往,方好诧异之余,不觉追上去轻声问了一句:“其他人不一起去吗?” 关海波已经按了下行的电梯按钮,头也不回的说:“就我们俩!” 方好一下子又懵了! 包厢里飘着淡淡的背景音乐,桌台上还点了蜡烛,气氛真是暧昧极了。 烛光摇曳中,方好越发的坐立不安。 她不是没跟关海波单独吃过饭,相反还吃过许多次,但通常的情况是两人在办公室里相对着扒盒饭,再高级点也不过是在肯德基一人叼一个汉堡,边啃边想各自的心事。 方好不常出来应酬,关海波对她期望不高,除了在办公室打打杂外,许多公司的商务活动都不需要她参加,尽管也有客户在盛嘉见到方好后很热情的向关海波提议:晚上happy时记得叫上那个可爱的办公室小妹,但关海波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总是找缘由推脱了。 可方好再没见过世面,S市名列高档餐厅前五位的清雅阁也是听说过的,以前还跟春晓笑言等发了奖金来这里开开荤呢。她实在搞不明白老板今天是哪个筋没搭对地方,会拉她来这里。 方好还没从讶异中调解过来,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菜色之繁杂和数量之多又令方好吃了一惊。 印象里,关海波可不是这么讲究的人,某些时候,他还吝啬得可以,方好印象最深的就是没搬来聚林前,有次临时要来客户,于是两人火速奔出大楼就近买一些招待客户用的茶点。 方好负责买水果,因为是路边摊,关海波再三嘱咐她要还价,于是方好谨记在心,五块钱一斤的香蕉,她还四块八,那小贩还老大的不情愿,方好急得一头汗,认死理的跟他软磨硬缠,直到身后传来关海波火烧火燎到略微变调的嗓音,“两毛就算了,还不快点!!!” 即使到了今日,盛嘉在行业中终于以一匹不容小觑的黑马的姿态破浪而出,关海波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节俭,他的信条是,钱挣来不容易,只能花在关键处,所以无论是公司还是他个人,从来不铺张,不讲究虚华。 “老大,你点太多了吧。”方好惊愕之余,很久以前的口头禅又不经管束的冲出了喉咙。 如果条件许可,她恨不能直接称呼他为“大王”,在她看来,自己在关海波手下的地位,跟《西游记》里鞍前马后替精怪们张罗唐僧肉的小喽罗没什么本质区别。 关海波起初对这个称呼不觉得什么,直到他们搬进聚林,有一回她又在办公室里这样叫他,他就蹙眉道:“以后别再叫我‘老大’。” 方好当时一呆,本能的反问:“那该叫什么?”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称呼可以套用在他头上,难道要她直呼自己暗地里替他起的另外一个更为贴切的诨号――吸血鬼??? 关海波却扭头横了她一眼,面不改色的回复,“叫关总。”他这样说着,脸上还是迅捷的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方好刚一嚷完,就意识到自己造次了,立刻以手掩口,懊悔不迭,她知道关海波最感冒员工老犯同一种错误。 不过他今天好像格外宽容,竟没当场指责,一味的祥和着面色,给她逐一介绍菜品,显然对这里已经很熟了。 方好满腹狐疑的听着,脸上也带了一丝尴尬的浅笑,小脑筋却转得飞快,总觉得今天这顿饭象足了“鸿门宴”,那句老话不断在她脑子里飞旋,挥之不去――“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 而关海波的表现更是坐实了方好的猜想,但见他一反常态的和蔼,且脸上隐隐透着不自然。 “尝尝这道鲍汁鹅掌,是这里的招牌菜。”关海波一边说,一边举起刀叉替她将食物分了一分。 方好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吃上,脑子里白光一闪,她忽然忆起两个月前跟季杰等人在外头吃饭,听他们说过关海波辞退销售部邓凯时的“三部曲”。 “请他吃了顿饭,送了一份厚礼,最后还结了一笔优厚的辞退金,你们别说,关总省归省,在这方面出手还是挺大方的,毕竟替他效过力,如果不是泄露了客户资料,也不至于请他走人……” 方好开始如坐针毡,今天这情形,怎么跟季杰描述得那么象呢? 且不说非年非节的,请她来这种昂贵的餐厅吃饭,单单老板的态度就已经够令她心惊肉跳的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只习惯冷峻严厉的关海波。 菜过三巡,关海波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精致的纸袋,含着难以形容的笑递给方好,语气也是异常柔和,“我随便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好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一颗心登时瓦凉瓦凉的,脸上哪里还盛得住笑! 不错,她曾经很想离开公司,可那毕竟是从前,三年的历练,她从外表到内心,都已被他驯化成了一个标准的小劳作,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可关海波居然因为自己旷工三小时十二分五十一秒就要请她走人!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 方好化悲痛为愤怒,也不去接关海波递到半空中的那只手上的礼物,里面即使是鸽蛋大的钻石,也打动不了她! 她伸出的左手直接将桌上的餐巾狠狠拽起,在湿润的眼眶处揉了两下。 关海波不明所以的怔住,一只伸着的手不知是该继续好还是缩回好。他想方好还没看到礼物呢,怎么就感动成这样了? 可是目光一接触到她眼里的愤懑,他就明白她是误会了。 关海波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见方好始终不肯接,只得把纸袋轻轻搁在她手边,低首喝了口茶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半晌,他才仰起头来,却是平静的道:“今天不是妇女节么,这是我特意给女员工准备的礼物。” 方好原本已微微哽咽的嗓音一下子寂静无声,目光死死瞪住面前被切割得有棱有角的鹅掌,过了良久,火烧云从耳朵根一点点的蔓延上来,最终爬满了面庞。 关海波瞅了瞅她的面色,蓦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要就算了吧。”他说着利索的伸手过去要将纸袋取回来。 方好机敏的抢在头里,把礼物往身后的椅子上一藏,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却强挤着笑容道:“谁说我不要了。” 关海波瞧着她那副孩子气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逐渐柔软下来。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他边说边往椅背上一靠,人也仿佛轻松了许多。 风波过后,方好对礼物又涌起了强烈的好奇,扭捏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拽过纸袋来,拆了一半,才想到要询问一下主人,抬头讪讪的问:“我能看看吗?” 关海波边悠闲的往嘴里塞东西,边点了点头,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自己倒觉得饿了。 方好小心翼翼的打开纸袋,又拆掉重重叠叠的包装,才发现原来是一条施华洛世奇的炫彩项链,很适合年轻女孩子,她一看之下,就喜欢上了。 心里敞亮无比,难怪今天下午他巴巴的把自己招回来! 没想到老板今年变得如此温情,还会在节日上送女员工礼物,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就是因为女员工不多,他才如此慷慨,要是公司的男女比例反一反,估计他就没这么大方了。 不过,管他这么多干嘛,有总比没有好!她一边喜滋滋的欣赏,一边胡思乱想。 “咦,关总,去年三八节为什么没有礼物呢?”方好显然是乐过了头,不知死活的突然冒出来一句。 关海波舀了一勺汤正往嘴边送,听她如此一问,汤勺顿了一顿,又放了下来,脸微微沉下来,目光朝满脸喜气的方好刮去,“你自己想想去年的这时候你干什么好事了?” 方好听他口气不对,立刻收起嬉皮笑脸,凝神思考。 只需稍稍回忆,她就不难回忆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一张脸又透出红晕,悔得恨不得嚼下自己的舌根。 那天她刚到公司就被关海波叫进办公室,阴着脸递给她一份律师信,她看完后当场脸色煞白。 事情其实不复杂,关海波事业发展起来后就一直租住在离公司很近的一栋公寓里,去年年初,他终于看中了一个精装修的楼盘,交房后可以直接入住,很省心。 他很快买好房,二月底就搬进了新居,同时嘱方好将租房退掉,以为一切都办妥了,孰料一周后房东竟然委托律师过来转达,要跟盛嘉打官司。 “到底怎么回事?”关海波皱着眉问,这种小事他通常不太过问,却没想到方好还能给他惹来事端。 方好见瞒不过,只得老实交待了。 原来房子的主人许晴是个年轻女孩,这房子当初是父母掏钱给她买的。许晴最近交了个男友,却不被母亲认同,于是赌气跟着男友去了南方。 许晴的母亲陶女士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房西的信息,竟找到盛嘉来。 对着一团和气的方好,陶女士哭得肩膀一耸一耸,控诉女儿的不孝和做父母的辛劳,方好是最见不得年长的人在自己面前哭的,当下又是递茶送水又是安慰,心里也直埋怨许晴如此不体谅父母。 陶女士当然不是光为了哭诉来的,既然女儿不仁,那么休怪她不义,她要收回这栋房子,所以她要求方好把钥匙和相关资料等物都跟她移交。 方好虽然同情她,但也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妥,毕竟跟公司签约的是许晴,且房产证上也明明白白写着她的名字呢。 可敌不住陶女士的泪水,方好最后竟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她当时只是想,反正他们是一家人,父母替孩子办手续的事她以前也经手过。 事后,许晴自然很愤慨,打电话怒斥了方好一通,并扬言要去告她。 方好在电话里好言相劝,又赶紧联络陶女士,陶女士要她放一百个心,许晴肯定告不成的,方好吃了定心丸,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许晴竟认了真,没隔几天就请了律师来处理。 尽管方好在讲述的时候,刻意强调了对方是家庭内部矛盾,但关海波听完,还是很直接的抓住了要害,怒声道:“你以为自己是街道办事处的大妈?还负责调解别人的家事??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不要感情用事,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方好自知理亏,这事儿说到底是她处理不当,于是嗫嚅的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关海波又扫了一眼信笺,对方虽然措词严厉,但无非是揪住事端多要些赔偿,严重不到哪儿去,可他就是气方好做事糊涂,不给她点教训,她总是不长记性。 转过身来,他冷冷道:“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想办法。还有,违约金公司可以先付,但必须从你工资里扣。” 方好的心着实抽搐了一下,肉痛不已,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当下没吭一声,灰溜溜的出了门。她当晚就主动约了许晴出来谈判,因为之前打过交道,方好又爽快的答应付钱,两人的沟通还算顺利。 方好想起陶女士的泪容,于是在肉痛之余,希望自己出的这钱能更好的发挥功效,乘着大好的形势又委婉的劝说了一番,把陶女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委屈和担忧转述给许晴听,许晴听了,先是冷笑着不屑,她跟母亲的积怨实在太深,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化解开的。但眼见方好不死心的循循善诱,和那张虽然稚嫩,却异常诚挚的面容,渐渐也陷入了沉默。 后来如何,方好自然不得而知,所幸许晴最终撤了诉,纠纷止于摇篮,而关海波也在接下来的那个月所发的奖金里变相的把方好赔出去的钱又补回来了部分,但这件事对方好来说始终是个不光彩的教训。 这顿饭终究吃了个不伦不类,草草收场,方好见关海波面色始终阴晴不定,仿佛天人交战一般,只道是被自己勾起了旧怒,哪里还敢多问别的,诸如“此饭为何而吃”云云。 结完帐出来,时间尚早,灯火辉煌的大堂里,食客们还在纷纷涌进门。 关海波不知缘何脚步凝滞了一下,方好就走在他右手边稍后的位置,一不留神就超过了他,慌忙放慢脚步,偏头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对面。 施云洛正陪着几个女客朝这边走来,一年不见,她越发的靓丽了,关海波回想起当年她离开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怎么都无法跟眼前这位举止优雅从容的年轻太太重叠起来,他将手往裤袋里一插,思忖着是就此避过,还是迎上去打个招呼,正踌躇间,施云洛却已经看见了他。 “海波!”她远远的便微笑着叫唤了一声,同时侧首对身边的朋友耳语了几句,她们笑吟吟的点着头,先过去了,留下她停留在他面前。 关海波扯了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很久不见了。” 施云洛的眼里是说不清楚的复杂,却被浓烈的笑意遮掩住了,眼前的关海波今非昔比,他到底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眉宇间,昔日的风采依旧,又频添了几分镇定和沉稳。 两人再平常不过的说着场面上的话,一如经年不见的生疏同学。然而,当施云洛的目光掠过方好时,她的语调便夸张的扬高了几分,“哟,带了女朋友一起来,怎么也不替我介绍介绍?”她笑得眉眼眯起,方好却浑身一抖,只觉得那笑声酸得能滴出水来。 方好从他们交谈开始,精神就处于游离状态,她明白这样的场面――老板遇见老友,或是――旧情人的时候,应该避着点嫌疑,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灵的,虽然之前从未见过施云洛,但方好一眼就猜出他们的关系不像表面文章里表现得那么简单。 此时此刻,走开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始终挂着标准的笑容当陪衬,脸却微微转向走廊右墙上的招贴画,很努力的研究那幅抽象图片里所蕴含的意境。 闻听施云洛娇软的质问,方好着实吓了一跳,被老板的“情人”误会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没等关海波开口,她就率先抢着澄清,连连摆手道:“不是啦,您搞错了,我不是关总的女朋友,我只是……”她的声音在关海波带着愠怒横过来的一眼中陡然低了下来,但还是坚持说完,“他的助理而已。” 心里止不住的嘟哝,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老板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这场面真是叫尴尬! 坐在车里,关海波依旧沉着脸,方好心里也觉得委屈,两人于是都无话,车子开了一阵,又蓦地停在路边。 方好不清楚接下来还有什么节目,但看关海波的脸色,她觉得还是赶紧回家为妙,于是酝酿了一番,开口道:“关总,谢谢你今天的晚饭和礼物,时间不早了,我想先回去了。” 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折道送自己一程,可等了一会儿,他仍没动静,方好向来是识趣的,“你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好了。”说毕就开始动手解安全带,老板不送,自己打车走也是一样的。 关海波却用极其不悦的声音忽然道:“做我女朋友很丢人么?非要那么着急的否认?” “啊?”方好一心解着安全带,脑子完全没反应过来,等解开了,她却不敢立刻下车了。 原来如此!老板生气竟然是因为自己适才的言语伤到他自尊了!! “当然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嘛!可我们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她又那个……所以我怕你们误会啊!”她结结巴巴的解释了一通,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情急之下,脸又憋得通红,做他女朋友丢人?!怎么可能,确切的说是“恐怖”才对! 关海波忽然兴味索然,对她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听,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忽的飙了出去,方好赶紧重新系好安全带,胸口却象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到了租房楼下,她赶紧跌跌撞撞的下车,就知道跟老板单独出去没好事儿! 上楼梯的时候,手里掂了掂那个装项链的纸袋,心情很快又调整了回来,别扭归别扭,总算不是空手而归! 只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家向往已久的高档餐厅究竟有何特色,又有什么值得推荐的菜品,这令她颇为沮丧,这一趟算是白去了。 早早回到家中的关海波冲完了澡,裹着浴袍在客厅的沙发里仰面躺下,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一周前,他跟旧友秦志刚泡吧叙旧,秦志刚提到偶遇施云洛的事儿,感慨良多,最后由衷的劝他,“海波,你也找一个吧,年纪不小了,别再这么寄情于工作了。想当年,你那么伤心,又是何苦来,人家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人嘛,就那么回事,得替自己多打算呃。” 关海波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不得不承认,这次的聊天的确给他不小的震撼,最近他也不断反思,自己这么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钱? 研究生毕业后,他听从导师的安排,留校任教,刚开始的日子虽然清贫了些,但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专业,身边又有相恋两年的女友施云洛伴着,他的内心是温暖而充实的。 施云洛跟他同在信电学院,但比他低两届,研一下半学期,导师手上项目多,于是匀出了一部分课时由关海波代劳,这对学习一向拔尖的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难的却是如何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上课时,睡觉的有之,聊天的有之,专心听讲的却少之又少,令他暗暗摇头,不知道如今的学生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然而,时间久了,他渐渐发现,课堂上总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认认真真的听他讲课。 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是施云洛。 老师对积极向上的学生总是要偏爱一些,于是施云洛从专注听课到虚心请教,跟关海波越走越近,一个学期下来,两人的关系便自然而然的从师生升级成了恋人。 很多上课时打瞌睡的男生因此对这个代课老师咬牙切齿,居然乘他们思想麻痹之时窃走了众人觑觎的“班花。” 学生时代,无论是爱情还是思维,都会较步入社会后单纯一些,在物质生活方面,关海波一直是淡泊而知足的,他以为施云洛亦是如此。 最初听到施云洛皱着眉头向他谈起有人大献殷勤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友很出色,有个把不死心的追求者也在意料之内。 然而,如果说当初他是靠学术“魅力”赢得了美人的芳心,那么,后来的结果证明,在财富和权势面前,学问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他最终没能靠72平方米的温馨小窝留住施云洛,在他们相恋两年零八个月后,施云洛嫁给了S市吴中集团总裁的儿子,从此步入豪门。 这也是关海波投笔从戎,发奋图强的最初动力,他的悲愤无处宣泄,他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份量,而在当时,他想不出除了下海赚钱,是否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如今,他终于小有成就,可是,却不知道该证明给谁看?或者说,证明了又有什么用? 好歹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三年,也吃尽了苦头,人自然比在学校时油滑许多,他还不至于傻到固执己见的认为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要赢回施云洛,说得难听点,即使她肯回头,他还愿意要她么? 正如秦志刚所说,他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的确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关海波今年整三十,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每回打电话,可没少跟他念叨媳妇儿的事,在老人家眼里,没结婚的囡仔永远是孩子,让他们操心。 关海波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人,既然决定了要找一个,就立刻开始搜寻目标。 他虽然在外闯荡了三年,但接触到的适婚女子并不多。 在他看来,女人无非就那么两种,可以摆在台面上欣赏的和可以娶回家做老婆的,前者一如对门的林玉清,他也深知林玉清对他很有些意思,可这样的女人也许在恋爱的时候是美妙的,一旦娶回家,时间久了,就会诸多挑剔,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个问题,施云洛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下了决心,若再要找,太过聪慧滑头的坚决不要,就得找个老实可靠的。这么一想,念头自然而然就转到方好身上。 想到了方好,他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这姑娘跟了他三年,里里外外早已被他瞧了个通透,绝对是个放在哪里都省心的主儿。 当然,办公室恋情这种事搞不好就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关海波也仔细算过,方好不是那种能力型员工,即便最后弄巧成拙,她真的离开了这里,以盛嘉现在的声望,再招一个助理简直不在话下;若是成了,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继续供职,那关海波顶多是丢了一个员工,却赚了个老婆,这笔生意怎么算他都赔不了。 主意一定,他就打算出手了。 只是看着方好敬他如鬼神的神色,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得这么容易,谈恋爱这种事毕竟不比工作,一个行政命令下来,职员就得遵守,这必须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而他之前似乎有点想当然了。 今天在餐厅与施云洛的巧遇,他忽然对自己不确定起来,他一直认为再见她还是会觉得难受,而刚才,他分明发现,自己的不舒服绝非来自锦衣华服的施云洛,而仅仅是陈方好那急切的要与自己撇清的态度。 他振作旗鼓打算向她示好,而人家根本就没那层意思!关海波感到倍受打击。 然而,他是善于反省的,此时平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以方好目前的情形,他若真的道出心意,只怕会把她吓得逃得远远的。所以,他前思后想,还是决定等等再说。 也许,他的确该转变一下对方好的态度了。 ------------ 三(一) 下午,董其昌拖着行李箱一阵风似的进了办公室,人还没站定,就冲方好嚷:“小陈,给咱上杯咖啡提提神哈,这一趟可累死我了!” 方好两颗眼珠子还凝在电脑屏上,不情不愿的应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懒的起身往茶水间走。等她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董其昌早就不在位子上了。 季杰朝董其昌的桌子努了努嘴,“他奔关总办公室了,你给搁那儿吧。” 方好依言撂下咖啡,就跑回了自己的地盘。虽然她比任何人都要早进公司,但后来招进来的员工每个都比她有份量,她年纪又轻,也没什么城府,谁都爱有事没事跟她扯几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成了大伙儿“共用”的小妹。 季杰向坐在对面的会计师唐梦晓不无酸意的哼了一声道:“瞧他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儿,敢情是真把美艺那块硬骨头给啃下来了。” 唐梦晓的年纪在公司里是最大的,长得瘦削斯文,很有几分《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个既精明又老实的犹太会计师的味道,可一旦开口,就发现他精则精矣,老实可完全谈不上。听了季杰的话,他用手指掂了掂鼻梁上的镜架,淡淡一笑道:“所以说啃骨头也是门艺术啊,你当初要不把它当成鸡肋,今天春风得意的人就该是你咯。” 季杰不免讪讪的,这case的确是他先沾的手,可惜在公关处卡了壳,他手上又另有几个大单,所以一直不甚上心,后来索性找个由头丢开了手,没想到便宜了董其昌。 唐梦晓笑眯眯的望着他,很浮泛的来了句:“再接再厉吧!” 季杰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一向自恃颇高,但对唐梦晓还是打心眼里尊重的,不仅仅因为他专业能力强,更重要的,他是盛嘉的第三名员工,绝对的元老级别。 