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1 是不是因为睡前翻了几页红楼梦,所以我才会现在梦到自己成了红楼中人? 我梦到的,正好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段。 其实红楼我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因为这本书,是有限的几本我能够看的书。其他的,都不被允许。即使是这一本,也是我苦苦争取,用一星期不肯吃药的抗争运动换来的。 凡是会引起情绪大起大落,会对我脆弱的心脏和多发事故的呼吸道和肺产生威胁的东西,我都不能触及。 那时候我怎么反驳叔叔的?哦……对,我说的是,连一点喜欢的书都不能看,整天养花晒太阳,这种生活没有一点乐趣,怎么会让人有想活下去的动力呢? 经过艰难的抗争,我总算争取到了一些可以看的书。但是这些书也必须由叔叔审阅过目才可以批准通过。有好些著名悲剧,著名喜剧都因此被他否决,这本红楼梦还是我极力争取来的。 但是前一阵子天骤然降温,我又不能出屋子了。贴着窗玻璃向外看,花园里落了一地的树叶,叔叔这一阵子忙,家政公司来打扫的日子又还没有到,看上去外面的秋景肃杀凄凉,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红楼里面的话,衰草枯杨,当年笏满床。 我的床上当然不是铺满了那种代表着富贵财禄的玉笏板。除了书,还是书。 看来看去的一堆书,还是红楼最经得起琢磨。而且每一次看,注意的地方都不同。 有时候是只挑有黛玉的看,有时候则是注意情节。还有一次因为叔叔不许保姆给我吃口味重的东西,我只好翻开书在里面找美食,望书止渴。看人曹老爷子那笔力,平常的菜也写得那样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动。有一节里,厨房柳嫂子给芳官单做的两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的套餐,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梗米饭。其实那红米饭也好绿米饭也好什么香米饭也罢,不一定有现在的米饭口喊好。但是,想象永远比现实美丽,搞得我一边看一边直流口水,不得已去弄了个水果沙拉甜甜嘴巴兼填填肚子。 最近气闷的时候很多,经常会坐着坐着就觉得喘不上气来,用喷剂喝药水也不见缓解,只是过一会儿会稍微好一些,很缓慢也很无奈,但是叔叔出差在外面还不忘早晚打电话来问我身体觉得怎么样时,我总说很好,一切正常。电话那边他的声音总是很疲倦,想必工作忙的很。 我想叔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成家,我的拖累占了一大部分。我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结婚,明明对他有意思的女性并不是没有。但是他只说没有合心的。其实……他是怕如果有了婶婶,会对我不好吧? 胸口又有点闷,我从抽屉里拿出药瓶,一个一个排好摆在面前。 药是越吃越多了,可是效果却显得越来越小了。 我倒了水,一粒粒数着药片,数了一把在手心里,我的吃药功底绝不是盖的,按叔叔话说,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吃药,这么看来我和书里的林妹妹也差不多了,只不过我既没有人家的美貌,也没有人家的才情,只有多愁多病这一条象她,实在无用。 吃了药之后食欲全无,拿出冰箱里的素包子热一热吃了一个半,另外半个实在吃不下,胸口还是发闷,我慢慢的移到床边躺下,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然后再顺手摸过枕头边的大部书。 我睡之前时常想,也许我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会起来了。上次体检的时候孙大夫虽然没有说,但是我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情况只有坏,没有好。 书里面凤姐惊闻贾琏偷娶尤二姐,那个气,那个恨…… 多好啊,这么爱恨鲜明,敢做敢为…… 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这样过,这样生活,这样放纵自己,爱恨,喜怒都那么自在,那么令人羡慕…… 是因为我这样想着,所以才会梦到自己变成了书里面的人吗? 有人喊我起身:“奶奶,奶奶,该起了。” 喊我的是平儿,我知道。不过这话听着还是很让人发窘啊,让人喊奶奶……我条件反射的就想回一句,乖孙子,让我再睡一会儿。 不过书里看到的平儿,和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平儿,那自然是不同。 靠自己的想象塑造的人物影像,在看到真人的时候一下子烟消云散。 眼前的这张脸庞,眼神清朗,细眉琼鼻,红唇一点,十分古典又温婉的相貌。 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她是平儿,就象梦中人无所不知的通常惯例一样。 只是平时的梦中看不了这样的清晰,连她修的这么精致整齐,描画工整的眉毛都看得这样分明。 她一边挂起帐子一边说:“今天外面风冷,奶奶要是穿夹的怕是不行。昨日奶奶回过太太,我已经让人把车马都备了,二门上也吩咐过了,奶奶是用罢早饭去,还是等日头升起来暖和了些再去?” 我有些迷糊,然后想起来,现在正是凤姐得知贾链偷娶尤二之后,定了计要害她了。很自然的说:“穿那件月白缎袄青绫裙子……”脑子里自然浮现出了今天的打算:“挽个环髻,把那套素银的镶珠攒丝凤头面拿出来我戴。” 平儿答应着,然后就有小丫头用盆端水进来,平儿替我挽袖子拿巾帕,我就着铜盆洗了脸。这时候的香皂当然不是正经香皂块儿,而是还叫做胰子的,易化易融不怎么好用的东西。反正脸上没什么油我也就没用,撩着温水洗了两把就行了。 我坐在凳上,平儿揭开妆奁扶正镜子,替我打散头发,细细梳理。我的手象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伸手拿起七彩小珐琅的西洋制匣子,看看,里面红扑扑香喷喷的,应该是胭脂,里面还分两格,颜色不同。一边是桃花红,另一边则是石榴红。另外一个盒子里的浅莹洁白,我伸手蘸起一点,闻了闻。这个应该是搽脸用的雪花膏。我把那个涂在脸上,又给自己匀一层细薄的宫粉。这些古代的化妆品倒是很有意思。我一样一样试过来,还给自己画了眉。按说我是不会化妆的,但是画眉的时候动作纯熟稳当,好象已经画过无数回了一样。平儿手脚很快,小梳一下一下沾着头油,已经很快梳好了发髻。 这镜子不是铜镜,是西洋玻璃水银镜。威尼斯人靠这镜子发了大财,法国人偷了制法来批量生产。在这书中的时代,也是豪富人家才能用得上的东西。 这一手也真算得上本事了。我记得这时代有好些妇人就靠浆洗,做针线,替人梳头这些活赚些钱讨生活。好的梳头婆子有时候有钱都请不到,人家忙的很。平儿在书里只提到心思细腻灵便,手巧不巧倒没说起。想来人总把心灵手巧在一起说,平儿能混到这个地位得凤姐如此信任倚重,时时都离不开她,说明她的确是有真本事。 看来我在梦中还自动给加进了种种细节来了。 梳好了头也化完了妆,不过吃早点的时候,唇印就留了一点在碗沿上。已经提前一天打过招呼,就不用再进去早省请安,套了车就出府了。 ------------ 2 我从车帘子缝向外看,宁荣街显得很干净整齐,店铺行人都不少。 车是蓝黑两色挂着白色布围坠带,我想了想,记起来这会儿又有国孝又有家孝,宫里死了位太妃,贾家死了贾珍的爹,贾蓉的爷爷。所以后来凤姐才拿住把柄能和贾琏贾蓉他们闹事过不去,说他们国孝家孝在身,背旨瞒亲停妻再娶…… 真是乱成一团。 凤姐做的事,虽然有的不好,但是摊上贾琏这么个色鬼色胚,也实在是…… 如果她生在我们那时代,那该是多意气风发活的如鱼得水啊。 她不是没错,只是,她最大的错是没有生准时候。 至于做了“二奶”的尤二姐,在这个时代做小三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错。 我靠在那儿出神,这些事我以前没细想过。 既然都不算错,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内就是贾琏为尤二在这里偷买的房子,院门与别家比也不显得打眼。车在门前停下,小厮去叫门。 我扶着平儿下车,感觉着这个梦……怎么这样真实? 从车上跳下地,虽然扶着人的肩膀和手,还趸的脚掌刺疼。 疼? 真的……是疼! 我抬起头来…… 这不是,不是梦? 感觉到那么鲜明的疼痛,我又跺了两下脚,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做泡影幻露消失,人依旧,景依旧。 我…… 我这是…… 我忽然间想了起来! 我已经,死了。 就在我躺下后,翻着书的时候,胸口越来越闷,无法呼吸,胸口痛得象刀绞一样。叔叔和孙大夫留的紧急电话就在枕边,我的手却抬不起来去碰触。 渐渐的,眼前越来越黑,身体沉重麻木疼痛的感觉似乎是重了,又象是轻了,最后……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弥留之际我想过许多念头,想着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有灵魂存在,我能不能见到爸爸妈妈,叔叔终于可以不再被我负累了,希望他以后幸福…… 最后想的是什么? 是了,我想起来,最后我想的是,但愿我下一世能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精彩鲜明的活一辈子,哪怕象书中的凤姐那样…… 那我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冥冥中有谁听到了我的愿望,真把我安到了这么个地方来?和红楼中是不是全完一样? 眼前两扇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少妇,娇滴滴怯生生,挽着乌云髻,斜戴着一只衔珠凤钗,新嫁不久,鬓发间簪着几朵绒花,描眉画唇,脂粉薄匀,倒真是个美人。 这就是尤二姐?书中说她皮肤五官都胜过凤姐,我怎么不觉得呢?我倒觉得凤姐的长相,也就是我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这张脸,倒显得比尤二姐顺眼。 不过尤二姐可能还不到二十,比凤姐小几岁,皮肤可能倒还真是细腻一些,肤色也显得更好,新嫁的女子有种妩媚兼容光焕发的感觉,这就胜出凤姐一大截了。凤姐过的是什么日子?晚睡早起,操心劳力兼斗气,还多灾多病的,气色怎么会好? 她微蹲身道了个万福,娇怯怯的陪着笑容说:“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 似乎一切和书里说的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的话。 我也回笑还礼,她急忙说:“使不得”,过来扶我,于是也就没松开,挽着手进了院,入了室。 我在堂屋左边的椅上坐下,丫环摆了垫褥,磕头见礼。我对这一章记忆犹新,凤姐说的话我倒也都能说得出,只是表情可能没那么诚恳入戏。但是这一番话已经让尤二姐感动之极,只是在是不是撇下这个家跟我走这件事上还沉吟不绝。 我真要把她带走吗?她的下场那么惨,始作俑者就是王熙凤…… 可是既然来都来了,话在刚才没有多想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了……但是我并不想杀人啊!虽然尤二姐最后是吞金自杀,但是下堕胎药令她流产重病那绝对是王熙凤的手笔。想到这个我打个了哆嗦。看书归看书,杀人我是绝对绝对干不出来的! 而且……我以前想不明白,在这个时代,其实凤姐没必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她没孩子,尤二姐就算生下了儿子也得归嫡母教养,管凤姐叫娘管尤二只能叫姨娘,庶出的无论如何只是庶出的,尤二姐在贾府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不可能爬到凤姐的头上来——当然,前提是贾琏不出昏招儿不下黑手。 那个狗头贾琏会不会这么做的?他当然有可能! 我终于成功的诱骗到了尤二姐,出门上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糟糕,我现在真的变成了凤姐,那贾琏那色鬼不就成了我的老公? 好象一个雷从天而落打在头上,我一下就傻了。 还有,我记得,记得……不但有老公,熙凤还有个女儿,叫巧姐…… 我顿时眼前一黑,连女儿都有了! 我的天啊!人家一穿越都是天之骄女豆蔻年华!为什么一轮到我头上就已为*人母?老公姓贾名琏的还忒不是个东西,我身边的“二奶”尤二就是明证!她还叫二姐干什么?干脆直接改名叫尤二奶算了。不仅有尤二姐,还有平儿,秋桐,多姑娘……贾琏的这些烂事儿看书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现在我居然成了凤姐,这还得了? ------------ 3 我几乎被震的傻了,一手本能的捂住胸口的心脏部位,放缓呼吸,但是熟悉的窒闷和不适感并没有袭来。 呵,对了,这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那具不能跑不能跳,又怕冷又怕热的身体!不是那个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过份激动,连看书都受限制的破败多病的身体! 啊,这身体没有肺病哮喘和心脏先天缺陷!这是一具健康的身体! 这就行,这就行了! 我不多求了,真的,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 有丈夫不要紧,丈夫不是东西也没关系,有女儿也很好,总之,我以后能哭能笑,能跑能跳!我终于算是一个完整的真正的活着的人了! 只要确定了这一点,什么事咱都好说!别说凤姐还是富家少奶奶不少吃不缺穿,就是让我当个乞丐,只要有健康的身体那也一定没问题! 而且……这本书里的事情我熟记一大半,这等于玩RPG游戏有了做弊器万能金手指啊!虽然游戏我没怎么玩过但这个比方我却是了解的! “姐姐……”可能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尤二有些怯生生的问。这车里就坐了我们俩人,平儿和周瑞家的还有小丫头挤在后面车里,小厮们就跟着车走。她穿着娇嫩的海棠红色的裙子,湘妃色的褙子,耳坠来回打晃,真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忽然马车剧烈的一震,猛的停了下来。 我们这种马车只套着匹马,车身很轻,也只能走这种平坦的官道,本来速度也不快,怎么可能突然发出这么剧烈的颠簸? 尤二姐也吓了一跳,还慌着过来扶我。 我和你可是敌人啊,她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怪不得死掉的尤三姐给她托梦时说她心痴面软呢。 我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小厮旺儿急忙答:“大奶奶,有个姑娘突然倒在我们马车前面了!” 我打个哆嗦,大奶奶?这称呼真让人发冷。 “看看怎么回事。” 我也能看见地下是伏了一个人,不知道死活,总之脚是一动不动的。 我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遇到叔叔说的那种拦街流氓了?他遇到过一次,事后很温和的向我解释过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个人突然扑到他起动的车前面,然后说自己伤重讹诈医药费。 这时代是不是也有这种事?毕竟马车走的只有这么慢了,和人步行一个速度,这人不可能是被马车撞倒的。 “大奶奶,这姑娘好象是生了病,刚才走到咱们马车前就昏厥过去了,摸着手和头都滚烫……”小厮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在现代遇到这种情况,选择一,打110,选择二,打120。可是现在这两样儿都没得选,周瑞家的过来献主意,说把她送到这条街头的那家药铺去,给点钱让那里的郎中照看照看。我看看被扶起来的那个姑娘,脸庞清秀,神情憔悴疲倦,眼睛紧闭,实在有些放不下心。这时候的郎中的职业道德我可信不过。要交给衙门的人?别开玩笑了,这地方的公差比强盗还强盗。 “把她搬后面车上,一起带回去吧,回去再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 “奶奶,这不大合适吧……” 我看她一眼,周瑞家的很识相的马上低眉顺眼执行命令,让丫环小厮把那姑娘扶抱着弄到后面车上,于是继续前进。 尤二姐由衷而感动的看着我:“姐姐真是慈悲心肠。妹子错信那些小人的言语,误以为姐姐是那等容不得人的人,实在惭愧之极。” 这位名叫二姐正在做二奶这职业的,你没误认。要是现在还是原来的凤姐不是我装在这里充当芯子,你的下场只有一个字——惨!两个字,很惨。 我微微一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姐姐说的是。” 我坐在那里挺直背脊,能这么坐着而不用总弓着腰塌着肩膀,顾忌自己的身体会不过份疲倦,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尤二姐在一旁偷偷的看我,然后也努力把背挺的更直,希望坐的更具仪态。 想变成象凤姐这样的人吗?是啊,干掉原配得到最后扶正,是每个做小老婆人的终身目标。贾琏娶她的时候就又哄又骗,说凤姐已经一年半载就要咽气了,到时候就接她进府做夫人。 就算我我不和她抢,她又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她真的会有这个机会吗?要扶正也是先轮到平儿……我记得学者们分析红楼的时候是这个结论,当然,那是在没有尤二姐的条件下推论出来。 我坐在车上浮想连翩,尤二姐住的地方离荣国府很近,车子已经拐进了西角门。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里是西角门?有个妇人领着几个小丫头过来扶我下车,我知道她是旺儿媳妇。没人告诉我,我就这么知道了。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原来的?我算是继承下来了? “奶奶,这……” “这是琏二爷在外面娶的二奶奶。” 旺儿媳妇忙问二奶奶好。 “这件事得先回明了老太太才好,这些日子先将二奶奶安置在园子里,你可得把这事儿办好了,别先走漏了风声嚷嚷的人都知道了。要是外面有人听到信儿,我可饶不了你们。” “是是,奶奶尽请放心,交给我绝对是错不了。” 我看看了旁边站的小丫头,书里面那个跟善字半点边也扯不上的善姐也站在后头。 我移开视线,指了一个叫平实比较老实的青姐的去服侍尤二姐,又让平儿跟去一起安排打点一下。有平儿在,想必安排的肯定不会有错差,尤二姐也吃不了亏。 虽然我现在和她是……情敌关系,她是和我抢男人来的。但问题就在于,那男人我一点不想要,她要,那太好了,还解决了我迫在眉睫的危机呢。 我所接受的这个令我愉快的新的人生开始中,贾琏的存在绝对是个败笔。 我一想到要和那种只要看到的是女人就可以发情的没节操的男人同床共枕,都反胃的几乎要吐出来。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花柳啊梅毒啊之类的脏病!呕! 好吧,我承认我有轻微洁癖,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病人,空气品质差一些都会觉得身体不适,换成谁,有轻微洁癖都是可以理解的。 ------------ 4 我进了屋,再吩咐人收拾出来东厢房,布置的和我起居坐卧的这三间堂屋一样。这间院子可以用很简单的语言来描述,进外两进,是个四合院的样式。堂屋,东厢房,西厢房,靠墙的耳房,后面还有储存东西放置箱柜的仓房。院子里还种了几丛花,记忆中凤姐似乎从来没注意过自己院子里都有什么花,我仔细看,品种还很不少,有些开了,有些还只是葱郁的叶子,正在抽条吐苞。 凤姐根本没有什么享受的时间,虽然她跺跺脚,荣国府上下要抖三抖。但是她真的享受过吗?单纯的享受生活,看看她周围的一切…… 她甚至没时间照顾孩子,巧姐多数时间都是奶妈子在带,和她的感情其实…… 她不爱孩子吗?不,不是的。但是一来她没有时间,二来,巧姐是个女儿,不是个可以巩固她地位的儿子。 这是客观事实,虽然残酷。 没有儿子,凤姐的地位始终不稳。看看那个菩萨似的王夫人,如果她没有宝玉而赵姨娘有贾环,那她肯定坐立难安,一夜都不可能睡着觉。 是的,这些我都在很短的时间里想了个清楚明白。 但我不是凤姐,她要的东西,我不想要。 而且她的选择,明显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等到了忽喇喇似大厦倾的那一日,再多的算计也都成了空。 我换了衣裳,打发了几个来回事儿的管家媳妇,坐在那里发呆。 平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秋天屋里没有生火烧炕,虽然屋子密封的很好,但我总觉得身上有点微微发冷。 “安置下了?” “是,奶奶。” 我还是不习惯她喊我奶奶…… 这个,真是别扭啊。 平儿端茶过来给我,然后替我把头上的银凤头面钗子取下来,重新梳了一个斜云髻,然后她用很平静的口气问我:“我还以为奶奶会拨善姐去伺候尤二姐呢。” 我微微一笑,看着映在镜子里的平儿的侧脸:“我要说我是临时想起来换人的,你信不信?” “奶奶自然有这么做道理,只是我一时不能明白。” “我就是想通了一件事。”我笑笑:“就是今天没有尤二姐,难道明天,后天都没有张二姐,李二姐了?今年没有?明年,后年的都没有吗?我总会老的,更何况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样日防夜防,得防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儿?” 平儿震惊的停了手,梳子拿在手中,站在我的身后忘了动作。 “吓着你了?我就是觉得累了,不想再重复一次又一次这样做,吃力不讨好。”我转头看看她:“如果非有这么一个人,那尤二姐还算好的,她性子软弱又轻听轻信,你说是不是?” 平儿露出个笑容,还是掩饰不了她的震惊:“我劝过奶奶,没想到奶奶真能想通。” 看得出她不是太相信,我把一支金珠长簪替给她,她替我别在头上。 “对了,那个路上救回来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旺儿媳妇说,请咱们常来往的王太医看过了,是身体太虚又着了风寒,开了两剂药煎了,等醒来就给她服。” 我点点头:“等她醒了问问她家是哪里的,送她回去吧。” 平儿微笑着,一边看我的脸色一边说:“奶奶好象一下子性情大变了呢。” 不变才怪呢,我的性格里可没有一点争强好胜的成份。唔,也许有,但是我二十年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让我领略并展示自己是不是有这种性格特点。 “那些利钱银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低声对平儿说:“拿簿子来我看。” 平儿没问我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这个,点点头就去了。 放高利贷……这件事也是凤姐的一个硬伤,后来成了一个很大的罪名,盘剥重利,苛刻家人……暗害尤二,堕胎伤命,还有不少零零碎碎,但主要是这两条。 其实凤姐的利并不算是很高啊,不是那种驴打滚利滚利,三分四分利在这时代不算是太高的,后来之所以会变的那么严重,完全是墙倒众人推,人人都对落井下石不遗余力的结果吧?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凤姐当然不可能亲自去贷钱收钱,有可能是,从中经手的家仆搞了鬼。 这太有可能了!她坐在府里等收钱,但是经手人不沾好处这简直就是猫不吃腥一样不可能!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吃回扣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凤姐的账这么严,当然不可能从凤姐收的本钱利钱里吃……那…… 我把账本合上,放到一边。 其实凤姐放高利贷的数目并不大,而且钱也不象那些人攻讦她的时候所声称的,全成为了她的私房又或搬回了娘家。钱呢?那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总在问,钱在哪里?钱哪儿去了?似乎钱都让管家的人给谋了,吞了,花了。 他们也不想想钱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等晚上我看账的时候,很佩服凤姐当这么大一个家。为了盖那座省亲别墅大观园,动用了多年的积蓄不说,还卖了一些田庄土地。这当然是贾琏贾珍他们操办的。 可是卖了地之后,田庄上的收入就更少了。贾府现在没有一个能支撑门户的男人,那些挂闲职的男人的一点点俸禄收入还不够他们身上一件见客衣裳的钱,府里上下连主子带下人五百多口子,多每个月支月钱和吃的东西就是个庞大数字,还有主子们做四季衣裳,又不经商买卖,只能精打细算的一点一点磨,磨过了今天,再磨明天。 当这种家,真的会伤神伤身折寿短命! 王夫人倒是精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本事,不管家,把这个得罪人的差事扔给王熙凤。但是大权她还掌着,好人她还做着,真是……真不愧是个金面菩萨啊。 我一发觉自己开始情绪波动,立刻掩上账簿做深呼吸! 做了好几个,情绪稳定了我才一下子想起来,我怕什么啊?凤姐可没有心脏病和哮喘病!别说生闷气了,就是拍桌子砸板凳的骂人撒泼也没关系啊! 这么一想我满腔的郁闷立刻飞的无影无踪!凤姐以前过的弊屈那是她太倔太逞能,我可不会象她一样,操劳受累自找苦吃。她存了钱做什么?吃了好的还是穿了好的?还能养小白脸呢?真是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坏处却是一大把。 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管家的职责卸了,唔,这也不难,反正凤姐也时常小病不乱,请个长期病假好了。 嘿,想不到我在现代做腻了病人,到了这里居然还得假扮病人。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怎么把贾琏休掉…… 这个,估计难度更大。这时代只听说女子七出之条,没听说女人能休男人的。况且贾王薜史号称四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皱起眉头,暂时不想这个了。 ------------ 5 古代的日子并不难过,正因为我以前是个病秧子,别人做什么我都不能做,现代人的乐趣我能得到的也极少,生活并不比现在富家少奶奶的丰富多彩。而且我以前一天闲到晚,现在凤姐却是一天到晚不断的有事要忙,说起来她比我的生活还充实还有滋味。等到摆晚饭的时候我就更乐了,以前油腻不能吃,重味不能吃,易过敏的不能吃,现在这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汤两种饭食叫我吃的眉开眼笑,平儿斜坐在一边陪着我用了一点,笑说:“奶奶今天胃口倒好。” “嗯,想通了好些事儿,所以心里舒坦。”真的,不用担心吃多吃少,不用担心是不是定了时定了量吃的东西是不是健康,这种感觉就象插上了翅膀飞上了云霄,如鱼得水,天高任翱翔。我觉得我的心真的轻盈而充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是,奶奶今儿变的我都快不认识了。”平儿笑着打趣,替我添了汤放在一边。 笋丝火腿鲜汤……这汤可是真鲜啊,火腿可真称得是上品。 人就是这么矛盾,一边唾弃朱门酒肉臭一边天天巴望着吃更好的美味。 我啜了口汤,满意的长舒了口气,忽然说:“平儿,你怨不怨我?” 平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笑的更灿烂:“奶奶怎么了?这是什么话?” “你不用装,我知道我亏待你……”不是我,是原来的凤姐。不过现在我就是她,她干的坏事当然我得背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是背了黑锅。给我换了这么个心脏没病的身体,再多十个黑锅我也肯背!以前我就想过,如果能让我象正常人那样自由健康的生活,哪怕只能活一年,或者就只半年,我也开心愿意。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愿望真的达成了!而且还给了我一份熟知剧情的优势! 凤姐没绕开的悲剧收场,我,应该可以办到吧? 平儿算是通房大丫头,不是姨娘,只挣得上算是个姑娘。以前凤姐当着人说她,我有病所以没生下儿子来,你没病也不见怀胎。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凭她的醋劲,一年到头平儿跟贾琏在一块儿的日子还超不过五根手指头,她自己生不下男孩儿,怎么能容平儿先得子?这谁不心知肚明啊,就是大家都不提,面子上才勉强过得去,就她这么对人,又要拉又要压还要打击着,世上恐怕也就只剩下平儿小红这样两个还对她忠心。 那首聪明累我曾经念过许多次,无限唏嘘。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家富人家也终落得家亡人散各奔各路。 贾府是座将倾大厦,一定要脱身,一定得脱身。 我可绝不想凄惨收场,不管是一卷破席葬此身,还是被休被逐贫困终老,都不能,绝不能。 “奶奶,别再费神了,今天早歇了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呢。” 我摇摇头:“有些事儿,想不明白……得仔细琢磨琢磨。” 平儿察言观色,揣摩着给我端了盅茶,说:“奶奶还是在想……那一位的事儿?”她的手指比了个二,我笑着摇摇头,尤二姐算什么难题。茶杯是薄胎描金绘着兰花的细瓷盖碗,茶水清香浅澈。我端在手里看着,没有喝。 “她算什么难事儿,自然不是想她。” 平儿沉吟着坐到我旁边,没有再说,过了会儿说:“这我可猜不着,奶奶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退路。” 平儿眼里全是疑惑。 这姑娘虽然聪明啊,但是她又不知道贾家的下场是树倒猢狲散,她的眼光只看到贾府这一块小小的天地关起门来的世界。 我说:“我放帐,管家,善妒,无子,苛下,对婆婆不恭不敬……”我嘴角微微一弯:“这些事情做是都做了,后悔的话也不用说了,但是以后怎么办,可得好好想想退路啊。” “奶奶这……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话来了?” “这些事儿看着远,象是不会来,但是花无千日红,今天是老太太在,太太放权给我。明日呢?靠山没了可怎么办?老太太是有岁数的人了,太太要是娶了儿媳妇,自然是儿媳亲过侄媳,那时候我还靠什么?难不成靠你二爷?他对我可有那个情义呀?” 平儿嘴唇有些微微发抖,脸色雪白,半晌没说出话来。 “到那时候,还不就墙倒众人推了啊,自己不先想好后路,那还能有什么好前程等着我啊。” 平儿沉默了半天,低声说:“奶奶说的那样吓人,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 “有句话说的好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说:“你觉得远,其实一点都不远,我这天天坐在茅草搭的火焰山口上,不知道哪天就要掉下去,还自以为自己是管家奶奶,了不得的很。”转头看看平儿都吓的脸色要发青了,又笑笑:“你别急,也没有说立即就到那一步。我怎么说还是姓王,王家正红火呢,他们现在自然不能怎么样。而且这个家不管谁来当,都不能当的再好了,不信你让太太自己理理这些事儿试试,恐怕家当都让人搬空了她还睁眼看不见呢,这当家就是你累的吐血,那也是只有过没有功的事儿,趁早赶紧的扔下担子才行。” “可是奶奶,您自己也说了,结了这么多的宿怨在这里,这差事也不是说扔就扔得下的,老太太,太太那里必不答应的,再说,一旦没了这个,那些人还不就跟着变了脸,顺着风爬高踩低的,那时候怎么办?” “你怕什么啊。”我一笑:“小人跳梁是不用怕的,我卸差事换个来管家,你觉得这统家上下还有谁能比我恶名更甚啊?大奶奶?太太?就算是我今天不管家了,也没有让人上门欺负的道理……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仔细小心,得把后面的事儿都消了痕迹才能讲退步……” 只说说府里的事平儿就不敢张口了,可贾府的巨大外部危机也一步一步的挨近了呢,到那时候谁还顾得了谁?这么一想只觉得屠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对了,少了个人。 我抬起头来,凤姐的女儿呢? 我仔细一想,答案就浮现出来了。 小红那丫头陪着她去舅舅家小住了,一时事多就想不起来她。她就是在家里,也总是由丫头奶妈陪伴,凤姐很少有那个功夫理会她今天都干了什么,开心不开心,又或是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 我叹口气,真是个不称职的妈啊。 我现在倒好,不用受罪不必麻烦就白拣了个大胖闺女,当妈妈可是个新鲜活儿,以往看的书上可也没有说过教过。 平儿劝我:“奶奶早睡吧。” “好。” 卸了簪环洗了脂粉,上床睡觉。我睡里头,平儿睡外头。 “奶奶今天的话,说的我都心寒了……果然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脱身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做的安稳妥当些。”我说:“你也别害怕,睡吧。” 身边睡了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枕头上有一股头油香气,这时节的头油似乎是刨花什么的做的,俗称桂花油就是了。 这么胡乱的想着,我度过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 6 第二天起身收拾了,我让人到大观园里去知会一声,把尤二姐带来,一并到贾母那里去。 虽然我心里坦然,不过快到地方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尤二姐的姐姐也来了,贾珍的填房老婆尤氏,放心不下她妹妹,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我记得凤姐原来唆使张华父子告状,大闹宁国府,把尤氏和贾蓉都整的下不来台,还又是道歉又是贴钱的,也耽误了些日子,才带尤二姐来见贾母。我现在却不想拖延磨蹭,一来我又不生事,二来夜长梦多,不如早了结的好。事实上这件事情凤姐做的确实不漂亮,当时虽然看着是她占了理,但是到过后翻出来,被贾府的人知道是她唆使张华去告状,又想杀人灭口,是个大大的把柄。尤氏的妹妹被她害死,自然也结下了仇……这些零零碎碎的仇怨加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老太太跟前,你们一句话也别说,三个人三张嘴,全对不上来话可不行。” “那是,全凭你安排。” 尤氏穿着一件赭石黄的绣金菊滚边褙子,下面是墨绿细褶裙。她长的也不差,看起来也是三十开外,仍是风韵尤存,脸上带着殷勤讨好的,既亲热,却又显得有些惶恐疑虑的神色。这是当然,以凤姐的善妒,不把尤二打扁臭揍就算发善心了,怎么会这么亲热亲贴善良了? 我落后一步,扯着她的衣角小声说:“你这事儿事先不和我说,弄成了还要瞒我。我平素和你关系怎么样?你的妹妹,我还能谋了害了她不成?” “看你说的,这都是我糊涂,劝他们几句他们不听,一切得是你多多担待……” 尤氏说着软话,眼神还是闪烁不定。 我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相信,再说她信不信也不重要,反正凤姐的雌威无人敢惹,我只要不结仇就行,结不结好的我倒也不那么在乎。 丫环打起帘子说:“二奶奶来了。” 屋里面暖香融融的,贾母,史太君,正斜坐靠在正中的椅上,两旁丫环围侍,另一边的圆桌旁围坐着几个穿着锦绣衣裳的少女,豆蔻年华,有如娇花美玉。 看来是贾府的那几位姑娘了。 我领着尤二姐过去给贾母见礼。这老太太保养的极好,穿着葛黄色暗金绣菊对襟琵琶扣裰子,雅青色裙子,头上戴着珠翠,笑眯眯的样子倒是真显得象个弥勒佛似的,那么慈祥和蔼。 真把她当老糊涂那就错了,贾母可以算得是贾府里少的明白人里最明白的一个,就是凤姐也未必有她有明白。 我推尤二:“快见过老祖宗。” 丫环摆下垫子,尤二磕了个头见礼。满屋的人睁大了眼看这戏怎么往下演。 我只是慢慢的觉得心里发凉。 平时那些人表现的多么亲热,用得着你的时候那甜言蜜语说着,二奶奶二嫂子的叫着,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袖手看戏……这就是一家子亲人?怪不得探春要说,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话说的真是传神入骨。 “……所以我愿意替二爷娶过来作二房,一来知根知底,人品不差,二来我也有个臂膀,凡事还有个能商量的人。” 贾母笑着点头:“难得你贤良那很好嘛,你既然明白事理,,这事我自然不拦阻,只是现在是国孝家孝里头,须得一年后才能圆房。” 看着尤二姐那副神情,我抿了一下嘴。 贾琏虽然娶她的时候说的净是些好听的虚话,但是尤二姐未尝不当是真的。那时贾琏怎么说来着?说家里是个母老虎,病的重又没孩子,等凤姐一死就可以接她进府扶正。 扶正?凭她也想?她觉得她姐尤氏终于扶正做了填房奶奶,她也能走这条道?尤氏之前可没有那么糟糕的名声,尤二姐以为贾府里的人都是聋子瞎子听不到看不见?就凭她从前有那个名声,她这辈子也别想有扶正的那天。连她自己都明白的说过,她虽然标致,却无品行,当时一步走错。 这世道容得男人浪子回头,可是却不会给女人机会。 原来坐在屋里说闲话的贾家的几个姑娘,还有薛宝钗和那个寡妇嫂子李纨,几个人吃着零嘴儿笑着看这边。我扫过去一眼打量她们,李纨守寡,穿着银灰面青蓝灰紫色缠枝攀花的衣裳,头上只戴着一只很小的点翠衔珠凤头钗,脸上没施脂粉。惜春是一件鹅黄色绣蝶缎子衫子,迎春穿着的是翠绿色,宝钗穿的是一件藕合色的家常衫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挽着把云髻,下面还梳了一条辫子,用一只镶着粉玉蝴蝶别针扣在上面。围着圆桌团座着的几个人里面,她果然显得最是不凡。肌肤细腻光泽如丝绸一样,书上正怎么说来着,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气度雍荣,言谈大方,似乎是这样说的没错,果然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的牡丹风采啊。就算书中贾宝玉一门心思的喜欢着黛玉,可是对着宝钗还是时不时的走神儿分心,我的目光落下去,看到那段被特别详细描写过的手腕上。这时候不是夏天穿凉衫的时候,夹花家常的褂子袖子长,将手腕遮了,可是手指依然是柔润白腻,看起来象是蜡冻玉雕。 她看到我看她,抬起头来,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微微一笑,我也挑了挑嘴角。 这位宝姑娘心里不定怎么猜度我呢,八成以为我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对她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以前看书的时候,要是分了派,拥林派的就特别讨厌宝钗,说她善于心计工于谋算,处处设计对付黛玉,对人藏奸伪善…… 但是她一个女孩子,尽着坏又能坏哪里去?贾府里随便拉一个男人出来也比她坏的多了。只不过她是黛玉的情敌,所以分外得不到人们的谅解。 ------------ 7 我带着尤二姐回去,东厢房三间是收拾好了的,请她搬进去住,除了青姐,又指给她一个叫瑞琴的小丫头伺候。尤二姐满口感谢的话说不尽,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的极亲热。 “平儿,你闲下来跟你二奶奶讲讲府里的人情规矩,领她认认各家的家门儿,早点儿熟悉了也安心踏实。” “是,奶奶。”平儿应了下来,又说:“刚才那姑娘醒了过来,服了药,烧了退了,病也轻了,说要向奶奶道声谢就辞了去,正好奶奶不在,我让她在下房先等着,既然奶奶回来了,是不是这就打发了她去?” 我愣了下:“哪个姑娘?” 平儿说:“奶奶一忙着就给忘了吧?就是咱们前日回来的时候,摔倒在咱们车前面的那一个啊。” 我点点头:“既然她这样想着,那叫她过来吧,你领二奶奶去东屋里看看,可还缺什么少什么,有什么不合意处,赶紧来回我。” “是。” 我把额上勒的抹额松了一松,喘了口气。小丫头端茶过来,我喝了一口,瞅着屋角架子上那个景泰蓝的花瓶出神,听见有人说:“奶奶。” 我差点儿一哆嗦,对这句奶奶还是习惯不来。回头看到小丫头打起门帘,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青布衣衫,外面罩着灰蓝色的长夹背心,头发梳了条乌黑黑的辫子,个头儿比旁边的小丫头高了约摸两寸多,显得瘦弱纤秀。 小丫头对她说:“这就是我们奶奶。” 她盈盈一福:“李文秀谢谢夫人的救命之恩,给府上添了麻烦” 我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眉眼极清秀,看起来竟然不比上午见的贾府的那几个姑娘品貌差哪里去,而且她比那几个女孩子,还多了些东西……上午见的那几个姑娘穿金戴银,遍身绮罗,有如娇花,却太浮飘软弱。眼前这姓李的姑娘却显得象一枝翠竹,风骨挺拔。 我看了两眼知道这姑娘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女子,但是她身上那种东西我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姑娘不用客气,这原是应该的事。不知道你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或是我遣人送你家去,或是打发了人请你家人来接你一趟。你病还没好全,一个人回去实在不妥当。” “夫人的好意文秀心领,不过……我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家里也没有别人了。前日我接了一个活计,还得回去赶着绣出来,就不多麻烦夫人了。” 她说话不卑不亢,态度淡然自若。我点头说:“那既然这样,我差个家人陪同姑娘一道回去吧,否则我不能安心。” 她又盈盈施了一礼。这时候女子道万福姿势极好看,双手虚握,右手靠在左手之上,两手靠在身体靠左侧些的腰间,微微屈身:“夫人救命之恩,文秀无以为报,他日若是夫人有什么差遣,文秀若能帮得上忙,一定不会推辞。” 我微微笑:“要是人人要救人的时候都指望着将来有所报偿,那这这助人的事也没人做了。李姑娘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有空了想着来这里坐坐,我看着你就觉得投缘。” 她又道了一句谢,便告辞走了,走之前仔细的打量我好几眼,好象要把我的长相牢牢记住,又好象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我也没有多想,这女孩子在书里可没出现过,和我应该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既然没什么瓜葛,她应该也不会存有什么恶意。我让人跟她一起出去送她走了,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叫平儿来吩咐两件事。时间过的好快,没什么感觉,就已经到了摆午饭的时候了。 四道小菜,其中就有那道大名鼎鼎的胭脂鹅脯,颜色红润,味道鲜美,平儿陪我吃了半碗饭,说:“奶奶说的也很是,我刚才细想想,这样行事倒也免了后患,只是……这一下子,那几千两银子就……” “这时候就只能破财了灾了。至于银钱的事,我总是不少吃不缺穿,要那么多的银子,难道还建个银屋子住不成?那些不要也不算太可惜,这几年也赚的差不多了。” “是,奶奶既这样说,我这就去安排着办。” 我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米粒,平儿拿帕子拭了拭唇角,端起茶来漱了漱。她的相貌也着实不差,穿着一件柳叶绿的绣着芍药花的褂子,鸭蛋青的裙子,皮肤细腻眉眼俊秀。平儿的相貌也不差,人也聪明,要不是被强逼着做了屋里人,她应该也有自己的和美小日子过,远不必象现在一样夹在凤姐与贾琏之间苦苦的委曲求全。 既然是我把她推到这条道上来的,我当然该带她一起离开才对。但是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我一心想的好,对她来说也是好意吗?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想退步,也许平儿想的却是向前更踏一步也未可知。 “奶奶,巧姑娘也去了有几日了,是不是打发人接她回来?” 我愣了下,巧姐啊…… 虽然我很快乐的接受了凤姐的身份,但是突然之间要面对一个女儿,我还是觉得有点……有点不适应啊。以前的人我一直在叔叔的照料之下长大,生活,觉得自己还象个小孩子,突然间我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妈。唔,想开些,不用自己辛苦怀胎生孩子,白拣个漂亮女儿,是好事。只不过,这个孩子会不会发觉,我与原来的凤姐有不同?毕竟孩子是很敏感的,和大人不一样。而且俗话说母子连心,她要是会发觉什么也不奇怪。 “好吧,”我虽然想,这件事不妨再推迟几天,让我再熟悉一下这个身份这里的生活,但是这件事早晚还是要来的,以往凤姐和女儿也并不怎么亲热,应该也不会露马脚:“明天就打发人去接她回来吧。” 更重要的一点是,凤姐的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记得贾府事败之前凤姐就让女儿去投奔舅舅,结果他那个哥哥转手就把巧姐给卖了。那样的舅舅家还是少待为妙,没什么好处。 我现在有种奇妙的感觉,好象我生下来就是王熙凤,而后世在现代经历的那个多灾多病的短暂一生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上。 只是在这个红楼梦的世界中,我却不是主角。可是在一出注定的悲剧里面,就算身为主角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落得家亡人散各奔腾的下场? 及早抽身退步……这是秦可卿劝凤姐的。登高必跌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只是她的托梦凤姐并没放在心上。 那么,我现在抽身退步,算不算晚? 古语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有心,就不怕迟。 午饭后来回事儿的人,多半都是为了支钱来的。说要钱呢,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张嘴就要了,要说不容易,就是钱是额定的,只有这么多,你要他也要,都有理由。那只能看谁的理由更有理,这钱才能拨给谁,而理不够硬的那个就只能靠边站了。下人说凤姐严苛,但是不严不能服众,要是手里有钱自然也不就苛了。回事儿的支钱的那些人现在脸上很恭敬,但是心里怎么骂我谁知道呢?凤姐说自己骑上了老虎背,上去既不容易,想下来也难。 等来回事儿的那些人也走的差不多,外面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 我意外的抬起头。 哎呀呀,男主角闪亮登场了,我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呢。 这个发话说“女儿是女做的男人是土做的”宝玉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 8 “凤姐姐。”人未到声先至,门帘一掀,一个穿红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果然如书中所说,红楼里谁穿红也没有他那么好看合适。这个孩子的脸盘是圆的,可是并不是那种扁扁饼子似的脸,书中说,这叫面如满月。满月是不是这人圆法我说不准,不过他的脸庞是真的很可爱,虽然是圆脸却也有个漂亮的秀气下颌,色若春花,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绝对是个标准的漂亮的小正太,打眼一瞧粉团团玉嫩嫩,果然如宝似玉。他的衣服也着实讲究,滚,镶的功夫就不说,衣服上的的团花绣的精致无比,金螭璎珞上面挂着他那块通灵宝玉,他走的很快,但是步子却轻盈,让人觉得好象是一阵四月里的微风吹过来了。 他未开言先笑了,唇边还露出个很可爱的酒窝:“凤姐姐,你在家做什么呢?” 我吩咐平儿说:“给宝二爷倒茶。”又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你林妹妹身上可好些了?这两天都没见着她了,今天在老太太那里,宝丫头和三位姑娘都在,就只不见她。” “林妹妹已经好些了,就是这些日子天气乍一冷,她不爱出屋子,所以上午没到老太太那儿去。”他往门外面探头瞧瞧,一副小心的神气。其实有帘子挡着,外面就算有人也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要说什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瞧瞧被说的那人是不是在跟前。 “我上午去学堂了,回来就听着她们说,姐姐家里多添了个人。” 原来他是看热闹来了,八成是探春她们跟他说的,再不就是小丫头多嘴。你要说这个宝玉不懂事吧,其实不是。要说他懂事吧,他平时说的做的可不象是懂事的。 “是啊,你二哥纳的二房,其实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妹子。” “姐姐怎么转了性了,”宝玉坐到炕边上来,倒也不避嫌的挨着我。算起来他和凤姐还有一层表亲关系,凤姐的父亲就是宝玉的舅舅,从小就熟,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她们都在那里说,按姐姐往日的脾气,断不容得此事呢。” 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很亲热,完全没有什么拐弯抹角,我看看他,平儿端茶过来,他道了谢,接过茶喝了一大口。 “是啊,要按我往日的脾气,自然不会如此。但是此时不是往日。”我看着宝玉宝二爷,他的眼睛的确漂亮,正好奇的盯着我看,等我解答。嗯,仔细看宝玉长着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很动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面嫩发乌的孩子,怪不得隔着花架看他的小戏子龄官误认他是女孩子呢。 “我能拦一个,拦不了两个三个。能拦得住一天,拦不住十年八年。你看看大老爷,这都坐五望六快花甲的人了,还左一个右一个的……年前不还想讨鸳鸯没得吗?有句话说的好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二哥哥的脾气性格你知道,没有尤二姐,将来也会有李二姐张二姐。我又没有儿子,这一条说破天去,我也是没理的,拦不了他纳妾。” 宝玉听出我话意里的沉郁,脸上那种轻松的神色也慢慢褪去了。 “宝兄弟你过来看我,是记挂着我,我知道,我也领你的情。不过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可是我心里的苦处,你一定是知道的。宝玉,我知道你从来都怜惜女孩儿,但是怜惜要有个度,你须得想想你要是左一个怜惜,右一个看重,你将来的妻子心里会不会难过。” 他有些呆呆的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了他的头上。 “我说这样的话讨你嫌,但是你也听我一句劝。你心里慈善,待人宽容,但是你首先得有保护掌握这些人的力量和担当,才能够尽情的宽容。你怜惜女孩子们,喜欢她们,可是不能只看眼前,你得为她们的今后多想想。还有,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将来想不想娶她为妻?那你有没有养活妻儿的本事和能耐?食祖宗的本钱,只看着眼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日子,你想过到哪一天去?有一天这本钱吃光了呢?祖宗的光耀没有了呢?你总有一天不能再这样过,那一天来了,你怎么办?” 宝玉已经被我的几句话说呆了。 以前的人训他也好,教他也好,都是什么忠孝仕途的大道理,那些他听着烦,也没什么能警醒人的。 “好啦,我知道这些话你是不爱听的,不过我有一句话还是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的不说,就说园子里的那些姑娘们丫头们,你个个都觉得好,可她们的生老病死你样样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看着急。我打个比方,太太如果要把你喜欢的屋里的丫头撵出去,你有什么办法?比如晴雯,芳官,你觉得太太待见不待见她们这样生的比别人好又有些轻佻泼辣的丫头?到那时候,你就干看着吗?” 他呆呆的问:“那该怎么办?我,我去求老太太……” 我真是觉得好笑:“好,那你就别要脸面,就把自己当个小孩儿,求了太太再求老太太,等到没人答理你,你也没人可求的时候,我看你再去求谁。” 平儿一掀帘子进来:“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宝二爷特地来瞧奶奶,这下了学恐怕茶也没好好吃一口,奶奶倒说了这么些个话,让人脸上过不去。” “好好,我不说。”我问宝玉:“你可要不要去趟东屋瞧瞧新二奶奶?” 被打击的傻傻的小孩儿茫然的摇了摇头,让人觉得怪不忍心的。 我说:“你且先回去吧,我知道你这会子也没心思在我这里再盘恒。不过我说呢,你要是不想象以前那样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想找个法子寻条路,可以再来找我。要是觉得我今天说话讨了你的嫌,你以后不登这个门也由得你。”吩咐平儿:“送宝二爷出去吧。把昨儿人送来的果子露给二爷拿上一瓶回去尝尝。” 平儿把呆呆的宝玉送走了,回过头来就轻声埋怨:“奶奶今儿是怎么了,不知道哪里寻来那么一篇话说。” ------------ 9 虽然宝玉有些超龄,不过我还是拿他当可爱的穿着红衣的小正太看待的。平儿的抱怨倒也不算是真的抱怨,我笑着看看她:“我说的不在理?” 我要不是关心他,我说这些干什么?原来把书看过多少遍,每每看到宝玉披着破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越走越远,那情景就象活生生的在眼前一样。在我贫瘠的精神世界里,他是活着的,黛玉也是活着的,他们就象是和我同龄的朋友一样,我看着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看着他们作诗,饮酒,葬花,读书……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每一件都感同身受。黛玉泪尽而亡,我虽然怅然而悲伤,但是却不及看到最后宝玉落魄而去,那样的……那样的感觉,我形容不来。我是不敢有情绪大波动的人,所以每每不忍看到此书的终局。 死并不难,而活着的,被留下的那个,才是最难捱最痛苦的。 所以,我刚才看到那个可爱的少年的形象,想到他终有一天会变成我想象中的样子,就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紧。这么个如宝似玉,没吃过一点苦的孩子,将来他要把人间所有的辛酸悲楚都一一尝遍。我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现在别想那些事。 平儿在一旁说:“哎哟哟,奶奶哪里有不在理的时候了?可是奶奶怎么会突然操起这个心来了?再说,让太太知道了,也不一定喜欢奶奶说这些呢。” 我摇摇头:“你觉得太太眼下很喜欢我呢,真是……” 平儿赶紧过来拦话:“奶奶可别这样说,小心人听了去。”她一面掀帘子去门外看看,然后又走了回来说:“奶奶怎么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行事都不一样,连脾气都改了。” 我笑笑:“好平儿,我也就是对你说说,对别人我当然不会这样……对了,东屋的安顿好了?” “都安顿了。” “东府里珍大奶奶没来寻她妹子说话嘱咐什么的?” 平儿说:“珍大奶奶心里还对奶奶抱愧呢,只怕是不大敢踏咱们的门儿。” “你让人捎话给她吧,我这里忙,没多功夫陪她妹子。这府里的规矩,人情儿,掌故,该怎么做事怎么说话,让她过来教教她妹子,省得来日闹笑话。” 平儿把茶盏递给我:“奶奶……这意思是真要留东屋的在这里长住下来了?” 我接过来倒不忙着喝,托着腮替自己想后路。贾宝玉的路难走,我自己的更难。他是个男子,在这个世道上,这一点至于关键。探春也说,我但凡是个男子,早出去了,那时另有一番天地。 我和她都是女人,命运不由自己决定。 女人……男人…… 我忽然微微一笑,这是一个男人没有硬骨头的时代,贾宝玉就漂亮的象个姑娘,而且听说那些公子文士,敷粉涂脂的并不在少数…… 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倘若易钗而弁走出去,只怕也很行得通。 不过那还得弄来身份证明文件,得有人帮衬,有人跑腿跟随,否则光是这一双在外面买不到鞋穿的长的很娇小的脚,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谢天谢地这时候缠足之风不盛,凤姐就没有缠,贾家的小姐们也没有缠。但是丫头里有的都缠过,虽然又放开了,但毕竟不是一双天足了。凤姐还好些,脚长的小些可是是天足,走路不受影响,但是这样的脚,在内宅可以穿自家针线上的人做的鞋,如果将来离开了之后,难道带着备用的百十双鞋走?街上买的男鞋可不会合脚的,所以得带个能做鞋的,或是自己学会做鞋子才行。 我让平儿把针线篮子拿来,在她惊疑的目光里,我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做鞋。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找布,找鞋样子。” “奶奶怎么想起弄这个?”平儿和王熙凤的关系,那是源远流长。准确的说,平儿是王熙凤从小用起来的丫环,几个陪嫁丫头最后只剩了她一个还留在凤姐身边。一是她能干,二是她忠心。而平儿的确很会做人,在通房大丫头这个尴尬的位置上干的还算周全。但是现在尤二成了二房,不多久还要再添个秋桐,平儿在名份上就实在差了不是一分半分了。说起来,凤姐的确对她不好,到现在还只是个暧昧的“姑娘”身份,姨娘的边儿都没沾上。 扯的远了,正因为平儿在王熙凤没来贾府之前就一直跟着她,所以王熙凤自幼充当男儿教养,女红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以前的王熙凤在家中也是个泼辣的姑奶奶,野小子,并不识字读书,也没有做过女红这些,倒是账房和外面的官面上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少,正因为如此,在贾府她才显得独树一帜,才干不凡,一进府没多久就揽上了荣国府的管家一职,里里外外的一把抓。可惜贾府终究是个烂摊子,凤姐管的终究是别人的家,到头来真是两手空空,哭向金陵事更哀。 我拿着一块布,硬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平儿忍着笑对我说:“奶奶一天有多少大事要做,这些事情哪用得着奶奶自己动手啊,随便吩咐哪一个做不得?” 我也觉得这活儿我干不了,实在不是这块料。 人说术业有专攻,真是没有错。凤姐天生就是个动脑动嘴的好料子,一动上手就是废柴了。别说做出一双自己能穿的鞋子来,我看穿针纫线都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奶奶,二奶奶来了。”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二奶奶是谁,尤二姐啊她来做什么? “请进来。” 帘子一掀,袅袅娜娜进来的不是尤二姐又是哪个? “姐姐……”她站定了福了一福。 “别多礼了,又不是在外头。”我说:“妹妹坐吧,可是住的不合意?只管说不要见外。” “姐姐万不要这样说话,已经很周全了。只是……因这一切事务都是姐姐担承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 “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看她也已经换了家常衣裳,想了一想,说:“正好这时候该做秋冬衣裳了,妹妹的衣裳也该好生做几套。这大红洒花裙子,料子倒也是好的,只是在府里却穿不得这个颜色了。” 她慌的忙站起来道罪:“是,是我疏忽了,请姐姐原谅,我回去就换下来。” “我也只是一说,这种小事原没有什么,但若有心人要生事,那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的,平素里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我记下了。妹子年轻不知事,凡事要请姐姐指示教训。” “我刚才还叫丫头去东府里告诉你大姐姐,有空的时候要常来这里和你说话作伴,讲讲这里的人情规矩。你也不要整天闷在屋里,明天让平儿带你去园子里逛逛,珠大嫂子和姑娘们那里只管去说话解闷。大嫂子为和气,姑娘们天真爱说爱笑,都是好处的人。只是其他地方,可就不要随便去了。家一大,人一多,难免有合得来,有合不来的,脸上虽然都不露,可是背地里嚼舌嘀咕,使绊下套的事儿可不少。” “是,姐姐的吩咐,我一定记着。” 平儿端了碗茶过来,尤二姐急忙起身接茶,说劳烦了。平儿只是抿嘴一笑,我说:“妹妹尝尝这茶,是暹罗国进贡的茶呢,和咱们本地的不是一个味儿。” 她尝了一口,笑着说:“味道是不一样。” “平儿,给你尤二奶奶把这茶叶包一包回去喝。” 外面小丫头喊了一声:“奶奶,东府里珍大奶奶打发人送东西来。” 我说:“进来吧。” 来升媳妇进来,手里端着个盒子,后面还跟着个丫环,捧着一个包袱。 “给奶奶请安。” 我笑笑:“你们大奶奶叫你来送什么东西?” “回二奶奶的话,我们奶奶叫我们送些东西过来。”来升媳妇陪着笑,送的是两块上好的衣料子和一些家常用得着的东西。我点个头:“料子给尤二奶奶挑一块,这些东西我都不缺,让她拿了去吧。” “这可不敢。”尤二姐急忙欠起身来说。从她进来这屋,屁股就没结实的落在炕上过:“这是给姐姐送的东西,再者我什么东西都不缺……” “珍大奶奶要送东西给我,什么时候不能送,偏这个时候送啊?”我说:“这本来就是送了给你的,你收着吧。来升媳妇,回去告诉你们大奶奶去,在我这里亏不了她妹子吃穿用住,叫她把心放进肚子里去,不用借着送两样东西来给我提醒儿,我心里明白着呢。” 尤二姐忙陪笑,来升媳妇也赶紧解释,我只挥挥手说:“行了,东西也送到了,回去跟你们大奶奶回话去吧。平儿,拿上这些东西跟你尤二奶奶一起回屋去说说话,啊,记得茶叶别忘了包去。” ------------ 10 我拿了一张纸,在上面抹抹画画,平儿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奶奶在算什么账呢?叫彩明来记数就是了。” 我把手里的纸揉成团扔到一边,凤姐是没念过书的,不过因为要看账才认识些字,但是要自己写还是不行的。我的字却是练过的,这一看就能看出不同来。 “这些东西,东屋的怎么也不肯要,又让我拿回来了。”平儿把东西放下:“她倒知礼。” “她知礼?”我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这种小东西她自然不想要,她想要的是更多更厉害的……等着看吧。这些东西,你拿了去收起来吧,做两件好衣服穿。” “我可不要,人家指明了是给奶奶的,我要了可怎么说。” 我笑笑:“将来抬举你也做个姨奶奶,不就行了?” 平儿的笑容僵了一下,把东西放下,说:“我去叫彩明来,奶奶要算什么就吩咐他吧。” 我说:“不用叫彩明,倒是叫旺儿来一趟,我有事问他。” 平儿答应着出去了,我只觉得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一时间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哪一桩开始下手。 而且,我也觉得很苦恼。看书的时候多想改变书中人的命运啊,想要黛玉不泪尽夭亡,想要迎春不命丧中山狼之口,想要探春不是一去不归远嫁难回……想要的太多,可是现在却觉得,处在凤姐这个位置上,能做的真是不多。表面上看起来凤姐又能干又有权,可是她是当着别人的家,王夫人一句话,说夺权就夺权了。 唉,为什么我不穿成贾母呢?她才是这座府邸的最高统治者啊,她说一没人敢说二,让黛玉和宝玉订个婚,或是把迎春另嫁给别人,平时多给探春些关爱,让她不致于远嫁……这些贾母都能做,而且只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她吩咐了谁敢不照办?可是我现在这个身份是一样也不能做的。我要敢提出来让黛玉和宝玉订婚,头一个王夫人就饶不了我,别看我现在是她侄女儿,可是侄女儿毕竟没有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来的更亲。王夫人可是一心想让薛宝钗当自己的儿媳妇的。而迎春的婚事,是贾琏的老爹老娘做主,我要是有什么异议,平时就看我很不顺眼的那个婆婆刑夫人还不拿得把我拍死啊,多年积怨下来,我估计她要是能有*,那肯定毫不犹豫第一个就要砸过来把我灭了。 而且现在还有个问题是,我还得先考虑了自己的情况,给自己找好后路,自己门前雪都没扫,就别奢望着去扫别人的路了。 旺儿进来打个躬:“奶奶唤小的做什么事?” “有些庄子上的事情想问你,你把我们田庄上的明细查一查,晚饭前来回我。可要查的仔细些,到时候回不上话,我可不依你。” “是,小的这就去查,奶奶放心。”他说:“奶奶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 我看他一眼:“你叫兴儿,一起去把小花枝巷那房子……”我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本来想说拾点一下卖掉了算数,但是转念一想,却说:“打扫收拾了先锁起来,我将来可能用得着。” 旺儿答应着下去了,我算算日子,差不多贾琏也该从平安州回来了。从京城到平安州一来一回不办其他事情也要小半个月,他这一趟替贾赦跑腿办事,事倒不为难,就是繁琐。 真头痛,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应付了。不过此人这么好色,又有尤二姐回来还有秋桐,应该不至于会来找我……嗯,不能想,想得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胃里还乱翻腾好不郁闷。 用贾母的话说贾琏,这人就是个下流种子,好色无度,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谁知道他有没有花柳病! 我这么琢磨着,平儿已经看着人关窗放帘子,掌灯。 “奶奶,晚饭得了,这就摆上来吧?” 我点个头,平儿出去传饭,不一会儿有两个丫头抬着饭桌进来。平儿净了手过来布菜,替我添了一碗汤:“这是奶奶指名要喝的酸辣汤,厨房的特特给做了来的。” 我笑着点头:“你也坐下吃吧,尝尝这汤,天凉了喝这个挺暖和。” 她在炕桌另一边斜身坐下来,陪着我一同吃饭。 我忽然想起这是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才随便,要是贾琏在,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按着这鬼地方的礼法来说还是我的领导上司呢,他要是在,我恐怕还得象平儿一样替他张罗,以示服侍恭敬…… 越想越觉得倒胃口,在这时代做个女人还真没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世情就是如此。 贾琏虽然不是东西,不过我却又想起一个比他更不是东西的来。孙绍祖,迎春将来的丈夫,把她打骂折磨致死的那衣冠禽兽。 一想到这些,我本来很好的胃口也好不起来了,吃了半碗饭,汤喝了两小碗。平儿看着他们撤下饭桌,说:“奶奶要不要把头发放下来,宽了衣裳?再歇一会儿消消食,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歇息了吧。” 我点了点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光忙我,你自己也把外面衣裳脱了吧,反正也没有别人。” 平儿答应着,帮我把头上的钗子簪环还有绒花都取下来,打了水来让我洗了脸,我对着妆奁上的镜子仔细照了照。 好象与上妆后的样子差别挺大的。可能是眉画的挑,唇涂的红,梳妆后的王熙凤自然是漂亮的,不过那漂亮里面却显得有些凌厉。现在头发也披下来的,嘴唇上涂的胭脂脸上擦的粉都洗去了,脸没那么板,眉眼没有那么锋利,看起来……人倒显得软弱多了,也清秀的多了。但是这么一去了妆,脸上的疲倦之色也就掩饰不住了。 平时凤姐画那样鲜美的艳妆,是不是也有要用这个当作一层防御的意思呢?就象……俊美的兰陵王上阵打仗要戴鬼面,女人们要应战,也要靓妆华衣,厚厚的涂上一层胭脂? “奶奶又对着镜子瞧什么呢?”平儿从镜子里看我,她也把头发解下来了,她有个小小的妆盒,把拆下来的首饰和假髻都收在里头,然后再放入柜中,用小铜拴挂住柜门,又把装了热水的茶壶装进篮中,盖上厚暖盖儿保温,预备着晚上倒水喝时好不至于受了凉。 “对了,平儿,西屋里我记得有你二爷先前放的一柜子书在那里吧?” “有的,不过前儿收拾屋子的时候,都堆到后面放杂物的屋子里去了。因是二爷不在家,奶奶那天还吩咐我,等二爷回来了就把那些积年没人翻看的旧书本子都收拾收拾,送到外头大书房里去呢。” 我隐约有些印象。毕竟这些事是原来的凤姐做过的,我并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印象也都很淡薄。 “这两天都拿出来吧,晒晒整整掸一掸灰,再准备些纸笔什么的来……”我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想看书,顺口找个理由:“巧姐也该认识几个字了,一个字不识总是不好,将来就算要管账理家的也不方便。” 平儿掩口一笑,答应了一声说:“奶奶可是想着自己不识字的苦,所以想让巧姑娘早些认字?” 我也笑笑,放松自己枕在枕头上:“要说打架,那读过书的秀才就是打不过没念过书的庄稼汉。但是有好些时候,还是识字的人更厉害些。” “奶奶说的是,虽然有句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女子能识字能看账,能理家也是好事情。不过书拿出来容易,谁来教巧姑娘呢?” 我说:“我先教着吧,反正三字经那上头的字我也都算认得了。” 平儿答应着,说:“我去看看院门关了没有,叫他们落下锁,该家去的就都各自散了吧。” 我点个头,忽然听到院子里小丫头的声音说:“哎呀,宝二爷来了。” ------------ 11 我拉过一边的褂子披在肩膀上,说:“平儿,开门,让宝玉进来吧。” 虽然我知道我说的话对宝玉可能有些触动,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晚了会跑来找我。这会儿大观园的园门也该关了吧?他这么跑来不知道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而且不知道有心人会怎么说。以前就有人含沙射影说王熙凤和小叔子不清白,不过那指的是贾蔷贾蓉几个,这会儿说不定又会有人造谣说起和宝玉的闲话来。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象王熙凤的婆婆刑夫人……还有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那可都是恨不得把我和贾宝玉拆了撕了活吞了的主儿。 不过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最坏的结果我都知道了。 虽然他冲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宝玉就穿着月白色长衫子,外罩褂子也没套,穿着双家常的鞋子就直直的冲进屋里来,还是让他的情急之态吓了一跳。 “宝玉,你就是有话说也不用这么急,这衣服穿着……让人看见象什么样子!” 他居然扑过来就朝我拜了下去:“凤姐姐!你和我说的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我活了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只想着所有人都好,可是却从来没有为这愿望去努过力。以后该当如何却是一片茫然,还请凤姐姐教我!” 我心里悲喜难辨,最后浮显清晰的,竟然是一种荒唐的感觉。 宝玉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肯改变自己为了将来努力。 可是,改变了自己的宝玉,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宝玉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陌生的,面目全非的大俗人? 不,我相信不会,就算他变了,他的里子还是那个如宝似玉,有着赤子之心的宝玉。 “你快起来,”我急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平儿站在门口,一手撩着帘子,有些发愣。 “给宝玉倒茶来。” 这时候的人总是喝茶,到哪里都要先来一杯茶。好在这时候的杯子都小,要不然一天到晚光灌水就灌饱了,一个个都变成水母泡泡,倒也省了好一笔饭钱。 “你知道有问题,那就好。想改变,现在也不算迟。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改变呢?” 他摇头摇的倒是很干脆。 我微微一笑:“你与林姑娘的事,虽然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老太太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到底这件事没成定局,变数太多。你林妹妹无依无靠,唯一疼爱他的关心他的,只有你和老太太两个人,你们是她最亲近也最怜惜她的两个人。林姑娘现在能在咱们家住下来,靠得是老太太和你,说到底,你也是靠着老太太疼你才能象现在这样。但是你也要知道,老太太明年就又是一个整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我说句难听的话,老太太还能在几年呢?她若去了,谁来庇护林妹妹?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这些人,还不立刻就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别说她天天使银子吃药,就是饭也未必能吃的上呢。而且,你的婚事,到时候谁说了算,那可还不一定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露出有些惊惶的神气,但是坐住了一动不动:“凤姐姐你说的,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有想过这么深这么远。这样的话,首先一件是请老太太定下我和……和林妹妹的事情?只是,现在年纪都还不到,恐怕老太太不会答应现在就开口表示什么。就算答应了,只是一个订婚,恐怕也保障不了林妹妹什么……” 我点头,却说:“你能想着这一点,就说明你还是聪明的。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你去恳求老太太,必须只有你们两个人,多一双耳朵听见都不行。如果你象刚才说的去求了老太太,让你们先订婚,其实情形也没大改,如果老太太一撒手西去,你和林姑娘两个人依旧是无依无靠,只能任人算计摆布。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加紧时间温书,把你不喜欢的那些东西都念会学透,等到来年正好是三年一次的考期了,你如果能博一个举人进士,能自立门门户了。过一两年再谋一个外地的实缺,带着林姑娘彻底离开这汪浑水,那才算是成了一半呢。” 宝玉说道:“要去……谋功名?” 我点头:“正是。你讨厌八股,厌弃学问,我都知道。但你是男子,要保护妇孺,必须自己强硬起来才行。连你自己都把自己当小孩儿,遇事只会想要求老太太和太太。倘若老太太不在了呢?太太与你想的又不是一条道呢?那时候你怎么办?你林妹妹怎么办?你要为了保护她,自己去淌那浑水,却也不能再象往常那放诞脾气了,知道不知道?” 宝玉就算下定了决心才这么晚跑来找我,但是听了这些话,还是让他十分震憾意外。 “你没有进过学,唔,可以捐个例监,这个易办,我去和你琏二哥哥说,再知会太太一声,太太一定只有说好不会不答应。你去求老太太,倘若你这两年之内能取得功名,就把林妹妹许你,然后,你一定谋个实职,带林姑娘一起走。” 宝玉有些不解:“我若是有了功名,难道还不能保护林妹妹在这家里立足?” 我看着他笑笑:“你必须和林姑娘离开,理由有二。这第一条么,你觉得这个家,就是一条能驶万年的大船吗?就算是万年,那也毕竟是个有期限的。有句话很对,正古以来富不过三代,从贾家的祖宗挣下家业到现在,已经赫赫扬扬的快百年了,可是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形?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家里人的所作所为,实实在在都是在败家,自己人斗个不休,长房与次子斗,原配与妾婢斗,刁奴与弱主斗,把这棵早就生了虫的树,挖的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家里进项不增,开支却如此庞大,一年下来根本存不住钱,反而要亏上许多。宫里面娘娘那里……娘娘喜读诗书,不是个会玩手腕固宠的,上次省亲之事再无下文,说明娘娘的圣眷恐怕也即将不保……到时候象忠顺王府那样的对头再来构陷,眼前虽然还安乐,可是转眼间就要大厦将倾。宝玉,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年我管着家,什么事都能看见,可是我却也做不了什么。我是个妇道人家,倘若我自己也能立一番事业那也就好了,可惜的是我不能。你却不同,你还有机会能远走高飞,时机不待人,你自己要想清楚,该当何去何从,早定计议,早早着手铺路。” 宝玉已经被我说的睁圆了眼,骇的脸色都变了。 他终究还是太小了,而且一点风雨也没有经过。 “不至于此吧……不至于此……” 他这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他虽然说着不至于此,可是心里却是已经相信了。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了这么多话,我嘴都干了。他要是能被我说通就好,说不通,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凤姐姐……那第二条,又怎么讲?” 我点头:“自然,第二条就是,你林妹妹身子弱心病多。在这个地方。要担心的事太多,要应付的人太多。你屋里面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的,个个都打着做姨娘的盘算。可是宝玉,你看看赵姨娘和贾环现在的情状,和你与太太简直都成了水火之势了,这是一家人么?这分明是一窝斗鸡,时时的斗天天的斗。你林妹妹若嫁了你,势必和你一起面对这上一辈的嫡庶之争,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春花弱柳遇到风刀霜剑苦苦相逼了。再者你若有了通房丫头,将来也成了姨娘,那你林妹妹还得面对你们这一代的嫡庶之争,你忍心么?” 他沉默了,这个是他的大毛病。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知道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宝玉,既然你这一瓢已经找到了,那就好好守着她,保护她。不管是妾,通房,丫头……她们也是好女孩儿,她们也应该有她们的路,嫁一个人,做正经夫妻。一家人就算穷苦些,到底美满和睦。你觉得她们好,就更应该为她们好,而不该自私的想把她们都留在你身边。” 他不说话,垂着头。烛光跃跃,少年人的皮肤好,脸庞象是绸子一样的闪着柔润的光。 我也没有再说话,平儿守在门口,既不进,又不退,垂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这番话对宝玉来说是晴空霹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警世钟响?她现在的这种尴尬身份怎么来的?还不是凤姐逼的么?我只想着说宝玉,就忘了平儿还在一旁。 她会怎么想?这些话……对于她来说,意义与对宝玉的绝对不同。我有些微微的懊悔,不该让平儿听到这些。劝她的话,我也有,但是却不合适现在说。 “凤姐姐,若真象姐姐说的这样,我又怎么能扔下老爷太太,老太太,还有凤姐姐你们一大家子人不管,自己远走高飞去过日子去……” 我打断他:“你或许是没听过一句话。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覆巢之下无完卵,分散开来,也就分散了风险,你明白么?” 宝玉又说:“但是我毕竟是姓贾,没有家人遭难我一个人能独善其身的,就是那奸人,难道害了一家之后还能放过我么?”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太早,办法是人想的,先走出第一步,再谋计第二步吧,你说的未尝不是,不过……” 我的话被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打断,有人在外面问:“二奶奶,宝二爷可在这里么?” 平儿一怔,抬起头回过神来,神情还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哎,是袭人吗?宝二爷在屋里,和我们奶奶说话呢。” 外面的人显然松了一大口气,说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啊,谢天谢地,园子里都要找疯了,再找不着你,就要惊动老太太和太太了。” “你出来时没和袭人交待?”看他急的那样子,也知道他是没交待,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果然他抬起头来,也是神思恍惚的,慢慢的答应了一声:“啊,我好象和她交待过的……” “我看你可能是急着出来所以忘了。”我说:“你不妨再想想我说的话,我的办法也未必就是万全之策……” “不,不必再想了,凤姐姐你说的对,就先这么办。” 平儿已经开了门,袭人进了屋来,一脸急色,气喘吁吁的,先朝我施了一礼,然后半是埋怨半是情急的对宝玉说:“哎呀,二爷,可找着你了。” 宝玉却只点个头,不理她。对我说:“那我明天一早再来姐姐这里聆听教诲。”说完转身就朝外走,袭人吃惊的连忙跟上去,还不忘再朝我说一句:“二奶奶,那我们就去了。” 看她的样子,我都替她累。 她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在猜疑什么呢。 我并不讨厌她,也并不喜欢她。 ------------ 12 一早醒来,这年头没有能睡懒觉的幸福女人,外面的天甚至没有全亮呢,得去老太太处请安,已经两三天没陪她了,按着凤姐和贾母一贯的相处模式,今天恐怕得在贾母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 平儿也穿上衣服起身,并且把我的衣裳也准备好了放在床边,我把头发拢到一边,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外面下人们也忙开了,打开院门,整理收拾,把晚上端进杂物房里的花儿和盆景树摆出来,帘子拴起挂住,洒扫庭院,一派忙活热络的情景。 “奶奶请净面。” 我听着声音不是平儿,一手拨着头发转过身来,端着水盆恭恭敬敬站在那儿的不是尤二姐是谁?她已经收拾好了,头发梳成一个偏髻,戴着一枝花色素雅的珠花,穿着件素色的棉缎衣裳,下面是粉色撒花细摺裙,看起来真是清秀柔美啊。 贾琏这色胚很有眼光,尤二姐的确是个非常标致的古典美人。 “怎么能你做这样的事?平儿呢?丫头们都上哪儿了?快快,把水盆放下。” 很温顺听话的尤二姐这时候却不肯听话了:“姐姐,姐姐听我一言。妹子年轻不懂事,对大家子的礼仪规矩也是懵懂。妹子嫁与爷却瞒着姐姐已经是不该,再对姐姐无礼可如何使得。昨天家姐派人来送东西,也和我说了些规矩,我又向平儿妹子打听了一二。这端水梳妆服侍姐姐的事,本来就是我当做的。多承姐姐一力斡旋,妹妹才得进府,还得了老太太的许可,终身有靠,妹妹心里已经感怀尽。若姐姐体贴宽宏不让我服侍,我的罪过就大了,心里怎么能安生呢?再者外人看了,也会觉得这府上都没了规矩上下了呢。姐姐,快洗脸吧,水正热着呢,再等水就凉了。” 我点点头:“你看看你,倒是会讲起道理来了。好吧,今天也是你正式搬过来的头一天,我就领你这份心意。其实平时我也不让人捧盆的。” 尤二姐微微一笑,那笑意显得挺温柔可爱的:“其实姐姐别笑话我,我也是让青姐打的水一直捧到门外面,我才接过手来的。” 我捧水洗了脸,平儿递过来巾帕,我坐在妆台前,尤二姐从平儿手里接过梳子来替我梳头发,平儿指点着她替我挽了个髻。我对着镜子照照,夸了一句:“妹子的手艺还真是好,倒是看不出来。” 她低声说:“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替三妹梳头……” 尤三姐啊?这个女孩子性子刚烈倔强,被柳汀莲拒婚,最后刎颈而死…… 我点点头,柔声说:“你也别难过了。” 她急忙陪笑:“姐姐说的是。” 我站起身来,平儿捧过水红金绣百蝶穿花纹的缎面衣裳给我穿好,接着让人把早饭摆上。尤二姐和平儿两个怎么也不肯坐下同吃,结果弄得我一个人吃的也很不自在。