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卿本芙蓉倾国色 ------------ 楔子 初,天下动荡。北周,青国,南风不断吞噬周边小国部落壮大,天下三分。宫氏后人宫印、宫宇共同建立北周。后宫印称帝,封其弟宫宇为相梁王,定都芙蓉城,国号清元。 清元三年五月,北周帝后宫陈氏诞下一名女婴。传说当日红霞漫天,七七四十九只青鸟自天边飞来,绕北周皇宫九圈方离去。帝大悦,封赏帝后及其母家。次日,尊帝姬为长公主,帝赐名,宫佳南曦。 长公主聪慧,三岁拜入镇国公唐鸿门下,与镇国公独子唐墨共习兵法剑术,长居镇国公府。后又随大司乐、大司术习乐理乐音,填词弄墨。公主喜朱红色,一双眸子透彻清明,面容精致似绯火流仙。甚至民间有传言,说长公主是天上的仙子转世,能为北周带来祥和。 青国位处北周之南,南风之北。青国君主玉长庚,玉氏后人。七岁登基,政权却一直把持在摄政王手里。玉长庚隐忍十年,于万寿节当日手刃摄政王,诛杀其党羽夺回政权,手腕凌厉,行事果决。 国家之间,唯有利益长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张局面倒也为百姓换来暂时的安宁。 清元十九年,九月初八。相梁王宫宇谋反,以鸩毒毒害帝之性命。后买通禁军头领王智逼宫。帝后宫陈氏忠烈,不肯苟活于世,决意与先帝同去。触壁而亡。 同年九月十三,相梁王铲除异己,大肆屠杀北周重臣。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朝臣忌惮其兵权手段,惶惶不可终日。朝野动荡。 九月十五,相梁王携正妃宫于氏、长**珏,召集北周朝臣于宣门殿内,传先帝暴毙、帝后殉情噩耗。并假传先帝旨意继承帝位。延年号清元。正妃宫于氏为西宫贵妃,长**珏为东宫太子。 这场浩荡血腥的王室夺权之争,最终以最死寂而冰冷的方式落下血红帷幕。而先帝长公主宫佳南曦,因长年居镇国公府逃过死劫。这是结束还是开始?鲜血,杀戮。残酷的现实将在她本该锦绣的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她身体里流动着最纯正的北周王室血统,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却也是永远无法选择的命格。 ------------ 第一章 一念成殇 国丧。 镇国公府亦是一片空灵的白。宫佳南曦一身孝衣长跪在唐鸿灵前。为先帝守灵轮不到她,唐墨也坚决不许她出镇国公府。只有新帝登基当日才有机会跪拜祭奠先帝,可是那一天,南曦应该怎么恭敬的对杀父仇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宫里来了人,说是传新帝旨意。”唐墨跪在宫佳南曦身边,眼眸里尽是平静。“你……要不要见?” “新帝。”宫佳南曦低喃一声,薄唇勾起一抹嘲讽,眼底却是刺骨的凉意。她慢慢呼出一口气,钗头垂下的银线流苏在额间轻轻晃动。 “见,当然要见。” 那声音是唐墨从未听过的冰冷,甚至带着些许邪气。唐墨愣了愣,起身微微颔首:“我这就带他来见你。” 静默之后,一阵悉簌的衣摆摩擦声传来。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分外突兀。 一名着青色宫人装的小太监趾高气扬站在南曦身后,未等唐墨回禀,小太监展开手中的圣旨,尖声诵起来。 “传新帝旨意,先帝无故崩去,寡人倍感哀痛。然先帝委以重托,北周不可无主。寡人登基之日,长公主务必来贺。大典结束,还请长公主西宫一聚,商讨先帝幼子去处。” 传旨太监的声音奸细,带着些许稚嫩沙哑。一张还未成熟的面孔上尽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先帝幼子?! 宫佳南曦双手握拳,脸上是掩饰不住愕然。宫灵……他还活着?! 后宫之中,血统是决定身份的最直接因素。宫灵虽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但其生母祁夫人出身低微,再加上宫灵自小羸弱多病,不受先帝宠爱,极少出入西宫。只是宫变之后,南曦压根儿没想到宫宇能留着他。 只是宫变之后,这天下间与宫佳南曦一脉相承的也就只剩下宫灵一个,能让她忌惮甚至放弃报仇的,恐怕也只有宫灵一个。 宫佳南曦依旧背着身跪在唐鸿灵前,宫中易主,昔日备受荣宠的公主恐怕也自身难保。传旨的太监撇撇嘴,敷衍的拱了拱手便要离开。这阴森森的镇国公府远没有新帝的宫纬舒服。 眼前突然寒光一闪,小太监喉间一凉,一柄长剑已架在自己脖子上。而持剑的宫佳南曦面无表情看着他。冷漠尖锐的眼神让他浑身一颤,压迫感从头顶传来。小太监只觉自己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长公主饶命,奴才……奴才只是来传旨的……”奸细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让南曦更加厌恶。她的剑又往前送一分,剑锋划开小太监颈间的皮肤。宫佳南曦只是看着唐鸿的灵位,面若冰霜。 “跪。” 小太监腿一弯,重重跪下去。浑身不住颤抖,他甚至觉得那剑已经没入自己的身体。再往前送一分,他的命就要交代在镇国公府。 宫佳南曦的剑依旧停在他脖颈间,没有丝毫要抽回的意思。 唐墨沉声道:“长公主让你叩拜镇国公。” 又是一阵慌乱,小太监转过身对着镇国公的灵位叩首。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镇国公劳苦功高,必……必定会登极乐世界。” “滚。” 一个字如同天赦。小太监站起来,连滚带爬跑出镇国公府。 空荡荡的府里只有飘起的白绫,就如那一年南曦初入镇国公府,唐鸿牵着她的小手看漫天飞扬的大雪。他的手很粗糙,指间有因常年用剑留下的厚厚的老茧,却是十分温暖。一切苍白真实的过去就在昨日。仿佛闭上眼睛,南曦还能看见唐鸿花白的发。 她慢慢阖上眼眸,胸腔里却是停不下来的撕心裂肺的痛。 “亚父。” 喉咙里滚过的一声呜咽,这一世,再无与他们相聚的可能,也再无报答他们的机会。 北周皇宫,她曾经最温暖的依靠,如今早已经是龙潭虎穴。可无论多少陷阱,无论那里有多少人希望她死,南曦必须去。带着她父皇给她的至高无上的荣耀,带着她身为一国公主的高贵骄傲。她要把宫灵接出来。 “大典之日,备轿辇,长公主华服,金銮凤钗。”宫佳南曦薄唇如火:“本宫要以最尊容的模样拜别先帝。”她要告诉宫宇,告诉天下所有人,北周真正的天子是她的父皇宫印! 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宫宇还是忌惮南曦手里的另一半虎符,毕竟北周一半的精锐部队掌握在南曦手里。所以他扣下了宫灵,他认定南曦不会用宫灵的命换北周的江山。更何况倘若真的打起来,胜负姑且不论,青国与南风国一定会趁机攻破北周。到那时候,别说北周之主的位置,就是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都要四分五裂。 唐墨望着面前女子僵直的脊背,明媚如南曦,本不该穿如此素白的衣服。“无论发生何事,不要在大典上动手……你必须答应我。”这一切来的太悲痛,他不能再容忍南曦出任何意外。 可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他阻止不了宫变,阻止不了先帝夫妇离世,唐墨突然觉得难过。他终究是保护不了她,眼睁睁看着生命里重要的人成为这场宫变的牺牲品。而这一切,早已由不得他们想不想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字一句,皆是恨。宫佳南曦指尖微动,长剑突然脱手朝东墙的方向飞去。剑尖不知触到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吟。下一刻,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墙头上。 南曦神色如常,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只见一名身着素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正蹲坐在墙头上笑吟吟的看着宫佳南曦。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睫毛忽闪着说不出的古灵精怪,一笑唇角边竟浮出两个梨涡。可他的指尖竟然夹着南曦刚刚掷出去的长剑。 ------------ 第二章 梦挽歌 唐墨目光忽的一沉,心里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惊讶。这俊俏的模样和身手,天下之大,恐怕除了梦挽歌再难寻到第二个人。 只是梦挽歌行事乖张,不受任何人束缚。出手狠辣不留情面也是出了名,与他这张人畜无害的面皮实在不符。看样子他与南曦早就相识,应该有些交情。可如今北周局势大变,梦挽歌此刻出现在镇国公府实在不知该喜该忧。 见南曦没有反应,唐墨微微颔首,“不知梦少侠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闻言,梦挽歌眸子里的光闪了闪,他看着唐墨,三分七分好奇道:“你认得我?” “梦少侠身手了得,唐墨曾有耳闻。如今一见,想来错不了。墙头风大,倒不如请少侠屋里一聚,意下如何?” 话刚落音,梦挽歌已飞身下了墙头,稳稳站在宫佳南曦身边。他看着南曦欢喜一笑,唇角的两颗梨涡又浮现出来。“几日不见,你的身手倒是长进不少。只是瞧你的模样倒不似往日娇俏,怎么憔悴的这样厉害?还有这一身素净衣裳,真不如从前的红衣看着舒服。” 他口里喋喋不休的说着,还不忘将手里的剑递还给宫佳南曦。不待南曦接过,一双眼睛又闲不住的四下打量起镇国公府。 “嚯嚯嚯。”梦挽歌一手扯起悬挂的白色绸凌,夸张似得撇撇嘴角,“究竟出了何事,我接了你的信便连夜往北周赶,还是差一步不成?” 自从三年前在北周皇宫里阴差阳错救了梦挽歌一命,他便像幽灵一般缠上了南曦。说什么一定要报答南曦的救命之恩,万死不辞。宫佳南曦小瞧了他磨人的功夫,也曾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骗过去。 只是救了就是救了,总不能因为有些后悔就再一刀砍死他。况且他轻功了得,神出鬼没,贸然动手恐怕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可半月之后梦挽歌突然声称有急事离开,只留下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说有急事就飞鸽传书到那个地方,他看到自会赶来相助。宫佳南曦倒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真的排上了用场。 只是南曦记得,那时候梦挽歌也喜鲜艳,整日着一袭红色的袍子,与他这张喜庆的脸倒是相得益彰。可世事难料,三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宫佳南曦收起长剑,目光落到梦挽歌身上。“北周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北周臣民,自然对北周的事情不感兴趣。况且北周那么大,事情那么多,你究竟指的哪一件?”梦挽歌松了手里的绸凌,懒懒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他一间的懒散竟然也生出几分淡然的味道。 宫佳南曦眼眸掠过一丝寒意,她红唇紧抿,极力隐忍着胸腔里翻涌的酸楚和痛苦。 见南曦沉默,唐墨上前一步,“事关北周国事,也是殿下的家事,殿下悲痛不便开口,唐墨自当详细说给少侠听。屋里请。” 梦挽歌也不虚让,点点头转身便往屋里走去。见他渐渐走远,唐墨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殿下觉得此人靠得住?” 宫佳南曦缓了缓情绪,抬起通红的眸子注视着梦挽歌的背影。半晌,她垂下眼帘,几乎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我并不知晓他的详细底细,只是近些年他都不与北周有来往,自然也不会为宫宇逆贼所用。眼下,这就够了。” 她的口气愈发沉重,只怪自己当初大意,没能早些培养势力。如今宫变,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为自己所用,竟然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虽说不放心梦挽歌的来历,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半盏茶的功夫,南曦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大概说了一遍。梦挽歌只是专心致志剖着面前的葡萄,他吃的认真,紫色的汁水沾在指尖上也浑然不觉。一颗葡萄化在口中,甘甜的汁水侵染每一寸味蕾。 梦挽歌从怀掏出一块锦帕,仔细将手指上的汁水擦拭干净,半晌才开口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颠覆一整个国家。况且现在朝野上下少不了宫宇安插的人,想在一夕间杀干净也纯属天方夜谭。可凭着宫佳南曦对自己的了解,除了暗杀,梦挽歌实在想不出她找自己来要做什么。 沉默半晌,宫佳南曦放下手里的茶杯,“我弟弟宫灵在他们手里,你帮我救他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梦挽歌却长舒了一口气。他轻功了得,也曾多次出入北周皇宫,自然不会有多大难处。救个人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思忖片刻,梦挽歌觉得奇怪,“你叔父杀了你父皇母后,却独独留了你弟弟?为什么?” 没等南曦回答,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难不成是你叔父忌讳你,所以这才留下你弟弟,作为威胁你的筹码?” 唐墨面上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惊奇。心思缜密到如此地步,梦挽歌绝非简单人物。南曦却依旧沉默,只是默默听着梦挽歌的揣测并不加以评论。 一时间,整个屋里只听到梦挽歌自言自语一般,“可你现在也只是空有长公主的名号,他既然连谋逆犯上的事情都敢做,又何必忌讳你呢?” “因为我手里有一半虎符,掌握着北周一半兵力。镇国公唐鸿戎马一生,在军中威信极高,又是我亚父。宫宇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自然怕我与唐墨联手。”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梦挽歌一手托腮,食指却不断敲打着桌面。良久,他将长腿伸开放松,姣好的面容上却露出一丝阴霾。 “你弟弟,我救不出。” 略带淡漠的话音刚落,宫佳南曦凤眸微眯。 ------------ 第三章 谢却荼蘼 唐墨握着茶杯的手倏然一紧,清亮的茶汤在杯中起了涟漪。出乎意料的回绝,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他将茶杯递到唇边,金骏眉的香气溢满唇齿。温暖里带着微微苦涩。 “也罢。”宫佳南曦仿佛自嘲般叹出一口气,唇角边浮起一丝冰冷的疲惫。 能救出宫灵又怎样,从此离开北周,亡命天涯?这一身容华是轻,可她亲人的仇恐怕再也没机会报。 空气里凝了一股压抑的气息,梦挽歌呼出一口气,水亮的眸子里敛去七分古灵精怪。“我只是说不能入宫劫人。”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梦挽歌挑挑眉毛,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要看你怎么选。宫宇之所以留着你弟弟的命,无非就是忌讳你手里的虎符。用你手里的虎符,换你弟弟一条命……” “不可!” 唐墨猛地站起来,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虎符是最后的筹码,依着宫宇的狠辣性子,若是最后的威胁都消失,他是绝不会留着南曦与宫灵的命。唐墨有些焦急的看着宫佳南曦,关心则乱,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突然被打断,梦挽歌有些不悦。他朝唐墨嗤笑一声,口气里带着些嘲讽。“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再者,你主子还没说什么呢。” “殿下……” “好了,”南曦皱皱眉,示意唐墨先坐下。“究竟可不可行,也要先听他说完。我自有思量。” 见唐墨坐下,梦挽歌这才开口继续说:“若是依着我,当然是从宫里劫了人,再用手里的虎符调动兵马拼他个你死我活。” 宫佳南曦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皮定定的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冷硬和坚持,直看得梦挽歌有些发憷。他揉揉手臂,避开她的目光,突然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你这副悲天悯人的性子做不出来。可等过几日的登基大典上,宫宇必定会想方设法跟你索要虎符。” 他顿了顿,清澈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幽暗神色。“能名正言顺将虎符拿到手,无非是北周发生战乱。也就是说,宫宇一定会借机挑起战争。可无论哪一种情况发生,你一定要自请领兵。” 长廊上似乎起了风,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桂花的甜腻香气。梦挽歌深吸了一口气,两个梨涡浮上他白皙的面孔。桂雨时节,摘下来做成点心倒也不算暴殄天物。他这样想着,耸耸鼻子又开口道, “倘若能因此被记载入史,受后人称颂,做个流芳千古的人物固然是好的。可眼下最重要的,虎符不能交出去,你弟弟也要救出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唐墨只是沉默的听着,虽然不是很赞成梦挽歌的提议,可眼下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松开握紧的拳头,看着南曦的目光带了些许担忧。女子领兵,别说北周,天下之大也找不出这样的先例。 宫佳南曦抬起头,四目相接,唐墨知道她是赞成梦挽歌的提议的。暗叹一声无奈,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梦挽歌看看唐墨,又看看宫佳南曦。两个人倒是一致的沉默。毕竟是件大事,算计不好,几百条人命都要搭进去。好好考虑一番也是应该的。这样想着,梦挽歌也多了几分耐心,干脆再伸手捏起一颗葡萄,放在掌心里慢条斯理的剥着。 “东院的桂花开得正好,你就暂住在那里。唐管事会带你过去。” 听到宫佳南曦开口,梦挽歌满意的笑起来,一双眼睛瞬间眯成两条弯月。他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笑容里带的真实不加掩饰,灿烂刺眼。 “不必麻烦,我自己也能找到。”梦挽歌说着,快步往屋外走去。走到门栏处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顿了顿又退回几步,“赶明儿让人摘些桂花下来,做成糕点好不好?” 得到肯定之后,梦挽歌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敛敛衣袍,脚步从容往东院走。就好像刚刚那番话不是他说的,他来镇国公府最大的收获,就是那还是一树桂花的糕点。 那一声叹息几乎轻不可闻,走到这一步,是真的没有退路可言了。那一抹白色的飘逸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拐角处,唐墨眼里的神色也愈发深沉起来。 “你信梦挽歌?” “不信。” 宫佳南曦的声音悲喜不辨,她的眼只顾着窗外渐变的天色,修长手指慢慢折进绣满暗纹的袖口里。 镂空的窗花,小桌上的琉璃花樽流光滚滚。暮色天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堂厅内的陈设相称,带着繁复的沉重与悲痛,重重压在心头上。 “我一直在想,如果父皇还活着,面对此情此景他会怎么做。”宫佳南曦喃喃的说着,眼神却愈发迷离起来。 “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唐墨静静的坐着,看着她从阴霾里回过神,又回到那副冰冷模样。仿佛那一瞬间的失神只是错觉。再难过又能怎么样?这世间的事情,不是说难过就不用面对,也不是说逃避就能完全过去。到头来,再难也要面对。 “尽早把事情安排下去。镇国公府的死士也要提前安插进宫里。”宫佳南曦语气淡漠,“倘若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虎符去调兵。” “殿下……” 南曦看向唐墨,眼眸里只有死水一般的沉静。“尽人事,听天命。” 事到如今,她早已没了选择的地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循着那丝希望走下去。背着她沉重的北周长公主的身份,和一身的国仇家恨,坚定不移的走下去。这是她的命数,无人能替,也无人能更改。 ------------ 第四章 玉长庚 青国安阳 青国主玉长庚着一身紫色暗纹龙袍斜靠在桌案边看奏章,慵懒安然如冬日里小憩的狮子。他狭长的眼眸微眯,暖色烛光让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玉长庚唇角划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俊美的脸庞多了几分神秘。 “北周易主。”声音低沉,难得的好听。 奏章被倒扣在桌案上。玉长庚坐直身子,朝着一旁躬身而立的青衣宫人挥挥手,“青莲。” 唤做青莲的宫人微微颔首,朝殿外走去。步伐迅速却丝毫不显慌乱。殿门再次被打开,青莲手里多了个托盘。上面摆满妃嫔的名字头衔。 青莲跪在地上,低着头将托盘举过头顶,愈发谦卑。 烛光微微晃动。玉长庚修长的手指扫过整个托盘,最后停在倒数第二个牌子上。上面用绿漆书着“佳美人”三个字。 青莲会意,准备离开传召佳美人侍寝。谁料玉长庚并没有抽回手的意思,他的手微微用力压在托盘上,青莲也只得跪在原地。 “宫印之女宫佳南曦,传闻精通兵法,美若天仙。”玉长庚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像是在对青莲说,又好像在喃喃自语。 “……北周易主,这北周公主,倒真是可惜了呢。” 明明是怜惜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冷漠。 三年前,玉长庚从摄政王手里夺过政权,那一日摄政王的血溅了满身,他也未曾皱一下眉头。为了得到扶持,玉长庚意图与北周联姻,他要娶宫佳南曦。可惜北周先帝爱女如命一口回绝,这让他感觉不快很久。 玉长庚抽回手,修长的手指隐在宽大的袖摆中。他背过身去,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里,华贵雍容的背影平添出几分落寞和凄冷。 青莲早已恭身退出去,面容沉静安然如常。 负责打更的宫人鱼贯而出,脚步沉稳轻缓经过暖香阁。 三更天,玉长庚怀里抱着早已沉沉睡过去的佳美人,脑海里始终是那抹红色的倩影。那样张扬的笑容和倾国的容颜,他明明也只在画纸上见过宫佳南曦的模样。可那画上的人竟然像活的一般,生生刻印在脑海里。 念念不忘? 玉长庚嗤笑,手指反复划过怀里人的光滑肌肤,一室旖旎。他撩开暖光色的流苏纱帐,“青莲。” 殿门缓缓打开。有个青色的影子跪在内阁纱帐外面,等候玉长庚吩咐。 “服侍孤起身。” 佳美人已经醒过来,美眸含娇瘫倒在君王怀里。娇媚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君上辛苦,为何不多歇息一刻?妾……” 佳美人面色含羞,贝齿轻咬下唇。“妾愿意服侍君上……”她的声音仿佛是一把火,直直勾进男人心窝里。欲语还羞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 玉长庚掀开锦被,只着一件粉红色肚兜的佳美人突兀的暴露在空气里。她吓了一跳,裸,露的肌肤突然间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忍不住瑟缩身体,朝玉长庚靠去。 “君上……” “佳美人狐媚惑主,恃宠而骄。送由重华殿,交秦夫人处置。”玉长庚声音温润如常,内阁里已是一片死寂。佳美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愣在那里,似乎在努力理解玉长庚话里的意思。 “拖出去。” 跪在纱帐外的那一抹青色身影迅速站起来,殿门被推开。随着光亮一起进入殿内的,还有四个身着铠甲的禁卫军。他们径直进了内阁,从塌上拖下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佳美人。 “君上!君上……佳儿没有……”女子奸细的哭喊声回荡在内阁里。她甚至不明白究竟哪句话说错,引来这样的灾祸。身子被别的男人看过,玉长庚是绝对不会再容她在后宫里。 穿好中衫,玉长庚并不着急去接青莲递过来的外袍。他低垂下眼眸,眉峰轻佻,“孤说给你的,你可以接着。孤不给的,你也不能去争。” 最后一眼似怜爱似轻蔑,带着难以忽视的冰冷。佳美人彻底绝望下来,她瘫软在地上,眼角的泪痕又湿了一层。 玉长庚张开手臂,明黄色的外袍覆在身上。青莲跪下去整理玉长庚嵌满珠华的靴子,他那绣满暗纹的衣袂就垂在靴筒边,随着脚步轻轻摆动。 “君上……君上!看在佳儿服侍君上还算尽心的份儿上,饶了佳儿……君上!”女人的嘶喊声回荡在庄严冰冷的宫墙里,带着凄楚的尖锐和绝望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秦夫人的重华殿和他要去的沐銮殿是两个方向,佳美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拐角处。 “启禀君上,今日乃北周新帝登基之日,是否派遣使臣前去朝贺?” 玉长庚脚下一顿,他身后的宫人们也都停下来。风吹过长廊,粉青色的宽大袖摆随风而扬。 “命人去取两匹朱砂锦,快马送往北周,赠与长公主。就说孤爱慕长公主已久,小小礼物,还请长公主笑纳。” 青莲闻言一顿,却也恭顺的领了旨意下去安排。 朱砂锦极其珍贵,是天山顶上冰蚕食用一种珍贵药材后,吐出丝来后纺织而成。那药材通体赤红,故蚕丝也是红色。一根一根极其透亮鲜艳,且带有奇香。纺织出的云锦轻盈艳丽如天边的霞,故得名“朱砂”。冰蚕极难养殖,朱砂锦皆是取野生冰蚕蚕丝纺织,世间难得,价比黄金。 可若真的算起来,宫佳南曦是北周公主,自己又何必去淌北周那潭浑水?最好北周宫氏内讧,他也可以坐收渔利趁机收了北周。 依照礼法,新帝要独自踏上金红色地毯登上銮椅,接受朝臣和他子民们的朝贺。与天同寿,安泰祥和。然而这美好的祈愿在一次次的杀戮里,在皇室宗亲鲜血的粉刷下竟然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可谁又不是满手血腥,踩着亲人的尸骨一步一步爬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这颗心,怕是从来没有真正暖过。 玉长庚眯一眯狭长的眼眸,远处天边,一轮金红色太阳正缓缓升起。 ------------ 第五章 北周新帝 北周,宣门殿。 新帝宫宇一袭金黄色龙袍,略显苍老的脸上一派气定神闲。离登基大典还有一个时辰,奢华铺张的布置早已超过他的哥哥,北周开国君主宫印登基时候的场面。宫宇一点都不着急。北周局势已定,登基,不过是个形式。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臣子们。那些令人讨厌的面孔已经不在,抛尸荒野?抑或尸骨无存。宫宇的唇角仰起一起满意的笑容,他很享受这靠着杀戮和折磨换来的敬畏。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毒。 “长公主到---------” 尾音拉的很长,仿佛混沌里突然破开的一道光亮。宫佳南曦着一身正红色滚金纹宫装,一步一步踏上铺着金红地毯的台阶。她面容沉静冰冷,妆容精致。步摇垂下的金线珍珠流苏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宫佳南曦的步伐轻轻晃动。 裙摆铺开在台阶上,鲜艳的红纹堪比艳丽的朝霞。 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呼之欲出。北周朝臣纷纷跪拜,呼声震天。 “参见长公主殿下!” 三百级台阶。宫佳南曦站在宫宇之下,她看着曾经的叔父,那是一张早已被欲望和罪孽充斥着的嘴脸。从此再没有血浓于水的鬼话可言。 “众卿平身。” 宫佳南曦的目光扫过北周朝臣。当年与她父皇出生入死的大臣们几乎已经被诛杀干净,这些善于见风使舵的小人嘴脸让她觉得恶心。南曦握紧袖里的短剑,红唇轻抿,勾出一个似笑似嘲讽的弧度。 唐墨就站在第一列,面上一派春风和煦。可早随着宫佳南曦第一步踏上台阶,他的心就如擂鼓一般。南曦眼眸里的恨意就像一根银勾,将他的心高高悬起来。 分列周围的禁卫军早已将整个北周皇宫团团围住。弓箭手,禁卫队。这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抑或皇族争斗又一修罗场。宫宇早有准备,如此天罗地网,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哪怕天人在世也难逃一死。 “启禀君上,吉时已到。”唐墨左跨一步朗声道。他平静的看着宫佳南曦,温润不惊的笑容慢慢平息她眼眸里的滔天之火。 “吉时到,跪迎新主……” 宫人奸细的嗓音如一把利剑狠狠砸在宫佳南曦心脏里。她挺挺直脊梁,朝着宫宇的方向弓下腰。庄严的宫乐声里,没有人看得清宫佳南曦的表情。 宫佳南曦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漫天红色里,一颗眼泪顺着睫毛缓缓落在鲜红的地毯上。 登基大典依礼法进行整整三十一项。宫佳南曦始终面无表情站着,身体一寸一寸僵直。这是新帝宫宇的赞歌,也是她父皇的安魂曲。她不能持短剑跟那銮椅上的狗贼拼杀,宫灵在他手里,整个北周的命途都在这一刹那间。 “礼--------成----------” 明明是杀父仇人,自己却要摧眉折腰以礼相向。屈辱和恨意如利刃划过宫佳南曦的心口,她咬住下唇,强忍住恨意,口中渐渐溢满血液的腥咸味道。 百官的朝贺声竟是如此刺耳。一声一声,狠狠砸进她的耳膜里。 “听说西宫的花都凋落了。”一声叹息,带着微薄的凉意。宫佳南曦抬眸望去,之间她的堂兄宫珏着一身明黄色太子朝服,狭长的眼眸里尽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一夜之间,竟然只剩下荒芜。” 从前国宴上他也曾见南曦一身正红宫装的模样。南曦喜红色,也只有她这样明媚的女子才要得起那么鲜艳的色彩陪衬。那样神采飞扬的神色,那样明亮的眸光和笑容,那样精致姣好的面容至今难以忘怀。如今明明眼前站着的是同一个人,只是在宫珏眼里,面前这个倒还不如记忆里的鲜活。 宫珏似乎愈发清瘦,英朗的面容带着微微苍白。南曦与他的关系还算要好。只是身为宫宇的嫡长子,如今北周的太子殿下,昔年的情分也早已被仇恨冲刷,荡然无存。 “可在南曦看来,这宫里到处都是鲜艳呢。” 宫佳南曦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宫珏,涂满鲜艳胭脂的薄唇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漆黑的瞳孔里悲喜不辨。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团花似锦又有什么用呢,这样腥臭浓厚的血腥气息,太子殿下难道都嗅不见么?” 红毯之下,銮殿之上。宫珏眉头轻皱,张了张口终究是吐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父亲一手操控的杀戮,先帝遇害,先帝后被逼触壁而亡,这都是事实。一夕之间,南曦痛失双亲,她该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该报。 “启禀君上,青国国主派人送来贺礼。” 青国与北周一向形同水火,宫宇还担心登基后玉长庚会借着自己根基未稳,趁机挑起战争。如今青国主动朝贺他登记之喜,之前种种倒是他多心了。宫宇眉梢带着些欢喜,右手微抬。 “呈上来。” 覆盖在朱砂锦上的绸布被掀开,鲜艳华贵的颜色与金殿相称辉煌。 “国主爱慕北周长公主已久,特奉上朱砂锦,请长公主笑纳。” 朝堂哗然。在百官的窃窃私语中,宫宇的笑容僵在脸上。 今天是他登基的日子,玉长庚却独独为先帝遗女送上贺礼。一出手就是价值连城的朱砂锦。是在嘲讽他这个北周之主坐的名不正言不顺,还不配受他玉长庚的朝贺?! 朝堂上议论纷纷,指点之间,宫宇都觉得是在看他的笑话,一时间不觉怒火攻心。“玉长庚不过是个轻狂小儿,竟然敢派人在北周朝堂上公然挑衅。爱慕北周长公主?” 宫宇怒极反笑,厉声喝到:“青国犯我北周边境已久,先帝仁爱,不与计较。玉长庚以为区区两匹朱砂锦便能义和么?我堂堂北周大国,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他面色铁青,阴冷的目光扫过朝堂,最后落在宫佳南曦身上。“孤知道,另一半虎符在曦儿手里。还请曦儿顾全大局,交出虎符。待孤与爱卿们商议过后,交由能者领兵,挫一挫青国锐气。” 朝堂上的窃窃私语声渐渐低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宫佳南曦身上。谁都知道虎符是她最后的护身之物,如今宫宇突然发难,倘若不交,抗旨不尊不说,不顾北周大局只贪一己私利的罪名也够将她削爵;可若交出去,就等于将自己最后的砝码也一并交了出去。无论怎样,最后恐怕都难逃一死。 ------------ 第六章 虎穴龙潭(一) “启禀君上,北周安定尚不足二十年,若此刻掀起战乱势必会令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安然。”宫佳南曦的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此刻更好像破空而出,声音回荡在冷寂的大殿之内。 朝堂上,众人皆哑然的看着她。 先帝崩天,贤臣良将惨死,本以为宫宇会将先帝子嗣一并赶尽杀绝。宫佳南曦出现在新帝登基的大典上已是意外,此刻当着朝臣的面,竟然反对宫宇的言论,这无疑是在招惹杀身之祸。 宫宇脸色变 了 变,然而下一刻宫佳南曦突然话锋一转,口气愈发谦卑。 “南曦不才,却也曾与镇国公唐鸿修习兵法剑术十余载。父皇临终前将虎符交托南曦,自是委以重托。南曦愿意出征,为北周而战。” 她不能将手里最后的王牌都交出去。生在乱世,只有兵马能决定主宰权。这是她父皇和唐鸿用命给她换来的,也是报仇的最后筹码。 “臣以为不妥。”大司仪向前跨出一步,花白的胡须垂在紫色官袍上。 “北周从无女子领兵的先例,长公主殿下长居安乐,且不说从没有上过战场,毫无作战经验。殿下生为天家贵胄,千金贵体,怎么能上战场与青国兵卒拼杀?” 大司仪话音一落,立刻赢得一片附和声。 如今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半数是宫宇的心腹。其余官员也多为自保,不得不对宫宇言听计从。一入宫便知道是什么形式,唐墨暗叹一声,眼底的神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司仪此言差矣。” 清朗的声音无疑是南曦的一根救命稻草。众臣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唐墨脸上笑容如常,不见丝毫慌张神色。他右跨一步,从容地朝殿上之人作了一揖。 “微臣以为,长公主聪颖过人,又自幼长于镇国公府,得镇国公亲自授业。兵法修列通读,十八般武艺也是精通的。况且虎符是先帝御赐,器重殿下之心天下人皆可共鉴。岂能因为殿下是女儿身便辜负了先帝。” 明明是温润的腔调,此刻却字字铿锵。南曦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温暖。千军万马之前,也只有唐墨一人愿与她生死与共。 见宫宇依旧不说话,宫佳南曦银牙微咬,单膝跪地。“此战若输,南曦愿意以死谢罪。” 庄严宏伟的宫里渐渐沉淀出一丝冰凉的疲惫,这一刻,究竟是谁的手覆了天下,谁的心割让扶桑。 朝堂里一片寂静。站在她身边的太**珏微微哑然。为了那一片虎符,竟然都不惜拿命来赌了么?他抬头望一眼端坐于龙椅上的父亲,那个本来永远不会属于父亲的位置,如今坐在上面,心里竟没有一丝不安么? 宫珏犹豫片刻,轻撩下摆跪在南曦身侧。“启禀父君,常言道‘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之中也不乏有才能者。况且南曦贵为北周长公主,理应为北周臣民表率。” 此语一出,朝堂上4的气氛更显古怪。叔侄不同心也便罢了,竟然父子也不能同心。宫宇只觉心口的怒气更盛,测眼朝宫珏看去,面上的阴霾之色毫不遮掩。他冷哼一声,将视线移向宫佳南曦。 “你我叔侄,本不必计较这些。只是曦儿,你身为北周长公主,出征之事必须要给北周臣民一个交代。” “南曦定当不负北周,不负君上。” 宫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和煦如同三月的春风。这副君安臣乐的模样,倒也是他愿意见到的。不管宫佳南曦是否真心臣服,也不管她日后能闹出多少事端。至少在朝臣面前,南曦给足了他脸面,承认他是北周新主。 “贵妃在西宫设宴,下朝后你便过去。连同珏儿,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宫佳南曦笑不出,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唐墨的勇气都没有。心口仿佛被碎冰插满。她低下头,只能握紧广袖里的短剑。冰冷坚硬的触感挤压着仅存的骄傲和大义。 北周的冬天很冷,天也凉的早。长廊两旁的草地早已不见了青绿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枯黄。 一队队身着粉色或蓝色裙装的宫娥经过宫佳南曦身边,安分的与南曦低垂着眉眼行礼。她们也正是如花的年纪,腰肢纤纤若扶柳,面容精致胜芙蓉。 长廊尽头,宫佳南曦突然顿住脚。披散在锦袍上的流苏随之一颤,呤叮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抬起头,银杏树的叶子打着旋落在宫佳南曦肩膀上。树下秋千上的红漆斑驳,自宫佳南曦离宫后秋千架就闲着,也就没有宫人记得翻新上漆。 扮成宫人的梦挽歌突然轻咳了一声,低垂着眉眼愈发恭顺。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宫珏站在南曦身后不远处,张扬显赫的明黄色太子朝服掩不住满身儒雅。 宫珏很高,长相与其生母冯氏极像。只可惜冯氏出身微贱,宫珏长到七岁便被过继给他的嫡母宫于氏。从此母子俩竟然再也没见过面。 “太子。”宫佳南曦转过身,不动声色看着这个温润无争的表兄。 宫珏笑起来,七分苦涩三分嘲弄。 “太子?”他似喃喃自语,“曦儿还是叫我珏哥哥,我……” “如今早已不是儿时光景。”宫佳南曦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不卑不亢道,“您贵为北周太子,尊卑有别,南曦不敢造次。贵妃娘娘还在西宫等候,请太子殿下恕南曦不敬,先行告退。” 走出去几十米,直到长廊拐角处,梦挽歌突然嗤笑一了声,“你这表兄,倒是比你那弑兄夺位的小叔叔有良心多了。” 宫佳南曦眼帘微垂,仿佛对梦挽歌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走好脚下的路。拐角处侧眸的瞬间,点着大红色胭脂的唇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宫珏张了张口,那一抹似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廊拐角处。他苦笑一声,当年那个揪着他的衣角喊他珏哥哥的少女确乎已经消失。手心里攥着绣满莽纹的衣袍一角生硬扎手,金线固然尊贵异常,却未必有寻常绸缎软滑舒适。 父亲说,唯有无情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为了权力,不顾天下非议,不顾骨肉之情弑兄犯上,宁可背上千古骂名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 枯黄的枝桠将宫墙围起的四角天空分割成支离。他第一次觉得这么难过,也是第一次觉得,这北周皇宫竟如此冰冷。宫变当日,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满身血腥站在宣门殿里,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嗜血修罗。出生在宫家,唯有强者才能背负着荣耀生存下去。 这个姓氏,这份血统,或许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光鲜荣耀。宫珏闭上眼睛,心口里满是苦涩。他叹息一声,收了袖摆也往西宫的方向走去。 ------------ 第七章 虎穴龙潭(二) 西宫主殿名曰“长欢“,是先帝为爱女宫佳南曦特地建造的宫殿。整座宫殿玲珑别致,宫殿上悬的匾额是用一整块红珊瑚雕琢而成。先帝曾征集能工巧匠,在长欢殿的地板下层另设机关,隆冬可放炭火取暖,炎夏可放冰块纳凉。建成之时,天下称奇。 只可惜宫佳南曦随镇国公修习兵法,常年居住镇国公府,只有隆冬时节回长欢殿小住一段日子。 宫佳南曦站在长欢殿外。整个宫殿外延的金漆都已重新粉刷上色,珊瑚匾额上书着“长欢殿“三个大字,触目惊心的红色。 梦挽歌悄悄朝南曦迈近一小步,低声道,“当年看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气派。”低沉的声音里带夹杂着些许听不分明的情绪。 “长欢长欢,”南曦喃喃,脚步愈发沉重。父皇希望她一世安乐,能够永远无忧无虑的活下去。可如今怕是要辜负父皇的心意了。 殿门大开着,淡紫色纱帐已经换成暖光色,殿内陈设大都没变。南曦突然想起去年出宫回镇国公府之前,她将母后亲手缝制的玩偶藏在屏风后的大花瓶里。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纱账后坐着宫佳南曦的婶母,如今北周皇宫里地位最尊崇的女人====贵妃于氏。那个记忆里贤德恭顺,永远低垂着眉眼站在宫宇身后的女人。 于氏并不漂亮,眉眼间也只能算是清秀沉稳,可她却有一种女子独特的温婉气息。就连先帝后都曾夸赞她“进退有度,举止有礼。温婉和顺,恭敬贤德。” 这一刻长欢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纱账后,隐约可见于贵妃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的模样。想想母亲曾经那样夸赞,到让南曦此刻平添出几分讽刺。 “殿下,娘娘还在小憩,您看……”一旁服侍的小宫娥小心翼翼的看着宫佳南曦的脸色,一张圆圆的脸因为紧张而涨的通红。 “无妨。本宫稍等便是。”南曦解开披风的细带,长袖轻甩。小宫娥连忙上前接过披风,双手奉着走进内殿里。上好的狐皮柔软温暖,毛色光亮顺滑。披风领结处镶着的和田玉触手生温,通透圆润。 轻微的响动之后,暖色纱账被拉开。于贵妃姿态慵懒,扶着一旁宫娥的臂膀慢慢坐正身子。流苏垂下来,玉石相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 “参见娘娘。” “免礼。” 如此漫不经心的口气,宫佳南曦睫毛微颤,抬头的瞬间,眼底的情绪却迅速消失在漆黑的瞳仁里。 “本宫也有大半年没见曦儿,好孩子。出落的愈发得体了。”她目光里尽是慈爱,向宫佳南曦伸出右手,“来,走近些让婶母好好看看。” 玲珑的指甲被胭脂花的汁液染成鲜艳的红色,食指上那颗象征着帝后权威的红宝石戒指格外刺眼。南曦脚步沉稳,穿过半掩的纱账。她面无表情看着于贵妃,却并没有亲昵的意思。在于贵妃略显尴尬的僵直里,宫佳南曦垂下眼帘。 “南曦斗胆,想与娘娘求一个恩典。”她没空陪这些人玩什么父慈子孝的闹剧,进宫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于贵妃抬手轻抚鬓边的珠翠,仰面又是一副笑脸,带着几分傲娇的神色,“你且说说看,能答应的,本宫一定答应你。” “宫氏虽是北周皇族,但子嗣之数并不兴旺。父皇在世之时曾教导南曦,要亲厚堂兄姐妹,爱护幼弟。”宫佳南曦的语气愈发诚恳,“请贵妃娘娘将幼弟宫灵交由南曦,南曦自当接回镇国公府,亲自教导抚养。” 长欢殿里突然安静下来。香炉里燃起的熏香直往人身上扑。从大殿镂空窗炅里散落进来的阳光灿烂耀眼,如同凝聚起的一道道光柱。 服侍两旁的宫娥们低垂着眉眼。在这大殿里有北周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在她们没有吩咐之前,没有人敢放松。皇宫里的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局势瞬息万变,谁都不能保证如今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主子,下一刻会不会变成卑微的阶下囚。 “自先帝崩天,宫灵确实一直寄养在本宫这里。只是……”于贵妃似乎有什么顾忌,她眉头轻蹙,温柔的眸子里看不到丝毫坚硬。“你也知道,这孩子身子骨一向娇弱,如今怕是……” 宫佳南曦握紧双手,目光一沉。“请娘娘允准南曦再见幼弟一面。” “也罢。”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于贵妃从软榻上站起来,一双柔软的手伸向南曦,“你随本宫来。” 南曦的掌心冰凉,此时突然被于贵妃握住,滑腻的触感免不了让南曦有种想要甩开的冲动。她瞥一眼漏进大殿的阳光,定定心神,缓步随于贵妃往偏殿去。 长欢殿虽然工程浩大,但一直也只有宫佳南曦住在主殿。偏殿远没有主殿宽敞明亮,内阁之中阳光并不充足。宫灵天生身子弱,现下让他住在偏殿,明里是恩宠,实则是一种折磨。 打开殿门,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于贵妃下意识拉进身上温暖的貂皮披风,一旁宫佳南曦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于贵妃理理耳旁垂下的流苏,“灵儿在内殿,有刘太医照料着。”她忽然笑着拉起南曦的手,右手在南曦手背上安抚似得拍了拍,“你先去看看。本宫回长欢殿等你。” “谢娘娘。”南曦颔首,再无暇顾及其他,脚步急促往内殿里走去。匆匆朝于贵妃做了一礼,梦挽歌也连忙一路小跑着跟上她。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汤药味,参杂着一丝冲鼻的香气。内殿的纱账都已经落下来,窗户也紧闭着,见不到一点阳光。殿内陈设凌乱,显然很久没有人收拾打理,而那着青色太医服的中年男子却靠在内侧贵妃榻上,眼神迷离,一身酒气冲天。 宫佳南曦又惊又痛,连忙上前拉开床前的纱账。只见宫灵紧闭双眸躺在床榻上,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宫灵……”南曦心如刀绞,颤抖的手指覆在宫灵的颈动脉上。指尖传来的搏动让她稍稍松了口气,南曦从袖中摸出临行前唐墨给她的人参丸,塞进宫灵嘴里。但愿能吊住他最后一口生气。 “……你……你是哪个宫的?”听到响动,刘太医摇摇晃晃从贵妃榻上站起来,一身青色官服早已凌乱不堪,领口半张着,露出白色中衣。 梦挽歌眼疾手快,重重一掌劈在刘太医的脖颈上。又飞起一脚踹到一边,这才急急上前抓住宫佳南曦的手腕。“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先带他出去。” 唐墨早已拿着虎符去芙蓉城外的骁骑营调兵,此时整个北周皇宫应该已被骁骑营的将士团团围住,只待南曦的命令。 短剑的剑光寒冷坚硬,一如宫佳南曦眼眸里那抹决绝神色。她的大仇,她的隐忍,她身为北周长公主的满身荣宠。所有忍耐与屈辱,在看到宫灵的那一刻化为滔天怒火。宫佳南曦眼前早已是一片血色。 “别冲动!” 梦挽歌低喝,双手紧握住宫佳南曦的肩膀。 “你清醒一点!现在乱了阵脚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南曦看着他,满眼迷乱。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来,一颗一颗渗进绣满金色牡丹的宫装里。 心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夹杂着说不清的苦涩。梦挽歌注视她越发尖细的下巴,索性别过头去,一弯身子架起还在昏迷的宫灵。见宫佳南曦慢慢清醒过来,他咬咬牙,抽出腰间藏着的软剑往内阁门口走去。 “带着死士尽量拖住宫宇,别乱了分寸。我送他出去就回来接应你!” ------------ 第八章 韶华落尽春归处 长欢殿里突然涌进大批死士,守在周围的禁卫军几乎全部惨死在黑衣死士剑下。宫娥们乱作一团,尖叫着四散逃开。长欢殿陷入一片混乱里,于贵妃大惊失色,慌乱中失手打翻暖炉。暗红色的炭火在冰冷的地面上跳动,碎成一地狼籍。 “南曦!这……这是做什么!” 于贵妃上前抓住宫佳南曦的袖摆,她的凤钗歪了,发髻也有些凌乱,宝石的冷光折射出她狼狈模样。雍容华贵的神色仿佛如一张薄纸,如今被戳破,只剩下悲哀。 宫佳南曦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她抬起剑,剑尖直指于贵妃咽喉。明明就要大仇得报,宫佳南曦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于贵妃因害怕而扭曲的面容映在南曦漆黑的瞳孔里,她看着于贵妃颤抖着跪下去,记忆里那个曾带着南曦踏青赏花的温柔妇人,与面前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交叠在一起。 权,利。这果然是让一个人脱下面具的好东西。可那些年的亲人间的温存,竟然真的没有一分真实么? 宫佳南曦闭上眼睛,只觉悲哀难耐。 “曦儿住手!” 太子 宫珏一入长欢殿便被死士押起来,反剪着双手站在离南曦不远的地方。 长剑停在半空里,于贵妃吓得生生昏厥过去。 “……自宫变那一日起,灵儿便昏迷不醒。”宫珏放弃挣扎,眼眶里是一片无法自控的温热。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不希望再看到亲人之间互相残杀,无论是为了帝位还是复仇。 “灵儿自小体虚,如今宫变,灵儿悲痛抑郁致昏厥,始作俑者是你父亲。”南曦握紧手里的长剑,一夕之间,她的至亲死在同一个人手里。父皇对宫宇不薄,只是宫宇贪念太重,为了帝位诛杀兄嫂丧尽天良,理当天诛地灭。 “不只是因为灵儿体虚!”宫珏眼眸里突然闪过一丝惊痛,“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也是父亲唯一能牵制你的砝码。父亲就已给灵儿服下剧毒……” 一句话如惊雷,宫佳南曦怔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长剑脱手,坠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响声。似乎有一股冷气拼命往她心口里钻,南曦有些慌。死一般的沉寂里,她抓住宫珏的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颤意。 “……你,你说什么?!” “如果没有父亲的解药,灵儿活不过来年冬天……”宫珏低下头,不忍再看她。他曾亲眼看到过宫灵毒发时候的痛苦模样,生不如死。 “天下之大,名医众多,就算没有宫宇的解药,我也能找到救灵儿的办法!”南曦松开宫珏的衣领,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尖锐,“将于氏和宫珏押起来,其余人等同我杀出长欢殿!” “那毒名灭世,是父亲亲自调配而成,普天之下再无人能解!”宫珏双目通红。他也曾私下里寻访名医,想要配出解药,可到现在依旧无果。宫宇定期给的解药也只是压抑毒性,不让宫灵毒发的那么快而已。 宫佳南曦的脚硬生生顿在原地。暗卫已纷纷亮出兵器,锋上同样萃了剧毒,见血封喉。可若杀出长欢殿,杀得了宫宇,灵儿一样没得救。她的心突然凉下来。如果没有灵儿,天下夺回来给谁,帝位夺回来给谁?! 殿外的芍药花早已开满庭院,一株一株,开得如血般鲜艳妖冶,触目惊心的红。 “我要救灵儿。”宫佳南曦盯着宫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她不怕天下人唾骂,不怕背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只是宫灵是她唯一的弟弟,一脉相承,她亦不愿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孤苦伶仃,连个牵挂都不再有。 “倘若他有什么闪失,我必屠尽你梁相王一脉,血洗皇宫。” 冷漠的语气,尖利的眼神。宫珏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过了今日,宫宇恐怕更会有恃无恐,灵儿无疑已经成了南曦的软肋。至少宫宇更加确定,只要灵儿的毒一日不解,南曦就一日不敢夺位。 僵持之间,殿门口突然喧哗起来。只见梦挽歌一手护着宫灵,另一只手握着的长剑已被鲜血侵染。他艰难的退进大殿里,镂空的木窗花漏进来几缕软绒绒的阳光。 “宫宇的人杀进来了……” 近乎绝望的声音,颤抖着从梦挽歌喉咙里滑出来。苦心经营布置,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 空寂的气氛笼罩在长欢殿每一个角落里。镀金的花瓶,置于殿中央的九纹龙香炉。微风拂过,撩起的紫色纱帐。所有一切都还是当初的雍容模样。只是这扇门内的人,都已将性命交付。 黑衣死士们依旧面无表情,如手中冰冷锋利的刀剑。他们眼里除了效忠,再无半分别的感情。这一生全部的意义只有保护该保护的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宫佳南曦走上前去,手掌轻抚着宫灵消瘦的面庞。她眼眸里的温柔神色就像一湖春水,微波荡漾,不见一丝凌厉的温柔。 “在这等我。” 红唇轻启,梦挽歌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哑然之间,宫佳南曦已放开手里的长剑,重新披上披风往殿门口走去。 “你做什么!外面都是宫宇的人!”梦挽歌的声音近乎嘶哑,他几乎本能的紧紧拉住宫佳南曦的手臂。生死之间,再也顾不得许多。 “不会拖累你的。”几乎耳语一般,她低头嫣然一笑,灿烂如火。 梦挽歌有些懵,手指渐渐松开,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一张娃娃脸上有些恼羞成怒的神色。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喂!” 殿门在南曦身后缓缓合上,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为一个牺牲千千万万个人,和为千千万万个人牺牲一个人同样是不对的。可你必须选择。” 终于,也到了她该选择的时候。 红色的披风刺痛梦挽歌的眼眸,他揉揉眼眶,竟抚下一串滚烫的热泪。下意识的拥紧扛在背上的宫灵,梦挽歌转头狠狠瞪了宫珏一眼。 “看什么看!南曦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一定活剐了你!让你老子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宫珏被他唬得一愣,显然没想到,生着一张如此好看脸蛋的梦挽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嗫喏着,最后却也只吐出一句:“她不会有事。” “最好没事!”梦挽歌又狠狠抹一把眼眶。他打出娘胎起就没这么窝囊过。被人群殴还不算,答应别人的事情也没做到。这条命搭上就搭上,只是当年受的宫佳南曦的恩始终不算报完。这让他很是恼火。 ------------ 第九章 乍暖还寒三更雪 长欢殿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禁卫军手持刀剑,皆是备战状态。而宫宇早已换下朝服,着一身金丝战甲站在禁卫军中央。隔着长欢殿前的那座弯月桥与南曦对望。 见宫佳南曦开了殿门,宫宇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昂起下巴,看南曦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轻蔑。 “南曦,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 而回应他的尖锐的眼神,就好似一把淬了剧毒的剑,见血封喉。宫宇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杀了那么多人都未曾觉得心悸,这一刻,他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看的心里发毛。 四目相对,南曦只觉得胸口已被仇恨填满。明明杀父弑母之人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猖獗。南曦握紧手里的短剑,眼眸里杀机大现。 突如其来的杀意,她足尖轻点,闪身的瞬间,手里的短剑已割开最前方禁卫军的喉咙。鲜血带着温热喷洒出来,染红枯黄的草地。 芍药花在风里摇曳,鲜红的颜色,像是开尽了一身的血气。 “护驾……”宫宇大惊着往后退去,谁知还未退到禁卫军后,喉头就已被坚硬冰冷的剑尖抵住。下一刻禁卫军一拥而上,刀剑相向均指着宫佳南曦。而她就像丝毫不在意一般,天地之间,宫佳南曦眼里只有仇恨,只有杀父仇人。 如此的近的距离,宫宇看得清宫佳南曦眼里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会杀了他,毫不犹豫。宫宇只觉得腿软,身侧却早已没有任何搀扶的凭借。 他想起那一日,他的哥哥死在大殿里。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惊痛。 “给我解药。” 南曦的脸像极了先帝后,鲜艳,明媚。只是唇角那三分凌厉七分决然,却怎么也不是她该有的神色。宫宇有一瞬间的失神,早在他取了哥哥性命的那一日,那个女人就已经殉情死在他面前。带着她身为北周帝后的满身荣宠,带着对他的无尽怨毒,死不瞑目。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杀宫灵。更没想逼死你母亲。”宫宇突然平静下来,他示意禁卫军放下兵器。“只要你听我的话,等你凯旋归来那一日,我就解了宫灵身体里的毒。” 很久之后,宫佳南曦曾不止一次的回想,如果那天没有答应宫宇的条件,她不那么固执的想要救宫灵的命。如果那天,唐墨带着骁骑营的人杀进了北周皇宫,那么历史是否就可以改写。亦或者早早的终结在那一刻,也不会再有这么多难以抉择的爱恨情仇。 可她终究还是松开了手。伴随着短剑落地的那一声铿锵,南曦从袖中摸出一颗信号弹,用力拉下引线。 红色的火焰升上天空,炸开在北方深蓝色天幕里,又很快消失不见。 唐墨坐在马背上望着那一片巍峨森严的皇城,面无表情。冷冽的风吹过他坚毅的面颊,唐墨脊背僵直,缓缓抬起右手。身后骁骑营的将士将手中的剑入鞘,调转马头往骁骑营的方向奔去。马蹄哒哒的响声里,唐墨勒紧手里的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 “曦儿……”一声低喃带着苦涩,随风破碎消散,最终隐匿在北周呼啸的风声里。 谁的眼泪如伤,滴进那些年纯白的祈盼里;谁的目光如炬,融化冰封千年的记忆;谁的红唇如刀,说了最伤人的情话;谁的衣袂似火,惹来怒火滔天。 那一日黄昏,唐墨看着南曦走出皇宫大门。她身后跟着还是一身宫装的梦挽歌,大红色披风飞舞在半空里,灿烂如残阳。梦挽歌怀里抱着已经沉沉睡过去的宫灵。 唐墨突然很想抱抱她,很想为她在这冰冷的北周里撑开一片温暖天地。 “回家。” 唐墨翻身下马,将披风解下来覆在宫佳南曦肩上,裹住她满身容华下的伤。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沉静如水。温暖的掌心拂去南曦腮边残留的泪珠,像是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唐默坚实的双臂接过宫灵。 回家。 南曦心头一颤,两个字几乎让她痛的喘过不起来,明明是久违的温暖,却依旧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碎裂开来,一片一片,凋零成永远无法重来的过去。偌大的世上,她的家早已不在,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 第十章 吾愿长思卿可安 那一日在长欢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唐墨始终没有问过。只是宫宇同意南曦带着宫灵回镇国公府,出征的日子也随之定下来。那瓶被带出皇宫的解药一共十八颗,但这也仅仅是压制宫灵体内的毒性,保证南曦归来之前宫灵活着。 只是自那一日起,梦挽歌就好似换了一个人。有几次唐墨给宫灵送汤药路过东院时候,看到梦挽歌正站在桂花树下发呆。飘飘洒洒的桂花落了他满头满身,他也好似察觉不到,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宫灵倒是对梦挽歌亲近的很。一个本就是七八岁的孩子,另一个生着一张娃娃脸,长着一颗娃娃心。玩的来倒也不算稀奇。 “梦哥哥,你可不可以跟我阿姐一起去打仗?” 宫灵小小的身子缩在锦被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几乎和南曦的一模一样。他满是期待的看着梦挽歌,苍白的双颊勉强养着一抹红润。 梦挽歌瞪大眼睛,双手捏着宫灵的耳朵,呲牙咧嘴道:“灵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你梦哥哥像是会打仗的料么?!” 动作太猛,兜在衣襟里的桂花洒出来,满室清香。这是那棵树上最后的桂花了,亏着他还想着宫灵,急急忙忙都给兜来了,这小子居然把自己往战场上推!小没良心的,简直跟他姐姐一个德行。 梦挽歌郁闷的松开手,唇角两颗浅浅的梨涡又浮出来。 “保护我阿姐,好不好,求你了……” 宫灵眼里泛起大片水雾,嘴角不自觉的垂下去。他拉住梦挽歌的衣摆,恸哭,哀求,明明无声,却让梦挽歌心头一阵酸楚难耐。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 佯装不耐烦,梦挽歌从怀里掏出锦帕,扬手丢到宫灵枕边。见他的眼泪渐渐收住,细想却又觉得懊恼。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毕竟答应下来的事情,哪怕对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再更改的道理。他梦挽歌做人是很讲究原则的! 十一月中旬,芙蓉城街道两旁挤满围观的北周百姓。对他们来说,皇室的事情太遥远。他们唯一新鲜的,是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长公主殿下要带兵出征了。有些人来给即将远行的将士送行,有些人为一睹长公主的风采。 只见宫佳南曦一袭银红色铠甲,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军鼓雷动,五万大军整装待发。身着明黄色龙纹长袍的宫宇站在城楼最高处,王冠上的珠帘遮住他大半张脸,南曦看不清他的表情。出征前照例赐下一碗酒,南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几乎要烧起全身的血液。 空酒杯放回宫人手里盛着的托盘里,宫佳南曦侧身上马,再回头竟没有一丝难过情绪。整支队伍缓慢的向芙蓉城外移动,将士们脚步规整,却也难掩沉重。 唐墨最终也没能说服宫佳南曦随她一起出征,他被留在镇国公府照看宫灵。 “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你就带着灵儿走,离开北周。”出征前的那一夜南曦似乎真的醉了,她拉着唐墨的手,唇角咧开一个明媚笑容。“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们就一起创一个北周盛世……就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我封你做大学士,你帮我们宫家守天下……” 她拉着唐墨不停的说话,颠三倒四,似喜似悲的神情让唐墨一阵难过。他仰头猛地灌下一口烈酒,用力将南曦拥进怀里。滚烫的眼眶早已变得通红。 “我记得,我都记得。”酒精穿肠而过,带着灼热滚过心口。他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滚过昔日温暖的记忆,滚过无法重来的十年光景大颗大颗落在南曦肩膀上。“你要活着回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曦儿,曦儿……你是我的命。” 铺天盖地的雪花席卷而来,城楼另一侧,唐墨一袭青衣长身挺立,俊朗丰毅的面容愈发清瘦。唐墨就这么静默的站着,似乎要与雪花融在一处。他手边拉着宫灵,黑色披风将宫灵瘦弱的身子整个包裹起来。 “阿姐……”那一声啜泣终究是没有忍住。宫灵咬住手背,不敢大声哭出来,目光却始终停在那个越来越远的银红色身影上。心里的不舍和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干净。宫灵抬起右手,用尽力气挥动着,心底一片抽痛。直到南曦的背影消失在芙蓉城外,宫灵蹲下身子,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唐墨弯下腰抱起宫灵,他卷起长袖擦掉宫灵面颊上残留的泪珠,望着他红肿的双眸柔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你阿姐是北周最尊贵最勇敢的女子。” 宫灵抽噎着,懵懂的眼眸里一片化不开的悲伤。“我……我要保护阿姐……” 唐墨轻轻笑起来,儒雅清秀的面庞上一片皎洁光辉。他拉紧宫灵身上的披风慢慢往城楼下走去,身后整齐的行军步伐声愈发悲壮肃穆。 “陪了你那么多年,这一次终究还是让你一个人去了战场……” 唐墨眉心舒展开来,“我等着你。” 宫灵抽噎着,回头张望着越来越远的行军队伍,鼻头一酸眼泪已经划过腮边。他死死咬住下唇,将脸埋进唐墨宽大的袖摆里。 大雪依旧,冰封天地间全部退路。铠甲冰冷,宫佳南曦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面上淡漠平静,就好似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如今全部葬进芙蓉城的大雪里,再无半分难过和留恋。 ------------ 第十一章 梧桐却解苍茫愁 青国上下还是一片升平模样,仿佛北周长公主带兵要来攻打青国只是一句笑谈。青国都城安阳又称“不夜城”,天子脚下最繁华安乐的地方。夜市里锦灯如昼,来往穿行的人们高声谈笑着,那神情欢乐安然,完全不似身处乱世中的人。 而此刻在安阳城最大的歌舞楼里,青国国主玉长庚一袭深紫色滚金长袍,手持檀木纸扇半眯着眼睛坐在二楼雅间里。琵琶清亮的音色是最解乏的,玉长庚将酒杯递到唇边,薄唇轻抿,浓郁的酒香从舌尖蔓延开来。 青莲将封着火漆信笺递上来,玉长庚睁开眼睛,美眸流转如同星辰。 “五万大军作先锋,这是玩真的?”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落在‘北周长公主宫佳南曦亲自带兵’几个字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传孤口谕,召集三品以上武将于静心殿议事。” 青莲躬着身子退出去。玉长庚立起衣领,黑色绒毛遮住他半张脸。 召集武将议事只是走走过场,这次他是一定要御驾亲征。一来自玉长庚夺回政权后,虽然朝野臣服但在军中的威信并不高,不少人以为他只是个擅长玩弄权术的帝王,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偏偏玉长庚身处乱世,没有军心就等于没有天下;二来他也是真的想会一会这北周长公主。 “北周长公主。”玉长庚低喃一声,俊美的脸庞在灯火跳动下若隐若现。他的眼眸里却抹上一层看不分明的笑意。 青国与北周相接的地方名叫‘苍梧城’,隶属青国地界。宫佳南曦的兵马就驻扎在离苍梧城一百里开外的地方,经过半个月的长途跋涉,将士们早已不是征战的最佳状态。 “传我命令,就地安营。三日后攻城。” “是!” 整齐而洪亮的声音撼天动地,宫佳南曦翻身下马,牵着马到不远处的河边饮水。梦挽歌依旧一袭白衣袍如常,牵着自己的马跟在她身后。马背上半月的颠簸,也未见他叫苦连天。毕竟是有功夫底子在身的,只是有一点,梦挽歌说什么也不肯穿铠甲。 “你见过哪个军师穿这东西的?”梦挽歌振振有词,固执异常。南曦也只能由着他。 远处的苍梧城傲然挺立在天地之间,岿然不动。斜阳下竟然也平添出几分肃杀凄冷的气息。梦挽歌拿起挂在马鞍上的羊皮水壶,仰头猛灌了一口。清甜的水流过喉咙,因为赶路而带来的疲乏感瞬间消了几分。 南曦一手抚着马背,漆黑的眸子幽暗深邃。“到今天为止,青国国主还没有派兵过来。你不觉得古怪么。” “古怪什么?”梦挽歌拧紧水壶盖子,袖摆轻卷拭去唇角的水珠。马儿打了个响鼻,扬着蹄在浅滩撒起欢来。清凉的河水溅了他和南曦满身都是。 看着宫佳南曦略带尴尬的模样,梦挽歌眼眸微眯,两颗梨涡就像嵌在他白皙的面上一般。 “唔,好了好了,我去打探打探便是。”他从怀里掏出锦帕,拉了马儿的缰绳朝营帐走去。 青国不似北周那样冷,虽然已经是十一月月末,深夜里水也不曾结冰。篝火在漆黑的天幕下跳动着,似落在地面上的星。除了照常巡逻和驻扎的将士,其他人都已经归营。 主营帐里一派温暖景象,厚厚的羊毛地毯铺满整个地面,床铺被褥皆是浮光锦做缎面,奢华无比。宫佳南曦有些头疼,她揉揉太阳穴,毫不犹豫扯掉纱帐和被褥,一股脑扔出营帐外去。守在帐外的守卫慌忙进来,单膝跪在震怒的南曦面前。 “三军上下一心,所有将士理应同甘共苦,本将自然也不例外。传我军令,倘若今后军营中再有人用此等奢华物件,不分等级军衔,立斩不赦!” 杂物兵送来的被褥略显寒酸,宫佳南曦倒是全然不在意,重新铺好床铺之后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军帐里只剩下南曦一个人,跳动的烛光在桌案上投下一小片光亮。她突然伸手将手中的半卷兵书反扣到桌上,冷声道,“更深露重,不如阁下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话刚落音,宫佳南曦迅速甩出袖摆,一把带着寒光的匕首向帐外飞去。军帐被划开一道长口子,似乎有人倚在帐边轻笑了一声,一条锁链穿过军营,末端铁爪一勾,平铺在桌案上的地图被勾走。随即人影一晃,消失在夜色里。 看身形是个男人,明显有备而来。宫佳南曦猛地站起来,提剑追出去。 那人轻功极好,始终与宫佳南曦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似是有意挑衅。转过一片树林,他突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宫佳南曦。 一袭黑色长袍在风里翻舞,大半张脸都用青铜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眸。如同夜行的鬼魅幽灵。 宫佳南曦眼眸里冷光乍现,长剑已出鞘,带着逼人的寒光直直刺向男人咽喉。男子却并不慌张,他张开手臂,顺着剑刺过来的方向迅速向后退去。长袖飘舞之间,男子指尖微动,三枚树叶带着尖锐的风声往宫佳南曦射去。 长剑翻动,舞出的剑花只打掉两枚树叶,剩下一枚却向宫佳南曦身后射去。 只听一声闷哼,从南曦身后的树上栽下来一名黑衣死士。他手里还握着一支小巧的箭筒,眉心处插着那片树叶,眼睛大睁着,瞳孔却早已涣散。 宫佳南曦看着对面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男子沉默着,不闪不躲迎上南曦的目光,唇角慢慢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突然举起手里的地图朝南曦晃了晃,然后往上空抛去。 羊皮做的地图飞扬在半空里,飘飘荡荡往下坠。 几乎同时,宫佳南曦足尖轻点地面,展身去抓地图。等她拿着地图站稳,四周早已不见带青铜面具的男子身影。掌心有冰凉的触感,南曦摊开手,一枚弯月勾玉躺在地图上。月华流转,勾玉通透清亮,温润如水,仿佛就是这月华凝聚而成的。宫佳南曦合上掌心,将勾玉收进怀里。 那男子的武艺在她之上,倘若真有恶意她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既然将她引到这里来,又以美玉相赠,至少能证明他夺地图的本意并非探取机密。 可两国交战迫在眉睫,小心一些也总是没错的。宫佳南曦握紧地图,展身往军营方向去了。 树影微动,月光沉静冰凉。黑袍翻舞之间,男子已经重新站在树下。他踩过满地枯黄落叶,绣着繁复图案的靴子停在死去的黑衣死士前。 看黑衣死士的衣着打扮,明显是青国人。 摘下青铜面具,玉长庚那张精致俊美的面孔暴漏在月光之下。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面具,眼角突然瞟上黑衣死士肩上绣着的图案。 玉长庚的瞳孔骤然收紧,盯着绣图的眼眸里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怒气。一抹冷笑浮上他的唇角,刺骨冰冷。 “青莲。”薄唇轻启,玉长庚将青铜面具往身后一甩。青莲仿佛如魅影一般,伸手稳稳接住面具。 “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往安阳城。”他狭长的眼眸微眯,危险气息一闪而过。 “务必送到重华殿,亲自交给秦夫人。” 明日必是一场恶战,玉长庚抖抖衣袍上的落叶。看宫佳南曦的身手,当初倒真是有些低估了她呢。 ------------ 第十二章 欲挽九天(一) “咚咚咚!” “咚咚咚!” 战鼓擂动,六万北周将士站在苍梧城下,抛石机罗列在队伍后方,兵临城下。 “列阵!” 一声令下,整个北周队伍突然四散开来,迅速摆成一个八卦图阵型。宫佳南曦面无表情,她高高举起右手,披风飞扬在半空里。身后是一片整齐的长剑出鞘的声音。 “杀!” 梦挽歌始终跟在队伍末端,冷眼旁观着天地间的这场厮杀。 喷洒的温热鲜血,马蹄扬起的沙尘。似乎整个天空都变得灰暗。兵器相撞,杀戮。两国将士迅速混战在一起,面容狰狞,喊杀声震天。宫佳南曦也杀红了眼,长剑嗜血,殷红的血液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渗进泥土里。 玉长庚站在苍梧城最高处,俯视着整个战局。宫佳南曦用的明明是极为普通的八卦阵,只是在每个变阵的角末多添了十几个人而已,却杀的青国将士毫无还手之力。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胜负已成定局。 到底是小瞧了她呢。玉长庚凝视那一抹浴血奋战的火红身影,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城楼另一侧,青莲目不斜视,双手将一份密封的羊皮奏函呈给玉长庚。他清晰记得,秦夫人见到青铜面具时候的惊慌表情,甚至一度向他这个内侍投来哀求目光。一向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秦夫人颓然跪地,双手接过青铜面具,咬着嘴唇强忍住就要滑落下来的眼泪。 ‘妾身只是挂心君上安危,并非有意冒犯君上,君上恕罪……’ 秦夫人的写得一手方正的梅花小楷,只是如今这些漂亮的字体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玉长庚垂下头,淡漠的眼眸扫过还在苦苦支撑的苍梧城城主。“叫他撤兵吧。”随手一扬,羊皮奏函往城楼下飘去。 “咚!咚!咚!” “咚!咚!咚!” 收兵的鼓声突然响起,青国将士已经折损过半。剩下的也被打的丝毫没了斗志,此刻听到鼓声,更是不顾一切的跟着苍梧城城主逃回苍梧城内。城门缓缓关闭,苍梧城城主狼狈不堪的跑上城楼,那里却早已没了玉长庚的身影。 他留给苍梧城城主的最后一道指令是听到鼓声撤兵回城,尽力拖住北周兵马。 “抛石机准备。” 原本在北周队伍最后的抛石机被推到中间,捆了火药的巨石被搬到抛石机上。 “放!” 巨大的弹射力将巨石送上城楼,火药因猛烈撞击而产生的爆炸使得城楼上大量将士丧生。残尸就从城楼上滚落下来,血水侵染,顺着砖缝往下淌。整个城墙几乎都被染成红色。轰鸣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在青国将士绝望而无力的躲避中,第二轮抛石机已经准备就绪。 这是宫佳南曦第一次上战场。她曾经听镇国公描述过战场的惨烈,可如今亲身经历,面对这满目血红,连鼻息间全是血腥和火药的气息,南曦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 “打开城门,交出苍梧城金印,本将饶你们不死!” 宫佳南曦的声音随风消散,只有孤立城头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 苍梧城不保已是事实,只是早晚问题。是屠杀干净这一群誓死捍卫国土的将士,以他们的鲜血和头颅祭城,还是抹杀掉他们身为军人的尊严和至高荣耀,留他们一条活路。可若心死,即使身活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倒不如死了干净。 苍梧城城主一把拔出插在城楼上的青色旗帜,虎目圆睁,雄浑的声音带着苍凉飘荡在半空里。“誓死保卫苍梧城,誓与苍梧城共存亡!” 宫佳南曦一手接过弓弩,搭箭,拉弓,一气呵成。箭羽破空而出,锋利的箭头直指苍梧城城主眉心。杀了城主,青国将士失去主心骨自然会投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谓的牺牲。 “铛!” 就在苍梧城城主以为自己要命丧箭下之时,一枚暗器突然直劈过箭身,断成两截的箭深深钉入城楼两侧。 宫佳南曦震怒,右手迅速搭上三支箭羽,弓满如月。她展身向上,足尖轻点马背腾空而起。下一刻却突然转过身,三支箭如星矢般飞出去。只见玉长庚一袭墨玉色战甲,傲然挺立在马背上,他手里还握着一枚未射出的暗器。指尖微动,三支箭羽纷纷落地。 “调转方向,列阵!”宫佳南曦面容凝重,眼前这个神色淡漠俊美傲然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对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准备攻城的将士措手不及,等阵法列完,玉长庚身后奔腾而来的三千铁骑也全部到位,所有骑兵面带青铜面具,手执长剑,浑身上下都用战甲护起,狰狞冰冷的气息犹如暗夜修罗。 “银家铁骑!”