盛嘉在创业初期,除了一名空挂头衔的财会人员外,所有与政策法规相关的财务工作,关海波都外包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会计事务所,而日常琐碎的记账,算帐等事务就一股脑儿交给了方好,他甚至逼着方好也去考了张会计证,兼着类似于出纳的工作。 业绩逐渐好转后,关海波在财务方面频遇麻烦,不得不考虑正式招用一名会计师来替自己解决一系列令他头疼的经济问题。 他草拟了一份招聘要求,随手一甩,这个重要任务自然又别无选择的落在了方好肩上。 她的电脑里存着一个网络招聘的链接,本来是给自己预备的,没想到一下派到用场。 近一年的耳濡目染,方好的省钱意识已是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她没有象别的公司那样要求去人才市场像模像样的摆一个摊来等鱼上钩――那个,需要摊位费;她要完全依靠互联网的优势来免费的“抓壮丁”。 网站人才库里的简历虽然丰富,但要查看联系方式,还需要支付网站信息费,价格虽然不贵,但毕竟也是钱呃! 但这难不倒方好,上面不是有人才们的工作单位嘛,打个电话过去,冒充一下对方的亲戚,朋友或者同学,就轻而易举找到她本人了,这是方好迄今为止做得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儿! 关海波最终筛选下来三个候选人,逐一前来面试,令方好惊讶的是,三个居然都是妙龄美女,看着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可惜,关海波没看中任何一个,最后一个面试完出来,他蹙眉问她有什么意见,方好想了半天,眨眨眼睛,“都挺好啊!” 他不免冷哼一声,“你不觉得刚才那个象从歌厅里出来的?” 方好结舌外加哑然,这个也能看出来?! 招聘的事儿因为关海波的挑剔一拖就是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作为事务所骨干力量的唐梦晓前来盛嘉公干,听到风声,当即拍着关海波的肩表示自己愿意加盟――事务所的情况每况愈下,而唐梦晓一直很看好关海波。 唐梦晓没几天就来公司报到了,方好一边帮他做入职手续,一边暗自嘀咕,早知道是找他,自己还费那么大劲,冒那么大风险干嘛,搞得跟人口贩子似的! 董其昌不久就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脸上溢满了喜气。 “小董,得请客啊!这一单提成可不少吧。”季杰很应景的起身拍着他的肩道。 一听吃饭,正埋头在纸堆里的孟庆华立刻目光锃亮的抬起头来,嘴里跟着附和,“是啊,得请客,请客!” 董其昌年纪也不小了,32岁,和女友经历了五年的马拉松式恋爱,终于打算今年完婚,已经在S市买了房,背着不轻的贷款,所以口袋捂得特别紧,即使志得意满之时,头脑也还能保持冷静。 “我提得再多,也及不上老板一个零头,老规矩,嘴巴馋了找关总啊。” 孟庆华皮厚,见敲不到董其昌,还当真涎着脸往关海波的办公室里闯,没多久又乐颠颠的跑出来宣布,“没问题,就今晚,让咱们商量一下吃什么呢。” 有人提议在欣同乐包间房,吃完饭还能KTV,立刻遭到众人的坚决反对,这样的玩法,只要愿意,天天都可以有,没什么意思,而且跟老板一桌吃饭,中规中矩的也放松不下来,七嘴八舌之后,决定去吃韩国烧烤。 意见统一完毕,董其昌就积极的朝门口的实习生尚蓓蓓嚷,“蓓蓓,赶紧给我们定位子去呀,听说那地方新开的,生意好得很。” 尚蓓蓓因为晚上学校还有选修课,教授管得紧,每课必点名,想逃都逃不了,所以烧烤没她的份儿,心里不免怏怏的,一边拨电话一边发出替他人作嫁衣裳的悲叹。 孟庆华最是怜香惜玉,看不得小姑娘受委屈,立刻义不容辞的挑起了组织的重担,“我去定,我去定,蓓蓓别难过,明天哥哥给你打包两盒过来。” 一席话说得尚蓓蓓咯咯直笑, 董其昌在一旁哼道:“你别哄她了,烧烤那玩意儿打包了还能吃么?” 孟庆华不理他,紧着数了数人头,办公室里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人,其余几个同事均在出差,孟庆华皱了皱眉道:“人少了点儿,不热闹啊。”眼珠子一转,“要不,我再去对门请几个?” 季杰笑道:“那也得掏钱的点头才行啊。” 孟庆华嘿嘿一笑,“得,好人做到底,我这就去请示。” 两家公司年轻人居多,凑在一块儿聚会也是常有的事儿,不过孟庆华之所以这么起劲,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对春晓一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出戏唱了经年,却和关海波跟林玉清一样没个准调儿。 方好有一次实在忍不住,问春晓到底怎么想的,她觉得孟庆华虽然嘴碎了点儿,但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家世,背景,个人资历虽非顶尖,也已经无可挑剔,为什么春晓总是这么吊着他就是不肯松口? 春晓比方好还小了一岁,男朋友却谈过不下三个,虽然目前处于真空期,较之方好,还是很有些经验之谈的,“你别看他嘴上叫的响,我若真应承了,他立马就闭嘴不吭声了,有些人哪,就是喜欢玩这种暧昧的游戏,却当不得真,我看人准得很!” 方好似懂非懂的听,却完全摸不着其中的门道。 春晓又老成道:“我告诉你,如果找男友只是想玩玩呢,小孟那样的或许还行,要是认真想嫁人的,还就得找波哥那种,嘴上从来不天花乱坠,心里却很有主意,你看林美人在他面前那么千娇百媚的,他都不动心,这种人要是认准了,铁定会对你好一辈子。” 见方好呆头呆脑的样儿,春晓又笑嗔道:“幸亏波哥对你没歹心,否则,就你这样的,早给他卖了十回八回了!” 孟庆华再次露面的时候,已经把所有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其实这办公室里哪个不是人精,真要认真办点事情,那效率高得令方好咋舌,她自惭形秽之余,小妹当得更加没有怨言。 对门请到了五个,春晓和林玉清都会去。 中午吃饭时,方好在餐厅遇到春晓,她托着饭盘鬼鬼祟祟的拖了方好到角落细细盘问,好像这顿晚餐隐藏了重大阴谋似的。 方好不以为然道:“能有什么鬼呀,不就是董哥项目完成了,大家庆贺一下嘛!” 春晓用筷子挑着饭粒儿,却不往嘴里塞,“我觉得奇怪的是,美人也会去,平常她可傲着呢,哪回咱们吃饭请得动她?这次该不会是波哥亲自给她打了电话罢?” 方好笑道:“那我哪里知道。” 春晓思量了一会儿,又道:“你不知道今天美人有多怪异,对着个喝茶的杯子都能不知不觉的微笑,我坐她对面,瞧着有点瘆得慌。不会是波哥扛不住美色,终于要投降了吧?”自己先恐慌了一会儿,又连连摇头否认,“不会,绝不会,波哥不会喜欢这么做作的人!” ------------ 三(二) 方好又好笑又奇怪,“哎,你这么紧张干嘛,难不成你对我们老板真上起心来了?” 春晓“切”了一声,“我才没那么傻呢?我是谁?赔本的买卖是绝不会干的。”她作悲天悯人状又叹道,“我可不会象某人,捧了一颗真心公之于众,却无人认领,那才叫一个惨啊!” 方好皱眉笑道:“我发现你有时候还真够恶毒的。” 春晓嘿嘿哼笑起来,“小姐,这话我不乐意啊,我不过是八了点儿,可现实远比我这张嘴恶毒!不信,你走着瞧!” 因为有饭局,且老板也参加,到了点儿,大伙儿便理直气壮的齐刷刷下了班。 方好跟春晓是蹭了季杰的车走的,盛嘉的几个员工,除了方好基本都有车。 在车里一坐定,春晓就拍着黄澄澄的皮椅座垫,感叹道:“还是这车坐着爽,宽敞!” 孟庆华也有车,是辆大众的高尔,春晓故意无视他殷切的眼神和微笑,耀武扬威的拉着方好钻上了季杰的君威,方好直嗔她势利。 季杰在前座笑呵呵的转过头来反驳方好,“这年头女孩子不把眼睛放亮一点将来要吃亏的,小孟充其量也就是只潜力股,春晓考虑他,还不如考虑考虑我呢!” 春晓笑得直噎气儿,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这不一直等着您这只绩优股上市呢嘛!” 大家说笑了一会儿,才看见关海波的车子缓缓驶出泊车场,季杰立刻发动了车跟上,春晓睁大了眼睛向关海波的车里张望,可惜他的车窗上有遮光膜,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楚。 方好有点鄙夷的一击她的手背,附在她耳朵边低语,“嗨,够了啊!你再这样,我真要怀疑你动机不良啦。” 春晓收回赤裸裸的眼神,状似无奈的轻声回道:“我也很纠结啊,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太可能,一方面又希望美人早点找个归宿,你不知道,有个恨嫁的女上司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 方好哂笑道:“那也是人家的事,用得着你操心?”她说着,自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也望了出去,只来得及逮到一个车屁股,BMW的蓝白标记异常醒目。 方好经常坐关海波的车,但觉得还不如季杰的车舒服,跟着老板,不知为何,总感觉气氛迫人。 餐馆里果然热闹,人头攒动,尽管每桌都有烟罩子,但空气里还是溢满了烤肉的香味。 还没到位子上,方好就扯扯春晓,低声道:“我三急,去去就来,替我留个位子啊!” 春晓嘀咕了一句,“就你事儿多。” 可是等方好一身轻松的走出洗手间,由服务员引着来到他们的领地,她一瞧那布局,差点没当场昏倒! 四个人一组的烧烤桌,他们订了三桌,可供方好选择的位子仅剩了两个,要么坐林玉清身边,要么坐关海波身边,而那两个是面对面坐着的。 方好有点气急败坏的瞪了春晓一眼,她居然跟孟庆华和季杰一桌,身边是她的一个要好的同事余晶。 春晓无奈的朝她摊了摊手,余晶太热情,非得跟她拼座位,她没法赶人。 正尴尬着,关海波已经在那一头召唤她了,“方好,坐这儿来。” 季杰瞥了一眼把脸拧成苦瓜状的方好,轻声打趣道:“小陈,去主桌好好伺候啊。” 方好怀着满腔的怨屈挪步过去,没有选择的坐在了关海波替她拉开的位子上,同时还不得不挤出一点微笑来贡献给对面的林玉清。 从客观上来评论,林玉清绝对是属于古典美人一派的,有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挽着发髻,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残留着一丝笑意,故作大方的对方好点了点头,精致的妆容无可挑剔,她高兴起来,也会在茶余饭后办一些非正式的化妆讲座,方好去听过两次,对她描摹脸蛋的本事佩服的不得了,可惜她高兴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态,不太跟旁人亲近。 服务生上了冷菜和调料,本就狭小的桌子立刻局促不堪,林玉清示意把一道甜萝卜撤掉,“泡菜的味道总是有股怪怪的酸味。”她皱起眉来笑着解释。 方好偷偷咽了口唾沫,但碍着那两人,她没敢作声,心知今天这灯泡是当定了,认命的缩了缩脖子,希望能做到彼此无视。 方好插进来之前,他们好像在谈论着什么话题,此时又旧事重提。 林玉清道:“这种材料有很大的利润空间,就是不太好找,我堂哥淘了有小半年了,也没发现合适的。” 关海波听毕,点头道:“我会替他留心的。”他说着,无比自然的端起茶壶给方好斟茶,方好慌忙捧住杯子虔诚的道谢。 茶很快沏满,她无所事事,端起来啜上一口,滚烫的茶水在舌尖滑过,她“嘶”的一声,赶忙放下杯子,那口热茶在口腔里翻了几个滚还没来得及咽下,却见关海波拿起她面前的筷署用餐巾缓慢的擦拭起来,林玉清的眼睛象探照灯一样直射到他手上。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方好见状,“咕咚”一下把茶水吞掉,赶紧伸手抢下筷子,未及舒一口气,就错愕的发现他已经在给自己擦餐盘了,方好马不停蹄的撂下筷子又去夺餐盘,好容易盘子到手了,他却又捏住了她的不锈钢勺。 方好额上一阵阵的爆汗,她有幸没被茶水呛死也快被对面林玉清怪异的眼神瞪死了! 这叫什么事儿!! 终于把属于自己的餐具悉数拢到麾下,方好又犯起了愁,开头已经这么累,这一顿显然是不会惬意的了。 好在经过这小小的波折后,身边的两人又开始聊了起来,地产,贸易,股市行情,这些在方好看来挺无聊的话题她始终插不上嘴,也无心跟进。 一盘盘生肉生菜终于如期而至,方好用湿巾小心翼翼的拭掉鼻尖上的汗意,开始专心烤肉,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我是隐形的,我是隐形的。” 可是,隐不隐形不是她说了算。 林玉清蓦地惊呼,“哎呀,这把夹子已经碰过生肉了,你怎么可以再去夹烤熟的东西??”语气里的责怨在目光掠过关海波时立刻转换成一种宽容的无奈。 方好脸色微红,讪讪的缩回手,把正准备孝敬林玉清的那片肥牛往自己盘子里提勒,不料,半道却被关海波的筷子截杀过去,他将那块滋滋冒油的烤肉蘸了点酱,面不改色的送进嘴里,嚼完后,呷一口茶,继续谈笑风生,仿佛看不到林玉清的尴尬。 方好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突然心如明镜,原来老板是在拿她当枪使!他不喜欢人家,又不好意思明着拒绝,竟然可耻的利用起自己来! 她刚刚对林玉清涌起的一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又不便让对方看出自己脸上的不落忍,只得一味的埋头吃肉,同时又要顾及自己的举止行为,以防再被老板利用了去。 “你怎么光吃肉?来,吃点蔬菜。”伴随着关海波关切的低语,一片硕大的生菜叶子晃晃悠悠的飘到方好盘里。 林玉清的目光又成了马达向他们扫射而来,方好万分抱歉的把头低下,象兔子一样努力啃菜叶。 “这个是用来包肉吃的。”关海波忍着笑从旁指导,他看得出来她今天很“辛苦”。 好吧,方好认命的想,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只求别再把注意力放我身上。 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你不能再吃了。”关海波突然横筷子抢过方好已经夹住的肉,放到自己盘里,浅声轻叱,“再吃要不消化了,你几岁啊?喝点茶!” 这声音,这语调,似曾相识,方好一瞬间怔忡起来。 她从小就贪吃,七岁那年夏天和闵永吉一起去她乡下的二舅家,大人们忙着收割,他们乘势玩得不亦乐乎。 二舅家的大堂间堆了些新木头,是来年扩建房屋要用的,闵永吉在木堆上发现了一张烙饼,方好见了,缠上去嚷着要吃,没咬两口二舅就进门了,龇牙咧嘴的冲上去一把拍掉她手上的饼,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就火烧屁股一般送她去最近的卫生所洗胃,总算保了她一条小命。 那是二舅家用来灭老鼠的诱饵,上面撒满了药粉! 此后闵永吉总是很紧张她吃东西,每次只要稍稍贪嘴一点,他就会低声责问:“好好,你几岁啊?” 热的波浪一阵阵向脸上袭来,她再也吃不下去。 虽然隔了那么久,心里还是觉得难受,仿佛看一部旧电影,里面的情节跟现在无关,可那份酸酸楚楚的味道却是真的。 春晓那一桌不知在议论什么,笑声不断,更加映衬出他们这边的尴尬――脸拉得越来越长的林玉清,神游的方好,还有面色深沉的关海波。 散席时,时间尚早,大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季杰提议去足浴,那两桌的人纷纷嚷好,显然是早就商量妥了的。 ------------ 三(三) 关海波似乎心情不错,居然应承下来,于是,除了林玉清说还有事先走了,其余的人又呼呼啦啦的开拔往附近一家规模很大的足浴中心赶。 离得近,大家也懒怠开车,正好借散步消食。方好一出门就死死攥住春晓,象找着亲人一样再也不肯撒手。 一群人三三两两的步行在开阔的人行道上,有说有笑。 方好如释重负之后又忧心忡忡的揪着春晓的袖子道:“我可能得罪美人了。” 春晓今晚消遣得相当满意,没喝什么酒,就有几分醉醺醺的感觉,笑眯眯的斜了她一眼,“怎么会,我看你服侍得挺殷勤的。” 方好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林玉清气咻咻的面庞,可是适才那微妙的情形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说多了,只怕徒增春晓的笑柄。 得罪了林玉清,以后她们那里再有什么新产品的试用装方好就不那么容易拿到了,而且同在一层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面了该多难受啊。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下死劲愤愤的瞅了眼被董其昌等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关海波,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这么惨! 然而,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他忽然奇异的扭转身来,目光准确的落到方好脸上,她都来不及掩饰自己谴责不恁的神色,再一次当场窘住! 关海波仿佛读懂了她表情里的涵义,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模糊的笑意,方好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险象环生的一晚啊! 进了足浴中心的门,方好才渐渐缓过劲来,她是头一次来这种休闲场所,一路上听春晓说得神乎其神,在怏怏的情绪下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包厢是两个人一间,早已摆好了茶点,按规矩,男宾由女按摩师招待,女宾由男按摩师招待。躺在床上等的时候,春晓笑着对方好道:“好容易来享受一次,咱们得挑两个帅点的,哎,一会儿他们进来,如果长得丑,坚决退货啊!” 方好捂着嘴咯咯直乐,偷偷瞟了眼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微红着脸轻声递话过去,“说得好像男人逛那什么似的。” 春晓听了,立刻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没几分钟,两个扎着马尾辫,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女孩笑吟吟的步入房间,用标准的寒暄语打过招呼之后就坐下来准备服务了。 春晓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皱眉质问:“咦?为什么不是男按摩师?”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立刻含笑回答:“哦,是这样的,听说是跟你们一块儿来的一位先生特别交待,给两位小姐安排女生哦。” “是谁?”春晓警觉的问。 “那就不太清楚了。” 春晓翻了翻眼睛,很直接的问:“那其他人呢,也都是用的同性?” 另一个女孩大约觉得她很有趣,抿着嘴乐道:“当然不是啦,只有你们两位是用‘同性’按摩师哦!” “岂有此理!”春晓立刻叫嚷起来,“不行!立刻给我们换人,要男的,还有,要帅的啊!” 方好被春晓的泼辣劲儿搞得有点难堪,息事宁人的劝道:“算了吧,不都一样嘛!” 春晓思忖着定是孟庆华出的这馊主意,哪里肯罢休,自己跟他八字连一撇都没有,就敢这么嚣张! 两个女孩到底退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偷偷的笑。 没过多久,换了一男一女进来,低眉顺眼的又寒暄了一遍,就见那男生径自走到春晓跟前,而为方好服务的还是一女孩。 这下轮到方好不乐意了,这已经不是关乎“美色”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尊严的层面了!凭什么她就该被“特殊”对待呀!!! 春晓也是义不容辞的帮她争取,那女孩听完她们的抱怨,为难了一番,但还是热心的跑出去再请示,未几又奔了回来,面呈尴尬的回道:“有位姓关的先生说了,陈小姐要请男按摩师也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春晓稀奇起来。 “……费用得陈小姐自己结。” 在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春晓大笑着翻倒在床上。 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方好红头涨脸的仔细盘问了价目表,又是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仍是扁扁嘴,认命的躺下来“享受”了。 有钱的人才会跟钱过不去,她可没有傻到拿钱去赌气! 春晓却还在不遗余力的笑话她,“陈方好你完蛋了,这么没志气!赶明儿波哥娶媳妇,你就等着去当陪房丫头吧。” 方好仰面躺着,不去睬她,她能感觉得出来,今天老板存心想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识破了他的阴谋而没有好好配合? 也不知那女孩在往自己脚上抹什么,凉凉滑滑的,有些痒,仿佛有条小蛇沿着腿蜿蜒上来,要钻入心里一般。 春晓依然天马行空的拿她取乐,“波哥的确过分了啊,即使是古时候的丫鬟,到了年纪还得拉出去配小厮呢,他怎么可以对你这样霸道,难道是――” 她的话音陡然间止住,仿佛被人一把掐了脖子,令方好不由得扭过头去看她,追问道:“不会是什么?” 春晓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欠身过来压低嗓音道:“不会是……波哥对你有意思吧?” 方好脸上的表情一时也僵滞起来,两个女孩隔着窄窄的走廊瞪着眼睛互相对视。半晌,方好才缓慢的说道:“拜托你换个玩笑来开好不好,这个……吓得死人的。” 春晓把眼睛眨了几眨,恢复了自然,仰面对着天花板,自己想想也有点荒诞,可嘴上还是不肯饶人,继续信口诌道:“这可难说得很,你想想,你在他手下这几年,犯了多少错误,要是换了别人,估计早打发走了,凭什么你就跟常青树似的巍然不倒呢?还有啊,我还从没见过他有什么女朋友,美人够美了吧,他整得跟柳下惠一般,肯定心里已经有主儿了。” 方好想起在清雅阁遇到的那个美女,以及那两人颇具深意的表情,撇着嘴斩钉截铁的道:“就算有主儿也肯定不会是我!” 待到春晓被男按摩师的大手劲压迫得嘎嘎乱叫时,方好心里才平衡了一些。 春晓扭曲的转过脸来,边“享受”边还又道:“哎,方好,刚才吃饭的时候,听董其昌说工业园有家外企的工会组织公司里的大龄青年相亲呢,正在广泛招募外部的新鲜血液,我们都想去,你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省得跟块肉似的老搁在波哥面前,迟早给他吞喽。” “我没兴趣。”方好对她大剌剌的话很不以为然,有气无力的回答。 “我觉得你很奇怪哎,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回避,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春晓对她的态度颇为气恼,“又不是逼良为娼,给你找个正常的归宿嘛!说!是不是心里有鬼?” “什么跟什么呀?”方好嘟哝着转过脸去,心里却一阵阵的迷惘起来。 春晓还待追问,突然发出一阵尖叫,然后痛苦的仰头对按摩师道:“帅哥,轻点行不?” 早上爬起来,方好才体会到了按摩的种种好处,浑身上下仿佛被打散之后又重新整修了一遍,还上了点润滑剂,经经络络一下子灵活许多,春晓说这跟吃西药是一样的道理,越是不常用的人效果越明显。 她神清气爽的进了公司,娴熟而流畅的的开电脑,拉抽屉,放手袋,取茶杯,然后脚步轻盈的扭身去茶水间。 一进门,就看见关海波站在茶水间唯一的窗户面前,左手执咖啡杯,右手插在裤袋里,标准的关氏pose,远眺27楼外的风景。 “关总早。”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方好坚持用一如既往的欢快的语调打完了招呼。 关海波很自然的回过头来,看样子也是一身轻松,显然昨天的按摩十分到位,连说话声音都缓和了不少,他啜了口咖啡,不紧不慢的问:“昨晚上为什么偷偷溜了?” 方好脸上的笑微微僵了一僵,然而,台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早防着他这一招呢,于是很顺溜的说道:“我跟春晓结束得早,看你们的门都关着,也不便打扰,就先走了。” 本来说好了一起散的,可方好因为按摩师的事儿觉得很没面子,只在前台留了个话,强拉着春晓扬长而去了。 心里犹自嘟哝,他给自己那么狠的一个下马威,难不成还要她谄媚的去叩谢不成? 看着方好故作坦然的沏茶,关海波的嘴角不免微扬起来,这个总是自作聪明的小东西,她的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他? 方好一抬头,看到老板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面庞的棱角却柔和了不少,她有点分辨不清他笑容里的含意,总好像看透了自己似的,也或者――是她“做贼心虚”。 关海波将右手从裤袋中抽出来,转动着左手上的杯子,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昨天……我是说……和……林玉清坐在一起……纯属巧合……” ------------ 三(四) 方好望着杯子里的水徐徐注满,老板这句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怎么也消化不了,她直起腰来,满眼的困惑,“关总,你,你……在说什么呀?” 关海波盯着她纯净得近乎傻气的双眸,忽然也口拙起来,他有必要跟解释她么?又该解释些什么?一旦开口,他才发现要跟一个平常被自己训惯了的员工低声下气的解释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昨天他很偶然的在电梯口遇到林玉清,听她提起公司聚餐的事儿,出于礼貌邀请了一下,结果可想而知,林玉清目光灼灼的把这普通的寒暄琢磨得寓意深远。 方好还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脸上却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老板最近的言行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关海波定定的望着她,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巴却象被胶水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来,半晌,才气馁的朝她扬了扬下巴,“没事了,你出去吧。” 下一秒,就看到她极其利索的一溜烟出了茶水间,单留他一个人在窗前怔怔的出神。 