不信换个人试试,你坐那儿吃,旁边站着两个没吃的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你,而且她们俩的身份还分别是你家的小老婆和小小老婆……估计你也很难能吃的香甜。 我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小奶油卷点心就站了起来:“不早了,先到老太太那儿去请安吧。”我看看尤二姐:“妹子就不必去了,虽然咱们心里清楚,但是在老太太那儿还是没过明路的,等二爷回来了挑明了这事再说。” “是,姐姐慢走。” 我带着平儿,也没有坐车,就这样一路往贾母的院子来。进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上丫头们见了我都连忙恭敬的让路,态度既敬且畏。凤姐往日权威的确深入人心啊,即使换了我这么个一点儿不会耍威风的来,这些人还是十分畏惧。 丫头打起帘子传话说:“二奶奶来了。”我迈步进了屋。 屋里的丫头已经听到这话,纷纷站过来福一福身迎接我。这就是现实了,哪怕是王熙凤的婆婆刑夫人来这些小丫头也不会这么恭敬。有名份不如有实权,道理就这么简单。 贾母居中歪坐着,前前后后起码六七个大小丫头围绕着服侍着她。腐朽啊,浪费啊……你一个老太婆用得着这么多小姑娘伺候吗?这当然还不是贾母房里的全部丫头。天知道养这么多张嘴,又没有多少活儿给她们干,就为了排场? 贾母的神情用一首歌的歌名来形容最适当不过了,那歌应该是叫做,一见你就笑。 没错,这老太太一看到我就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扭成了一朵大菊花。应该说贾母保养的不错,皮肉还挺白,但老了就是老了,头发也都白了,还戴着赤金翡翠首饰和衔珠的小凤钗子。 “老祖宗好,给老祖宗请安。”我笑眯眯的福一福身。我能感觉着,过去凤姐的记忆在和我的慢慢融合,而且,似乎不只是记忆。一些我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和鲜明的情绪,也是一样。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难以形容。就象是我平时常常打点滴的时候,感觉着那些冰凉的液体融入我的血液中一样,这也是一种液化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感觉并不是那种凉冰冰的令人不愉快的。正相反,这些感觉有温暖的,有甜蜜的,有酸楚的也有激烈暴躁的。对我来说,是那么丰富和新奇,我现在觉得天都特别的蓝,心情也是特别的好。贾母让我坐下,然后顺口说起尤二姐来,说她长的不错,我这件事情办的很好。我也挖空心思想了几个新奇的笑话说给贾母听,还掺着脑筋急转弯题目。这些都是以前叔叔给我弄了打发时间的,既轻松有趣又不过份刺激,当然更不会低级趣味。改动几个字就可以照搬过来给贾母说了,比如,我说,一个人拿铁锤锤鸡蛋为什么锤不碎?贾母一时还真没想出来,旁的小丫头大胆的也跟着猜,什么锤偏了之类的答案都猜了出来,结果硬是没有一个猜中,等我揭晓答案的时候,贾母先是愕然,接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别提多开心了,手指着我不停的点点晃晃,看想子想嗔我句什么,却笑的说不出来了。 “二奶奶一来就引得老太太这么开心。”一个清朗不失温柔的声音说,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鸭蛋青色长背心,深紫色裙子的,丫环打扮的女子端着茶过来,给贾母端上一盏,另一盏递给了我。 她皮肤很细腻,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头发又浓又密。虽然穿着打扮与别的丫环并没什么大不同,但是她的气质明快开朗,有一种落落大方的,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风度。 鸳鸯的地位,大约相当于贾府这所大机构的最高总裁,贾母的机要秘书,或者说是第一助理,绝对是举足轻重。可惜……贾母在她在,贾母不在,她的一切也就都化为乌有。 就这一点来说,我和她很象……我的权力和她的地位,都来自贾母。这老太太要是一完蛋,我们两个人也就都跟着玩完。 说着话的功夫,外面丫头又传报:“宝二爷和姑娘们来了。” 贾母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一起听凤辣子说笑话。” 我说:“我的笑话儿只说给老祖宗听,别人想听,我还不说了呢。” 说话间,丫环们簇拥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头里的是宝玉,他虽然脸上也有笑容,但是我因为昨天晚上和他说了那些话,现在就能看得出他的神情不是那么纯粹的开朗。今天他穿着大红的团花绣袍,映着一张脸粉扑扑的实在比姑娘还好看。迎春探春和惜春跟在他后头进来,最后面的两个人里薛宝钗我见过,另一个穿淡绿裙子浅黄裙子的女孩子……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就是黛玉吗? ------------ 13 镜中花,水中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黛玉的第一眼,我就想到这个形容词。 很美好,是的,的确非常美好。在看书的时候,经常会想着,黛玉与宝钗究竟谁才是书里长的最美的?无疑,作者自己都承认,宝钗艳冠群芳,就是花中牡丹,为诸美之首。但是现在看到黛玉与宝钗一同进来,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着她比之宝钗有半分逊色。 宝钗的美在容貌,她的美在气韵。 她的样子,我形容不上来,仔细看眉眼,似乎都不是象宝钗那样完美,要说身材也太瘦纤了一些,没有探春显得那样窈窕多姿。但是她站在那里,让你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明明眉眼历历在目,可是要是一闭上眼让你说一说都看到了什么,你却茫然的形容不上来,那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神情。 书里面的描述,那写书的人也没有用什么具体的柳眉明眸之类的来形容,是不是写书人心中也是这种感觉?罥烟眉和含情目,那说的都是神韵而非形态。黛玉之美,就在于她那种让人把握不住的,缥缈空灵的神韵。 我忽然想起那首哀婉的红楼梦里的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虽然我给宝玉出主意,让他想办法带她离开。可是黛玉的病,这个时代是治不了的,就象我,终究难逃一死……夜难眠,病难愈。神仙眷侣是不是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和愿望? 鼻头忽然有些发酸,我赶紧眨两下眼,把那种悲伤的情绪抛开。 黛玉已经发觉我一直在注意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过来,那双美丽的眼眼似乎会说话一样。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脸上的皮肤似乎都有些疲倦,笑的也不那么欢快。 “林姑娘好几天都没过来了,身上可大好了?” 她微微一笑,眼珠黑如点漆,有一种灵动流转的动人风致:“多谢二嫂子还想着我,我已经好了。” 贾母说:“今天外面风可大,你们这么一路走来,快倒热热的茶来吃。凤辣子刚才跟我讲新鲜笑话儿来着,来来,大家一起来听听。” 探春走过来坐下:“二嫂子说什么笑话,让我们也听一听。” 我坐正了说:“哪有什么新鲜笑话,就是个谜题,给老太太猜着玩儿。” 黛玉也问:“什么谜题?说出来我们也猜猜。” 我想了想,换了一个:“一楼高十丈,一人站在楼上往下扔鸡蛋。奇怪的是鸡蛋往上掉了也有十丈了,却怎么没有摔碎呢?” 这些题都很浅显,但是一时间人的想法儿还转不过去,所以没有人一时就答上来。他们在那儿琢磨起来,鸳鸯身旁的琥珀却笑了:“二奶奶今天可是和鸡蛋较上了劲,刚才拿锤子砸,这会儿又要从楼上扔。这鸡蛋当真是多灾多难啊。” 探春奇怪的问:“拿锤子锤?” 琥珀快嘴的说:“二奶奶刚才出的那题目和这题目不一样,是拿锤子锤鸡蛋,锤不碎的。” “这可奇怪了,鸡蛋还可以说是扔进了水里所以没碎,拿锤子锤,除非锤不中,否则鸡蛋怎么能不碎?” 琥珀笑出声来,一手掩着嘴,又转头看看鸳鸯的神色,才说:“这是二奶奶耍着我们玩儿呢,这锤子锤鸡蛋锤不碎。那锤子当然不会碎啊,可惜我们一屋子人都没绕过这个弯儿来。” 探春她们三个都笑了起来,虽然三个人打扮差不多,但是这一笑,很显性格。探春爽朗,迎春含蓄,惜春笑的时候抿着嘴角,本来挺小巧的嘴唇显得更薄了。我留心看,她的门牙生的有些碎巧,下排一排不太齐,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笑的时候不是掩口就是抿着嘴的。宝钗笑起来也很美,不过,最好看的还是黛玉,她笑起来象是在春风里面微微绽开的花朵,那美丽不是单一的,而是有层次感的,递进的,一重一重的,极丰富的。 “我知道了!”黛玉忽然一拍手:“从十丈高的楼上向下扔鸡蛋,鸡蛋落下十丈那是不会碎的。” 探春也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倒是迎春还在问:“那是为什么不会摔碎呢?” “既然是有人扔,那那人必是要把鸡蛋拿起来的。这人站在楼上,这鸡蛋落下时可就不止十丈高了,那么落下十丈的时候还没有着地,自然是不会碎的,”黛玉的声音轻盈快活,解释给迎春听,又问我:“二嫂子,是不是这样?” 我笑着点头:“正是,林姑娘聪明,猜着了。” 前头猜着是不是掉进水里,或是底下有人接着什么的,于是也纷纷明白过来。一屋子笑语不断,贾母偎红倚翠,被众人环拥着,笑的是十分开心。 这么一副众乐图,看着真让人快活。 以前的我没有什么和人相处的经验,这样和人说说笑笑,这么多人,大家在一起,都很快乐。 这真好。 只是可惜,这欢乐的景象,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贾妃会过世,贾府会失势,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 “二嫂子净会想这些逗人发笑的新鲜笑话儿谜题,也就是颦丫头,心思比我们都灵巧,一猜就猜出来了。” 我也就笑笑,那边探春和惜春让人把棋盘棋盒拿了出来,下着棋聊着天。 宝玉这一会儿看了我好几眼了,他心里有事儿,我也有。不过现在人这么多却不是说事儿的时机。 我站起来说:“老太太这里有这么多人陪着,也不差我一个了,我就趁这空儿去干活儿去,等老太太歇了中觉我再过来。” 贾母有人陪也不留我,说:“好,那你去吧。他们姐妹和宝玉陪我就行了。” 我从贾母屋里出来,平儿迎上我:“奶奶,这就去议事厅吗?” 我点个头:“这就去吧。” “奶奶坐车过去吧。”平儿搀着我向前走:“昨奶奶和宝玉说的那些事儿……” 我看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奶奶这些打算都是为了长远计,是应当的。只是,我觉得奶奶一下子改了脾气了,有些奇怪。再说,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奶奶可别性急,自己又累着,那些不清楚这些事情的人,还不定会怎么猜想呢。” “我管他们呢,昨天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亏那些人天天算计,把这当成万年的事业一样。其实不过三年两年,好日子……” “奶奶。”平儿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们出了门,车子就停在门前。旁边过来人摆上脚凳,我踩着脚凳上了车,招了招手说:“平儿也上来。” 她怔了一下,不过也跟着坐上来了。 “我让旺儿找的田庄子上的总计的簿子,理了没有?” “已经理过了。照奶奶说的来选的,只是没有太近的。” “不近也好,不用太近。”我有点儿困,掩着口打个哈欠:“平儿,我昨天说的话你怎么想的?” 她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奶奶自然是明见……只是,晚上想起来,让人心惊的难受。这样的光景,怎么竟然就……” “你是明白人,想想就知道了。不象有的人,关在这四面墙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天,这样的话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会明白的。”我看着她:“这家里要是除了我们还有明白的人,大概就一个。” “谁?”她问。 “老太太。” 凭着一点过往的记忆和平儿的协助,打发了那些来回事儿的管事媳妇和婆子们。过了午我再去贾母那里的时候,琥珀正从屋里退出来,见我来了,急忙摇摇手。 我小声问:“怎么?老太太还没有醒吗?” “不是的,是宝二爷来了,正和老太太说话呢,就鸳鸯姐姐在跟前。” 我点个头。 宝玉倒是真的想要努力了。 里面的人大概听到了,贾母问:“谁啊?” 琥珀说:“琏二奶奶来了。” “啊,进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鸳鸯正站在一侧,宝玉则坐在贾母身边儿。我进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说:“凤姐姐来了。” 我点个头,有点吃不准他到底对贾母说了多少,只是贾母的脸色很平静,平静的大不同往常。 “凤丫头,坐吧。” 我在她指的另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虽然没有宝玉离她近,却也是很近的距离了。 贾母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素日我多疼你们两个,不少人都眼红眼热的,也有妒嫉的,也有怀恨的。我倒真想把他们都叫了来,听一听,看一看,我疼你们有没有疼错!宝玉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他得再过些年才能明白呢……想不到他现在就有心了。”贾母看我一眼:“凤丫头,你这会儿来,是不是也有事说?” 我点个头:“是,我思量了几日,这件事儿得和老太太,太太商量,我先到老太太这里讨个主意。这件事本该早办的……只是由我提出来,怕是不大合适。可是我想了一想,又的确得办了,再拖一拖恐怕……”我把迟则生变咽回去,改说:“只怕事多又混忘了。” “是什么事,说吧。” “回老太太话,就是置办祭田学田的事情。” 贾母想了想,有些出神,然后点了点头说:“这是应该的……原该早办的,你想的很周到。看看哪处庄子上的田地合适,就定下来吧。你太太那里,我来和她说。” “是。”鸳鸯把一盏茶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放在一旁的桌上:“还有件事……” “你说吧。” “我想着,我们素日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毕竟有限。老祖宗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鸳鸯尽心服侍,这么多年来,也真是辛苦了她了,就是我们这些做孙子,孙媳妇的,比起她也是远远不如。我想向老祖宗讨个主意,是不是把鸳鸯的身籍给她销了,仍旧留她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我做主,我当年嫁过来时家里也陪送了个小庄子,有几顷地。要是老太太点个头,回来我就把田契给鸳鸯送过来,将来她要是嫁人,这就算咱府里给她的嫁妆,也算是我们做儿孙的对她替我们尽孝的一点心意……” 鸳鸯已经愣了,手还维持着刚才把茶递给我的姿势没有全放下,贾母又沉默了一会儿,深深的看着我:“凤丫头,你这些天,真是大改了过去的脾气啊。” 鸳鸯急忙说:“老太太,二奶奶,我不……” “好了,你不必说。”贾母一抬手。这个时候的她完全不象往目那副模样,怎么说呢,平时她总是乐呵呵儿的,懒洋洋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副没心没肺的老糊涂样。 可是贾母现在的表情镇定沉着,眼神清明,哪有一点糊涂? 她恐怕是贾府里难得的几个明白人,只是她就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贾府已经日薄西山,这情形她也看的明白。 “凤丫头说的是,你伺候我这些年,比儿女孙辈都强都要尽心,我原是不能亏待了你。本来要再过一两年办这事儿的,凤丫头既然有这个心意,又已经提了起来,过几日就当众给你脱籍,往后你不是奴才,也没谁能把你当奴才。” 鸳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太太,我只想一心服侍老太太,绝不……” 贾母截住了她的话:“你不用说,这些年你小心谨慎,服侍我是真没说的。不过那田地却不用凤丫头来出,我当年陪嫁的田地里,拨出五十亩来给你。将来你也有个倚靠,要是嫁人,这就算做你的陪嫁,谁也夺不了你的。凤丫头这话没有说错,我儿子孙子孙女媳妇的这么多,可是最亲近的人,还就是她……”贾母抬起眼看看我,又看看宝玉:“还有你们两个。凤丫头你先前是太要强了,现在看来,你毕竟是明事理的人,宝玉也知道上进了。这很好,很好……” 她抬抬手:“你们先出去吧,我都知道了,不过还要好好想一想。去吧,都去吧。” 我和宝玉都站了起来,告退出来。鸳鸯还跪在贾母身前,我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她们主仆二人又会说些什么。 鸳鸯是很忠心,贾母也很喜欢她。可是书里的贾母却没有为鸳鸯的将来布置打算过,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总之详细的原因不得而知。 但是这样能帮得了鸳鸯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这个人,希望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 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无力,晒的人有些懒洋洋的。朱红的漆柱子和画梁格子在这阳光下显得有些鲜艳,却又显得沉郁。 “凤姐姐。” 我回头看看宝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还得忙去呢。” ------------ 14 过了那天,果然贾母把贾政叫去,咐咐置办祭田学田之事,还有给宝玉捐学监的事情。而宝玉从那天起也就真的改头换面了一样,天天去学里读书,有时候甚至晚上不回来,倒惹的人人都侧目,说这个人怎么一下子改脾气了。还有人猜着说,他这个人没长性,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接错了才这么用功,过了这个兴头儿多半还会象以前一样懒散游荡的。 但是至少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天了,宝玉也没见懈怠,王夫人吃斋念佛,说是菩萨显灵了,儿子浪子回头了。我听了只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因为刚接到报信儿的,贾琏要回来了。 我茫然了一阵,因为有迎来送往的应酬,王夫人懒得去,我就领了这个差事去姓宋的那家有来往的相熟的府里,那家的老太太过生日,去送礼拜寿。把礼单呈了,在那老太太眼前磕了寿头,接了封礼,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家女眷们都济济一堂,摆宴传戏,满眼是红绿华裳,满耳是人声嘈杂,心里有一点惶恐,挥不去也抹不开。 说不惶恐,那是假的。怎么应付贾琏,我没有什么经验。以前我也没有和异性单独打过交道,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身体太差连学都不上了,叔叔的朋友也不常来家里,再说他们是长辈,就算来了,说话什么的也没有关系。贾琏……贾琏……最好他路上遇到什么事儿,再推迟几天回来就好了。或者干脆让他病了,伤了,也可以再拖延一阵子。 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吵得人头晕晕沉沉的,已经有人离席,我也就势跟着一起告辞。这次出来也没有带几个人,乘了一辆车,其他人跟着慢慢的走着。出了宋家的大门,天就下雨来了。跟着的周瑞家的问我是不是回宋府避一避雨再走,我看看帘外的朦朦细雨——天变的真快,上午看戏时还是个好天气,艳阳满天只有些薄云,现在居然就阴的这么厉害了。 “不了,走快些回去吧。” 荣国府离这这宋府也不算远,我坐车的话,半小时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失算的却是,雨越下越紧了,在我们已经离开宋府一段距离,又还离贾府有大半路程的地方,没办法,只好让随行的家人把车赶到路边的一座茶楼的檐下壁雨。 我转头看看茶楼,又看看身上都被淋湿的跟随我来的人,对周瑞家的说:“到楼里买壶热茶和点心分给众人,再看看能不能借把伞,打发个人先回府去报个讯儿,我们在里避会儿雨……若是雨势小了停了就会赶回去,要是迟迟不停就让人带雨具来接我们吧。” “是,奶奶。” 我今天带着丫头善姐,周瑞家的,两个小厮一个车夫和两个婆子,我在宋家赴宴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被招待着吃了些东西,不过恐怕也没怎么吃好,所以周瑞家的犹豫了下:“奶奶要不要下车来进茶楼里歇歇?要个雅座,不让闲人靠近就是了。这车顶的油布怕也挡不了这么大的雨呢。” 我看看已经渗水的车顶,点了点头。 古代茶楼,没有见过呢,正好下雨天留客,可以进去看看。 茶楼并不大,大堂里人很多,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象我们这样进来避雨的人不少。小二给找了个雅座,其实只是用一架小小的竹屏隔出来的一张桌子。桌子靠窗,从这里看出去,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雨如注,连对街的店铺招牌都快看不清了。 “奶奶别担心,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儿。”周瑞家的说:“我打发人回去了,跟门上说一声,府里应该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也不急着回去。 贾琏啊……我不想见。 但是凤姐的记忆中,这个人的印象是有的,只是,很模糊。就象我看黛玉的时候知道她是黛玉,但是没看到她之前却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一样。对贾琏也是如此。我现在能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但是我却想不起来贾琏是个什么样子的。 只能是看到的时候才明白。 我会不会受凤姐往日感情的影响呢? 我没把握,我不希望那样的局面出现。 店里的人不少,不过桌子还是没有坐满。大堂正中空出一片位置,有个半老的男人坐在正中的长凳上拉弦子。可能是因为下雨天阴的关系,那平时应该还算悦耳的琴声听起来象是杀鸡一样,吱吱拉拉的,那鸡还总不死。 我叫过周瑞家的,让她去打赏给那拉弦子的人一点钱。 “奶奶可是有什么想听的?” “不,你给他钱,叫他不要再拉了。”我说:“我觉得那弓子不是在拉琴,是在锯人脖子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杀鸡还难听。” 周瑞家的身上衣服本来也湿了大半,心情正不好,听了这话倒扑哧一声笑了,说:“是,我这就去办。” 好象还有人发笑,我转过头,隔着竹屏,那声音似乎是从靠左边的桌上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房间放小,所以那边桌上的人听到也不奇怪。 雨还没有小,拉琴的声音没了。没一会儿店伙计过来了,虽然他没有走到屏风后面来,但是善姐很奇怪的端了两个盘子给我。一碟是鸡丝,一碟是是香豆。 我笑笑:“周姐姐点的吗?我不饿呢。” 周瑞家的奇怪的说:“不是我,我没有点这个啊。我只要了桂花糕和芝麻卷。”她指指桌上我一动没动的两样点心:“这个可不是我要的。” “是在下点的。” 隔着竹屏风有个男子的声音说:“这位夫人心善,救了大家伙的儿耳朵,所以在下冒昧送了两样点心,聊表谢意。” 我意外,太意外了! 这个不把女人当回事儿,人人思想上嘴巴上都上着锁的时代还有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登徒子,想勾搭我。不过鉴于刚才我是比邻桌先进的店,而且隔着竹屏他们也看不到我的长相,所以图色的可能性很小。 周瑞家的一愣,善姐也愣住了。我笑笑,忽然觉得这趟茶楼没白来,比闷坐在车里要强。 “多谢这位公子的美意,却之不恭,却也受之有愧。不敢请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江,闲散狂放之人,唐突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 15 我微微一笑,这个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听声音也的确是够闲散狂放的了。 “江公子不必客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今天要面对那个贾琏,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吧,这会儿可以暂时逃避,心情很是轻松。 虽然再下去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哗哗的下着,我却觉得这方被屏风拦起的小小天地这么安详,连外面大堂里坐着的那些人说的话听起来都充满了生机。贾府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绝对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聚在一起说话的,虽然我听不清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喜……但是我能感觉着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周瑞家的过来说:“奶奶,府里派车来接我们了。”她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拿着几把伞。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隔着屏风对那一边的人说:“江公子,我们先走一步了。公子需不需要一把伞?” “夫人不必客气,想来在下的家人也就要来接我回去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改口说:“多谢夫人,那么就请暂借在下一把雨伞吧,改日再登门归还,不知夫人府上何处?” 我微微一笑,借伞还伞?怎么听着这个让我想起了围城里经典桥段借书还书,还想到了白蛇传里的借伞还伞?可惜我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和人勾勾搭搭。 “不必还了,区区一把伞,江公子就收着吧,不用还了。” 我不再说话,周瑞家的还有丫头小厮们簇拥着我向外走,我可以感觉着身后有人在看我。别人的视线其实没有什么质量,但是……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着有人在看我,目光……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还十分的专注。 有些怪异的感觉,我侧过头去。 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与我隔着一道屏风的那张桌子,但是令我意外的,那屏风旁边的桌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那两个人都在看我。 我先是疑问,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才是那个江公子。但是我很快判断出来,那个穿白色锦袍的应该就是,他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个看起来……只能说是长的还不错,平心而论不算很俊美,比小宝玉可还差多了,不过宝玉那种粉雕玉琢更象个女孩子的漂亮,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的稳重,笑容里有一种不羁的洒脱风采。他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条月白带杏黄绣纹的发带扎住,鬓角郁青,他和贾府里看到的男人……都显得那么不一样,甚至让我有些错觉,这个人的开朗和那种从容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叔叔…… 他旁边的那个人存在感没有他那么强,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这种颜色本身的存在感就比较弱,在因为下雨而显得有些阴暗的茶楼大堂里,更加显得没有那么起眼。而且他背窗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 刚才他和那江公子一起坐在那桌边,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声,甚至让人不怎么能发觉他的存在。这两个人完全不同,但都不寻常。虽然他刚才一直不出声,而且我现在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比那个江公子的还要专注,并且有一种……实在的质感。目光有质感,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这么感觉的。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在刺探,我却有一种要被他看穿的感觉。 “奶奶,走吧。” 那个江公子对我晃了一下手里的伞,还笑了笑,只是并没有出声。我微微颔首为礼,然后转身向外走。身旁跟随的人急忙张开雨伞,护着我上了贾府来接我们一行人的防雨油布车。 茶楼里发生的那一段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现在我还是踏上了回归正轨的路程。 贾琏? 我想我并不怕他,只是,想起来会觉得不舒服。 等我的车进了府,经过夹道,到了院门口,已经有几个人打着伞在门口等我了,尤二姐赫然在其中。 “你又出来做什么?” “这是应该的。”她说:“刚才有小厮来回报说,二爷已经到家了,这会儿到大老爷那里去回话交待事儿去了。” 我点个头:“知道了。家里今天有什么事吗?” “啊,还有,平儿妹子说,去接巧姑娘的人本来也该回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八成也是让大雨困在路上了,所以也打发人去接了。” 巧姐啊?怎么都赶在今天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 好吧,一起来就一起来吧。 尤二姐撑着纸伞遮着我,然后还有丫头撑伞遮住她,一行人迤逦的走到滴水檐下,丫头婆子们收起伞,我看看脚上的绣花鞋,已经被水都浸湿了,衣服上也是潮的。 尤二姐说:“姐姐先换了衣裳休息一下吧。” 平儿迎了过来,已经的把我的替换衣服准备好了,还说已经烧了发暖的姜汤。并且告诉我,接巧姐的车子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天黑前一定会到。 我告诉她知道了,口气很平淡,不过心跳还是有些过快。 我换了件家常衫子,不得不说,凤姐即使是家常衣服,也是质料上乘绣工精致,把同样有些潮湿的头发放下来用梳子梳顺,然后又重新挽起来。尤二姐坐在我一边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的样子。 我喊了她两声,她回过神来:“啊,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你出什么神呢。”我问:“想什么了?” “啊,也没有……”她把手里的梳子放下:“以前误听讹传,说姐姐是个极厉害不容人的人,看来那些小人之言真是信不得。” 人家是没说错,要是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原来的凤姐,可有你好看的。 “唔。”我点个头没说什么,外面小丫头的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不那么清楚:“二爷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平儿打起了帘子,我和尤二姐一起站了起来。 有个人走了进来。他抬手掸掸了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珠。他的衣料子无疑很好,雨珠沾在上面居然没有迅速的洇进衣料里面去。 我看着他掸水的手,很白皙,保养的很好的指甲,还戴着个黄金花托镶红宝石的戒指。那式样我都觉得有点过于华丽。 他把手放下来时,我看到了这个人长相。 他脸上一定是涂了粉!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这年头涂粉的男人也不少,尤其是这种纨绔出身的少爷秧子。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了家的有女儿的男人了,但是显然,他并没有一种坚硬的,支撑门户的风骨。我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了酒色财气过度奢靡留下的疲倦痕迹。 贾琏的长相,是这样的啊。 挺好看的,说这话不违心。但是,这种好看太虚浮了,一点也不实在。 不管是和宝玉相比,还是我今天在茶楼见过的江公子和他同伴,存在感都比他强得多了。 这个人典型的就是……就是个沉缅酒色没有眼光的纨绔之徒嘛! 尤二姐先福了福身,我只是说:“回来了?平儿快给二爷倒热茶来。” ------------ 16 且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我,我等他一坐下,也就和尤二姐坐下了:“二爷一路辛苦了。” 我的语气淡淡的,即使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被自己说的话雷的全身发酸肠胃翻腾直想呕吐。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要我再柔声娇语,我非当场吐出来不可。贾琏倒好象也不在乎我的口气,他的目光在尤二姐身上打个转,然后又转回到我脸上,我把头一低,看着自己的手帕:“老太太,太太那里,已经回明过了,以后二姐儿就在东屋里住,二爷觉得可满意?” 他有些讶异,说出的话轻佻的叫我想立刻把茶碗摔到他脸上。贾琏说:“我的乖乖,怎么你一下子变的贤惠起来了?” 乖乖? 乖乖? 乖你妈的头! 还好我之前十来年一直过着少言寡语完美控制自己激烈情绪的生活,所以才能平静的听完他这句话而没有做出什么失控兼失礼的举动。 贾琏自己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你要是帮我办了,我一总谢你。” 我知道他要提秋桐的事情,心里更觉得止不住的恶心! 就是这些满脸道貌岸然,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贾府的男人,一个女人老子睡完了再赏给儿子,根本不把丫头当人,连那位很开朗很大方的贾探春小姐都对赵姨娘说过,丫头们本是些小玩意,高兴了理,不高兴别理,要收拾她们有管家婆子……丫头在这里的地位跟主子养的小猫小狗也差不多,尊重和人权两个字那是屁话,连我都得不到的东西,她们又上哪儿去得到啊。 在这座府里,就象那个下人焦大骂的一样,爬灰的,养小叔子的……一个一个用两条腿走路的不是男人,全是衣冠禽兽。 好吧,宝玉……算是比较例外的。可他还和房里的袭人那啥啥呢。 我回过神来,贾琏已经把秋桐的事儿说了,一脸得意兼色情的样看得我直恶心。 我点点头,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得,这个贾琏不知道是衣服熏了香还是带了什么香囊之类的在身上,我深吸一口气的后果就是让自己吸了一大口让人讨厌的香味儿。虽然后来我也想过那香味儿可能是尤二姐的头油脂粉熏香,但是这阻止不了我对贾琏越来越浓重的排斥与厌恶感。 “好,回头儿我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再摆桌酒,给二爷接风,给二姐压惊,再给秋桐道喜。”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贾琏显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不过他的手伸过来不知道是要搭我肩膀还是想摸我的脸,我在他的手碰到我之前已经站了起来,说:“二爷快去换身衣服吧,晚上这不还得入次洞房么?好好收拾收拾打理一下。” 他讪讪的把手收回去,捻了捻领子,这下离的近,我看到他脸上那明显的粉痕,一阵恶心:“二姐,你陪二爷说会儿话,我去让人收拾屋子,回来再到大太太那里去把秋桐接过来。” 尤二姐脸上的神情,显然没料到对她说尽了情话好话的贾琏一转脸儿就又纳了一个秋桐,那失落悲伤震惊的神情……我不想再看,转头出了屋。 雨还在下着,哗哗的没有停息,天色越来越暗了,虽然还没到掌灯时分,但是却已经暗的不打灯看不清路了。 这雨能洗去浮土尘嚣,却不能够把这个黑暗的大院子冲洗干净。 丫头点了灯笼跟我出来,我用力的呼气,想把胸口的浊闷都吐干净,耳朵里却自发的钻进了屋子里尤二姐的说话声,有些哽咽的,委屈的声音,娇滴滴的。 我快步向外走,小丫头也紧紧的跟着。 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 我会在这个地方被憋死的。 我其实没有地方可去,看着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贾琏已经急不可待的把秋桐给接来了。我虽然知道要论无耻,贾府的女人绝对排不上号,但是也不想和秋桐打交道,她过来给我行礼请安,我只是淡淡的答应一声,然后说今天自己淋了雨不舒服,不陪他们,酒席备下了,让贾琏陪着她和尤二姐一起喝酒吧。尤二姐立刻表示她要服侍我,也就不一起喝什么酒了。贾琏倒是一点不在意,看来他现在满心思都是赶紧和秋桐成其好事,于是干脆让把酒席摆到秋桐房里去。 这男人倒是……我终于找出他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他倒不假惺惺,不虚伪,好色就好色,贪财就贪财,很直接啊。 于是那一对奸夫*,咳,这么说是难听了些,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于是那两个人走了,平儿过来关了门,我笑着说:“今晚还是咱俩一起睡吧。”尤二姐眼圈儿红红的,一副委屈状的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抢回来,难道她还指望我去给她出头?拜托,我虽然不是坏蛋,可也绝对不是爱心泛滥的圣母啊。 不过我看看尤二姐,再想想刚才那个秋桐……唔,如果按着原著剧情走,其实这时候的尤二姐应该已经有孕了吧?只是还没有表露出来,当然现在的我不会对她出手,那她有没有可能顺利生下儿子,并且进而威胁凤姐的地位?如果这时候凤姐放账什么的罪状再一爆发,我没有可能被……休?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那些罪状不够。而且王家没有失势,贾琏就不能休掉原配。况且,那得等尤二姐生下孩子——这么久的时间啊! 那么,我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在短时间内就把贾琏踢掉呢? 不知道这地方能不能配到让男人不举的药? 我摇摇头,那东西可没听说过有,太不现实了,效果不如直接给贾琏胯下狠狠的踹一脚来的直接有效。 尤二姐还是一脸凄苦在我屋里不走,我看看她,我理解她,真的。但是我这几天已经和平儿一起睡惯了呀,我总不能说,哎,看在你这么孤单可怜的份上,我把平儿借你抱抱?权当是维尼熊或是KITTY让你解解闷?但是尤二姐想要的可不是抱枕啊。 “奶奶,巧姑娘回来了!” 我一惊,比听见贾琏回来可要激动多了。 孩子……孩子……有点糊涂,这孩子到底算不算我的?按说,这孩子绝对是凤姐生的,我现在又用的是凤姐的身躯,那,这孩子就算我生的了? 我这里还理不清,丫头打起帘子,丫头小红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长的真是可爱极了!大眼睛白皮肤,乌黑的头发扎了两个小抓把,系着红色的头绳,还别着一朵小小的绒花,小红向我磕了头,巧姐也很乖巧的请了个安,说:“娘,我回来了。” 我本来还在担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之后,竟然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觉得那么亲切和愉悦,心里有一种柔软而甜蜜的感觉慢慢涌上来…… 这种感觉我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我会对巧姐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是原来凤姐身体里留存下来的……母女之情吗? “巧儿,过来。” 我招手,她笑着扑到我怀里来:“娘,我想你了。” 我由衷的说:“我也想你了。” 我没有自称是她娘。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儿,突然让我的自称变成一个妈妈辈的……我实在还是需要点时间过渡一下。 ------------ 17 我说她:“巧儿,这么没规矩,新姨娘在一边你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尤二姐忙说:“这是巧姑娘吧?真是个聪明姑娘,跟姐姐一样漂亮。” 巧姐抬头看看尤二姐,规矩的站了起来说,嫩生生的说:“姨娘好。”然后又一转头扑进我怀里面,真是可爱。 不过可爱归可爱,从她的表现看来,她还不是太明白这位姨娘出现代表的意义啊。 果然她接着又问了一个令我如坐针毡的问题:“娘,我爹呢?” 我愣了一下,嗯……这个问题……其实我大可直说,你爹是去入洞房,当新郎去了,不过新娘既不是我,也不是这位尤姨娘,而是一个你不认识的更新的姨娘,事实就是这样。不过为了这孩子的……呃,那个,健康顺利成长,为了不污染她的纯真的心灵,这话还是不该这么说。 “你爹先睡了。”我说:“你在舅舅家过的开心吗?” “开心!”巧姐眯着眼,笑的眼睛如同弯月牙。这倒是,我现在既没失势,王家也还没破落,自然不会有人亏待巧姐。 我冲她笑笑,她冲我笑笑。 唔,没话说了,真糟糕。哄孩子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呢?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以往凤姐和巧姐也并不亲近,我找不到什么可以借鉴模仿的。 我摸摸她的头:“你也坐了一天车,快点吃些东西就去睡吧,明天咱们再说话。平儿,你和奶妈带巧儿去安置。”我看看尤二姐:“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尤二姐还是有点悲戚戚的,一副委屈状,平儿倒是好言安慰了她几句,叫小丫头过来送她回东屋。 “奶奶,二姐还好说,那秋桐……”平儿有些不安的对我说:“奶奶到底怎么想的,我都糊涂了。” “秋桐只长了张脸面,没有什么谋略,怕她做什么。”我说:“会咬的狗不叫……倒过来说,叫得凶的那一只不过让人觉得有些闹心,她倒没有什么别的本事。” 平儿不再说什么,张罗着服侍我卸妆换衣睡觉。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娱乐,不过好在平儿今天没有跟我去贺寿,已经把我吩咐的那些书找出来了。我随便拿了一本薄的,扫眼一看,千字文。 好吧,权当重新熟悉繁体字了。 看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来了,平儿虽然一开始还撑着陪我一会儿,现在也已经睡熟了。我把帐子放下,躺了下来。 今天一天遇到好些事,最震憾的……是哪一件呢? 是路上遇着大雨偶入茶楼,遇到那有些离经叛道的江公子?是贾琏这纨绔的好色愚蠢令人厌恶?还是突然发现自己升级做了妈,女儿都老大了…… 其实凤姐才不过刚二十出头啊。十七岁嫁到贾府来,十九的时候生了巧姐,现在巧姐也不过才五岁。要搁在现代,这年纪可真是风华正茂啊,但是在这个地方,就已经成了个“妇人”,而且还是已为人母! 贾琏昨天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在他眼里,这个原配老婆连烂茶渣都不如。诗里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现在何尝老?可是贾琏和凤姐之间哪还有一点情义? 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我睡的居然还特别香。亏我一开始还觉得贾琏要是回来,我非得难受的晚上睡不着觉呢。第二天一早起来,尤二姐不知道是明天夜里没睡好,还是为了表现出自己贤惠知礼,又是一大早跑到我屋里来立规矩。贾琏新得秋桐,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也懒得管他,早上尤二姐来给我请安,巧姐也跑来说要和我一起吃早饭。我一边把头发挽起来,一边说:“我这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外面雨还下着么?” “还没停呢。”平儿说:“等这雨停了,天也该凉下来了。今天穿夹的恐怕都不行了,我把奶奶的锦缎面子秋香山水灰鼠袄还有皮裙都收拾了出来,奶奶今天是不是穿这个?” 屋里感觉不着,不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宁可穿厚点,别回来冻病了又得吃药。 “好。”我摸摸巧姐的头,她倒真容易满足,只是摸下头就很满足很雀跃,笑的象一朵花。 不过尤二姐就是一脸苦相,还有黑眼圈。她不会一夜没睡吧?而且她肯定不象我女儿那样,只需要摸摸头就觉得很开心。 “巧儿跟着宋妈妈一起吃早饭吧,我去老太太那里请过安,得半上午才能回来……”我想了想,指指床头那本千字文说:“等回来了我教你识字。” “识字?” 我笑笑:“对,你不想?” “不是,”她说:“不过上次娘不是说我还小吗?” “不小啦。” 而且更确切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了。 贾府没多少时间了,我所拥有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对尤二姐说:“前些日子我就说了,你也不必天天来立规矩,外人面前不错了礼就行,没人的时候不必讲究。你也回屋去加件厚衣裳吧,要说话等我过了午得了闲儿再来。” 她低下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帕,可是并没有要走的样子。 “好了,我去了。平儿,走。” 雨还没有停,我们从游廊上绕了过去,比平时多走了些路,但是好在不用打伞也就能到了。雨里面的宅院显得格外温柔而静谧,有几个穿红着绿的窈窕身影从游廊的另一边走过来,远远的瞧见了我,有人招呼:“二嫂子。” 原来是那几位姑娘,迎春探惜春还有宝钗黛玉,宝玉应该是要一大早就去上学的,所以他要么就得趁我们来之前的时段就请过安,要么就只能等下学回来再来贾母这里报个到。 “二嫂子,听说你昨儿去给宋家拜寿,回来的半道上淋了大雨,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着了凉呢。” 探春可真会说话,好象我没着凉她挺失望似的。其实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这话听着心里有点古怪。 “没有,回来以后我让人熬了姜汤,热热的喝了下去,倒是没有伤风。三姑娘今天穿的这件衫子倒好,我看这袖口的花绣的不错。” “哪有什么不错,还不就是老样子。” 我们这么寒喧着进了贾母的屋子,可是贾母却并没有起来。弄得来的人都小小的紧张了一把,结果还是鸳鸯出来解释,说老太太儿昨儿夜里没睡好,所以今天精神乏,请安就免了。 ------------ 18 “老太太要不要紧?是不是请太医来瞧瞧?”我问。 “多谢二奶奶记挂着,老太太就是犯困,二奶奶想是不放心,过了午再来看看,那会儿老太太肯定是已经好了的。”鸳鸯顿了一下说:“二奶奶,正好我有事儿找你。” 我笑笑:“咱们到你屋里去说吧。” 探春她们显然有些好奇,不过鸳鸯显然并不打算和她们一起分享谈话内容。 我跟她进了屋,鸳鸯掩好门,回过身来就朝我深深的福下身去。 我急忙伸手去扶,鸳鸯执意全礼,我差点儿被她扯的都站不稳。忘了说,虽然凤姐没有缠足,但是脚也不算大,要和人拉拉扯扯肯定不是强项。好不容易把她扶起来了,两个人坐下来说话。 “多谢二奶奶……以前我也知道奶奶能干精明,可是却没觉得奶奶待人热诚。我也从来没奢望过将来会怎么样,全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见面谁不对我客客气气,我也知道这是因为老太太还在,我才有这个体面。等老太太一去了,大老爷那边儿,我知道是不能放过我的。我想着,老太太若不在了,我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再不然,还有一死……没什么可怕的。全家上下,就连老太太在内,都没有象奶奶一样为我说这么一句公道话的……”她掏出帕子擦泪,我低声说:“你看你,这也值得哭?老太太怎么不疼你了?只是老太太上了年纪,有些事想不到。就是这开籍的事儿,老太太早晚也会办的,我不过是提前说了出来。” 鸳鸯一笑,清秀的脸庞上露出看破一切的坦然:“二奶奶说的固然是,不过老太太的脾性我是了解的……” 她没再向下说,我也明白她没说的话里是什么意思。有的话不用说太明白,不然就没意思了。 这话我一提出来老太太就立刻表示了同意,说自己也是这样的打算。但是她究竟有没有替鸳鸯打算过,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照我想,在这个家里,她真的关心了谁?也许她对宝玉的慈爱绝对不假,但是慈母多败儿,慈爱过了头就是溺爱了。宝玉一直一直都不肯上进努力,不能说跟她的这种溺爱没关系。 贾母MS也是很疼爱我的,又给面子又给权,可惜…… 这些不过都是一时风光,而且凤姐得到了这些,真的就过的快乐了吗? “好了,你回老太太那儿去吧,老太太要是离了你啊,可是饭也吃不下气也喘不顺的。”我站了起来:“以后有空儿咱们再一起说话。” 我走出一步,忽然想到一件事。 就算老太太给鸳鸯脱籍,可是鸳鸯是不是就此能自由生活了?开玩笑!她爹妈哥嫂都是贾府奴才,她一个人脱籍了有什么用?再者,她自己也说了,大老爷能放过她吗?鬼才信,除非那大老爷死在老太太前头。 “鸳鸯,我有句话……你先听着,不用急着答应我。”我顿了一下,低声说:“要是我有一天要离开荣国府,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不等鸳鸯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已经迈出了门。 留在这里是没有生路的,我几乎可以预见到,我和鸳鸯的前路,都是一片晦暗。 我和她,还可以算上一个黛玉,我们都是仰仗老太太庇护才在这里立足的。老太太一没了,我们现在的风光安逸立刻就会变成水上浮萍沙上的堡垒,立刻就会冰消瓦解。 所以,必须赶紧的找后路。 我一定要离开这地方,不光因为老太太身体不怎么样,去日无多。更因为我现在要是回屋去,肯定会遇到让我恶心的一个大活宝贾琏。 好了,我把那些倒霉的晦气的事情都暂时抛开不理。 没想到今天还在下雨,这年头没有天气预报,天是晴是雨谁也说不准。我的计划本来订在今天要实施的,一下雨不知道会不会大受影响。 但是我还是得速战速决,谁知道拖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平儿迎上来,我问:“跟太太说过了么?” “已经说过了,奶奶。”平儿说:“车也备好了……只是,奶奶非得亲自去吗?” 我嘴角弯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笑还是无奈:“怎么办呢?让别人经手我不放心,就算不出面,我也得亲眼看着这件事了结掉。” 雨还下着,只是没有昨天那么急那么紧。秋雨绵绵,路边的树落了一地的黄叶,秋风秋雨秋叶黄……路上偶尔有穿着油布雨衣和蓑衣,打着伞快步经过的人,更加显得凄凉。 我的车出了荣国府的侧门后,拐了两个弯一直向西走。 在鼓楼西大街的那儿的一家车马店,后院里有一处宽敞的台子。天知道这养马的后院弄这么大的台子做什么,但是找来找去,这个地方倒是最合适的。我已经让人提前通知过所有贾府放债的那些人,破落户也好,小买卖人也好,甚至是暗娼我也不管,所有借了债的人,都得今天到这个地方来。 车进了那后院,来经办这事儿的是旺儿夫妇两人,很能干,甚至还在那那台子上搭了个棚子,摆上了桌椅和茶具。 平儿撑着伞护着我走到那台子上。台子下面的棚子里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一个个的神情有些惶然,也有些人是麻木没有表情。我的车子到了之后,他们都有些震动,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从车边一直到台子上。 这是金钱的魔力,这是凤姐之前的倚仗也是她的枷锁,最后她被这一笔负债打翻压垮,再也翻不得身。 我坐在那儿,看着底下渐渐聚多了的人。 我把那本账簿和那些按了手印的借据都带了来,上面的字有的是旺儿歪歪扭扭写的,有的是借债的人写的,指印一个个殷红刺眼,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看着天已经快近到了中午,底下的人也已经聚了不少了。 我叹口气,凤姐的高利贷居然放的这么广,底下的债务人,可是真不少啊。 我指指:“彩明,按簿子念名字吧。念到名字的人,喊一声到了,就站到左边去。” 底下人群里有个人喊了一声:“小人斗胆问一声,府里……这位奶奶是要做什么?” 旺儿上前一步正要喝斥他,我一抬手,旺儿立刻低眉顺眼的又站到后面去了。 “这位小哥儿,这下着雨,把各位都叫了来,我先给各位赔个不是,请各位听彩明念了名字和借数之后,若是对得上的,就站到左边去。等都念完了,我还有话说,各位请稍安毋躁,等会儿自有好处。” 被好处两个字震慑了人群安定下来,彩明开始一个一个的念名字和借债钱数,有的几两,有的不过几贯,一个一个的名字念过,一个接一个的人走到了那校场的另一边。大多数人没有雨具,有的就披着一张油布,有的缩着头,旧棉衣挡不了寒雨,雨地里的那些人,看起来犹如失了魂的鹌鹑们。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可是,我却也没有能力再为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我打开袖子里的金壳西洋怀表。这个表是泊来品,十分金贵,整个贾府也不过三块,我这里也有一块。 已经是十一点了,光念名字就念了大半个小时,并不是人特别的多,而是有的人对自己的大名没反应,念三四次才答应,彩明再指着借据问他是不是上面的一两,几钱的银子时,他点了头,再站到左边去。这样一来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旺儿,你可把全部的人都通知到了?” “是,奶奶。” 我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平儿急忙把伞遮在我头上。 我清清嗓子,忽然疾言厉色的说:“旺儿跪下。” 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扑通就跪在了积了雨水的石台子边上。 “旺儿背主妄为,私放账贷,从中取利,坏我府中名声。来人,就给我在这里打他四十板子!回去再治他的罪。” 台下的人都愣了,我身后抢出两个强壮的小厮来,摆过长凳,把旺儿往上一按,挥开大板子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旺儿一边叫嚷着“奶奶开恩饶命”“小人知错”一边“哎哟”“妈呀”的乱叫一气。底下的人先前都愣着,后来却纷纷要往台子前挤,看这打人的精彩场面。 要不说中国人骨子里看热闹的禀性是改不了的呢!不过也不光中国这样,国外就是要处死什么人的时候,那刑场不还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啊。 旺儿被打的鬼哭狼嚎,最后没了声音,被人拖着出去,底下的人都露出惊颖的好奇的急欲得知真相的神情。 “来旺儿背着主子,借用两府的名义在外放账,现在已经被查了出来。各位多多少少都从他那里借了钱。今儿把各位都叫到这里来,就是要说,各位的这些账,从今天起一笔勾销!你们再不欠一分钱,本利全免,借据和来旺的账簿都在这里,我这就一把火尽数烧了,以后再有人以贾府的名义放账,各位也不要再上当。若还有人拿着假造的借据去找各位收账,尽可以扭着他去见保甲或是去见官!”我一挥手,后面有人抬上大炭盆来,彩明和平儿纷纷把盒子里的借据和账簿全扔进了火盆里。 台底下乱纷纷的的人声忽然一静。要知道那些按着红红的指印的借据,逼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寝食难安,现在那些一张张薄纸,却都被火舌舔烤,吞没,尽化成纸灰。 “我贾府以前没放过账,以后也不会有人放账,再有这等居中欺瞒的人和事,请各位不要上当。今天下着雨,还把各位街坊乡邻都聚到这里来,带累各位淋雨受寒,回来每人走时,可到侧门那领五百钱,回去打个酒吃,祛祛寒气晦气!” 底下忽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扑通跪倒,大声喊:“奶奶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小的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有这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纷纷的拜谢,我没办法让人一一搀扶,只说:“各位免礼,原是我们府里的仆人私自放账……” 我的声音被下面的人声音淹没,那些人在泥水里跪倒的样子让我觉得舌根发苦。 火盆里的火焰熊熊,我只是想要这一把火烧掉我的麻烦,却没有想过会得到他们的感激。 这些人他们得到的太少了,所以这样算不上恩德的举动,都可以令他们感动。 ------------ 19 底下人的慢慢散去了,我也走到停车的棚子底下,丫头摆上矮凳,我扶着她的肩膀踩着凳子上了车。 “奶奶……你今儿这么做,可不大妥……”平儿说:“这事儿是瞒不住人的,要是太太知道了……” 我点点头说:“太太早晚会知道的,这世上哪有纸里包得住火的。”我身上的衣裳也潮了,湿嗒嗒的很不舒服。我扯扯肩膀,又拉一拉袖子。太阳穴有点疼,一跳一跳的,凤姐的身体也不是很强健。 但是总比我要好多了。原来我的那身体啊……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去想了。现在这身体虽然不够强,但是比我原来的那可是宝马车和破三轮的区别。 “这事儿说出去,其实可大可小,只是奶奶今天这样一弄,旁人原来不知道现在也都知道了,这以后可怎么好……” “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把我休了?” 平儿急了:“奶奶,你这是怎么话说的!” “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平儿对凤姐还是很忠心的,这个我相信。 “不过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这个贾府,我本来也不想待了……”平儿的脸都青了,我急忙换了话题:“我逗你呢,不至于此。太太就是知道了,顶多是把我的管家差事卸了去,还能怎么着我?我早不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就是平姑娘你啊,以后可能没有威柄风光喽,和我一起当闲人吧。” “奶奶,你早就……”平儿吃惊的看着我。 “嗯。”我点点头。 王夫人和刑夫人得不得罪都一样,贾母只要不死,她们都不能把我怎么样。至于贾琏,他不厌弃我我还厌弃他呢。如果他现在就写休书,那我真的要谢天谢地,马上打起包袱走人。 “对了,平儿。”我小声和她咬耳朵:“你觉得要是太太把我撸下来换她自己管家,府里一个月得花出去多少钱?” 平儿哧的一声笑,又急忙做出正经的表情:“奶奶,这话可不好乱说。” “我也没乱说。”就凭王夫人那个水平……贾府可以完全不用等人来抄了,自己估计就就先败光了。 “旺儿呢?” “在后头车上,跟兴儿他们在一块儿呢。” 我们没有再说话,车子吱嘎吱嘎的朝前走。在这个没有橡胶轮胎和减震装置的年代……坐这车其实不是多享受。但是下雨天轿子不方便,而且总比走路要强多了。 可我正在自己安慰自己,给这个车子说好话的时候,忽然车厢重重的震动了一下,轰的一声响,差点没有歪倒,可是明显的一边已经陷下去了。 平儿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赶车的说:“平姑娘,刚才不知道哪儿滚过来一块石头,撞在咱的车轮子上了……” 平儿不耐烦的说:“车还能走吗?” “走不了了。”我从帘子缝里看到他抹了一把脸上潮乎乎的雨水:“轮子被撞坏了。” 平儿咬着唇,我看她很想骂一句废物,只是忍住了没吭声。 虽然平路上有块石头很奇怪,但是也不能太责怪他,毕竟这天还下着雨,他戴着斗笠也很影响视线。 “这可怎么好!”这事儿让平儿更加焦躁不安起来:“要是耽误了时候,府里肯定会知道了,再说今天出来的事……” “别担心,我们坐后面的车子也行,让其他人再找辆车,反正都可以回府。” 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是我绝对没想到这路来的这么快。有一辆深色的青色车子从我们后面驶过来,上面搭着上好的油布遮顶。 我的车夫还没有打算着去向人求助,那车自己停了下来,车帘一挑,露出一张脸庞,真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车轮好象是不能再用了啊。”那辆车的车夫说,不过我的注意力却不在车夫身上。 那辆车上的人竟然是我见过的人。自打我来到这地方,见过的人可是没有几个,贾府外就更少了。可是这个人就是昨天我在茶楼见到的那个江公子,不过他今天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袍,看上去比昨天……少了几分不羁,多了几分贵公子的气派。 “咦?这不是……”他微笑着说:“真巧啊,今天又遇着夫人了。怎么,车坏了么?”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看起来绝对不象是当街调戏人的那种登徒子,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总觉得这个人出现的太巧合也太诡异了一点。 “啊,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那个人掀开车帘,跳下车来的动作很轻盈灵巧:“不如这样吧,反正我离家很近,夫人不妨先坐我的车回府去,也免得家人担心。” 我看看他的车,很紧固,有着不张扬的贵气。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呵呵笑着说,就那样站在雨里,不客气的说,他没贾琏的皮相生的好。但是他比贾琏多了点东西……唔,灵魂,还有思想。他的眼睛是这样告诉我的,他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最起码看他清亮的眼睛,一定不是沉湎酒色的纨绔之徒。他没提起昨天的我的伞,似乎根本我没有借给他一把伞一样。 真是……很没道理的,我又一次想起了许仙白蛇借还伞的相遇相会……虽然我的生活闭塞,但是不代表我不知道这两个千古流传的爱情悲剧。梁祝,还有白蛇传。 当然我不是白蛇,他也不是许仙。雨雾朦朦,这个时代的人不会把雨中相会说成是浪漫。他们……也许并不懂得浪漫。 我也不懂得,只不过,在这个时候突然看到这样一个人,产生了一些胡思乱想,仅此而已。 反正我出格的事情做的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件。 “其实我们还有一辆车……”我指指后面那辆。 “啊,那是下人们乘的车,夫人岂可以屈就。”他笑微微的说:“请夫人换乖我的这一辆吧,以免再多耽搁时候。夫人到了府上,让车夫赶着车自行回来就是了。” “江公子盛情难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儿就是这点好,凤姐若是做出决定,她不会当面顶撞反驳。 我们一起下了车,然后上了这位江公子的车。当然,车夫还是他的。 怎么说呢,这车从外表看起来只是大方不失贵气,可是里面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我的车里除了坐凳没放别的多少东西,靠角落的小抽屉里有时候会装一些胭脂梳子等物。女人是需要补妆的,这一点无论古代现代倒是都一样。我那个时代的女性也会随身带着化妆包。 但是这个车子里……实在让我没办法不联想到叔叔的那辆车。看起来,这辆车的主人恐怕是想把一生都放在这车上,无比舒适的坐椅,车壁上有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格扇,可以闻到淡淡的酒香和点心的甜美气息。座椅下的下面放着几本书,我扫过去一眼,似乎是话本小说,总之不是什么中庸大学之类。甚至一边的车壁上还有一个固定在那里的托架,上面有暖包裹着的茶壶,边上还塞着杯子。 平儿凑过去闻了闻,小声说:“奶奶,那里头不是茶水,是暖热的酒。”平儿仔细看过了车里的这些东西,然后低声下结论:“不知道是哪位公候府上的车子啊,可是不记得有哪一家姓江的公候能有这么一辆车子。” “也许不是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心里就觉得应该回头去看一眼似的。掀开的一角车帘,让我能看到已经向前驶动的车子原来停留的位置上。那儿站着那位江公子,他身后的书僮正把伞遮到他的头上。 可是,为什么,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玄色布袍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人就是昨天在茶楼和他在一起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存在感也不那么明显…… 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两次看到他,一次是逆光,一次是隔着雨幕,都看不到他的长相。真的很奇怪……这个人的存在感,并不是那种淡薄而软弱。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不是淡漠,而深沉吧?他站在那个江公子的身旁,就象是流淌的溪水与平静的深潭一样,人们总是会注意到活跃的发出声响的溪水,而却无法在第一时间发现深潭的存在。 “奶奶,”平儿有些不安:“这人恐怖与咱们府里并非世交,不知道会不会……” “放心吧,他们总不能把咱们拐了卖了去。” 平儿握着我的手,没有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步,迈出去的方向究竟是不是正确。 但是,我总得去尝试。 我得改变原来既定的命运。 我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站在街上的人了。 ------------ 20 丫头媳妇们撑着伞,我在二门处下了车。青石铺的路面闪着一层润泽的水光。我吩咐平儿给那赶车的人赏钱,那个人怎么也不肯接,也没有多说话,又赶着车走了。 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我和平儿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因为阴雨天的关系,脂粉也显得没了颜色,跟墙灰一样贴在脸上。 “奶奶,先传饭还是……” “先洗把脸,饭就端进来咱俩一块儿吃吧。”我问门上的上厮:“你二爷在不在家里?” “二爷一早往东府里去了,好象是珍大爷请二爷有事商议。” 我进了院门正往里走,尤二姐身边的丫头青姐正站在那儿探头探脑的,一看到我,急忙迎了过来,唤了声奶奶,下面的话却又不说了。 “什么事?” “尤姨奶奶身子不舒坦,早饭吃了都吐了,到现在就喝了点儿水,看起情形不大好,所以来回奶奶一声,是不是打发人请大夫来给瞧瞧。” 我站住脚想了想……难道尤二姐现在已经开始害喜了?这可比书里反应的时间要提前了啊。 “也好,等吃过饭,就打发人去请个相熟的大夫来看看。”我继续往屋里走,可是青姐还亦步亦趋的跟着。 我问她:“还有事?” “不不,没有。” 我看她一眼:“没事就回去伺候姨奶奶,问问厨房今天有没有什么清淡的菜给姨奶奶端两样来,在这里忤着做什么?” 青姐没有善姐那么伶俐,也胆小的多,被我说的转身一溜烟儿的回东屋去了。 平儿扶着我进了屋,更衣,洗脸,我懒得再上脂粉,在脸上涂了一层杏仁脂就算了,话说一卸妆之后,脸色是显得有些黄。 也许是凤姐的体质需要增强,也可能是与涂了粉的脸色对比才显得差别太大。但是公平的说,凤姐呃,皮肤不错,很细腻,摸上去的手感象摸着丝绸,而且没有雀斑啦什么,非常干净的一张脸。 丫头把饭桌抬进来,平儿跟着进来,替我卷起袖子,添了一碗饭,我说:“你也吃吧。” 她答应着坐下,又替我挟了些笋片,才说:“刚才青姐还是想说件事儿的。” “唔?什么事儿?” “上午我们走了之后,西屋的和东屋的拌嘴呢。”平儿说:“不知道她哪里听来的,说东屋的以前就……”平儿把声音压低:“不清不白的,指桑骂槐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那东屋的是因为听了这些才病起来的?” “那倒不是,”平儿说:“她倒不是装致拿乔的人。早起就反胃了……”平儿忽然想到一件事,筷子顿在半途:“东屋的会不会是……” “可能是吧。”我也没有把话说死。不过秋桐这么快就去找尤二姐的麻烦倒是我没想到的。但是这次情况不同。原来的凤姐唆使张华打官司,才把那些事弄得尽人皆知,尤二姐连门都出不了。但是这次我并没有张扬,秋桐的消息倒是够灵通的啊。这府里的关系错综复杂,连凤姐捆了两个得罪尤氏的婆子,都可以转了三个弯引出刑夫人来找碴,秋桐要是家生子的话,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这府里面,要知道东府那边的事情其实一点也不难。 平儿还在抱怨:“这也太不把奶奶放在眼里了。”我笑笑:“秋桐多半是觉得他是老爷给的,比我都不差什么,不过昨儿只是摆酒称她姑娘,东屋的却是在外头正儿八经烧纸抬轿娶的二房姨奶奶,心里不忿。行了,别念叨她们两个了,吃了饭,还得到老太太那里去,对了,你吩咐人,可要请个好大夫来给东屋的看看,要真是有了身孕,那自然另有一番道理。” 平儿答应着,又多看我一眼。我问她:“你看什么?”她抿着嘴一笑:“我看奶奶不搽脂粉,倒也好看,和上了脂粉又不一样。”我猜她刚才想说的恐怕不是这句话,也没有再问。上午出去折腾了大半上午,倒是胃口变的很好,吃了满满一碗饭还没够,又添了一次饭,鸡皮虾丸汤酸酸的很合口,我喝了不少,撑的肚子涨涨的,靠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小丫头端水盅和漱盂进来,后面两个端着水盆巾帕,我漱了口净了手。这时代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可是佣人多的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贵妇少奶奶的生活幸福的象猪一样,佣人们提供了各种服务与便利…… 不,更正一下,与猪还是不同的。毕竟猪不用动脑子,可是当这个二奶奶可是得时时小心在意,实在累心。 我重新上了一点脂粉,因为听说这个时代的粉为了保质防腐,都加了铅的成份在里面,所以一般又叫铅粉,还有个词不是说“洗尽铅华”么。想起来就有点怕人,能不用我还是不想用。但是要见人是没办法的。三从四德的说头里面,有一条就是讲的妇容,这时代的女人,哪怕是我看到的上夜坐更的婆子们,脸上也涂些粉,耳朵上也挂着坠子,就算没有钗簪花钿,也得弄块包头巾,把自己拾缀的利利落落的。 我出去的时候特别绕了一下路,旺儿虽然已经成家,但是两口子都在我这里当差,我从东边夹道走,绕过穿堂,左侧里有一间下房,旺儿现在正趴在里头哼哼唧唧,我站在门口,屋里有股霉味,我不想进去。 “伤的重么?” 平儿扶着我,在一边冷笑:“哪能呢,他事先已经垫了牛皮和棉花,听着打的啪啪响,真有落到身上的劲儿不到十之一二,这是做给那些人看的。” 旺儿趴在那儿赔笑,今天倒是多亏了他配合。虽然我也的确查出来,他有在中间动过些手脚,但是今天把黑锅全让他背了,他心里要说没有委屈抱怨那是不可能的。 “行了,你在中间捣鬼,当我不知道么?这一次,我是洗了手,你也就从里面脱出来了。等过了这几天,你就到东山庄子上去,那儿原来的庄头儿王富我已经许他脱籍家去了,你以后就在那儿……” 我话没说完,旺儿已经要从铺上爬起来磕头,看他的动作就知道根本没什么重伤,却还摆出一副伤重的可怜相,又要做出殷勤的姿态,我忍不住好笑:“你趴着吧,别再起来了。你装的也怪辛苦的,我忍笑也忍的辛苦,肚子都疼了。” 平儿陪着我抄近路去贾母的院子,小丫头打着伞跟着。平儿低声说:“奶奶,刚才兴儿他们说,车已经赶回来了,只是轮子坏了,得送去好生修整。” “唔,修就修吧,这两天就不坐了。” “还有,刚才我吩咐人去请王太医,可是回来说王太医已经不在京里了,家人说是谋了军前效力,前儿就已经动身离京了。可巧与王太医住的邻近的有一位胡太医,不然就请他来瞧瞧?” 胡太医?胡庸医吧? 我小声念叨了一句,平儿没听清楚,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我。 “这个人可没听说过,不知道医术怎么样。” “横竖也是太医院里的,该不会错吧?” “是叫胡君荣吗?” “这个我可没记清,”平儿想了想:“好象是叫这个名儿吧?奶奶怎么知道?” 其实这个胡太医未必是很糊涂的庸医,一般大夫总不会连喜脉也诊不出来。书里尤二姐的遭遇,多半是凤姐在后面指使着那胡太医乱用的猛药。 “还是别请这人了,”我说:“打听着有千金科,专诊妇人小儿的请一个来,又不是病急,用不着乱投医。” 其实这件事没有悬念,因为我知道尤二姐的确是有身孕了,只不过看她的样子也瘦瘦的不象是太强健的样子,就算没人算计,不知道她能不能顺利生养下来……毕竟这个时代,小孩子夭折的机率都在十之四五,差不多一半对一半了都快。 平儿又用眼觑我,我问她:“你又看我做什么?” 她用帕子掩着嘴笑:“没什么,我看着奶奶今天的精神倒好。” 这么说着话已经一路走到了贾母的院子这里,丫头们纷纷说“二奶奶来了”,打帘子的上来搀扶的好不殷勤。我问:“老太太睡午觉了不曾?鸳鸯哪里去了?” 正说着,鸳鸯从里面迎出来,笑着说:“二奶奶进去吧,老太太今儿是不睡午觉了,正想找姨太太和太太一起来抹牌呢,二奶奶来的正好。” 我看她穿着件鸭蛋青的长夹背心,站在门边亭亭玉立如一枝玉兰花。鸳鸯的头发特别好,既黑又浓,挽起来之后根本用不着装假髻。她算是贾府里所有丫环们的尖儿,虽然并不浓妆艳饰,却自然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别的不说,就说她头发上那枚金丝五凤衔珠钗,肯定是贾母赏她的,这首饰无论样式,做工,珍珠的质地都十分精致华美。 她又转头吩咐小丫头:“老太太吩咐去请姑娘们来,一起说说话解闷,下雨天别都闷在屋子里头,一起坐坐聚聚才好。” ------------ 21 贾母穿着件琵琶襟的衫子斜靠在美人榻上,看到我进来的时候,眼睛笑眯成了弯月牙:“我正想着让人去叫你过来,可巧你就来了。” “要不老太太怎么最疼我呢,可见我最和老太太贴心不是?”讨好一个老太太我倒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权当自己在尊老爱幼发扬美德。 “就你嘴乖。”贾母指着圆凳让我坐下,小丫头奉茶给我。 “我可不知道老太太在找人凑牌局呢,两手空空就来了。”我笑着对平儿说:“你家去给我取几吊钱来,省的老太太又说我耍赖,小气。唉,我今天又不知道得输多少了。” 我话没说完,贾母已经笑的前仰后合,直叫鸳鸯过来撕我的嘴。其实要讨贾母开心也不难,输给她几吊钱,她就乐呵呵了,比送什么值钱玩器之类的那可要划算的多。 贾母爱热闹,爱吃食。以前凤姐要是弄到什么新鲜的吃食也都不忘了孝敬贾母一份。比较近的,似乎有炸鹌鹑,还有新鲜鹿肉之类的挺不少,隔三岔五的就有孝敬。对了,芦雪庵联诗的时候他们吃的那鹿肉,似乎就是凤姐得了,送到贾母这里来,又被宝玉和湘云给算计了去烤着吃的。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有新鲜野鸡,正好晚上吃。 不一会儿邢夫人和王夫人都来了,四个人正好凑了一桌抹牌。这种牌可以称之为纸质的麻将,鸳鸯坐在贾母后头对我使眼色,邢夫人和王夫人根本就是活动的抹牌发牌机器,根本也没有想过要赢,只是她们要面子自重身份,不会象我这样明目张胆的放牌给贾母吃。贾母乐呵呵的和牌收钱时,我看见邢夫人的嘴角不屑的撇了一下。 其实她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因为嫉妒吧?我叹口气,这就叫顺了姑情逆了嫂意,谁也不能讨所有人的喜欢。邢夫人和凤姐的关系已经没法改善了。其实凤姐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令她仇视的事情?没有,只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出身不同,性格不同,地位不同,待遇不同,甚至人生观价值观都不一样,再加上一帮人挑唆煸火,嫌隙渐渐的成了仇怨。只是现在贾母在,所以邢夫人不能把我怎么样。等贾母一过世,邢夫人是正经的婆婆大人,要收拾儿媳妇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指望王夫人护着吗?我看看她,王夫人脸上没有表情,线条倒算柔和,只是……她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况且等她有了自己的儿媳妇之后,侄女儿的死活她还管么? 贾母又赢了一次牌,然后邢夫人也赢了一次,不过赢面不大,贾母笑着数钱给她,我转头看那边,黛玉她们正在一边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抱怨来——怎么让我附身变成了凤姐而不是黛玉宝钗呢?好歹还是花季少女,没有一个烂渣渣的好色鬼老公,没有一个恨我如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的婆婆,没有一屁烂账整天焦头烂额,没有一个不知道如何去对待的女儿…… 算了,她们也有她们的身不由己。首先我不想变成黛玉,天哪,肺病加忧郁症的身体,比我原来心脏病加哮喘的身体似乎是好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宝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迎春则是嫁给了一头狼,比贾琏可恐怖多了。起码贾琏他不踢打欺凌老婆——最起码目前是没有打过。探春去和番,惜春出了家…… 元迎探惜,其实是是一句原应叹息。 我有点心不在焉,又放错一张牌,这次是王夫人赢了。本来我就不怎么会玩儿,有概念和有牌技完全是两回事,反正几圈儿下来,除了我,其他人都有进账,唯独我一直在输钱。邢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我下家的是王夫人,对家是贾母,我放好牌,吃牌得益的是王夫人。点炮的话,和牌的也多半不是她,她肯定觉得我是在故意讨好王夫人和贾母,唯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象是那个有名的丢斧子的故事里面说的,你只要心里想着斧子是邻居偷的,那么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会觉得他是偷了斧子的表现。现在邢夫人多半也是这么看我的。她一定觉得我时时处处都在瞧不起她给她难看。连我心不在焉放的牌,那也是有意的讨好王夫人而忽视她,贬低她。 贾母玩了一会儿,笑着说散了吧。我笑着说:“也该散了,再玩我就输精干了,恐怕得把衣服首饰都脱下来抵在老祖宗这儿,才得赎身回家去呢。” 贾母笑的更开心,王夫人抿着嘴角,很有大家风范的也微笑了,只有邢夫人,那扁扁的的唇三分象笑七分倒象是鄙薄。 贾母看起来笑呵呵的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她其实应该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只不过在她的地位上,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很适合她。有的事知道要装不知道,有的事看见要装没看见。有的事情是心里明白的,但就算是贾母也没有办法。 比如,荣国府日渐衰败,还有宁国府的荒淫混乱。 她知道,可是她能怎么做呢?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抱着一种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在享受着她最后的时光。 我们这边牌局散了,我走过去,探春正和宝钗下棋,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二嫂子,你今天又输了不少吧?” 我笑笑:“我本来玩牌就不行,纯是逗个乐儿。” 我还想看看她们下棋,以前我也没有接触过这个,总觉得既风雅又有奇趣,棋道高手们总是与一段又一段传说相伴相随的。可是只看了两眼棋盘,黑的白的交错繁杂,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似乎会动,会旋转,别说想看出谁胜谁负,谁占上风谁居弱势了,只觉得那黑的白的颜色都是会动的,交错着相互缠绕相与敌对,我只觉得头晕目眩的,身体一歪,要不是伸手扶住了一边丫头的肩膀,差一点就摔倒了。 探春急忙站了起来扶住我另一只手:“二嫂子,你怎么了?” “没事……”我笑笑,做了个深呼吸,不再看那棋盘就没有这种感觉:“我还想看看你们下棋的热闹呢,可是没想到看了两眼就头晕起来,不看就没事了。” 探春和宝钗一起讶然的看我,我有些意外,心里也有点没底,咚咚的心跳象在打鼓。 这话说的不对吗?她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难道,难道她们能发觉我与过去的凤姐,有所不同? ------------ 22 宝钗和探春交换个眼神,微笑着说:“二嫂子是没学过棋的人,可是却好象能得棋意呢。” 棋意?我不太懂,难道看棋看的眼晕还是件好事吗?我可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厉害,估计只是让那黑黑白白给晕花了眼,而且又是久坐之后,乍一站起来才头晕的吧。 不过我们没再聊下去,外面丫头惊喜的声音,好象过节一样高兴的喊着:“宝二爷来了!宝二爷回来了!” 哦?自从他正经的进了学,在贾母这里遇到他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我看了一眼黛玉,她的眼神闪亮,就象两颗星落进了她的眼里,那种喜悦和淡淡的伤感毫不掩饰,整个人一下子容光焕发,闪亮动人。就象是被仙女施了法,这一瞬间她美的让人不能逼视。我忽然想起一个词儿——至情至性,这个词用在她和宝玉的身上非常贴切。一个对感情毫不掩饰,毫不退缩。一个如此痴心,勇往直前。 说话间丫头们已经打起了帘子,宝玉从外面进来。他披着一件素棉缎的天青色披风,看起来十分清秀俊雅,以前那种锦绣纨绔的气质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褪去,因为穿着高底云靴,显的个子也高了,仔细看,脸庞却瘦了不少,原来圆润的一张脸,现在却显出了明显的略尖的下巴。 “给老祖宗请安。”他行下礼,贾母已经把他一把抱住,爱怜而疼惜的说:“竟然瘦了这么些!学里一定没好吃的,好容易回来,得给你好好补一补。”贾母喋喋不休的抱怨着:“学里根本吃不着什么东西吧?真是的,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你在学里住宿的,这可怎么好,身子熬垮了可不成……” 真是慈母多败儿,宝玉的放诞天真绝对都是有根源的,这个根源现在大家都看见了。 我说:“正好今天有新鲜的野鸡,正好热热的炖了来,宝玉喜欢吃这个。” 宝玉向邢夫人王夫人问安,也没漏下我,然后是问候几位姐妹,对其他人都是客气有礼的,对黛玉却不一样,问她:“妹妹这些天身上可好?天气冷了咳嗽有没有再犯?有没有按时吃药?闲下来在家都做什么?” 黛玉只说:“我一切都好。你在学里如何?同窗可好不好相处?先生教授的东西是不是都能明白?” 果然不一样……我忽然明白过来,宝玉突然转变,但是其中的缘由他应该已经是和黛玉分说明白了,也解释过了。他现在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而努力,不然以黛玉平时的性情,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镇定从容。 贾母吩咐他:“快去换了衣裳来吧,咱们一块儿吃饭。”宝玉应了一声去了,黛玉缓缓的坐了下来,靠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细节我虽然猜不着,但是肯定是围绕着宝玉。