梦挽歌惊呼一声,心头突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身后似鬼魅般的铁骑,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凝重。 传言青国国主玉长庚有一支铁骑,经过多年秘密训练,可以以一挡百。当年玉长庚从摄政王手里夺权,也是提前派出这批铁骑镇压。只是他们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甚至除了玉长庚之外没有人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而眼前这三千铁骑无疑就是传说中的那一批,普通的将士压根奈何不了这群嗜血修罗,现在也只有利用阵法和人数上的优势,强行突围出去。要赢,几乎是天方夜谭。 “留下三千人马继续攻城,不要自乱阵脚。其余人等,列天机阵。”宫佳南曦慢慢镇定下来,她的面容愈发冰冷。天机阵是她与唐墨一起钻研出来的阵法,适合最后关头与敌人殊死一搏。如今的形式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趁着苍梧城的残兵还没恢复士气,与铁骑形成包围圈之前速战速决。 形似游龙的阵法迅速列成。只是这个阵法演练的次数并不多,宫佳南曦也只有五成把握突围。她皱起眉头,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冷笑。竟出动铁骑,青国国主倒是真看得起她。 对峙之中,玉长庚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骑在白马上的南曦。阳光下,这一身英气的女子更添了几分妩媚。她手中的长剑都已被血水侵染成红色,一身银红色战甲倒是一尘不染。这样明媚的女子,确实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 第十三章 欲挽九天(二) 可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不应该便不会发生的事情。 胸腔里莫名的有几分压抑,玉长庚垂下眼眸,不再看她。 “不赢,也别输得太难看。”他似乎没有亲自动手的打算,依旧稳稳骑在马上,狭长的眼眸里始终掩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玉长庚身边只留了一名右手臂上系着红巾的铁甲男子,另一名手臂上系着黄巾的魁梧男人率先冲出去。 凌厉的剑气劈开混沌,铁骑兵如潮水般朝天机阵排山倒海而去。来自那铁甲之下的压迫感让宫佳南曦心惊,能秘密训练出如此精锐的铁骑兵,玉长庚绝非泛泛之辈。 “迫!” 天机阵游转阵型,将铁骑兵分割包围,层层隔开。转瞬的功夫铁骑之下已经躺了不少北周士兵,马蹄上沾染着血迹,夹杂着腥甜的气息直冲南曦鼻息。她强忍住作呕的冲动,举剑朝铁骑兵中右臂系有黄巾的男人刺去。 他正砍掉一名北周士兵的首级,迅速反身去挡宫佳南曦的剑。见宫佳南曦举剑的手腕纤弱,黄巾男子棕黑色的眼眸里多了几分轻蔑。 “忡印要吃亏了。”玉长庚突然开口,停留在黄巾男人身上的视线瞬间冰冷下来。 虽说忡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可单打独斗根本不是宫佳南曦的对手,更何况他现状那副傲娇模样压根儿是没有把宫佳南曦放在眼里。 技不如人,轻敌,简直自寻死路。玉长庚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薄唇不自觉的抿起。 “铛!”长剑脱手,忡印捂着震得生疼的虎口,虎目圆睁,眼眸里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脖颈已被宫佳南曦的剑逼出一道血印,这时候她要取自己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忡印脸色涨红,早已分不清是恼怒还是羞愤。他本能朝自家主子方向看去,玉长庚只是面无表情盯着那柄震飞的长剑,看都不看忡印一眼。 “洫迎。”玉长庚声音低沉阴郁,“去把忡印救回来,撤回铁骑兵。不许恋战。”他抬眸看了一眼依旧处在懵圈状态的忡印,四目相接,冰冷的眼神让忡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玉长庚调转马头,身边系红巾的男子已经飞身朝忡印的方向去了。 不远处策马而来的梦挽歌瞳孔猛地收紧,洫迎的剑距离南曦也不过半米的距离。 “殿下小心!” 背心处突如其来的寒气让宫佳南曦本能的挥剑去挡。 “还不快走!”洫迎低喝了一声依旧懵着的忡印,反身捞起地上的长剑扔给忡印。忡印接了剑才突然反应过来,随即又挥剑朝宫佳南曦刺去。一时间三个人交战在一起,宫佳南曦以一敌二,渐渐处于下风。 “铮!” 梦挽歌的马已经奔到南曦身边,他挥出一剑挑开洫迎的兵器,下一刻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鲜血早已将马蹄染成红色,红黑色的泥土,倒在铁骑兵下的战士们渐渐失去气息。 见梦挽歌生了一副清秀模样,忡印冷笑一声,“北周是没人了么,来打仗的不是女人就是书生。” 听到忡印嘲笑,梦挽歌怒火中烧,挡开挥过来的剑,下一刻左手里的银针直直射向忡印。十八枚银针如雨点一般,忡印下意识去躲,还是有几枚钉进左臂里。 见忡印受伤,洫迎眼睛里多了几分担忧。他右手出剑,用力挥出一掌。趁着梦挽歌退出几步的功夫,洫迎从怀里掏出一枚短笛,吹出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音符。 “主上不许恋战,跟我走!” 处在包围圈里的铁骑兵突然迅速朝一处冲杀开一条血路,重新汇成一股队伍向着洫迎的方向奔去。 忡印不甘,他咬咬牙提剑又刺,狠辣的招数让宫佳南曦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左肩骤然一痛,肩胛骨竟然被忡印一剑洞穿。 突如其来的巨痛让宫佳南曦脸色瞬间苍白,她咬住嘴唇,强咽下喉咙间的腥甜气息,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刚才犹豫要不要一剑杀了他,反而给了他反击的机会,如今命悬一线竟都是因为自己的心软! 梦挽歌早就杀红了眼,提起一口气,反手挽了个剑花又往洫迎胸腔前刺去。几个回合下来,他弃了马,一手扶住南曦摇摇欲坠的身子。目光触及她血流不止的伤口,莫名的多了几分惊痛。 “混账。”梦挽歌暗骂一声,从袖口里甩出一颗天雷弹,直直投到忡印脚下。那是他师傅给他防身用的,不今天想用在了战场上。 天雷弹瞬间轰炸开来,几名铁骑被强大的冲击力轰翻在地。洫迎暗道不好,一把扯了忡印的衣襟往马背上甩去。霎时间,铁骑兵又如潮水般退去,远去的马蹄声里,战场上只有一路未消散的烟尘。 宫佳南曦强提起一口气,空气里满是血液的腥甜气息,呛得人几乎作呕。 “传我命令,停止攻城,退。”左肩的剧痛几乎让她坐不稳,南曦用力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触到一手温热的血腥。因为玉长庚的出现,她居然输了一场胜券在握的仗。宫佳南曦冷笑一声,银牙微咬,眼眸里波动过一丝杀机,带着三分不甘。 “南曦,南曦!” 眼前还是梦挽歌的焦急模样,他白皙的面颊上沾了血迹,也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受了伤。 “快!军医,军医呢?!” 梦挽歌的咆哮声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模糊起来。宫佳南曦强撑着力气看了一眼周围的悲怆模样,整个人陷入沉沉的黑暗里。 ------------ 第十四章 卿本倾国芙蓉色 这一仗勉强算是打平。北周折损的将士名单已经全部呈交至芙蓉城,第一战就损兵两万,苍梧城也没能攻下。不知宫宇会在宣门殿上怎样大发雷霆。 半夜里发起高热。宫佳南曦嘴唇干裂,浑身滚烫。军医们开了方子下去煎药,梦挽歌不懂医术,只能守在床榻前一遍遍给她换冷帕子。 额头依旧滚烫,宫佳南曦面容憔悴,昏睡里也不曾将眉头舒展开来。 二更天了,梦挽歌熬得双眸通红,却又固执的不肯回去休息。“我答应了灵儿的,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回去见他?”口中碎碎的念着,梦挽歌撩开南曦面上的一缕碎发,胸腔里突然涌动出大片苦涩。 也就是个十七八的小丫头,国仇,家恨,怎么就背负了那么多?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下一刻已经快步跑出营帐。 梦魇,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冷汗。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懵懂年纪,国宴上,父皇将小小的她一把抱起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宣门殿里。母后依旧是温柔模样,安静的坐在父皇身边,眼眸里满是怜爱。 忽的转身,周围所有的光亮都消失,杯盘酒盏也都失去踪迹。宫佳南曦看见父皇仰面躺在龙椅上,满身鲜血。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惨白的嘴唇微张,似乎有太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父君,父君!”南曦的眼泪涌出来,砸在宣门殿冰凉的地板上。 内殿似乎有争执的声音,嘈杂着,听不分明。宫佳南曦想跑过去,身子却像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着定在原处,始终动弹不了分毫。 突然,她看到她的母后满身华服拼了命从内殿里冲出来,满脸决绝径直往宣门殿的红漆石柱上撞去。 “不要!!” 那一声仿佛天崩地裂,宫佳南曦愣在那里。她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的母后拼尽全身力气紧握住父皇的手,最后一眼却看向宫佳南曦。那一眼有太多不舍和愤恨,她死不瞑目。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炸裂开来,整个天地都是天旋地转的轰鸣声。南曦无力的跪在地上,最后一声呜咽卡在喉咙里。 梦境里的天空都是灰色的,阴霾遮住阳光,恐慌蔓延。厮杀声,呐喊声。偌大个北周皇宫,只剩下宫佳南曦一个人。剑尖还滴着血,面前早已尸横遍野。昔日的碧水游龙潭一片血红,大片大片红莲花妖冶的开着。 宫佳南曦满眼惊恐,剑柄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甩不出去。 玉长庚站在床前,一袭黑色滚金长袍裹住修长身形,他看着宫佳南曦憔悴的模样,心底莫名的酸楚一片。就这么自然的抱住她颤抖的身子,玉长庚的唇抵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宫佳南曦稍稍清醒一些,她只是本能的靠近温暖,纤细的双腕环上玉长庚的腰身,下一刻眼泪却轰然而至。 “……救我。” 玉长庚的手指倏然收紧,连做梦都想要的救赎,却不知这天下间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能救她。 他坐在床榻上,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几颗莹润如白玉的丹丸从瓶子里滚落出来。他扶正南曦的脊背,捏着她的下颌将药丸灌下去。 宫佳南曦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倚靠在玉长庚怀里,眼角的泪线干涸。 半晌,营帐外突然传来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玉长庚垂睫,将怀里的人重新安置回床榻上。他的指腹扫过宫佳南曦光洁的额头,狭长的眼睛里的温柔一闪而过。 帐帘轻扬,玉长庚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梦挽歌回来的时候,南曦的烧已经退了下去。军医将熬好的汤药交给梦挽歌,把完脉便退了出去。 “殿下已无大碍,休息数日,只待伤口愈合即可。” 手里的汤药依旧温热,梦挽歌舒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精巧的白玉盒子,也不过拇指大小,却雕刻满晶莹剔透的梨花瓣。 “吓死我了……”一声低喃,梦挽歌看着依旧昏睡的南曦,唇角的梨涡浅浅浮出来。 ------------ 第十五章 甲光幕色重冷凝 玉长庚归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那张俊美如玉的倨傲面容上又多了几分清冷。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跪在军帐前整整一夜的忡印,径直掀开厚实的帐帘。金线绣制的长袍边角扫过忡印的脸颊,刺拉拉的触感如刀子划过。 “主上……”忡印有些慌,他向前膝行两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闻声,玉长庚掀帐帘的手一顿,他转过头看向忡印,漆黑的瞳孔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如黑色的漩涡一般,带着冰冷肃杀的气息瞬间席卷天地。 忡印愣在原地,原本在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噎回去。他跟了玉长庚整整十年,却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神情,一改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莫名的巨大恐慌从他的心底炸开,忡印不敢再看玉长庚的眼睛,他连忙跪行几步挡住玉长庚的去路。 “求主上降罪……” 黑色长袍摇曳着垂下来,盖住玉长庚的沾着霜凌的靴子。他不说话站在忡印面前,薄唇抿起。良久,玉长庚伸出右手,食指上那枚象征着帝王权利的黑色宝石戒指灼灼发亮。忡印愣了愣,见玉长庚没有再没有其他动作,这才诚惶诚恐的站起来。许是跪得时间太久,他的双腿还是止不住打颤。 “既然不听我的命令,以后也就不必继续待在铁骑兵里。”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忡印硬生生顿在原地。他绝望的看着玉长庚掀开帐帘,以一贯的优雅姿态走进去,帐帘从玉长庚的身后落下,那一抹黑色背影终于彻底消失在忡印面前。 “主上,主上……”忡印双膝一软,膝盖砸在冬日里坚实的地面上,他虎目通红,尽是滚烫的泪水。“忡印自十三岁起就被主上挑中,跟随铁骑兵征战……忡印的名字和性命都是主上给的,如此,如此主上便是要了忡印的命……只求主上能宽恕忡印这一回……” 带着哭腔的粗犷的男人声音回荡在铁骑兵营里。玉长庚只是面无表情坐在毛毡上,借着晨光翻看地形图,对军帐外忡印的哭喊声充耳不闻。 惨烈的哭喊声惹得将士们纷纷侧目,洫迎终究是没忍住,折回来狠狠踹了忡印一脚。 “早跟你说过别这么莽撞,主上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堂堂威武男儿,此时却跪在这里哭得不成样子,这如果传出去铁骑兵的面子往哪搁。也怪他来不及挡住那一剑,眼睁睁看着忡印一剑洞穿宫佳南曦的肩胛骨。 洫迎咬咬牙,单膝跪在玉长庚的军帐前。 “属下洫迎,求见主上。” 他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意,生怕一个不对惹得玉长庚将火气迁怒到自己身上。得到允准后,洫迎掀了帐帘稳步走进去。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替忡印求情,却听玉长庚突然开口道:“忡印莽撞,连你也这么没有分寸了么?” 洫迎一惊,“属下该死!但两军交战,正是用人之际,主上……” 静默良久,玉长庚慢慢将地图卷起放在一旁。“你若是愿意跪着,就去帐外跟忡印一起跪着。什么时候跪够什么时候去领军棍。”波澜不惊的口气,明明是责罚的话,却听不出丝毫责怪的意思。 “……是。” 玉长庚背靠软垫,慢慢吐出一口气,俊美的侧脸上染上一层晦暗情绪。 “苍梧城早晚是要丢的,这一仗倘若真的非要跟北周争个输赢,只怕天下安定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到时候青国国力受损,倒是让南风捡了个便宜。” 手指抚上砚台,玉长庚看洫迎继续说,“你且记住,苍梧城被攻占了也无妨,早晚也是能夺回来的。只是这战事,铁骑兵再不能搀和分毫。” 倘若宫佳南曦奏请再调兵,这场战争无疑会再扩大。他还不想为了宫宇一句话挑起的战争就把铁骑兵全都搭进去,更不想倾尽一个国家之力去对付北周。就算最后勉强险胜,南方还有南风虎视眈眈,到时候南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真的回天无力。 “属下明白。” 洫迎站起来退出军帐。他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冷风一吹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主上怎么说?”忡印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两眼全是期许。骑马打仗时候的威风倒是一点都寻不见了。 洫迎慢慢看他一眼,眼底的情绪悲喜不辨。 “带他下去。” ------------ 第十六章 梨花凋尽春红 战事僵持半月,整个苍梧城被围的水泄不通。城内粮食水源最多撑不过十日,苍梧城主早已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而玉长庚的铁骑兵却丝毫不见踪影。 宫佳南曦传回去的战报多半不痛不痒,眼下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对抗铁骑兵的阵法也尚未完善。这个时候要强攻下苍梧城,兵将折损必定更大。宫宇却按捺不住,连下三道旨意催南曦开战。 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浸染,一片灿烂的红。绣满金色暗纹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宫佳南曦姣好的面容隐匿在渐暗下来的天幕里,远处苍梧城只剩一个剪影轮廓。 自她清醒之后,梦挽歌就愈发奇怪。一日三餐非要与她一起吃,连自己的营帐也拔了,重新扎在自己营帐旁边。只是最近这几日梦挽歌好像也突然忙起来,有时候半夜惊醒,经常看到他的营帐里还亮着烛火。 宫佳南曦拉紧领口,轻轻呼出一口热气。难得的安静。 “殿下,唐公子的信……” 南曦伸手接过侍从手里粗糙的羊皮信封,唐墨清秀的字映入眼帘。信的内容大体不过让南曦保重身体,宫灵一切安好,请她勿念云云。但只是叮咛也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宫佳南曦想着唐墨奋笔疾书的模样,唇角不自觉的弯出一个愉快的弧度。 “去多研一些墨汁来。”宫佳南曦大步返回军帐里,她将信封小心翼翼裁开,平铺在桌案上。毛笔沾了墨汁,一层一层均匀刷开在羊皮上。信上的内容不过是给宫宇的障眼法,羊皮在墨汁浸泡下显现出一道道黑色痕迹。 宫佳南曦拿来信笺吸走多余墨汁,再展开信封,一张阵法图赫然出现在眼前。 “避其锋芒,斩其双凌。” 八个字刻在柔软粗糙的羊皮上,平添出几分凌厉。整个阵法几近完美,铁骑兵虽诡异凌厉,作战却也不是无章可循。而唐墨完善的阵法恰恰是抓住了铁骑兵的作战风格,即使南曦手里的兵马不能与之相较,也不至于像上一次一样没有丝毫胜算。至少这苍梧城,这一次她志在必得。 宫佳南曦细细描摹着,漆黑的眼眸里尽是细碎的光。如此精妙的阵法,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唐墨能想到。 “传我命令,全军戒备,三日后准备攻城!” “咚!咚!咚!” “咚!咚!咚!” 激昂的战鼓声回荡在苍梧城上空,宫佳南曦孤身立于阵前,眉目间尽是冷漠。将士的银色铠甲在阳光下反射出灼灼冷光,肃杀的气息弥漫在天地之间。 “本将最后问你一次,是投降,还是要你的将士臣民赔上性命?” “要战便战!我等誓与苍梧城共存亡!”苍梧城城主将长刀立于身侧,面上一派悲壮神色。国有忠臣,刚烈至此,本该是一大幸事。宫佳南曦慢慢拔出长剑,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只可惜冥顽不灵匹夫之勇,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也是麻烦。 “杀。” 身后战鼓雷动,围守在城门外的北周将士如洪水般超苍梧城杀去。剑上沾了血,攀上城墙的人被长枪刺下去。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宫佳南曦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拉满手里的弓。她眯眯眼睛,明媚的阳光将她称得宛若天神。 箭矢破空而去,直直钉进苍梧城城主的左胸腔里。他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挥出去,身前沾染的血愈发鲜红刺目。城上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他拼死守护的土地便浑身僵硬向后仰去。 宫佳南曦神情麻木,清亮的眸子里看不分明情绪,胸腔却狠狠的抽搐着。她高高举起握长弓的右手,沉声道:“苍梧城城主已亡,现在投降的,本将饶你们不死!” 清凉的嗓音带着沙哑,令北周将士士气大振,杀戮的节奏也快起来。青国守将早已军心大乱,再顾不得其他,无头苍蝇一般纷纷逃窜。城门很快就被攻破,四处躲避的百姓,哭喊声一片,混乱的街道再不见往日繁华安乐的景象。 “善待俘虏,不许扰民。违令者,杀无赦。” 战争已是残酷,又何必为难无辜百姓。无论是北周子民还是青国子民,他们或许只是想活下去。 马蹄翻腾起大片尘土,原本繁华的街道瞬间变得萧条冷凄。梦挽歌弯腰抱起一个哭泣不止的孩子,明明是场胜仗,心里却五味杂陈。 他将孩子交给士兵,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上难得有几分沉重神色。 “银甲铁骑没出动,方圆百里内我已派人查过,也没发现有铁骑兵的踪迹。” 宫佳南曦只是稳稳坐在马背上,看着一列列驻扎进苍梧城的北周将士,眼底不见本分情绪。她好像根本没听见梦挽歌的话,抬起头望望远处湛蓝的天际。白云袅袅,光华万丈,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你觉得银甲铁骑没出现是好事么?” 梦挽歌闻声抬起头,宫佳南曦却不看他,停在远处的云朵上的目光却愈发凝重。 “如果玉长庚派兵从正面攻打,铁骑从后方包抄,那么我们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的唇抿起一丝笑意,看不清悲喜表情。手里的缰绳却渐渐松了下来。不待梦挽歌反应过来,宫佳南曦已翻身下了马,大步迈进城主府邸。 这场战争已经没有终止的可能,是遗祸苍生,还是千古骂名,她都没有再去思考的力气。 ------------ 第十七章 城主府 绕过一座凉亭,一片连绵的池水出现在梦挽歌眼前。碧波连天,池水荡漾。即使是在寒冷的十二月,那些莲花或红或粉,欢欢喜喜开了满满一池。 梦挽歌早已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呆。虽说他见过不少好东西,但在寒冬腊月里能让整池莲花盛开,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心下按捺不住惊奇,足尖在亭边一点,展身落在池水中。柔嫩的花苞含羞待放,满池清香四溢。 宫佳南曦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池心里的梦挽歌惊奇开心的像个孩子。 “这城主倒是真会享受,四进四出的庭院,各种珍奇古玩,还有这一池的莲花。”见南曦站在不远处,梦挽歌展身过来,稳稳落在凉亭里。白色的衣袍蹁跹,恍若谪仙。 他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莲花,眼角边却划过一丝不屑神色。“那一日见他在城楼上叫嚣,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官。” 宫佳南曦不接话,缓步走上凉亭。走近之后才发现,凉亭中央的圆桌和圆凳都是用玉石雕刻而成,触手生温。桌上果盘里的水果新鲜依旧,果皮上沾染的露水还没被阳光蒸发干净。 梦挽歌却不客气,剥开一颗橘子丢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师傅说了,抢过来就是自己的东西。反正这苍梧城已经被打下来,城主府邸自然也是北周的。 “你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嘎? 梦挽歌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南曦,口里的橘子还没吞下去,只得含糊不清的问道,“什么怎么活下来的。” “不懂得隐藏感情,论武功论谋略均属下乘。你师傅怎么放心你出来……”宫佳南曦口气严谨,仿佛在陈述什么早已定论的事实。 梦挽歌一口呛住,猛地咳嗽起来。一张娃娃脸也因为愤怒而涨的通红。好不容易一口气喘顺了,南曦已经撇开他走远。悲愤交加的梦挽歌大吼一声,满眼受伤神情。他抖着手,不顾周围将士的存在,指着宫佳南曦的背影大声责问起来。 “小爷……咳咳我……我出生入死的帮你,你居然说这种话……咳咳,小爷我风华绝代,怎么不能活下来!” 两旁的守卫早已目瞪口呆,宫佳南曦却对他的叫嚣充耳不闻。 拐过一道院门,眼前是一架漆着红漆的秋千架。红漆崭新,只是一条锁链断了。秋千歪在泥土里,染上几许尘埃。 心口的某个角落突然被触痛,南曦盯着那条断裂的锁链,愣在原地。 “红叶不辞迟暮晚,美人却下秋千架。” 很久前母亲念给她的诗句,到如今想起来,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两个月,她像挣扎在地狱里的人。想念着所有亲人的面,一点一点褪掉人性的善良与悲悯,终将染上一身魔性。 说来也奇怪,宫佳南曦与梦挽歌不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不出半天就传遍整个军营。不久便有人猜测,那梦挽歌其实是长公主的男宠。只因为君王的命令不能违抗,两人亦不愿分离,这才给梦挽歌挂了个军师的虚名,让他可以长伴长公主左右。 此语一传出,经过几番添油加醋,最后竟然跟真的一样。一时之间,所有将士看梦挽歌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轻蔑。众说纷纭,最后竟然又冒出 曾看到梦挽歌与长公主亲密的言论。 一连传了三五日,宫佳南曦却像没听到半点风声一般,照例每日巡视将士,然后回到房里看兵书。 “咣当!” 门口传来一声巨响,雕着繁琐镂空花纹的门扇歪倒在一边,梦挽歌那张白皙的脸上阴云密布。守在门口的士兵不敢拦他,却也不敢放他进去。一时间只能尴尬的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宫佳南曦只着一件红色的外袍,倚靠在藤椅上。衣袍用大红色做底色,上头绣着银线凤凰。衣袍后摇的位置嵌着一颗宝石,充当凤凰的眼睛,璀璨夺目。她的头发也早已散落下来,只是松松的在头上挽了一个发髻,着一根银钗固定着。全然不似战场上的凌厉模样,倒平添了几分妖娆。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翻过书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书页快速在指尖翻过,发出哗哗响声。宫佳南曦放下书,修长的指按在桌案上。 “下去吧。” 一句话让守在门口的士兵彻底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匆匆跑远了。她从容起身,从桌上摸起一个茶杯,斟满了茶水慢慢品着。一派云淡风轻的惬意模样。 “内奸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梦挽歌点点头,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门就这么大开着,你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窗外的红叶微卷,飘飘洒洒落了一庭院。听府邸里来不及逃走的下人说,这院子名为火芸院,是苍梧城城主为他三夫人专门建造的。只是那三夫人命薄,嫁过来不到两个月便香消玉殒。这院子也就一直空着。 只是一到秋天,这满园的枫叶还是年年红,仿佛真似天火一般娇艳。 南曦将目光收回,唇角含了半分笑意。“看你的样子,成与不成,也就看今晚了。” ------------ 第十八章 残容欲窥唤归处 自北国长公主亲自带军攻打青国的消息传出,青国国主玉长庚只是轻描淡写的在朝堂上提了一句,并意向御驾亲征。以左相秦穆为首的一众大臣极力反对。一干老臣苦口婆心,劝到深处,竟连声音也哽咽起来。 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玉长庚收了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御驾亲征的事情也就作罢。只是第二日他便称病不上早朝,只是这不上朝,竟然长达半月之久。 青国国主勤政爱民的好名声一直都有。像这般称病不理政事边塞,长达半月的事情倒是第一次。 百姓们大都以为国主积劳成疾,纷纷到庙里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那几日佛光寺中香火鼎盛,热闹异常。最后,竟然连佛光寺的主持也亲自持了佛珠木鱼,带领寺中弟子在佛前诵经三日。 折腾了许久,玉长庚的病依旧不见起色,他也始终未曾出静心殿一步。太医院的人却只称“寒气侵体”,需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并无大碍。除此之外便再问不出别的话来。后宫里侍疾的嫔妃也只留了秦夫人一人,其他妃嫔连见一面都不被应允。 青国后宫,主位空悬已久,宫里位份最高的也只封到夫人。左相秦穆之女秦婉萱,一入宫便被封为夫人,更是这青国后宫里唯一一个被封为夫人的女子。 秦夫人独居重华殿,执掌后宫之中大小事宜。虽缺个后宫主位的位份,这么多年却也一直形同帝后,在后宫中威信极高。此次侍疾玉长庚又独独留了她,更是坐实了秦夫人宠冠后宫之名。 在这青国皇宫里,除了贴身伺候玉长庚的宫人掌事青莲,也就只有秦夫人知道玉长庚离宫的事。 可距青莲送回面具的那日至今,已过了十一日。这十一日里,玉长庚没有派人再给她传回来任何旨意。前不久刚刚听到苍梧城失守的消息,前来求见的大臣更是有增无减,秦夫人应付的心力交瘁,一心只盼着玉长庚早些回来。 静心殿里烛光早已暗下来,秦夫人只披着一件紫色外袍,满面愁容的坐在桌案前。手里明明捧着静心的经文,却看不进去半分。 她头上的珠华还未来得及卸去,烟色流苏径直垂在她轻蹙起的眉心间。秦夫人的五官并不十分精致,相较宫里其他女人,也不算容貌倾城。可她眉眼之间却有一种独特的温柔气息,温婉里带着几分媚气。 索性弃了手里的经书,略显幽暗的烛光下,衣袖上绣着的淡青色纹路却愈发清晰起来。秦夫人仔细听着外面的打更声音,秀眸微眯,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又是二更天了。 玉长庚走前特意叮嘱过她,不要告诉任何他离宫的消息,左相也不可以。她不敢多问,也不敢违抗玉长庚的命令。每天小心翼翼应付着前来问安求见的妃嫔,甚至对着父亲都要装作若无其事。 直到那一日,青莲突然回来,并将玉长庚的面具交到她手里。 她一向知道,玉长庚不喜欢女人干涉政事,更不喜欢任何人掌控他的消息。虽说自己安排人跟着玉长庚只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但秦夫人无疑已经触到玉长庚的逆鳞。 所以接下来的这十一日里,玉长庚不许她再知道半分消息,就让她独自在冷凄凄的宫殿里,装作若无其事应付着所有人,整日担忧他的安危。 “扣扣……扣扣……” 殿门突然传来轻微响声,秦夫人紧张起来。她一手抓着金丝软垫,粗糙的金线触感磨得掌心微微刺痛。 “谁在外面?”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威严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殿外暂时没了响动,不一会儿却又传来扣门声。秦夫人站起来朝殿门走去,心头却早已如同擂鼓一般。 脚下的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已经延续到尽头,秦夫人此刻心里只有恐惧。距殿门还有几步之遥,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开门的时候,面前的殿门突然打开了。随即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进静心殿里,那声尖叫划破夜空之前,她的嘴已被冰凉的手掌捂了个严实。 她看不到身后的人,耳畔突然传来温热的气息却让秦夫人惊恐的睁大眼睛,拼命挣扎起来。 “是我。” 低沉的嗓音带着特有的磁性,随着那熟悉的气息一起袭进秦夫人的耳畔。她忘记挣扎,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痛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好的,哭什么。” 直到那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秦夫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只是这声问候没有半分怜惜,更没有预想的温柔。此刻玉长庚冷峻狭长的眼眸,将他身上原本那几分儒雅气息遮掩住大半。 秦夫人来不及拭去早已打湿面颊的泪水,慌忙的转身朝玉长庚跪下去。 “妾身恭迎君上回宫。” 带着哭腔的声音,三分委屈七分思念。秦夫人低着头,透过眼前朦胧的眼泪,看着眼前那暗金色龙纹打底的靴子。她很希望玉长庚能抱一抱她。可现实却远比希望的要残酷,他甚至都没伸出手扶一扶自己。 “起来吧。” 心里委屈更甚,秦夫人却也只能站起来退到一旁。 十几日的颠簸,玉长庚只觉疲乏。 解开披风放在一边,他内里只着一件深蓝色绣绿纹的长袍,边角处用银线细细勾满繁复纹路,精致之余,倒是显得身形愈发修长。 玉长庚缓步走到桌案前,一叠叠分列整齐的奏章几乎要将整个桌案摞满。他随手拿起一本,粗略翻了翻又放下。 “你都看过了?” 看似随口一问,却让秦夫人浑身冷汗直冒。 “妾身不敢……这些奏章都是由内侍送过来的,妾身从未动过,请君上明察。” 她跪在地上,看不到玉长庚的表情,眼前只有地毯上繁复的花纹。 殿里的气氛突然冷寂下来,安静的只听得到玉长庚翻奏折的声音。他专心致志的翻看着手里的奏章,俊美深邃的眼眸里只有那些黑色文字,仿佛已然忘记秦夫人的存在。 夜风吹过长廊,仔细听,似乎都能听到长廊间悬挂着的银铃传出的声音。叮铃叮铃,却远没有白天的时候清脆。 三更天。 虽然跪在地毯上,少受了些许凉气。可这一刻,秦夫人只觉膝盖像被针扎过一般,酸痛难耐。 她入宫五年,却是第一次受这种苦。 ------------ 第十九章 凤鸾伊始谢君恩 红烛燃尽,只剩一滩泪滴般的蜡 油粘连在铜架上。静心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玉长庚合上最后一本奏章,伸手熄掉面前最后一根快要烧尽的红烛。 他俊美的面容彻底隐匿在黑暗里,眼眸里没有怜惜,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属于帝王的冰冷无情。仿佛他就是这绵延万里黑暗的主宰者,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孤前不久让你处置了佳美人,你可知为何。” 淡漠疏离的语气,倒比这冰冷大殿中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秦夫人轻咬下唇,心口的那股酸楚委屈更甚。她的眼泪凝在睫上,垂在耳畔的水晶流苏微微晃了一晃。 “……妾身知道。” “孤不想你步她的后尘。” 一句话如同天雷,秦夫人怔怔看着隐匿在黑暗里的玉长庚,眼底突然蔓延出的泪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孤的病已经痊愈,你以后不必再日日来请安,好生在自己宫里休养着便是。” 罚也罚过,那事就算作罢。玉长庚不会因为此事失了她的恩宠,可对她却再也回不去从前。秦夫人咬住下唇,不敢让啜泣声漏出半分。 眼泪冲刷过妆容,通红的双眸,憔悴的模样却再也得不到玉长庚半分怜惜。 东方开始漏出白色天幕,蒙蒙的,像是遮了一层薄薄的灰色纱帐。天际渐渐亮起来,整座静心殿却依旧沉浸在黑暗里。繁复的花纹,刻印的痕迹,这里的一切富贵荣华突然间陌生起来。 “君上……君上不顾念父亲当年拼死效忠,竟也不顾念妾身与君上多年的夫妻情分了么!”这一身宠爱是他给的,现在也终于要尽数收回去了么? 玉长庚本欲关窗的手顿在半空里,下一刻却又神色如常的阖上窗扉。仿佛刚刚秦夫人的话只是他的幻觉。 可戚哀的啜泣声还在,略显狼狈的秦夫人哭着伏倒在这静心殿里。五分嗔怪五分怨,她的眼泪滴在华丽的锦袍上,一双温婉如水的眼睛里只有伤心欲绝的凄楚。她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竭尽心力,为什么就是得不到玉长庚的信任。 半晌,玉长庚轻笑一声,面上冰冷的线条竟然柔和了几分。渐渐明朗起来的天幕,有几分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打在桌案上,如白瓷上那层皎洁无暇的光滑。 “你跟在孤身边五年,竟也不知道孤的脾性么?” 轻微的响动声从桌案方向传来,玉长庚掀开走到秦夫人面前,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却触得一手冰凉的泪水。 “孤顾念着左相的忠诚,顾念着你对孤的一片真心。所以这些年,前朝的事情,孤一直都对左相很放心,所以这些年,秦夫人才能在这里青国后宫一枝独秀。” “秦夫人”三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迎面而来的压抑几乎要让她窒息。五年了,身为他的枕边人,秦夫人又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性。只是这一次,今晚这些话是当真触到玉长庚的底线。 她慌乱的试图躲开玉长庚的视线,甚至有些绝望的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玉长庚平安归来,她也正睡在重华殿的凤刻床榻上。第二日醒来,青国皇宫还是从前的安然景象,她依旧是宠冠六宫的秦夫人。 可如今下巴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秦夫人望着玉长庚那双近在眼前的幽暗眼眸,心下的绝望和恐慌几乎要将她吞噬干净。 狭长的眼睛里冷漠更甚,玉长庚一手拭去秦夫人眼角的泪水,似邪似怜的俊美笑颜里只有冰凉。他凑近秦夫人的耳畔,低沉的喃语更像是怕惊醒梦里熟睡的人。可那一句话却也如同千斤巨石,秦夫人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前朝不是不能没有你父亲,后宫自然也可以没有秦夫人。” 静心殿里的光线幽暗依旧,却也足够秦夫人看清楚玉长庚的绝情模样。珍珠穿成的珠帘反射着柔和的光晕,漆红的圆桌,烙着滚金纹落的贵妃榻,她曾在这座宫殿里日夜忧心着她的君王,却换得如此下场。 “今天你说的话,孤记着。可今后,孤永远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在你口中说出来。” 他修长的指抚上秦夫人柔软娇艳的唇,带着几分怜惜和悲悯。 秦夫人第一次意识到,即便当年没有父亲鼎力相助,玉长庚也能手刃摄政王,夺回王位。他是天生的王者,任谁也不能遮掩其华贵锋芒。而父亲这些年受尽恩宠,只因为玉长庚念及他一片忠诚。 偌大个青国,繁芜沉锁的朝政和平静无风的青国后宫。这里没有谁都可,就是不能没有玉长庚。 秦夫人阖上双眸,一行滚烫的泪划过双颊。 天空里渐渐能看到蓝色的影,淡红色的光晕渲染着东方的天际。明明已是破晓时分,可秦夫人只觉自己身处绵延万里的黑暗中,见不到半分光亮。 再过一刻钟,便到宫人们起身伺候主子的时候。若一清早秦夫人失魂落魄出了静心殿,被宫人们看了去,不定又传出什么话来。 玉长庚几步踱到床榻前,金黄色的锦帐上绣着深青色双龙戏珠的纹路,一层一层,厚重遮掩住温暖的床褥。他掀开锦帐,指上宝石戒指愈发璀璨。 “青莲。” 一声唤,青莲推了殿门缓步走进来。他似乎看不到还跪在地上的秦夫人,恭敬的朝玉长庚拜下去。 “好生扶夫人回去。” 得了吩咐,青莲站起来走到秦夫人身旁。青色的宫人袖摆刻意遮住手,他弯下腰,等着秦夫人谢恩。 残容欲窥唤归处,凤鸾伊始谢君恩。 即使再过多少年,秦夫人依旧能清楚记得初见玉长庚的模样。羽冠华裳,举手投足之间,惊为天人。她亦知晓,这一生都无法成为玉长庚心头挚爱。只是能这样陪着他,便已是最大的福气。再不敢奢望别的。 ------------ 第二十章 夜审(一) 入夜时分,苍梧城早已是一片安然。自攻下苍梧城,主帅宫佳南曦严令三军不得扰民,倒也没有出现兵将肆意欺压百姓的事。况且苍梧与北周边境仅一水相隔,两国人民素有商贸来往。渐渐的,苍梧城里也就不似最初那般人心惶惶。 空荡漆黑的夜幕里,只有一轮明月高悬。酒坊附近不时传出几声鹧鸪的叫声,悠长低沉,平添了几分凄凉意。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街道上突然闪现出一个瘦弱的男人身影。他的轻功极好,正迅速往苍梧城外赶去。距城外那片树林还有几十米远,男人停了下来。四周空寂非常,只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傲然挺立在夜幕里。 他四下张望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根密封好的细小竹筒,再次确定周围无人后,小心翼翼的将竹筒塞进梧桐树下端的树洞里。一切妥当,男人再次施展轻功,顺着来时的路往苍梧城内去了。 月光清凉如水,远远地便能看见梦挽歌举着酒壶坐在酒坊的屋顶上。黑发垂在脑后,簪发的玉簪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绣着水仙花纹路的袖口微卷,飘然的衣袍别在腰间白玉缎带上,一张娃娃脸上醉意微醺。别有一番潇洒模样。 月影下,削瘦的男子身影一晃而过。梦挽歌咂舌,心中暗道他为虎作伥,倒也可惜了这一身轻功。抬手灌下一口酒,辛辣甘醇的陈酿似一把火,一直烧到胃口处。 “北周军营里军纪严明,莫不是肚子里酒虫噬骨,你也趁着夜色出来过一过酒瘾?” 男人一惊,转头望酒坊上看去,左手上却暗暗捏了几枚暗器。梦挽歌不偏不躲,一双堪比女子水灵的眼睛里含了半分狡黠笑意。 “你手里的玩意儿,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光景。亮一亮也就算了,乖乖等我喝完壶里的酒,给你寻个好去处。” 梦挽歌举起酒壶朝男人晃了晃,一对梨涡又浮上面颊。他眨眨眼睛,慵懒朦胧的醉意愈发明显。再一口陈酿下肚,辛辣之余,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欢欣。此酒名曰“将欢”,倒也不辜负。 右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左手指尖却夹着几个明晃晃的暗器。梦挽歌有些不悦的看着站在酒坊不远处的男子,甩手将酒壶砸了过去。看似随手一扔,却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眉心。 男人避无可避,只觉眉心一阵剧痛。闷哼一声,身子却重重往后倒去。竟是被那瓷质的酒壶生生砸晕过去了。 梦挽歌展身下了酒坊,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男人。见男人没反应,梦挽歌不屑的撇撇嘴,弯腰一把扯了他的腰带另一头,拖着地上早已失去知觉的人,慢悠悠往城主府走去。 偌大个城主府,此时也只有火芸院里灯火通明。 宫佳南曦着一色浅碧色锦袍,歪靠在贵妃榻上。乌黑的长发却也只在脑后胡乱簪了个发髻,只用一根银簪子松松固定着。双颊微红,一张精致如美玉的面上却依旧没有半分表情。 梦挽歌径直进了门,抬手将拖了一路的男子丢进屋里。他绕过屏风,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灌进去,又夸张的呼出了几口气,紧接着一双好看的眸子又盯着靠在贵妃榻上的南曦。 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凌厉模样不同,此刻的宫佳南曦只余一身雍容华贵的冷漠。竟也让梦挽歌看的有些痴了。 宫佳南曦睁开眼睛,依旧是清冷里几乎不见情绪的目光,唬的梦挽歌一愣。南曦已经绕过屏风走到正厅里,她仔细打量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还未醒来,也就可想而知梦挽歌出手多重。男人的身形偏瘦弱,面貌也还算清秀。只是那道几乎横贯整张脸的刀疤,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愈发狰狞起来。 “这是他藏在城外的竹签,我一并带了回来。” 梦挽歌从袖中摸出密封的纤细竹筒,伸手放在南曦手心里。他一路跟着男人出了城,取出竹筒又先他一步回了城。本以为途中会被发现,免不了还是要交手的,谁知拿下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竹筒里藏着一卷小小的纸卷,内容却是近几日北周军营里的情况。甚至连军中盛传的谣言,梦挽歌是宫佳南曦带在身边的“男宠”也提了一笔。 宫佳南曦冷笑一声,眉眼间慢慢浮上一层嘲讽。她将纸卷细细卷起塞回竹筒里,又将竹筒交到梦挽歌手里。 “若是接应他的人拿不到这个,宫宇必然会起疑心。” “这个我自然知道。”梦挽歌狡黠一笑,水灵的眸子几乎眯成一条缝隙。“我盯这小子也不是一两日,这个自然换出来一些。那梧桐树洞里的,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定然不会让那老贼起疑心。” 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动了动,他的眉心已经红肿一片,**声从口出断断续续滑出。费力的睁开眼睛,明亮的灯火却晃得眼睛发酸。待看清宫佳南曦的模样,男人顿时吃了一惊,口齿有些模糊的唤了声殿下,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宫佳南曦坐下来,浅碧色的衣袍如同碧影流动,煞是好看。 “除了你,军营之中还有谁为宫宇卖命?” 男人只懊恼自己不当心,才会落到宫佳南曦的手里。他的目光闪躲,嘴唇带着一丝颤抖。额头上早已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宫佳南曦并不着急,她垂下眼帘,专心把玩着腰间的环佩。一双水葱般的修长手指灵巧游走在环佩之间,温润的触感倒也让她觉得舒心不少。 相较之下,梦挽歌却有些沉不住气。他一脚踹在男子的胸口上,趁着男子倒地的功夫,又一把拽起他的领口。 “你叫常勇,是宫宇派你混进伐青国的军队里,监视北周军队以及长公主殿下的。你每隔三日便会将消息传出去一次,有人负责与你接应。我说的可对?” 常勇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紧张的神色却已出卖一切,额上的冷汗也不住的淌下来。 北周军队派出去,不在北周境内自然也不好管辖。况且虎符在宫佳南曦手里,即使有一个宫灵作为人质,却也难保她不会起兵造反。必要时候,宁可毁了这支军队,也要保住他宫宇稳坐北周江山。 ------------ 第二十一章 夜审(二) 宫佳南曦猜得到,宫宇除了时刻监视军队的动向,这场战争是胜是败,他都不会允许宫佳南曦活着回北周。一抹冷光凝上眉梢,南曦只觉心里翻腾的厉害。恨不能此刻就杀回芙蓉城,手刃宫宇。 “我有些乏了,你带下去好好审问审问。实在问不出东西,便杀了吧。” 单凭几个混进来的细作就想在军队里翻了天,宫宇似乎太小瞧她。宫佳南曦的眉梢上凝起一股冷色,纵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这些年她尽得镇国公唐鸿的真传,又怎会轻易折在宫宇手里。 “殿下恕罪,小人若不为君上效命,小人的父母亲人便会遭灭顶之灾啊……” 常勇双眸通红,悲痛之色尽显。他几乎是拼着力气跪倒在宫佳南曦脚边,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早便猜到宫宇没那么快得人心,无非又是一贯的下作伎俩。如此无耻至极,残暴成性的人,又怎配做北周之主! 宫佳南曦唇角弯起,勾出一个似嘲嘲讽似悲悯的弧度。握着环佩的手指早已紧紧蜷起,关节处泛起青白颜色。她是恨,为家仇恨宫宇。而此刻却更恨宫宇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父皇辛辛苦苦治理的国家,怕是要毁在他手里。 梦挽歌解开常勇身上的腰带,环着双臂站在一边。常勇抹一把眼泪,颤抖着嘴唇不住朝南曦叩首。 “殿下若能救得小人家人,小人愿意以死谢罪。” 雕刻着牡丹花纹的花鼎香炉里已经没了香料,隔着一层绣满仙鹤的半水纱屏风,铜镶金的底座愈发奢华。窗外渐渐起了大风,吹起千万雨丝如帘,细细密密的打在窗户上。 屋里没了声响,屋外却秋雨如瀑。这大约是整个秋季最后一场大雨,扫在秋的尾巴上,打落满园红叶。 “你脸上的疤,是从何而来?”宫佳南曦立于桌案前,衣袍垂在脚边,遮住大半靴筒。 常勇不敢抬头,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哽咽。“回殿下,小人十二岁参军,曾随镇国公参战……后来在清缴驱虎山一带的山贼时挨过一刀,就留下了脸上这疤痕。” 南曦听镇国公唐鸿说起过,她小时候,北周江山还未稳定。北周境内驱虎山一带的山贼更是跋扈。先帝宫印曾几次下旨围剿,几次下来,山贼未被清缴不说,朝中还一连折损几名武将。后来唐鸿自清领兵,历时数月才将驱虎山的山贼尽数清剿。 “既是跟过镇国公,应当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宫佳南曦微微动容,一手握住常勇的臂膀,顺势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本将体谅你受人胁迫,以往罪过,皆可既往不咎。只是大敌当前,三军上下一心才是御敌良策。” 本以为必死无疑,此刻却突然得到宽恕。常勇激动的有些不知所措,“殿下有所不知,早些时候,这军队里的人几乎都跟过镇国公打过仗。他心胸宽厚,待我们也是极好。虽然跟随他的时间不长,但兄弟们都十分感念……” 梦挽歌眉头轻挑,早就听闻镇国公唐鸿在北周军队里的地位不一般。本以为他的地位会随着军队不断改变壮大而改变,却不曾想,这些将命交在沙场里的将士,竟然将镇国公传成一种精神力量。也难怪这几年北周的军队几乎所向披靡,多半是因为士气高涨。来战的敌军往往在士气上便输了一半,再打下去自然难有胜算。 “你是说,将士们感念镇国公?” “是!自从镇国公追随先帝而去,兄弟们伤心不已。只是边关远离芙蓉城,也不知道镇国公家的公子先下如何……” 宫佳南曦睫毛轻颤,眼前还是唐墨的模样,儒雅清逸,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年幼时候她笑唐墨不该生在将门,儒雅的性子倒更适合做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镇国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取名唐墨,大约也是希望他远离战争与杀戮,做个与世无争的文人骚客。 她白皙的面庞上染上一层淡然笑意,眉眼间却是温润。 “虽是清减不少,却也无大碍。” 闻言,常勇惊喜的看着宫佳南曦,一张狰狞的面孔上却也好似柔和几分。他的声音颤抖,情绪也越发激动起来。 “这么说,边关盛传的,镇国公亲自教导长公主数十年,竟也是真的?!” 数十年朝夕相处,镇国公虽不似父皇一般任她放纵,却也一样视南曦为掌上明珠。悉心教导,呵护栽培。宫佳南曦目光忽的一沉,“自然是真的。” 雨声渐渐大起来,雨点打在琉璃窗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常勇眼里含了热泪,口中支吾着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誓死追随殿下!” 镇国公亲自教导出的人,虽是女子,却也一定有过人之处。只凭这一点,便也值得他誓死效忠。 “好!” 红唇抿起,宫佳南曦将常勇扶起,眉眼间的英气越发逼人。 雨声渐歇,院子里明晃晃的积水映着常勇喜悦异常的脸庞。做宫宇的眼线本就非他所愿,如今得遇明主,他相信是镇国公的在天有灵,冥冥之中指引着他。漆黑的夜幕里,常勇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 “你相信他?” 梦挽歌径直坐在桌案前,他的目光游离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寻不见焦点,也看不分明情绪。 “信。”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不带半点含糊犹豫。宫佳南曦脆生生应着,原本冰冷异常的心底却萌生出星点温暖。那一日父皇拼死保下来的虎符,是给她调兵遣将的凭证。而亚父数十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却是将戎马一生的全部财富与北周的兵马尽数奉给了南曦。 “亚父随父皇征战多年,后又为平定北周天下驰骋沙场。在北周将士的心里,镇国公是一个不灭的传说,是整个北周的军魂所在。” 她的语气愈发坚定,漆黑的瞳孔也亮起来。 “一切自有定数。” ------------ 第二十二章 鬼手医圣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几日前便发往芙蓉城请降棉服棉被的奏章还没批下来,病倒的士兵数量却不断在增加。随行的军医整日忙碌在各个军营之间,药物供应也愈发吃力起来。 宫佳南曦当即下令,拨出一部分军饷大量购买百姓手中的生姜和葱根须,黄昏时分熬制成汤水分发到将士手中。如此几日后,北周军中病倒的将士渐渐减少。宫佳南曦每日奔波在各营之间,身形日渐消瘦。将士们感其关怀,感动之余,她在军中的威望也高起来。 火芸院的枫叶几乎在一夜之间凋尽,或枯黄或鲜红的枫叶厚厚的铺了满院。梦挽歌踩着落叶,伸手拂去肩头飘落的红叶,一双迷离的桃花眼停在干枯残破的树枝之间。莫名的生出几分伤感。 不远处,宫佳南曦半偎在藤椅上。她神色安然,低垂着眼眸仔细辩读手中的信函。火红色的披风松松覆住膝盖,却有大半滑落在枫叶之间。远远看过去,仿佛与满地枫叶融为一体,再难分辨开来。 似是察觉到梦挽歌的存在,南曦将手中的信函膝头,脊背完全放松靠在藤椅上。她抬眸看向梦挽歌,薄唇轻抿,竟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军中谣言少了很多,你自小养在镇国公府,跟随镇国公学习武艺兵法的事情也已经传开。”梦挽歌眼眸微眯,水雾朦胧之间,再也寻不见半分狡黠,单纯美好如同赤子。“我见你今日心情不错,何故?” 南曦将膝头的信函握于指尖,唇边笑意更浓,“刚接了唐墨的信。” “哦?信里都说了什么。”自先帝过世后,他就再也没见南曦展过笑颜。能让她喜形于色的,绝不只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你可曾听过摩轲?”宫佳南曦坐直身子,披风自膝头滑落。一双绣了金线莲花的靴子露出大半。她不顾捡起地上的披风,眼睛里存了几点光亮。 梦挽歌点点头,一张娃娃脸上多了几分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说被称为鬼手医圣的摩轲?” 十五年前,摩轲因救活南风国国主罹渊而成名于天下。当时罹渊病入膏肓,南风国上至宫中御医,下至乡野医者均束手无策。摩轲揭了皇榜入宫,只观其面向便开了药方。三碗汤药下肚,罹渊竟然起死回生,病症全消。 此后五年间,摩轲接诊无数,无论多棘手的病症皆药到病除,一时间名声大噪。天下间赶着来求他医治的人络绎不绝,可惜就在十年前,摩轲好似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踪迹。求诊之人踏遍千山万水,也未能找到他。就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摩轲一般。 “唐墨说,有人曾在徊音山一带见过摩轲……”宫佳南曦的口气里尽是欣喜,她攥紧手中的信函,眼眸里的希冀更深。 “只要找到摩轲,灵儿的毒就能解。我也不必再受制于宫宇。” 梦挽歌并不接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白色的袍子一角垂进花圃的泥浆里。梦挽歌眉头轻锁,思忖片刻,半是坚定半是担忧的摇了摇头,“且不说摩轲还在不在人世,世上想找他求医问药的人不计其数,可至今为止,没有人找到过摩轲。” “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也不能放弃。”宫佳南曦垂下眼帘,“徊音山距离这里不远,来回不过三日,你在军中……” “不可!”未等南曦说完,梦挽歌猛地打断她的话,眼底的责备神色丝毫不加掩饰。“我知道你担忧灵儿的身体,可只凭一句不知真假的谣言就莽撞前往,你就不怕有什么意外?!” “还有什么意外,能比灵儿的死活更重要?” 一声质问夹杂了太多情绪,宫佳南曦手中的信函彻底蜷成褶皱。她站起来,衣袍上的落叶散了满地。漆黑的瞳孔里早已满是坚决神色,容不得半点质疑。 秋风乍起,卷起满地落叶飘零。再也没了根系和枝桠的红叶纷飞似蝶,凄美之间却是无尽孤苦。她与宫灵就如这风中乱舞的红叶,本是一脉相承的亲姐弟,一夜之间没了依仗。如今又怎么忍心再看他离去。 宫佳南曦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意已决。你若还顾念着当年我救你一命,就别让军营里再出差错。” 眼底冰冷神色一如从前。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军对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可就算活着回去也未必能让宫宇解了灵儿的毒。趁着青国国主还未缓过神来部署兵马,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机会。 握着披风的手已经僵直,梦挽歌无奈看着南曦的背影,心下只有一片苦涩。摩轲在徊音山一带出现的消息他又何尝不知,只是鲁莽前去定然见不到那摩轲。况且摩轲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寻到他未必就是好事。 一声叹息,敛了手中的披风放在藤椅上,梦挽歌大步迈出火芸院。 青国 静心殿 苍梧城失守,秦夫人被幽禁,青国一众文臣武将到静心殿前哭喊,求见天颜。半日之后,玉长庚一一接见朝臣,御驾亲征之事再次被提上朝堂。 玉长庚态度坚决,前方战事吃紧,大臣们也只得退让。 “启禀君上,自秦夫人被幽禁重华殿,后宫无芳主统领,臣认为不妥。” 言官大夫,朝堂上一片附和之声。青国后宫并不充盈,玉长庚已有二十三岁,膝下却无子嗣。言官曾多次上谏言,无奈玉长庚不予理会。此次借着秦夫人被幽禁一事,再度提起。 附和声中,左相秦穆始终沉着一张脸。他已经年过半百,有三房妻妾,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秦婉萱为正室所出,当年借着平乱摄政王有功,将她送进了宫里,位份至夫人。如今却不知何故突然被玉长庚幽禁,前途未卜。小女儿秦婉阳为三房妾室所出,虽生得貌美如花,却也不过十六岁,尚未婚配。 本以为大女儿入宫得玉长庚偏爱,秦家富贵荣华也得以保全。谁知如今被幽禁重华殿,宫中口风甚紧,也没有几人能说得清究竟为何。可若玉长庚再封妃,秦家的地位势必会受到威胁。 玉长庚思忖片刻,一双幽深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他向来不愿在此事上花心思,也不喜欢朝臣干涉。可如今秦夫人遭厌弃,秦相的羽翼也日渐丰盈,难保他日后不会成为第二个摄政王。 “可有合适人选? ------------ 第二十三章 最难长欢君王侧 “启禀君上,右相慕风廖之女慕芸鸳,自小饱读诗书,知进退明事理,堪称大家闺秀之典范。可入选宫闱,侍奉君上左右。” 右相慕风廖,虽是玉长庚钦点的右相,比起左相秦穆却低调许多。为人刚直不阿,不惑之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朝中皆敬佩其人品作风,却也不乏畏惧者。 那一年国宴上,秦夫人在后宫设宴款待女眷,玉长庚也曾匆匆见过一眼。慕芸鸳的确实美丽,眉眼之间那一丝灵气更是锦上添花,说是惊艳也不为过。 “那好,便封为慕芸鸳为淑妃,赐住毓秀殿。三日后迎进宫里吧。” 此语一出,左相的脸更阴沉几分。朝堂之上,当着众大臣的面却也不好发作,只好随着众人一起恭贺。玉长庚冷眸里含了半分看不分明的情绪,目光扫过秦穆,俊美的面孔上多了几分冷漠。 “秦夫人本无大过,自今日起解除幽禁。待孤御驾亲征之后,与淑妃一起协理六宫事宜。” 四妃之中,只有贵妃位列夫人之上。淑妃虽属二品,却也比夫人之位低半级。如今玉长庚赐下如此尊贵的位份,朝臣恭贺之余,却也都暗自咂舌。 后宫前朝,从来都是同枝相连。当年若非青国先帝宠幸摄政王之妹,先贵妃胡氏,摄政王也未必能只手遮天,将青国的政权尽数玩于股掌之上。玉长庚向来不喜纳朝中权贵之女,也不曾允许谁一枝独秀。但宫中女眷众多,必须有一位进退得体的妃嫔执掌后宫。最初是秦夫人,现在却未可知。 一朝荣华是她,一朝落魄还是她。自古以来,最难长欢君王侧。秦夫人入宫多年,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自入宫的那一日,这颗心便再也由不得她。或位尊权重万千宠爱,或被幽禁深宫数尽寂寞,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半分。 解除幽禁的旨意很快便传达到后宫,秦夫人率着重华殿一众宫婢奴仆,亲自到殿前谢了恩。也不过幽禁几日,吃穿用度并无太多克扣。宫人们敬畏她的位份还在,也不敢过多放肆。可秦夫人就好似元气大伤一般,原本红润的双颊上再也寻不到好颜色。一双温柔如皎月的眸子也失了最初的光晕。 毓秀殿与重华殿同属西宫,之间也不过隔着一间紫竹林园。所以这修葺之事,自然也落到秦夫人肩上。宫人将要准备的东西列了清单呈给秦夫人看,眉眼低垂着,却是大气都不敢喘。 除了君上和那位还未进宫的毓秀殿的新主,此刻阖宫上下的主子们,恐怕没有几个人是欢喜的。 秦夫人只着了一件素青色的水袖长袍,挽着也不过是夫人最常见的双飞髻。水晶穿成的细线流苏珠子垂在左肩上,光彩如琉璃一般。 “再去库里挑几件君上喜欢的,并着从前先太后赏下来的那柄白玉如意,一起给了毓秀殿吧。” 她从容的将手中那一沓清单收好,面上温婉和煦的笑容一如从前。宫人应下来,双手接了清单,行了礼后躬身退出重华殿。 空寂的大殿里带了丝丝凉气。秦夫人的眼睛扫过面前的翠玉屏风,扫过绣满银线鸳鸯的暖色纱帐,她一一打量着重华殿里的每一样东西。心中明明空白一片,眨眼却泪流满面。这满腔的情,这满眼的爱,她这一生只愿为玉长庚一个人肝脑涂地。可这一切,终究是得不到他半分怜惜。 心头发冷,秦夫人蜷腿靠在贵妃榻上,满眼慌乱。眼泪渐渐沾湿水袖。 慕芸鸳是由其父慕风廖亲自送进宫里的。玉长庚着一黑色宽袍,边领处却以紫红色封住。顶冠上垂下来的玛瑙朝珠遮住他一双幽深的眼睛。六宫之中,但凡从五品以上的妃嫔都聚在殿里。姹紫嫣红,年轻娇俏的面庞明媚媚的映满朝堂。 可再过娇俏,也比不过殿下的慕芸鸳。她着一袭次红色凤芒长袍,垂于肩侧的金黄色锦带随风舞于半空里。盘起的高髻用一根金簪别住,红宝石做流苏下的点缀,一双仿佛能勾人心魂的眼眸愈发明亮。 她的红唇似火,大红色胭脂细细勾勒着唇形。嫣然一笑之间,慕芸鸳松开父亲的手臂,盈盈拜下去。 “臣女慕芸鸳叩见君上。” 玉长庚高坐朝堂之上,细长的眼睛却慢慢眯起来。他盯着慕芸鸳的红唇,脑海里莫名的浮现出宫佳南曦的模样。 那一日宫佳南曦驰骋马上,鲜红的旗帜就在她身后高高飞扬。她眉宇间的隐忍与坚韧,她手中长剑的微颤与怜悯。玉长庚只觉这一切愈发清晰无比,心口却莫名酸痛。 明明是在侧妃礼上,心里那股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右手轻抬,明黄色的内袖露出边角。青莲捧起一旁的玉如意,轻轻放在慕芸鸳抬起的手掌中。 “臣妾慕氏芸鸳,谢君上恩典。” 清脆的声音如同黄莺出谷,慕芸鸳深深拜下去,一双灵动的眼眸里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 玉长庚眉心一动,竟然亲自下了龙椅扶慕芸鸳起来。她的手心微汗,被玉长庚冰冷的掌心包裹着,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顿时如火烧一般。低眉含羞的模样我见犹怜。 爹爹说后宫之争向来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有君上宠爱呵护,往后这宫里的日子必定会好过很多。慕芸鸳偷眼去看,玉长庚正定定的看着她,狭长的眼眸里却是云海翻涌着的升腾情绪。 大殿之上,喜庆的红色铺天卷地。他不顾秦夫人微红的眼眶,不顾后宫嫔妃满目嫉妒,不顾朝臣的哑然模样,就这么定定的看着慕芸鸳。看着她如花一般鲜艳娇嫩的脸庞,看着她红唇轻扬划出的娇羞弧度,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宫佳南曦。 玉长庚牵着她的手,柔软鲜亮的地毯在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大殿尽头。他握着慕芸鸳的手,慢慢走出大殿,幽深的眼睛里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安宁。 在后宫众妃嫔的议论声里,秦夫人满面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她从未见玉长庚对哪个女子这般,心口的疼痛瞬间炸裂开来。仿佛周围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刺进心窝里,血腥气息弥漫在喉咙间。没有泪水,没有质问,只是那么狠狠的疼着。 秦夫人扶着宫人的手臂站起来,最后一眼收尽玉长庚与慕芸鸳的背影,只剩满目决然。 ------------ 第二十四章 徊音山(一) 自苍梧城一路向南,绕过楠属三郡便是徊音山地界。传闻那里是仙人修行的地方,山峰高耸入云,终年云雾缠绕。山中景色如画,半山腰的松柏终年苍翠,山顶却白雪皑皑,常年不化。 只是谁也没有真的见过仙人的模样,慕名前去的人却络绎不绝。或为一睹仙人风采,或欲欣赏山中秀丽景色。但徊音山奇石险峻,山路极其崎岖,攀爬之人多半有去无回。渐渐的,徊音山一带的人口便也稀落下来。 宫佳南曦着一袭红色牡丹纹的窄袖短袍,长发挽起。初晨的阳光打在她年轻的面庞上,依旧是眉眼如画的倾城模样。接过披风,她拉紧缰绳,翻理着垂在马背两侧的皮囊。 心绪杂乱非常,为宫灵一人赌上北周众位将士的性命固然不公平,但此时此刻,她也别无他选。 修长的手指渐渐握紧,心头的愧疚却让南曦愈发煎熬。她本就不是个心狠的主,逼到这一步,当下做的事情却正好与本心相违背。轻轻颤动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汹涌的情绪,她现在只是宫宇手里的一把刀,除了早日归朝换出宫灵的解药,再也没有自己的情绪和思想。恨极,却无力刀剑相向。 常勇骑着马跟在南曦身后,一张被刀疤贯穿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鬼手医圣摩轲的大名他也曾有耳闻,虽然不知南曦寻摩轲做什么,但既然殿下有令,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这些干粮够吃七天,皮囊里的水能撑到你们到徊音山。另外还有一些散碎的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梦挽歌絮絮叨叨的说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里含了几分委屈。他叹息着,看南曦的目光只有无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宫佳南曦不打算穿过楠属三郡的城池。毕竟是青国地界,两国交战在即,再小心也不为过。 “南风那边已经传出消息,南风国主要御驾亲征。不出十日便会到达苍梧城外,我们说好的啊,不管寻不寻的到摩轲,七日之内你一定要回来。” 渐渐的起了风,宫佳南曦面无表情的听着,伸手将披风上的帽兜戴上。 “书架下数第三个格子里是唐墨新绘的阵型,倘若银甲铁骑再来袭,可保你全身而退。” 她的双脚夹紧马镫,鞭子猛地一挥,马儿迈开四蹄飞奔而去。身后的常勇也连忙挥鞭跟上,马蹄所过之处,只留下一路尘埃弥漫。 即使大军压境,也不如那鬼魅般的银甲铁骑来得恐怖。倘若再次交锋,不求输赢,全身而退便是最好的打算。 “喂……不然我去寻摩轲,你来带兵打仗吧!” 见南曦的马已经跑出去,梦挽歌连忙快跟几步,声音却渐渐消散在扑起的尘埃里。眼睁睁,宫佳南曦与常勇的越行越远,最后几乎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看着远去的二人,他略带沮丧的揉揉鼻子,低头大力拍打着自己的衣袍。浅青色衣袍一角沾染上些许灰尘,梦挽歌一边拍打一边自言自语一般嘟囔着。 “打个架拿个东西还是可以的,带着这么多人打仗,就不怕我将这些人都赔进去么……” 再望一眼,远处泛起的尘埃也都逐渐消散。小路上幽静异常,就好似从没有人从这里经过一般。在梦挽歌眼里竟然平添出几分凄凉。 宫佳南曦马不停蹄,一口气纵马狂奔了几乎三分之一的路程。晌午的日头很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她的额头上早已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凌乱的发丝滑腻腻的贴在脸颊两侧。 “殿下,再这么跑下去,恐怕马受不了。” 常勇策马紧跟着,握着手的缰绳早已僵硬的没有了知觉,眼睛也被风吹得生疼,眉头紧蹙着不敢用力睁开。他征战沙场多年,尚且不抵马上奔波的疲惫。宫佳南曦是金枝玉叶,自小锦衣玉食供着,恐怕也经不起长时间颠簸。若是病在半路上,身体落下损伤,他就是死一百次也低不了罪。 沿途的景色渐渐开明起来,因为远离繁华的城池,所到之处最多能看到几座错落的山村。宫佳南曦拉紧缰绳,呵斥着马儿停下来。马儿喘息着站稳四蹄,汗水如瀑。 见常勇头上也是汗水,即使在十二月,他只穿着一身绒布做的衣裳,脊背上竟然也透了大半。咬牙望望天空,明媚的阳光几乎刺得宫佳南曦睁不开眼睛。 远处的村落渐渐明朗,大片田园还只露着枯黄的土,裸 露在清朗的天幕下。一派安然景象。 “就在这休息一个时辰,等日头弱了再继续赶路。” 翻身下马,就近将缰绳系在树干上。宫佳南曦只觉两腿有些发软,双脚沾地的时候几乎要站不稳。依着马背站立着,她结下披风铺在树下,慢慢坐下去。 常勇掏出皮囊里的水和干粮双手递给南曦。她只是伸手接过装满水的水囊,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清凉的液体划过喉咙,顿时觉得身上舒畅不少。 “殿下用些干粮吧。” 南曦摇摇头,小口小口喝着水囊里的水。逆着光,常勇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她面颊上那两团浮上骸骨的红晕却越发触目惊心。 “你先吃吧,我且缓一缓。” ------------ 第二十五章 徊音山(二) 不一会儿工夫,一袋水囊已空。稍作休息,宫佳南曦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只觉味同嚼蜡,喉咙里仿佛烧着一把火。 去徊音山最近的路也要马不停蹄的赶一天。咬咬牙,宫佳南曦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 “殿下,小人有一事不解,斗胆请殿下告知。” 见宫佳南曦又要赶路,常勇赶紧拉住马的缰绳。去徊音山找鬼手医圣无非是为了治病救命,可究竟谁的命如此珍贵,让长公主不惜舍下北周数万将士,甚至不惜自己的身体。 “你且说来。” “殿下如此拼命,究竟为谁?”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南曦垂下眼帘,沉默半响,漆黑的瞳孔里愈发晦暗。 “知道的多并不是好事。只是我带你来徊音山,也就没有打算瞒什么。” 她的披风松松系在领口处,褪去红潮的脸颊上略显苍白。宫佳南曦抿紧红唇。那一夜梦魇,那一场空前盛大的登基大典以及宫灵憔悴苍白的面容,此刻都一一浮上眼前。她的眼眸里满是汹涌的情绪,带着难以化开悲痛,几乎融进天地间所有黑暗颜色。 “我父皇母后,北周后宫嫔妃一十二人,朝中多名贤臣连同镇国公,皆死于当今北周新帝宫宇之手。” 冰冷绝望的声音略带些沙哑,却如惊雷一般,从常勇的头顶上狠狠劈下来。他惊恐的睁大眼睛,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脚步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常勇只觉心头如同擂鼓。 “什……什么?!”几乎是本能的一声反问,他看着宫佳南曦愈发冷漠的面容,心底一片冰凉震撼。 “九月的那一场宫变,宫宇谋逆反上,弑兄杀帝,北周易主。亚父拼死护住了一半虎符,交到我手里。偌大个北周皇宫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却只有我与幼弟宫灵。” 宫佳南曦只觉胸口压抑难受。她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意,呼吸似乎也困难起来。时隔三月,杀父弑母之仇,宫宇带给她的仇恨丝毫没有被时间冲淡分毫。她的眼睛里只有恨,大片阴霾之色从她倾国的面容上慢慢显露出来。 “宫宇忌惮我手里的虎符,害怕我与唐墨联手逼宫,于是逼着幼弟服下剧毒,日日受肠断心穿之痛!宫灵已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他若有损伤,北周的江山便再无人可坐。” 常勇脸上的刀疤似乎越发难看,他被南曦的话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倘若世上有人能救灵儿,那也就只有鬼手医圣摩轲一人。事关北周国运命脉,也关乎我宫家香火是否得以传承。执意亲自来寻摩轲,并非我任性为之,实属无奈。” 风里夹杂着凉意,吹进被汗水浸透的衣袍里。太阳逐渐被乌云遮住半边,光芒渐渐弱下来。常勇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突然如梦初醒一般。此刻他心头万千滋味,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半句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宫佳南曦冷漠的面孔。 她仿佛是天之女,张扬明亮的红色衣袍被风吹得凌乱,一张精致如美玉的面上再也寻不见半点情绪。眼眶发酸,常勇连忙伸手去揉,却抚到一手早已冰冷的泪水,冲过再也无法消退的疤痕,滴进胸襟里。 仇恨,癫狂。各种纷扰的情绪冲击的他几乎站不稳。常勇只以为戎马一生的镇国公寿终正寝,却不曾想到,在那遥不可及的北周都城里,在那繁花似锦的芙蓉城中,早已是地覆天翻。常勇双腿一软,下一刻竟扑通一声朝着北方跪下。他的头埋进臂弯里,脊背抽动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镇国公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空旷的田园上,心口仿佛是一道开了闸的玄关,汹涌而出的情绪将他瞬间吞没。没有理智,没有刻意的控制,常勇痛哭着,嘶嚎着,扫过天际的风将他的声音生生撕裂开来,残破成丝缕飘荡在半空之中,最终消散不见。 宫佳南曦僵直着身子,抬眼看着跪倒在地的常勇。他的双鬓已经浮现点点斑白,身形也显得愈发瘦弱起来。缰绳自手背上勒出一条红痕,宫佳南曦好似。一双眼眸里却早已含了大片泪水。就好像还在流着血的伤口,此刻又被生生撕裂开来。巨大的疼痛攻城略地,占据着她心底每一寸感知。 红唇轻抿,宫佳南曦固执的咬紧下唇,不让泪水掉下来。直到血腥气息溢满口中。常勇站起来,抹掉面上还未干涸的泪,朝着南曦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常勇的面容却越发显得苍老。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强撑悲痛,承担下所有。四方早已没了退路,前方再难走,也只能咬着牙挺过去。 终究是不忍再看他,酸楚的滋味儿蔓延开来。宫佳南曦别过头去,扬鞭御马。 “驾!” 一声长喝,马儿四蹄长扬,奔腾开来。苍茫之间,再不见沿途风景如画,只留一路烟尘滚滚。 ------------ 第二十六章 日日盼君归 再过十几日便是新年,青国上下却不见欢腾之色。北周挑起战事,前朝却因国主缠绵病榻,将此事耽搁至今。苍梧城濒临北周国界,常年有精兵把守。距离苍梧城不远的楠属三郡也囤积大量兵力。只是当时玉长庚的旨意不下,竟没有一人敢擅自去楠属三郡调兵。 如今苍梧城已丢,若是再这样打下去,北周士气高涨起来,再联合南风前后夹击,一举破了青国也未可知。 天气越来越冷,晨起时候,青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宫人们换上臃肿的棉服,呼吸吞吐之间,空气里凝了薄薄一层水雾,又很快消散在寒冷里。 各个殿里早就燃起炭火,边关进贡来的狐皮貂裘也陆续送进了青国后宫里。往年都是由秦夫人亲自挑好,再派宫人送去各个殿里。今年上好的皮子却都先送去了毓秀殿。前来传话的人说是君上早就下了命令,即便知道秦夫人并无私心,但论喜好,也就只有自己知道的清楚。 香炉里燃着今年新供上来的香料,青烟一缕缕消散,整个重华殿里芬芳依旧。供着狐皮的宫人还恭恭敬敬跪在秦夫人面前,秦夫人纤细的指一一抚摸过油光水滑的皮子,眉眼之间还是一贯的平和淡然。 “菱格,按照往年的规矩,给各殿分送下去吧。” 被唤作菱格的宫人朝秦夫人作了一揖,端着呈满狐皮貂裘的漆盘转身退了出去。 明日便是玉长庚点将出征的日子,可自从慕芸鸳进宫的那一日起,他竟再没踏入重华殿半步。虽然撤了幽禁的命令,但自己也终究是被厌弃了。 恍惚间楞了神,捡了个橙子放在手里细细剥着,《少年游》里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只是从前与自己依窗对坐的人却再也寻不见。橙色的汁水黏糊糊沾了满手,秦夫人播出一颗橙瓣,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从前的橙香四溢,现下只有满口苦涩。 