方好小心的护着茶杯疾步向位子上走,脑子里跟浆糊似的搅来搅去,想不明白,最后轻声嘀咕了一句,“见鬼了。”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紧张的商务“硝烟”给遮掩了过去。 腾玖的招标会提前到下周二,于是盛嘉的进程也得跟着加快。关海波让手头没有紧急case的职员都参与进来,动用一切可能的关系,搜集更多的资料,加强公关,增加入围砝码。 整个上午,方好就埋没在一系列的paper_work中,老板的主意太多,变得又快,一份企划案改了又改,还是不满意。她象只小蜜蜂一样不停的穿梭在总裁室和大厅之间,第N次经过季杰身旁时,听到他低声说了句,“我晕!” 她忙成这样,却还有人忙里偷闲,董其昌对着话筒甜蜜蜜的低语,“行呃,你交待的事我总是放在心上的,不就凑齐20个人么,咱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季杰等他放下电话,立刻哂笑道:“哟,相亲的事你还当真要操办?” 董其昌拿笔敲敲桌子,“我哪儿操办得起,无非多拉几个人过去,在女朋友面前好交差。” “咦,这跟你女朋友有什么关系,你们俩不是都快登记了嘛,还淌这混水,小心引火上身。” “这不她一闺密还没着落嘛,想乘这次机会解决一下。” 唐梦晓抬头不怀好意的望望他,咧嘴一笑道:“原来这么回事,我还以为小董打算再去觅个妾呢!” 董其昌注意到了嗡嗡乱飞的“小蜜蜂”,眼睛一亮,扬起嗓门,声音却格外的压低,费劲的喊:“小陈,来我这儿报个名。” 方好没听清楚,在董其昌热心的召唤下总算放下手上的活儿跑了过来,弄明白意思,立刻摇头推却。 董其昌急道:“哎,我说你这孩子,今年也25了吧,怎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季杰噗哧笑出声来,“小陈,还是去吧,你要不去,董哥就成太监了。” 方好咯咯笑着逃开了。 董其昌见季杰故意歪曲自己,正待朝他开炮,关海波恰好从办公室里出来,几句话立马就把这事儿给岔开了,“下午两点开会讨论腾玖的项目,在公司的都进来听一下,提提意见。” 他说着,目光若有似无的朝方好的位子扫过去,她正和尚蓓蓓说着话,一脸没心没肝的笑。 谁知中午吃饭时,正好和对门的几个女孩凑在一起,董其昌又旧事重提。 据说此次相亲规模之大在S市坊间都能排得上名次,网罗的基本都是青年才俊,且来自各行各业,挑选面极广。 春晓头一个举手报了名,孟庆华虽然还是笑嘻嘻的,却逐渐不自然起来。 春晓推推方好,“你也去,这么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 方好专心吃饭,含糊其辞。 孟庆华道:“莫非小陈有了中意的人,所以看不上别人了?” 方好抬头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呀。” 孟庆华正不爽快,乘势借机发挥,“不会是暗恋关总吧?” 一群人全都开始起哄,急得方好把脸都挣红了,春晓一见,知道她是真生气了,忙挺身劝阻。 顺着余音袅袅的笑声,季杰继续凑趣道:“如果不是,我劝你还是早点找个男朋友罢,也不至于问出‘武藤兰是谁?’这样的问题来了。” 方好本来带着愠意的脸一下子染得殷红。 那次她出去办事回来,刚踏进公司就听到季杰在办公室里大放厥词,“我认为武藤兰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起码人敬业,一年几百部的量,容易么!” 方好当时就很好奇,接口问:“谁是武藤兰呀?”她直觉是某个手腕厉害的销售模范。 季杰一下子卡了壳,扭过头来看见是她,不便作答,便信口来了句,“问关总去。”谅她也没那个胆量。 方好愈加觉得神秘,完全没注意那几个家伙一脸的坏笑,跟关海波汇报完正事,忍不住开口问:“那个…..武藤兰是谁呀?” 关海波闻言面色立刻变得僵硬无比,拧起浓眉沉声道:“陈方好,你上班时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季杰等人目瞪口呆的听完她的抱怨,一个个都笑得背过气去,可他们还是不肯告诉她,直到方好自己在GOOGLE上查明了怎么回事,胸腔里狂烈的扑通扑通顿时心率失齐,只羞得无地自容。 难怪老板那常年黑着的关公脸都白了! 饭桌上,季杰正就男人的“审美”观向几个年轻女孩娓娓道来,“脸蛋不美不要紧,关键是气质,要会打扮,别小看穿衣服这一项,里头学问大了去了!哎――男人都喜欢前突后翘的那种。”他目光一掠,很快找到反面教材,指指春晓和方好,“象你们这种学生打扮可以改改了啊,免得到时候无人问津。” 春晓不服气道:“你又没娶老婆,你没资格指手画脚。” 季杰笑道:“这你就错了,有老婆的人才不敢说真话呢,不信你们问老唐。” 有一回大家在讨论“审美疲劳”这个问题的时候,唐梦晓说了句很经典的话,“没有美就没有疲劳”,这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他老婆耳朵里,结果罚他睡了一星期的客房。 此时,唐梦晓肃着脸,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慢条斯理道:“关键是要-心-灵-美。” 季杰朗声大笑,“我说什么来着,结了婚的男人够道貌岸然了吧!” 那天晚上,方好接到妈妈的电话,埋怨她几个月都没回家了,其实S市离家乡不远,坐火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母女俩谈谈说说,方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妈妈立刻心疼的问:“工作很累吗?” “也还好啦!”她倚在床上,手里拨弄着电话绳,妈妈总是拿她当小孩子看待,所以她能够在异乡独立生活了三年,对妈妈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奇迹。 妈妈支吾了一会儿,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听闵奶奶说,永吉……快回来了。” 电话这头突然寂静无声。 妈妈顿了一下,有些后悔提了这个碴儿,轻声叫唤起来,“好好,好好,你在听吗?” 方好用极快的语速道:“妈,我犯困,挂了啊!” 嘴上虽这么说,却并没有真挂的意思。 妈妈叹了口气,“你还在怪他罢?妈妈知道你难过,可是你们两个缘分浅也是没法子的事。” 方好心里发烦,“我哪里难过了,哎呀,不跟你说了,真挂了。” 躺到床上,她两只眼睛木楞楞的盯住天花板,脑子里乱乱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空旷的心室仿佛被人吼了一下,至今嗡嗡作响。 闵永吉要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方好想起念大学时,宿舍里的女孩一窝蜂去读张爱玲的小说,她也借了几本来看,却不甚喜欢,总觉得文字太清冷,有种无情的刻薄,可对其中的某句话却记忆深刻,“生命自顾自的走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唏嘘,她赌了三年的气,可终究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她的生命也是这样象水一样无声无息的流淌,除了她自己,无人真正顾惜。 方好决定去参加相亲大会。 ------------ 四(一) 自从搬进新居,关海波在大学城附近的房子就一直闲置着,他曾经想过要把它处理掉,但迟迟没有行动,这并非表示他对与施云洛的那段感情有多留恋,但小屋毕竟承载了他太多的过去,包括那段在学校教书的日子以及那时单纯宁静的心境,如今回想起来离自己已经相当遥远了。 他偶尔也会回来看看,这里渐渐就成将他与过去联接起来的纽带,留着它,往日的温馨似乎还能触手可及。 直到严教授打电话给他,提起有个学生想买那一带的房子,关海波才意识到自己的痴执实在有点可笑,既然恩师开了口,他想,卖了就卖了吧。 盛春的下午,阳光晒得空气暖烘烘的,没有风的时候,能感到一丝初夏的味道。 幸亏客厅里还算阴凉,关海波与严教授面对面坐着对弈,棋盘上的局势,显然是教授稍逊一筹,此时正凝眸锁眉沉思中。 无论有多忙,关海波也会抽时间来看望老师,比之自己那个虽然亮丽宽敞的大宅,老师这里更具有家的气息。 严教授几十年来一直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里,子女也有在外面买了大房子的,但他固执得不肯搬出去,实在是因为习惯了。 校舍是青砖瓦房,外墙上爬满了厚厚的爬山虎,偏校园的东南角,若按风水来说,十足的一块宝地,住宅区里随处绿树成荫,那些树也都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到夏天便郁郁葱葱,瞧在眼里连暑气都能凭空降下来几分。 他们坐的地方刚好临着窗,一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阳台,小小的一尊长方形,晾衣杆上晒着衣物,两只角落塞满了杂物,用袋子装着,尽量的往里躲,显然是规划了再规划的,厚实的栏杆上挤挤挨挨的排满了植物,有的茎叶很长,弯弯的直垂下来,形成一条生动优美的绿色弧线,由那白底的瓷砖衬托着,成了一幅立意简洁的素绘。 植物是严教授养着的,男人细心起来要比女人更甚,这些小小的盆景每一株都体态丰盈富足,亮晶晶的绿叶泛着光,犹如一张张小小的笑脸,直温暖到人心里去。 严教授踌躇着落下一子,又捏着下巴为难的摇头,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然而自恃老谋深算,倒少了几分关海波那样的洒脱不羁,反而拖累自己,陷入困境。 围棋下到酣处,严师母端了两碗糖水蛋笑眯眯的过来,搁在一旁的四方小桌上,这是师母家乡的规矩,专门款待贵宾的。 关海波吃不惯这种做成甜味的鸡蛋,却不愿拂了师母的心意,每次都不折不扣的吃掉,严教授瞧在眼里,总要微笑着赞他一句,“海波这孩子就是实诚。”他也知道他不爱吃。 关海波又推进一子,局势豁然开朗,严教授终于遗憾的咂嘴叹息,“到底老了,脑子不如年轻人了呃。” “都下了一个多钟头啦,可以歇歇了,快来吃吧,凉了就腥气了。”师母照例慈祥的招呼,如果任由他们两个下去,能捱到天黑。 严教授站起身来笑道:“好,好,不下了,难得海波这么忙,还不声不响陪我下了这么久,呵呵。” 关海波也笑道:“哪儿的话,我本来就好这口,只是如今除了老师这里,还真想不出第二个可以下棋的去处。”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真心实意的遗憾。 严教授感染了这丝遗憾,不由也道:“唉,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去当个商人,真是可惜了。” 关海波曾经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总认为当初他选择下海太过意气用事。 严师母嗔道:“什么可惜不可惜,多赚点钱有什么不好。” 严教授十分不乐意,“你看你,女人怎么就都只认得钱呢!” 他虽然是嗔怪自己夫人,无意中却一语双关的带到了施云洛,严师母怕关海波尴尬,急忙拿别的话岔开了。 吃着鸡蛋,严教授问:“海波,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虽然关海波已经不在他门下,但彼此师生情谊仍很厚重,严教授时常会以长辈的身份来关心他。 见关海波始终微笑不语,严教授便用坚决的口气道:“这样不行,得找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关海波笑着应承,只顾拿调羹捞鸡蛋来吃,严教授以为他敷衍自己,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循循善诱,“找对象,相貌好不好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人好。” 他见关海波频频点着头,话锋一转又道:“我今年带的这批研究生里头倒是有个不错的姑娘, 人是相当的朴实,你要愿意,我可以安排……” 关海波在惯性作用下点着的头一下子收势,“这个,谢谢老师的好意,只是……这一向很忙,暂时还是不考虑这个问题。” “哎――只是见个面,大家接触一下,了解了解嘛,你老不主动,媳妇儿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呵呵。” 严师母也在旁边帮起腔来,“是呃,海波,那姑娘我见过,的确不错的。” 关海波见躲不过,只好从实说道:“其实……我已经有中意的女孩子了。” “哦?”严教授意外之余将信将疑,“哪儿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既然说开了,关海波索性大方的道:“唔,也在我公司里,只是……一直没挑破那层意思。” 见他态度诚恳,不像作假,严教授虽然做媒不成,也高兴起来,“那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也带来我们瞧瞧,海波的眼光一定不错的。” 从严教授家出来不过三点多钟,老夫妇俩却执意要留他吃晚饭,他百般推辞了,难得偷了半日闲,这时候怎么也得回公司看看,尤其腾玖那个项目还在进行中。 途径玉峰路的大福糕饼店,他特意泊了车进去,买了一袋梅花糕。 这家店是正宗老字号,保留了许多南方旧式品种的点心,最出名的就是这梅花糕,做得松软香嫩,十分出色,方好很爱吃豆沙的那一种,每次经过这里都忍不住要蹩进去买上几个。 想起方好,关海波的脸上情不自禁又漾起一丝微笑,她喜欢吃许多东西,却又很有节制,再馋也不会胡吃海塞,总是浅尝辄止,带着一丝惋惜的眷恋,如此严格的自制跟她什么都无所谓的性格似乎起了冲突,关海波猜想,大约是为了体型的缘故,这仿佛是现在绝大多数女孩最时尚的节食借口,哪怕并不见胖,也要为着将来的可能预防着,随时随地的小心翼翼。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今天会在严教授面前把原本只是雏形的念头正儿八经的说了出来,然而,正是因为说出来了,最初的“可能”,“也许”等不确定因素一下子褪去,这件事忽然就有了七八分眉目,而他并没有因为自己适才言之凿凿的肯定而感到惶惑和迟疑,反而有种蠢蠢欲动的急切和欣喜,犹如面前摆了一件神秘的礼物,用面纱遮着,他恨不能立刻上前揭掉,使其露出真面目――他很想知道方好的反应。 虽然是星期六,仍有不少职员来加班,写字楼里普遍的习惯,非正常上班时间做起事来反而要认真许多。 他环顾了一圈,没见到方好,办公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也关了,显然已经回家,中午他离开的时候还在的。 董其昌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单手撑住写字桌,口气几近不耐烦,“你再往前走两步,然后左转,对……看到影城的招牌没有……” 搁下电话就摇头,“哎,真是笨的可以,到底是小丫头,有了男朋友就找不着北了。” 唐梦晓道:“这才刚开始呢,以后有得麻烦,谁让是你介绍的呢。” “怎么又算我头上来了,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对上眼的。不过我也算做好事,积善德,嘿嘿。” 关海波一只脚已经踏进自己的办公室,但还是退出来警惕的问了一句,“谁有男朋友了?” 公司里女性就两个,他隐隐觉得不详。 董其昌扬声道:“还能有谁,小陈呗!两个小年轻约好了去看电影,打吃完饭开始心思就不在做事上了。” 手上的袋子没抓牢,“突”的掉到地毯上,措手不及的一声闷响。 方好仅往前多走了两步就柳暗花明了,当她看到沈亮站在影城硕大的招牌下对着自己甜甜的微笑时,立刻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董其昌问路,惹他一顿没好气,试想这电话要是打给沈亮的,该是怎样的一番和风细雨呃。 只是彼此到底还不熟,她总想给对方展现自己好的一面,总不能第一次约会就让他发现自己是个路盲罢。 沈亮是外科大夫,只比方好大一岁,长相一如医生给方好的一贯印象那样,瘦削斯文,面皮白净,双眼皮,大眼睛,笑起来还有俩酒窝,颇有几分酷似九十年代的当红小生林志颖。 ------------ 四(二) 方好从前其实挺烦林志颖的,奶油气忒足,都不用怎么化妆就可以直接反串女角儿了,但现实生活里真要有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男孩站在面前,她还是感到惊艳,说到底,她就是喜欢白净斯文一类的男生,虽然心里不肯承认。 方好把男性大致归为两类,一类是成熟型,以季杰,唐梦晓为代表,个个心机深重,老奸巨滑,嘴上把你夸成一朵花,心里指不定怎么笑你傻呢!对这类人,即使长得再帅,方好也不敢起色心,尊奉他们为“大叔”,给他吃干抹净了,还乐呵呵的替他数钱呢。所以,三十而立的季杰虽然也算小钻一枚,偶尔来了兴致,也会逗逗春晓等一帮女孩子,但小姑娘们觉悟都挺高,谁也不肯上当。 另一类就是跟方好年龄相仿的大男孩了,虽然事业上没有前一类辉煌,但胜在阳光,坦诚,彼此也谈得来,比如孟庆华,但方好总觉得孟庆华浮躁了一些,而这个沈亮则不同,说话幽默又不失分寸,尤其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切感,是此类人物中的上品。 至于关海波,方好把他归入了那一小撮极罕见的异类,短短两年时间,他将一家濒临倒闭的公司反败为胜,扭亏为盈,在行业中异军突起,其城府不可谓不深沉,其手段不可谓不狠辣,这哪里是人,根本就是二郎神! 沈亮手里还拎了只马夹袋,满满一袋零嘴儿,诚挚的笑着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各样都买了些。” 方好见他想得如此周到,顿时对他又多添了几分好感。 相亲茶话会上,方好跟春晓当然没有听从季杰的劝告走妖艳路线,春晓说得好,“人家是来找老婆,不是来找情妇。” 事实也是如此,一身休闲打扮的方好以一副纯纯的邻家女孩的模样立刻赢得众多男生的倾慕,前来搭讪者此起彼伏,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有如此好的市场,一时之间也飘飘然起来。 然而,要她当机立断定一个下来,还真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春晓是场内指导,一边跟男生敷衍得水泄不通,一边还能匀出只眼来关照方好,对她的心猿意马颇不以为然,“现实点儿吧,你就!可别挑花了眼,要知道,有钱的帅哥属于稀缺资源,竞争激烈着呢。” 方好朝她撇撇嘴,春晓的身边就站了个气宇轩昂的帅哥,凭什么她就不能挑挑啊? 后来他们玩起了一种叫“king”的纸牌游戏,把K放在十张牌里,抽到的人可以任点两个参加者,然后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一开始方好还算命大,连连躲过非难,玩了几把后,她忽然转了“厄运”,频频抽到倒霉的K,结果自己的身高,体重,三围全被人套了去。心里十分不悦,怎么这些人尽问些庸俗的问题?! 闹闹哄哄之中,一张白纸上用黑笔画着个数字悄无声息的递到她眼前。 方好愕然回头,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孩脸上闪着顽皮的笑对她道:“这是我刚算出来的――你的密度!” 茶话会散后,方好就由这个仅根据她的身高体重和三围就能测出她“密度”的神人沈亮送了回去。 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相得益彰,方好几乎忘却了这个男孩是相亲得来的尴尬,临分手时两人很自然的留了对方的联络方式,就这样开始了。 外科大夫平常工作很忙,而且还要上中夜班,很辛苦。他们交往没几天,沈亮就倒班了,于是两人象太阳跟月亮似的碰不到一块儿,只能靠通电话来联络感情。 一直等到两周后才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约会。 看电影的主意是方好提出来的,她觉得两个还不怎么热络的人要坐在一起聊个把小时仿佛有些傻气,但看电影就不同了,注意力都在屏幕上,说话就是次要的了,这样不至于有压迫感。 看的是一部黑色国产喜剧《疯狂的石头》,两人在影院里随着大众从头笑到尾,等出来的时候,就熟的恨不能称兄道妹了。 沈亮直赞道哥的缜密思维,他殴打小军时的说辞可谓天衣无缝的把对方往死里整,方好则认为最有个性的人物当属黑皮,其口头禅“废那劲干嘛,直接上不就得了!”充分体现了化繁为简的精髓。 肚子恰如其分的饿起来,两人撂下话题,满世界找餐馆,周末的懒人真多啊,几乎每家餐厅都是满满的人,吃饭全都要登记排队。方好嫌烦,最后两人在肯德基买了一堆吃的,坐在人迹略疏的街角长凳上啃着吃。 沈亮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啊,第一次见面就请你吃这个,还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下次一定记得先定位。” “没什么,这样不是挺好的嘛!”方好倒不在乎,比起在高级餐厅里正儿八经坐着又举刀又举叉的排场,她还是宁愿这样轻松随意一点的好。 聊得越多,越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人原来有那么多相同的兴趣和观点,连生活背景都相仿,简直就是异性版的自己嘛! 方好偶一回头,美罗就在近前,于是提议填饱肚子去逛逛,沈亮欣然答应。 汉堡吃到一半,方好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放下汉堡,抹了抹嘴角,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一看屏幕,笑脸立刻皱成一团。 “这么晚了,是谁啊?”沈亮也挺好奇。 “老板。”方好蹙眉道,这个时候来电话估计也不会有好事。 “关总,你好……嗯……咦?我不是发给你了嘛!我发完才走的啊――什么?没收到?这怎么可能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怎么能跟我扯谎呢,您犯不着么……啊?回去?现在??”方好的嗓子都尖起来了。 这可是她第一次约会啊! 她哀怨的瞟了沈亮一眼,终究觉得不甘心,又是周末又是晚上,凭什么她就得随叫随到啊,没道理!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挨近电话,大着胆子道:“我现在在外面没空啊!这样吧,那个文件我电脑里有备份,要不,你把我电脑开开,我告诉你路径。”顿了一顿,又压低嗓音,“开机密码是xxxxxxx……打印机是默认的,就是靠近收发室的那个……嗯,好……没关系,再见!” 沈亮含笑问道:“解决了?不用回去了?” 方好点了点头,却不甚高兴的样子,谢谢就谢谢吧,说得那么咬牙切齿干嘛!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跟老板说话口气都敢这么冲,在公司一定很受器重罢?”沈亮盯着方好,眼里闪着钦佩的光芒。 方好闻言,彻底惊了,“啊?我有吗??” 方好的电脑桌面上是她在丽江旅游时拍的一张玉照,那时候头发很长,在脑后高高的束了个马尾辫,笑得眼睛眯起,活脱脱的一张猫脸。 关海波对着屏幕上方好的笑脸慢吞吞的嚼着早已凉透了的梅花糕,冷豆沙甜得发腻,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它本来的甘醇滋味,上一回吃好像隔了没多久,是方好出去办事带回来的,特意给他留了两个在桌上。 这是方好第一次公然不执行他的指令,心里那份窝火和郁闷就别提了,阵阵酸意直泛上来,不是胃酸,竟是心酸,中间还隐约夹缠着难堪的妒意,有了男朋友,翅膀还真就硬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三年来,陈方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身边,从没闹出任何“绯闻”,怎么他才动了动念头,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天气说热就热,聚林大厦的三楼,傍着茶餐厅新冒出来一个哈根达斯专卖店,开张得恰是时候。 午餐后散步回来,孟庆华十分殷勤的请了春晓,方好因此也沾光。 春晓在相亲会上跟众帅哥聊得热闹,可过后有联系的人却是寥寥,她一直怀疑孟庆华在搞鬼,所以点起冰激淋来也不管他是否肉痛,下手狠辣,一点儿也不含糊。 方好却只要了小小的一客,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也从不落井下石,捧了那弥足珍贵的一小樽冰激淋,美滋滋的坐在位子上跟沈亮短信互动。 沈亮最近去外地参加一个培训,倒比上班轻松许多,会议闲暇还能游山玩水,拍了好些照片,他又是藏不住宝的,随时随地都想跟方好显摆一下,所以短信来得格外勤快。 在沈亮的热情邀请下,他们也当真像模似样,衣冠楚楚的出去吃过几回正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各吃各的,只在玩得时候凑在一块儿,方好实在受不了他在餐桌上泰然自若的大谈手术细节。 “你知道往人肚皮上拉一刀,最先看到的是什么吗?” “血?”方好当时正夹了一块红烧肘子往自己碟子里运,都说这个美容。 “错!”沈亮眼里闪着得意的精光,伸长脖子凑近方好一点,笑嘻嘻的吐出答案,“是――油。” ------------ 四(三) 方好一阵恶心,瞅着自己碟子里肥嘟嘟的猪肘,顿时失去了胃口。 从前她还能吃点沾肥的肉,自从受了这次打击,她根本连碰都不敢碰了。 不过,沈亮除了这点“职业”毛病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为人随和,性子不急不躁,跟方好这样的好脾气在一起,吵架的概率比买彩票中巨奖的机率都低,短短三周的时间,两人就已经处得相当默契了,“革命的情谊”突飞猛进。 沈亮是网游迷,没事喜欢上网打打游戏,每每跟方好描述得手舞足蹈,顺势又拖她一起下了水,方好从前顶多玩玩“连连看”,“走出魔窟”之类的小儿科,如今跟着沈亮,层次一下子上去不少,还当真着迷了一阵。 春晓一直很关注两人的进展,在她看来,方好就是一“情盲”,如果没人带着点儿,她能一直老小孩下去。 “你们俩到底怎么样了啊?”有一回散步,春晓忍不住问她。 “挺好啊!”她回答。 方好边走双手边做伸展运动,常年坐在电脑面前,容易得腰酸颈疼的毛病,关海波办公室倒有套豪华的健身器材,方好从来没见他使过,像个摆设似的杵在那里,她很垂涎,可当着老板的面“嘿哟嘿哟”的总不是太妥。 春晓冷不丁又问,“打啵没有?”她说起话来永远都这么直接。 方好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的回答,“我们不打啵,我们打游戏!” 老跟着这帮说话喜欢赤裸裸的人混,她的脸皮也逐渐厚起来。 春晓用看怪物的眼神端详她良久,下了最终定论,“你真没救了,俩变态!” 