能让黛玉天天想着的念着的,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和事,这简直是贾府上下皆知的秘密,上至贾母,下至跑腿的小厮兴儿他们没有不知道的。 我回禀贾母,因为尤二姐身子不大妥,吩咐请太医来给诊脉,我回去照看照看,很快回来。外面的天色阴暗,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丫头问我要不要点上明三瓦灯笼,我说不用,就这么几步路,回来的时候再点不迟。 我到了院门口,小丫头们喊着:“二奶奶回来了。”平儿从里面接出来,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我问她:“二爷可回来了?” “东府里传话来,说珍大爷留二爷在那边儿用了饭再过来,叫我们不要等。” 我一边向里走一边问:“太医可来过了?怎么说?” 平儿没有接话,等我们进了屋,我把护手套摘下来,平儿凑近我,声音不大不小的说:“奶奶,刚才请了位孙太医过来,据说是挺内行的……” “唔,怎么说?” 其实我觉得没悬念,真的。怎么说呢?如果说我们现在是在进行一场叔叔他们说的,一场电脑游戏,那么我就是预先浏览过了游戏攻略。如果说是在进行一场考试,那我就是先偷看了试卷的人。果然平儿说:“太医说,东屋的……有孕了。” “是么。”我的语气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平儿有些惊讶和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可我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也做不出吃惊的样子来。我只是平静的陈述了一句,既不意外也不惊怒。 “太医没说别的?” 平儿有点走神,不过回话还是很完美:“太医说,她身体不是那么强健,心思重什么的,意思是得好好补一补,而且不能太劳神担心,更不能受气。” 我叹口气:“我知道了。先去问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吩咐厨房给她单做,从我的份例上出。” 这叫什么事儿,贾琏偷娶的二奶有了孩子,我还得给他好好的照应着。 “打发人到东府里告诉琏二爷一声,这是好事儿,让他别吃酒,早些回来陪陪东屋的,也好让她心情好点儿。” 我的心情却不怎么好。虽然这些人这些事原来和我都没关系,可是现在却是一件一件的都切切实实的变成了我的事。 “好了,这些事你吩咐人办吧。我还得到老太太那里去,今天宝玉回来的早,老太太高兴,晚上说不定还会吃两杯酒。要是二爷回来,你把事情回明,让他定夺着办,或是先瞒着老太太,或是索性回明了……” 平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我揉揉额角,感觉着看棋那个时候的晕眩感似乎又要回来了。 凤姐的身体也并不是太好啊,一定得请太夫来好好诊治调理一下。天大地大健康最大,没有失去过的人不会明白,等到失去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我是可以失去一切,但是绝对不能失去现在拥有的健康。 贾母那里传晚饭规矩大,我想着未必能吃饱,又觉得腹中饥饿,让平儿找了些点心来垫过了肚子才又回去。黛玉她们也留饭了,贾母领着孙儿孙女儿外孙女儿,倒是不拘礼,尤其是对宝玉更是嘘长问短,给他挟菜,命人添饭,恨不能将他瘦下来的肉一下子全再给喂回去。至于我?嘿,我的孙媳妇身份决定了我得等她们都吃过了,才和鸳鸯她们一起就着吃点,野鸡炖的倒好,热烫的吃下去,觉得这雨天的寒气似乎都被冲淡了不少。 贾母拉着宝玉的手坐在一起说话,说起他在学里冷不冷,中午吃的习惯不习惯,宝玉说:“虽然不比家里,但是饭食也干净合口。就是这两天总下雨,学里也到处显的怪潮的,所以今天散的也早了。明儿休一天,不用去。” 贾母忙说:“哎唷,那明儿可得好好的歇一天,多睡一会儿,想吃什么让他们做去,可别委屈了自己。我看你这穿的也单薄,这个雨要是一停,天立刻就得冷起来,回来让他们把棉毛衣服都找出来给你备着。你现在进学,以前的衣裳未必合穿,凤丫头,你看着挑些衣料子,再给宝玉裁几身素淡的合适学里穿的。” 我在旁边答应着,有个小丫头过来跟我说:“二奶奶,平姐姐找你呢,说是家里有事。” 我说知道了,贾母说:“既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吧,好歹记着可不要事多给混忘了。” “是,老祖宗请放心,忘不了的。” 我猜着多半是贾琏回来了有话说,所以平儿要找我回去,果然没有猜错,贾琏已经回来了,应该是已经在东府里喝了一些酒,眼圈儿有点红,脸上简直熠熠闪光。怪不得人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贾琏也是个成家办事的当家爷们了,可是到现在膝下也只有巧姐一个女儿,这一下尤二姐有了身孕,他自然高兴的很,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了。 ------------ 23 我一看到他就有种烦躁感,但还是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到了跟前给他说了声:“给二爷道喜。” 贾琏笑呵呵的说:“同喜同喜。” 同个鬼,喜的只有你吧?秋桐也站在一边,凭心而论她也算个美人,虽然风姿比平儿还不如,但胜在新鲜,何况不管有没有内在人品如何性格怎么样,只要长的好一点,贾琏就绝不挑剔,生冷不忌老少不拘男女咸宜——嘿,他倒是好胃口。 我要是原来的凤姐,一门心思想好好过日子的,我也得设计把尤二姐除掉。因为凤姐还没儿子,尤二姐要是抢在前头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来,那就是贾琏的长子。在这个时代可真是要人命的事情。 我坐了下来,贾琏兴头真足,还说要给尤二姐弄个小厨房,我一声不响,倒是平儿提醒他一句:“在老太太那里,可还没有说已经圆了房的。” 贾琏怔了下,又笑:“这也无妨,延续子息是好事,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老太太当然不会说什么,她几时又说过了什么? 我点点头,贾琏说什么我都没反对,平儿站在一旁,笑容僵硬。秋桐则是扁着嘴,一副不屑状,她这副情状倒是很象她的旧主子邢夫人,主仆俩都是这副无智无谋又刻薄愚蠢的样子,是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回了屋里我还是觉得倦,真该早些请大夫来看一看,吃些药调理一下。 “奶奶,”平儿轻声说话,我迷迷糊糊的靠在椅子上,屋里烧起炕了,暖烘烘的熏的人快要睡着了:“东屋的身子不是怎么好,这孩子未必养得下来呢。” “管她呢,东屋的事,我们不要理。”我懒懒的翻了个身:“给我倒杯茶来吃,口渴了。” 平儿去了,不多时我又听着轻盈的脚步声进屋了,懒洋洋的伸出一只手去接茶。 可是预想中的茶杯迟迟没有放到我手上来,我疑惑的转过头,眼睛一瞬间睁的老大,一手紧紧掩住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本能的觉着我不能出声,不应该让别人听到,发觉。 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了我的屋里。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肩膀上还有些潮湿的水光。外面的雨丝很细密,但是却还没有停。她的头上和脸上一样蒙着黑布,打扮的一如我曾经在在古装剧里见过的夜行人。 她是个女子,我看得出来,她的肩膀不算宽,身材也很苗条。 “夫人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府上门太严,我进不来,只好行此下策。”她把脸上的黑布取了下来。 我从榻上坐了起来:“李……姑娘?” 这个姑娘的样子我还没有忘记,就是那个李文秀。我来到此地的第一天,去接尤二姐的路上遇到了她……我当时觉得她气质极好,又卓然出尘与众不同。现在看来,我的眼光是没有错,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的与众不同竟然如此……刺激。 “夫人还没忘了了我。”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指着一边的椅子说:“李姑娘坐。有什么要紧的事得深夜前来?需要我帮忙么?你尽管说,我若是能够帮得上忙一定不会推辞。”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全黑的头巾和衣裳,更显的皮肤雪白。她的秀美与贾府里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姐,真的很不一样。她显得更加天然,更加洒脱。 我在心里猜测着,她是个……武林中人吗? 看这打扮和做派,真的很象古装剧里的女侠的样子。只不过,我和她应该除了上次就没有什么交集了吧?她深夜前来是为了什么事?还有,有武功在身的人,上次怎么会在街上晕倒险些被我们的车撞了呢?我感觉着,侠客们应该是百病不侵的吧? “因为上次被夫人所救,所以我心里一直感念夫人的恩惠,若是不能报还,心里总是不能安生踏实。上次走的时候我就看着夫人的气色……似乎不是太好。我也懂得一点调理养生的法子,若是夫人不嫌弃,我想,夫人可以练一练,早晚调息打坐,时日长了,自然能强身健身。”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夫人别介意才好。我自幼在塞外长大,对这些礼仪规矩都不太懂。白天要是求见夫人,恐怕是很难的。所以我想着晚上来这么一遭,若是夫人觉得我太冒撞,就当我没有来过……” “哪里,”我微微一笑,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她人秀气,手却粗糙,不知道是练武,还是要谋生做活。她来的正是时候,听起来好象是一种武功心法之类的,可以调理身体。那有什么不好?简直好极了,大好特好,正巧是想瞌睡就有人送个枕头来。我这才想着要请大夫调理身体,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来了,而且这样靠练功来强身健身,应该比吃药的效果是强多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呢,我以前吃药都吃怕了,现在能够不吃药,那自然更好。 “快别说见外的话,我要是恼,刚才就喊出声来叫人了,不过……”平儿要是见了她,肯定要吃惊叫嚷的。 说起平儿,她倒茶怎么还没回来。 李文秀很聪明,看我停了话,就说:“夫人是想着刚才出去倒茶的那个姐姐吧?我进来的时候点了她的穴,她现在在外面椅子上躺着呢。夫人放心,只一会儿并不会对身体有损害。等我走时再给她解开穴道,她大概只会以为自己打个了盹,做了一会儿梦呢。” 点穴?我简直要两眼放光,抓着李文秀舍不得松手了!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神奇的武功存在啊?我以为……我一直以为红楼梦这个世界里是没有那些说法的。 李文秀从怀里取出几张纸上,上面的字迹唔……也算工整,至于好看不好看,那就不用讲究这个了,毕竟内容最重要。再者说,我自己的字,那也写的不怎么样。 “这上面写的是行功口诀,夫人诵熟之后,依上面所讲的盘膝静坐,每天早晚各半个时辰。我以后还会再来的,助夫人理清经脉,调息顺气……”她讲的详细,我听的认真。李文秀又说:“上面所讲的人体穴道,夫人可了解一些吗?” 我摇了摇头,这个是真没研究过。 “今天恐怕是来不及了,明晚上我再过来吧,请夫人身边不要留什么人,不然啊,”她一笑:“我又得请她们暂且小睡了。” 我点点头,这个李文秀姑娘虽然没说自己的来历,可是我觉得她真是个恩怨分明重情重义的人。 “你的一番心意,我是领受了。咱们也别客气的夫人来姑娘去的,我该比你大几岁,你就喊我凤姐姐吧,我叫你文秀妹子,可使得?妹子家住在哪条街上?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这么晚了还出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她说:“也好,那我也不客气了。不过我只有我自己。我父母早亡,流落塞外,前年才回到中原来……我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到哪里算哪里,家……”她露出迷惘的神情来:“我早没家了,现在在城西细水巷里赁着商大娘家的房子住着,日常做些活计。那次我生了病,又赶着去苏家绣铺交活计,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倒在路上,是凤姐姐好心肠拉了我一把,又替我请医问药,我……” 我不等她把感激的话说出来,就截住了:“那是咱们有缘,所以才在那时候碰面的。要不然我天天不出门,就那么一次,却正好遇到你了。你也是啊,若是早一时或是晚一时路过那里,就也遇不上我了。这冥冥有些事情,真是很玄妙的,人力不能预知,你说是不是?” 她点头称是,我又问:“妹子你刚才来,外面的护院什么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这就是传说里说的轻功?我就听说过什么草上飞,八步赶蟾,又是踏雪无痕什么的,说的好不玄奇啊,妹子你都会么?” 她笑容美丽,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是,凤姐姐倒听说过这个。其实没有传说的那么玄,要能飞天遁地,那还是人么?不过就是身体轻些,翻墙越梁的倒没什么,再高明的,我可也不会了。” 又说了两句话,她就要走,说:“凤姐姐,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我也很喜欢和你说话亲近。但是你这里既是深宅大院,又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我不能久留,你且将纸上的那些口诀记熟了,等明天我来了,咱们再说。” 我急忙站了起来:“你现在就走?那你明天几时再来?还是这个时分么?” 她点了下头,我说:“我送送你吧……”话没说完,就意识到我送不了她的。她是不走寻常路来的,我怎么送? 果然李文秀微笑着说:“不必送啦,我这就去了,明晚上咱们再见吧。“ 她走路很轻盈,掀帘子到了堂屋,平儿果然靠在那里,象是睡的很熟,李文秀的手拂过去,我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收回手来,朝我再点了下头,便转身出了屋子。我追着出去再看的时候,外面细雨仍旧绵绵不绝,廊下的灯笼在冷风中微微晃动,却已经不见了她的人了。 身后平儿模糊的嗯了一声,我转过头,她扶着桌子揉了揉眼,说:“我怎么……”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瞌睡上了,茶也没给倒。” 她哎哟一声:“该死,我怎么就在这儿睡上了。” 我转头看看外面的寂静的院子,只觉得刚才的经历好象一场梦。 平儿唤小丫头提水,自己急忙去倒了茶来,我把怀里那几页纸握的紧紧的,象是握住了一个坚实的希望一样,怎么也不能松开。 ------------ 24 说老实话,我第一次尝试背诵东西,结果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居然十分不错。 我第二天一早就开始装病不起,让人去禀告贾母和王夫人,我“操劳过度”“虚弱不堪”“挣扎难起”,今天,以及往后,只要我身体没好起来,管家的事儿就让她们自己看着办吧。一个想享福的贾母,一个没才干没脑子的王夫人,看她们能把家管成什么样。 很久以前上学的经历已经差不多快要被我淡忘了,而且小时候学的东西实在简单,大部分的孩子都可以记住拼音字母和加减运算,也体现不出谁更聪明一些。大家的进度都大致相仿。不过我现在可以判断,我还是挺聪明的,或者原因是凤姐的头脑足够机敏,她不是没有智慧,她记事分明,心算极快,尤其在算计人的时候体现的特别……呃,充份。 我把那几张纸上的内容记熟背诵下来。原来以为一定要花很长时间,但是现在看来没用多久。我这里现在是出奇的清静,贾琏一头扎进东屋里,压根儿不觉得自己的原配老婆生了病需要来看望。秋桐象征性的来我这里坐了坐,说了几句话里都带着不平和挑拨之意,看我一点反应没有,悻悻的走了。 平儿倒是很忠心,在我身边守着嘘寒问暖。可我现在不需要她这么做呀,没办法只好和她摊开了说,我其实没病,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想偷几天懒。平儿很吃惊,以凤姐一贯的掐尖要强现在居然说出想偷懒的话来,看她的神色实在是难以置信,虽然没到太阳西升天下红雨的地步,可也差不多了。 反正我最近做的出格的事儿很多,不差这一件。 不过让我感动的是,探春和宝钗倒是来探望我了,她们两个都穿上了厚厚的大毛衣裳,还披着斗篷来的,我本来是靠在炕上的,赶紧欠起身来,她们两个急忙说不要起来,快躺着吧。平儿替她们捧茶上来,宝钗和探春问我请太医看了没有,身上觉得怎么样。我忙说也不怎么样,就是懒的没有劲儿。不过可能因为凤姐一向的要强性格,有病也总不会实说,所以我这样说,她们还是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我又说,上次我病了后,管家的事儿就是她们两个协同李纨来做的,这次是不是还是如此? 她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一起点头,探春说:“原来不是这样说的,太太原说她暂且照管几日,但是刚刚得了个消息,因为西宁郡王的王妃病逝了,所以太太她们这些天都得去西宁王府,所以这次家里的事儿,还是我和宝姐姐,还有大嫂子一起料理,还请东府里珍大奶奶时不时过来帮些忙。” “西宁王妃啊?”我想了想:“这位王妃好象很少见人,象咱们常来常往的只有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两家。我以前似乎听说,一直都说身体不好的,什么时候没的?” “就是这几日。”宝钗说:“凤姐姐,你别悬心这些,好好将养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说的太对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这样我还不装病呢。宝钗斗篷下面穿的是肉桂粉色的水红锦缎镶边锦缎衫子,看上去就让人有一种温和而亲近的感觉。她的盘叶赤金项圈下面挂着块金锁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玉姻缘的金锁了?前几次见她的时候,这锁片都拢在衣服里面了,没仔细看。可是现在也不好意思就过去要了来细看。倒是宝钗看我打量她的金锁,微笑着说:“我这个项圈也该去炸炸了,颜色都暗了。” “你这个锁片的手艺一般的工匠可没有,给我仔细瞧瞧。” 宝钗有些微的诧异,不过她只是微微笑着,把锁片摘下来,我两手捧过来。上面花纹精美非常,灿烂流光。我反正面都看了,上面的八个字我早已经知道,但是真的看见这块富贵金锁,真是说不出来什么心里什么滋味儿。我把金锁又递还给宝钗,她低头重新戴起来。 “二嫂子看着气色还好,精神也不错,该多多休息,好好调养才是。”探春说。 她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伸个了懒腰。真是的,老躺着也不舒服啊。 西宁郡王是常年驻守边关的,他府上门又严,用的人口也不多,似乎在这个时代是个异数,这个人不讲排场,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出来应酬。王妃据说身体极弱,一年到头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天天吃药……倒让我想起了林妹妹,一样是药罐子,只是林妹妹她的病,倒有一半在心事上头。倘若放开心胸,万事不理,大概也不会特别影响生活。但是以她那种敏感多情多愁的性子,又在贾府这么个复杂险恶之极的环境里,想要不发愁多思,那又谈何容易?我和宝玉得宠,别人已经不知道多眼红,赵姨娘不就连镇魇之术也使过么?何况黛玉又不姓贾,姓林,在这里客居,偏偏贾母和宝玉又看重她,宠爱优待她。那些不得势的人,还有喜欢看人下菜碟的人,还能不记恨她? 有的时候,被人记恨并不需要你做错什么……你谁也没伤害,只是你处在了别人都看得到的优势位置上,你得到了别人想得到的却得不到的,就会有人想要算计你攀污你。 贾府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就象尤二姐,她的存在就是对我的伤害,对秋桐的妨碍。我虽然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是秋桐就能甘心了? 我靠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人一静下来就难免胡思乱想。 不过秋桐是有勇无谋的,她就会指桑骂槐占些表面上的便宜,真的毒辣手段,恐怕她还不会。 外面丫头又说:“宝二爷,林姑娘来了。” 我忙说:“快请进来。” 帘子掀起来,宝玉和黛玉进了屋。我笑着说:“哎,这么冷的天,你们还特地过来看我,可真当不起。” 黛玉披着一件鹅黄的连帽斗篷,宝玉则是一件素蓝的披风,两个人从屋外进来,走动间带进一股凉气来。我说:“快坐快坐。你们两个身体又不好,还单跑过来干什么?回来吹了风,林姑娘又犯咳嗽怎么办?” 贾府里太太们用车,凤姐虽然是年轻媳妇,但是因为天天管事奔波来去,也有车。但是姑娘们和宝玉那是没的车坐的,从大观园走到我这里来可不近的路呢。黛玉果然抬手手来,用帕子掩着口轻轻咳了两声,说:“不妨事,这些天我觉得比往日里轻多了呢。”脱了斗篷之后她里面穿着件粉蓝的银鼠袄子,下面的月白的棉缎裙,整个人秀美雅致,领子边上有一圈白绒颈的风毛,倒显得活泼了几分。 平儿又端茶来,宝玉接了递给黛玉,自己倒不忙喝茶,凑近了坐在炕边上,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说:“还好还好,看着倒不算气色很差。”又问:“身上觉得怎么样?请大夫了没有?” 我看看他们俩,索性坐起来了。 “其实我没有什么病,就是觉得懒洋洋的没力气。” 黛玉说:“这个讳疾忌医可是要不得,别将小病不当回事儿,做成大病你就不嘴硬了呢。” 我说:“真的没有什么,就是想好好歇一歇。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忙的象个陀螺一样。可是忙来忙去,不过是招了许多抱怨憎恨,没一个人说好的。再说这管家本来就是个没功劳也论不上苦劳的差事。这是你们两个来,所以我说老实话。刚才探丫头和宝丫头两个来看我,我可没跟她们这样说呢。” 宝玉愣了一下,接过平儿给的茶,一时没说话。黛玉点了点头,说:“这话说的是。二嫂子你素日里,是太争强好胜了。殊不知那弹的琴,弦就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太紧的话不但音不对了,弦也容易断掉。你早该好好歇歇才是,为了张罗这个家周全,你自己倒害了一身病,哪值哪不值?” 我问宝玉:“学里都讲什么书?做文章不曾?可还跟得上?平时吃力不吃力?” 他说:“都好。原先满心里讨厌,一做起八股来跟上紧箍咒一样。现在端正了心思,倒也不觉得苦,学里的先生说,明年可下场一试。” 我欣慰之极。宝玉本来就不笨嘛,真要认真学,八股也没有什么难的。 我又看看黛玉,她果然心里有数。要不然以她的清高孤洁的性子,宝玉忽然转了性一心向学,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平静坦然的态度。 “对了,二哥哥不在家?” 我笑了:“他今天倒没出去,不过这会儿在东屋里呢,你去和他说话吧,我正好有话对林妹妹说。” 他听着东屋两个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现在对三妻四妾的看法,已经有所转变了吗? 我说:“说起来也是件好事,太医昨天来看过,东屋的尤二姐怀了孕,你二哥哥高兴的很,你去给他道个喜吧——只是这事儿还没有回过老太太和太太,你先不要说出去。”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说:“那我过去了。” 只是听到尤二姐有孕,他们脸上也没有什么意外或是喜悦。一来,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切身相关的。二来,对我来说,这实在也算不上一件好事。 我招手叫黛玉过来:“我还想去找你呢,正好你过来了。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不过要先说好,你不能怪我唐突冒犯你。我是有话直说的,你也把矜持啊不好意思啊什么都先忘一边,听我把话说完,你自己也早早拿定个主意。” 她轻声说:“我以前想事情总是太一厢情愿了,上次听宝玉告诉我,二嫂子替我们筹划计议……”她声音放低:“我心里很是感激二嫂子的……” “好了,你也和宝玉一样,管我叫姐姐得了。”我可听着那个嫂子不太顺耳呢。我拉住她的手,轻声说:“既然你都知道,那么你心里怎么打算的?宝玉现在可是为了将来在一步一步的努力呢,你也该有个计划打算才是。”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澄澈的眼睛看着我:“我……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凤姐姐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告诉我呀。” ------------ 25 我知道她脸皮儿嫩,也不说什么打趣的话,直截了当的说:“这事儿与宝玉那事,说起来算是一件事。他已经开始张罗了,你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着。头一条,就是要把身体将养好。看你们两个人平时的相处,不是我说咒你的话,你要是有什么万一,他非去做和尚不可,下半辈子是别想有什么幸福快活了。你保重自己,就是保重他,保重你们两个的将来。胡思乱想你是不能再任那个性了。平时的饮食,补药,你也要这话你想如何?” 她垂着头,低声说:“凤姐姐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我说:“第二呢,也是为着将来。你也知道,宝玉现在虽然在用功的读书,但是会读书能应考并不代表他就会生活了。衣食住行他样样都得人操心,尤其是银钱方面。你们两个都是散漫脾气,而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我是知道的,你们从小过的都是好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道菜要花多少钱,一件衣裳得经过多少道工序,材料多少,工钱多少,这些在以前都不用你们操心,可以后要是这样过日子,那可不行。衣裳一定没有现在穿的好,吃食也一定没有现在这样精细豪奢,这个,你可想过?” 黛玉咬着唇,她的牙齿晶莹白细,如珍珠,似排贝,实在可爱。 “只是……偶尔想过,只是,没有凤姐姐说的这么深,这么透。” “所以,你也得从现在起,把这些都学会。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用钱。不要说那个阿堵物尽是铜臭味儿,才貌品格四个字可不能当饭吃。你得学着实实过日子。学着做些菜,做衣服,管理家务,分派仆人……这些都是学问。不是我要说你啊,宝丫头这点儿就比你强多了,如果你们两个要比诗词,可能不分上下,可比起过日子来,宝丫头强你许多。其实你的主意也是明白的,只是自己没有实践过。这个,在宝玉准备考试的日子里,你可以好好的学一学了。” “可是,管家没有那么好学啊……” 我微笑着说:“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机会。我告了病,太太们要忙着应付西宁王府的那些事情,府里就由宝丫头她们暂管着,你虽然不便插手,却可以在一旁看着她们是怎么管的,有哪些地方做的对,哪些地方做的不对。要怎么样管理仆人,分派活计,要知道下人们会怎么偷懒,并且如何处置。知道外面的东西都是什么价钱……”我叹了口气:“不过这个就算了吧,估计他们报上来的数也要虚好多,有时候都能虚一半,一大半。” 黛玉默默的点头。 我笑了,估计笑容可能有点奸诈:“还有,就是姑娘家一定得准备的事情了。” “什么?”黛玉果然问了。 “嫁妆啊。” 她脸一红,我急忙说:“你别以为我是说假的。一个女人不能没有嫁妆和私房钱,虽然不会说婆家看不起之类的,但是你要知道,嫁妆的确可以增加一个女子的身份和地位。而且,你将来要持家,贴补家用,张罗生计,两手空空可不成。这个么,你不用自己张罗,只要老太太那里点头许可了你和宝玉的事,我替你去向老太太讨一份好嫁妆,这可以让你们将来不致于太为生活为难。” 我看她只是低头不说话,使劲的绞手帕,又劝她:“虽然常言说的好,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可是一开始还是要靠这些立足的,将来你们自己要是能挣下更多家业来,还怕被人说嘴不成?可不要为了一时的面子,赔上了以后的生活质量……”质量两个字儿明显用的不适当,我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就算我不说,老太太也一定心疼你们两个,不会叫你们吃苦的。” 黛玉抿着嘴笑:“是,老太太若是别的不给,我也一定求老太太赏我一样宝贝。有了这宝贝,就算别的什么都没有,也是不怕的。” 我纳闷了,贾母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宝贝吗? 黛玉笑不可抑:“我求老太太把凤姐姐赏了我,让我一起带走啊!那不就里里外外都踏实妥贴,万事无忧了么!” 好样的,真不愧是灵牙俐齿的林妹妹,一边害羞就可以一边反驳我了。我们又说笑了一阵,门吱呀一声响,帘子被掀开,宝玉又回来了。他的脸色不是太好,朝我点了个头。因为黛玉已经占了炕边的位置,所以他就坐在了椅子上,不过把椅子拉的比较靠前些。 我看着这么可爱的一对少年人,想着他们将来要经历无数风刀霜剑,学习长大……心里面一阵阵难过。也许真象黛玉说的,让贾母把我当成必需品送给他们,保护他们下半生,这样才最妥当安全吧? 可是,我真的有力量保护他们吗?在这个地方,我连保护自己的力都没有。族权,夫权,公婆……无数的,一重重的压力,可以把人活生生扼杀。 不,我一定要离开! 啊啊,真是坚难的任务啊。离开不难,问题如何离开。一文不名的被赶走和带着大批私房钱隐退差别太大了。同时,还有……巧姐,我得把她一起带走,坚决不能把他留给贾琏这无良的东西。 要想我自己被赶走的话,难度是一般级。带着私房走的话,难度是比较级。要还想捎上巧姐,那就是最高级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想帮助宝玉黛玉,还想帮迎春探春……那基本是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脸上还笑着,心里已经在叫苦了。 好吧,虽然我现在有了个后援……李文秀姑娘。实在不行,我可以让她帮忙,替我把巧姐从贾府偷走。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不过困难的不是偷,而偷了之后要怎么安排以后的生活,以及巧姐自己的意愿…… 真复杂。好吧,反正现在还不急,这个问题我可以慢慢和李文秀商量,也还有时间对巧姐进行洗脑教育。告诉她留在贾府是没有前途的,最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现在宫里面最得宠的是一位似乎是刘妃。后宫的女人们之间的战斗不见硝烟,却异常残酷而且惊心动魄。那些人一般不会再给对手留下翻身的余地,要么就是一下子打死的。贾妃一旦彻底落败,结局就是死路一条。然后贾家……败落是一定的,一切都会发生,所差别的只是时间早晚长短。 这么一想还真是让人没法儿床上踏实躺着了,送走了宝黛二人,我就披了衣裳坐了起来,仔细盘算凤姐的私房。 凤姐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陪嫁是着实不少的。丫头和家人不说了,那不算是财产,衣服不说了,过了季不值钱。家具不必说,这根本是搬不走的。还有就是……田庄一处,不大,当时只是象征性的陪送过来的,也就是我要打发旺儿去的那处田庄。还有就是些珠宝首饰了。怎么说呢,还算是值点钱吧。想一想真郁闷,除了首饰保值而且方便携带和变卖,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还有就是凤姐管家这几年攒的私房钱,算起来,这些钱要买宅子再置地,当个快快乐乐的地主婆过下半辈子,那是稳够了。 好吧……我现在明白凤姐为什么对钱那么执着。毕竟这管家管家,管的不是自己的家。没儿子,婆婆不待见,老公靠不住,只好拼命抓钱。那个谁,好象有哪个女人说过,希望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很好的。象黛玉就是有一份很充沛的爱情,所以她不在乎钱。凤姐却不行,除了钱,她啥也没有了。 但即使是这些钱,她也很难保住。 所以,我得早些想办法,隐蔽,转移财产,给自己另找出路。当然,同时还得把那个买大送小的赠品巧姐一起捎带上。毕竟,不管什么原因让我变成了凤姐,我既然顶了她的身份,就有义务对她的女儿负责。 我又琢磨着,王夫人说要忙西宁王府的事,府里的事情交给探春她们管,是必须如此还是一个推脱的办法……这很值得推敲。因为王夫人实在没有管家的才干和手腕,她这个人要是来管家啊,一定不管不忙,越管越忙的类型。于是她借着要应酬的借口不参与管家的事情……嗯嗯,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平儿尽心尽力的陪伴我,要请太医来,我说不必,我只是没力气想休息。不过我让她把巧姐给我带了来。小姑娘穿着件红袄,头上戴着朵粉色的小绒花,白白的皮肤又薄又嫩,眼睛象黑葡萄似的,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特别纯真。嘴巴小小的象红菱一样,真是漂亮!虽然这孩子不是我生的,可是我却有一种自豪兼自得的感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她啊。 我指着千字文,教她认字。巧姐坐在我怀里,很乖巧聪明,我教一个她念一个。本着不能拔苗助长的原则,我教了二十个字就停下来,然后让巧姐自己复习巩固一下,做诗我是不会,但背诗我却挺在行,从最简单的鹅鹅鹅曲项项向歌教起。这诗是挺形象的,又活泼又朗朗上当,最适合小孩子学。 巧姐学的很起劲,这孩子平时也没有什么娱乐,贾府的其他姑娘们和她的年纪相差太多了,她没有什么同龄玩伴,丫头和她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这孩子一个人也孤单的很久了,凤姐也没有空陪她教她。现在母女俩能这么亲密接近,这孩子高兴的很,我原来担心她会厌学,事实证明我是白担心了,她不但没有一点厌烦,还很认真的要求我继续向下教呢。 看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呀,巧姐学东西那叫一个快,聪明的让我直咋舌。午饭就端过来我们一起吃的。至于贾琏,他还是在东屋一直没出来,饭也是摆到东屋去吃的。巧姐很有眼色,没要求要和她爹一起用饭,令我大感欣慰。吃完饭我们母女还一起睡了个午觉。这种生活真是美好啊,对比之下,凤姐以前那种自讨苦吃的劳累生活,真是……两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摆在面前,我又不是傻子,当然要挑现在这一种了。 ------------ 26 不知道是休息了一天的确很养精神,还是我的心理作用,反正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精神比前两天好些了。而且尤二姐还很娱乐了我一把。她把贾琏推过来让贾琏多陪陪我。不过我一看贾琏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乐意。一边是怀着孕的娇花美妾,一边是病恹恹的黄脸婆,看他那种敷衍的样子,我比他还难受呢,急忙跟他说,二姐现在正是坐胎的要紧时候,你多陪着她,她心情一好,吃的也好了,胎才能更稳。贾琏连声说我的话有理,一溜烟儿似的又钻东屋去了。 平儿不屑的啐了一口,把熬好的汤给我端过来。 我微笑着说:“麻烦你了。”鸡汤炖的又浓又香,热热的喝下去,觉得脖子后面都出了一层薄汗。 “奶奶……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平儿坐的很近,一边挑绣线,一边低声问。 我只是笑笑。平儿固然是凤姐的忠婢,可她同时也是贾琏的通房……我想我还是不要冒险,那些打算,告诉她恐怕不太妥。 不过平儿自己一边低头挑线,一边说:“其实……那天奶奶说的话,我后来也仔细想过。这两府看起来显赫,其实已经外强中干,摇摇欲坠。我跟着奶奶出入上下的,一些事也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奶奶想的明白透彻。” 我顺着她的话,有意无意似的感慨了一句:“是啊,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咱们这些人是发是卖……可都由不得自己了。现在的感觉就象是坐在一条漏水的破船上,眼看着这船要沉……” 平儿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是她颤抖不稳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的心绪。 “奶奶这些日子来,是不是都在谋划一条……退路?” 我摇摇头:“这条船太大了,我顾不了所有人。” 平儿停下手,事实上她手里的线还是乱纷纷的在一起,这一会儿她一共才拈出了两根线来。 “奶奶……”她慢慢的说,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跟着奶奶,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 嗯,听到这样的效忠的话,正常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感动吧?可我脑子里第一浮现出来的话是:平儿果然很识时务,很聪明伶俐啊…… 我点点头,朝她笑笑,还是决定现在不告诉她我的确切计划——准确的说我还没有太确切的计划。只是有个大概步骤——锻炼身体,转移财产,拐带女儿,跑路。至于跑路之后……唔,也许我会去江南,那里暖和,没什么人认识我。至于详细的其它的人和事,我还都没有去考虑呢。 这件事不能人多,人一多心就多,口舌也多,一走了风声可就脱不了身了。但是平儿跟我这么亲近,要瞒过她也不容易。我仔细想想,就和她说了:“你没有猜错,我是在抽身退步做别的打算,所以东屋的我也不去跟她计较,她要占先让她占去,想出头就让她出去,反正只不过这么一两年的光景了。我先前没有跟你说,是觉得……或者你是想留在这里的。” 平儿忽然在我跟前跪了下来:“奶奶,我和奶奶是什么情份,咱们打小儿也是在一块儿的,又一起来了贾家。因为奶奶舍不得我,才让我做了房里人。可我还是奶奶的人,爷那里对我也是防着藏着的,我留在贾家又有什么意思?” 我急忙把她拦起来:“唉,说话就说话,干嘛这样。”我想了想,把转移财产和跑路的打算和她简单的说了,但是李文秀的事情,我并没有说出来。一来我担心她接受不了,二来我觉得这件事也不是特别重要的环节,现在说不说出来也无所谓。 平儿点了点头,虽然我的计划不完美,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计划。但是在这种时候,看多了抄家之类的事,不完美的出路也是一条出路。总比落到被发卖为奴的境地要好的多。与贾家交好的江南甄家,不就已经被抄了么?家产入官,男丁获罪,女眷家奴发卖……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忽喇喇似大厦倾,到时候谁能逃得了? 我和平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种大难将至的感觉。好象头顶上用头发丝儿悬着把利剑那样的感觉。 外面丫头传话,说太太要开库门找两样东西,往西宁王府里去。我把钥匙给平儿,让她带人开库门找去。记得有句俏皮话怎么说来着?通房丫头拿钥匙,当家不管事儿。这话很形象的说出了平儿的地位作用。但是仔细一想想,我又比她好到哪里去?王夫人和邢夫人才是顶头大上司,我这管家的权利也不过是好景不长…… 唉,不想了。 巧姐掀起帘子进屋来,我冲她招招手。她穿着件水红的小袄,头发结成两条小辫子。虽然穿了耳孔却没有戴耳坠子,一张小脸白生生嫩乎乎的朝着我笑。 “娘,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就是累的慌,想多歇歇。”我问她:“今天你都干嘛了?” “我找了纸笔来,练习娘教我认的字儿呢。”她手里拿着本不知道是三字经还是千字文的薄书:“咱们接着认字吧?” 嘿,这小姑娘倒是挺好学。 好吧,温故而知新,我也顺便复习繁体字。 我招手让她也坐上炕来,拉过小炕桌,俩人并着肩坐在那儿开始对着书贴一边认字,一边描红。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喜欢她陪伴我时候的感觉。我以前一个人习惯了,虽然叔叔关心我,可是一个病人在家里,除了能和时常来的家政阿姨聊聊,就是只能去和医院,诊所里的医生护士们聊。别人是要工作的,不是专能陪我聊天的,有的时候实在太闷了,我也会找别的办法打发时间,我还交过一个笔友,虽然只通过两三次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但我还是觉得那时候的期待来信的心情挺幸福的。 “娘……”巧姐想说什么话又没说出来。 “嗯?有话说?那就说吧,别藏藏掖掖的了。” 巧姐眨眨眼,很傻气的来了句:“要是娘生病了就象现在这么样,那我倒希望娘常常生病呢。”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这小姑奶奶真是……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巴望着自己的妈生病的意思,我这是装病,所以没什么不舒服的表现,而且以前凤姐不能陪她教她,我现在却有这个功夫了。但是明白归明白,这话可不能让人听见。 “可不能这么说!百善孝为先,你怎么能说巴望娘常生病?让人听见了不知道要怎么说你呢,这话以后快别说了。” 她吓了一跳,都快哭出来了,小声说:“我不是想着娘生病,我就是……想常常这么跟娘在一块儿。” 她眼里噙着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摸摸她的头,在她脸蛋上啵啵亲了两口:“我知道,我以后一定常这么陪着你,不用非等着生病的时候。” 外面丫头说:“二奶奶,二姑娘来了。” 迎春? 她和谁都没有什么往来的,我对巧姐说:“你姑姑来了,你去迎她进屋来。” 巧姐脆脆的答应着,就跳下炕去。 迎春可是贾琏的亲妹子,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到底是一个爹。 她的懦弱性子,是让人郁闷,但是一想着她后来的悲惨结局,却由不得人不同情。 常言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是迎春不这么逆来顺受,那个姓孙的禽兽未必有那么嚣张的……唉,想来叫人心里着实难受。 ------------ 27 巧姐和迎春进来了,我笑着说:“妹妹来了,快坐。平儿,快倒热热的茶来。” 她坐了下来,问:“二嫂子身上觉得如何?可请大夫吃药了?” 人人来都问这句,数她问的最淡然客套。宝钗和探春是会做人的,黛玉和宝玉是真心和我说话来的,她过来显然是个面子情儿,并不是自己真心想来,也不是因为贾琏是他亲哥我也算上亲嫂子才来的。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安静,给人一种存在感很弱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这件蓝衣裳本来颜色浅薄,屋里又暗,想起刚才来的两拨四个人,个个都光鲜亮丽。这人的个性一软了,就连看起来也不怎么显眼,就是七分美貌,现在看着也折了一半,只有三四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看过两集的一部反映家庭暴力的伦理电视剧,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后来叔叔嘱咐不许我看了。当然打老婆的那个男人是有心理问题的,可是小叔陪我看了那两集之后,居然说,这样的老婆我都手痒痒,一天到晚挂个死人脸,跟谁欠她八百块钱似的。我不是男人,不了解男性的心理。但是既然很好脾气的小叔叔都这么说,看来太闷的性格是不讨人喜欢。换句话说,也许迎春的这种性格,更加助长和刺激了施虐者的暴力欲望。 当然迎春她并不是张苦瓜脸,不过……太闷了,她坐在我跟前扭着手绢不说话,巧姐也不敢随便插嘴,看样子就是一副“我和她很不熟”的样子。她要是见了探春和宝钗可一定不是这个反应,但是探春还是她亲姑姑呢,探春宝钗一个是堂姑姑一个是表姨,算起来都没有迎春的关系近。 我原来看红楼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迎春的命运应该怎样改变?也许她应该嫁给一个性情温良平和的读书人才好,相敬如宾的过日子适合她,但是即使是那样的生活,也得面对开门七件事,也有人际关系应酬,还有公婆妯娌叔伯侄子这样的关系,公婆会不会苛待她?妯娌会不会欺负她?可是以贾赦和邢夫人那种势力眼刻薄性,断不会给她寻那样一门亲事的。 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当然,我可以想办法不让她嫁给姓孙的,但是能保证下一个来求亲的,就能好好待她了? 我让巧姐拿绣篮来,对迎春说:“我在这上头不怎么行,得央烦你指点指点巧儿的针凿女红,有空的时候常来坐坐……”就这么几句可说的话,说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和她寒暄了。我说什么,她都只是嗯的应一声,并不顺着我的话题走,也不会主动开始一个话题。 “这天也冷起来了,大毛衣服可有?我看再做几件吧。” “不必了。”她低声说:“我的衣裳尽够穿的,况且又不出门,也不应节的,做什么衣服呢。” 嗯,从她进了屋,这句话是最长的了。 我摇摇头,有句话说的难听不过很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她的性格如此,我就是现在说让她振作,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哥哥和新姨娘在东屋,你过去和他见个礼吧,也算是来了一趟。” 她站起身来说:“好,那我过去了。” 巧姐把她的绣篮拿来了,里面搁着些散碎绸缎和绣线。 “二姑姑呢?” “去东屋了。”我摸摸巧姐的头:“你长大了可不要学你二姑姑那样子……” 她眨巴眼:“二姑姑话不多,性子是和气的。” “和气是一回事,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也不晓得反抗和逃走,那是懦弱无能。自己不能救自己,坐在原地等谁来搭救?就算要人救,也得你呼救才行啊,你二姑姑连呼救都不会……” 巧姐可能听不太明白,问:“谁欺负二姑姑了?她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苦笑:“现在还没有,将来可就难说了。要是将来你二姑姑出门子,嫁了个爱打老婆的男人,一天照三顿的打,不给吃也不给穿……”我没有再说下去,也许对巧姐说这个是太早了,而且也不太合适。 不过我还是要胡思乱想,如果换个人嫁给孙绍祖呢?比如探春。照她那个脾气,孙绍祖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她肯定敢动刀子跟姓孙的拼命,白天砍不死你晚上下毒也毒死你。虽然这事是我臆想,但我觉得探春她一定干得出来。 北风吹的天一天比一天冷,我窝在屋里足不出户,养“病”养的不亦乐乎。东屋里尤二姐也在养,不过人家养的是胎。她时常过来请安,面子上的敬意是有的。不过她害喜害的很厉害,请太医,吃补药,贾琏把钱不当钱,银子花的跟淌水一样。这些钱当然不能都从官中出,他自己攒的几百两体己银子肯定不够这么吃的,我叫平儿拿我的那些比较显眼的大件首饰去当掉,给贾琏花用,他乐的跟一只偷吃到灯油的耗子一样,还跑到我跟前来献殷勤,一通肉话话,麻的我一身都是鸡皮疙瘩。 幸好我说我病着,他不能留下过夜,反正正屋不能住,人家还有东屋西屋的。秋桐开始倒是找了几次碴,但是贾琏当然是护着尤二姐的,秋桐眼见占不着什么便宜,这些日子倒是安份多了。 不过这一病,就是两三个月的功夫拖过去了,李文秀姑娘常来常往,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结实了。当然我说的结实不是指五大三粗那个结实,而是指体质方面。即使不穿大毛衣服厚厚的锦缎棉袄,在院子里走动也不会觉得太冷。李文秀还说有一套扎根基的拳法,让我要是也能一起练练,内外兼修会更好。但是我要掩人耳目的装病,怎么能到院子里去活动?要在屋里面嘿咻嘿咻的练几下,一来练不开,二来还不能让巧姐看到。小孩子存不住话,要是出去跟人说,我妈在屋里打拳呢,那我这西洋镜可不就被拆穿了嘛,病可没法儿再装了。后来她教了我一套坐式八段锦,这个在屋里就可以练,什么宁神静坐手抱昆仑之类,坐在榻上就可以练了。 天越来越冷,下了好几场雪。我觉得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年关了。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没什么太大排场,反正我告着病,操办的事轮不到我担心。过了初一是十五,元宵节他们都去前面的宴席上,贾琏把尤二姐都带了去,但是后来说怕放炮仗烟花惊了她的胎气,于是又急急的回来了。巧姐也让奶妈抱去了一会儿,没多大功夫她自己又回来了,说并不好玩,戏她又不爱吃,东西也不怎么爱吃,又说想我,就让奶妈子带她回来了。平儿让人给我单做了些菜,我们两个正在屋里面自己过元宵节,巧姐一回来就更加热闹了。 平儿给巧姐挟她爱吃的糖藕,让她自己在一边玩。给我倒了杯酒,轻声说:“虽然不是大宴,可是这过节的酒总是要喝的。我敬奶奶一盅。” 我笑笑:“好,共饮一杯吧。” 酒比较淡,喝起来绵软微辣。我放下杯子吃了几口菜,平儿也陪着吃了些,看着巧姐没留心我们说话,放低了声音说:“人说日久见人心呢。奶奶病了这么些日子,那些人也都懈怠了。我去厨房吩咐的时候,还是现给了二两银子叫他们准备的这些呢。” 我微微一笑:“计较这些做什么。对了,”我也压低声音说:“前几次当东西,可还都顺利吗?”“奶奶只管放心,他们没疑心。” 借着给东屋的挪钱使当东西,我把我的那些首饰当了不少,当然大部分是存进钱庄里,换成了实打实的银票。我要跑路的话带着首饰可不方便,还是银票实在。当东西存银子是平儿亲手经办的,但是银票和钱折子却是我自己收着的。一来二去,基本上把能当的都卷了当了。现在两府里流言纷纷,说我的病是好不了,又说尤二姐这一胎一定是男的,等到这边生下来,而我又病又弱,这屋里面是谁的天下那还不好说呢。 这些话我当然不会听不到,但是这情况正是我想要的。名份?谁爱要谁爱要。贾琏这个色胚我双手托着送出去,东屋也好西屋也好,她们爱抢爱夺爱哄爱骗那都再好不过。我重要的是积蓄实力,避开别人的视线,韬光养晦,最好别人都把我忘了才好呢。 我和平儿低声商量盘算着,等尤二姐的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找个大夫来走个过场,只说我的病在北方是养不好的,只能挪到南方那样温暖的湿润的地方去养病,才有望能养好。然后我向贾母申请一下,离开京城,去金陵。 贾家在金陵还有府邸和田庄,只是嫡宗和大半族人都在这里,那里的不过是空宅和一些薄田,还有些年老的下人在那里看房子。 唔,我记得鸳鸯说过,她的老子娘就在南方看房子没有过来,我真希望能把鸳鸯一起拐走啊。一来是为了她好,贾母护不了她太久了。二来她精明能干,到那边再做什么打算,我也好有个帮手。 宝玉更加紧复习了,春闱还有短短的几十天就要开始,他用功用的王夫人和贾母都看不过去,直劝他不要熬坏了身子。尤二姐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贾琏新鲜了这几个月一直陪着她,可是他终究不是个好好丈夫的材料,秋桐又渐渐抖了起来,仗着邢夫人,连我也不放在她眼里了。 出了正月没多久,有个官媒婆上门来要给迎春提亲。这个朱大娘果然就是那孙家打发来的,说的就是那个挂着个将军衔头的中山狼孙绍祖。 ------------ 28 平儿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又说:“这孙家虽然是新起来的,但是现正当势,以我看,大太太大老爷恐怕是肯许的。再说那朱大娘虽然奶奶瞧她不上,却是个巧嘴能言的,我看这事有八分是要说成的。” “那个姓孙的素日名声怎么样?”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好东西,不过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劣迹。 “这个我倒不知道,”平儿把手里的绣活儿放下说:“我出去叫兴儿他们问一问就知道了,他们跟着二爷素日出出进进的,见的人不少。这孙家既然以前和大老爷就相熟,他们必是知道的。” “那你去问问。” 平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跟我说:“那孙家别的还好,倒也没有听说有什么旁的不是,就是那孙绍祖并不是正根嫡出的,平素脾气也坏……二爷和他不谙熟,兴儿说,其实二爷也看不上他那人为人,平素的话也说不到一处去。” 我点点头:“这门亲事恐怕做不得,以二姑娘那性子,遇上这么一个男人,那有得苦头吃。” 平儿说:“奶奶说的固然是,可是这事儿得听大老爷大太太的,奶奶在这中间可说不上话。”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要让大老爷和大太太打消这念头,倒也不用跟他们直接碰面说话,我自有主意。他们议亲,必是要合八字的,你找个人来……”我低声吩咐过平儿,平儿点点头,又说:“这个倒易办,只是……如果日后被他们知道是我们在中间……” “日后?谁还管日后呢。”我笑:“谁知道日后还有几时?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早不在这里了,你这就去办吧。” 李文秀现在并不是晚上常来。虽然我的打坐功夫算是学到家了,不用她常常指点。不过我却和她处的不错,她隔三岔五的就会来一次。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亲人,一个人闷着也没有什么伴儿,到这里来我们倒可以常说说话。算着日子,她今天晚上要不来,明天晚上也肯定会来。到了晚上,李文秀果然来了。我近来已经不和平儿在一间屋里起卧,李文秀来找我倒是很方便。 她轻轻敲了敲窗,我走过去把门打开。 “凤姐姐。”她朝我微微一笑。 “快进来吧文秀,外头怪冷的。” 外面又飘起了薄雪,虽然已经立春,天气还是很冷。李文秀黑色的包头巾和肩膀上也有一点薄薄的雪粉。我替她掸了掸。其实不用掸,我屋里还生着炕拢着铜炉子,她进了屋,那还留在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粒就化成了水珠。 我给她倒了杯茶,说“我这些日子都闲着不用管家,倒是有功夫学做针线。”我说:“你试试合身不合身。” 她笑着说:“我看看,可别和上次似的,在衣里子上还给我扎根针才好。”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一时疏忽嘛。” 她把外面的黑衣除了,把那件水红撒花的小袄换上。她把扣子一一扣好,转过头来,一边拉着袄边儿一边有些害羞的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颜色呢……难看吗?” “很好看啊。”我说,比平时看起来娇艳许多。如果说平时总穿青布衣裳的她看起来象是一株幽兰,那现在就象是秀丽的山茶。 “对了,有件事要托你帮忙。在兴同街有个孙府,文秀你能不能帮我给那家找点麻烦?” “找麻烦?”她不明白的转过头来。 “是这样的……”我把那家的孙绍祖不适合与迎春成亲,偏偏又打发人来说媒的事告诉了她,然后说:“我会请人说八字不合之类的,你要是方便的话,就给他们家弄点不会伤人又让他们家宅不宁的事情。不过对方是将军府,可能会比我们家这样的地方防备严密,或许不容易下手,实在是太过麻烦你了。” 李文秀笑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呢,这没关系,举手之劳罢了。我这几天就帮你把这件事情办好。” 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由衷的说:“这可真是多谢你了。我们家那位二姑娘的性子实在是……要是嫁给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实在没有活路了。” “那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哪。如果她的性子这样软弱,以后可怎么办?下个来求亲的未必会更好。” 我叹口气:“是啊。但是要改变一个人的性子可没那么容易,如果说是从小时候就努力,可能还会办到。但是现在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想法习惯……恐怕很难改变了。” 李文秀摇摇头说:“我从小长在塞外,不过性子却没和塞外姑娘们一样爽朗。可是府上这位二姑娘,太绵软了一些。” 我说:“好啦,这事我是拜托给你了,可千万小心别伤着自己。还有,天气这么冷,夜晚路冻,屋瓦结霜,你以后别再来了。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你再来。宁可这段时间咱们不见面,我也不想你冻着磕着了。就是孙府那事你也不用急,恐怕也要开春才能谈定呢。” 李文秀说:“京城的冬天就是干,却没有塞外那么冷的厉害。再说我内功有成,也不怕这区区寒气。” 她又问问我最近行功的情形,我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她说:“行,照这样下去,到暑天来的时候,就算有小成了。虽然不能说有别的什么成效,但是总不会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我心里一动,说:“文秀,我家里还有个姓林的小表妹,也是自幼多病的,不知道这套功夫她若练了,会不会也有好处?” “她是什么病症?” 我把黛玉的肺病体弱什么的说了,李文秀想了想,摇摇头说:“你只是体质差了,她这个病症练功却是医不好的,我从小跟着计爷爷……”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又说:“我只是知道一些药草和练功的方法,毕竟没有真的学过医。这位林表妹要是从小吃这么多药看病都难医好,恐怕这个病是不好去根,练功是解决不了的。” 我也知道希望渺茫,可还是想问一问。现在得到了答案,虽然失望,不过心里就踏实下来了。 “对了,凤姐姐,你打算几时走?”李文秀微笑着问我。我和她说过想去江南的事情,想不到她也有去意,我们也算一拍即合,有好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有时候也会托给她做。再说,如果我们一起走的话,路上也可以相互照应。不过文秀无牵无挂,说走就走,我却不行。得先把贾府的一摊子事儿起码摆平,让贾琏放妻是不可能的,休妻么,现在也还没到那份儿上,那就只好继续装病。等尤二姐儿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想必我更加是可有可无。再说,这寒冬腊月的跑路,也太辛苦了。 我跟文秀这很么说,又恐怕她着急,细细解释了两句。文秀只说:“我不急,凤姐姐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你只管放心,我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听听外头的动静,好象又下雪了。 “要不文秀你今晚就别走了,外头又下雪了呢。咱们挤一挤凑和一晚上,你明早再走吧。” “都说了我不怕冷,我要留在这儿过夜没准儿给你惹麻烦。”李文秀抿嘴一笑,要把身上的新袄换下来,我赶紧按着她手:“别脱啦,就这么穿着吧。都暖热了还脱了干什么,会武功不代表不会生病,要不上次你怎么就病到了我车前头了呢,把你的黑色褂子套在外头就行了。” “好,我这就走了,孙家的事儿你只管放心。” 窗户上我用帘子挡着,外面的人该看不到屋里的人影。而且我们说话声音又小,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小心的看过了外面的动静,才让李文秀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雪花无声的从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我肩膀上的披着一件熏了淡淡白芸花香的锦面狐腋裘袄子,看着眼前沉浸在落雪之中的,安静的宅院。院子里只有些花,没有树。这里的人不在院子里种树,因为怕成了一个“困”字。现在没有树,只有人,却不正成了一个“囚”字吗? 这高高的院墙里面的所有人,都是这个大院子的囚徒。 ------------ 29 与装病相对应的,我开始对求神拜佛感兴趣了。这是个很好的掩饰,可以借这个为数不多的机会出门去逛逛。我上辈子就整天的闷在家里哪也不能去。现在到了这个女人不能随便出门的时代,境况一点也没改善,天天窝在屋子里,闷的身上都能长出蘑菇来了。去庵里庙里那方进香还愿不过是个幌子,最主要的是能出去透透气。虽然只能在车里轿里待着,隔着帘子缝隙看看外面,也觉得胸口畅快很多。 尤二姐的产期该在四五月间,她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人却没见丰腴多少,因为不能再用铅粉胭脂什么的,也不穿特别鲜亮颜色的衣裳,看起来比我初次见她的时候姿色减了何止三分,简直打了个对折还有多。怀孕果然很损伤女人的美貌,仔细看的话,尤二姐鼻梁两边还长了些浅浅的斑,她自己现在说话动作的时候,时常想用帕子把那里掩住,看起来她很为这个苦恼。毕竟贾琏是个色鬼,当时要不是看上尤二姐生的好,又怎么会大着胆子偷娶她呢?秋桐一来三五月,贾琏这个人的新鲜劲儿过了,又开始三五不时的不顾家。难得没有人管着,他还不可劲儿作腾啊。今儿有人请客,明天那处喝酒,日子过的别提多惬意了。不过也有他犯愁的时候,以前他和凤姐一同管家,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现在虽然对外他还是权威依旧,但是管家里的人却他不是那么协调了。再来说银钱方面,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是再能蹦达,那还是要银子撑腰的,钱是人的胆,没钱就没胆。在西平王妃逝后,连着又有好几家的红白喜事,光张罗送礼就够他好忙活一阵的,送礼得有钱哪,可是新一季的租子还指望不上,府里账上的钱又差不多精光了,他正四处打饥荒。我的私房当然不可能填给他,于是贾琏还真的拉下脸来找了鸳鸯,央告她把老太太的东西偷运出一箱来当银子先用用。我反正是不出头也不说话,就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反正我请来的大夫也说了,我这个病不能操心劳累,一点神不耗才行,养上个两三年才能好。贾母于是也发话,让我好好养身子,不需要操心费神的再去想管家的事。反正家里闲人多着呢,李纨啊王夫人啊,这家正该她们管才对,我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平儿看我兴致很好,也收拾的利利落落的陪我一起出来了。坐在车中,听着外头各种动静,平儿简直比我还高兴,象是出笼的小鸟一样,不住的掀起帘子一角偷偷看外头。车来人往的声音,叫卖声,各种热闹的声响,与贾府那么安静的地方一点也不一样。 我也觉得今天的太阳不错,虽然没有直接晒在身上,但是晒在车子帘子和篷布上,那么暖洋洋的感觉也能体会的到。总关在屋里,感觉心态也关老了呢。 街上人多,车子慢慢的晃晃的朝前走,车轴吱扭吱扭的响,和耳畔其他的声音交混在一起,就象是一副安闲的图画,缓缓的在眼前铺展开来。 平儿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笑着说:“今儿出来的时候我让人仔细看过车子,断不会半道上再出什么事故。” 我也笑了:“上次虽然麻烦了一些,但是那辆借来的车子实在是很好,让人大开眼界。” 平儿说:“正是呢。不知道那位公子是哪府上的,那种车子我从来没见过,真真是考究的不得了呢。有那样一辆车,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了。” 我心里一动:“要不,咱们也去订做一辆这样的车子如何?等一切准备好了,咱们要上路回南的时候……” 平儿眼一亮:“奶奶说的是。不过……哪里的匠人会做那样的车子呢?” 我想了想:“那也不难。那车架子梁木框壁都和咱的车差不多,就是更厚实些,车身也稍微宽了一点,这个不难打。车子里面那些格子柜子抽屉的,我大概记得样子,画下来让他们照样也加上去就是了。” 我们将车停在路旁,平儿吩咐小厮去路边打听下附近可有没有口碑好的做架车做家什器物的木匠艺人,然后顺着巷子慢慢找了过去。我还记得那车子的样子,靠着还有点素描的底子,在描绣花样子的纸上用画眉的墨笔一点点把那车子的轮廓画了出来,然后又把车里面的构造画了。平儿也坐了那车,我有漏画的地方她还给我补充一句。 “奶奶这画的……真好!”平儿赞叹:“我看着,就跟又见了那车里的情形似的。”她又有点疑惑的看着我:“我倒不知道奶奶还有这本事呢。” 这倒是的,平儿从小跟凤姐在一起,瞒谁都不好瞒她。原来的凤姐怎么也不能画出这种风格的东西来啊。 “梦里面跟神仙学的。” 她嘻嘻一笑,也没有再追问。 车子停了下来,小厮问人说:“这里可有个刘木头师傅?” 刘木头?这是什么名字? 平儿一笑说:“刚才打听着的时候,都说这个姓刘的手艺好价格公道,大号没人知道,都喊他刘木头。” 听着有个人应了一声:“是谁啊?” 小厮说:“我们有个东西,想看看你能不能做出来。” “是什么东西,看了再说吧。” 那声音听起来很沉稳,不卑不亢。我隔着帘子听着,有点恍惚…… 这个人的声音,为什么…… 我掀开帘子朝外看,小厮正接了平儿递出去的那张图给一个人看。 他穿着一身蓝布衣裳,洗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收拾的很清爽俐落。年纪也不大,大概三十……三十往上的样子。不过他身上有一种一般人没有的刚硬气,我看着他半边侧脸,一时间觉得他不象个木匠师傅,倒象是个军旅中人,有股子军人的烈气。 不,他不象小叔。小叔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虽然刚才听声音的时候让我有些错觉,但是……不是他。 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想念小叔……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要不是为了小叔叔,天天吃药,三五不时去医院做治疗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的下来。 我的离开,是自己的解脱,也是叔叔的解脱…… 他现在还好吗?他幸福吗?有没有找到一个爱他,理解他,照顾他也被他照顾的人? 我在平儿发现破绽之前,把眼里充满的泪水用袖子不着痕迹的擦去。 那刘木头看图的表情非常严肃,一瞬间让我觉得他不是在看车子图纸,而是在看什么行军打仗的行军图一样。 “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非常不客气的问。 我家小厮也是不让人的:“嗨,你管那么多,你只说能做不能做吧。要是你没那本事揽活儿,我们这就到别家去。” 那刘木头的目光往这边一扫,我觉得他的目光就象刀子似的,明明我是坐在车里,只透过车帘的缝朝外看,都觉得那目光直直的刺到了身上。 这个人,怎么会是个普通的木匠呢? 那个人竟然大步朝我的车子走来,小厮急忙拦他,却不知道怎么着自己反倒跌到一旁去了,差点没摔个跟头。 我现在不是一点见识没有,跟文秀来往几个月,虽然自己不会使,却也知道一点功夫的事情。 这个人身上肯定是有功夫的。但是他为什么对这个图特别的关切呢? “请问,这张图来历,能不能告诉我?” 他没有敬称,虽然加了个请,可是语气里一点请求的意思都没有,倒象是命令。 平儿怒叱他:“你大胆!还不快闪开去!惊了我家奶奶你可担待得起!” 我轻声说:“这位师傅,这张马车的图样是我偶然看到旁人有这么一辆,然后想要自己仿着也制出一辆来以备出行,图样是家里人自己琢磨着画的,不知道这位师傅是不是曾经见过或是制过这样的车子?” 那人咦了一声:“这图是……夫人府上的人画的?” 小厮和赶车的一起过来要把他拖开,可是这个人两只脚象是扎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地下,凭拖他的人使了吃奶的力气,他还是崴然不动。 ------------ 30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说:“难道……刘师傅你见过这车子吗?” 我本来只是偶然想到所以才这么问,没想到他竟然点点头说:“不瞒夫人,这车子正是我打造的,这满京城也只有两辆。那车主人是不会把车子的图样给散布开来的,所以我看到这图十分讶异。” 他说完饭,倒不用人拉,自己退开了几步。 “原来是这样啊……”我点点头。原来是遇到人家正版的了,我这种行为也算得上是一种盗版了,这下李鬼见李逵。如果对方说,对不住,这东西是我们设计发明的,你最好打消仿造的念头……唔,这时代是没有专利权一说的,那我要不要真的打消这个仿造的念头呢? 我心里盘算着,客客气气的问:“那么刘师傅可不可以为我也制出一辆这样的车子来呢?” 要是他不同意,我就再去找旁人好了。谁知道这次竟然这么巧,想随便找个木匠来找车子,竟然找到了正主的头上了呢。 那人没回答我,却反问:“不知道是夫人府上哪一位画了这张图呢?看起来不是咱们这儿的画法,倒象是那西洋人的画派技法,还请夫人赐教。” 这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要知道这时代虽然也有舶来品,西洋穿衣镜,自鸣钟,玻璃花瓶还有西洋药膏子鼻烟等等东西,这些在贾府都有一些,但是一般百姓家可还是见不着这种东西的。这个人竟然知道西洋画风,足见不是一般人了。 我想了想,我是肯定不想把自己的事情透露给他的,于是谨慎的回答:“这个,请恕我不便相告。” 刘木头哦了一声,也没有再追问,或许他猜着是位闺阁小姐画的也说不定,那么自然是不方便告诉他了。不过他的下句话倒让我挺意外:“这辆车子要做起也不并不难,材料齐备的话大概半个月就可以做成了。只是我得先请示那车主人一声,若他并无反对之意,我就可以动手替夫人制这车了。” 这话没有说死,还有回旋余地,看来关键是那个车主人。 那个江公子,看起来不象是小气量的人,应该不会不同意。 “那也好,这样的话我就先付些定金在这里,若是此事确定下来,就请刘师傅开工吧。” 他问:“请问夫人府上哪里?” 我还没开口,小厮已经急呼呼的抢白他:“我们是荣国府的,这可是我们二奶奶,你这贼胚好不无礼……” “算了,”我说:“三天后我会再派人来问一声,这事还请你费心了。” “是,”他现在总算恭敬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被荣国府的名头镇住了,又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们的车子缓缓驶离了那家木匠铺,平儿还没有消气,掀开车帘怒瞪那个刘木头。那个人毫无卑微讨好之意,就这么平直的和她对视。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硬头货,平儿也吃不消的败下阵来。说到底她也是世家大宅里长大的丫头,各种规矩礼法要懂的要守的不比小姐们少。 对于贾府的那些下人来说,她的瞪视无疑是会有震慑力的。可是这个人却不一样,他一定不只是个手艺好一些的木匠。能与那个车主人相熟,知道西洋画技法,又有这样的态度和气质的人,怎么会只是个普通木匠呢? 那个江公子……还有他那个一直没有出声说过话的同伴,究竟是什么身份呢?他们的排场也不少,做风却与现在一般的贵公子们都不同,再加上刚才见到的那个令人费解的刘木头,我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头绪,于是丢开不想。反正我和他们也无怨无仇的,不必费那个心力去琢磨。我不过是想做一辆差不多样式的马车罢了,和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更深的联系了。 我们在街上指挥跟着车的婆子,在路旁买了些东西。胭脂水粉买了一些,我虽然不爱用,但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样子,做的很精致的粉盒子,上面绘着美人图。胭脂盛在白色细瓷的小圆匣里,那瓷真细,烧的有点象后来的雪花膏瓶子一样,有些晶莹温润的感觉,所以价格也不便宜。给巧姐买了两样玩意儿,一个木片做的彩色小鸟,后面带长杆下面有轮子,铁丝从轮子上拴在小鸟的翅膀根上,一推动的时候就会清脆的咯咯响,鸟翅膀还会上下拍打摇动,虽然是很简单的玩具,却很可爱。还有就是布扎的小老虎什么的。巧姐虽然是千金小姐,可是我却发现她没有多少玩具。经过书铺的时候,我还让小厮进去买了几本书出来,有山河志,近来流行的诗人的诗词集,还有话本小说。小厮估计长期生活在凤姐的威迫之下,听话之极,跟书铺老板讨价还价之后,还讨了个添头,是一本诗经。不过我拿过来翻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并不全,只有薄薄几十页,看来是个并不完全的删减本。 真有些不想回去,可是却不能够在外面逗留太久。平儿翻弄着我们买的脂粉和玩具,笑眯眯的,已经把对那个刘木头的怒气丢到一旁去了。拿着这个看看,再拿起小玩具看看,说:“巧姑娘一定会喜欢的,说起来咱们以前是没给她在这方面费过心思,巧姑娘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玩伴儿,手边虽然也有些玩艺儿,却不象这些这么有趣儿。” “嗯。” 车子拐进了荣国府的角门儿,驶在西侧的夹道上。两旁的墙高高的挡住了阳光,刚才那种明快和轻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和凝重。平儿也渐渐不笑了,把东西都收拾好,默默的坐在我的旁边。 丫环扶着我下了车。其实要人扶不过是做个样子,毕竟我现在是在“病中”,体虚气弱,连行走都是软弱而无力。 进了屋,平儿给我倒了茶来,我说:“你也歇一歇,把衣裳换了吧。再把巧姐儿带到我这儿来,先别跟她讲给她买了东西。” 平儿笑着应了一声,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巧姐到老太太那里去了,留在那院里玩儿还没有回来呢,看样子老太太是要留饭了。我服侍奶奶更衣吧。” 我坐了下来,平儿替我把簪钗拿去几样,又把假髻也取下来,头发挽了个舒服的倭堕髻,就用一根赤金点翠的簪子别住。平儿在我耳旁小声说:“刚才大太太那边儿的王四过来,我听见他们在说,向二姑娘求亲的那个孙绍祖,和二姑娘的八字相克呢。” 我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微笑着问:“是么?那现在怎么样了呢?” 平儿说:“这事说起来,不知道是太巧还是不凑巧,王四说孙家和大老爷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这要换庚贴了,孙家好象就家宅不宁,出了好几件子稀奇的事儿,说是看家的狗一夜之间全死了,没有伤也没有毒,又说还有几件别的更邪性的,所以不得不信了,这婚事恐怕是议不成了。” 文秀出手了?真是辛苦她了。 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哎哟,那这婚事听起来是不大妥呢。” 平儿忍着笑说:“就是说呢,看来二姑娘和孙家的没缘分吧。”她又压低声音说:“本来找的那个人只是这样说说,我还怕事不成。想不到孙家偏在这时候出事,阿弥陀佛,看来他们果然是相冲克的,这连老天爷都帮着咱们呢。” 文秀的事她不知道,我现在也不便说出来,只是说:“可不是呢,老天都在帮着咱们。” 我们又互相看了一眼,我忍不住,伏在妆镜上呵呵的笑出声来。 ------------ 31 宝玉的考试日子一天一天近了,贾府里也渐渐弥漫起了一点紧张的应考气氛。我想这年代的人多半不知道什么叫高考综合症,事实上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是那种紧张的感觉我也体会的很深刻,怪不得人们总说考场如刑场呢。 宝玉自己呢?我有几天没见他了,不知道当事人自己的心态怎么样。 文秀晚上再来的时候,我郑重的谢过了她。她只是笑笑,说不过举手之劳,再说那个人看起来为人是不怎么好的,她这两天也看到了一些那家的事,说虽然从外面看也是个高门大户,实际上很乱又没矩,那个孙绍祖的确不值得姑娘家托付终身。我说:“对你是举手之劳,但在我看你是救了她一命呢。大恩不言谢,这份情我记得了。对了,我前些日子看着一辆很好的马车,长途赶路的时候一定用得上,又结实,又实用的。我托给西街的一个木匠师傅了,这几天就能有回音,那车子真好,你见着也一定喜欢。而且车里也宽敞,坐四个人也不成问题,算一算,你我,加上我身边的平儿,还有巧姐,稳够坐了。这车子座设的极好,不会让人总蜷着腿缩在那里,坐的时间长了也不会累的。而且窗子设的好,敞亮,在里面坐着一点没有那种憋闷的感觉。” “西街的?”李文秀想了想:“西街的好匠人师傅,我听说过有一个姓刘,手艺很好,但是脾气很怪诞呢。” 我说:“原来你也知道?对,就是姓刘的。老实说,我看到那人了,觉得他不象个木匠,倒象个扛枪吃粮的行伍中人,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当过兵的,所以有一股子倔劲和硬气。” 我又和文秀谈了些将来的打算,越说越投机,几乎都快规划起日常生活细节来了,文秀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我躺在那儿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宝玉这次去考试,有没有反握中举?就是中了举,这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举人,进士,此后还有殿试…… 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我也请大夫看过,说我这个身体就是操心劳累才慢慢垮下来的。我就是再操心,这个学业上的事我可帮不了宝玉的忙。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什么动静,但是意识却没有一下子清醒过来,直到平儿披着衣服端着灯进来了唤我:“二奶奶,二奶奶,快醒醒。” 我有些迟钝的欠身起看着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东屋的突然发作了,看样是要生产。” 我愣了一下,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 “怎么会?这还差着一两个月呢!” “可不是,但是刚才青姐就来拍我的门了,奶奶也起来吧,这得赶紧打发人去请郎中来,家里的媳妇婆子们只怕是对付不了这样的情形,毕竟尤二姐的身体不怎么好,这又提前了这么多时候……” 我坐了起来拉起床边的袄披上:“你把衣服穿好再出去,不要冻着了。” 平儿有些感动的说:“我没事,奶奶穿好衣裳可别着了凉。” 贾府这样的人家对于下一代出生是十分重视的,不要说贾琏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儿子,奶妈子接生婆子伺候的人手早就有预备的,只是谁也没想到尤二姐会早产,而且提前了这么久。这就放到现代,早产儿的护理也不容易,更何况这个年代,婴儿夭折的机率这么高,早产儿的危险更大,象尤二姐的这种情形……说句不好听的,有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我急匆匆的穿上衣服起来,头发只应急的挽起来别了根簪子,平儿穿上了袄系好了皮裙,赶忙也出去张罗。 东屋里灯火通明,贾琏从秋桐那儿出来了,来来回回的在廊下走动,心神不宁,一脸忧色。我喝了一口茶,看他在搓手,再喝一口茶,他又在跺脚。 “让人取了那枝老参来,切了片给姨奶奶含着。” 平儿答应了一声,贾琏急忙说:“好好,快去快去。”又说:“怎么不早拿来。” “这会儿忙的团团转,怎么来的及。再说,她也是刚发作不久,还没到那个份上。”我说:“你有的在这里乱转圈让人眼晕,不如去烧两炷香祷告祷告,也比你这瞎着急的强。” 一语提醒了贾琏,马上又叫人摆香案准备去。一个原应该安静的夜晚,就这么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的折腾起来。 东屋里面可以听到尤二姐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一条新生命的降生,总是伴随着痛楚。我有些恍惚,回头却看到巧姐也裹着条小披风,正蹬蹬的朝我跑过来。 我伸手抱住她,一边问后面跟来的奶娘:“怎么让姑娘这么大半夜出来了?冻着怎么办?快抱她回去。” “我不……我睡不着了,我要和娘一块儿。” 巧姐抱着我不松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睛盯着我看。我叹口气,知道今晚这阵仗对于小孩子来说也实在是震撼了一点。 我吩咐奶娘:“把棉袄还有衣服拿来给巧儿穿好。”我抱着她坐在椅中:“好吧,那你和娘一块儿待在这儿吧。你尤姨娘要给你添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以后你就有人作伴了。”我在心里补一句,就是这个伴不知道能做多久,反正我是一定要走了,到时候我肯定也把你捎上。至于你的这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我却是顾不上了。 奶娘把衣服拿来,平儿过来替巧姐一件件仔细穿好。她看着东屋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也不知道平儿心里是怎么想的,是盼着贾琏得个儿子,还是希望尤二姐不能平安生下孩子呢?不,我这个想法应该是小人之心了,平儿心性善良,从来没她有害人之举。她应该不会那样想的。但是,她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就是了。 那边厢房的情形不大好,尤二姐气力不足,含了参片也仍然没聚起多大力气,贾琏急的扯住进出的婆子问话,那婆子只说姨奶奶疼的难忍,但是孩子却还是不见要出来。 这时节女子分娩,不亚于往鬼门关走一遭。 我抱着怀里的巧姐,这个女孩子是凤姐吃了许多苦头才生下的,而且因为凤姐要强,月子里就操劳管家,失于调养,后来几次小月更是大大损害了她的健康。月子病最要命,所以我现在拼命调养,吃,睡,练功,务必要把身体调养的壮壮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贾琏躬身拈香,默念祷告,嘴里念念有词。巧姐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平儿,东屋的动静实在是不适合小孩子在旁观看,巧姐似乎也发觉了气氛的严肃凝重,更被东屋的那断断续续的惨呼*声惊慑,紧紧靠在我身边大气也不出。 这我倒是松了口气,要是她现在要问我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孩子又是怎么来的……这我可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了。 热水一盆盆的端进屋去,媳妇婆子们也川流不息。秋桐扁着嘴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回她屋里去了,可是回去没多久就又出来了。看样她也是睡不着的。尤二姐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出来,生的是男是女,对她来说也有莫大关系,她又怎么可能睡得着觉呢。 我问平儿:“问过郎中了吗?怎么说?” “郎中也不能进屋里去,只是据婆子转述了,然后再判断姨奶奶的状况,说是姨奶奶虽然体弱却不该早产的,今天之事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还有,现在能做的事也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奇怪的问:“今天有什么不妥的事么?怎么会引动的姨奶奶早产?” 旁边的旺儿媳妇朝前一步,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我哦了一声,恍然明白,看了看倚在一边的秋桐,又看看贾琏。 这大宅子里的事情真是……邢夫人在其中也掺了一脚。反正贾琏又不是她亲生儿子,这要出生的也不是她的亲孙子孙女儿。她一个破落出身的继母,又嫉恨贾琏凤姐管家的权势…… ------------ 32 夜里熬了半夜,巧姐终于还是有些惊怕,有些不安的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巧姐的头发很细很软,有人说,这样的头发性格温柔,还有种说法是,这样的头发的人,福气不厚。似乎以前还有人和我说,贵人不顶重发,头发软细,是好事。 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更准确。 我让奶娘把巧姐抱到我床上去睡,贾琏的急火儿烧过一阵,现在弦还崩的紧,但腿却不那么有劲儿再来回的蹭地砖了,坐在椅子里面,脸色难看的很。时不时站起来朝东屋看看。 一直到天亮,尤二姐终于挣扎着生下一个男孩儿,虽然母子都弱,但是却都保住了。 贾琏得知消息时候那种狂喜,几乎五官都快要挪位了,见牙不见眼的哈哈哈哈个没完,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张罗才好。我却是哈欠连天。