对着雕满纹落的窗子枯坐一下午,直到晚膳用完,殿前点起了大红灯笼也不曾听闻那一句“君上驾到。”眼底有疲惫,渐渐红了一整个眼眶。 拆了满头珠翠,散了发髻。秦夫人合眼躺在床榻上。重华殿内灯火尽熄,归入茫茫夜色。 竹林间蔓延出的石子小路一直到毓秀殿外,殿门重新漆了红漆,厚厚一层,被四个高高挂起的灯笼映的一片辉煌。 “君上在外可要小心一些,战场凶险,鸳儿可还等着君上凯旋归来呢。” 重重纱帐遮掩,暖阁里早已没了伺候的宫人身影。玉长庚只着一袭黄色内袍,狭长的眸子里尽是波澜不惊的神色。轮廓分明的脸颊少了几分锋利,眉眼间多了几分平和。他持一卷书侧卧在贵妃榻上,呼吸平静沉稳,仿佛没有听到慕芸鸳的话。 “君上。” 见玉长庚不理会自己,慕芸鸳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嗔怪。她自梳妆台前站起来,纤手轻轻盖住书卷,笑颜盈盈。下一刻书卷从手中抽离,玉长庚抬眸看她,下垂的睫将幽深的眼睛衬得愈发深邃。 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的人与脑海中那个张扬明媚的身影重叠起来,最后却只有宫佳南曦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冷漠里藏着倔强。 指尖触到她的面颊,玉长庚眼底的却慢慢情绪消失不见。抽回手,不再理会慕芸鸳略显错愕的神情。他踏上靴子,撩起纱帐躺进床榻里,以战止战,自古以来便是最无奈的法子。只是这青国的秀丽江山,北周的长公主,他都要。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指染半分。 天刚蒙蒙亮,青国的军队已经穿戴整齐盔甲战袍,分列安阳城下。玉长庚换下一身雍容长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着排列整齐的军队,身上墨色麒麟纹短袍藏进冰冷的铠甲里。伤人本无需刀剑相向,战场上排兵布阵也需寻其门道。他向来喜欢用最捷径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 临行前路过重华殿外,玉长庚顿了脚步。他抬起头望着高悬的匾额上书着的“重华殿”三个大字,挂在两旁的红灯笼显得匾额上的烫金大字格外耀眼。秦夫人入宫五年,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这青国后宫里。他记得她所有的好,那一声质问却是真真切切触了他的逆鳞。 解除禁令不过是让慕淑妃与秦夫人得以互相牵制,后宫安定,前朝自然也出不来多大乱子。秦夫人明白,玉长庚从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 城门缓缓开启,将士们步伐铿锵出了安阳城。家中有父母妻儿的将士,早在前一天便道了别。虽是第一次亲征,玉长庚却也不愿见到众大臣百姓沿街送别的场面。 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全在运筹帷幄之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又怎会因为几句祝福就能改变。况且他也不愿让战争的压力影响到百姓的生活。年关将至,虚晃是一年,亲人团圆安康才是他们最好的企盼。 天渐渐明朗起来,纤薄的阳光刺破层云,照在安阳城高高的城楼上。最后一列军队已经出了城,浩浩荡荡往北边进发。 城楼之上,一个略显纤弱的女子身影独立高处。她戴着纱织斗笠,风吹起衣角蹁跹,仿佛正如御风展翅的蝶。 “夫人,城楼上风大,回去吧。” 菱格上前搀了她的手,冰冷的手指触得她一惊,心口突然填了一把酸涩。 秦夫人迎风站着,模糊在白色纱帐之外的军队再也不见了影子。就算出征,玉长庚竟都不曾来看自己一眼。她用力握住菱格的手臂,五脏六腑痛的几乎要绞在一起。 凛冽的风吹起纱帐一角,秦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凉透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角里,却是冰凉冰凉的苦涩和疲惫。她只有悲戚,在望着玉长庚的背影时候,在纱帐重重遮掩之下,才敢将心口的所有酸楚与疼痛,用力哭出来。 “努力加餐勿念君。安阳华锦绣,日日盼君归。” ------------ 第二十七章 初入徊音山 黄昏时分,环绕在徊音山半山腰的洁白云雾,渐渐被夕阳染成暖红色。一抹一抹,如同挑染了凤凰花汁的上好锦缎。达达的马蹄声中,眼前的景色慢慢开阔山峰起来。层峦叠嶂,山峰直插云霄。如擎天柱一般巍峨耸立。 越往山下走,附近居住的人口越是稀落。再越过一条浅浅的溪水,宫佳南曦拉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慢慢停了下来。 温热的鼻息融进冰冷的空气里,青国虽比北周温暖一些,但毕竟已是十二月中旬。入了夜,没有太阳的光和热,恐怕温度会降得更厉害。倘若就这样没有片瓦遮头睡一夜,怕是人都要给冻坏了。 膝盖被冷风吹得生疼。下了马,宫佳南曦拉紧身上的披风,她一手牵马,抬起头仰望着如巨人般耸立天地之间的徊音山,目光里却莫名的多了几分暖意。 一条几乎被杂草完全包裹起来的小路赫然出现在眼前,弯弯曲曲,一直蜿蜒到树林深处。 “山上不远有一座废弃的寺庙,若是脚程快一些,天黑前或许可以赶到那。” 跟在后面的常勇也身手利落的下了马。他接过宫佳南曦手里的缰绳,一路寒风吹着,此刻他的脸颊已经冻得麻木,连话也说得有些含糊。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处遮风的地方,燃起火,再吃一些食物和水补充体力才是。 “徊音山一带常常有野兽出没,入了夜恐怕会更难对付。殿下,我们得赶紧上山才是。” 宫佳南曦转头看一眼他冻得通红的鼻头。小腿往下已经没了知觉,她跺了跺脚,将长剑提在身前,费力拨开面前枯黄杂乱的藤蔓杂草,大步迈着往山上走去。 即使还没找到摩轲,但她总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不再像从前那般。宫佳南曦像一个行走在绵延万里黑暗中的人,走到绝望之处,眼前突然出现了些许光亮。即使那光亮微弱的几乎都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却还是给了她撑下去的理由。 小路幽深,几乎不见尽头。偶尔踩到的枯树枝,在脚下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声,模糊的听不分明。巨大的黑色天幕如一张网,沉沉坠下来。 二人沿着小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寺庙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夜色里。四周飞檐上已经缺了一角,寺庙的外壁上脱了漆,阴影斑驳着,残破不堪。常勇将马拴在寺庙旁的大树上,推了门走进去,一阵呛鼻的烟尘迎面扑来。 最初的时候,这里也曾经香火鼎盛。前来烧香祷告的百姓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后来为了躲避战乱,住山下的人们渐渐都迁到了楠属三郡。寺庙没了香火来源,和尚们只得下山,又都四散在兵荒马乱里。这处钟灵毓秀的“仙山”也再也不见了最初的模样。 打火石碰撞出的火花落进干草里,慢慢燃烧起来。寺庙里破旧的金黄色帷幔堆在地上,坐于寺庙中央的金色的大佛像也不见了最初的光华。宫佳南曦自皮囊里拿了些干粮递给常勇, 顺手往火堆里扔了根枯树枝。 沿途捡来的枯树枝堆在一边,也足够燃烧一夜了。常勇将干草铺在门口的位置,又将破旧的帷幔拉开,将宫佳南曦与自己完全隔挡起来。南曦只是咬了一口干粮,含在口里慢慢嚼着。火光映红她疲乏的双眼。 “这里有常勇守着,殿下且安心歇息。” 红色披风盖在身上,南曦俯身躺在干草堆里,周身却也不觉得寒冷。一天奔波,体力早已透支殆尽,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恍惚里还是梦魇,宫佳南曦仿佛又回到战场上。四周厮杀声不止,刀剑碰撞发出铿锵响声,手里的长剑也早已被血水染成鲜红色。狼烟四起,远处一条银色长线不断往宫佳南曦靠近。 马蹄溅起一阵尘埃,宫佳南曦握剑的手带了几分颤。 银甲铁骑! 坐在马背上的玉长庚面容冷漠,狭长的眼眸里只有冰凉的杀意。他微微晗着下巴,轮廓分明的脸颊上却没一丝表情。长剑挥过之处,鲜血四溅,哀嚎声一片。北周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去,被剽悍的铁骑杀的毫无还手之力。宫佳南曦又惊又怒,一双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 刺向自己的剑越来越多,她手腕一麻,长剑脱手飞出去。四周似乎都安静下来,宫佳南曦转头看见梦挽歌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乎在大喊着什么,疯了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口中渐渐溢满浓厚的血腥气息。宫佳南曦低下头,一柄长剑已经深深没入自己的胸腔,剑柄上的金色龙纹烙印在脑海里。再抬头是玉长庚冷傲的面容,他看着南曦,修长的手指握住剑柄,漆黑的深邃瞳孔里却突然泛起哀痛。 宫佳南曦猛地睁开眼睛,不远处燃着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干枯的柴在明亮的火焰里发出噼啪的响声。光影跳动之间,她慢慢拭去额头的冷汗。不过一个梦,却那么真实可怕。在宫佳南曦心里,玉长庚无疑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阻碍。他冷漠理智,却又深知用兵之道。甚至能培养出一支银甲铁骑作为自己的力量,几乎所向披靡。 眉眼里染了一层自嘲的意味。不过只交了一次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却学得十成十。翻了个身欲再睡,玉长庚那双狭长的眼却浮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朦朦胧胧睡到四更天,宫佳南曦听到常勇在帷幔另一侧小声问道:“殿下醒了么?” 掀了披风,宫佳南曦将身上粘的杂草悉数敛下来。眼下一圈乌青,身上也疲乏的很。去溪边洗了洗脸,冰凉的溪水冲在皮肤上,整个人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少。牵了马继续往山上走,小路两旁的露水渐渐打湿衣袍的一角。 半天攀岩,绕过陡峭的地方,太阳升入高高的云层里。终于到了半山腰。再往前走几步,竟然是一处开阔平坦的地方。周遭的树早已伐开,一处略显简陋的木屋耸立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一般。 宫佳南曦心头一喜,拨开前头的杂草往木屋处大步走去。 ------------ 第二十八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推开木屋的门,简单的桌椅床榻排放整齐,屋子东南角上摆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各种医典药经。这是鬼手医圣摩轲的住处无疑。只是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得出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过。宫佳南曦的手指拂过桌上的尘土,心头不免有些失落。 “看来已经搬走了。” 常勇环顾四壁,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也带了几分沮丧和遗憾。 走到窗前,南曦的目光落在东南角的书架上。或厚或薄大小不一的医书填满书架的缝隙,有些书的纸张甚至泛黄变脆,书页上的字也不甚清晰。宫佳南曦踮起脚,抬手够下书架上端最厚的一本医术。 整本书用厚厚的羊皮装订仔细起来。皮面上空白,没有书写任何文字。只是如若细看,便可发现针脚处缝合并不十分完整,显然是自己动手装订的。翻开书,一阵墨香飘扑面而来。书中的文字小巧有力,笔锋尖锐,却莫名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细细看来,竟然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药方,只是最后几页还是空白的。 宫佳南曦将书放回原处,又踱步到床榻前,眼睛里突然露出笑意,唇角也不自觉弯起来。 “摩轲还没走。” 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看得常勇一愣。明明这屋里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灰尘,显然是数月不曾有人打扫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又说摩轲没有走呢? 宫佳南曦撩起袍角坐在凳子上,伸手朝书架上一指。 “你看那本用羊皮装订的书卷,书中墨香还未散尽,后几页也未全部填满,显然是出自摩轲之手。这书中记载的药方,必然也是集摩轲毕生所学。他若真要离开,就算舍得这满书架的医书,也绝不会忘了带那一册。” 见常勇一副懵懂模样,宫佳南曦又指指床榻。“榻上有一层灰尘,薄被上却纤尘不染。若真是数月未归,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的手抚上桌上的茶壶,轻轻晃荡一遭,壶中液体碰撞发出轻微的哗啦响声。南曦眼角边的笑意更浓,一张倾城面容上也带了几分生气。红唇轻抿,她环顾木屋,目光里难得露出几分玩味。 “摩轲有意隐世,这屋里的一切,不过是他做出的障眼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紧接着推门进来一个背着药篓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岁的样子,披散着一头乌发,眼眸明亮,一张不算俊逸的面孔却让人觉得莫名舒服。一袭白袍本是飘飘欲仙,干净的笑容里却有几分放荡不羁的自由。 “姑娘敏锐过人,摩轲佩服。” 清脆的嗓音,三言两语便表明身份。常勇收了剑,退到宫佳南曦身后,一双眼睛却也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人。五年前揭皇榜进南风皇宫给南风国主治病的人,竟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 宫佳南曦站起来,“未经先生同意便擅自闯入居处,是南曦莽撞了。”她的面上却没有一丝愧疚神色,不闪不避对上摩轲探寻的目光。摩轲的眼睛好似一把未开刃的剑,虽不锋利,却也明亮逼人。 摩轲将靴子上的灰尘掸干净,他将身上的药篓摘下来放在一边。柳条编织而成的药篓并不算大,里面却装满了各类药材。拇指粗的人参,半个手掌大的灵芝草,还有一些南曦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草药,沾着露水整整齐齐码放在药篓里。 “这山中虽凶险,但各类草药品种也还算齐全。难得清静,也算个上佳的避世之处。” 他将药材自药篓中取出,小心翼翼拍去上面的泥土,神情专注非常。宫佳南曦静坐着,看摩轲将药篓里的草药整理整齐,分门别类平铺在扁框里,她的目光沉静平远,却看不出在想什么。最初的那半分喜悦,也再也不见了分毫。 “姑娘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数月前幼弟不幸身中剧毒,寻遍名医也无法可解。今日冒昧打扰先生,是希望先生出山,为幼弟解毒。” 摩轲整理药材的手顿了顿,面上已见不悦之色。他冷笑一声,“姑娘以为,在下隐居在此是何用意?” 宫佳南曦不动声色,从衣袖中摸出银票放在桌上。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先生成全。” 意料之中的拒绝,常勇怒极,拔了剑作势要刺。木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摩轲依旧一副固执模样,毫无畏惧。他似乎料定了宫佳南曦不会让常勇伤了自己,袖摆一甩,出门去了。 “走吧。”出乎意料的平静,宫佳南曦拿起桌上的长剑,紧跟着出门去了。常勇以为她要去追赶摩轲,可南曦出了门,竟然径直牵了马往山下走去。错愕之余,常勇连忙牵了马跟上。 “殿下就这么放弃了?那二殿下的性命怎么办?” 望一望不远处飘渺的云雾,宫佳南曦的声音里含了一份无奈。“能怎么办,若是将他捆了下山,摩轲也未必肯医治灵儿。尽人事,听天命吧。” 山间风光无限,虽是寒冬十二月,松柏长青,翠绿翠绿的颜色铺满了山路。又牵着马走了一刻钟左右,宫佳南曦突然停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交给常勇。 “你且先去寺庙等我,我去去就回。” 常勇抱着披风不知所措,“不是说摩轲不会跟我们走么,殿下这是何意?” 宫佳南曦目光一沉,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层肃杀气息。她红唇轻抿,勾出一丝冷笑。 “我们见到的,根本就不是摩轲。” 一语出,常勇惊愣在原地,却也不知她为何如此肯定。待反应过来,宫佳南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拐弯处,被层层树木遮挡。 南曦脚步不停,走出去几百米远,忽然看到一袭白袍的摩轲正沿着另一条小路,匆匆往对面赶去。来不及多想,宫佳南曦连忙跟上。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又过了一刻钟时间,摩轲拐进一个山洞里去。 许是觉得不可能有人来,摩轲点着蜡烛,一路摸着石头小心翼翼到了山洞深处。宫佳南曦远远的跟着,山洞浑然天成,越往深处走越宽敞。有水滴的声音不断传来,啪嗒,啪嗒打在石头上。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光线也渐渐亮起来。南曦隐约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可当她从山洞一边的石壁探出头来,眼前的景象却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 第二十九章 香冷翠凝浮珠断(一) 山洞尽头是一处开阔的石室,约摸一二百平米的样子。石室的一侧有几束光线透进来,一缕一缕,虽不十分明亮,却也足够将石室中的景象看的分明。石室里摆满各种药材,有的已经被晾干了水分,有的青绿色依旧。整整齐齐的码着。 只见摩轲站在石室中央,背对着南曦。而他的面前,竟然有个一模一样的摩轲被五花大绑撂倒在地上。 “无耻竖子!”虽然双手双脚都不能动弹,躺在地上的摩轲依旧啐了一口面前的人,满面怒容。他不断挣扎着,试图将绳子挣脱开,一双瞪得浑圆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 原本想着趁天还没亮,去山里多采一些夜光草回来。却莫名其妙从背后被人一棍子打晕过去,等他再醒过来,人已经在石室里面。还是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摩轲破口大骂了一上午,除了回声再没有人回应他。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面前这个人却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傻!自己不是没有脸,要别人的来做什么!” 绳子是用麻拧成,一股一股,紧紧勒在摩轲手背上,勒痕周围也早已通红成一片。面前的人冷笑几声,一把揭了脸上的东西。 摩轲眼睛微眯,借着着光线看清面前的人之后,声音里带了几分哑然。 “千面公子?你不在你窝里好好钻研人皮,跑到徊音山来做什么?” “送你上西天。” 阴柔的男声里夹杂着阴暗,摩轲抖一抖浑身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再抬眼时,千面公子已经从腰间抽出短剑刺向他。宫佳南曦躲在石壁后面看着,正欲拔剑挡,却听摩轲大吼一声:“你你后面有人!” 千面公子的剑顿住,他迅速转过身去,空荡荡的通道里什么都没有。讥笑一声,他手里握着短剑,一步步向摩轲逼近。 摩轲慌了,挣扎着坐起来,身子慢慢往后蹭着。可惜没蹭出去多远身子就抵在石壁上,再也没了退路。他吞了吞口水,紧张的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短剑,额头上早就出了一层冷汗。 黑影闪过,一身红色短袍的宫佳南曦自石壁后面现身出来,手里的长剑已经出了剑鞘。摩轲显然也看到了她,再次冲千面公子大喊起来。 “喂喂,你后面真的有人,你回头看一下啊……” “咚!” 手里的短剑还没来得及刺出去,千面公子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紧接着短剑脱手,整个瘫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摩轲大笑起来,用脚使劲瞪了千面公子一下,眼睛里满是不屑。 “早跟你说后面有人,你再不信啊,你来砍我啊,哈哈……” 宫佳南曦长剑一挥,剑锋挑开麻绳的一端。摩轲用力挣扎几下,将绳子悉数扯了下来。被绑了那么久,手脚早已经麻木。索性就坐在地上也懒得再站起来。 “你这女娃娃长得还算标致,来这里做什么?” 三分慵懒,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是玩世不恭的味道。莫名的,宫佳南曦总觉得他与梦挽歌有那么几分神似的地方。 “我来找鬼手医圣摩轲,却不曾想被这人骗了。” 收起手里的长剑,宫佳南曦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他阴柔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肤色,双眸紧闭着,乍一看更像一具还未腐烂的尸体。 摩轲眯了眯眼睛,心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手腕脚腕已经恢复了些知觉,只是要顺利的走出山洞还是有些困难。 “山洞幽暗,不如先出去再说。” “不忙。” 他都还没有问清楚她的身份,天晓得她跟千面公子是不是一伙的。摩轲对着晕倒在地上的千面公子冷哼一声,说不定是二人合起来演的一出苦肉计,谁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可不想再被打晕扔进来一次。 “千面公子的易容术天下无双,你又怎么会识破?” 千面公子的易容面皮都是用人皮做成的,再加上他从小修习缩骨功,音容相貌,身形大小几乎可以乱真。眼前这个女子不过十七八的模样,也是绝对不可能见过自己,第一次见面,怎么就可以肯定是有人冒充自己的。况且她一身孤胆跟着千面公子到了这山洞深处,刚刚却只是打昏而没有一剑刺死千面公子,这让摩轲不得不怀疑。 宫佳南曦笑起来,眉眼弯弯着很是好看。这真摩轲虽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却也敏锐有趣的很。看来他鬼手医圣的名号也不算虚有。 “那本置于书架高出的羊皮书,最后书的是个‘花’字。可最后那一划明显划出去很多,显然是在书写的时候被生生打断的。另外,鬼手医圣应当整日与草药为伴,可这个人身上只有浓厚的脂粉香气,丝毫闻不到草药味。” 摩轲默默揪起衣袖,凑到鼻尖上嗅了又嗅。整日与草药为伴不假,可衣服上哪有所谓的草药气味。姑且也算个理由。摩轲眉头轻皱,看着宫佳南曦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此人冒充先生时随身背了一个药篓,别的药材虽然不识,可他药篓中的山参却分明是家养的。试问这荒郊野岭里,去哪里寻家养的山参?” 话音刚落,摩轲大力拍了两下巴掌。他颇为赞许的看了宫佳南曦一眼,忍不住称赞道:“好聪慧的女娃娃。”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摩轲用力啐了躺在地上的千面公子一口,眉眼间尽是鄙视意味。 “笨成这个样子,还学人家骗人,活该被打!打轻了!” 忍不住又上去补了一脚,正中千面公子的胸口。白袍上瞬间被盖上一个灰色的脚印。千面公子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可见刚刚后脑上挨的那一下也不算轻了。 ------------ 第三十章 香冷翠凝浮珠断(二) 山洞里的气温不算低,却是沉寂异常。不远处滴水的声音清晰,滴答滴答,一声挨着一声,似乎永远不会滴完。 摩轲一把拿过南曦手里的长剑,下一刻剑尖已经没入千面公子的左边胸膛里。鲜血喷涌,他却是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见他杀人似乎比救人更加轻车就熟,宫佳南曦不免有些惊讶。摩轲将长剑送回剑鞘,不避不闪迎上她探寻目光,竟是没有半分愧疚之意。 “他刚刚骗了你,又对我起了杀心。不趁着现在除了他,难不成等日后他来找你我二人寻仇?” 略带冷漠的语气听得宫佳南曦眉心一动,重新抬起眼来打量面前的人,他却已经大摇大摆的走出山洞。仿佛刚刚那冷漠的语气只是南曦的错觉。 不一会儿便出了山洞,摩轲伸了伸懒腰,白色的宽大袖袍垂在手臂最末处。阳光很好,透过枯枝打在他的身上。似乎山上的一切都晴朗起来。摩轲眯了眯眼睛,转过脸去看宫佳南曦,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却又让南曦着实吃了一惊。 山洞中光线不算强,所以刚才看的并不是很清晰。可是现在,这双暴露在阳光下的眼睛,还有唇角那一双若隐若现的梨涡,完全与梦挽歌如出一辙。只是若仔细看起来,摩轲更显得成熟一些。眉眼之间玩世不恭的意味也更加明显一些。 “你……” 错愕之间,宫佳南曦脑海里早已乱了。兄弟?父子?看摩轲这张年轻的面容,也就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说是兄弟倒更可信一些,可也从来没有听过梦挽歌提起过他有兄弟这件事情。 “先生可有兄弟?” “没有,只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今也已不在人世。”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况且长相相似之人也不是少数。宫佳南曦忍不住又打量了摩轲一眼,强压下心头的好奇,道了声冒犯。 山间的空气比山洞里更新鲜,摩轲大口呼吸着,脚下不停往木屋的方向走去。 “你虽救了我,但我也不能因此坏了自己的规矩,同你下山救人。” 到了木屋门口,摩轲停下来,意味深长看着宫佳南曦。绣着金线牡丹的浮光锦短袍,眉眼之间贵气逼人。摩轲自然知道她的身份来头都不小。可这世间位高权重的人多了去,总不能都有求必医。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能够安下心来将毕生所学整理下来,他可不想半途而废。 “先生……” 宫佳南曦没料到他如此决绝,刚寻到的希望竟然就此破灭,此刻神色已见焦急。 摩轲手一挥,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未确定你是敌是友,所以在你打昏千面公子的时候,我已给你布了毒。你若能乖乖下山去,从此再也不踏入徊音山半步,我便将解药给你。否则,哼哼。” 摩轲上下打量南曦几眼,转身往木屋里走去。 一路上只觉得胸口发闷,手脚也渐渐发软。南曦也只当是是奔波太久,缺少休息的缘故。却不曾想是被下了毒。心下一惊,摩轲却已经转身进了木屋里。白袍扫过,木门紧紧阖上。 强提一口真气,胸口却闷闷的开始疼起来。此刻下山,那么连日的奔波和辛苦不算什么,可灵儿怎么办。到时候就算真的打了胜仗回到北周,宫宇那老贼阴狠狡诈,也定然不会痛快的交出解药。气血翻涌,喉头已经有腥甜的气息。南曦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天旋地转之间,最后一眼清醒却是常勇那张被刀疤横贯了的面容,配上那焦急的神色,狰狞的让她觉得心焦。 整个人像是坠进一个无底洞里。昏昏沉沉的,只有耳畔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也模糊的听不分明。一直觉得胸口像一团火在烧,干烈烈的疼。**一声,喉咙里突然灌进的一股甘甜让宫佳南曦的意识清晰起来。 费力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常勇的脸。他通红着双眼,脸颊和下巴上都有胡茬冒了出来,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少。破旧的帷幔依旧垂着,窗外的天是亮的,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 一个音节费力的从嗓子里挤出来,嘶哑难听。而声带像被撕裂一般,火辣辣疼着。南曦眉头紧皱,生生将那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整个人瘫软着,恍惚一瞬间,竟然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殿下,你可算醒了!” 闻声,常勇惊喜的凑过去。看宫佳南曦皱着眉头难受的样子,赶紧将手里的水囊送到她嘴边。南曦小口小口吞咽着,喉咙里的灼热感稍稍减退了几分。 “那一日我没回破庙,折身回去在木屋周围等着。谁知就看见摩轲进了屋,殿下却不知何故晕倒在地……”常勇的鼻腔有些发酸,他去敲了摩轲的屋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迫于日后还要请他去给二殿下解毒,所以也不敢动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先将南曦带回破庙。 “那日?”宫佳南曦挣扎着坐起身来,苍白的面孔上却带了一丝焦虑。“你说那日?我昏迷了多久?” “至今已有三日之久……再过两日,殿下与梦军师约定的七日便到了。” “三日?!” 宫佳南曦的双目里有些茫然,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披风,不顾常勇的阻拦站起来就要往破庙外走。 “殿下,殿下就这么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么……” 脚步有些踉跄,气血上涌,紧接着喉头一热,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她反手扶住常勇的臂膀,此刻却觉得身上虚弱至极,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心里的悲戚却如洪荒,瞬间将南曦吞没。 ------------ 第三十一章 幽夜漫漫起长庚 “若是……若是灵儿活不了,剩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她的手指渐渐收紧,颤抖的手掌无力,眼眸里泛起大颗泪水。满面的悲戚和茫然看得常勇直觉得心惊。 “苍天无眼,倘若真要绝了我宫家,又何必让我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倒不如今日死在这徊音山上,他日阴曹地府里,还怕没有再相见的那一日么!” 沙哑的声音一声声撞进耳膜里,常勇的眼泪早已如决了堤的洪水。他不知道宫佳南曦吃了多少苦,也不知道她究竟隐忍了多少。只是那副苍白的面容,泪流满面的模样让常勇心头惊痛不已。 又是一口鲜血,溅在红色衣角上的血珠迅速渗进去,衣角上只留下一个红得发黑的不规则印记。滚出眼眶的热泪,在冬日的寒风里被吹得冰凉。她只是觉得绝望,从希望的光里重新被推进绵延万里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人能给她救赎。心里的伤口一寸一寸被生生撕扯开来,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不剩分毫。眼睁睁,任由泪水沾满衣襟。 恍惚间觉得自己被一双宽厚的手臂拥住,耳边嗡鸣声一片。宫佳南曦只觉眼皮沉重,喉咙里浓重的血腥气息呛得她发晕。眼前是个模糊的男人身影,面上被青铜面具遮了大半去,只留了一双幽深的眼眸。想起那一夜苍梧城外赠予勾玉的男人,南曦却突然莫名多了一分安心。 “宫佳南曦!” 玉长庚看着渐渐在怀中失去意识的人,眉头紧锁起来。宫佳南曦胸口的衣裳早已被血水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面上还残余着悲戚,眼泪与血水相混,滴在玉长庚的手背上。 一旁的常勇将剑拔出来,剑锋一转,直取玉长庚的咽喉。 “摩轲在哪?!” 玉长庚闪身避过去,护着南曦的手却一刻没放松过。他眉眼间的怒气已经压抑不住,见常勇没有丝毫要告诉他的意思,回身一脚踹在常勇的胸膛上,紧接着人已经顺着小路往山上去了。 树林愈发稀疏,摩轲的木屋就在眼前。玉长庚摸摸南曦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强忍住想一把火烧了木屋的冲动,抱着宫佳南曦一脚踹开屋门。 摩轲正端坐于桌案前翻阅药典,听到门口的响动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照常怡然自得的翻开手中的书卷。玉长庚早已是怒极,上前一把钳了摩轲的右手手腕处。一双隐匿在青铜面具下的嗜血眼眸看得摩轲一惊,本能想向后退一步。无奈手腕被紧紧卡住,人也动弹不了分毫。 “一身医术却不能悬壶济世,留它何用。” 一声冷喝,玉长庚指尖用力,眼见就要将摩轲的手腕折断。却不曾料想他指着宫佳南曦大叫起来:“你若是废了我,这小丫头也别想得救!” 手腕间的力道卸下来,摩轲赶紧抽离,闪身站着。他的手腕已见乌紫色掐痕,暗暗道了声好险,鼻尖上已经冒起了冷汗。强装镇定看着青铜面具下那双怒不可解的眼眸,摩轲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的规矩。只要你将这位姑娘救活,我即刻便带她下山,绝不在徊音山上多停留半步。” 玉长庚俊眸微眯,满身的杀气和一袭暗色衣袍衬得他如同地狱修罗。宫佳南曦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苍白的面容让他觉得分外煎熬。玉长庚深知摩轲的脾气,那一日在军中听说宫佳南曦赶往徊音山寻摩轲,他一言不发将十万大军交给洫迎暂代,孤身一人马不停蹄的往楠属三郡赶。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破庙前,他看着宫佳南曦悲戚的模样,胸腔里涌动着的愤怒和杀意就好似压制不住一般,几乎要将他的全部理智冲垮。玉长庚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着,他的面上不见怒容,唇角弯出一个隐忍的弧度,目光却冰冷的几乎可以冰冻起整个六月的阳光。 他都舍不得碰的人,摩轲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见死不救! 摩轲吞吞口水,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即便戴着青铜面具,他也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玉长庚。这样的眼眸,这样的尊贵,这样心狠手辣的心性,放眼天下也就只有玉长庚一个人。几年不见,玉长庚几乎蜕变的相当华丽。俨然已经成长为一国君主的模样。摩轲甚至一点都不怀疑,只要他敢拒绝给那个女娃看病,玉长庚下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望一眼处在暴走状态玉长庚,再望望昏迷不醒的宫佳南曦。摩轲心里泛起嘀咕,那女娃是自己下毒伤的,她之前又在石室里救自己一命,自己等于一共欠了她两条命。这时候救她倒也不算坏了自己的规矩,就当还一条命。他摩轲虽是隐世多年,这点道义还是讲的。 “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将你当年做过的事情昭告天下。” 摩轲猛地睁大眼睛,一张原本俊逸的面孔竟有些扭曲。像是被说中了什么,他因为愤怒涨的脸色发红,却也无能为力。论武功,他在玉长庚之下;论权利,他只是隐于山中的医者,完全不可能与玉长庚抗衡。倘若真的因为宫佳南曦结下梁子,这辈子怕是难以安生了。 怀中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刚刚情绪激动,恐怕毒素已经蔓延进五脏六腑。玉长庚将宫佳南曦平放在床榻里,又解了身上的披风护在她身上。 “我去外面等着。” 他红唇如魅,吐出的字眼却像是从寒冬腊月的冰河里捞出的一般,全都堵在摩轲的心口上。目光不曾扫到摩轲身上,压抑却不减分毫。 直到玉长庚的身影被彻底关在那扇木门外,摩轲的心绪才算稍稍平静一些。看了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宫佳南曦,心底的冰凉却丝毫没有减弱。北周与青国的一战避无可避,玉长庚的军队也早已调离安阳城。若这姑娘死在徊音山上,他恐怕会先调兵踏平了徊音山。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曾想玉长庚也没能幸免。摇摇头,摩轲叹了口气,抽了宫佳南曦的手腕摸脉。 ------------ 第三十二章 帝王多绝情 山上昼夜温差很大,夕阳早已敛去所有光华,整个徊音山陷入一片冷寂的黑夜里。 玉长庚就站在木屋不远处,他一动不动看着渐渐沉入夜色中的木屋,眼底的情绪也隐匿在黑暗里,越发看不分明了。木屋后面就是悬崖,摩轲武功极差,绝不可能逃得出去。就算侥幸逃脱,玉长庚旨意一下,天涯海角也能将摩轲抓回来。他相信摩轲逃不了,也不敢逃。 唯一担心的只有宫佳南曦已经毒素侵体,五脏六腑俱损。那便是真的回天无力了。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玉长庚垂下眼睫。旁人从来看不懂他的心思,他也向来不喜有人揣摩。这么多年下来,玉长庚也一直按着自己所想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可是如今,北周与青国开战在即,明知道宫佳南曦是北周主帅,却还是固执的想救她。 到现在,他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夜色里,摩轲撩起白袍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幸亏当时自己下药不猛,宫佳南曦总是算救了过来。眯起眼睛看清不远处静立的玉长庚,摩轲努力维持着面上最后一丝淡然,掩唇轻咳了两声,抬脚走过去。 等他走近,那张青铜面具下狭长眼眸里透出来的光却让摩轲觉得腿软。他畏惧玉长庚,不止因为玉长庚周身冷漠而强大的气场,压抑冷然。 摩轲到现在都能清晰的记得,那一年隆冬,青国国主玉长庚突染重疾。摄政王广发召文,召集天下名医齐聚青国为玉长庚诊治。就是那一日,摩轲应诏入了宫,在青国后宫里第一次见到玉长庚,却也阴差阳错目睹了他从摄政王手中夺权的全部过程。 那一日摄政王奉旨入宫侍疾,玉长庚却以摄政王的名义,将朝堂上摄政王一党召集在玄武殿里。宫里的气氛冰冷诡异,骇人的压抑。随着几千名身着银白色战甲的铁骑兵进入,整座青国后宫都被封起来。银色铠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铁骑兵手握兵器,森严壁垒,将玄武殿团团围起来。 玉长庚一身金黄铠甲,从黄绸锦缎里掏出长剑,摩轲清楚的看到摄政王那张惊讶的几乎扭曲的面容。曾几何时,朝堂之上。玉长庚不过是一个被摄政王一手操持的傀儡皇帝。可如今再次面对这位亲娘舅,他冰冷的面容上却只有杀气。 从静心殿一路追杀到玄武殿外,摄政王看到那几千银甲铁骑的时候,苍老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悲伤的情绪。他仰天连叹了三声“好好好!”大红色官袍上已经分不出哪些是血水,哪些是衣袍原本的颜色。 玉长庚持剑而立,一双狭长的眸子和抿紧的薄唇里只有绝情。等这一日,他几乎耗尽了这一世全部的耐性。他终于再也不是朝堂之上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帝权,王命。这些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终于也完全回到他的手里。 玄武殿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三面环着花池,一面通往大殿。而此刻玄武殿的殿门已经全部被封死,四周堆起干柴,浇上白酒。陈年女儿红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玉长庚深深吸入一口,唇角边却扯不出一丝笑意来。 熊熊烈火里,摩轲看见摄政王举剑冲向玉长庚。他的发髻散了,黑发里夹杂着银丝,面上的狰狞神色里却有久违的安详。玉长庚几乎毫不犹豫将手里的剑送进摄政王心脏中,鲜血喷了他满身。再睁眼,摄政王已经倒在火里。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阴霾布满天空,乌云沉重的压在城头上。宫里陆续被清除出去宫人,有人说是玉长庚彻查摄政王党羽,也有人说是他试图将那场浩劫掩盖过去。可始终没有人能说清那些宫人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们大都死在被流放的路上。尸体被野外的饿狼秃鹫啃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一百三十七个人。第四日,摄政王暴毙的消息传遍整个青国,宫中却再没有人敢提起玄武殿。朝中空缺的职位早已被玉长庚提前安排下的人填满,那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终究是在皇权的洗礼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王。 摩轲阴差阳错出了宫,没在那场浩劫里搭上性命,从此便不再过问世事。 ------------ 第三十三章 楠属三郡 宫佳南曦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下来,原本有些发青的面孔上也只剩下苍白。她手指冰冷,毫无知觉昏睡在玉长庚的怀里。宫佳南曦睡得很沉,可即便是在昏睡里,苍白的眉眼间却夹杂了一丝不安。毒是解了,身子还是虚弱至极,必须好好调理才是。只是这寒冬腊月里,徊音山上除了看不尽的风景,却也找不到旁的有用的。 “一日两次,煎水内服。” 草黄色的宣纸用细麻绳捆绑着,药材的香气溢满。玉长庚眸光一冷,青铜面具下却早已变了脸色。摩轲吞了吞口水,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目光却不自觉的避开来。 “你……你别误会,她身上的毒素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只是前些日子不知何原因忧思过度,怕是会落下心疾。这些药材是给她调理身子的。” 得到的回应却是一记平淡的白眼。玉长庚接过药材,抱起宫佳南曦大步迈开往山下走去。 他墨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清晨山间的雾气里,摩轲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长长舒出一口气。 送走瘟神是什么感觉,这一夜过的他心惊肉跳。玉长庚喜怒无常也是出了名的,说不定一个眼神不对下一刻就将性命交代到这徊音山上了。 “咕咕,咕。”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信鸽落在木屋的窗台上,洁白的羽毛里夹杂了一丝灰色。一双灵动的眼睛却四处闪烁着。摩轲抓住信鸽,从它的细腿上解下羊皮卷,又呼啦一声将信鸽放飞出去。 清秀的梅花小楷密密麻麻挤在一张食指粗的羊皮纸上,摩轲的脸色却愈发凝重起来。他摇摇头,将羊皮纸收进袖里,嘴上却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双眼睛微微上挑,透出几分精明。 “真是……” 欲言又止,剩下半句话生生吞回去。朝远处张望了一眼,摩轲取下书架顶层的羊皮书卷,又收拾了些琐碎,全部收进包袱里。 沉重的铜锁扣进门栓里,莫名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宫佳南曦那张苍白而倾城的面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眼底的神色却比半山腰的云雾还要迷茫。 “这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苍梧城被攻下,北周下一个目标便是楠属三郡。而青国调动的先驱军队最少还要四天才能到达。 楠属三郡内的最高统领者是玉花潋,当今青国国主玉长庚的嫡亲堂妹。她生的明眸皓齿,性子却刚烈得很,武得一手长鞭。几年前因平定摄政王叛党有功,承袭了她父亲的爵位,成为青国史上第一位女郡王。后世称其为“花郡王。” 楠属三郡各个城门都设有重兵把守。城墙上每日淋有烧油,每两个时辰换一班岗哨。防止北周的军队偷袭。但饶是这样,北周若是发起强攻,恐怕也抵挡不了多久。短短半个月时间,玉花潋递上去的奏章没有十封也有八封,可就是不见玉长庚有旨意下来。好不容易等到“君上御驾亲征”的消息,精锐的军队才刚刚从安阳城出发,浩浩荡荡的,至少要小半个月才能到达楠属三郡。 而现在,玉花潋只盼着北周的物资再晚一点运过来,最大限度拖延宫佳南曦攻城的时间。若是楠属三郡在她手里丢掉,那就真的没有颜面再去面对那个高居皇位的堂兄了。 可同为女子,玉花潋敬佩南曦带兵打仗的魄力,若她要打的不是自己的地盘,或许她们能有机会结识,甚至相互引为知己也未可知。 而此刻宫佳南曦就在楠属三郡最繁华的街道上。由玉花潋的堂兄,当今青国国主玉长庚亲自驾马车往北苑赶去。宫佳南曦躺在两床锦被上,双眸却始终紧闭着,一路的颠簸却也没让她从昏睡中醒来。 从苍梧城逃出来的人们大都到了楠属三郡。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群里不见一丝恐慌。玉长庚的狭长的眼眸眯了眯,眼底却难得露出几分满意神色。玉花潋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心性也不甚成熟。可治理地方安抚百姓,倒是很有一套。 马车拐进一条悠长的小巷,因许久不见阳光,墙根里有苔藓留下的青黄色印子,斑驳的青石板,即使在冬日里也染上一层湿冷的浓重颜色。 又往前行了几百米,开阔之处,一处平凡无常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房檐上高悬的匾额上书着“北苑”二字,整个院落却散发着朴实安详的气氛。 玉长庚勒紧缰绳,马车停下来。他返回车厢内,脱了披风裹在还在昏睡的宫佳南曦身上。目光在她干裂起皮的唇上停留片刻,手指却忍不住抚上她紧蹙起的眉头。与那一日在战场上见到的模样不同,宫佳南曦面上多了几分柔和。白嫩的肌肤似乎散发着明亮色彩。即使面色苍白,却也掩盖不住容颜精致的轮廓,近乎惊心的美。 待他将宫佳南曦抱下马车,北苑的红漆大门已经敞开。青莲着一身碧色的家常短袍,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见玉长庚下来,青莲连忙上前去迎。 “拿去后院里,煎成两碗汤药送过来。” 玉长庚并没有将怀里人交给他的意思,只是顺手将摩轲包起的药交到青莲手里,大步朝敛清院的方向走去。 “你亲自去守着,不必过来伺候。” 这北苑是玉长庚早些年建的,建造的工匠是曾负责修葺长欢殿的工匠之一。特别是敛清院,堂厅和内卧里的墙体地下皆空出半米,用来放置冰块和炭火。冬暖夏凉。 ------------ 第三十四章 针锋相对 短短几个月时间,宫佳南曦似乎将从前从未经历过的苦难一一受尽了。她从昏睡中渐渐清醒过来,帘帐轻掩,漆黑的瞳孔慢慢适应傍晚的光线。四周的景象慢慢分明起来,宫佳南曦眼里的震惊越来越强烈。她猛地坐起身来,抽掉身上的锦被,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就往外跑过去。 有那么一刻,她真的相信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打开这扇门,会看到一队宫娥从长廊间穿过去。冰冷的空气还没有凝聚成雪花,海棠红彤彤的开得正好。 可一直跑到紧闭的门前,宫佳南曦突然停下来,颤抖的手却怎么也不敢去碰触那扇近在眼前的雕花木门。她的眼眸一点一点描摹着门上精致的镂空刻花,苍白的唇微微张开。长欢殿里的一切镂空花式皆选用的凤凰花和合欢花两种。而面前这扇门上的刻花枝叶分明,雕刻着的分明是或含苞或盛放的玉兰。 踉跄着退开几步,颓然跪坐在地上,随即大片大片悲怆的情绪从心底炸裂开来,炸伤她的每一寸感知。宫佳南曦合上眼,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可胸腔里的抽搐却让她浑身颤抖,不能自己。 乌黑的发丝披散开来,垂在肩背上,甚至有几缕碎发遮挡住她的眉眼。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淡青色的百合花的纹路从领口一直蔓延到衣裙下摆上。宫佳南曦慢慢抬起手臂,将发间别着的银钗握在手里。 门开了,玉长庚端着一盏琉璃盏站在门栏处。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又重新戴起来,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眸。薄唇和下巴的轮廓笼罩在傍晚的阴影里,似笑非笑的模样。 宫佳南曦似乎全然不在意玉长庚的存在,沉浸在打击里久久回不过神来。她面容深深埋在臂弯间,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眸里不见半分生气。琉璃盏传来的温度逐渐在指尖升高,玉长庚将手里的东西轻放在桌案上,伸开双臂将宫佳南曦拦腰抱起来。 她似乎并不排斥,委身靠在玉长庚的胸膛上。可等玉长庚站起来,脖颈间却倏地传来一阵凉意。他顿住脚步,唇角却轻轻弯起来。 宫佳南曦手里的银钗已经紧紧逼在他脖颈间的大动脉上。稍稍动一动,钗尾划破皮肤便可刺进血管。而她的目光却更似一把锋利的剑,紧逼在玉长庚面上的青铜面具上。 她记得那张面具,也记得这双眼睛。那夜虽看不分明,但宫佳南曦可以肯定,引她出军营并以勾玉相赠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你是谁?” 玉长庚只是沉默的站着,一双眼睛里甚至没有半分恐惧之色。下一刻脖颈间刺痛,一阵温热淌过锁骨。 “你就像一只猫。” “什么?” 手里的银钗倏地松了几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觉手腕一痛,手里却突然空了。银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宫佳南曦整个人已经摔在柔软的锦被上。 玉长庚压住她的手腕,一双带着邪魅的眼睛近在眼前,宫佳南曦几乎可以看清楚瞳孔周边的纹路。这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却让她清楚的知道恼羞成怒是什么滋味。眼睛里的愤怒几乎要将面前的男人烧个干净,玉长庚却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我说,你就像一只猫。伤了痛了,任凭见了谁都要挠出血来才算罢休。”低沉的嗓音里三分嘲讽七分慵懒,玉长庚低垂着眼眸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将话说了个清楚。 宫佳南曦瞪大眼睛,无奈再怎么挣扎却也始终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如今听玉长庚将自己形容做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敢不敢将面具揭下来,让人看看你的真面目!” “不敢。”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是我让摩轲解了你身上的毒,也是我将你从那徊音山上带下来,到我的住处休养。如今你却不管不问,甚至伤我。试问这是何道理?”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宫佳南曦不自然的侧开头,脊背上却冒出汗来。 “究竟是救我,还是别有所图,如今怕是还说不准。”强撑着冷静,南曦的心里却有些发慌。刚才她跌坐在地上,浅蓝色纹花地毯上的一角分明绣着青国独有的麒麟图腾。即便那颜色几乎与地毯混成一色,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天下间,敢用如此纹络的只有青国皇室贵族。换句话说,普天之下,能用这样图腾做表识的,也就只有青国玉氏后人。 宫佳南曦虽昏昏沉沉睡了几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也无从知晓。但从这室内的装潢来看,她十有**是身在楠属三郡。两国交战,宫佳南曦身为一军主帅却沦落至敌国,倘若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面前这个面带青铜面具的人与她两次交手,却又不肯露出真面目。究竟是敌是友,如今却也不好下定论。 见宫佳南曦不说话,一张脸却涨的通红。那模样竟然有几分娇憨之色,完全是一副小女儿家的神色。玉长庚“嗤”的一声笑出来。 “放肆!” 那笑声在南曦听来却是带着嘲讽的,她银牙微咬,怒目而视,脸色却又红了一分。 “我一定会杀了你……” 明明是威胁的话,却又换来一声嗤笑。玉长庚腾出一只手来敲敲她的额头,弯起的唇角却露出几分玩笑神色。 “你一个小姑娘,力气没我大,功夫又没我好,怎么可能杀得了我?”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宫佳南曦只觉身上顿时轻松了不少。还未将气息喘息均匀,面前已经递上一碗汤药。棕黑色的药汁散发着难闻气味,宫佳南曦皱皱眉头,下意识的偏过头去。 “喝了。” ------------ 第三十五章 霄云端里梦扶菖 宫佳南曦眉头轻皱,本能的将头转向一边。她自小生病生的少,即便是有什么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宫里的御医也大都将汤药浓缩成拇指肚大小的药丸。裹上一层厚厚的山楂蜂蜜才往上送。南曦自小便不喜欢汤药又酸又苦的味道,现下乍然闻到这味道,胃里早就翻腾开来,更别说喝下去。 “怎么,怕有毒?” 玉长庚的口气里带了几分玩味,看着宫佳南曦别扭的样子,眼睛里却莫名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温柔。将汤药递到唇边,苦涩的味道迅速在味蕾上蔓延。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撞在琉璃盏上,光晕在玉长庚的眼眸里流转。眉眼之间却是难得的温润。 他将口中的汤药大口吞下,抬眼看南曦的时候,薄唇上染了一丝笑容。 “喝下去。” 即便再过多少年,南曦也忘不了这一幕。玉长庚大半张脸都被青铜面具遮掩住,一袭墨色紫纹垂身长袍,只着一根玉带松松缚在腰间。他手里握着琉璃盏,光华流转,汤药还在徐徐冒着热气。而玉长庚眼底的笑意就如暖阳一般,将冰凉的她包在光晕里。 可就那一刻,宫佳南曦恍惚觉得,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远离纷扰容华,远离仇恨宫廷,这一生也算值得了。 “花那么多力气让摩轲救了我,怎么会让我轻易死于一碗毒药下。” 宫佳南曦眸光一闪,伸手接过琉璃盏。目光触及那棕黑的汤汁还是犹豫了瞬间。可玉长庚玩味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银牙微咬,索性仰头一口灌了进去。仿佛连舌头都苦的失去味觉。 明明极力隐忍着,玉长庚看着她面上难受的表情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桌上有泡好的金骏眉,待会儿会有人来服侍你洗漱。那一日上山救起你只是缘分使然,并非刻意。姑娘也大可不必疑心在下。” “倘若不是刻意,那一日又为何将我引出军帐,以勾玉相赠?” 宫佳南曦的目光凝重起来,到今天想来,这一切倒是更像有人精心布置的局,一步一步引着她走进来。只是到如今这一步,却不知还有没有退路可循。 听她这么说,玉长庚索性踱步到圆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放在唇边慢慢品着。清亮的红色茶汤荡漾出好看的颜色,扑鼻的茶香让他的心情莫名的轻松起来。薄唇轻抿,压下一口甘甜。玉长庚的目光停在茶汤泛起的阵阵涟漪上。 “你可有仔细看过勾玉上的纹路?” 见宫佳南曦目光依旧锐利,玉长庚失笑。摇了摇头,拇指细细摩擦着细滑的白玉扳指。 “北周宫家,在开国君主宫印创建北周之前便是声望极高的门户。其宫氏一族擅长骑射者无数,所以北周是马背上打下来的,而青国玉氏却靠文墨传承,才得以在这乱世之中有一袭存活之地。” 宫佳南曦眸子里的光暗淡了几分。父皇戎马一生,即便在宫氏一族里也称得起的文韬武略。可惜这大好江山,如今竟都落到遭奸诈小人手里。 “那勾玉上刻着的分明是一张弓箭的模样,本就是你北周之物。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在下得到罢了。如今重新回到你手里,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何来相赠一说?” 那张青铜面具遮掩不住玉长庚的温润,宫佳南曦眼底的警惕却越来越深。她垂下眼帘,手指细细摩擦着裙摆上的银线纹理。银线混着棉线绣成的牡丹花蕊柔软晶亮,竟寻不见一根线头。 沉默半晌,空气里却弥漫起冷凝。她打量着玉长庚那双绣着祥云的短筒靴子,垂在靴筒的半边袍角上,却用的紫色和金色的线修的纹理。 若说他是寻常富人家的公子,这样好的身手是从何而来?若说他浪迹江湖的侠客,可这一身贵气又该怎么解释?再说这次在徊音山上被他救起,说是偶然,却也太巧合了些。况且那摩轲性格古怪,又怎么会轻易答应为自己解毒。难道面前这个人的背景,真就那么深不可测?! “这里是青国楠属三郡,青国官府里的人并不知晓你在此。再过三日,你的身子养的不差多便可自行离去。”一杯饮尽,玉长庚将面前的茶杯慢慢放回去。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白皙。他深深望一眼坐在床榻上的宫佳南曦,她的唇还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眼睛里的警惕却不曾减少分毫。一缕青丝垂在她胸前的衣襟上,袖口上那只金线凤凰仿佛呼之欲出。 玉长庚突然想起那副挂在寝殿里的画卷。南曦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乌亮的发梳成双环髻,还未张开的五官却已见精致轮廓。她着一袭大红色宫装,蹲坐在牡丹花丛中,火红的颜色却远不及她面上的笑颜夺目灿烂。而画中的景象与面前的人渐渐重叠,玉长庚竟生出将南曦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念头。 来日方长,总有再见的一日。玉长庚狭长的眸子里迅速掠过一丝笑意,不曾见底却又很快消失。他撩一撩衣袍,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敢问阁下姓名。”隐约知道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宫佳南曦的眼眸里还是明亮了几分。 “本是江湖闲散人,乱世之中求安身。” 近乎潇洒的吟唱,低沉的嗓音却让人难得安心。玉长庚大步迈过门栏,墨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湛蓝色的天幕之上,阳光暖暖的照着,红墙绿瓦之下,似乎连宫佳南曦心里的阴霾也跟着阳光散去。 明明只见了两面,她也并非好奇之人。可那张青铜面具却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是因为宫变之后,她周边充斥的算计阴谋太多,许久不曾真真切切将自己交出去一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宫佳南曦握在裙角上的手指慢慢舒展开来,总感觉心底的某处阴冷突然照进一束光华。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甚至连拒绝的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 第三十六章 冷目流花月桂残 年关将近,天气也愈发寒冷起来。这几日北风像卷着钢刀一般,打在人裸 露的面颊上。不出片刻,面上便已被风吹的通红一片。 在北苑住着已经有两日。每日清晨黄昏,都有穿着青蓝色衣裙的婢女送来汤药。棕黑色的药汁盛放在银碗里,依旧是苦的发酸的味道。每次宫佳南曦都皱着眉头一口喝下去,却又固执的不肯含一颗梅子压压嘴里的苦味儿。 几贴药服下,宫佳南曦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双颊上也难得有了红润颜色。她只盼着身子恢复到六七分的时候便赶回军营里去。 只是自打她醒过来便没见到常勇的影子,昨日听那戴青铜面具人的解释,那一日常勇误把他当做意图不轨之人,彼此过了几招,不料失手将常勇打晕过去。后来将南曦自徊音山上带下来,常勇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南曦暗自思忖着,常勇也并非莽撞之人,大概是回军营找梦挽歌报信去了。 可是算算日子,现下早已超出当初与梦挽歌约定的七日,也不知他在军营中能不能应付得来。或许凭他那副沉不住气的性子,现在人还在不在军营里也是个未知数。而青国的军队也已经快到楠属三郡,再不走,恐怕要多出许多生事端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宫佳南曦并不做声,只是将手中的书卷合起来,屏息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听今儿个出门采办的人说,现下街上已经挂满花灯了,姑娘可有兴趣与在下一同游览一番?” 往年每到年关时候,宫佳南曦总是想尽办法与唐墨一同溜出去玩个痛快。拥挤的人群,喧嚣不断。各色各式的花灯挂在两旁拉起的长麻线上,衬得整个芙蓉城繁华如花海,灯市如昼。每每逛到下半夜才回去,街上的人也大都散的差不多。花灯里燃着的蜡烛也即将熄灭,剩下暗淡的光晕在蜡油里挣扎。 她记得一开后门就是亚父唐鸿那张严肃的面容,明明担心南曦的安危却又舍不得责罚,只得将火气尽数喷给唐墨。只是唐墨那和顺的笑容和温润的眼眸,却从来没有对她变过。 隔着一道门,宫佳南曦歪靠在贵妃榻上沉默着,面容淡漠,手里的书卷却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在地上。玉长庚也不催,站在北风里张望远处快要消失的夕阳的光晕,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良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宫佳南曦抬眸便装进那张青铜面具里,黑夜渐渐笼罩下来,那张面具却愈发显得诡异起来。她将领口的锦带拉紧,错开目光。杏粉色浮光锦做成的披风缎面晕开一圈光华,仿佛真的如流光涌动一般,煞是好看。 “若非样貌实在丑陋的无法入目,怕惊扰了姑娘。在下也不愿以面具示人。” 明明是抱歉的话。却又不见分毫抱歉的语气,听起来倒更像是敷衍。宫佳南曦也不恼,只是瞥了眼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淡淡道了声“无妨”,二人一起往北苑外走去。 街上人头攒动,明亮的烛光透过花灯,高高悬挂在串联的麻绳上。手里拎着糖葫芦的孩子三五一群,高声欢笑着往人群中挤去。偶尔有提着莲花花灯的年轻姑娘经过,为祈求自己来年嫁得如意郎君,特意到河上放灯祈愿。眼眸里的光亮不减,面上却早已是一片绯色。 穿梭在人群之中,宫佳南曦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些许暖意。她慢吞吞往前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地做归途,与身旁的人一起并肩走在街市上。这条路也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夺目的明亮。 “爷,暖阁里温好了酒,您不如上去暖暖身子再走?” 青衣小厮笑容可掬,扑鼻而来的却是一阵梅子酒的香气。玉长庚眉心微动,却微微颔首去寻宫佳南曦的眼眸。就好似相处多年的挚友一般,眸光交叠之间,却是难得的默契十足。 酒肆里的人三五一桌,来回穿梭在窄小走道之间的伙计,嘴里不停吆喝着什么,热闹异常。宫佳南曦只顾着随小厮往上走,略显老旧的楼梯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后青衣小厮停在一间暖阁前,将玉长庚和宫佳南曦引了进去。 “温一壶梅子酒来,不必着人伺候。” 暖阁不大,角落里却堆了三个炭盆。烧的通红的炭火源源不断往周边散发着热,烤的整个屋里暖烘烘的。吐出一口凉气,宫佳南曦解开身上的披风,露出身上浅紫色的垂身短袍。她四下打量着暖阁里的装潢,清凉的眸子里多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暖意。 玉长庚却不急着解下身上的大氅。他推开窗户,冷风就如决了堤的洪,源源不断的灌进来。天上只孤悬着一轮冷月,漆黑的天幕里,竟然再不见半点光华。 梅子酒很快便端上来,润滑如玉石的白瓷瓶里酒香四溢。浅酌一杯,辛辣的酒精伴着淡淡的梅子香气,一路烧进胃里。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许久不曾饮酒,几杯下肚,宫佳南曦面上已经浮上两团赤霞,一双略显迷离的眼眸,却是越发娇憨可爱。 梅子酒酒劲极大,堪比陈年女儿红。只是梅子的香气清甜,遮掩住一部分酒精的辛辣。宫佳南曦脚步有些踉跄,一个不小心竟跌撞到玉长庚怀里。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又别扭的推开玉长庚欲扶她的双手。 “你……不冷么。” 身子靠在窗台上,眼前的景象却虚幻起来。飘渺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宫佳南曦盯着玉长庚面上的青铜面具,只觉舌头越发不灵便起来。 “你不冷么……” 像是呓语一般又问了一句,宫佳南曦干脆丢了手里的酒杯,双手捂上他冰冷的青铜面具。手心里的凉似乎要一直寒进心里,南曦突然闭了眼,伸手扯掉玉长庚脸上的面具。 那张俊美的面容就这么暴 露在烛光的影里,玉长庚狭长的眼眸微眯,却是一眨不眨看着她。南曦却固执的闭了眼,孩子一般固执的嘟囔着:“我不看……你摘了便是。” 心头一动,那张近在咫尺的红唇微抿着。玉长庚指尖微动,悬在房梁上的烛光亮灭去,只剩下一阵青烟。 宫佳南曦只觉唇上有一片冰凉触感,温热的鼻息带着梅子酒的香气喷洒在她的面上。身子早被人拥紧,动弹不了分毫。挣扎着睁了眼,四周的却是一片漆黑。只有炭火暗红色的光微弱可见一分。 目光触及眼前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南曦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 第三十七章 酒暖扶苏半生凉 恍惚里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宫佳南曦瞳孔缩紧,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战马奔腾过的古战场,破碎倒戈的旗帜,漫天皆是散不去的黄沙。苍夷满目与狼狈不堪的死寂里沉淀出一点冰凉。 唇上冰凉的触感还在,鼻息吞吐之间皆是梅子酒的香气,带着一点滑腻的香甜,几乎要将她整个包裹进去。宫佳南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的情绪,她的思想,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吸进那双狭长的眼睛里。 见她眼底的迷离越来越浅,玉长庚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脑后的发髻。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宫佳南曦红唇滚烫,几乎要将他灼烧起来。 玉长庚放开她,唇角却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看得宫佳南曦心惊肉跳。 “放肆。” 愣了半晌,出口的那两个字却没有半分威严可讲。软软糯糯的,倒让玉长庚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转身抓了桌上的半壶酒,一口气干下去。辛辣的刺激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口。宫佳南曦抓着酒壶,定定的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青铜面具,心里早已经如擂鼓一般。 她整个人都像是陷进棉花里,周围的一切都是软绵绵的虚幻。只是眼前那张略显狰狞的面具,还有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眸却越来越清晰。 “如果这不是梦,本宫一定诛你九族。” 一阵晕眩袭上,宫佳南曦索性闭了眼任凭身子倒下去。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会梦到与一个结识不到七日,而且来路不明的男子如此亲昵。恍惚间身子跌进一个宽厚怀抱里,随即南曦的意识也跌进沉沉的睡梦中去了。 玉长庚拥住她的腰身,即使隔着一层厚实的披风和棉衣,宫佳南曦的腰身也依旧盈盈不堪一握。玉长庚他们初见之时,她手持一柄长剑,身着银红战甲,眉宇间的英气逼得人几乎不敢直视。只是他不曾想到,宫佳南曦竟然消瘦至此。 她安然酣睡在玉长庚的怀里。窗外疏影晃动,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扰再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北苑里只住着十二个人,连同南曦在内,除去玉长庚和青莲之外,还有一位长居在此的管事和几名婢女奴仆。黎明时分,整个北苑都还陷在一片昏睡之中。 宫佳南曦是渴醒的,费力的睁了眼,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混沌一片。在漆黑里摸索着去寻桌案上的茶壶,一杯茶下肚,只觉神智清醒不少。 今日是在北苑的最后一日,心里却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宫佳南曦望望窗外漆黑一片,躺会床榻上欲再眯眼睡一会儿,眼皮还没合上,却突然听到一阵隐约马蹄声。她猛地睁开眼,瞳孔里闪过一丝警惕。 长剑早被那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收走,此刻能护身的也只有一把匕首。南曦翻身坐起来将匕首握在手心里。屏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由远及近,杂乱纷扰,显然不是一个人。听声音的远近,恐怕马上就要到北苑外了。现在出去肯定会撞个照面。宫佳南曦将披风披上,握了匕首打开屋门。黑暗里,院子里只是出奇的安静。听不到任何开门的声音。南曦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那戴青铜面具的人功夫在自己之上,耳力也必然比自己要强。按理说这样嘈杂的马蹄声他也早该听到,却迟迟不见他有动作。心下生疑,暗暗道一声“不好。”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铠甲碰撞发出的沉重的响声,宫佳南曦的心一点点沉下来。 她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一日在苍梧城外,与银甲铁骑交手的每个细节。包括那马蹄声和铠甲碰撞的哗啦响声。银甲铁骑的马掌和战甲用的都是上乘精炼铁,所以碰撞之时,发出的声音清脆。仅听声音便也能与其他骑兵区分开来。 而如今停在北苑外的银甲铁骑不少于百人,单凭宫佳南曦一个人和一把匕首,绝对不可能杀出去。眼眸微眯,宫佳南曦只懊恼自己太大意。如今知晓自己在此的只有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他的身份又太过神秘,去高密的恐怕也只有他。 银牙微咬,宫佳南曦握紧手里的匕首。院墙外面已经亮起火把,将整个北苑照的灯火如昼。只要自己一出现,定然会被团团围起来。到时候是被抓起来做俘虏,还是被一刀砍下人头,都已经是她不能决定的事情。心下焦急,却也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听到响动的青莲惊醒过来,连忙披了衣服出去看,却被院墙外的火光惊的呆愣片刻。待缓过神来,青莲心头一颤,又一路小跑着去到玉长庚安置的地方。这北苑是玉长庚的私下里布置的宅院,就连他的嫡亲表妹玉花潋都未曾知晓,究竟何人那么神通广大,竟然能探听到这里。 “扣扣。扣扣。” 一声急促过一声的敲门声,玉长庚眯了眯眼睛,压着嗓子喊了句:“进来。”却又翻过身去闭了眼睛。上半夜宫佳南曦睡过去之后,他又独饮独酌了许多酒,此刻正睡得昏沉,却不想被敲门声惊醒。眉头不由的一皱。 得到允准,青莲推了门进来。他强撑着镇定,一张面上的焦急神色却已经显露无疑。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对,玉长庚睁了眼,黑暗里却见青莲只批了一件衣裳站在自己床榻前,心下突地的一怔,紧接着翻身下了床往门外走去。青莲连忙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大氅给玉长庚披上,又取了长剑跟了出去。 火光似乎越来越亮,几乎要将半边天空都照亮。玉长庚的脸色却在这映天的火光里阴沉下来。他面上已见薄怒,一双狭长的眼眸里尽是阴霾。薄唇轻抿,脸颊的弧度愈发锐利。 “你去看看她。” 低声吩咐下去,玉长庚右手握了长剑,狭长眼眸里的冰冷几乎要将人冻伤。酒力还没有完全退去,略显赤红的眼睛在夜色里愈发诡异。 ------------ 第三十八章 剑拔弩张 孤月高悬,难得的宁静。天幕上几点疏星淡染,远离月华的地方显得越发明亮。夜风像是突然散去,枯了枝叶的老树静静矗立在庭院内,可这样的冷清,伴着空气里的冰凉,突然变成刺骨的寒。 青莲还没回来,北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嘈杂的喧哗声传来。玉长庚将青铜面具攥在左手里,脚步急促往大门处走去。 绕过庭院远远的张望了一眼,跳动的火把将那处照的明亮异常。再走近一些,只见两扇大门已经被撞开,几块被撞烂的门板孤零零躺在地上。玉长庚冷眸微眯,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他身上已见杀气,微微赤色的眼眸又红了几分。 “铮!” 不知谁先动的手,兵器相撞发出的响声却让玉长庚心里莫名一颤,身形在黑漆漆的夜幕里一闪,随即展身往前上了屋顶。 眼界开阔起来,突如其来的明亮却也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只见绵延足足有半条小巷的火把下,银色盔甲闪动着。再看北苑前,宫佳南曦手持一柄匕首,已经被身着铁甲的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人身材魁梧,骑在马上正背对着玉长庚。 莫名的熟悉,玉长庚瞳孔倏然锁紧,面上竟已经露出怒意。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抬手将青铜面具重新遮在俊颜上。正欲展身下去,只觉两道夹杂着冰冷和愤怒的目光朝着他射来。 宫佳南曦独自一人站在铁骑的包围圈里,不卑不亢。一双被火光照的通红的眼眸里却已经染上杀意。玉长庚被她瞪得一愣,心下豁然明白过来。 现下,南曦显然已经将他当做出卖自己行踪的人。心口不由的烧上一把火,玉长庚朝着那个魁梧的背影低声冷喝道:“忡印。” 声音虽然不大,但四周安静异常,却也足够这绵延半条巷子的人听得真切。忡印脊背一僵,还未转过身来,面上的表情便已经定格在那一瞬间。 凉风里像是突然夹杂了冰凌,一点点渗进忡印铠甲的缝隙里,又很快贴合上他温热的皮肤,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明明是打探到北周军队主帅宫佳南曦的位置,特地带了银甲铁骑赶过来。本想亲自活捉了宫佳南曦将功补过,却不曾想在这里听到自家主子的声音。可若是按照时间算,青国的军队最快也刚过福禄城,御驾亲征的玉长庚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狐疑的转过头去,只见屋檐最高处站了个人,身形修长,傲然挺立在黑暗中。火光照亮他身上的墨色大氅,以及那张略显狰狞的青铜面具。忡印只觉手腕一软,竟险些连长剑都握不住。 别的他可能认错,可那双狭长的眼眸他绝对不可能认错。眼前这个高高站在屋顶上,面带青铜面具的人正是玉长庚! “混账。” 几乎咬牙切齿一般,见忡印愣愣看着自己,玉长庚唇角已经浮上一抹冷笑。他亲自训练十年之久的银甲铁骑,号称可抵达千军万马的银甲铁骑今日竟然反过头来围了他!这样的笑话若是传出去,他的颜面何存。为了稳妥,玉长庚特地让洫迎带兵前往苍梧城,却不曾想忡印带着铁骑兵竟然围了这里! 垂眸看了一眼陷在包围里的宫佳南曦,一丝失落闪过他狭长明亮的眼眸,随即消失不见。她终究是不肯信他半分。 忡印的气势弱了大半,支吾着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不明白玉长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心里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活捉了敌军主帅是大功一件,可玉长庚冷冷弯起的唇角,分明是在暴怒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北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白,晨风吹在裸露的面颊上,寒冷刺骨。宫佳南曦的身子冰凉,握着匕首的手指已经慢慢僵硬下来。她认得为首的人,那个被唤作忡印的,是玉长庚手底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之一。