方好却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跟沈亮的相处模式挺好,谁规定了情侣就非得一天到晚腻在一块儿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上下其手了? 他们聊起来也热闹着呢,玩起来也疯着呢,方好现在连加班都少了许多,从前那是无事可干,整天耗在电脑面前。 一顿饭的功夫,手机里就攒了四五条短信,她一一看着,有张面目模糊的穿了古装,摆着怪诞姿势的照片令她差点喷出来,手指飞快的按键回发。 “古装造型的那张是谁?不要告诉我是你哦,我会晕倒的!” 十秒不到,沈亮的短信已经进来,“你晕倒吧!” 方好咯咯笑着使劲往后一仰,后脑勺蓦地传来软软的触感,她惊诧的回头,原来自己是撞到某人身上了,而那个站得离她过近的“某人”竟是老板,正虎视眈眈的瞪着她――的手机。 方好赶紧放下手机,收起笑容,站起身来恭谨的问:“关总,有事吗?” 关海波目光犀利的剜了她的手机一眼,那样子仿佛跟它有仇似的,方好见此情形,下意识的将手机往桌子内侧推了推,惴惴不安外加莫名其妙,一脸小职员的惶恐,公司的规章条文是她草拟并管理的,此时熟稔而飞快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好像没有不许发短信这一条啊,何况现在还是午休时间呢。 关海波一进门就看见方好对着手机一幅乐不可支的模样,他不难猜出那是谁的功力,这样的情形维持了近一周,他一忍再忍,还是按耐不住满腔酸意,这时候竟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脚直朝她走来,可真的站定了,却又发作不得,他虽愠怒,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到在她发短信这件事上做文章,尽管他十分渴望将她的手机直接从窗户里扔出去! 目光掠过方好的桌子,很自然就注意到那盒只剩了一小半的冰激淋,他阴阴的开了口,“冰激淋……很冰是吧?” 方好觉得老板越来越高深莫测了,开场白怎么比星爷还无厘头?! 她一头雾水的点点头,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关海波也不看她,眼神在办公大厅里睃来睃去,慢条斯理道:“可是它热量高啊,吃多了,容易发胖!” 方好的面庞开始石化,下意识的低头瞧了瞧自己。 关海波瞟了眼她惶惑不安的神色,唇边含着一丝解气的戏谑,低声道:“没事,不是说你,继续吃吧。” 他说完,利落的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方好又气又怒的瞪着他的背影,她的嘴角还沾了一点巧克力酱,化开之后黏黏的有点痒,她抽了张纸巾愤愤的一抹,NND,还真把她当小强了,可着劲儿的奚落?! 重新落座,她吃得愈加凶狠,我胖死也跟您没关系啊! 手机又响了两声,有新的短信进来,方好深吸了口气,甩甩脑袋,她最近心情好,不跟老板一般见识,不多时又咯咯的笑起来,很快将适才的“羞辱”抛诸脑后。 延绵的笑声再度传来,穿透墙壁,强硬的挤入关海波的耳朵,他再也看不进去东西,猛地将手里的文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疾步走到门口,厉声道:“陈方好,你进来!” 方好的笑声当场噎住,迟钝的瞅了瞅已经人迹皆无的总裁室门口,然后又扭头看看齐刷刷射向自己的数双眼睛。 唐梦晓语气中带着薄责道:“小陈,又怎么惹关总了?不知道他最近正烦腾玖的事呢?你就不能省心点儿?” 方好连哭的心都有,无限委屈的回道:“怎么又是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呀!” 整个下午,方好都被关海波“锁死”在总裁室里,其实没什么她要干的事儿,腾玖的招标会刚刚结束,最终的结果还没有公布出来,唯有等待。 老板心情不好,她能理解,毕竟当出气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一次,方好明显感觉不太一样,他竟仿佛是在生自己的气似的。 方好犹豫了再犹豫,很想问问关海波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可目光一触及关海波那张乌黑的脸和根本不屑与她讲话的神气,就嗫嚅得不敢开口了,埋着头,老老实实按他的吩咐将文件柜里的档案清理了一遍,再重新一一编上标签。 几次经过那部她觑觎已久的健身器,发现上面虽然纤尘不染,几处表面却有轻微磨损,显然有人经常在用,她从背后偷偷瞄了一眼关海波挺得颇为板正的后背,不免在心里揣测,莫非老板每天来得早,先锻炼过的?她知道他的办公室往里走,还有一个很袖珍的套间,虽然只是小憩用的,却也设施齐全,有时候他留得晚,也会睡在那里。 他的身材很好,肥瘦得宜,无论穿西装还是休闲服,都相当有型,尤其夏天着T恤的时候,上臂健硕的肱二头肌隐约可见,那绝对是锻炼出来的。 她正胡思乱想之时,老板忽然冷冷的开口道:“你傻站着看我干什么?” 方好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根本没回头,怎么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不过她是一向把老板看成异类的,即使说他有特异功能她也信,当下偷偷吐了吐舌头,讪讪的走回柜子前,继续佯装认真。 等该做的都做完了,方好便请示能否归位,关海波也不看她,直接把一份厚厚的文稿扔过来,让她把上面的字都校对一遍,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方好完全在老板的监控之下,什么别的心思也不敢有了,敛眉肃目仔细作业,期间跑出去一趟拿自己的新华字典,余光扫到桌上的手机,差点就想带进去,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如果不是这倒霉手机,她也不至于进“看守所”,老板今天根本就是在借她的手机出气,为了不让自己处境更惨,还是谨慎为妙。 偶尔抬头,目光很容易就瞟到关海波,他似乎已经沉到某个细碎的事务中去了,一脸凝神思索状,纤长的手指时而停顿,时而有力的敲击键盘,“咔嗒咔嗒”清脆的打字声仿佛打仗一般。 不得不承认,老板认真工作时的样子还是有几分迷人之处的,尤其是脸部表情没有过度武装的时候,颇有些学者的气度,那眼神,真是博大精深呃。 “干什么又看我?”他的眼睛还停留在电脑屏上,却又是这样冷不丁的给方好一个突袭,然而,这一次的问话却失去了一些严厉,几乎是带着点温柔的。 方好却因为突然被他点醒,吃惊之余,哪里还顾得上他语气里的微妙变化,脸上立刻火烧火燎起来,赶紧低下头,心中暗恼,真是鬼迷心窍,没事自己看他干嘛! 唉,再一次印证了她总结的真理――只要跟老板的距离在一米以内,肯定要出点状况! 关海波心里其实矛盾得厉害,他一直挣扎在“战”与“降”之间。 “战”吧,显然方好完全不在自己的轨道里运行,瞧她跟小男生你侬我侬的发短信就知道了,他的表白无疑会是一枚惊雷,硝烟过后,估计她得躲得更远,他只能是白牺牲了自己的威严,一无所获以外还令彼此尴尬。 可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降”了,心里又委实不甘,倒未见得他对这丫头真就动了感情――他的生活本来就简单明了,对女生也没起过多少花花肠子,安分守己的只知道做学问,所以导师总夸他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沉得下心来。自从跟施云洛分手之后,他变得更加现实,找个女朋友无非是对大家,对自己有个交待。然而,他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自己还没开弓搭箭呢,天上那只小白鸽就已经扑倒在别人的脚下。更要命的是,或许因为存了那份要“收拢”她的念头,他的潜意识里已经顺理成章的把方好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自信满满的以为只要办个过户手续就万事OK了,末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会错意,这份“财产”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份窝囊劲儿就别提了! 隔着遥遥的距离,两人同时听到方好的手机在欢快的唱歌,方好坐立不安,目光来回穿梭在门外和关海波的面庞之间,终于怯怯的问:“我可以去听一下么?” 关海波略微好转的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坏,他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觉得她的手机铃声如此刺耳,而且直觉告诉他打来电话的人一定就是那个给她发短信的家伙!当下虎着脸道:“不行!”完全不讲道理的样子。 他在方好面前是嚣张惯了的,只有专政,没有民主,方好除了感到委屈,一点办法也没有。 打电话的人仿佛很执着,一遍又一遍的拨号,耐心十足的等人来接。 方好如坐针毡,隔几秒就去打探老板的脸色,孰料对方象忘记了似的,面无表情的坐着,只管处理公事。 有悉悉索索的抽泣声传过来,关海波这才惊觉的望向方好,一瞅她脸上的动静,立刻浓眉拧起,心里一下子乱糟糟起来。 真不知道她除了哭还有什么别的本事没有! 可是,是谁说过的,哭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而且屡试不爽! 他的桌上有纸巾盒,他随手抽了两张递给方好,无奈的放柔声音道:“别哭,把眼泪擦干净……去吧。” 待到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关海波才颓然的仰倒在皮椅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这么步步紧逼一个小姑娘,至于么! 他也不是没做过心理调整,说白了,方好只是他的一名员工,她有自己的自由和选择,他没有任何立场跟道理去干涉。然而,不管怎么说服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她和别人那么热乎的样子,他这心里怎么就这么酸呢?! 方好红着眼睛奔向自己的桌子,这个时候打来的一定是沈亮,他后来给方好发了许多短信,她都没回,沈亮一定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呢! 所以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按下接听键,赶在头里解释道:“哎呀,不好意思啊,一直在开会……” 电话那头却不急于回应,沉默的时间完全超过了合理的停顿范围,以至于方好以为他已经挂了,不免又“喂”了几声。 “好好,是我。”不是沈亮! 悦耳的男中音,永远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么多年,竟然丝毫没变。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同一道霹雳在夜空中蜿蜒而来,瞬间击中了方好。 “我回来了。”他继续缓缓的说道,有种如释重负又怅然的感觉。 方好表情僵滞的呆愣了片刻,突然将手机从耳朵边撤下来,手指狠狠的摁下去,直接切断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 五(一) 按着惯例,四月是财政结算月,公司会根据上一年的效益给每位员工相应的分红,这有别于年底的双薪,因为是跟业绩挂钩的,浮动幅度大,金额也更诱人,很值得大家期待。 董其昌从总裁室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捏了两个信封,他走到方好跟前,眉飞色舞的递给她一个,催促道:“赶紧打开来看看。” 按理,绩效奖是关海波亲自发给每一位员工的,照例还要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励志谈话,当然,这限于重量级员工,象方好这样的“小劳作”,通常是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人的,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方好没觉得不妥,“劳作”做到顶了,也还是“劳作”嘛!的确没啥好勉励的。 只是象今天这样老板连信封都懒得亲自给她,而由别人转交却还是第一次。 最近他们两个是有点不同寻常,这不同寻常主要源于关海波对她明显的疏淡。如果不是万分必要,他是不会象从前那样隔几分钟就要召唤她的,即使是公事,他交待起来也惜字如金,能简则简,仿佛跟方好讲话是一件十分勉强的事,万不得已才为之。方好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开罪了他,心中自然冤屈万分,怨到极点,索性也横了心,以冷制冷,不就不说话么?谁还死皮赖脸非要跟你说呀?不待见更好,她还少挨几顿尅呢! 信封在手,方好哪里还有心思去琢磨老板对自己的怠慢,她等这笔钱也等了很久了,于是迫不及待的拆开来看。 董其昌扬着眉,得意的望着方好逐渐张大且再难合拢的嘴,仿佛那奖金是他施舍给她的。 “特惊讶吧?从来没拿过这么多吧?嘿嘿,记得啊,这里头可有大哥们的一份功劳啊!没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以为能――” 季杰有点看不惯他那嘴脸,忍不住打岔道:“得了,小董,拿捏什么呢?不就想让小陈请你吃顿饭么,我请好了!” 方好错愕之间也没理会两人在为什么斗嘴,一味的仰了脸,惴惴不安的问:“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可能?”董其昌对她嗤之以鼻,今年奖金的点数的确比去年高出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光这点钱就把她给吓着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董其昌搞错了,方好手上的那份是他自己的! 在公司,每个人的薪水是大致可以估算出来的,即使没把握,私下交流之间也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对绩效奖保密,因为跟自己的业绩有关,不想因为攀比而导致自己或别人的不平衡。 方好其实对自己的薪水还是挺满意的,她没什么野心,安安乐乐的就好,但刚才还是被董其昌奖金单上的数字吓了一跳,高出自己好几倍呢! 看来销售的确是个相当有前途的职业! 如果她能拿那么多,就意味着不必再靠租房度日,而可以谋划贷款买房了!哪怕只是三四十平米的蜗居也好。 那天接完闵永吉的电话,方好就一分钟也没耽搁的打给了妈妈,声色俱厉的指责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号码透露给他。 口气之严厉前所未有,连妈妈都被她震慑住了,半晌才道:“只是个电话而已,永吉他没别的意思,你们三年没见了,他想跟你打个招呼,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 又是她错了?! 她从大二开始一心一意,痴痴傻傻的等着飞跃太平洋去跟他会合,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她这么懒的人,每晚背单词背到凌晨! 可是,当她几近虚脱的从考场里出来,一路狂奔回宿舍,迫不及待的要给他写封邮件告诉他自己有多少多少把握的时候,他却给了方好当头一棒! 妈妈总说他有苦衷,他也许的确有苦衷,可是有没有苦衷对方好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终究是辜负了她。 “我-不-想-见-他!”方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给她妈听,“如果他敢来找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家了。” 这是方好有史以来说得最狠的话了,立刻在妈妈身上奏效,她没多敢废话一个字,这个女儿平时好说话得很,一旦发起倔来,也是蛮不讲理的。 此后果然耳根清净,闵永吉再也没来电话骚扰她。 方好没有问妈妈他到底为了什么回来,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三年来,她一直拒绝接受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她不要听,因为这个人从此以后跟她已是陌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只是,既然他回家乡了,那么她是不能再回去了,虽然情知闵永吉不会再跟他奶奶一起缩在那栋狭小老旧的房子里,怎么说,他也个是富人了,可他终究是在那座城市。 一座有他的城市,会令她觉得难受,所以,她要逃开! 方好对于未来,原本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打算,不甚清晰,如今为着闵永吉的缘故,她前方路上的照明灯仿佛一下子都打开了,照得她明晃晃的,异常透亮,她决定在S市买房扎根。 然而,要想在寸土寸金的S市拥有一栋房子,哪怕很小,也是极其艰巨的一项任务,房价已经飙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平米价格动辄八千、一万,即使是她刚刚羡慕过的董其昌,还在靠按揭度日呢,更何况是她陈方好,小小的办公室杂役一枚! 捏着自己那份单薄到可怜的成绩单,方好舔了舔唇,艰难的问董其昌,“销售,难做吗?” 董其昌斜了她一眼,嘿嘿笑道:“说难也不难,只要你能忍受半夜三更爬起来接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客户联络联络感情,还有就是隔三差五的打打飞的,哦,最重要的一点,酒量要好!不就是做销售么,容易!” 季杰跟关海波谈话结束后出来,也是一脸喜色,笑呵呵的宣布:“今天双喜临门,又发了奖金,腾玖的代理也拿下了,关总说晚上大家聚聚,庆祝一下!” 腾玖的招标结果出来了,盛嘉拿到了二成的油品代理,虽然份额占得少,但腾玖素以门槛高著称,只要一只脚踏了进去,咬定青山,总会水涨船高。 方好因为一早就跟沈亮约好了去打羽毛球,所以想推辞不去,更主要的原因是关海波最近那副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让她怨怒横生,上班面对他一张冷脸那是没办法。 “别介,关总说了,一个都不能少。”季杰拿手点点她,“尤其是你,最近表现得差强人意,老惹他生气,还不乘着这次机会好好弥补,关键时候千万别掉链子呃。” 方好最不爱听这话,凭什么每次老板一绷脸,就准是她的错?!这一阵也是她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候多,瞧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谁欠他两百吊似的!她还偏斗胆赌上这口气了! 季杰见她发了梗劲儿,也不多跟她罗嗦,兀自汇报去了。 方好心里终究有些忐忑,再遇见季杰时,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不去,关总没说什么吧?” 季杰好笑的斜睨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关总原话――随-她-便!” 电梯门阖上了又启开,橙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让人心头不耐。 方好赶时间,见没人进来,伸手就往“关闭”按钮上一摁,恰在此时,一只手强硬的扳住了正在合拢中的门,有个人影很快的挤了进来,吓得她“啊”了一声,又慌忙去按“开启”按钮,差点就把人扎着了。 这情景颇有几分象《无间道》里黄警官被害前的那一幕,很惊悚,方好记忆尤为深刻,此时刹那间联想到,也是莫名的骇然。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脸上带着愠色,方好于惊惧中抬头,一时张口结舌,竟然是关海波! 她刚才的举止只怕又让老板动怒了,天晓得她是良人后代,从不存害人之心的,唉,误会,无处不在! 他也看清楚了方好,浓重的神色立刻神奇的化开,仿佛饱蘸墨意的毛笔头在清水中淘了淘,脱掉乌黑的墨色后,又恢复了灰头土脸。 他与她并排站着,面向门的方向,等电梯缓缓下沉。 背着老板,方好何尝不是怨气冲天,觉得自己被亏待了,可他真要站在自己面前,她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垂着手,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关总。” 关海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她是一缕稀薄的空气。 方好暗暗叹一口气,宽慰自己,反正该尽的礼仪也尽了,于是收敛心神等待门开。 偏偏越是心急,时间过得越慢,两个人总这么不说话,气氛越来越迫人,方好简直呼吸困难。 “去哪儿?”关海波突然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嗯?”方好正在努力修炼气运丹田,被他这三个字一下子破了功,迟钝的瞅瞅他,有点不相信似的,“你……问我吗?” 关海波睥睨着她,“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么?” ------------ 五(二) “哦,我呀,我去羽毛球馆。” “哪里的?” “竹丰加油站旁边那个。” 关海波沉吟了一下,道:“顺路,带你一块儿过去罢。”一脸的恩典之色。 方好着实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咳……我朋友在楼下等我呢。” 关海波闻言面色僵了一僵,便不再作声了。 门开启的那一刻,方好觉得空气从来没有如此新鲜过,使劲吸了两口,跟在关海波后面走出了电梯。 方好在他身后喊“再见”,关海波也没转身,置若罔闻的大踏步往前走,她朝着他的背影狠狠扮了个鬼脸,算解了气,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这么散开了。 沈亮一身雪白的运动装,站在门前的广场上等她,手里来回摆弄着两支羽毛球拍,跟耍杂技一样。 “呀,你穿得这么隆重啊!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方好一眼瞧见他的装备就忍不住嗔责起来,她穿着通勤装,虽然也是宽松的款式,但跟面前这位兄台比起来,简直格格不入,绿叶不是这么当法的罢。 沈亮耸耸肩,“衣着跟水平成正比,我也是怕你穿得太象那么回事,回头给我杀个片甲不留面子上搁不住!还是随意点好了,业余水平无论输多惨都不会被人耻笑的。” 方好“切”了他一声,随手接过一支拍子,挥舞了几下,呼呼有声,沈亮取笑她道:“我怎么看你的姿势跟拍苍蝇差不多呢,真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一会儿上场,记得把拍子抓紧,别往我头上飞呃。” 方好扬起拍子就朝他追杀过去,“再敢笑我,看怎么拍你这只唠唠叨叨的苍蝇。” 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跑远了。 关海波戴了墨镜,闷坐在车里,从车镜里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幕,待到人都不见了,他手上猛地用劲,发动了车子,可是半天没驶出来。 他忽然掰下头部上方的后视镜冲向自己的脸,然后将墨镜摘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良久。 黝黑的肤色,棱角刚毅分明,然而一贯炯炯的目光中此时透射出掩不住的沮丧。 原来,这丫头喜欢小白脸! 如此这般,他在“硬件”上就已经彻底输了,难道,要他去做漂白不成?! 他把镜子的角度调回去,重新戴上墨镜,对自己刚才刹那而过的念头感到啼笑皆非。 不就是找个女朋友么,东边不亮西边亮,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想明白了,关海波再次豁然开朗,然而这一次,多少是带着点无奈性质的。 当天晚上,他就联络了秦志刚,请他帮忙给自己物色一个。 他并非忘记了严教授那里还有个后备人选,然而,前不久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要把方好带去给教授观摩,此时怎么还好意思再去开那个口? 况且,关海波深知教授是个传统而严谨的人,对自己的学生又十分疼惜,万一哪天翻了脸,反而给他添不自在,索性还是没有开始为妙。 “哥哥,终于想通了啊!”秦志刚在电话里乐不可支,“你可算问对了人,我告诉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找不到的。” 秦志刚一贯只对吃喝玩乐的上心思,毕业后在企业里干了两年,觉得没意思,于是去开了间酒吧,头面颇广。 关海波斜靠在沙发上,也笑:“你就吹罢!” “好,我不跟你罗嗦,现在说一千句你听着也是废话,你把要求说来我听听?” 关海波一怔,“要求?” 秦志刚乐道:“傻了罢,一看您就没经验,你上网查个资料还讲究分类检索呢!不缩小范围,我怎么精准的把颜如玉给您挖出来啊!” 关海波遂自嘲的笑笑,也没多想,顺口扯了几句。 秦志刚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关海波也正不自在呢,他是头一回这么找女朋友。 秦志刚笑够了,才气喘吁吁的道:“我说,你何必绕这么大一弯子呢,身边现放着的一个不就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么,哎哟,真笑死我了,关海波,你什么心理啊!找女朋友可不是招聘啊!” “你在说什么呢?”关海波诧异的笑叱。 “陈方好啊,你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说的陈方好么?” 关海波的嗓子眼里顿时象给人塞进去一只白煮蛋,黑着脸,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关海波指了指接待室的方向,低声问董其昌,“到底怎么回事?” 董其昌啧啧一叹,轻声道:“不就是晚出货那档子事么,先前提醒他们的时候,个个拿着架子,不当回事,这下真要赔了,就想起来求人了。唉,老秦那家伙就是这点小家子气。” 关海波沉吟了一下,“合同方面没什么纰漏罢?” “没有,写得一清二楚的,责任全得他们自个儿担,咱半点边都挨不上。” 关海波点点头,“那还由着他闹什么,赶紧打发走人。” 