孩子抱来看了,很瘦很瘦,喘息的动静不仔细去观察几乎觉察不到,太虚弱了。 但是他毕竟是出生了,也活下来了。 很好,真的很好。 从院子里那些人的态度来看,就知道男孩儿在这个地方代表了什么意义。秋桐脸色铁灰嘴唇咬的发青,平儿脸上带着一丝并不由衷的笑。我却觉得一身轻松,只想去补个觉。 好了,尤二姐生了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我欠了她东西的感觉。是的,她原本该是被凤姐逼迫自尽的,但是在这里并没有发生过。我心里的对她的歉疚其实很没有道理,你听说过谁家大老婆要对小三有歉疚之心的?就因为没有发生过的那些迫害? 不,它们发生过……发生在我的认知里,发生在那些将要到来的时间里。 如果我没有变成凤姐,那尤二姐今天一定不会是这样了。 不过不论贾府上下的人怎么比较生下儿子的尤二姐和我这个失宠多病的原配,我不在乎。反正我打定的主意是等宝玉考完了试我就脱身的。 而宝玉的考期,就在这两天了。 我打发小厮去刘木匠那里看看车子的情形,倘若他肯做,那么我就省了很大力气了。我是了解自己的,身体虽然比以前好了,但是还不到非常健康的地步。要是没有好的出行工具,这长途跋涉的前去江南还真是一趟苦旅。 邢夫人一得了消息就赶来了,要说她是着紧孙子,那是假话。连儿子都不是亲的,何况孙子?她只不过是赶着来落我的面子,不管是秋桐也好,尤二姐也好,都没有本钱和她争强斗胜,她一直嫉恨的只有我一个人。 眼看她坐在那儿言不及义,看了孩子之后还是不肯走,句句话都想刺我。可异她的满身力气都打到棉花上了,我支着头一副病体支离,神思难继的的样子,她说什么我都眯着眼只当没听见,邢夫人这个人真是没点眼力,独角戏还唱的洋洋得意,可见以前是真的憋的太狠了,当婆婆的始终被儿媳妇压制着出不了头,好不容易我现在失势养病,二房又生了儿子,她还不使劲儿抖威风? 好不容易邢夫人过足了瘾走了,平儿扶我进里屋去,扑哧一声笑:“大太太只喝了半杯茶却饶了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口水是不是够用。” 我也笑了,虽然不当回事,但是有个苍蝇嗡嗡嘤嘤的绕来绕去,也够烦人的。 “对了,兴儿回来了,那刘木匠说已经划了料,开工做车了,约摸半月后就得。” 我一乐:“真的?” “哪有还有假的。” “我原以为不成了呢。” “看奶奶说的,还有放着钱不赚的吗?”不过她自己却又咂过味儿来:“还别说,这个人就象个愣头青,没准儿有钱不挣的事儿还真干的出来。” 看来平儿对那个刘木头的印象是差的不行了,一提起他来就横眉冷目的没好气。其实我倒觉得那个刘木头除了来历不明引人探究之外,倒是很有男子汉的风骨。再说,就凭他声音满象小叔这一点,我对他就讨厌不起来,反而很有点亲近的感觉。他比我所见的这些纨绔男人可要有脊梁的多了。 贾琏在东屋里不知道安排分派什么,媳妇婆子们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平儿看我没什么反应,自己脸上也淡淡的,秋桐送了邢夫人回来,就一个躲西屋不出来了,不知道邢夫人问了她什么,她又是不是求恳了邢夫人什么,反正我也懒的和她们计较这些。等宝玉考过之后,要是他中了,那我再替他筹划一下。如果没中……我也只能先顾自己。时间不等人,昨天尤二姐生孩子,让我想起宫里的事。元春是贤德妃,只比皇后贵妃低一等,看起来是很风光。可是 皇后有嫡子,贵妃有一子一女,四妃里面淑妃早年亡故,而惠妃也有子女。元春的娘家不可倚仗,还要靠她荫庇,又没有子女可依靠。皇帝的宠眷现在又已经大不如前,她自己的身体再时不时的出点事,贾府和元春,现在都已经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灭。 这么一想顿时危机感大增,我得赶紧着跑路。看着邢夫人的样子,也很急着想把我这眼中钉拔了呢。 其实要脱身并不难,有文秀在,我要脱身随时都能行,但是还有平儿和巧姐,就非得想个万全之策了。 我这么盘算着,梳上了头换好衣服去贾母那里。 这边进门的时候,里面的丫头也没以前那么恭谨了。原来一说少奶奶来了,几乎大小丫头都立刻肃然相迎。现在却只有一声干巴巴的传唤通报“琏二奶奶来了”。 屋里的人还是那么几位,迎春不在,探春在,惜春不在。宝钗和黛玉在,另外就是宝钗的妹子宝琴也在。 这个小姑娘我不太熟,以前凤姐和她也不太熟。宝钗和凤姐是姨表姐妹,但是宝琴是宝钗的堂妹,所以就血缘上来说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宝钗微笑着迎上来,说:“凤姐姐,你身上可好些?” 她总是会做人的,处处圆滑。我看着她……宝钗会不会觉得累?不,也许不会,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我心疼黛玉,关心宝玉,我不愿意迎春嫁给孙绍祖。但是……我却觉得宝钗完全不需要我去多事。她是会照顾自己的,现实的。她不需要旁人替她操心。 “今天觉得好多了,到老太太这儿来请安。” 贾母点头一笑:“我听说尤二姐生了?” “生了,是个男孩儿。” 贾母对一旁的王夫人说:“我听说那个尤二姐身体也不好,孩子又不足月,她未必能照料的好。”贾母转过头对我说:“凤丫头,那总是琏哥的头一个儿子,要不就……” 我赶紧打断了贾母的话,要是我没猜错,疼爱凤姐的贾母下句话就是要把这孩子交由我抚养。 “老祖宗,我正有事想求老祖宗。” “哦?什么事?” 她微微眯起了眼,精明的光亮被慈和的样子掩盖了。 贾母对凤姐无疑还是回护的,但是我却不需要她回护。 我使了个眼色,平儿在一旁替我说,前天才请大夫来替我看了病,说我的这个病需要好好调养,绝不能劳心劳神的,而且在北方对病情不好,须得换到暖和的地方住着才成。我应景的咳嗽了两声,对贾母和王夫人提出了我的要求。 “请老太太,太太开恩,许我到金陵去住一年,好好把病养了,以后也能更好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尽孝,持家料理……”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看着贾母和王夫人的反应。 王夫人露出关切的神色,贾母听过之后怔住了,隔了一会儿问:“可我看着你气色已经好多了,郎中那么说也……” “老祖宗,不是一个大夫那么说,好几位郎中都是这么说的。”平儿小心的替我说话:“二奶奶不料理事务的这些日子,倒是比前些日子要好了些,但是病还是去不了根儿。郎中说的也是,南方的气候是比较适宜调养身子的。” 王夫人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贾母也一时不说话了。倒是宝钗她们停下了原来在聊的话题,一起把目光投了过来。 ------------ 33 我有点紧张,觉得嘴巴发干,呼吸的声音也放的低缓了。 如果说贾母是董事长,王夫人是总经理……我的职务就是执行部门的小头头。这两个人真是压在我头上的两座大山啊。我受她们管着,又倚仗着她们。 屋子里有一股熏香的气味,我闻不出来是什么香,但是却觉得身周的空气似乎越变越热似的,热的我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贾母抬抬手,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说不许,可也没有说允许。 我估摸着,没有当面说不许,已经是给我面子了。人们应付一些不想同意又不好一口拒绝的事,常会用个“拖”字诀,一拖两拖,就把这事儿给拖过去了。贾母的态度明摆着就跟没听到似的,潜在的意思就当我没说过她没听过。 王夫人不想失去一条臂膀,贾母更不可能让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就算我拿自己的病当理由,她们也不答应。 我的病是真是假,她们也许不能确定。但是……她们对我是没有几分真情义的。别看一个是姑妈,一个是整天亲亲热热的老太太老祖宗。她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她们自身。我对她们来说,有用处,所以她们平时对我还可以。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她们不会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考虑设想。连年管事操劳落下一身病,她们不是不知道,但她们关心这个干什么?反正贾母活不了几年了,王夫人指望着薜宝钗当了儿媳妇她就有了臂膀,至于那时候我的死活哀乐,谁关心? 事情一想透了,就让人觉得心里冰凉。 贾府里人人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死活的。 宝钗走过来和王夫人说话,打破了这不自在的静默。 “我妈原来说这两日想请老太太,太太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呢,正好有人孝敬了些新鲜东西来,想着请大家都尝个鲜,不管东西好赖,总是大家说说话热闹热闹,平时是难得在一处的。” 贾母说:“你母亲这几日也没过这们这边来啊?在家都做什么?” “也没有做什么,就是天忽然又冷了起来,所以懒得出屋子。” 宝钗果然十分善解人意,黛玉也走过来,靠在贾母身边和她说话,引的贾母微微笑着摸她的头。黛玉平时不会刻意撒娇,但是并不代表她不会。王夫人也接过了宝钗递过来的茶,笑着点头说:“好,若是天气好了,自然往你们那里去。” 贾母也笑呵呵的,黛玉从果盘里取了一只桔子,剥了桔瓣喂给她,好一团和乐融融。 宝钗又说了几句关于大观园这几日管理上的小事,气氛是被她们给拉起来了,但是贾母和王夫人都没有再正眼看我。 我起身告辞,也没有人挽留。 平儿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把我的斗篷给我披上。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有许多话不用说,我和她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里多留无益。 平儿扶着我手臂,缓缓的走过长长的游廊,穿红着绿的丫环们说笑着,她们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却知道……可是只有自己知道有什么用呢?就象所有人都睡着,只有你醒着。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什么地方才是光亮的所在,我帮不了所有人,我的力量,只够救自己。 “凤姐姐。” 我站住脚,黛玉脚步细碎而轻盈的快步朝我走过来:“凤姐姐稍站一站,我还有话想和姐姐说呢。” 我挤出一丝笑意:“林姑娘有什么事找我?” 她的目光扫过离我们不远的丫环们,说:“边走边说吧。” 出了院子,黛玉仔细看了我几眼,轻声说:“凤姐姐的病……” “你知道的,不是因为病,只是和你们的理由一样。” “可是……”黛玉低声说:“凤姐姐与我们两个不同,我们若真能走,除了老太太还在这里,就没有别的牵挂了。可是凤姐姐你……家就不顾了么?” 我和她携手并行,走的不快。平儿落后我们一步,跟随在后。 “要是能走成,我自然要带巧姐一起走的。” “那,还有?” 她没说还有谁,我笑了:“别人自有别人的路,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能管得了别人?” 贾琏?他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儿子,尤二姐,秋桐……他身边又不少人陪不缺人伴,我和平儿已经是昨日黄花,谁还管我们呢。 黛玉眉头微蹙,用帕子轻轻掩住两声咳嗽,珍珠耳坠微微摇晃,发丝柔软蜷曲着盘成一个簪花髻,下面梳着一条乌黑的辫子,眼波盈盈,那姿态真是我见犹怜。她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凤姐姐,走时容易,要回来就难了。” “我知道,要是走了,再回来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处?但我又何必要回来?” “但是南边也不见得就是乐土,虽然离京城远些,可是与这边还是一体的,这边若是真——那边也断无幸理。” “将来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我反正不能告诉她,我的退路已经想好了吧?只是含糊的说:“走一步看一步吧。都聚在一起,一有什么事还不就叫人一锅端了?离的远一点,到底有个缓冲的时间,或许就能寻出别的退步来。” 她笑意有些无奈:“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事情未必会真的走到那一步。可是我也知道,凤姐姐绝不是妄言恫吓我们。”她低声说:“凤姐姐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不必再为我们耽误你。或是能走,就早走吧。老太太那里,我和宝玉……再去替你说一说,或许老太太能应允。” 我说:“要是老太太不答应,你们也别强求。若是惹老太太不痛快,误了你们自己的事,就不好了。” “不要紧,老太太心里待我和宝玉是不一样的。” 那是当然不一样。老太太知道宝玉现在在找出路,她也愿意在最后提携帮助你们这一把。 我就难说了,说到底我还是个外人。在她的心中,孙媳妇怎么能和宝贝孙子,外孙女儿相提并论? 黛玉陪我走了一段,紫鹃也赶了上来,我们便不再说这个,前面就是我住的院子,黛玉说:“凤姐姐你多保重,好生歇息保养。这事等宝玉回来我和他一起求求老太太,我想老太太有七成是会答应的。” “会么?”我怎么觉得希望不大呢。 黛玉一笑,不再说什么,和我道过别,扶着紫鹃的手慢慢去了。我看着她们走远,才转身进了院门。 院子里的人比往常要多,看起来也要繁忙的多。东屋门外面檐下站着好几个丫环和媳妇在那里听候吩咐。这一生了儿子,地位待遇真的马上就不同了。没有儿子,再多风光也是虚的,有了儿子一切才是实实在在的。西层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秋桐没有露面。 我正要回自己屋去,东屋的帘子一掀,贾琏走了出来。他穿着件蓝色绸子的衣裳,虽然熬了一夜没睡,但是精神却还显得不错。他一抬头看见了我,说:“咦,回来啦?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也能猜个大概,点头说:“那进来说吧。” 丫环捧了一盏热茶给我,我看着对面翘着二郎腿的贾琏,慢条斯理的用茶碗盖拨着茶叶片儿:“有话就直说吧,还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这些日子你总病着,也总不见好,这样下去怎能长久?不如再请个有名的大夫来瞧瞧吧?” “行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就是来说这个的么?” ------------ 34 贾琏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二姐身子不好,现在又早产了,母子俩都得好好调养……”剩下的话我基本忽略了,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说到了重点:“所以还得多买些好药材补品来多多补养才是。” 一个字,钱。 这个是最实际的问题,要不是为了这个,贾琏跟我费这么半天的口舌干嘛?在他的心目中,我这个久病的讨厌的黄脸婆,当然不能和年轻的娇嫩的又刚给他生了儿子的尤二姐一个地位。我唯一还有用的地方,大概就是我还有钱。 贾家没有分家,象贾政贾赦花钱大多都是官中出,当然,还有许多不好在官中出的,那就要看各人挣钱的本事了。贾琏管着外面许多家务,但是并不代表他手里就有很多钱了。就那几百两偷偷藏给尤二姐的私房,顶什么用?可是凤姐嫁过来的时候却是有着丰厚的嫁妆的。要知道凤姐在娘家也不是个好惹的,这样的姑娘出嫁,自然陪嫁是少不了的。先前尤二姐养胎的那段时间,我隔三岔五的拿钱出来,已经让贾琏花顺了手,现在当然很理所当然的又向我伸了手。 “我也正有件事和你商量。”我微微笑着,因为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虽然贾母与王夫人不同意我离开,但是,却有人可以同意。 贾琏和邢夫人。 应该说这二位是我的直属领导,一个是老公一个是婆婆。如果是正常的封建家庭,这二位才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必须好好巴结的对象。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越来越开心。我真是笨啊,为什么要去向王夫人和贾母申请离开?不错,她们两个都是我在贾府的依仗,我本能的先向她们去提出离去的要求,可是我笨了。既然我已经不想再依仗她们讨好她们,我以后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我干嘛还要小心翼翼的顾虑她们的心情她们的想法? 我使个眼色,平儿替我把那套理由又说了一遍,贾琏愣住了。 不过他很快做出反应,和我想的一样,他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反对排斥,事实上,我得说啊,他的神情真是惊喜交加。当然,喜悦被掩饰着,可是这掩饰不怎么成功,任谁来看也可以一眼看出他是多么的,呃……欣喜。 是的,能摆脱这个老婆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是不是? “去个一年半载的,我可还要回来的。”我用带着威胁暗示的口气跟他说话,让他别这么嚣张。事实上我才懒得理他,但是我也得做做表面功夫,太假了,你对我演戏我也对你演戏。在这里的生活就象一出蹩脚的戏,但是每个人还都得认真的把自己角色演下去。 谢天谢地我已经快要解锐了。 “啊,那当然那当然,身体将养好了自然还要回来的。”不过贾琏也说:“但是南边儿的房子空置很久了,恐怕你住的不太习惯。林姑父过世的时候我送林姑娘回南边,路过金陵的时候,那房子都已经很不好了,我们那会儿就在船上住的。你要回去的话,得先传个话儿,让他们收拾收拾。” 算他还有点良心,这几句话倒也是说的很实在。南边那里的房子是贾家还没有得到荣宁公的地位之前的旧居,虽然也是一所大宅,但是只有五进还是七进?不太记得了,同时也的确已经荒置多年了。凤姐没有去过,她从一嫁进来就待在京城,金陵的房子以及为数不多的一些薄田只有个抽象的概念。 那房子破不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打算在那里停留太久。 “不要紧,这些都好解决。”我微笑着说:“反正我只打算和平儿,啊,还有巧儿,一起去住上个半年,或者再多几个月吧,整理出一个小院儿,够我们三个起居坐卧就行了。我想,其他的下人我也就不用带了,那边不是还有看房子看地的几房家人吗?也尽够使唤了。大太太那里,恐怕还得你去替我说一声呢。” 贾琏说:“这个没事儿,我去和太太说,太太怎么会不答应呢?” 看起来他是求之不得啊。我也猜得出来,邢夫人也一定会欣喜之极的批准我的这个请求。我这个眼中钉能消失她是求之不得,别说一年半载,就是十年八载也没问题呀。就算一辈子不回来——那邢夫人一定乐疯了。 “嗯,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最近家里也没有什么钱,总是请大夫吃药的……”我点点头:“平儿,去把我的金项圈拿了,押二百两银子给你二爷先用着。” 平儿答应着,贾琏说:“索性多压些,别处也得使钱。” 我看着他,当老婆的嫁妆这么理直气壮不脸红……贾家的男人实在是极品啊,各种极品都能找得到。比如那个既不英俊又没有钱还没有文化就想来勾引凤姐的贾瑞…… 我点点头,平儿就答应着去取东西了。 贾琏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手指慢慢的搓动着,似乎在盘算要是我走了,他该怎么自由快活。这屋里的东西,库里的东西,这些都归他支配了—— 他以为他终于成了独裁者了? 我笑笑,那些箱笼里的,细软已经不见了一大半,许多贵重的,已经让我都转移过了。剩下的都是不易搬动也不怎么值钱的,随他处置好了。 就算他将来发现了,又为着钱想把我再从南边儿叫回来——可惜有句话叫别时容易见时难。琏二爷,到时候这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我已经在盘算着以后的营生了,是买几顷地当收租婆,还是开个铺子弄个小买卖。我身上的钱,不挥霍的话,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日子是没问题的,但是我还有巧姐在身边的呢,她将来总得出嫁吧?我得给她弄嫁妆吧?再说总不能就靠着老本过日子,坐吃山空。 贾琏心满意足的走了,又回东屋去了。我琢磨着说不定我一走,他就会跟尤二姐一起搬到正屋来。 也许会这样,也许不会,管他呢,反正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和心情和他一样好,等平儿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心情就更好了。 刘木头那边的车子三天内就可以交付了,完全是按照我的要求做出来的! 很好。 贾琏这个人很有效率,第二天就给我带来了邢夫人的意思,尽管去休养没关系,家里一切都不用挂心,那口气大有你爱休多久休多久的意思。关于巧姐能不能带去,亏我担心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有异议或是反对。反正女孩子本来就不重要,而且贾琏现在已经有了儿子了,那让我把女儿带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看我自己想什么时候起程动身都行。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行了,既然我的直属领导们都已经大开绿灯,贾母与王夫人说什么我就不管了,王夫人说不了什么,贾母心里应该明白,就算我留下不走,也会依旧的消极怠工,绝不会象以前一样给她出力干活。既然如此,她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只是这些人都不知道…… 我这一去,就恰似困鸟离笼,绝不会再回来了! ------------ 35 万事俱备。 平儿办事真让人放心,一切都收拾停当。我现在只等宝玉的考试结束,但恐怕我无法等到他考试结果出来了。夜长梦多,而且巧姐对我们要去南方这件事表现出的莫大的热情也令我意外。我还能等,她倒等不及了。 想想也是,她的生活实在单调的可以,能够出门去,虽然我说是去养病,但对她来说,就象是去旅游那么开心。 我们正在处理最后几口箱子,这里面的东西都不怎么值钱,但是挺有意思。我拿了个西洋珐琅糖盒逗巧姐,那糖盒里面十分精致,里面的糖早就没了,但是盒子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精巧的工艺品,盒盖打开以后里面打磨的光亮明净,都可以当镜子照了。 “真好看。”巧姐坐在我怀里,朝我蹭的更近了些:“娘,这个是你的嫁妆么?” 我微笑着说:“这还是我小时候,我爷爷给我的呢。里面的糖是什么味儿我可不记得了,不过这盒子我却一直留着了呢。现在送给你吧,你平姐姐教你针线女红的时候,你可以把你的那些小零碎儿装这里面。” “太好了,谢谢娘!” 我和巧姐继续翻别的东西,这箱子里装的……是凤姐的少女时代。手帕也好,糖盒也好,一些漂亮的水晶珠子还有晶莹的雨花石。巧姐都十分感兴趣,她以前没有得到过这样雅致又生趣的玩意儿。所以说贾府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听人说,当年黛玉的母亲贾敏她们,那过的才是豪奢瑰丽的千金小姐的生活呢,现在的迎春探春她们,只不过是贾府的末世荣光,已经大不如前了。探春管着家,拼命的想节省。可是她怎么不明白呢?就算她这省一处那省一处的,一年能省下几百两银子来,又能当什么用?欲大富者不谋小利,反过来就是这样处处谋算小利,其实已经是将要败落的预兆了。 “娘,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看她手里,是一个打的很精致的手绢包,我摇摇头,印象很模糊。并不是凤姐的每段记忆我都有,她出嫁前的事情我就十分模糊,巧姐拿着的这些东西,要我仔细看上一阵,也能想起一鳞半爪的,但也有些可能时间太久,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所以一点都不想不起来。 “我也不太记得了,你打开来看看吧。” 巧姐生的很好,长大了一准儿是个极漂亮的姑娘。就是现在也能看出来那轮廓,那五官,那皮肤……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她当然是美人啦,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我摸摸她的头,柔软的头发手感很好。 巧姐把手帕包拆开,里面还有一层绢布包着。再拆开这一层,巧姐轻轻的咦了一声,托着那东西给我看,问:“娘,这个是你的么?” 我有些疑惑,看着那块翠色莹莹的玉佩。这佩的玉质极佳,柔光莹润,触手生暖。那佩雕成一片叶子的形状,脉络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一片真实的树叶。但是它的光泽硬度又提醒人,它并不是真的树叶,它是一件极精致的佩饰。 这件玉佩价值不菲,和这箱里的其他东西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其他东西可以说是小姑娘的玩意儿,统共值不了多少钱,就算是那一套精美细腻的瓷娃娃或是水晶珠子,那也有限。这玉佩纵然不是价值连城,可是看这玉质,看这雕工……这肯定不是一件玩具,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和一些玩具收在一起呢。 我把它拿过来,翻过来覆过去仔细的看。叶子约摸两寸长,一寸宽,厚约三分,叶柄上有个小孔,但是上面并没有拴着络子或是线绳。叶背上刻的有字。我仔细看过去,上面刻的是四行小字,五言唐诗。巧姐也识得几个字了,但是上面的字她认不全,问我上面是什么,我低声念出来:“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 巧姐懵懵懂懂,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说:“这是宫怨诗,你还小着呢,这会儿不明白,将来就知道了。” 虽然我读书不算多,但是御沟诗叶我是知道的,那宫女题了这诗在叶子上,叶子顺水流出宫外,最终辗转的缔结了一段良缘。这诗既然刻在叶子上,又弄的如此精致,倒象是一件传情的信物,王家纵然将凤姐当男孩儿一般养大,也绝不会让她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所以要层层包起来装在箱中。可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呢?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也许是意外得来的,和凤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巧姐还小,这东西可当不得玩具,我把那片叶子把玩一阵,想不出头绪,就顺手塞进了身上戴的荷包里面。 平儿抱着一包衣服进来,这是给巧姐收拾的。虽然跟那些人说的是只去一年半载,但是平儿是明白情形的,知道这一去就不再来了。所以巧姐的四季衣裳都捡那轻软厚密,不是特别招眼儿的打起了包。我和她的也都是这样,那些大红羽缎羽纱绣金的百蝶穿花的华丽富贵衣裳都没有带,只捡着素雅些家常些的实用衣裳收拾了。大毛衣裳皮裙皮袍子以后可能没有条件再做了,所以倒是能带的都带了,以后改一改穿。 “巧儿的不用带这么多,小孩子长得快,来年……可能就都穿不上了。” 巧姐歪着头看我,眼睛忽闪忽闪的极是天真可爱:“我们要去这么久么?” “嗯,南方很好玩的,多住些时日不好么?” “好!” 平儿把包袱打开让我过了目,就重新系了起来。我们订做的那辆车今天就可以去取了,平儿已经把工价银子都称好包好交小厮带去了,我一想着那车子的方便舒适,就真有些急不可待的想快些上路了。 想一想,两辈子都算上,我还真没有出过几次门呢,上辈子生病,这辈子住在深宅大院里头,外面的天地多宽多广,我只在想象中任意驰骋纵游过。 加上有文秀在,也不用去担心出行的安全问题。虽然文秀谦虚,我却也知道她的功夫绝非泛泛,自保是足足有余了。 平儿说:“奶奶刚才叫小红来吩咐了什么事?我看她脸儿红红的走了。” 我微笑着说:“她说要随我回南去,我没答应。不过我却给了她一个好去处,她不好意思呢。” 外头小丫头说:“奶奶,芸二爷来了。” 我说:“好,知道了。” 平儿有些迷糊,这倒不怪她不知道。我要不是看过书,我也不知道贾芸和小红的这一段遗帕因缘啊。反正我是要走了,不如走之前成全了他俩的好。书里的贾芸后来在贾府败落后还是挺仗义的一个人,小红和他的事在这年代算是伤风败俗,可是我觉得他们俩追求爱情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我小声跟平儿说了,她先是讶异,后来就用帕子捂着嘴笑,点头说:“奶奶放心,我知道了。” 我说:“那你先去跟他说吧,回来我再吩咐他。”平儿笑嘻嘻掀帘子去了,显然能成全一对有情人,她也是挺乐意的。我听着她在外屋和贾芸说了两句话,一边搂着巧姐玩,一边又有点恍惚,只觉得自己好象忘了件什么事,但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 36 我后来问平儿,可是她也不知道那玉佩的来历。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玉佩的存在。 我想起我和宝玉告别,贾家的人来了好些送我,不过贾母当然不会来,我去向她辞行的时候,她的态度很冷淡。 贾琏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是真的有要紧事办还是他不想送我。 我和鸳鸯低声说了两句话,鸳鸯只是垂头不语,手拉着我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下,又给我磕了一个头。 “你可以有什么东西要捎给你爹妈的?”我记得鸳鸯的父母是在南边看房子的几房家人之一。 鸳鸯摇摇头:“没有什么,就是两件衣裳,两双鞋,我已经托给平儿了。我老子娘也都有了年纪,又不会钻营,所以当初才被打发到南边儿去的。奶奶也不必太多费心。” 我点点头:“那你自己多多保重。老太太有年纪了,有些事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准。大太太早就想出头,到时候必有一番恶斗,你也该早做打算。” “谢谢奶奶,只是……我怎么能离了老太太就去呢?” 可是到时候,你未必就能脱身了。 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贾母是她无法摆脱的桎梏和枷锁,贾母活着一日她就不能够离开。但是贾母一死了,谁来保护她? 我已经自顾不暇。 我看的有限的几本穿越小说里,主角都可以利用自己的先知先觉改变故事中人物的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走向。然而真到了这里,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很小,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让自己远离这个泥潭。 我也想帮助宝玉黛玉,我也想让迎春有个不那么糟的归宿……可是,我既不能爬上屋顶高喊贾府要败落了,我也不能去跑到每个人面前去告诉他们,大难将至了,赶紧各自逃命吧。 没人会听信,比较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我被当成疯子关起来。 况且,我都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确切结局——因为众所周知,那本书真正的后续,已经散失了,张爱玲的人生三大恨,一恨就是红楼未完。 我真的很疑惑,红楼梦的最后结局,到底是怎样的? 来不及考虑这么多,送别的人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还有李纨,宝琴,薛姨妈也来了,和王夫人站在一起。 刚才拜别了贾母,现在还得拜别王夫人,她既是姑妈,又是婶子,也是贾府除了贾母之外,女眷中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我再拜别她们,一旁的人急忙扶我起来,王夫人拿着帕子拭着并不怎么湿润的眼角:“你一路要多保重,到了南边儿就打发人送个信儿来,药材什么的都带了么?自己一定要多当心……” 只听她这么吩咐,真的是挺体贴的。 “是,太太请放心,等我身体好转眼了,就会回来的。” 回来?那是不可能了。 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期了……也或者,根本没有再相见的一天了。 这么一想,我对她倒也有几分真心真意。我犯不着讨厌她……因为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其他人的送别词大同小异,宝玉和黛玉看着我的目光令我觉得心里酸楚。这两个人这么纯洁脆弱,他们真的可以经得起以后的风风雨雨吗?也许我所说过的话都没有意义,我做的举动也没有办法实际帮到他们…… 但是起码,我努力过了。 还有迎春,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与孙绍祖那不是人的东西差一点成了夫妻,是的,她和原本的死亡的命运擦身而过,可是现在在前方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以贾赦那不是东西的禽兽品行,还有邢夫人那德行,迎春的将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光亮。 宝玉比府里的女眷自由得多,他可以送我出府。 平儿已经在车边等我,把巧姐抱上去,我也上了车之后,车门闭了起来,但是车厢里一点也不暗,车厢两边窗子采光很好,最大限度的利用了车里的每一寸空间,让人觉得非常舒适。 巧姐一上车就被那做在车壁上的一个个格子迷住了,里面放着各种路上能用得到的东西。还包括我塞进去的一小卷自己默写下来的儿歌,可以车上哄巧姐的时候抽出来的读给她听。宝玉骑着马跟在车子一边。马蹄踏在石板地上清脆而有规律的响着,车辙做的一定十分精巧,转动时没有那样刺耳的轧轧声,显得稳当而轻松。 “娘,我们就坐车回南边吗?” “不,我们先去码头乘船,然后再换车。金陵是很远的,要走好些天呢。” “那,这车子我们也一起带着吗?船上能一起装着吗?” 我摸摸她的头发,爱怜的说:“可以的呀,这辆车就是特意做了留我们赶路用的。” 巧姐得到了保证,放下心来,继续研究车上吸引他的各式东西。对她来说,新鲜的旅程即将开始。甚至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但是……我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那陌生的未知的,隐隐的感到惶恐和不安。 出来了,之后呢? 以后的每一步,要如何走下去? 我觉得有些茫然,胸口象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让我呼吸时都觉得压抑。 宝玉沉默的跟着马车并行,车子走的并不快,但是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我们在码头停上来,包下的这条船不算太大,但是连车带人一起运走不在话下。 宝玉低声说:“凤姐姐,你……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转头看着河面。春寒料峭,但是河边的柳树远远看去已经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绿。 离开贾府我觉得呼吸都畅通了许多,我从河上收回视线,盯着宝衣衣摆上的大幅精美刺绣出神。 我不善于告别,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敷衍别人的话我不想也对他说。 宝玉,黛玉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若是可以,我真想把他们也一起带走啊。 河上的风是凉而潮湿的,宝玉大红的衣裳在这带着潮意的空气里似乎被沾湿了,那红色显得更加沉静而纯正。 “凤姐姐,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我对他说:“要是,要是真有一日,你就到南边去找我,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尽力。” 他勉强一笑。 “你回去吧,别让老太太,太太担心,船也要开了,我们得赶早上路,以免错过了下一个集镇不好过夜。” 他点点头:“好。” 我们在码头告别,宝玉站在岸上朝我挥手。河上的湿气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朦胧不清,小厮们站的远远的,令宝玉的身影更显得孤单。 等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我松了口气,吩咐平儿让船在下一个小渡头先靠一下岸,不忙着赶路。 平儿有些疑惑的问:“奶奶,这是为何?不如趁着顺水一气儿赶过去,到十里铺的时候再歇,正好就在那里过夜了。” 是,按正常来说是那样,过了十里铺,才算真正离开了京城。 但是,我和文秀约好了在离了京城的第一个小渡口见面,会合之后她和我们一起起程上路。 船桨打水的声音,运河的水波荡漾,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我望着船舷窗外的景致,微微笑了。 ------------ 37 我们等到了正午时分,船上备有大米菜蔬,平儿也去船尾帮忙做饭。这里到底不象是住在宅子里,不知烧的木柴还是柴草,飘荡着一股烟气,并不呛人,和着煮饭的香气,反而让人觉得很好闻。 巧姐睁着大眼睛,从舷窗往外看。幸好窗户外面并不直接就是河,外面还有可以容两人走过的船板,但就是这样我也不让她趴在窗户上,万一她看到什么东西,一兴奋或是一惊吓,掉到河里去那可怎么办?这会儿的河水凉的要死,不淹死也冻死她了。 巧姐高兴的要命,一会儿指着说:“娘,你看那个。”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哎呀那边船上有两个小孩儿呢!”一副典型的没出过门的小孩子样。可是我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我把巧姐抱怀里让她坐我腿上,挨个指着我们能看见的东西,娘俩一起讨论的不亦乐乎,连人家撑船的篙尖上包着是铁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能拿来猜猜猜。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三菜一汤,做的当然远不如贾府那么精细美味,但是我,平儿和巧姐三个人都吃的很香。平儿起先还不肯坐,我笑着说:“以后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别把什么上下尊卑的总挂在心上。平儿,我记得你比我小着三岁呢,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你当我是姐姐,我当你是妹妹,巧姐,以后不要管平儿叫姐姐了,要叫姨,知道吗?” 巧姐嘴角沾着一粒米,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乖巧的唤了一声:“平姨。” 我说:“你看,巧儿都改口了,你快坐吧。” 平儿借着弯腰拿筷子的时候,轻快的拭了拭眼角,斜身坐了下来:“都快吃吧,菜凉的快。”又问巧姐:“舱里冷不冷?回来不能再开着窗户了,你看看你的脸都冻红了。” “就开半扇啊,我从来还没有坐过船呢。”巧姐央告她说:“就开条缝也行。” 平儿看她一眼:“那也只能看一会儿,河上风大,今天太阳又不好。过了午你还得睡一会儿觉呢,别光顾玩。” 巧姐吃的挺快,漱完口又想趴窗户那里去看,平儿赶紧拦她,说刚吃了饭不能喝冷风,不让她开窗户,巧姐扭来扭去的不老实,在椅子上坐不住。 平儿给我挟了些菜。这时节外面没什么新鲜菜蔬,远不象后来那样都是反季节蔬菜,白菜萝卜这些能过冬易存储的才是一般人常吃的家常菜蔬,另外就是豆芽豆腐这种四季都能吃到的东西。巧姐以前过惯了好日子,以后恐怕一下子都没有了,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 “奶奶,吃过饭是不是就开船?走的晚的话,恐怕天黑前到不了十里铺了。” 我说:“再等等,还有件事情没有办完。” 我和文秀说了是今天动身的,她绝不会忘了日子,可能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所以现在还没有到。 平儿看看我,倒没有再多说什么。 巧姐平时午饭后都会睡一会儿,平儿安置她去睡,我说:“你也歇会儿吧。” 天刚过午,但是因为阴天的关系,舱里也并不亮,我向岸上张望,起了风,来来往往的人都缩着头。船身轻轻摇晃着,我靠着一个从府里带出来的大软枕,轻轻打个了呵欠,可能文秀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来,毕竟她也得收拾整理。我刚把窗子合上,就听见舱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我轻声问:“是谁?” “凤姐姐,是我。” 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能听出是文秀。 我跳下椅子,三步并做两步过去一把拉开门,门外的人朝我微微一笑,拱手说:“这位娘子,小生有礼了。” 我的天啊,这少年可真是俊秀不凡……眉修目朗,唇红齿白,打住!我抬手捂住了嘴。 我睁大了眼:“文秀?” “凤姐姐,你瞧我这身儿打扮怎么样?” 穿着一身蓝色文士装,少年打扮的李文秀走了进来,我震惊之余还没忘了顺手关上门。 “文秀……我的天啊,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我上下打量他。文秀的男装扮相真可以说是完美!她肯定把胸口用布条勒起来了——虽然我觉得以她的胸围来说勒与不勒没有两样。不过她在女装的那种英气妩媚换成了男装竟然成了这么奇异的,这么独特的魅力! 唔,记得以前似乎有一个女明星也是这样,扮女装的时候不失妩媚,扮起男装来也是英气勃勃…… 扯远了扯远了,现在是要弄清楚李文秀为什么会这样打扮呢?实在是让我太意外了。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扮成这样的,以前……从塞外回中原的时候,我也扮成这样。还有,在塞外有时候出去牧羊或是练功,我也会扮男装,比女装要方便也安全。” 说的是,这道理我懂,不光在古代是这样,就是到了现代,一个单身女子出门长途跋涉也是很不安全的。文秀这样做很实际…… 不过……我又打量她几眼,船上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翩翩美少年,且不说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就算是平儿和巧姐,我都不好对她们解释啊。 “你的行李呢?”头疼的问题留到后面再说,我看她怎么就空着手进来了。 “还要什么行李?”文秀一笑:“就两套换洗衣服,我本来就身无长物,倒是一把剑从来不离身,我都放在舱尾那间房里了——那间房是给我留着的吧?” “是啊,”我说:“你看出来了?” “我猜着的,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又没有人住,也不是船家的房,那么肯定是给我留的了。” 唔,我该怎么把文秀介绍给平儿和巧姐呢?实说文秀是个姑娘,我们要一起上路,不过平儿一定会很奇怪,她也见过文秀的,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们后来又见面,还建立起了这么牢不可破的友谊。一切都是瞒着她进行的,现在要说清楚的话……不知道平儿什么怎么想啊?还是编点什么别的话把这事儿先对付过去,以后再慢慢的…… 没等我编好词儿,舱门又被敲了两下,平儿说:“奶奶,是不是该开船……” 她一推开门就愣住了,我嘴唇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平儿动作飞快的闪身进来,啪的一声把门又关上了。 “奶奶!”平儿脸色煞白,压低了嗓门儿:“他是怎么进来的?” “平儿,呃,我正要和你说,她要和我们一起去南边,你还……”记得她吧这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平儿更加急迫的对我说:“奶奶,我知道二爷对不住你,可是这还没有离开京城多远,你不能让这么个人就和我们一块儿待在船上!被人看到了,奶奶的名声性命可就都完了!” 可是要不是她打断,我就已经说出来这是文秀并不是个男子了。听平儿这意思,她以为我在养小白脸儿,和人偷情吗? “我现在出去给奶奶把风,奶奶你打发他走,我们这就开船……” “平儿你误会了,她不是男的,她是李姑娘,你也曾经见过她的……” 我们各说各的,总算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平儿睁大眼,猛回头看文秀,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 我摊开手:“李姑娘也要去南方,正好我们结伴一起走。为着路上方便,不至于让人觉得我们一船都是女人孩子,所以李姑娘穿了男装,你误会了平儿。” 平儿仔细打量她,点了点头:“还真是李姑娘……我刚才一下子没认出来。李姑娘个子高,穿男装很象……”可是平儿还是摇头说:“奶奶,这可不妥。” “还有什么不妥的?” 平儿寸步不让的说:“我是知道,可是其他人不知道,若是让相识的人看到了,他们可不管什么真假,嘴里头没天理王法的还不乱说一气?没事儿他们还能造一堆谣言出来呢,要让他们看到有男人在我们船上,那还不可劲儿的说起来啊?到时候奶奶怎么解释别人也不会信的,这件事着实不妥,李姑娘你还是把衣裳换回来吧。” ------------ 38 平儿说的也有道理……我沉默下来,平儿肯定满肚子的疑问,但是现在却不是解释的时候,她朝李文秀笑笑,不过笑容很勉强:“李姑娘,你随我去把衣裳换了吧。” 我忽然笑了:“不必,我看这样挺好,这衣服文秀你就继续穿着吧。反正都出来了,还管什么闲话不闲话的。” 平儿讶异的啊了一声,似乎完全跟不上我的思路。 “反正已经决定不回去了,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天高皇帝远,就算他们来人想把我揪回去问罪也得他们有那个本事啊。”我说:“反正你别担心这么多了,文秀穿男装也是为了方便赶路,要不我们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儿,路上遇上什么万一谁也说不好。要不是船家已经见了咱们的样儿,我还想弄身儿这样的衣服穿穿呢。” “奶奶,这样……” “行啦,我都说出,既然都出来了,也别奶奶长奶奶短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和文秀一样,喊我凤姐姐得了。”我笑吟吟的挽剑文秀的胳膊,这姑娘比我高一些,我侧过头,脸靠着她:“喏,他们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其实他们的好日子还有几天啊,秋后的蚱蜢,蹦达不了多久了。” 平儿看看我又看看文秀,嘴里诶了一声,跺了下脚没有再说什么。 “巧儿呢?” “巧姑娘还在睡呢。” 我说:“告诉船家开船吧,晚上我们到十里铺歇。” 平儿答应了一声出去了,看她的神色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懊恼的抓了一下耳朵:“应该早些和她说你的事的……现在看来吓了她一跳。” 文秀笑笑,从窗缝里看外面:“我还没怎么坐过船呢,感觉心里真有点儿不踏实。” “你要是不喜欢,咱们也可改走陆路。”我说,反正我订了四人座的舒适马车,走陆路也可以。 “算了,要是我一个人就无所谓,你还带着孩子呢,还是坐船舒服一些。”文秀和我小声讨论起来,她以前从塞外回来,万里迢迢的一直到了京城,原来她是想去江南的,可是一来盘缠用的差不多了,二来一直跟着她驮着她走路的白马终于支持不住,死了。 她的讲述很简单,但是说起那匹跟了她许久的白马,文秀还是偏过脸去掩饰她的眼泪。 听起来那匹马对她的意义很不同,是她父母留给她的,而且陪伴她一起生活多年。她一天天长大,白马一天天老去。最后,白马尽职尽责的把她带回中原,但是最终没有到达那梦想中的江南,白马太老了,这么远的路也太辛苦了,它终于没有支撑得住。 我不动声色的推过去一杯茶。文秀并不需要我来安慰,她坚强的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悲伤。 果然等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又是很镇定的一个少年郎……虽然我不想这么形容,但是我忽然发现,还真就有穿男装比穿女装合适的女子啊,起码我面前的这个就是。 船重新起航,缓缓的移开离了岸,向南一路前行。 “看来我得学学凫水。”文秀看窗外的时候说:“到了江南,水一定比现在更多。” “我也不会。”我说:“你也别太担心了,好好的谁也不会那么倒霉掉进河里的。” “那可不一定。”文秀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天有不测风云,这么远的路,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我笑笑:“那也好,等过了平安州我们就船登岸吧。唔,我从府里带了两个粗使丫头,一个婆子一个小厮,然后就是平儿,巧姐,我还有你。等回来要登岸的时候我就把那些人打发走,咱们一路向南……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我没带车夫!赶车来的那人没跟我们一起上船,他跟宝玉一起回府了……” “不要紧,我可以赶车。” “啊?” 文秀笑嘻嘻的说:“我可是在塞外长大的,骑马牧羊赶车这种事可是难不倒我的,连扎帐篷修房子酿酒煮草药我也都会,你不用担心这些。” 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和全能全才文武皆通的文秀相比,我就是个废物啊。 “娘,娘!” 巧姐跑进舱来,一眼看到文秀,怔怔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显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该如何称呼。 “巧姑娘。”平儿跟着进来:“不是说了让你在后面玩吗,怎么又跑过来了。” 我招招手说:“别怕生,这个呀不是个叔叔,也是位姨,你喊文秀姨就行了。不过因为文秀姨穿男装,所以在外人面前你还是要喊叔叔而不能喊姨,千万别弄错了,明白吗?” 这一串象绕口令似的话把巧姐弄的是更晕了,不过她显然弄清楚了一点,就是文秀不是男的,明白了这点之后巧姐就放下心了,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指着窗外面说:“娘,你看左边,有一条好大的船。” “嗯?”我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巧姐抬着手径直指着:“娘,你看,你看!” 啊,真是条大船啊。打个比方,跟人家那船一比,我们这条航船看起来就象只瘦瘦的鸡,人家就是一只肥肥的猪……呃,这比方打的实在不怎么好,但是就体积上来说的确是这样。那是条两层的楼船,一看那质料和船的样式,就知道一定是达官显贵才能乘得起的船。 “娘,你看那船上挂的灯笼,真好看。” “是啊。”舱里的四个人都扒着窗户往那边看,那船不光大,而且看起来十分轻便快捷,不过显然对方不急着赶路,只挂了一半帆,船走的慢吞吞的和我们的速度差不多,真是愧对了这它这么好的硬件配置。 我叮嘱巧姐在外人面前可不要喊错,要喊文秀叔叔,要喊舅舅也行,总之不能喊姨或是姐姐,巧姐大概以为这是个新奇的游戏,一边答应着,一边好奇的打量文秀。 文秀的下巴中间有点浅浅的凹痕,穿女装的时候感觉似乎是一点缺憾,但是穿上男装梳起文士髻来竟然出奇的合适。平儿看起来十分好奇我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亲密的关系的,我只是简单的说后来文秀来找我,告诉我强身健体的方法,然后我们就说好了一起去南方。这话并不假,只是简化了很多。 屋里面有四个女人,年纪大小各不同。叙起来,我是最大的,平儿其次,文秀比平儿小,不过也有二十了,巧姐不用问,是垫底的。应该说,女人之间的友谊是很好建立的,平儿和文秀之间的隔膜也在慢慢的消除。平儿带上船的行李中找出一副纸牌来,就是我们平时在家玩的那种,玩这个我总是输钱给贾母和王夫人。这个连巧姐也知道大概玩法,文秀不会,可是学的很快。我们四个人围着一张矮桌坐下来玩了两圈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船家来说,已经到了十里铺,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平儿吩咐他们上岸在码头上买些菜和肉来做饭,我注意到那艘大船也这里停了下来,看来也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 39 船家买了两条鱼来,做了红烧,因为说怕晚上冷,平儿还特地帮着厨下的婆子料理着,烧了一大盆儿鸡汤端上来,另外就是一个炝白菜一个炒腊肉。我们从府里也带了些东西出来,但是燕窝点心之类的毕竟不能当饭吃。我把鱼腹上没有小刺的鱼肉剥下来给巧姐,平儿忙说:“奶奶吃饭吧,我来就好。” “都说了别喊奶奶,”我始终觉得这个称呼非把人叫老了不可:“你还要我说几遍呀。” 平儿笑笑:“一时改不过来口,巧姑娘吃啊,菜凉了可不好吃了。” 巧姐指指汤盆:“我要喝那个。” 我正要伸手,文秀已经拿起大汤勺给她舀了一碗汤。巧姐甜甜蜜蜜的一笑:“谢谢文秀姨。” “不能喊姨,要喊叔。”我白她一眼:“说了一下午你就是记不住。” “你自己不还刚才喊文秀妹子呢,”巧姐得意的瞅了我一眼:“娘你自己都记不准,还来说我。” 我尴尬的笑笑,这孩子真是……象谁呢?这么伶牙俐齿不饶人。 呃,好象答案是很明显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儿会打洞。 巧姐会这么能言善道,和凤姐的遗传因素绝对是有密切关联的。 我笑笑,不去和小女孩儿一般见识。文秀也抿嘴一笑,说:“没关系的,反正当着旁人的面不说错就行。” 一出了贾府好象卸掉了万斤重负,食不语之类的教条也就没人去理会了。巧姐的饭量明显也有所提高,四个人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汤也喝的见了底。 平儿端了两盅茶过来,就说要带着巧姐回房。我拉住她手:“先不要走。我是和文秀要商量一点事,你也坐下来听听。” 巧姐坐在一旁,一双眼灵活的转来转去,看看我又看看文秀,最后还是低头去玩她手里的绣帕。 “能从那里出来很不容易,有时候我都实在烦闷,一点不想应酬那些人那些事,好在现在终于是摆脱了。”我轻声说:“可是并不是出来以后就万事大吉了,以后的路还有很长,也并不容易走。要怎么生活,咱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文秀点了下头,还没有说什么,平儿低声说:“我们是没有什么盼头,能平平安安的过下半辈子就很好了。但是巧姑娘却不一样,她的将来……得好好思量安排啊。得选个体面的人家结亲才是。只是我们既然已经离了那里,以后,以后巧姑娘要以什么名义嫁出去呢?” 说实话,虽然说是商量以后的事,可是平儿这个以后,也一下子指的太远了吧?巧姐现在才多大,这就考虑她将来嫁什么人的问题……平儿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啊。 可能是我的观念还没有和古人达成一致,至少我不觉得女人一辈子一定得嫁人,而且唯一一件重要的必要的事也是嫁人。 现在有几个好男人值得嫁呢?这个标准得订在什么位置上比较合适?不打老婆?不好色?能养家糊口? “现在就想这些未免为时过早……”我笑着摸了一把巧姐的头:“还是先顾眼下吧,我们到了金陵,还是得到老宅去先落下脚的,同时寻找别的住处。文秀没去过南方,我也一样。所以到了那里我们都得尽快适应地方,然后找住处,最后是彻底脱离贾家。” “脱离……”巧姐疑惑的看着我:“什么脱离?” “你大了就知道了。”我现在可不想跟她解释这个,就算解释她也听不懂。 我们在一起讨论了一会儿,主要是我在说,平儿帮腔,文秀偶尔回一句两句,但是毕竟我们三个谁也没有在金陵生活过,所以现在无论怎么讨论也是纸上谈兵,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有建设性的意见提出来。 平时巧姐是习惯早睡的,平儿虽然有时候需要操劳,但是也总不会睡的太晚。今天又是赶路又是坐船的,大家也都劳累了。我说不如散了吧,反正我们有一路的时间可以慢慢筹划以后的事情,不急在今天一晚上,别把大家都熬倒了。平儿说她带巧姐睡,那么我们的舱房排列就是我在中间,左边是平儿和巧姐那一间,右边是文秀。 船上的床铺陈的是从府里带出来的铺盖,我梳洗收拾过,脱了外面的衣裳。虽然舱里也有个炭盆,烧的也是上等银炭,但是船上保暖毕竟不如正经房间里面,还是觉得凉森森的。我也偷个懒没有打坐运功,就这么歇了。躺下之后,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感觉这船舱里的气味儿,动静都不习惯,外面能听到河上的水波浪涛响声,船还在轻轻的晃,虽然这晃动非常轻微,但还是会令人觉得不习惯,有点不安心。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觉得被窝暖不热,后来迷迷糊糊的似乎刚合上眼,忽然又被人大力摇晃:“凤姐!快起来!”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就看到文秀站在我床前。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啊?” “船漏了!咱们得赶紧上岸。” “什么?” 我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好好的泊在岸边,船怎么会漏了呢? “下面已经进了很深的水了,船家也才刚发现。我也把平儿巧姐喊起来了,快些上岸,水上的很快!” “可是,车子还有东西,都在舱尾靠下的那里……” “我去收!你们先上岸再说!” 我定定神,急忙拉过袄裙急急穿衣,平儿已经把巧姐抱了过来,一脸惶急惊怕。我安慰她别慌,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慌的要死。平儿头发也没挽上,巧姐吓的睁大了一双眼,一见我就探身过来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抱着她轻声说:“没事没事,我们这就上岸去,水淹不着我们。”但是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觉得,其实我自己也很需要人来安慰一下。 大半夜里从热被窝被掀起来,粗糙快速的裹上冷冰冰的衣服,再急慌慌的下船登岸。这种时节虽然日间回暖,可是夜间还是极冷的。河边上又很空旷,风很大,刮的人都快要睁不开眼,只觉得身上的衣物似乎丝毫御寒的功效都没有,那风直接把人吹透了,寒意一直侵到骨子里。我用皮裘斗篷把巧姐裹的严严实实的紧紧抱在怀里,文秀把我们收拾的各种行李从船舱里搬出来都推在岸边。水涨的很快,车子是来不及拖出来了,因为那马车存在舱里,当然马是不能存的,又为了把车子固定在船上而用了木杠之类的别住了轮子,文秀是绝对没有时间去把车子也抢救出来,水已经淹到了外面的船板上,我在文秀还想再进船舱去拉车子的时候阻止了她。 “算了,车子还会有的,别再进去了,水已经淹上来了。” 文秀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头发也有些乱,身上的衣服也单薄。但是因为她还是男装打扮,所以看起来不是太糟糕。我和平儿两个人站在那里,用身体替巧姐挡着风。船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冲着那渐渐沉没的船呼唤着,对我们来说这船是交通工具,可对他们来说就是他们的家。现在,家没有了。 我冻的手脚发木,跟我们一同来的粗使丫头和婆子也站在一旁,缩着头,一副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呆若木鸡的样子。 “行了,别都站在这儿了。”我用力揉了两下脸:“站在这儿所有人都得冻成冰棍儿,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 可是四下里没有灯火,一片黑暗寒冷。离岸不远的屋里有人被这边的动静吵了起来,但是事不关己,张望了一阵又回屋里去了,门关的死紧。 我想抱起巧姐,文秀已经抢先一步把她抱了起来,丫环和婆子拿起我们堆在地下的包袱——没有全都抢救出来,还有一些大概是留在了马车里。虽然都是些并不重要的衣物,但是现在我们一行人凄凉落魄,不知道这寒冷的深夜该朝哪个方向去。 “那边的人怎么了?这半夜里折腾什么呢?”远远的黑暗里有一点火光亮起来。船老大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的船沉啦——” “啊?好端端的船怎么会沉了?”那说话的人似乎正在朝这边走来,听动静不象是只有一个人,边走边说:“听着是张老大不是?” “是是,你是刘管家?”听起来是认识的人。 “是我啊,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多吃了会儿酒正想睡呢,就听见你们这边儿有动静。人没有事吧?” “人倒是都在。” 那人已经走到跟前了,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提着灯笼,一个站的稍远一些,看不清楚。那人裹着件酱色的皮袍子,留着两撇胡子,说:“人没事就好,不过,天这么黑,风又冷,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啊?” 船老大冻的牙关打颤,一句话说的零零落落的:“找,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天,天亮了再说。真邪门,好端端的船底怎么会破了个大洞……”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转头看看我们这边站的几个人:“这么着吧……你们还有女眷小孩儿,这么冷就干冻着也不是个事儿,这样,你们先上我们船吧,我们空房倒有几间,等天亮了再做计较,这位夫人,你看这样如何?” ------------ 40 我意下如何?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连女人带孩子,几个人在黑暗的河边的上冻的直哆嗦。我和文秀交换了个眼神,船沉的蹊跷,旁边这船上的人是什么来历我们根本不知道。 文秀或许不怕,我也不是以前风吹吹就倒的人,但是其他人——老弱病残。 我说:“承蒙厚意,那就冒昧打扰了,请代我们向贵主人致谢。” 他说:“夫人不必客气,请随我来。阿正,你帮着提下行李,阿成,前面照亮。”他长袖善舞彬彬有礼:“夫人小姐请随我来,这位公子也帮忙照看下女眷和孩子。” 这个刘管家……是什么来路?贾家的那几个大管家,周瑞,林之孝还有赖大他们,完全不能和这个人相提并论。要是他不说,别人准把他当成一个贵官老爷一样看待。 那艘大船离我们很近,几步就到了,船上已经搭起了宽而平坦的木板,可以并肩走两个人,我紧紧拉着巧姐的手走上那条大船。这楼船光甲板上就有两层半,再算下甲板下面的底舱……我注意到这船停泊的位置,这船的船底一定也很大。现在这个时代的船可不是后来那种尖底船,船底都是为了适应在河道里的航行,因而都是比较平宽的。 这船一定是特制的,就象我仿的那辆车子一样,不是为了装货,也不是为了载人 “夫人请这边走。” 我看他一眼,船上挂着的灯笼上没有标志,无法判断出更多的东西。 然后我们听到一声喊:“老刘,你们三更半夜不睡觉在折腾什么?” 这声音……为什么我觉得我听过? 前面领路的人也站住了,我回过头去,有个人站在二层的船舷那里,正弯着腰朝下看。 “是旁边一条船忽然沉了,船上有女眷小孩儿,外面太冷,正好右边有三间房空着,所以……” 那人没听刘管家解释完:“右边那三间房里连个炭盆儿都没有,怎么能安置人?领她们到左边去吧。” 刘管家应了声:“是。” 我已经听出来这个人是谁了。可是,真是有缘吗?还是因为什么的原因,三番五次的遇到这个人。 我提声问:“上面可是江公子吗?” 河上的风把我已经提高的声音吹的零散破碎,不过上面那人显然听见了,而且是听清楚了。 “咦?” 他手在栏上一撑,轻飘飘的从上面跃了下来。我倒没什么,就是后面跟的婆子和丫头吓了一跳。 这个人有功夫的,而且功夫不错。 我不着痕迹的又和文秀互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的功夫和文秀相比谁更好。而且我总觉得,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地点,未免太巧了。 “哎呀夫人是您啊,这可真是……”江公子并没穿厚棉衣,他打扮十分俐落,长衫的前襟一角掖在腰间的束带里:“这么冷的天出门可真受罪,您快进船舱暖和暖和吧。” 我点点头:“多谢你了,江公子。好象每次见你的时候都不是好时候,不是风就是雨的。” 而且,上次遇到他,我的车换了。这次遇到他,我的船沉了。这个人是个灾星吗? 他推开一扇舱门,里面的温暖明亮出乎我的意料:“夫人与小姐请在这里休息,下人们另有一间房。唔,这位公子贵姓?”他似乎刚注意到文秀的存在。 “免贵,小姓李,李计。” “啊,李公子。既然这边都是女眷,那把你安置在这边就不合适了。请李公子随我来,那边还有空房。” 咦?我迅速回头,那边的空房隔壁是不是都是男人起居的地方?文秀怎么能跟他们一起…… 不过文秀却坦然说:“那就请刘公子带路吧。” 巧姐太困了,靠着我已经开始瞌睡。文秀回头看我一眼,那眼里是满满的坚定不移,然后跟着那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奶奶,快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平儿把巧姐接过去,舱里有张很宽的床,平儿小心的把巧姐放下安置了,我坐在桌边,感觉四周全是迷惑的黑雾——有些事情正在我的周围发生,可是我却摸不着头绪。 我知道这些事情不寻常,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寻常呢? “奶奶,喝点水。” 有人敲门给给送了热水来,然后又给加了个了炭盆,平儿道了谢接进屋里来,然后倒了热茶给我。 我接过那杯子,虽然里的茶很热,但是杯子却并不烫手,是好瓷。 平儿的脸也被风吹的红红的,我说:“你也歇歇,喝点茶暖一暖吧。” “奶奶,说起来真是……好好的船,停在那里又没有动,怎么说沉就沉了呢?” 我嘴角微微弯起来,低声说:“真巧,上次遇到那江公子,我们的车坏了。这次又遇着他,是船沉了。看来我们和他八字犯冲啊,只要一见面,总得惹出点什么麻烦来。” 平儿愣了下,显然开始琢磨我说的话。 “奶奶的意思莫非是?”她的声音也压低了,凑近我耳语:“是说他们恐怕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不好说。”我想不出头绪来。我有什么好值得人图谋的?为财为色还有什么?可是要说为财,明显的人家比我更有身家。为色?不可能,那江公子态度爽朗,看我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意乱情迷或是色迷迷的满含情欲。 可是除此之外,我就找不到别的原因来了。 “奶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平儿担心的说:“文秀妹子她跟那人朝那边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我也在担心,文秀和那个江公子去船另一头的舱房——不会有事吧?如果象我所猜测的,这一切都不是巧合的话,那么这江公子还有他手下的这些人紧紧跟着我们是为了什么?会不会对文秀不利? 可恨我根本没有武功,我们这些人不但帮不上文秀,反而会成为她的累赘。 我想不明白,眼前这事情太蹊跷了。 “奶奶也别太担心,这里离京城还不远,而且十里铺又是个大镇,他们不敢怎么样的。”平儿又象是安慰自己,又象是安慰我,说:“奶奶烤烤火,也躺下歇会儿吧。实在不行,咱们明儿一早就辞了他们,再去另找条船,快些离开此地就是了。” 是啊,平儿说的是正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却想到一句话: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心里突的一跳,摇头把这想法抛开。 忽然远远的嘭一声响传来,似乎是什么重物相撞,又好象是打翻了什么大件家什的动静。我挂心着文秀的安危,本来就坐立不安,闻声一下子跳起身来,扑过去拔开门闩就要向外冲,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夫人请稍安毋躁,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请放宽心。” 我吃了一惊,迅速转过头来。 有个人站在我身后不远,他身后是一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的纸灯笼,灯笼那昏黄的摇摆不定的光团在他的身周摇摇晃晃,看不清他的脸。 我警惕的靠在门上,沉声问:“你是何人?” “夫人不必惊慌,我是江燮的师兄,我姓沈。师弟他少年人性情浮躁,总喜欢胡闹,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我定定神:“沈公子你客气了,我们承蒙收留,多有打扰,还没有向沈公子道谢呢。” 他没有说话,我觉得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但是也许是河上的风声令我产生的错觉。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叹气的理由,而且我和他也只是初相识。 “夫人请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刘元就是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 我问:“因为我们还有一个人刚才随江公子到那边去了,刚才听到一声响动,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想过去看看。” 他沉默了片刻:“好,我陪同夫人过去吧。” 他缓缓踏前两步,脸庞被灯笼透出来的光照亮,我终于看见了他的长相。 ------------ 41 这人的年纪不比江公子大多少,这点可以看出来。但是气势却比他沉稳了不是一截半截。他的眉有些淡,但是眼神极锐利,嘴唇有些薄,紧紧抿着。他的长相远不象贾琏宝玉那样温润鲜艳,但是远比他们显得坚实。要说贾宝玉就象他那块玉,这个男人……象块石头。 我和他照了一个面,然后微微垂下头,他从我身边经过向那边走,我跟在他身后,大船就是不一样,特别牢稳,河上有风,水波动荡,但是大船却不显得有什么晃动。前面那人说:“夫人小心脚下,六子,把灯笼照过来些。” 一个灯笼立刻移近了,我微微吃惊,这个拿灯笼的是从哪边过来的我一点也没有察觉,看来身上也是个有功夫的。整天闷在贾府里什么也看不到,这一出来顿时觉得外面的水太深,别说丢石头了,就是砸几个大活人下去也试不出深浅来。这么一想更加不安,不知道文秀有没有什么事。 到一扇门前停下,掌灯笼的那人喊:“江爷可在里头?” “在,”门从里面打开,那江公子抓抓头:“师兄,你怎么来了?” “你们这边好大动静,我不来怕我这船也沉了呢。” “师兄说哪里话,啊,王……夫人也来了?你看你看,这深更半夜多不好意思,其实我就是和李兄弟切磋了下手头功夫,刚才一个没收住砸了桌子……” 我往里一眼没看到文秀,哪还顾得上听他说了什么,一侧身就从他身边进了屋里,刚张开口想喊文秀,又急急的咽了下去。文秀靠在一边,脸色有些发白。我抢过去扶着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文秀微微一笑:“江公子不是中原的武艺,倒象是西边的路数。” “正是正是。”江燮笑嘻嘻的说:“这才叫不打不相识呢,想不到李兄弟生的这么文秀,手底下真不含糊。” 生的文秀?我听着文秀两个字就觉得象被针扎了一样,虽然知道他只是这么形容一下,但是却正好说中了文秀的名字,不免让我们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而且,那个姓江的,看破文秀的身份了吗?我心里真有些没底。老实说没上船前只是有些不安,现在上了船却变成了有些隐隐的恐惧。这些人的来头太大了,摸不着底。而且今晚的事情实在太叫人费猜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们……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事情? “夫人,李公子,天不早了,请早些安置吧,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天亮之后再办不迟。小四,你跟我走,大半夜的不睡觉上蹿下跳的耍什么猴戏,嗯?” 这姓沈的声音不大,话语里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听从的气魄,说起来,这或许就叫不怒自威吧?别看江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马上就缩着肩膀跟他出去了,临到出门又回头扔下一句:“李兄弟,这屋你暂且住着,要是不合意只管和我说,我把我那间让给你也成。” 文秀脸上没了笑容,冷漠的说:“那可不敢当。” 他们一路去了,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真没事么?那姓江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没事,凤姐。”文秀深深的吐了口气,回答的声音也很低:“虽然他拳路重,不过并没有打实,我没受什么伤,只是一时运劲急了,调息一下就没事了。他也挨了我一下子,虽然这个人很不客气,但是他直来直去我倒不怕。我刚才说他是西边的套路,其实……他的基本功自然还是中原的,只是他一定在军中待过,武功里掺了马上架式,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以前也看西宁军中的人动过手,所以才这么判断。这姓江的人,恐怕是行伍将门里出身的。” “是么?”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文秀的安危,看她说了这些话,脸上的气色也缓过来了,才稍稍安下一点心。 “对了,那个陪同你过来的人,是谁?” “他说姓沈,”我说:“别的什么也没透。他身边跟随的人功夫也不错,别的我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拿灯笼的那个人,起码轻身功夫就很不差。” 文秀点了点头:“没见他的身手倒是猜不出来。对了,凤姐姐你就这么过来了,平儿和巧儿那里怎么办?她们一定更是心慌担忧了,你快回去吧,我这里不碍事。” 我两下里都放不下心,现在有些后悔让她扮男装了。但是现在也没有别人办法,文秀的确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平儿和巧姐就不一样了。我虽然也没有什么大本领,可到底是她们的主心骨。 “那……你自己多当心。” “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我出了门走了两步,只觉得心里坠着十五只吊桶。在贾府时只想快出来,可是却想不到出来后天地宽是宽了,可是自己一步一步的要走出路来可有多么的难。 忽然身后面有人说:“夫人,夜黑,请当心脚下。”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叫六子的提着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到了我的身后,恭敬的说:“我们爷命我护送夫人回去。” 我定定神,略一点头:“有劳你了。” “夫人客气,请这边走。” 我心里也有些感觉,虽然很想探明究竟,却也知道象这个六子一样的人九成九都是心腹,象贾府那样的地方都能一把揪出三个人精来,何况是这些人。 到了房门口,他客气的说:“我们爷说招待不周,实在抱歉,请夫人海涵。” “哪里,是我们多有打扰,请代我向沈爷致谢。” 那个人一点头,躬身退下了。 我轻轻推开门,平儿原是坐在桌前,急忙迎了上来:“奶奶,那边没出什么事么?” “没什么。”我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觉得身上的力气似乎都用的一干二净了,连说话也费力。平儿急忙倒了茶给我,压低了声音说:“奶奶,这些人的身份咱们猜不透,等天亮咱们就走吧。” 我轻轻点头:“你也歇着吧,离天亮还有段时候。”我看看自己怀里的小金怀表。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带这个却一定是要带的。 已经快要凌晨三点了,平儿说:“奶奶也休息一下吧,我守着。” 我说:“守什么呢?不用守。” 人全在别人船上,还有什么可守的?他们要真有祸心,守不守也不都是一样么。 我真觉得自己太轻率了,这船岂是能说上就上的?当时从贾府出来只想着少带人少麻烦,可是现在这个世道虽然是太平世道,却不是现代那样的太平,就拿今晚这沉船事件来说,如果真是什么蝥曲水匪的盯上了我们,要凿船打劫,我们又有什么法子?文秀虽然会武艺,可是却不会水。余下我们这些根本门都没出过几次的女人们,又能有什么自保之力? 我迷迷糊糊的躺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睡熟。 只不过我心里涌起一个模糊的疑惑:那江公子,他刚才见我的时候,似乎喊了一个王字……难道是文秀告诉他的么…… ------------ 42 晚间的这一场折腾还是留下了显而易见的后遗症。巧姐浑身发热的躺在那儿睁不开眼,平儿也烧的满脸通红,站都站不稳。 我惊慌但没失措,而且一大早就过来表示关心的江公子也热情的推荐了随船的郎中过来替平儿巧姐诊脉看病。 那位郎中倒是让人一见就不能小觑,眯着眼睛,在床前坐下。我没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破讲究。望闻问切方能断症,居然让人为了那种无聊的理由整出什么悬丝诊脉的把戏来,要我说,一半的病人只怕不是病死而是冤死在这个上头的。 “伤了风,又受了惊吓。”那位郎中约摸四五十岁,搭脉的手势纯熟无比,而且只用了一根食指。不是我怀疑他的专业,而是我突然想到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个小说里的名医叫平一指,给人诊脉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搞定。难道这个一指医禅真的是一门系统学科或是专业传承的技能? 我有点好奇,知道她们两个病不要紧,大夫开药方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请问大夫贵姓?” “夫人客气,敝人免贵姓孙。”他把写好的药单拈起来吹了吹墨,清清嗓子说:“病虽急,却不妨。只是最好不要移动,不要使受风再加重,那时可就难治了。” “多谢大夫。”平儿躺下着实让我心慌,还好文秀赶了过来,算是让我又找着点安全感。我拿了两个五两的锭子,孙大夫坚辞不收,背起药箱走了。药单子被江公子一把抓到了手里:“我看看都是什么药,唔,这上面的药材船上差不多都有……” 他旁边的小厮来了句:“那是啊,孙大夫从来不开自家不备的药。以前在东南医斋坐堂的时候,一天开几十个方子,你都不知道铺子里的药卖的有多好哟。” 江公子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去,抓药去煎,煎好赶紧分两碗端来。”然后他又转头对我,换上了笑脸:“这个,王……夫人,你看孙郎中也说了,你家里人现在经不得风,最好也别移动。今天外面又冷。我觉得,不妨让她们静静养病吧,反正我们船上地方大,你们就安心住着,住多久都行!” 我真的很怀疑,这江公子……是不是干拐子人贩子这行的?按说不至于啊。瞧着这条船,他也算家大业大,不缺这两个钱花。 但是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平儿和巧姐昨晚估计是被冷风吹了,又受了惊吓,所以才生起病来。这江公子就算是干拐子这行的,但是要让两个人都发起烧生起病来,估计他倒没有这么多的心眼儿和本事能办到了。 “对了,你们原来是要去哪儿的?” 我没说话,文秀冷冰冰的说:“去江南。” “哎?是么?那咱们同路啊!”江公子一脸“原来这么巧”的表情:“那你们也别另找船了,这会儿江上估计也没什么合意的船能包租下来,况且又有人生了病不好移动的。不如这样,你们就搭我们的船走,咱们一路下江南。正好我和李兄弟还能切磋切磋功夫。我们船上什么都有,有好厨子,有郎中还有护卫,你们只管放心的住,没关系。夫人啊,你看咱们三番四次的遇见也是有缘不是?正好,也别客气了……” 我看着江公子兴奋的神情,一开一合滔滔不绝的一张嘴,心里真的很疑惑,他真的不是人拐子人贩子吗?为什么把我们留在他们船上他就这么热情开心兴奋? “江公子,我不是王夫人,我娘家姓王,夫家姓贾,你以后切不要叫错了。” 他一点不客气,大大咧咧说:“我听李兄弟喊你凤姐姐,我和他一见如故,我也喊你凤姐吧。咱们的船这就要开了,反正要去的方向都一样,你们也别另找船了,咱就一船走吧。” 前面的话还是商量邀请,后面这话简直就是自己拍板定音了。他说完之后嘿嘿笑:“你们千万别客气,别说付什么船钱饭钱给我,那我多不好意思啊!” 哪个要跟你客气了?谁又说要付你船钱饭钱了?你倒会自说自话啊! 等他自己转身儿就跑,说着:“我去告诉我师兄去!”然后就跑了个没影儿,我转头看看文秀,问了一个我真的十分好奇的问题:“文秀,你说,现在有没有办法让人发烧发热昏睡不起就跟害病一样?” “应该是没有的。”文秀回答我:“而且昨天巧姐的确吓着了,又吹了风,她本来身体也不好啊。至于平儿姐姐,也可能是这阵子太操劳太紧张了缘故,又经过昨晚一吓一冻,所以,就病起来了。” 啊,这样啊。其实我真的很怀疑,是不是那江公子有什么秘法秘药的,偷偷做了手脚,让平儿和巧姐病了呢。 “凤姐,看来我们一时走不得了。”文秀说。 “是啊……”我拧了冷手帕把巧姐和平儿额头上的温手帕换下来。这时候没有体温计,不过以我长期病号的经验判断,起码三十九度五才能把人烧迷糊。 说不担忧是假的,巧姐和平儿,是我很重要的…… 是的,她们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她们。 巧姐平时白白嫩嫩的小脸儿烧的红通通的,时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她一定觉得很热,躺在那里并不老实,看起来很想把身上的被子踢掉。我一手压着被边儿坐着床边,她的小脸摸起来那么热,热的让我心焦。 药怎么还没有送来呢?我当然知道这时候的药得煎得煮,不是成药那样做好了的取来就可以服下去…… 巧姐,还有平儿,对不住。我把你们从贾府带了出来,我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你们好,可是我却忘了我没有那个本事保护你们。只出来一天,就把两个人都折腾病了。要是她们,要是她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所以即使这条船让人觉得实在费解并疑惑……而且还危险,我也不能冒着险硬把她们搬下船。再说,搬到哪里?贾府是不能回去的,客栈没有什么好条件安置病人,再说从这里出发去找客栈……那一路上再颠簸吹风…… 有人敲门送来了早点,虽然是四人份,但是巧姐和平儿完全是省下了。我问有没有给我带来的丫头婆子送吃的,那人摇头说:“小人不知。” 文秀说:“我去看看吧……实在不行,我让她们回贾府去,别跟着我们了。” 我正要点头答应,忽然江燮公子那厚脸皮不害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哎,李兄弟,咱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一早儿我就打发你们那几个下人走了,每个人还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路费呢!” 此人居然还一脸得意的好象我该奖赏他似的表情站在我面前。 我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跟这个江公子,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我要见沈爷。”和他没法说,只能去和那个看起来还讲点道理的人去说。 江公子似乎没发现我打算去投诉,告状,居然还惊喜的说:“好啊,来来来,请这边走,我这就带你去。” ------------ 43 “我已经知道了。” 那人的身形就站在门外面,披着件石青色的大毛斗篷,身形英挺,面沉如水,站在那里就是不怒自威四个字的最佳写照。江燮的气焰立刻打消了大半截,缩了缩脖子:“师兄……” “你出去。” “是,是,我这就出去。” 他走进屋里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舱房的屋顶一下子矮了一些,这个人的个子明明没有那么高,应该是不到一米八,但是看起来稳如山岳,令人有一种要仰视他的感觉。 “我这个兄弟实在乱来,夫人请见谅。” “沈爷说哪里话,我们老弱妇孺寄人篱下,多有叨扰,岂见谅二字,实在当不起。” 我把话塞回去,他脸色也没变。这个人虽然总是显得冷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我心里反而觉得很踏实,原来的惶恐都慢慢平复了下去。 