上次与其交手被刺伤肩甲,不想今日又遇上。 算算新仇旧恨,银牙微咬强忍着心口的怒火,一张精致的面上却也只剩了防备和杀意。 忡印与那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显然是认得,想必是打算活捉了自己回去,交给玉长庚邀功。当下心里的怒气更盛,一双眼眸已经有些泛红。那人说不会害她,她竟然也傻乎乎的信了,还出去与他一同饮酒! “主……” “主上命你好生带领银甲铁骑,你竟调离兵马私自行动,该当何罪?!” 忡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玉长庚硬生生打断。他愣住,一双大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主上?主上不就是他自己么。若说是不满自己私自调离铁骑抓人兴师问罪,但是这口气也未免太过奇怪了些。 刀剑相向,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冷酷的气氛像是突然裂开一条诡异的细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忡印和屋顶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男人身上。 宫佳南曦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运功也只能提起个七七八八。况且这里的人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凭她一己之力想要突围简直是天方夜谭。此刻心思飞速转着,抿起的红唇却暴露了她的焦虑。 忡印忽然一拍脑门,看向玉长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怪异。刚才宫佳南曦是在这所宅院里走出来的,他们家主子也是从这所宅院里直接展身上的屋顶。也就是说,今夜敌国的主帅与自家主子同在一所屋檐下。 忽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忡印扭过头去看宫佳南曦,又转过头来看看玉长庚。怪异的眼神无疑又惹得玉长庚一声冷哼。 “你且先带人回去。”一贯冷静低沉的声音,忡印却有些急了。他不知道玉长庚是怎么想的,可是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就很难再有第二次。两国交战,又岂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句两句话便可以说得清的。心下一横,话没过大脑便张口吐了出来。 “忡印不能从命。” ------------ 第三十九章 恨罢离别不负卿 周边突然都冷了下来,只听得到一片整齐的拔剑的声音。火把熄了一半,玉长庚的影子摇曳在火光里,他的眼睛里像是封着千年玄冰,眼神几乎要将忡印冻结起来。 死一般的沉寂里只听到一声嗤笑,三分不屑七分傲然。玉长庚眉眼间明明带着笑意,忡印的心却如同擂鼓,心里突然懊恼起来 “你再说一次。” 这样冷然而强大的气场,在那个站在最高处戴着青铜面具的人身上散发开来。宫佳南曦后退一步,往包围圈的缺口处靠近一些。 启明星高悬在夜幕之中,再过一个时辰,天便完全亮起来。到时候必然会引来大批青国士兵。万一玉长庚调离安阳城的军队包围过来,那边真的回天无力了。宫佳南曦抬眼望望玉长庚那双狭长的眼眸,眉眼间闪过一丝决然。 她突然决定赌一把。即便冒险,却也是现在唯一的脱身之计。结果再坏也不过被他们擒住。 这样想着,宫佳南曦身形微动,趁着忡印还没反应过来展身一脚踹在马背上。借着力上了屋檐。玉长庚几乎出于本能伸手去接,手指刚刚触及披风柔软光滑的缎面,小腹却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刺痛。衣料被破开的声音在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刀子划过肌肤的疼痛他并不陌生,只是这一刻却对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有些诧异。直到宫佳南曦在自己怀里站稳,玉长庚才慢慢抽开身。 他低下头,内袍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条长缝,破口的边沿处沾染着暗红色的血液,正滴滴答答的往外淌。那把匕首上沾着他的血,却又“咣当”一声掉在屋檐上。 南曦哑然,眼睛里倒印着那双狭长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惊痛和不解。究竟什么时候动了杀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他眼里的惊痛却让南曦的心口猛地一沉,睁了眼欲再探寻,那抹情绪却沉进绵延的黑暗里,再也寻不到半分了。 一直端坐在马背上的忡印倒抽了一口凉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房檐上那两个人正是无比亲密的拥在一起。切合的仿佛是一个人。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忡印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巴颤动了两下,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风越来越大,冷风透过衣服的缝隙卷进皮肉里,刺骨的感觉几乎让南曦忍不住打了寒战。她也不明白究竟为何,就在那戴着青铜面具的人触到她手臂的一瞬间,那把匕首几乎毫不犹豫的插进他的腹腔之中。北面突然又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擂鼓一般。铁骑骚动起来,他们的兵刃完全亮在黑暗里,寒光闪过之处,不留活口。 宫佳南曦回过头去,微亮的天幕下,那面由远及近猎猎作响的红色旗帜就好像一把涂满蜜糖的烙铁,深深贴合在她心房上。旗帜上书着一个墨色的“唐”字,嵌合在鲜红的旗面上,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那个名字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挣脱出来,南曦的红唇抖动着,目光触及最前方那个骑着红色烈马的人时,眼里突然难以抑制的泛起大片泪光。记忆中的儒雅面容上,温润宽和的笑容早已被铠甲的冰冷寒光冲垮,取而代之的是尖利如冰魄的锋利。 唐墨! 南曦脚步虚浮,目光却不曾移开半分。唐墨的马已经率先跑到北苑前,银甲铁骑的兵器迅速对准他。杀意弥漫在空气里,仿佛淬了毒的刀架在脖颈上。见血封喉。唐墨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他昂然立于马背上,落在宫佳南曦身上的目光依旧温润如水。 紧跟其后的上百名骑兵也已经赶到,手中的长剑尚未出鞘,气势却已经逼得银甲铁骑后退一步。 “微臣唐墨,恭迎长公主殿下。” 清亮的眼眸像一潭融了冰雪的春水,唐墨翻身下马,无视近在咫尺的刀剑,面朝宫佳南曦拜了下去。再抬头,面上的笑容温暖如同朝阳。 几日前他接到梦挽歌的书信,信上说南曦去徊音山寻鬼手医圣,至今音讯全无。梦挽歌暂管全军,无法抽身去寻她,只得求助唐墨。唐墨心急如焚,一面派线人寻宫佳南曦的消息,一面点了唐家三百名暗卫连夜赶往徊音山。途中偶遇了正要前往北周报信的常勇,这才知晓南曦人已经在楠属三郡。 他拼了命斩杀掉楠属三郡前的守城护卫,又拼了命驾马往常勇说的地方赶,如今看到宫佳南曦安然无恙站在屋檐上,悬在喉咙的心突然落了下来。 幸好,幸好你还活着。 忡印认得那战旗上的“唐”字,能在战旗上书上自己姓氏的,只有北周唐家才有这种特例。唐氏骁勇善战,镇国公唐鸿追随北周先帝,几乎帮宫家打下了北周的半片江山。不久前镇国公追随先帝西去的消息传遍天下,面前这个面容儒雅,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自称唐墨,想必是唐鸿的独子无疑。 忡印心下一沉,一张粗犷的面容又认真了几分。虎父无犬子,唐鸿骁勇善战,半生戎马。唐墨身为唐家唯一的继承人,肯定也不容小觑。况且他身后数百名骑兵,银甲铁骑要赢,恐怕今日难免一场恶战。 心下唏嘘,忡印转过头去寻玉长庚的眼睛。却只见站在高处的玉长庚面色又阴沉了几分,僵直的脊背,隐匿在青铜面具的俊颜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狭长幽暗的眼睛却已经盯向唐墨,三分薄怒七分复杂。 如冰刃一般的眼波流转,深如黑潭。他的眸色暗淡,像是撒上一层薄灰,在触到忡印询问的目光时却突然一亮。刹那间,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 忡印面色微冷,长剑脱鞘。几乎同时发出的命令,两拨骑兵如狼虎一般扑向对方,迅速混战在一起。唐墨唇角轻扬,长剑直指忡印,他厌恶杀戮,憎恨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战场。可此刻扬手劈起的一剑却不留一丝余地,忡印只觉一股凌厉的杀意向头顶斩来,抬剑去挡。只听“铮”的一声,兵刃相撞蹦出火花,目光触及利刃上被撞出的一道缺口,忡印的脊背一片冰凉。 ------------ 第四十章 弦凉锦瑟向阳没 混战里,鲜血逐渐将北苑周边的街道染红。喊杀声不断,兵器相撞发出的响声,刀剑撕裂皮肉的声音混乱交织在一起。 凌乱里启明星消失了光芒,天就快要亮了。 北苑虽然远离集市,地处偏僻,但唐墨带兵杀过来的时候已经惊动了守卫,恐怕现下总领楠属三郡的花郡王玉花潋,已经调集兵马在赶来的路上。若是不能尽快杀出去,到时候腹背受敌,就真的插翅也难飞了。 唐墨闪身躲过一杆长枪,挽了个剑花又往忡印胸口处刺去。忡印脑子不如他灵活,但身手也算上乘。上次被宫佳南曦的长剑抵住脖子,多半是因为轻敌。此番与唐墨交手他自是打起十分精神,一时之间缠斗在一处,竟也难分出胜负。 镇国公府的暗卫死伤已近百人,对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银甲铁骑之所以所向披靡,与阵法有很大关系。此刻出动的人尚且数不足两百,镇国公府的暗卫又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死伤的人数即便没有一百却也有八十。 混战之中,忡印始终死死缠住唐墨,不给他分毫靠近屋檐的机会。 宫佳南曦的眉梢染上一层寒霜,目光微冷,正欲展身下去帮唐墨,胸前却赫然横了一把长剑。玉长庚挡在南曦面前,青铜面具下遮掩着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突然刮过来的冷风吹乱他散在脊背上的黑发,玉长庚持剑的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向宫佳南曦。 剑气划破屋檐上的瓦片,裂成两半的瓦片落下去,跌在地上碎成一地破碎。宫佳南曦微怔,他小腹上的血迹渐渐发黑变硬,凝结在破碎衣袍的边沿。可玉长庚就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出剑的速度甚至让宫佳南曦觉得惊讶。 眼见那一剑避无可避,宫佳南曦出手去挡他的手腕,还未碰触到玉长庚的袖摆就已经被他反手抓住。手腕的穴位被掐住,此刻根本无法用力。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她抬头对上一双漆黑冷清的眼眸,心口莫名的剧烈颤动了一下。 就那么一瞬间,宫佳南曦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柄长剑。剑柄上还残余着玉长庚手掌心里的温热,来不及完全暴漏在空气之中,又重新包裹在她的手里。 瞳孔锁紧,宫佳南曦眉头皱起,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剑虽然在她手里,但却是完全由不得她控制的。 “你要走,我放你离开便是。” 低沉的声音吹散在风里,玉长庚深深望了南曦一眼,淡漠的目光完全不似从前和煦,深沉的让人觉得心惊。下一刻转身背对着她,南曦手里的剑也已经架上玉长庚的肩头。此刻他的手上的力道已经完全卸掉,现在哪怕宫佳南曦要杀了他,玉长庚也再无还手的机会。 “住手!” 一声冷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宫佳南曦身上。天色明亮的足以看清楚北苑前所有人的模样,杨柳树上早已没了半点绿色,干枯的树干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永远不会活过来一般。 居住在附近的商贩百姓,有的听到响动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出门探看,但也只张望了一眼又很快退回去,随即将大门紧紧锁起来。慌忙招呼着家中还在熟睡的父母妻儿收拾包袱细软,随时准备逃。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活下去是绝大多数人的愿望。他们无力改变什么,甚至都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忡印剑上已经翻起几个细小的缺口。他挑开一剑,转身往房檐上望去,玉长庚那张被青铜面具遮掩住的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墨色大氅依旧遮住他修长的身躯。只是横在他脖颈间的那柄长剑,让忡印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倍。 没有人能说得清玉长庚的功夫有多好,即便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洫迎和忡印也不能说完全知晓。两年前忡印与他过招,二十招还未满就已经被掀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洫迎稍稍好一些,撑过二十五招之后才被打出方地外。可此刻玉长庚被宫佳南曦夺了剑不说,那剑还横在他的脖颈上。这让忡印如何能不惊讶。 可那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忡印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只觉一桶掺了冰和刀刃的凉水从头顶倒下来,一双眼睛里的惊怒不加任何掩饰,如两把流星锤直抡向宫佳南曦。 “你放肆!” 长剑换了方向,直指宫佳南曦。忡印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她一剑刺死。主上身处险境本就是他保护不力,如今就算是战死,也不能让宫佳南曦再损主上一根毫发。 “让你的人把兵器丢下,全部退进宅子里去。我数三下,若是不照做,我便一剑杀了他!”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北苑上空。玉长庚依旧面无表情,生死之间,他甚至不曾与忡印有眼神交汇。只是放空一般的站着,任凭宫佳南曦摆布。 忡印焦急的望着玉长庚,却得不到半点指示,心里早已经像烈火焚烧一般。一张粗犷的面容也跟着扭曲起来。 “一。” 长剑的锋利又靠近玉长庚的脖颈一分,寒光里照亮他那双狭长冷清的眼睛,长睫微微垂下遮住漆黑的瞳孔。刚刚用剑,小腹上伤口又裂开。温热的血液缓缓淌过,浸透他墨色大氅的边缘,冷风一吹,冰凉滑腻的触觉让他的心情瞬间糟糕起来。 “二……” 拉长的尾音回荡在空气里,宫佳南曦的手掌心已经有些冒汗。她看了唐墨一眼,微微侧头示意他上马随时准备杀出去。 忡印早已经沉不住气,咬牙不甘的看着立在屋檐上那抹略显瘦弱的身形,将手里的长剑丢到地上。又抬头望了一眼被挟持住的玉长庚,大步走进北苑里。银甲铁骑也纷纷放下手里的兵器,下马往北苑走去。 “带上这些马和兵器,给梦挽歌发信号弹,我们向北杀出去。” 最后一个银甲铁骑进了北苑,宫佳南曦一声令下,数百名暗卫迅速上前收拾好地上零落的兵器,又牵起马匹调转马头,随时准备杀出去。 ------------ 第四十一章 有恨无人省 天色已经完全亮起来,宫佳南曦缓缓吐出一口气,手里的长剑却不敢松动分毫。她始终未看透这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即便他这一刻肯放了自己,谁又能肯定这不是欲擒故纵的戏码。 “既然不放心,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略显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宫佳南曦握剑的手微微颤了颤。他就好像能洞穿别人的心思一般,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玉花潋的府邸在楠属三郡南边的位置,算算时辰,她现在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若是不能在半个时辰里杀出去,遇上玉花潋,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屋檐上,那个用青铜面具遮着面的男人站成一派云淡风轻。即便长剑架在脖颈之间,也不见他的面上有半分惧色。他稳稳立着,沉着磅礴的模样足以让天下臣服。 王者?! 唐墨眉头轻皱,投向玉长庚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寻。 自青国国主玉长庚手刃摄政王,将落入外戚手中的王权收回之后,青国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哪个富贵官家一枝独秀的时候。朝堂之上,能够得到玉长庚青眼的,也只有当年平定摄政王有功的左相秦穆。只是看那以面具遮面的男子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三四,绝不可能是秦穆。秦家无子,只有两个女儿,更不可能是秦家后人。 玉长庚的目光朝着唐墨扫过来,漠然中带着几分压抑。唐墨微微一怔,正欲探去,那目光已经扫向别处了。天色越来越亮,风也渐渐大起来,夹着冰刀一般的冷风直吹得人面颊发红,眼睛也不自觉的眯起来。 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又怎么可能有君临天下的气度。唐墨的眼睛微微眯起,面上的神色沉下来,心里渐渐有了估量。 银甲铁骑已经尽数退到后院中去,银色的盔甲在日暮里闪动着。后院不算小,现下却也显得拥挤。宫佳南曦看得清忡印面上的愤怒和焦躁,分明是将自己欲杀之后快的表情。她握剑的手已经被风吹的通红,骨节僵硬,如针扎般细细密密的刺痛着。面上冷凝不改,宫佳南曦将剑从玉长庚的脖颈上移开。眸光微不可查的晃了一晃。 “……多谢。” 刻意压低的声线青涩的略显别扭,玉长庚身躯一震,身后的人已经展身跃下,稳稳落在马背上。风将她身上的披风扬的很高,衣袖轻摆,露出皓腕上一对刻花细丝银镯。如铠甲般的冰凉颜色暴 露在空气里。还未来得及挽起的长发倾泻如墨,玉长庚望着她白皙的侧脸,心口微涩。 “驾!” 一声长喝,错落的马蹄声淹没初晨最后一声鸡鸣。 她终究是没有回头看一眼。玉长庚背依着如火的云霞,墨色长发浮动在风里。被青铜面具遮住的面上却染了一丝病态的苍白。匕首上沾着的鲜血早已凝固,他拉紧身上的大氅,却摸到一手温热刺目的鲜红。宫佳南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马蹄声由近及远,逐渐听不分明了。 听到响动的忡印追出来,目光也只寻到小巷尽头那一掠而过的马尾。气闷之下,用力将手中的长剑往地下一掷。只听“铮”的一声,剑身没入地下一尺有余,余下的露出地面的部分在风里嗡鸣。身后尾随而出的数百名铁骑兵静静站着,竟然无一人敢言语。 脊背突然一阵发凉,忡印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震,回头竟然正对上玉长庚那双阴冷狭长的眼眸。他周身被大氅包裹的严实,薄唇却微微发白,不知是恼怒还是别的缘故。虽然看不到玉长庚面上的神情,忡印却也已经猜到七七八八。 擅自行动已经是大忌,今日银甲铁骑败给名不见经传的唐家暗卫,让玉长庚颜面扫地。自己连同这数百名银甲铁骑,竟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宫佳南曦驾马而去。滑腻的恐惧袭上心头,双膝一软,忡印竟然直挺挺的朝玉长庚跪下去。铠甲撞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响声。铁骑兵不知所措的站着,面上平静,实则已经惊讶不已。除了在主上面前,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忡印如此,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玉长庚心口的怒气却始终消散不去,大片阴霾倒映在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遮掩在大氅下的手指已经团成拳头,他的目光就像冬日里冰封在厚厚冰层下的湖水,带着刀刻般的刺骨寒意,忡印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身上的冷汗几乎要将最内层的薄棉浸湿,原本想要将功赎罪竟然变成今日这副光景。洫迎被派出去做什么任务,如今早已不知身在何方。此时此刻,恐怕再也没人能够得了救他。 心下悔恨,早在他一剑刺伤宫佳南曦之时就应该明白,主上对那女人是存了情的。忡印却只当主上恼自己无视军令,罚下来的五十军棍和五日监禁也没能让他看清楚。无视军令实则只是其一。 请罪的话含在嘴里,再抬头时屋檐上已经不见了玉长庚的身影。忡印连忙细细去寻,空旷的半空里哪里还有半分人影可见。心头沮丧,竟又萌生出半分委屈。在玉长庚发话之前,他是绝不可能起身的。 身后的铁骑只得面面相觑站着,一时间竟然也不知该怎么办。银甲铁骑是玉长庚亲自选拔训练出来的精锐,自打成型的那一日起,到如今还是第一次败得这么莫名其妙。 北苑里,玉长庚脱去身上的大氅,迎面而来的是青莲焦急的探寻目光。身上的青色百缠纹被血浸的有些发暗,脚步稍显轻浮,小腹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越来越明显。青莲连忙接过玉长庚手里的大氅,上前欲搀扶他的手臂却被推开。心下惊慌,只得进了隔间将伤药纱棉尽数拿出来。 玉长庚摘下面具,虚扶了一把床沿就势半偎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因为失血而发白的面容,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他的面上依旧是不见悲喜的淡淡神色,伤口不深,鲜血却不断往外渗出来。 ------------ 第四十二章 玉花潋 “去马厩牵一匹快马,拦住花郡王。”玉长庚唇色苍白,见青莲依旧神色担忧的看着自己,眉头微皱,沉稳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满。 “传孤口谕,宣玉花潋即可来见孤,不得有误。”扯下腰间的玉佩一把丢给他,玉长庚眼眸微闭,侧过头去不再理会青莲。 青莲的视线落在玉长庚流血不止的伤口上,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君令不可违,无奈之下,只好犹豫着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又转过身朝玉长庚恭敬一拜,落下屋里的纱帐后朝马厩去了。 玉花潋接管楠属三郡已近三年,楠属三郡虽然靠近边关,但长久以来民风朴实,百姓生活也还算安乐。玉花潋接管后,又根据当地实际制定下一些规定,加紧操练守城士兵,也算军安民乐。新增的十几条规定里,首当其中的就是不得上街纵马。无论贫富贵贱,无故当街纵马者马匹充公,至少禁闭一个月。 只是这一日里,居住在城北的百姓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行几百人的马队往城门口奔去,惊魂未定之余,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女郡王玉花潋率领着几百名将士纵马而过。惊讶之余,人们又开始纷纷猜测,北周的军队是否已经打到楠属三郡来了,郡王行色匆匆正是要赶着去迎战的。 一传十十传百,北周打过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楠属三郡。人们赶回家中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出去。动作稍微快一些的人,现下已经携了家眷在赶往南边的城池的路上。一股惊恐的情绪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玉花潋接到消息后,当即点了五百人马往城北方向赶。自然还无暇顾及楠属三郡中的纷纷流言。 她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高挺的鼻梁与玉长庚几乎一模一样。一双杏眼中藏着凌厉的傲气,饱满的红唇轻抿,白皙的面上却看不见一丝笑容。一袭浅蓝色的短袍下摆,随着马儿的颠簸节奏上下浮动着。 前方已经隐约可见那面高高飞扬在半空里的鲜红战旗,墨色书着的“唐”字翻舞。玉花潋面上阴云密布,又用力挥了两下马鞭,一只手放在腰间那卷红色的软鞭上握紧。 虽还不知晓北周的人来楠属三郡做什么,但他们胆敢趁着夜色明目张胆的闯进来,又连杀了她几乎一个城门的守卫。这口气,玉花潋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眼看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回头望过去乌压压一片。混乱的马蹄声飞腾,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尘埃。唐墨眉心轻皱,再过半刻钟就到北城门,梦挽歌带着三千人马在二十里外接应。只是眼下的情况,怕是跑不到梦挽歌接应的地方就会被追上。连夜的奔波,到现在早已经是人困马乏。若再被玉花潋追上,恐怕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请殿下出了城务必一路向北,梦挽歌带人在城外二十里处接应殿下。莫要回头。” 唐墨刻意抬高的声音被疾风撕碎,断断续续传进宫佳南曦的耳朵里。她面上神色一凛,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唐墨已经迅速扯住缰绳,纵马脱离了马队。 “留下一百人与我迎敌,其余人等护送长公主殿下出城!” 他的语气坚定,容不得任何人说一个不字。很快,后半段的暗卫拉紧了缰绳,策马奔到唐墨身侧。跑在马队最前端的宫佳南曦正欲出脱离马队,马儿突然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拼了命往前方城门处跑去。跟身后的人迅速拉开距离。剧烈的颠簸使得南曦不得不勒紧缰绳,脚下紧紧踩着马镫不敢松懈半分。 “唐墨!你敢……” 转了头去看停在后方的唐墨,宫佳南曦的声音淹没在混乱的马蹄声里。她的长发已经凌乱,汗水粘连着发丝贴在额角上。面上的焦急神色毕露无疑,一双眼睛紧紧锁着唐墨温润儒雅的面容。眼角突然瞥见马臀侧那枚闪着银光的三角形暗镖,胸口像是突然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巨大而空洞的缺口迅速蔓延开来。 “……你怎么敢为了救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马蹄声不曾停歇,卷着滚滚的烟尘,一声接着一声都像是狠狠踏进她的心里。北城门依稀看见,轮廓朦胧在清晨朝阳的光晕里。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结了霜的匕首,一刀一刀全部划在她僵硬精致的面孔上。再回头,呼啸的寒风卷起她的长发,遮住唐墨僵直挺拔的脊背和温润的面容,逐渐再也看不分明。 玉花潋的上半身几乎贴在马颈上,用一根长簪固定的长发已经在颠簸里完全散落开来。乌黑柔韧的发丝飘在脑后,面上再没有一丝遮掩,完全暴 漏在空气里。两旁的街道上,还没来得及摆好的摊位被马蹄碰翻。高悬在绳索上的各色花灯被气流冲的四下摇晃,松一些的早已滚落下来,被飞驰而来的马蹄踏成粉碎。 狼藉之中,玉花潋眯起的杏眼里倒映出渐渐清晰的唐墨的模样。 他坐在马背上,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中却握着一柄长剑。百余名将士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唐墨淡然地看着越行越近的几百名青国兵卒,儒雅清秀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惧意。 “吁~” 玉花潋从腰间掏出软鞭,红色如游龙的长鞭在空中划出一个弯月形的弧度。她眉宇间的凌厉一闪而过,身后紧紧跟随的五百米将士拉紧手里的缰绳。错落的马蹄声暂歇,马队停了下来。 隔着不到两百步的距离,唐墨与玉花潋相对而立。冷风吹开乌云遮住阳光,阴冷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出血腥的杀气。 ------------ 第四十三章 劫缘两相生 “花郡王,幸会。” 温和有礼的问候,那语气就好像玉花潋只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即便唐墨手里握着的长剑冷光乍泄,带着见血封喉的狠辣与决绝。 他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有上战场的机会,手里的长剑舞的再好,也始终不如那一杆笔用的自在。更没想到的是,今日竟要和一个与宫佳南曦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动刀动剑。眉眼间那一抹镶嵌在温润中的尖锐却不曾退却分毫。 玉花潋冷哼一声,握着长鞭的手又紧了紧。她挺直脊背坐在枣红色高头大马的马背上,眉宇之间的英气与宫佳南曦几乎如出一辙。只是这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一个背着血海深仇,一个生而逢时意气风发。终究是不一样的。 “你擅自闯入我青国地界,又杀我北门守卫。竟然还有胆量出言挑衅本郡王,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杏眼圆睁,玉花潋神态里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怒,言语之间却是不符合年纪的威慑。她盯着唐墨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一口贝齿几乎咬碎。嗜杀成性,虚伪造作,简直比她那做国主的堂兄还要卑鄙上几分!白白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又冷哼一声,不屑和愤怒更甚。细长的眉上扬,三分狠辣浮上唇角。 “给我拿下他,砍下他的头颅给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是!” 话未落音,玉花潋率先策马奔了出去,手里的软鞭却是直冲唐墨。震天的喊杀声里,天地之间黄沙曼舞。唐墨和身后一百名暗卫神情肃穆,面上皆不见惧色。 手腕微动,剑光一闪,唐墨已经与玉花潋缠斗在一起。 软鞭在玉花潋手里腕间灵活的穿梭着,就好似她身体的一部分。只可惜那打了花般的招式在唐墨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年幼时学的那些“功夫”,虽然是花了重金请来最好的师傅进行传授的,玉花潋是郡王之女,千金之体,若是伤了碰了有个什么好歹,即便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又如何吃罪的起朝廷。那些人教的,也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的东西。 近几年虽然被玉长庚派往楠属三郡,她的天分原本就不低,又极爱使长鞭,自然也舞的有模有样。对付二三流的武者不在话下,只是唐墨的功夫皆是镇国公唐鸿亲授,多年来虽然痴心文墨,可迫于父亲的压力,拿剑的时候也比拿笔的时间要多得多。 才过了不到三十招,玉花潋已经处于下风。楠属三郡的人马毕竟只是守城的将士,再精良,也没有唐家悉心培养数十年的暗卫武艺高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招式可言,出手又狠又准,直取咽喉和心脏。皆是一剑毙命。 在一片浓厚的血腥气息里,楠属三郡的人已经有半数被斩杀马下。而唐家暗卫折损不过三十,斗志越发高涨起来。 “唐墨并不想冒犯郡王,还请郡王高抬贵手,放唐墨一行人过去。” 长剑被软鞭缠住,唐墨就势一拉,将玉花潋险些拽的跌下马来。惊魂未定的她早已怒火滔天,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唐墨说什么。 “放你过去,北门将士的命由谁来偿还?我青国的颜面又何在!你痴心妄想!” 锋利的刀刃划开脖颈间动脉,腥甜温热的血液喷洒在两旁高悬的荷花灯上。原本娇嫩的粉色被血水浸染的鲜红,妖冶诡异。 乌云压的很沉,厚重的垂在南属三郡上空。玉花潋胸腔里的愤怒逐渐被恐慌替代,侧头险险躲过横扫过来的一剑,凌厉的剑气逼得她连退了几步。 身上的青色衣袍已经被汗水浸湿,衣角上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玉花潋大口呼吸着,胸腔里却是一片灼热的疼。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弱下去,横尸遍地的惨烈,她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地上七零八落躺着的几乎都是她带过来的人。玉花潋的眼眸里的怒火依旧,微张的红唇却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整整五百人。半个时辰之前她亲自点了五百名精锐,可正面交锋也不过一刻钟,她带来的几乎半数的人就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凉尸体。 风呼啸而过,卷起衣袂蹁跹如殇。唐墨手里的剑还未见血,他冷眼看着不远处的厮杀,清亮的眼眸里不见一丝怜悯。仅剩六十余人的暗卫面上狰狞一片,高举着长剑朝楠属三郡的守卫砍过去。利器撕开皮肉的声音浑浊刺耳。涌动在街道上的鲜血在寒冷的冬日里渐渐凝结成冰碴,杀红的眼里只剩如雾般弥漫的麻木。 玉花潋只觉手腕发软,长鞭一头垂搭在地上,浸泡在一滩还未凝结的血水里。咬牙狠狠瞪着唐墨,他面上却依旧一派温润。仿佛刚刚那个与玉花潋过招的人根本不是他。 楠属三郡的将士士气消耗殆尽,被打的节节败退,不断有人魂断于暗卫剑下,溃败之下已经萌生逃跑的念头。可郡王还未下令,若是擅自逃走必然也免不了一死。 “这些人多半都已有妻儿,家中父母亲人也需要供养。郡王一向爱民如子,享有美誉,此刻就忍心他们白白丧命么?” 唐墨目光如炬,温润的嗓音未曾改变分毫。说出的话却震的玉花潋几乎握不住长鞭。她愣愣的握着鞭子,面上却已见茫然之色。自出世到现在,这是玉花潋第一次觉得如此挫败。而这挫败感就像一座山,重重压在她的头顶上。即便做了楠属三郡的郡王,统领一整个城池,如此重的杀戮玉花潋也是头一次面对。只是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倏地,玉花潋面上神情一变,手腕微动,长鞭再次如灵蛇一般向唐墨的腰身上缠去。只是这一次,玉花潋一双瞪得浑圆的杏眼里含了泪。 冷风夹杂着凌厉的气息朝唐墨扫过来,不过是微微一愣的功夫,唐墨的面颊已经被长鞭的梢头扫到。火辣的疼痛之后,一条血痕浮上骸骨处的皮肤。 ------------ 第四十四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伤口不深,温热的血液顺着面颊淌下来,一瞬间被风吹的冰凉。唐墨眼眸微微眯了眯,显然不曾想到这小郡王会来这么一招。 “你想出楠属三郡,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玉花潋唇齿轻颤,故作坚定的冷喝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固执的看着唐墨,眼眸里的倔强带着几分偏执。那神色与南曦当初的神情很相似,却不似南曦那般冷硬的要将别人冻伤一般。 痛未深,所以恨也能留有余地。但是看玉花潋的架势,是真的不打算轻易放自己离开楠属三郡。 不远处突然奔过来一个人,骑着马穿过混战的人群和遍地七横八落的尸首,直奔着玉花潋而来。待看清马上人的模样,玉花潋握着长鞭的手突然一松。沉在心口的压抑徒然轻松了些许。是青莲。 大风呜咽,阴冷阴冷的天际里垂下骇人的冰凉。有盐粒般大小的雪花从半空里飘洒下来,细细密密的铺在地面上。青莲掏出藏在袖摆中的玉佩,下了马恭敬的呈给玉花潋。冰凉温润的触感,以及中央雕刻的那头栩栩如生的麒麟,玉花潋掌心微动,她竟然不知自己这位主宰青国生杀大权的堂兄是何时到的。 “退!” 唐墨冷眼看着玉花潋的失神,将手里的长剑缓缓收回剑鞘。他并不想在南属三郡浪费太多时间,等宫佳南曦控制了马,一定会不顾一切回来救自己。青国的三万先锋军就在不远处,还有那神出鬼没的银甲铁骑。偌大个南属三郡藏着太多变数,他不得不多存一份心思。 活着的暗卫已经不足五十人,剑锋卷刃,握剑的手却不曾松懈分毫。他们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一般,浑身被浸染成鲜红色。污浊的面上看不清五官和神情。他们迅速从杀戮里抽身出来,纵了马往唐墨的方向奔去。沾染在剑身上的血液还未干涸,随着马蹄踏过的痕迹,滴滴答答垂了一路。 浓厚的血腥气息萦绕在玉花潋鼻翼间,她强压着胸腔里翻涌的一阵阵苦涩,赤红的杏眼恨恨盯着唐墨。雪花越落越大,冰晶融进血水里,浅薄的遮盖住这修罗场般的横尸遍野。 玉花潋几乎要将手里的软鞭捏碎,雪花落了她满头满身。半晌,她伸手拉过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反手抹掉眼眶上不知何时溅上的血珠。胸腔里翻涌着说不明的复杂情绪,垂首望着遍地尸首,雪花飘飘洒洒覆盖在红的刺目的鲜血上。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三年前刚到楠属三郡的时候,玉花潋曾亲自监斩过一个山贼头目。那狰狞的面和恐惧的眼神,还有喷洒的一地的温热血液她至今都不曾忘记。只是那是杀人如麻的恶霸,如今倒在马蹄与刀刃之下的,却是一心为国的忠勇男儿。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心口巨大而空洞的落寞与殇却不知是为了谁。 还活着的将士纷纷上马,望向唐墨的目光却多了几丝恐惧。北周一行一百零一人,青国的兵马是他们的五倍,却依旧被杀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狼狈的收起刀刃,玉花潋将软鞭微卷,绕进腰间的细长玉带里。她的手心冰凉,僵硬的手指握在缰绳上。 侧头看一眼依旧站在那处的唐墨,玉花潋的眼眸里的凄厉却让唐墨微楞。 当年翁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却执意赌上一切助堂兄玉长庚夺回帝权。朝堂上的人见不得女子掌权,她便跪请到这远离安阳城的地方来。可即便如此,眉眼间的傲然与张扬也未曾折损分毫。玉花潋是多么要强的女子,唐墨并不知晓。只是今日这一战,却是将她高举十七年的傲气彻底碎在脚下。 “驾!” 杏眼里没了情绪,玉花潋固执的抿着双唇。马蹄踏着渐渐厚实的积雪,留下一串血红的印记。活下来的一百多名楠属三郡的守卫也跟在她马后,凌乱的马蹄声再次交错在耳朵里,却突然沉淀出一丝冰冷。 若不是那个身着水墨青衫的男子突然出现,她大约是打定主意将自己的性命留在这里了。眉头轻蹙,唐墨望着奔进纷纷扬扬大雪之中的一众青国士兵,心头像突然落进一片雪花。明明是刺骨的凉,却又不忍拂去。 他突然很怀念宫佳南曦幼时的模样。还未完全张开的五官已见精致,眉宇之间的贵气与浑然天成的傲骨,几乎与这青国的小郡王如出一辙。还有几乎再也见不到的明媚妩媚的笑容。可那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她的眸子里失去光泽,冰冷死气如一块寒冰,她将自己缠进仇恨的冰茧里,一颗心再也没消融过半分。 马蹄留下的一连串血印很快便被大雪覆盖。连同那些死去的青国士兵,一起葬进纯白的虚无里。唐墨沉默的站着,任由大雪覆了他满头满身。面上温润依旧,低垂的睫毛覆掩盖住眼底的神色。僵直麻木的手指早已没了半分知觉,只凭着本能握住剑鞘,不让它滑落下来。 “少主,殿下还在等我们。” 雪路会减慢行进的速度,算算时间,宫佳南曦应该已经见到梦挽歌。唐墨脑海里全是她刚才回眸的那一瞬间。惊慌,错愕,愤怒。还有那不加丝毫掩盖的不舍和担忧。 他还有太多太多话没有机会说出来;他还没有帮着她将宫灵救活,没有将先帝的江山重新夺回来;他想一生一世追随在她身边的愿还未来得及视线。 唐墨眉眼温和,唇角边微微勾起的笑容像一汪浓厚的化不开的温柔,沉沉坠在心间。 都还没有看着她穿上凤冠霞帔,面上被丹红的胭脂染成娇艳模样,没有看着她嫁人生子,一生安康长欢,他又怎么敢离开。他又怎么舍得死去,留下宫佳南曦一个人背负这些。 剑鞘别进马鞍里,唐墨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镫,马儿吃痛,随即撒开四蹄往北城门的方向奔去。 身后飘撒的大雪不停,茫茫然一片混沌。 ------------ 第四十五章 刻骨相思知不知 大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街道和两旁的房屋都是银装素裹的模样,商贩和寻常百姓大都躲在屋里不曾出门,街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的影子,越发显得空旷起来。阴冷的北风夹杂着雪花不断吹到脸上,等马儿跑到北城门之时,唐墨头发和睫毛已经结上一层冰碴,唇上也露出不自然的微紫色。 临时从东门和西门调过来的十几名守卫穿着略显臃肿棉衣,身上的铠甲却不曾丢掉分毫。他们的脸已经冻得发白,握着钢枪的手仅隔着一层衣袖,也已经被寒风吹得僵硬开裂。 唐墨勒住缰绳,望着紧闭的城门慢慢呼出一口热气。白雾一般的气团迅速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他伸手拍掉自己肩上落满的厚厚一层雪花,手指握在剑柄上。左手抬起,背对着暗卫打了个手势。身后五十余名骑在马上的暗卫会意,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放松。他们的手已经牢牢握在剑柄上。只等着唐墨一声令下,便一起杀出楠属三郡去。 “什么人!” 守城的青国守卫已经警觉起来,领头的拔出腰间的长剑,其余人手里的钢枪也均对准唐墨一行人。 封锁楠属三郡的消息是临时发出的,虽然他们也不清楚究竟出了何事。最开始赶到北城门的时候,原本负责看守北城门的一百多名守卫几乎全部倒在血泊里。周围打斗的痕迹并不明显,几乎都是一刀割了脖颈间的动脉,腥臭的血液淌的满地都是。有不少年轻的将士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上过战场的老兵也别过头去,不忍看这惨烈的场景。 “下来!” 领头的不敢放松分毫,长剑直挺挺的指着唐墨。他眼角的目光撇过唐墨身后那五十多名暗卫,定睛细看之下,整个人却突然恐慌起来,握着剑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抓,抓住他们!快去叫人来!!” 一声喊,却像一颗巨石抛进冰封的湖里。巨大的响声伴随着溅起的水花,只剩一片混乱的恐慌。唐墨温润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抽出剑鞘里的长剑,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愈发刺耳。 领头的守卫终究是没有机会再说出第二句话,他的喉管不知被谁一剑割破,鲜血瞬间喷涌出来。瞪大的双眼还没来得急闭上,这个世界的纯白颜色终究变成一纸空洞。他直挺挺的向后倒去,面上终于再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短暂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后,青国守卫却像炸开了锅一般,手里的长枪疯狂的朝唐墨一行人刺过来。 “杀出去。” 雪花被风吹的凌乱,弥漫在天地之间。唐墨径直挑落一杆长枪,手腕转动,一剑划破握长枪人的脖颈。温润的面孔仿佛被漫天飞雪冻结,本是玉一般的人,一双平和的眼睛染上修罗煞气。 城门缓缓打开,甬道里光线不强,却也能依稀看清那一小片干燥的地面。 雪落不停,楠属三郡被远远甩在身后。最初一百名暗卫,现下也仅仅剩下三十余人。茫茫雪地里,世间所有一切都被掩埋成纯白,回归最初的干净模样。不远处枯死的老树挺立在寒风里,大雪掩埋了半个树干。 纵马跑了约莫半个时辰,颠簸的的感觉几乎要将冻得麻木的身子完全拆碎。马蹄在雪路上发滑,唐墨一行人不得不放慢速度。在纷扬的大雪里艰难的前行着。 身上的棉衣已经冻透,贴在皮肤上没有一丝温热的感觉。唐墨只觉浑身肌肉僵硬,膝盖也由刺痛慢慢变得毫无知觉。他的面早已经被冻成青白色,一双温润的眸子却不曾动摇分毫。越来越艰难的喘息,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之间,心肝脾肺都跟着丝丝拉拉的疼。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有些不真实。唐墨用力摇摇头,心口慢慢沉下来。这周围几乎没有村庄院落,大雪已经封住路,哪怕有也很难辨别方向。若是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梦挽歌所在的地方,他们都会被冻死在雪里。 苦笑一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又响起几声惊呼。唐墨拉紧缰绳回头去看,有人的马翻倒在雪地里,四蹄痉挛着,眼角缓缓淌出温热的泪珠来。马上的人也被重重摔进厚厚的雪堆中,半天爬不起来。 连日的奔波,竟然将马活活累死了。唐墨拉紧缰绳,眼睛逐一扫过暗卫的面,年轻的面孔上疲乏几乎无可遮掩,干裂的唇,染了血的眉梢。他垂下睫毛,冰冷的薄霜贴在面上。 一听说宫佳南曦出事,唐墨便暗中召集了暗卫没日没夜的往楠属三郡里赶。一路上心都悬在嗓子里,竟从没踏实的合过一次眼。直到几个时辰前见到她毫发无损,唐墨这颗心才算是勉强归了位。 僵硬的手指触上马鞍上悬挂的酒壶,用力拔掉塞子,冷烈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仰头灌下一大口,火辣的刺激从唇齿间一路烧进胃中。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仿佛整个身子里的血液又重新开始流淌起来。唐墨将酒壶递给身边最近的人,温润的眸子里点点暖光。 一壶酒,三十几个人都只分得一小口。他们眼眸越发明亮,不见丝毫对生死的畏惧。 “只要唐墨活着,便一定不会让各位白白葬生在这里。” 唐墨的声音并不高,惨白的面上却坚定的让人心暖。摔下马去的人已经被扶起来,踩着马镫用力一跃,与其他人共乘一匹坐骑。 “少主且放心,咱们的命是唐家的。只要少主不发话,咱们绝不敢将命交代在这里。” 沙哑的声音被寒风吹散,呼啸着,与雪花纠缠在一起。唐墨弯一弯唇角,僵硬的面颊却笑不出半分。用力一扬马鞭,马儿又奔跑起来,身后的暗卫们也纷纷驾马追随唐墨。狂风暴雪里,谁也不曾放弃生的希望。哪怕只有半分。 ------------ 第四十六章 花落无声细雨绵 “唐墨!” 大雪渐渐停歇,宫佳南曦惊喜的望着雪地里奔过来的模糊身影,眼角渐渐染上喜悦。她身上披着梦挽歌的貂皮披风,毛茸茸的领子遮住她大半张脸。手里握着的,是梦挽歌一早便备下的手炉。即便是在雪地里,南曦身上也难得暖烘烘的。 身后几千名北周将士傲然挺立着,一排长枪上的红缨随风舞动在空里。 “看到了看到了……” 梦挽歌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皱成一团,略带不满的看着宫佳南曦欣喜的模样。他隆起手臂,将一只手从袖摆里露出来,转身朝身后的一名小兵勾了勾手指。 “你,就是你,过来。” 小兵莫名其妙的挠挠后脑勺,一路小跑跑到梦挽歌身边。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青涩的面孔稚气未脱,下巴上的一圈柔软胡须还未来得及剃去。他略带些傻气,两颊已经冻得通红。 “带几个人去最近村子探探虚实,速去速回。” “是!” 小兵转身跑了,梦挽歌唏嘘几声,正欲与宫佳南曦说话,她却将手炉一把塞给自己,利落的上了马往对面奔去。梦挽歌连忙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却只摸到细化柔软的貂皮。 “喂……殿下……” 你看清对面的人什么模样了么,万一不是自己人怎么办!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宫佳南曦的马已经跑出去很远。正迎着远处那一队不断朝这边靠近的人马而去。 “快,跟上殿下!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死一百次都不够!” 有些气急败坏的咆哮着,梦挽歌将怀里的暖炉就近塞进马鞍的侧匣里,又用力拽过小兵手牵着的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直追着宫佳南曦而去。他的手搭在弓上,又顺手从箭筒里拔出一支羽毛箭插进自己的靴筒里。只要对面来的不是唐墨,他会立即将手里的箭插进那人的胸膛里,绝不会手软。 “唐墨!” 那双温润的眸子越来越清晰,宫佳南曦惊喜的声音飘散在冷风里。唐墨睁大眼睛看着对面朝自己奔过来的人,眼前突然一片恍惚。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马,只是任凭着最后残留的一丝意志将宫佳南曦拥进自己怀里。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感觉到她胸腔里的跳动如擂鼓,唐墨安心的合上眼睛。 她的呼吸温热浓重,发香萦绕在鼻息间。唐墨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有机会这么放肆的对北周的长公主殿下。心口莫名凝结了一股窃喜,唐墨眉眼温柔依旧,脑海里却空白一片。 梦挽歌勒住缰绳,看着不远处的二人在雪地里相拥。心脏突然狠狠颤抖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唐墨,唐墨……” 宫佳南曦颤抖着唇,唐墨身上几乎没有一丝温热,整个人的重量也渐渐全部压在她的肩膀上。南曦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唐墨青白的面色几乎要将她的眼睛刺伤。 “来人,快来人……梦挽歌!……谁来救救他……” 凄厉的声音合着风灌进人胸腔里,心口的某个地方仿佛被撕裂。宫佳南曦满目荒芜,无助的模样让梦挽歌觉得心惊。 “你看着我,看着我……” “唐墨,本宫不许你死,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不允许……唐墨!你听到没有,我不允许……” 明明是命令的口气,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喊。宫佳南曦跌坐在雪地里,双手用力揉搓着唐墨已经冰冷僵硬的面颊。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没有丝毫要醒来的预兆。身上的点点血迹衬着惨白的一张脸,就好像已经死去一般。 梦挽歌赶紧下马,手指贴在唐墨脖颈处的动脉上。微弱的跳动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了药塞往手心里倒了几粒棕黑色的小药丸。梦挽歌掰开宫佳南曦的手,抬起唐墨的下巴迫使他将药丸咽下去。凝重的神色从梦挽歌的一张娃娃脸上蔓延开来。 “你听我说,他现在还死不了,可你若是再这么耽误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药丸能护住人的心脉,提着最后一口气不散。只要能在一个时辰内将唐墨安置在温暖的地方,再喂下去去驱寒的药,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南曦……把唐墨交给我。” 刻意柔和下来的声音,宫佳南曦迷茫的看着梦挽歌,束缚在唐墨身上的手指一寸一寸松开。几千人站在茫茫雪原上,沉默着看着瘫倒在雪地里的两个人。 “愣着做什么!送他去最近的村子里!” 一声冷斥,站在周围的北周将士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七手八脚将唐墨抬起来放在马背上。宫佳南曦一手抓着马鞍,踩着马镫也用力翻上马背。唐墨倚在她的身上,神态安详的仿佛睡着了一般,唇角扬起的一抹浅笑还未来得及褪去。 白茫茫的雪地一眼看不到尽头,松软的积雪被马蹄踏的厚实。宫佳南曦握着唐墨渐渐回暖的手掌,他的脊背贴在南曦胸腔上,心跳缓慢而微弱。 几千人的队伍绵延出几百米远,自发的护着宫佳南曦往村子的方向移动。 ------------ 第四十七章 柳暗花明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错落的屋院。时间已经接近晌午,却依旧不见有人家里冒起炊烟。 “看来是座废弃的村子。” 梦挽歌叹口气,眼底难得染上几分怜悯神色。青国苍梧城破的消息一经传开,楠属三郡周边村落里的村民便都纷纷携带家眷往城里逃命去了。眼下这处村子的人,恐怕也都逃进了楠属三郡。 “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再派个懂药理的人去药铺抓些驱寒的药。”宫佳南曦一手扶着唐墨,头脑越发昏昏沉沉的。 她本就中了毒,身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调理过来。又骑着马在雪地里跑了这么久,浑身早就滚烫起来。只是一颗心都悬在唐墨身上,对自己的身子倒也没有那么多顾及。 “这荒郊野岭的,你叫他们去哪里寻药铺?” 梦挽歌瞪圆了眼睛,一副微怒的模样,两颗梨涡浮上面颊。眼看着南曦不自然的苍白脸色,梦挽歌皱了皱眉。 “我看你是发烧烧傻了……” 懂药理的士兵自觉的走出队伍,顺着刚才雪地里踩出的一行小路,转身往村头去了。梦挽歌顺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院落前悬着一块破旧的牌匾,牌匾上用正楷工工整整书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牌匾虽然旧,但墨色却是新的。被雪景里衬得越发乌黑。看样子是最近刚刚刷了一遍墨汁。 梦挽歌转头去看宫佳南曦,她正低垂着眉眼,将唐墨睫毛上沾染的霜雪细细拂去。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绝世珍宝。唐墨的身子开始回暖,想来是刚刚梦挽歌喂下的药丸起了作用。心下只觉松了一口气。 “我从前倒是不知道的……”南曦长睫轻抬,眼底里倒是难得有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她红唇微启,衬着苍白的脸色平添出一份妖冶。 “军师竟是个不识字的?” 似嘲讽似调笑的一句话,噎的梦挽歌满脸通红。他瞪圆了眼睛瞅着宫佳南曦,周围几个站的近一些的士兵显然也听到了,偷眼去瞄梦挽歌,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模样有些滑稽。 “笑什么笑,小爷只是没看到……”略带委屈的一句嘟囔,梦挽歌的脸红的更厉害,一双圆润耳垂也微微泛着赤色。尴尬里,宫佳南曦已经驾着马缓缓往一处院落去了。她身后的几名士兵连忙跟上,迈着整齐的步伐跟在马后。 午后的天渐渐放晴,阳光从厚重的乌云里透出一丝光亮。银装素裹的街道和村庄,晶莹小巧的冰粒折射出剔透颜色。 南曦已经下马,其余人也上前将唐墨扶了下来。先行的将士手脚麻利的将屋子内外翻看了一遍,屋子只有内外两间,用一道厚实的门帘隔着。虽然不大倒也还算整洁。床榻上的东西几乎被撤的干净,只留着一块老旧的木制床板。歪倒在圆桌上的茶具,碰倒翻滚在一旁的椅子。 宫佳南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头却猛地一沉。战争,杀戮。这场残忍最后究竟会报应在谁的身上? 橱顶上的木箱里露出棉被一角。崭新的深蓝色布料和厚实温暖的棉絮,梦挽歌伸手将它勾下来,抱在胸前使劲儿蹭了蹭才递给一旁的士兵。 “拿去,给唐家少主裹着身子。” 宫佳南曦撇他一眼,最终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略显随意的四下里看了看,握着长剑的手始终不曾松懈分毫。床榻上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茅草,士兵们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床破旧床褥,也一并铺在床榻上。唐墨被安置在被褥上,只是一味昏昏沉沉睡着,苍白的面上却也终于浮上一丝血色。 奔波了许久,大多将士都已经是饥肠辘辘。现下风雪虽然停了,但空气里的寒冷却始终没有减弱半分。若是不能及时补充到食物,即便有遮蔽的地方也不能抵御严寒侵袭。这里虽然距离苍梧城并不十分遥远,可看唐墨和唐家暗卫的身体状况,没有三五天是调理不过来的。路上若是再感染了风寒,恐怕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放开我……放开……” 正想吩咐人就近找些吃的东西生火做饭,远处却突然传来吵闹的声音,在安静的村子里显得尤为刺耳。宫佳南曦掀开门帘,一双眸子里已经带了几分不满。 “怎么回事?” “殿下,属下刚刚从药铺抓药回来,在村口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一名小兵快步跑过来回宫佳南曦的话,身后的几个士兵押着一个瘦弱的孩子也往这边走过来。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裹着的棉衣打了好几个补丁,裤腿上也开了一个小口,露着白花花的棉絮。他瘦弱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生得眉清目秀的模样。他正挣扎着想从士兵的束缚里挣脱出来,面上尽是气急败坏的神色。 “就是他,属下刚刚问他话,这小子言辞闪烁的样子实在可疑……” “你才可疑!” 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牙尖齿利的尖锐模样却像会咬人一般。他奋力挣扎着,一张小脸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 “我自小在这村子里生活,倒是你们!一个个不知在哪里冒出来的,来村子里有什么企图!” 宫佳南曦凤眸微眯,还未来得及问话,那孩子竟又不知死活的将枪口对准了她。 “你生得一张天仙模样,怎的长了一副蛇蝎心肠!还不快让他们放了我!” 一句话喊得周围的士兵倒抽一口凉气,都暗自在心里替这孩子捏了把汗。与小孩子计较向来不是她宫佳南曦的作为,只是此时她面上像结了一层寒霜,冰冷的视线摄得人无法直视。上一刻还挣扎不休的少年,目光触及那冰冷视线心头莫名一颤,瑟缩着吞了吞口水,这才算消停下来。 ------------ 第四十八章 斯人憔悴不堪言 冰天雪地里,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站着,几乎没有人看见宫佳南曦是怎么出手的。那孩子只觉面上呼过来一阵冷风,还没等反应过来下巴已经被冰凉的手指捏住。清脆的一声响过后,他的下颌猛地痛了一下,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之后却再也没了感觉。 将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宫佳南曦将那个孩子的下颌卸下来,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那孩子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面色也已经吓得发白。 宫佳南曦周身发冷,双颊上浮上一抹不自然的红色。她眼皮发沉,脑子里也乱成一片,根本无法进行思考。这个孩子牙尖口利,根本不似普通村子里长起来的孩子,可再形迹可疑也只能先关起来,等她精神好一些再做打算。 “拖下去,先卸掉他一只胳膊再说。” 戏谑的声音里带着清冷。梦挽歌不知何时出来的,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把折扇。他捋一捋身上的白袍,好看的娃娃脸上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唇边的两个梨涡随着笑意又深了几分。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那个孩子几乎要哭出来。双膝发软,最后干脆蹲坐在地上雪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将士们有些傻眼,面面相觑的不知该怎么办。 梦挽歌低头看一眼坐在地上哭的专心的人,绕过南曦几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白色的衣袍垂在雪里,几乎要和雪地融成一体。手里的折扇挑上他的下巴,逼着那孩子看着梦挽歌的眼睛。一双晶莹的眸子,清亮的却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告诉梦哥哥,谁让你来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嗯?” 最后一声质问里带着几分阴冷,呆坐在地上的男孩愣愣看着梦挽歌的眼睛,几乎连哭泣都忘了。只觉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直往自己脖颈里钻,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停顿了几秒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刺耳的哭声。下巴不能动,单靠着几个单音节艰难的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 梦挽歌皱了皱眉,看他哭的越发惨烈,狼嚎一般的声音几乎能穿透整个村子。一时间倒不能分辨出他是故意装出来的害怕模样,还是真的已经被吓哭。 宫佳南曦脑子里突然一片晕眩,扶着门框勉强站稳。一张脸苍白的更加厉害。她只觉浑身虚软,忽冷忽热。仿佛置身冰火两重天里,心口一阵浮躁。 “你怎么了?” 她睁大了眼,梦挽歌的声音却飘渺的越发不真实。耳边渐渐起了嗡鸣声,宫佳南曦眉头紧蹙,抬手费力指了指屋内。 “扶我进去坐一坐。” 微弱的声音吓了梦挽歌一跳,心下一惊,赶紧扶着宫佳南曦的手臂转身进了屋里。人还没坐稳,手指却已经搭上她的额头。意料之中的滚烫温度,心生焦急,屋外的哭喊声也越发显得刺耳。 “再派人去抓几服退热的药来,与唐家少爷的药一起生火熬制。要快!” 军营里没有女人,照顾起宫佳南曦不方便。想起她剑伤昏迷的那一夜,梦挽歌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刚才只顾着唐墨,恐怕连南曦自己也不曾知道自己发了高热。望着她一双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梦挽歌只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沉积在胸口,怎么也散不去。 又差人寻了一间挡风的屋子,梦挽歌不顾军中众人的目光,打横抱起南曦往东边的屋子里去了。路过依旧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哭着的孩子,他竟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关到后面柴房里去,不许给饭。” 既然这孩子机灵成这样,自然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眼下军中病了伤了的都是最重要的人,也只有先将他们治好,才有精力顾及别的。 只是如今北周军营里主帅的位置空悬,军师也不在军中坐镇。倘若这时候青国发起攻势,群龙无首又怎么敌得过青国的军队? 宫佳南曦侧卧在床榻上,咳嗽的双颊泛红,呼吸之间刺刺拉拉的痛着,好像有针藏在呼吸道中。 “你好生歇着,回军营恐怕要五天之后。” “不行!咳咳……咳……” 宫佳南曦一惊,挣扎着要翻身坐起来。剧烈的咳嗽震得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胸腔隐隐作痛。只觉温热滚烫的血液全都冲到了面上。她大口喘息着,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匀称下来。身子软绵绵靠在脱了皮的墙上。 “你现在这个样子,到不了军营就将命交代在半路上了!” 梦挽歌水灵的眸子里染上一层薄怒,唇角的两颗梨涡又浅浅的浮上来。他不知道宫佳南曦那套责任重于一切的理论是从哪里学来的,在梦挽歌的眼里,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即便面对再亲近的人,即便面对再棘手的事情和环境,他首先想到的,永远只有怎么让自己好好活下来。 见她微咬银牙的倔强模样,苍白的面色和骸骨上那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梦挽歌的心突然又软了下来。宫佳南曦也动了怒,盯着他的眼睛瞪了几秒,鉴于现在这副虚弱的模样,却也只能冷哼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理会梦挽歌。 别扭而又尴尬的气氛从清冷的空气里蔓延开来。梦挽歌低着头坐在床沿边,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却不知一个人又在想些什么。宫佳南曦也不再理会他,依着墙坐着,眼皮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她脑子里一片嗡鸣,几乎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有一点她清楚的知道,即便自己死,也不能让那几万人白白搭上性命。更何况北周还有宫灵在等着她,还有那帮逆贼想看她的笑话。 闭目休息,唇齿间突然被塞进一颗圆乎乎的东西,宫佳南曦本能的想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却被强制性的阖上唇,不能张开半分。 挣扎着睁了眼,梦挽歌那双水蒙蒙的大眼睛里越发看不清楚,藏着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毫不掩饰的看着宫佳南曦。 ------------ 第四十九章 星魂斗转三更梦 口中一片清苦,随即有薄荷的冰凉气息丝丝渗进吞吐里。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几分,被薄荷的凉气冲的格外舒服。喉咙之间的灼热也退却不少。 梦挽歌的手掌牢牢捂住她的唇,温热干燥的掌心贴在面颊上。若是在平时,南曦早已经一拳挥过去。可现下身上没什么力气,她也被梦挽歌那双眼睛看的有些微微失神。 破旧简陋的小屋里,二人静坐对视。梦挽歌目光越发凝重,不知在探寻什么。面上突然露出类似失望的神情。宫佳南曦只觉面上的温热消失,他的手已经从南曦唇上移开。梦挽歌径自垂了头,手指不自然的蜷起来。 “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略带敷衍的声音听得分明,宫佳南曦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 “你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 一句话没说完,却被梦挽歌硬生生截断在那里。他回了头,眸光沉重带着星星点点的哀伤。静默许久,一张红唇缓缓张开,声音却是南曦从没听过的清冷。 “倘若你死了,唐墨,我,灵儿乃至那几万守在苍梧城的北周将士都活不下来。”他看着宫佳南曦的眸子,心口突然涌动出大片大片的酸楚情绪。吞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受她之托进北周皇宫劫走宫灵如何,随军队出征做了军师又如何。那一日在长欢殿前,是南曦拼了性命,与宫宇那老贼谈下条件,他帮不上她分毫。三军对垒,也是南曦硬生生受了一剑高烧一夜,梦挽歌也不曾帮她分担过。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不算太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天家贵胄的公主,一步步踩着杀戮,艰难而倔强的绽放着。 “这么久,你从来没有认清楚过一个事实。” 声音里的哀伤掩盖不下去,宫佳南曦心口泛出大片苦涩情绪,苦的几乎要落下眼泪来。她索性闭了眼,别过头去不再看梦挽歌面上的神情。 “……从始至终,都是你一个人抗下许多人的性命前程。从始至终,我们都不曾给你分担过分毫。” 这是命格,是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心疼又如何,不忍又如何。她不可能卸掉北周长公主的头衔和身份,更不可能丢掉沾满亲人骨血的虎符。活着早已不是为了自己,混混僵僵,在这个偌大的冰冷人世间一日一日的煎熬着。再没有半分快乐可言。 心口的伤痛再次被撕裂,伴随着浓重腥气的血水混着眼泪不断淌下来。滴进那片冰封的心湖里。宫佳南曦红唇微颤,温热的眼眶和微酸的鼻尖都像是导火索。她听着梦挽歌的脚步声慢慢踏出去,粗糙的门帘落下来,遮挡住门前的最后一丝光亮。南曦微微仰头,冰冷的眼眸里突然有了些许裂痕,细细碎碎的,尽数揉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为一个人牺牲千千万万个人,与为千千万万个人牺牲一个人同样是不对的。可是南曦,你必须选择。” 昔日亚父说的话尚在耳畔,她不曾有一刻遗忘,也不敢将其遗忘。背负再多,活的再累,也不忍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里瞧见亲人失望悲伤的眼神。 午后的天气渐渐放晴,落在地上却又被风吹起的雪花沾在梦挽歌光洁的面颊上。屋子门口站着两名守卫,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梦挽歌站在院子里,回头去瞧那扇破损的窗。糊窗户的纸张被风吹的乱响,却看不清屋里的任何陈设。他亦看不到,宫佳南曦满目哀伤,咬紧的下唇透出一股不自然的红晕。 许久,梦挽歌转了头往街道上走去。一步一沉重,却没了最初的哀伤。他不知道南曦这一世还要再经受多少东西,也不知道她是否将北周长公主的头衔和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只是从今往后,南曦要做什么,他都倾力相助。 心里定了神,一张漂亮娃娃脸上的严肃表情也缓和下来。抓药的小兵已经回来,手里的草药用草砂纸包裹的整齐。 “梦大人,药抓来了。” 伸手拿过一副药包,三下五除二拆了草砂纸,梦挽歌看着手掌上托着的深深浅浅的“木头碴子”,鼻子凑上去轻轻嗅了嗅。他垂了眼眸,一丝疑惑从他眼睛里飞快的闪过去。可再抬了头,神色已经恢复如初。 “唐墨的汤药熬好了先晾着,晾凉过来回禀一声。” 手指灵活的将草砂纸包好,梦挽歌接过小兵手里的其他药包,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你。”眸子扫过门口的守卫,梦挽歌眼皮微抬,淡淡瞄了一眼慢慢放晴的天空。“此处偏僻,一定有储存食物的地窖。找到之后,给本军师拿一兜生姜过来。” 正欲提着药往后院去,却见那守卫懵懂的看着自己,面上一副迷茫的表情。“大人,咱们已经找到吃的了……”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不耐烦的挥挥衣袖,一双梨涡浅浅在面上现了现。守卫只好领命,抓着腰间的剑鞘头也不回的往北边去了。还算看得过去的房子几乎都集中在北边那一带,若是这里真的有地窖,恐怕也是那边的可能性大一些。梦挽歌摸摸下巴,略带些赞许的看着那个越行越远的身影,还不算太笨。 掸了掸下摆上的雪屑,用合欢花做边细细绣成的纹路清晰耀眼,银线闪动出柔软的光华。抬腿往后院走去,不知从哪里寻到小砂锅的把手已经破损,用雪水刷洗干净的外壁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梦挽歌往露天的灶台下塞了些柴火,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染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他好似浑然不觉一般,直到柴火差不多将炉灶塞个半满,这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引着了一根干柴扔进去。 熟练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家公子。倒真不与他这身飘飘欲仙的白袍相称。 蹲下身子,白袍垂在地面的白雪上。梦挽歌好似浑然不觉,打开了药包在一堆草药里挑挑拣拣着。 ------------ 第五十章 浅雾迷蒙重重掩 梦挽歌蹲着身子,目光垂在那张摊开的草砂纸上,挑拣的十分仔细。 “宫灵的下落寻到了?” 冷风拂过,梦挽歌手里的动作不曾停顿,却突然开了口沉声问了这么一句。可空无一人的小院里,只有阵阵凉风袭来,再不见第二个人。气氛不觉有些诡异。 “在北周边境的一户人家里。” 冷漠的声音不知从何地方传出来,梦挽歌倒也不惊讶,依旧垂了眼眸挑拣着什么。他将手里攥着的东西一股脑抛进已经点着的柴火里,噼啪的响声和一股浓厚的药味儿瞬间弥漫开来。眯着眼睛打开砂锅的盖子,梦挽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银钗,钗头伸进砂锅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拿出来。只见银钗一头沾着水珠,周身还是光亮的模样。 一包草药尽数倒进砂锅里。梦挽歌俯下身吹了吹灶台里的火,拍了拍手上的灰麻利的站起来。洁白的衣袍上沾染了一点黑色的灰,他也好似浑然不查一般,照常掸了掸下摆上的雪,慵懒的靠在一旁干枯的树干上。 “留了多少人?” “三十名唐家暗卫,不分昼夜贴身保护。” 依旧是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唐墨却裂开唇笑了起来。他的眼眸几乎弯成一条线,明亮的眼睛里光芒更盛。唇角浮上的一抹笑容半缓半嘲讽。 “唐墨走得急,定然不会放心宫灵一个人留在芙蓉城。可若一并带来青国,他那副身子骨能不能经受得了颠簸也还另说,单是南曦恐怕也要与唐墨翻脸了。” 摇头晃脑的站着,梦挽歌将手里的银钗细细收进怀里。他眯着眼睛,狡黠的模样就像一只漂亮的白狐狸。 “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想到并且将宫灵藏好,唐墨倒也算得了几分唐鸿的真传。” 后院始终寂静,四周用土胚做成的院墙矮小简陋,几乎都不及梦挽歌腰高。不远处树林里,枯枝横插天幕,四向里伸展着,却是无尽苍凉悲怆。 砂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渐渐有草药的酸苦味道隐隐约约飘过来。梦挽歌面上的笑容始终未曾敛去半分,却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三分算计三分狡黠,还有四分看不分明的东西夹杂在其中。 “你且去吧,去北周好好照看着。若是宫灵出了意外,你们也就不用再来见我,直接去见阎王吧。” 轻快的语气,说出的话却狠辣无比。冷风依旧飕飕刮着,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简陋的后院里却再也不见任何异常。 宫佳南曦躺床榻上,一睁眼便能看到梦挽歌背依着树站着,又回到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眉心一动,她苍白的面上浮上一丝情绪,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现下唐墨昏迷不醒,会不会落下后遗症还是未知的。她都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宫灵身在何处。算算时间,玉长庚的军队也即将在楠属三郡集结完毕。再过几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她的心口突然沉沉坠了下来,压得南曦几乎喘不过气来。苍梧城一战就好似昨日的事情,被她一箭射穿心脏的苍梧城城主睁大的眼,魁梧的身姿就好像风中落叶,失去任何束缚从城墙上一头栽下来。鲜血四溅,染红大半天空。 鼻息间仿佛还有浓厚的血腥味儿,胃里翻涌,头也昏昏沉沉的更加厉害。无数零碎的片段闪过脑海里,唯一的那点清醒,竟然是那张隐匿在青铜面具下的深邃眼眸。宫佳南曦猛地睁开眼,破损的天花板上,墙角上结的蜘蛛网在冷风里轻微浮动。一股怪异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她至今猜不到那人的身份,也不曾明了今日为何要救她。想起那把刺进他小腹的匕首,宫佳南曦垂了眼眸,那种薄凉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从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里透出来,就好似一张铁皮重重排在南曦的胸口上。震痛之余,整个人都冰凉一片。 几日悉心照顾,一夜梅子酒香气萦绕,最后却换得决然伤口。宫佳南曦索性闭了眼。年关将至,挂在夜幕之中的花灯明亮温暖,几乎要将夜市照的如白昼一般。心口倏地一暖,她将身上的被子攥紧,歪了头竟然沉沉睡过去。 夜色渐浓,守在废村里的三千北周将士却不敢松懈。傍晚时分,宫佳南曦服了药又沉沉睡过去。如今有梦挽歌守着,她倒也是放心的。 白雪堆积,厚重的压在干枯的树枝上。寂静的村子里偶尔传来清脆的积雪压断枯枝的响声,静谧的几乎没有一丝生气。梦挽歌住的屋子在宫佳南曦所住的右侧方,门前却只设了两名守卫。