董其昌嘿嘿一笑,捏着下巴道:“这回来的可是余小姐,指明了要见你,都等小半天了。”他那笑容里含着几分暧昧,关海波见了顿时倍感别扭。 余小姐是美艺的头牌外联,别看人长得如娇似怯,弱不禁风,喝酒划拳起来丝毫不输男人,实乃深藏不露的文武全才,男人但凡有些怜香惜玉之心的,都不免会上她的当,关海波就是与她认识之初,多关照了她几句,至今被人引为笑柄,生意场上一旦遇上,旁人都爱开开他们俩的玩笑。那余小姐更是以为他对自己有心,借着机会与他套近乎,惹得他后悔不迭。 他没想到老秦居然把这事儿都当真,使出如此拙劣的“美人计”,妄想扳回局面,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关海波心里不由冷笑了几声,面上却不露声色,“谁在里面陪着呢?” “哦,小陈。” 俊眉一拧,他也不多言,返身疾步而去。 一踏进接待室,就看到余小姐跟方好手挽了手,一副欲语还休的哀婉景象。 “陈小姐,你叫我怎么办好,我家里弟弟还在读书,我妈身体常年不好,大大小小就指着我拿点死钱过日子,没想到这一单就让我血本无归,我们秦老板早把狠话说在前面了,如果真要赔,也只赔我一个人的,我今年可就白干了。” 方好穿着一件深紫色的中袖针织衫,越发衬得明眸皓齿,却是一脸的惶急之色。她的一只袖管让余小姐越扯越大,她为难的僵着手,缩又缩不回来,只好无力的絮叨着宽慰的话,“别着急,凡事总有办法想的,应该,应该不至于这么坏罢。”一面说,一面试图将袖管挣脱出来。 早知道就不来给她上茶了,也是看她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象被遗弃了似的丢在接待室里无人理会有些可怜……结果现在想走都走不了,这余小姐简直有魔力的。 关海波心中暗笑,余小姐演戏的功夫又上了一层楼,握拳在嘴边咳嗽两声,沙发里的两个女性都惊喜的抬起头来,磨了近一个多小时,主角终于登场了。 方好刚想溜,关海波就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他不想拖太久,况且跟这余小姐独处一室,免不了尴尬,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有个外人在旁边,不能不顾及着点儿。 方好虽然不乐意,也是没奈何,谨慎的傍着关海波坐下,表明立场。 关海波说的也无非是场面上那几句话,事已至此,爱莫能助,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既然签订了就只能按着上面走云云。 没想到余小姐求情不成竟嘤嘤的抽泣起来。 方好惊异的望着她,怎么说变天就变天了?原先不过是敷衍着,此时心里还真的不落忍起来,禁不住扭头去看关海波的反应,希望他能给这余小姐一点实质性的帮助。 关海波拧紧了眉,保持坐姿,没有丝毫晃动,说出来的话却渐渐严厉起来,“余小姐不必这样,公是公,私是私,况且这事儿错也不在你,请回去给秦总带个话,商场上的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输了便是输了,如果连这点都输不起,我看咱们今后的合作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余小姐只管哭着,抽着茶几上的纸巾一张张的拭眼窝,碍着方好,她的十八般武艺全部失效,只剩了“哀哀流泪”这一项。 方好只觉得余小姐可怜,却听老板又冷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会来这一招,我还从来没在哪个女人的眼泪面前服过软,我劝你不如早些回去,跟秦总商量出个可行的弥补措施实在些。”说着,扭过头来,不容商量的对方好道:“你送送余小姐,我还有事,失陪了。” 方好面色钝了钝,正琢磨他前面那句话,不知怎么脸上蓦地一红,仿佛说的是她似的――她在老板面前可没少淌过眼泪。 ------------ 五(三) 那余小姐无功而返,走出去时还是愤恨的表情,她终究看错了关海波,这人竟是铁石心肠! 方好怕她再跟自己唠叨,所以故意慢半拍的跟着,到了电梯口,就匆忙道别。 谁知才一转身,就听见余小姐接电话的声音,咯咯的娇笑着,没事人似的,跟刚才眼泪纵横,痛不欲生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方好顿时目瞪口呆! 送走了余小姐,方好去关海波办公室回他一声,他又留她交待了几件琐事。 方好心里始终有些猜疑的难受,这时见老板面色尚和,忍不住支吾道:“关总,你刚才……那个,不是在说我吧?” “说你什么?”他不解的皱皱眉。 这丫头总是没头没脑的! 方好嗫嚅了片刻,道:“就是哭……什么的那回事。” 关海波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睨了她一眼,方好脸更红了,只听他慢悠悠道:“是不是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两人心上的许多往事,似乎只要方好一哭,关海波就没辙,无一不是就此遂了她心愿的。 这样想着,两人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顿时都有些尴尬,关海波粗声道:“没什么事你出去吧。” 方好慢吞吞的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关总,我……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关海波显得有些心浮气躁,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掷,又将腕表整了一整,目光越过方好,虚空的盯住门口,绷着脸问:“什么事?” “唔,是这样,我,我想当销售,你看行不行?” 关海波闻言,立刻把目光调转过来,瞪住了方好那张一清二白的脸,这张脸上什么心思都掩藏不住,她能当销售?! “为什么?”他实在觉得惊诧。 方好舔了舔嘴唇,低声解释:“销售……赚钱多呗。” “你缺钱?”他紧盯着她问。 方好扭捏着不知怎么说好,瞧他这话问得,钱谁不缺啊,连他这么腰缠万贯的人不还老为资金流烦恼呢嘛! 她是不善说谎的人,辗转犹豫,还是道破了心思,“我……想买房子。” 她的脸上有一种异常的坚定和很莫名的凄婉,令关海波心中油然一触,不知道象她这样整天就知道嘻嘻哈哈的女孩还能为什么事所烦恼。 她有买房的志气,怎么说也算好事,但他从没奢望过她能做打杂以外的事,尤其此时还不知天高地厚,一下子就想挑战连做个梦都得“八面玲珑”的销售行业! 然而,看着她脸上难得流露的凄清,他竟心一软,不忍泼她凉水,“当销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唔……这样罢,以后如果方便,我出去应酬尽量带着你,先见见世面,将来你要觉得还有兴趣再考虑也不迟。” 方好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她知道自己的斤两,说出来,纯粹是碰运气,不行自己也死了这条心,再想别的招儿。 没想到今天老板这样仁慈,她简直心花怒放,站在门口,真心实意的对他弓了弓腰,笑得象朵灿烂的小花,“谢谢关总!” 关海波一下子又心浮气躁起来。 “绯闻”最初是从春晓的嘴巴里传出来的,她刚一宣布完,就一叠连声的大叹,“完了完了完了,这下老的小的统统没希望了。唉!你是没看见,美人的脸都发青了。” 方好犹自不信,咬着筷头追问春晓,“真的假的,怎么一点儿前兆也没有啊?你听谁说的呀?” 春晓瞥她一眼,慢吞吞道:“余晶亲眼看见的,两个人在蝶苑吃的饭,神态亲密,决不可能是客户。”停顿了一下又道:“据说那女孩看上去很精英。” 她整个儿趴在饭桌上,唉声叹气,“虽说咱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可如今既成了事实,我这颗脆弱的小心哦,还是碎成了一瓣一瓣的了!” 方好正自出神,听到她的抱怨,不觉嗤的笑出声来,“你行了吧,脚踩两只船还不够啊,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春晓已经正式结束单身生涯,再次陷入拍拖的甜蜜,但主角依然不是孟庆华。 “切!就他孟庆华的那艘船,可是他自己死皮赖脸航过来的,我压根没往踏板上迈一步,你别凭空诬人清白。” 方好嘴上跟她开着玩笑,心里也被这消息震得不轻,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一直以来,关海波给她的感觉就是一孤胆英雄,《魔鬼终结者》里的阿诺德,冷血无情,什么时候听说机器人也侠骨柔肠起来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临了,春晓还语出惊人,“哎,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来的,三年没一点动静,怎么你前脚刚找了一个,他这立刻也谈上了?太巧了吧,这也?” 方好一呆,还真是,可这能说明什么呀?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总之关海波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费解的。 不过,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方好还是近水楼台。 乘着汇报工作的当儿,老板的面色又是相当的和润,方好再一次“冒死”挖爆料。 她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向单身已久的老板表示祝贺是她小职员应尽的本分,如果纯属瞎掰,作为老板的首席助理,她有义务为其辟谣! 孰料关海波轻轻一句话就把她的嘴都气歪了,“这跟你有关系吗?” 是没什么关系!这不好奇嘛! 不过,好奇还害死猫呢! 灰溜溜的走到门口,却听关海波在身后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什么想知道?” 关海波的语气里未尝没有一丝意外,平常她在这种方面并不多嘴。 方好折过身来,看见他眼里刹那间流露出来的期盼之色,仅仅是一闪而过,快得她都没有反应过来,顿时愣了一愣,终究没答得上来。 自己的确有点八婆得离谱了,怎么鬼使神差的打听起老板的隐私来了? 关海波也大概觉得自己问得莫名其妙,清清嗓子,正色道:“今天晚上跟长茂有个应酬,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 方好还没从恍惚中反应过来,脸上依旧是呆呆的表情,“什么?” 关海波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不悦,耐了耐性子复又道:“你不是想往销售方面发展么?要是改主意了就当我没说。” “哦,没,没改,当然要去。”方好彻底清醒了,她的房子,她的远大的目标呃! 出得门来,终究是不死心,方好又拐弯抹角的从季杰那里打探虚实,没想到竟轻易得到证实。 “嗯,前两天我们还碰见的,一起吃了顿饭,那女孩不错,听说是律师,以后可以直接发展成公司的法律顾问,呵呵!” 季杰说着,又奇怪的盯着方好道:“小陈,我说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关总也是人,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你至于惊讶成这样吗?” 方好“啵”的合拢嘴巴,又悻悻的鼓了两下腮帮子,怎么什么话到了季杰嘴里就变了味儿了呢?说得――特别生物化! 方好接到沈亮的质问电话时才明白自己今天是彻底昏了头,居然把跟他的约会给忘了! “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我现在还没下班,要……要去见客户呢!”她说得结结巴巴,自己都觉得象在撒谎。 沈亮很不高兴,“我本来今天是想带你回家的,咱们认识了都一个多月了,我爸妈很想见见你呢!” 方好生生吓出来一身冷汗,这么快就见父母?!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急性子呢! 好说歹说,才挂了他的电话,方好呆着脸拍拍胸口,顿时庆幸自己的爽约。 “怎么,有人追杀你?”关海波瞅了眼她惊魂甫定的神色,难得的跟她开了句玩笑。 方好也扭头望望他,居然是张幸灾乐祸的脸,随即想了想,怏怏的回道:“也差不多了。” 整个下午她都有些神不守舍,此刻坐在车里,也是没来由的拘束,连手脚都不自然起来,仿佛怎么摆都不得劲儿,心里直咒,真是活见鬼,越活越回去了! 关海波其实一直很注意她,此时不由扭头又瞄了她两眼。 他买第一辆车还是两年前,那天他把车开到公司后就马不停蹄的去远郊送一批货,方好也随他一起去帮着点货。结束时已经星光点点,两人都累得半死,方好坐在副驾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歪着头靠在还散发着浓烈皮革味的椅背上,鬓发蓬松,憨态可掬,就差嘴角流一线口水下来! 如今,两个人是真的生分了,她在他身边正襟危坐,俨然拘谨成一个淑女,关海波心里有些黯然。 “放点音乐出来听听吧。”关海波开口道,他急需一点流动的声音来缓冲心里的憋屈。 方好依言在车上搜索了一番,举着一张喜多郎的CD问:“还是这张?” 关海波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丝绸之路”的乐曲回旋了没多久,就有手机铃响。 “你的。”方好见老板没动静,忍不住提醒他。 ------------ 五(四) 关海波也不理她,放缓了车速,慢条斯理的掏出来接听。 方好不是故意要偷听,实在是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根本没有隐秘的可能性,关海波说得并不多,但如此低柔的语调还是让她听得有点发怔,随之而来一丝酸溜溜的味道,原来老板也有温情的一面! 关海波撂下电话就听到身边传来八兮兮的声音,“你女朋友啊?” 关海波瞅瞅她笑嘻嘻的脸色,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堵得慌,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秦志刚果然效率惊人,一周不到,就给他来了消息,把基本状况给关海波汇报了一通,末了又加一句:“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您那秘书机灵,人可是律师啊,绝对上得厅堂,嘿嘿,至于下不下得厨房就得您自个儿考核去了,从而很好的弥补了你心理上的缺憾,我猜得没错罢,哥哥?” 待到关海波在秦志刚的酒吧里见了真人,不由不佩服他拷贝不走样的本事,还真跟方好有几分形似,圆柔的一张白脸,下巴略尖,五官搭配得也无一不恰当,美目顾盼之间,流光溢彩,灼灼有神。 见了关海波,也是眼睛一亮,笑吟吟的站起身来,主动向他一伸手,“你好,我叫顾司琪。” 秦志刚在离他们几张桌子远的地方满意都望着这对俊男靓女侃侃而谈,看那情形,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令他纳闷的是关海波这择偶条件提得太过蹊跷,他不见得真的是读书读到脑子坏掉的那种,连招聘跟择偶都区分不开来,莫非,还真对那个办公室小妹起过心思?! 包厢里,硕大的一张桌子边,稀稀落落坐了五六个人,清一色的男性,所以当方好随着关海波进去时,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关海波也不含糊,开宗明义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助理陈方好小姐。”其凛然的正色一下子拍死了所有人不纯洁的想入非非。 其实他们素知关海波的为人,做事条理分明,年纪轻轻却有股子狠劲,更难得的是,虽然整日在场面上混着,也给种种丑态买单,但他并不同流合污,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从不说三道四,所以虽说是代理商,客户们也不免忌惮他几分,玩笑照开不误,毕竟有分寸得多。 长茂是老客户,席间有两个跟方好有过几面眼缘,颇为热情的邀请她坐过去,方好见大家都很客气,本来有点紧张的心情很快松懈下来。 气氛始终欢快友好,方好一心一意等着见识“谈判技巧”,然而双方都象忘了这个碴儿似的大谈题外话,偶尔还有几句刮到风花雪月,但碍着方好,也都适可而止,个个表现得彬彬有礼,绅士风度绝佳。 孰料几轮酒灌下去,就都原形毕露了,方好面前的果汁被一只手挪开,另有一只手立刻娴熟的递上一盅白酒。 方好对着那杯白的直瞪眼,她,喝白酒?! 虽然酒盅很小,虽然只是浅浅的一薄层,充分体现了倒酒人的怜香惜玉,可是在此之前,她可从来没有沾过一滴白的! 脑子里翻书一般稀里哗啦响成一片,然后董其昌的“销售宝典”忽忽悠悠的晃荡上来,“当销售最重要的一点,酒量要好!”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考验到了! 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循循善诱的语气和分外看重自己的眼神,方好脑子一热,牙一咬,就腾的站起身来,郑重的把杯子举手里了。 如此艰巨的时刻,她的房子,她的远大目标再一次起了决定性的鞭策作用! 然而,杯沿还没来得及触到嘴唇,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把那杯酒直接夺了过去!老板带笑的声音在身后悠然响起,“老林,你多大年纪了,还欺负小姑娘。” 方好的右手还维持着握杯的悲壮姿势,一脸的舍生取义,就这样僵滞当场,眼睁睁的看着关海波持了她的酒杯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笑侃风云。 本来大家向方好敬酒就有些试探的意思,毕竟是新人,又是随关海波来的,此刻见他挺身阻拦,隐约猜出些水深水浅来,于是也都笑嘻嘻的揭过不提。 然而,方好的反应却令在场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但见她固执的杵立着,语气里半是委屈半是豪迈的道:“那个,关总,我,我能喝的呀!” 一双双探照灯般火热的眼睛充满了惊异,全都射向方好,她的面庞霎那间被映照得火红一片! 寂静过后就是噼里啪啦的掌声和起哄声,刚才一个劲劝酒的林经理庄严的起身,重新给方好斟了一杯,是刚才的两倍之多,向着关海波道:“关总,看见没,这可是陈小姐主动要求的,巾帼英雄啊,这是!” 关海波坐在自己位子上,抱着膀子但笑不语,笑容里隐隐透出几分僵硬,陈方好小姐脑子短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下巴一抬,表示自己不再干涉。 方好如愿以偿的将杯中的酒悉数灌入胃肠,初时无甚异样,只觉得辣口,不就是50毫升液体么!放下酒杯,她很有气势的将目光朝在座的每一位掠了一遍,然后才慨然落座。 然而,片刻之后,眼前便开始冒各种各样形状怪异的小星星,一颗颗黄灿灿的,烟花那样噼里啪啦的在眼前绽放,挥都挥不走,耳朵里更是嗡嗡的嘈杂个不停,周围的人在聊着什么,她虽然听得到,但脑子里全是凝固的水泥,怎么也搅不开来。 长茂一直是季杰手上的case,只因为前段时间长茂的李锋胡乱敲诈的事情闹出些不愉快,不得已,搬了关海波出来调解。 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关海波深知,合理范围内的折扣无可厚非,毕竟,如今做采购而无灰色收入的人少之又少,但如果太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的话就不能姑息和原谅了。 言谈中,才发现李锋的问题很微妙也很敏感,他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无非是背后有稳固的靠山罢了。但关海波对长茂内部的是是非非并无兴趣,他关心的是盛嘉的利益和稳定的合作关系。 长茂的几个代表对他的态度和立场深以为然,他们虽然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权利,必须回去向高层汇报后再做商议,但缓和关系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散席之后,没有进一步的娱乐项目,因为陈方好小姐基本上算是挂了,醉酒后她一直奄奄一息的趴在桌上,时不时举起脑袋向前来关心她的人奉上浅笑,面若桃花。 关海波拖着昏昏沉沉的方好出了电梯,又上了小车。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一个铁青着脸,一个东倒西歪。 方好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的搅着,她死死咬紧牙关,不让那股风浪冲破喉咙。 关海波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落下两边的车窗,顿时有风灌进来,呼呼吹着,她只觉得混一阵,沌一阵,好在就要进她住的小区了,再忍片刻就过去了。 “好些没有?”他扭头瞟了瞟她的脸色,白得更加惨淡,不觉蹙着眉沉声问。 虽然言辞不善,方好还是挺感激的朝他点了点头,她觉得喉咙那里的物质仿佛下去些了,于是开口道:“好多――哇――” 一股污秽先于“了”字蹿出了嗓子眼,她于极度惶恐中迅速扭过脸去,可还是弄脏了车子,当然,殃及最厉害的还是方好自己,幸亏她那杯酒喝得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满车子的酒味中,她忽然发现,老板的裤子上居然也被污染了一小片!方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始终沉默的脸,大惊失色的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帮你擦擦――”她顾不得收拾自己,只是手忙脚乱的去抽餐巾纸给他,懊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关海波已然刹住了车,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纸巾,沉声道:“我自己来!”胡乱抹了几下,没什么大碍,倒是方好,满身狼狈,还在那里惊慌失措的抓瞎,他伸手格开她还要凑过来给自己擦拭的手,虎着脸道:“你别动!” 方好被他喝住,满脸的歉疚,这才眼泪汪汪的看向他,只知道喃喃的说对不起。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没喝过酒你逞什么强!”到了此刻,他才爆发起来。 方好立刻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关海波望着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忽然失去了训她的欲望,蓦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一丝倦怠,“我先送你回家。” 经过这番折腾,方好的酒已经全醒了,只是浑身虚弱。下了车,关海波挽着她的背部往楼洞里走,他的手臂坚实而有力,她不知怎么在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偷偷的将身体靠过去点,再靠过去点,然而他还是能托得住她,稳稳的。 方好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东西不多,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房子是关海波给她找的,自从她薪水涨了之后,就由她自己付房租。 ------------ 五(五) 进了门,关海波就直接把她拎进了卫生间,嘱她把自己弄干净再出来。 因为有人在外面,她没敢多费时间,匆匆忙忙的完工,连头发都没吹干,只拿干毛巾揉搓着就走进了客厅。 关海波坐在沙发里,手边的几案上早已沏好了两杯绿茶,自己慢悠悠的啜着其中的一杯,见方好出来,眼神不由呆了一呆。 两年前,他们还在老楼时,他有幸见识过方好沐浴后的妆扮,胸前印着硕大的卡通花仙子的睡衣,浑身上下裹得严丝密缝,他当时见了,在心里嗤之以鼻。 两年下来,她似乎没有多大长进,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这么一件款式怪异的睡裙,深墨绿色,依然是谨慎的圆口领,从上到下直不笼统,走不了一点光。 然而,如此有安全感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他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诱惑,她走动的时候,包裹在里面的身体若隐若现的撞击着平板的布料,引发星星点点灵动的褶皱,象水面上投了颗小石子之后荡漾开来的圈圈波纹,搅得人心里直泛痒痒。脸还是那张脸,在幽幽的墨绿的衬托下更显得白皙娇嫩,短袖管里露出两截雪一样刺目的胳膊,举着毛巾只管擦那湿漉漉的头发,水滴还是晶亮的流到面庞上,仿佛一株雨后的小荷,清新可人。 他眼里的戾气在瞬间灰飞烟灭,喉咙口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一阵阵的发紧,连带心也紧紧的揪到了一起。 以前,陈方好对他来说就是陈方好,一个他想骂就骂的倒霉职员,然而此时,陈方好于他,似乎又多了一层涵义――一个有着美丽容颜和成熟身躯的女孩――虽然她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谦卑。 他有些懊恼,自己从前的定力都上哪儿去了,似乎从他对她动“邪念”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开始乱套! 方好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指了指他那条脏兮兮的裤腿,支吾的问:“你……用不用也去洗洗?” “……不必了。”他有点僵硬的回答,“你要没事,我……也该走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洗了澡出来……那还了得,光转到这个念头,他心里就燥热得厉害,几乎想立刻就走,如今他们可都是有主儿的人了! 方好没敢强留,等他走到了门口,才赫然怯怯的又喊了一声,“关总!” 关海波心头重重一撞,如果,如果方好留他下来,那么,他…… 他僵直的转过身来,半眯的眼睛紧张的望向方好亮晶晶的眼眸,脚在刹那间也虚软下来。 方好咬着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鼓起勇气来开口问:“以后,你……是不是不会再带我出去了?” 她的语气里难掩沮丧,今天出的丑简直够得上国际水平! 