说起来也真奇怪,看着那个江燮,我也不觉得他是什么心思深沉有谋算的人物,或者说白了,他纯粹一个二百五。二百五要胡来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但是这个人……感觉他是非常规矩的一个人。不是贾家男人那种表面上讲礼教背过身禽兽不如的规矩。这个人,站在那里犹如磐石般方正严实。 “夫人的仆妇下人,我立刻派人快马给追回来,夫人请不用担心。贵亲也请安心养病,船上医药充足。小恙不日即可痊愈,请夫人不必忧虑。” 这人说话还是挺实在的,不过他接下去的话我真的没想到:“早上我张罗了人,等把张家那条船捞起来,夫人在船上若还有什么东西能使用的就挑一挑,若是都浸坏了不堪再用,我着人折银给夫人……” 我吓了一跳:“这可不敢当,沈爷太客气了。” 乖乖,打捞沉船?这个天气?就算是沉在岸边也够喝一壶的。我们说到底是被人收留的,非亲非故,他们又没欠我万儿八千的银子,犯不着赔罪赔的这么彻底这么到位啊,这时代的人可没听说有这么活雷锋的。 文秀站在一旁,目光时时有意无意的在我们身上扫过去。我毫不怀疑,要是这个姓沈的有什么非礼之举,甚至不用举,只要有那么一点苗头,文秀肯定就会扑了上来。 其实他能做什么?难不成调戏我?不可能的。 且不说人家犯不着对我一个颜色凋零的下堂妇用这样的机心,就算有什么想法好吧,这舱房这么敞亮,四下里都是人,屋里还躺着两个病号呢。 不过也怨不得文秀紧张,反常即为妖。这两天我们遇到的事儿,已经妖的过了头儿了。 “实不相瞒,夫人的船沉,跟我那个爱胡闹的兄弟脱不了干系。这孩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我师父去的早,这个师弟是我带大,可我却对他疏于管教,给夫人添的麻烦,我回头再斥训他。” 什么? 我虽然多少疑惑一些,但是绝没想到我们沉船真是这个江燮搞的鬼! 而且,边个姓沈的又为什么要坦然说出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我不知道如何说,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比如,他们三番四次和我们遇到,是巧合还是什么?凿沉我们的船,又是为了什么?人要做一件事总得有理由有目标,我却有点心虚,话说到这里,不敢再向下探。 幸好他自己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夫人这里要照顾病人,我不多打扰……” 忽然船身一震,我脚下一晃,瞅着文秀的手伸过来,但我被站的更近的这个人抢先一把扶住了。 那个人的手牢固的象一把铁钳,但是并没有不知轻重力道握的人生疼难受。我本能的回过头来,他的脸庞离我只有寸许两寸的距离,几乎呼吸交濡,毫发相接。 他的眼睛里,除了沉静与锋锐,在此时看起来还多了些别的,可是我却看不清楚……究竟多了什么。 文秀惊道:“怎么回事?船怎么离岸了?” 那只手松开了,姓沈的人大步转身朝外走,看他的神情,显然这开船他也是不知情的。 我想了一下,一咬牙也跟了上去。文秀失声:“姐姐?” “你守着她们,我去去就来。” 我出门的时候和端药进门的人差点撞个对怀,那人吓了一跳,还好药没有撒,我只丢下句:“文秀你给她们喂药。” 前面那个人走的好快,我幸好不是小脚,紧跑两步还追得上。这两天出来我早把那些假髻珠钗全扔一边了,头发就上面挽起,下面编成辫子,爽脆利落不耽误事儿。船已经离了岸,沿河而下,船舷两侧的水花拍的船板哗啦哗啦响, 我的脚步声他一定听到了,但是他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并没有停步,紧走几步上了船头。 “谁让开的船?” 那个刘管家躬身肃然:“爷,原定的就是今天拔船起程,您没交待改行程,江爷过来吩咐的,即刻开船。” “胡闹!他就是个活牲口,你也听他的?眼下的情势能走么?” “怎么不能走?”刘管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挺脖子,居然跟自己的主子顶起牛来了:“我看江爷说的没有错,爷的大事不该耽误,小节略过也就算了。况且船上来的客,也是要往南边儿去的,一船都走,还省了他们孤儿寡母路上经风冒险,这船总不开,被有心人惦记上,还指不定造爷什么谣呢。咱们早走了,还早省了他们的心。” “你们……你们都……” 看着他被手下人一时噎的说不出话,我就知道这个人肯定也有他的难处。 说的是,这会儿当爷也不见得风光。别看你手下一帮子人,有权有势,但是这些手下的势力反过来也是对顶上的人的深重束缚。你得考虑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利益他们的想法,有时候,权势越大,反而越不由自主。 “沈爷。” 他停住话,转过身来。 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现在更是黑的象是要滴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一松。 “也不要为难刘管家和江公子了,本来我们也是要南下的,船沉了,在十里铺另外找船也未必有什么适合的,再加上家人生病,”我顿了一下:“若是沈爷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捎上我们一路吧,过了平安洲临近金陵将我们放下就行。” 刘管家抢先一揖:“夫人如此通情达理,那真是太好了。” 沈爷喝斥了一声:“你住嘴。” 这个人一脸肃然,看起来御下也很严,但是那个江燮和这刘管家都不怕他。 唔,这说明什么呢…… ------------ 44 说好说歹,我们毕竟是和他们同船上路了。那个江燮时不时都要过来转一圈,有话没话都要说几句,我开始觉得他……是不是对平儿或是文秀有意思。平儿可能性是不大,那么可能……他是盯上文秀了?可是他虽然总挑着文秀说话,又要和她切磋功夫,却没见他有什么不轨轻薄之语,举止虽然放旷,却不是浮荡子弟,人也很规矩。 而且……之前我还没有离开贾家的时候,几次和他们遇到并且打交道是不假,那时候他可没有见过文秀的啊,这也不能成为他凿我们船的理由。 至于我?那就不可能了。首先我比他年纪恐怕要大几岁呢,而且他看我的眼神也分明没有什么意乱情迷又或是一往情深的样子。 平儿和巧姐的烧在那天天黑的时候终于退了下去,但是人却还起不来床。我一下子从主子变成了小丫头了,整天给她们喂水递药的,这船上除了做饭洒扫的两个婆子没有别的丫环仆妇了,再说我们寄住在别人船上,哪还能摆款让别人来伺候我们?不过粗贱活计那刘管事肯定是吩咐过,一应的洗衣扫地倒马桶什么的当然不用我们自己来做,饭也有人端了送来。我以前不知道文秀还懂一点配*毒药什么的,当然并不是说她要配了药去药这船上的人,只是她对送来的饮食本能的会先查验一下,然后我们才能用饭。 天气倒是一天天暖起来,我们这一路向南走,看到河岸边的垂柳已经绿了,长条飘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一股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北地的柳芽才初初冒头,但是南方却已经很暖和了。我在箱子里找到夹衣,把身上的皮袄换下来。到了第三天上,平儿病刚一好转就立刻挣扎下地,不肯再让我照顾。巧姐却因为身体一贯的不怎么好,还躺在那里病恹恹的没精打彩。她要求想开窗子看看两岸风景我也没同意。虽然风不冷,可是毕竟她的病没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船很大啊?”巧姐用赞叹的口气说:“船上的人也好多。” “是啊,比我们原来那条船是大多了。” 原来那条船,连我带的人和船家在内一共十来个,这船上的人我没有全见过,但是恐怕不下百人吧? 不给巧姐开窗子看外面,她耍脾气不肯喝药。当然,换了是我,酸酸苦苦的中药汤我也不爱喝,对吃药我以前甚至是有心理障碍的。但是在现在,不喝这些苦药汤子,病又怎么会好呢? 平儿好话说了一筐,她坚决的很,就是不肯喝。 “好吧……把药喝了,让你看一会儿,只能一会儿,而且得裹的严实点儿,知道吗?别刚退了烧又着凉。” “我知道!”巧姐嘻嘻一笑,总算是合作的把药喝了下去,捏着鼻子直叫苦,平儿心疼她,赶紧摸了一块点心寒到她嘴里,巧姐急着说:“娘,快开窗,开窗呀。” 平儿赶紧拿被子把她全身都严严实实的包起来,只露一个头在外面。我笑着摇摇头,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河上面有些湿润的春风吹进来,屋里浓浓的药气似乎也被吹散了,吹淡了一样。巧姐眼尖的看到岸上已经绿意垂荡的柳树,惊喜的喊:“娘,柳树都发芽了呀!” “是啊,春天到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看窗外又回头看看巧姐:“南边比北边暖和,柳树发芽早,花也开的早。等过了平安州,桃花就都该开了。” “娘,窗户再开大一点行不行?”巧姐开始得寸进尺了,她的脸色比前两天好了许多,看起来病是好了大半了。不过因为发烧的关系,嘴唇干干的,上面起了一层皮。 “不成,你好好养病,不然那些苦药你还得吃,吃药这种事可没有人能帮你替你吃。”我说:“等你好了,要看多少看不得?非得要现在看?”没有好身体那别的什么都是空话,这个我可是深有体会。 我一板起脸,巧姐也垂头丧气了:“哦……我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她那副霜打茄子似的小模样也着实可爱,回过头去正要掩上窗子,忽然一张脸探了过来,冲我嘿嘿一笑:“夫人好。” 我吓了一跳,退了半步,手按在心脏那个位置上,一时间呼吸都乱了。 “江,江公子?”我做了个深呼吸,才觉得自己缓过劲儿来。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现在的心脏是颗健康的好心脏,受这么点小惊小吓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哎,让夫人受惊了,真是我的过失。” 我摇摇头:“江公子,你下次不要这样吓人。” “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只是这样说,可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要改正。这个人也实在是……太不按牌理出牌了。 “晚上咱们的船要在白夏镇停靠,白夏也算是个大镇哪。”他很自来熟的介绍起来:“我那次和师兄经过白夏镇的时候住过一晚上,这里的糖糕做的比别处都好吃,而且镇东的吴家酒楼 酿的米酒也比别的地方都好。夫人,你和李兄弟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船去,尝尝这里的风味小吃啊?” 他说的很诱人,可我却不能答应:“不了,我就不去了,孩子病还没有好呢,我得留下来照应一下。” “那,李兄弟总可以和我们一道去吧?”他又问。 “唔……这你得去问问他了。”文秀的房间也调过了,离我们不远,就隔着一间空房。住的近一些,我们好互相有个照应。不过虽然和江燮是这么说,我估计文秀也不会同意的。文秀虽然年纪也不多大,却很沉静稳重,对他说的这些小吃或是热闹,应该是不会感兴趣的。 “好,那我去问他去!” 他走开了之后我关上窗,身后巧姐好奇的问:“娘,这人是谁?” 我还真是不好回答这问题:“我们借人家的船坐,这是船主人的兄弟吧。” “他要找文秀姨……”我看着巧姐,她显然也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好在江燮已经走开了,应该是不会听到。巧姐咬着唇,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发现我没有生气,又小声接着说:“李叔叔会和他一起下船去玩吗?” 这个李叔叔巧姐显然喊不惯,毕竟她知道文秀是女子,叔叔就喊的不是那么由衷了。 “这个……应该不会去吧。”我说:“你就别琢磨了,反正你是不能下船去玩的。我们借乘人家的船,应该少给旁人添麻烦才是,你倒好,又生病又吃药的……” 平儿看巧姐的表情已经委屈上了,忙说:“巧姑娘再歇会儿吧,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巧姐又躺回去,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我不渴。” 总躺床上看来她也是闷坏了,但是就算她没病也不能让她随便下船去玩啊。 我让平儿也躺下来再歇着,她怎么也不肯,最后只靠在那儿歇着。病一场她也显的有气无力,黑眼圈都出来了,脸色也显得苍白。 我们小声说话,绕来绕去难免绕到这船主人身上,平儿与我一样的好奇着,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们却始终找不出什么眉目。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那江公子又从我们门前经过,笑嘻嘻的拍门和我说,文秀同意和他晚上一起去镇上喝酒去。 我着实意外,文秀怎么会答应他呢? ------------ 45 “我是看这镇子不小,我手里在配的药,尚差两味,我想这镇上的药铺该能配得着。等下下了船我会说要去给巧姐抓些药,顺便就将这两味药找来。”文秀低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药握在手里,总是要比任人摆布的强。” 我也低声问:“那是什么药?” 文秀比比小拇指头的一半,说:“无色无味,放在食水里,这么多就够放倒这一船人的。” 我咋舌,对这个我是外行,文秀既然这样说当然是不会夸大的。 “好,那你可要当心。” 文秀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在船上等我回来就是了。其实我冷眼看来,江燮倒不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就是那位沈爷的深浅实在是探不出来。” “唔,眼下也快到平安州了,那里是个大埠头,船多人也多,实在不行我们在平安州就下船,在那里另雇条船去金陵。我琢磨着那会儿巧姐和平儿的病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必非得在这条船上。” 巧姐喝了药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平儿也被我硬押着上床去躺着,有人敲门送茶点来,我说“多谢费心”,又拿了个二两的封包给那个婆子,她不肯收,只笑着说:“要是让刘管家知道我收这赏钱,一定要责骂的,我们府里规矩大,夫人还是请收回去吧。”我也没有再和她多说什么。船慢慢的靠了岸泊了下来,船上的饮水粮米菜蔬都要补充,江燮更是急不可待的过来邀文秀一同下船去白夏镇喝酒吃东西,他嗓门大把睡在内室隔着屏风的巧姐都吵醒了,小姑娘揉着眼,一听说文秀要下船去逛集市,立刻也闹着要跟去,平儿好言劝她,我则是板起了脸来。还别说,小姑娘还有些敬服我,我一板脸竖眉毛,她就不敢再闹着要去了。江燮说:“回来给你们带这里的糖糕面点来,都极好吃的,不尝可惜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经过这儿。” 文秀整束好衣衫,带上了她的剑,江燮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衫,月白色的锦带束腰,除了一把佩剑还系着玉佩荷包。文秀穿的是件浅绿的衫子,质料只是细布,也没有什么妆饰,却显得飘逸洒脱,秀美英俊。江燮啧啧称赞:“李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回来那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定都要偷看你。” 文秀一笑,两人便下船去了。我和平儿在舱里闲话,平儿拿出针线篮子来给巧姐绣一副领子,上面扎着浅绿浅红的图样花朵,我则拿了一本买来却没有空读的书,翻了几页,也没有读进去什么。现在的天是比过去要长了,天黑的晚。送来的点心我没动,巧姐吃了小半块,因为嗓子疼也不吃了,平儿用蜂蜜兑水给她喝,她也只喝了两口,倒说想吃点咸咸的软软的东西。我看看表,五点半,离开饭还有半个钟头的。这船上的一日三餐,生活作息非常有规律,几乎全是准时按点的开饭,起床,熄灯什么的,就是有时有点偏误,误差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这就要开饭了,再等一等吧。”我想了想:“平儿,要不你到后面厨下去问一声,看今天做些什么,要是没有汤的话,看能不能就用有的材料做点菜肉粥来,不油腻也好消化,多谢他们些银子就是了。” 平儿答应了一声,站起来说:“我这就去看看,不过我怕就算我开赏钱人家不要呢。这两天送药来的那小厮,就不肯收赏钱。刚才送饭来的婆子也不肯收。这船主人真是御下有方,管治的这么严。” “是啊……”多半赏钱人家是不肯要的。要是为了我自己,吃什么倒是不讲究,但是巧姐这两天东西都吃的少,病又没好全,有点汤水或是粥饭的,比干吃米饭馍饼那是要强多了。 平儿去了不多时回来了,笑笑说:“刚才有人上码头边上买了鸡鸭回来,已经炖上了,晚上一定有鸡汤送来的。” 巧姐不肯再睡,我就抱着她给她念了一段书。上面的字并不怎么繁复,我一边念巧姐一边逐字逐字的认,也有她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太阳沉入西方,从窗子看出去,深蓝的天空上能看到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星辰。河上的风声水声都显得那样柔和静朗,巧姐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字,我教给她,那个字念做苍。 晚饭在六点的时候送来了,果然有一大盆鸡汤,上面浮着碧绿的菜叶,香喷喷热腾腾的好不馋人。巧姐胃口大开,喝了两碗。这碗自然不是象贾府的小茶碗那么大,比那要大一圈呢。我和平儿也用汤浇在米饭上,泡着吃,感觉真是挺香的。吃完饭收拾完了,巧姐又缠着我继续念书,舱房里点起了灯,灯罩是白细纱制的,上面绘着一丛竹叶,两朵梅花,显的很清雅,烛光从里面透出来十分柔和。平儿在床边继续做针线。我念了两行书,抬起头来对她说:“晚上就别做了,灯也不算多亮,小心坏眼睛。” “不碍事,我也没怎么细细的做,胡乱扎上就行。”平儿一笑,她这场病后清减了几分,在船上闭门不出也没有怎么妆饰打扮。一头乌黑的头发用两只簪子挽起来,鬓边戴了两朵浅蓝色的绒线菊花,显得十分清秀,倒比在贾府的时候看起来小了好几岁,那种故意要作出成熟样子的气质不见了,倒清雅的象是未出阁的姑娘。 以前那个通房的身份,实在是凤姐对不住她。 虽然我以后没什么别的盘算,但是平儿将来要是还有什么机缘,或是她看中了什么人想再成个家,我是一定鼎力支持她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小声读书,巧姐听着听着就困的睡着了,平儿也打了两个哈欠。我看一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文秀和江燮还没有回来吗?这镇子也不大没什么逛头,他们也去了不短时候了,也该回来了。 “奶奶,睡吧。” 我笑笑对她说:“你又口误了。” 平儿说完了自己也想起来了:“唉,还是时常的用过去的称呼,这改口也不是件易事啊。” “你和巧姐先睡吧,我等文秀回来再睡。” 平儿也没大有精神,虽然撑着说想陪我一起等,我还是赶着她和巧姐一起上床歇息了。我披了件厚衣裳,坐在桌边,时不时瞅两眼书,船上显的很沉静,走动说话的人都少了。 可是一直到了九点过半,眼看要十点了,文秀竟然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有些心里发慌了。 ------------ 46 因着舱房里还有炭盆,一推门出来,夜里河上春寒风冷,吹的人激灵灵的打个寒噤。我把斗蓬前襟拢的紧一紧,朝着船头那边走过去。沈爷与江燮都住在二层靠前头的房,我寻思就是旁人不知道,姓沈这人怎么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个人说是师兄弟关系,可是一个沉静雍容,一个却飞扬跳脱,而江燮又只服他一个人,虽然喜欢自作主张,胡闹之时比正经之时多出太多,可是当着姓沈的面还是服服帖帖不乱造次。 只是……很奇怪,这条船上平时虽然不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是也有在甲板和船舷来回巡视的人,今天我走了一路,扶着木梯向上走,脚步踏在梯板上发出并不大的声音…… 那些巡视的人呢? 姓沈的那个人住的是靠中间的舱房,我终于遇到一个站外面的,就是那天打灯笼的六子。 “夫人?”他沉稳的站在那里,倒是很有山岳似的感觉。让我想起有其主必有其仆的话。 “沈爷在吗?” “在,夫人请稍等。” 不等他提高声音通报,里面的人已经说:“请夫人进来吧。” 有点让人觉得怪异。一般人都会称某某夫人,我也告诉过他们我夫家姓贾,但是他们没一个称我贾夫人,全部把姓省了称夫人。当然船上的人也好,我们自己也好,都知道这只是个省略的称呼。但是如果有别人听到呢?会不会觉得我成了这船上主人似的,名字前面冠了沈姓或是江姓? 也许会有人觉得我是沈夫人或是江夫人? 唔,江夫人是不大可能,我比江燮大。但是沈夫人的话……我想想那个人的样子,他的年纪和我倒是很相当,气质么…… 我惊觉自己居然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上胡思乱想,沈爷站起身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沈爷这称呼他的从人们喊得,我也喊得。事实上,我也不想知道他叫什么。萍水相逢,情况又尴尬,不问名字,少些麻烦,对我来说才是正确的吧? 屋里点着明烛,烛影映在板壁上,微微摇晃不定的烛火让人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心里似乎象这烛影一样有些虚浮飘摇,不能踏实。 “沈爷,夜已经深了,是不是……派个去接一接他们,早些回来。” “我刚才已经派人出去了,想是玩忘了时候,就要回来了,夫人不用担心。” 我有些好笑,好象从我认识这个人到现在,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夫人不用担心,又或是夫人请放宽心。好象我和他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麻烦才会说话,而他始终在扮演救人救场的角色。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担心文秀,她和那个江燮在一起,就算两个人冲突文秀手里也有些用得上的*之类的,如果是有什么别的麻烦,相信江燮也会和她一起应付,不致于有什么太大问题。只不过……一个女孩子深夜不归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件可以马虎的事情。 “六子,给夫人上茶。”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个人应该是个非常有自制的人,几乎很难从他脸看出什么表情。 “不必了。”我说:“我先回去等消息吧。”我顺口问:“今天下面没有安排人值守么?” “什么?”他目光一凛,我有些愕然,说不出来的坏预感一下子冲上心头。还没等我们再多说一句话,忽然间窗子喀喇一声破裂开来,一团细碎的寒光迅速由远至近,一瞬间就在眼前爆裂开来。 我只觉得被一股大力重重的撞了一下,身体朝着旁边斜斜的跌开去,眼前兵刃和金属的光弧闪烁着,那种劲风寒意似乎可以把眼睛和皮肤都都割开。拳脚相交,呼喝叱咤,兵刃劈砍,舱门砰的一声弹开,又是两条人影扑了进来,我完全惊呆了,从没想过这种小说电影里的画面真的会在眼前上演,嘭的一声桌子翻倒,烛台跌在地下,舱房里霎时一团漆黑,可是听得打斗之声更加紧促激烈,兵刃金铁格击时迸出来的火花一闪一闪,映得舱房里忽闪忽闪的幽光乍然,那些倏合倏分的人影更象鬼魅般难以预料。中间夹杂着人受伤的闷哼,我已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只知道一定是有人受了伤,那声音难以形容,似乎是刀刃砍进肉里,斩斫在了骨头上才会有这样的闷响一样。我背紧紧贴着舱板壁,身体紧张的缩作了一团,手掩着头只知道尽量让自己的存在缩小再缩小,免遭池鱼之厄。 白坐的船果然不是好坐的,不但要防备他们有什么图谋,担心风流的公子哥儿看上了自己的姐妹,好好的还会遇到这种夜半刺杀!我的天,难道我真的那么不应该从贾府出来吗?我现在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难道这个年代那个玉匣记是如此的权威?我出来的那天真应该烧高香拜神佛看祟书本子,挑个宜出行的大吉日子。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身下有什么东西既冷且硬的硌着我,我一边发抖一边本能的回手去摸,却握着了又冷又硬的一个剑柄。,啊,是这姓沈的挂在壁上的一把装饰的剑,应该是被撞到所以掉在了地下,我正好坐在了这把剑的上面。 我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柄,似乎手里有个什么东西心里也多少觉得踏实一些,其实我知道我就算有剑在手也是无法在这样的场面下自保的。我连这剑是该劈该刺怎么握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自保。这不是电视也不是小说电影,这是残酷的要命的现实! 狭窄的舱房里乱做一片,不时听到压抑的痛呼,还有重物击撞金戈相交的声响,忽然间不知道是哪里照进来一道亮光,就这瞬间的光亮里,我和一个刺客的眼神忽然间就这样突然的撞到了一起。在这种时候对方似乎根本不用考虑,我连他的动作也没有看清,只觉得忽然间胸口象是重重的被砸了一下。冷冷的感觉到一凉之后接着又一热,一股火焰舔烤的灼痛一下子顺着神经线乍然扩散到了全身。 一瞬间耳旁的声音似乎全消失了,象真空似的那么死寂的静下来。 我张着口可是吸不进气,视线缓缓的下移。 一柄短刀还有个把手露在外头,大量的烫热的液体迅速从我身体里流出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象块烂木头样重重栽倒。 ------------ 47 疼。 这是最强烈的感觉。在这样火烧似的痛灼之下,其他的什么感觉倒都凸现不出来了。 我有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茫然,甚至不知道这疼痛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觉得全身的神经都被这疼痛拉的紧绷绷的,几乎分不出哪里在疼。 胸口……好象有火焰在胸口烧灼。我几乎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痛叫出声来。但是,心里涌上极大的恐惧。 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我的心脏病,是不是终于撑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是已经死于死脏病一次了么?怎么,死过一次还会再这样痛呢? 一个人不能死两次的,而且我已经没有心脏病了…… 忽然脑子里象劈过一道闪电!我不是又得了心脏病,我是被一柄飞刀掷中了! 我的眼皮异常沉重粘涩,努力了好几下才睁开了。 眼前象是上了一层雾一样,朦胧不清的白色,渐渐看的清楚了一些,是浅黄色的帐子顶。 脖子象是变成了石头,觉得自己使了老大的劲儿可是头只轻轻的挪转了一点角度。床前趴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雪青的衣裳。我张张嘴,喉咙哑的没发出声来。但是床前那个人一下子就醒了。 “奶奶!” “平……儿?”我嗓子比公鸭子还难听:“你怎么……在这儿?” “奶奶可醒了!”她的眼泪跟不要钱一样扑簌扑簌的掉,手里还攥着条天蓝的纱质手绢,却不知道去把眼泪擦了,站起来喊:“郎中,孙先生!请快些过来,我家奶奶醒过来了!” 真是命大啊,被那飞刀射中胸口要害,居然我还能保住一条命,真是不容易。在这种外科医术不发达的年代,受这种外伤基本就可以等死了。 虽然胸口疼的我紧皱眉头想要龇牙咧嘴,不过看到那个孙郎中进来的时候,我还是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冷静,打量他面上的神情。这大夫看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天幸天幸,夫人身体底子还好,虽然现在已经醒转过来了,不过因为夫人失血极多,大伤元气,此伤非得将养三五个月才得慢慢痊愈。” “这么说,性命是无碍了?”平儿大概是情急了,连忌讳也顾不上,问的很直白。 “已经无碍了。”孙郎中拈拈胡子。虽然不熟,也看得出他眼袋很深,皱纹简直象是刀刻的一样,好象一下子疲倦衰老了许多。 “麻烦……您了。”我声音还是很哑,孙郎中忙说:“夫人不要客气,专心养病要紧。” 巧姐噔噔噔的跑进了屋来:“平姨娘,我娘醒了吗?” “巧儿。”我低声喊了她一声。巧姐转过头来,稚气而惟悴的小脸上那种悲喜交集的神情让人心碎。 “娘!” 直扑过来的小身体被平儿一把抱住了:“小心!可不能碰着你娘的伤处了。” 巧姐愣一下,马上乖乖的在床前站定,用一种看瓷娃娃玻璃糖人的目光看着我,小心翼翼的说:“娘,你……你好些了么?” 我疼的直冒冷汗,强撑着说:“不……碍事,多休息几天就好了。你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听平姨的话?”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切的转过头问平儿:“文秀呢,她回来了吗?” “你别急啊……”平儿急忙凑过来说:“孙郎中可说了不让你乱动。” “那文秀呢?”我急着问。 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人出声说:“李计兄弟和江燮他们在一起,那天他们也遇袭了,江燮受了些轻伤,李计兄弟倒没有什么。不过他们现在不在船上,而是从白夏镇乘另一条船去了我师叔那里,去请我师叔治他的伤,李计兄弟陪同他一块儿上的路,让我转告你别为他担心,一个月内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他们也遇袭了? 我咬牙忍痛已经忍的自己有些恍惚,我想我的脸色大概很不少,我能感觉着自己额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孙先生,她的情形如何了?” “性命是无碍了。”孙郎中看起来在斟酌着措词:“只是如果不调养得宜,恐怕会落下毛病……” “什么毛病!”平儿的声音发尖发急,都变了调了。巧姐也是一哆嗦,就是不知道是被孙郎中的话震的哆嗦还是被平儿的声音吓的哆嗦。 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感觉胸口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尖刺一样的感觉令整个人又绷紧了,连头皮都有一种要炸裂开的感觉。 “若是调养的好自然没关系。若是不当心的话,以后或许落下心疼心悸胸闷这样的毛病……”孙郎中耐心解释:“平姑娘不必紧张,在下一定会尽心尽力,将夫人的身体调养的好好的,不至于会那样糟糕。” 我觉得眼前疼的都快金星乱冒了,要不是咬着牙忍疼我真想骂娘!这叫什么事!早知道真的不应该上这船,现在可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人应该是冲着姓沈的来的,但是现在半死不活躺在这儿活活捱痛的却是我——而且还说会落下后遗症?心疼心悸胸闷?这些可不是什么好感觉,我以前心病加肺病兼有,这三种感觉可以说是与我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好不容易解脱了,换了个身体,却被告之这伤受的,我可能又要走回原来的老路上去!我,我真的很想骂娘!难道这病殃殃的身体就是我穿越了时空也无法摆脱的诅咒吗? 姓沈的走近两步,已经站到床边了。正好刚才那波疼痛又稍稍褪去了一些,我松开抓着被边的手,无力的喘了一口气,闭了下眼,再睁开眼,他正微微俯下身来,他站的太近,已经可以说是不避形迹了。虽然说我是伤者病患,但是他站这么近……不过这会儿也没什么可穷讲究的,命才刚刚保住,别的还都来不及去关心计较。可能外面天又回暖了些,他穿着件圆领通身白衣,领袖上竹叶连纹刺绣精致清雅……我的思绪被疼痛搅的没有重点,目光从他的袖子上又移到他的脸上,怔怔的看着他。 看起来,也瘦了。 “身上觉得怎么样?” 我有气无力的哑声说:“还好。” 他的声音低而沉稳,因为他的面庞离的近,我可以看见他总显得深沉漠然的眼睛里流露出关切温柔的神色——虽然看的并不那么清楚,而且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觉得心弦象是被一只手拉动了又弹回来,嗡嗡的振颤着,令人迷惘而恍惚。 “疼的厉害吧?”他问了这么一声,转回头问孙郎中:“有没有可止疼的法子?” “有是有的……只是要想完全止痛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能稍稍缓和一些。”孙郎中顿了一下,说:“而且那汤药服多了会令人昏沉难醒,也不利伤口愈合。” 我没喘上两口气,只觉得胸口又揪痛起来,象是还有把刀子在那里攒刺一样,我觉得再这么着我说不定没被那飞刀扎死也要疼死了,声音颤颤的说:“给我……药,好疼……” 他头也没回,只说:“去煎了来。” 孙郎中答应了一声便去了,我熬过一阵剧痛之后,再喘两口气,感觉身上的中衣都已经被冷汗浸湿透了。 平儿拿手帕替我将头上脸上的冷汗拭去,一脸的忧色忡忡,巧姐扁着嘴儿,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我想安慰她们两句也没力气说话了,轻轻阖上眼。 不过……隐约间有个疑问浮上来…… 那刀是谁拔的?治我胸口的伤……孙郎中是不是也得避避嫌呢?毕竟……男女大防在这时代可是能要人命的严重问题。 ------------ 48 并不只是单纯的皮外伤。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觉得身体深处也有一种尖锐的疼痛。 躺在那里很难起来,三餐需要人喂,去解决生理问题,也是平儿连抱带扶气喘喘的就在床前解决,没别的办法,就是难堪也得忍着。现在更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哪个内部器官也受了伤或是也处在很严重的衰弱状态之中。 这时代外科医术实在不怎么发达,跌打损伤还好说,象这种刀剑之伤要是砍在胳膊腿儿皮肉上也不算太难办。但是我这样的,恐怕就属于棘手问题了。 平儿自己也憔悴的厉害,但还是一直强撑着服侍我。连巧姐都好象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会嘘寒问暖端水端药了。看的人既欣慰,也心酸。孩子的生长总是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和失望。等到她们学会默默忍受,委曲求全,学会温良恭俭让,学会在大家族里将自己的个性完全磨灭……那时候可以说,她真的长成了大人,懂事了。可是,也代表着,她的许多珍贵的东西,已经被完全毁灭了。 我不得不靠这么胡思乱想着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虽然据说那能止疼的汤药已经喝了,但是我感觉并没有止住多少疼痛,只是让自己身体的其他知觉也跟着迟钝了一些。 “现在,船到哪儿了?”我讲几个字就要顿一顿,否则就会觉得胸口伤处抽痛的厉害。 “已经过了平安州了。” “哦……”我们原来打算过要么就在平安州下船的,现在看来这计划是泡汤了。 坐着一条不知道是什么人拥有的船,驶向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目的地,更不要说还窝囊的受了不知道是谁投的飞刀刺成重伤。 我这次离开贾府的举动,真的很犯太岁吗? 平儿实在太劳累,我喝过药之后让她带巧姐去睡,她只说:“我要守着奶奶。” “我现在没什么事了,下次药要到晚上才喝,这会儿要睡了,你也睡吧,你看,巧姐的眼睛也都熬红了,你不睡,也要考虑她呀。” 平儿揉揉眼,低下头说:“好。我就在右边床上歪着,奶奶要是醒了,要水什么的喊我一声就行。” 我睡的好象不是原来那间房子,帐子,床围都不一样,视线所及之处,桌椅几案也不一样,舱板上挂着一张画,是一张山水,看起来不象是新画,但是这些东西以前的我不懂,以前的凤姐也不懂。所以她攒的私房都是真金白银翡翠玉件之类,半件书画藏品什么的也没有。她是个实在人,我也是个大俗人,书画诗赋一点也不会…… 我一边忍着疼,觉得自己是疲倦,可是又睡不实,半睡半醒的,似乎能听到外面船舷上有人走动,还有风吹的帆在飒飒响,河上波浪起伏动荡…… 我感觉着有人在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懒洋洋的眼皮一点也不想抬起来。能站在这屋子里看我的人,只有这么几个,平儿和巧姐去睡了,那么……是孙郎中还是…… 应该不是孙郎中。 那是姓沈的吗? 我费力的把眼睁开,感觉视野里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虽然看不清,但是我知道我没弄错人。 就是他。 他坐在我床前看什么? 从我醒来,他都没象惯常那样道歉兼安抚。说起来,那些杀人的铁定是冲他来的,但是最后惨遭毒手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却是我。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他理亏,虽然我在搭他的顺风船,可我毕竟也算是被他们半强留在船上的。现在加小命都要留掉了?我心里面不气?不怨?那才见鬼了呢! 但是他为什么坐在这儿看我呢? 我眨了几下眼,眼前人的确是沈爷,他正坐在床前,用一种看不出喜怒也辨不出悲喜的目光,那么平静的,温和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好一会儿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他的目光有种让人安定的,放心的感觉。 “疼的厉害吗?” “还好……”我慢吞吞的细声细气的说:“不动就好一些,看来孙郎中的药还是有用的。” 他点点头:“那就好。”顿了一下又问:“你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他不问我不觉得,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口渴了。但是屋里只有我和他,他们船上也没有什么丫环…… 这……看到起身去桌前倒水的人,我愣住了。等茶杯都凑到嘴边来的时候,我才眨眨眼,清醒了过来。清醒归清醒,可是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喝吧,不烫的。”他说。 我又不是是因为这个烫或不烫才犹豫的。 他是不是觉得特别抱歉,心里过意不去,才这么做小伏低,以期我能消气? 但是,就算他不这么做,我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啊。我又不能打骂他一番,或是拿个小刀在他胸前也开个口子。这年月我也不可能找个衙门报案再起诉他让他赔我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意外损害赔偿费等等…… 我勉强的,很不方便的从他端着的杯子里喝了口水,动作不敢大,可还是觉得胸口的伤处又揪痛起来,一阵一阵的。我只好再向躺回去,低声说:“麻烦您了,不喝了。” 他于是把杯子放下,然后在我床头又坐下来。 “我们现在……这是去哪里?” “去金陵。”他说:“我本来也是要去金陵的,现在你的伤势应该好好调养,所以……”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声音小的象蚊子哼哼,而且断断续续的:“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了……” “千万不要这样说。”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的笑容如此勉强,看起来这个人是很少笑的,而且这一丝笑意也是让人来不及捕捉就迅速又消失了。 “啊,还有这个。前晚上遇到刺客之时,夫人的荷包落在我舱房里面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雪青色的绣花荷包,轻轻放在我的枕边。 “这是夫人的吧?” “嗯……”是我的,那天晚上一团乱,又是跌倒又是躲闪最后中刀,这个肯定在慌乱中从身上掉了。不过,里面那片叶子形的玉佩不知道摔坏没有,我很想确认一下,可是自己却动不了。 “劳烦您,替我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 “好。” 他从荷包里慢慢掏出那片玉雕的叶子来,看起来光滑完整依旧,并没有跌坏。 “还好……”我松了口气。当时顺手装在荷包里戴在身上了,可是这东西明显是比较贵重,幸好这次没有摔坏,以后还是不能随身带着了。 沈爷低头看着他手心里的玉佩并没有说话,也没抬头,看起来象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心神不属,怔在那里好一会儿一动都没有动。 “沈爷?”我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没动静,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哦,”他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温柔,又有些伤感,眼神却与刚才不同了,明亮如星子般,亮的慑人。他注视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发现什么端倪,又或是……在研究我的心思一样,看得人几乎有种被透视看穿的错觉。 这人怎么了?他……在想些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的情绪产生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变化? 好象是定下了什么决心,我虽然猜不出详情,可是……一种女性的本能,让我直觉他决定的事情,似乎与我,有那么点点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呢? ------------ 49 第二天有个中年女子过来,自称姓冯,说是沈爷差她来这里照看服侍。我本来不留下,但是平儿一个人又要照顾我又要看顾巧姐,实在是分身乏术,她这几天也显的清减多了。 这个冯嫂子看起来貌不惊人,瘦瘦小小的,不过脸上倒是一副干练相。平儿和她客气的说话,把屏风摆过来,要扶我起身。结果她走上前来微微一福身,说:“我来伺候夫人吧。”伸手两手一把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若无其事的等我方便完再把我轻轻松松的抱回床上。 她肯定也是练过的! 我惊讶过后就平静下来,可是平儿却是连连咋舌,连巧姐都瞪大了眼,一直盯着冯嫂看,好象要研究她是不是三头六臂一样,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那个冯嫂子自己向平儿她们解释了一句,说她当家的冯四原是给沈爷当长随的,身上有功夫。自己当年做闺女的时候也是镖局子出身,所以力气大手脚麻利。平儿明白的点点头,但是巧姐不明白,她既不懂什么功夫,也不知道镖局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不怪她,在贾家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些,那些家丁也都是酒囊饭袋,她哪里见过什么功夫。就是这些天认识了文秀,可是文秀也没有在她面前怎么展露过身手的。 说到文秀……她现在怎么样了?和那个江燮在一起,应该还算安全吧?到时候她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了呢?不,应该不会的。文秀知道我们的目地的,一定可以来和我们会合。 “夫人,药煎好了。” 我轻声说:“谢谢你了,冯嫂子。” “哎,夫人可不要这样说,当不起。” 她虽然力气很大,但是动作绝不粗鲁,喂药的手势甚至很纯熟。这是因为…… 冯嫂子自己主动解释:“我当家的早年跟着沈爷落下了个半身不遂,我长年累月下来,照顾人可能已经是我最大的本事了,不然沈爷不会特意把我远远叫来服侍夫人了。” 伤在胸口,虽然也是很疼,但是我却是满有经验的,尽量让呼吸平缓,也不让情绪激动,当然,也得躺下来不能胡乱动弹。 冯嫂子人很能干也很规矩,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该做的事一件不马虎都做的认认真真。她一来就彻底解救了平儿,孙郎中和她也熟,一见面就招呼上了。然后她看了我的伤口情形之后汇报给孙郎中,然后替我换了药。好在那刀子似乎刺的不算太深,换药速度很快。我这会儿不能不想到,孙嫂子没上船之前,到底是谁替我料理伤口的?得拔出刀子,止血……这时候没有针线缝合,还有上药。我问过平儿,她被叫来的时候,我身上伤已经被料理包扎过了,她只看到没收拾干净的血衣等等,这已经把她吓的不轻。也就是说原先给我治伤的只能是这船上的人了。 应该是孙郎中了吧?这么说他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平儿这两天都在懊悔,说我们应该早些下船,这些人来历不明,跟他们在一起竟然会遇到这种麻烦,实在让人无法安心再待在船上。要不是我现在不能动弹,恐怕平儿一定会坚持下船的决定。 我虽然没有说,可是我也是和她想的一样。 这船绝对是个不太平的地方,是非之地。现在已经离金陵不算远,还有两三天的水路了,再找船去金陵也容易。 只是……我现在根本不能动,所以下船也只能做为一个想法,根本无法变成行动。 我闭上眼养了会儿神,听到冯嫂子的声音说:“……夫人,沈爷来了。” 我缓缓睁开眼,这个人每天早晚都来探望一次,都在早饭后和晚饭前的时辰,绝不误点。我琢磨着他可能和江燮一样也是将门出身或是自己也当过兵扛过枪的,这样准时到了几乎刻板的地步。 “夫人今天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我今天的确觉得好多了,只要一动不动呼吸保持细微平缓,就不觉得胸口太难受。 “刚才在岸边看到的,厨房说是可以用来做蒸菜,不过我觉得很好看,江南的绿意到底比北地要早得多了。”他把一枝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绿枝轻轻放在我的枕边:“夫人整天躺着也难免气闷,看看这绿意,也松缓松缓心情。” 真让我意外,这个一板一眼的人居然还有这份体贴。 不过,对他来说,我受他们连累而受伤,一定让他很过意不去吧? “再有两天就到金陵了。”我声音放低,从容而平静的说:“这一路上可是给沈爷你们添了不麻烦。我想,等船到了地方,也许可以再麻烦沈爷去通知一下兴城坊我们原来老宅子留守的几房家人,让他们收拾屋子再打点一下,我们也好下船安顿。” 他点头说:“到时候我会让人去通传的。只不过夫人伤还未好,冒然移动只怕有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忽然想到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不过我只是想想,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说:”这一路虽然意外不断,处处都让人想不到,那天的事是意外,沈爷也不用总放在心上。 他嘴角似乎微微弯起,只是短短的,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长度,那样温柔的笑意一瞬间就融化了他脸上那几乎可以称得上冷硬严肃的线条。不过,只有一瞬间,这个人好象和欢笑有仇一样,总不肯让自己轻松一下,刚才那个笑容恐怕也是因为我说他不用抱歉,所以他如释重负才流露出来的吧? 我微微侧转头,看着那放在枕边的一枝绿叶。 那抹翠绿如此柔和鲜嫩,的确让人感觉到一种蓬勃的春意正从上面散发出来。那叶子下面压着的就是那个装着玉佩的荷包,因为事忙,平儿一时没记得把它收起来,后来又说起玉能安神,于是也就放在了我的枕边没有拿走。 那荷包里装的可也是一片绿叶子呢,不知道这个沈爷是不是因为受到那片叶子的启发,所以才拿了一枝新折的不知道是什么树叶草叶的才给我。 说起来拿这个来探病,倒和原来我那个时代的人们拿鲜花果篮去探病有异曲同工的意义。而且对于我这个以前患了多年哮喘的人来说,花粉那种东西自然应该躲的远远的,虽然现在不怕了,可是看到绿叶而不是鲜花,我居然觉得心情象是慢慢膨胀的气球,飘飘摇摇,轻盈欲飞。 “今天收到飞鸽传书,是个好消息。江燮师弟和李计兄弟再过两日就要踏上归程了。”他说。 我眼睛一亮:“真的?这么快?事情都还顺利么?” “嗯,应无大碍了。”他不紧不慢的说:“不过李计兄弟知道你受伤未愈十分忧心,江燮师弟信尾提到说,李计兄弟他希望你先养好伤再做其他打算。我也是这样想。等船到金陵之后,夫人先到在下的落脚处暂时多休养几日,等伤口愈合能够下地走动时再回那旧宅不迟。” “那怎么好多打扰……”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夫人是因我之累才受伤,我怎么能够撒手不管呢?无论如何也得眼见夫人养好了伤才能够放心啊。” 这几句话说的异常真挚恳切,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可是我却可以在他眼中看到极认真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推辞的话一时间在舌尖上又有了迟疑,没有再重复拒绝的推辞的话。 ------------ 50 人说江南风和水软,风景绮丽,的确并非虚话。我现在能靠在床头,当然还是不能随意动弹,起身也不行,但这样却可以看见撑开的舷窗外面河岸边的风景了。冯嫂子先是怕我吹了风,孙郎中说:“坐起来倒不妨事,这边风也不算凉了。总躺着也并不就有益了。”冯嫂子这才答应了,但是她和平儿一商量,仍然在窗上护了一层纱。虽然这样看出去的景致不免影影绰绰不那么清楚,但是岸上垂柳婀娜,行人往来,桃花争艳,一幕幕如同画卷缓缓展开,朦胧而柔美,春风还能吹进窗子来,但是被窗纱挡了一挡,再吹到脸上的时候只有微微一点风意,风力是谈不上了。 沈爷这两天仍然是按时不错的过来,有时候说几句话,有时候就只是问个好。这人如此多礼,连孙郎中和冯嫂在内的一众仆属下人又如此殷勤,倒不象是有什么坏心。虽然遇着他们就没见着什么好事,可是毕竟金陵是已经要到了,离船上岸之后,他们走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以后恐怕也很难再有机会打交道。我倒不计较别的事,虽然是他连累我受伤,可是这吃的用的住的都是人家的,待遇这么优厚,礼貌这么周全,也实在不好意思摆脸色算旧账。 这个沈爷初见他的时候显得冷冰冰硬梆梆的,活象块冻冰砖,但是现在也算比之前了解的多了,最起码从我受伤之后他的态度可是温和多了,这一早一晚的来探病说话,语言清楚,谈吐有致,而且每次都不空手来,带来的东西既随意,又别致。平儿小声打趣我,说我这成了病美人,倒招人了。我捏着她的鼻子不松手,疼得的哎哎的叫,又不敢使劲挣,怕反伤着我,只说:“奶奶,好奶奶,饶了我吧,我错了还不行。” 我笑笑松开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给你长长记性,下次可别忘了。” 平儿揉揉鼻子,低声说:“可是沈爷的确是太周到了一些。就算奶奶受伤是因为他的连累,让底下人好生伺候,或是多给咱们些汤药银子不就完了?至于自己天天来探病么?奶奶别说我是乱说话,这情形让人看了难免心里要犯嘀咕的。” 我仔细想了想,那个人是殷勤周到没错,但是……但是我觉得要说他看上我,可没那个苗头啊。 不过既然平儿这么说了,我也就更留心观察他的神色。等晚间他再来时,正好船已经泊下来,在这个集镇停一晚,明天就可以到金陵了。帐子撩起来的,窗子也是开着的,外面夕阳正在落下去,西边的半边天都是红艳艳的,隔着一层纱看来,那颜色又柔和又妩媚,让人移不开眼。 我听着有人进来了,但是却不想错过这样的美景。不过很快的功夫,夕阳就沉没了,那些红艳的颜色都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褪去,窗纱上最后只剩了一片浅浅的灰。 我回过头来,轻声说:“沈爷,请坐。” 他穿着件交领的湖青布袍,头上扎着书生巾,倒和普通的读书人一个打扮。只是他的气质怎么也不象那种单薄的读书人样子。他把手里的一个圆滚滚的米色绘粉彩桃枝的小罐放在床头,说:“关了窗吧,天一黑,河上就凉了。” 因为平儿说的话还存在心里,我只点点头,看着他的神色,琢磨着他到底会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该是不会的。看得出他条件优越,气质出众,又很有势力,想娶高门大户有财有貌的漂亮小姑娘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我今天不是穿成了凤姐,而是黛玉宝钗,那他倒是有可能依恋爱慕。但是……我不光是已婚女人,还带着女儿,更何况和他见面的时候不是病就是伤,他怎么会对我有什么凤求凰的意图? 看着他放下的小瓷罐,按惯例也知道这肯定是拿来送我的,顺口问:“这是什么?” “是蜜渍果脯,苏杭一带有名的顾家铺子所制,里面是挑了无核的枣子和梅杏几样,昨天听孙先生说,夫人嫌药太苦。正好在行李里瞧见这个,船上也没有旁人吃它,拿与夫人送药用,吃上一粒两粒的压服嘴里的苦味儿。” 呃,的确是太体贴了一些……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是有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么。他难不成真的对我有什么想法吗?我抱着这样的疑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坦然的与我对视,那目光柔和平静,象是广阔的天空,又象是宁静泊远的湖面。 “沈爷有心了。”我在他眼中实在看不出什么,总和他对视也不回事儿,没坚持一会儿先败下阵来,垂下头低声说:“您可别笑话,这事儿原是和孙郎中顺口说说,他怎么能当成件正经事儿和您说,倒显的我跟小孩子似的,还怕药苦。” “常言说,苦口良药利于病,可见古人也承认这药的确是苦的,不过是为了医病而勉强服之,要甘之如饴那谁也没有那个本事。怕药苦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夫人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平儿脚步轻盈的走过来,将一盏茶递给他。他接了过来,随手放在一边,对我说:“明日就到金陵了。我的下处是在城东香居巷延寿堂的后面,那里有我一处宅子。不知道夫人府上宅院是在哪一处?” 平儿把我背后靠的枕头轻轻扶了扶理了理,让我靠的更舒服一些。我顺口说:“这一处房子我也只是知道,从来没有来过呢,只知道是在城东……”我看着平儿:“是什么街名来着?” “回奶奶,是在双庙街。” “嗯,”我说:“倒都是在城东,不知道相距多远。” 他微一点头:“离的很近。” 他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不过我白天所见的,这里河上的船也和北地的显的不同,似乎北地的更坚牢厚重,而这里的则狭细工巧。我顺口问起来,他这人眼界广学识也不凡,一一历数,连什么桅什么帆什么底什么木料都讲的头头是道,我倒也听的津津有味。直到冯嫂子过来说晚饭得了,我不知道怎么着,脱口就来了一句:“沈爷留下一块儿用饭吧,还有好多事想和您请教。”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平儿看看我没说话。 我现在吃饭还要人喂呢……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天已经昏黑了,屋里还没有掌灯,那一眼深而远,沉而静,似乎包含了许多东西,却又叫人觉得茫茫然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好。” 他说。 ------------ 51 这顿饭……可以称得上烛光晚餐了。 嗯,这纯属废话。这时节又没电灯,顿顿晚餐只要是点着蜡烛照明的都可以称为烛光晚餐。以前我没在意过,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要在搞浪漫讲情调的时候用蜡烛照亮。不过现在却可以很确定的说,蜡烛光照人,的确很遮丑的。脸上要是有雀斑什么的,又或是肤色不正,蜡烛光一照,都显得柔朦朦粉致致,肤色也匀了,人也显的亲近和气了。而且偶尔目光对上的时候,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跳跃的小火苗——这要还不够浪漫不够情调,那什么才够情调呢?更何况到以后那个时代蜡烛可不贵,又便宜又实惠。 我觉得自己真是头脑发晕了,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和人共进晚餐? 好在冯嫂子她倒是能变通,让人把饭桌摆在床前,我就这么歪坐在床沿,沈爷坐在桌对面。平儿也跟着上了桌,没办法,我虽然能小小的抬手动一动,但是如果自己吃饭的话,还是难免会牵动伤口。所以虽然是烛光晚餐不错,但是一旁有冯嫂子和一个婆子侍立,门是敞着的,外面还有沈爷的小厮。平儿也打斜坐了一边凳子边,因为她要替我喂饭。 这是一顿并不浪漫的,多人参予的烛光晚餐。 一想起蜡烛,我倒注意起来了,这船上用的可是上等的明蜡,虽然不是那种穷讲究的掺了香料的,但这明蜡的价格也不便宜。我反而不喜欢香蜡的,觉得那味儿薰的人饭也吃不下了。 四菜一汤,那道豆腐皮儿包子贾府也做过,虽然看着简单可是用料却很讲究,首先那豆腐皮儿就不易制,然后还用鸡汁什么的卤过,里面的馅料是素的,可是我也吃出了荤油高汤的味儿。炒菜心很嫩很脆,然后是一道拌肝片,一道鲜笋丝,汤是常见的丸子汤,可是热腾腾香喷喷,叫人胃口大开。我觉得吧,这人吃饭真是应该找个伴,可能是因为有人陪,我觉得饭也显得的香了,吃的比平时多一些。从受伤那天到现在,我的胃口好象还是头一回这么好。不过就是辛苦了平儿,她只顾替我喂饭喂菜,动作轻巧纯熟,我让她也吃,她不肯,说等下和巧姐一起吃饭,冯嫂子正好也还没吃,她们一起吃就行了。 沈爷吃相斯文,但是并不是拿捏姿势,他的饭量当然比我大些,但是也不是特别多。看他好象很喜欢那道炒菜心,我倒觉得那豆腐皮儿包子很好,里面的馅十分鲜美。拌肝片儿我没怎么动,觉得有些凉。笋丝没怎么动,汤倒是喝了一碗。平儿看我爱喝,还要再舀些,我说不用了,我已经吃饱,让她和冯嫂子也去吃饭。 平儿到底不肯,说要待我吃完。沈爷见我说吃饮,他也放下了筷子。一时婆子把饭桌撤下去,冯嫂子端了水杯漱盂来。我在贾府倒是习惯了,不过沈爷这里倒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讲规矩排场。他看我瞧他,只是说:“出来在外面,只好一切从简,这些日子困居在船上,实在是太委屈了。” “哪里,您再说客气话,我们可要无地自容了。” 我擦过手,再催平儿和冯嫂子去吃饭。平儿也挂念着巧姐,因为怕耽误我养伤,所以平儿带着巧姐在隔壁舱房住着。小姑娘现在看书特别用功,看那劲头儿八成是想考个女秀才似的,整天握着书本就不松手了。幸好当时我想着把几本书带了出来,不然闷在船上没什么娱乐,恐怕小姑娘也要闷坏了。 茶端上来,喝了半盏之后,沈爷就说多多打扰了,起身告辞。我不能起来送他,只能含笑点头。 他一走,平儿和巧姐就把饭菜端过来,巧姐说不见着我心里不踏实,饭也吃不下,冯嫂子就没有再过来用饭。平儿耐心的哄她多吃了些,菜色和我们刚才也是一样的,只是少了那样豆腐皮儿包子。那东西估计不常做,在船上材料有限做的肯定也不多。我估摸着应该是做给沈爷吃的,因为他在这里用饭,所以就摆过来了。而平儿和巧姐再开出饭来不少了那样了。巧姐也很喜欢那丸子汤,吃完了饭漱过了口,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前陪我。我给他讲了个改良版的白雪公主,听的小丫头眉开眼笑,直说那坏母后不是好人。停了一停,又小声说:“娘可千万别把巧儿丢给坏姨娘坏后母。” 我失笑,这小丫头想什么呢。 平儿哄着她去睡了,然后回来和我做伴。她翻出针线篮子,我看她是在扎鞋面,问:“这是谁的?” “冯嫂子央我做的。”平儿坐在床沿,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和冯嫂子闲聊来着,问了些那沈爷家里的情形。” 我先是顺口说:“人家的家事也不和咱相关。”可是平儿抿着嘴笑,我还真的有些好奇,说:“反正解闷吧,说说也无妨,你都问着什么了?” “嗯,我就是问沈爷家里大约情形,府上在哪里,有没有儿女……冯嫂子说,沈爷有好几处宅子,京城有,金陵也有,门第好,绝对是高门大户。不过就是家里么……”她说到这里偏卖起了关子,瞅着我笑笑,没再接着说。 我瞅她,她却咬着唇,低下头扎花儿,好象那活计是天底下第一人要紧的事情一样。 “爱说不说。”我把脸转过去。 “哎史,我说还不成么。”平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凑到我耳边来低声说:“这位沈爷可是单身一个呢。” “嗯?” 这时代象他这样年纪的男子,怎么可能单身呢? ------------ 52 “虽然冯嫂子说的很含糊,不过我想打听的还是都打听出来了。”平儿说:“这位沈爷没有妾,只有一位原配夫人长年多病,年前已经过世了。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那位原配夫人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而且冯嫂子说了,沈爷家有良田千顷宅院无数……” 我纳闷:“平儿,你这口气真象个媒婆。” “奶奶,其实……”平儿声音很小,而且看起来也有点犹豫:“我觉得这位沈爷可能对奶奶……” “别说了。”我赶紧转过头,觉得半边脸微微发烫:“这船上的人可都是有功夫的,当心让人听到。” “不要紧的,这会儿大家都在轮流吃饭,外面没有人。” “那也不能乱说,”我正色说:“这话以后可不要再提了。” “我知道。” 我这一夜睡的迷迷糊糊,早上冯嫂子和平儿一起过来帮我梳洗,换了衣服。巧姐也不象在船上这些天一样穿着随意,平儿给她换了一件大红色绣金色蝴蝶的小褂,头上戴了两朵粉色的绒花,十分可爱,也十分喜气。我还不能走动,由冯嫂子用大斗篷包住,从舱房里抱出去,一直到下了船,把我放进一顶轿子里,我轻声问:“平儿和巧姐呢?” “不用担心,她们就在后头轿子里。” 轿帘被放了下来,飘摆了一下,闪出的一丝缝隙让我可以看到前面,一众侍卫们已经上了马,动作矫捷,整齐划一。我没看到沈爷,但是想必他应该在队列前头。 轿子被抬了起来,我听到冯嫂子吩咐:“抬慢点,抬稳点。” 轿杠颤颤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轿子走的是很稳。轿子我不是没坐过,不过次数也不多,但是这一次的确很稳。 这就是金陵了?我还有一种犹在梦中的感觉。心心念念要离开贾府,投奔向江南金陵。然而现在江南真的到了,已经下了船,登了陆,在路上走着,我却觉得……整件事这么不真实。 挺想看看外头的景致,但是手臂一抬,胸口就有一种被撕扯的疼痛感,还是老老实实坐好不敢再乱动。 轿子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我被晃的昏昏欲睡的时候,轿子停了下来。 似乎是抬进了府门,然后转弯,轿子落下,再抬起,如此反复了两次,才算彻底停了下来,有人打起轿帘,冯嫂子把我又抱起来,我只来及看到一带白墙,院子里开着不知道是杏花还是梨花,粉蓬蓬的一簇簇的挨着,冯嫂子脚步极快的进了屋,平儿牵着巧姐的手也下了轿,紧随在我们后面也进了屋子。 “都准备的如何了?”冯嫂子似乎很熟,问一个管事的女人:“可别怠慢了贵客。” 那女人陪笑说:“都准备的齐整,齐大娘一看便知。” “嗯,梅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在这边?我这得过去向她请安呢。” “哎哟不巧了,梅夫人她前几日就起程回西边去了,您要是早来几日就遇上了不是?现在可真不巧了。” 冯嫂子细心的把我放在床上。床上铺陈精美,床与帐帷都与北方的样式不同。针绣我虽然不大懂,可是看得出来用色淡雅,花样素洁。 “夫人快歇息一会儿,这一路过来辛苦,身上觉得怎么样?伤处有没有不妥?” “我没事,冯嫂子也辛苦了,你一定有许多事情要整理,不用在这里多耽误功夫,快些去忙你的吧。” “看您说的,就算是忙,也不至于非挤这么点空儿。”她帮着平儿看人将我们的行李搬抬进来,指挥人安顿整理。我不能大声,但还是尽量清晰明朗的说:“我们在这里也有一处宅子,等通知过他们就要迁过去了,这些行李就这样吧,也不用打开了。不然要走时再整理起来,这不是要多费两回事么?” 冯嫂子的动作停了一下:“呵,说的也是。但是这两天总得要过的呀,夫人用的穿的总得找出来,不然……” 平儿接口说:“冯嫂子费心,我这就整理东西了。巧姑娘,你陪奶奶说话解闷,我先简单的收拾出几样东西来。奶奶要换的衣裳,还有刚才在船上包起来的药,这些都得先取出来。还有妆盒啦什么的这些也是天天要用的。” 冯嫂子又将那管事女人介绍给我,这一位人称福嫂子,长着一张圆脸儿,看起来挺富态的,说话也极爽利,她指着两个丫头说:“她们一个叫珠儿,一个叫环儿,夫人先将就着使唤,过几天再挑了好的来。夫人倘若不合意的话就和我说,她们要敢偷懒躲滑儿也打发人告诉我。” 我点个头,低声说:“劳你费心。” “夫人请歇息吧。” 她们的人都退了出去,我仔细看这间屋子。与北边的格局不同,不是那种大炕大窗,家什器物都显的精巧纤细的多,床上雕着流云五蝠的花样,还有梅花竹叶松枝。平儿果然打开包袱取了我家常穿的褂子裙子,帮着我换上了。巧姐很乖巧倒了茶来,递到我面前:“娘,你喝口茶吧。” 我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巧姐今天打扮的很好看,皮肤细白如凝脂,眼睛显得又大又亮跟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她额前有许多软软的茸毛,小手捧着茶杯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嗯,谢谢你了巧儿。你也累了吧?” 她摇摇头说:“不,我不累。娘,你伤口疼吗?” “不疼。” 外面婆子说:“大爷来了。”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丫头打起帘子,沈爷迈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月白的长袍,走动间腰间深蓝的长绦微微摆动,腰背挺拔,益发显得人如玉树临风,卓然不群。 “沈爷来了,”我点个头,病号最大,也不用起身招呼他:“沈爷坐。” “赶路辛苦,不知道没有影响夫人的伤势。我请沈先生过来再替夫人诊视下吧?” 我说:“不必了,我没觉得什么不舒服的,轿子抬的很稳,没颠着没累着,沈爷费心了。我们家宅那边,还请沈爷打发个人去通知一声才好,都麻烦了沈爷一路,总不好再厚着脸皮在府上打扰。” “您千万别客气。”他说:“夫人之所以受伤都是受我之累,夫人一日不痊愈,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我的目光和他一触,他坦坦荡荡的正视我的眼睛。那眼神让人有种……我形容不上来,感觉似乎有些压力。我却垂下眼帘,浅浅喝了一口茶。 都是平儿,好好的跟我说那些话。本来我和他相处是没什么想法的,可是平儿那样说过之后,我就算尽力不去想,可那些话语还是会时不时的浮现在脑海里,弄的我反而有些心虚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我心虚个什么劲? 小丫头端茶来,平儿接过来端与沈爷,他伸手接过,并没有喝。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没有象贾琏宝玉他们修的那样光洁圆滑,剪的短短的,整齐干净,让人看着就觉得…… 嗯,顺眼。 反正他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是个男人样子,绝没有脂粉气娘娘气,这个人让人觉得方正而刚直,不过,也不是那种目中无人不把女人当人看的。 怎么说呢,虽然了解不深,但是刚柔相济,有担当有肚量,可是看起来算是个堂堂男子汉吧。 ------------ 53 最怕男人薰香敷粉什么的,还好,他身上也没薰香什么的,头发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是一股皂角的清香味, 怎么说呢,虽然了解不深,但是刚柔相济,有担当有肚量,可是看起来算是个堂堂男子汉吧。 我认真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猛的醒过神儿来!人家薰不薰香,阳不阳刚,关我什么事? 我真是被平儿引入歧路了啊!这都想的是什么和什么啊! 晚饭是典型的江南菜式,老实说贾府虽然在北地,吃饭却是淮扬菜口味,桌上绝不缺少肥鸡大鸭子,糕饼也大多都偏甜腻的。那回宝玉挨了打想喝小荷叶儿小莲蓬的汤,倒是清淡宜人。可惜就算这里是南方,现在也没有鲜荷叶来做汤,只有荷叶粉蒸肉里用的那样的干荷叶。菜味清淡,可能为了照顾我们,都没有多重的甜味儿,并不会让人觉得甜腻。巧姐胃口大开,连平儿也吃了不少。我惦念着文秀,倒是吃的不香。平儿一开始说要喂我,我说不用,自己也能动弹了,吃饭又累不着。 结果吃了半天,看到碗里还剩半碗饭。巧姐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院子里的花,小丫头还替她折了一朵来簪在头发里,她笑笑,不过还是看得出在怯生。平儿哄她睡觉,我住在靠左这间厢房,这间屋子还是个套间,平儿就睡在套间儿里。 平儿小心的问:“奶奶心里有事?” “不知道文秀怎么样了。” “奶奶只管放宽心,不会有事儿。”平儿劝我:“再吃点儿吧?” “吃不下了,”我说:“收拾下就睡吧,明天看看能不能找着那旧宅子,搬回去。 平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好奇:“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平儿嗯了一声,小声说:“奶奶,咱们本来也不是来这里长住的,不就是为着出来么。既然已经出来了,还回那老屋去干什么?” 我轻轻叹口气:“可是现在贾府还在……我们在途中莫名的没了踪影,恐怕……” “恐怕也没有谁会关心我们的死活。”平儿用淡淡的口吻说着让人心凉的话:“老太太可能还会着急一下,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儿,大太太只怕得关起门来拍掌庆贺眼中钉终于拔了去呢。” 我摇摇头,平儿说:“奶奶觉得我说的不对?” “嗯,不对。”我正色说:“大太太根本不会关起门来拍掌,她当着人也会这么庆贺的。” 平儿扑哧笑了:“哪能呢,大太太再钝也得顾着点面子不是,老太太还在呢。” 我也笑,不过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笑意一定很冷:“快了……” 平儿不知道我说什么快了,我也没有接着说。 大家一起撕掉面子里子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平儿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拿着她的针线活儿,似乎还是给巧姐扎的花领,可是半天了一个叶子还没有做出来,我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 其实我和她心底都是不踏实的。虽然说有钱傍身,但是到底路往何方走,甚至我并没有大的把握。而且,文秀的安危着实让我担心。 夜一静下来,外面院子里的花香味就可以闻到了,香氛象是浮着的无形的雾,缓缓的渗进屋里面来。外面应该有月亮吧?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一句“梨花满地不开门”。 梨花深深,庭院深深,闺怨春愁并发,这院子倒是个做诗的好地方。 这院子原先是什么人住的?这沈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那边榻上安置吧,奶奶晚上要茶要水好叫我。” 我摇摇头:“我晚上不好起的,你知道。你和巧儿一起睡吧,换了新地方,晚上要是突然醒过来没有人在身边,她一定会害怕的。” 平儿略一思忖,说:“那好。那门我就不掩起来了,奶奶有事尽管唤我。” 吹熄了蜡烛,窗子上可以看到白亮的月光和花树扶疏的淡影。那浮动的香气象一个迷蒙的梦境,让人沉醉。 我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只是……睡不着。也许是心里有事,也许是胸口微微有些发闷。躺了好一会儿也还是睡不着,听着套间里头,已经传来平儿和巧姐睡熟了的匀而平呼吸声,我躺不住。扶着床慢慢的坐起来,扯过薄袄披上,我轻手轻脚的下床,动作不大倒不觉得胸口怎么难受。 我轻轻拔开窗闩,缓缓推开窗。 这情景真美丽……或者,整个江南都是如许美景,还是只有这院子里,才是这样?早春的花朵,清朗流淌的月光。有人说过,梨花开时春已尽,那应该是指北地,而非江南。江南的花开的早,春来的早。梨花盛开的庭院仿佛落了一层雪,只是……雪有这样香软柔暖吗? 不会的。 古人诗句怎么说的?梨花院落溶溶月…… 月光照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花树上面,真的,那花树上有一层朦胧的溶溶的光,映的那树如同幻景,美的那么不真实。 夜风吹在脸上,居然并不怎么凉。 是了,这里是江南,金陵是有名的温风软水的地方,风当然不是象北方那样吹面如割。 夜风象一只温柔的手,花树被轻轻摇动,花瓣象碎雪一样无声的纷纷落下,我屏住了呼吸,舍不得眨眼。 就象仙境…… 然后,我看到那花树丛中有个人走出来。 一身白袍,从容而轻盈的脚步,仿佛在云中漫步。 胸口好象突然被什么重重的击中,我忽然猛的吸进一口气,被呛的咳嗽起来,胸口伤处也被连带着象是锯子在那里来回拉锯,痛的眼前红色和黑色的光影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我站不住,扶着墙慢慢向下滑。 然后眼前又是一道白影,我没如预料之中一样跌倒在地。有只手臂将我松松一挽,我身子向后斜仰,靠进一个温暖的,带着淡淡花香味儿怀抱中。 那双眼睛那么安详沉静,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关切与情急,我感觉到他一掌贴在我背上,一股暖洋洋的感觉透体而入…… 我来不及去想他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这样突兀的替我运功疗伤。 我全部心神都被那双眼睛占据了。 那象是夜下的湖水一样眼睛,却映出了那满院溶溶的月光与雪样的梨花。 ------------ 54 套间里平儿的声音响起来:“奶奶?怎么了?” 并不大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却让人一惊,笼罩在我和他之间这块小小天地的魔咒好象突然被打破了,我急急的喘了两口气,说话声音还有些颤:“不要紧,一口气没喘匀。” 听着她似乎要起来似的动静,我忙说:“你别起了,真的没事,看别把巧儿吓着了。” 这句话果然比较有效,平儿果然没有再动:“奶奶真没事么?” 你没看到是一点事也没有的,要是让你看到就不太好解释了。 “没事的,不打紧。”我说:“你快睡吧,别吵醒巧儿。” 平儿没再说话,可我也不敢说话了,和他离的这么近,两个人都僵持着一动不动。 这……怎么搞的好象偷情一样。他不语,我也不敢动。 不过他掌心的那种温暖却是一直没有间断,我觉得呼吸渐渐从容起来,扶着窗框慢慢的退了一步,退出了他的怀抱范围内…… 一瞬间,觉得有点失落。 这个我完全不会想歪,并不是舍不得他,而是他的胸怀的确很温暖。人乍然一解开外套,失去温暖的庇护而再被夜风一吹,都会有这种感觉的。 他缓缓的也退了半步,半躬身半抱拳,但是我能清楚看到他的唇缓慢的开合:“失礼了。” 我的样子老实说有点狼狈,披的袄子也快滑掉了,我一只手扯着袄襟,一边有些马虎的微微屈膝福身,也做口型给他看:“无妨。” 然后他身形只微微一晃,纵身掠出了窗子,半点声息也没有。 我站在窗子里,他站在窗外面花树之旁,白衣白花尽被月光抹成了一张清丽的画卷,那个人……象画中人。 他又抱了一个拳,无声的转身,走进了花间树丛,只那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只有舞动的月光,那还在零碎飘落的蓬勃堆粉似雪的白梨花,流淌着一曲淡淡的香乐。 说实话,再回到床上躺下,我几乎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场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来过,我只是打开了窗子,看到了一场幻觉。 那个人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赏花的吗?怎么看他也不是个有浪漫情怀的人啊。不过,月色下看人,真的是……很有视觉效果啊。白天看起来只是中上的人,在月下花间风前……恍然如仙。 错觉错觉,怪不得有只歌唱着,都是月亮惹的祸呢,月亮果然有魔力,还非常的不一般。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只觉得自己做了个似乎很迷乱的梦,醒来前一秒还记的清清楚楚,似乎是个非常……绮丽快乐的梦,但是睁开眼的几秒钟之内,我全忘了干净。 沈家似乎没人口非常简单,也可能这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庄院,除了沈爷就没有别的主子了,冯嫂子和福嫂子两个人我时常叫混,不过绝对不会认错,冯嫂子瘦,而福嫂胖乎乎的,人如其名,福气团团的。 从第二天就没见过沈爷,冯嫂子说他出门去了,有一大堆要事等着办。而我想让人出去报讯,冯嫂子客气的说沈爷不在,家里下人可不敢擅自作主。再说我的伤没好,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我出门。一来二去过了有三五天,巧姐倒是和福嫂还有一众丫头都混熟了,平儿在这里人缘也非常不错。以福嫂子为首的一众丫头媳妇们赞她手巧,向她请教京城大家的太太奶奶们都穿什么式样的衣服,是小领还大领,裙子是窄幅还是宽幅,是压褶还是平幅,又打听现在时兴绣什么花,襟前是用扣还是袱带等等不一而足,口沫横溅,眉飞色舞,有来有去的极是热闹。平儿也跟她们打听这边的房子园子菜行还有牙婆子等等对我们非常实用的信息。所以说人嘛,就需要交流。 我以前可不是个擅长和人打交道的,现在到了这里又受伤未愈,靠在那里看她们座谈讨论,互通有无,相互钦佩称赞,也是一种乐趣。福嫂子还给巧姐好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头绳,布娃娃和用来做游戏的沙包毽子等物,还叫了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来陪她一起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只能看别人玩,对一些游戏的怨念,教她们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跳绳。院子里落花纷纷,看着她们玩的投入认真,清脆的笑声一串串的飘进屋来。福嫂子在旁边感慨:“女孩子可真好啊,偏我生了三个都是小子!我们爷更是,都近而立之年了,还膝下犹虚……” 我面带微笑,靠在那儿听她说,她却住口不说了,转而问我身上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榻上躺会儿歇歇,又吩咐人端点心倒茶来。 外面巧姐玩的无忧无虎,红扑扑的脸儿鲜艳好看,额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我招手喊她进来,拿帕子给她擦汗。 晚间冯嫂子又来帮着平儿扶我进浴桶净身,隔着屏风她们两个坐在外头,我在套间里面,胸口的伤已经结了痂,只是看来这里是要留下疤痕了。伤口是狭长的,两头有些弯弯的,看起来……倒象是一弯月刻在胸前。 屏风外头平儿正套冯嫂子的话,问他沈爷这么大家业究竟是做官还是做什么营生,这么天不照面是不是忙的紧,我们这么打扰着实在心下不安。冯嫂子只是笑呵呵的岔开话,说让我们只管住,就当自己家里才是,千万不要客气外道。沈爷原是个最好客的人,要是回来我们走了,她们可交不了差难回话的。他们爷自然不是那卑下的商家身份,但是做什么官她却也没有说。至于主家在外面忙什么,她一个内宅的下人可不知道。 梨花开了,也谢了。我也可以自己进食,能下地行走。不管人家主人是真有事还是另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们在旁人家里这样住着实在也不象回事。要不是还放心不下文秀的事,想再等她几天,我早让平儿收拾我们的东西搬了出去。再住下去人都要住出惰性,生出感情来了。别的不说,巧姐和那两个小丫头叫小莲小兰的就玩出感情来了,天天都凑在一起唧唧呶呶有说有笑的。那个小莲的娘是管厨房的,有天巧姐甚至跟她学着去包团子,沾的一手一脸都是白白的面粉。 这里无疑和贾府一样,奴仆成群衣食讲究,但是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家,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 ------------ 55 文秀归来的特别突然,可以说,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天早起来我觉得胸口松快多了,盘膝打坐调息了一回,小丫头端水进来,我自己把头发挽起,梳了个斜堕倭髻,用两只簪子别住。头发既长且多,还好不是特别的硬而杂的那种,不用多少头油就可以打理好。习惯用的这种头油香味比较淡,我不喜欢味道浓冽的东西,香的呛人恶心就过犹不及了。 我正偏着脸,把最后一绺头发编好挽起来,身后有个人把桌上的那枚五彩宝石押发蝴蝶扣递了给我。我以为是平儿,可是一偏头却看到那人一身青莲色衣裳,水波色书生巾,秀雅中透出几分英姿。 “文!文秀!”我失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她手:“你回来了!你没事么?” “我没事。”她仍是男装打扮,逼出了有些哑沉的嗓音说话,眼里盈盈的也是一层水光:“你的伤……好了么?” “都好了。”我定定神,才察觉自己失态:“你什么时候来的?外面丫头没吱声……” “我没让她出声。”文秀一笑,轻轻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把那枚蝴蝶替我别在左边靠后侧的发髻上,又拣了一枚团凤坠珠钗替我戴好,拿小镜子照着后面让我看效果。 我哪有心情在这时候研究首饰,看着窗子外头的确没人影,低声说:“我想死你了,不过是去买药材,可是一去就不见回来了。你不在身旁,我真是夜难安寝茶饭不思呢!你说,你怎么赔我?”我嘴里说着玩笑话,心里还是不安:“那个江燮受伤没牵累到你吧?你有没有受伤?嗯?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 她把小镜子放下,手扶在我肩膀上,妆台镜子里映出来我和她的脸容,文秀十足是个翩翩美少年,而我呢,还算拉住了青春的尾巴,看起来唇红齿白,眼睛明亮。唔,要是不说,估摸着人家可能会猜这身体不足二十呢。 “我前天才知道你那晚也受了伤,一路紧赶回来的。”文秀话音轻柔可是语音很冷:“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与江燮他们师兄弟善罢干休!” “没事。”我轻拍拍她的手背:“虽然受伤是因为他们连累了,不过养伤却也多亏沈爷照应。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只为了等你来碰面才一直寄住在沈家的。既然你来了就好了,正好也就从这里搬出去。”我停了一下缓过气,又说:“你没来的时候我和平儿也商量过,到底还要不要去那老屋打个转,再用别的理由搬出来。还是直接就找了房子住,不再回去,也就不再和贾家沾什么关系了。” 文秀一点也没犹豫:“那还回去做什么?不回去了!咱们找房子,这金陵城里房价稍贵些,我们再往南些,靠着片大些的镇子找个独门独院的,安心的踏实的住下来,你抚养巧姐,我给你们当保镖护院……” 我扑哧一声笑:“这么俊俏的小郎君看家护院?别人不把闲话传上天才怪呢。咱们还是姐弟相称的好。家里的确得有个男人顶门户,不然不能安生。” 文秀看起来好象稍稍黑了一点,也许是因为赶路的缘故,我们别来重逢,好多话想说,但是这么站着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还是她先说:“你还没吃饭吧?” “你吃了吗?” “也没有。” “那,一块儿吃,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话。” 巧姐看到文秀也是高兴的哎呀一声,撒开腿蹬蹬蹬跑了过来,一张口却又抬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了,眼睛睁的圆圆的。我正纳闷,她把手放下喊了声:“李叔叔。” 啊……对,这孩子记性倒好。我刚才见文秀可就没想起来喊她那个假名字,幸好也没人在跟前听见,不至于露出马脚。 这一顿早饭大家都很有胃口,端上来的小包子都吃光了,小花卷还剩了一个在碟子里,甜甜的枣泥山药糕倒是没人动,粥也喝了大半去。等人收拾了去,我就拉着文秀问她那天她下船后的事情。 “我们一下船应该就被人跟上了,在药铺里我就觉得有些古怪,跟江燮一说,那个人倒是很自负,说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才没什么可怕的。那些人等着太阳一落,上来就出阴招儿撒毒粉,他虽然闭气闭的快,可也吸进了一些,身法功力都打了个折扣,跟着江燮的那个侍卫中毒更深,没两下就倒地断了气。那些人出手都是杀招,其实本来那一刀是要砍着我的,但是却被江燮横过身来挡了,砍伤了他的左边肩膀,拉了挺长的一道口子。我用暗器打,他们暂时退了,可是江燮吸进的那毒粉中的毒却不能回船上去解了,那些人也一定守在我们回去的方向那里守株待兔。