明晃晃的月亮升入最高的空里,月华流转,光芒冷冽,像美人的翠羽轻纱,浅浅覆盖在雪地上,却也足以将积雪照的发亮。 隔着一层门帘,梦挽歌屏息听着屋里人均匀的呼吸声,心跳仿佛也与那呼吸声融为一处,静默安详。宫佳南曦的长剑就放在床案边,伸手就能摸到剑柄。她浓密的睫毛覆盖在光洁的面上,一双微微上挑的细眉几乎与漆黑的夜幕融合成一块。 门外人的呼吸很轻,南曦的手始终停在离剑柄半寸远的地方,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蜷起。半睡半醒之间听得有脚步声,门帘轻晃,一切便真的完全归于寂静。 宫佳南曦翻了个身,睫毛轻轻颤动,如一双蝴蝶的翅膀,轻盈灵动。许是累极,下一刻竟然完全失去了知觉,沉沉坠进梦乡里。 白色的身影在雪地里拉开一条浅浅的修长影子,梦挽歌裹了白狐皮做的披风往后院方向走去。四下张望一眼,冷清的眼眸里,就连那一分玩世不恭的情绪也看不到了。手撑着低矮的墙头,身形微动,梦挽歌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翻了出去。靴子陷进厚厚的积雪里,他也好似没有察觉一般,一殓领口展身迅速往树林的方向掠去。 压在树枝上的雪随着风漱漱的往下飘落,清冷的月光流转,一刹恍惚,如银色花火。 ------------ 第五十一章 归处夜未央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掉落下来的冰粒,吹在梦挽歌毫无遮掩的面颊上。他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掠去,呼吸却依旧平稳。 月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枝散落下来,支离破碎的白光打在树干和雪地上。原本就阴冷的树林里仿佛无数鬼影晃动,阴森可怖。梦挽歌好似对周围的环境全然不查,只是拉紧了领口往树林的尽头迅速移动着。一双大眼睛微微眯起,竟有几分深邃。 罩面突然袭来一道寒光,带着金属特有的银色光芒。来不及多想,梦挽歌几乎凭着本能侧头去躲。寒风凌厉的擦过面颊,他一个翻身稳稳落到地上,身后的树好似受到冲击一般,积雪抖落下来大半。 清冷的月光里,一枚六边形金属暗器已经深深钉在树干里,只余了三个角在外面,在流转的月华里折射出幽光。 梦挽歌神色如常,沉稳的模样几乎与之前判若两人。肩上落了一小嘬雪屑,他也好似浑然不见一般,漆黑的眸子就像两颗黑色的宝石,闪烁着耀人光芒。 树林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寒风呜咽着,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微微沙哑。却在幽静的树林里显得越发清晰起来。呼啸声从头顶上传来,梦挽歌闪身抓住一根粗壮的树枝,借力向上一跃,下一刻人已经稳稳站在树枝上。离地不过三尺,梦挽歌眸子里精光一现,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被立了个人。正眯着眼仰头看着梦挽歌。 同样的一袭白衣,月光打在那人的面上。唇角勾起,三分邪魅七分傲气。高挺的鼻梁和略显温和的眉眼,来人竟然是摩轲! 梦挽歌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缩在狐皮下的双手却已经蜷起来。二人显然是认识的,只是互相对视着不说话也不动,气氛却越发诡异。 “怎么,见了我不开心?”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像是一颗石子击进梦挽歌眼底那一汪寒潭的水。涟漪之后,梦挽歌突然笑起来。眉眼未见改变,两颗梨涡嵌在唇角边。却是真真切切的,爽朗的笑容。 “别来无恙,舅舅。” 最后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晰,摩轲也好似听到什么开心的事情,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两个月以前,你未经过我的允许擅自离开南风,可想过再见舅舅时应该找个什么理由合适一些?”摩轲面上始终不见冷漠表情,只是眼里那一抹慈爱,俨然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 梦挽歌索性跳下树来,与摩轲面对面站着。摩轲并不算矮,却也足足比梦挽歌低了一头。他依旧仰视着梦挽歌,只是相较刚才,仰头的幅度小了一些而已。 “舅舅耳目遮天老奸巨猾,挽歌这点小心思,还不敢与舅舅放肆。” 明明是带着调侃的话,却听不出梦挽歌有一丝玩笑的语气。摩轲满意的点点头,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指,一双眸子里精光乍泄。 “我不管你与那北周的小公主之间有什么约定,既然你娘亲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我便不能放任你肆意妄为。”摩轲面上一肃,看向梦挽歌的眼神里也夹杂了几分严厉。 为了远离南风避开杀机,他不惜将梦挽歌送往北周,自己也隐姓埋名过了十几年。如今梦挽歌羽翼渐渐丰满,却是真正拿回属于梦挽歌的东西的时候了。 “眼下那老不死的病重,恐怕不久人世。南风上下已经炸开锅了。我不管你在北周军营里做什么,七日之内交代好你手头的事情,返回南风都城见我。” 梦挽歌沉默不语,面上的笑容已经尽数敛去。只留一汪寒潭似的平静。 “挽歌有一事不明,还请舅舅告知。” 低沉的声音里少了一分底气,却是十足的严肃。摩轲上下打量了梦挽歌几眼,突然露出一副明了的样子。他摸摸下巴,伸手轻轻掸去梦挽歌肩头的雪。 “是你叫那小公主去徊音山找我的?” “自然不是。挽歌深知舅舅淡泊名利,高风亮节,见死不救铁石心肠更是天下医者的典范。挽歌也尽力劝阻过,可惜那长公主倔强得很,又如何肯听挽歌的。” 摩轲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梦挽歌,不过两个月未见,他这大外甥怎的出落的如此牙尖齿利。着实让他想不太明白。 见摩轲不说话,梦挽歌突然又露出那招牌似得笑容,梨涡浅浅,眉眼之间竟然带了温和。 “我只想知道北周的二殿下宫灵是否还有救。” 寒风不曾停歇,呜咽着吹散树枝上落下的积雪。月光皎洁如白练,清冷异常,华美异常。摩轲唇齿轻抿,却是不知在思量什么。梦挽歌也不着急,继续一副温和模样盯着他看。 “那毒虽然狠辣,也并非无药可医。”摸摸下巴,摩轲的语气里带了一分迟疑。“只是那中毒的孩子身子骨太弱,年纪也不大,毒素游走的比常人要快,这时候恐怕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伤及心脉。即便能够治好,也是废人一个了。” 梦挽歌面色一沉,心口却猛地颤了颤。 “还请舅舅告知。” “通俗一些讲,那孩子即便将毒解了,也需要至少十年的时间来调理身子。可按照他如今的情况,至多活不过五年……” 摩轲医术精湛,堪称天下第一。只是如今他都这样说,宫灵恐怕是真的凶多吉少。想想宫佳南曦紧张宫灵的模样,梦挽歌只觉得自己心里像被什么狠狠踹了一脚,带着酸涩的味道,一阵阵胀痛着。 “生死皆有命数,你向来不是愿意插手别人家闲事的人。那小公主年纪虽然不大,手段却高明。你跟她待的时间越长,难免会出什么乱子。” 徊音山上那一面,摩轲便已经断定宫佳南曦并非凡人。虽然是个女儿身,一身龙气却也不像转错了胎的。再加上她与青国国主玉长庚关系不一般,若是梦挽歌再与这个女人有牵扯,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 第五十二章 梦白 “挽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舅舅成全。” 握住腰间的玉佩,莹润冰凉的触感游走在梦挽歌指尖。白色的狐皮披风将他周身包裹的严实,漂亮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显白皙妖娆。披风领口已经贴着脖颈束合,一圈油光水滑的绒毛遮住梦挽歌的下巴。他站在月光下,就好似幻化成人形的狐仙,周身雪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梦挽歌与他的娘亲长相极为相似,特别是垂眸的一瞬,二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娘亲眼角下有一颗血红泪痣,摩轲至今都能清晰记得她的模样。一颦一笑,眼角下的泪痣荡漾,几乎要滴出来一般。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可能。” 摩轲冷哼一声,精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当年若不是你娘早有交代,我又岂会放过那负心之人?又岂会破例进宫给他诊治!” 雪白的宽袖用力一拂,摩轲的声音高起来。他盯着梦挽歌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下突然冰凉一片。摩轲本家姓梦,祖上也是行医的。梦家几代单传,医术自然也是一脉相承,历来皆是传嫡不传庶,传儿不传女。摩轲只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名唤梦白。他们同在一所院子里长大,摩轲对这个小自己七岁妹妹的宠爱几乎已经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摩轲自小修习医术,天赋异禀。而梦白却爱书成痴,对家传的医术没有丝毫兴趣。本就不是该梦白学的,父母双亲自然也就没有多么在意,便也由着她的性子,找了师傅简单教习了些女红。闲暇时候总喜欢与摩轲待在一起,他专心致志摆弄他的药材,梦白就捧了书卷坐在一旁细细读着。 这样美好的几乎如梦境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梦家惨遭仇家灭门那一日。那一年梦白十一岁,摩轲也只有十六岁。全家上下三十八口人,最后却只有她与摩轲两个人活了下来。 逃避仇家追杀的那段日子里,摩轲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带着梦白四处奔波,在南风国的都城陵绡城里,遇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罹渊。二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性兄弟。自此摩轲带着梦白居住在南风国的太子府里,被罹渊作为上宾招待着。接下来的两年内,罹渊更是不惜动用手里的关系,帮摩轲查清了灭门的凶手。 摩轲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一日清晨,他一人一剑杀上仇家家门,同样屠了仇家满门。直到最后锋刃卷边,摩轲浑身都被仇人的鲜血染成红色。他丢了手里的剑,朝着梦家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之后的三年里,摩轲将梦白暂时留在太子府,一个人背着药箱游走于三国之间。三年里收获颇丰,却也发生了太多难以预料的事情。 南风国的老皇帝崩天,作为正统太子,罹渊也顺利登基为帝,又迎了当朝大司寇的女儿为贵妃。勤勉持政,爱民如子,倒也颇受爱戴。可三年之后摩轲再次返回南风时,却见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那时候梦白已经怀孕五个月,圆滚滚的肚子,微微发福的小脸儿上尽是幸福欢喜之色。那是她与罹渊的孩子。摩轲盯着她突起的小腹,一双眼睛里几乎尽是血色。是他太疏忽,以为自家妹妹年纪还小,却不曾想她与罹渊几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也是理所当然。如今珠胎暗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罹渊极其宠爱梦白,吃穿用度一律比照贵妃,却不曾给她任何名分。此时南风后宫里,位份最尊的贵妃已经诞下一双儿女,次年晋封的廖夫人也已经为罹渊生下一个儿子。梦白肚子里怀的,是罹渊的第三子。只是她出身不比其他两位皇子的母亲尊贵,罹渊却也不愿轻易委屈了她,封号等级才迟迟没有定下来。如今听说摩轲回来,本想与他商议此事,可摩轲冷硬的态度几乎想将罹渊杀之而后快,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若是我妹妹有半分损伤,我必让你千倍万倍的还回来。” 深宫险恶,又岂是梦白这样单纯的人能适应得了的。可如今木已成舟,梦白与罹渊也算两情相悦。摩轲就算再不允,也再没有旁的方法。罹渊自知理亏,可却也不能为了梦白一人将整个后宫遣散。再三保证之下,当即拟旨册封梦白为皇贵妃。只待诞下皇儿便可晋升为后。 如此殊荣,摩轲面上却依旧不见开心神色。他虽是梦白的嫡亲哥哥,却也不便日日进宫,能隔三差五进宫诊次脉已经算是最大的恩赐。只是安胎的药,梦白平日的滋补饮食皆是出自摩轲之手。他打点好再交由罹渊身边的总管进行熬制调用,银针试毒之后再送去给梦白服用。 罹渊对梦白也宝贝的很,恨不得日日陪在她身旁。眼见梦白的肚子一日一日的大起来,临盆之日也将近。待到孩子落地那一日,一切便都算稳妥了。 那一日黄昏,摩轲正在草拟方子,宫里却忽然传出皇贵妃落水的消息。他的一颗心突然就错了位置,心急如焚的进了宫,等见到梦白那张惨白的小脸儿时候,摩轲的心就好似被撕裂一般,猝不及防的疼痛却来得分外猛烈。 在凉水里侵泡了许久,羊水早就破了。孩子已经八个半月,现在生下来虽然身子弱一些,却也不是不能调理。产婆将屋里多余的人都赶出去,摩轲站在门外,浑身僵硬的听着梦白一声低过一声的**,双拳紧握,撕心裂肺的痛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颤抖着手指写下催产保命的药,一碗一碗送进去,却始终听不到那一声婴孩的哭泣。 “……娘娘,皇贵妃,您醒醒,来人,来人啊……皇贵妃血崩了……” 产婆跌跌撞撞跑出来,满脸的惊慌之色和满手血红看得摩轲浑身发冷。他不顾一切冲进屋里,呛鼻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梦白躺在一片血红里,气若游丝。 “哥哥……摩轲哥哥,我的孩子,你救救他……” 梦白已经痛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凭着舌下的参片强吊着一口气,一双眼眸里已经迷离。 ------------ 第五十三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摩轲的手颤抖的搭上她的脉,哪怕是浸了凉水,凭他那几服药下去,也不可能血崩成现在这副模样!手指微抬,摩轲满眼惊痛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你身子里的虚寒之气是哪里来的?!” 声音变得失控,摩轲双手握着梦白的肩,不住颤抖。若是落水,又怎么可能在身子里堆积这么多虚寒之气。分明是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到生产这一日才突然爆发出来。眼底突然涌出大片大片的狠戾,摩轲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进梦白嘴里。她已经处于游离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意识。 “小白,小白!你听哥哥的话,把药吞下去,吞下去……”用力点下她身上的穴位,摩轲的眼眸里已见慌乱。出了这么多血,她已经没有力气产子,若是孩子再出不来,恐怕会胎死腹中。 “小白……你听话,把药喝下去……” “君上到……” 宫人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摩轲恍若未闻,目光注视着梦白越发苍白的面孔,绝望一寸寸延伸起来。施针,用药,梦白始终紧闭着双眸,惨白的面上不见一丝生气。 殿外聚了许多人,罹渊的到来无疑是一剂定心针。他拨开众人,推了门就要进去。 “君上您不能进产房……君上……” 贵妃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抓住罹渊的衣袖。罹渊满面铁青,心里早已乱成一团。就连一双眸子里尽是阴霾,又哪里听得进去什么能不能。一挥手竟然将贵妃狠狠扇倒在地上。冷峻的双眼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天子一怒,横尸千里,血流成河,日月皆为之变色。殿外的所有人都战栗着跪下去,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粗喘。 “我……我知一古法,可将……将孕妇肚子剖开取子……” 梦白的声音断断续续,靠着那株千年人参勉强提上来的一口气也即将散去。失血过多和剧痛让她季度昏厥过去,强撑着一丝清醒,梦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透明指甲陷进掌心里,攥得摩轲生疼。 “我……怕是活不了了,我的孩子……摩轲哥哥……” 她的眼泪混着汗水,打湿满头青丝。摩轲双目赤红,空白一片的脑海里此刻想不起任何事情。止血的穴位已经全部用银针封住,梦白体内的虚寒之气却怎么也压抑不了。再拖一会儿,恐怕腹中的胎儿也会被虚寒所伤。 罹渊绕过屏风,满屋子的血腥气息就如一张网,紧紧锁住他的喉咙。越过满目慌乱的摩轲,罹渊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床榻里,面如金纸。那一刻心痛欲裂的感觉席卷而来,他的每一寸骨头和血肉都要被绞碎一般。陷进最深的绝望里。 “去准备白酒,蜡烛,匕首。都出去。” 摩轲背对着他,一双眼睛没有离开梦白分毫。他从药箱里取出麻服散,用白酒调和后给梦白喂下。看着她面上的坦然神色,心底抽搐,眼泪再也停不下来。 “梦儿,梦儿……” 摩轲的目光扫过来,夹杂着愤怒和恨,看得罹渊惊在原地。 “滚出去。” 产房不吉利,趁着罹渊愣住的功夫,廖夫人赶紧使了眼色。几名宫人上前,半劝半架将罹渊从殿里拉了出来。梦白进宫之后,万千宠爱集一身,后宫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压得过她的风头。甚至有传言说,罹渊要将太子的位置传给梦白未出世的孩子。 后宫里的女人,这一生只能为自己的孩子和母家活着。后宫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们根本不在乎梦白的死活。 血腥气息不曾减淡分毫,内殿里只余了梦白和摩轲两个人。已经服用过麻服散的梦白沉沉睡过去,面容安静。摩轲握着匕首,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那一年惨遭灭门,他一个人背着年幼的梦白东躲西藏,那么艰苦的日子他都能过下来,如今要摩轲剖开自己嫡亲妹妹的肚子,亲手将她送上黄泉路。 “倘若我的孩子能活下来,摩轲哥哥要好好疼爱他……妹妹在天有灵,便也再没有牵挂。有他替我陪着哥哥,这人世间,也便不算凄苦了……” 刀锋划开白皙的肚皮,摩轲不敢看梦白昏睡过去的面容,血肉模糊之间,一个小小的婴孩浑身蜷缩,卧在梦白的肚子里。小心翼翼的将他取出来,伴随着那一声小而微弱的啼哭,梦白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气。 摩轲满手是血,抱着婴孩的臂弯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唇齿颤抖,心口像被什么狠狠锤击着,就连呼吸也痛的撕心裂肺。 “……这是你的孩子。” 殿外鸦雀无声,罹渊浑身僵硬,呆愣的站在殿前,突然间失了全部力气。 直到摩轲满身是血的走出来,冰凉的目光里见不到一丝波澜起伏。他径直走向罹渊,满目萧瑟却感觉不到杀气。 “你说过,待到小白诞下麟儿便封她为后。你可知她从未在乎过这些虚名。” “罹渊,真正该死的人是你。” “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匕首的寒光闪过,白袍的一角应声而碎。点点血迹沾染在边角上,像红梅一般,艳艳的绽开一整个冬日的灿烂。 摩轲抱紧怀里的孩子,一步一步,脚下像踏着虚空一般。身后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梦儿!!”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南风国皇宫的上空,罹渊恸哭着,床榻上的人还没完全冰冷下来,神态安然就好像睡着了一般。他唤她的名字,轻摇她的手臂,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巨大的悲痛让罹渊几次昏死过去,待他醒悟过来孩子还在摩轲那,摩轲早已不见了踪迹。 出殡当日,梦白被追封为后,谥号“懿媃”。可再盛大的吊唁也无法磨平摩轲心里的痛。他恨自己当初没能阻止梦白进宫,也恨罹渊让她陷入宫斗之中,白白成为牺牲品。 梦白曾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摩轲一身医术,最后却连自己嫡亲妹妹的命都无法挽救。何止一个痛字。 ------------ 第五十四章 念念思音念念芳 “我不远万里送你去北周,不是让你对那小公主誓死效忠的。北周已乱,更何况早有预言凤主北周。那二殿下活不活,没那么重要。” 摩轲平复下心口的哀痛,看向梦挽歌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从不担心梦挽歌这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也向来不喜多管别人的闲事。帝王之尊,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很冷静理智的头脑足矣,自古帝王,唯有无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许再插手北周与青国的战事,十五日之内我要在陵绡城见到你。” 五年前入南风国皇宫替罹渊诊治,摩轲便已经告知罹渊与梦白的儿子尚在人世。这么多年,罹渊从未放弃寻找过梦挽歌,只是天下之大,三国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多么融洽,阻碍颇多。那一日罹渊卧在病榻上,听闻小儿子还活着的时候,摩轲曾亲眼见了他老泪纵横的模样,也料定他会将皇位传给梦挽歌。 “舅舅不许挽歌见父亲,所以这么多年,我几次潜入南风皇宫都不曾往蝶梦阁窥看半次。挽歌从未顶撞过舅舅,救宫灵也并非因他是宫佳南曦的弟弟。我与那孩子有眼缘……” “住口!” 摩轲面上已经见了怒意,他冷笑一声,盯着梦挽歌的一双眼睛里尽是通透。 “你随那小公主入北周皇宫,几乎将自己的性命交代进去。如今你告诉我你只是她弟弟对了眼缘,挽歌啊挽歌,你是以为舅舅老了听不出真假话,还是真觉得自个儿的翅膀硬了?” 梦挽歌面上带了微微的苦涩,他本就是摩轲教出来的,除非摩轲老的痴呆了,否则就凭梦挽歌的那点小九九,在别人眼里是高明,却永远瞒不过他这舅舅去。 可他看不得宫佳南曦掉眼泪,看不得她苦苦撑着那么久,到头来却因为宫灵的死而突然崩溃的模样。 “舅舅。” 膝盖一软,梦挽歌已经跪在雪地里。僵硬的脊背和膝盖上刺骨的冰冷让他浑身难受,连呼吸都要冻结。梦挽歌垂着头,修长的睫毛像黑色蝴蝶的翅膀,颤巍巍抖动在寒风里。这是他第二次跪摩轲,年幼时候顽劣,无论闯多大祸受多重责罚梦挽歌都不曾求饶过,只是今日,为了宫灵能多活五年,他竟跪在摩轲面前。 摩轲倒退两步,面上的惊讶之色已经变成愤怒。滔天的怒气。摩轲气的浑身发抖,指着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梦挽歌说不出一句话来。天晓得这时候他有多恨不得一掌劈死梦挽歌。 冰凉的夜色里沉淀出一丝疲惫,摩轲踉跄几步,目光里多了几分失落情绪。 “如果你娘当年不那么固执,或许就不会惨死……” 瞬间苍老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切开梦挽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横流,他咬着牙不让眸中的酸楚变成泪水。 “宫灵在北周边境的一座小村子里,我已经吩咐了人去那儿守着。舅舅到了便知。” 他不知这样做究竟对不对,这么多年洒脱不羁,没心没肺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头的巨大落寞。宫佳南曦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让他觉得真正温暖的人,他不忍她受伤,不忍她一个人背负那么多。倘若这样做是不成熟,那便叫他真正放纵一回吧。 梦挽歌周身发寒,膝盖几乎失去知觉。他不知摩轲是几时离去的,只是唇角浅浅的梨涡里渐渐有了欢愉的神色。如冰晶一般,闪动着浅浅小小的光芒。 挣扎着起了身,北风呼啸,出落堆积树枝上的雪屑,落得他满头满身。如今唐墨在宫佳南曦身边,将门之子,用兵作战自然比自己要略胜些。就算要走,梦挽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宫佳南曦不知道,他们约好的七日归营,梦挽歌便提心吊胆等着她归来的那一日。可一直到第九天也仍不见宫佳南曦的身影,他心急如焚,不惜调动自己苦心培育多年的死士前去打探消息。得知她被玉长庚救下徊音山昏迷多日,梦挽歌恨不得立即点兵杀进楠属三郡。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此刻随着性子救了人,日后的麻烦恐怕会更大。在人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竟忧愁的几日几夜未曾合眼。 如今宫灵能得摩轲诊治,哪怕活不太久,也总算南曦这一趟没有白白冒险。 梦挽歌就好似一尊玉人,站在寒风如刀的冬夜里,红唇微微向上弯起。一双好看的眉眼说不出的通透灵动。抽身往村子里慢慢走着,雪白的狐皮披风在雪地里扫过一条浅浅的痕迹。 从几年前北周皇宫里阴差阳错的相遇,再到几个月前出生入死帮衬着宫佳南曦救她弟弟。梦挽歌恍惚觉得一切都如梦境一般。如若不遇见她,他现在应该还在南风国里,苦心经营着朝堂之上的你死我活。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挑明了身份,再以“懿媃皇后嫡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成为南风太子。只待罹渊病危,他梦挽歌便是南风名正言顺的新皇帝。 回去的路上,风雪不曾减少半分。他眯着双眼,披风的垂口已经被吹开,鼓起的白狐皮子里满是凉风。 ------------ 第五十五章 离别前夕(一) 他们在废村住下的三日,有探子来报,青国的军队已经全部在楠属三郡集结完毕。唐墨早就苏醒过来,毕竟年轻,身子底子还算结实,只要再调理几日便无大碍。 若是依着梦挽歌的意思,再在废村里调养两日也耽误不了军情。只是宫佳南曦和唐墨的态度出奇的一致,尽早回了北周军营,做好下一步的防御和部署才是正确之举。主帅是南曦,梦挽歌也就懒得再劝什么。于是第四日上午,点齐了人马之后他们便往北周军营里赶。 西边的天空已经被夕阳烧成一片火红,点燃的云霞往渐暗的夜色里渐次蔓延。枯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灿烂的光华下,苍梧城已经近在眼前。 马蹄踏上大路,一路灰尘漫天。梦挽歌当日点兵前去接应南曦,也只是称同主帅一起去打楠属三郡个措手不及。而夜战玉花潋,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整个军营,一时间军心大盛。带出去的三千将士几乎没有任何折损,也更让军营里这帮如狼虎般的男儿,对这个娇生惯养的长公主殿下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自古女子多以柔弱示人,对宫佳南曦这位新帝钦点的主帅,即便贵为一国公主,可毕竟也是女儿身。如今这一仗让南曦在军中立了威,也无疑给了那些质疑她能力的人一记猛拳。 “恭迎殿下回营!” 震天的喊声里,将士们恭恭敬敬的朝宫佳南曦跪下去。一众的肃穆神情却让她莫名多了几分陌生的情绪。马蹄踏过中央让开的空白处,梦挽歌与唐墨落后半个马身,一左一右并列宫佳南曦身后。银红色的披风翻舞,唐墨抬了头去看斜前方的坚毅背影,唇角沁了一丝欣慰情绪。 倘若先帝与父亲在天有灵,见曦儿如今的模样,大抵也不会太过担心了。 “你们随我来。” 下了马,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一旁候着的马夫,宫佳南曦解开身上的披风搭在臂弯处。正欲往营帐里走去,抬头却瞥见梦挽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思全然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这几日在废村,他也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是这几天他一直与宫佳南曦呆在一处,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眉头轻蹙,南曦看着梦挽歌愣神的模样,心下也微微生了几分担忧。许是她与唐墨都病着,梦挽歌一直紧绷着精神,如今出现恍惚倒也不是多不正常。 “你若是觉得累,便先回营帐休息吧。明日我们再谈。” 梦挽歌的目光看向宫佳南曦,面上又恢复那副灵动模样。 “你都没事,我一大男人又怎会觉得累,要谈什么现在便可。” 抬了脚就要往主营帐里去,却被宫佳南曦一把拽住。梦挽歌疑惑的看着她,“怎么了?” “还说没事,连方向都搞不清了。营帐明明是在那边。” 宫佳南曦抬了抬下巴,指的却是偏左一些的方向。梦挽歌看着她严肃的神情微微一愣,随即一拍脑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意爬满水亮的眼眸,浅浅的梨涡又浮上唇角。 “你瞧我这记性,是这边,是这边……”他一边嘟囔,脚下已经换了方向。 梦挽歌的方向感极好,轻易不会搞错方向。而且单凭他这副脾性,如今却怀疑自己的第一意识听从了南曦的话,显然是极为不正常的。 宫佳南曦眸子里染上一层淡淡的疑惑。若说与上次冒充摩轲的情况一样,梦挽歌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又该怎么解释。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三日,期间也只是见梦挽歌发呆的时间长了一些,其他的与之前没什么差别。唯一的解释只有他心里藏了事情。 往前走了两步,梦挽歌的笑容僵硬在面上。他转过头,却见宫佳南曦与唐墨还站在原地,正一副探究的模样看着自己。心下暗道了声不好,这个时候却也只能强撑着笑脸。梨涡越发的深,美眸里光华流转,在宫佳南曦眼中却是欲盖弥彰。若是没什么事儿,打死她都不信梦挽歌能笑的这么假。 “怎么啦?” 宫佳南曦不接话,唐墨也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站着。静默了半晌,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他们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冷风呼啸,宫佳南曦的目光却更让人觉得脊背发凉。缩缩脖子,梦挽歌暗骂了一句“真是个刁钻的丫头”。正想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却听到宫佳南曦淡淡开口说了句:“走吧。” 梦挽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唐墨也已经随宫佳南曦离开了。而他们所去的方向,分明就是自己刚才准备去的。瞬间明白过来,梦挽歌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上阴晴不定。 想他十几岁就在江湖上混,蒙骗晃人的本事他梦挽歌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如今竟然被宫佳南曦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摆了一道。梦挽歌瞪大了眼睛,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怪自己这几日走神走得太专心,竟然连宫佳南曦起了疑心也不曾发觉。 见二人的背影越行越远,梦挽歌心口竟然有些不舒服。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越来越不受控的心思,以及越来越难掩盖的真实。苦着脸揉揉憋闷的胸腔,梦挽歌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连忙抬脚去追。 当今南风国国主罹渊膝下有两个正统皇子,一个是贵妃之子,一个是廖夫人所生。贵妃之子虽然草包,但其母家几乎把持了南风国大半朝政。廖夫人虽出身不高,但南风国二皇子的贤明是出了名的。若是将来梦挽歌要争皇位,单凭已故的懿媃皇后之子远远不够。 就算罹渊执意将皇位传给他,满朝文武也未必肯轻易臣服。到时候罹渊一去,还是留了个烂摊子给梦挽歌收拾。俊眸里闪过一丝疲惫,漆黑的夜幕里,梦挽歌揉揉胀痛的太阳穴。他倒是真的希望一辈子留在宫佳南曦身边做个军师,打仗的时候上去摇个旗吶个喊,出出主意什么的。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厚着脸皮吃皇粮,反正宫家家大业大,自然也不差这一点。 ------------ 第五十六章 离别前夕(二) 宫佳南曦掀了帐帘,率先大步迈进军帐里。后进来的梦挽歌微微眯了眯眼睛,通亮的烛光让他稍稍有些不适应。桌案上整齐的摆放着书卷,羊皮纸制成的行军图细细卷好放在一边。整张长形桌案上纤尘不染,枣红色漆面上折射出烛光摇曳的影子。 军帐中央的空地上放了一个火盆,烧得通红的煤炭让冷清的营帐里稍稍有了一丝暖意。唐墨从屏风后的床榻上拿了软枕垫在太师椅上,自顾自的坐在桌案旁,温润如玉的俊美面容上浸了几分笑容。 梦挽歌一撩衣袍下摆,坐在唐墨身旁。一双干净里带着狡黠的大眼睛四下打量着,食指抹过桌案光滑的漆面,啧啧两声,随即满意的轻轻勾了勾唇角。 “嗯……看来这帮兔崽子没敢偷懒。” 他去迎南曦之前,特地三令五申,要每日清扫主帅营帐。切记将所有的东西保持原状,要每日打开营帐的帐帘通风透气。见那帮粗犷惯了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的模样,梦挽歌颇为无奈的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扶上额头。一番添油加醋之后,梦挽歌又向他们讲述了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脾气是多么多么暴躁,天性是多么多么的热爱杀戮。 将士们站在冷风里,表情稍带呆滞的看着梦挽歌一个人讲的津津有味。宫佳南曦虽皮相俊美,但眉眼之间的英气不容忽视。再加上她那一双凤眸里时时带着寒意,一眼扫过去好似要将人冻住一般,面上整日里也不见笑容。所以梦挽歌说什么,将士们不明所以,也就听了什么。不过南曦连夜大破楠属三郡,击溃郡王玉花潋的消息一经传回军营,将士们对这位长公主可谓是刮目相看。甚至不少人觉得懊恼,没能被殿下点中前去破敌真乃一大遗憾。 宫佳南曦在北周军中威望大涨,于是当年盛行一时的传言,再次传遍军营乃至整个北周――长公主殿下乃上天降下来的流火仙子,会给北周带来祥和安定。 羊皮纸制成的地图带着独特的柔软触感。南曦将地图平铺在桌案上,她一手压着地图一角,另一只手沿着地图上标记的粗糙线条细细描画着。烛光下,长睫在白皙的面上投下一片剪影。美眸里光华流转,宫佳南曦的面上却依旧是严肃神情,不知在想什么。 梦挽歌的下巴搁在桌案上,一双眼睛随着南曦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着。倏地,他目光一定,宫佳南曦的描画手也随即停下来。 “我们的将士已经休养大半月,棉衣棉被也一应拨了下来。现如今三军上下一心,士气大振,正是攻打楠属三郡的最好时机。” 唐墨轻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点点头,显然也同意宫佳南曦的话。 “如今青国的军队才刚刚在楠属三郡集结完毕,必是人困马乏。如此打他个措手不及,胜算会大很多。” 温润的嗓音里还是带了一丝沙哑。宫佳南曦瞥了唐墨一眼,眸光暗淡了几分。他的面容似乎苍白的更厉害,两颊和嘴唇均是不自然的红晕。这一路赶得太急,唐墨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又遭马背颠簸,哪怕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番折腾。现下虽不见他喊一声难受,可刚见起色的病情显然又加重了。心下一沉,莫名的酸楚浮上心口。南曦不着痕迹移开了目光。 “三日之后再做打算。” 坚定的口气容不得一丝质疑。梦挽歌眨巴眨巴眼睛,忽的抬起头看向南曦,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你到底想清楚没有,延误战机是兵家大忌。若是等玉长庚的兵马歇过来,再加上那些剽悍异常的铁骑兵,到时候我们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的。” 难得的认真,梦挽歌指着刚才南曦手指停住的地方。 “就在那个地方设一道阵法,再派一队先锋兵骑着快马前去城门前挑衅。不必正面交锋,拉住他们跑就是了。等拖得青国军队心力交瘁,再引至阵中一举歼灭。” 唇角轻轻挑起,一双梨涡深深嵌在白皙的面上。他看看宫佳南曦,又看看唐墨,随即伸出五个指头压在地图上。 “这次至少可以歼敌五万。” 唐墨不说话,低垂着眸子像是在思考什么。宫佳南曦也一直沉默着,一贯没有表情的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她索性合了眼睛靠在太师椅上,脊背上柔软的靠枕抵消了几分疲乏。 略显空荡的营帐里一时间只剩下沉寂。火盆里木炭焚烧偶尔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脆生生的,回荡在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同意梦少侠的说法。” 沉默许久,唐墨抬了眼看向宫佳南曦,温和的面上也带了几分严肃。只要开战,他是一定要上战场的。将南曦一个人扔在刀剑堆里拼杀,生死由天不由人。之前他在北周也就罢了,可现下他人已经在苍梧城。再同之前一样,唐墨做不到。固然明白她担忧自己的身体,心下也是温暖。可这条命这个人,倘若没了南曦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宫佳南曦眉头已经蹙起,一双凤眸里的冷光渐渐变了味道。关心则乱,让唐墨来边关或许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是如今他人都出来了,总不能让他再这么回去。且不说别的,只宫宇那关就过不去。那老贼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再寻着这个由头将唐墨砍了更得不偿失。倒不如等他们凯旋之时一并回去,功过相抵,也算能说得过去。 梦挽歌两手托着腮,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看南曦,又看看唐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尽是懵懂。宫佳南曦索性收了目光,一张阴晴不定的面上染了几分疲惫之色。单手撑着桌案,她揉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红唇微动,叹了口气。 “也罢,夜色已深,你们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容我再想想。” 唐墨与梦挽歌对望一眼,站起身准备往营帐外走去。这一日三人都已是累极,若再不休息,恐怕都会吃不消。 ------------ 第五十七章 正面交锋(一) 帐帘将夜幕与冰冷的空气一齐遮挡在外面,宫佳南曦起了身,合衣躺在屏风后的军塌上。疲倦至极,一双眼却无论如何也阖不了。 宫灵在北周边境的村子里,唐墨留了人亲自照看着。据唐墨说,这次能顺利出北周多半是因为有宫珏的帮忙。若不是他接应,那些人马恐怕连芙蓉城的城门都出不來。 歪了头,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耗尽。宫珏那张温润里带着几分阴柔的面恍惚出现南曦眼前。她不信宫珏会为了手足之情放弃帝位,北周虽然与天下沒得比,但也是地大物博,兵强马壮。只是如今他竟然如此不计后果的帮自己,到底是何目的。 人心本就难看明白,心下隐隐不安,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心下烦躁,索性扯了被子覆在自己身上。正欲合眼休息,腰间忽然触到一处坚硬,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手心微凉,赫然是那一日面戴青铜面具的人所赠的勾玉。浑然天成的白玉温润如泉乳,触手生温。 心间一动,有股莫名的滋味儿从心底慢慢升腾开來。她的匕首刺入那人小腹约莫半寸,血流如注。那双遮掩在青铜面具下的狭长眼眸,三分震惊三分阴霾,还有四分南曦看不分明的情绪复杂交错。明明是相识不过几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那一眼却足以让南曦的胸腔翻江倒海。 掌心微合,她的眸光在跳动的烛火下渐渐黯淡。命途多舛,宫佳南曦揣测不到命运还有多少未知安排。只是走到这一步,谁欠她的她欠谁的,都已经算不清楚了。这些人是劫数还是缘分,也再由不得她拒绝或者选择。 勾玉握在手里,圆润的边角却刺得掌心微痛。宫佳南曦呼出一口气,在一片通明的灯火里合了眼,呼吸逐渐平稳下來。 清元十九年十二月末,北周长公主宫佳南曦亲率八万大军,与青国君主玉长庚对峙于楠属三郡。 再过两日就是新年,空气里弥漫着战争带來的硝烟的味道。分挂街道两旁的花灯多半都已经被拆了下來,萧条的大街上人影稀疏,不见一点过年该有的喜庆红色。 玉花潋面无表情站在城墙上,眼帘低垂,刀刃般锋利的目光扫过城墙下整齐排列的北周军队。那一日她的人几乎被唐家暗卫斩尽,若不是青莲赶到,她恐怕已经与唐墨同归于尽,现下早已是青国一抹游魂。 她已经不记得那日是如何见到玉长庚的,只是当那双狭长的眸子扫过自己时,玉花潋突然拔了靴筒里的匕首,抬臂便往自己细长的脖颈上划去。预想中的疼痛并沒有落下來,她只觉手腕一麻,紧接着右脸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巨大的冲力顺势将她带到在地上,再抬眼,玉长庚抿紧的薄唇上已经染了一层薄怒。 玉花潋早已经泪流满面,跌坐在地上颓然的呜咽哭着。玉长庚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打不过人家就跑回來哭闹着要自尽?!” 声音不高,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半是嘲讽半是教训的口气让玉花潋心头一震,她的眼泪掉的更凶,满身狼狈的爬起來,伸手就要去抢玉长庚手里的匕首。几乎毫无章法的打法,不出三招就又被推开在一旁。 “放肆!” 一声低喝,玉长庚是真的动了怒。最初摄政王掌政的那几年,偌大个皇宫里,敢主动同玉长庚讲话的人不超过三个。他每日被宫人接送上下朝,由摄政王陪同“一起”主持朝政,却如同傀儡一般,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那一年,玉长庚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突然病死,三个姐姐也被送去和亲。年幼的他第一次知道孤单的滋味儿,孤单的都快要活不下去一般。 也是那一年,叔父的小女儿玉花潋进宫给诸位太妃请安。玉长庚在和孝殿里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妹,眉眼间那股子灵动和生气,是这冷冰冰的青国皇宫里所沒有的。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玉花潋随叔父行了礼,规规矩矩的模样让摄政王极为欢心。玉长庚垂了眸子,嘲讽的冰凉一闪而过。 之后的宫宴上,他为了清静甩开宫人独自进了梅园,却意外的遇见玉花潋。本想受了礼便离去,玉花潋那声脆生生的“哥哥”,却喊的玉长庚半天回不过神來。他也不知是何时与这个表妹亲近起來的,费尽心思收拾了摄政王,玉花潋的功劳自然也少不了。他授了她郡王的爵位,又赐了世代承袭的荣宠,却不顾旁人目光将玉花潋派到了这远离青国王都的楠属三郡。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数不胜数,玉长庚虽为帝王,却也不能时时护着玉花潋。她那副骄纵任性的脾气又极爱得罪人,哪天被那帮人抓了把柄参上一本,恐怕就要担个不小的罪名。边关比不了王都安阳城繁华,天高皇帝远的倒也难得自由。更碍不了谁的眼,对于玉花潋來说是最好的去处。 只是如今见她这副火爆的脾气未曾收敛半分,反倒是越发骄横任性,看來这几年也沒受什么苦。玉长庚看着玉花潋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儿,脸色不免又阴沉了几分。他倒是真的有些后悔,沒让玉花潋知道什么是天家贵胄该有的气度,如今打了败仗就哭闹着要抹脖子,怎么看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教导无方。 眉头紧锁,玉长庚眼里的威严又深了几分。 “铛!” 伸手一掷,匕首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玉花潋的哭声一滞,伤心里夹杂了一分疑惑。却见她那表哥异常平静的绕过屏风,将桌上的长剑拿起來一并扔在玉花潋脚下,摆明了一副“我成全你”的模样。 玉花潋身子瑟缩了一下,呆愣几秒,咬了咬牙,犹豫着伸手去拿地上的长剑。 “我当年请了朝中最有学问的大夫亲自教你,怎么就教出了你这副沒出息的模样?!” 玉长庚的声音高了起來,墨色长发披散在衣袍上,更衬得面容苍白如雪,神色也平添了几分阴霾。玉花潋显然被吓住了,手臂悬在半空里,不敢往前伸半分,也不敢撤回來。只能满眼惊恐的愣愣看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漱漱落下來。 本就纵马奔驰了许久,又经历一场恶战,玉花潋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上沾染了不少灰尘。此刻被泪水一冲,整张脸都花了,更加狼狈的令人不忍直视。 “堂堂一国郡王,成何体统!” 寂静的院子里,只有玉长庚刻意压低的声音,夹杂着怒意断断续续传出來。青莲站在门外,心里焦急的却是玉长庚身上的伤。现如今这副情形,花郡王吃了败仗正哭闹不休。忡印将军又刚刚冲撞了君上,至今跪在门外不敢起身。 隔着半透明的窗纸张望了一眼,青莲皱了皱眉,淡漠的面上染上一抹担忧的神情。两国开战在即,倘若君上挂着伤去战场,即便是赢了,恐怕日后也会落下病根。只是玉长庚正处在盛怒之中,劝他消火调养也绝非易事。暗自叹了一口气,青莲下了台阶往南院的厨房走去。 如今只有熬好了伤药备着,等君上火气消一些再劝他服下。青国的江山社稷能维持至今实数不易,玉长庚从來都是个理智的人。虽说此番到楠属三郡的种种行为委实古怪了些,但国事为重,这一点玉长庚比谁都清楚。 片刻之后,屋里渐渐沒了动静。玉花潋低低啜泣着,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俨然一副做错事情的孩子模样。玉长庚眼眸轻合,身子靠进在一旁的藤椅里。略显慵懒的模样,薄唇上却是触目惊心的苍白。 玉花潋觉得自己脚下站的是针毡,而玉长庚的沉默更是让她异常难熬。手背贴着眼皮,心里的屈辱感和怒气都已经消了大半。偷眼去瞧,只见玉长庚仿佛睡着了一般,高挺的鼻梁在面上投下一小片剪影,俊美薄凉的面上沒有丝毫情绪。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玉花潋沮丧的垂了眼眸,再难熬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 站了不知多久,玉花潋索性“扑通”一声朝玉长庚跪下去。 “长庚哥哥,花潋错了……” 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这样说着,心里又生出几分委屈。玉花潋将眼里的泪水用力擦掉,静默了许久,却依旧不见玉长庚搭话,她的心里越发不安起來。 “君上……” 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她大着胆子抬眼看向玉长庚。只见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藤椅里,美眸依旧轻轻合着。玉长庚的面似乎越发显得白皙,只是这颜色,却沒的令她觉得有几分心惊。 眼眸垂下,目光触及藤椅下地毯上那一滩血迹,玉花潋差点惊叫出來。她踉跄着起身扑过去,双手用力抓着玉长庚的衣袖,心下一片冰凉。 “长庚哥哥,长庚哥哥!您别吓花潋……” ------------ 第五十八章 正面交锋(二) 青莲端着药碗走进院子里,还未走到门口,屋里却突然传出玉花潋的声音。尖利之中带着哭腔,一声声砸进他的耳膜里。青莲心下大惊,手里的白玉碗“咣当”掉在地上,砸得粉碎。几乎一路飞奔着撞开门,青莲直接绕过屏风,伸手将昏倒在藤椅上的玉长庚扶起平放到床榻上。 玉花潋已经吓得六神无主,颤抖的身子仿佛置于冰窖。 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青莲动手去解玉长庚腰间的玉带,回头却见玉花潋依旧呆呆跪坐在藤椅前,一双眸子依旧紧盯着玉长庚苍白的面容。沒有丝毫要回避的样子。 青莲转身去桌案上拿处理伤口的纱布和伤药,关了门又顺势将屏风拖到内室里。宽大的屏风展开,盛放于锦缎之上的牡丹将玉花潋的视线彻底遮掩住。 伤口已经和衣料粘连在一起,青莲不顾额头上那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拿了白酒一点点沾染上去。浓厚的血腥气几乎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息狰狞的伤口创面让他几乎不忍再看。细细处理干净,涌出來的血液几乎要将白色的药粉吞沒。等青莲包扎完毕,他浑身的衣袍几乎被汗水浸透。 玉长庚依旧无知无觉的昏睡着,墨发披散在织金软枕上。伸手扯了被子盖在玉长庚身上,青莲抬起袖子抹一把满面的汗水。轻手轻脚的收拾干净床榻周围沾染的血迹,又拿了换下來的衣袍搭在臂弯里,这才慢慢退到屏风外面去。他满手的血倒是把玉花潋着实吓了一跳,见她眼圈又被泪水充满,青莲连忙做了个止声的动作,微微颔首示意玉花潋出去再说。 君上尤其不喜血腥味道,青莲净了手,从书架顶层的格子里拿出一盒香料,稍稍取了一点放在桌案上的金兽香炉里。又取了蜡烛燃上,袅袅飘起的轻烟透着淡淡的牡丹香气,虽不浓烈,屋子里却很快被这若有若无的香气充斥满。 关了门出來,青莲看了一眼兀自站在台阶上的玉花潋,垂首做了个安心的动作。厨房里还有一碗伤药,放在炉子上小火温着,等君上醒來服下即可。正欲抬腿,却见玉花潋低着头站在,别扭难过的模样沒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我不知道君上受了伤……” 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尽是愧疚。她若是知道,又怎会这般惹玉长庚生气。吸吸鼻子,玉花潋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清澈的眸光里一片坚定。 “我要在这儿等君上醒过來。” 青莲拗不过她,只得先去厨房里温上伤药。白雪渐渐落满院子,玉花潋固执的站着,一双眼眸却紧瞅着屋里的动静。 玉长庚整整昏迷了一天,深夜时候才渐渐清醒过來。小腹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尝试着动了动,头晕目眩的感觉却让他又跌回床榻里。抬眼却见黑暗里立着一个影子,修长的身形,分明是洫迎。 “按主上吩咐的,属下已将军队带到楠属三郡外侯着。对外也只称被雪困了路,无法行进。” 眉头舒展开,玉长庚的目光落在隐约可见的纱帐上。他就是要做出一副兵困马乏的样子给北周看。 “吩咐下去,花郡王领兵三万,随时待命。”国难当头,玉花潋身为玉家后人,自然有责任守护青国安定。那些任性又输不起的小孩子脾气,也只有在生死变迁中打磨干净。 “属下还有一事,请主上三思。” 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洫迎的心思玉长庚已经了然。他与忡印一同长大,又一同统领银甲铁骑。这份情谊自然是旁的比不了的。忡印也算得上赤胆忠心,只是一次一次不长记性,好大喜功。 “你去告诉忡印,事不过三。他的命是你求來的,若是将來再有任何差池,你的人头也别要了。” 玉长庚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此番为忡印求情,洫迎也只捏了三分把握。只求主上念着他们之前出生日死的功劳,姑且留下忡印一条性命。玉长庚答应的如此痛快,倒是让洫迎着实惊叹了一回。连忙磕了头谢了恩,起身退出去。 那一夜月影冰凉如水,漆黑天幕低垂,再不见半点星光。 城墙上架起弓弩和滚石,滚烫的热油也已准备好。宫佳南曦依旧着一身银红色战甲,金冠玉簪,细长的眉眼如画。红唇轻抿,丝毫不减眼眸里凛冽的杀气。 唐墨着一袭青色铠甲,墨发竖起,温润的眉眼此刻却显得冰凉无比。他微微抬起脖颈,清冷的目光落在城墙上站着的玉花潋身上。那小丫头手里握着的还是那天的软鞭,圆睁的杏眼里满是愤恨。她显然也感觉的唐墨的目光,四目相撞,握着软鞭的手沒得又是一紧。 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见玉花潋恨不得将唐墨抽筋扒皮的恨恨模样,宫佳南曦突然起了玩心。她高扬起下巴,红唇轻启,冲玉花潋对了个口型。 “手下败将。” 当着青国北周诸多将士的面,如此赤 裸 裸的挑衅,玉花潋的怒火一下燃到极点。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用力拉扯着软鞭在掌心勒出几条楞子。 “來人!” 手里的长鞭还沒挥出,小臂已经牢牢被人钳住。玉花潋顺势一甩鞭子,转头却见洫迎一脸平静的望着自己。一时间怒气更甚。 “放肆!” 一早便知洫迎和忡印是君上的左膀右臂。可再重要也不过是个奴才,敢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如此下不來台,日后她花郡王的脸面要往哪里搁。玉花潋眸中仿佛烧了一把火,连理智也烧的一干二净。挥出去的长鞭在半空里挽了个花,牟足了力气直直朝洫迎身上打去。 洫迎不避不闪挨了一鞭,火辣的痛从小臂上一直往心里钻。他面上依旧平静,仿佛那一鞭子是抽在了别人身上。 “主上有令,不准郡王轻举妄动。” 他亦知道玉花潋身份尊贵,可心性骄横至此却是怎么也沒想到的。刚刚的情形,他若不出手制止玉花潋下令迎敌,恐怕现在青国已经折出去不少人马。垂手摸了摸腰间的令牌,他也沒请出麒麟令,怎么就让这小郡王气成这样。 端坐在马上的宫佳南曦饶有兴趣的看着城上的两个人,眸光凝在那个着银白色铠甲,手臂上系着黄色绸带的男人身上,心口倏地一紧。当日在苍梧城外,就是他带着人将玉长庚手底下的一员大将劫走。甚至不惜二人联手,害她箭头中了一剑。宫佳南曦冷笑一声,眸子里的冷光更盛。 今日若是再破了楠属三郡,往后再攻打青国的城池也就容易许多。玉长庚显然已经按捺不住。掉了数十万精兵不算,竟然又亲自带出了银甲铁骑。那如修罗般的骇人杀意,无数尸体踏碎与铁骑的马蹄之下。宫佳南曦至今想來仍心有余悸。 “今日一战,怕是不好过了。” 她眸光微冷,薄唇勾出一个冷漠的弧度。握着剑柄的右手不曾放松分毫。 “城墙上那个系黄绸的男子,是银甲铁骑的首领之一。那日我在苍梧城被伤,与他有很大干系。” 唐墨微微颔首,看向洫迎的目光里也含了几分探究。 “那殿下的意思呢?” 冬日里的天空有着别样的透亮,那样好看的蓝色,带着云淡天长的别样韵味。这些原本都是南曦最喜欢的。如今冰冷的空气里洋洋洒洒的,还是纯净味道,只可惜再过不久,脚下这片土地便会被鲜血浸染成朱红色。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仰头望了望天色,眼底的最后一分慵懒也被尽数染成凌厉杀气。 “差不多了。” 唐墨会意的点点头,手里的红色旗帜已经高高举起。旗面在半空中猎猎作响,这一刻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那面旗子上。用力一挥,最前排的遁甲撤去半数,弓箭手和抛石机已经迅速准备就绪。 目光一沉,手里的旗帜再一挥,霎时间万箭齐发,啐了毒的箭齐齐往城墙上飞去。箭雨如梭,重重落在城墙上架起來的铁盾上。力道之大,“咚咚”的巨响不绝于耳。 玉花潋低着头靠在城墙一角,握长鞭的手却不住的收紧。第一轮箭雨刚过,紧接着第二轮又呼啸而至。这样一连射了五轮,铁盾已经**成马蜂窝。一时间城墙下七零八落的全都是箭羽。不少青国将士不慎中箭,惨叫声不绝于耳。被射中的皮肉变成黑色,并迅速往外扩散开來。玉花潋看着从城墙上跌落下去的将士,心口一片冰凉。 “弓箭手准备!” 算准了箭雨停歇的时间,玉花潋冲出铁盾的保护,怒目圆睁。尖锐的声音之后,楠属三郡的城墙上也架起弓弩。 “放!!” 一声厉喝,无数箭羽朝北周的军队射去。北周的弓箭手已经撤离最前沿,开出的缺口迅速被盾牌挡住。高大的盾牌层层防护,俨然一副铜墙铁壁的模样。 ------------ 第五十九章 兵临城下 宫佳南曦唇角沁了一丝冷笑,她接过唐墨手里的旗帜,蹬着马镫借力从马鞍上站起來。大红色披风翻舞在半空里,上头用暗纹绣着的蝴蝶仿佛振翅空中。红色旗帜用力挥出一个形状,却见后方抛石机已经向前推出一段距离,绳索被砍断。巨石呼啸着朝城墙上砸去。 “铛!!” 弹在铁盾上的巨石发出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玉花潋只觉心口发麻,握着软鞭的手也不由颤了颤。强行稳住身形,玉花潋一双杏眼朝城墙下探去。 只见宫佳南曦稳稳立在马背上,背后是千军万马整齐排列成的数个方阵。她手里举着鲜红色旗帜,泼墨般的长发随风舞动在半空里。明明是个娇弱女子,此刻宫佳南曦的傲人气势却足以令天下臣服。 传闻数百年前,天下四分五裂,四方诸侯各自割据封地称王称帝,战火绵延数十年,民不聊生。在诸多势力之中,最传奇的当属一支由女子带领的军队。他们的战士大都是边塞的少数民族,后进入中原地区,不断招兵买马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成为赢面最大的势力之一。再后來,那女子嫁给了当时的恭王做妻,一同统领军队,一起出入战场,恩爱贤德曾被人传成为一段佳话。 恭王夫妇历经战乱,用人有道,夫妻同心,最终令四方臣服,一统河山。只可惜天下初定,恭王称帝不久却因旧伤复发崩天。朝野震动,为避免四分五裂的局面再次发生,强忍悲恸的帝后在众人的拥护之下登上帝位,史称“明凰女帝”。 玉花潋愣愣的望着立在马背上的宫佳南曦,她眼眸里所有的光华都已经被这个女子夺去。宫佳南曦站在那里,眉眼间的坚毅与气度,几乎让玉花潋看到了明凰女帝的影子。这个女人比北风还要凛冽,一双好看的眼眸就像两颗精雕细琢的千年寒冰,冻结着玉花潋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郡王小心!” 一声低喝在耳边响起,随即身子被人扑倒。玉花潋的一声惊呼还沒出口,整个人已经倒在城墙上的过道里。随即又是“铛”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嗡鸣声从铁盾上传出來。皱着眉头紧紧堵住耳朵,却见洫迎提气挥出一掌,拍在颤抖不止的铁盾上。嗡鸣声渐弱,一个个巨大的凹槽清晰可见。 若是抛石机不停,只怕再过不久,城墙上围起的铁盾就会被完全砸穿,再沒有半分抵抗的作用。 “怎么还不出城迎敌?君上呢!” 身旁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喷洒在城墙和铁皮上,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息。冰冷的空气中,玉花潋的小脸儿上已见惊慌神色。她强压着恐惧,目光灼灼望着依旧一脸平静的洫迎。 “主上说时机未到,还要再撑半个时辰。” 玉花潋一双杏眼徒然睁大了一倍,哑然情绪全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就眼下这状况,北周准备撞城门的铜柱都快要架上來了,居然还要她再撑半个时辰?!这还未正式迎战,玉长庚当初派给她的三万先锋军就已经折损了五千人,再往后该怎么打? 相交青国的节节败退,城墙之下的北周军队气势越來越盛。抛石机随着宫佳南曦打出的旗语,不断向楠属三郡的城墙上抛去巨石。有不少巨石砸在城墙上,轰鸣声之后,崩裂的砖石瓦砾四散成粉末,弥漫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 唇角沁了一抹凌厉,宫佳南曦手中的旗帜顿在半空里。她望着城墙上被打的几乎沒有还手之力的青国守卫,心下却依然不敢有丝毫松懈。玉长庚的银甲铁骑一定就在周围,苍梧城一战已经吃过一次亏,绝不能再让他讨到半分便宜。算算时间,梦挽歌应该已经带人布好了阵。若是银甲铁骑还是如上次一般出其不意,那么只要梦挽歌的阵法能将银甲铁骑拖住一个时辰,南曦便有信心破了这楠属三郡的城门。 将士们许久站立,恐怕手脚都已经被冻僵。对北周而言,这次攻城的时间越久,他们要赢的希望也就越小。战士们饱尝凄寒,杀敌之时必然会受损更严重。 “殿下,唐墨请战。” 长剑出鞘,剑身上精钢雕刻的九纹墨龙栩栩如生。唐墨温润的面上不见杀气,甚至寻不到半分凌厉。看惯了他一袭青衫的儒雅书生模样,却不知一袭银色战甲更添了几分英气在眉眼。 “准。” 宫佳南曦卷了旗帜,一双危危上挑的凤眸扫过唐墨的面庞。几多情绪,也全部化在那一片冷凝里。 唐墨驱着马向前奔跑起來,右翼五万大军随之而动。呼啸的冷风里夹杂了紧张情绪,战鼓雷动,紧促有力的鼓点落在每一个北周将士的心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三轮战鼓之后,却依旧不见城门开启。唐墨淡然坐在马背上,一双眸子里甚至含了三分笑意。 “在下北周唐墨,敢问青国可有人來此一战!” 清冷的声音散在空气里,时间仿佛都已经被这一刻的寒冷冰冻住。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偌大个战场上,唯有两军的战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下北周唐墨,敢问青国可有人來此一战!” 声音抬高了几度,不变的语气,在玉花潋听來却含了几分轻蔑。想起那一日楠属三郡城中的侮辱,心口的火气仿佛压不住一般,越窜越高。低头望着城下那个身着银甲的玉面公子,玉花潋贝齿轻咬,面上已见焦急之色。她虽然从來沒有上过战场,但兵法和用兵之道都是朝中几员大将亲自教习的。 兵贵神速,现在单论气势青国就已经输了北周大半,接下來该怎么打,玉花潋心里有些慌。回头见洫迎面上神色不变,也沒有丝毫迎战的意思,玉花潋也料定他不会听自己的话。杏眼一瞪,长鞭在掌心握紧。 “开城门!” 一声娇喝,却是洫迎始料未及的。他正要出言阻止,却见玉花潋身形飞快下了城墙,她利落的跨上一匹马,用力挥出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朝城门奔去。 守城的人将城门打开,放玉花潋和三万青国将士出去后,又缓缓闭合起來。 宫佳南曦饶有兴趣的望着那个娇弱的身影,索性一挥手中的旗帜,身后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一声声激昂的鼓声捶在心头,随着心脏的跳动不断增强。 “青国,玉花潋。” 美眸微冷,一双红唇紧紧抿起。玉花潋的马稳稳停住,手心握着的软鞭恨不得立即将唐墨那张温润的面抽花。 “那**不得已冒犯了郡王,请郡王见谅。唐墨还要多谢花郡王放唐墨一行人离开。” 唐墨双手抱拳,面上的感激和歉意皆真实的可怕。玉花潋却只当他嘲讽自己武艺低微,在自己的城内都能将人放跑。顿时一张小脸儿气得通红,贝齿微咬,手里的软鞭更是几乎要被握碎一般。 “废话少说!被郡王今日就要取了你这狗贼的项上人头,祭奠我死去的将士们!” 话未落音,她手里的鞭子已经直直向唐墨挥去。唐墨下意识挥剑去挡,灵活的鞭子如同灵蛇一般缠上他锋利的剑身。玉花潋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手臂一拉一紧,那柄剑便已经被长鞭紧紧缠住,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唐墨也不恼,手腕轻推,鞭子随之一松。他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握剑的手上下翻动着绕了几圈。玉花潋再想将他手里的剑收回來,却只拉回了自己的长鞭。 “承让。” 长剑回到剑鞘里,唐墨淡然的看着几乎接近暴走状态的玉花潋,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沒有丝毫情绪,不卑不亢的迎上她的愤怒。他已经不打算再用剑。唐墨自然清楚战场非儿戏,只是这般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对方还是个女子,若是还拿兵器已对,即便赢了也会被天下人诟病。再者,上次楠属三郡里一战,唐墨已经探清了她的虚实,今时今日,单凭一双手便可取胜。 长鞭一挥,杀气更盛。唐墨眉心亦是一冷,歪头避开了那凌厉异常的一鞭。 二人缠斗在一起。宫佳南曦只是一脸漠然的看着,仿佛他们与自己沒有半分干系。唐墨的本事她是知道的,看他胜券在握的模样,便知这小郡王的武艺还不算纯熟。这鞭子使得花哨,有用的招数却少之又少。真不知当初她学这套鞭法是为什么。 果然,三十招之后,玉花潋渐渐处于下风。她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手里的鞭子也使得越发沒有章法。一顿乱挥之后,鞭子的另一端已经被唐墨牢牢握在手中,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玉花潋又气又急,一双杏眼里蒙了一层水雾,几乎要哭出來一般。咬牙用力一挥,鞭子将唐墨的手弹开。玉花潋也借机向后退了几步。再抬头时,目光中已见恼羞成怒的神色。 ------------ 第六十章 硝烟连云楚望寒 在城墙上看得真切的洫迎,眉头之间已见不安之色。虽说玉花潋不听主上吩咐,擅自出城迎战。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唐墨真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了玉花潋,到底是说不过去的。一手握了剑柄,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助她一臂之力。 “洫迎。” 玉长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一袭墨色冷甲衬得面容清冷如霜。他修长的身子立于城墙之上,俊颜完全露在空气里。狭长的眼眸扫向千军万马之中那一抹红色身影,小腹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也不受控一般猛地向下一沉。眸子里的冷淡更甚。 “就这么沉不住气么?” 淡然责问了一句,玉长庚不再理会洫迎,垂了眸子专心看着城墙下对阵的二人。他这表妹的心性如何,玉长庚又如何不了解。只不过假借了军令,挡了洫迎不许他出手帮忙而已。该布的局早就已经布好,只是借着玉花潋出手试一试对方的底细而已。 转眼间,玉花潋已经退出百米开外,阴云密布的小脸儿上满是阴郁。她手中长鞭一挥,在半空中挽出个漂亮的花型。 “取唐墨项上人头者,本王赐金千两,良田五十亩,封千户!” 娇喝声一起,身后三万青国将士斗志大盛。玉花潋扬着面望着端坐于马上的唐墨,一双红唇抿紧,倨傲神色浮于眉眼之间。 唐墨平静的回望着玉花潋,无辜真诚的眼神看得她牙根儿发痒。唐墨这副模样,就好似当日在楠属三郡内将玉花潋逼得节节败退的人不是他一般。唐墨面上的温润依旧,举手投足之间,儒雅的就如一个舞文弄墨的贵气书生。身后五万将士已然退回去三万。剩下的两万人各自变动着自己的位置,动作迅速且熟稔。转瞬的功夫,一个巨大且宏伟的“仙云阵”就赫然布成于城墙下。 虽说玉花潋对兵法了解不深,但眼前这“仙云阵”算是最寻常不过的阵法,对方的兵马也并非精锐,应付起來应该不算太难。片刻思索,心里已然有了打算。她的红唇向上扬起半分,随即手中的长鞭一挥,一人一马便率先冲进阵中去。跟在玉花潋身后的三万青国将士兵分两路,一路随着她冲向北周军队的右翼,另一路则直捣左路。 仙云阵最大的缺陷便是力量分配不均,左右两路的力量及不上中路半分。只是这阵法需左、右、中三路互相配合,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作用。所以寻常打法都是率先攻破较弱一些的左右两翼,剩下中路孤立无援,再将其团团围住直至完全剿灭。 唐墨似乎早已看破玉花潋的意图,一双清亮的眼眸里却依旧不见其他神色。只是眼看着玉花潋的人朝自己这边迅速冲过來,浩浩荡荡的,声势浩大磅礴。扬手调转了马头,唐墨依旧驾着马不急不缓的入了“仙云阵”。 长鞭挥过去,将几个骑兵齐齐打落马下。伤虽然不致命,却也足以令他们丧失战斗的能力。攻势渐猛,这次破阵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了许多。 温热的鲜血从将士的身体里喷洒而出,浓重的血腥气息里夹杂了一丝甜腻。玉花潋飞身踹开一柄就要挥过來的刀,心头异样的感觉越來越强烈。相较当日楠属三郡内的那一战,这一次的参战人数无疑是庞大的。而唐墨的表现似乎也更加淡然,只是控着马始终待在阵中央,并不曾亲自动手。现如今这份淡然却让玉花潋觉得心惊。 惨叫声,刀刃划破衣裳砍在皮肉上,随即鲜血喷涌,浸染了雪白的棉絮,又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面前北周的士兵好似杀不干净一般,倒下去一排,又有另一排迅速补上。 悲壮且惨烈的厮杀蔓延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情绪,冰冷的空气中,杀红了眼的将士们早已顾不上疼痛和其他什么。刀刃卷边,染上的鲜血似乎永远不会再退却,凝固成最最悲惨的赤诚。 心口的恐慌更甚,玉花潋猛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原本一万多名将士,被北周的人砍杀剿灭接近半数。原本來的路早已经被封死,每个人都狰狞着面孔,手里的刀剑不顾一切往对方身上砍去。天地之间只能看到一个血色的“杀”字。 她心口发冷,手脚冰凉,面容呆滞的看着面前这副厮杀场景,手里的鞭子再也挥动不了半分。有的人甚至來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头颅就已经被砍掉。滚烫鲜艳的颜色几乎要将玉花潋的心口灼伤。她呆呆站着,不敢相信那些人是因为自己的错判而失去性命。 唐墨面无表情的凝望着那个呆立在阵中的小郡王,她似乎真的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张略显稚气的娇艳面容上,鲜血溅开在她光洁的额头间。 他是用了“仙云阵”不假,只是这“仙云阵”中还叠着一个“重雾”。“重雾”层层分割,彻底断了敌人的生门,将他们团团包裹在阵法之中无法逃脱。趁着青国军队忙着破除左右两翼的功夫,中路的将士伺机而动,配合左右两翼形成包围圈,将青国的人分批围剿。 数量多如何,斗志高昂又如何。谁说战场上拼的就是力气。唐墨的目光微凉,驾着马奔到玉花潋身侧。她一双杏眼里不知何时含了泪,惊恐且无助的模样我见尤怜。那么多人,因为她的判断失误而葬送了生命,玉花潋又是第一次上战场。任谁也接受不了。 翻身下马,唐墨突然打了手势。身旁的北周将士迅速改变自己手中武器的方向,原本要伤脖颈的刀剑,也往青国将士的腿或胳膊上刺去。一时间惨叫声更甚,地上的血液聚成一小股涓流,混着黑色泥土不断往低洼的地方流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北周的将士全都停了手,喊杀声渐渐被**声掩盖过去。青国的将士被团团围在中间,刀剑就架在他们脖颈上,见血封喉。 “唐墨斗胆,替长公主殿下还花郡王一个人情,从此你与我家殿下两不相欠。他日战场上再见,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微凉的声音温润依旧,却还是听得玉花潋心口猛地一颤。下一刻唐墨亲自扶了她上马,右手一挥,架在青国将士肩头的刀剑纷纷撤下來。 玉花潋心口满是绝望,她仿佛置身地狱之中,完全动弹不得分毫。抬头望了一眼立于城墙上的墨色身影,原本跑出去的马儿突然又折返,她杏眼里含恨,长鞭打开几个北周士兵,直直往唐墨身上挥去。那一刻他清晰的看到,那双圆睁的血色星眸里是含了必死的决心。 站在城墙上的玉长庚眉心微皱,手心不觉曲卷起來。 “洫迎,下去助郡王一臂之力。她若有事,你也不必回來了。” 得了命令的洫迎一个跃身下了城墙,夺了一匹马,迅速往玉花潋所在的地方冲去。手里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尖准确无误的划开动脉。有些人的眼眸还沒來得及闭上,就已经沒了呼吸。他专心致志的杀伐,仿佛这已经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马儿冲到玉花潋身侧,洫迎一个翻身,伸手将玉花潋捞到自己身后。待她从马背上坐稳,洫迎飞身而起,剑尖直指唐墨。带着十二分必杀的决心。唐墨避开一剑,下一刻却见玉花潋也挥着鞭子打过來。一人应付两个,身形不免有些乱。 宫佳南曦眉心微动,她清楚洫迎的本事,如今再加一个以死相搏的玉花潋,只怕唐墨受伤。 双脚夹紧马镫,南曦的马如离玄的箭一般迅速冲过來。北周的将士纷纷让路,马蹄踏过地上的鲜血,一路尘埃飞扬。 “铮!” 飞身挑开欲刺向唐墨的长剑,宫佳南曦稳稳落在地上,绝色容颜间添了一抹决然。披风已经褪去,银红色铠甲折射出刺眼光芒。她傲然而立,长剑却始终护在唐墨身侧,护在整个北周军队前。 洫迎面上的神色一凛,手中的剑不由又握紧了几分。之前他与忡印联手,勉强能占个上风。唐墨的功夫也不见得在宫佳南曦之下,再这么拖下去,恐怕他和玉花潋都要折在这里。 宫佳南曦仰了面往城墙上看去,警告的意味几乎不加任何掩饰。玉长庚神色如常,眼底的情绪却越发晦暗不明。长睫微动,刚才那场厮杀,分明是唐墨要向玉花潋了一个私情。他见玉花潋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这才派出了洫迎前去助阵。 对望之间,见玉长庚那张俊美容颜上神情始终不变,心里忽的添了几分鄙视的意味。凤眸微眯,宫佳南曦唇角上微扬起一抹嘲讽,索性撤回了视线,不再看他一眼。 “回去告诉你家君上,來而不往非礼也。今日的事本将姑且记下了,他日定然踏破青国安阳城以作回礼。” 三分玩笑七分认真的口气听得洫迎浑身一震。他并不怀疑宫佳南曦踏破青国王都安阳城的决心,君上纵然厉害,可眼前这个北周长公主也并非简单角色。 ------------ 第六十一章 战甲岿岿连衾澈 玉花潋薄唇轻咬,借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甩了手中的鞭子又欲抽过去。洫迎來不及拦下,却见宫佳南曦目光凌厉,左手敏捷的抓了鞭子的末梢,用力一扯,将毫无准备的玉花潋往前带了几步,一个趔趄勉强站稳。待她抬起头來,脖颈上却赫然架着一柄长剑。 “你若真的一心求死,本将便成全你。” 冷若寒霜的声音依旧夹杂着一丝嘲讽,却几乎要把人都冻僵一般。她的眸子冷冷瞥向玉花潋,手里的长剑抹向她粉嫩的脖颈,不带一丝迟疑。 脖颈上尖锐冷硬的杀气让玉花潋浑身发颤。死亡的恐惧那么清晰的在她脑海心口闪过,真真切切的空白。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你敢!” 尖锐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整个军队,七分恐慌三分凄楚。玉花潋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源源不断的淌下來,她紧闭着双眸,感觉到脖颈间的冰冷有一瞬间消失。随即自己的胳膊被人扯住,整个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拽的猛地跌向一边。 剑下已空,玉花潋被洫迎推出去足足有三米远。她的喊声太过突然,宫佳南曦握剑的手本能的顿了顿。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洫迎将玉花潋从鬼门关里拽了出來,此刻更是面不改色的挡在她身前,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宫佳南曦怒极反笑,手里的剑來不及转向便又刺向洫迎。狠辣的招式完全不似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他脚下的步子渐渐凌乱,一个翻身回刺,唐墨也提剑杀了进來。 北周的将士已将青国的人马团团围住,战旗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猎猎作响。刀剑相撞所迸发出的铿锵声,利器刺进皮肉的声音分外清晰。洫迎慌乱的避开刺过來的剑,手里的招式早已经变成最无力的防伪。 宫佳南曦身上的杀气越來越重,丝毫沒有注意到玉花潋强撑着僵硬的身子抢了一匹马,夹紧马镫往这边冲过來。 长鞭在长剑上打了个绕,锋利的倒刺勾住剑柄。宫佳南曦被长鞭绕住臂膀,再也施展不开半分。洫迎被唐墨逼着向后连退几步,身形刚稳,胸口却又唐墨飞起的一脚踹的一阵剧痛。 玉花潋索性弃了手里的长鞭,趁着唐墨反过头去照看宫佳南曦的时候,她拽着洫迎的衣服大喝了一声:“快走!” 马蹄声如碎,踏破几乎要冻结一般的空气。洫迎砍杀了几个试图前來拦马的北周士兵,利落的翻身上了马。风声凛冽,耳边呼啸声如旧。还沒跑出去五十米远,就忽的听得身后一声怒喝:“拦住他们!” 宫佳南曦一把扯掉绕在长剑上的软鞭,一双凤眸好似含了两团火,不将奔走在马背上的二人烧干净决不罢休。北周的将士如潮水般涌上來,一波又一波,洫迎奋力挥动着手里的长剑,温热的血液渐渐染红他略显狰狞的面孔。 剧烈的颠簸不断,被困在北周军队之中的青国将士捡起地上的刀刃。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惨烈的喊声唤醒心中最后一丝斗志。刹那之间,青国的将士纷纷弯腰捡起兵器,几乎不要命一般冲向重重包裹的北周士兵。 震天的喊杀声中,洫迎已经杀开一条血路。再过不远处就是楠属三郡的城门,他几乎可以看清楚站在城墙上的玉长庚的表情。胸口却突然一阵发麻,颠簸的身上越发难受。他不由得弯下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來。毫无心理准备的剧痛就那么突然袭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 身子渐渐沒了力气,洫迎从马背上滚落下去。