关海波脸上的表情仿佛冻住了似的,久久没有反应,饱涨热情的胸腔象被恶作剧的小孩戳穿的轮胎一样,瞬间干瘪,良久,才沙哑着嗓子沉声反问:“你说呢?” ------------ 六(一) 方好将那张邀请函正面背面反反复复查看了多遍,才问了关海波一个她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关总,到那天,我该穿什么呢?” 腾玖的慈善基金组织将于本周末举办一次以公益为目的的高尔夫球赛,募集到的赞助金和活动期间的酒水茶点等销售所得都将捐赠给市社会福利中心。能够被腾玖邀请到,可以说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是慈善活动,应者云集。 关海波正埋着头紧锣密鼓的查资料,于百忙中抬头瞄了她一眼,淡漠的回答:“随便。” 方好扫兴的鼓了鼓嘴,但她一向是经得住打击的,也没指望关海波能给出些什么实质性的建议来。 信函中写明,所有参赛者和球童都会由组织方提供统一着装,对于其他参与人员在服装上没有明确的规定。 但这毕竟是户外运动,怎么也得穿得矫健一点才行,方好想起自己的衣橱里有套白色的阿迪运动装,跟春晓一起逛街淘到的,是难得令她满意的运动服中的一套,只是她向来四肢不勤,偶尔跟沈亮出去打个球还是匆匆忙忙的,连衣服都来不及回去换,所以鲜有机会穿出来显摆,这次刚好能用得上。 方好于想象中揣摩着自己白衣胜雪的英姿,不觉得意的轻笑起来。 关海波听见她莫名的笑声,不觉朝她侧目,“很空么?要不要给你找点事做?” 话音未落,方好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高尔夫俱乐部建在S市远郊的山区,严格来说,是座独立的县城,依山傍水,城市里的人周末休闲放松的好去处。 球场出人意料的大而漂亮,起伏延绵的山坡,大片的绿草坪,外围有成片的茂密挺拔的水杉,正值初夏,放眼望去一派郁郁葱葱的盎然绿意,着实赏心悦目。等候比赛的队员虽然高矮胖瘦层次不齐,但统一的着装之下,也有种整齐美。 关海波穿着白色短T恤,浅灰色的休闲裤,头上顶着黑色棒球帽,极普通的打扮,却常能惹人回眸注目。 他站在练习场的一角手把手的教盛装下的方好打球。她总是不得要领,他也不介意,她什么时候一学就会,他反而会怀疑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方好却对老板刮目相看,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问:“关总,你打得这么好,怎么不报名参加比赛呀?说不定能拿头奖呢!” 她在进门的时候看见主席台供着一小溜水晶奖牌,十分漂亮! 关海波把手里的球杆递给她,随口道:“没时间。”他来的目的是广交商友,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球场上。 方好却不明白,来都来了,怎么还说没时间呢!她接过杆子,听他嘱咐道:“你在这儿玩着,我去溜一圈。” 方好答应了,扭过头来一心一意的练习,她不能辜负了自己这身比她人还出色的行头。 关海波其实没走多远,练习场里有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聊着聊着就称兄道弟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向方好的方向疾步走来。 很短的时间里,方好已经觅得一个新教练,正练得起劲,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听到老板在身后叫自己,立刻回过头来。 关海波朝站在她身旁的那个殷勤的男孩睨了一眼,然后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你想喝什么,可以去附近的点上挑,刷这张卡就成。” “哦,好。”方好正觉得渴了,高兴的接过来,“你要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关海波说着已经走远了。 方好跟“教练”打了声招呼,拿小手巾抹了抹额上的汗,拖着球杆就往场外走。 这地方真气派,喝罐饮料都得刷卡,她要了罐椰汁,看看销售单上的数字不觉吓一跳,外面卖两块多,这里翻了十倍不止,也罢,募捐么! “小姐,还要些什么?”销售人员明显也是义工,脸上的笑灿烂得过分,超市的收银员哪有笑成这样的,两天下来准保叫她面部肌肉拉伤。 方好想了想,又要了瓶矿泉水,关海波渴了就爱喝纯水。 一路呷着椰汁走过去,饮料玲琅满目,还有品种繁多的酒类,许多她叫不出牌子的啤酒,红酒,居然连人头马都有,她再一次困惑,打高尔夫能喝人头马么? 边上竖了两只橡木桶,贴着“生啤”的字样,方好走过去,笑着拍拍桶身,扑扑作响。季杰是个很会享受的家伙,他买过这种连桶装的生啤,一只的价格上万,这回她算见识到了。 “好好!”身后传来的这声召唤没能及时把方好羡慕的魂勾回来,她带着微笑转身,一个高大白净的身影,噙着与她同样温暖的微笑气宇轩昂的立在她面前。 方好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闵永吉时他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光鲜气派,同样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合身,那么让她看着这么的――不顺眼呢! 他一直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至今不变,衬得他本来就白净的肤色更加耀目。以前她总是笑嘻嘻的跟他开玩笑,“永吉哥,怎么你总是这么白啊?你奶奶是不是天天在你出门前拿刷子把你刷一遍的呀。” 他听了会笑着过来捉住她,假意要撕她的嘴,而她只知咯咯瞎乐着躲闪,心里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他不会真的伤害她,那时候她多喜欢他啊,他笑起来两边面颊有淡淡的酒窝,说话时,声音不温不火,悦耳动听。 一根针穿过悠悠的三年光阴,针尖还是戳到了她毫无防备的心上,倍感刺痛。 方好的脸上在短短的时间里闪过所有的喜怒哀乐,最后定格在不知所措的愤怒上。 闵永吉瞅着她的面色,立刻解释道:“不要怪你妈妈,她什么也没跟我提过,我……是在入场的签名簿上看到你的名字才知道的。” 她一向是个不难懂的人,而他们曾经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方好知道自己木愣愣的样子傻极了,即使要走,也该大方得体的说句话再转身离开吧。可是她端着椰汁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跟闵永吉穿着情侣套装的女子款款的朝他们走来,带着笑扬声道:“永吉,马上轮到你上场了。” 闵永吉等她在身边站定了,才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他朝那女子笑了笑,然后对方好说:“这位是我太太林娜,腾玖的名誉董事。” 方好控制不住的睁大眼睛去打量林娜,她是瘦高的个子,五官端正但并不出众,也白,然而,似乎是种不健康的白皙。可是,虽然她有种种不如意之处,方好不得不承认,她的气质是自己远远不如的,只是静静的往人前一站,就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典雅。 她是第一次见到闵太太,跟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差得太远,又似乎――正是那么一个人。 就是这个人,最终打败了她,俘获了闵永吉的心! 闵永吉又指了指方好向他太太介绍:“这就是我干妈的女儿,陈方好。” 在三秒的沉默之后,林娜微笑着走近方好,“原来你就是方好,老听永吉提起你,你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呢!” 闵永吉双手撑在球杆上,半垂了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浅笑,方好分辨不清他的笑容究竟含着怎样的意义,她不由自主握紧了自己的球杆。 林娜继续亲热的对方好道:“没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联络,只是,我跟永吉都不能在这儿长住,总是飞来飞去的,唔……一会儿这里结束了我们一起用晚餐好不好?” 方好知道按着习俗自己该礼貌的叫声嫂子,可是她实在装不出大方来,勉强挤出了个笑,含糊的点着头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也不顾他们是否尴尬,她就扭身快步跑开了。 方好在人群里穿梭着搜寻关海波的身影,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忽然就这么急切的想要找到他,仿佛有他在身边,自己慌乱无措的心就可以安定下来。 她跑得急,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可还是没睃到他的影子。腹部传来微微的绞痛,她只得停下脚步,一手撑在腰上,定定的喘息。 身边有人在接电话,发出暧昧的喈喈的笑声。 笨!怎么没想到用手机。方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就从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拨给关海波。 熟悉的铃声从身后传来,方好蓦地回头,果然看见关海波就混在一群聊得热闹的人堆里,离她一点儿也不远,只需要她转个身就能看见。 关海波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提示,又抬头四下望望,很快就退出热闹,朝方好的方向快步走来。 “什么事?” 方好有些愣愣的,她还没从刚才的怔忡中恢复过来,脸色苍白,额上布满了虚汗,惹得关海波拧了拧眉,“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这么一说,方好才如梦初醒,就坡下驴道:“嗯,我肚子痛,想早点回去。” ------------ 六(二) 关海波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她的腹部就追问:“你刚才吃什么了?痛在哪个部位?靠近左腹还是右腹?” 方好被他一连串的质疑问得头晕,想了一想,很笼统得回答,“都痛。” 比赛主场上有不小的骚动,大概是什么关键人物入场了。 果然,一旁持着酒杯的某人得意的对不清楚状况的同伴道:“那位就是腾玖的新总裁闵总,旁边是他太太,康明集团林董的独生女,他们年初刚收购了腾玖……” 方好几乎是央求的问关海波,“能不能快点,我,我痛得不行了。” 关海波有些遗憾的朝那个焦点张望了一眼,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跟腾玖最高层照个面,虽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但对将来的深入合作是个非常好的引子。 只是,他低头望望“痛苦不堪”的方好,只得放弃了打算,伸手扶住她,亦步亦趋的向出口走。 方好头歪在车窗上,心绪不宁,脑子里反复放映着刚才与闵永吉和林娜狭路相逢的画面。 “这位是我太太林娜,腾玖的名誉董事。” “原来你就是方好,老听永吉提起你,你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呢!” “没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联络……” 她把头狠狠的朝窗玻璃上一顶,发出痛苦的呻吟。 关海波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探过来在她额上试了试,冰凉一片,还好,没发烧。 “很痛吗?”他关切的问,声音也柔和了不少。 “……好多了,已经不疼了。”她说好就好,立刻连身子都坐直了。 关海波有点糊涂,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意味深长的瞟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车子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江湾到了。 天气好,许多人在放风筝,大声的叫嚷,隔着玻璃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一个个亢奋的身影,张大了嘴,彼此交流着欢乐。 “等等,就停这儿吧。”方好忽然叫道。 关海波又是一怔,“这是桥上,不能停车。” 方好不死心,“那,在桥下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车子一刹住,方好就推门出去,在车外对关海波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走。” “你确信自己没事?”他手肘撑着方向盘,一向锐利的眼眸中透出一丝困惑。 方好顿时有点心虚,朝他甜甜一笑,“没事,这里空气好,难得来,我想好好遛达遛达。” 她往江湾大桥上走,在最高处驻足,低头望下去,平静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偶有船只驶过,发出悠扬的鸣笛声。 她用双手握住栏杆高起的小桩,然后把下巴搁在手上,望着空旷的水域发呆。 其实已不剩什么悲伤,她哭过许多次,可年轻就是好,快乐也许无法长存,连悲伤也一样,时间一长,渐渐淡去。 然而,难堪总是有的,尤其看到他们象一对璧人似的伫立在自己面前,再一次映衬出她的失败,那么刻骨铭心,于是那种钝钝的痛便象久已封存的老照片一样,再次被翻了出来。 身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发出惹她注意的声音,方好歪头看看,不觉笑了。 她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会是他。 “为什么又回来?不会是……怕我往下跳吧?”她心情好转,居然开起玩笑来。 如果想跳,三年前她就跳了。 可是,姑姑说过,喜欢吃土豆的人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因为土豆是做通心粉的原料,而方好,最爱吃土豆。 关海波并不笑,慢慢的取出盒烟来,捻了一根,叼在嘴上,右手举着打火机,左手微拢,“啪-”的一声点上。 他深深抽了一口,就将夹了烟的手搁在栏杆上,尽着它燃。 “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他望着前面淡淡的问,“跟……男朋友吵架了?” “……” 没等到回答,关海波侧头看看她,“怎么,不想跟我说?” 他沉着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她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 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努了努嘴,低声嘟哝,“不是……刚才,在球场……遇到了不想见的人。” 他不免多瞧了她两眼,她的脸上从来没出现过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他不难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伤过你?”他很直接的问。 方好苦笑,“算是吧。” 闵永吉说过,会照顾她一生一世,可他没有做到。 关海波情不自禁的举起手上的烟,用力抽了一口,又徐徐吐出。 “什么时候的事?” 她跟着他的这三年似乎没出过什么状况。 “……三年前。” 果然!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松。 “那就忘了它。”他把烟头往江里一掷,是果断的神色。 方好有些愕然,忍不住别过脸来,他的眼里不再有冷漠和不屑,充满信任的凝视着她。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方好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接近过,近得让她心潮翻涌。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长久的停留在关海波的脸上,他有些承受不了,转身面向江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就没有办法坦然的盯着她的眼睛了,他有些怀念以前自己怒目瞪她,瞪到她低下头为止的日子,而现在,似乎总是他无法坚持到最后。 方好慢吞吞道:“你刚才……扔出去的烟头差点落在那个人的头上。” 关海波赫然低头望去,果然,江面上有艘船,船上一个彪形大汉正仰头气愤的瞪着他们,哇哇大叫,还作势要上岸来。 “快走!”关海波低声嚷道。 两人一溜烟的下了桥,直奔关海波的车,迅速的钻进去,喘息甫定,两人对视一眼,刚才的紧张立刻无影无踪,他们爆发出大笑。 方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回去吧。”关海波边笑边温柔的说。 “好。” 依然是喜多郎,却换成了欢快的《响宴》,一路伴着他们往市区方向驶去…… 方好又开始狂热的加起班来,只是这一阵,她是跟关海波往外跑的时候多,似乎只要她愿意,每天都能找着可蹭的饭局。 当然,她也学乖了,不再傻头傻脑的主动要求喝酒,老板教了她在商界打拼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法则――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象她这样,上来就把自己灌糊涂的实属少见! 因此,如今在饭桌上,方好总是谨慎的跟在关海波身旁,多听讲少开口,真要有酒杯递过来,她可以矜持得笑一笑,摆摆手――有老板替她挡着呢。 饭毕,她每每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仿佛已然抓到谈判精髓,关海波由着她感慨,偶尔瞟她一眼,那眼神里却充满了怜悯的意味,她要学的东西还实在太多着呢! 自从江湾“谈心”回来,关海波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基本恢复了闹别扭前的良好合作关系,甚至,还要好一些。 方好仍然没有胆子追问那次莫名其妙的“别扭”,知足常乐么,何苦自寻烦恼,有现在这样,她觉得已经很好了,每天时不时的哼哼小曲儿,心情愉快,尽管沈亮已经多次向她抗议,加班频率比他还高,两人见面的次数明显减少。 方好大言不惭的反诘,“我是为了寻求更广更深的职业发展前景,现在正是上升期,马虎不得!”多崇高,多伟大的理由,沈亮哑口无言。 成天跟在老板屁股后面,心甘情愿的当着快乐的小尾巴,眼看关海波对自己越来越和颜悦色,方好欣喜之余,脑子却没有糊涂,她还没有狂妄到把他“良性转变”的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都说恋爱中的人发火指数会明显下降,看什么都是美好的,纵观老板的一举一动,那个幕后“英雄”才是真的可歌可泣啊! 方好曾听季杰说过,关海波的律师女朋友打小就德智体全面发展,实乃人中龙凤,跟老板简直是郎才女貌,那个门当户…… “磕巴!”舌头上突然传来剧痛,方好“哎呀”一声,龇牙咧嘴的伸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火速去抽屉里掏化妆镜,泪花已经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镜子里,她的大半条舌头都浸润在鲜血中,那粒罪魁祸首的话梅核也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看得连她自己都恐惧起来,赶紧将核吐在纸巾里。 真倒霉,吃这么美味的话梅也会出状况,邪门啊,邪门! 偏偏在如此狼狈的时候,老板悠扬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在她耳旁响起,“晚上国源有个合同要谈,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她眼泪汪汪的仰起头来,大着舌头沮丧道:“去-不-了-了。” 关海波一怔,审视着她的面色,忽然快捷的伸手过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来,方好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整条舌头便血淋淋的伸了出来。 她有理由相信,此时自己的形象,基本上不用化妆就可以直接去演港片中的女鬼! ------------ 六(三) 未及挣扎,关海波已经松了手,一眼扫到桌子上还剩了半瓶的话梅,一张脸顿时黑下来,冷冷的道:“你还可以再多吃点呢――跟我来!!!” 方好不敢有半句废话,护着嘴巴,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往茶水间走。 关海波给她接了一杯冷水,面无表情的吩咐,“漱口!” 她连漱数次,漱口水的颜色才逐渐由浓转淡,一转脸,老板铁青着脸虎视眈眈的瞪着她。 “你多大的人了,还吃那种东西?!” 方好只敢在心里嘀咕,“公司的管理条文里又没有不准吃零食这一项!” 面上却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强挤出个笑容,忍着痛,颠颠的跑到咖啡机旁,“我给你来杯咖啡吧!”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关海波皱着眉道:“我自己来。” 他当真不要她忙活,自顾自取了瓷杯在那里调制。 方好讪讪的退开,只觉得口腔里辣辣的疼痛,她手上还捏着化妆镜,于是乘势走到窗边的亮处打开来左右端详。 伤口还挺长,几处舌蕾都翻出来了,隐约有血印气,看着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好。”她苦着脸自言自语,这下吃饭都成问题了。 关海波饮了口咖啡,听见她的唠叨,冷言冷语道:“用不用带你去医院缝两针?” “啊?”方好呆住,她从来没听说舌头嚼碎了还要缝的,那得多恐怖! “不要了罢!”她回答着转过身来,老板已经不在茶水间了。 等收拾干净了归位,方好发现桌子上的那罐话梅不见了,她坐在位子上想了一想,然后俯身一把将桌子底下的字纸篓给拽了出来。 果然,话梅原封不动的给掷在里面! 方好虚弱的呻吟了一声,这个二郎神,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要知道如今这种纯手工腌制的奶油话梅市场上不太买得着了,这还是春晓一同事上个月回家乡给她们带回来的,数量有限,只有要好的几个才有幸分得这一人一瓶呃。 好在字纸篓里尽是废纸屑,并不脏。她抽了几张纸巾,将话梅罐身擦拭了几下,又敏捷的朝总裁室方向溜了一眼,没有看到那个可恶的影子,她二话不说就把话梅塞自己手袋里了。 等舌头好了,在家里吃,嘿嘿! 下班时分,方好把几份完成的文件拿去总裁室交给关海波,却见他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放这儿吧,走,我送你回去。” 方好很是意外,这搞得也太隆重了吧,她不过是破了舌头而已,又没手脚不便! 眨巴了两下眼睛,她问:“你不是要去谈合同么?” 关海波一抬手腕,看看时间,“还早,送你回去了折过去也不迟。” “哦。”她乖乖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小窃喜的。 老板真是越来越良善,是否,他把这个“事故”当成了工伤?! 舌头不爽,坐在车里他们没怎么多聊,快进小区时,关海波才突然道:“晚上记得煮点粥,不要性急,等凉下来再吃。” 方好歪头瞅瞅他,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但还是点点头道:“哦。” 静默了一会儿,只听关海波又道:“你会煮粥吗?” “会啊。”方好奇怪的回答。 貌似他们“落魄”那会儿,他可没少吃她煮的东西,虽然一边吃还一边批评比猪食还难吃。有一次她实在是被惹急了,忍不住顶了他一句,“这本来就是喂猪的!”结果气得关海波瞪了她半天,没吃饱就拂袖而去。 听她如此回答,关海波便不作声了。 下了车,方好慢慢往楼梯上爬的时候,心里渐渐伸起一股暖洋洋的情绪来,迷迷糊糊的想,原来咬破舌头也是件挺幸福的事! 整晚她的心情都不错,喝着凉粥,看着碟片,时不时傻笑两声。 突然,她被一个猛然间蹿进脑子的念头震得愣在当场! 如果,刚才他问她会不会煮粥的时候,她回答“不会”,那么――他会不会上来帮她煮?! “磕巴。” 方好痛得低呼一声,竟然再次咬到!还是同样的地方!!见鬼!!! 早上起床,又是个昏沉沉的阴天,入梅快一周了。 方好刷牙的时候还在思忖是否要带把伞,等在玄关换好鞋出门,才发现自己健忘症复发,忘记拿伞了。 抬头瞅瞅天空,乌云低压,但她还是心存侥幸,从小区到车站,也就十分钟的路,不至于这么巧吧。 今天是星期六,她得先赶去公司加半天班,关海波明天要出差,有一堆事要准备。下午还要去赴沈亮的约会,昨晚他郑重的给她打了电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大事,令方好纳闷,来回盘问,他还是坚持见面再说。 和沈亮认识快两个月了,他开始褪去好好先生的外衣,偶尔也会抱怨方好打扮得过于朴素,不够性感,如此言论令方好暗暗心惊,敢情季杰的“教诲”不是没有道理的,男人,其实都差不多! 不过方好可不是固执己见的人,既然人家有意见,她就改呗,所以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购置的粉绿色洋装套裙,配上简洁的同色系窄头细高跟皮鞋,扭腰提臀的迈步在人行道的小方砖上,脚底咔咔作响,自己都觉得频添了几分妩媚妖娆。 想起了沈亮,心里不知怎么就泛上来一丝别扭。 事情的起因是在上周末,两人好容易凑在一块儿去看了场某名人的钢琴演出,会场里始终闹哄哄的,效果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放张碟子欣赏来得美妙,好容易捱到结束,沈亮象往常一样送她回公寓。 然而,他没像往常那样喝完一盏茶就拍拍屁股走人,却与她越坐越近,方好边跟他天马行空的瞎聊,边看台湾肥皂剧。 也许是她三心二意得过于专注了,所以当眼前忽然一暗,有张脸陡然放大过来时,她吓得当场往后一靠,骇然大呼,“你要干什么?!” 沈亮本就紧张,被她毫无预兆的高分贝尖叫也是惊得浑身一抖,见方好一副恐慌加嫌恶的模样,顿时满脸通红,神色尴尬的往边上挪了挪,抬手抓抓后脑勺,有点不知所措。 