江燮的那一个侍卫也挂了彩,他们要去小苍山那里找人疗毒治伤,三个人里就我没有受伤,一路乘车赶过去的,我心里惦记你,不过收的飞鸽传书上却没有说你受伤了,还那么重……” “其实没什么,”我说:“刺的不深,也没扎着太要害的地方,就是流的血多了点……” 平儿不给我面子,当场拆台:“躺了好多天,这才刚起来,就好了疮疤忘了疼了是不?” 我尴尬的笑两声,岔开话:“正好你回来了,咱们这就搬出去吧。这姓沈的师兄弟都招灾,咱们和他们又非亲非故,早走早好。” “娘,我们真的这就要走吗?” 收拾着东西,巧姐这些天住下来多了好多的东西,那些小玩艺她一样也舍不得丢下,全包进包袱里。 “是啊。”我摸了一下她的脸,看出来她舍不得。 说实话,我也有点舍不得了,住的这么安逸,吃的可口,院子这么漂亮,相处的人也和气。 可是花开了就要谢,有来,也就有去。 文秀出去打探房子去了,平儿得的消息是这里一般的独门独院的房子也不算太贵,破个几百两应该能买个不错的小院儿了。我们人又少,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就算再雇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四五间屋总是够了。不过因为文秀要练练功,所以最好有个平敞院子。其实我挺想有一小块儿地种种菜养养鸡什么的,文秀就出去按这样的条件去找房子了。找好谈妥,我们这就迁出去。 不过,那个江燮听说还留在小苍山养伤,而沈爷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我们若要搬走的话,现要找个辞别的人也还找不着呢。 ------------ 56 我们这边收拾行李,文秀在外面跑着找房子,第三天的时候拿了一张房子的图样来,很普通的院子,文秀说房主本是北边来的商人,在这边纳了一房妾置的房子,在这边做生意蚀了本,所以卖了铺子和房子要回北边去了。 这张图是那商人盖房子的时候画的,虽然简单,但是却完全可以看出个大概来。因为原主人是北方人,所以房子不是南方这样细门窄巷的风格,院子很敞亮,而且为了放一些店铺里放不下的货,为了安全起见,墙也垒的高,这两点我一听,就先满意了一半了。 两进院子,不算耳房有五间屋子,我们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住是肯定够了。外面的院子文秀能在那儿练功舞剑,后面的院子里有小花坛,巧姐在这里玩是肯定够活动的。 文秀也很满意:“房子我看过了,青砖新房,才盖了两年多,院子宽敞,屋子干净。” “要价多少呢?” “连房子带家什,开价是八百两,他自己说当了当时买这块地方就花了数百,盖的时候又都用的好砖好木料,还有里面的家什器物他也都不带走了,那些家具我看了,的确都是好木材的,连灶房里的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搬进去以后一切现成什么也不用添置了。中人给说合的,让到六百五十两。” 我点头:“行,价格算公道。主要是我看中这里清静,但是离大街又不算太远,独门独户,清静。主要我看上了它院墙比较高,一般的小偷小摸进不来,要是再厉害点儿的有本事的高手,估计又不会来。” 文秀一笑:“来了也不怕,来一个收拾一个,来两个就收拾一双。” 那些木料和家具算是软装修了,在现代来讲,都是装时死贵但是装上了就不值什么钱了,不管是再转卖也好或是拆迁赔偿也好都算不上多少价。 平儿也对这处房子的情况很满意,我开了匣子取银票给文秀带去,中人要抽一点点好处费这是一定的,不过是从那卖房商人的手里抽,至于抽多少我们就不管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文书,另外收据过户文契手续要办好了,可别让人哄了。” 文秀说:“我晓得,凤姐姐你不用担心。” “什么时候咱们能搬过去?” 文秀说:“中人拍胸脯说是找人打扫拾掇下,明后两日就能弄完,咱们收拾了铺盖就能住进去了。” “挺好挺好。” “好什么呀,我估计那做中人的说不定会顺手牵羊摸些什么走呢。” “那不怕他,过户文契上写明白家什件数,要紧的大件写上,到他们打扫完了再清点一下,少一件让那中人赔。” 文秀一笑:“凤姐姐倒是精明,不过这中人倒是占不着便宜了。人常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才是好,他们拉纤中跑腿费嘴皮子,挣的钱也要养活一家老小的,随他们去吧,左右也偷不去什么要紧东西。” 我们热情万丈的期待起新房子来,平儿已经计划好了,要扯什么样的布料做什么样的帘子帐子,巧姐睁着眼睛托着腮看我们,描红的纸页上半天没写一个字。她也很期待,但是也能看得出不安。文秀在外面张罗,弄我们的新房子。 对我来说,那更意味着一个全新的,美好生活的开始。 冯嫂子一直有些不安的劝说我还是养好伤一切再做打算,我只是向她微笑。她又说最好等沈爷回来再决断,我仍然不出声,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冯嫂子劝了两次之后,也发现我们搬走 一事已成定局,而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于是她转而打点起别的事来。说我们的行李不够,搬进一所新屋里面会需要很多琐碎之物,而且也没有人伺候,实在不妥。她推荐给我们一个牙婆。这时代贩卖人口不是什么罪恶贸易,而且牙婆在很大程度上是担任中间人的角色,她给想找饭碗的人一个机会,也给要雇人请人人主人家一个方便。 起码冯嫂子领来的这个牙婆,看起来并不招人讨厌。不让人觉得很刻薄很凶恶。她行个礼,然后问我想找什么样的人。我想了想,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人,生活可以很简单,不过考虑到平儿,我还有巧姐都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了,做饭洗衣的一定要请人,让我们去做饭的话……别的不说,那个烧火就是个一大难题。这时候那灶膛砌的……我有幸见了一次,怪不得都拿烧火丫头这几个字埋汰人呢,烧火的人的确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虽非苍苍,十指却真的很黑。看着平儿这么光鲜水嫩的美人去厨房烧火,这实在不象话。在贾府有这么句话,大丫头或是媳妇婆子们会吓唬小丫头,不老实听话打一顿赶去烧火,可见烧火可不是件美差。 其它的,就能省则省吧。我们在这里没社交往来,门房可以不用请。我们的事情也不好让旁人知道太多,这跑腿听差小厮什么的也可以省了。不过平儿可能需要一个小丫头打下手好差遣。算起来只要需要两三个人。那个牙婆未免露出些失望之色,也许她看着沈爷这府宅高门深户,以为是笔大买卖,但是她还是执勤的回复了我,并提出备选的名单,能烧火做饭,然后洗洗衣的这样的媳妇婆子是一抓一大把的,我的要求就是话少,手脚勤快就行了,当然,饭也不能做的让人吃不下去。小丫头也没什么要求,能做个简单针线,单纯听话就行了。 牙婆打个躬,说是下午领着我要的人来让我挑一挑。我本来打算雇,但是考虑了之后,跟平儿商量着,说买菜做饭洗衣扫地的不妨雇两个本地的媳妇子,小丫头完全可以买一个来,年纪不用大,这样买回来之后听话好管,而且丫环不同那些干粗活的媳妇,要出入内院里屋,要是不握着卖身契,只怕出纰漏。平儿是满口赞成的。巧姐以前有两三个丫头奶妈子跟着,以后可没有那么多人围着她转了,只希望小姑娘快些适应我们以后的生活。 有所期待的时候,等这个字变的有了百般滋味。 然后等我敲定了请两个大概上了四十的女人来家里做事,一个姓刘一个姓马。然后小丫头也买了一个,原姓李,叫三丫,家里生活艰难,父母得要钱糊口,还得养儿子,把她卖了。说是三丫,不过小丫头自己说了,她上面的大丫夭折,二丫也被卖了。 小丫头长的不好,瘦瘦的,牙婆也没有要高价,身价钱二十五两,还是卖断终身。 这年头女孩子可真不值钱啊! 我这么感慨着,文秀也是面带戚容,她小声和我说,昨天晚上她回来的晚些,抄了小巷子,有个女孩子拦着她,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却是老于风尘了,扯着袖子让文秀和她进路旁的暗门子。 我低下头没说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行李已经打点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搬入新居。 ------------ 57 行李已经打点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搬入新居。 不过福嫂子想劝我们过八天,等十六那天再搬,那天是黄历上好日子,这时候的人出门都得讲究这个,看黄历,判吉凶。黄历上十六那天是好日子,宜安床,迁徙。不过我是急着搬走,文秀不在乎这些。就一个平儿信这些,但是她的话又不为准,当家作主的可不是她,她的职能啊,顶多算是个后勤部长。我们还是第二天就搬家动了身。沈府的人送的我们,而且让我意外的一件事情是,那辆我们离京前订做的马车居然也真的从河里捞起来了,冯嫂子告诉我我们可以就用自己的马车来搬家,倒让我惊喜。以后虽然不打算怎么出门,可是这辆马车我实在喜欢,现在能够回来,以后用起来也方便。不过拉车的骡马我们养起来却是不方便。嗯,这些可以往后再说。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东西都收拾整束好了搬上了车,我们就坐了那辆车。车子收拾的很干净,车围蓬布都换了新的,一点看不出曾经沉到河里泡过水。 巧姐一看到车就笑了,原来一直绷着小脸儿的:“娘,这不是咱们的车吗?” “是啊。”我摸摸她的头:“上车吧,别板着脸,搬新家也没什么可怕的。” “新家能养小鸡小鸭玩吗?” 我笑:“能,你想养多少都行,后院子里有的地方,回来找人给你做个大的木笼子,你还能养兔子呢。” 车子走在金陵的街道上,麻石地很平整,车轴一定上足了油,走起来又轻快又稳当,声响也很小。我从车帘缝里朝外看,外面的树都已经绿了,街上的人穿着打扮和北方都不大一样。但要说是哪里不一样……又讲不上来。不过就是路边摆着小摊子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皮肤也显的不错,到底江南的水养人,不象北方,女人的脸总是被风吹的,比这边的同岁的人显老五岁还有余。 从沈府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其实从车帘缝里看不到什么。 我心里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感觉很淡,就象燕翅掠过水面,轻轻一点而过,不等涟漪圈开,燕子就已经没影踪了。 车子走了大半个时辰停了下来,文秀下马过来说:“姐姐,平儿,到了,车进不去,就在这儿下来吧。” 掀起帘子,我看着眼前很齐整的一个院子,高墙深门,我一看就知道那买房子的钱实在是物超所值,想来卖房的人是急等钱用,不然这么好的房子要卖还真不舍得,花了多少钱盖的是其次,主要是房子实在可心合意。沈家的人跟着我们一路送过来的,端了凳子来,冯嫂子照料我们下了车,紧走两步进了大门。 进了院门,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迎面是三间正房,殿眼就看到了这个宽敞的院子里不但靠正房台阶下栽着两株海棠,花坛里的不知道是什么花也已经发了不少绿叶子,葱葱绿意看着就很喜人。游廊栏杆和柱子上的漆色还新,地下码的水磨方砖也齐整顺平。文秀指着正房说:“先到正房里看看吧,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咱们也好赶紧买些来用。”巧姐却看着养金鱼的大缸走不动路了。因为天气不太暖和,缸上还盖着茅草编的盖子。平儿拉着不让她过去看,我纳闷:“怎么这里能养金鱼吗?怎么过冬?”南方冬天是比冬天暖和一点,但是也挺冷的。 “天最冷的时候搬进屋里去的,这会儿天暖了才又搬出来的吧。”冯嫂子说:“我们府的池子里也养着不少,都是有名堂的,可惜夫人这些天都在将养,没时间去赏玩。” 正房的门开着,迎面看见正堂的墙上挂着一张松鹤迎寿图,下面摆着榉木圈雕梅花的长案,桌上没放东西,原主人应该是把这里的摆设带走了。主座上的扶手高背椅也是榉木的,上面搁着印团福字的半新不旧的椅袱,颜色是一种有些发暗的姜黄。旁边摆着四把对椅,应该就是客座。 “姐姐看看后面吧。” 我点点头再和她向里走,这里的家什的确物有所值,我最喜欢的是那张榉木攒格架子床,目测应该有两米长,宽么……也应该有一米八以上,挺宽敞的一张床,还有盆架,衣架子,靠墙的一排四门包铜角樟木衣柜子,都是南方特有的精致样子。 “看着,还满意吗?” 我点头,平儿也赞不绝口,当下就和新买的丫头和雇来的两人人一起动手收拾,把我们的行李从沈家的车上搬下来抬进屋里。我们的东西,在京城能卖的都变卖了换成了银子,现在这些也不过是成包成包的衣裳,装一些细软之物的小箱笼,铺盖,妆奁之物,张罗着安放一下就行了,冯嫂子进来看了也说这屋子好,干净,东西还齐备,厨下还有柴米呢,我说:“还得慢慢收拾,这会儿什么都没有,连杯茶也张罗不出来。” “您千万别客气。” 我点头示意,平儿封了打赏的银子给送我们来的沈府的人,冯嫂子摇头不受,我说:“你看,你辛苦了这些日子,这些小小心意自然是不足以谢你的。要是不收,肯定是嫌少了吧?” “看您说哪里话。”冯嫂子点头接下:“我留两个人在这里,夫人要是有什么不便的,或打发他们干活,或是派人来我们这里说一声,缺什么少什么直接给送来。” “多谢你费心,不过人也不用留了,要是有什么短缺,我自然打发人到你们那里去。” 文秀送走了沈府的一行人,关上院门。我环顾这个虽然不大,却显得很安详宁静的院子,心里那种一直惴惴不安的忐忑渐渐平定下来,雇来做饭打扫的两个女人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做熟了工的,很老练的样子等候吩咐。我们买来的那个小丫头,三丫头,她的名字平儿给改了,现在叫做小兰。对名字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个小姑娘以前没有做工服侍人的经历,好多事平儿可得慢慢教她了。 平儿先拿了些散钱给那两个婆子,嘱咐一个去离这儿不远的街面上买点菜蔬回来做饭,另一个就去收拾下厨房,烧水把原先主人家留下的碗筷什么的全烫一遍,院子很干净今天是不用打扫的。然后叫三丫头跟她一起去东厢房收拾屋子,我说自己可以整理一下正房,反正不过是把衣服分别放进衣柜里,把装着一些首饰和稍值钱些的小箱子先放在床头背后的地方。原先的主人应该也在这里放一些这样的东西。我的镜台还是凤姐出嫁时的嫁妆呢,紫檀透漆雕的,下面三层小螺钿抽屉里不过放些不怎么打眼的拆花和发簪。行李里还有些书本,这间主房卧室多宝格后面有个小格间,里面有书桌和书架,书架上空空如也。我把那几本薄书放上去,心想着以后该多弄些书本来填上来,平时要没有别的事情做,也好消遣时光。两束阳光透过上面的花格窗照进来,我抬起手,看着一道光就这样照在手心,周围的幽暗更衬出了手掌的洁白,掌心好象托着一团实质的融融的光团。 这个身体还这么年轻,但是后面的人生要何去何从,我还是很茫然的呢。 ------------ 58 春天到了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安顿停当了,后院被辟成了一片小小的菜圃,里面不但种了黄瓜青椒葱和茄子小青菜之类,要不是条件限制,我还想在这里种一片小麦呢。虽然我们吃的米面菜蔬都是买来的,但是种菜是我一直向往的一件事,在慢慢给它们松土浇水捉虫的过程中,已经觉得趣味无穷,哪怕没什么果实,也是乐在其中的。更何况成果还不错,黄瓜已经爬到苇杆搭的架子上去了,青椒也开出了有些绿意的小白花。后院子里有原主人移来的一棵葡萄藤,还用竹枝搭了一个葡萄架,架子下面还有一张石桌两个圆鼓石墩坐凳,看来以前的主人挺会附庸风雅,大概还在这里喝过酒或是乘过凉,也许还下过棋也说不定。葡萄叶已经长的碧绿油亮,风一吹过来满架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们平时深居简出,不过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我带巧姐出去过几次,去观察附近的小麦生长情况,告诉她她吃的点心,就是由这麦子做的。在去年就播下了种,经过一冬之后,麦苗抽杆拔穗开花灌浆,最后长成饱满的麦粒,收割下来,脱粒去壳晾干磨面,然后再经过一系列的加工,才能够变成好吃的点心。稻米也是一样,顺便开展现场教学,让她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听。看着在烈日下耕作的农人,巧姐背诗的声音不象往常那么清脆高昂。以前她读诗不解其意,现在却不同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们坐着车经过那片农田向前再走,路旁不远的小池塘里恰巧有群白鹅,扑棱棱的扇着翅子在水面上撒欢。巧姐不用我开口,自己先应景的背起诗来:“鹅鹅鹅,曲项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嗯,背的很好。” 巧姐往前张望:“娘,咱们要买地吗?” “是啊,”我说:“买米买菜吃,带来的钱会用一文少一文,坐吃山空可不行。在这里置上几亩地,租给人种,咱们秋天的时候收些米粮在家,菜么,后院子里种的就快能吃了,虽然少了点儿,不过自己种的菜呀,吃起来一定会觉得特别好吃。” “嗯嗯,”巧姐用力点头:“对,种出来黄瓜,我一定要先尝尝!” 我微笑:“昨天你还说倘若结了葡萄,你一定要先尝呢。” “葡萄是葡萄,黄瓜是黄瓜嘛。”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文秀在前头赶着车。这一路也看了几处田,但是我始终觉得不太满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这金陵城里长久的安居下去,万一还有什么变故,有可能再迁居到别处,房子可以搁着,若是买了地的话却有些麻烦了。 好在我带的家当,就是我们一辈子不生产不买卖,也是吃不尽花不完的,而且还能过的很小康很安逸。 人总得有长远打算,我们也在打听京城的情况,不知道贾家现在的境况如何了。文秀会找南来北往的镖局子的人或是其他的人打听消息,这些人对权贵豪门可不熟悉,只知道那府还在那儿,人还过着日子呢,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得到这样的消息,我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平儿也是一样,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来是喜是忧,最后是松了口气。一切如常,那么里面的人应该也还如我们走时一样。虽然知道它早败晚败都躲不过那一天,可毕竟曾经是家,是生活过住过那么久的地方。 巧姐问过,为什么我们自己买房子在这里住下来,我只简单的告诉她说,家里可能有难,我们是出来避难的。巧姐懵懂的点头,又问:“那爹呢?” 我心里面感觉很复杂,摸摸她的头发不说话。 我对贾琏半分感情也没有,所以巧姐的这种依稀孺慕,是不可能让我心里起共鸣的。 老实说贾琏的结局我一点不关心,我只是不知道……贾家那几位姑娘如何了,宝玉呢?他考中举人没有?黛玉的身体有没略微好转?还是更加虚弱?薛大姑娘是不是还想嫁宝玉? 这些事不能不去想,可也不敢总去想。想来想去抓不着眉目,想也无益。 我们的车子拐了弯,上了回家的路。拉车的马当然不是自己家养的,是人租来的,后院那里开了一扇门,没有台阶碍事,车子赶进去,文秀把车卸了,也亏得她一直男装打扮,做这些粗重的事情。我心里有时过意不去,她倒笑着说:“要我象你似的成天闷在屋里,那我才不干呢。” 平儿和小兰出来接我们,平儿穿着一件水红的半新纱衫,鸭蛋灰的裙子,外面罩着米白抽纱印竹叶纹长比甲,看起来真是亭亭玉立,小兰穿的是一件浅碎花布裳,腰里扎着根丁香色的腰带,头上梳了两条小辫,比刚来时面黄肌瘦的样子已经显得圆润了不少。 “夫人回来啦,小姐口渴么?” “不渴,在车上喝了。”巧姐说:“我们今天路过麦田,李叔还停车,给我揪了两个麦穗子呢。回来给你玩。” 小兰抿嘴一笑:“巧姑娘,我家以前也有两亩地的,麦穗子我以前天天见着,人家割完了麦,我和姐姐还去地里捡过几次人家漏下来的麦穗呢。” 我们从后院的菜圃旁边绕过去,平儿说:“还以为你们中午赶不回来了呢,就做了两个菜,这回来的正好,我让马家的再把今天上午买来的鱼给炖上,再加个豆腐吧?” 我点个头,平儿又说:“今天沈府打发人来送东西呢。” 我意外的转过头:“送的什么东西?” “东西寻常,不过送东西来的人却……” “嗯?” 我们住下来之后,沈爷曾经派人来探望过一次,自己却没有来,孙郎中倒跟来了,还替我诊了一回脉,确认我恢复的不错。后来冯嫂子也来送过两次吃食,一次是特别鲜活的虾子,还有一次是些北地干货什么的。我们在这里也只和沈府有这么点人情来往。 “福嫂子来送的,说是他们府里管事的那位梅夫人让来的。” “梅夫人是?” “我问了,应该是沈爷他母亲的表妹,在沈爷母亲早亡之后,这位表姨又当了他的乳娘,差不多算是她抚养长大的,所以沈府里没有其他长辈,沈爷的原配夫人也去世了,她就是当家主母呢。” 原来这位梅夫人是这个来历。 “福嫂子呢?” “我说了奶奶不在,她不肯留饭,已经先回去了,说明天梅夫人邀咱们一起过府去说话呢。” 我脚下有点犹豫。 平儿说:“去吗?” 我定定神,抬步上了台阶:“能不去吗?没什么理由推辞,推了这次也有下次。我猜着……多半是这梅夫人不放心,不知道他们家船上曾经载了什么样的人,存心想打探打探。去见一次,消了她的疑,也就好了。”我进了门,把披肩解下来,平儿接了过去:“本来也没有什么事,不过人家遇事多想一想也不是错。” 洗了脸换了衣裳,摆上饭来,文秀也回来了,四个人在厅上用了午饭,我上午坐车也觉得有点疲倦,睡了一会儿午觉,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回了荣宁府大观园,那些姑娘们象娇花弱柳,美不胜收,笑声清脆,裙带当风。正觉得愉悦,忽然间平地一声雷响,眼前的一切霎时间全化成漆黑虚空,那些人都不知道去向,我慌乱的想喊叫寻找,忽然一只脚踏空栽下深渊,大叫一声从床上醒了过来。 平儿就在多宝格后的榻上做针线,闻声急忙过来:“奶奶可是叫雷惊醒了?” 我恍惚的坐了起来,窗子开了半扇。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闪电照的屋里刹时一亮,接着又是一声雷响过。 “怎么下雨了?” “奶奶可是糊涂了,前两天还是你和我说的呢,梅雨就要到了,晒衣服晒被子的。这可不是就到了吗?” 对啊,梅雨到了。 ------------ 59 次日我们备了回礼去沈府拜望那位梅夫人,虽然雨下了一夜,还好清早起来就已经转小,看着屋檐下面雨丝绵绵如雾,倒让人一洗暮春的燥热,觉得心里清净的多了。 我与平儿带着小兰和马嫂子一同出门,文秀和巧姐留在家里,赶车的不是别人,却是马嫂子的当家的。车进了沈府的侧门,经过一条夹道,我从车帘缝里看着远远的另一边的院墙和屋脊,那里正是我住过数日的地方。其实也没有隔多久,可是现在看起来跟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一样。 天空阴沉沉的,细雨一直没有停。据这边的人说,这雨怕是要下足一个月才会停呢,这一个月里,是别想有晴天了。 车不能进二门,我们下了车,福嫂子和丫环婆子们迎了出来,笑着说:“今天早起看天不放晴,还以为夫人今儿不来了,”我和她熟,也知道这个人爱说笑的:“我想着你们的府上烧的鱼好,又有人请,那是一定要来叨扰的。” 丫环撑起了伞遮在我们头顶,迈步朝里走的时候我留心看,福嫂子看起来又精神又伶俐,后面的丫环也一个个比上次见时不同,显得肃然恭敬的多了,说话神情都与往日不一样,而且其中一两个生的好的,尤其显得恭敬。我心里先有个底,这位梅夫人看来是很有权威的,理家治下有一手。经过穿堂,到了后面一进院子,我看着门前匾上有字,写着是“暗香斋”,院子极大,花池子里还有梅树,虽然现在树上净是叶子并没有花。看起来这暗香两个字也是从梅花上面来的,不是有句写梅花的诗叫做暗香浮动月黄昏么? 等到进了屋,与那位梅夫人打一个照面,我心里倒没什么可紧张的了。左右我和沈爷没什么瓜葛,这位梅夫人只要明白这一点,料想就应该能够释怀,不会有什么麻烦事。这梅夫人穿着青莲色的长衣,领襟袖摆上都绣着缠枝兰花,玉白的裙子,头上戴着只点翠五股累丝斜凤钗,脸上没施脂粉,款款起身相迎,看打扮让我想起贾府的那位寡妇大嫂李纨,但看眼神可是万万不象。 我裣衽见礼,她急忙伸手来扶,笑说当不得,让了座上了茶,我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皮肉还好,但是怎么着也一定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瞅着是比贾府里的王夫人却不可同日而语,王夫人再体面也不过是个摆设,使起威风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这一位看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一句话来。 粉面含春威不露……呃,这岂不是红楼书上形容凤姐的话吗? 不过这沈府的背景极深事情又复杂的很,要在这府里当家理事,自然不能是善茬。 我和她来回说了些话,她问起从前的事来,我只是说原来家是住在京里,不过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到南边来寻个清净地方将养身体,因为在河上沉了船,所以受江爷之邀上了沈府的船,麻烦了沈爷与江爷一路。 我说话谨慎,她言笑亲热,又夸平儿人才好,看起来就是个懂事能干的好帮手。接着再问我有个兄弟怎么没有一起来,我把手里的茶盏放下,说因为巧姐在家里,他也留在家里照看着了,就没有一起来。 “又不是外人,该把小姑娘和舅爷一起来串个门说说话才是。”梅夫人一笑说:“我一个半老婆子了,见见后生晚辈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我也微笑:“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眼看着今天的雨怕是止不住,我那个丫头身子也弱,怕她着凉。” 这位夫人别的我还没见识到,不过社交应该很不赖,没一会儿我们的关系就直线上升到互称“凤哥儿”“梅姨”的地步了,当然,这是表面上。其实呢…… 中午梅夫人要留饭,辞不了,就在沈府陪她用饭了,菜面也不是大鱼大肉,江南风味清雅宜人,沈府有一味茶蒸鱼是极好,我以前夸过,果然今天席面上也有那道菜,我品着那茶叶该是正经的雨前龙井,鱼一定也有讲头,不过我却不怎么在行了,尝起来只觉得肉嫩滑爽,茶香满口,半点鱼腥味儿也吃不出来。 我是齐心里不想多说话的,多说多错,不说最好。反正饭桌上的话无非是:“来来来,尝尝这个,”又或是:“这个尝起来真是不错,不知道是怎么做法?倘不麻烦回去我们也照样学来弄弄。” 汤也不错,极鲜,这下汤的可是比上品还上品的极品火腿,那滋味儿又浓又美,料理这火腿的也铁定是厨艺高手,一点不糟蹋东西。 “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回京城住了两天,拜会了几家亲友,听了不少的新鲜故事。嗯,有一家子……门第不低,说起来和凤哥儿你夫家还是本家,也姓贾。” 京城姓贾的公候豪门…… “嗯,”我舀了一勺汤,抬眼看着她。 “据说家里一位含玉而诞的宝贝公子,中了举人之后却走失啦,这消息现在整个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 60 宝玉出走?梅夫人突然抛出来的这句话,象根刺一样的猛的扎在我身上,我这时候觉得自己的镇定功夫也算一流,虽然心中愕然吃惊,担是勺子还端的很稳,一晃也没晃,将汤递到嘴边轻轻啜饮。 只是那汤的咸淡冷热,却是全然尝不出来了。 梅夫人含笑看着我:“你说这事儿稀奇不稀奇?” 我点头说:“这也没有什么,据说圣祖在位时,有一位以苔痕行犹重一诗闻名京师的十六岁的少年才子,不也是中举之后跑了个没影儿么?后来过了三年,他自己又回来了。” “说的也是啊,有点才气的少年公子们就是爱自命不凡,好弄些古灵精怪的事。”梅夫人一笑:“你说是不是?” “梅姨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 饭毕漱口,梅夫人极力邀我去后面园子走一走,散散心消消食:“这房子当时改建的时候,那时候湉儿还小,我姐姐还在世,因为南方黄梅雨季时间很长,说要是梅雨季节想逛园子,淋着雨踏着湿泥可不能够尽兴,就是衣服不怕湿,人却淋不起啊。所以当时修了一条长长的游廊,还挖了一个小湖,雨天时候从湖上经过,雨水滴在檐上,又都落回湖里,夏天的时候湖上全是绿色的荷叶,那才叫好听。” 好听吗?你现在就是给我听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我听起来也和磨面弹棉花一个调了。 湉儿?这名字的主人是……其实既然从梅夫人的嘴里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根本不用去猜。 说起来也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沈爷叫什么名字……只是现在却不是关心那些不打紧的小事的时候。 宝玉离家出走?怎么会这样?黛玉呢?她出了什么事吗? 我和梅夫人沿着那铺着红木板的回廊慢慢向前走,雨地里开着安静而清丽的花,身姿细袅的丫环们拿着绘水墨的各式紫竹骨纸伞跟随在身后,她们穿着各式颜色的掐边收腰蝶蝶领长背心,看来是沈府的统一着装,粉红,黛绿,缃黄,樱草,深秋香,翡翠,月白,艾绿,藕荷,松花,比外面的一院繁花还要动人婀娜……一行人迤逦而来,轻盈的脚步声和裙摆拖曳在长回廊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也远比檐上湖里的雨声动听。 如果不是心中有事,我一定会觉得此时情景远离尘嚣,美如图画。 “这回廊刚修好,我姐姐就过世了,虽然是为她修的,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倒是我来的多,一到下雨就来,晴天倒没兴致。” “是的,这里堪称宜晴宜雨,不过雨天显得更宁静。” “凤哥儿喜欢这儿吗?” “很美,谁能不喜欢呢。不过我在这儿暂住的那些天,都没到园子来过,对这里一点也不知道。” 梅夫人回头看我,语气极温和的说:“这有什么关系,以后常来常往的,有的是机会来这里游赏。” 我一直忍住没有再问起贾府的消息。其实我想我的来历梅夫人一清二楚,她提起宝玉出走也绝对是有意。但是我却不知道她用意何在。 我和她……应该是没有利益冲突的。 她是个再实际不过的人,就象……以前的凤姐。 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一类人。 但是,她身上具备凤姐所不具备的东西……凤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深谋远虑,她的两次害人心计都是被动的,一次是贾瑞,一次是尤二姐。除了这个,她根本没有什么深而长远的打算,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心计。 可是眼前的梅夫人,却要危险的多。她给人的感觉就象一把藏在鞘中的宝剑,你知道这反剑凶险,可是却不知道这剑何时会出鞘,又会指向什么方向。 天气清寒,轻风潮润,我背上也微微的有些凉意。 “凤哥儿,你说是江南好,还是京城好?” 我们走到了湖上,木板下面就是一池湖水,脚步回声有些空洞茫远。我答:“旁人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觉得江南好。” “哦?京城不好吗?”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回过头来问。 “我若是个想做事业的男人,那自然是要说京城好,可我又不是,京城也不是不好,不过我更喜欢江南。” “说的好,”她赞同的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一年里一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住。有旧诗词里怎么说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说的很是。” “可是写那诗的人,却不在江南呢。” 梅夫人呵呵笑出声来:“是啊,那些禄蠹男子就算会写几笔好诗,可心里更爱的还是功名。” 我也笑笑。把那些人说成禄蠹的,我见过的有两个人。除了梅夫人,宝玉也说过。 她的口吻说起禄蠹来,不是宝玉那种不谙世事的单纯不屑,而是一种看尽千帆的超然。 可是这一个说禄蠹的人就在眼前,宝玉呢?他却在哪里?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61 阴雨天,过了午就渐渐显的天色暗了。我们告辞出来,平儿低声说:“奶奶,那梅夫人怎么好端端的会提起宝二爷的事来?” 我只摇摇头:“到家再说。” 巧姐在家里倒不闷,文秀教她和小兰两个人玩捉手,笑的咯咯响。那捉手其实是文秀说的小擒拿手,我曾经说过,想让她教巧姐点功夫防防身,文秀就说这个倒是适合小姑娘学,又不用扎马步打基础的吃苦,也不会练外家拳术那样把手练粗。我曾经捧着她的手看,除了针茧和虎口,并不显的粗糙。文秀只是一笑说,她掌上的功夫已经练至大成,所以反而不显了。 “娘,你回来啦。” 巧姐蹬蹬的朝我跑过来,我伸手抱住她,抹了一把她头上的汗,拿出手帕替她擦了,说:“嗯,沈家那位梅夫人送你许多新鲜点心,找你平姨要去。” 文秀站起身,把手里的一根竹尺放下,仔细看看我的神色,说:“凤姐姐累了吧?进屋里好好歇一会儿。” 我们进了里屋,我把这件事一说,文秀没有作声,站起来走了几步:“凤姐姐你的来历,这位梅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故意提起荣宁府的事情敲打你。” “我也知道她不是随口说说,但是我本来也和沈府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她那样身份的人,必不会信口雌黄,宝玉是一定出了事。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走的,家里又没有什么别的变故。” 文秀沉吟片刻:“我找的那些人到底打听不来豪门之家关起门来的消息……凤姐你说的是,虽然出走是一件事,但这件事背后必然有更大更多的原故,或许,”她抬起头来,我也正好侧脸看她,文秀一笑:“不如我亲自走一遭,看看那府里现在究竟如何了,一来也是为了免除我们的后患,二来,毕竟那曾经是姐姐你的家,你放心不下也是常事。” 我摇摇头:“不,这一来一回的……” “我坐船,现在天气不冷不热,又顺风顺水的,耗不了多少时间的。”文秀说,她很敏锐,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你明明就是放心不下的。” “是啊,”我叹口气,坦率承认了。 这是红楼的世界,讲的是贾家的兴衰故事。 但这也是我的新世界,如果贾家败了,我和巧姐,平儿还有文秀,我们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的。 “就这样定了吧,我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文秀又犹豫了一下:“只是我要走了,这里就只剩你们撑门户了,家里连个男子也没有,若是有什么事……” 我摇摇头说:“你走了之后我关起门来一步也不出去,看着后院子的菜地和鸡甲,管管刘嫂子马嫂子打扫庭院买菜做饭就行了,又能出什么事呢?” 文秀终归还是有些不放心,说自己会尽力快去快回,只打探了贾家的事情就回来,绝不沾惹其他事非耽误时间。 我替她打点收拾,文秀自己又去准备她的那些药去了。晚上让巧姐跟平儿睡了东屋,我和文秀挤了一块儿,小心当心这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后来模糊的睡去。天一亮文秀就动了身,我送到门口,她说:“你们快进去吧,把门关好,我很快回来。” 文秀一走,感觉屋子里的热闹气顿时散了一半。上午我教巧姐描红,下午平儿拿了块白夏布教她学剪衣裳,大家的话都不多。晚上的鸡蛋汤烧的咸了,大家都没怎么喝。巧姐非要挤过来和我一床睡,倒不睡不下她,不过这个丫头半夜事多,保不齐要喝水要尿尿之类的,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我虽然算是她妈,可还真不会料理孩子。平儿劝着哄着把她抱走了,我听着外面的雨声又紧起来,这时节的日子,过的真让人觉得闲闷发慌。以前凤姐的日子是忙的脚不沾地,但是现在一闲下来没事情做又让人觉得不上不下没着没落的。而且现在也不是在贾府,连点两根蜡烛还要扳扳手指头算算这个耗费呢,小门小户的人家都是点油灯的多,我一来怕烟二来怕熏坏眼睛衣服,油灯是不能点的,晚上也就没有什么消遣了。看一看身上带的表,才不过八点半钟,搁在现代人,夜生活还没开始呢,可是这时候的人却都已经铺床就寝了。 我这一觉先是不实在,后来又恍惚的发起恶梦来。一时觉得自己怎么跑到了荒山野地,满地尽是荆棘却没有路,天又乌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后来胡乱寻路,又不知道哪里扑来一只猛虎,一蹿就跳到了身上,吓的我胸口一紧,手脚挣扎着就醒了过来。 没定过神,我就发觉不对了。 我睡的正屋那床,帐子是新扯的,嫩嫩的水红色撒花布。可是眼前看到的却是一片浅淡的黄。 我翻身坐了起来,这屋子里的东西却是眼熟的,一桌一凳都不陌生。 这不是我在沈府住过的那间屋子吗?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咝,腿上生疼,那就不是做梦了! ------------ 62 我拍着门喊了两声:“外面有没有人?”却没有人理会。窗子上黑压压的,一丝光也看不到。这院子最敞亮不过,虽然有些花树却是遮不了光的,而且一点风声下雨声也听不到。 我走到窗户边,伸手捅破窗纸,纸那边可不是外面,而是钉的实实的木板。 我又喊了几声,也没有人来理会。 我身上还穿着一身里衣,站在这屋里虽然没有多冷,可是背上却一阵阵的起寒气。 说起来,我在这里又没仇人,能把我睡觉时绑了这里来,有这手段本事的也找不出别人,一定是沈府的人无疑。 要说原因也不用远了去找,只单我赶上了他们一起被刺事件,就足足够了。就算我说我并不了解人家的阴私,人家肯信吗? 只是,要动手以前不动,却现在才动……沈恬如果那样的人,他早就下手了,犯不着一路替我好医好药的治伤养病。梅夫人白天请我过来见面,晚上就绑人,恐怕也不光为那件事。 可是我又有什么好值得她谋算的?她的气派比贾母都不差,没道理干打家劫舍的活儿啊。 还是,她和贾府有仇? 我一想到这个,倒是觉得有几分可能。贾家的人行事也够跋扈的,保不齐就得罪了她。再细想想,说不定还是凤姐往日里得罪的,毕竟她做的事情也有歹毒的。 我这么一想倒也不怎么怕了,到这地步怕也没有用。 屋子里就桌上点了那一支烛,我看着灯影摇摇,烛泪一滴滴的留下来,倒也很坦然。 我靠床坐着,虽然身上只是一身睡时穿的单衣,但是拢紧领口,盖着半幅薄被,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外面铁链声音一动,传来开锁的声音。 我坐正身,门被从外面推开,梅夫人走了进来。她只穿着一件天青衫子白绫裙子,头上什么珠翠也没有,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房门在她进来之后又合了起来。 我没有先出声。她在桌旁坐下来,说话倒是很和气:“凤哥儿,冒昧把你请来,实在是失礼了。” 我淡淡的说:“这可不敢当。你不必兜圈子,有话直说吧。” “好,”她说:“凤哥儿你是爽快人,我就有话直说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做,事成之后我保你下半辈子太平安稳的过舒服日子。” “为什么找我?” 梅夫人把玩着手里一样东西,抬起头来:“说实在话,我也犹疑不定。不过,看到这个东西,我就定了主意。” 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我看着好生眼熟。 这不是我那时候随手装在荷包里面,然后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同心叶绿玉佩吗? 这东西难道还有什么来历?我定定神仔细想想,但是关于这东西,记忆中却是陌生的找不出一丝印象来。 “凤哥儿,虽然咱们初见面,但是我觉得和你对脾气,所以我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琏二奶奶在京西一带权贵之中也没有人不知道,你本也不是那等软弱愚钝唯唯诺诺的人。贾家荣华难久,繁华不长,你当家那位二爷虽然没到宠妾灭妻的地步,但是离恩断义绝也不差几步,不然你不会带了女儿离了京城。”梅夫人微微一笑:“这也算是有缘吧,恬儿也正好这时候从京城启程来南边儿。这个孩子……从小没过过什么舒心日子,我姐姐去了之后,他先是扔到关外去学了几年武,又在军中厮打熬混这么多年,娶了个媳妇儿,两个人也没有话说,一男半女也没留下……” 打住打住,我让她有话直说,她怎么越扯越远聊起家常里短来了。 “您到底想让我干嘛?” 她顿了下,清晰的说:“我要你替恬儿留个后。” 留……个……后? 我觉得这三个字跟三块大砖头一样一块接一块拍在我脑门上,明明她的话说的很清楚明白,我怎么觉得……我偏明白不了她的意思呢? “我请你做的事情就这一桩,只要你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我可保你后半生太平安适,富贵永享。” 我不动声色的掐了自己一把,让乱跑的发昏的思绪收束回正轨上来。 “沈爷再续娶妻室,广纳姬妾也不难,梅夫人为什么会寻上我?”难道这天底下就剩我一个女人了?还是这家里的人下人向她误传了什么话,令她曲解了我和姓沈的之间关系?在船上他是很照顾我不错,但是我受伤也是因为他。下了船之后我和他也就没有什么交集了,而且也很久没有再见过面。 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这梅夫人打的这个盘算他知道不知道? “他要肯续弦纳妾,我还发什么愁?”梅夫人站起身来:“他现在近身服侍都改用小厮了,一个婢女丫环都不用。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喜好男风,查了又查,还好没什么别的事体。他也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么乖顺听话的孩子,我摆布不了他……” 她款款而谈,我心里却越来越憋闷,这个女人看起来精明,行事却这么荒唐。 “你摆布不了他,却能摆布我,是吧?” 梅夫人并不气恼急躁:“凤哥儿,白日里我们见过,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讲礼仪规矩死板不知变通的人,正相反,你这人很爱惜性命,活的再现实不过,所以我才来和你商量的,你要是个糊涂愚人,我才不来和你好言好语。” “这么着,我还得感谢夫人如此抬举我了?” “我知道,冒失的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心里有怨气是一定的。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恬儿后日归来,只能停留半月,又要再次去往西北。这次边患着实令人放心不下,上了战场刀矢无眼,谁知道恬儿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来……每回他出征去,我都提着一颗心,等到他回来了,我才能松一口气。这一次尤为不同,若是他不能再回来,你给他留个后,也不绝沈家后嗣,我将来也才有颜面去见我姐姐和老爷。” “我如果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她笑容可亲,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你拖家带口,可得活的长长久久的,好照料抚养你女儿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突然有心情冲她笑了:“我嫁人这么几年,除了巧姐,再也没能孩子。要是我能生出儿子来,也就不必因为妾室生子,而自己抱病出京了。” 梅夫人竟然一点没受我影响,微笑着说:“那也不算什么,你的体质当时虽然弱些,现在却已经调养的不错了,孙郎中最后一次替你把过脉的时候已经可以确定你完全没这方面的问题。” 什么? 我这时候完全顾不上去咒骂梅夫人这种强盗行径,她……她可真是深谋远虑啊!孙郎中他…… 梅夫人站起身来:“你好好想想吧,明天我再来。” 她已经转身出去了,我忽然想起来最重要的那句话她并没回答我,冲到门口扣着门板冲外喊:“喂!你为什么非找我不找别人啊?” 外面没人回答我。 ------------ 63 梅夫人虽然一副聊家常的口气,但是背后的弦外之音我不会听不出来。 她走了之后我想了很多,人的身体没有自由,思想反而更加自由。 我想起以前看的红楼梦中的那些与凤姐有关的细节,想着我到这里来之后遇到的一切,贾琏好色薄幸,尤二姐的花容月貌…… 宝玉不知道如何了,我现在也不确定梅夫人给我的消息是真是假了,也许只是想把文秀调开的假消息。 她在威胁我,不动声色中透出来的阴险更让人觉得可怕。 我如果不答应,她是不是要拿巧姐和平儿开刀?文秀的离开是不是也在她的算计之内?就算她不把我如何,就这么把我关起来,不打不骂不逼,就这么关下去不放,我又能怎么样? 梅夫人第二次来的时候,表情依旧不急不忙,她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虽然她不至于象后来的慈禧太后那样直白而跋扈的说出“谁让我一时不顺气,我让谁一辈子不顺气”那样的话,但是她的态度无疑是已经表露出了这一点。如果就象她说的,这一次沈恬一去不回,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那沈家的香火就真的断了,那样的情况下,梅夫人肯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置。 “凤哥儿……”她看看摆在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饭菜不合口?” 我抬眼看看她。 “绝食上吊这一套行不通的。”她说:“你就是拿剪刀抹脖子撞墙,我也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放人,你要想从这屋出去,要么就是答应了我的条件,要么就是被抬出去。” 我只问:“沈爷有没有后,不在旁人,只在他自己身上,你不去跟他讲理,总磨我干什么?难道我答应了,那头也就能成了?” 我低下头,外面应该还在下着雨,虽然我听不到,不知道窗户房门封了多少层,梅姨的裙角有点湿意,屋里的烛光映着她耳朵上的绿玉坠子,有一点扎眼的反光。 “时间就只有这么几天,越拖下去,对你我都没好处。等恬儿要是走了……”她看我一眼:“也许凤哥儿你喜欢这屋子,那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一辈子吧。” 时间的流逝我没有概念,这种漫长的煎熬,桌上的烛一支支换过去,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我统共不知道,梅夫人也好,送饭的人也好,没有一个透露外面的信儿。我不是没打过趁空跑掉的主意,但是这些人都是有功夫的,我完全没有那个机会。 我不知道已经几天了,人没有自由,脑子里想的越发乱糟糟的不由自己,我甚至想着如果我和伍子胥一样能愁白了头发,可能梅夫人也就不逼迫我了。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自作聪明离开贾府。贾府虽然要败,可是贾府现在还在,如果顶着那个名头儿毕竟没人这样欺负羞辱。 然后又想起沈恬来,要不是遇到他,我也没有这么多的麻烦,先是沉船接着又受伤,好不容易养好伤保住一条命,以为和他撇清了关系的时候,真正的大麻烦才刚刚开始。 梅夫人虽然还没露出气急败坏来,但是估计这种黑社会似的逼良为娼的事她也不常做,后一次再来的时候,就给我看个手帕包,里面包着巧姐的一只小鞋子。 我觉得胸口忽的一下,象是被敲掉了一大块,一下子就从凳子上滑坐到了地下。 梅夫人俯视着我:“凤哥儿,其实我这个人本来是很有耐心的,不过现在的情形是我没有功夫和你慢慢磨了。你要是不答应,明天拿来的就不是一只鞋子了。天下当娘的没有不疼孩子的,你要怎么做,自己掂量清楚。” “巧姐和平儿在哪里?” “现在还好。”她说,意思是不保证接下去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儿。 我闭了一下眼,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梅夫人的手渐握成了拳,一甩袖子站起身来,我没看她的表情,反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表情。 “夫人,其实你我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唔这话说出来我觉得很是耳熟,以前病不是太严重的时候我也看过一些影视剧,似乎这话很经常听到。这话可能被无数人说过无数次,但是能起作用的,估计没有几次。 梅夫人悻悻而去,我却在她关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傻了啊我!我在这儿跟她硬挺什么脖子呀?这个女人别是更年期到了心理异常吧?我要劝的她改主意那是肯定行不通的! 我刚才就应该答应她的啊!答应了她,她肯定就要安排我和沈恬见面! 一见了沈恬,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这个梅夫人脑子有问题,那个江燮也是个楞头青,净干不着调的事儿。可是沈恬本人是通情达理的,我笨死了!先答应这梅夫人,然后只要见了沈恬,把这事儿一说,沈恬肯定会阻止梅夫人这样胡作妄为,放了我和平儿巧姐的。 这想法好象在我面前捅开了一扇天窗,我用力的拍门,喊了好几声来人,但是外面很安静,没有人理会。 大概除了梅夫人别人都不能进来吧? 我缓了口气坐下来。 真傻,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个办法!我早该想到了。那个江燮也曾经胡闹过,沈恬也制止了他的。这个梅夫人的行径更直接更无礼甚至很无耻,相信沈恬一定不会赞同她这样胡作非为! 我现在真恨不得梅夫人马上再来,我这就告诉她我同意她的条件。 可是,我数着数,换了六根蜡烛,梅夫人竟然没有在应该的时候再回来。 为什么?难道她又有了什么新的盘算? ------------ 64 忽然门一响,我蓦然回头,一阵冷风打着旋从裙脚边吹过,我慢慢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门外面夜色正浓,月光照在地下,白亮亮的让人心里发慌。 这样看起来,门一下子就显的窄了,而站在门前的那个人,身形这样高大,肩膀宽厚坚实,似乎可以撑得起一片广阔的天地。 “沈爷?” 他沉默片刻,沉声说:“失礼了,夫人请跟我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只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脸一半照着月光,一半却隐在暗中,整个人象是被这奇异的月色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被镀着一层亮银的光泽,灿烂光耀。一半却藏在黑暗中,隐晦不明。 我走到门外,外面夜寒如水,我打个了寒噤,抬眼却见他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给我披上。披风长了一些,下摆委地,我用手拢了一拢,披风上犹带他的体温,我抿了下唇,微微垂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请随我来。” 他拢了一下袍子,腰背挺直,先转身向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后。 这就是我养伤时曾经住过的那间院子,我顾不上观察左右,快步跟上他。 他是来放我出去的吧? 不管是江公子那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还是梅夫人这种令人愤怒的逼迫,我确信,这一切和沈恬都没有关系。 似乎他一到,我所有的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烦恼全部烟消云散。 沈恬是个有担当有本事的男人。 如果…… 如果什么啊? 我惊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开始不受控制,要朝一个自己也不能预测的方向发展,急急在这想法冒出来之前,就赶紧急急叫停。 这宅院很大,既有江南的精致又有北方的宽敞,花木的影子被月光映在地下,影影迭迭的象是走在一场不会醒来的长久的梦境中。 不过,前方已经灯火通明。 我忽然有些怯意,在黑暗的屋子里一个人过了这么好些天,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忽然得到自由,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夫人,请当心脚下。” “沈爷,”我有些不安的问:“不知我家巧姐和平儿,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可还平安吗?” “你不用担心,她们平安无事,并未受什么伤害。” 我松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我却有事……恐怕对夫人你来说,并非好消息。” 我看着他,他半转过身来,低声说:“夫人,你相信我吗?” “沈爷你是正人君子。” “我其实没有夫人说的那么好……”他口气有些自嘲:“做正人君子太累了,世上没有几人做得了正人君子。” “最起码,我看沈爷总不是个伪君子。” 他站在那里,身形显的那样沉默。 “是的。有的事情不能做假,我也假装不来。” 我们进了月圆洞门,他的侍卫,还有门口站的丫环媳妇们纷纷行礼,都是朝着他的,没有一个是对着我。似乎每一个人都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跟在他身后,走到那厅堂门口,一个身影忽然快步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了。 “平儿!” “奶奶!” 平儿的脸容憔悴,紧紧抱着我不放手,上下仔细的查看:“奶奶,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急忙问:“巧姐呢?” “巧姑娘睡了。”平儿伸手抹泪,忙说:“巧姑娘没事,这几天的事儿没敢让她知道,只说奶奶有要紧事情,我们暂时在这儿住着……她就是吵着想见奶奶,倒是没有受什么惊吓。” 谢天谢地,那就好。 可是,平儿却受了很大的惊吓了,这不用仔细打量也看得出来。 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平儿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上,我觉得她的眼泪这么烫。 “你们这几天……都在这里吗?” “不是的。”平儿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这些事儿以后慢慢说不迟。我们先……” 我定定神,这里的确不是说事的地方,我转头看沈恬。 这麻烦能解决,是多亏了他不假。可是如果不是他,我们又怎么会遭此无妄之灾? “梅姨的事情,我代他向夫人一家赔个不是。”他声音低沉:“这事委实是……我心里也明白,夫人这些天受了许多委屈,不是说一句两句话就能抹得去的。” “沈爷客气了。”我垂下头说:“这次能够脱困,我们已经是谢天谢地,沈爷无需再多说什么。梅夫人那里,她的一番盛情厚意我实在无福消受,还请沈爷代为分说解释吧。” 沈恬站在堂前,灯火映在他脸上,有些忽明忽暗的不定。 他脸上露出一点苦涩的意味,从我见他以来,数今天晚上他的情绪最明显外露。 以往他都是很沉稳的…… “梅姨她……”他一句话未完,一个丫环从后面房中踉跄的奔了出来,脸色苍白,慌张的喊:“爷,夫人她……” 沈恬脸色一暗,也顾不上说话,回身大步走进房里去。 我和平儿站在那里,平儿极力克制情绪,把脸抹净,却望着我肩上搭着的斗篷愣了。 我侧过头看看,这是件石青棉绫的披风,一看就知道是沈恬的。 我轻声问:“巧姐现在哪里?” 平儿说:“在隔壁院子,有福嫂子照看着,我挂心着奶奶,所以过来这边跟沈爷问个明白。”她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那位梅夫人身患恶疾,恐怕情形是不好了。” 我愣了一下:“真的?” 完全看不出啊,那个女人又精明又有城府,这几回见到她,完全不带一点病容,哪里象个身染重症之人? 可是,看刚才沈恬进屋时的急切,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正在心下琢磨这事如何收场,忽然门帘一掀,沈恬走出来,大步行至我身前,深深弯下腰作揖:“恳求夫人一事。” 我忙闪开半步:“沈爷这是做什么?有话请讲。” 他抬起头,目露急切求恳之色:“梅姨……已经弥留,她说有几句话想与夫人说,否则实在放不下心事,恳请夫人随我进去,以免,以免她……走的不能安心。” 我愣了一下:“不至于此吧……” “还请夫人体谅成全,梅姨从小将我带大,劳苦辛酸一言难尽。她对夫人多有不敬,但夫人也请看她已经……已经要去了的份上……” 他话说到这份上,我实在没办法不答应。 我与梅夫人的关系是一回事,但她真是要死的人了,我现在计较什么也都没意义。 “那,我就去看一看吧。” 沈恬松了一口气,又低声说:“若是梅姨她有什么……神智不清的无礼言语,还请夫人,担待一二。” 我只是点点头。 进内房的时候我心里深深的觉得荒唐,又有些转不过神来。 事情的变化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难以预料。 人世无常,梅夫人先前还占着上风苦苦逼迫我,可是一转眼她却要撒手人寰。 屋里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气,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新鲜的味道。我只觉得胸口一下子象压了块石头一样,呼吸都显的不畅了。 ------------ 65 里间的架子床上睡着一个人,几个丫环静静的侍立在一边。 沈恬快走了两步,在床前弯下腰,握住了梅夫人一只手:“梅姨,梅姨?” 梅夫人那曾经多么有威胁力的声音,现在听起来象是破了洞的风箱,漏气,也没劲儿。 她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沈恬凑的那么近,嗯了一声,说:“好,好。” 他一挥手,旁边站的那几个丫头垂着头退了下去。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我,我明白那目光里的含意,缓缓走到床前,坐在脚踏子上。 梅夫人脸色呈现出一种灰青的,没有生气的颜色,就算我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的病实在不轻。可是怎么短短的一天里面她就病成这样了? 别又是算计…… 虽然这么想不厚道,可是我对这个女人绝不敢掉以轻心。 “凤哥儿,这几天,真是对不住你了……” 我抿着嘴,没吭声。 她抬一抬手,声音嘶嘶的似乎想努力提高,但是变响了的只是她呼呼粗喘的声音:“恬儿,你……你先出去。” 沈恬说:“梅姨,你好好养着,旁的事就别去想了。” “你出去。” 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沈恬只得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微微点头,他那意思就是让我千万忍耐着,顺着病人一些。看在他的面上,我自然会多多容忍。 “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成了……” 我说:“您别这样说,沈爷这里好大夫好药都不缺,有什么病治不好的。”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啊。”她脸上没有脂粉,看起来枯瘦干黄:“我这次回来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这些天,全靠灵药保着心头一口气,还劳烦了好几个护卫里的高手替我用真气续命……可是油尽灯枯,再想什么办法也是……枉然。” 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个女人太精明,跟她虚言客套或是假惺惺的安慰都根本用不着。 “我就是不甘心啊,要是我的时间再多一点,就好了。沈家不能绝后,不能让沈家的香火断绝……”她似乎在喃喃自语,两眼直直的盯着我,脸色灰败,却更显的眼神闪闪发亮,这个女人的意志真是坚强到让人不能不佩服:“我不甘心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轻声说:“谁知道死亡是一个结束,还是一个新开始呢?夫人也不必觉得遗憾,香火一事,并不是人的意志能扭转决定的,千载之下,有多少名门世家能留存至今?帝王将相,更是无处寻找了。夫人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看在她已经是个病重垂死的人,我倒也不想和她计较这些个。 “凤哥儿,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和那些一般的凡夫俗妇绝不一样。就这句话……还真没这么和我说过……”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那目光简直要摄人魂魄似的专注凌厉。我有些不安,向后挪了挪身,说:“梅夫人,你歇会儿吧。”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长长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她的声音象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叫人惧怕又吸引人靠近想听个清楚的力量:“凤哥儿,恬儿是个世上难找的好男人,一个女人在世上太难,总得有个依靠,我虽然用了些手段……可是我本意,却是希望你们都好,恬儿他一个人,太……太孤单了,累的时候,也没有个知冷知暖的人说说贴心话……” 她话说的急,结果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恬快步抢进屋来,替她抚背,运气,我从来没见他露出这么焦急的神情。 我默不做声的退后,把床前的空档让出来给他。 梅夫人痰涌塞喉,她没有再清醒过,天亮之前,她终于撒手人寰。 居然……真死了。 实在对不住她,我起先还怀疑别又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看来这是我想多了。 这个女人……我对她没好感,但奇异的,也没什么恶感了。 老实说,我能看得出她也不是个什么善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会耍手腕会斗心眼。善人可当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家的主事人。 不过,俗话也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倒也没必要虚言相诓。 巧姐在暖阁里的床上睡的很沉,平儿却强打精神守着,和我对坐着等天亮。 “奶奶,我们明天就能回去了吧?” “嗯,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我揉揉额角:“真是无妄之灾,平白无故的遇到这种事。” 平儿有些犹疑的点头,看得出这几天的惊吓也实在让她心力交悴。 “你也去睡一会儿吧。” 她摇头说:“我不困。” “还说不困,眼都熬红了。” “奶奶你不困,我当然也不困。” “我这几天呆在黑屋子里,早睡够了。”我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睡吧,等一觉醒来,咱们就回家了。” 外面又开始落雨,平儿最后没拗过我,和衣躺在巧姐旁边,没一会儿就睡沉了,呼吸细匀,表情放松。 我站起来从窗格朝外看,天光不知不觉的亮了起来,窗纱朦胧,窗外的雨声潺潺,凉意幽幽的透进屋里来。 隐约间看到有人撑伞而来,我怔了一下。 沈恬走到廊下,将手中纸伞放在一旁。我将窗开了一条缝,目光与他相触。 他面容沉静,站在几步之外,遥遥的看着我。 我轻声说:“节哀顺便。” 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林木葱郁的庭院,曾经在这里盛放如雪的梨花已经谢了,茂盛的叶子被雨水洗过之后呈现出一种浓的要流淌下来的翠绿。 我推开门走出来,把已经叠好的沈恬的披风递还给他。他伸手接了过去。 “沈爷府上有事,我们帮不上忙,总不能留在这儿添乱。”我说:“等天亮,我们就回去吧。” 雨滴打在檐前和地下,淅淅沥沥的好象永远也不会停住。 “恐怕……你们回不去了。” 我转过头,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吁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在船上遇到的那起刺客吧?” “记得。” 我从来没和他提起过这个话题,一个字都没提过。 但是他现在却主动提起来了。 “那天没能将他们一网成擒,走脱了一个,偏偏那人认得了你的样子,而且梅姨这次又来了这么一手,即使你们现在离开,我只怕,那些人终究会找上你们。” 我又是诧异,又有些愤怒:“找上我们?为什么?我们和沈家又没有关系!” “现在,怕是已经撇不清了。” 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不,单是解释是不够的。 我需要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我好不容易离开了贾府,本以为以后的日子就是顺心自由的了,可是,这一转眼就又和这个沈府扯不清关系了?凭什么啊! “前几天他们的人在金陵沈府左近潜伺,梅姨将你们全带到这儿来,也未尝没有保护你们性命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在那些人看着,你们就算不是沈府的人,也一定是关系极近的亲戚内眷……” 糟。 这种情况最糟糕,被那种跟恐怖份子一样的家伙盯上了,就算我见识不广也知道这种人古今大同,都有一种咬你一口入骨三分的不要命的狠劲儿,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说他们都是江湖人,身手了得,就算文秀功夫不错,可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防不胜防啊! 真不公平!明明是沈恬的仇人,为什么偏偏盯上我了? “那,依沈爷说,此事该如何了结?”我说:“总不能让我们一辈子藏起来不露面吧?” 他转过头来,真奇怪……明明他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却觉得……却觉得他眼神里面有许多的话,满满的要溢出来了。 ------------ 66 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出声了。 “那些人……与我家算是世仇,也是朝廷一直头痛的一股……”他隐下去没说的话,我当然也能猜出几分。既然他不说明,我也就一直当作不知道。那些事情知道的多了除了让自己更恐慌之外,没什么别的好处。 “我前脚出京,他们后脚就跟上了。说起来,如果不是燮弟贸然莽撞之举,是绝不会祸及到你和你的家人身上,还牵累你受了重伤,有性命之险。到了金陵之后,我原想尽想肃清他们在这一处的势力,一方面也想你的伤快些好起来,不过虽然挑了他们暗中的两处堂口,我伤折了不少手下,却还是让他们的头目脱身逃走。这一来,恐怕关于你的消息就更瞒不住,他们指不定会做什么样的猜测。然后这几日又有消息来,说他们并不死心,而且打探到了你们落脚的那一带,大概还是想从你们那里着手,或是刺探消息,或是擒人为质,又或是……” “杀人泄愤吗?”我低声说。 他肯定了我的猜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无妄之灾啊。 “梅姨虽然在这件事上做的有不妥的地方,但是……她的本意却也是为了我。”沈恬说:“只是,我现在却也觉得,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什么?”我意外的睁圆了眼看他。一个梅夫人胡作妄为可以说是人快死了行为疯狂不合理,但是沈恬难道也被她洗了脑? “我绝不愿意你受到什么伤害。” 我微微一怔,一阵风吹过,卷的檐前的雨丝纷纷洒进来,沾在衣角鬓边,一阵凉意令我回过神。 这句话说的虽然语气很轻,语气却坚定无疑。我忽然间感觉眼前那个沉稳含蓄的男子象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接着说了一句话。 “梅姨的提议虽然荒唐,但是……我现在却得说,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吧。” “什么?”我抬起头来,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知道这句话不应该说,不容于礼,不合于法,也不近于情。”他声音很低,可是没有半分犹豫:“但我不能让你再受什么伤损。你,还有你的家人,我都会照拂保护。虽然现在你对我这个人还不熟悉,但是将来都会一五一十,慢慢了解的。” 我本能的回答:“可我是有夫家的人啊。” “那不是问题。” 是啊……真的不是问题。我都不要那个夫家了…… 可是,可是我真就是不明白了,我还带着个女儿,又已经不是什么豆蔻芳华的美少女,沈恬他能看中我什么?还是单单的责任感在作祟? 忽然间想起我们在船上,我受伤之后的那些日子,他每天来探望,带来的那些充满了心意的新奇礼物…… 雨丝还零星的被吹洒在额角鼻尖,但是那种凉意触到肌肤上带来的却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风还冷,可我却觉得自己的脸微微的热了起来。 心里拼命跟自己说要镇定,镇定,现在可不是发痴的时候,但是这种情形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你们先不要回去,回去了也不能踏实万全,还是先住下来。刚才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再回覆我。”他上前一步,将手里那件披风抖开替我搭在肩膀上,我愣着都没想起来要闪躲。离的很近,他的眼睛深邃明亮,象湖水,也象夏天晴朗的撒满繁星的夜空。 “阴雨风寒,这个你留着吧。” 我看他撑起纸伞,在雨地里沿着似乎烟雾盈然的林间小径缓缓走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屋里。一掀里屋的帘子,看见平儿坐在床头,脸上没一丝睡意,眼睛牢牢盯住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莫名的就是一乱,象是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砸破了平静的水面,彀纹一圈圈的越扩越大。 她没睡实,可能我刚出去她就醒来了。 “你听到了?” 平儿点点头,动作轻巧的下床,套上鞋子走过来,又回头看一眼,生恐惊醒了巧姐。 我们到外屋坐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平儿似乎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事儿,真教人想不到……”平儿说。 我嗯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会说那么一句话。” 平儿的声音很小,我也一样,大家来来去去象是在讨论做贼的窍要一样,你声音小我比你还小,再小些就真的什么也听不到了。 “奶奶可别轻信,这姓沈的来路我们都不清楚。而且,他什么也没应承,没名没份的算什么……” 平儿先想到的是这个?我倒和她不一样呢。 说起来,大概因为我不是纯粹的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我先想到的反而是情啊爱啊责任啊之类的事,名份二字,平儿不提,我还真的想不到这上头。 “我没犯糊涂。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笼子,没道理刚刚从那里挣脱,又一头扎进这里来。都是笼子的话,好歹原先那个还熟悉一些呢。” 平儿的神色一点也不轻松:“但是,据我看来,他刚才提到的事,也不是诳言相欺。我们现在,恐怕真的是惹上了麻烦了。奶奶在船上遇险的之后,我天天夜里都睡不踏实觉,总是会那种黑惨惨血淋淋的噩梦,再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可怕的贼人。我甚至还想过,要是我们留在府里没出来,奶奶也不会遇上这等事……” 我叹气:“不止你,连我偶尔都会想想。那府里虽然说前途无亮,可是现在总还有片遮头之瓦,有扇挡风挡雨的大门。但是我们两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小孩子,就算文秀会点功夫,又怎么日防夜防的长长久久下去?” 平儿反过来劝我:“都已经出来了,奶奶也别再想了。” “嗯,就是眼前这事,实在是……”我苦笑着看她:“我可真没主意,文秀又不在,我们两个,还有巧姐,要是贼人真的找上门来,我们根本应付不了,只能束手待毙。可是沈家的这潭水深的连底也探不到,要不是遇着他们的人,我们也不至于落着今天这样进退两难。”想一想刚才沈恬说话的神情语气,我觉得手心微微有种热痒,手在袖中攥紧了拳,让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奶奶,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先拖着,等文秀从京里回来了再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雨线纷乱,可我的心事更乱。 “还有,梅夫人虽然说是对我们……”平儿顿了一下,说:“不过她怎么说也还是这沈爷的长辈人。我们现在既然一时还不能走,是不是去灵前上柱香,总也是份心意。” ------------ 67 我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裳:“身上都和霉干菜一样了,怎么去?” 虽然衣裳不脏,可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以前的凤姐,都没有试过这么久不换衣裳不净身的,那几天在黑屋子里当然想不着这个,现在一闲下来,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味儿实在是让人不能忍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不新鲜的头油味儿…… 刚才我居然还和沈恬站的那么近说了那么久的话,现在想想脸上真是难为情的很。 不过,他应该没注意到吧?再说我这几天虽然心不在焉,不过个人卫生还是挺注意的。 “奶奶?你想什么?” 我回过神:“没事……” 房门被轻叩了两个,福嫂子的声音在外面说:“夫人,平姑娘,我送了洗脸水来。” 我们对望一眼,平儿走过去打开了门。福嫂子穿着一件青蓝衣裳,腰系白带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戚容,看眼睛显然是哭过了。她先跟平儿问好,又过来跟我请安。她后面跟着的四个丫环分别捧着铜盆巾帕和衣裳簪环等物。平儿只说“有劳,太客气了”,福嫂子却直说招呼不周,表面看来,真是和和气气,主人殷勤客人识趣。 福嫂子指着衣裳说是府里以前为没出阁大小姐做的,都是新的没上过身的,特特寻了这几件出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穿,又说样式料子不知道是不是合我们心意。我看捧着的那几件衣裳,料想并不是仓促预备下的,质料的确很新,绸绢衣服搁几年,就算没穿过,上面的金银丝线都应该有些黯淡失色了才是,现在一看还明闪闪的光彩就知道不可能是旧衣。 不过这会儿也不必计较这个,我和平儿换过衣裳,我想着他们府里今天有丧事,所以从那叠的整齐的几件衣服里挑了一件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衣裳,下面是素白棉绫裙子,洗过脸,淡淡匀上一层脂粉,再梳上头。我没动福嫂子捧来的那几样金簪步摇飞凤珠花之类,还是就用我原来的那只双衔鸡心的小银凤插在鬓边,福嫂子还夸我一句:“夫人穿着这样素色的衣裳,倒更好看了。” 巧姐也醒了,平儿麻利的替她也梳洗过。巧姐刚醒过来,有些懵懵懂懂的,可看到我倒是露出了由衷喜悦的笑容。我微笑着安慰她几句,一时早饭也送上来,四色小菜,细点,包子,粳米粥。巧姐很有胃口,吃了两个小包子,两块点心,还喝了一碗半粥。平儿和我却没什么胃口,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愁容,但是看她嚼东西时候的神情就知道她根本也没把心思放在吃上面。 早饭后我跟福嫂子说,不知道梅夫人灵堂设在何处,我想过去上一柱香,福嫂子忙说:“那我陪夫人前去。” 巧姐已经几天没见我,一看我又要走,急忙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娘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我摸了下她的头发:“娘到前面院子,去去就来,你和平姐姐在这里待着说会儿话。” 她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松开了手。我向平儿点了点头,她会意的把巧姐哄到一边去。 福嫂子引着我穿过院子,来往的下人都着孝,没有笑脸,也没有多余的言语。早起雨虽然更细了,但是那种阴冷凄清的感觉却越发的重。 灵堂设的庄重而不过分排场,沈恬已经换上了素蓝袍子,腰里一样系着白色的孝带,我在灵前吊唁上香,他站在一旁还礼。 我看着他的神情,虽然……虽然他的表情一样沉静淡然,但是却可以看出来与以往不同…… 以往那层裹在他身上的壳子,似乎已经被揭开了,不复存在了。 我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是坦开来的,明明我是不了解他,不熟悉他的,却觉得他……很亲切,那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新鲜,我说不上来。 “请节哀,”我低声说:“梅夫人若在天有灵,必定希望你好。”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声音象是秋夜里吹来的低低的西风:“多谢你。” 他站直身的时候,那种气宇轩昂的感觉,象是可以撑起一片天地一样伟岸。 梅夫人提出那建议时,我只觉得荒唐可笑又气急难言,可是他早上对我那样说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凭心而论,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有地位,有势力,而且……就我观察,他为人虽然严谨,却也很懂得生活情趣。我养伤时,他拿来的那一枝绿叶,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来。 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大把的美丽姑娘排着队等着嫁他的。 而我呢? 好象我什么优势也没有,所以他的尊重照顾,和恰到好处的温柔,都让我觉得……有种为难的感觉。 不应该接受,可是又觉得不想全然拒绝。 刚才理妆时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并不老,凤姐原来就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失于调养。而我最近一段日子生活过的着实舒心,不劳心不劳力,就算是在黑屋子里住了几天,也只显的两颊稍稍清减,却更有以前看不出来的清秀韵致。 打住!快打住!我都想什么去了!越想越不着边沿。 “梅姨的灵柩,我要运回西北去另行安葬……后日就起程了。”他说:“你和家人也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动身吧。”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可我听的清清楚楚。 原来我正想着他上半句话——这时候天气已经渐暖了,运灵柩,恐怕梅夫人遗体腐坏,多有不便,不知道他是打算好好做些防备措施,还是打算运骨灰。可是没料到他下句却突然转到了这上面,我愣愣的看他,他并不回避我的目光,那目光显的温柔而平静,带着几分惆怅悲戚的面容上,却还透出一股隐隐的希冀与期望。 我怔在那里做声不得,外面的雨又紧起来,淅淅沥沥的,滴的人心绪更加凌乱。 忘了在哪里看过这么一句话,人的一生,就是一段又一段不停的冒险。大多数时候,我们在做决定之前,并不能了解这决定会让我们走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我也是如此…… 来到这个奇异的亦真亦幻的世界,是不由自由的一次生命的冒险。离开贾府,却是我自己选择的另一次冒险。 眼前,我所面对的抉择…… 如果问我,是不是就想在一间小院子里终老一生? 不,我不愿意。 如果问我是不是对眼前的男子没有半点好感和情思? 我不能坚决的说我没有。 可是,这是一个女子不能行差踏错的年月,这个时代对女子太严苛残酷…… 这一步应该怎么迈,迈向何方?他的话意,已经十分清楚。 我心中迷乱而茫然。 ------------ 68 又是江南离别处,烟寒吹雁不成行。 纵然现在并非秋季,可是绵绵不绝数日的细雨,也让人觉得心绪萧索烦乱。 沈恬并非利用情势胁迫我和他一起走,福嫂子后来过来伺候的时候,就委婉的说明了这个意思——若我们并不打算起身去西北,那由沈府差遣几名护卫来看家护院,又有几房家人来供我们使唤,自然,这些人还算是沈府的人,钱粮月俸还是由沈府支给他们。为着前后几桩事情我们都受了姓沈的连累,他这样安排,虽然未必能保周全,但是我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本以为他不会给我第二个选择的,现在看来…… 是我把他想差了。 平儿不来问我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就一门心思的料理巧姐,照顾她吃喝睡,还和巧姐一起认字。我教过了巧姐,巧姐再转了个圈儿教她。别字的太难且先不教,只拣那一二三四的先学起来,记账记事能用得着,我坐在那儿望着车窗外的雨幕发怔,她们平儿和巧姐两个捧着黄历认黄历上的字,马车上不好弄纸笔,她们就互相在手心里儿轻轻的划着字的笔划,指尖划在手心,当然是痒的,于是两个人不停的轻声笑。 沈恬没有告诉我我还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我犹豫难决。但是等他表示过,即使我不同他走,他也会留下人手来保护我们的时候,我反而一下子拿定了主意。 平儿当时替我着想,她认为若要考虑沈恬,那第一件头等大事就是名份。虽然我自己对这个并不在乎,可是在这个世界,人人都在乎,所以你也不能不在乎。 临行前一天,沈恬又到这间院子里来寻我,虽然他没说话,但是我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去,或是留,此时必须有一个决断。 我和他沿着游廊慢慢向前走,雨里的空气有一种湿润的淡淡甜意,说不上来是草的香还是花的香。衣裳也沾了潮气,有些凉软涩滞。 他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通身长褶圆领衫子,腰里围着湖蓝三镶白玉腰带,头发梳的整齐,发丝漆黑,鬓角郁青,神情沉静。 庭院里花木被雨 “沈爷。” 他应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我在府上寄居,主不主,客不客,白享茶饭又不劳心出力,实在心里不安。” 他只简单的说:“拙荆病故,梅姨也已经不在,府里没有主妇。若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到西北之后就立刻成亲,你的女儿,我会视若己出,你可放心。” 他的话说的太直白了,直白的我都……一时没转过神儿来。 不过一看到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了……他知道了我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所以把话说的这样坦白。 但是,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如果我再告诉他,我不打算和他走,那他情何以堪? 他是把矜持都不要了,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裙边。我不太喜欢把裙子系的太低,走路的时候会觉得太碍事。但也不能系太高,最恰当的就是走动的时候露出鞋尖,而站定的时候裙摆是罩住脚的,并不会失礼…… 这种时候我脑子里却想的是裙子系的高低的这种不重要,也不相关的事情。 “但是,我的身份……”我现在的身份,好象还挂着一个贾琏老婆的头衔,好吧,就算他冷落,遗弃,我们合离,那也尚欠一张休书为凭。我不能冠夫姓贾,也不能再告诉别人我是王家女,简直成了黑户。而他的家世怎么看都是非同一般。如果他象他说的那样,愿意给我一个名份,可我的身份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胡乱编造一个吗?而且我还有个女儿呢,他会愿意接纳巧姐吗? “这些细枝末节,你无需多虑,我自然会有妥当安排。” “我的行李,还有许多留在那边宅子里……” 他迅速说:“我这就让人去都尽数搬来。