看着玉花潋越行越远的背影和惊慌失措的面容,他的双眼不受控制的迷离起來。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红。滚落的头颅和残肢,几乎要将整片枯黄的土地铺满。玉长庚站在城墙之上,浑身冰凉僵硬。他眼睁睁看着洫迎从马上滚落下來,身子如同轻贱的落叶,在一片狼藉里滚了几圈便再也沒了动静。 银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在湛蓝的天空中炸开一朵小小的梨花。宫佳南曦反手劈开挡在面前的青国士兵,眼眸里的神色却愈发凝重。收了剑退到唐墨身后,她自袖中摸出一枚暗红色袖桶,用力拉开低端的绳索,紧接着一枚红色信号弹炸开在天幕之中,青烟扫过,很快消失不见。 看着面前剩余不多的青国士兵,宫佳南曦眉头紧皱。鲜红的战旗在半空中展开,挥出几个旗语,原本全力围剿青国士兵的北周将士迅速往宫佳南曦身边靠拢过來。 看那枚银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多半是玉长庚出动了银甲铁骑。虽然她早有准备,令梦挽歌带三万骑兵隐蔽在周围,抵挡突然出动的银甲铁骑。可南曦心里清楚的恨,即便再多三万骑兵绝对不是那群暗夜修罗的对手。他们就如同地狱里的恶鬼,铁骑所过之处,勾魂锁魄绝不手软。那些普通的将士丝毫沒有反抗的余地。她不指望梦挽歌能削弱银甲铁骑的力量,只求他能尽量拖住他们,让宫佳南曦和唐墨有足够的时间布阵。 凛冽的寒风刮在面上,如同利刃划过,冰冷的疼痛里不带一丝怜香惜玉。周边突然起了喊杀声,宫佳南曦几乎能感觉到那股來自银甲铁骑的冰凉压抑,沉的她心口发酸。 瞳孔收紧,娇艳的面上再不见一丝慵懒。她握剑的手始终不曾松懈半分。虽然不知上一次苍梧城一战,玉长庚为何中途突然收了银甲铁骑,但这次,南曦相信他们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死里逃生。 “是时候了。” 唐墨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弓箭,别在马鞍上的箭筒里也早已插满箭羽。他迅速与宫佳南曦对望一眼,安抚而平和的眼神让她心口莫名一暖。 “记住,生门在左。” 温润低沉的嗓音迅速消散在冰凉的寒风里,呼啸声吹走耳畔的最后一抹温存。唐墨已经驾着马迅速朝东南方向移动。他身后跟着的,是三万人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 第六十二章 生死之争 箭矢破空而來,直直插入一名银甲铁骑的心脏处。他甚至连手里的兵器都还沒來得及挥出去,整个人已经从马背上滚落下來。战鼓声又起,从四道死门所在的地方不断有箭矢飞出。阵型移动的速度越來越快,出口早已经被北周士兵层层封死。 玉长庚面无表情,狭长的双眸沉静如幽深的潭水,再也看不到丝毫涟漪泛起。宫佳南曦以人数的优势,布下这个阵法,将银甲铁骑层层分割再逐个击破。薄唇轻抿,略带减削的下巴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个阵法精妙无比,每一步却都走的惊险。一个女子难得有如此见识和胆识,此番他将宫佳南曦当做对手,倒也不算折辱了身份。 马蹄扬起,踹开面前的两名北周士兵,玉长庚手下杀伐的速度也快起來。踏着一条血路,他穿过几万人组成的庞大阵型迅速与银甲铁骑汇合到一处。战鼓声间歇,玉长庚抬眸注视着端坐于马背上的宫佳南曦,冷峻坚毅的面上忽的柔和出一抹浅笑。 银甲铁骑虽是他一手带出的精锐,但作战之事,大都由洫迎和忡印带军。从层层选拔到严苛的筛选训练,银甲铁骑自成型之日至今,玉长庚只亲自带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他击溃了摄政王的最后王牌,将摄政王斩杀于马下,夺回真正的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权利。 “合。” 声音里灌注了真气,即便低沉却也足以令铁骑兵听得真切。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迅速杀开两旁围阻的北周士兵,重新汇合成一股力量。宫佳南曦略带哑然的望着忽然扭转的局面,白皙的面上霎时间又凝重起來。一早便知道银甲铁骑的厉害,现下却只能殊死一搏,再也沒了别的退路。 “疏星归位,天罡阵。” 玉长庚身形未动,身后几千名银甲铁骑却四散的鳞片一般,三五人一群迅速分列在北周士兵周围。他眼眸里含了几分笑意,莫名的熟悉,却又看的南曦心口一阵发凉。 “杀。” 殷红的薄唇轻启,俊美的面上多了几分看不分明的邪魅。他看着宫佳南曦越來越凝重的一双凤眸,不避不闪,腹部的伤口处猛地传來一阵疼痛。瞳孔紧缩,修长的睫毛微颤。无论朝堂还是战场,保护自己并取得最后的胜利已经变成玉长庚的一种本能。此刻见南曦银牙微咬,略带焦急的模样,心底却突然蔓延出一股莫名的滋味儿。带着些许酸楚,渐渐充满整个胸腔。 银甲铁骑一路砍杀过去,四散的兵力又慢慢回合成四股整合的力量。铁骑所过之处,再无生还之人。冰凉的空气里弥漫着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鲜血横流。肃杀的气息充斥在整个天地之间,万里无云的响晴天空也氤氲的可怕。 “糟了,他们的目标在四道死门!” 宫佳南曦面色突变,漆黑的瞳孔里突然添了几分慌乱。目光在一众将士里努力搜寻着唐墨的身影,却只有一片茫然。这个阵法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阵型一旦布成,无论地方还是自己,除非绕过四道死门再毁掉阵眼,否则即便知道生门在何处,也很难出去。宫佳南曦握剑的手已经微微出了一层冷汗,滑腻腻的贴在剑柄层层包裹金线上。 凌厉的杀气冲的北周士兵心口发颤,似乎所有的攻击与抵抗都已经是徒劳。那帮浑身上下皆被银色铁甲包裹的骑兵,就好像从暗夜地狱中奔腾而來的修罗,鲜红的血液从刀口剑尖上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冲刷着整个枯黄的大地。 玉长庚眉心微动,一路踏着北周士兵的尸体往阵眼处冲过來。先行的银甲铁骑几乎已经为他扫清了全部的阻碍。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玉长庚无暇计较究竟倒下去多少北周将士。他狭长的眸子里只有阵眼之中的那一抹银红色的身影,几乎比这满地鲜血还要灿烂。 眼看着四道死门就要被银甲铁骑控制,宫佳南曦又惊又怒。若是他们得手,那么自己与唐墨不惜以六万将士的性命做搏布下的阵法,就要完全变成敌军的掌控范围。心口焦躁不安,却依旧不见唐墨的身影。宫佳南曦银牙微咬,略带慌乱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心口抽痛,有多少是不忍,又有几分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用力一挥马鞭朝最南边的死门冲过去。不管最后是输是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活生生的将士一个个枉死。 “铮!” 冰凉的空气里突然沁了一丝血腥,额角发凉。下意识的挥剑去挡,沉重的撞击声震得南曦虎口一阵发麻。她还未來得及看清楚玉长庚的面容,惊怒的目光停在半空之中,又是一剑迅速朝她挥了过來,势如破竹。 宫佳南曦被逼回阵眼中,原本身旁的北周将士也都被银甲铁骑缠住,自身难保况且困难,更无暇分神來保护她。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近距离的与玉长庚正面交锋。他狭长的眸子里挑开一抹戏谑的笑意,俊美几乎堪比女子的容颜上却冰冷的不像样子。宫佳南曦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他的眸子就好似一潭幽深的古井,带着莫名的吸引,几乎令人一眼深陷,再也拔不出來半分。 玉长庚的剑柄被牢牢握在手中,剑身微抬,目光里见不到任何杀机。他只是平静的望着宫佳南曦,仿佛身旁的一切杀戮都与自己沒有半点关系,他只是他,那么纯粹的存在着。可眼下玉长庚这个动作分明就是在向宫佳南曦邀战。血腥气息越來越浓重,几乎要将空气中的冰冷也尽数盖过去。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俊美无双的男人,是如何将一群活生生的人训练成杀人的修罗。只是玉长庚的能耐,远比自己看到的还要强大几分。 “请。” 剑尖轻抬,宫佳南曦回望着玉长庚,來不及再有旁的想法,手腕微动,握紧的长剑已经迅速的刺了出去。 玉长庚不避不让迎上了南曦那一剑,带着几成内力,硬生生震开了凌厉的剑气。若是论单打独斗,宫佳南曦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这一点他深信不疑。所以此刻玉长庚并不急着速战速决,一招招退让,一步步破解,宫佳南曦眼底的不安越來越深。 不过三十六招,玉长庚却突然换了架势,凌厉的攻势几乎让宫佳南曦招架不住,手腕一软,长剑竟然险些落在地上。 银甲铁骑已经将四道死门全部控制住,再加上自己手中掌控的阵眼,这道阵法再高明,也已经玉长庚囊中之物。他的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敏锐,好看的面部轮廓霎时间柔和了几分。玉长庚反手拨开南曦刺过來的剑,退后几步将手中的长剑收进剑鞘里,随即负手而立,淡然的望着宫佳南曦。 “大局已定,再多反抗不过是平添杀戮。” 宫佳南曦心口猛地一沉,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痛。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阵法,终究还是让这个男人给破了。玉长庚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场杀戮的缔造者并不是他一般。 “孤本无意与北周的战事,当日甚至不惜割让了苍梧城与北周。却不料公主不依不饶,一定要了我这楠属三郡去。” 他的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宫佳南曦面色微微发白,强撑着面上的一抹镇定,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乱麻。 “北周先帝崩天之事,孤亦知公主的委屈。这次挑衅青国,也难定是否就是长公主的本意。” 玉长庚微微叹了口气,五分怜悯五分不忍。这一番连消带打的话,却听得宫佳南曦面上发麻。这位年轻的青国国主,倒是个难得的演习高手。 “长庚不才,愿助公主一臂之力。他日夺回北周政权,一血仇恨便也指日可待了。” 宫佳南曦猛地望向他,握着长剑的手却不受控制一般的微微颤抖起來。北周之事,宫宇做的再泯灭天良也是他们自家的事。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今玉长庚却赤 裸 裸的将这一切都堆在南曦面前,沉着笃定的模样仿佛料定她一定会同意。 他一步步退让,设局让自己走到这退无可退的一步。如今却将目的直接摆到面上,宫佳南曦冷笑一声,心口不禁生出几分悲凉。早在宫变的那一日,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别人设成的局里。即便知道是个死局,除了走下去也再沒有旁的选择。如今自己身在谁的局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却不知国主的诚意何在?” 玉长庚眉眼间忽的浸了笑意,“这整个阵中的全部北周人马,再加我青国五座城池,一纸议和书。只要长公主愿意,孤即刻便可撤兵三十里。两国百姓可以免遭战乱之苦,你也可向那金銮宝座上的人有个交代。” “可我若说不愿呢?” 越发凌厉的眉眼,玉长庚面上的笑意不减分毫。 ------------ 第六十三章 逃出生天 对于一个初入战场的人來说,最大的弱点是仁慈。看不得这些血流成河的凄惨场面,看不得活生生的人顷刻之间变成刀下亡魂。玉长庚虽然久坐朝堂,却练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性子。司空见惯了的算计党派,战场上再惨烈,生死也不过一道刀疤。未必就比战场上的刀剑伤人浅。 而现下宫佳南曦不惜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肯用这种阵法对付自己的银甲铁骑,定然已经是无计可施。所谓愿与不愿,不过是因为心里始终竖着北周这根刺罢了。终归是自己父亲一兵一卒打下來的江山,再怎么内斗,也不肯轻易与外人联手。 “孤助公主早日回国,铲除逆党奸邪重得正统江山。事成之日,公主将青国城池悉数奉还便是。从此青国北周永结同盟之好,再无战乱祸患。” 寒风呼啸,双方将士手持兵器对峙,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玉长庚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俊美的面颊轮廓柔和了几分。他相信自己提出的条件足够诱惑,况且宫佳南曦本就不主战,只是被奸人所迫,目前的情况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看着玉长庚将长剑收回剑鞘里,南曦心里突然有种莫名情绪。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么僵硬,心里却早已经千丝万缕的纠葛。能在摄政王的监视之下培养出一股属于自己的力量,顷刻之间灭掉一整个摄政王党羽,要多深的城府多狠的心性才能做得到这一步。如今他却提出一个对自己对青国几乎无利可图的条件, 只为帮南曦夺回北周江山,未免太不合常理了些。 细长的眼眸里沒有阴谋算计,一如既往的深邃不带任何情绪。细碎的风吹在面上,几乎要将皮肤撕裂一般,刺拉拉的带着细细密密的痛。眼眸发胀,宫佳南曦别过头去,细长白皙的脖颈露出一截,长发凌乱在呼啸而起的北风里。她似乎越发瘦了,几乎可以看清白皙皮肤下的细韧的筋。 “还有呢?” 沉默半晌,宫佳南曦沉声问出口,心底却苦涩一片。见不得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悲烈,不想再背负战乱之中流离失所之人的眼泪和怨毒。南曦合了眼,心口仿佛压了缠满荆棘的巨石,搬不开移不动,连眼泪也再渗不出半滴。那种最纯粹的痛,生生切割着她心口上每一根细弱的神经。 “待长公主回国之日,自会知道孤求什么。” 南曦眸色微沉,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她心中一惊,随即回头去看。只见唐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向自己这边奔过來。他的战甲上落满尘埃,儒雅的面容不知被什么刮开一条伤痕,鲜血顺着细长的伤口流出來。 南曦面上一喜,顷刻之间,唐墨已经奔至她身旁。马蹄溅起尘埃,随即又消失不见。他与南曦并肩而立,默契淡然的模样却让玉长庚莫名的感觉心口发堵。 “国主果然好手段,唐某佩服。” 唐墨唇角轻抿,儒雅的面容上一派和煦笑容。他自银甲铁骑入阵后就觉得不对,自己明明控制着四道死门一道生门,四方清明。忽然之间却黄沙漫天,唐墨驾着马一个人在茫茫大漠里。目之所及皆是黄沙,沒有方位,也不见了南曦的身影。他当即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若说是障眼法,做到如此逼真却也绝非易事。 若非学过一些玄门之术,恐怕如今唐墨还在黄沙里转悠找不到出口。可如今看玉长庚的架势,似乎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银甲铁骑的战斗力着实让唐墨吃了一惊,只是既然这个阵法是为专门对付银甲铁骑而布的,也就沒那么容易让他们出去。 “我们走。” 眸色微暖,唐墨调转马头往东南方向奔去。宫佳南曦紧跟其后,庞大的阵法突然又开始动起來。 玉长庚并不驾马去追,深色眸子里看不出悲喜的颜色。他只是淡漠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狭长的眼眸里精光掠过。所谓死门,不过是四道摆设。这个阵法的真正精妙之处在阵眼和生门之处。如今即便四道死门都控制在玉长庚手里,阵法依旧可以照常启动,并非是宫佳南曦守在阵眼的位置,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整个阵法的阵眼。所有的一切都跟着宫佳南曦的改变而改变。 薄唇轻抿,面上却多了几分肃穆神色。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宫佳南曦命丧于此,可这么一來,这个阵中几乎沒有人能活下來。玉长庚的面上扯开一丝笑容,修长的手指松松牵着缰绳。阳光下银甲闪动如同波浪,煞是好看。 他自然知道唐墨与宫佳南曦的关系,只是不曾料想,这个面相儒雅的男人竟然能为了她不惜放弃自己的命。个中缘由,恐怕早已不是一个“忠”字可以囊括的了。看他们相合相离默契程度早已非比寻常,却不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还是宫佳南曦也已经存了那份心思。 “撤兵。” 低低一声叹息。生门已开,再多留也无多少意义。即便能拼杀得过这六万人,难道也要一剑杀了宫佳南曦破了这阵么? 银甲铁骑随着不停变化的阵型慢慢移动着自己的位置,片刻的功夫已经尽数聚在玉长庚周围。最初的五千银甲铁骑兵,如今也只剩了四千多人。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玉长庚眼里,这样的损失已经超出他能够接受的范围。 他甚至不敢相信,从苍梧城起至今,自己所做的一切退让都只是因为北周的那个小公主。玉长庚从不在乎儿女私情,所以这么多年以來后宫前朝才得以安定。而如今这一切却都因为宫佳南曦开始变化。 “君上,洫迎将军已经被救回城内,并无大碍。” 目光抽离,玉长庚微微点了点头。 “东南方,冲开那道生门便可出阵。” 银甲铁骑已经冲过去,刀剑划开最后的障碍。玉长庚眉心微动,马鞭一挥,也朝着东南方奔去。 他不管宫佳南曦是怎样的考量,也不管她与唐墨之间有多少恩怨纠葛。这辈子,他玉长庚想要的女人,她是第一个。决不允许她落在别的男人怀里。 ------------ 第六十四章 梦泪红妆玉湿嫦 楠属三郡前的那一战退兵退得突然,玉长庚带着银甲铁骑进了城,之后便一直在书房里闭目养神。沒有追究玉花潋的罪责,也沒有对洫迎负伤落马一事有太多的关照。青莲奉了茶水点心之后便从书房里退了出來,他不是第一次见主子如此平静安稳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心里却怎么也觉得不那么安稳,隐约之间,始终觉得会有大变。 暮色四合,寒冷的空气侵袭着不算单薄的棉衣。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今年却注定难过一个安稳踏实的新年了。宫佳南曦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漆黑的夜幕和寒冷笼罩着整个军营。十几名随行军医背着药箱奔走于受伤的士兵之间。因为长时间风吹日晒而黝黑干燥的面上沒有一丝表情,似乎已经看惯了流血受伤的场面,如今也只剩下麻木。 厚重的帐帘将冷空气格挡在外,宫佳南曦摘了身上的披风,随手交给紧跟身后的两名兵卒,冻得通红僵直的手指微微酸痛。抬眸却见梦挽歌歪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拿着蜡烛,一手里捧着一卷书正细细的读着。好看的睫毛微微垂下,在面上投开一片小小的剪影。他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南曦,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是认真读着手里的书卷。 宫佳南曦也不曾开口说话,挥挥手让两名小卒出去,自顾自的坐在厚厚羊皮铺成的毡子上。银红色的战甲发出哗啦的响声,她的眉眼间一片开阔,静默安然。随手抄起桌案上的书,也翻看起來。 “唔,妥了?” 不知过了多久,梦挽歌漫不经心的合上手中的书卷,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烛光轻轻跳动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他那张精致的娃娃脸上,就连一双眼眸也显得愈发明亮起來。 南曦的注意似乎全都集中在了书上,粗略的应了一声,完全不打算将话題继续下去。她有她的考量,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也不打算听任何人的意见。 “听说摩轲去给灵儿治病了。” 梦挽歌像是想到什么,眉头轻轻一挑,一双好看的眸子却是直看着宫佳南曦。 “不是听说,是真的。” 烛光跳动,书卷上的字也越发难以辨认。宫佳南曦只觉眼睛发涩,眼前的字体也跟着模糊起來。索性合了书放在一旁,闭了眼挑起中指慢慢揉着酸痛的太阳穴。留在宫灵身旁的人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若是连摩轲去了的消息都不知道,那么这些年他们也白费了镇国公一番苦心栽培。至于梦挽歌究竟如何知道的,南曦也并不好奇。他虽然生得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事实上却绝沒有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梦挽歌有所保留,南曦也沒有强迫他坦白的理由。 手指一顿,宫佳南曦睁了眼,清明的眸子里早已不见一丝迷茫神色。 “只是我想不太明白,那一日我在徊音山上怎么也沒能请动摩轲,如今他却主动找上了灵儿,还知晓他的具体位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似是在问梦挽歌,又像是自言自语,梦挽歌的神色不由得一懈,话更是想都沒想便脱口而出。 “估摸着是找回了自己那一分良心,还沒忘了救死扶伤的本分。” 随意轻松地口气,三分嘲讽七分调侃。宫佳南曦有些狐疑的望着他,怎么看梦挽歌的模样,倒像是跟这鬼手医圣很是熟悉的样子。 梦挽歌干笑两声,低下头整理自己宽大的袖摆。用银线绣成的木兰花上沾染了些许灰尘,许是刚才看书看得入迷,不小心沾染上的。梦挽歌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衣裳。一时间军帐里只能听到布匹摩擦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 “不管怎么说,灵儿能得鬼手医圣的救治,我也算沒有什么太多顾忌了。” 轻轻的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宫佳南曦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情绪,却又很快消失在漆黑的瞳孔里。今日再阵中,玉长庚所说的那些也并非沒有可取之处。如今自己在外打仗,即便辛苦,却也比在北周待着好太多。她不需要随时防着宫宇对自己下手,也不需要担心太多朝中的事。只是家仇国恨不可能就这么一笔勾销,不属于宫宇的,她是绝对不会拱手让给他。 “玉长庚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城池和议和书回北周去,我与他里应外合将宫宇那老贼拉下皇位,再由灵儿继承。届时将那五座城池悉数奉还,再定一定两国结盟之事,便也都算合适了。” 虽然不会玉长庚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但就目前的形式來看,这大约是最好的方式。可她宫佳南曦身为北周长公主,竟然要与别国国主共同谋划,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儿。 梦挽歌一双眼睛紧盯着跳动的烛火,面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却不知是因为火光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玉长庚绝非做事不考虑自己利益的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统治好一个青国,能力心机均可见一斑。对付北周,他并沒有因为宫佳南曦是个女子就小觑了她,甚至不惜出动银甲铁骑与之抗衡。这样的算计和远见,就是自己也自愧不如。如今玉长庚提出一个几乎完全有利于南曦的条件,梦挽歌怎么也想不透。 若说是为了北周青国永结盟好,那直接派人与那坐在金銮宝座上的宫宇沟通不是更加有把握么。宫佳南曦不过是一个公主,就算自幼聪慧过人,但君权国家这样的事情,她就算是先帝亲自册封的长公主殿下,在这件事上也占不到多大的便宜。玉长庚的举动实在怪异,却也说不出个道理來。 “若是灵儿的毒能解,将宫宇拉下皇位便也不是什么大问題。虽然朝中多半是他的傀儡党羽,但只要将他手中的另一半虎符控制住,便也好办许多。” 宫佳南曦神色渐渐凝重起來。她侧头望一眼依旧在研究烛火的梦挽歌,心底却又平添出几分郁结。 ------------ 第六十五章 离别 “考虑好了么?若是真要借青国之力,恐怕日后还会有麻烦。” 梦挽歌挑起一旁的铜勺,随手拨弄着烛芯儿,一双眼睛在烛光里越发显得明亮。顶多再过三日,他就要离开这里到南风去。这次他与宫佳南曦虽然相处的不算太久,却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一回。突然要离开,心里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儿。 宫佳南曦合了眼歪靠在羊绒软垫上,她的唇轻轻抿起,手心里握着小巧的镇纸细细摩擦着。与玉长庚合作,一个不好便是腹背受敌。若是灵儿能顺利登基,单靠他们姐弟二人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北周上下打点妥帖。到时候恐怕会依附玉长庚更多。 可眼下这个形式,让宫宇主动发诏书退兵已然是不可能,玉长庚又岂能真的愿意自己的城池拱手让人。北周与青国的战争不止,大规模的死亡和杀戮便不会停止。再这么下去,对哪一方都沒有好处。 红唇抿出一个淡漠的神态,宫佳南曦细长的眉眼微微皱起。现在她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即便到时候腹背受敌,结果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派个人去告诉玉长庚,就说我同意跟他讲和。两日之后,十五里外的风波亭见。”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梦挽歌转了脸望向宫佳南曦,她依旧合着双眸,一张越发瘦削的面上皆是淡漠。她的心思似乎越來越深,梦挽歌索性从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移开视线,手里的铜勺也扔回安置的灯架上。“咯噔”的一声脆响,带着些许失落意味,在寂静温暖的军帐中略显空荡。 天色越來越晚,再过不久便是晚饭。梦挽歌站起身,细细打理着衣袍上皱起的纹路,认真且严肃的模样却是少有。 “你打定主意就好,我这就下去安排。” 绣着木兰花的雪白衣袍并不算他最钟爱的,只是这样的袍子温暖合身,穿久了也就懒得再换其他样式的。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将离别说出口,梦挽歌掸了掸衣袍,再抬头时候神色如常。 “再过三日我便要离开了。前几日接到书信,我父亲的身子怕是撑不住了。” 宫佳南曦微微一怔,一双清丽的眸子里藏着几分诧异。她一直以为梦挽歌是孤儿,他极少提之前的事情,南曦也只是隐约知道他有一个师傅,梦挽歌自小就被这个师傅带在身边,当亲生儿子一般养着。所以这些年,他不算吃过什么苦头,这副孩子脾气也依旧沒改掉多少。 “我自小也以为自己是孤儿,两年前才得以认祖归宗。父亲的家业还算大的,兄弟手足也有。终归是免不了一番纷争。” 梦挽歌平静的说完,面上的神色悲喜不辨。他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实话,只是沒有说父亲就是南风国快要病逝的老皇帝而已。宫佳南曦点点头,面上亦沒什么变化。世间多少事都是说不准的,可不管怎么说,梦挽歌能找回真正生养自己的父母也算是幸事。兄弟之间的纷争在所难免,虽然梦挽歌回府晚一些,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吃亏。寻常人又怎么可能算计的过梦挽歌分毫? “你也不算自个儿在军营里,唐墨是个妥帖的人,你们的情分又深,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灵儿那我恐怕來不及再去看一看他,你若是班师回朝,记得帮我与他道一声牵挂。” 略带沉闷的气氛让宫佳南曦很不适应。她垂着睫毛听着梦挽歌自顾自的说着,心里杂乱的滋味儿突然涌上來。天下本就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在自己身旁帮衬了这么多,当初欠下多少恩情如今也该还清楚了。宫佳南曦听着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彼此静默着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说道别。 “你且去吧。”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宫佳南曦索性不再看梦挽歌,伸手又捧起了桌案上的书细细读着。略显昏黄的光线照的她面色有些泛黄。书上的蝇头小楷秀气非常,宫佳南曦却有些看不下去。她不会问“我们还有沒有机会再见”那样的蠢话,只是若真的与梦挽歌缘分未尽,早晚还有重逢的一日。 这么想着,心里也似乎沒那么难过。梦挽歌有些落寞的望着南曦,她的大半张脸都隐匿在书卷投下的阴影里。低垂的眉眼安静淡然,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平白带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贵气和傲骨。她若是生在安定,这一生受尽荣宠娇生惯养,此刻也应该在北周国主的促成下成了婚,继续安然的走完她长公主殿下的路。 “那……我便走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梦挽歌有些懊恼的摸摸下巴。他本是最烦磨磨唧唧的人,如今自己却大有向那种人靠拢的趋势。心下越发不痛快,索性低了头一撩帐帘走出营帐。跳动的烛光里,宫佳南曦若有所思望着合起的书卷,那清秀的蝇头小楷却怎么也进不了眼。 冰凉枯黄的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华,在月色下越发显得晶莹白皙。梦挽歌抬了眼望望东方的天幕,脚下却突然顿住。一股盛大的烟火从半空中炸裂开來,繁复明亮的颜色煞是好看,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冷风席卷着梦挽歌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呼啸着,带着冬日里特有的寒冷与凛冽。 算算日子,却是真的要过年了呢。梦挽歌眯了眯眼睛,将两只手收进袖摆里。渐渐温暖过來的手指慢慢攥紧,这一刻却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手中滑落出去。明明那么不舍,明明那么不想放开。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东西,自己无法替南曦背负的,南曦也无法替自己背。一个国家的命脉,几千万人的生生死死悉数压在肩上。已经到了这一步,又哪里容得谁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可是他想要的呢,跟那些大义相比,他想要的东西就真的那么不重要了么。梦挽歌眸色暗淡下來。 ------------ 第六十六章 和谈(一) 清元十九年腊月二十九,北周长公主宫佳南曦退兵十里,亲自前往楠属三郡,与青国国主玉长庚进行和谈。随行将士不过三十余人,南曦甚至都沒有允准唐墨随她一起去。玉长庚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不管究竟为什么提出和谈,一切还未成定论之前,宫佳南曦都相信他不会轻举妄动伤害她。 难得一个晴朗天气,响晴的天空里飘着丝丝缕缕的云。宫佳南曦并未穿戴盔甲,只着了一件大红色罗衫,长发依旧束在羽冠里。略显宽大的袖摆用金银线绣着祥云的图案,裙摆只遮到长靴边沿,倒也不显得拖沓。她站在那里,眉眼之间的冷淡不减,不施脂粉的面上却平添出几分娇艳颜色。唐墨将水囊别在马鞍上,眼底却难掩担忧之色。他一双眼睛微微发红,显然是昨夜沒有睡好。 南曦向來倔强,她决定的事情又岂是几句话可以改变的。只是此去青国地界和谈,是顺是逆还不一定。若是分歧无法解决,那玉长庚也未必肯再退让下去。现下梦挽歌已经离开,少了个能出谋划策的人,接下來的仗恐怕会打的更加艰难。 “昨儿个暗卫回报,鬼手医圣摩轲已经离开了灵儿所在的村子。” 宫佳南曦利落的将长剑抓在手里,一双细长的眉轻蹙。她垂下眼眸,薄唇抿起,娇艳如花瓣。 “是,二殿下的毒应该已经沒什么大碍了。” 唐墨一直叫人盯着,不分白昼黑夜的保护宫灵。最近的消息都还算乐观,宫灵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身子骨也强健不少。只是那毒的毒性刚烈无比,即便可以根除,恐怕也需要时日调养。沒个三五年怕是不行的。 “那倒也未必。”宫佳南曦轻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她眸子里的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那摩轲脾气古怪异常,这次又不知为何破例为灵儿诊治。况且他这才治几日。若是真有那么容易,当初寻遍名医怎么的不见一个可解之法。” 低沉的声音带着沉重压抑,宫灵的无疑是南曦心头最大的牵挂。若非为了换取解药,若非为了这千千万万北周百姓,她这刚烈的性子又怎么肯轻易屈服于杀父仇人之下? 暗叹一声人生无常,唐墨将披风覆在她的肩上。眼眸里的疼惜和不忍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她似乎越发瘦削了,低垂的侧脸锥心的寒。唐墨看了十几年的婴儿肥,也终于再也不见了踪影。 “你带兵一万,分别埋伏在楠属三郡四个城门附近。若是情况有变,我会发信号给你。” 为了防止青国的人有察觉,他们必须分开走。宫佳南曦信任唐墨,几乎已经到了可以生死相托的地步。她抬起眼帘看着他,握剑的手倒是稍稍轻松几分。唐墨心头倏地一紧,却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 南曦个子并不算太高,十六七的年纪,正当花季。即便不施粉黛,那张几乎继承了先帝后全部优点的脸,也是令人难以忽略的美丽。这几月的变故,她变得愈发沉稳成熟,一双灵动的眼眸里压抑着难以释怀的痛和冰冷,看在眼里却又是别样一番魅力。 他大约有些看痴了,再回过神來的时候,宫佳南曦已经稳坐在马背上,身后三十几名将士也都整装待发。唐墨意识在自己失态,略微垂着头侧过脸去轻咳了几声。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抬了眼往南曦面上探去。 “梦挽歌今早离开了。” 虽然早就知道他要离开,可晨起时候看到梦挽歌牵着马要出军营,唐墨还是不免有些诧异。问及是否与南曦道别之后再离开,梦挽歌却垂了眉眼,半晌才摇了摇头。他看到梦挽歌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黯淡,心里却突然有了几分明了。也不多做强迫,道了声“保重”便目送他离开。 宫佳南曦别过头去,本來也沒有几分惊讶,一双凤眸还是不自觉的眯了眯。梦挽歌习惯独來独往,向來最不喜牵挂。像他那样性子的人,能提前几日与自己说离去明缘由已然是不易,更别说道别。 几乎微不可查的应了一声,宫佳南曦夹紧马镫,短鞭一扬,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奔去。身后三十余名骑兵随后紧跟。唐墨沒做过停留,目送着那道鲜艳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身也往军营带兵去了。 明日便是年关,若是和谈进行的顺利,这大约也不算个太过糟糕的年关。往年这个时候,南曦已经进宫随父皇母后祭天祭祖,祈盼平安团圆,祈盼国运恒昌。她最讨厌那些繁琐礼节,在那空灵冷寂的大殿里磕头磕个沒完。可如今却又难以抑制的怀念起曾经的日子,那些美好的,几乎就鲜活在昨日的回忆。 宫佳南曦贝齿轻启,胸腔里突然氤氲出的大片酸楚与悲痛几乎让她呼吸困难。她克制得住焚天灭地的恨,克制得住报仇的冲动。可那些对亲人的绵长思念就像透明的丝线,一层层缠紧她千疮百孔的心脏。随着滚烫的血液游走于全身,夜夜折磨着,刺痛着,冲刷着每一分來自血脉的传承。 楠属三郡的北城门大开着,五十余名守城将士分列两旁。他们手持银枪,神情肃穆的站在寒风里。冻得发红的手指却仍是不肯松懈半分。宫佳南曦驾着马,与身后三十余名将士一起入了楠属三郡。原本萧条的街道已经整修清扫,鲜艳的花灯再次悬挂在两旁拉起的绳索上。几乎每一家的门上都粘了喜庆的红色剪纸花样,浓烈的年味儿扑面而來。 “洫迎参见公主殿下。” 街道中央立着一人一马,宫佳南曦扯住缰绳,眼底的神色沉了沉。 “君上说,‘公主一路上自是少不了保护之人,只是怕入了城寻不得方向。’这才命洫迎在此恭候殿下凤驾。” 洫迎的口气愈发恭敬,却听的南曦忍不住挑了挑眉头。什么怕入城找不到方向,玉长庚分明就是特地让洫迎告诉她,他已经知晓她在楠属三郡周边布下了接应的人。还连带着上次唐墨救她出城大闹楠属三郡的事情一并提起。这根本就是在示威。 ------------ 第六十七章 和谈(二) 身后几名性子急躁的将士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宫佳南曦的眉眼虽然也冷了几分,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模样。这次來不是打架挑衅的,她不是个逞意气威风而不顾全大局的人。 “带路吧。” 慢慢瞟了洫迎一眼,寒凉冷静的眸子却让他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敬佩。且不说宫佳南曦身手极好,单是敢上战场的女子本就少之又少。更何况面前这位年纪不过二八的公主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如今竟又只带着三十几名将士前來谈判。此等谋略胆色,只怕是男子天下间也未必能寻到几个。 洫迎也沒再多话,翻身上了马,径直往花郡王府里引路。宫佳南曦骑着马在后面慢慢跟着,目不斜视的望着不远处那一抹高壮身影。街道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经过的百姓,见了宫佳南曦一行人也是急忙回避起來。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一座气派的高门大宅隐约可见。与一路上过來见到的房屋建筑差别很大,几乎一眼就能区分出來。想必这里就是花郡王府。 宫佳南曦细细回忆着那日在战场上见过的女子,她娇小身躯却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舞的一手长鞭。那眉眼间的傲气几乎不加任何掩饰,隐隐的透着几分尊贵。不愧是玉长庚的嫡亲堂妹,在那一众千金小姐里,玉花潋倒也还算是个出挑的。 眼看着不一会儿便到了,“花郡王府”四个烫金大字镶嵌在匾额上。宫佳南曦抬了眼上下打量一番,心里却有了几分思量。门口站着十余名将士,大门开着,一眼便能看到庭院中央的那处假山。 洫迎率先下了马,手上缠了衣袖去搀扶宫佳南曦。哪知宫佳南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下一刻也利落的翻身下了马。矫健的身手让洫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看來忡印上次在苍梧城刺出的那一剑不算太狠,她沒伤到筋骨,也沒留下什么后遗症。 收回手臂,洫迎快走几步在前面引路。不远处气派宏伟的小楼越发清晰,傲然挺立在响晴的天空之下。庭院里多处假山花圃,流水潺潺,长廊中央的小窗上都刻着各种花样。精致非常。宫佳南曦一路跟着洫迎七拐八绕的进了正厅,又穿过正堂到了后院。 她有些不解的顿住了脚步,身后的人也警惕起來,右手不自觉握住剑柄,准备随时保护宫佳南曦离开这里。 “公主殿下不必担忧,君上已恭候多时。” 身后沒了脚步声,洫迎转了身,正看见宫佳南曦一脸寻味的看着自己。虽然他也不清楚君上为何不在正堂谈议和之事,但既然君上吩咐,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再往前走是一处院落,圆形的石拱门上隐约可见“琼芳苑”三个字。已经到了这里,再想退缩未免有些迟了。宫佳南曦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去。园子外面并不见有人把守,静静幽幽的模样,仿佛只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院落。 “君上吩咐,只请公主殿下一人入内。” 一句话无疑让宫佳南曦身后的三十几名将士怒气暴涨。刀剑出鞘的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刺耳。宫佳南曦看着洫迎,面上却一分一分的沉下來。她并不清楚玉长庚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模样,让宫佳南曦觉得很不舒服。她已经够好脾气的忍到现在,实在懒得与他玩什么花样。 “殿下请。” 恭恭敬敬的退让到一旁,洫迎垂了眼眸站在园子门口,并沒有要进去的意思。静默着站了好一会儿,园子里却突然传來一阵脚步声。南曦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玉花潋从园子里出來,怒气冲冲的模样,一张小脸儿也涨的通红。她显然也已经看到站在园子外的宫佳南曦,红润的面上很快闪过一丝惊讶神色。随即眉头轻蹙,竟有几分沮丧模样。 玉花潋一早便知晓玉长庚有意与北周议和,只是一想到自己在唐墨和宫佳南曦那儿吃的苦头,心里却怎么也不是滋味儿。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却被玉长庚一句“国家大事岂容你胡闹”给噎了回來。谁知刚出园子便看到宫佳南曦,沮丧之余,心口的怒火越烧越旺。她一双杏眼里尽是愤怒,不待众人反应过來,一手抓了腰间的鞭子便往宫佳南曦面上招呼去。 长鞭夹着风朝南曦面门上挥过來,呼啸的风声凄厉狠辣。眼见着鞭子已经挥到面前,身旁一阵惊呼,却也來不及再挡。若是这一鞭子打中,只怕要在身上留道疤痕。宫佳南曦一手拔剑,迅速向后撤着身形,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将南曦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紧接着便是鞭子抽在肉上的声音。 待看清來人模样,洫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副薄凉模样,俊美的面容上隐隐的全是怒气。不是玉长庚又是谁! 玉花潋手握着鞭子,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的人。那一鞭子的力道有多重她心里清楚,此刻玉长庚的眼睛里更是怒火滔天。他一再隐忍包容玉花潋的任性和小脾气,如今却愈演愈烈。看着那张几乎接近呆滞的小脸儿,玉长庚一手夺了她手里的长鞭摔在地上。 “把花郡王押下去,等候处置。” 冷漠的声音听得洫迎一愣,他小心的瞄一眼玉长庚的表情,阴沉的脸色尽是说不出的压抑。手上不敢再迟疑,提着玉花潋的衣袖往正厅的方向去了。 几乎戏剧化的一幕看得众人面上皆是一惊,宫佳南曦冷眼看着玉长庚的背影,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稳了稳心神,娇艳的面上突然浮上一抹笑意。三分嘲讽七分冷漠。刚才那一鞭看似是在护着她,实则却是在保护玉花潋。不管玉花潋的鞭子有沒有落到南曦身上,就凭她先动了手,就算宫佳南曦将玉花潋打成重伤,旁人也不能多说一句什么。 “小妹无状,还请公主赎罪。” ------------ 第六十八章 和谈(三) 偏凉的声线倒是让宫佳南曦一愣,对这位交过手的青国国主,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那双狭长的眸子,以及那张精致坚毅的面容,玉长庚不避不闪的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凌厉里夹杂着几分敏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你们在这儿候着。” 宫佳南曦面色如常,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一眼。园子就那么大,以她的武功修为,即便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拖延到将士们进來还是可以的。 园子里的小路皆是用鹅卵石铺就,精致繁复的图案赏心悦目。玉长庚看着那一抹鲜艳瘦削的背影,面上不自觉地多了一分笑意。她的胆色与聪慧无一不让他觉得心动,北周有一半的兵力在宫佳南曦手里,青国亦是兵强马壮。宫佳南曦若是同意和谈,北周也不过囊中之物。 石桌上煮着茶,飘渺清香的滋味儿令人心旷神怡。宫佳南曦径直坐下,金丝银线秀作的团花软软垂下,遮住长至小腿的靴筒。她眸光倾斜,潋滟芳华。 玉长庚修长的指挑起茶壶,径自斟满宫佳南曦面前的白玉杯。袅袅白雾,清香四溢。他的眸光始终落在倾泻而出的淡绿色茶饮上,俊美的面容平静安然。卸去一身王者的尊贵冷漠,仿佛这世间的喧嚣繁冗都与他沒有半分关系。 “公主可曾听过一个预言?” 暖烘烘的阳光照得玉长庚眼眸微眯,金黄色的光华渡满墨色锦袍。他拿起面前的白玉杯,薄唇轻抿,温润甘甜的气息在唇齿之间蔓延开來。不待宫佳南曦答话,玉长庚忽的定定望住她,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琢磨不透的情绪。 “凤鸾星临世,天下大变,四海归一。” 红唇抿出一抹笑意,宫佳南曦低垂着长睫,白皙的面上却是不屑。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温热的触觉穿过冰凉指尖,几乎一路暖进心里。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不过是个预言罢了,北周、青国、南风和平共处了那么多年,现下的格局,也未必是一个凤鸾星能够打乱的。” “几百年前凤鸾星临世,明凰女帝掌政,天下归一,四海升平。” 玉长庚定定的望着她,清冷的狭长眼眸里难得有几分光亮。 “姑且抛开凤鸾星是否真的存在不说,就算它临世,谁又知道它在哪里。” 白玉杯在指尖缓缓晃动着,宫佳南曦始终沒有要喝的意思。轻抿着红唇勾起一道薄凉。她的眼眸落在那道清亮的茶汤里,沁人心脾的香味儿,精神竟然觉得有些恍惚。脑海里旋转不停的却是玉长庚清冷的嗓音。凤鸾星之事她也曾听北周国师提起过。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先帝也不是多么希望宫佳南曦参与政事。如今想來,关于凤鸾星之事,除了先帝那张罕见的严肃面容,南曦再也回忆不起什么。 “真假并不重要,她在哪里也不重要。” 玉长庚忽的笑起來,面容上坚毅的线条瞬间柔和了几分,俊美无双的容颜却平添了几分邪魅。 “南风国的国主崩天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南风境内必然会掀起一场王储争权的内斗。到时候无论谁能成为南风新帝,元气都会大伤。” 无论凤鸾星存在与否,天下即将大乱。这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玉长庚只需要稳住两国中的其中一个,这场乱世英雄会的胜算也便有了七分。 “南曦今日來,不是与君上谈论天下之事。北周的家事尚且未平,南曦也实在沒什么心思去考虑再长远的事情。” 淡漠的语气里带了三分疏离。宫佳南曦将手里的白玉杯轻轻落在桌案上,“咔哒”一声清脆响声,她抬了眸子看向玉长庚,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反射出温暖的弧度。她就像一只猫,慵懒毛绒的外形下藏着一双尖锐敏感的眸子,以及锋利的足以勾开咽喉的爪子。 “只要公主愿意,在必要的时候助孤一臂之力。孤也愿意割让城池,让公主得以早日还朝,刚正朝纲。” 最后四个字轻若鸿毛,玉长庚却咬的分外清晰。他曾经在摄政王的阴影里,十几年如一日的做着傀儡。那种被人掌控,完全沒有自主的感觉有多么令人绝望,玉长庚永远都不会忘记。而今几乎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宫佳南曦身上,他知道她有多么宝贝那个唯一的弟弟,也知道她有多想报仇。 果然,宫佳南曦抬起眸子定定的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华几乎堪比阳光刺眼。此刻玉长庚的势在必得的自信反倒让她萌生出几分警惕,当前的局面却也沒有再好的办法。宫佳南曦的目光落在墙角边的那树红梅上,鲜艳的颜色还只是一个未曾张开的小小花苞,干枯的枝叶不见一丝生气,就在这个冬日的冰冷上午,慢慢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刻。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君上需要南曦的帮忙。只要所行之事不牵扯北周利益,不伤害北周百姓以及我弟弟的性命,南曦便答应你。” 本该坚定的语气,沒有由來的带了几分呓语的朦胧在其中。与旁的势力联合起來算计自己的国家,大约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像宫佳南曦这样,自小生长在阳光与权贵包围下的明媚少女,又看得了多少阴暗。 “那是自然。” 轻笑一声,玉长庚看着宫佳南曦面无表情的站起來,不带丝毫留恋的往园子外走去。既然事情都已经谈妥,也就沒有了再逗留的理由。 “国书稍后便会送到军营中,孤会亲自盖上印记。” 清亮的声音听得宫佳南曦浑身一僵,她顿了顿脚步,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茶叶香味儿,丝丝缕缕,依旧萦绕在鼻息之间。这一刻却突然觉得烦躁。 “我不是什么凤鸾星的转世,君上大可早些死了这条心。” 终究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张石桌。玉长庚一手拿着白玉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不惬意。低叹一声,宫佳南曦的背影消失在园子外。 ------------ 第六十九章 浮生乱芳华 年关那一日,军营里难得见了红绸。这如血般鲜艳的颜色,曾无数次染红衣衫,如今却以最喜悦的颜色飘荡在半空里。 议和的国书很快便送到北周军营里。金红色的方盒,烫金滚边的牡丹花开得妖娆。宫佳南曦打开盒子,挑起那张轻薄几乎若无物的国书,面无表情。唐墨坐在一旁,专心致志的品着杯子里的茶。金骏眉的香气悠长清远,绵绵长息,只是捧在手里就能感觉到杯中茶汤的温润。 国书上所写,与当日面谈的内容并无出入。玉长庚确实是个值得相信的人。复位在望,大仇也即将得报,宫佳南曦的面容却一寸一寸的阴沉下來。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不愿意借外人的打压北周。今日的种种,成与不成,与那宫宇老贼又有什么区别。 “中书令李铭李大人,半月前染了怪病暴毙。”小巧的茶杯握在手中,唐墨半眯着双眸,手里的茶盖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茶杯的边沿。他看着宫佳南曦,原本的温润神色一扫而空。 “两朝元老,对先帝也算是忠心耿耿。就这么突然暴毙,朝廷居然也沒有再给出个具体的说法。” 略带冷漠的声音在空寂的军帐大营中显得越发清晰。宫佳南曦并不接话,她好似已经完全忽略了唐墨的存在,全部的心思都在那张单薄的国书上。唐墨也沒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垂了眼帘轻轻吹开浮在茶汤上的茶叶,清亮的茶汤压在唇齿间,香气四溢。 “我知道。” 将国书重新放回盒子里,宫佳南曦合了眼仰头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疲倦的神色从她年轻光洁的面上显露出來,好看的眉眼之前也满是愁绪。除去以镇国公唐鸿为首的,最初就被宫宇老贼迫害死的忠臣,如今又有一批忠于先帝的“乱党余孽”被宫宇拉出來杀一儆百。 南曦揉揉酸痛的太阳穴,眼底的不忍神色却越发清晰。那些人,大都是为北周鞠躬尽瘁的老臣。甚至不乏一批刚刚升任官场的青年俊杰。还未來得及大展宏图,将心中的抱负变成现实,便被那老贼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平白染了一丝冤魂。 暴政虐杀必多风波。如今的北周朝堂恐怕早已经是风起云涌,纵然宫宇有天大的本事,但这个国主的位置终归是來的名不正言不顺。那些非议又岂是暴政可以根除得了的。况且灵儿身上的毒已解,神智也与正常人无疑。南曦又外掌兵权,恐怕普天之下再难有困住她的人。此时的形式也正是对宫宇极为不利,这个原本就坐不踏实的金銮龙椅,能不能继续坐下去还是个问題。 “我北周的有才有志之士得不到重用,反而让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掌控朝堂。如今看起來,宫宇确实沒有做太多损害北周利益之事。可是照这么发展下去,北周早晚会亡在他手里。” 唐墨将手里的茶杯重新放回桌案上,飞溅出的茶汤四散绷开。红漆桌面殷开一圈水渍,晶莹剔透如一颗颗细小的水晶珠子。他抬起眼帘看着靠在太师椅上的宫佳南曦,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融化。 唇角勾出一丝苦笑,南曦闭了眼,心头却说不出到底什么滋味儿。她自认为向來不是一个做事软糯的人,干脆果决,这也是镇国公潜移默化带给她的。只是不曾想,时至今日竟然还会犹豫。 “我已经派人去北周境内接二殿下,算算日子,再过一日二殿下便可与公主殿下相见。” 宫佳南曦眉心一动,下一刻复杂的目光便朝着唐墨探过來。她印象里的唐墨是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儒雅的面上永远浸着三分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只是这一刻他眸子里的果决神色,他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都让南曦觉得那么陌生。仿佛面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个唐墨。 唐墨不避不闪迎上她的目光,可坚硬的神色在触及南曦眼底的那抹诧异还是软了几分。当前的形式他们都很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南曦也明白。这颗心,她狠不下來,便也只能唐墨帮她做决定。 “微臣告退。” 恭敬的起身,以礼拜别。低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的最后一抹坚决神色。唐墨微微躬身退出营帐外。厚重的帐帘在他身后落下,遮挡住冬日的凄寒,也将军帐内的全部的温暖尽数隔绝。宫佳南曦依旧依靠着椅背坐着,神情动作亦不曾改变分毫,瘦削的脊背却难以抑制的一寸一寸僵硬起來。 她从未觉得哪一年的冬天像如今这般寒冷,铺天盖地的冷风席卷着雪花,纷纷扬扬渲染一整个肃杀天地。宫佳南曦裹着厚厚的貂裘皮氅,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仿佛那风雪早已融进她的骨髓血液,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收缩,细碎的冰凌挤压出最后残余的人性和温暖。 沉寂的军帐越发显得空荡,沒由來的想起宫灵。南曦这几日总是做噩梦,有时候梦到父皇母后,有时候梦到宫灵和梦挽歌。也不是多么难过可怕的景象,只是突然之间消失的熟悉身影。宫佳南曦从梦里惊醒,抬手抚到满面冰凉的泪痕。 那么多难熬的日日夜夜,她几乎已经忘了快乐是什么滋味儿。只是一个人挺着,在这冷漠的世间慢慢消耗着漫长漫长的生命。是为了报仇,为了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的父母亲人,还是为了她尚在人世的幼弟。南曦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只是那夜夜夜夜辗转在她梦境里的熟悉的模样,却让南曦在巨大的悲痛之后尝尽相思苦涩。 永不相见,永世思念。这大约是世间最最令人难过和悲哀的事情。南曦无能为力,只能让这颗心,这个人,慢慢麻木下來。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抬眸的瞬间,如今汹涌而來的难过情绪却再也催不下半滴眼泪。宫佳南曦漠然的望着桌案上的杯盏,倾国的面容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 第七十章 重逢 休战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军营,北周派过來的物资赏赐也已经到达。沒有爆竹和火红灯笼的新年,还是让人沒由來的想起远在北周的亲人。休战的消息和派赏的物资大约是这个新年最大的惊喜。唐墨早早的安排下人帮忙包饺子,四周的守备军却也都一刻不敢松懈。 那张议和的国书,南曦作了备份八百里加急传回北周。宫宇只道是青国国主玉长庚怕了,自然龙心大悦。当即赦免了唐墨私自带兵出北周的罪责,还封了个少将军的军衔下來。这倒是让宫佳南曦有些始料未及的。只是如今的局面大有柳暗花明的意思,她便也能安心一些。 晌午时分突然开始飘起雪花,不一会儿便在地面上厚厚的积了一层。原本便被乌云压沉的天空,此刻倒也难得被满地银雪反衬出一丝清明。军帐里烧着炭盆,厚重的帆布将风雪和凄寒的气息全部格挡在外。暖融融的大帐里,宫佳南曦窝在一张藤椅上,修长的指握住书卷,一双平静的眸子里只有那些或娟秀或苍劲的蝇头小楷。她着一件玫瑰红的绸衣,满头墨发挽成短髻,只着一根镶金白玉簪子松松固定住。难得的妩媚风情。 唐墨一大早便出去了,带了十几个将士,又背了些弓箭。说是军中苦寒,现在又正逢年关,怎么也要打些野味回來给将士们尝尝肉腥。宫佳南曦也就沒有多加阻拦。只是如今都已经快晌午了,天上也开始下雪,再晚一些恐怕要徒添意外。 “殿下,唐将军回來了。” 通传的小兵站在帐外,刻意抬高的声音被风雪化在严寒里。宫佳南曦眉心一动,收了手里的书卷抛在桌面上,红唇边含了半分笑意。 “让他进來。” 军帐的帐帘被掀开,北风卷着雪花吹进來。宫佳南曦微微眯了眯眼,只见唐墨裹着一袭墨青色斗篷,浑身都包裹在那一件宽大的斗篷下面。唐墨温润的面上含了三分喜色,一双耳垂却被冻得通红。帐帘掩下,风雪被重新隔绝在外。他掸掉发丝上的白雪,一双睫毛上沾染了些许冰凌。 “殿下,唐墨特意为您'打'了个猎物,还请殿下笑纳。” 略带狡黠的笑容倒是唐墨面上不常见的,宫佳南曦微微一怔,却见唐墨伸手解开了披风。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被狐皮大氅裹着的孩子,南曦瞳孔倏地一紧,下一刻却忍不住站起來朝唐墨走过去。 那个躺在唐墨怀里的孩子身形瘦弱,再加上斗篷的遮挡,若是不仔细看,倒是当真看不出來。那张削瘦的面,清秀的眉眼,分明就是宫灵!他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白皙的面上多少见了些红润血色,只是身形却越发瘦弱。大概在解毒的时候受了不少苦。 “灵儿……” 南曦声音发颤,抖着一双手臂接过唐墨怀里的人。宫灵睁开一双迷蒙的眼,在触及宫佳南曦那张倾城面容时候,下撇的嘴角却再也忍不住,下一刻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來。 宫灵用力环着宫佳南曦的脖颈,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阿姐”。南曦一双眼眸里亦是含了泪水,抱着宫灵的手臂更是一刻也不愿意放松。 “二殿下一路颠簸想必也累了,不如用过餐饭之后再做安排。” 清润的嗓音回荡在营帐里,唐墨颇为欣喜的看着面前这对相拥而泣的姐弟,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宫佳南曦才不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牵挂和割舍不断的血脉。而最后存在的这些温存人性,几乎全部过继在了宫灵身上。 宫佳南曦重新坐回藤椅上,她将宫灵抱在自己的膝头,一双眼眸尽是不可抑制的红色。 “阿姐,灵儿好想你……” 嘴巴一扁,宫灵又哭了起來。他用力环住南曦的腰身,呜咽声和着眼泪一起藏匿在宫佳南曦的绸衣里。而此刻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如今却是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只是隐约觉得,这几个月的所有苦于茫然突然都值得了。 用过午膳,宫灵伏在床榻上沉沉睡过去。他毕竟是个孩子,身子也还沒完全调理过來,接近两日的颠簸还是让宫灵有些吃不消。宫佳南曦看着他姣好的面容,一双眼睛却怎么也别不开。 “找人确认过了么,灵儿身上的毒确实是已经清除干净了?” 刻意放轻缓的声音依旧不失威严沉着,唐墨微微颔首,目光也落在宫灵清秀的面孔上。 “二殿下体内的毒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只是他自小体弱多病,如今这毒虽然解了,后期的调养也是无可避免的。还有……” 唐墨踌躇着,眼底的眸色暗淡了几分。 “但说无妨。” “二殿下虽然年纪稍小,但是照目前來看,他的身体情况绝对不适合习武。很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拿起刀剑。” 乱世中,军队与本事是立足的关键。很少有人愿意接受他们的君主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宫佳南曦面上依旧一派轻松神色,她伸手拂去宫灵额角的发丝,眼底的爱怜几乎不加任何掩饰。 “灵儿只要活着便好,其他的,我都可帮他拿到……” 君国天下,纵使宫灵身子不好,但他是名正言顺的先帝的儿子,如今北周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若是出身不够,南曦大可以再补一道旨意,将宫灵的母亲追封为皇贵妃甚至帝后。这样,宫灵便是先帝嫡出的皇子。军队之事,有宫佳南曦手持一半虎符,以及整个镇国公府唐氏的暗卫,即便是宫宇也要让她三分。胜负之数倒也未可知。 “关心则乱。还是要从长计议。” 唐墨暗叹一口气,心头却忽的有些不忍。宫灵的毒是解了,可他这样的身体,难保会给之后带來什么样的后遗症。到那个时候,南曦恐怕再也承受不起丧失亲人的苦。 ------------ 第七十一章 雪落心沿沉香沫 楠属三郡里的街市上灯火辉煌,花市如昼。只是跟往年相比,还是越发显得冷清。來往的人群不算多,三三两两的聚着,锦衣罗裳也不见几分安逸神色。 花郡王府的大门用红漆重新粉刷了一遍,四个大红灯笼高悬在房檐上。金粉混成的金漆层层突染,匾额上的“花郡王府”四个大字愈发气派非常。大雪纷纷扬扬的飘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黄昏时分才暂歇。庭院街道上,來不及打扫的地方都积了厚厚一层银雪。在烛光的照耀下,银光如浪,浩浩荡荡的煞是好看。 玉长庚只披了一件墨狐皮大氅坐在庭院里,剑眉星目,俊美的面上三分醉意。面前的酒壶空了又满,陈年玫瑰醉的香气几乎扑满整个庭院。他就这么坐着,修长的身形被月光拉得很长。 朝野内外传來问安的折子几乎堆满一整个狭长桌案。后宫之中的妃嫔也各自差人送來书信,只是那满是脂粉香气的梅花笺也被一并遗弃在桌案上,玉长庚甚至沒有多看一眼的意思。亲征前最受宠爱的慕淑妃的折子被青莲搁在最上头,淡绿色的信笺沒由來的添了一丝清新。玉长庚只是淡淡的扫了青莲一眼,意味深长的目光却让他浑身一震。 “宫里传來消息说,淑妃娘娘有喜了。” 洫迎跪下去,毕恭毕敬的朝玉长庚磕了个头。 “属下恭贺君上!” 青莲面上亦不见什么变化,屈了膝也随着洫迎朝玉长庚拜下去。 出征前几乎专宠,淑妃有喜也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这个孩子若是能够顺利的生下來,便是玉长庚的第一个孩子。倘若上天眷顾,让淑妃得个男孩,她在宫中的地位便再难撼动。 只是此刻玉长庚面上却不见丝毫欢喜神色,他手里捏着酒杯,杯壁上精致的图案隔得指尖微微发痛。玉长庚背对着他们二人,油光水滑的墨狐皮子衬得他的身形越发修长。自顾自饮着酒,唇齿之间残留的,早已分不清是玫瑰的香气还是酒的凛冽。 “下去吧。” 等了许久,却只听到不痛不痒的三个字。洫迎与青莲对视一眼,眼底的神色瞬息万变。青莲打小便跟在玉长庚身边,可如今却是越发看不明白了。他知道玉长庚不着急子嗣,毕竟他们的君上还年轻。可淑妃有喜,又逢着北周肯退兵,玉长庚的反应不该这么淡。 低头又朝着那修长的身形拜了一拜,洫迎与青莲起了身朝庭院外退去。 狭长的眼眸里,月华皎洁如醉。面颊上朦胧的绯红醉意越发明显。坐了许久,一双腿竟然有些发麻。玉长庚索性持了酒壶站起來,踉跄的身形再也不见那个理智霸道的君王模样。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低沉的吟诵从薄唇里吐出,他的唇角似乎浸了一丝笑容,连带着狭长眼眸里的薄薄水雾,此时的玉长庚更平添出几分邪魅模样。 他脑海里突然涌上宫佳南曦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或坚毅英气,或明媚如昨。一袭银红色战甲掩住女儿家该有的千娇百媚,却又是别一番巾帼潇洒。踉跄几步,玉长庚一手扶住干枯的树干。他记得第一次见宫佳南曦的画像,那样妩媚玲珑的小女儿模样,繁复的发髻,低垂耳畔的流苏,巧笑嫣然皆是天家公主浑然天成的贵气。而战场上再见,那副明媚模样大变,竟然已经被仇恨的阴霾遮掩了大半。 沒由來的心疼,玉长庚甚至不惜以勾玉相赠,撤兵又割城和谈。与宫佳南曦合作,帮着宫灵登上王位固然是对青国有利,可玉长庚也不是非要如此。如今青国亦是兵强马壮,北周内部的势力争斗又日益剧烈。若是一直耗下去,青国的胜算只会越來越大。南风国国主已在游离边沿,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他膝下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王储之争必然会令南风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更沒有心力去管北周的闲事。到时候玉长庚一举吞并了北周也未可知。 这几乎是天赐良机,天时地利皆具备,只差一个“人和”。朝中也有大臣上书反对和谈,只是玉长庚的考量不单单只在儿女私情上。他固然对宫佳南曦格外眷顾,可毕竟身为青国之主,美人自然沒有江山重要。北周的基业还算稳固,到时候只怕吞得下这块肥肉也难以消化得下去,空惹一身麻烦。 双眸愈发迷离,玉长庚干脆闪身上了房顶。仰头望着漆黑天幕,清冷的空气却丝毫沒令身上的燥热退去半分。手指灵活的勾开大氅前的重重盘扣,长臂一挥,厚重的大氅落进庭院的雪地里。玉长庚只觉得周身一阵凉爽,仰头又灌下去半壶酒。 他有多久沒这么放肆过,摄政王掌权的时候沒有机会,扳倒摄政王之后前呼后拥的人更多。玉长庚微微合了眼,手里的空酒壶慢慢从房檐上滚落下去,“咣当”一声砸进雪地里,寂静的庭院里再沒有半分动静。 “宫佳南曦。” 低喃声从唇齿间溢出來,混着酒香,交织出暧昧不明的味道。 “南曦……” 玉长庚咬着那几个字,來來回回,心口却像是突然被什么填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的手指摩擦在小腹的伤口上,那里早已沒了半分知觉,只剩下一条不算浅的丑陋疤痕。收留她,为她解毒,带她上街看花灯,最后竟然只换來这一刀伤口。玉长庚自嘲的勾起一抹笑意。 他向來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尔虞我诈的生活里,也早已经将自我保护当成一种本能。只是有那么一刻,在宫佳南曦面前。玉长庚甚至觉得即便这条命交出來,也沒有什么好可惜的。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脑子里沒由來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场戏,戏文里咿咿呀呀的唱着的正是这句话。他那时候不懂,一双冷清的眸子里只有淡漠的疏离。 ------------ 第七十二章 风欲长空泪雨潸 那时候不懂,也不屑。只是那妃嫔之中,秦夫人一张含羞的眼眸在脑海里越发深刻。暗叹一声无常,那颗心脏里却突然有了柔软滋味儿。看惯了杀戮和尔虞我诈,突然涌出的情绪反倒有些不适应。 “青莲。” 那一抹青色身影迅速出现在庭院里,青莲低垂着眉眼,弯身捡起地上的大氅,恭敬的跪在玉长庚面前。 “传孤的旨意,淑妃有孕,孤甚是欢喜,着晋为夫人,赐号‘毓’。册封事宜,皆由秦夫人着手处置。” 沉吟半晌,玉长庚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神色。 “再去内务府取一斛珍珠送去重华殿。” 青莲微微一怔,一时间像是难以置信一般,失了礼愣愣的朝玉长庚看去。玉长庚依旧一副冷峻模样,宽大的墨色袖摆上用金银线交替绣成的祥云图案愈发耀眼。他半躺半偎在房檐上,整个人几乎与渐浓的夜色融合成一处。与生俱來的尊贵气息里平添了三分洒脱。倘若不是出生在青国王室里,倘若他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凭玉长庚的性子,恐怕这一生也不会踏进朝堂。 只是此刻的玉长庚却又与往日不太一样。青莲自小便跟着他,自玉长庚登基,十三岁时被摄政王安排着册封了第一有位份的女人,到后來陆陆续续又纳进宫十几位妃嫔。每月的例银开支、逢年过节的封赏,玉长庚几乎从不过问后宫的事宜。这些年他与秦夫人也只是相敬如宾,从不见额外的封赏和恩宠。此次只因为那慕淑妃有了身孕就晋了位份,还连带着赐了秦夫人赏赐,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 “还不快去。” 感觉到青莲探究的目光,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悦。玉长庚面色一沉,宽大的墨色袖摆扫过房檐上的积雪,银屑纷飞在夜幕里,如同掉落的花瓣。 青莲浑身一震,缩了缩脖子连忙收回目光,朝着玉长庚恭敬一拜,脚步不停的跑下去传旨了。从楠属三郡到都城安阳,即便是千里马也得马不停蹄的跑上七天七夜。封赏后宫是大事,旨意传达之后还要再请礼部拟好旨安排下去,等到慕淑妃行完册封礼,估摸着也要二月份了。 酒气冲的头脑发胀,却不知是酒香太烈,还是心境变了的缘故。玉长庚眯眯眼眸,闪身下了房檐。身形越发摇晃的朝房里走去。庭院的积雪里只空留了一行脚印,沒由來的沉稳踏实。 青国安阳。 与北周议和的消息传得很快,朝中不乏反对者,言官武将的折子流水一样的送去楠属三郡,却始终不见玉长庚有回应。朝中有左右丞相坐镇,一刚一柔倒也乱不起來,只是慕风廖与秦穆也不明白,为何玉长庚会如此急着和谈。可依着这位君主的脾性,他做的决定又岂有更改的道理。除了稳住朝纲,这左右两位相爷也沒有别的办法。 然而文武百官眼巴巴的盼了这么久,却只盼來一份册封后宫的旨意。议和的事情还未过,淑妃慕芸鸳怀有身孕的消息更是如同山石崩塌,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秦夫人入宫五年却无子,而今这慕淑妃入宫不到两月便有了龙种。不管这一胎是帝姬还是王子,慕芸鸳在宫中的地位都算已经稳固下來。她在前朝的父亲,右相慕风廖也能因此压下左相半头。 册封的旨意还未通过礼部便已经到达重华殿,秦夫人猛地从贵妃榻上站起來,一张温婉的面瞬间苍白如纸。负责传旨的宫人吓得慌忙跪下去,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粗喘。秦夫人的唇瓣微颤,满眼难以置信的神色。发髻上插着的步摇轻轻晃动着,是她止不住的战栗。 慕芸鸳怀孕的消息早已经告知君上,而她竟然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半晌,秦夫人颓然的跌坐回贵妃榻上,满面的哀戚几乎遮掩不住。挥了挥手让传旨的宫人下去,秦夫人目光略显呆滞。慕芸鸳怀孕意味着什么,她自然再清楚不过。这些年宫里不是沒有有孕的嫔妃,可却沒有一个孩子顺利降生。因为玉长庚不许,所以这偌大的青国后宫里,就算她秦夫人宠冠六宫也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 眼眸里闪过一丝哀戚,泪水顺着光洁的面颊滴落。慕芸鸳入宫尚且不足两个月,一入宫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淑妃娘娘,如今更是因为怀有身孕而被册封为毓夫人。面上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实际却因为多了个‘毓’字做封号,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照这样下去,他日慕芸鸳生下孩子,她便真的沒有立足之地了! “暖儿……” 一声轻唤,一个穿着淡粉色宫装的小丫头从门外走进來。她低垂着眼眸,眉宇间的灵气却遮掩不住。 “夫人有何吩咐。” “去取前年君上赏赐的玉观音來,经太医查验过后送往毓秀殿,给慕淑妃安胎。” 再过一个月,这淑妃的名号便要变成‘夫人’。秦夫人声音微颤,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断提醒着自己的身份。至少到现在为止,秦夫人还是青国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是这后宫之主。所以哭笑的情绪也由不得自己的心绪! 唤作暖儿的小丫头抬起头來,有些心疼的看着自家夫人。 “淑妃娘娘恩宠正盛,阖宫上下赶着巴结的人多了去,自然不差咱们这尊玉观音,夫人……这是夫人最喜欢的……” 话说到最后竟然带了几分哭腔。秦夫人看着暖儿微红的眼圈,心口的酸楚更加翻江倒海。 纱帐被银钩勾起,整齐的别在红漆圆柱上。桌案上摆放着两尊七彩琉璃评,插着温室里培育出的狐尾百合花,清香满室。重华殿内的布置向來朴素典雅,也是玉长庚颇为赞赏的。只是此刻秦夫人望着殿内熟悉无比的摆设,眼泪像决堤的洪口,怎么也停不下來。 她死心塌的爱了他五年,却不知这颗心,终究也只能被他所伤。那么刺拉拉的疼,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 第七十三章 盛起君恩福泽莫 毓秀殿外不乏前來恭贺之人。秦夫人着一袭深蓝色滚金长袍,云仙髻高高簪起,一对金步摇垂着珍珠流苏轻轻摆动在耳畔。她依旧是一脸和气模样,此刻却平白给人一种压迫感。 “秦夫人到,,” 宫人尖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候在殿外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朝秦夫人拜下去。 “妾身参见夫人。” 莺莺燕燕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是很整齐,却都毕恭毕敬。秦夫人曾是君上最青睐的女人,在宫中的位份也极高。这些现实不会因为慕淑妃有孕就会改变。只是她似乎从來不端架子,处事但求公允,浑然天成的和煦气息更是越发显得温婉大方。所以秦夫人在六宫之中威信极高。 她的脚步很稳,身后相随的十二名宫人垂着头紧紧跟着。秦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悦情绪,甚至还有些淡淡喜悦神色。眼妆描摹的恰到好处,沒有人看得出她微红的眼眶是刚刚恸哭的缘故。 “免礼。” 沒有过多的寒暄,宫人礼节性的通传一声之后,秦夫人缓步迈进毓秀殿。与重华殿不同的是,整个毓秀殿内外阁皆是富丽堂皇的模样。整块的珊瑚赤红精致,摆放在内阁的厅堂桌案上。妃色纱帐重重掩落,云锦织就的七彩祥云图案耀眼异常。 慕芸鸳正靠在贵妃榻上小憩,一袭轻薄的水湖蓝锦袍衬得她身姿妖娆。高髻云鬓未除,珠环首饰却卸了大半。她似乎比刚进宫的时候圆润了一些,两颊上的红润颜色几乎让秦夫人看了都嫉妒。 “秦姐姐。” 软糯的声线带着浅浅的慵懒睡意。她睁了眼看向踏进内阁的秦夫人,面上的笑靥深了几分。那样美好的笑容看得秦夫人一阵恍惚,心底兀自叹息一声,也不怪君上如此宠爱淑妃。五年前她进宫的时候,恐怕也如慕淑妃这般模样。小女儿家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悲喜只凭自己。只是五年的时间足以令一个女人彻头彻尾的改变,手握后宫生杀大权,她是尊贵无双的秦夫人,最终也只能活成秦夫人该有的模样。 册封礼不成,慕芸鸳的位份始终比秦夫人矮了半分。可她似乎沒有起身行礼的意思。笑容里率性亲切,仿佛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是若真算起來,连带上她进宫的那一日,慕芸鸳与秦夫人相见的次数也沒超过五次。虽然在名义上与秦夫人一同协理后宫,但实则宫中大小事宜皆不过问,只是每日愿意去御花园小坐一会儿。 “大约是冬天的缘故,人也爱犯懒,姐姐可别见怪。” 一边说着,慕芸鸳扶着宫人的手臂慢慢坐起來。垂落下來的锦袍遮住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秦夫人笑容不减,理了裙摆坐在圆桌旁。宫人端上來的茶是极品雪顶含翠,这种茶叶极其稀少,只有在海拔几千米的雪山上才得以存活,价值连城。特有的凛冽茶香,浅浅的品一口,几乎让人有种站在雪峰之巅的感觉,身心尽是清凉。 这样的茶叶,每隔两年才得以上贡到青国皇宫里,而且每次不超过八两,极其珍贵。在秦夫人入宫的五年里,青国后宫的雪顶含翠统共也沒超过两斤,印象里也不记得玉长庚赏过什么人。如今手中的白玉盏衬得这雪顶含翠愈发青翠欲滴,香气沁人心脾,沒由來的一阵刺心。 “妹妹果然是福泽深厚的人,入宫才不到两月便怀上龙嗣。” 目光从手中的白玉盏上移开,秦夫人柔和的望着慕芸鸳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心爱男人的孩子,只恨眼前这眉眼含羞的女子不是自己。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姐姐身居高位,宠冠后宫。君恩福泽自然绵长,这又岂是妹妹能比的。” 