方好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作为情侣,迟早有一天会有肌肤之亲,这个道理方好不是不懂,只是目前,她还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她一直觉得跟沈亮象现在这样开开心心的下去就很好。 沈亮终究没有多坐,又耽搁了一会儿就讪讪的告辞走人了。 方好呆呆的坐在沙发里,面对电视屏幕上泪流满面的女主,怔怔的出神。 有些情绪虽然只是刹那而过,却异常清晰,在沈亮欺身过来的那一刻,方好无比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心头的抗拒之意竟是如此强烈! 细细回想,其实沈亮之前有过几次想要与她亲近的暗示,但都被她装傻糊弄过去了。 今晚,也许他觉得是个机会,想要有所突破,却依然以失败告终。 方好忽然感到苦恼,她并不讨厌沈亮,相反还有些喜欢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本能的排斥与他有进一步的发展,如此下去,她这辛辛苦苦坚持了两个月之久的“恋爱”该走向何方? 她觉得困惑,难道,她到现在都无法抹煞当年闵永吉刻在她心上的那一枚甜蜜的初吻? 那时候,她高二,闵永吉大三,暑假里,她借补习功课为名,成天往闵家跑,妈妈虽然明白她的心思,但对闵永吉很放心,所以就由她去了。 闵家住的是合院似的老宅子,长年疏于维护,木质结构的框架已是油漆斑驳,很多地方都被小孩用铅笔刀刻上了自认为很酷的留言,方好也干过,她在楼梯扶手的内侧曾经把自己跟闵永吉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以为这样就可以真的一生一世不分离。 廊道狭窄幽深,站在入口往里瞧,其实是黑洞洞的,有点阴森,然而,她每次跑进去的时候,心里却是亮堂堂的,因为马上就能见到从小喜欢的那个人。 老房子到了夏天反而阴凉,尤其是底楼,空调都不用打。 蝉鸣的午后,坐在树影晃动的窗前,喝着闵奶奶炖的绿豆汤,听闵永吉温润的嗓音讲解二项式定理,方好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幸福可以与此时此刻相媲美…… 绿豆汤凉凉的,可是他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却带着火热的滚烫,象沸腾的焰,瞬间染红了方好的双颊! 只是那么唇对唇短而轻的一触,两人都是怦然心动,紧张不已,生怕被人撞见,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欢喜! 闵永吉含笑搂过她的脖颈,在她额上又落下一吻,然后看看她因为激动而变得晶亮的双眸,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傻丫头。” 她把头抵在他胸前,脸上的笑意一路荡漾开去,怎么也收敛不住,心里更是溢满了甜蜜!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他是那样可以倚靠,有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用愁,她就愿意当一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 ------------ 六(四) 隆隆的雷声在头顶滚过,天黑沉沉的压下来,要下雨了。 方好抽抽鼻子,强压下那一丝久违的酸楚,抛开纷乱的思绪,加快脚步向前走。 然而很快,黄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的砸落下来,砸在她松松挽起的鬓发上,砸在她粉嫩的套装上,她暗骂一声,再也顾不上体面的跑了起来。 可是那样高而尖的鞋子显然不是让淑女们用来跑的,她“哎呀”一声,在如注的雨流里把一只鞋跟给生生绊了下来。 心情一下子很糟糕,车站还要拐一个弯才能到,而她已经光荣“负伤”了,一瘸一拐的没走多远,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连鞋子里也灌满了水,什么天哪,真是! 身旁的主干道上有汽车的鸣笛声,短促的一响再响,象急切的问询,方好撩开粘在面颊上的发丝,在滂沱的大雨里费劲的转头去打量。 车窗很快摇下,有人探出头来对她喊:“好好,快上车!” 如此难能可贵的救援,她却懵了似的杵着不动。 闵永吉见她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顾不了许多,猛地推开车门冲下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进了车里,然后自己又绕车半圈,迅速的返回驾驶座。 方好浑身上下已经湿透,象刚刚溺水一般,连眼神都有些呆滞,搞不清楚状况。 “擦擦吧,别感冒了。”他给她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毛巾。 他永远都这么细心,可是现在,她不觉得享受,只是反感。 她没接,直眉瞪眼的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先擦干了再说。”语气永远都是那么不温不火,他的身上也稍有淋湿。 他们分开已经整整四年,这是四年来两个人首次单独面对,以前,还可以隔着父母,隔着老人,作各种各样的猜测,朦胧的,或许是带着点诗意的凄怆。 方好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他再次相遇,也没料到一旦重逢,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痛哭流涕,用眼泪去谴责他的负心,居然,她可以十分镇定的面对他,镇定得连自己都惊讶,时间,绝对是医治创伤的妙药,电视里那些别后重聚的唯美镜头,都骗鬼去吧! 她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很现实的伸手接过毛巾,擦着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雨水,其实有点徒劳。 闵永吉侧着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整天就知道咧着嘴傻乐,对未来不存一丝担忧;此刻,他看着她比从前更加圆润光洁的脸,依旧纯净的双眸,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然而,他很清楚,在所有表象的下面,有些东西已经悄悄的改变了,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盲目而崇拜的眼神,她竟能如此镇静,坦然的坐在他眼皮底下。 他把目光转向车前方,雨依然下得很大,无边无际的笼罩下来,仿佛车里是唯一的庇护之处。 “我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每天都能看见你。”他幽幽的说。 方好擦着雨水的手缓慢下来,“你什么意思?” 闵永吉没有回答,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才又扭头望向她,神色恢复了自如,“好好,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坐下来谈谈?” 方好陡然间警惕起来,语气不免尖刻,“有这必要吗?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闵永吉抿了抿唇,有点无奈,她的样子活像一只浑身竖起了刺的小刺猬,跟从前是多么不同,那时候,她在他面前,温顺的象只小猫,终日迷迷糊糊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指望她仰着脸,甜甜的对自己一口一个“永吉哥”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虽然结婚后回国次数很少,对于她的消息,却并不匮乏。 方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手上的毛巾仔仔细细的叠好,然后奉在右手上递回给他,终于朝他笑了笑,简洁的说:“很好。” 关海波教她的第二条法则,面对“劲敌”的挑战,要沉着冷静,要微笑,要言简意赅,她都做到了! 车里一派寂静,唯有雨声沙沙作响,急一阵,缓一阵,方好太用力的保持镇定,反而有些心神恍惚,思绪胡乱的东冲西撞,她甚至想,这雨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闵永吉终于又低低的开了口,“为什么还是一个人?” 方好蓦地直视住他,他在她明晃晃的双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小,且卑微。 她的眼神很快就从愠怒中恢复过来,可是说话的声音却竭力压制住一丝细微的颤抖,他还是听出来了。 “你别以为我一直还想着你呢,我只是没遇上合适的罢了,哦,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她从来没有象这一刻那样庆幸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是吗?”他凝视着她,眼眸如一泓清水,恍如昨日,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柔色,方好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转过脸去。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给她温暖的闵永吉了,他曾经,深深的伤害过她。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吐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份量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好想笑,可是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涌上来,视线终于模糊,她竭力的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时间已经够久了,她不应该再为他哭泣。 “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望着窗外迷蒙的一片,她喃喃的补充。 “……是吗?”他又反问了一遍,有点迷惘,有点不信。 这样的语气突然激怒了方好,她赫然间转头望着他,“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不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别人?难道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可是,你给过我吗??” 她张牙舞爪的几乎要问到他脸上去,可是,他却忽然间对着她微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喜怒溢于言表,这些年了,原来还是没有改变。 “那么,我应该恭喜你。” 方好没好气的别过头,不睬他,心里很是沮丧,自己终究沉不住气! 也许,在他面前,她习惯了这样直接,这样任性,因为,他从来都惯着她,想到这里,她更加觉得心酸。 他终于收敛了笑意,认真的说:“我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看到你幸福。” 三年了,他忍着不来见她,以为她可以慢慢恢复,然而,他没想到她也有执着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异乡,几年来,始终独来独往。 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没有意义,可终于还是忍不住,靠近她,希望能找个机会,给她一个解释,让她打开心结,尽管他并没有把握。 车子开了一阵,雨渐渐停了,窗外的景物依次清晰,她才想起来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个清净的地方,我们好好聊聊。”他握着方向盘,并不看她,缓缓的说。 “不要!送我去公司,我还有事!”她斩钉截铁的说。 “今天是周六,你还加班?”他很意外,她有多懒他是知道的。 她不跟他多废话,一再坚持,他只得妥协,调转了车头。 到了聚林楼下,他看着她解安全带,悠悠的道:“我下个月得回美国,走之前,请你……哦,还有你的男朋友,一起出来吃顿饭罢。” 见她面呈不悦,闵永吉笑笑,又道:“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 居然拿长辈的一套来压她,方好推门出去前冷冷的回道:“再说罢。” 她实在不想拖着沈亮坐在闵永吉和闵太太对面精致的演戏,累! “我会给你电话。”他在车里扬声对她道。 方好已经狠狠拍上车门,冲向楼内。 电梯缓缓的上升,方好的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可以满不在乎,却原来,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们曾经那样好,好得以为可以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可终究是不作数的…… 关海波跟季杰侯在电梯门口,两人打着手势热烈的讨论。 “关键还是得查生产部,你一定要设法去现场看,不能光听他们嘴上讲,谁都不会主动把问题告诉你……” “那是,我这就给他们蒋经理挂个电话……” “不,不要事先通知,我们直接过去!”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拉开,里外三人同时愣住。 抽抽搭搭的方好努力控制住哽咽,还知道朝门口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点一点头,算作招呼,然后擦身过去,飞快的钻进了公司大门。 “小,小陈,这是怎么回事啊?”季杰张着嘴,望着方好的背影,难得结巴了一下,扭过头来又盯住关海波,“关总,您不会又……” 关海波有些烦躁的打断他,“你别胡扯,我没骂她!”心里一下子又乱乱的,这丫头,怎么三天两头哭鼻子?!浑身还湿透了,以为淋雨这么好玩么? 他犹豫了片刻,对季杰道:“你先过去了解情况,我等等就来。” 季杰连连点头,知道他一定是不放心方好。 要得,要得,如今的小姑娘都脆弱得很,为点小事就能想不开。 “估计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他忍不住热情的多嘴,完全忽略了老板的表情有短暂的僵滞。 方好用掉了整盒纸巾,总算把眼泪止住了,可身上还是粘乎乎的难受。 “又出什么事了?怎么淋成这样?”关海波走到她身边,皱眉问。 “没带伞。”她底气不足的回答。 “那你哭什么?” “……” 关海波见她神色尚可,放下心来,没功夫与她罗嗦,把一串钥匙丢在桌上,“我赶时间,马上就得走,你去我房间好好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小套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跟酒店差不多,公司里的阿姨比钟点工敬业多了。 虽然近在咫尺,方好却不常有机会进来,今天难得可以好好观摩一下,可惜她根本没这个心情。 冲完澡,她换上了一件在储藏室里翻出来的搞活动剩下的广告衫,尺码很大,她晃荡着出来,坐在沙发里把自己那套可爱的粉绿套装给吹干了,下午约会还要用呢! 本来出门就晚了,这么一折腾,转眼已近中午,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懒得下楼,打电话叫了份外卖。 跟沈亮约在三点,下午茶时间,方好怕误了点儿,边吃饭边赶作业,终于在两点多处理完了所有事宜。 她一边匆匆忙忙锁门,一边给老板打电话汇报。 关海波似乎很忙,听着她絮叨,也只是短促的嗯啊几声,很快就挂了电话。 直到坐在车里,方好才重新恍惚起来,刚才跟闵永吉的相遇太仓促,很多对话其实当时只是进了耳朵,却没有反应过来,此刻,终于又有了分析能力。 她一点点的回味他说过的那句话,“我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每天都能看见你。” 他的语气仿佛有点怅然,可这事为什么呢?他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 方好想着想着,时而愤慨,时而凄楚,一时剪不断,理还乱。 ------------ 七(一) 沈亮点了一杯咖啡,然而他一口也没喝,盯着黄澄澄的液面,终于艰难的开口道:“方好,我们……分手吧。” 方好怔了一怔,旋即低头,努力的吃冰激淋,冰冷的入口,化开,吞下,周而复始,有股子凉意顺着咽喉往下淌,直接灌进了心里。 沈亮虽然歉疚,可思路仍很清晰,用极谨慎温和的口吻向她娓娓的解释,“我要的是一个女朋友,而不是一个玩伴。我希望,我的女朋友将来可以成为我妻子,这个要求,不过分罢?” 方好仍是沉默,冰激淋却越吃越生猛。 “我觉得我们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对不起。” 一天之中,有两个男人跟她说对不起,一个三年前就不要她了,这一个,下一秒也即将转身,方好此时的心情唯有四字可以形容-欲哭无泪! 可是,她也清楚,她跟沈亮之间,的确错在自己。 沈亮一直希望带她回去见父母,一直想把她当一个正式的女友看待,是她自己在悄悄的退缩,躲闪,不明白为了什么。 他的要求不算过分,换作是她自己,大概也会受不了。 她渐渐的抬起头来,对他强笑一笑,才轻声道:“我没问题。” 沈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叹了口气,毕竟有些无奈。 买单之后,他主动提出来送她回去,好歹是最后一次了。 “不用,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方好拒绝,又向他笑笑,表示自己并非赌气。 沈亮犹豫了片刻,没有强求,终于还是先走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他们之间,的确只存在友谊,所以可以分得这么干脆,没有暧昧的不舍和无谓的纠缠,他们甚至没有“做不成情侣就做朋友”的约定,一切都是这么干净利落。 可方好心里还是堵得慌,也许是因为早上遇到闵永吉的余波尚未平息,也许因为沈亮这样毫无征兆的提出分手刺伤了她的自尊。 就这样自怨自艾之间,她浑浑噩噩的吃掉了三客冰激淋,接着就觉得渴,嗓子眼里象被胶水黏住了。 于是要了杯红茶解腻,中午吃得匆忙,没怎么饱,顺便又点了道蜂蜜烙饼。 心里很空,她急切的想用食物来填满。 等到肚子里稀里哗啦闹成一片时,方好才赫然意识到不好,然而已经晚了。 从出租车里下来,还没走进医院的大门,她就吐得气喘吁吁,肚子里绞痛得厉害,仿佛有把刀在里面狠力的剜来剜去,痛不可抑,她连腰都直不起来,跌跌撞撞的进了医院大门。 挂完号,就去门诊,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自己,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要住院挂水。 她痛得不行,医生仁慈的同意她先去挂水,住院费可以迟些来交,见她一个人,不觉皱眉道:“怎么没有家人陪着一起来?” 方好沉默,她可不想为了这事惊动妈妈,她一定会大惊小怪的。 忍着痛,她去注射室门口排队,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冷汗直流,渐渐的,她惊恐的发觉自己的舌头开始发麻,僵硬,平常总爱跟人开玩笑说自己痛苦得快“痉挛”了,可唯有此时,她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痉挛”,那种缓慢蔓延周身的麻栗的感觉真是恐怖极了! 她禁不住害怕的哭出声来,以为自己会就此一命呜呼。 多亏有位好心的阿姨,见她情况不妙,赶紧过来给她搭把手,搀着她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一针止痛针下去,方好才有所缓和,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躺在床上挂着点滴,肚子里依然痛得漫无边际,她在瞬间变得虚弱不堪。 护士跑过来告诉她,住院要交押金。 “多少?”她吃力的问着,一只手去翻包。 “先交两千吧。” 方好的手顿住了,她哪来那么多现金?立刻去取吧,自己根本走动不了。 没奈何,还是先找熟人借吧! 在手机里已经搜到老板的号码了,刚要按下去,心里打了个咯噔,他下午好像很忙,自己这个样子把他召来,不是找挨骂嘛! 最终还是打给季杰,他反正有钱,而且也不会唠叨。 季杰嗯嗯啊啊的听着,身旁仿佛还有人在问着什么,他的声音时而飘远了,跟别人说上几句,又返回来心不在焉的听她讲,唉,都是忙人。 “好了,知道了,就来!”他终于答复她。 方好舒了口气,安心的躺好,空调开得低,她忍不住拽过被子来盖。 病房里有两张床,另一张空着,被子胡乱堆成一团,好像有人刚走,还没来得及收拾,白色的被套上几处肮脏十分醒目,不用检查,她也知道自己睡的这床好不到哪儿去,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了,只要肚子能不疼,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在床上朦胧了一会儿,终于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心里一喜,救兵到了! 其实人在生病的时候最爱伤春悲秋,胡思乱想,尤其方好今天还经历了一连串对她来说不小的“打击”,这时候能看到一个对自己没有“危害”的熟人,不论是谁,她都会觉得很亲切的。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关海波! 他的身影在病床前刚站定,就引起方好一阵慌乱,挣扎着要起来。 关海波似乎没心思责问她,一脸的焦虑,俯身按住她,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声问:“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好多了。”她惨白着脸,努力淡化疼痛。 见她还说得出话来,他眉心略略舒展,“你先躺着,我去缴了住院费再过来。” 关海波拿着缴完费的单子先去见了方好的主治医生。 医生瞧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只道是方好的男朋友。 “你得好好管管你女朋友,肠胃能力那么弱,还敢这么瞎吃东西,这不胡闹么?” “……她都吃什么了?” 医生翻开病历,照着上面的调查项给他读了一串,关海波的脸不由自主的铁青起来。 下午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猜着可能会有事,原本以为只是伤风感冒,没想到她竟能演绎得如此变本加厉! 回到病房,方好还是一脸怯怯的神色盯着他,防贼似的,他走到哪儿,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儿,他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抛给她一句,“好了,别盯着我了,不骂你,行了吧?” 方好缩了缩身子,讪讪的收回了肆无忌惮的眼神。 他的电话很多,一个接一个的进来,坐在那里,根本没功夫搭理她,方好渐渐心安,又觉得愧疚,老板这么忙,还得为自己操心! 可是,她忽然回过神来,她明明是打给季杰的呀!然后,恍然大悟,她打电话时,跟季杰嘀嘀咕咕的人一定是老板。 心里不知怎么就暖和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护士捏着一张单子进来的时候不觉打趣道:“哎呀,你看起来好多了嘛,都有血色了。” 话锋一转,“不过,刚才的化验报告张主任看了,说还要让你做一次胃镜。” 仅仅这句话,就让方好脸上仅有的红晕褪却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吃鼠药那一次,她被送进医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胃,两根又黑又粗的管子顺着鼻孔直插到胃里,因为哭泣和挣扎,还插了两遍,年纪小的时候,普通级别的恐怖也是能被放大数倍的,所以至今记忆犹新,一想到又要有东西扎进胃里她就怕得要命! “可不可以不做?”她央求着护士。 “这个要问张医生的,我可做不了主,不过,建议你还是做一次。彻底查一查,有病治病,没病也好放心。”小护士说着,仰头张了眼点滴瓶,“等这瓶挂完我就过来领你去。”她放下单子转身离开了。 关海波走过来查看单子上的细目,却被方好一把拽住了胳膊,只听她带着泣音,不管不顾的嚷嚷:“关总,你能不能跟医生说说,我,我真的不想做,我觉得不疼了,真的。”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赖的口吻,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眼里有莫大的恐惧,仿佛要上刑场,他看着竟莫名其妙的心疼起来,迟疑了一会儿,居然鬼使神差的松了口,“……好吧,我去试试看。” 方好只差感激涕零。 谁知才刚开口,就被医生骂了一顿,“你女朋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这是为她好,又不是要害她!” 关海波被数落得有些灰头土脸,走出来时拿手狠狠的拂了一拂脑后的发茬,惊异于自己一时的鬼迷心窍。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迟早连智商也要下降的。 方好终究还是哭哭啼啼的去做了。 插管的时候,她紧张得几乎抽筋,关海波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掌,从头至尾没有放开半分,她的眼里溢满了惊恐,满脸任人屠宰的无奈,然而他再也没有一点笑她的心思,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给她安慰,让她觉得安全。 ------------ 七(二) 做完胃镜出来,方好被直接送去了住院部大楼,这里的环境比门诊那边要干净许多,关海波给她办的是单人病房,有独立的盥洗室。