宅子你不用挂心,自有人看管。” 他的口气里……唔,那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是激动,是喜悦?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脸发烫,眼睛就死死盯着裙脚不抬头了。 我和这个人,算是在……私定终身? 他的声音含蓄中透着清朗,我微微侧过头去,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细雨,抿着唇没有说话。 “凤姑娘,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事,尽可以对我明言。” “人活在世上,便有恁多牵挂,其他事情便不提了,我……”文秀本是女子,料想他早也已经看穿,不过既然他没说破,我也不先挑明:“我那个兄弟李计,他回京城去打听消息,我决定随你一同动身,然则他若是回来之后发现我们已经不在金陵了……” “这没什么,这边府里,和你那边宅子里都会有人留守,等他回来了,自然可以将事情告之于他,也可以送他北上来与你相聚。” “嗯。”我点点头。没做决定之前,觉得自己心里乱的很。做了决定之后,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些莽撞,这件事有许多疑惑不明之处,最最教我费疑的事,我却问不出口。 要是在现代,女孩子问男朋友,你喜欢我哪里啊?你会喜欢我一生一世吗?这些都是很平常的,每个女孩子都问得出口的话。可是在这里…… 我满心里充满着疑问,比如他是什么身份,那些在船上来行刺致我受伤的是什么人,究竟他这一去,是戍边还是别的什么事,梅夫人的话可能有些夸张,但是夸张也得有事实依据,他必然是上过战场的,这一去……我将来的路,到底会走向什么方向? 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那句话,我真的问不出来。 他究竟……为什么喜欢我? 而这份喜欢,又会保持多久呢? “有好些事情,我仔细想过,与其现在对你说,倒不如等回到了西北,你自己亲眼看到,去了解,那样更好。”他声音里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我点点头,轻声问:“那么,到底何处才算是本家?是这边,京城?还是你说的西北?” 他微微一笑,温煦动人:“我幼时在金陵长大,少年时就去了西北,京城也有一所赐第,先前所娶的那位夫人是京城人氏,她身体不好,既没有来过金陵,也没有去过西北,京城那宅子一直是她长住之所,我却很少能有时间在那里逗留,大部分的时候,还是都在西北那里……” 我正想着那天沈恬和我说的话,平儿小声喊我一声,我转过头来。 “凤姐,早起听人说今天要过绥州,不知道离城还有多远?” 巧姐正掀开车帘朝外看,赶路是一件很闷的事,不过好在我们这辆车足够舒适,车上也有可以消磨打发时间的书和针绣等物。 我强调了好些次,平儿总算是不再一口一个奶奶的称呼我了。 “我也不清楚。” 不管是以前的凤姐还是现在的我,对西北都是是一无所知的。 车队前后都有侍从骑马护卫,前面一骑奔上,马上的御者就是沈恬身边的那个六子。他飞身下马,在车窗边说:“夫人,车队要停下歇一歇,休整一下,爷说晚上就在绥州城过夜,明日一早再起程。” 我点头说:“知道了。” ------------ 69 绥州已经偏靠西北,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吃的东西也与中原不大相同。我们在驿站歇下来,驿站的人十分热情殷勤,把最好的院子洒扫了收拾了给我们住。吃的东西也极有绥州的特色。白面里夹了豆面和小米面摊的煎饼柔韧筋道,煎饼里卷着油炸芝麻椒盐馓子,外软里酥,口感极好。用巧姐的话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累牙了,吃半个卷起来的煎饼卷馓子,累的两腮酸的没力气。一边福嫂子在笑:“这个东西是好吃,就是练牙口。巧姑娘别吃这个了,喝点羊肉汤吧。” 巧姐点头,然后又想起来问:“福大娘,这个东西带着做干粮,在路上吃,可方便么?” 福嫂子说:“自然能,不过得包的密实些,否则,煎饼一搁变的极硬咬不动,馓子却吸了潮气绵软失了味道光剩油气,两样都不好吃了。上次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有人图省事,用煎饼把馓子卷好了带着,结果等到要吃的时候,哎呀呀……那可是难下口呢。” 巧姐点了点头,福嫂子问:“巧姑娘可是喜欢?那我去准备着,带一些路上吃。” “不是的。”巧姐摆摆手,笑眯眯的说:“就是觉得这出门啊,比困在家里是好玩的多了,在家里可看不到,听不到,见识不到这么多新鲜有意思的事儿。” 我微微一笑,虽然也觉得味道不错,可是那个煎饼嚼起来是费力。 “夫人要是吃不惯,咱们就先别吃这个了。这驿站也备有大米菜蔬,咱们也有厨子,这就去蒸锅白饭弄些小菜来。” “不用了,”我笑:“弄来了也没力气再吃了,别说巧儿,就是我这两腮也觉得累的不行。喝点汤算了。” 那羊肉汤有两种,一边上面红亮亮的一层辣椒油,另一边是清汤羊肉只点了醋,桌上摆的调羊肝拌羊肚儿白切羊肉,看架式这里的主要肉食就是羊肉了。还有一只焖的烂烂的鸡,我舀了一勺鸡汤喝了,又夹了些白菜吃。巧姐一时好奇,把那红艳艳的汤喝了一口,辣的只一愣,眼泪哗的就下来了。 “哎呀,巧姑娘,这是,这是烫着还是辣着了?哎呀呀,这汤真不该端过来……”福嫂子急的要命,我说:“倒些温水,加点蜂蜜给她含两口,就好了。这是又热又辣,谁叫你一下子就喝进去了呢。” 巧姐只流泪,说不出话来,平儿急忙掏帕子给她擦眼抹泪,红眼睛红鼻子红嘴头,看起来真是滑稽可爱。 福嫂子动作极快,已经把蜂蜜水端来了,巧姐喝了一口含着,眼里还噙着泪花,鼻翼一抽一抽的,象只小兔子一样。 “楼下沈爷他们吃了么?” “已经用过饭了,我们这边上了桌他们那边也就开饭,听动静比我们吃的可快,已经都收拾过了呢。” “那是,他们吃饭是快些。”福嫂子看平儿和巧姐吃完坐到一边,还俯下身来,有意无意似的说:“原来我就说,用咱们的厨子做饭食,夫人和姑娘也能吃的惯。偏还是爷吩咐的,说总是难得出门一趟,既来了这个地方,就尝尝当地的特色吃食,也不算是白来了一遭。” 这一路上我和沈恬没有多少说话的功夫,不过,他的体贴倒是总是不经意间表现出来。 比如我们的行走路线,六子不经意提起过,他们常来常往其实并不走现在这条路,而是走一条更近,但是要艰苦的多的路线,那一路可够吃苦的,常常要露宿野外。现在带着我们一行,走的尽是大路,歇脚要么在驿站,要么在大客栈里,虽然路途颠簸难免风霜,但是说真的,我们这一路走的还算是很舒服的了。 “嗯,沈爷是好意,”我慢慢的说:“将来要是和人说起来过绥州,总不至于连绥州什么东西出名也说不上来。” “这说的也是。”福嫂子让人撤下饭桌,又说:“一路风尘仆仆,套间儿里让人备了热水,夫人和姑娘洗一洗,早些休息吧。” 我点个头,目送她出去。 话说,泡澡真是享受啊…… 平儿帮着我把头发也洗了,巧姐也痛痛快快的洗了个够。热水足够,平儿照顾完我们俩自己也洗了一下,我还帮她用皂角搓洗头发,这皂角膏里面应该是兑了茉莉花香料,闻着让人觉得舒畅清新。我的头发用布包在头顶,有时候真觉得这么长的头发太累赘了,不过此时可没有女子轻易剪发的,这个念头想也不能想。 平儿浸在热水里,湿透的秀发更显的乌黑似云。 “凤姐,沈爷待人是真的不错的……” 我笑笑,舀水替她冲头:“你也不用这样说,我知道你心存疑虑,这几天晚上都翻来覆去的难睡着觉。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挺靠得住的。” 平儿的心情是一定复杂的。这时候可不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没感情了,大家可以一拍两散各自去寻找另一段缘分。我还顶着贾府媳妇的身份却跟另一个男人跑了,这些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用‘*’,‘伤风败俗’来定义了。平儿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她心里一定有更多的惶恐和压力。 还有,巧姐现在是小,她大了,保不齐怎么想我呢。毕竟——巧姐是姓贾的。 看着家族运势不妙出门避祸是一回事,避着避着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办法自圆其说,只好尽量不去想不去提。 等我们都洗完,蘸了头油将头发慢慢梳顺等着干,屋里是一股洗完澡之后的带着潮意和香味儿气息。巧姐洗的脸红扑扑的直喊热,要开窗子透透气。平儿劝她,这里的院子可不是我们以前住的院子,一个外人没有。这里是驿站,怎么说也人来人往的,就算这院子我们包下来了,也不能太过随意放肆,把巧姐劝下来,拿木梳再给她细细的梳头。平儿梳头很有一手,不轻不重,被梳的人只深感舒畅放松,几乎会在梳头的时候睡着。 巧姐就被这么哄睡了,平儿也陪着她先上了床。她们两个睡套间里,我睡靠东墙下的那张,床已经铺好,我坐在床边,心里面觉得好象被塞的很满,可又不知道又都塞的什么东西。再仔细去想时,又觉得很空。 外面月亮起来了,映在窗纸上。 我听着外面脚步声响,然后沈恬的声音,很轻,挺柔的在问:“夫人睡了吗?” “刚才沐浴过,现在想是已经睡下了。” 我趿着鞋下了床,靠近门边走了几步,低声说:“我还没睡,有什么事么?” 对沈恬,我的心里也觉得很奇怪的。 一方面,我觉得他实在神秘。他的背景我到现在还猜不出来。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我似乎完全了解他,我能看懂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时候,仿佛整个心神都倾注在人的身上,令人不能不被打动。 那样的目光,就是铁石也会被融化的吧? “没什么……”他顿了一下,我听到福嫂子走开了,他才低声说:“就是想寻你说说话。” 我唔了一声,靠门站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个人真是…… 我和他到底谁是穿来的呀,他这副作风,倒象现代人谈恋爱的那种做派。谈恋爱谈恋爱,不谈怎么恋爱? ------------ 70 我静默了几秒钟,轻声说:“你等一等。”回头找了件连帽的斗篷披上,遮住自己还半湿的滴水的头发,然后轻轻拉开门出来。 他站在门外面,换了件青布长衫,头上扎着书生巾,但是他的气质可怎么看也不象个书生。 这间跨院里住我们女眷,院子很大,但是没有什么景致。不知道建院子的时候,什么人把几块假山石胡乱堆在那里,既不美观,也不协调。映着旁边一丛干黄的竹子,绥州气候偏干,那几竿竹子虽然还没有死,却也都显的黄瘦干枯,枝叶嶙峋。 风吹在脸上,有种干涩的凉意。 他走的很慢,我缓缓的跟在他后头。这个院子就这么大,靠右面有个月圆洞门,门后面是个也不算大的院子,里面栽着几棵花树,一样是干巴巴的叶子,瘦零零的花朵,一阵风吹来,还有两片叶被从枝上吹落。 不过这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来。 “这一路风尘颠簸,太受罪了。” “没事。”我轻声说:“能看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风土人情,不是件坏事。不过,走的这么慢,不会误你的正事吗?” 他微微一笑:“不会的。” 说了这两句之后,我就闭上口,等着他说。 但是他却负着手站在那里,噙着笑看我,目光显的温存而深沉,一个字也不再说。 我先是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脸好象靠近了烛火一样,慢慢的,变的热了。 我想我的脸看起来一定红了。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且等一等。”他伸过手来,我愣了一下,犹豫着是躲还是不躲,可是还没拿定主意,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耳畔,轻轻拨顺了那里一绺头发。 我垂下头,恨不得把脸蒙起来才好。 这个人,这样的动伤。 当然,他的态度落落大方,就说是兄弟亲人之间有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什么,但是,但是我现在和他的关系,却在很暧昧的一个界点上,他这样一伸手,意义可并不简单轻微。 我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礼教培养长大的,可是我以前的生活中,关于恋爱的经验也是大于小于等于零。 做了两个深呼吸,脸上热度没减,心里的凌乱也没平复。 “我回了。” 他唔了一声,这回还是一前一后的向回走,不过这次是我走到了前头。他跟着我走到了我那扇门前,轻声说:“好生歇着吧,明天还得赶路,得比先前催着紧点,月底的时候,咱们就到双义城关了。” 我点点头,一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似乎觉得挺热的,翻来覆去只觉得背上象有团火,就是睡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起来再赶路,果然比先前要赶紧很多,幸好车子不是很颠,还不算辛苦,然后也没有先前那么闲情逸志,每到一处投宿还顾得上品尝特产。原先沈恬还让人采买过路经地的一些小东西,比如木刻,竹编,胶泥烧制上色的人偶,还有刺绣针绢等等,如果说现在才是真正赶路的话,那之前的行程都完全可算是在游山玩水。 现在应该算是正经赶路了。虽然沈恬的队伍训练有素,连福嫂子她们都有一两手功夫在身上,可是我和平儿,巧姐,三个人可以算是三个大累赘,有的时候还是必须绕过山道,因为马车不能通行。我想这应该是一条比较近的路线,所以才不全是大道。这也从一方面可以看出沈恬的确是有要事要前往西北。 梅姨说他是戍边,是有生命危险的。 我在这样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对未来觉得忐忑,可是,又隐约的觉得,期待。 巧姐也不象一上路的时候觉得那么新奇了,她常常会在马车里蜷成一团睡觉,又或是盯着窗外发呆。她问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犹豫了一下,摸摸她的头。 这个孩子很敏感,虽然还不太晓事,可是,如果我到了目的地,真的和沈恬成亲,巧姐心里会怎么样?这个孩子,能明白这段时间多变的事情和这个突然加入到我们生活中的人吗? 再怎么说,巧姐也是知道的,她的父亲是贾琏,而我…… 现在却就要将自己的终身许托给另一个人了。 每次一想到这事儿就觉得头大如斗,然后又挂念文秀。不知道她孤身北上去京城,现在那里事态如何了,她又身在何方。算日期和行程,该是早到了的。贾家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呢?那个正一天天衰败下去的庞大家族,不知道何时会迎来那摧枯拉朽的致命一击,彻底忽喇喇大厦倾。 平儿倒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表情,她是把自己的命运航船的船舵都交给了我。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我要走向哪个方向,她就坚定的追随着我的脚步。 我们在初夏时节抵达了双义城,而那座险关双义关就在双义城北不到五十里处,这里可算是一座名符其实的边城,西出此关,虽然名义上还算得上天朝王土,可是谁都知道,出了这关,外面就是三不管了。 我们的车队进城门之前,福嫂子过来跟我说,我们先回双义城里的沈恬的底中安顿,至于沈恬他自己却有些事现在就得赶着处理,因此不能和我们同时进城。 我点下头,车队在这里分开,我望着眼前高大而坚牢的城墙城门,守卫城门的兵士脸上带着一种肃杀和强硬,仿佛在熔炉里淬了百炼的精钢,不折不弯,他们面无表情,巧姐好奇的向外看了一眼就被平儿拉了回来。马车磷磷的穿过了城门。 走了约摸一顿饭功夫,马车停了下来,福嫂子低声说:“夫人,这就到了,此处是正门。” 我撩开车帘朝外看,黑色的匾额上,金色的字有如铁勾银划。 西宁王府。 ------------ 71 我一点也不意外,车子驶入府内,平儿紧紧搂着巧姐,看我的眼神闪烁不不安,脸是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 “凤姐……我们虽然猜着他的身份不凡,可是,想不到他竟然是……”平儿略过那两个字没说:“几家郡王里,就唯独西宁王府最孤僻清高,一向长守西北并不在京城多作羁留,咱们也一次没见到过这府的人……” 我点点头:“是啊,常来常往的是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东平王府虽然往来的少些,但是西宁王府是的的确确的一点都不熟,王爷常驻边关,头前那位王妃身子又弱极少见人。” 进府换了轿子,有小厮上来抬轿,我看着这些人的精气神儿,感觉都与贾府那些文文弱弱的感觉不一样。怎么说呢,打个比方的话,贾府那些人有些象戏台上扮出来的,倒是衣彩鲜明挺整齐好看,可是不顶真事儿。这些家丁小厮也是一律青灰衣裳,不过,腰杆笔直,腿脚轻快稳健,轿子几乎觉不出晃动震颤。我觉得不大对头,探头仔细一看,两根中轿杠那根本不是常见的木框,而是实打实的熟铜! 我放下轿帘,坐直了身…… 沈恬的身份,我之前也约摸猜测过,应该说,很接近他真实的身份。只是,还差着那么一点点距离。我们甚至连军伍世家的衡国公家子弟都猜了,就是没有猜西宁郡王。 现在我就更疑惑了,他一个世袭郡王,就是娶公主也是手到擒来的,怎么偏偏……他就看上了我?年轻谈不上,貌美也不是什么特别出众的,更何况嫁过人,还带着个女儿……这真是件令人纳罕不解的怪事。 当然了,如果用我仅仅知道过的一些短言情故事来解释,那就是,他在看到我的第一眼,爱神的箭就射中了他,他对我那是一见钟情再见难忘难以自拔的…… 停,停,这种想法实在让人觉得在降低自己的智商顺便也狠狠的贬低了一把西宁王沈恬。 我忽然想起来,西宁王的名号,似乎是沈靖源,这个恬字并不为人所知。或者,这是他的小名,又或者……嗯,还是小名或是别称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梅夫人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我现在想不出什么头绪来。反正人也是到了这里了,沈恬的底牌也已经掀开了。大家在为了一个和谐一致的目标而努力,一些不影响这个目标的分歧和疑问,总会得到一个答复解释。 到了又一道门前下了轿,福嫂子和另几个仆妇上来行礼,现在的称呼依旧笼统,夫人。以前开始见她们的时候我就被称夫人,那时是客。现在么……地位很是微妙,不是客,但也还不是正经的主。 做客的时候被称夫人,那是一种敬畏说法,按道理,没有高官显贵之职,家里的女人也不能随便称夫人的。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沈恬的真正身份,这夫人这两个字不但当得起,而且是很当得起的。 这院落和京城的大宅相比不但不差,反而还要阔大气派。只是京城的那些宅子总是都有一种精致的,虚华的富贵之气。这里却不是。这里的回廊也好,庭院也好,看得出都是花了大力气整治的,假山石堆叠错落,花池建的别致,里面的花朵更是精神抖擞,开的那叫一个花枝招展,粉团香簇的倒是很引人。我留心看了几眼,才转过回廊,穿着秋香衣裙暗绿长比甲的丫环们走动时就象一片飘动的绿云。 这里房舍连绵,一片府宅就粗粗目估心算,一定是比贾家的两府再加上那个省亲大观园是来的要大多了。沈府在金陵的那片宅子虽然也不小,但是却完全不能和这边相比。 “夫人暂时请先安顿在这边院子里,好好休息一下。”福嫂子将那两个气度不俗的仆妇介绍给我:“这两位是洪堂保家的和金栓家的,是这边宅子的内管事,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她们去办理。” 我点点头:“有劳。” 福嫂子很有眼色,指派几个丫头留下服侍,就先和那两个管家媳妇一起退了出去。 这屋子里陈设精洁,案上摆着美人觚,里面还插着几枝鲜花,让人感觉到一股生气。平儿带着巧姐看了一下屋子,丫环揭起帘子,我们进了东屋里头。北方的房子窗子都阔大敞亮,西北这里都是烧炕的,箱柜也都是齐整码放着,这点与京城和南边就大不相同了。巧姐虽然也见过小炕,但是砌的和这里却是大不相同,十分新鲜的左看看右看看,不过她教养良好,只是静静的看,并不胡乱发问,更不会乱摸乱动。 福嫂子很会办事,先让人送了大桶热水来,我们洗去一路的风尘仆仆,换了衣裳,用了晚饭之后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收拾梳洗过,用过早饭,福嫂子笑容满面的进来,重新让那两个管家女人给我见礼。她们的身后,门外面也站了十来名妆饰齐整,看起来挺有派头的女子。这种管家的女人在贾府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应付多少个,我在接受她们一一见礼的时候,心里突然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我觉得,我是从一个笼了里跳了出来,但是接着又跳进了另一个笼子里。不同的是,这个笼子更大,更牢固…… 然后福嫂子捧出来的东西更让我讶异。 虽然多少可以知道……沈恬对我很认真,但是认真程度却完全让我有些,呃……措手不及。 “这是王爷让我交给夫人的。” 箱子打开之后,放在里头的东西就几样。最上面的是对牌啊…… 这种豪门大家里必备的东西,然后还有钥匙与账簿。当然不可能是全部账本都搬了来,这本只可能是个总账,或是个总账目录之类。然后就是一大串钥匙。 平儿站在我身旁,看到这些东西之后,虽然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大波动,可是眼神也明显的不同了。 这些东西,可以说是一个保障,一份权力,是真真切切可以看得到的未来。 但我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却完全不觉得踏实。 我觉得这些实实在在的象征,却完全没有他在那个驿站小院儿里,看我时的那眼神显的真实可贵。 这个人,公事当然要忙,但是,也不能忙的连照一面的功夫也没有吧? 福嫂子笑嘻嘻的说:“夫人,王爷已经回府了,午饭就摆在如意厅上,请夫人移步吧。” ------------ 72 一起进餐的只有我和沈恬两个。摆完饭桌后,沈恬便挥了挥手,其他人恭顺的退了下去。 “尝尝看,除了大米,其他东西都是本地产的,风味与江南和京城都不一样。” 我每样菜都尝了一点,这里的菜口味有些辣,我喝了好几口汤,然后有一道肉圆很不错,不辣不咸,软嫩可口又不油腻,我觉得还不错。稀饭是熬的浓稠的小米粥,米粒都已经快熬烂了,微微有点糊气。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喜欢糊掉的小米粥,这个口味当然是有点怪,一般人不会房间把稀饭熬糊,但是如果是糊的话我会觉得有种特别的香气,往往会多喝两碗。 这是凑巧了,还是他真的如此体贴入微? 好吧,我想,应该是刻意,不过也可能不是他的心意,而是冯嫂子福嫂子她们细心察觉了所做的安排。 不过显然,虽然吃饭是必须的,可他和我一起吃饭,那重头戏,应该不在这个吃字上面。显然他并不打算在吃饭时谈事情,我也就闷声用饭。 饭毕漱口,他一指厅前的花园:“这里虽没有金陵宅子里的花园那么别致,不过也是有匠人精心整理的。西北的天气,夏天酷烈,冬日严寒,我……怕你住不惯。” 我看着庭院里盛放的鲜花,缓缓说:“既来之,则安之。其实人就象一粒种籽,在哪里撒下,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 我的语气平静,不代表心里也是一样。 我现在的情绪与平静两个字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他穿着青色常服,看起来很随意。整个人显的也是闲逸温和,但是这个人的目光和他的举止并不相符。是的……不相符。 不熟的时候不会盯着他的眼睛看,现在却又有眼隐隐约约的羞涩和不安,也不愿意目光和他的那么直接相对。 他的目光,就象他现在的身份一样,是个手掌重兵的王爷,有权威,有阅历,有一股子侵略意味。 不熟的人可能会被他那种沉静的外表掩饰过去,但是现在我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越是近,就越觉得他不象表面上那样。 现在我时不时的还会有那种误上贼船的感觉……可是事情的一开始,我就没有反抗余地。从在运河边上了他们的船,一直到现在同他一起来到边关,我觉得自己的步调始终被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操纵着。虽然离开了贾府,但我还是没有真正拥有自由。 在这个年代,没有谁能拥有真正的自由吧? 偶尔看到沈恬露出有些困惑的,疲倦的神色时,我就会想,也许这个王爷,并不比一个农夫快乐到哪里去。他的烦恼要比农夫多的多了,而且,不管是王爷和农夫,二者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也许他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也许……人们永远不能真正得到自己真正想拥有的一切。 “我们到那边厅上去吧,给你引见两个人。” 我跟他一起过去,穿过回廊,进了一间侧厅。屋里本来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那里,看到我们便站了起来,那似是一对夫妻的样子,男的象个武将,相貌粗豪。女的却打扮的很是素雅,看起来已经有四十来岁年纪,但仍然风韵犹存,看起来和沈恬极熟的样子。他向那两人微一点头,对我说:“这位是兵府事守备王大人,这是王夫人。”又向那两个人介绍我说:“这位是凤姑娘。” 他们招呼我,我也裣衽为礼。 他们也姓王?尤其是……听到王夫人三个字,倒让我想起宝玉的母亲,那位贾府的诰命王夫人来了。 这两个人我不认识,除了他们也姓王,似乎就找不出什么别的关系来了。我在凤姐那凌乱的细碎的过往记忆中也寻不出这两个人的线索,应该不会是认识的人,起码,不熟悉,关系不会深。 不过这位王夫人没有贾家那位王夫人雍荣矜重,她款款走过来,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打量我几眼,含着笑说:“这位凤姑娘,我看着就觉得心里喜欢,不如与我认个亲,做我的女儿罢。” 我看看沈恬,他也含笑看着我。他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我微微笑着对那位王夫人说:“我也觉得夫人很是投缘,要是有这个荣幸长伴膝下……” 那位王守备呵呵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投缘好,投缘好。” 在沈恬的安排下,我们象是出色演员,完成了认干亲这一本不会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复杂活动,王夫人在我改口喊她干娘之后,连赠我的见面礼都周全的准备妥当了,直接交了给我。 我把那一双钗子一双佩接下来之后,心里琢磨着这东西说不定都是沈恬刚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给这二位的。 我当然不可能没有身份,作为一个黑户嫁给郡王,所以沈恬这安排我也曾经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这事儿进行的如此有效率,这才刚刚安顿下来还什么都不清楚,就已经着手把这个干亲关系定来了。这样一来,若是我嫁他,那么不知道内情的人得到的讯息就是,王守备的女儿嫁了郡王。这位被半途找来充当便宜干爹的王守备看起来外表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内里却不一定也是如此。而且他能被沈恬以此事相托,那么这人必定是沈恬的心腹至交。 王夫人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在一边说话,夸我漂亮,气质好,一看就让人心里喜欢。又说边关干冷多风沙,一般人来了定是不易习惯,可是住上两年就慢慢适应了。又说回头让人打点衣料什么的给我送来。我一边微笑,一边有些恶意的玩笑念着。我想着,不知道这位王夫人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巧姐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了?她这一认下了我,不但成了干娘,还买大送小,升级成了干姥姥呢。 一切都问题重重,一切都可以一步步慢慢解决。 但是……我转头看沈恬。 两个人要结合,其中一个带着,呃,前夫所生的女儿。这个新家庭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不和谐的前奏。 就算在现代,这也是人们始终困扰的问题,处的好的不是没有,但是处的不好的却大有人在。 沈恬和巧姐…… 我觉得我正在踏进一堆堆的麻烦与矛盾中,可是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73 认了亲之后,接下来的事快速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王守备夫妻两个升格成了我的义父母,然后西宋王府便请了人向向王守备家提亲,这一来一回的就算是定了下来,婚期是在六月中,平儿倒没说别的,只是说:“那时候天气可就热起来了。” 我别的烦恼倒没有,沈恬一天一天的不管多忙,总会抽会儿空过来和我说说话,又带些外面的新鲜东西来。好象……又回到了在船上的时候我养病的那段时光,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压力。而且这边府里的情形,他也和我说了一些,这座西宁王府建成已经数年,虽然是在边城,可是也并不象一般人担心的那样,会不太平。这个我以前也知道,在四位郡王里面,北静王府的几代人那都是长住京城的,这一代的北静王水溶更是文质彬彬,完全不通武事,南安郡王虽然领过两次兵,可是大部分时候也是在京城安享太平。东平郡王相对于前两位来说和贾府就不算太熟,西宁王就更不用说了,平素和各大公候王府之间的来往极少,京城的西宁王府因为王妃常年养病,深居简出极少见人,也形同摆设一样。沈恬真正长居的,还是西北的这座府邸。这里的管事,侍从,丫环仆妇们较之京城那边和江南那边都要多出来不少,不过事务却也不算太繁杂,因为这边没有什么人情亲眷,应酬来往,无非是府里上上下下的衣食住卧行这些事。至于他的军务和公务,那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那天王守备夫妇走了之后,他和我说起来,并不是急着非要赶着成亲不可,而是若是有个正式名份,我住下来也安心,要行事说话都不必顾忌什么。 别的事我倒也不在乎,但是我是有了个正式的身份了,巧姐又怎么安置呢?就算是我的女儿吗?这要是说起来,也着实不好马虎过去。 “这也没什么。”沈恬一笑:“你既然做了旁人的义女,那你身边再有个义女也没有什么。咱们自己的人知道就行了,外人的想法你也不必去理会,将来她若大了,就顶着我沈家女儿的名头出嫁,又有谁敢说三道四吗?” 我垂下头:“我不是不是信你,只是,巧儿她不是个物件,随便人怎么安排。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毕竟……她已经是懂了点事的年纪,她记得京城,记得荣宁府,也记得……贾琏。我在这里成亲,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怎么想,怎么说呢?” 这是我和沈恬第一次提起贾琏这个名字。老实说,我都快将这个人忘光了。他的眉眼到底是什么样儿,我现在记不清楚,只觉得这个人也算是唇红面白,就是软巴巴的,一双眼睛那么混浊,能看到的东西除了财,就是色。 虽然这件事,可以说是攸关我后半生的前途和幸福的大事,可是我自己却没有真实感和紧迫感。连平儿都忙了起来,就算王府里把其他事都操办了,可是平儿却坚持我自己也不能没点儿准备。她说,就算嫁衣由裁缝做,可是盖头和成亲那天穿的鞋子,却是我们自己动手的好。而且这个我们里面,虽然说是包括了我和她,可我的针线手艺实在拿不出门,平儿几乎一手包办,她说最后绣成的时候,那凤眼睛让我来绣,也就算是完满了。我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太不象话,可是要我绣东西,也实在太难为我。平儿的手艺不错,她自己一边绣着那红盖头,还一边笑着小声说:“凤姐你上一次的盖头……可也是我来绣的呢,那时候惠儿她们也还在……”她说了这句之后,却掩住口不说了,转而挑出两种丝线来让我选颜色,两种都是金线,不过一种色浅些一种色深些。平儿说:“色浅些显亮,色深些就就稳重。” 我说:“那还是深些吧。” “嗯。”平儿答应着,就在那里拈线,我帮着她。 “平儿。” “什么事?” 我迟疑了一下:“我现在看起来……不象年纪很大的样子吧?” 她停住手,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你现在看着就是二八佳人的样子,哪有象年纪很大了?” “你当然净给我说好听的了。” 不过我自己知道,凤姐的相貌当然是漂亮的,身段也苗条,气质也不错。不过,这些条件就会吸引沈恬动心了吗? 不,我本能的觉得,不是的。吸引他的不是这些。 可是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呢? 又或者,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巧姐按惯例午饭后会多睡一会儿,就在里间儿的床上,帐帘是放下来的,她睡的很沉很香,我看着平儿十根白皙细巧的手指,低声问:“平儿,你对将来打算过没有?” “那有什么好打算的。”她并不抬头:“我伺候你,照顾巧姑娘,这里也算是个安稳的地方,总比那过着不知道明天在何处的日子强。” 唉,我是很想告诉她,人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而不是象她这样,自己完全没有主动性。 不过,也可能她也是有什么打算,只是现在还不方便说。 平儿以前算是通房丫头,一直跟在凤姐身边。可是以后呢?我是一定不会再让她变成那样尴尬的身份的,妾或丫头……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她。 那么,给她找个不错的男人嫁了呢? 我咬着线头,把替她理的线抻直。 可是,不错的男人该到哪里去找呢? 外面小丫头轻声说:“夫人,吴大娘有事找您。” 我应了一声,放下丝线轴,站起来抚一抚衣角走出去。 福嫂子也在外面,她和我说:“夫人,您的那位李兄弟来啦!” 我愣了下:“谁?” “您那位兄弟,李计少爷来了!” 啊,我终于明白过来,是文秀回来了! “他在哪里?” “就在外面呢,是不是这就请进来?” “快,快让他进来呀!”我又惊又喜,急切的说:“他几时来的?快请进来。” “是是,您别着急,”福嫂子示意一下,那个姓吴的媳妇便出去了,片刻间她就回来,后面跟着一个人,可不是文秀是谁! 我两步走到了门口,满满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她瘦了,也深了一些,眼睛里有些红丝,满面风尘疲倦之色。 “你,回来了?”我轻声说。 “嗯。”文秀答应了一声,说:“我到了京城,盘恒了几天,打听了消息,再往金陵去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江燮,他告诉我你已经来了西北……” 我说:“快进屋来,这中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咱们慢慢细说。” ------------ 74 丫环端茶进来,平儿接过茶来向她说:“你们先下去吧,这会儿不用伺候。” 她这边掩门,我已经急着问:“怎么样?京里是什么情形?宝玉他,究竟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贾家……出事了吗?” 文秀轻轻摇头:“这事儿一言难尽。你们……又怎么会到了此处?” 看起来她也是一肚子疑惑想弄明白,可我却比她急多了。 “唉呀,你就先回答我吧。” 她接过平儿递给她的茶杯却没有喝,缓缓说:“你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 “我不急,真的不急。”我都快让她给急死了。 “说起来,你们走的也真是时候,再晚一步,只怕就麻烦了。宫里面,那位贾妃,刚刚被诊出有身孕不足三日,荣国府里还没高兴完呢,贾妃的胎儿就落了。” 屋里静的很,平儿站在一旁,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 “后来呢?” “这些事我是听说的,这事折腾的很大,据说是宫里面另两位得宠的妃子都搅进了这件事情里面,似乎还有关于皇后的风言风语,然后贾妃失了孩子之后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不过贾府的那位二少爷宝玉是中了举人的,但是贾妃小产的事情之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那,林表姑娘呢?” “就是住在那院子里有许多翠竹,叫潇湘馆的那位林姑娘?” “对,就是她。” “她病故了。” “什么?”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黛玉身体是弱不假,可是怎么能够这么短的时间就……就病亡?不可能的! “你听说我说完。”文秀说:“刚才说了让你不要着急的。虽然我去的时候那位林姑娘已经下葬了,可是我却瞧着有点不对头。这么远路到京城一趟,这件事可得弄个清楚明白。就算她是死了,我也得知道她确定是怎么死的吧,所以我晚上偷去开棺……” 平儿小声惊呼:“开棺?” 我摆摆手:“平儿别打岔,文秀你接着说。” “结果,那棺是空的啊。” “空棺?” 我和平儿一起喊出声。 文秀苦笑:“是啊,我当时也是愕然,看来这个假死的,和那个出走的,必脱不了关系。我再去贾府里探看的时候,想着这事儿别人肯定做不了,就是做下了,也瞒不过那老太太去。可我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卧床不起了,那些日子又听着喜讯,还没高兴过来又传来噩耗,她一个老人家也受不住,看那情形,是不能好了。不过,我倒听着她的丫头和她说了两句话。似乎是老太太在说‘你说,他们这一路能顺当么?’那个叫鸳鸯的丫头说,‘老太太只管放宽心,这一路乘着船顺风顺水,必是能太太平平的到金陵的’。我琢磨着这个意思,他们竟是也要去金陵,说不定就是来投你的。” 我愣了下:“还有呢?她们还说什么没有?” 难道是贾母让宝玉和黛玉来投奔我?难道,她也预见了贾府的来日大难了吗? 但是又为什么要让黛玉诈死呢?贾母只要一句话,难道谁还能留难黛玉吗? 不,也许,贾母已经无力再做更好的安排了。她已经倒下,那么实际的大权就由王夫人和刑夫人争夺。王夫人看黛玉虽然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可也绝对不会顺眼,她一心想成全的宝玉宝钗的姻缘,黛玉是横在中间的一个极大阻碍……让宝玉走,必然是贾府的巨变就在眼前,情势已经极为凶险。让黛玉诈死,也一定是出于这个意思…… “嗯,她们还说了几句话,老太太说的那意思,似乎是原来是想让那位鸳鸯姑娘陪同他们一同走的,但是鸳鸯却不愿意离开老太太,一定留在她身边。老太太还挺担心她,说原来凤丫头走时就应该把她一起带走,这日后如何现在却谁也不知道了……” “那,现在贾府的情形呢?” 文秀叹口气:“你曾经说过两句话啊,我现在才明白那意思。钟鸣鼎食,公候世家,一朝似大厦倾,真是……” “贾府已经?” 我和平儿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惶惑。 “我夜探过贾府之后,本来想立刻出京,包艘快船赶回金陵的。但是第二天便听得说府里老太太不好了,我想,那就再等一天。结果那一天贾府就出了事。” “什么事?”平儿抢在我之前发问,我也没心思去管她声音大小,方舟的答案我一样的急切想知道。 “贾妃小产的事,又被说成是原来就并未有孕,她只是存心装了这么一次小产而已,是为了与皇后夺宠才施的手段。而贾家也被参奏了许多不法之事,据说皇帝震怒,当天就下令将贾妃降为采女,迁出凤藻宫,入住秋华庭,贾家的贾赦,贾珍……”她看我一眼:“还有贾琏,都被锁拿问罪,贾政去职,在家待参……” 我缓缓的吐了口气,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文秀的话我都听的很清楚,可是我……却不知道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做出什么样的表示。 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用做什么表示,因为无论如何,贾府已经兵败如山倒,而我已经站在岸上,和他们天各一方。 迎春如何了?探春呢?惜春呢?宝钗还没有嫁给宝玉,她以后会如何?老太太若死了,鸳鸯又怎么样了呢? 只是现在的首要问题却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了,他们两个没半点生活经验,更没有出过远门,他们能不能顺利的到达金陵?而文秀刚才说的…… 我抬起头来,有些希冀的目光投向文秀。 她伸手掠了一下耳畔一绺散下来的头发,朝我点了一下头:“你没猜错……我的确追上他们两个人了,说起来,真是赶的早不如赶的巧,他们两个一个病,一个弱,正在船上无计可施,身边一个小厮不顶用,一个丫环倒还精明些,要不然早让船家把他们讹了去。” 我愣了下:“你找着他们了?” “是。就在过了平安洲的那个渡口。” “那,他们现在人呢?”是去了金陵,还是…… 文秀苦笑:“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来了这里啊,我带着那一对公子小姐,回到金陵。在金陵咱们那宅子里没见着你们,却见着江燮了。他只说因为被他们的对头盯上,金陵住不得了,你们随沈家一行都迁向西北。因为那位宝玉公子和黛玉小姐在,所以他当面并没有讲的太清楚。我也是快到了这里,他才跟我交了底。说你已经答应了嫁给沈爷了,近日里就要成亲……我还以为他在哄我,可是现在看,他倒是难得的说了一次大实话了。” “那宝玉和黛玉,留在金陵了?” “哪有啊,他们两个那样子,让人怎么放得下心?再者,沈府的人既然说那里不太平,我怎么能让他们留下,这不,大家一路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简直把人都折腾散架。我倒不觉得什么,可是……那两位是吃了不少苦,路上还生了病。” “他们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过来?” “咦?”文秀说我:“你这个人可是急糊涂了。你姓王,他们一个姓贾一个姓林,这府是沈府,他们来了,怎么说?” 我愣了下,文秀神情有些黯然,又说:“再说,林姑娘又病了,江燮在这里也有处房子,我将他们安置在那里了,我先过来问问你,你想怎么办呢?” 我沉吟片刻,说:“别的先不说,找个好大夫给林姑娘瞧病是要紧的。” 其他事情这会儿都先顾不上了,人平安最重要。 ------------ 75 我对平儿说:“吩咐福嫂子,准备车轿,我要出门。” 平儿迟疑了一下说:“奶奶是要去看宝二爷和林姑娘吗?” 她可能也因为刚才的消息太过突然和震撼,对我的称呼就又喊回旧称去了。 “是,问她府里有没有大夫,或是就近请一位好的郎中跟我们一同过去。若是沈爷在,就请她代为禀告一声,若是不在,就等他回来再转告。” 平儿想了想,低声说:“奶奶这样做,合适吗?” 我理解平儿是为我担忧,但是我想,沈恬并不会因为这个见怪。 “你去吩咐她吧。” 平儿点点头去了,我看看文秀比以前清减的面容,心中觉得歉疚难安:“你这数月奔波,真是辛劳之极。” “这话你就不用说了。”文秀微微笑,大概是在外面装男子装久了,她现在的姿态,气质,笑容都有点率性的意味:“真的觉得欠我的,让人给我弄点好吃来吧。还有,你们是怎么到了此处,和这位沈王爷又是怎么回事,须得一五一十的给我老实说来。” “这个当然要和你说……”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她端起茶来喝了两口,平儿已经回来,说福嫂子已经吩咐人去安排车轿,我们随时可以起程。 “那就别耽搁了,先去看看他们现在的情形。平儿你就留下吧,巧姐等下若是一个人见不着必会发慌的。” 平儿点头应了。我和文秀便出了门。 宝玉与黛玉不肯来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就算我想接他们来,恐怕他们也未必答应。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就算没什么生活经验,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我离开贾府,现在又与沈恬即将成亲,这样尴尬不明的关系,也着实是笔糊涂账。 福嫂子命人预备的是顶四抬的呢轿,从侧门出了府,我心里急,觉得这路程就长了一些。街上人来人往也是很热闹的,并不象我以为的那样,边城就一定冷清荒凉。 大概是二十来分钟的样子,轿子就停下来,前面有人说:“到了。” 有人打起轿帘,我拢了拢披风,扶着福嫂子的手下了轿。文秀翻身下马,姿态潇洒随意,江燮已经是从宅子里面迎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衫,头上系着书生巾,脚下是方头落地直口布鞋,一派居家打扮,居然也没有换件见客的衣裳就这么出来了。 他先和文秀招呼,李兄弟长李兄弟短的,然后和我寒喧了两句。我看文秀的态度也很温和,心里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倒什么时候变好了,但是这会儿却也顾不上关心这个,两句客套过后我直接问江燮,不知道宝玉与黛玉安顿在哪里,现在的情形如何。 他一面招呼我们进去,一面说:“我已经请了一位郎中来替他们两个人看诊过,宝玉只是旅途劳顿,休息两天就没有事,那位林姑娘却是宿疾,一路上风尘霜雨的,西北这边风沙也大些,勾起了旧症来。他写下了一张方子,我已经让人去抓药了,一会儿煎了就送来。” 我们穿过庭院,他指着靠东的一扇圆门:“他们主仆四个,那个小厮安排在后面,丫环和他们两个先安置在这个院子里了,知道你放心不下,就去看看他们去吧。” 我谢过江燮,那院子的门也并没掩实,一推就开了,江燮的小厮垂手立到一旁并不进这院子,我和文秀进来之后,只见厢房三间,整齐干净。廊下摆着几盆鲜花,虽然不是名贵品种,却也开的蓬勃喜人。窗上糊着刮净的白窗纸,看着敞快亮堂。 屋里有人听到动静,吱呀一声有人开了门出来。她穿着柳绿撒花窄袖夹衣,松香色的长坎肩,下面是蓝灰的裙。 我立住了脚,心里的滋味复杂之极,她已经看清楚了我是谁,急忙快步过来见礼:“见过二奶奶。” 我现在对这个称呼已经十分不惯,怔了一下,才放柔了声音说:“紫娟,这里不是京城,你也不必多礼。宝二爷和你林姑娘呢?” “姑娘才咳了一阵,很是厉害的,这才刚刚喝了杯茶躺下,宝二爷就在屋里……” 她话没说完,屋里已经又出来了一个人。 我抬头看见他的脸,一句招呼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得出来。 宝玉穿着件素面袍子,挽着头发,脚上是一双青面布鞋。一身打扮没有半分从前那金马玉堂骄侈豪奢气息,脸容也比从前瘦削了许多,却显的比以前更多了些灵韵气息。 他似乎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噙着笑招呼我:“凤姐姐,你来了。” 他的那个笑容不再象以前的那样欢快,明朗,纯粹,里面已经浸染了风霜,我在他个浅淡的笑容里,分明看到他明媚无忧的少年时光,已经被一只不可抗拒的手撕破了,夺走了……留下来的,却是我眼前这个素淡的几乎没有任何色彩的,曾经的怡红公子,绛洞花主。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象压了块大石头,喘气也不大顺了,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宝玉……” “凤姐姐,李兄弟,咱们别站外头说话,快进屋里来。” ------------ 76 明明来之前那么焦急挂念,可是现在看着宝玉,我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到码头去送别我时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此时所有人的心境,处境,都已经与那时完全不同了。 时过境迁,人也随之改变了。 对着这样一个虽然脸容上稚气犹存,眉宇间却带着忧色,神情却坦然从容的宝玉,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紫鹃倒了一杯茶捧过来,轻声说:“二奶奶,请用茶。” 我茫然的接过茶杯拿在手里,怔了一会儿,低声问:“林姑娘怎么样了?这一路劳顿就是身子壮健的人都吃力,她现在情形……可还好么?” 宝玉的笑容有些苦涩意味:“林妹妹还好,虽然说是以前没经过这样的长途跋涉,可是她的精神却比在府里的时候还强的多,有时候我都觉得她难撑下来,她却还能笑着安慰我说没事,能经的住。果然凤姐姐你早先说的对,总关在那样一个宅院里,人能见的,能听的,能做的事实在太少,精神苦闷心情抑郁。林妹妹这些日子心情都是开朗的,虽然日子不象过去那样过的尊贵精细,和过去比,却象是整个卸下了一副重担子一样。” “大夫来看过了吧?他怎么说?” “大夫说不妨事,吃两剂药就可好转了。只是西北的气候就是这样,只怕以后犯咳嗽的时候还会多些。” 我点点头,手指摩挲着那个茶杯的边儿,停顿了一会儿才问:“那你呢?一别数月,你……还好吗?” “我?我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他轻声说,目光却望着一边的高脚几上摆着的一盆兰草:“只是,凤姐姐当时和我说危机将至,我虽然不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可是却想不到,一切会来的这般快,让人措手不及。” 我没出声,他顿了一顿,接着说:“家中恐怕只有两个人真正预见了这一切。一个当然是凤姐你,还有一个,就是老太太。只可惜,虽然能够预见,却不能真正知道这一切何时发生。家中现在……现在……” 他重复着话语,无法再说下去。 我对自己的前路茫然,宝玉黛玉只怕更茫然。大家现在都是一样,没有根,过去的姓名家世一概都只能封存在过去,我不是世宦王家之女,贾家之媳,他也不是钟鸣鼎食的公府少爷,如宝似玉…… 我又问了几句黛玉的病况,紫鹃在一旁机灵的答了几句话,又说了些他们一路过来多历风雨,这个丫头也脱了稚气,看起来慧黠依旧,却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一切都被那大厦倾倒的滚滚烟尘遮蔽,我们现在都是无依无靠的人。 紫鹃说起他们离府,宝玉原是不肯的,老太太却强硬的逼着他们快些走。 “宝二爷和林姑娘他们成日说话,都争着说自己不孝不义,撇下众人就出来了。却不知道那些人现在……”紫鹃说了半截也没有再接着说。 宝玉的心情我能理解。他和我不同,我带着巧姐出来,也不牵挂什么。他却是从小在那里长大,那里的人好也罢歹也罢都是他的亲人。祖母,母亲,父亲,姐妹兄弟……一大家子人,只有他现在孤身在外。老太太这样做,或是她想保护宝玉,也或是还有别的打算,我不能全盘了解她的想法。贾母的精明和眼光,我是比不上的。 “凤姐姐,书上常说,富不过三代,这话难道真的是至理真言吗?” 他的声音有些寥落,似乎并不是在问我,也是在问他自己。 也象是,他并不要一个答案。 “旁人家不去说,只说荣,宁两府,就算没有今日元妃之事,他日也必有其它的因由而败。再退一步,就算没有外力来摧折,府里面也已经快撑不起那个架子来了,败是迟早的事。靠祖宗而兴盛,却后继无力而衰败的世家,也并不只有荣宁府。” 宝玉还想再说什么,屋里面忽然传来两声咳嗽,声音虽轻,但院落屋里安静,却也听的清楚。紫鹃忙说:“姑娘想是醒了。”宝玉也站了起来。 我说:“我进去看看林妹妹。”紫鹃已经先进房去,黛玉想来是醒了,紫鹃在房内说:“我扶姑娘坐起来吧,琏二奶奶来了。” 琏二奶奶…… 这称呼听起来既生硬又荒疏,就象很久很久之前一桩旧事一样,让人毫无真实感。 我说着:“不用起来了,”已经进了屋里。这间卧房里家什器物简洁清爽,床上挂着雨过天青的垂帘帐子,黛玉倚在床头,鬓发微微有些散乱,脸容看着也是憔悴,但是眉宇间却显的比以前开朗许多,刚睡醒的神情有些慵懒,一双明眸却比从前有神采。 “凤姐姐,快坐。”她说了一句话,又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了数声,紫鹃忙替他抚背顺气,宝玉已经很自动自觉的倒了杯茶递过来。黛玉喝了两口茶,看来是把咳意压下去了,两颊因为咳嗽而泛红,娇艳明媚,越发显的眼睛水汪汪的可爱动人。 距离这么近,都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反而……却说不出什么交心话来,也可能是因为分别的时间久了,也可能是因为陡逢大变大家尚回不过神,还可能是,各自现在身份境遇不同。我的事,他们就算不全盘知道,也应该晓得一二,但这件事却不是什么可以拿出来谈论的。他们的事,既然老太*排他们一同出来,看情形两个人以后自然也是不会分开,不过这时候这话却也不必急着就提起。 他们将来作何打算,如何谋生,与京城的关葛……血缘亲情是断不了的,可是贾府的败落又是无可挽回的。 ------------ 77 从江燮处回来后,已经没有时间让我感伤。西宁王府的定礼种种已经备好,让我过目。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就在一个府里住着,但是福嫂子她们坚持说婚前我与沈恬不能见面,东西是他们预备的,还要他们抬过来搬过去的折腾。既然他们不嫌麻烦,那我也自当奉陪。一样样东西打眼前过,福嫂子对着单子一样一样念出来。有一对白玉如意,玉质既佳,雕的也是精致,光泽柔和,触手温润。 另一边,裁缝娘子也等着了,前些日子就已经量过尺寸,大红绣金的吉服也已经做来,我穿上试了试,在镜前也照了影儿。衣裳很精致,头面首饰也是按品来的,平儿在一旁看着那尾做七叉的灿金大凤钗,眼里露出一丝欣羡的神色,等那些人都走了,那些乱糟糟的东西也都抬到该送的地方去,她替我卸妆更衣,有些恍惚的口气说:“凤姐,再想不到咱们离了京城,你还有这样一番际遇。这吉服,头面,都是正王妃才能穿戴的呢。” 我想想,公府的孙媳妇,与王府的王妃,这差距是巨大的。 但是这些身外之物并不重要,我有时候和沈恬在一起说话,散步,在花园里闲逛的时候,会想,倘若他不是王爷,只是一个闲散富家翁,那日子应该会更加平实美满。当日在贾府的时候,表面上也是一派尊荣气派啊,谁又能看到底下的危机?现在的王府当然也是看上去很好很好,可是背面一定也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恬不待在京里而长年在外,回一次京,还有人来追杀。到底那些人是什么人?我嫁给了他,笼罩在我头上的阴云也并没有就此消除。之前受伤可以说是误伤,但是嫁了沈恬之后,这个亲眷的身份可是落到了实处,那股势力必然是不会放过我了。 想一想,为了避贼而上了贼船,这笔账真是没有办法算清。 我又去看望宝玉黛玉一次,黛玉身体大有起色。江燮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不知道怎么着居然和宝玉还满合得来,他府上没什么女眷,除了小厮就是粗使老妈子,环境简单的很。我原来想接他们来沈府,但是想一想这王府也是够复杂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宝玉和黛玉倒是说过一直打扰江燮不好意思,江燮哈哈笑着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一年倒有大半年的不在家,让他们只管放心住。这城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找房子找下人自立门户这件事一时半会儿的也急不来,先放心住着,让黛玉把病养好,让人打听清楚了京城的情形究竟到了哪一步,然后他们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江燮说的当然有道理,他们住在那里我也更放心一些。 有的时候人觉得时间过的慢,有的时候却觉得过的很快。我与沈恬成亲的日子似乎一弹指,就忙忙碌碌的到了跟前,成亲前一晚上我是到我名义上的父母王守备家中住的,他们收拾打点好了房舍让我住下,其实夜里根本没怎么睡,换了新地方我有些认床不说,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切又怎么能睡得着?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着,我和平儿和巧姐说的话。 平儿挑最简单的说,就是以后沈恬和我是夫妻了,也就算是巧姐的父亲了。巧姐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一直懵懂,但是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又似乎把什么事都看的明白看的透彻。我还以为要和她解释半天,但是她却反过来对平儿和我说:“其实……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回家去了是吧?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不会再回去了。” 她心里想的,嘴里指的那个家,当然是指京城的荣宁府。平儿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京城的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家,已经落得被查抄败落的命运,我们都永远不可能再回去了。 平儿又想出一些话来和她说,因为父亲有其他的孩子和妾,所以我们和他也已经没有关系了,巧姐这次是似懂非懂的点头,不知道她是机灵还是完全不懂,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现在和一个小孩子说多少,恐怕她也不能明白。但她会渐渐长大,会懂的更多,她总有一天会彻底明白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合眼,就被人叫了起来,不过才四更天,就得起身化妆准备,光一个头发就梳了一个多钟头,坐的我屁股发麻生疼,再穿上那一套大红的礼服,衣服细看更是繁复工丽,压在身上沉甸甸的。盖头就是平儿给绣的那一块,一切准备工作完成,就坐在那里当木偶,等着沈恬来把我再接回去。锣鼓声响,鞭炮声声,外面喧嚣热闹,我只觉得那一切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有人将我从屋里扶出来,王守备与王夫人将我送上花轿。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我穿的又厚,只觉得背上出了一层汗,里衣都粘在身上了。脸上似乎也出了汗,粉涂的又厚,那种感觉简直象是脸上顶了个壳子一样难受,我把盖头取下来,深呼吸让自己多透透气儿。沈恬现在一定骑着马走在轿子前头呢,我很想掀开轿帘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透了一会儿气,觉得好些了,再把盖头罩回头上。一片红红的视野,让我忽然想起那书的书名来。 石头记,又叫红楼梦。 一切繁华终成梦,千丈红楼总化灰。 不不,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我想那些做什么。 我离开了贾府,我已经改变了原来这个人物的命运…… 等到了西宁王府,我被从轿上扶下来的时候,那时刻竟然觉得心里踏实许多,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扶着我的,前后跟从的也是熟悉的人。红绸带被递在我的手里,红绸的另一端,就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共度下半生的良人。 不论前方是喜是悲,有多少险阻风雨,这条路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停下来了。 我心里的酸楚和感慨,远远多于做新嫁娘的羞涩和不安。拜天地的时候有人扶着我行礼,这三拜九叩下来,终于让我对今天这仪式有了真实感和鲜明感。 但是随即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之前我一直没去想,或是有意忽略了它。 我和沈恬,我们,今晚要洞房! ------------ 78 洞房花烛。 俗语说的人生四喜,洞房花烛夜是最后一项,也是最让人志得意满的一项。 可这人生四喜都是指的男人,没女人的份儿。 唔,让我怎么形容这个洞房花烛夜呢,虽然根本上说,沈恬与凤姐都不是第一次过这个洞房花烛夜,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一项全新的人生体验。 沈恬的身躯不象他的面容那样显的沉静含蓄,文质彬彬。他的身上有着征战留下的勋章,各式各样的大小深浅不同的伤疤,有的浅而细,已经看不太出来,只是那里的皮肤颜色与周围不同。有的则可以完全看出受伤时是多么的狰狞可怕,即使到现在伤痕也清晰宛然。 红烛已经烧了大半,我迷迷糊糊的刚有些睡意,又教烛花爆开的声音给惊了一下,睁开眼微微转过头去看。 但是隔着朦胧的帐子,我先看到的不是喜烛,而是睡在外面枕头上的这个人。 他已经睡熟了,看起来很平静。脸庞的侧面象是山川峰峦一样,挺起的是鼻梁,舒展的是眉宇。有可能是白天的迎亲,典礼,宴客,还有刚才的激情消耗了他太多体力精力,我们说了几句话,他就已经倦的不行。可是他睡了,我却一时睡不着了。 这个,在某种事情上面,我虽然有知识,也保有一些记忆,但这些都不能够让人因此而不紧张了。 而且,相比起来,贾琏与沈恬不是一种类型的。贾琏花样多,可是体力要差很多…… 打住,快打住,我这都在想些什么啊。 不过打个比较通俗的比方,沈恬的身躯就象是包裹着丝绒的钢块,虽然不是肌肉虬结型的那种体型,却显的相当有力度,肌肤也有一种健康的英气的光泽。刚才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 快打住,怎么思想总要往那个不受控制的方向飘。 刚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一片茫然。 一直到昨天之前还是客客气气相处的两个人,现在却要脱衣服躺在一个被窝里,我的脸从他揭盖头之后就没有凉下来过,一直烫的似乎能煎熟鸡蛋。 丫头替我把头面首饰拆了,原来盘的髻改成斜垂髻。福嫂子她们这群内院管事们训练出来的丫头果然手艺不凡,动作轻快灵活。沈恬也在丫环服侍下去了外面的袍服,我坐在妆台前,从亮晶晶的西洋镜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我也去了外面的喜服了,里面的睡衣睡裙质料柔软细密,虽然不是在贾府所见的那种软烟罗,但是却十分相依,穿在身上显的太轻太贴身了些,舒适是舒适,也的确是做睡衣的好质料,但是…… 然后丫环媳妇们出去了,门关上了,屋里就剩了两个人,一个我一个他。 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了,那个,我虽然对他不陌生,也不害怕,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还是难免紧张。 他向我走过来了……他抱住我了……他…… 记忆到这里又开始嘟嘟的亮红灯。因为在这之前我的理智运作正常,在这之后就明显的程序紊乱了。 “怎么了?” 我吓一跳,刚才他还闭着眼的,怎么这会儿又睁开了。 不过一想也释然了,他也是武功不弱的人,倘若这点警醒都没有反而不正常了。 “刚才爆了烛花……”我低声说。 “睡不着?是不是我吵着你了?” “不是的……”我说:“可能是,换了新地方,一时不太习惯。” “唔,”他问我:“是不是口渴?唤人倒茶来。” “不不,”我其实也不渴,再说让人进来也怪不好意思的。 两个人这么并头躺着,我只看他一眼,就觉得那双眼黑的似乎要把人的人神魂摄走,转过头来平平躺着,轻声说:“你也累了,快些歇息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我们这么躺着,我可知道他没睡着,他也知道我没睡着。 明明不是特别熟的两个人,而且我觉得我对他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深沉浓烈到以身相许的地步。说来说去,此时的人大多数并非因爱结合,与现代是不同的。 而沈恬要娶我的理由,从一开始就说,是为了保护我。 男人会有怜惜与保护欲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对林妹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有吧,我怎么看也不柔弱。 就算我们现在已经做了夫妻,甭管身份如何,已经明媒正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心里憋着那句话,真的很想问出来。 他,到底为什么看中我哪一点呢?就算要保护人,除了娶其为妻外还有好多种保护方法的。 或许这个问题是每个女子都会疑问而困惑的,自己究竟是哪一点被爱了? 我想我也不能免俗。 这会儿躺着没事做,更加对这一点纠结起来。 “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过日子的?”他轻声问。 唔? 我随口答:“小时候啊,我是和兄弟们一起长大,还穿着男装和我爷爷一起出门……倒是好象走过不少地方。不过那时候小,现在想一想,都记的不太清楚了。你呢?” “我?”他说:“练功,练功……天不亮就起来练功,练足整个晌午,下午要习字读书。上午被武教头摔下,下晌被文夫子申斥……” 听起来真是水深火热啊。 “我母亲去的早,梅姨对我很是严厉,我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六岁的时候,就跟父王上了战场,我见着成千上万的战马奔驰厮杀,地动山摇,旌旗蔽日……” 我们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梦是醒,我心里冒出来个念头…… 这个亲结的,还是很不错的样子。 ------------ 79 清晨起来洗漱,有丫环进来服侍更衣。沈恬不知想起什么,冲我微微一笑:“房里好久不用丫环服侍了,我倒还真有些不习惯,以前除了梅姨在的时候如此,平时我都是使唤几个小厮,在外面的时候有时候就由护卫顶上这差了。” 我挥挥手让丫环下去,自己过来替他整理领子袍袖,系好腰间的围带。 我做这些事特别顺手自然,一切收束停当,退了小半步看看,自我感觉十分满意。 今天照着一般的嫁娶成亲的俗例,是拜长辈,见亲眷的日子。有的家里,新娘就得洗手下厨做羹汤开始操持家务侍奉公婆。 可是在沈恬这儿什么麻烦都没有。他上无父母,一个姐姐远嫁,也没有兄弟,能扯得上亲戚关系的人多半在京城或是在别的地方,这偌大的西宁王府里,除了我和沈恬,别的人没有,这个亲眷关系实在让我大大的松了口气。象以前在贾府那样,头上一群人盯头,下面一群人盯着,中间还有无数人看着,夹在那中间做管家的孙子媳妇,可真是要命。 平儿带着打扮一新的巧姐出来和沈恬见礼,这个步骤必不可少。好在,在船上的时候巧姐和沈恬也是见过,那时候虽然有些怯生,但是印象也并不算糟糕。巧姐穿着一件大红撒金桃花的衣裳,头上戴着和衣服一个红的凤仙绒花,脸上抹了些胭脂,精致的象画像上观音座前的龙女。丫环摆上垫子,她规矩的给沈恬磕个头,说:“给王爷请安。” “快起来吧。”沈恬的样子笑眯眯的:“不用多礼。”一旁的福嫂子机灵的递上来表礼,样式精致的金锞子,布料什么的,我估摸着这东西沈恬见都没见过,肯定从到尾都是福嫂子操办的。沈恬这个人,唔……怎么说,从现在的迹象看,是好男人不错,但是不够细心。不过也是,他每天多少正事儿,这些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儿自然不是太上心。 “好,都收拾收拾,咱们今儿就起程动身。” 我愣了:“起程,去哪儿?” “怎么,昨晚我没说么……”昨晚上?我脸上又要蒙上一层热气了。 昨晚上哪说起这个了?或许是,他说了,但是我没听进去? 他话音一转,说:“你到这里也有些日子了,一直都闷在府里哪儿都没去过。西南边有个庄子,旁边就是牧场,趁着这阵子闲下来没事儿,带你们去那儿住些日子去。” 福嫂子麻利的过来了:“我去帮王妃和小姐收拾,东西也不必多带,那边庄子上也是什么都有的。” 我就这么稀里胡涂的跟福嫂子一起收拾衣物妆奁之类的,平儿还带上了巧姐看的书。文秀也得了信儿,她现在穿男装似乎越来越习惯了,有的时候我看着她挥洒随意的样子,都会觉得——这个人是女的吗?真的是女的吗?看着可不象啊。 巧姐被平儿搂着,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中总有点……那种天真的,带着胆怯和疑惑的感觉。 是啊,我还是她的妈妈,但是……我又成了别人的妻子。 好在沈恬不是那种恶人后爹,可是巧姐心里一时肯定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的。 出了城之后风景渐渐豁朗,道路没有那么平整,道旁的杨树笔直挺拔,远远的庄稼地一块块的整齐的象用尺子量过划出来的。道旁有野草闲花,柔嫩的细叶迎风招展,小小的花朵,黄的,紫的,还有浅浅的粉色,一小簇挤在一起,巧姐也渐渐比刚才好多了,趴在车窗那里朝外看。田里有人耕作,前面有人牵着牛鼻绳,后面一人跟着扶着犁头。有小孩子在田垄边不知忧愁的追逐奔跑,河汊里有两个半大男孩子在摸鱼,许是家里穷没有穿裤子,露着亮光光的屁股。我们的车队过来,他们站在那里不动,好奇的看,巧姐哎呀一声赶紧缩回头来,小脸儿通红,平儿被她逗的哈哈笑。 “真是的……也不穿衣服,不怕丑!” 我也撑不住笑了,小姑娘真是可爱。 她自己也是又脸红,又别扭,又想笑的样子。我估摸着,要是我和平儿不在跟前,没准儿她还会好奇的再回头去看一看呢。毕竟光屁股的半大男孩子以前可没见过,比西洋景儿稀罕多了。 笑过这一通,巧姐和我之间的那种隐约的别扭倒是没有了,她又扑过来倒我怀里揉啊蹭啊,问东问西。车子中午停下来歇了歇,福嫂子说是天黑前一定能到。我们就着温热的茶水吃了糕点,前面还有人送来一大块烤的不知道是什么肉,江燮一张脸可能太阳晒的,红红的,大大咧咧的说:“嫂子,尝尝我手艺。这家伙是小计打下来的,那手劲那准头儿,嘿,这点儿他就是比我强。” “这是什么?” “獐子。” 我们已经都用点心填饱了肚子,烤肉只尝了尝。用我的话说,就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调料和盐撒的不够,不过偶尔吃一次这样的野意儿倒是觉得很新鲜。 巧姐也吃了两口,倒是不介意的样子,挺开心的。 又再上路的时候,我从车窗户瞅着文秀穿着件湖青的男装,和江燮乘马并辔,马儿轻快的迈步,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 不知道怎么着,我心里微微一动。 ------------ 80 我瞅着空档问江燮,我们都出来了,宝玉黛玉两个在他家中是不是过的惯?江燮笑着说没妨碍,原来他也请过这两个人,但是一个病还没好,一个心事重重,都是不能来的。他家里有个上年纪的管事的姓祝,很是通达,料想宝玉黛玉不会过的差。 我虽然有些放心不下,但是也知道他们是一定不会和我们一同来的,更何况,黛玉的身体确实是没有好。 夏初的太阳炽烈明亮却不算灼人,坐在车里因为通风很好也不觉得气闷炎热,我捏着一把瓜子儿也没有吃,手心微微沁汗,倒让炒瓜子的颜色把手给渍黑了。我拿了帕子擦手,车子拐上了山道。 这时候的草木都在蓬勃生长,一片深深浅浅交杂相间,青的山,碧的树,绿的草,不知名的野花开的极盛,鸟啼,虫鸣,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太阳晒的身上发热,人越发放松闲适,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美美的在这太阳底下睡一觉。 翻山的时候道路也不算太艰难,过了这一座山头,远远的看到一片无尽绿茵,广阔开朗的视野一下子让在树林中穿行了半天正觉得气闷的人们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欢呼。 巧姐趴在车窗处朝外看:“娘,山下面有马……好多!” 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马,黑色的马群象云彩一样掠过平旷的大草场,有骑着马的牧人拿着鞭子喝斥驱赶,虽然还离的远,但是马蹄踏地的隐隐震动在这里都可以感觉得到,那是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就是牧场了?” 我轻声疑问,没指望谁来应答,但是一骑马从马车后面过来,正是沈恬。他穿着一身的玄色劲装,束袖绑腿,看起来好不精干。他抬起手,马鞭遥遥指着山下:“那边就是咱庄子,这山后面的地,全是牧场。”他顿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庄上还砌着温泉汤浴,回来我陪你去试一试,常泡温泉对人也有好处。” 他声音虽然小,但是其他人听不到,同坐在车里的平儿又怎么会听不到。我抿了一下唇,没有接口。他了解的笑一笑,眼神一瞬间显的温存柔和,然后又换上肃容,催马向前。 我回过头来,平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巧姐指着远处的房舍,跟她小声说话,似乎没注意沈恬刚才和我说话。 我自己脸上有些热热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消下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因为下面开阔,一眼望过去无遮无碍,这从山上看到下面的景物清晰宛然,但是要跑到近前,却也到了快天黑的时候。那牧场的庄子建的极阔大,墙又高,外面挖着深深的墙沟,看来可不只是用来防火的。庄门又高又厚,黑色的看不出是什么木质,上面包着铁皮钉着铜钉。远远的洞开大门里,整齐的站着两排从人,无不屏息肃立,马车停了下来,沈恬扶着我下马,我很自然的抬手替他整了一下领襟,又扶了扶鬓边珠钗,抚了抚袍摆,稍落后沈恬小半步,一起向庄里走去。 说是个庄子,其实看起来更象个小型的镇子了,而且是座军事化意味很浓重的镇子。再加上外面的牧场…… 不过这是在边关,与中原不一样,当然更不能以京城的那些常例来推想。 那些肃立迎候的也不象是一般的庄丁家仆,看身形姿势都如同最标准的军人一样。当前一人领着那些人拜下来:“给王爷请安!给王妃请安!” 人上人的感觉…… 在贾府不是没有体会,但是,贾府是个臃肿庞大的旧家族,凤姐也不是站在权力顶端的那一个,这种绝对的权威感,还真是没有这么深刻的体会过。 “免礼吧。”沈恬点个头,一边的侍卫把他的马鞭接过去:“这么大半年你也辛苦了。”他给我介绍说:“这是牧场的管事,姓孙。” “小人孙显贵,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 “孙管事不用客气。”我说:“我们这些日子要住在这里,少不得又得辛苦你,一切要多多费心啊。” “王爷同王妃只管放心……” 我没留意他下面又说什么,目光投向深深的庄里。暮色浓重,日头早落下去了,一扇扇的门次第开着,这间象个小城镇似的庄园,这时候真的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大。 我的目光微微抬起,这庄子的墙修的宽厚,墙头上可以有人巡守。 沈恬说:“赶一天路,你也一定累了,先带巧儿她们进去安顿,孙显贵家的女人也极能干的,让她陪你说说话。” 我一看孙管事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有不少事情要回禀请示,这些我也就不便参预了,向他点了点头。一旁有个女人过来,先跪下见过礼,她自然就是孙显贵的媳妇了。三十来岁年纪,皮肤有些暗沉,但是眉目长的很顺眼,一副精明相貌。她招手让软轿抬了过来,我携着巧姐上了轿子,平儿和其他几个丫头跟着轿子,穿过好几重院落才落轿,我已经听到了水声,轿帘一掀开,果然先看到了一片清亮的水光。 这院落让我想起了大观园里头似乎有个紫菱洲,也是依水建的,夏日住着清凉爽快,令人心旷神怡。 ------------ 81 屋里器物陈设简洁明快,显然是新打扫过的,但是不常住人的屋子,就是缺一点人气,显得不那么和软。 一行人忙碌着安顿下来,孙显贵的媳妇说是不用等前头儿爷们儿了,后面小厨房就传话得了,前面那些人说话不定要说到什么时候,恐怕说饿了就随便在前面弄点什么吃了,不会再巴巴的跑后头来用饭。结果她话这边说完,那边丫环就来说,前院儿传过话来,说王爷等一会儿就过来,一起用晚饭。 我不动声色,孙显贵的媳妇儿笑说了两句自己考虑不周,又问我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这就赶着叫人预备去。我倒没什么想吃的,坐一天车颠来颠去,什么胃口也颠没了。不过看样她倒是也很熟这庄子里的事的,我让人搬了张小凳子给她坐了,问她些日常生活的话。庄子差不多有多少人,吃的米粮从哪里来,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忙碌等话。她说话极有分寸,可见是很有才干,教养也不错。 掌了灯,巧姐换了衣裳,梳了头出来,她穿着一件月白缎子短上衣,下面是水绿棉绫裙。我不太喜欢锦绣富丽的衣裳,有时候看着穿的花红柳绿的丫环们在眼前转悠就觉得眼晕心烦。巧姐这一点倒是和我很象,若让她自己挑衣裳,她也只挑素净淡雅的穿。 我看着她耳朵上边的头发那里别着一枝几朵淡淡的紫色小花,还以为是掐的时鲜花儿,等她走到我跟前才看到是朵绢布做的小花,花枝纤细,花朵错落,看起来真是淡雅宜人。 “这又是你做的?”我抬头看平儿。 平儿换了件黄绸衣裳,微笑说:“不是我,是文秀。” “哦,”我点点头,因为孙显贵家的在这里,虽然她不知道文秀就是刚才和江燮站一起的叫李计的,不过我也没有再多说:“饿了吧?让人拿点心你先吃些。” “不饿。”巧姐说:“娘,这里真大啊,刚才江叔叔和我说,明儿可以带我去骑马呢。娘,咱们一块儿去吧?” 骑马? 我虽然也有些感兴趣,不过还是有顾虑:“再说吧,明天说不定你江叔叔还有别的要事,过几天等他不忙了,一定有大把时间带你玩儿。” “江师弟这么说么?” 帘子一掀,沈恬大步走了进来,江燮和文秀跟在他身后进来。 我站起身来:“怎么?事儿说完了?” “没有,不过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明天再说,在马上跑了一天,我可饿了,”他吩咐:“这也不是在府里,没什么外人,把饭摆外面厅上,大家一起吃吧。” 他既然这样说了,饭桌摆上来的时候,我和他,巧姐平儿,还有江燮和文秀都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菜肴摆了一桌子,可不是那些大鱼大肉,都是平常的菜,味道却好。还有些应该是牧场的特色,巧姐喜欢其中一味椒盐羊筋,上面撒着芝麻粒儿,吃起来很有嚼口。我倒是觉得一道小豆腐拌菜心儿调的不错,可能是因为坐车的关系,所以觉得这道微酸清淡的菜肴合胃口。江燮的一双筷子净冲着酱牛肉去了,不但自己吃的畅快,还给文秀挟了不少:“我可想死这边的牛肉啦,在南边儿就是吃不着这一口儿。” 文秀尝了尝,也说不错,不过她长于塞外,想来对于牛羊肉是见的也多吃的也多,倒不象是太有兴趣的样子。 “其实有酒才好。”江燮舀汤喝了:“这肉就酒才好,没酒总觉得少些意趣。” 文秀却说:“这些菜有的不象是中原作法,厨子难道是关外找的?” 江燮嗟了一声:“菜好吃就行,管厨子是哪里的作甚?” 沈恬微微一笑,对我说:“汤不错,你也尝尝。”又对巧姐说:“多吃些,晚上好好睡,明儿一早让你江师叔带你去骑马去。牧场啊,旁的没有,马却是多的,回来挑匹漂亮小马给你。”巧姐忙放下筷子,咽下嘴里食物:“谢谢王爷。” 沈恬一笑,我也觉得,眼下这样的局面就挺欣慰的。让巧姐叫沈恬父亲既不大合情,也不大合理,而且巧姐也肯定不会喊的。喊王爷也没什么不好,宝玉管自己的爹妈都叫老爷,太太的,巧姐称沈恬为王爷也挺好。 吃了晚饭江燮与文秀就各自走了,平儿也带着巧姐回了东院,屋里就剩我和沈恬,我没要丫环服侍,总觉得身边有不熟悉的人转来转去怪别扭的。我坐在镜前拆头发,沈恬已经宽了长衣裳,坐在一边看我摆弄。 我把摘下来的珠花放在一旁,他顺手拿起来看了看:“你一向都喜欢素妆淡饰么?” 我放下手,想了想说:“倒也不是,以前喜欢美饰,红裳,总是要强的很。现在和以前相比,想法变了很多,心境也变了。” 他好象兴致很高,站到身后,拿木梳替我梳理头发。这个人显然对这种事一来没天份二来又没练过,手劲儿轻重不均,扯得我可不舒服。我被扯的有些发疼,肚里又觉得好笑,伸手去夺梳子:“你行啦,快……” 我握住了梳子一端,但是他的手向前移,将我的手带梳子一起握住了。 我只觉得他的掌心温热,回过头来,沈恬的目光专注而深沉。 屋子下头就是池塘,一夜风生水起,窗纸不时的瑟瑟轻响。 我模糊的,只想到沈恬的体力是真不赖,赶了一天路,他还这么龙马精神…… ------------ 82 在牧场的日子过的无忧无虑,不但巧姐晒黑了一层,我也学会了骑马。一开始沈恬说要教我的时候,我还犹犹豫豫,一来有些害怕,二来觉得自己不见得能学会,骑在马背上也有些不雅挺失仪的,再者我也没有骑马能穿的衣服。但是这些顾虑都被沈恬温煦的笑容和周到的准备给抹消了。他找给我的是一匹三岁多的小牝马,巧姐那一匹还要小一些,骑在马背上,有马僮牵着马缓缓向前走……不能不说,这样骑马任谁也不会害怕,我的胆子总不会比巧姐还要小。 早起我的就把头发辫成一条辫子,送来的骑马穿的衣裳当然是裤装的,但是也有一条罩裙在外面,颜色是素雅的月白,罩裙则是浅青的,我选了一条与罩裙同色的头绳,系了一个蝴蝶结在头上,平儿还替我把原来那对镶宝石的细金耳坠子小心的取了下来,换了一对碧玉扣替我戴上。 “凤姐,你这么一看啊,哪里象是巧姑娘的娘,简直象她姐姐一样啊。” 我摸摸脸庞,微微一笑:“哪能啊,老啦。” 言不由衷……按现在的标准看,凤姐才不过二十来岁,算是一个人的黄金年龄。女人二十来岁并不能称一个老字。但是在这里不同,这里的姑娘们十四五及笈就可以嫁人了,那天平儿和巧姐笑闹,给她挽了个倭堕髻,插上只小凤珠钗和两朵细绒海棠花,看起来真有几分大姑娘的感觉了。 沈恬亲手把我扶上马背,自己骑着另一匹马在一旁慢慢的陪同,马僮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身手很灵活,对马儿也很有一手,牵着马缓缓向前走,然后等转了两个圈子,速度便快起来,马僮跟马儿一起轻盈的向前奔跑,沈恬一直伴在我身边,指点我如何才不会被颠的厉害,如何才能更加省力。 我从一开始的僵硬胆怯,慢慢放松下来,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微微的炙热,风吹的额前的发丝飘了起来,这种自由的感觉……就象自己要长出翅膀飞起来一样。 我骑了小半日马,虽然一切沈恬安排周到,我也觉得很享受很有意趣,可是等到下马的时候,还是两腿发酸发软,路都不会走了。 沈恬扶着我,说:“这是我的不是了,你是初学,不该让你玩的这样久才是。”顿了一顿,他说:“庄子里有引进的温泉水砌的池子,虽然夏日洗温泉不象冬日那样稀罕,不过多在里面浸一浸,倒是解乏的好法子。” 我只有点头的力气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温泉也好,烧水泡澡也罢,反正得好好洗洗,今天这样跑马,又是尘,又是汗,不洗一洗实在没法子睡觉。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那一整间大屋子里只有一个砌成莲花形的大温泉池子的时候,我还是狠狠被震憾了一把。贾家也富贵,可是贾家左右不过是在京城那一汪浅浅的浊水里搅和,连主带仆上下几百口子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整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每个人都想在贾府这个大饼上啃一口,替自多捞点。可是这个饼……早已经被咬蚀的只剩个壳子了。 我看沈恬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站在那儿没动,瞅他。 “一起吧。”他笑着把外袍解下来,穿着月白的中衣站在池子沿上,朝我伸过手来。 这个,我真想告诉他,虽然都成夫妻了,但是一起泡澡我还真的觉得脸上抹不开。毕竟晚上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什么,但是这会儿可不一样,太阳还没落下去呢。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拒绝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末了儿我也穿着中衣一起下了池子。 池水温热,全身的疲倦好象一下子被抽出去了,可是同时一起被抽走的还有刚才强撑着的精神劲儿,整个人一下子软的没了力气,差点一头栽进水里,结果被沈恬一把扶住了。 我倒是没有一头栽进水里,不过栽进了他的怀里…… 我的脸腾的就热起来了,不过还好泡在热水里面,脸红一些也不算不自然。 他指点我靠在池子边,闭上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好好松驰一下。 墙边有水滴滴的落入池中,一滴一滴,一声一声。 “今天高兴吗?” “嗯。”我点头,这是真心话,虽然开头有些怕,拘束,但是后来真的觉得,骑马也不错。可是,如果现在不累成这样就更好了:“谢谢你,这样细心安排。” “跟我不用说谢字。” 他的声音淡淡的。 夫妻要怎么相处?要撒娇吗?亲热?要说些什么? 以前和贾琏的那些相处经验似乎都不大能用得上。凤姐以前和贾琏的记忆我觉得都异常模糊,似乎是一场非常假的戏,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热闹是热闹,可是不真实。 沈恬没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殷勤,那样让人觉得虚浮的亲热姿态。 可是……可是我觉得他离我很近。 我的心情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慢慢的松驰下来了,最后居然在那温泉池里真的睡着了,第二天在床上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我问平儿,她只是笑,脸上有些红红的,小声和我说:“是王爷把你……抱回来的。” 我的脸也红红的,两个人对坐着,好象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连目光都有点闪躲。