慕芸鸳的手有意无意扫过小腹,红润的面上尽是娇嗔。她的睫毛修长浓密,低垂着,在光洁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剪影。素面朝天的模样不施半点粉黛胭脂,红唇却依旧娇艳的令人移不开目光。宫人陆续拿了几小碟点心上來,慕芸鸳取了一块牛奶酥糖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着,贪嘴满足的模样像极与世无争的单纯少女。见秦夫人望着自己,慕芸鸳倒有些不好意思。 “暖儿,将东西呈上來。” 站在门口的小丫头应声进來,朝慕芸鸳恭敬施礼之后,将怀里的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打开。锦盒里的玉观音像是用一整块玉石雕刻而成,温润的光泽浑然天成,柔嫩白皙的质地几乎不含任何杂质。虽不似金银奢华耀眼,却独有一种高贵气息。 “这是当年君上赐予本宫的,虽比不上妹妹所得的其他赏赐,可给妹妹安胎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含羞的话里听不到任何嫉妒的意思,秦夫人拉过慕芸鸳的手。 “如今君上不在宫中,妹妹自然是要多辛苦一些。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让御膳房做了送过來。安胎的汤药也是不能停的。妹妹这是第一胎,眼下又还沒过三个月,多小心一些也是稳妥。本宫已经嘱咐了太医,今后送进毓秀殿的东西都要由太医过目。” 慕芸鸳眼底受宠若惊的神色愈发清晰,倒也不怪秦夫人小心谨慎。妃嫔有孕,于国家于社稷都是大事。玉长庚如此大肆封赏,孩子还沒出世便已经将慕芸鸳的位份晋为夫人,就等于他默认了允许这个孩子生下來。现下玉长庚又不在宫里,藏了心思的人必然比往常要多。倘若慕淑妃的胎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君上还朝追究起罪责來,首当其冲的便是秦夫人。 “妹妹好生休养,天色尚早,若是觉得身上发懒不爱动弹,就再去榻上靠一会儿。本宫且去了。” 一边说着,秦夫人已经站起來。从踏进毓秀殿到现在起身离去,统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可她已经达到此行的目的,也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慕芸鸳起身相送,却被秦夫人留在内阁里。 那抹深蓝色身影逐渐在视线里淡去,慕芸鸳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眼底的忧愁却深邃起來。 ------------ 第七十四章 也难如钩也难圆 “去左相府,请父亲进宫一趟。” 绕过竹林,秦夫人眼底的深邃晦暗不明。青翠的竹林在寒风里沙沙作响,厚重的深蓝色滚金长袍覆在身上,她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倘若说慕芸鸳一入宫便册封为淑妃触动了她心底的弦,那么如今淑妃有孕,得以晋封为夫人同她平起平坐,无疑给秦夫人重重敲响了警钟。 之前她不愿意去争,宫中尔虞我诈太多,玉长庚待她又是不知比其他妃嫔好多少倍。秦夫人在后宫中一枝独秀,那时候也只有别人同她争的份儿。如今的形式却完全变了。凭着玉长庚的心性,若是慕淑妃这一胎生的是男孩,那么往后的日子里,他还许不许别的妃嫔有孕都很难说。待到玉长庚百年之后,慕淑妃便可子凭母贵,到时候朝政大权都会落在慕氏一族手里,朝堂之上便再难有秦家的立足之地。 左相秦穆入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秦夫人刚刚用过午膳,满桌子珍馐甚至还未來得及撤下去。午后的重华殿有种独特的安然神韵,她记得那时候玉长庚最喜在重华殿的园子里读书。恍惚之间,竟然就如昨日的事情一般。 “夫人要保重身体才是。” 秦穆的鬓角都已经花白,身形却不见佝偻之态。他的眸光早已不似年轻时候犀利,岁月在这位身居高位的左相身上沉淀下一种泰然自若的处世之道。秦夫人为正室夫人所出,嫡系亲女,秦穆也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宫里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娘娘有孕,秦夫人食不下咽的模样却也着实让秦穆忧心。 “淑妃的孩子已有一月,君上还朝的日子还遥遥无期。父亲……倘若慕芸鸳产下龙子,女儿今后的日子该如何……” 秦夫人的眼圈难以抑制的红了起來,她取了锦帕拭去眼角滚出的泪珠。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惊恐,都在父亲面前得以宣泄。她就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沒有抵御伤害变故的能力,只得像父亲求助。 “萱儿,早在入宫之时,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日啊……为父当年要你凡事多留心,不可太过心慈手软,你怎么就不肯听为父的话。” 女儿的声声啜泣就如同剜心的刀,秦穆叹息一声,颇为疼惜的望着哭成泪人的秦夫人,一颗心怎么都不是滋味儿。君上御驾亲征前他便觉得有些蹊跷,到后來软禁秦夫人,迎右相慕风廖的女儿慕芸鸳入宫更是让秦穆心生不安。只是千算万算,就是沒有算到这淑妃娘娘的肚子如此争气,入宫不过两个月便有了孩子,甚至被远在边关的玉长庚默许生下來。 秦夫人一入宫便是夫人的位份,地位极其尊崇。当时便有人揣测,她会借着秦穆的功劳一跃登上王后的宝座。只是秦穆心里清楚的很,玉长庚绝对沒有册立秦夫人为后的意思。果然,这五年里青国后宫还算是风平浪静,秦夫人的位份便也沒有再晋升过。可即便是现下风头极盛的慕淑妃,也未必有被册立为后的福气。秦穆总觉得玉长庚再等什么。 “你若当真在意,怕淑妃的孩子冲撞了你的位置,那便不要让她生下來。” 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疲惫,左相秦穆看着女儿哭肿的双眸,心底一片酸楚难耐。 秦夫人哭肿的双眸里一片震惊,泪水还沒从悲伤的情绪里解脱出來,依旧顺着光洁的面颊不住的往下落。她看向父亲的目光略带着陌生,微微张开的唇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带着柔和的明媚,透过重华殿的纱帐散落在地毯上。银线绣成的紫罗兰正开的妖冶。锦帕不知何时飘落,覆盖在秦夫人露在裙摆外的绣鞋上。 “那是君上的孩子……” 嗫嚅片刻,微颤的唇只吐出这样一句无力的话。用凤仙花汁子挑染的指甲粉嫩晶莹,此刻却深深陷进秦夫人的掌心里。她满眼惊恐,垂在耳畔的金线流苏轻轻晃动。 “不行,不行。君上……君上若是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只要这事做得干净利落,君上又怎会知道?” 秦穆的语气突然激动起來,他上前几步握住秦夫人的肩膀,努力想让她镇定下來。 “萱儿,父亲不会害了你!如今有一个慕淑妃,将來还会有德妃、贵妃甚至皇贵妃來同你争君上的恩宠!只有你生下皇长子,才能在君上身边永远保有一席之地!!” 突然撕裂的气氛像一张带了利刃的网,牢牢的将秦夫人网在中央。她愣愣的看着父亲几乎扭曲的面孔,心底撕心裂肺的疼却怎么也停不下來。那个男人是青国君主,也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压抑的酸楚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秦夫人绝望的闭上眼,泪水轰然。 “你要争气,为了秦家的前程和你的将來……” 失去父亲的牵制,秦夫人浑身瘫软的跌坐回太师椅上。发髻略显凌乱,鬓角的发丝贴在面上。她闭着眼睛,仿佛再沒有勇气面对什么。 “……倘若不曾嫁进这冷冰冰的后宫里,倘若不曾爱上你,我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过的多。”眼泪灼伤心底最柔软的眷恋,她似乎能看到玉长庚端坐在朝堂之上的模样。俊美的面颊尽是肃杀,足以令天下臣服的尊贵气息扑面而來。 “君上,君上……” 低喃突然变得尖锐,在这空荡荡的重华殿里愈发显得凄凉悲戚。秦夫人睁了眼,愣愣的看着桌案上那尊琉璃花樽。这殿里到处都是玉长庚的气息,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只是玉长庚的附属品而已。他给她尊贵的位份,赐她无上的权利,却也终于将她的单纯善良一层层剥落碾碎。这一世能陪伴他左右,究竟是劫数还是福气。 “如今就用淑妃的孩子,來祭奠妾身爱慕了您的这五年光景……却也不算是辜负。” 红肿的唇微颤,秦夫人扶着冰凉的椅背,温顺的眸光里只有决然。 ------------ 第七十五章 将计就计 元月刚过,与青国的和谈交涉也都接近尾声。北周皇宫却突然八百里加急传下來一道旨意,由主帅宫佳南曦带一队人马先行回都城,剩余的大军就此驻守边城。待到一切妥当,再随派下的大臣驻扎青国割让出來的城池。 明黄色锦缎诏书上,凌厉的笔迹下方印着国玺的印记。朱红色印泥轮廓清晰,也足以得见用印的人下了多大的力气。早就知道宫宇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可还是沒想到这一天会來得这么快。不许众将士随行,摆明就是架空宫佳南曦手里的兵权。边关距离都城芙蓉城路途遥远,若是真有个什么,恐怕也是赶救不及的。 隆冬最凄寒的时候已经过去,军帐里却依旧燃着四个炭盆。只因为宫灵身子羸弱,受不了寒气侵袭。好不容易解了毒,宫佳南曦见不得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再出意外。温暖的空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宫佳南曦握着诏书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一双修长的眉也不自觉的越皱越深。终究是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明黄色绸缎重重摔在桌案上。宫佳南曦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屑。 “宫宇只许我带一小队人回都城。灵儿身上的毒已解,他大约是早就得到消息,才会下这么一道诏书。” 牵制宫佳南曦最重要的因素已经解除,宫宇恐怕也已经慌了。如今青国一战是胜了,若是迎她和这十几万军队回都城,无疑是给自己埋了一颗火雷。粉身碎骨也未可知。到时候宫佳南曦振臂一呼,拥立宫宇为北周新帝,响应者未必会在少数。胜负之分,恐怕也只在五五之数。 “那殿下以为如何?” 唐墨面不改色,一双温和的眸子定格在宫佳南曦凝重的面色上。此时跟宫宇撕破脸绝非最好的时机,如今虽然朝堂不稳,但宫宇的势力还是掌握着绝对权利。况且宫佳南曦身在边关,到时候宫宇定她个谋逆之罪,号令四方诸侯派兵诛逆臣,那便真的麻烦了。 “兵來将挡,水來土掩。我看这老贼已经黔驴技穷了。” 冷笑一声,宫佳南曦的目光移向屏风处。宫灵不知何时醒的,此时正扶着屏风露出半个小脑袋,略显凌乱蓬松的发束在头顶。宫灵的眼眸与宫佳南曦极其相似,此刻正好奇的望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南曦,说不出的灵动。 “灵儿,來。” 宫佳南曦面上的坚毅瞬间被柔和取代。她朝着宫灵微微张开手臂,唇角沁了一丝笑意。宫灵很瘦,南曦记得从前抱他的时候也沒有这样。如今日日添了药材炖野鸡汤,一碗碗的喂他喝下去,面上的气色总算好看不少,就是身上不见添沉。宫灵依偎在南曦怀里,乱蓬蓬的小脑袋蹭着她的臂膀,弯弯的眉眼再不见惊恐神色。 “殿下莫急,二殿下大病初愈,元气空虚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待回都城后,找几个医术高明的老先生日日做了药膳调理,不出半年定会补回元气。” 南曦面上的忧虑看得唐墨一阵焦心。他自然知道宫灵身子太弱,若是用药膳重了反而会对身子有损伤。现下也只得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着來。 “前路多坎坷,每走一步皆是不易。灵儿沒有一个好底子,怎么应付将來的事。” 微微叹了口气,宫佳南曦爱怜的摸摸宫灵的头顶,挥手散了他的发髻慢慢理顺。 “阿姐,灵儿长大就好了。” 相似的眉眼,完全不一样的神色。宫灵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恐怕这辈子南曦也不会让他沾染上半点腥臭。唐墨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姐弟二人,温润俊秀的面上遮掩不住晦涩情绪。上天似乎强加给他们太多苦难,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幸福,也就都算值得了吧。 “打算何时启程返回都城?” “七日之内。诏书都催下來了,再不快些启程,到时候再治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如何吃罪得起。” 淡漠的面色沒由來的带了几分冰冷。宫佳南曦的指一遍遍轻轻顺着宫灵的发,每一寸都是爱怜。只要他是安全的,再多艰险她又有何畏惧? “來人。” 抬头唤了声,守在帐外的士兵麻利的掀了帐帘进來,低头跪在宫佳南曦面前。南曦起身取了屏风上搭着的狐皮披风,严严实实的裹在宫灵身上,又抬手取下扣在一角的团绒寇帽遮在他头上。 “带二殿下活动下筋骨,多带些人跟着。若是二殿下伤了碰了,你们也就不必在军营待着了。” 冬日虽苦寒,但人也不能一味的窝在温暖处。宫灵的身体羸弱,不止需要药膳滋补调理,即便是不能学武,基本的锻炼还是要有的。 宽大厚实的披风略微拖地。宫灵乖巧的朝南曦作了一揖,随即抬腿往营帐外走去。迎面而來的北风夹杂着冰棱扑在面上,冰冷的触感从面颊上一直蔓延进骨髓深处。本能的打了个寒战,哈出几口热气,宫灵还是头也不回的出了营帐,稚嫩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倔强。 他还想着有朝一日能保护阿姐,这点寒冷又算得了什么! 寒气驱散军帐内的温暖,宫佳南曦的目光一寸一寸冰冷下來。睫毛垂下,唐墨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不知南曦在想些什么。 “我带三百人从管道先行,你在军营里点五万兵马,带着灵儿从山路绕走悄悄跟上。进了北周境内,找一处靠得住的人家暂时将灵儿留在那。等平定了北周皇宫内的逆贼再去接他。” 到底还是要兵行险招,唐墨面上已见薄怒神色。 “由唐墨探路,殿下带二殿下后行。” 他唇角微微抿起,倔强的模样还同儿时一般。宫佳南曦揉揉额角,语气里已见沉重。 “宫宇那老贼是不会让我回都城的,恐怕在半路上会设劫。我将计就计不过是为了设个障眼法,到时候你再带人支援便可。不会有性命之忧。” “殿下总是这般自信。”唐墨苦笑一声,一双眸子闪过惊痛神色。“最初在长欢殿,后來在苍梧城。殿下总是这般自信模样,可哪一次不曾伤了自己保全他人?!” ------------ 第七十六章 前路漫漫(一) 宫佳南曦的脸色一寸一寸僵硬起來。她低垂着眼眸,清冷的日光透过营帐打在屏风上。沒有反驳,也沒有想象中的微哑然神情。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上只有死水一般的沉静和坚硬。 “这是懿旨,也是军令。” 微微扬起的下巴,宫佳南曦手心细细密密出了一层冷汗。她迎上唐墨惊痛的眼眸,眼底的坚定却不曾改变分毫。这本是她宫家的事,无论是北周的长公主还是先帝的长女,宫佳南曦都有责任担负起这一切。唐墨何辜,要替她肩负起这些责任。 沉默半晌,唐墨站起來,一撩衣袍前摆单膝朝宫佳南曦跪下去。 “微臣遵旨。” 终究是沒再抬眸看她一眼。唐墨起身,來不及掸掉膝盖上的灰尘,青灰色的袍子已经软软遮住。帐帘掀开,冷风呼啸而过,穿过整个军帐的温暖空气扑在宫佳南曦面上,一直凉进心底。微微合了眼,细长的眉眼再也看不出半分悲喜。北周无疑已经是狼虎之地,甚至连她能不能顺利活着回去都还是个未知数。 冷硬的眸光浅浅露出來,宫佳南曦眉宇之间浮起一层疲惫。 哪怕是为了灵儿,为了先帝与先帝后的在天之灵,再难她也只能撑下去。上天留她与宫灵两条命,绝不是只是为了让他们苟活下去。血海深仇,北周大业,除了争,再也沒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准备了几日,最终挑出三百名将士随宫佳南曦先行。原定的计划里,唐墨是在南曦走后的第二日再带人从山路出发,二人的行程相隔不过半日,确保能够及时联络和支援。 二月初三,依旧是冷寂的凄寒。温度沒有丝毫升高的意思,冰冷沉重的铠甲穿在身上,沒由來的疲倦。天刚蒙蒙亮,宫佳南曦一袭银红铠甲出了军帐。宫灵仍在睡梦里,光洁粉嫩的面上一派安然的贪睡模样。将士们已经起床生火做饭,盔甲晃动发出的“哗啦”响声回响在整个军营里。营火还未曾熄灭,照亮东方露出鱼肚白的大半天空。 “殿下。” 一名小兵神色慌张,拦住宫佳南曦的去路。 “怎么了?” 略带迟疑望了他一眼,小兵的面孔有些熟悉,应该是骑兵营的人。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去摸腰身上佩戴的令牌,沒有想象中的微凉温润,只有一手空空。心下一凉,面色已经沉了下來。 “……昨个夜里,唐将军带着两百名唐家暗卫骑马先走了。” 微颤的声音带着恐慌,那小兵偷眼去瞧宫佳南曦的脸色,却被一记凌厉的目光吓得扑倒在地上。 “骑兵营足足两万人,个个都是跟过镇国公上过战场的精英之才。昨儿个本宫吩咐多留一百人守夜,你们五百个人,竟然连几匹马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 小兵显然是第一次见宫佳南曦发火,惊吓之余止不住的朝她叩头。颤抖的声音里竟然带了几分哭腔。 “殿下不知,昨夜唐将军带了人搬來几坛子酒,说是犒劳兄弟们守夜辛苦。天寒地冻的,给兄弟们暖暖身子。属下想着,现下与青国也已经议和,本也再无多大战事。况且唐将军是自己人,浅酌一碗暖暖身子也误不了大事。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一碗酒下肚竟然就不省人事了,待到醒过來,马匹已经被牵走。” 宫佳南曦语气冷清的接完他的话。她料到唐墨不会同意自己先走,即便已经规划的如此详细,不到启程的那一刻还是有变数的。她特地吩咐在骑兵营多留守卫,认定唐墨是个君子,却不曾想他也会用下药这样的手段偷到马匹。 算算时辰,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跑出苍梧城外,天大亮之前就能到达北周边城。若是这时候贸然去追,不但为时已晚,反而会令宫宇起疑。为今之计,也只有按照原定的计划,晚唐墨一日出发。心口微寒,担忧之色已经浮上面孔。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來人,将昨夜留守骑兵营的守卫拖下去,各打三十军棍。今后谁再敢玩忽职守,这就是下场!” 肃杀冷硬的声音激的小将浑身一颤。还未來得及回过神來,整个人就已经被架起來拖着往军营大门口走去。宫佳南曦转了身大步往军帐里走去,银红色铠甲反射出微微晨光。 哀嚎声此起彼伏,军棍砸在身后,即便是再冷硬的汉子也挺不住这一通好打。不过挨了十几棍,那小兵只觉得身后的疼要将自己撕裂。咬着牙又扛了几棍,求饶的话还是从哆嗦的唇齿间溢出來。 酣睡在榻上的宫灵被嘈杂的喊声惊醒。半梦半醒之间,他掀了被子光脚径直绕过屏风。冷风将他的意识吹的稍微清醒一些。宫灵打了个寒战,瞬间觉得清醒了不少。军帐内,一袭银红铠甲不断踱步的人正是自己的姐姐。 “阿姐。” 几乎是本能的顿住脚,宫佳南曦转身循着声音的來源看去。只见宫灵只着一袭白色里衣,睡得有些乱的发蓬起。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光着脚站在屏风旁。 “怎么也不知道穿好鞋袜,着凉了怎么办?” 眉头蹙起,宫佳南曦快走几步一把抱起宫灵。口气里带着几分责怪意味,脚步不停的将宫灵领回榻上。她取了尚有余温的被子将宫灵严严实实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军帐外的哀嚎声不断,宫灵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之前在北周皇宫里,宫人挨打是很寻常的事情。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只是那哀嚎声沒有传的这么远罢了。看着自家姐姐阴沉的脸色,宫灵眨眨眼,倒也明白了几分。 “阿姐生气了么?为什么要打他们?” “阿姐沒生气。是他们犯了错,自然要挨罚。” 口气愈发生硬,又想起唐墨那张温润的面孔,南曦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安稳不了。伸手将灵儿拥进怀里,冰冷的铠甲贴着他的发丝,沒由來的心惊。 ------------ 第七十七章 前路漫漫(二) 当天下午,宫佳南曦点齐三万大军从山路出发。行军队伍不算绵长,为了避免目标过大引起宫宇的注意,南曦将三万人马分点成五路,从几条小路上分别往北周进发。 宫灵的身体状况太差,完全受不了马背颠簸之苦。即便是能撑着,恐怕到了北周也只剩下半条命。所以唐墨很早便差人特制了马车,既能保证宫灵在行军过程中不受颠簸之苦,又能将马车对行军速度的影响降到最小。 特制的马车比寻常富贵人家的马车足足小了一倍,勉强能够坐进两个成年人。车棚壁是用铁桦树产的木材制成的,内外有三层,夹层之间填满棉絮,确保车厢内温暖。窗子开在车顶,用油纸布厚厚的隔了一层。四个车轮也是经过特别处理,减震的效果不知强出普通马车多少倍。也只有在内宫里的工匠,在制作君上出行所用的马车时候才会用到这种处理,民间极少有人掌握得了这种技艺。 锦被抱进车厢里,宫灵不算太高,躺下的时候微微蜷腿便正合适。一路安睡也不算太难过。 宫佳南曦端坐在马背上,一双修长手紧抓缰绳。天寒地冻的时候跑马最容易损伤膝盖,唐墨特意吩咐人加厚的绒裤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走出去不到十里,从脚到大腿就都已经冰凉的几乎失去知觉。 密闭的车厢几乎隔绝外界的一切。冰冷的空气,肃杀的气息,相互碰撞发出的哗啦声以及姐姐那身银红色战甲都隐匿在一片沉寂里。宫灵微微蜷起小腿,依靠着车壁坐在层层锦被上。南曦吩咐人准备的几个手炉搁在窄小的桌案上,青铜炉壁不断散发着热,整个车厢里暖融融的。他捧着夜明珠坐着,低垂的眸子看不出悲喜神色。精致的眉眼与宫佳南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來的,惊人的相像。 他本是北周不受宠爱的二殿下,除去母妃和阿姐,二殿下这个名号也沒有给宫灵带來多少荣宠尊贵。宫灵一直以为上战场杀敌是男儿的事,那一日他随唐墨站在城墙之上,看着那一抹银红色瘦削身影逐渐淹沒在泛滥的冰冷铁甲之间,一颗心突然翻江倒海的疼起來。 眼泪大约是最直接的表达,宫灵抽噎着,无处发泄突如其來的酸楚难过情绪,泪水模糊远处的景象。恍惚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顶着母妃为他新束的发冠欢喜的坐在秋千上。祁宏的枫叶落了满身。來往的宫人向宫灵福礼,匆匆走过去。沒有人抬头看他,也沒有人注意到宫灵新束的发。那点小小的喜悦和期盼慢慢碎裂,像秋日里凋落的花瓣,再也寻不见一丝明媚。 “哟,这是哪个殿的,竟然束得如此别致的发冠。” 略带笑意的熟悉声音,宫灵有些哑然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南曦稚气未脱的面,她正眉眼弯弯的望着自己,身上一袭朱红色宫装几乎堪比红叶艳丽。妖而不媚,灼灼其华。 “灵儿将发冠束得这样别致,是早知道阿姐今日要來看你么?” 伸手抱起秋千架上的宫灵,南曦忍不住捏捏他粉嫩的面颊。虽然不常住宫中,宫佳南曦却时时也沒有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弟弟。每次入宫总是要來看一看的。看着他弱不禁风的瘦弱身板,皱了眉头却也只能责怪宫人们饮食上照顾的不佳。那样明媚的模样,那样好看的笑容,宫灵到现在都能清晰的记得。他一度觉得,南曦才是整个北周皇宫里最美的人。 那时候宫灵最喜欢窝在她怀里。不能算宽厚的怀抱,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沒由來的温暖触及心底。他总以为再大一些就能保护母妃,就能和阿姐一样得到父皇的宠爱。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长到了十二岁,一场宫变却成了宫灵永远的噩梦。 那些被宫宇囚禁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日子里,那些绝望和恐慌充斥着每一条神经的日子里,宫灵从未想过自尽。死对他來说是不是解脱,宫灵并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还想再见一见南曦,想让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场噩梦。梦醒了,阴霾便自然都散了。他还是可以荡着秋千一日日的长大,一日日的看着阿姐出落的越发美丽。 恨是什么滋味儿,大约是要再沉淀二三年,宫灵的心智成熟起來才能明白。只是突如其來的酸楚让他忍不住红了眼圈。即便父皇不宠爱他,可至少宫灵有一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毕竟那里是温暖的,是能让他安枕下來的。 宫宇,宫宇。 心底细细描摹这个名字,那一日,他素來和蔼可亲的叔父拿着剑四处砍杀。终于母妃倒在血泊里,泪眼浑浊的眸子分不清多少是爱多少是痛。宫灵浑身僵硬,不顾一切往宫门口冲去。他的衣袍被鲜血浸透,发冠凌乱不堪,终于还是在跑出去之前被宫宇的人抓住。 回忆如黑雾,蒙住宫灵所有的思绪。他漆黑的眸子里沉淀出冰凉的泪,却生生咬着唇不许它掉下來。慌乱的翻开书卷,清秀的蝇头小楷,笔锋回转之处却是一个“杀”字。仿佛带着千军万马朝宫灵奔腾过來,冲垮他最后的防线。 终于还是要长大的。无论宫佳南曦费了多少心思,无论她有多想扛起所有伤痛。 军队行进的速度不算慢,宫佳南曦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那辆小巧马车,心底的温暖突然衍生出几分酸痛。痛的她几乎直不起腰身來。说不清的愧疚。 哈出來的热气很快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整个天地仿佛被冬日结成一整块寒冰。坚硬滑腻的外表,更加坚硬不留一丝余地的内心。马儿打了个响鼻,盔甲相撞发出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时间仿佛也已经被冰冻住,连带着两旁呆滞的荒山枯树,全部定格在原处。行进的队伍是唯一有生命的流动,带着对生的希望与仇恨的悲壮,坚韧的往北前进。 ------------ 第七十八章 落瓣阑珊如雪乱 为了不引人瞩目,车壁只用了棕色漆浅浅刷了一层。前帘的位置用一层可推拉的门板代替。再次回到北周边境,巴城的风沙几乎要吹的人睁不开眼。 城门处早已有人接应,趁着夜色,宫佳南曦一行几千人率先进了城。后行的四路兵马则分成了两拨,分别从东西两侧的城门进入。午夜时分,气温降到最低。距离破晓还有六七个时辰,被冷风吹的冰凉的手脚几乎已经失去控制。宫灵蜷着身子,手里攥着锦被的一角正沉沉睡着。 漆黑的夜幕里伸手不见五指,厚重的云遮住月光带给人们的最后一抹光华。整条街道不算窄,此刻却愈发显得萧条凄凉。沿着街道一直走,宫佳南曦的马拐进一条小巷子里。马蹄声在夜幕里显得尤为清晰,铁包的马蹄敲打在老旧的石砖上,带着凌乱不堪的节奏和浓重的喘息,一行人逐渐沒入巷子里。 模糊的几点红色光晕,在夜幕里尤为温暖。约莫走了半刻钟的时间,四盏高悬的大红灯笼映红巷子尽头的匾额,,南北客栈。宫佳南曦抬头望着那四个大字,冷清的侧脸被灯笼晃得见了红晕。她微微抿着唇,面上不见一丝神色。马儿打了响鼻站稳,紧接着已经有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高大的门庭不像客栈,倒是更像哪个富贵人家的私人宅院。轻扣了几下,门后传來铁锁哗啦哗啦的响动。紧接着大门打开,一个穿着整齐约摸三十岁的中年女子从门内露出身形。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一袭藏蓝色衣袍衬得身形削瘦。 宫佳南曦淡淡扫她一眼,一手拉着缰绳,轻夹马镫进了门。随后跟上的是那辆小巧的马车,不出片刻的功夫,几千人的马队竟然都进了门里。那身着藏蓝衣袍的妇人将大门关上,铁锁又重新落下。 四盏大红灯笼随着关门传來的震动轻轻摇晃,随即归为平静。夜幕冷凄依旧,寒风卷着冰刀,呜咽着重重打进窗户缝隙里。 进了门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巷子两旁的房子皆是通着的,马厩在最后。这个地方,即便再容纳几千人也是绰绰有余的。将士们将马牵进马厩里,随着客栈的小二各自去寻自己的住处了。宫佳南曦顾不得暖暖麻木僵硬的腿脚,下了马打开马车的门,小心翼翼的将宫灵抱出來。 他正睡得酣熟,突如其來的挪动让他微微清醒过來。睁了眼,入目的是南曦那张有些发红的面,在冬日的夜幕里却愈发显得温暖无比。 “阿姐,我们到哪了。” 嗫嚅一声,宫灵软软糯糯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沙哑。他似乎并不急着知道答案,又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紧接着又闭了眼睛,小脑袋往南曦怀里凑了凑,又沉沉睡了过去。 宫佳南曦用身上的狐皮披风紧紧裹住宫灵,有些爱怜的贴紧他的额头。 “好好睡。” 随着开门的妇人上了不远处的阁楼,淡淡的牡丹香气萦绕在鼻息之间。阁楼很大,从低垂的纱帐和摆设都能看得出是女子的闺阁。二十五盏红烛罩灯将整个阁楼照的灯火通明,恍如白昼。阁楼里点着四五个炭盆,整个房间暖融融的。几乎与外面的寒冷世界隔绝。 宫佳南曦将怀里的人放在一旁的床榻上,轻手轻脚的解掉宫灵的外袍中衣,只余了一件雪白里衣。她扯了被子覆在宫灵身上,温柔的眸光几乎能滴出水花來。抬手扯了帐帘,宫灵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怎么样?” 沙哑的声音再也不见往日清亮。宫佳南曦面色微红,唇上也见了干裂。她快走几步出了内阁,一挥手除掉头上紧紧束起的发冠。紧绷的精神随着如墨的长发慢慢松弛几分。 “昨个儿得到的消息,他们要在明辉城内动手。” 那身着藏蓝色衣袍的妇人微微抬起头。姣好的面容虽然不似南曦那般美丽,却独有一种岁月沉积下來的韵味。举手投足之间若有若无的风尘气息更是显得神秘。听得南曦微微咳嗽几声,那妇人眉头皱起,迟疑了片刻才张口道:“殿下的身子怕是不太好……” “无妨。” 宫佳南曦摇摇头,僵硬的四肢逐渐恢复了些知觉。她的眼眸发沉,却仍旧是鹰一般的锐利。 “椛玫,本宫那时候救你,并不曾想要你报答什么。如今你生活的如意,大都也是你自己经营的。此去凶险万分,你大可不必对本宫如此……” “殿下!” 椛玫神色一暗,眼眸里见了紧张之色。 “奴婢这条命是殿下救得,自然以殿下马首是瞻。椛玫能为殿下尽些绵力已经十分欢喜,还请殿下就不要再说这样话折煞奴婢了。” 南曦面色稍稍一变,很快恢复如初。椛玫是几年前她出去游玩时候,在街上无意撞见的。那个名动芙蓉城的宝艳阁头牌姑娘,着一身花色裙装跑过街道。原本不干宫佳南曦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偏偏南曦年少气盛,硬是在一群打手里救出了椛玫。 宝艳阁是由当时的左相府二公子撑腰的,一帮奴才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如今见人被南曦救下,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可打又打不过,只得撩了狠话要求南曦留下姓名。 椛玫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身着锦缎的小姑娘淡漠的模样。 “镇国公府,宫佳南曦。” 八个字,如同雷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哗然看着南曦。椛玫姣好的面容上残余着泪,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令人不忍直视。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北周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竟然会亲自救下自己。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明日早朝,让他卸了头上的金冠到大殿前谢罪。若是态度诚恳,本宫或许还能饶他一命。否则就让左相大人去菜市口给儿子收尸吧。” 那帮凶神恶煞的奴才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掉的。椛玫依旧愣愣的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姐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刚刚还是长公主的架子,对着椛玫却变了脸。宫佳南曦有些玩味的望着眼前的美人,弯弯的眉眼里浸了笑容。 “贱妾叩谢长公主救命之恩……” 待回过神來,椛玫连忙跪下谢恩,沒想却被一双小手稳稳扶住。宫佳南曦依旧是笑,抽了手望着椛玫,似乎刚才救人的并不是她一般。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茶楼。” 恍然大悟一般转头望了望,四周果然已经被百姓挤满。人们好奇的望着这位传奇般的长公主殿下,紧张的几乎要落下汗來。见南曦要走,也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紧接着所有人都朝着南曦的背影拜了下去。 “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声震天,宫佳南曦的脚步却愈发快了起來。椛玫几乎是一路小跑跟上的,七拐八拐进了一家茶肆。等坐下來喝上一杯热茶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喘的不行。 “刚才救你的时候,并不知晓你是谁。不过既然救了,你便从此忘了之前的生活,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南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清亮的茶汤伴随着淡淡香气。她沉稳的模样倒一点也不似十几岁的小姑娘,椛玫偷眼打量着她,面上露了难色。 “卖身契我会叫人赎回來毁了。至于左相家二公子那儿,你也不用太担心。” 宫佳南曦沉吟片刻,眼底藏了几分精光。她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扣着桌面。 “左相为人还算正直,这些年为我北周鞠躬尽瘁。相府大公子从文职,倒也是尽心的。就是这相府的二公子,成日里干些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丑事,倒真是该好好整治整治。” 椛玫有些愕然的望着南曦,眼底突然红了起來。当初被贩卖进宝艳阁,她便沒想着能有出來的一日。银子赚得再多,最后也都归在老鸨那里。却不曾想这一日突然遇了贵人,这一生竟然又有了些许希望。 “我出來的急,也沒带多少银票。” 宫佳南曦摸摸袖子,小脸儿有些垮。她向來不喜金玉首饰,平日里习武,戴着也是累赘。只是不曾想今日会派上用场。眸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游荡了几圈,南曦伸手摸向腰间缀着的那枚紫玉含烟玛瑙佩。这是去年父皇亲自赏下的,上头刻着她的名讳,说是能保佑平安的。可救人如救火,这宝艳阁的姑娘此刻应该更需要保佑。 “喏,这个给你。去换些银票,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活过下半生吧。” 那枚玛瑙佩价值连城,宫佳南曦伸手递给椛玫。她不肯接,一双眼眸盈盈粉泪几乎要落下來。南曦心下着急回去,拉了她的手塞进椛玫掌心里。随即起身抖了抖衣袍,眉眼间依旧是明媚的神色。 “他日再见,希望你能比现在过得好一些。” 椛玫攥着那枚玛瑙,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下去,颤着声音几乎泣不成声。 “多谢殿下再造之恩……” ------------ 第八十章 须臾之间,还是有些恍惚。大刺刺的红袍从眼底溜过去,那样明媚刺眼的背影还一直留在脑海里。椛玫带着宫佳南曦赠的那枚玛瑙一路辗转到了巴城,开了家客栈,几年里经营的越发妥帖,也算在巴城生了根。直到几个月前新帝登基,來往的商客酒足饭饱后闲谈,这才无意得知宫佳南曦的消息。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面前这个身着银红铠甲的女子,五官精致,眉眼细长,倾国倾城的模样早已不见当年青涩稚嫩。可身上那明媚的暖阳气息也早已不见。椛玫微微恍惚,面上已见悲伤之色。 费尽心机疏通关系,托人将信递给宫佳南曦,心里也忐忑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直到几日前才接了消息,南曦字里行间皆是劝她好好经营來之不易的生活,皇室里的争斗,战火从那富丽堂皇的北周后宫一直蔓延到战场上,谁又能知道输家是哪一个。牵连之广,涉及之深,凭着宫宇狠辣的性子,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会放过一个。 可椛玫又哪里肯听这些,巴城來往商客极多,椛玫的客栈生意也是极好,消息更是灵通。此次得知南曦班师回朝的消息,竟然不惜清了客栈,连夜改造给宫佳南曦的军队做驻足点。 “屏风后是洗澡水,温度调过了,殿下请自便。椛玫已叫人备了姜汤暖身,这就去端上來。” 眼底已见温润,矮身福了一礼,说不出的优雅动人。椛玫退出去带上门,脚步轻缓的下了阁楼。 整个阁楼极为安静,雕刻着兰花的窗子皆是用明纸糊起。屋子不算小,四周摆放着罕见的不合时令的各类鲜花,满室芬芳。宫佳南曦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往屏风后走去。 明纸糊窗是怕窗外有人不易发觉,不安置香炉而以鲜花养室,也是怕香料里混进些旁的东西。暗叹椛玫心细,只可惜这样美好的女子,却生错了人家。沒得生生添了这么多苦难。 绕过屏风,入目的是一个足有一米宽的浴桶。温热的水汽笼罩在水上,叫不出名字的鲜红色花瓣铺满整个浴桶。沁人心脾的香气仿佛有种特殊的安抚力量,足以令人忘记所有疲累。宫佳南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腑之中的浑浊全部都吐了出來。 长剑挂在桶壁上,宫佳南曦解了盔甲和外袍,只着一件内袍迈进浴桶里。温热的水刺激到早已冰凉麻木的脚和腿,钻心的麻酥和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渐渐回暖的身子让宫佳南曦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可心底的那一抹忧愁,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明辉城就在不远处,赶路的话,最多一日也就到了。唐墨如今还在巴城内,修整一日,再过一日便会启程。那些早已埋伏下的杀手个个狠辣,到时候若是赶救不及时,恐怕唐墨的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睁了眼,将椛玫早就准备下的衣服换上,宫佳南曦的长发披散在蚕丝织就的缎子上,清瘦冷清的面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殿下,您睡下了么?”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门外传來椛玫的声音。宫佳南曦从桌案前抬起头,微微抬高了声音。 “你且进來吧。” 椛玫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她手上托了个托盘,三个雕琢精致的小碗置于其上。微微福了一礼,椛玫关上门朝宫佳南曦走过去。姜汤的味道极冲,却有极佳的暖身驱寒的功效。她又着手添了许多红糖和蜂蜜在里面,温润驱寒自然是最好的。 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椛玫将两个碗里的姜汤各自舀出几勺放进空碗里,当着南曦的面一股脑喝了下去。 “宫里素來有试食的规矩,椛玫知道。这姜汤虽然是由椛玫贴身之人亲自熬制的,但这外面,就怕个万一。” 宫佳南曦神色微微讶然,心里却有些许温暖。如今自己落魄至此,竟然还有人如此对待。却不知是喜是忧。 甘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椛玫弯起眉眼,露出笑容。 “殿下不必如此看着椛玫,椛玫虽然出身风尘,如今这条命却是殿下给的。椛玫时刻不敢忘却殿下的恩德,往后的日子里,自然全凭殿下差遣。” 眉眼微动,宫佳南曦偏过头去,心底却怎么都是滋味儿。 “那一日本宫救你,却不想会有今日。倘若你真因本宫有个三长两短,焉知当日救你,亦不是在害你呢?” 闻言,椛玫神色稍稍一暗,很快又回复如常。她将托盘里的小碗端到南曦面前,温润如春风的笑容依旧在面上。冒着热气的姜汤散发出丝丝香甜气息,棕红色的面上浮着几颗细小的金黄色姜粒。宫佳南曦接过碗,仰头饮尽。 “这是给里面那位小公子备下的,椛玫见他身子弱,喝了姜汤暖暖再睡不易着凉。” 一边说着,椛玫将空碗接过來,递上另一碗姜汤给宫佳南曦。南曦望望床帐里看不分明的人影,接了汤碗起身往内阁里走去。 宫灵睡得正香甜,长长的睫毛垂在光洁的面上。粉嫩的红唇微微嘟起,一只小手紧紧攥着枕头的边角。宫佳南曦勾起床帐,轻手轻脚的将他扶起來。 “灵儿,起來喝了汤再睡。” 软糯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宫灵翻身坐起來,眯着眼低头闻一闻已经递到唇边的汤,辛辣甜腻的气息让他眉头一皱。微微抬眼望了望自家阿姐的神色,犹豫片刻还是低了头大口大口喝起姜汤。 鼻头上渐渐冒了汗,一碗姜汤见底,宫灵从南曦的怀里挣出來, “娘娘,贵妃娘娘啊……” 殿外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宫佳南曦从书卷里抬起头,心口却突然不安起來。只见李德宽踉跄的从殿外闯进來,不顾礼数扑倒在她脚下就是一阵痛哭。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亲自伸手扶上他的双肩。 “公公莫急,有事慢慢说。” 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身侧的两名宫人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李德宽扶起來。他几乎已经哭得站不稳,全部重量都压在两名宫人的手臂上。 “二殿下……二殿下崩天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德宽又哭着跪了下去。宫佳南曦的耳畔只有刺耳的恸哭,她手里的书卷滑落在地上,姣好的妆容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抹呆滞。 青莲有些慌,走上前來捡起地上的书卷。宫佳南曦已经站起來,着了魔一般机械的推开上前欲搀扶的青莲,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李德宽。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德宽哭的已经说不出话來,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递到南曦手上。 “……二殿下说,二殿下说若是能够选择,当年哪怕是死在北周后宫里,也不愿让贵妃娘娘嫁进青国來啊。” 一声惊雷劈过,宫佳南曦踉跄着倒退两步,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起來。她满眼慌乱,浮华臃肿的宫袍此刻裹得她呼吸困难,一颗心像是被刀山碾过,來來回回刺刺拉拉的疼着。 “备马车,本宫要去北周……备马车……” 颤抖着声音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宫佳南曦不敢让眼泪落下來,心口巨大的轰鸣已经让她沒有思考的力气。她一遍遍咀嚼李德宽的话,心里的唯一的念头便是赶回北周见宫灵。 青莲慌张的挥退宫人去请玉长庚,望向宫佳南曦的目光多了几分担忧。 “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慌乱之中推开青莲欲搀扶的手,宫佳南曦面上突然见了狠戾。 “还不快去!!君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们陪葬!” 玉长庚得了消息从朝堂上赶过來,从宫门口停住的马车里拦到已经接近崩溃的南曦。他一身繁复的朝服还未來得及换下去,玉冠上垂下來的坠子遮住眼底的关切。玉长庚利落的上了马车,淡淡吩咐一声“走。”十二路御林军紧跟其后随护。 宫佳南曦抬眸看一眼他,强撑着的最后一丝防线也瞬间崩塌下來。车帘落下的一瞬间,眼泪轰然而至。 长臂一展,玉长庚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心底钝痛成一片。 唐墨死了,宫灵死了,梦挽歌成了死对头。这些出现在宫佳南曦生命里,支撑起她最后的人性的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温暖过的回忆,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砸进宫佳南曦心里,鲜血四溅。 “娘娘,贵妃娘娘啊……” 殿外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宫佳南曦从书卷里抬起头,心口却突然不安起來。只见李德宽踉跄的从殿外闯进來,不顾礼数扑倒在她脚下就是一阵痛哭。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亲自伸手扶上他的双肩。 “公公莫急,有事慢慢说。” 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身侧的两名宫人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李德宽扶起來。他几乎已经哭得站不稳,全部重量都压在两名宫人的手臂上。 “二殿下……二殿下崩天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李 “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慌乱之中推开青莲欲搀扶的手,宫佳 ------------ 第八十一章 血色畴畴海雾连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阴冷。像寒冬腊月里卷着雪花直直扑在面上的寒风一般,刺骨的冷和疼。青莲还未來得及做出反应,玉长庚已经站起來。他修长的手指拉紧领口的锦带,藏青色纹龙袍子彻底隐匿在墨色大氅里。 “差不多了。” 喃喃自语一般的四个字,青莲赶紧跟上玉长庚的脚步。空寂的院落里,唯有石桌上那壶还未凉透的金骏眉,还在散发着丝丝温度。 子时将近,白日里阳光带來的温度早已尽数被寒冷侵蚀。冷寂的夜里,南北客栈内却人头攒动。休息了一整日的将士们趁着夜色骑上马背,冰凉的铠甲沉淀出一丝肃杀气息。椛玫将一包分切成片的老参递给宫佳南曦,眉眼间已见盈盈泪意。 “形势所迫,如今本宫不得不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你。此去生死尚且不知数,倘若本宫能活着,一定会回來接他;倘若不能,就请你带着他远走高飞。不要教他读书识字,也不要教他爱恨的道理。从此忘记北周忘记这一切,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这样,就很好很好了。” 宫佳南曦转了头去望依旧在睡梦里的宫灵,深深浅浅的痛从心口蔓延出來。唐墨先行,就是已经做好替她去死的准备。只是她无法接受。儿时一起在镇国公府内玩耍的日子,那样好的晴天和开的烂漫的芙蓉花,他以后总还有机会再见到的。 宫灵紧闭着眼眸,小小的牙齿咬在带着鲜花香气的锦被上。不断滚出眼眶的泪水沾湿枕头,渐渐浑浊在一处。宫佳南曦的话,一字一句他全都听了去。就像那一日,宫佳南曦领兵从芙蓉城出发。如今明明最冷的时候都已经过去,却依旧感觉置身冰窖。那种寒冷,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一点点腐蚀掉身体里的一切感知。 那是宫灵再也等不來的,阳春白雪。 马蹄敲在厚重的石砖上,寒冷像条滑腻的虫,从脖颈一直钻进骨头里。椛玫沉默的站在门外,看着宫佳南曦的身影渐行渐远。小巷仿佛是一条走不完的路,带着寒气的湿重气息,混合着泥土墙砖的味道淡淡的飘在空气里。马车依旧行驶在队伍最中央的位置,那么严密的层层保护着。她并不能确定宫宇的爪牙有沒有获悉自己的位置,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最大限度的将宫灵的消息隐藏起來。 唇角轻扬,难得有一丝笑容浮在唇边。若是能就这么死在明辉城内,对自己來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日夜兼程,不到两日便赶到了明辉城。这里的守备并不森严,甚至沒有刻意做出样子给谁看。现如今整个北周都在宫宇的管辖之内,阴毒的面孔也渐渐露出來。他要谁死,自然不需要别人的同意。宫佳南曦暗叹一声宫宇的自信,扯了缰绳马不停蹄的进了城。 最开始上报的随行人数只有二百人,若是带着几千人进城必然会引起骚动。宫佳南曦索性将人留在了明辉城外,只带了两百名武艺精湛擅长骑射的将士进了城。一步一步,倒也还算妥当。 相比巴城的繁复,明辉城倒另有一番沉着大气的繁华。行走在路上的人多着长袍长衫,儒雅不似边城豪放。见了身着铠甲的宫佳南曦一行人,也只是匆匆避开,并不见慌张之色。此时正值傍晚时分,街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马队拐过一个小巷,进入另一条街道。背心处却突然凝起一股冰冷的杀意。 随行的将士显然也已经察觉,刀剑出鞘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佳南曦调转马头,街道的另一旁居然罗列着上千名身着战甲的将士,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而位于左前方,身着银青色盔甲的正是禁卫军首领王智。 眼眸里倏地掠过一丝杀意。当日若非王智叛变,宫宇哪能那么轻易的就将北周皇宫拿下。心下生怒,宫佳南曦提了长剑握在手里。一场恶战已是难免,剑光闪过,两百名将士迅速朝王智冲去。 两股几乎身着一模一样铠甲的将士迅速混战在一起,宫佳南曦砍杀掉几名冲过來的人,手中的长剑直直朝王智刺过去。眼睛的恨几乎将眼前的人撕得粉碎,王智狰狞阴险的面孔逐渐与宫宇交叠在一起。宫佳南曦已经是怒极,手腕翻转,长剑翻出不同招式,招招狠辣致命。 脚下一翻,长剑顺势一刺,王智狼狈的跌倒在地上,脖颈间抵上那把长剑。 “我父皇待你不薄。” 身旁喊杀声渐渐弱下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柄长剑上。宫佳南曦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尽一切,这恨和怒究竟是对王智还是对宫宇,她早已分不清楚。 杀,杀尽这帮蛇狼虎豹。 双眸通红,王智的狰狞面孔却突然起了变化。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被剑尖划开的发冠早已不知落在何处,长发散落下來,有些许遮住面容。 “弓箭手!” 一声嘶吼,街道两旁的小楼上突然开了窗。大批弓箭手将弓弩架上窗口,一动不动瞄着宫佳南曦和她手下活着的将士。 “凡效忠陛下者,皆以红巾为证!” 王智的笑容越发诡异起來,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红巾系在自己额间,趁宫佳南曦回神的瞬间迅速朝一旁翻滚去。大片大片的阴霾从面上露出來,街道里逐渐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息。 “杀尽恶贼!” 几乎从天而降的弓箭与刀剑一起朝她们砍过來。宫佳南曦闪身避开,长剑打落几支箭雨。身边的人越來越少,断臂残肢令人心惊不已。喷洒出的温热血液几乎沒有让这寒冷消退半分,宫佳南曦的发散落下來,乌黑的发丝衬得她皮肤更为白皙,鬼魅一般惊心。 长剑挽破,脊背上却突然钻心的痛。宫佳南曦只觉浑身一震,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强撑着提起一口真气砍开面前的人,宫佳南曦的剑尖依旧指着王智,冰冷漠然的面上只有浓厚的杀意。 “杀了她!” 带进來的两百名将士尽数倒在血泊里,睁大的眼和还未闭上的嘴无声仰望着天空。沒有战死沙场,却死在他们誓死效忠的君王手里,何其悲哀! 银红铠甲早已被鲜血浸染成大红色,宫佳南曦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脚步愈发沉重,长剑却始终未曾挪动。心脏沒跳动一次,脊背上的痛便更深一分。她的唇角慢慢扯出一丝笑意,即便杀不了宫宇,能手刃了王智这个无耻小人也是好的。 “快……杀了她!” 王智有些惊恐的望着朝自己走來的宫佳南曦,她就好似从地狱里走出來的修罗,昔日里倾国倾城的面容早已被寒霜遮住。再也不见一分真颜色。 两旁持着刀剑的将士犹豫着不敢上前,只是随着宫佳南曦的步子慢慢朝王智靠近,却沒有一个人敢先对她出手。谁都知道这个中了箭的女人是北周的长公主,皇室的事情,纷扰纠葛自古便是沒有人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他们的君上要杀掉刚刚凯旋归朝的长公主,其中缘由他们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王智,我父皇的仇,我宫氏一族的仇。天不报,今日我便向你讨个明白!” 几名将士迅速迎上去,硬是接了宫佳南曦轻弩之末的一招。王智看着她吐出一口鲜血,苍白如纸的面容却只有坚毅。他忽的笑起來,手里的剑却直直插在地面上。 “当日你父皇就是这么死在我面前的。就连你弟弟宫灵,也是我亲自抓了献给君上的!宫佳南曦,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么!” 狰狞的笑容在眼前扩大,王智阴毒的面容渐渐模糊起來。 “我要你受尽万箭穿心之苦,再将你的尸身掉在城楼上。让那些胆敢反对君上的人知道,这会是什么下场!” 脊背上的痛几乎要将宫佳南曦撕裂,万箭穿心之苦,她早在宫变那一日就已尝过。独活至此,不过是想报仇,想将北周重新夺回來。 耳边呼啸声渐渐清晰起來,箭雨从小楼上飞泻。箭头闪着寒光齐齐射向宫佳南曦。那一刻,脑海里却只剩了一张陌生且熟悉的面孔,还有对生死最沉静的淡然。 腰身忽的被拉住,宫佳南曦只觉身子一轻,耳畔被温热气息喷洒。 “殿下难道忘了,答应了孤的事情还未做到呢。” 轻喃仿佛如梦,玉长庚一手环了宫佳南曦的腰,腾空落于马背之上。怀里的人接近昏厥,苍白的面上冷汗之下。血液渗透出來,沾湿他的衣袍锦袖,冰冷滑腻的触感几乎让玉长庚觉得心焦。 “杀了他。” 薄唇轻启,王智退后两步,惊恐的望着那个稳稳站在马背上的俊美男人。他就好似鬼魅一般,狭长的眼眸里不带丝毫感情。五千名银甲铁骑不知何时出现在周围,冰冷骇人的气息压抑的人几乎喘不过气來。 “留下领头的首级,孤不想看到一个活口。” ------------ 第八十二章 命悬一线(一) 血色如刀,划破最后一丝生存下去的希望。银甲铁骑封住退路,高大的人群遮挡住玉长庚和宫佳南曦的身影。退路已经被完全封死,王智绝望的看着面前森严壁垒的上千名银甲铁骑,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刀。除了拼死一搏,再沒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洫迎面色微冷,因常年奔波于马上晒得黝黑的皮肤隐约可见文雅气息。长剑挽破苍穹,寒光闪过去的瞬间,数千名银甲铁骑如潮水般往王智的方向涌过去。混乱的马蹄声踏碎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晕,沒有喊杀声,沒有喧嚣的嘶吼声,马蹄所过之处不留活口。几千名北周将士慢慢倒下去,那闪着银光的铠甲几乎是一个噩梦。 王智最后一眼望着的,是玉长庚那几乎沒有任何温度的狭长眼眸。他抱着宫佳南曦,仿佛如雕塑一般站在银甲铁骑后方,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王智倒下去,鲜血渐次染红脚下的泥土,芬芳不再。 夜幕终于撒开巨大的黑色帷幕,压着人们的绝望和**声沉沉坠了下來。 宫佳南曦那一箭直中背心。她面如金纸,呼吸和脉搏越來越微弱。玉长庚撬开她的唇,硬是将一颗雪参丸压在她的舌头底下。掌心的冰冷,心口莫名的慌乱都令玉长庚莫名烦躁。 “先找个地方安置,去请这里最好的郎中过來。” 洫迎领了命令,骑着马往街道尽头去了。得知宫佳南曦可能在明辉城被暗算,玉长庚便亲点了五千银甲铁骑马不停蹄的往北周赶。整整三天两夜,一路上马不停蹄的赶,歇息的次数甚至沒超过五次。就算是从小便选出静心培育的良驹也累得几乎撑不下去。可就这么拼了命的赶,还是迟了一步。 征战多年,洫迎看到宫佳南曦背心那一箭的第一眼便觉得绝望。那一箭不偏不倚直插心脏,即便是大罗神仙在世恐怕也难保她。可玉长庚那一刻的愤怒更让洫迎觉得惊恐。他大约自己都沒有察觉到,那一刻他狭长眼眸里的所有情绪全部化为冰凌,直直朝王智射去。 “……宫佳南曦,你答应孤的事还沒做到,孤不允许你死。” 手臂的力量渐渐收紧,玉长庚的宽大披风将宫佳南曦牢牢裹在中央。那根箭的位置他又何尝看不出來,可心里突然起了恨,恨不得将王智和这些弓箭手挫骨扬灰。 天已经蒙蒙亮,整个明辉城的郎中全部聚集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他们愁容不展,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的叹口气。洫迎也已经带人前往周边寻找别的郎中。 玉长庚背对着众人端坐于床榻前,一夜就快要过去,宫佳南曦背心的箭还沒有动过分毫。她侧卧在床榻上,苍白的面孔和微不可闻的呼吸让玉长庚的心紧紧吊起來。披散的长发凌乱的散在脑后,这副虚弱模样,玉长庚宁愿看见她在战场上生龙活虎的样子。 几个郎中的议论声渐渐停下,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在踌躇着什么。这所客栈前全都是穿着铠甲的将士,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受伤的人來头必然不小。若是一个不甚治死了,恐怕他们的命也要跟着一起搭进去了。这一箭几乎插进心脉里,每一次跳动都是磨损。谁都不能完全肯定一个人心脉位置,若是就这么贸然拔箭,万一碰破心脏的动脉,就真的回天无数了。 思索片刻,一位穿着布衣的老者慢慢走出來,他略带哀伤的看了一眼坐在窗前的玉长庚,上前几步走到屋里。 “箭几乎要插进心脏里,要救活这位姑娘,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抬眸看了一眼,玉长庚依旧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老者咽了咽口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开弓沒有回头箭。他撞了撞胆子,继续说下去,“除非华佗在世,或是鬼手医圣摩轲在,这位姑娘或许能救上一救……” 华佗是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鬼手医圣摩轲虽然医术高超,但为人极其诡异,行踪不定,且不说他身在何方,即便是能救,他也未必肯出手相救。 “來人。” 玉长庚沉默良久,狭长眼眸里的目光始终沒有离开过宫佳南曦苍白的面。她拼死一战的模样始终在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心口也好像被钢刀架起,來來回回拉扯最敏感的痛觉。喉咙里好似被人强塞进一把碎冰,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就这么冷着,疼着。从來沒有过的难受感觉。 “传孤的口谕,去南风将摩轲先生请來。” 舒冷的声音吓了老者一条,他退后几步,惊讶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知道鬼手医圣的位置已经是不容易,还要将摩轲从南风请到北周,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沿途经过青国地界,令当地官员亲自护送摩轲先生过去,若是出了意外,让他们提头來见。” 威严冷酷的声音却也让郎中明白了眼前这个俊美异常的男人的身份。青国国主玉长庚!哗然之后,更多的是惊恐。虽然青国与北周已经连为盟国,但青国国主玉长庚带兵到北周地界,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况且自古战争的变数最多,谁知道今日议和,明日会不会又打起來呢。 玉长庚显然沒有理会他们的慌乱情绪。他站起來,腰间别着的软玉坠子垂在衣袍里。貂皮缝制成的衣领油光水滑,软软立在玉长庚脖颈两边。他的头发用一顶羽冠束起,俊美妖冶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郎中,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这榻上躺着的,是你们北周的长公主殿下。孤不要求你们能将人救活过來,但只有一点。”他看着那几个郎中面上的惊恐神色,心底涌出大片慌乱情绪。 “孤已经命人去请摩轲。你们就算拼尽这一身医术,也要保着公主能撑到摩轲來的那一刻。” 那老者面上闪过一丝惊慌神色,他颤颤巍巍的上前,眼睛却不敢朝玉长庚瞟一眼。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可玉长庚身上的压抑气息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來。 “您有所不知,箭头长时间埋在身体里也是不行的……公主殿下虽然身子骨强健,但也绝不可能撑到摩轲先生來的啊……” 玉长庚好似沒听到一般,一双眸子紧锁着宫佳南曦。她似乎很不舒服,颤抖着唇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玉长庚慢慢俯下身去,**声夹杂着带着哭腔的单音节字一声声敲在耳膜里。 “……带灵儿……走……离开这儿…………为什么……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拼不成句。玉长庚忍不住伸手摸摸她光洁的额头。眼前这个正值二八芳华的少女,本该在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平白背了这么一身沉重。宫廷,战争。哪个不是会要了人命的事儿,偏偏她宫佳南曦全都赶上了,偏偏她避无可避。 “公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孤就血洗了这明辉城。让所有人陪葬。” 依旧是不带感情,玉长庚淡漠的望着老者眼底的惊恐神色。杀人如麻又如何,这一刻他只想保住宫佳南曦的命。其他的,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宽大的袖摆一甩,玉长庚大步走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郎中和昏迷不醒的宫佳南曦。 心口的痛越來越清晰。他极少感觉这么狂躁,狂躁的几乎想要杀人。再在这儿待下去,玉长庚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绪。况且就这么贸然闯了进來,宫宇那老贼不定怎么找麻烦。若是不能及时安抚下去,再挑起两国争端战火,那么事情就沒有那么简单了。该处理的事情,还是抓紧处理才是。 出门正巧碰上洫迎带着几名郎中往客栈里赶,急急忙忙的模样,几乎要和玉长庚冲撞个满怀。洫迎连忙退了几步单膝跪下去,沒由來的惹來玉长庚一顿白眼。正在怒极的状态,玉长庚瞪了他一眼,却也沒再说什么。一张面又阴沉了几分。 “主上赎罪!这是巴城里所有的郎中医者,属下都请來了……” 玉长庚冷哼一声,却看都不看那几名郎中。即便乡野之间真的有医术超群之人,但这能与鬼手医圣摩轲并驾齐驱的,天下之间,三国之内恐怕也是难以寻到的。沒有摩轲的医术,人再多又有什么用,一样不能让宫佳南曦好起來。 见自家主子不说话,洫迎赶紧带了郎中进去。不到片刻的时间又跑了出來。玉长庚正站在窗前,看着破晓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日的奔波,自己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玉长庚呢。正想劝他休息,却听玉长庚忽的叹了口气。 “等她好了,孤便带她回青国,再也不入北周这块是非之地。” ‘她’自然是指的宫佳南曦。洫迎暗自咂舌,却不知自家主上什么时候下手这么快,竟然已经将那小公主收了。 ------------ 第八十三章 命悬一线(二) 寒风呜咽,往昔繁华如画的街道如今莫名的苍凉。悲壮肃杀的气息从那一队队罗列的银甲铁骑身上散发出來,冰冻明辉城的所有。 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街道上鲜少有行人走动。莫名的惊慌情绪如传染病一般,迅速蔓延在大街小巷内。而大部分人并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听说青国的人带着许多兵将入驻了明辉城。他们凶狠残暴,手段狠辣之极,几乎见人就杀。这些谣言大都來自那一日银甲铁骑杀的王智一行人,禁卫军弓箭手几千人的尸体堆积在街道尽头,血流成河。也难怪百姓会惊恐成这样。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可仍然不见北周朝廷派下一兵一卒前來。恐慌的气息蔓延在空气里。明辉城内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因为商贩居多,所以这里的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即便远离帝都芙蓉城,但也繁华可见,在北周境内倒算是屈指可数的好去处。 只可惜城内也只留了最基本的守备军,早在王智埋伏于此的时候,就被他借走用作伏击宫佳南曦的将士。如今尽数枉死。明辉城城主又是个不能担事的,一听说青国打了过來,卷着行李带着家眷往别处跑了。 宫佳南曦依旧昏昏沉沉睡着,全凭一碗一碗的参汤灌下去强提着一口生气。可从北周到南风国,就算是千里马也要马不停蹄的跑上一个多月才能到达,來回就是两个月。这才过去一天一夜,她的身子已经撑到了极限。怎么算也都是來不及的。 守在客栈房外的二十余名郎中皆是黔驴技穷,聚在一起只是干着急却也沒有半点办法。玉长庚早已下了死命令,若是屋里的人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整个城都要跟着一起陪葬。银甲铁骑威名远震,沒有一个人觉得他只是说说。别说一座城,单凭这五千银甲铁骑,连破三城恐怕也是绰绰有余的。况且现在明辉城内几乎沒有守卫,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镂空花纹理的金丝降龙佩悬在衣袍之间,玉长庚的眼眸里已经见了血丝。整整一天一夜,他只要闭了眼满脑子里都是宫佳南曦的脸。一会儿是画卷上天真烂漫的少年模样,她着一袭鲜艳衣裙,游走在百花丛里,耳畔的明月坠高高荡起,面上的明媚笑容几乎照的人睁不开眼。一会儿又是宫佳南曦站在沙场上,长剑嗜血,银红色铠甲的光芒被她眼底的冰冷骇人气息尽数遮掩住。再不见当年风华。 心里烦乱,却又无能为力。前去请鬼手医圣的人应该还沒过青国。宫佳南曦的伤势玉长庚又何尝不清楚,只是悬着一颗心,拼了命想等一个奇迹。心口酸涩,微微眯了眼眸,玉长庚的唇边勾起一抹苦笑。 自小便在斗与被斗里一步一步成长为现在的模样,所以从來不肯对谁用过半点心。自古便有红颜祸水,为了美人亡了一整个国的也不是沒有。但玉长庚清楚的很,他这一生即便孤独到死,也不可能为感情亲手葬了这江山。那么多年的隐忍,那么多苦痛不堪回首的过去,又怎么可能说放就放了。眸色又沉了几分,几乎与阴沉沉的天空融为一种颜色。 窗外渐渐起了风,即便已经接近二月中旬,风里也依旧像夹了冰,撕裂一切的呜咽声席卷一切。北周远沒有青国温暖,最起码在青国,这样厚重的毛皮大氅很少穿的到。 “主上。” 房门半掩着,洫迎站在门前,声音带了些许的沉闷。他始终垂着头,恭敬谦卑的等待着玉长庚传召,不敢放肆半分。 “进來。” 不自觉抚上腰间悬着的玉佩,冰凉细腻的触感让玉长庚心里稍稍平静一些。洫迎推门进來,又小心的将门掩上。屋内染了静心的香,袅袅烟雾带着淡淡的香味儿飘散在屋里。洫迎抬了头小心的打量玉长庚几眼,又垂了头支吾了几声,却始终沒说出个所以然來。 洫迎一向稳重,做事也稳妥利落,极少像今日这般说话吞吞吐吐。玉长庚不免心生奇怪,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约约盘踞在心口。他眉心突突跳了两下,面色更冷。 “有话直说。” 口气虽然严厉,却也不是斥责一般,洫迎却突然跪了下去,咬牙开了口。 “宫里來了消息,说淑妃娘娘……淑妃娘娘的胎保不住了。” 空气突然弥漫起死寂的寒意。玉长庚不说话,依旧维持的最初的状态坐在那儿。他半垂着眼皮,遮住眼底最幽暗的情愫。修长的指在光滑玉佩的纹路里來來回回摩擦着,玉长庚眼眸微微闭气,空气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么碎在他的掌心里。不带丝毫怜悯。 “主上……” 洫迎看着玉长庚的掌心不断收紧,丝丝血珠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來,滴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主上,还请主上千万保重身体!” 宫里來报说,慕淑妃为此事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反反复复念叨的却都是玉长庚。只是这些话,如今怎么可能告诉主上。 铁青的面色,玉长庚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淑妃娘娘觉得小腹胀痛不适,便请了太医前去诊治。太医说只是暂时的胎气不稳,平日多加注意也并无大碍,过了三个月便会稳妥下來。也只是开了些寻常固胎补气的汤药。谁知当天夜里,慕淑妃突然腹痛不止,沒等太医赶到便已经小产了……” 洫迎额上尽是冷汗,玉长庚一言不发的听着,慢慢松了手掌。染了血的玉佩滑落在地上,依稀可见的纹路上染着妖冶的红色。他面色阴沉,俊美的面上已见邪魅之色。宫里的孩子最难成活,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不想看见。对于入宫不到两个月的慕淑妃來说,她一入宫便是淑妃的位份,又怀有身孕,紧接着册封了夫人,甚至赐了封号。这无上的荣宠,却也给她惹來如此祸害。 玉长庚冷哼一声,眼底的冰冷更甚。这些年他费尽心思将青国握在自己手里,不允许大权旁落。却不想在北周后宫里,竟然有人敢谋害他要保的孩子。原本大肆册封万千荣宠皆是震慑,却不想给淑妃惹來如此祸端。 “接着说。” “秦夫人已经彻查了所有碰过淑妃娘娘药膳的人,药渣也确实沒有问題。太医院给出的说法是,淑妃娘娘身子骨太弱,近些日子又劳心费神得多,所以才保不住孩子。娘娘这个孩子,是意外沒有的……” 玉长庚面色不变,口中却反反复复低喃着“意外”二字。忽的一声冷笑,一双薄唇勾出世间最薄凉的颜色。他自小便在宫廷里长大,这其中的争斗与血腥,旁人或许不懂。可他又何尝不知?当年父皇有多少孩子,一个一个,不是早夭便是意外身亡。健康长大的又有几人?宫中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用着最好的,皇子帝姬何其尊贵,又哪里來的那么多意外。 “传孤的口谕,令秦夫人继续追查此事。” 沉默半晌,玉长庚揉揉太阳穴。慕淑妃自己保不住孩子,即便是生了下來也未必能够养大。只是这个胆敢无视自己的威严的人令玉长庚十分恼火。 “秦夫人奏请主上,早日还朝。国不可一日无君。” “出去候着。” 话还未落音,玉长庚的目光已经扫过來。淡漠疏离的眸子不带责怪意思,却看得洫迎浑身一颤。叩了首慢慢退出去,洫迎心口却怎么也轻松不起來。宫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主上却依旧要守着这北周的小公主。他对宫佳南曦的重视程度已经超过青国后宫里所有的妃嫔,甚至于皇室血脉。这让洫迎觉得心惊。 玉长庚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如今做的决定可谓极其不理智不冷静。就这么冒冒失失入了明辉城,即便现在已经派人前往芙蓉城给北周国主一个合理交代,但这也确实不符合玉长庚的行事准则。不知是那小公主哪里來的那么大魅力,竟然能让玉长庚做到这一步。 心口的酸楚更甚,夹杂着丝丝疼痛,像针滚过心口一般。那么刺刺拉拉的痛着。玉长庚面色微冷,薄唇紧抿。慕淑妃那儿有太医照顾着,还有右相家眷陪着,怎么也出不了太大的事。可宫佳南曦这里,玉长庚若是走了,她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心里惦记,踌躇片刻还是起了身朝门外走去。墨色衣袍随着脚步轻轻摆动,空气里弥漫着的安神香的味道沒得令人心烦意乱。房门在身后重重合上,玉长庚瞥一眼门边微微颔首的洫迎。 “修书一封,让淑妃好好养着身子。册封夫人的礼依旧,再命御膳房每日送血燕过去给淑妃用。请右相府淑妃的家眷前來陪着,直到孤回去。” 那个孩子能不降生在皇家,却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 第八十四章 回天乏术 唐墨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上午,整个明辉城内依旧是萧条光景。路上意外遭到山贼袭击,多耽搁了一日,接到的消息却是宫佳南曦已经赶在他前头到了明辉城。唐墨不是沒有想过,哪一天若是真先走宫佳南曦一步,他到底有沒有颜面去见父亲和先帝。 银甲铁骑依旧守在客栈门口,严严实实的将整个客栈包围了起來。唐墨温润的面上尽是风尘仆仆的疲惫神色,手中的长剑却不曾松懈了半分。以二百对五千,且不说数目上的悬殊。单说对方是银甲铁骑这一条,唐墨的胜算便已经为零。眉宇间的肃穆更甚,银甲铁骑显然沒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对峙之间,客栈里走出一个人。他身材魁梧,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贯的严肃神情。唐墨不卑不亢站着,依稀记得此人是玉长庚手下的一员名叫洫迎的大将。心里突然涌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宫佳南曦在这儿,如今自己來了,却又不见她出來。心中忐忑,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洫迎眼眸清亮,亦是不卑不亢的看着唐墨。挥退银甲铁骑,口气里带了几分客套的恭敬。 “唐将军,主上有请。” 有银甲铁骑的包围,整个客栈可以称得上是铜墙铁壁。进去困难,待会儿出來恐怕会更加困难。可宫佳南曦在这里,至今究竟如何还不清楚,无论如何唐墨也要进去。 长剑收回剑鞘里,唐墨大步迈进客栈。这里的构造和旁的客栈并沒有什么不同之处。二层楼,楼上有房间可供客人住宿,楼下是用饭的地方。如今店里冷清,只有尽忠职守守在客栈里的将士,却不见一个闲人。 由洫迎引着上了楼,老旧的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似承担不了重负,随时都要塌下來一般。洫迎拐进走道里,却见一着墨色衣袍的男子站在窗边。他长发束起,两条金黄色锦带从肩膀上垂下來。俊美的侧脸线条坚毅,正专心的看着窗外,好看的睫毛微微垂下來。 “洫迎,带唐将军去见公主。” 玉长庚似乎并不想跟唐墨说话,他甚至连头都沒有回一下。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压抑,和不可违抗的威严。洫迎微微颔首,略带歉意的看了眼唐墨,随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唐墨并不在意玉长庚的态度,他很清楚自己來的目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也跟上洫迎的步子。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苦味儿,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人有些头昏脑涨。唐墨的心慢慢沉了下來,眼底的神色也更加晦暗不明。宫佳南曦受了伤,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究竟伤在什么位置,伤势如何。不待洫迎引进,唐墨已经快走几步,顺着草药的浓厚气味儿进了房间。入目的是一架金红色屏风,突兀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唐墨绕过屏风,迎面的却是宫佳南曦惨白的面色。 “殿下……殿下!” 声音里的慌乱越发清晰,一撞击在走道尽头玉长庚的耳膜里。他的睫毛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墨色衣袍平添出几分压抑,玉长庚的心也已经沉入谷底。抿紧的薄唇渐渐放松,最终以一种悲伤的姿态显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冰凉的手指沒有蜷缩的力气,玉长庚从沒有觉得这样难过。挫败感,亦或是别的什么,此刻翻江倒海的在胸腔里肆意涌动,压不下去,更吐不出來。 宫佳南曦双眸紧闭,微弱的呼吸预示着她此刻的虚弱。唇上沒有血色,双颊也失去了原有的红润。唐墨几乎双手颤抖的抚上她的脖颈,微薄的脉搏跳动让他激动的几乎要流出眼泪來。 还活着,她还活着。 此刻宫佳南曦正侧卧着,顺着肩膀向后看,一杆被截掉一般的长箭深深陷入宫佳南曦的脊背里。五雷轰顶是怎样的感觉,唐墨大约一生都不会再忘记。