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方好还没有从紧张中缓解过来。 关海波坐在她身边,俯下头,很近很近的凝视着她,柔声道:“已经没事了。” 方好渐渐觉得心安,腮边还挂着几滴未干的眼泪,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很差,贪吃鬼外加胆小鬼,她有些羞赧的问:“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关海波笑了笑,没回答,可是他脸上的神色柔和极了,让方好逐渐忘却了自己刚才丢人的言行举止。 心里的感动更是不在话下,连医生和护士都已经朝她那副熊样侧目了,一向刻薄的老板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嘲笑! 很快有护士过来,要给方好重新扎针挂水。 “哟,你们俩的手现在可以放开了吧,不然我这针往哪儿扎呀!”护士知道她刚做完胃镜转过来,扬着唇角,善意的笑着这对恩爱“情侣”。 方好这才发现,她的手至今还被关海波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包拢着,从检查室一路握到现在,几乎没有分开过。 关海波蓦地清醒,立刻松开了手,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两声,起身往窗边走去,方好自己的脸已经红得象熟透了的番茄,哪里还敢去打量他的神情! 小护士忙碌完又匆匆离去,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方好眼睛盯着头部上方的点滴瓶,药水一滴一滴缓慢的落下,顺着细长透明的软管往她身体里输送,仿佛是很漫长的过程,可是她心里感觉不到以往的烦躁,有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崭新的情绪悄悄缠绕住了她。她在枕头上小心的转过一点角度,望向站在窗边的关海波,他又在接电话,闲着的那只手插在裤袋里,背影俊挺,说话声音低沉和缓,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 从前,方好一直当他是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且总是高高在上,然而刚才的那一幕,让她忽然觉得这个“神”其实也蛮有人情味儿的。 接完电话,关海波转过身来,方好心里蓦地一跳,赶紧调转目光,收敛心神凝住点滴瓶。 关海波在她床边的方凳上坐下,脸上早已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神”色。他抬头望望吊杆上悬挂的几瓶药水,估算了一下,至少还需要三个多小时。 方好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主动提醒道:“关总,你要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这里应该没什么事了,反正就是挂水,睡觉。” 关海波沉吟了一下,看看腕表,道:“我六点半走,约了人吃饭,不会耽搁很久,然后再过来……唔,你有东西要我带么?比如……换洗衣服什么的?” 方好琢磨着自己一时半会儿大概出不了院,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关海波,告诉她要拿哪几样东西,只是提到内衣内裤的时候,措词有些艰涩。 关海波却神色自如,一一记下了。 其实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一阵,对彼此生活的细节也颇为熟悉,只是那时候都是方好替他理东西。 方好毕竟累了,歪着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关海波靠在一边,默默的守着她。 他想起刚才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柔软纤弱,时而因为害怕而蓦地揪紧,指甲深深嵌进他掌心,他没有觉得疼,反而有种被信任的喜悦。 那一刻,他的心上涌起如此强烈的渴望,真想把这只手一直包在掌心,再也不放开。 他无端的叹了口气,方好在床上立刻一动,轻声问道:“怎么了?” 关海波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没什么。”他淡淡的说,“你睡不着?” 方好点了点头,她的作息一向很规律,此时正是晚餐前后,哪里会有睡意,但她的肠胃是彻底紊乱了,根本不觉得饿,医生也不让她吃东西。 太阳应该落下去了,窗外的天暗下来一点,但还是有光亮,方好不让他开灯,她喜欢这样的黄昏,柔和,静谧,有淡淡的欣悦在心上流过。 关海波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梗起嗓门,粗声问道:“你病成这样,怎么你男……朋友也不来看看你?”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竭力压制住一丝酸意。 如果不是他问起,方好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上的医院了,她咬着唇,吭哧了半天,终于嗫嚅道:“他跟我……分手了……就是今天下午。” 方好觉得遗憾,此时此刻,如果能再配上几滴应景的眼泪,就更显凄美了,电视里不都这么演么?被人遗弃的女孩在病房的床上痛不欲生,落下滚滚热泪,可惜她心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欢快,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来。 关海波问她话的时候面朝着窗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脸来向着她道:“瞧你这点出息,分手了就跟自己的胃过不去啊?” 方好瞟了瞟他的脸色,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人家都失恋了,他眉眼里居然还藏着笑,什么人呢! 可他的这句话却令她油然而生亲切之意,没有嘲讽,也没有探究,是一种怜惜的薄责。 医生说她目前只能进流质食物,所以关海波晚上过来时,特意给她带来一罐清粥,没几粒米,稠稠的粥汤。 方好仍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很听话的尝试了,温润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清香,一下子唤醒了她薄弱的食欲,她畅快的喝掉了大半。 “这粥哪儿买的?7+7吗?”方好满意的抹着嘴,随口问了一句,医院附近就有家餐饮连锁,里面的粥很有名。 关海波正翻着一本当季的人物周刊,也没抬头,含糊的应了一声,她的观察能力一向差,盛粥的罐子明明是家用的。 “果然名不虚传啊,炖的不错,就是没什么味道,要是能加点糖就好了。”方好咂嘴评论。 关海波闻言,抬头睨她一眼,“医生说你可以吃糖了?” 方好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嘻嘻道:“一点点又没关系的咯!” 很晚的时候,季杰还打电话过来,这些人果真都是夜猫子,说话的口气,仿佛现在是上午十点,中气忒足。 无非是问问方好的病况,听说老板还在,他不由大乐着开起了玩笑,“小陈,你这回面子可大了去啦!关总待他女朋友都没这么上心啊!” 方好紧张的偷眼瞄了瞄坐在对面一米开外,沉浸在杂志内容里的关海波,这么安静的病房,季杰的嗓门又大,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心里却不厚道的美滋滋起来。 夜深了,关海波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方好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她素来晓得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他那么忙,被自己拖在这里多耽误事啊! “你回去吧,我真没事了,再说还有护士在呢!” 连提了几遍,关海波没奈何,想着自己留下来她也不好睡觉,确实不怎么方便,于是没再坚持就离开了。 方好认床,胃里还总隐隐的犯疼,颠来倒去,到了凌晨才终于沉沉的朦了过去。可依然睡不熟,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给自己掖被子,还用手轻轻试探她的额头,掌心微凉,十分舒服,可她太累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安心,那种感觉,真好。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了,病房里空无一人,床边的柜子上有罐跟昨晚一样的清粥,勺子细心的用纸巾包着,搁在罐子盖上。 她在床上按铃,护士很快过来,先给她量体温。 “哟,终于下去了,昨晚上有点发烧呢!把你男朋友急得!” “嗯?”方好没反应过来,沈亮什么时候来过?! “他一个晚上都守在房间外面,我看他在椅子里缩着难受,让他进来躺会儿他都不肯,怕影响你呢!这不,一早上又跑出去给你弄了吃的过来!”小护士继续唠叨着,末了又羡慕的加了一句,“你福气真好,现在这么细心的男人还真不多了!” 方好等她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吃粥。 这粥拿来的时候想必还是很烫的,此时罐身尚有薄薄的余温。 她一勺一勺缓慢的舀着,塞到嘴里,喝下去,齿颊留香,带着一丝微甜。 一个上午,方好都有些怔忡,点滴还继续挂着,她半靠在床头,无边无际的发呆。 关海波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他显然是先去医生处问过了来的,语气轻快的道:“张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顶多再有两天就能出院了。” 他瞅了眼方好的脸色,过了片刻,忍不住又瞅一眼,“怎么了,还觉得疼?” “哦,没。”方好收回失神的目光,舔舔嘴唇,“那个,粥很甜,谢谢啊!” 关海波睥睨着她有些奇怪的面色,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谢。” “关总。”方好心里藏不住事儿,实在忍不住,艰难的开口,“我,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 七(三) “问吧。”他从容的在靠窗的椅子里坐下来,面对着她。 “刚才,护士跟我说…..你昨晚上……一直在外面?” 她不知为何,觉得异常紧张,既怕他说是,又怕他说不是,心里有根弦越绷越紧,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她有点承受不了。 关海波不由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悸动,他不禁猜想,如果自己说“是”,她会不会就此晕厥? “她看错了。”他淡淡的回答…… ------------ 七(四)
方好有些愤恨,过去没有说清楚的事到了今天还说得清楚么?她不耐的转过脸去,关海波的车正朝这边驶来,方好急于摆脱他,决定将错就错。
“我没骗你,今天真的是跟男,男朋友约好了,喏,他的车过来了。”方好朝右手边缓缓驶来的那辆宝马努努嘴,舌头差点就跟牙齿打上架。
闵永吉有些讶异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认真的打量起了那车,方好心头立刻一阵紧张,眼看车子就要到跟前,她…… ------------ 八(一) 方好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她乍一睁眼又赶紧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这一觉睡得很爽,她连梦都没有做到。 身上有异样的紧绷的感觉,她低头瞅了瞅,居然还穿着昨天上班的衣服,原来她就这么和衣睡了一夜! 后脑勺隐隐作疼,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立刻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的记忆成功的从闵永吉打来电话那段开始复苏,他亲自跑来公司找她,她为了摆脱他,自作聪…… ------------ 八(二) 而她是那么笨拙,牙关紧闭,还紧张得格格直抖,任他怎么引导都不肯启开,居然一点儿也不懂!他真怀疑她跟前男友是怎么过这一关的?! 虽然费了点儿劲,但他终于以自己的执着强硬的攻开了她的齿间,得以长驱直入,他低低的喘息着,贪婪的开始了更深的唇舌纠缠…… 有一丝淡淡的清甜的体香,若有似无的飘进他的鼻息,恍如催化剂,诱使他无法停下来,手上微一用劲,将她搂得更紧,辗转反…… ------------ 八(三) 她翻开自己的联络簿,随便选了一家,就抓起听筒,就着上面的信息开始拨号。 “别打了,我已经叫外卖了,在我办公室。”老板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威风凛凛的在她身后发话。 方好听筒没捏牢,一下子砸在了桌上。他怎么能总是这么恐怖的出现在她身边?! 关海波挨近她,伸手细心的替她将电话搁好,又俯下身去审视她簿子上花花绿绿的笔记。 凑得那样…… ------------ 八(四) “啊?美人要走了?”方好倒是很意外。 “嗯,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再往上的职位全是日本人占着,况且波哥那里也没什么戏,人家现在估计已经软玉温香抱满怀了,美人在旁边看着,徒惹伤心。” 说者无心,方好脸上蓦地一热,防线一溃,经不住春晓软磨硬缠,高帽疯戴,而且今天老板不在公司,她行动比较自由,终于点下了头。 “那就两点钟以后吧,等我忙完手头几件活儿。” <…… ------------ 九(一) 周末,关海波因为要谈一个客户去了深圳。 盛嘉的生意越做越大,几个老将明显开始玩不转,招聘的工作已经在交猎头公司着手进行,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关海波不得不亲自上阵,跑外联,好在他本来就是做这个起的家,重操旧业也是得心应手。 方好轻松之余,竟然感到了一丝落寞,做起事来也是没精打采的,常常会对着桌上的话机发呆,蓦地惊觉,自己居然是在企盼老板的来电,顿时暗暗心惊,难道,她这么快…… ------------ 九(二) 越想越有可能,他们今天上午还在一起吃饭来着。 方好愤懑不已,口不择言得嚷起来,“他怎么这么无聊啊!什么事都管,你也是,凭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相信?他是你生的,还是我是你生的?” 李玉珍又好气又好笑,“哎,我说你急什么呀?妈妈就随便问问你,有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都这么大人了。” 方好红头涨脸的回道:“不是有人都告诉你了嘛,还有什么好问的?”<…… ------------ 九(三) “事儿办完,就回来了呗。”他淡淡的回答,盯着她的目光微微眯起。 李玉珍始终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俩,忽然想起来什么,把茶几上的一个精致的糕点盒提勒到方好面前,“这是海波给你带回来的绿豆糕,要不要尝尝?” 方好瞟了一眼盒子,“先放着吧。”低头继续喝粥。 目光再度与妈妈的眼神撞上,没想到老太太眼里仍旧溢满欢喜,她无语的翻了翻眼睛。 李玉珍一直担心这个女儿…… ------------ 九(四) 也许这一阵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她鲜有时间和心情去细想,模模糊糊的走过来,有些事情仿佛自己还没明白,就有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感到不踏实。 她倚在窗边向下看,楼下是一大片草坪,几个花匠正引了水枪往植物上洒水,激流喷薄而出,行成广漫的水雾,扑向如饥似渴的绿意,酣畅淋漓。旁边,一群放学的小孩叽叽喳喳的嬉闹,有人还往水雾里冲,引来大人的呵斥。 方好的身心逐渐放…… ------------ 十(一) 下午刚吃过饭,关海波就出去了,大厅里因此气氛和谐轻松。 方好手头的事一做完,就忍不住翻开层层叠叠的文件夹,把深埋在无数级子目录下的几个残存游戏打开来玩。 董其昌坐在位子上嘟嘟哝哝,对面的季杰被他的牢骚搅得有点烦躁,蹙眉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关总让你去就去呗。” “唉,我这刚出差回来没两天,在家连个囫囵饭都没吃着,本以为今天晚上没事了,得,又来了这么一出,…… ------------ 十(二) 礼服很漂亮,裁剪简洁,肩膀处是细细的两根带子,裙摆是向里收的款式,到了末端,又陡然放开来一小截,宛如鱼尾。滑溜溜的质料,亮亮的还带有一点弹性,所以很贴合身体,仿佛整个儿包在了身上,而她穿着不大不小,刚好。 她觉得遗憾,关海波的套间里没有落地穿衣镜,于是只能跑进盥洗室,可那里也不过是一面挂壁镜,照不到全身。她打量着自己两只光洁的肩膀,觉得有些别扭,不觉下意识地抬手抱住双肩,徒劳地想要遮住点什么。 她的头发入夏时刚剪过,险险地擦着肩部,平常一直是披着的,这两天嫌热,给挽了起来,配上礼服的效果,倒也相得益彰,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成熟了许多。 出来时,关海波还坐在电脑前。 方好故意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立刻调转过来望着她。 “这样子,可以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头一回穿得这么隆重,自己都觉得陌生和别扭,仿佛换了个人。 关海波只是凝视着她,半天没说话,目光像熨斗似的从上到下一点点掠过去,她于是更加觉得没底。 “那个,不然……我还是去换下来好了。”她有点沮丧地说。 “不用了,挺好的。”他说着,迅速地将愈渐灼热的眼眸调转开去。 那晚他的失控搞得两人均很尴尬,随后的几天,方好见了他都有些躲闪。他也知道自己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为了避免再吓着她,近来在她面前刻意地斯文了不少。 “真的?”难得听到老板的夸赞,她迟疑地审视他的脸色,欲辨真伪。 关海波再次转过脸来看她时,那眼里就只余了欣赏,朝她笑了笑,肯定地点头道:“很不错!” 他把握得很准,刚刚在橱窗里一眼就相中了这件,穿在她身上,果然再合适不过。陈方好是块璞玉,稍加料理,便能发出夺人的光彩——当然,她还需要一点自信。 他眼里毫不掩饰的赞美渐渐感染了方好,她于是不再觉得拘束扭捏,施施然向前跨了两步——今天的鞋子也是很细巧的一款,跟礼服配着甚为搭调,迈起步子来,婀娜而轻盈,而脸上的笑依旧是恬静纯美的。 就连季杰等人乍一见她,也是相当的惊艳。 董其昌更是朗声笑道:“小陈好样的,失恋了也不消沉,赶明儿哥哥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方好不禁偷偷瞄了瞄关海波,他面色如常,无动于衷。 其实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刻意避人,但关海波天生不喜张扬,方好又正羞涩,虽然已经逐渐接受“现实”,但心头的一丝疑虑仍然时不时溜出来拜访她一下,让她总觉得像做梦,眼一睁,就会发现其实是在自作多情,这样的状态下,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向旁人挑破? 盛嘉的员工一进公司就能见识到他们“主仆”二人奇特的相处模式——错误“屡训屡犯”的方好和骂得再凶也不把她开除出去的关海波。也许一开始大家还有些困惑和猜疑,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关海波是个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半点瑕疵,而方好毕竟也跟了他多年。大概他留着方好这样的小杂役是为了向其他员工昭示,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不讲情义的老板。 “商联”的酒会历来很受业内人士的重视,在这里不仅可以了解最新的行业信息,交流时事动态,更有一些行业翘楚及相关部门的要人出席,能趁机结识权贵,搞活公关,因此酒会一向搞得生机勃勃。 季杰等人显然已是酒会的常客了,各自熟门熟路地去找人聊天。方好紧绷着一根弦,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关海波身边,在眼花缭乱的宾客间穿梭。寒暄是老板的事儿,她只需要不停地点头、微笑即可。 每当出席这样的大场面,她都会觉得紧张和不适应。如果有人让方好在“上厅堂”还是“下厨房”之间作选择,她铁定会很没出息地选后者——虽然她的厨艺也没多少特色。 出门的时候没吃什么东西,一通走秀下来,她就开始脚力虚软,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得极不雅观,幸亏人多,还有优美的音乐盖着,不至于让人笑话。 关海波偶然间回头,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倒是发现了端倪,“是不是饿了?” 她很老实地点头。 “饿了你不早说?” 方好眨眨眼,没吭声。看他那么投入地跟人聊,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败兴。 关海波脚下拐了个方向,领着她朝自助餐区域走去,“先去吃点东西。” 酒会上放了一些自助食物,也有可供休憩的桌椅,两人各自挑了一盘,随便找了个靠墙的位子落座。 仍然不时有认识的人过来打招呼,方好一边慢慢地吃,一边同情关海波——坐下来都快十分钟了,他盘子里的食物就没怎么动过。 远远的,一个胖胖的老头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目光贼亮地盯着关海波,脸上是将展未展的笑容。 关海波没有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等着对方慢慢走近再适时地起身,微笑,而是立刻放下刀叉站起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两人在距方好五米远的地方驻足谈话,神态亲密友好,看得方好好奇不已。 她估计这人来头不小,从老板脸上那五星级的笑容和诚恳的表情就可以轻易判断出来。只是方好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他应该没来过盛嘉。方好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老头,没承想老头的目光忽然电光一样向她扫来,她立刻讪讪地对他笑笑,低下头去,耳朵里却能听到他朗朗的询问声。 “难得见你带女宾来啊,那位是?” 方好正拿叉子去叉一片牛肉,闻听老头的疑问,立刻也竖起了耳朵。如果人的耳朵会像兔子那样自由摆动,那么她现在的双耳铁定是立得笔直。 可惜关海波的声音远没有老头那样硬朗高亢,而是压得极低,仿佛交心一般。 她仰起头来再看过去时,老头忽然爆发出极大的笑声,“果然郎才女貌,海波,可喜可贺啊。”但眼里却并没有多少祝贺之色。 方好心里涌起一股热浪,翻腾来翻腾去,只觉得有点轻飘飘的。 不用琢磨,都能猜到老板是怎么跟人介绍自己的了——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 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其实,当老板的女朋友感觉还挺不错的。虚荣心的迅速膨胀使她脸上的甜笑久久无法退却。 关海波重新归位,见她若有所思,笑靥如花,很是意外,“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方好这才惊觉过来,立刻收起痴笑嘴脸,手上又恢复了叉牛排的动作,掩饰着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商联’的主席汤震。” 方好一吐舌头,恍然大悟。这名字,如雷贯耳啊,难怪老板这么恭谨了。 见过了汤震,关海波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专注地吃东西。 ------------ 十(三) 季杰忍不住羡慕的赞叹:“闵总跟太太感情真好,看得我们这些单身汉眼热不已啊!哈哈!”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方好很僵硬的低下了头。 只有她知道,闵永吉一直都是个细心的人,很会照顾女孩子,以前跟她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如今,他的这些柔情蜜意都用在了别人身上,虽然已经隔了三年,虽然方好已经决心要将他划为路人,然而,那么多熟悉的细节映在眼里,她还是觉得胸闷气堵。 她始终…… ------------ 十一(一) 方好急匆匆的赶到电梯口时,秦志刚跟春晓正吵得如火如荼,确切的说是春晓一个人正吵得有滋有味,而秦志刚只是抱着膀子洗耳恭听,一手在下巴上拂过来拂过去,满脸看好戏的表情,春晓于是更加怒不可遏。 “怎么回事呀?”方好人还没走近,已经急切的问开了。 地上散乱着粉扑,眼影盒,唇膏,睫毛夹子,剪子,小刷子等细碎的化妆工具和材料,有些小瓶子都破碎了,流了一地亮晶晶的液体,难怪春晓急红…… ------------ 十一(二) 方好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表现出对关海波空前的漠视,他的脸开始泛黑,又发作不得,开会的人陆续进来了。 权当她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吧!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小陈来得真早嘿,刚我还说要问你拿份文字介绍呢,找你半天没找着。”季杰不由分说,拉开方好对面的椅子就坐下来。 方好把手边一份仅两页纸的文件递给他,还朝他笑了笑:“是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