过了一会儿,平儿先小声的笑了。 我也跟着一笑。 不知道别人的夫妻之间怎么相处的,但是沈恬……唔,他真的和这时代的其他男人很不同。 巧姐比我适应的快,小孩子接受新事物总是很快的。 我想……也许,我正在沿着一条幸福之路,在找寻着快乐的方向。 原来这世上真是有好运气这回事的,我遇到沈恬,然后我们现在成了夫妻……这一切现在想起来和做梦一样。 快乐的日子过的特别快,然后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贾府的消息。 ------------ 83 接到消息的那天我们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在牧场靠山脚的地方骑马,看男人们射猎。江燮还给巧姐做了一副小弓小箭,可在射在十步左右距离外的树上,巧姐倒是射的挺准,一箭一箭的都没射偏,全扎在树身上。江燮在一旁大声鼓掌叫好,说:“巧姑娘真是十步穿杨,看来再练练,将来赶上我是肯定不难。” 巧姐高兴的小脸儿通红,可是去拔箭的时候,箭头一拔出来,树身上被射中的地方就慢慢的渗出汁液来了。巧姐先是好奇,然后问:“娘,树怎么流水了?” “这是树的汁液啊,因为箭射穿了树皮,所以就会淌出来。”江燮在一旁补了一句:“这就叫入木三分吧?哈哈,就和人受了伤淌血是一个道理。” 可惜这马屁没拍对地方,巧儿眨巴眨巴眼,挺有点害怕的问:“那,它疼吗?” 江燮摸摸头:“嘿,草木这东西哪知道疼不疼啊。” 巧姐却摇摇头:“昨天看书上说,子非鱼,安知鱼非乐。江叔你又不是树,你怎么知道树不会疼?兴许它也疼的,只是它不会喊疼,不会哭罢了。” 江燮摸摸头:“这个……嘿,你小姑娘家家的就会瞎想。” “我以后不射树了。”巧姐郑重的说。 “啊,这好办,回去给你扎个靶子,软的,你在家就能射着玩。” 吃过中午饭之后,按我的习惯是歇会儿中觉,但是其他人都说好了要去爬山,沈恬也说:“吃饱了睡觉容易积食,还是多走动的好。后面山坡上也有个小院,咱们去散散,要是累了也能在那儿歇一歇。” 我点头,换了件方便活动的衣裳。成亲时做了十几箱四季衣裳,但是我发现自己似乎是瘦了一点,或许是这些天在牧场总在运动的关系,虽然有戴帷帽,做防晒措施,皮肤也还是晒的黑了一些。这时候女子和后世也没有不同,都是以白皙为美。所以肤色变深了,我还有些懊恼。 不过骑马的感觉的确很好,习惯了之后就会觉得一天不骑就不自在。我开始认真的想,把家安在牧场这里也不错。城里王府宅子里也有个阔大的场院,但是在院子里跑马,那没有什么意思。 这里让人……简直把一切都遗忘了,忘了过去,忘了烦恼…… 然后我们在那间别院用了晚饭,简单清淡。我发现沈恬完全不讲究排场,绝不会弄出一桌子摆场十足,但是华而不实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来。在王府的时候还讲究些,在牧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他是王爷,前晚上烤了一整只羊,江燮亲自下手把烤的金黄的喷香的那只羊最精华的部分削下来,众人就铺一张毯子席地而坐,就着新摊的薄饼,喝着奶茶,吃的完全象是牧人一样。早上起来顶多两样粥,四样粥菜。不过东西虽然简单却不粗糙,馒头里面揉进的牛奶,吃起来一股奶香。 在别院的晚餐都是山珍,或许因为这别院本来就在山上,所以野味易得。风鸡,口蘑,连鸡蛋炒地苔衣这样的贫民菜都端上桌了,巧姐吃的很是开心,我喝了一点汤,觉得很鲜美,但是里面都放了什么材料却没办法一一的讲清楚。 然后,有侍卫在外面将一封信递过来,我们没带丫环一起到别院来,平儿接过信,然后我接过来,再递给了沈恬。 我接过信的时候,可不会知道这封信上是什么人送来的,里面又传达了什么消息。 沈恬面色沉静,看过了之后把信纸递给我,我接过来看。 严格说来这不象一封信,只是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上面写的是贾府的消息。 贾母病亡,荣宁府和大观园皆已被查封,贾赦贾政贾珍以及贾琏皆削去封爵官职,前两者流配,贾政与贾琏也失去了再起复的可能。家产田产和奴仆都籍没充公,只留下了一处不久前买下来做为祭田的小庄子可容他们安身。 “只有这些?” 我抬起头。 “详细的消息,应该会再晚一些才能到。这是飞鸽传书到王府,又匆匆送到牧场来的,写不了太多。” 我点头表示理解。 可是这纸条上写的都不是我关心的内容。我更关心的那些人,这上面并没有提到。 迎春探春和惜春,鸳鸯她们…… 她们现在如何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虽然现在的处置还算留了一点余地,没有将贾府的主子们赤条条赶到街上去,可是,我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鸳鸯的卖身契是已经销了的,算自由身,她现在如何了? 还有,宝钗。按说宝钗并非嫁入贾家,她应该暂时不会受到牵连。但是四大世家一损俱损,贾家一倒,早已经潦倒败落的薛家只怕也再难延捱。薛家还有些资财,却已经没了靠山,想下手的人还不多的是?更何况薛大傻子作的孽那是一筐一筐的明摆着找都不用找就能搬出来派上大用场。 我心里象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刚才鲜美的食物现在尝起来味同嚼蜡。平儿看着我的脸色,以她的机灵应该也猜得出这是什么消息。巧姐…… 巧姐只是在信送进来时好奇一下,现在她的注意力被窗外廊下挂的一只雪白的鸟儿吸引去了。我在心里叹息,这一切的到来,向平儿和巧姐证明了,我的选择并没有错,提早离开贾府,才有我们现在的安定生活。而贾府的其他人……那些养尊处优的主子们,突然从天堂坠落,失去了优荣尊贵,没了骄奴侈婢,锦衣美食,那座充做祭田的小庄子是在我离开贾府之前数日,匆匆置办,离京城有数十里路,庄子上也有几十间屋,数百亩田地……希望他们,能够,适应新的生活。 因为,现实是残酷的,不可能让它来迎合你。所以,只能是人改变自己的心态,去迎合它。 ------------ 84 既然知道城里的王府那会接到更详细的消息,我也就在牧场住不踏实了,第二天收拾打点了了一下,第三天我们起程回去。平儿比来的时候,也显的肤色深了一些,文秀倒是没有什么改变,坐在马上腰背象标枪一样挺直,那飒爽英姿谁敢说她不是男子? 我们车上装了不少从牧场带回来的东西,要不是平儿拦着,巧姐说不定就把她在牧场骑的小马,逗的小狗什么的全带回来了。平儿的办法也简单,只是告诉她下个月还来,而且城里面恐怕小马小狗住不惯,巧姐才没有把它们一起带上马车。 我们回了府里,江燮知道我在琢磨什么,不知道是沈恬和他说了还是文秀和他讲的,他先下了马,到后头车跟前来说:“嫂子,你们先回后面,我到刘先生那里去看看,但凡京里有信儿一定都在他那里。要是还说的不细,咱们使人京里打听去,一定给你问个清楚明白。” 我撩开帘子,点头微笑说:“那多谢师弟费心了。” 因为成了亲,所以我就从着沈恬的称呼来了。不过一下子多出这么人高马大的一个“师弟”,看着也新鲜,叫着也新鲜。 我在牧场的时候也问过文秀的意思,是不是就改回女装,我们一处住着也有个照应。她却摇摇头,对我说,那种养在深宅的雀鸟一样的生活她可过不来,会闷死的。现在这样就挺好。虽然沈恬和江燮或许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是其他大多人看起来还是没有看破的。我命人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院子,除了粗使婢仆没有安排人近身服侍她。 平儿的担忧比较多:“文秀妹子,你一个女儿家,天天和男人混迹在一起,虽然清是清白是白咱们自己明白,可是外面的人却不明白。将来要是让人看出来,传出些什么,你这,你这名声,可不全毁了么?将来还怎么寻人家……” “平儿姐姐,你不用多替我担忧。”文秀只是一笑,但是那笑意让人看着觉得有些微微心酸:“我这辈子是不嫁人的了,咱们就守着一处过,不好吗?” 我觉得却没这么简单,江燮这人是粗枝大叶,但是有时候他看文秀的眼神…… 而且文秀对其他人总是不假辞色,对江燮却明显是不同的。 嗯,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同,总之……眼睛,表情,语气,动作……都不一样。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们只是曾经共患难,所以与别人不同。但是江燮虽然人是冲了点,却也是老于江湖,文秀扮男装他应该早就了然于心。 既然明白内情,又如此相待…… 我们下了车,赶了半天路也都觉得疲倦了,巧姐在车上已经睡了一小会儿,然后平儿又给她洗了一下,换了衣裳,打发她去安睡,我也简单的梳洗过换了衣裳,平儿端了杯茶来,看了一下在安顿收拾的两个丫头,说:“你们先下去。” 我和她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可是,都没有先开口。 然后还是平儿说:“凤姐,你这样关切京里的事,或许王爷心里会不痛快的。” “不会。”我用手轻轻在杯沿划动:“他的心胸可纳海川,不会计较这些。况且,我从贾府出来,怎么能对自己的过去断情绝义?这个他一定明白。” 平儿看起来并不太信服我的话,但是也没有反驳,然后说:“大老爷和东府珍大爷原是行止不端,有这样的下场也是该着的。老爷和……琏二爷,也算是从轻发落了。我原来想过最坏的,可能比现在更糟糕呢。谁想虽然牵连到后宫里元妃娘娘,有现在这个结局也算不错了。” “元妃并不是个有心计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曾掌控在她手中,贾府的败落,即使不因为这件事,一两年间也会有别的纰漏。” “嗯,就是不知道……太太,姑娘们……她们现在可好。” 我没出声,浅啜了一口茶。 我挂心的也是这个。 贾母不知道有无好好安葬?那些人……现在生活如何? 我心情低落,有人来传话,说是王爷晚间过来一起用饭,厨房的菜单子呈上来,上面倒也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并不让人一看就觉得油腻。 “嫂子在屋里么?” 江燮的大嗓门儿隔着窗子就听的清楚,我应了一声:“江师弟么?请进来说话吧。” “不啦,我就是送张单子过来,嫂子自己看吧,我还得赶回去,这么些日子不在家,不知道家里客人怎么样了。嫂子,这府里的事儿,也得知会他们一声吧?” 我怔了一下,点了下头,又想起他在窗外面看不见我的动作,提声说:“说原是当说的,只是,我怕他们听了这信儿之后焦急不安,林姑娘身体又不好……” “那样的话……”听得出江燮也有些费难:“要不我就先不说?等嫂子空了,你亲自去和他们说?那个,他们总不会听了这消息会一心想着回京城去吧?” “我想……应该不会的,现在这事儿恐怕还没有完全了结,他们一个是离奇出走了的,一个根本是已经诈死的,就是回去也无容身之地。当时老太太恐怕是做最坏的打算,才让他们两个这样出来的,回去是断无可能了。” “嗯,那我便先回去了。” 丫头把江燮递的那张纸笺拿了进来,我展开来看,这上面的信息并不比我们在牧场得到的消息要多出许多,不过讲的更详细了一些。这些消息不知道是怎么一路传递来的,但是都是官面上也能打听到的消息,不算隐秘。不过……我和平儿所关心的,尽里家眷和小节,这上面却没讲到。 平儿眼圈红红的,别过脸去拿帕子拭眼角。我心里也很不好受。 我们现在是太平富贵,可是……我们过去认识的,熟悉的那些人,却都已经人事全非了。 那些丫头都散了,也许会境遇很不堪。还有迎春探春她们,公候千金突然变成平民家的姑娘,她们现在如何?以后的路又会怎么样? 事实证明了,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是,也是自私的。 我们没有能力挽救整个贾府,我们自私的,只身跳出泥潭。其他人在那下面苦苦挣扎,但是我们…… 平儿说:“你别想的太多,忧思伤身啊。料想……她们应该也都一切平安的。若真有什么坏消息,这次应该一并传来讯息才是。” 她说的当然是宽慰的话,女眷们有什么不妥,这种事一般不会经由这种渠道得知的。 ------------ 85 帐子外面有朦胧的烛光透进来,我昏昏欲睡,但是沈恬似乎还没有睡意。 沐浴后他的头发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头发还没有全干,我枕在他肩上,听到他轻声问:“睡着了吗?” “嗯?还没有……”我说,不过也快了,眼皮象抹了胶水一样。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沈恬出奇的温和……和他在一起我一点要保持距离的想法都没有。 以前凤姐的记忆中,有关于和贾琏的相处……很多画面,夫妻两个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相互坦诚过。贾琏一开始就算计着凤姐有多少陪嫁,而凤姐从进门头一天就琢磨把贾琏的房里人给撵出去…… 沈恬无疑是个好丈夫,好的……出乎意料。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好的出奇。 虽然没有看过,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从夫家出走,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有个栖身之处,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就不错了。但是我居然又嫁了一次人,而且,对方的地位如此显赫。这说给别人听,别人的反应也一定是“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走运”之类的。 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自己一想到这个问题,也总觉得自己……也的确是运气太好了一点吧。虽然认识他之后被误伤,还受了几番惊吓,但是……但是与现在我得到的相比,那些真的微不足道,根本不算什么。 “京城那边,我会让人探听消息,或是打点一下,不令他们处境太为难的,你也就别担忧了。” “嗯,不知道那两个流配的是往哪里去,诶,我说,他们总不会发配到我们这里来吧?” “应该是不会的。” 我口齿不清的说:“平儿还跟我说,不让我再和你说荣宁府的事情呢……” 沈恬笑声低沉,胸腔也跟着一震一震的:“她也是好心,是怕我多心。” “我就是放心不下那几位姑娘……还有几个丫头,当时处的也好。尤其是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一个,我临走时,其实老太太已经放了她自由身了,但是不知道这中间有没有别的变故,她现在的处境又如何了……” “你把名字告诉江燮,让他差人去打听下她。” 我打个哈欠,意识更模糊了:“她是个死心眼,老太太在的时候,一心就只有老太太……当时文秀去京城想带她一起回来的,她不肯。现在……现在谁知道呢……要打听,还是打听打听贾家的几位姑娘吧,唉,她们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说完之后,忽然想起来自己脱口把文秀的真名说出来了。要知道她现在一天到晚都是男装,就用李计这个名字。 糟糕,我抬起头来看看沈恬的反应。 不过沈恬只是笑,我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于是再躺下来,就当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他也非常识趣的就当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 其实我也想知道贾琏和尤二现在过的怎么样了,但是我又不缺心眼儿,这个就不必说出来了。当着现在的丈夫说自己惦记前夫? 尤二身体怎么样?她儿子呢?贾琏一下子从威风八面的琏二爷落到现在无职无权无钱的三无境地…… 嗯,但是,他爱怎么折腾,那都和我没关系了。 忐忑而忧虑的心情,在这样的氛围中慢慢平复。 我是幸运的,因为有着不幸的人的遭遇作为对比,所以我现在拥有的,愈发显的可贵。 第三天我才算把府里的事理清,然后过江燮那边去看宝玉和黛玉,然后委婉的,把贾府的情形说了一下。 我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都没经过什么事,一个比一个还纯洁无助象小白兔,少不了得好好安慰劝解一番,可是没想到沉默一会儿之后,两个人的反应都极为平静,沉着而冷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托我进一步再打听打听消息。 可是,虽然他们都极力克制,黛玉还是落下泪来,宝玉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老太太在时,最疼他们两个。临要去了,还将他们两个一起送出来…… 不过贾母也富贵了一辈子,去的也及时,不算吃什么苦头。 我们坐在一起,他们反而劝了我几句,要我不要太牵念。 我看着他们两个,和在贾府初见时明明隔的时间并不算久,可是坎坷和变故却让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熟了。 他们已经知道,眼泪或激愤都没有用处,生活并不会因此就对你宽容。正相反,你若软弱,那命运只会更强硬残酷。 盛夏很快过去,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边关生活。宝玉和黛玉两个人找了一处房子搬离了江燮那里,不过那房子离江燮的住处也不算远,找了一个老妈子做饭打扫,紫绢一直跟着他们两人,忠心耿耿的,倒真难为这个丫头。而且宝玉还弄了一处铺面,卖点书卷字画什么的。我原先担心他那公子哥儿脾气,想一出是一出,这铺子只怕赚不到钱反而要赔本,但是让我很意外的是,这门儿生意他居然做的还不错。这里虽然是边城,但是城里人的日子过的还算是安定,富户与读书人也不少,宝玉还请了一个掌柜一个伙计,自己有时候在店里盘桓,有时候和江燮约了出去,或是跑一圈马,又或是附近的山边寺庙。江燮倒是次次不落的,每回都来邀文秀同去。文秀有时候一起去,有时候便推辞不去。一来二去的,连平儿也看出江燮怀的意思来了,但是文秀有一段埋在心底的往事,对谁也不说,自己守的那样紧密,别人谁也不得窥探。 “夫人,咱们的车该好好收拾收拾了,前儿林姑娘用车,我听着车轴声都不对了。” 我看着巧姐描红,并没抬头:“嗯,你看着办好了。” 平儿走过来,把手里的绣活儿给我看,轻声说:“夫人,林姑娘和宝二爷的事情,他们自己虽然不说,可是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头……时间长了也不合适。这里他们又没有别的亲故,不如夫人出面,将他们两的事情给办了吧?” 我也想过这件事,从他们一到这里我就琢磨过,不过我始终对他们的姑表亲关系不能释怀。血缘关系太近了,下一代恐怕会受大影响的。 ------------ 86 唉,当时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宝黛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人间悲剧。但是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如果真的结合了共同生活,似乎也不见得就是皆大欢喜了。这么近的血缘关系,谁能保证……再说,黛玉的病在这个时代不可能完全治愈,他们俩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一点也不乐观。 不过平儿说的也是有理。他们两个还都不到十八,又没有名份,现在在一起住着,也的确不是个事儿。 我趁着一回江燮又去寻宝玉的时候,和他一起到那书铺子里去逛了一次,宝玉的脸庞不似过去那样了,婴儿肥全褪了干净,看起来清俊不减,却显的十分儒雅沉静,眉宇间那份灵气掺进了沧桑,倒比以前那种美玉似的还显的好看。 “凤姐姐来了?真是稀客。”他有点意外,丢开手里的纸笔迎出来,让我们进内堂坐,不用伙计伺候,自己倒了两杯茶来给我们。 我问他生意好好不好,又问他在写什么。他只是一笑,说没写什么。我寻思着,你总不会要再写部石头记出来吧?这想法当然一闪而过,我跟他提起来,他和黛玉的事情。 宝玉的笑意变淡,眼帘垂下,声音也很轻:“老太太……才过身没多久,为人子孙的,总不能这时候只想着自己成亲的事……” 啊,是…… 我倒忘了。 屋里一下子冷场了,说来也是,人家要为祖母去世守孝,我来跟他提成亲的事,实在不大妥。之前我怎么一点儿没想到?平儿也不提醒我一下。 江燮倒是挺轻松的,说京城这两天还会有人来,一定会带来那边儿的消息。 这话让我和宝玉都振奋了,他一定渴望知道家里的事情,比我还是渴望的多。 果然那天的事之后,第三天就有人带来了京城里的消息——但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于宝玉来说。 贾政似乎一心把自己埋进道书里面,用来逃避这残酷的现实。这个从他和几个道士频繁来往就很容易判断出来,负责探听消息的人根本不用费力气就打探到这个消息。还有,王夫人一直卧病,不知道是真的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心里面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个巨大落差。但是这消息宝玉一定吃不消。那是他的亲娘啊! 还有就是,对我来说一个震惊之极的消息,贾家的三位姑娘,都不见了。 不见了? 我有点强巴的问江燮:“那传消息的人呢?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唉,就是突然一天贾家的人发现姑娘们都没在屋子里,没在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怎么也找不着。只是后来发现一封留书,似乎是四姑娘留的,说是看破红尘,要去削发为尼。所以贾家的人觉得三位姑娘大概一起去哪个尼庵了,又在京城远近的尼庵找了一通,也没有找到。贾家现在没财没力也没那个精神折腾,于是便放弃不找了。反正二姑娘没亲娘,三姑娘不是太太生的,四姑娘的哥嫂都完蛋了谁还管她的死活。 关于鸳鸯,没有打听到,贾家现在的下人只有少少几个,可是沈恬的人毕竟不是干特务的,这种细料就弄不到了。 我理解的,一个丫环,谁也不重视。 要说四姑娘去当尼姑谁都不意外,但是三姑娘的理想可不是当个尼姑了结此生。而且,迎春更不是个有勇气离开家的人,她永远都是闭起眼任凭命运摆弄。 那三个人同时失踪…… 我真的很费解啊。 一切都脱离了我所知的原著的剧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江燮大大咧咧的说:“嫂子和那几个姑娘是不是情同姐妹啊?” 我想了想,情同姐妹不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让我的江湖朋友打听一下,老实说,要找人的话,官差可比他们差远了,车船店脚牙,那眼睛耳朵多不计数。” “那要麻烦师弟你了。”我也没和他客气。 “不麻烦,”他大方的一挥手:“嫂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嘛。既然嫂子当她们是姐妹,我自然不能看着不管。老实说,这么三个没出过门的大姑娘,说不定……” 他倒也不是完全没眼色,说不定下面的话没有讲出口。 说不定被拐了,骗了,卖了? 唔,说不定。 但是如果她们三个人在一起,那……有可能不是那样的。毕竟三姑娘还算精明……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她们能去哪里啊? 三个姑娘,从没离过家,举目无亲…… 啊,顺便说,还有其他消息。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关心。 王家也倒了。 凤姐的爹早早儿离世,现在她叔叔也倒了台,王家败落的无比迅速,比贾家还要彻底。 江燮难得的小心翼翼的告诉我这个消息,似乎是怕我打击到了。 可事实上,我连那些人的长相都不记得。 除了一个不怎么成器的哥哥,凤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更亲的亲人了。 江燮似乎很怕我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急急的告辞走了。他还得去告之宝玉这消息,我想了想,拦着他,叮嘱王夫人的事还是先不说吧……就算说了,让宝玉急匆匆赶回京城去,又有什么用处? 江燮却有不同意见,现在瞒着他,要是王夫人真的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那以后宝玉再知道消息的话,那又怎么好?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江燮挫败的摸头:“真伤脑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唉……” 沈恬晚间倒是问我,是不是需要他让人出面去关照一下王家。我想了想,说,不必了。 要是凤姐的爹娘还在,没准我还会本着替人尽孝的想法想关照一下,但是亲爹娘都不在了,就一个混账哥哥,实在没什么可关照的。 可是没过两天,一个更大的惊喜来到了王府。 鸳鸯带着三块破抹布……啊,不,是穿的象三块破抹布一样的三位贾家姑娘,来到了我们西北边城。 迎春探春和惜春,小脸儿都抹的狗腚似的黑一块白一块,吓得我差点儿一失脚从台阶上滑下去。平儿大喘气,惊道:“鸳鸯?三,三……” 不知道她是想说三姑娘还是三位姑娘,我单刀直入的问:“你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 87 鸳鸯苦笑:“您先别问这个了,给我们找身干净衣裳换,洗把脸吃口饭再说吧。” 我连忙让人带她们进去安顿,仔细一想,这其间跟文秀只怕脱不了关系。我遣人去找文秀的时候,她却不在府中。 等鸳鸯她们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裳出来,平儿让人摆了一大桌的吃食,三个姑娘加上鸳鸯四个人,吃东西的架式哪还有昔日的矜持秀气?跟风卷残云蝗虫过境一般,桌上的碗碟都扫了半空,四姑娘最小,捧着胃“嗳哟”,说:“好些日子没吃饱饭了,这一下子吃的又过了。” 我问探春:“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又是怎么过来的?” “嗳,我们原先是想去金陵的,然后正好宝兄弟有封信托人偷偷带回来给我们看,看了信才知道他在这里安顿下来了,然后知道凤姐姐你也在这里,所以我们就认准了方向,一路打扮跟叫花子一样往这边来,先前还能雇着车,后来车马行的人都说这里偏远不肯来,我们找了辆破骡车又走,离这里还有几十里地的时候,车散了,骡子也跑了。最后这一程我们可是硬生生走来的,白日赶路,晚上有时候都找不着住处。就是睡觉也不敢都睡,总留一个人看着动静,生怕有什么……”迎春接着说:“我们原是要去找宝兄弟的,可是到了街上却不知道他说的那书铺子在哪里,却正好看到了王府,就冒昧的登门跑来了……”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安,鸳鸯低声说:“只怕会给你添了麻烦吧?” “怎么会,就算不论那一层关系,你们也是我的表姐妹不是,姐妹来探我有什么不应该的?我已经让人收拾出了屋子,你们先歇下,我打发人去把宝玉和林丫头接来,让你们兄妹相聚。” 平儿收拾的屋子就在我隔壁的院子,那里原说给巧姐住,这丫头嫌一个人住气闷,缠着平儿两个人都住在我这院子里,那院就空着,正好安置她们。 她们三个身材都比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显的瘦削了,多半是连日奔波辛苦。不过迎春还罢了,探春却高了约摸有半寸多,惜春也拔高了一寸。三个人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泡过热水又吃了饱饭,说话的功夫已经一个接一个的哈欠不断,平儿带她们去安置,鸳鸯却没有过去。 “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我不累。”鸳鸯一笑,摇头说:“我陪夫人说说话,晚上有多少功夫,还怕不够睡?” 我心里也的确疑惑:“你们怎么从京城跑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这里离京城千里迢迢,你们几个姑娘家,竟然这么大胆子,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鸳鸯冷笑:“有什么闪失?留在那里才没好儿呢。大老爷发配了,原来曾经央人求过二姑娘的那个孙家又打发人来,您也还记得那一家吧?说是老爷欠着几千两银子,让大太太还。大太太那脾气,一个钱都看的比铜盆还大,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会拿出来还这个钱,那孙家就说把二姑娘带走,可不是当初说的聘为妻室了,恐怕为婢为妾都……大太太竟然一口就应下来了,真真是狠心。不是亲生的,就根本不把二姑娘当人看待。那孙家来人嘴脸狰狞,二姑娘也知道事情不好,可是过来求太太,太太又有什么法子?再说,大太太是她嫡母,太太也没话说。那会子,还有四姑娘的事儿。四姑娘原先在府里没坏事儿的时候,早就闹腾着要出家的。等府里一抄,她倒安静下来了,不过那静也不是个什么好兆头。二姑娘没法子,也不知怎么就找上了四姑娘,说自己知道她早就筹划着要偷偷离了家走掉的,孙家是个火坑,自己是不能跳的,她说要和四姑娘一起走,绞了头发当姑子,倒也素素净净的过了下半辈子。” 我听的一阵紧张:“那,你和三姑娘怎么又牵扯在里面了?” 鸳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您还没离开府里,老太太也还健在的时候,开恩给我脱籍,又赏了我田地。贾家坏事的时候……我脱过这一劫,又卖了地,也把爹娘,还有哥哥嫂子捞出来了。只是,我爹娘和哥嫂,唉,不说了,他们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我将他们捞出困境,他们无业无靠,却又打着主意要把我推进火坑,已经商定了,聘给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头子做二房,要了二百两的银子……”鸳鸯脸上还带着笑,可是那笑意冷的让人觉得极为讥讽:“这就是我的亲爹娘,亲哥哥嫂子!” 我点点头,没什么话安慰她,于是接着问:“那探丫头呢?” “二姑娘和四姑娘的事,三姑娘是一清二楚的都看在眼里。说句实在话,从府里坏了事,府里人走的走死的死,散的差不多了。府里的几位主子们搬到那田庄子上住,太太天天躺在床上,吃药看大夫,不问事。老爷更管不了,里里外外,三姑娘可是辛苦劳累,可是赵姨娘环三爷可不让她顺心,还有大太太那边儿看她就是眼中钉,哪天不寻点事折腾一场,那也过不去——这些事也是一言难尽。我去找三姑娘,三姑娘却同我偷偷说了,她也是死了心,只怕二姑娘之后,这样的事也就要轮到她的头上了……” “于是你们就一起跑出来了?” 鸳鸯说:“宝兄弟的信没敢直接递到老爷太太那里,是转了个弯子,三姑娘先看到的。信里说的事她和老爷太太透没透露我却不知道,不过,当时宝兄弟出来的时候,老太太把自己的私房和田庄都尽数折了卖了掖了交给宝玉和林姑娘两个带出来的,大富大贵是没有,可是要太太平平的过下半辈子,那些银钱是尽够了。我们几个就算是不出走,留在京城也绝没有好事等着我们。趁着空子我们就一起偷偷跑了出来,然后改换上男装旧衣,抹脏手脸不敢大声说话,一直出了京城,就奔着西北来了,路上走了有半个多月……” 我真的,真的是说不出话来。 谁说古代的女子懦弱无能?她们四个竟然就这么大胆,与命运抗争,千里奔波历尽艰辛的要为自己找出另一条出路来。 就算我当时离开贾府,也没有她们这样干脆,这样不计后果的勇气。 “你们这也……太冒险了。”我想一想都觉得后怕:“要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又或是……” “歹人啊,倒也遇到了一次。”鸳鸯低声说:“您不是差那位李姑娘回府去探望老太太吗?那会儿她给我留了些东西,说是能够防身。她说若是贾家真是败了,我若能脱身的时候,那些东西倒也能帮一点忙。” 我好奇起来:“文秀她给你什么了?” 鸳鸯说:“都用掉了。几包药粉,还有抹了药的细针什么的,别说扎人了,就是扎在牛身上,也能把牛麻翻在地,这位李姑娘当真厉害。我们有次遇到了三个强人,就是靠她给我的东西才能脱险逃出来的。”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看鸳鸯也实在困倦疲惫,让人领她也去休息。 真是……原本她们该是最胆小老实的,可是现在却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但是人已经站在我面前了,铁一样的事实也由不得我不信。 可是紧张之后,我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们平安无事,且已经到了我这里,我也不用象前些天那样担心了。 宝玉不在铺子,过了多半个时辰,我打发去的人把他和黛玉一同请回来了,两个人的神情都有压抑不了的激动。黛玉更是进门就抓着我的手问:“人在哪里?” “太累了,在东院歇息。你们坐着,我让人去看看她们睡的可沉,请她们过来。” “不不,还是我们过去看她们的好。” ------------ 88 他们姐妹弟兄相见,自然有一番悲苦辛酸,抱成一团痛哭失声。 “凤姐,你今天也为我们张罗好久了,先回去吧。” 我眨眨眼:“你们……宝玉这里只有一个院子,你们都住下来可能挤不下啊。” “能住下的。”探春垂头,笑意显的有些复杂难明的意味:“凤姐,我们也都不是娇滴滴没吃过苦了,这一路什么都遇到过。你现在嫁为沈家妇,我们在你那里也名不正言不顺……”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 出门看到鸳鸯坐在外屋,站起来朝我一笑:“我倒是不方便赖在旁人家,不知道夫人府上能否收容。” 我也一笑:“求之不得,鸳鸯姐姐大才,正好我们庄子上的事情太乱,你帮我理一理,我聘你做女账房好了。” “正是,我还要和李姑娘多学些东西。唉,那些小物件她给我的时候我只当笑话听的,但是想不到却真是……救了我们四个人呢。我长到这么大,现在才头回知道,这世上的的天有多宽,地有多广,有许多东西我是头一次见……” 我们出了门,上了车,鸳鸯和我小声说着话。 “我虽然以前都是做丫头,可是在老太太身边,吃的用的一点不比主子差。就是我爹娘哥嫂,说是给人当差,可也没干过重活,没吃过什么苦。我们这次出来的时候,看到很多……我以前没看到过的,没听到过的。有的人家卖孩子,不要钱,只要孩子能不饿死就行了。他们连野菜也挖不着了,小孩子捡到一只死的了鸟,直接一口就把生鸟的腿咬下来了……” 我拍拍她的手。 “我以前总觉得我命不好,现在看看,我的命哪里不好了?我已经比那些人强了太多了……”鸳鸯掠掠鬓边的头发:“其实老太太走时,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就到了头了,当时想也就这么和她一同去了的好。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我这辈子还长的很,我得好好的,有滋有味儿的活下去。” “你这么想就对了。” “其实,宝玉她们多少有点不自在,因为你……” “因为我改嫁?” “是呵。虽然遭了变故,可他们还是姓贾的啊,自然他们还是一家人。可是夫人你现在却是姓沈了……” 我自己也有感觉,不过……怎么说我和宝玉也还是姑表姐弟,所以还是一直在来往的。虽然他并不肯主动亲近我这边。 鸳鸯小声说:“说实话,夫人和贾家人总是牵系,难道不怕王爷心里面不痛快?” “他?没有。他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难说。”鸳鸯一笑:“嘴里不说,或是面子上装大方,不见得心里就没想法了。” 平儿也这样劝过我。 可是,沈恬看起来是真的不在意。 我和他,现在应该说是关系极亲近了,他也没有别的女人,一个王爷,只有一房妻,一个妾,一个通房也没有,在这个时代,就算不是凤毛麟角,那也是稀罕的很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离的,很近。 可是,隐隐约约的,又觉得,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点距离,我和之间始终隔着些东西。 有的时候感觉没有那么明显,但是有的时候不同。 但是无论何时,那种感觉,都没有彻底消失过。 鸳鸯也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再说什么。我听着马车向前行驶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明显的轮的摩擦声了,想来车子是已经整过了的。 想想还真是很巧,当时我看中了这种车子的设计,去请人打造,找到的那位刘师傅又恰是原来造这车子的人。 不知道平儿这次是找的什么人修整的我们的车子,感觉走起来挺好的,很顺畅很平稳。 看来这维修保养工作的的确马虎不得。 我将鸳鸯安置在东院,晚间沈恬回来,我替他接换衣服,他顺口问:“我听说府里来了客人?” “是,不过她们到宝玉那里去了。” “怎么不留她们多住住,你也有人好说话解闷?” 我一笑:“我先前是不放心她们,可是现在她们平安无事,一路有惊无险的从京城来到眼前了,我也就放下心了。说起来她们才是一家子亲兄弟姐妹,自然是奔着自己的哥哥去的,我不过是个表姐……三姑娘又不是我姑姑生的,二姑娘和四姑娘从来也不亲近,她们不想留在我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指指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夹掖里有东西,给你的。” 我一边问:“什么东西啊?”一边提起衣服伸手去摸。触手圆润坚硬,我拿出来看,是颗明珠,有大拇指头大小。光华蕴蕴,看得出是颗好珠子。 “咦?这个哪里来的?” “今天外头得的,你看中意不中意,回来凑一对镶了戴。” “我首饰多的很,你不用费心多弄啦。” “那可不一样。”他看看我腰间,目光一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是那枚叶子形状的玉佩,前些子拿浅黄的丝绦穿了,还打了个兰花结,正好今天穿的颜色素淡,就用来压裙边了。 “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招一招手。 我抿了下唇,缓缓走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腰,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站了有好一会儿,没动,也没说话。 我轻声问:“你好象特别在意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的声音很轻:“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若是没看到这个,我也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 “嗯?” “你那时候更小,不记得这东西的来历也不奇怪,这块玉原是我娘的,后来我拿了出来,又被你得了去。你那时候有三四岁吧?穿着件大红的绣花衣裳,头发也用红绳扎着,穿着男娃娃的小靴子,跟个小恶霸似的抢了我东西就跑,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孩子,可是那时父亲找了又找也没找着这么个人,当时只当男童来找,可你却是个假充男儿教养的野丫头,那自然是找不到了。” 我发了一阵愣,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原来这个……是,你的啊?” “嗯,就是在金陵遇上的,在离玄武湖不远的庙里,大人都在进香,我出来透气,碰着个胖胖的肉球似的小人,跑的倒很快,撞了我自己还闹脾气,然后抓掉我佩的玉就跑了……” 我有点结巴:“我,我那时候多大?” “我不是说了,不是三岁就是四岁,真是蛮不讲理。” 我眨眨眼,又愣了一阵问:“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在船上,你受了伤之后的事了,我把你抱回舱去,请孙郎中来给你医治的时候,那会儿看到你带着这个了。” 啊,真是…… 很巧啊。 我摘了坠子,把长发梳顺,编成辫子上床睡觉。 可是躺下来了,却好半天也睡不着。 他刚才说的话,的确解开了我心中一个大谜团,不过…… 不过我现在却有个疑惑更难释怀。 我一直没睡着,他有些睡意朦胧的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觉得意外……” “呵呵。”他轻轻抚摸我鬓边的头发:“吓一跳吧?” “嗯……”我忽然问:“那你是喜欢小时候的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我?” “什么?”他好象有些没有明白过来。 “你是不是因为喜欢小时候的我,所以……” 所以才对现在的我一直这样照顾,甚至娶我为妻…… 可是小时候的凤姐,和现在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他喜欢的,究竟是不是我呢? 他明白过来之后就呵呵笑出声来:“你以为你天生丽质么?好吧,就算你是个美人,那会儿可是胖的跟个球一样,还穿着男装,我就是情窦早开,也绝不会对个小胖子有什么不轨意图啊。” 虽然他的话是在取笑我,贬低我,我的心情却一下子好了起来,就象一片云彩被风吹着,呼的一下就轻盈的飘起来,一直向上升,升上了天空…… 我冲他一瞪眼:“你敢笑话我?嗯?”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恶狠狠的朝他唇上吻了下去。 他一面笑,一面抱着我,还含糊不清的在说:“不行不行……不能咬……我明天还得见人……” “你就跟人说……你家后院倒了葡萄架……” 好一阵缱绻纠缠之后,我身上也是一层汗,他身上也湿漉漉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力气象是都耗尽了,一动也懒得动。 他忽然想了起来:“咱们后院没有搭葡萄架子啊。” 我愕然,然后忍俊不禁,趴在他胸口闷笑起来。 ------------ 89 天气似乎一夜之间冷了起来,边关就是这样,没有春秋季,脱下丝绢就可以裹上裘皮,半厚不薄的春秋季衣裳根本派不上用场。 吹一场西风,刮一场北风,往常在京里还穿夹棉缎衣服的时节,在这里竟然不裹上袄子和皮裙就不能出门,而且屋里的火盆火炕都已经充分利用起来了,一天比一天更冷。 在京里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冷?在江南也根本不会。 沈恬问我,要不要回京城,或是回江南去? 我摇摇头,且不说路途遥远极不方便,人也不能太娇气了,我总不能象候鸟一样春去秋来的过日子吧? 不过宝玉那里,我倒不太放心,几位姑娘都是娇滴滴的不说,就是宝玉自己也强健不到哪儿去。我常打发人去问,府里做冬天衣裳的时候捎带给他们一人做了几身。宝玉黛玉也好,迎春她们也好,都是抛下家出来的,厚衣裳自然是一件没有。我打发人送了衣裳过去,她们回复是谢了又谢的,十分客气。 越客气说明越见外。 我现在也把心情理的很正。 看书时候的投入是一回事,对书中人的爱怜是一回事,自己成了书中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譬如说,我要是没变成凤姐而是成了薜宝钗,那我又会如何思量作为?又或者,我再变成一个别的什么人……那时候我的立场和想法又会变成什么样? “想什么呢?” 沈恬问。冬天里他出门的时候也不大多,虽然他是镇守一方,但是他下面各种大大小小的将官一大把,他也能闲下来在府里多待些日子。 “胡思乱想。”我笑着回了一句:“你今天又不出去了?” “嗯,今天眼看有一场大雪。”他往我身边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看看外面的天色,真不假。 “对了,你的表妹,在京城有没有许过人家?” 我转过头:“你问哪一个?” 他想了想:“不是很爱说话的吧?”话意也不是很确定 我想了想,除了探春,另外三个都懒怠言语:“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是宋副将,你记得吧,前日来家,留了他一顿饭。他央告我的,他原先的一房妻已经故去两年啦,一见了令表妹,顿时害起了相思病。” “不对呀,前日他来的时候我那几个表妹可都没有来,他几时见的?” “他去过书铺,正好见过一面,可是却不知道名字。” 我想想,那个宋副将我记得,大概二十七八岁,看长相么,一般。看身材么?挺魁梧。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本份,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脸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在西北风吹日晒的,脸是黑里透红的。 这样一个人喜欢上贾家的娇滴滴的小姐……怎么想也觉得不般配啊。 “这个事找我也没用。”我笑笑,把手里的账本放下:“我可做不了他们的主。宋副将要是相思病实在熬不过,让他自己央媒人去书铺子后宅求亲去吧。” “咦?你不管?”沈恬似乎有点意外。 “我为什么要管啊?就是我管,人家姑娘也是大人了,也未必搭理我啊。”做中人,做保人,做媒人,可都不是什么好差事。好了没人感谢你,坏了的话别人要指着后背骂,缠一身麻烦甩不掉。我和贾家几位姑娘的关系如此微妙,颤悠悠的保持着平衡,比走钢丝还险。 我去说这件事,她们没准儿以为我借势压人,又或是将她们派上利益用场……总之,往坏处想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往好处想。 “天是冷了,”我说:“过了午要是下雪的话,咱们烫了酒,热热的吃顿羊肉锅子吧,也不用做旁的菜了。” “也好,这么一来厨房也省了力,你也省了心,大家都省了事。”沈恬笑了一声,说:“我怎么发觉你近日越来越懒了呢?你以前不是个极勤力的人吗?” “唉,人老了呀,”我笑着说:“懒得动,图受用。” 他也笑。 久的时间长了,沈恬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就算与现代的五好丈夫比,也不逊色多少。不挑吃也不挑穿,不喝酒赌钱也不爱拈花惹草。说老实话,平儿笑话我叫我烧香,我还真的想请尊菩萨供起来呢。 对了,想起平儿,她这半日哪儿去了? 巧姐穿着件杏黄短袄,红绫裙子,没等丫头传话就掀帘子跑进来了,看到沈恬也在,倒也不拘束,大大方方的福一福身:“王爷。” “嗯。”沈恬点个头。巧姐跑过来喝了一口我的茶,问:“娘,你知道平姨上哪里去了?” “她也不在我这里啊,我还想找她呢。你找她有什么事?” “前天说了一个花样子,我想细问问她呢。” 我想了想:“你去找金玫,她手也极巧,前儿你那件新衫子的领子就是她绣的,你不是夸那枝兰花俊气么?” “哦,那我去了。” 平儿晚饭前才回来,脸上粉扑扑的,鼻头红通通的,我瞅瞅她:“你这是上哪儿吹冷风去了?嗯?怎么冻成这样?” 她居然唔了一声,说:“今天这天是够冷的,后院靠墙的耳房炕也要烧起来了,不然那些人晚上可没法儿睡觉,早上起来非冻成冰坨子不可。” 我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她一岔话,我反倒注意起来了。 她在熏笼上烘手,又焐耳朵,可见是刚从外头进来,而且呆的时间还不短。 “你上哪儿去了?刚才巧姐到处找你。” 她要倒茶,小丫头忙倒了端给她。 “我就是去西头看人收拾车去了。” 收拾车? “车不是上月底刚拾掇过吗?又出毛病了?” “没,就是上上油,擦一擦什么的。” 这样的例行保养,用得着平儿大冷天跑去盯着瞧一下午?这事儿就是粗使婆子也不会盯着看去啊。但是我想平儿应该不会对我扯谎,就是里面的原由让人费解了。 第二天起来,外面雪下的不小。我打发平儿去账房取东西,然后自己叫了人,去西头那里看一看去。 隔着花墙,那边的棚子下面就停着我出门常坐的那辆车,果然是正在保养的样子。有人从屋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凿子,我怔了下,这人的长相……我是见过的。 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屋里头有人喊:“刘师傅,上头又不赶着要,又下雪,你不用赶着收拾啊。” “反正这就要好了,我把轴再试试松紧。” 刘师傅? 啊,我想起来了,这人就是给我们打那辆上路的车子的木匠师傅啊。 平儿那时候还差点和他拌嘴的呢。 他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会到这西北边关来? 他和西宁王府一定是有关系的,这个我倒不奇怪。 有片雪飞到睫毛上,我眨眨眼。 平儿从账房取了去年田庄的收计簿子回来,我瞅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平儿让我笑的摸不着头脑,放下簿子,一边解外面的灰鼠斗篷一边问:“这是笑什么?有什么好笑话?也说给我听听。” “是有个笑话。”我说:“在京里给咱们打造车子的那个脾气挺臭的木匠,竟然刚才让我又碰见了呢,你说巧不巧?” 平儿咬着唇看我,一双眼水杏似的,乌溜溜的看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我坐直身:“你不再描补辩白两句啊?” “你都知道了?” “唉,你不用承认这么快啊。”我摇头:“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得多兜几个大圈子才承认呢。我说,那人长的也不见得好嘛,你和他有什么话,昨天下午要说那么久?还避着人不进屋子?那人也太粗心了,他身体壮,你怎么能禁冻?” “不是,我们原是在过道右边的屋里说话的……”平儿说了半句又停下来。 我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笑:“快别说了,越说漏的越多。” 平儿往我对面炕边一坐:“笑,笑,有什么好笑啊?” “没事,没事。”我说:“就是你瞒着我,也太没意思了。我有什么话可都不瞒你的。” “那还没什么呢……我跟你又有什么说的。” “哎哟,你还要等着有什么再和我说啊?”我伸手刮脸:“好丫头,脸皮倒是磨厚实了不少。” 她抬头看我一眼,身上翡翠绿的绸缎袄衬的她更显的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平儿真是个美女呢。 我了解她脾气,再说她就恼了。 “他叫刘什么呀?” “刘让。” “好啦,你要是和他投缘,也不必瞒我的呀。你和我说说,你和他怎么又遇上的?” 她声音很轻,半抱怨的说:“那有什么好说的呀,就是前次我想着巧姑娘说,想换一种颜色的车帘子,特特让人从库里找了那颜色的布匹来,怕婆子们说不清楚,我就去传了一次话,结果那人……那人就正好在那里。” “他不是在京里么?怎么到这里来了?几时来的?” “比咱们到这里晚些,他说他本来开那铺子也就是那时候闲着才开的,在京里待的气闷……” “他有身契么?” 平儿摇摇头:“没有,他只是在王府住着,并不算王府的奴才……” “那真奇怪。”我想了想:“你要是有意,我就给你做主,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平儿脸上飞红:“哪有……我们还没说到这些呢。” 我说:“你和他都不小了,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就直接痛快的说了办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站了起来:“我不和你说了,你净是想取笑我。”一掀帘子走了。我喊了两声她也不回来。 我想想她和那姓刘的站一起,倒也显的挺协调的。 我劝过平儿好多次,她的契纸我也早还她了,不止一次和她说,有看上眼的就和我说,一副嫁妆我可出的起。她却一直没表现出这意思来。 想不到她会和那个刘让牵扯起来,我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十分欢喜。 ------------ 90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早早降了霜,我分派下人备些越冬的腌菜干菜。边关不比京城,冬天还能买着些绿嫩的新鲜菜蔬,这里到了冬天怕是连草根都是枯黄的了。 酒糟鱼,醋白菜,腌萝卜这些都成坛子的做了来窖着,还有干豆角,霉干菜,茄子干,雪里蕻,还有黄花菜啊木耳啊干菇啊什么的,准备了可是不少,总够一冬天吃的。我琢磨着到时候再发点豆芽……或者过些日子想法子弄个暖房,顶上盖点薄琉璃瓦,屋里再生上暖炉,或许真能种出些小菠菜之类的,就算不能大量的种,有点绿意儿点缀点缀也好。 可惜这时候玻璃虽然也有,但是却稀罕珍贵,而我又不懂怎么能把玻璃造出来,只知道是玻璃是烧制的,可是用什么材料,怎么烧这些是一点儿不会。上辈子养病看书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过怎么造玻璃的书啊,早知道会穿越到这里来,那会儿真是很应该钻研一下科学发明。 可能是这两天忙碌累着了,这些都准备的差不多离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乏的不行,一早醒了懒懒的躺着实在不想起来,只觉得四肢象灌足了铅,腰也酸的厉害。硬撑着起来送走了沈恬,我也知道今天还有许多的事情得办,裁冬衣什么的也得着手办了,裁缝今天应该就会过来。可是自己实在是撑不住,靠在美人靠上,只想着歇一会儿,结果又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我觉得有人在推我,轻声一个劲儿喊,我才勉强把眼睁开了一条缝。 “平儿啊……”穿着一件浅绿短袄的平儿正关切的看着我:“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许是昨天累着了,没事。巧姐呢?” “孙嬷嬷和钱嫂子今天教她针线,您怎么忘了?” “啊,也是。”我是真的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这都要摆午饭了,你还不起来,能累成这样么?小丫头不敢叫你,特地去把我喊过来。” 她伸过手来试试我额头,我摇摇头:“没事的,没病。” “也别大意,府里现成大夫,我去叫过来给你看看。” 我说着不用,平儿已经掀帘子出去了,我想喊她一声,可是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实在懒的动弹。 没过多时孙大夫就来了,小丫头掀起帘子他犹豫了一下,我说:“都熟的很了,还放什么账子。孙大夫请进来吧。我其实没什么,就她们瞎操心。” 孙大夫说:“夫人气色还好,不过请个脉,大家都安了心就好。” 平儿放了个垫子,我把手腕伸出来。孙大夫拈着胡子,我已经预备好听他说并无大碍只是稍稍劳累,但是他却说:“夫人再换左手。” 两只手都诊过,连平儿都紧张起来了:“孙大夫,没什么吧?” 孙郎中只是点点头,问:“王爷不在府里?” “他一早出去了。”我问:“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您直接跟我讲也就是了。” “不是不是。”孙大夫笑眯眯的说:“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我愣了一下,平儿也愣了,然后她马上问:“真的?真的吗?孙大夫你没诊错?” “咳,这个脉象我要能看错,那赶明儿我就改行去当木匠去。” 平儿的脸腾的就红了,她和刘让的事差不多算是定了下来,大半个府里的人也都知道了,要不孙大夫开玩笑也不说去当木匠。 不过她脸只红了一下,就说:“您再给看看,再看看,可别……万一要是刚才没断准呢。” “好好,再看看。”他说:“夫人再把手放好,我再诊一次。” 我心里倒也不是不惊喜,不过……惊多于喜就是了。 上一世的我,根本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到结婚的年纪,那种身体更不会有孩子。 而这一辈子的凤姐,之前也屡次小产……所以贾府里人明里暗里说她这是遭的报应,所以刑夫人人前人后的拿这个打击她,所以贾琏才无子为借口另娶尤二姐…… 平儿喜极而泣,不过还不算失态,让人拿封包来谢孙大夫,又问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疲累,身体是不是需要调养,两个人在外屋说的异常热闹,后来听着孙大夫笑呵呵的辞谢。我坐在床头,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集。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萌芽…… 来到这里这么久,这时候才突然找到了了一种真实感。 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我掩着嘴,告诉自己别哭。 这是好事……哭泣对我现在的身体也不好,不能哭。 平儿从外面进来,一面拿帕子擦眼睛,一面说:“这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孙大夫怎么说?” “孙大夫说千万不能劳累着,一定要好好休养,最好就是卧床养着,连地也别下,头几个可要格外的当心。”平儿说:“孙大夫还列了张单子,让奶奶好好进补。” “这个……现在就要补?” “这可马虎不得。”平儿说:“夫人一向气血弱,再说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怎么能不当回事?” “是是,”我看平儿有要竖起眉毛给我上起思想教育课的样子,急忙先答应下来:“还说什么了?” 平儿滔滔不绝的说着话,我的心思却又飞远了。 沈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呢? 他……他会高兴的吧? 我的唇角慢慢的弯了起来。 手在被子里,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 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会长的象我还是象他?会是个小公子还是个小姑娘? 我想…… 我想告诉所有人这么个好消息。 我想给这个孩子,世上所有的幸福。 本来孙大夫来之前想让我起床起午饭的平儿,马上让人把饭桌端到了炕上,我象大熊猫一样,被小心翼翼的伺候照顾。今天还有一道鲜鱼,平儿恨不能把刺剔了又剔,我心里不安,说:“你也先吃饭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自己连饭都不会吃了?” “那可不成,现在可不能劳神。”她细细的剔了刺,把鱼肉放在我面前的碗里。盘子里大半条鱼都进了我的肚子,平时可没有吃过这么多,我本来也睡了半天没什么胃口,硬撑着吃了一碗饭,现在可是无论如何也塞不下去了。 “我真不能再吃啦,”我说。平儿看了看,倒也算满意,点头说:“好。回来孙大夫开出药膳单子来再让厨房照着做,这也就罢了。” “药膳?什么药膳?” 帘子一掀,沈恬大步走了进来。他披着玄色大氅金纹镶滚,肩膀上落了几片碎雪,一到了屋里,便化成了细细的水珠。 “外面下雪了?” 平儿已经笑盈盈的蹲下身去,向沈恬说:“给王爷道喜了。” ------------ 91 我不知道别的,大多数人听到这消息会如何。但是从前贾琏得知尤二姐怀了身孕之后,那可是欣喜若狂啊。 相比之下,沈恬只是眉毛动了动,没什么过于激动的表现。 平儿和小丫头很有眼色的退出去了,沈恬坐到床边握着我一只手,轻声说:“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我有点犹豫的问:“你……不高兴?” 当了爹,怎么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不是,”他顿了一下,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没什么。”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有心事,不过显然他并不想说。看他的神情,的确象是很担心。 等了一会儿,他看看我,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表情也都没变。 换着别的事,他不说,我也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这件事到底不同。我和他……成了夫妻,那有孩子也是自然的事,而且我现在年纪也算不小,以前又有过两三次小产…… 说起来,孙大夫说我有孕,我却到这时候都没有真正的定下神来。只觉得自己有点恍恍惚惚的,一时想笑,一时发呆。可是笑的什么,又发什么呆,自己也弄不明白。 “我也不瞒你,先前我娶了淑芳,成婚七载,聚少离多。虽然她也曾经有孕,但是却没能保住孩子,此后她也一病不起,拖了两年,还是没有好……” 啊,原来是这样。 先前那位西宁王妃身子素来弱,从来没人见她出来应酬过。不过这件事是他们家的私隐,外面当然不知道。 我倒过来安慰他:“你想哪儿去了,我的身体早就养好了,孙郎中不是早早的说过了么?再说我躺着是因为前几天弄冬菜累着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你也不用担心,从明儿起裁冬衣我就不理不问了,让平儿和福嫂子她们商量着办去,我只管好好保养。有孙郎中时刻盯着看着,我不会有事儿的。” 他紧紧握住我放在被外的手,眉头还是皱的紧紧的,似乎现在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一样。 我虽然也紧张,可是暗暗的好笑。 这个人一向稳重如山岳,很少把七情六欲这么真实明显的摆在脸上的。 但是现在他的表情……说明他是真的非常担忧吧。 “还有一事,师弟让六子传话给我,说他和李姑娘一起去大雁山一行。” “咦?”我意外:“这是几时的事?” “他们今早走的。原来李姑娘要来同你道别,但是似乎事情挺急的,而且你身上也不舒坦,所以李姑娘她没有来同你说。” “天都冷起来了,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一来一去三五天恐怕不够。” “你放心,这远远近近的还没有谁是阿燮的对手,再说李姑娘心又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我想着,许是前几天有人说的在那里看到了很稀罕的野马,所以他们才奔那里去的。你也知道,阿燮夸下口说给李姑娘找一匹好马,但是总也遇不着合意的。李姑娘的父母亲当年留给她的可是一匹极好的良马,按她描述的样子来看,真是万里挑一。阿燮这次听到了有好马的消息,哪里还耐得住性子。” 我点点头,要是为了马,我倒是理解。 文秀说过,她父母双亡,靠着白马背负她逃了一条生路,那马伴了她这么多年,感情之深甚至不亚于一个家人。 江燮对文秀的心意,整个王府里没人看不出来。 我也私下里问过文秀的意思,她只是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我问她,可是不愿意?那就直接告诉人家,别耽误了人家的大好时光。早早告诉他这条路走不通,天涯何处无芳草,趁早做别的打算。文秀只是低声说,她也和江燮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江燮却一心不变,百折不挠,一直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打算。 我觉得,其实江燮也不错,和文秀站在一起堪称一对璧人。文秀穿男装洒脱随意,穿女装英气清秀。江燮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性子冲动了一些,可是他对文秀的痴心和体贴却不容置疑。 沈恬陪我这么聊家常,直到我困倦的厉害,沉沉睡去。天气一冷,睡午觉就让人觉得不那么舒坦,人越睡越懒,被窝里多舒服,谁愿意爬起来受累受冻?我看看条案上摆的西洋自鸣钟,都快下午四点了。外面天色阴沉,多半晚间还会下雪。 外面小丫头听得我醒了,回话说林姑娘来了好一会儿了,因为不敢吵醒我,所以她一直在那边屋里和平儿说话来着。 我急忙挽了挽头发,说:“拿我的衣裳来。” “凤姐姐别急着起,这才刚醒,当心着了凉。” 外面传来黛玉清脆的声音,帘子被掀起来,平儿和黛玉一前一后进了屋。黛玉穿着件白地红边的对襟棉服,衣领处绣着梅花,看起来气色倒是极好,一进来就笑着说: “凤姐姐,我这里给你道喜了。” 我欠欠身,也笑了:“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想着过来?这句恭喜不能白受你的,平儿,快拿个红包来给林姑娘。” “嗳哟哟,我就为了个红包来的么?”她在炕边坐下,微笑着说:“那既然凤姐姐都这么说了,平儿你给我包个大大的封包,我就拿着。” 平儿在一旁笑,小丫头又端茶上来,黛玉接了茶没喝,问我觉得怎么样,吃什么,大夫怎么说。我知道她天冷了也是轻易不出门的,今天这天色,又这是会儿时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说。 “前儿有人央媒去提亲来着,想求二姐姐……” 她说了一半,下面的话没有直说。 我想了想:“可是姓宋的人?” “贴上写的,是姓宋。” 我点点头:“王爷和我提了一提,我没理。没想到他还真的央媒过去了。宝玉是怎么说?你们是什么主意?” “当时话没有说死……”黛玉说:“因为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家世来路,二姐姐自己又是个没主意的,因此贴子就暂留下了。” “嗯,稳妥持重是好。”我说:“你们要是想打听这人为人,我可以帮忙。要是想拒绝又怕碍我的面子,那倒不必,这事儿我没插手,二姑娘要是不乐意也就罢了,不必强她。” “二姐姐倒没说不愿意,可也没说愿意。”黛玉也有点无奈:“现在也没有长辈在这里,就是有,象大太太那样行事,也没什么好处落到二姐姐身上,要不在京城就有孙家上门强逼的事了么?只是她自己的事,她却全不上心,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倒教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外面丫头说:“巧姑娘来啦?夫人这里正有客呢?” 黛玉提声说:“是巧姐么?快进来。” ------------ 92 巧姐很规矩的向我问了好,又和黛玉见过,规矩礼节一丝不错。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年纪的小姑娘不该这么老成,但是…… 尽管我很鸵鸟,可我得承认,巧姐现在这种状况,有一半原因得归在我身上。 因为我改嫁,因为她虽然是王府的小姐,可是却不是沈恬的女儿,因为…… 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她现在对我就象宝玉对他爹贾政一样,有敬有礼,兴许还有畏惧。倒是她和平儿似乎更亲近一些。 然后看到黛玉她似乎也很高兴。总之除了我,人人都是亲人好人。 我有时候也觉得无奈。 可能,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或计巧姐能觉察到,我并不是原来的凤姐么?也许不是这个原因,但是要说她最不亲近什么人,无论如何我和沈恬都排得一二名,冠亚军一定在我们之间产生,谁第一谁第二,这个倒不必仔细去研究。反正是谁都一样。 “林姐姐今天别走了,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平儿笑说:“林姑娘走不了,刚才进来的时候外头的风也紧了,雪也大了,今晚留林姑娘住一晚上,我已经让人把客房收拾下了。” “收拾什么客房啊,”巧姐小声说:“林姐姐住我院子里就挺好。” “行,那有什么不行的。” 我一出声,巧姐又把嘴闭上了。 平儿不失时机的说黛玉带了些东西来,几色果子点心,是她们姐妹几个闲着无事自己做的。还有两样绣活儿,分别是送我和巧姐的。 说话的功夫沈恬也回来了,因为黛玉在这里,他就没直接过来,结果饭是分三处吃的,我在床上吃,黛玉和巧姐平儿她们一处吃,沈恬自己在外头吃。这会儿外面风更大了,就是隔着三层窗子也还能听见外面风在呼啸,檐角的铜铃咣啷咣啷的拼命摇晃作响,沈恬没睡实,我也没有。今天的这个消息来的让我们都措手不及,很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吸收一下。 “这么大的风雪,不知道文秀和师弟两个怎么样。” “他们也是常出门的,必然早早的寻了宿处避风雪了。” “可是那荒山野岭的能寻着什么下处?”我琢磨一下:“恐怕连个破庙都没一间,兴许有个猎户安家在上面,要不就只能钻山洞了。” 沈恬忽然说:“等他们回来,就把亲事办了吧?阿燮也不小了。” “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燮对文秀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的,他们两个也都岁数不小了,再拖要拖到哪一年去。” “可是文秀未必……” 沈恬一笑,帐子外面的烛光映进来,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侧面显的比正面更英俊动人:“可我觉得李姑娘应该也是被阿燮磨的动了心的,不然怎么会答应,就和他两个人一起去寻野马呢?” 咦?是啊!沈恬说的对。 文秀要是一点不喜欢江燮,那肯定避之犹恐不及,怎么就和他两个人一起去寻马呢? 有戏啊有戏。 我本来就不困,现在更是囧囧有神起来。和沈恬两个人头靠头在那儿猜想,我肚里怀是的男是女,将来会长什么样子,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沈恬堂堂王爷下床去倒茶倒水回来伺候我,看表早过三更,两个人才熄灯睡了。 结果这一夜铜铃叮叮当当响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倒不响了。倒不是风雪停了,而这铜铃给冻上了。 外面的雪积了没有三尺,也有一尺半深了,昨天还是一片乌瓦红柱绿栏杆,今天全成了一片银装素裹。 一片银雪的世界,倒是美仑美央了,可是…… 我看看窗外,小声嘀咕:“幸好咱们房子结实。要是那住草房子的,可禁不住这雪压。” “你这是多虑了。”沈恬说:“这雪并不是今年才有,而且从前日起风,城里的人也在做准备,想来不会有太大灾情。” “可是这么大风雪……”我皱着眉头:“文秀和江燮怎么回来?” “他们两个都有功夫在身,阿燮常在北地,那边也是他常游之所,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 这倒也是,文秀也是塞外长大的,对应对风雪天应该也有经验。 “对了,你那位姓宋的下属,是副将还是偏将来着,去人家门上求亲了,你知道不知道?” 沈恬也有些意外:“是么?这个他倒是没有说。” 我想了想,摇头说:“算了,我觉得我不插手是最好,不过昨天黛玉来的时候说起这事,所以我问你一声。” 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不夸张的说,下的我都快忘记窗外原来是什么景什么色了,眼里脑子里只记得了一片茫茫的白。雪是停了,可是化雪更冷,我根本一步也不出门,孙郎中开的药膳单子送来了,我开始了痛苦的进补生涯。 按说,文秀他们已经去了几日,天又这么不好,野马是肯定没处找的,应该早早的折返回来。可是一直到了第六天上,还是没有两个人的消息,我就焦急起来了,沈恬一边安慰我,一边立刻打发人出去寻找。可是雪冻路滑,又不知道他们的确切方位,找起来困难重重。 ------------ 93 黛玉因为大雪的关系也没有回去,安慰我说:“凤姐不必担心,文秀姑娘身上是有功夫的,这点雪对常人来说极不方便,对他们来说应无大碍。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忧思过重可是伤神伤身的。” 我点头,一笑:“你还劝我,这天底下要说忧思重,别人我不敢说,你肯定是比我要重的多,百倍没有,十倍是一定有的。” “说起来……原来我还以为离京城千里奔波,自己未必熬得住。谁知道一路上竟然也支撑下来了,这些日子来我也睡的着,日常吃的东西也都多了些。” “你今年这冷起来,不是还没咳嗽过吗?”我说:“或许你的病就要好了。” “兴许吧。”她轻声问:“有京里的消息吗?” “这两天应该就会有一次消息传递过来的,可能是因为下雪所以延迟了。” 下人在院子里铲雪扫雪,黛玉说:“北地就是和京城不同,和江南更是不能比。我记得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从来没有下过雪,湖水冬日也不结冰。这里却生生能冻掉人的鼻子耳朵,城外的江水都冻的那么结实。” “谁说不是,”我也没经历这么冷的天气,好在我总在屋子里不出去,倒也不觉得太难熬。 黛玉捧着茶盏,细白如兰花瓣的手指和那薄胎细瓷淡彩描花的茶杯一衬,手指显的更精致,杯子也似乎沾了她身上那种不染凡尘的气质,一下子清雅矜贵起来了。 用过了午饭,道路也清出来了,黛玉便告辞,我嘱人好好送她回去,可不要让她着凉受寒。她前脚走,沈恬便回来了,还带来了京里的消息。 “什么,和亲?” 关键不是和亲这件事,而是和亲的人。 沈恬手里拿着那张折起起来的信笺,有些不悦:“你要是这么一惊一乍,这消息就别看了。” “没有没有。”我坐到炕沿上来,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刚从京城传递来的消息。 朝迁和南夷战了一场,说是不分胜败,握手言和。可是傻子也知道,要是朝迁占了上风,那还和哪门子的亲?分明就是战败了,却粉饰太平说是言和。 关键是,和亲的人选,南安太妃当然是不舍得嫁独生女儿,南安王府就这么一位嫡郡主,自然和我看的书里一样,从那些世家小姐里面挑选。如果是人家家世也不错的,嫡出娇养的姑娘,自然也不能答应这和亲的事。可要是随便找贫家的,那朝廷和南夷还不答应呢。所以在原来我所知道的书里,挑上了探春,她是庶出,但是品貌才学都十分出挑。 但是现在这时候,探春也不在京城了,这和亲的差事没轮上她,却落到了宝姐姐,薛宝钗的头上。 着实让我意外啊。 我呆了半晌,继续向下看。 南安王府和薛家达成了台面下的交易,因为薛大傻子又和人争风打伤了人命,那家不依不饶,现在贾家也败了无人给他撑腰,薛家破了大财了,还是救不了他。 所以,薛宝钗解南安王府的急,而南安王府则把薛蟠从牢里弄出来,当然,祖宗的荫封是丢了,家财也败了不少。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可是…… 和亲的人选从探春变成宝钗,实在让我目瞪口呆。 “南安王打败仗,却……”我没多说,四郡王府之间的关系,说亲近也不亲近,说疏离也不疏离。就象贾王史薛四家,也称得上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以为他是真吃了败仗么?要是他平了南夷,他也就得回京城荣养了。嘿,那可就……” 我愣了下,忽然想起上次我问沈恬我们这边是不是也有边患,住在这城里是不是安全。他只是微笑着让我不用担心,而我看城里也很安定,不象是总打仗的样子。 但是在京城的时候,他们说西北并不很太平,塞外总有蛮族来侵扰,可我见着并不是这样…… 我想起一个词,养贼自重…… 俗话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是狗不想死,弓不想藏,那就不能让兔子和狗绝了。 沈恬的手指在我额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真聪明。” 这又不难猜。 宝钗和探春一样精明,而且她更圆滑更善于明哲保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去和亲,也许是薛姨妈愿意的,毕竟可以换得儿子活命。也许是她自己愿意的,有那样一个哥哥,家道也中落了,将来她大概也没有什么好人家嫁。 记得咏柳絮作词时,别人做的都或伤感或随波逐流,只有她做的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也许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去番邦做王妃,虽然离乡万里,但是……也不失为一条青云路吧? 以宝钗的禀性,也许,这更适合她。 我把那张纸掩了,算了,天高京城远的,我也实在管不着这事国。而且我觉得宝姑娘是最不用人替她操心的,要说精明世故她比我还强呢。我问沈恬:“文秀他们还没回来?” “你就是个操心的命。”沈恬在我旁边的大靠枕上靠着,伸手过来轻轻按在我的小腹上:“今天觉得怎么样?” “哪有怎么样,还不到三个月呢,没什么别的感觉,就是容易累。” “困就睡会儿。” 我靠着他的肩膀,眯着眼小声说:“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 外面平儿惊喜的喊:“文秀!你回来了!” 我也是一惊,就要起身。沈恬伸手按住我,说:“你别急,既然回来了,就不必担心了。” “快让她进来。真是,这么冷的天出去找什么马,偏又遇着风雪。” 文秀笑嘻嘻的掀帘子进来,沈恬已经站了起来,问她:“阿燮也回来了?” “来了,他在西边屋里呢。” 沈恬就说:“你陪你姐姐说话吧,她这两天可担心坏了。” 文秀看起来已经换了衣裳,穿着件烟紫色的缎袄,看起来是洗过脸了,居然还擦了些粉。她平时都不擦粉的,北地干冷,顶多涂点护肤脂。我一细看就看出来了。 “你这脸上是怎么了?冻的?” “啊……”她一笑:“你眼真利。冻了两小块儿,不碍事。” “手我看看。” 她没办法,把手伸过来。果然手上也有。 “还有哪里?” 她老老实实说:“脚上也冻了。” 我真想掐她一把,这姑娘平时多文静稳重,怎么一听到马字就管不住自己了。 “你和江燮这几天怎么过的,跟我说说。” 文秀坐在我身边儿,没答我的话,反说:“我可要给你道喜啦,凤姐,恭喜你。” 我摸摸她的脸颊:“唉……现在高兴未免太早,谁知道……” “你看你,你的身体现在保养的不错的,我教你的功法早晚可还练?” “练呢,王爷也说这功法养身极好,所以我一直没忘。” “嗯,那就行。” 可我还没忘我的问题:“喂,你老实和我说,江燮那二楞子是不是又和你提亲事了?” 文秀并没躲闪,坦然的说:“提了。” “怎么说的?” 文秀说起来,他们在半山的一幢猎户的小屋落脚的,在外面寻马的时候,看天变了,于是向回赶,但是雪落的紧,天色黑的又快,过一道涧的时候,因为雪虚盖在上头,我没留心,一脚踏空,幸好江燮救的我,但是我们人虽然没跌下去,他也受伤了,风雪一大起来,方向也辨不清,只好临时寻了个山穴躲起来。 “就是那时候冻伤的?” “嗯……” “那他怎么和你说的?你又怎么想?” 文秀低下头,我以为她是有些害羞。就算是爽利的江湖儿女,说到这些事也是难为情的。 可是文秀的语气并不是我以为的那含羞带怯,倒是很清冷伤感。 “我小时候的事,记的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家中遭变,爹娘被仇人所杀,白马驮着我越逃越远,逃到哈萨克人的地方。在那里我长大了,我遇到了喜欢的人,可是他喜欢的并不是我。还有……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但是他为我而死了。我离开那里,回中原来。有时候我觉得很彷徨,我不知道我是汉人,还是外族人。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我也不知道哪里才算我的家,中原不象,塞外也不象。” 我握着她的手,没有出声。 “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可是,我现在觉得,人总是在向前走,会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我原来没亲人了,现在却又有了凤姐你。我觉得我也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可是江燮救了我几次,命都不要了。他和我知道的其他汉人不一样……他很真,有时候象个孩子,没那么多鬼心眼儿。我们在山洞里的时候,他说他要是没法儿活着出山去,就让我把他忘了,忘的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才好,然后再好好的快活的过下去…… “他发起烧来,迷迷糊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喜欢我,他要是能娶我一定会对我好的。我那时候跟他说,要是我们一起出了这山,我就答应他。” 我没有出声,文秀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象他喜欢我一样喜欢上他。但是我觉得,这世上不快活的人这么多……要是我们在一块儿之后,至少有一个人能过的快活,那也很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文秀的头靠过来枕在我肩膀上。 “那你呢?你自己的心里,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她哭了。 爱这种事情,最没有道理。 也许,文秀也会在将来,慢慢的爱上江燮。 即使没有也不要紧。 这世上不相爱的夫妻有许多,但都可以白头到老。 只是,我也为她心疼。 文秀她如此善良美好,最应该得到幸福。 ------------ 94 西宁王府喜事连连。 先是文秀与江燮的亲事,这二位都是不讲究的人,喜事打算一切从简,摆桌酒请大家喝过就完了,不过我不答应,沈恬也不答应。于是这件事正式操办起来,文秀连喜服都想随便了事,可惜以平儿为首,连黛玉和贾家的几位姑娘,以及我们王府里里外外的针线上的人全不答应。她的吉服七天内就赶了出来,那质料,那款式,那针脚那刺绣…… 总之,那婚事办的是极隆重热闹,我给文秀盖上盖头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心酸,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好吧,真正的嫁女儿的心情,我以后还有机会体会。 这二位非常不含糊,成亲半个月,就一起跑路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去度蜜月呢,还是去闯荡江湖,也许是二合一,两种性质都有。文秀说,想去他爹的老家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人。江燮呢,虽然父母不在了,可是得带媳妇去看师傅,那他们就定了路线,先去哪里再去哪里,两人就趁着开春雪化的时候上了路。 然后,第二桩喜事,贾迎春姑娘下嫁给那位姓宋的,到底是偏将还是副将我依旧没弄清楚。不过在我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打女人之后,我也没有对这桩婚事发表过多意见。于是迎春在春天的尾声出嫁了。我帮着陪送了一整套好家具。 平儿也嫁人了,嫁了那个刘让,木匠。 我总觉得他是个木匠,不过沈恬说他家祖父和父亲也是武将,刘让本人也是能上马扛枪杀敌的。不过他似乎总是对木头有兴趣。这个我理解,明朝的皇帝还喜欢干木匠呢,没道理人家刘家将门虎子不能干木匠。说实在的,平儿他们新房的家俱就是刘让自己打的,这个人还真是,呃,怎么说呢…… 总之一句话,很简单,同时也很复杂。 不过平儿出嫁后,依然还是每天到我这里来上班,内管事。我实在是离不开她,不管是从生活上还是从感情上。 宝玉不是做买卖的料,但是探春比他精明的多,买了地盖了庄子,他们在这里扎下根正经的过起日子来了,探春还开了其他铺子,据说生意都不错,这位三姑娘真该和宝玉换一换性别,宝玉当女孩儿,她当男人。她比宝玉精明,世故,有探当有野心,以上特质宝玉全没有。鸳鸯在我身边,是个好帮手,能把贾母伺候的舒舒服服一时离不了的人,水平怎么可能差? 还有惜春四姑娘,她还是和尼姑常来常往,参禅打坐,除了没剃光头发没住到庵里,她和尼姑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想……人各有志。 也许将来她会改变想法,也许不会。 京城的消息还是一个月来一回,贾家现在依旧过的不和睦。当时家大业大的时候,大房和二房已经不睦。现在家小业小,依旧不和睦。不事生产,糟蹋东西窝里斗倒是挺在行…… 总之一句话,都是些让人看着就心烦的事情。 不过左右这也是宝玉心烦,轮不到我心烦。他爹贾政关起门来不知道是参禅还是读书,他娘王夫人天天卧床不起,也不知道是真病假病。赵姨娘和贾环据说现在很是扬眉吐气,贾宝玉不在,贾环是贾政这房的铁定法定继承人了。老实说,我觉得每个孩子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先天善恶之分,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有嫡庶之别,妾生的,丫头生的,这都是低人一等的身份。 贾宝玉拥有一切,所以他不在乎。而贾环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样样都想伸手去拿。 看京城来的消息上说的,赵姨娘和贾环的心态,很有些奇怪。似乎是老鼠做久了,突然间得见天日,还是不能把自己堂堂正正的摆出来见人。他们把为数不多的公中的钱,或是能谋取到的其他东西,都往自己口袋里塞。 其实,贾宝玉是肯定不会回去的,京城里现在贾政拥有的,将来都是贾环的。你说贾环做为法定的,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非要在自己家里做贼?他是不是没办法养成主人的心态,还认为自己随时会失去这一切呢? 好吧,反正那些事和我无关……我对王家,王夫人,我的前夫贾琏等人,关切程度不比对西宁王府墙外卖面饼的小贩要强多少。嗯,当然,还是要强一点的,不过也强不到哪里去。 这一年扰扰攘攘,我的孩子在八月份降生了,是个男孩儿。这孩子脸型嘴巴象我,但是方额浓眉,眼睛鼻子都象沈恬。 对于这个孩子的降生,当然整个西宁王府甚至整个府城都翻了天似的庆贺起来。我一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看着那个红通通的小肉团,真的不相信他就是狠狠折磨了我十个月,外加经过两天一夜的漫长分娩过程才生出来的。 他是我真正活在这时代的证明。 看着他的时候,我真真切切的体会到,我不是活在别人的故事中。 我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 石头记里的人,石头记记里的事,都已经留在了昨日。 今天,要面对的是一个新的生命。 一段新旅程的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