他双眸圆睁着,愣愣盯着那长箭的位置,眼底逐渐有了血红的神色。温润的面上温和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失措的神情。唐墨慢慢伸出手,撩开宫佳南曦面上散落的一缕发丝。 “……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去死。” 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的砸下來,唐墨颤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半分希望和光。第一次,绝望來的这么深切,容不得他有半分和接受思考的机会。 “……我,我等了你好久。” 床榻上的人慢慢睁了眼,只是一眼,那虚弱的几乎马上就会死去的模样让唐墨心里一阵抽痛。舌底压着的参片强调起一口生气,宫佳南曦却沒有力气再看他第二眼。 痛,从脊背深处蔓延出來的痛。即便是在昏迷中也依旧能够感觉得到。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心底却生出几分苦涩。沒能死在沙场上,反倒是被宫宇这奸诈小人设计灭了口,她有什么颜面面见父皇母后。 “你……你还记得……出征前,出征前你答应我的……” 断断续续的话几乎练不成句,宫佳南曦眼底的光泽暗淡下來。那张倾国倾城的面似乎衰老不少,带着无尽的疲倦和晦暗。 “我记得,我都记得。” 唐墨的手护着她的头,眼泪大颗大颗砸下來。 “殿下……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北周,还有先帝的仇很快便能得报……” 这样的姿势已经算是逾越,这一刻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人,仿佛一闭上眼宫佳南曦就会消失一般。心底的抽痛折磨着,來來回回的。这样的撕心裂肺,早在父亲过世的那日也尝到过。 “……带灵儿走,离开这,你答应我的。” 宫佳南曦的眼眸里突然有了光亮,她始终不曾有一滴泪,满眼企盼的望着唐墨。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副身子,这颗心,早就不是她的。只是放不下宫灵,他才那么小,将來该怎么过下去。 冰凉的泪一颗颗砸下來,唐墨伸了手慢慢将宫佳南曦拥进怀里。心底的悲恨已经无法自持,这一刻唐墨只想手刃了宫宇老贼,结束这一切。 “若是,若是新帝登基之时我能由着你的性子,索性杀进北周皇宫斩了宫宇的人头。那这一切会不会就不发生了……” 闭了眼,宫佳南曦耳畔的声音越來越模糊。她似乎看到母后的影子,着一身金红色臃肿宫装,那样美丽端庄的站在那儿。心跳似乎越來越慢,本能的往唐墨怀里靠了靠,温暖却离她越來越远。 要结束了么。北周,青国,爱恨。 “曦儿,曦儿……你睁开眼,再看我一眼……求求你,求你……” 模糊的声音依旧沒有停止,唐墨的低喃化作一把尖刀,那样无助难过是宫佳南曦从未听到过的。强提了一口气,眼眸却怎么也沒办法睁开。只靠着人参生生吊着这口生气,咽不下去却也活不过來。 嘈杂混乱的记忆力,宫佳南曦突然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影。他站在万家灯火的黑暗尽头,墨色的袍子几乎与夜幕混为一体。他就这么站着,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举世无双的傲气和淡然。 玉长庚。 玉长庚! 不知何处传來的两声呼喊,像是自己的声音,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宫佳南曦愣愣望着那个人,眼底突然泛起泪意。那样难过的情绪从心底翻出來,酸涩的感觉几乎让她站不稳。不知从哪里飞來的青铜面具,熟悉里夹杂着一丝狰狞。宫佳南曦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触到一手冰凉的泪。 惊恐的抬眸,入目的依旧是玉长庚的脸。近在咫尺,那双鲜红的薄唇几乎要贴在一起。只是他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这冷漠傲然的君主满眼的哀戚和恳求,皆是宫佳南曦沒有见过的模样。 “宫佳南曦,你好狠的心肠。” 薄凉的口气平添了三分恨恨,南曦惊得半晌回不过神來。她依旧愣愣看着他,不自觉的伸手去触碰玉长庚满脸的泪。心底的某根神经突然被狠狠触动,刺刺拉拉的痛着。却也不知到底在痛什么。突然有些懵,这样真实的疼痛竟让宫佳南曦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你好狠的心肠啊。” 宫佳南曦一惊,头脑却清醒了几分。脊背上却依旧是火辣辣的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已经挤在一起。她记得那根箭,恐怕到如今还停在自己的身体里。想要扯开唇角苦笑,敏锐的神经却让她生生痛得动弹不得。这样的折磨已经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痛和舌底那人参的味道几乎已经成了宫佳南曦的噩梦。 周围突然又嘈杂起來,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宫佳南曦只觉得整个人被翻了过來,口被人撬开,不知塞进來一颗什么东西,甜丝丝的味道突然在舌尖上炸开。强睁了眼,入目的竟然是一双陌生的眼眸。还未看清楚,紧接着宫佳南曦世界又陷入一片混沌里,竟然再也沒有了任何知觉。 ------------ 第八十五章 空空如斯 下过一场春雨,天气开始渐渐回暖。昏黄的草地上逐渐见了斑斑驳驳的绿色的影子,朦朦胧胧的,像裹了一层浅绿色的纱帐。新生的芽儿,带着最初的祈盼慢慢冒出头來。暖风吹过去,长在山腰上的野花也冒了细小粉嫩的花骨朵。 与北周的交涉已超过半月之久,玉长庚擅自带兵闯入北周境内,宫宇显然对此相当不满。在朝堂上发了几次脾气,砸了砚台又摔奏章,扬言要举兵再战。国库本就不宽裕,战争无疑会拖垮一整个国家。朝臣们纷纷上书劝阻。玉长庚的意思却是,宫佳南曦既然是盟国的公主,他自然有责任将她平安送回北周。 对于玉长庚,宫宇还是忌惮的。即便这次议和是北周占了便宜,可玉长庚的手段城府皆不容小觑。他一再坚持要亲自护送宫佳南曦回芙蓉城,就已经等于清楚的告诉宫宇“此人我罩”。其中渊源,宫宇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能再派人前去除掉宫佳南曦。也只能等她回來再做打算。 客栈的小院子里种着一株梨树,树冠繁茂盛大,眼看着也有十年光景。据掌柜说,这梨树已经有几年沒好好开花结果,今年才下过一场春雨,这满树的梨花便渐次开了。香甜的气味儿几乎将整个客栈都包裹在其中,一树雪白,远远望过去,好似扬扬白雪一般。 梨树下坐了个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偏瘦,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袍。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那笑容不似梦挽歌那般古灵精怪的魅惑,也不似唐墨温润和煦。却是让人觉得发自心扉的舒畅淳朴。 “这三月初的梨花最香,摘下來酿出的梨花醉也最是甘醇。” 洁白似雪的花瓣洋洋洒洒飘落满身,那人好似浑然不觉,面上一派云淡天长的享受模样。醇厚的嗓音出奇的好听,他似乎已经闻到空气中梨花醉的淡淡香气,微微眯起了眼眸。 墨色织锦的袍子无疑给这小院带进來一丝华贵的沉重,玉长庚似乎清瘦了些,面上的清冷神色不见减退分毫。看向梨花树下男子的眸子里平添了几分探究神色。 半月前,宫佳南曦背心中箭命在旦夕。唯一能救她的鬼手医圣摩轲远在万里之外,根本來不及赶过來。那么巧的是,客栈门前路过一位与鬼手医圣师出同门的游医。他也是穿着这身青灰色的袍子,原本二十出头的模样,沒得被这身略带些压抑色彩的衣服生生拽老了几岁。他背着简陋药篓,一张几乎沒有任何特色的面上噙着笑容。左手握着的宣纸,是洫迎贴出去的征医告示。 “在下空空,可否见一见那位伤员?” 他对银甲铁骑几乎沒有任何恐惧,眉眼间的坦荡倒也不像是强壮镇定。玉长庚很快便叫人将他带进來,仔细检查身上所携带的东西之后,玉长庚将空空带进宫佳南曦安置的房间。 唐墨正抱着昏迷过去的宫佳南曦肝肠寸断,颤抖的手和巨大的悲痛模样让玉长庚心底重重一颤。心底的异样感觉让人很不舒服,玉长庚撇过脸去,俊美的侧脸线条僵硬几分。 空空的表现倒也还算差强人意。他放下身后的药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迅速上前将宫佳南曦从唐墨怀里拉出來平放在床榻上,又将药丸塞进她的唇齿间。目光触及那根陷进她脊背里的箭,空空眼眸里已见担忧之色。 “我需要蜡烛和陈年女儿红,还有干净的棉布以及蜡烛。所有人出去。” 快速说完几句话,空空转身将屏风拉过去。从药篓里翻出小剪刀,刺啦一声将宫佳南曦背上的衣服拉开一道口子。光洁白皙的肌肤暴 露在空气,有种奇怪的气氛。洫迎很快便找來空空要的东西,交到他手里之后又迅速退了出去。空空用女儿红净了手,严肃的面上不见一丝笑容。他仔仔细细将宫佳南曦的伤口边缘清理干净,已经有白黄相间的脓血从伤口里涌出來。 正要转身去拿蜡烛,一回头竟然看到玉长庚和唐墨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顿时吓了一跳。 “你们在这里会影响到我。” 颇为无奈的看了他们一眼,同样的关切模样,玉长庚强撑的那一丝镇定也露出破绽。犹豫片刻,玉长庚的眼眸始终沒有离开床榻上那个人。心下微微苦涩,还是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要给她最大的活下去的可能。唐墨定定的看了空空一眼,复杂的情绪看得空空一愣。再回过神來,唐墨已经与玉长庚一前一后离开了屋子。 叹了口气,空空从药篓里取出小巧锋利的刀子,从蜡烛上烤过,下一刻竟然往宫佳南曦脊背的伤口上落去。床榻上的人始终昏迷着沒有丝毫知觉,仿佛刀下的人并不是她自己一般。 半个时辰过去,玉长庚始终一动不动的坐在隔壁房间的贵妃榻上。他的面色极其阴郁难看,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一般。洫迎也只是在门外候着,不敢上前去分毫。他知道自家主上现下已经是心急如焚,若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恐怕自己要到大霉了。 唐墨亦是沉默站在宫佳南曦安枕的门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扇雕刻了花纹的木门。红肿的双眼里,不可抑制的焦急和悲痛蔓延开來。他自责自己太大意,才会让宫佳南曦成功的越过自己先一步入了明辉城。今日的种种,都是他唐墨的错。这一刻,唐墨的心就像是在受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一般來來回回拉扯心里的伤口。 一个时辰。唐墨已经有些站不住,他的情绪渐渐焦躁起來,脚步不停的在房门前來來回回走着。试图缓解自己焦虑的情绪。玉长庚也只是沉默的坐着,阴沉的面色再也见不到半点暖色。手中的沉香木串珠隔得掌心生疼,他也好似完全察觉不到。寂静里,他听着唐墨越发焦躁的脚步声來來回回,眉心重重沉下去。 “咯吱。” 房门打开的声音仿佛如同天赦,紧张的情绪也拉至最高点。玉长庚猛地睁了眼,迅速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果然,一出门便撞见站在一旁的空空。他满手的血,连青灰色衣袍上也沾染了几分血渍。神色已经稍稍见疲惫。 “怎么样?!” 控制不住的急切语气,唐墨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玉长庚眉头一挑,手里的沉香木又收紧几分。印记留在掌心里,沒由來的又是一阵心焦。 空空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是放下了心口的大石。他面上见了一丝笑容。“箭已经取出來,索性的是沒有伤到心脏。只是箭穿过脊背的时候擦伤了脊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习武了。” 抱歉的看了一眼他们,空空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游走于江湖之间,最不缺的便是情报。宫佳南曦是什么人,玉长庚和唐墨又是什么人,空空心里都有数。只是生死之事,完全与身份地位沒有丝毫关系。他是一名医者,行医救人是最起码的本分。 唐墨只觉浑身的冷汗要将衣服尽数染透,冰凉的手脚來不及活动开血液,另一种激动却猛然取代了一切。 她还活着,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么。 “进去看看吧。” 话刚落音,二人几乎同时推门而入。空空望着那一墨一青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在门后,禁不住哑然一笑。早先听闻青国国主玉长庚生性冷淡,却心狠手辣。手腕极其凌厉。今日一 见却觉与听说十分不符合。且不说别的,就单单玉长庚看宫佳南曦的焦急模样,怎么说他是个生性冷淡的人呢。 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满手的血污,索性也不再想那么多,自己到小院里找净手的地方去了。 寂静的房间里,宫佳南曦依旧背朝上侧卧在床榻上。她的面色似乎又白了几分,唇上已经不见丝毫红色。凌乱的发丝粘连在面颊上。玉长庚站在一边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脊背上的箭已经取出來,伤口也包扎好。只是那伤口太深,渗出來的血透过纱布将里衣染红了一块。即便如此,好在呼吸慢慢平稳下來。 “她服了麻弗散,暂时不会清醒过來。伤口太深,再加上她忧郁心忌,愈合起來恐怕会困难一些。这几日尽量保持清净,多熬些汤药调理身子。” 空空不知何时进來的,他径直走到床榻边,搭上宫佳南曦的脉搏。微弱的跳动还是令人心惊不已。可事到如今,除了静养恢复也再沒有旁的办法。她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麻弗散的效力何时能散?” 玉长庚慢慢冷静下來,终究是不能留在这里的。尽快将宫佳南曦带回芙蓉城才是最稳妥的。只是看目前的情况,这一路护送相随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两个时辰之内药便慢慢失去作用,不过也是因人而异的。” ------------ 第八十六章 魂归梦入方须醒 低头叹息一声,空空眼底划开一抹精光,倏然而已。命格早已注定,又岂容凡人感情更改?却是平添一份痴情,再不能偿还罢了。 “这几日还是要格外注意一些,她的高热一直沒有退,若是三天后还这样就麻烦了。” 伸手将宫佳南曦的手臂掖进锦被里,空空站起來往门外走去。内服的汤药煎制起來十分麻烦,火候和水的量都直接关系到药效,空空不得不亲自烹煮,不能让他人代劳。唐墨的目光在宫佳南曦面上稍稍移开,低声客气了句“有劳”。口气里却满满的都是感激。空空摆摆手,撩一撩衣摆出了房门。 她似乎睡得极踏实,苍白的面上一派安详神色。藕荷色的衣领露在锦被外一截,雪白的脖颈被散落下來的长发遮掩住。玉长庚一言不发的看着宫佳南曦,晦暗的眸色里看不出旁的情绪。曾经摄政王问过他,这一生最不敢碰触的是何物,玉长庚回答的是男女之情。他心里太清楚,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生死相随,一旦坐在这薄凉寒冷的高位上,这些便都成了最大的威胁和累赘。 他至今还记得摄政王浑浊的眸子里突然闪过哀痛和怜悯,明明是轻柔的存在,却又那么坚决刺痛玉长庚的眼眸。 “你是天命所归的君主。” 那一刻摄政王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安然踏实的神情仿佛一个政治垂暮的老人,安详淡然。摄政王身上的重红色紫莽麟袍依旧厚重华贵,却也不似从前刺眼。那时候玉长庚已经谋划了许多年,就在一瞬间心却突然软了下來。他甚至想,夺回君权之后将摄政王终身囚禁也好,不必非要斩尽杀绝。 可这样的神色,在后來的漫长的八年光景里,玉长庚再也沒从摄政王面上见到过。直到最后那柄镶刻着龙头的长剑刺进摄政王胸腔里,玉长庚也沒有再起过饶恕的念头。他亲眼看着摄政王从自己面前倒下去,鲜血从唇角边滑落出來。他沒有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期许的绝望神色,眉梢偏冷,摄政王已气绝身亡。 冷刺刺的眸光直直扫在身上,玉长庚转了脸顺着目光望过去。镇国公家的独子唐墨,向來以温文尔雅著称。不知已是多少待字闺中小姐的意中人。只是此刻他的目光带着探究和敌意,以那样坚决的神色遮掩住最初的那一抹温润眸光。 心下突然生刺,玉长庚狭长的眸子里眯出一抹危险气息。沉默的气息在空气里蔓延开來,压抑沉闷。宫佳南曦依旧无知无觉的混睡着,眉眼间褪尽容华。 如果说苍梧城放走宫佳南曦只是个意外,玉长庚主动提出议和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他不顾危险,调集五千精锐硬闯入明辉城哪里有半点利益可图?分明就是单纯为了救人而來的。现如今玉长庚眼底的情谊一览无遗,他对南曦,恐怕早已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所以才在听说她有危险的时候,放下驻扎在楠属三郡的兵马,不顾一切赶來救南曦。 唐墨撇开眸子,垂了头去看昏迷中的宫佳南曦,心口的悲伤却怎么也压抑不住。朝堂把握在宫宇手里,上下早已不是一条心。现下北周已经是人人自保,若是宫佳南曦能得玉长庚做靠山,凭着玉长庚的心思手段,即便不能将北周的江山重新夺回來,这一生性命也已经是无忧了。 “先帝生前,最疼爱长公主殿下。” 满目的哀伤,唐墨低喃声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玉长庚听。 “虽然殿下是个女子,但自小胆色过人,能成旁人不能成之事。先帝欢喜,也对殿下寄予厚望。所以特批了由家父教习殿下武艺兵法。” 那段日子太美好,美好的令唐墨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每每午夜梦回,那些姹紫嫣红开遍的野花以及明温暖的阳光仿佛都鲜活在眼前。只是梦醒时分,巨大的黑暗与寒冷侵袭着每一寸神经。再美好的日子,再难忘却的过去,终究也是都过去了。 “先帝曾说,要为长公主殿下招一位文韬武略的驸马。”不和亲,不远嫁,就这么守着北周,做世间最欢愉安然的公主。只是天公若不妒,宫佳南曦应该依旧在镇国公府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等再过两年,由先帝赐婚嫁给驸马,从此一生平安容华。 指尖触到一处坚硬,唐墨瞳孔锁紧,指尖从腰间勾出一枚鸳鸯花佩。小巧玲珑的别致造型,雕刻成的鸳鸯栩栩如生。五彩斑斓的色彩更是让人觉得挪不开眼。这是当年镇国公唐鸿与其夫人定情之物,夫人去世之后,唐鸿黯然伤痛,却也沒有再娶。只是将这鸳鸯花佩收进匣子里,再后來便给了儿子唐墨。 年幼时候,宫佳南曦喜欢那花佩精巧的形状,几乎已经到爱不释手的地步。难得朝唐墨开口索要,唐墨看着她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孔,犹豫片刻,却也只说“再过几年等殿下再长大一些,倘若殿下还想要,唐墨就将这花佩赠予殿下。”那时候宫佳南曦不懂,只觉这花佩形状美丽,却不知是一生一世的约定。只是这一生,唐墨怕是很难陪她走到最后。 “只要殿下想要的,即便是唐墨的命,我也自当双手奉上。” 玉长庚眼底的神色越发复杂,他冷眼看着唐墨将那双鸳鸯花佩安放在宫佳南曦的掌心里。那样爱怜的目光和不舍。费尽心思压抑二十年的感情,此刻终于毫无忌惮的暴 露在空气里。唐墨眉眼温润依旧,修长的指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甘之如饴……” 梨花细小的花瓣静静飘落在地上,空空颇为惋惜的伸手接住一片,五指合拢,清香四溢。他抬眸望向玉长庚,面上的笑容依旧沒有减退分毫。 “这会儿公主殿下怕是醒了,您还不去看看么?” 眼角闪过一丝揶揄的笑,玉长庚薄唇抿紧,狭长的眸子里现了一分警告意味。宫佳南曦已经昏迷了整整十五日,空空日日给她诊脉,却也只说沒有大碍。每日只用些汤汤水水的灌下去,现如今宫佳南曦又瘦削了不少。原本便不算厚实的身板,便越发薄弱起來。 “昏迷未必也全然是坏处。”南曦昏迷的第八日,唐墨已然沉不住气,去小院的厨房里找到正在煎药的空空,面上的焦急神色却也只换來空空这么不紧不慢的一句话,“她现下昏迷着,消耗不了多少体力,补进去的自然也就最大限度的填了身子的亏虚。再加上这伤在脊背上,也不好胡乱动弹,还不如就这么趴着……” 几句话噎的唐墨说不出话來,空空竟然也能沉得住气。 玉长庚眼眸微眯,面上依旧是冷寂神色。他也是心急如焚,只是眼下精通医术的也只有空空一个人,其余大夫早已遣送回自己家里。玉长庚心里想着,若是宫佳南曦真的醒不过來,大不了就是杀了空空陪葬。他既然不怕,自己也索性再耐着性子等等。却也总算等來了宫佳南曦醒來的那一日。 “你说你与摩轲师出同门?” 玉长庚睫毛微抬,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人。他显然沒有上去看宫佳南曦的意思。人既然已经醒了,又新招了许多婢女伺候着,自己大可不必再上去照看。如今先要了解这个空空的底细,才能走下一步。 “是。” 空空回答的干脆,不卑不亢对上玉长庚探究的眸子。他面上的笑容稍微收敛,却依旧是温和模样。 “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所以年岁上稍显稚嫩。摩轲的师父喊我师父一声‘师哥’,他们当年拜在同一门下。细细算起來,我与摩轲是同门师兄弟。” 他回答的利落,一双眸子里清亮淳朴,不见丝毫闪躲神色,叫人起不了半点疑心。只是这世间只知鬼手医圣摩轲,却从來沒有人知道摩轲究竟师从何处。再或者摩轲到底有沒有师父还是个未知。这空空虽然医术了得,可仅仅凭借着一身医术便断定他沒有说谎,未免有些太过武断。另外空空出现的时机似乎也太过巧合。再早一分,玉长庚恐怕沒那么容易让他接近宫佳南曦。再晚一分,宫佳南曦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空空救了宫佳南曦一命,玉长庚也不好太为难他什么。日后传出去,说青国国主是非不分恩将仇报,还有谁愿意再为自己效命。 “君上不必如此。”空空笑起來,笑容里带了几分淡然和超脱。“天大地大,总有与摩轲师兄相遇的那一日。若是到时候君上发觉空空是冒充的,大可以一掌打死空空。论医术我技高一筹,可若是论拳脚功夫,我却也只有挨打的份儿咯。” 轻松的语气带着些自嘲的意味,空空站起來,细小的梨花顺着长袍往下掉落,堆积在脚边,风一吹又都散去了。 ------------ 第八十七章 晴天霹雳 第十六日上午,银甲铁骑陆续从客栈周围撤走。人心惶惶的半个月里,明辉城内萧条异常,也终于在这一刻蔓延出一丝松懈气氛。 晌午时分,客栈里行驶出一辆马车,极为普通的样式,马车棚顶的四个角上却挂了六个宫铃,,宫中女眷出行,唯有一宫主位才能悬挂宫铃。银色的铃铛被风吹的泠泠作响,平添出一股灵动。大批银甲铁骑分列在马车两旁,与掉在车上的铃铛几乎一色的铠甲折射出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玉长庚骑马走在中央偏前方的位置,马车离他仅有几米之隔。玉长庚腰身有些僵直,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开一小片剪影。狭长的眼眸里漆黑深邃,面上微微带了些阴沉的神色。 不时的有咳嗽声从马车里传过來,可以的压抑,一声声都像是敲在玉长庚心里。莫名的烦躁。 宫佳南曦昨日才苏醒,煞白的一张脸,气色却也比前些日子好看了不少。可玉长庚怎么也沒想到,宫佳南曦醒來后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即可启程回芙蓉城。她目光坚毅,清冷依旧。毫无血色的唇抿出倔强神色。宫佳南曦脊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再养个把月也未必能够见好。现在启程,会留下后遗症不说,恐怕性命也会堪忧。 玉长庚自然是不同意,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互相都沒有退让的意思。之后,宫佳南曦拒绝服药,甚至拒绝空空给她把脉,唐墨亦是拿她毫无办法。就这么僵持了一下午,无奈之下只能答允次日启程,为了保险起见,要将空空一起带去芙蓉城。 空空本是游医,天下之大去哪里也是一样的,便也沒有拒绝。只是宫佳南曦身上的伤太重,走路都是困难,更谈不上独自骑马。她自己也清楚身子的情况,最终同意坐马车走。 也并非任意妄为,宫佳南曦始终有自己的考虑。宫宇派人杀她不成,一定会再派第二批。即便有玉长庚随行保护,宫宇也未必肯放过这个机会。毕竟她死在路上,总比死在帝都里传出的风言风语要少得多。宫灵不在她身旁的事实也应该已经传到宫宇耳朵里,他必定也会派出大批人马搜寻宫灵的下落。只有宫佳南曦启程回芙蓉城,暂时分散他的注意力,宫灵的处境才会安全。 颠簸的马车令宫佳南曦脊背上的伤口又裂开,本就还未完全愈合的血肉渗出血水,染红她的水色中衣。冷汗顺着额头不断滑來下,难以抑制的咳嗽更是让宫佳南曦痛不欲生。马车行驶出几里地,玉长庚却突然命令停止进行。 利落的翻身下马,他扬手将马鞭扔给跟在身侧的洫迎,大步朝马车迈去。宫佳南曦的体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知道马车停下來,却也沒有力气起來探个究竟。厚重的车帘被人掀开,明亮的光线一下透进來。清冷的风吹在她脸上,竟然让宫佳南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玉长庚背着光,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虚弱的瘫倒在马车里。全然不似当日战场上的模样。心底的某个地方突然被狠狠揪了起來。仅一下而已,却也让玉长庚的面色又阴沉的几分。 “还是坚持么?” 冰冷的几乎不带感情的五个字,宫佳南曦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沒有。轻轻点了点头,却又坚毅异常。宫灵在她心里,早已是活下去的全部信念。她希望他平安,即便这份平安要用自己的命來换。 脖颈后突然一痛,玉长庚收回手,沒有丝毫预兆,宫佳南曦已经昏了过去。唐墨从马车另一侧绕过來刚好看到这一幕,温润的眉眼间染上怒意。 “你做什么?!” 玉长庚冷冷看他一眼,踩着车辙跳下马车,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唐墨掀了车帘进去,眸光触到她脊背上那一片血红,心底一阵闷痛。探头喊了空空进來,换药令侍女重新包扎,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空空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一只手探上宫佳南曦的腕脉。 玉长庚那一掌打的不算重,却是正中脖颈后的穴位。依着宫佳南曦现在的身体情况,昏迷过去确实要比清醒舒服许多。 情况特殊,空空用的几乎都是最好的伤药,可再怎么好的伤药不静养也不利于伤口愈合。心中感慨,却也无能为力。 “现在情况还算好,只是这样下去伤口愈合的速度会很慢。夜里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再渡些真气给她。” 转身跳下马车,空空将瓷瓶递给唐墨。 “你就别再下去了,留在马车上照顾她。若是过一阵子殿下醒过來,就将这个药丸喂给她一粒,能压制疼痛。” 说着颇为责怪的看了一眼玉长庚,只可惜只望到一个背影。要让宫佳南曦睡过去,只需药丸即可,这么对一个女孩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惜这些话空空是绝对不敢对玉长庚说的,这样危险的一个人,自己还是少招惹为妙。 “走。” 一切妥当,玉长庚拉紧缰绳,队伍慢慢行进起來。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马车的颠簸已经降到最低,可即便这样,宫佳南曦秀眉蹙起,双手无意识的握着锦被,脊背上的火辣辣的痛依旧无法消除半分。只是半睡半醒之间,倒也还算能忍得过去。 出了明辉城一路向北,再穿过一个小城,天已经完全黑下來。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玉长庚命令停下來休息。 五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在黑夜里平添出一股壮烈。小城周围有几个错落的村庄,春耕农忙,辛勤耕作一整日的农夫们早已沉沉进入梦乡。沉默半晌,玉长庚令洫迎带几个面善的骑兵前去敲门,五千多人,一整个村子的村民几乎都被惊扰。可弄清他们沒有恶意之后,淳朴的村民倒也沒有过多为难,甚至拖着疲倦的身子给他们做了些饭菜,忙到半夜才得以安枕。 空空找了个小砂锅,涮洗干净之后连忙开始煎药。今夜要将宫佳南曦两日的药量都煎出來,还要将路上所需的药材尽可能多带一些。再找到村子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万一断了药,才是真的麻烦了。 明亮的火焰在眼皮下跳动,空空一手拿了扇子轻轻晃着,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这么多年在各地游走,辛苦却也自由,极少有这么赶路的时候。暗叹命中该此一练,伸伸懒腰,空空将汤药熬好晾凉的汤药用冰块镇起來,又仔细的包进药篓里。 万籁俱寂,吃过饭后银甲铁骑都各自去休息了。唐墨提了一壶酒走进院子里。 “春日夜里凉,喝些酒暖暖身子。” 跳动的火焰映着他温润的面孔,空空也不推脱,放下扇子接过酒壶猛地灌下一口。辛辣的味道带着丝丝梅子香气溢满口腔,像一股无名火烧过胸腔,最后在胃里点燃。 “好酒!” 忍不住称赞一声,又仰头灌下去几口,空空却盖了酒壶盖不再引。 “今日颠簸的厉害,殿下夜里怕是要起高热。这酒留着,待过会儿让侍女拿过去擦拭殿下手心脖颈,最是能退热的。” 一边说着,空空从一旁又取了凳子放在身侧,唐墨也不推脱,挨着空空坐了下來。 “在下看殿下也不是会任意妄为之人,身上的伤如此重,为何还要紧着赶回去?” 现如今北周还算安定,朝野内外也沒有听说出过什么大事。宫佳南曦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唐墨的眸光黯然,静默了片刻,颇为无奈的摇摇头。 “有牵挂的人,有放不下的羁绊,殿下不得不赶回去。” “那就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么?” 空空仍是不解,看唐墨的神色越发哀伤,也便不好再问。一时间相顾无言,只有火炉里偶尔传出一声噼啪响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清晰。 “空空可曾听说过‘灭世’之毒?” 枯坐乏味,平添困意。唐墨便随口问了一句,空空却突然來了精神。 “有耳闻。此毒自宫廷传出,阴狠之极。中毒之人每隔半月毒发一次,生不如死。” 眉心一动,空空倒也明了几分。北周易主,长公主宫佳南曦突然带兵攻打青国。先帝之死必然大有蹊跷,绝不是对外所称的病重暴毙。 “可有医治方法?” 唐墨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空空既然与鬼手医圣同出一门,摩轲能治好的,空空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却见他眉眼间有几分犹豫神色,接着低低叹了口气。 “医治并非难事,只是用药复杂一些。但是这毒对人的损耗极大,即便能将毒解了,人恐怕也已经大伤。伤减寿命已经是一定的。通常活不过十年……” 转了脸,却见唐墨震惊的望着自己。空空以为他觉得自己信口开河,口气里带了几分急切。 “我所学的不止是医术,师傅说,毒术医术本不分家,用好了可以救人,用不好都可以害人……唐将军,你怎么了?” ------------ 第八十八章 谓我心忧 空空颇为担忧的看着唐墨,他的面上已经不单单是惊讶,倒更像是受了什么打击,震惊至极半天都缓不过來的模样。 “莫非……唐将军见过‘灭世’?” 小心翼翼的探问了一句,唐墨却好似沒有听到一般,沉浸在震惊里久久沒有办法回过神來。宫灵中的正是这种毒,他与宫佳南曦都以为,只要及时将毒解了一切便都皆大欢喜。可是如今看來,并非如此。且不说中毒时间的长短,宫灵自小体弱多病,又怎么可能承受的了这样阴毒的毒药。 “……若是,若是自小体弱多病之人,解毒后至多可活多久?” 一句话几乎说不连贯,唐墨听得到自己声音里不可抑制的颤抖。眼眸里带了些许期待,在接触到空空略带黯淡的眸光也瞬间泯灭。 “至多活不过五年……唐将军?” 唐墨只觉一盆夹了冰块的凉水兜头浇下來,寒冬腊月里,他整个人都快要被冻僵一般。 “无妨,无妨……” 魔障般的吐出四个字,唐墨站起來,脚步有些踉跄的往小院外走去。心脏仿佛被人开了个巨大的口子,冷风源源不断的灌进去。胸腔里满是冷腻的触感,脑海里却都是宫佳南曦那张美丽而悲痛的面孔。他不能想象,不能想象宫佳南曦怎么承受这个消息。在这偌大的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也终将要离她而去。 “曦儿,曦儿。” 喃喃之间只剩了这两个字,唐墨漫无目的的在村子里游荡着,漆黑的视野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畔却尽是轰鸣声。 “你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温润儒雅的面容上带了颓唐,唐墨一手扶着矮墙,通红的双眸,心脏的抽搐几乎让他窒息。有些发狠似的朝矮墙猛挥了几拳,藏在黄土里坚硬的石子刺破他骨节外的皮肤,鲜血混着残留的泥土渗出來。他以为苦难到这里也算终结,命运却始终不肯轻易放过她。 半夜里宫佳南曦发了高热,还未愈合便又裂开的伤口源源不断的渗着血水。她双眸紧闭,贝齿轻咬却始终不肯喊一声痛。额头上的冷汗不曾间断过,苍白的面容上只剩下隐忍难耐的神色。 玉长庚坐在外间,身上只披了一件墨色大氅。隔着一层门帘,他漠然看着侍女从空空手里接了汤药拿进去。狭长的眸子里竟然带了隐隐的不安神色。一个时辰过去,桌上点着的那盏油灯几乎快要熄灭。终究是按捺不住,玉长庚站起身快走几步,一手抓了门帘,眼看着就要掀开,却被唐墨一把挡下。 “长公主殿下还尚未出阁,倘若国主就这样入内,免不了日后会传出多少难听的闲话。对殿下和国主的声誉均是伤害。” 他的口气坚决,沒有丝毫让步的意思。无论南曦将來要嫁给谁,他都有责任保护她不受伤害。空气里的火药味越发浓烈,玉长庚比唐墨稍微高出一些,下巴微微高抬着,冷峻的眸子里闪过警告意味。唐墨面上沒有丝毫恐惧,只是不卑不亢的对视回去。他紧握着门帘的另一角,手上的伤口崩裂开來,鲜红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指淌下來,在门帘上晕染开來。 空空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虽然不谙世故人情,但就目前形式來说,他还是能看得明白的。只是自己一个局外人,也完全插不上嘴。只好视而不见,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汤药。 僵持片刻,玉长庚收回视线,抓着门帘的手也松开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已经对唐墨十分不满。可唐墨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在这么敏感的时期,他倒是沒什么,就怕北周那边借机抓了什么痛脚向宫佳南曦发难。 “殿下的烧退下去了。” 侍女掀了门帘走出來,低垂着眉眼微微福了福身子。声音虽然不算大,却令屋子里的三个人顿时都松了口气。玉长庚扫一眼依旧紧掩着的门帘,面上的阴霾沒有散去分毫。紧接着一言不发的大步迈了出去。 屋里的压抑气氛顿时缓解不少,空空拍拍胸口,镇定的呼出一口气。不愧是一国之君,气场果然不容小觑。唐墨敢同这样的人物较量,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最起码胆量是够的。 “早些休息吧,天亮还要赶路。” 看着唐墨依旧放心不下的模样,空空有些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 “发热也是正常的,若是身子里有污浊之气散不出來,倒是真的不好了。” 唐墨点点头,一颗心仍是被揪着,怎么都踏实不下來。又忘了一眼紧掩着的门帘,唐墨转身随空空走出去。谁知刚迈出屋门,却听到侍女唤自己。 “唐将军。” 脚下一顿,唐墨有些担忧的望过去。 “殿下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的话嘱咐您……” 他转过头看了空空一眼,空空则报以宽慰一笑,抱着怀里的瓶瓶罐罐朝门外走去。随着侍女进了屋子,一眼便看到宫佳南曦侧身卧在床榻上。她闭着眼睛,乌黑的发散落了下來。一张苍白的面上更显瘦弱。宫佳南曦身子还算硬朗,这样病怏怏的模样极为少见。唐墨只觉心口一阵疼痛,竟然难过的说不出话來。 听到响动,宫佳南曦慢慢睁了眼。长睫覆盖住眼底的一抹清明。 “坐吧。” 床前有一方矮凳,唐墨也不推脱,径直走过去坐下來。 “你……殿下感觉好些么?” 宫佳南曦微微合了眼眸,几乎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侍女已经退出去,不算大的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二人。桌上点着的两盏油灯随着晚风不断跳动,仿佛就要熄灭一般,撒出一小片光晕來。她似乎疲倦至极,几乎睡着一般。面上一派安详神色。 “你我自小相识,仔细算來,到如今也已经有一十六载。” 低沉沙哑的女声,带着莫名的凄然淡漠。唐墨强忍住心口的痛,一双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 “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感激你十六年如一日的陪伴。只是事情发展到今天,已经绝非你我二人能够预料的。” 些许无奈,不胜唏嘘。她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脊背上的痛折磨的宫佳南曦无法真正安枕。却也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清明。逝者已矣,无论能不能为先帝报了仇,能不能将北周的江山重新夺回來,她都必须保住宫灵。他们是姐弟,是先帝唯一留下的骨血。 “今日,我要你答应我,我要你对着皇天后土发誓……这辈子,无论我生或死,你都要保灵儿平安喜乐。” 宫佳南曦的语气有些激动起來,她睁了眼,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唐墨有些发怔,心口的苦涩让他双眸通红。 “答应我!” 难以抑制的咳嗽几声,脊背上的伤口几乎要裂开一般,火辣辣的痛着。唐墨闭了眼,竟然不忍再看她的模样。鼻尖有些酸涩,胸腔里的痛更是排山倒海一般涌过來。 “我答应你,今后只要有唐墨一日,二殿下便不会受伤害。” 她像是松了口气,面上却见不到半分欢喜神色。就这么闭着眼睛侧卧着,甚至都沒有力气再多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灵儿出生在宫家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天家贵胄又有什么好,倒不如做个寻常百姓來的踏实安心。” “你想么?” 唐墨面颊上划开一道泪痕,他看着宫佳南曦憔悴的容颜,突然很想再像小时候一般抚一抚她柔软坚韧的长发。只可惜长大了礼数便都多起來,即便他们自小便在一起,也终究冲破不了这些繁文缛节的束缚。身份是差别,什么都是差别。 “想……” 宫佳南曦呓语一般,声音也越來越轻。 “我想再见一见父皇母后,再回长欢殿去……想回去亚父身边,想念之前与你在一处的快意和轻松。若是不出生在皇家,我现在……大概已经嫁为人妇了吧。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她慢慢睁了眼,有些发怔的望着唐墨通红的眼眸。他那么伤,眼底的泪光几乎要让宫佳南曦心疼的无法自持。 “……我带你走。” 好似喃喃自语一般,唐墨宽厚的掌心抚上她光洁的额头。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宫佳南曦莫名安心。她的唇角慢慢扯出一丝弧度,却是悲喜不辨的神色。 “唐墨,你说服不了我,也沒办法说服自己……” 眼底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宫佳南曦有些贪婪的感受着这几乎快要消失的温度。她一个人苦苦撑到现在,这颗心,这副身子,到底是谁的。这条命,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命数该如此。” 低低叹息一声,宫佳南曦合了眼。心口的痛早已不知该如何言说,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泪來。是早已泪干,还是固执的不肯叫它落下來。 “灵儿在巴城,南北客栈的老板娘那儿。若是我遇到什么不测,你就到那里去找他。带他离开……好好活下去。” ------------ 第八十九章 城色青青 “……好好活下去。” 最后一句冰凉的叹息,沉沉坠在唐墨心口。南北客栈,怪不得到现在都不见宫灵的影子。她必然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劫,恐怕已经做了必死的决心。宫佳南曦将宫灵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否则也不会轻易就将他送了出去。心下冰凉,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倒抽了一口凉气。若是青国国主玉长庚沒有赶來救人,那么他现在看到的,是不是就只有一具冰凉的骸骨? 一次次想要保护她,却被一次次推开。唐墨满目哀伤,半张着的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战场上明枪易躲,朝堂内却暗箭难防。宫佳南曦打定了主意,要将先帝的江山重新夺回來给宫灵。这本也是名正言顺的。可若是借着去青国的名义拒不还朝,便是坐实了抗旨不尊的罪名。 更何况宫佳南曦现在手握重兵,宫宇要定她个谋逆犯上的罪也并无不可。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号令四方诸侯,前來讨伐。只是到那个时候,宫佳南曦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相较人心所向,手里的这点兵权又算得了什么。 月色清冷,夜凉如水。唐墨慢慢起了身,衣服摩擦传來的窸窣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清晰。他心中沉痛,通红的眸子尽是遮掩不去的哀伤。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再沒有退路。前方即便荆棘满布,哪怕流尽身体里的血液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掀了门帘,宫佳南曦似乎已经睡熟,不自觉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昏暗的油灯影里逐渐看不分明。转身迈了出去,心里默念的却是“南北客栈”这四个字。 巴城,唐墨并不是很熟悉。往年随父亲前往边关巡视时候,曾在那儿小住过一段时日。宫佳南曦虽然自小养在镇国公府,却也极少有出府的机会。更别提离开芙蓉城前往巴城,认识什么开客栈的老板娘。印象里,过去宫佳南曦也从未跟他提起过。可既然她敢将宫灵留在那里,就说明那儿还算安全。至少宫宇的人找不到那里去。 思量渐深,太阳穴突突的跳着,愈发觉得头痛欲裂。却不知洫迎何时已经出现在面前,依旧是一袭铠甲的模样,坚毅黝黑的面上看不出悲喜神色。不过看他的模样,倒更像是专门在这儿等唐墨出來一般。 “我家主上想请您去一趟,特地吩咐我在此恭候。” 唐墨略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与玉长庚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一段时日,但是平日的交集并不多。甚至于连话都沒说过几句。玉长庚为人极其冷静理智,俊美的面上,淡漠疏离的神情里天生透着一股子尊贵。虽然与宫佳南曦不同,但这种尊贵都是浑然天成,出生在皇家骨子里带出來的东西。可如今他令洫迎请自己过去,唐墨却猜不出究竟所为何事。 “请。” 思忖片刻,唐墨虚让了一下,大步朝玉长庚所住的地方走去。 茫茫夜色,仿佛如看不见尽头的黑雾一般,乌压压的笼罩着整个大地。远处偶尔传出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幽怨哀戚,说不出悲壮苍凉。黑暗里,只有玉长庚所在的那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昏暗的灯光也显得尤其清晰明亮。 “唐将军请。” 走到门口,洫迎已经住了脚步。他微微颔首,坚毅的面上露出一抹敬畏神色。唐墨很清楚,那一抹敬畏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屋里的人。心下微动,也不虚推什么,唐墨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 玉长庚正坐在圆桌旁,两盏油灯将他俊美侧脸映的如鬼魅一般,平白带了几分邪气。他的大氅已经换下來,一袭墨蓝色滚金长袍平整干净。腰间那根镶嵌着宝石的白玉腰带更是平添几分华贵气质。听到门口有响动,紧接着清冷狭长的眸子往唐墨身上扫去。却也只是在他身上稍稍停留,随即便又落到旁的地方去了。仿佛那一眼只是无心。 “长公主殿下恢复的还算快,国主不必忧心。唐墨代公主殿下,多谢国主一路相护。” 淡漠疏离的客套,即便父亲从來不喜这一套,在官场上混迹这么久他也能学得差不多。现阿如今对方是青国一国之君,更是少不了这些繁文缛节上的套路。 玉长庚眉心微微皱起,很快却又平展开來。受了那么重的箭伤,一条命几乎就要交代在明辉城里。这才十几日的功夫,伤口根本不可能愈合。再加上这一日几乎马不停蹄的颠簸奔波。如今唐墨轻描淡写的告诉他一句“恢复的还算快,”他就能真的“不忧心”了么?可即便再多问,估摸着唐墨也就这么几句话。也问不出旁的东西來。心下微怒,玉长庚只得强压下去。 “无妨。既然北周与青国已结为盟国,自然也不必在意这些。” 淡漠的应付两句,玉长庚突然抬了眼,狭长的眸子里勾出莫名的光芒,看的唐墨一愣。 “孤要亲自将公主送回去,一则是怕无知匪类冲撞了公主的銮驾,这一路实在难安心。二则,孤是想与你们君上讨一个人情。也算作北周青国永结盟好的凭证。” 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玉长庚好看的眉眼里藏了一分淡淡的愉悦。原本冰霜一般的面上仿佛也有了几分生气。终究是个活生生的人。 自古以來,国家与国家之间最常见的维持和平的手段便是联姻和上供。青国已割让了五座城池给北周,而玉长庚又是一个如此精明于算计的人。唐墨也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玉长庚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只是一纸国书、五座城池还远远不够,即便是表面上的安宁,也要北周再给青国找个台阶下才是。这个台阶,最好便是将君上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公主嫁去青国。 现在的北周君上宫宇,除了宫珏一个儿子之外,还有三个女儿。均为侧室所出。现如今却也都册封了公主,赐了封号。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三岁,早已许配了人家。最小的才八岁,根本沒有和亲的资格。 心下微冷,唐墨恍惚间觉得有些晕眩,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淌下來。玉长庚怕是早已存了心思,要向宫宇提亲迎娶南曦回青国。若是宫佳南曦此次能够活着回到芙蓉城,也必定已经被宫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能除掉她。可反过來想想,宫佳南曦若是能嫁去青国,从此远离北周,对宫宇的影响倒也就不复存在。 既能除掉这卡在喉咙间的锋芒,又能趁机拉拢青国,怎么看也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宫宇沒有理由拒绝。可南曦呢,她这副倔强刚烈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同意这被安排的婚约? “孤已经命人传旨回青国准备聘礼,待到聘礼一切妥当,孤便会向北周国主提亲,迎娶长公主。” 玉长庚眸色明亮,却看得唐墨一阵心悸。他喜欢她,早在几年前,在那副画卷上初见的那一眼便喜欢。起初是喜欢她明媚的笑容和倾国倾城的面孔,如今却是被宫佳南曦那副性子深深抓住,越陷越深。竟然有些无法自拔的感觉。 “孤会封她为后,凤冠霞帔,銮驾车行,朝野内外连贺九日,该给的尊荣,孤一样都不会少。” 他似乎可以看到宫佳南曦身着大红色嫁衣的模样,那样鲜艳的红唇和细长的眉眼。这一生,无论天命还是人为,她都只能是他玉长庚的妻子。是青国唯一的王后。也唯有宫佳南曦一国公主之尊,才配得上那深藏锦盒深处的金雕凤印。 踉跄的退后几步,唐墨眸子里的震惊渐渐转化为哀伤。他的唇角扯开一丝苦笑,早便料到会是这样,可玉长庚亲口说出來,心口的酸楚和疼痛依旧无法自持。凤冠霞帔,銮驾车行,连贺九日。也只有一国之君能给得起这样的承诺。 可他的心思呢? 唐墨苦笑一声,十六年,他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奶娃娃长成现如今倾国倾城的模样。这份喜欢,一存也就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从未消失,反倒层层加重。就像一根铁链,穿过他的骨髓深处将他紧紧绑在宫佳南曦身边,任谁也拆分不开來。 “可孤也知道,长公主生性倔强刚烈。孤若是强求,恐怕最后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话锋一转,玉长庚的眼角危危上挑,眼眸里倒映出唐墨温润儒雅的面容。 “孤亦知道,唐将军与公主殿下自小一同长大。她即便是不肯听旁人说的,唐将军的话,多少也是会听一些的。” “唐墨不敢……” “你虽不敢,却能做到。” 生生截断了唐墨的话,玉长庚定定的看着他,空气里逐渐凝聚出压抑的气息,重重扑在唐墨胸腔里。 “现下北周的情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她要做什么,只要她成了孤的人,支援帮衬也就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孤亦相信,倾整个北周之力,要保护一个女人也并非难事。” ------------ 第九十章 烟花不堪剪 “……唐将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孤就在此,恭候佳音。” 危危上挑的眼角勾出一抹笑意,还未來得及看分明就迅速隐匿在昏暗里。唐墨只觉四肢冰凉,一颗心仿佛被安置在冰窖里,刺骨的寒冷夹杂着清晰的痛,径直袭上他的心房。 玉长庚看着唐墨走出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寞的背影沉重的几乎让人无法喘息。玉长庚一手抚着腰间的玉佩,狭长的眸子清冷平静。唐墨与宫佳南曦自小便一起长大,镇国公可谓对她恩重如山。即便是在北周先帝宫印遭奸人杀害,四面楚歌之时,唐墨也始终与她站在一处。这样的情谊,早已不是几句蜚语流言可以动摇得了。 手指微微收紧,玉佩冷硬的质地在指尖摩擦着。唐墨可为她生为她死,旁人也许只觉得是忠心为主,但玉长庚却看得分明,唐墨的一颗心,早已尽数归属了宫佳南曦。只是身份悬殊,又加上近來变故不断,怕是沒有机会也沒有精力动这个心思。 这样也好,趁着这颗种子还未在心里扎根茁壮,尽早断了他的念想,也能省去日后诸多麻烦。 渐渐松了手,拇指在光洁温润的平面上來來回回摩擦着。玉长庚合了眼眸,背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他亦知宫佳南曦不是会任意妄为之人,让她和亲去青国,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不希望这场联姻來得太过牵强,还需要稍稍动些心思才算差强人意。可现如今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她顺利平安回了北周。 “洫迎。” 薄唇轻启,站在门外的人一声不响的进來,单膝跪在玉长庚面前。 “从明儿个起,每到一处地方,先派人去打探清楚情况。” 如今闭了眼依旧能看到宫佳南曦满身是血的模样,那支箭陷进皮肉里,她苍白憔悴的面容上尽是决绝神色。那一刻玉长庚清楚的知道什么是恐慌。也清楚的知道,这辈子,自己的命运恐怕就要与这个女人紧紧连在一处,再也割舍不开。 “……盯紧了那个叫空空的,所有的汤药补药以及饭食,入宫佳南曦的口之前,都要有人先行试毒。” 眉眼微眯,面上浮现出浅浅的阴霾。玉长庚站起來,慢慢踱着步子往内室走去,桌上的油灯晃了一晃,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也看不分明了。 洫迎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世人皆道青国国主勤政爱民,不近女色。后宫嫔妃不过几十人,中宫之位更是空悬多年。与历代君王相比较,确实好了太多。洫迎也曾以为玉长庚一心旨在青国朝政,殊不知只是因为缘分未到。宫佳南曦贵为一国长公主,尊贵显赫。又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好容貌。倒也还算般配。 微微摇了摇头,洫迎有些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门。主上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胡思乱想。抬手掩上房门,洫迎躬身退了出去。清冷如潭水的夜色里,逐渐沉淀出一丝冰冷的疲倦。 青国,安阳。 毓秀殿早已乱作一团。昔日门庭繁华,现如今无端添了几分萧条疏离。青国的天热的早一些,早已经脱去臃肿棉服的宫人们换上春装,暖阳高照,春意渐浓。却不知毓秀殿的宫人们犯了什么过错,全都跪在殿门前。一个个噤若寒蝉,面上神色极为微妙紧张。 慕芸鸳先是以淑妃的尊位入了宫,恩宠不断,不长时间便怀有身孕。玉长庚虽然身在边关,每隔几日便派人來问候,赏赐更是流水一般的进了毓秀殿。这个孩子还未生下來,玉长庚便封了她夫人之位,可见他对她们母子的重视。慕芸鸳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六宫中人无不羡慕。可谁知胎儿还未足三个月,便意外流掉了。 说什么体质虚弱,说什么心绪不宁。这样的鬼话,慕芸鸳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即便玉长庚并未因此取消对她的晋升,可对于慕芸鸳來说,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个男孩,那便是玉长庚的长子。如此一來,她在这宫里的地位就再难动摇。 宫中争斗向來残酷,入宫之前父亲便告诫过。害人之心不可有,玉长庚何其精明,又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女人在宫里玩弄权术心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慕芸鸳以为有了君上的宠爱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集宠爱于一身,也便集怨恨于一身。 “滚!滚出去!” 心中怒恨难平,眼泪顺着光洁的面颊不断淌下來。慕芸鸳用力将桌案上摆放的琉璃花樽举起來,重重杂碎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响声,碎片崩裂开來。贴身伺候的宫人畏畏缩缩的跪在一旁,弹起來的碎片划破面颊手背,鲜血从细小的伤口里不断渗出來,却沒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 “淑妃娘娘自重!” 右相慕风廖同样痛心疾首,可这宫里,那么多眼睛盯着耳朵听着,又怎么能允许自家女儿如此胡闹。玉长庚一向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若是传到他耳朵里,恐怕多少会生出些嫌隙來。 “父亲……” 慕芸鸳声音哽咽,颓然憔悴的模样令慕风廖心疼不已。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滑落。凌乱的鹅黄色宫袍也不复从前光鲜。小产的亏虚还沒有完全补回來,慕芸鸳固执的不肯喝药,也不肯服用玉长庚赐下來的补品。甚至一度哭闹要去前线找玉长庚做主。慕风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沒有丝毫办法。 自家女儿身体虚弱补虚弱,做父亲的又岂会不知道?慕芸鸳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但底子也算好的。况且她正值二八芳华,最适合怀胎产子的时候,又怎么会因为体弱忧虑滑胎?只怕是有人处心积虑的不想让她把孩子生下來。 低低叹了口气,慕风廖爱怜的望着颓唐的女儿,眼底也见了盈盈泪意。心中酸楚,却是不知该与谁人诉说。慕芸鸳受宠爱太多,也树敌太多,怪只怪她生性天真,不知防备,才给了别人害她的机会。现下唯一的安慰也只有玉长庚沒撤回晋封的旨意。 “你且宽心,君上沒有撤回晋封的旨意,就证明他心里更在意的是你。待到君上还朝,还是有机会的……” 慕芸鸳心中酸楚悲愤,此刻却再也隐忍不住,扑进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來。失子之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心口被刀割一般的难过又有谁能知道。她爱他,一心欢喜的想着要为他生儿育女,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整个毓秀殿陷入巨大的哀痛之中。皇子夭折,按照宫里的规矩,若是沒有足月生产,是不许祭拜的。秦夫人体谅淑妃丧子哀痛,特许了淑妃可哀祭三日。宫中食素一日,不供应肉食,又请了寺里的高僧前來宫中念经超度。种种特殊,人人都道秦夫人端庄慈爱。反倒是入宫后分了宠爱的慕淑妃,一时间惹人唏嘘。 秦夫人穿着装扮越发的朴素,双鱼发髻上只簪了七宝琉璃银钗,细长的银线流苏缀着精致的蓝宝石,浅浅垂在耳畔。一袭水湖蓝挽锦更是衬得整个人越发素净起來。她面上依旧是温和淡然的模样,只是今日眉眼之间夹杂了几分哀痛。 奉着玉长庚的旨意,秦夫人一直在着手查这件事。可汤药杯盏皆是无毒无异常,太医院给出的结论已经足以令人信服。之所以到如今还一直追查下去,约莫着是为了安慕淑妃的心。 “血燕都先送去毓秀殿,还有滋补的乳鸽汤等药膳,每日必要单独做了给淑妃送过去。” 所有注意的事项都已经吩咐下去,宫人们來报,却依旧是慕淑妃哭闹不休,嚷嚷着要找君上做主,为自己的孩子讨回个公道。秦夫人眉眼间忽的清冷下來,唇角慢慢下扬,却也看不出什么太过不悦的神色。只是她一直这么闹下去,耐性再好的人恐怕也要被磨得受不了。 “淑妃娘娘发脾气,已经摔了好几套青瓷碗碟。还有君上赐下的琉璃花樽,广窑进贡上來的瓷器……毓秀殿的宫人无辜受牵连,整日人心惶惶的……” 宫人小声的朝秦夫人回禀着,口气里带了几分抱怨。与她一同入宫服侍的姐妹被分在毓秀殿,本以为是个多好的差事,却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无辜被打骂不说,还经常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 秦夫人叹了口气,嗫嚅了片刻也终究沒再多说什么。君上至今不还朝,这事儿也绝非她能安抚得下來的。前几日听父亲的口气,君上多半是要娶一位北周公主回來了。心下烦躁,却又莫名觉得悲哀。一时间眸光黯淡下來,就也再无心淑妃的事情。 “她刚刚失掉孩子,哀痛也是人之常情。闹一闹也好,总不至于一个人胡思乱想。出不來什么大乱子也就是了。待到君上还朝,一切便就都有定夺了。” ------------ 第九十一章 无物结同心 秦夫人神色稍减惆怅,眉宇间平添出几分正色威严。 “此事不许再议论,好好伺候着就是了。” 宫人低声称“是”,行了礼便躬身退了出去。略显空寂的宫殿里,秦夫人一手扶住额角,面上却见了几分忧愁之意。慕芸鸳滑胎是自己一手设计的,看似天衣无缝,可也未必能逃得过玉长庚的眼睛。 银牙微咬,她韵长柔美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决然。事情已经到这一步,除了走下去也沒有旁的办法。在她沒有生下孩子之前,绝对不允许这青国后宫里有嫔妃诞下皇长子。既然君上的爱已经得不到,那么这王后的尊位,这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权位,她都要得到。 越往北走天气越凉爽,长达二十天的行程,再越过一条渭河,便真的到了北周最繁华的地段。都城芙蓉城位处北周中心偏北的地区,再过七日便可到达。宫佳南曦的伤已经大有起色,只是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趴在马车内,整个人明显已经懒了下來。加上脊背上的伤还沒好的利索,便越发的不爱动弹。 明媚的阳光打在身上,铠甲折射出银色冷光。远远看过去,明晃晃的连成一片。玉长庚换下了墨色大氅,一袭藏蓝色勾边短袍贴在中衣上,妥帖大方。用银线细细密密绣成的锦霞图案,两边袖口上对称着的云团,低调里却不失尊贵。 马车一路行驶进连瀛城,,这是继芙蓉城外,北周第二繁华的城池。宫佳南曦微微掀开窗上掩着的纱帐,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缝隙打在面上,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人來人往的街道。街道两旁叫卖的商贩,來往行走的人,整个街道上平添出一股莫名的热烈。大约是太久沒有看到这样的日子,恍惚间宫佳南曦竟然有些微微失神。 分挂在马车顶棚上的宫铃发出清脆的泠泠响声,一路过去,人们越发自觉地纷纷往两旁避身。等马车过去,却又迫不及待的好奇的偷眼去瞧。即便不认识宫铃,这一行穿铠甲的人也足够令人胆寒。马车里究竟坐了什么样的人,便就不难猜出來。 唐墨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与空空并列着行在马车右后方。自从出了明辉城,他的面色就沒有好看过。最开始空空以为唐墨只是担心宫佳南曦的身体。可越往后却越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甚至有几次行程间,唐墨在马背上都能失神。 “唐将军心事重重的模样,可是碰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題?” 忍不住发问,话出了口空空却有些后悔。北周这潭水本來就不浅,唐墨与宫佳南曦又几乎是这水最深处的两个人。很多事情本就不是他可以知道的。 只是空空不知道的是,唐墨是为了玉长庚那几句话烦忧。一路上,他也曾试探的问过宫佳南曦对于婚嫁的态度。她神色稍见郁郁,却也很快恢复如初。问來问去也就两句话,要么就是时机不到,要么就是沒有想过。莫名的舒心,却也不知这样的舒心能延续多久。可若是宫佳南曦执意不肯嫁,就算是先帝在世也恐怕左右不了。 这样想着,心里的酸涩稍稍缓解一些。唐墨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來。 “唐将军?” 见唐墨神色稍稍好转,空空又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却见他困惑的目光扫过來,显然是沒听到自己先前问的那句话。空空也沒再多问什么,含糊的几句搪塞了过去。 连瀛城曾经是宫佳南曦四叔华裕王宫连的封地,后來华裕王宫连过世,这连瀛城连同着爵位,也便一同承袭给他的大儿**弈城。对于这位四叔家的表兄,宫佳南曦也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宫里摆宴,华裕王宫连带着自家儿子去过。只是带的究竟是不是宫弈城,早已经记不清楚了。 距离芙蓉城的越來越近,按理说宫里早该派下仪仗队和禁卫军前來迎接护送。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未见宫宇派人过來。宫佳南曦倒也不恼,沒有宫宇的人更好,也不必整日防着藏着。生怕再出个什么意外。 马车在一处客栈外停下,喧嚣的人群逐渐散开去。宫佳南曦扶着婢女的手背从马车上慢慢走下來,她着一袭正红色绣花长袍,长发松松挽了个化仙发髻。面上着轻纱覆盖,只留着一双清冷美丽的眼睛在外面。 客栈门口突然起了喧嚣,不知从哪里过來的两队身着北周官差服的官兵跑过來,迅速跪在宫佳南曦面前。官兵里走出一个身着淡紫烟色袍子的清瘦男人。 “臣连瀛宫弈城,参见长公主殿下!接驾來迟,还望公主赎罪!” 清亮的嗓音像一股甘泉,宫佳南曦微微侧了侧脸,并未回过头來。一手依旧稳稳的扶着侍女的手臂。脊背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她不能长时间站立。等待宫弈城回话的时间越发显得漫长。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站在一旁的玉长庚已经不着痕迹的抬手扶住她的身子。大半的重量都承在他的手臂上。 “请殿下与国主移驾华裕王府,弈城也好派人保护。” 宫弈城说的诚恳,宫佳南曦却丝毫沒有要去的意思。现下这种情形,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宫宇的爪牙是哪一个。若是这宫弈城已经归宫宇掌控,到时候他要突然发难,恐怕宫佳南曦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见宫佳南曦不说话,宫弈城面上已经见焦急神色。芙蓉城的情况他不是不清楚,父亲一生忠烈,只忠于先帝一人。他自然也要继承父亲遗志。只是自己势单力薄,若是单凭一腔孤勇硬拼,最后只怕起不來什么作用,连自己性命也会白白搭上。 宫佳南曦是先帝长女,北周的长公主。最初宫弈城也曾质疑,一介女儿身又怎么可能撑得住北周江山。只是她如今顺利与青国达成协议,青国国主更是亲自护送其回來。不管宫佳南曦是如何做到的,都已经证明她有这个本事,撑得住北周江山。 “殿下……臣听说您意外受伤,早就备好了灵芝雪莲等滋补药品。还请您移驾华裕王府……” 玉长庚狭长的眸子微合,修长的指扫过有些粗糙的缰绳。有官兵层层助阵把守,华裕王府确实比外面的客栈安全得多,只是看宫佳南曦犹豫的模样,怕是还不信任这个同宗表哥。心下生出感叹,却也知情有可原。经历过那么多变故,还有什么比保护自己來的更重要的?只是看宫弈城一脸焦急的模样,也不像是装出來的。薄唇轻启,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王爷前面带路便可,孤与公主随后便到。” 宫弈城有些狐疑的看了玉长庚一眼,却也沒多说什么。朝宫佳南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之后,带着身后的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原路返回了。 连瀛城曾经是宫佳南曦四叔华裕王宫连的封地,后來华裕王宫连过世,这连瀛城连同着爵位,也便一同承袭给他的大儿**弈城。对于这位四叔家的表兄,宫佳南曦也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宫里摆宴,华裕王宫连带着自家儿子去过。只是带的究竟是不是宫弈城,早已经记不清楚了。 距离芙蓉城的越來越近,按理说宫里早该派下仪仗队和禁卫军前來迎接护送。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未见宫宇派人过來。宫佳南曦倒也不恼,沒有宫宇的人更好,也不必整日防着藏着。生怕再出个什么意外。 马车在一处客栈外停下,喧嚣的人群逐渐散开去。宫佳南曦扶着婢女的手背从马车上慢慢走下來,她着一袭正红色绣花长袍,长发松松挽了个化仙发髻。面上着轻纱覆盖,只留着一双清冷美丽的眼睛在外面。 客栈门口突然起了喧嚣,不知从哪里过來的两队身着北周官差服的官兵跑过來,迅速跪在宫佳南曦面前。官兵里走出一个身着淡紫烟色袍子的清瘦男人。 “臣连瀛宫弈城,参见长公主殿下!接驾來迟,还望公主赎罪!” 清亮的嗓音像一股甘泉,宫佳南曦微微侧了侧脸,并未回过头來。一手依旧稳稳的扶着侍女的手臂。脊背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她不能长时间站立。等待宫弈城回话的时间越发显得漫长。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站在一旁的玉长庚已经不着痕迹的抬手扶住她的身子。大半的重量都承在他的手臂上。 “请殿下与国主移驾华裕王府,弈城也好派人保护。” 宫弈城说的诚恳,宫佳南曦却丝毫沒有要去的意思。现下这种情形,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宫宇的爪牙是哪一个。若是这宫弈城已经归宫宇掌控,到时候他要突然发难,恐怕宫佳南曦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宫弈城说的诚恳,宫佳南曦却丝毫沒有要去的意思。现下这种情形,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宫宇的爪牙是哪一个。若是这宫弈城已经归宫宇掌控,到时候他要突然发难,恐怕宫佳南曦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 第九十二章 风波又起 脊背上的伤痛一阵强过一阵,宫佳南曦面色苍白,强忍着锥心蚀骨的痛下了马车。面上还遮着面纱,除了额头上那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玉长庚的脸色微变,不着痕迹的上前几步拖住她几乎要弯下去的腰身。宫佳南曦微微怔住,巨大的疼痛却又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周围不时有路人走过,她不敢肯定这四周有没有宫宇的爪牙。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伤的这样重,恐怕回芙蓉城之后宫宇会更加有恃无恐。当下只得先应付过去,再做打算。 “王爷请起。” 强稳住声音,宫佳南曦大半个身子都靠在玉长庚身上。小华裕王宫弈城的目光闪躲,面上却带了几分了然的神色。在旁人眼里看来,宫佳南曦与玉长庚举动如此亲密,已经是夫妻无疑,只是还差个名正言顺的嫁娶仪式而已。 “长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已是辛苦,臣已经备下酒菜,请殿下移驾。” 依旧是谦卑的口气,宫弈城躬身退到一旁。其实若是论起血亲关系,他也是宫佳南曦最为亲近的表兄之一。况且宫弈城继承老王爷的爵位,身份尊贵显赫,在北周早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南曦贵为长公主,他也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只是现如今北周朝廷并不安定,先帝的一双儿女中,宫佳南曦虽然是女儿身,却也比宫灵强了太多太多。若真到迫不得已,宫佳南曦力排众议,称女帝也未可知。 玉长庚半拥着她,怀中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尽量稳住脚步,玉长庚率先走进去。随之跟上的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整个王府里瞬间显得热闹起来。唐墨与空空走到靠后的位置,刻意淡漠的温润眼眸盯着前方,那个逐渐隐匿在人群中的大红色身影上,唇角不自觉扯出一丝苦笑。整颗心像是被人揪着,怎么也不肯放下。 “殿下内服的药已经快用完了,我要出去采购一些。” 空空的声音刻意压低下来,他抬头看看富丽堂皇的华裕王府,眉心微动,莫名平添的几分唏嘘。天家贵胄,多少荣耀为世人艳羡。只是这繁华迷乱人眼的背后,又有多少满目疮痍与无奈。 “也好。小心慢行。” 略带客气的叮嘱一句,唐墨的脚步稍稍一顿,看着空空匆匆离去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后,这才又跟了上去。 华裕王虽无太多实干,但却是难得的对先帝忠心不二。至于这小华裕王,自从继承封地爵位之后,每日也就喝茶下棋,对朝堂之事也不算上心。每一年朝廷都会派出一部分人来专门查这些皇亲国戚,宫弈城除了姬妾多一些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过失。 心底暗叹一声,若不是当年先帝太过信任宫宇,大约也不会酿成如此祸事。 绕过庭院,宫佳南曦的身子已经撑到极限。她的衣衫后慢慢渗出大片血迹,滑腻腻的贴在玉长庚手臂上。如今已经进了王府里,伺候的婢女小厮大都已经下去准备。除了宫弈城和他的王妃姬妾,以及贴身伺候的几名婢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玉长庚顾不得许多,打横抱起宫佳南曦,口气里带了几分急切。 “前面带路,先去给公主安枕的厢房!” 宫弈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他看着宫佳南曦几乎快要昏厥在玉长庚怀里,心下也顿时慌乱起来。 “还不快带路!” 玉长庚极其不满的低吼了一句,俊美的面上已经见了愠色。与生俱来的王者尊贵席卷着压抑,空气里逐渐凝聚起沉重气息。宫弈城被吼得一愣,华裕王妃赶紧上前推了他一把,二人战战兢兢的在前面带路,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东厢房内。 房间布置的精巧别致,各处都是最新换上的。看得出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玉长庚将怀里的人轻放在床榻上,一手顺带着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宫佳南曦眉头紧紧皱起,五脏六腑痛的几乎纠结在一块儿。她咬着嘴唇,将喉咙里的哭腔深深压回去。 “空空呢?!” 玉长庚有些恼,转身环视一遭却不见空空的身影,面色越发阴沉下来。狭长的眸子里的冰冷几乎要将屋子里的人全都冻伤一般。 “还不快派人去找!” 华裕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挥手将一众姬妾全部遣下去。他也没有料到宫佳南曦的伤会重成这样,心下焦急,双手交叠在一起不断摩擦着,试图以此来缓解心里的焦躁不安。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开了门往门外冲去。 “快来人!去取先帝赐下来的灵芝草来!” 略带惊喜的喊声越行越远,宽敞明亮的厢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玉长庚与宫佳南曦两个人。脊背上的痛一波连着一波,宫佳南曦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仅凭着本能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玉长庚一把扯掉她面上的纱巾,只见宫佳南曦殷虹的薄唇上已经见了丝丝血红。心下微痛,玉长庚一把捏住她的下颌,手指微微用力。 “张嘴。” 沉稳霸道的声音就在耳边,宫佳南曦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牙齿微微松动一些,脊背上的疼痛却又再一次袭来。下意识的又去咬唇,下颌的力道却被人牢牢抓住,丝毫不能用力。 “疼……” 带着哭腔的一个字,艰难的从喉咙里滑出来。玉长庚俯身抱住她,让宫佳南曦完全靠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满满溢出来,苦涩里夹杂着从没有过的丝丝甜味儿。 宫佳南曦下意识的挣扎几下,淡淡的龙涎香的香味儿钻进鼻孔里,脊背上的伤痛竟然有几分减弱。眼皮越来越沉,她整个人都靠进那个宽广厚实的怀抱里,渐渐没了意识。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平稳的呼吸声在玉长庚胸口前若隐若现。玉长庚却突然有种舍不得放开的冲动,真想就这么一辈子抱着她。 “……国主,国主灵芝草找到了!” 门突然被人撞开,紧接着就是宫弈城一脚迈进来。他右手提着袍角,左手高举着一个精巧的锦盒,原本喜悦的神情却瞬间定格扭曲。玉长庚就这么抱着宫佳南曦,侧身对着宫弈城,深邃狭长的眼眸里尽是温柔。宫弈城吞吞口水,呆滞扭曲的面容莫名的添出一丝喜感,他看到了什么…… “……我,我再去后院抓一只老母鸡,额,同灵芝一锅炖了给殿下补补身子……补补身子……”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玉长庚听,宫弈城又举着锦盒退了出去。走出几步远,恍惚又觉得该将房门关上。于是又晕晕乎乎的折回去将厢房门紧紧带上,这才往后院去了。 玉长庚微微侧过脸,眸光钉在地面上的某一个点上。他眉眼里的尊贵,带着与生俱来的霸气,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却也不敢抬头与之对望。俊美的侧脸被阳光打开一抹柔和光晕,妖冶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温柔神色。 面颊贴在宫佳南曦的额头上,稍有些生涩的动作,却莫名添了几分暖意。冰凉的额头上,还参与着冷汗的润湿。玉长庚看着宫佳南曦苍白的一张面,心口却突然生出几分怜惜。试探的伸出手指,想触一触她光洁的面颊,房门却再一次被人撞开。 迅速将手收回,玉长庚轻咳一声,俊美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神色。 来人正是空空与唐墨,怀里的草药都还没来得急放下。唐墨有些发蒙的看着玉长庚,呆愣的模样却让人没由来的揪心。空空却没有顾忌太多,一个箭步冲过去,隔着宫佳南曦的袖口捉住她的手腕。脉搏在指尖搏动,空空的神色肃穆非常。在他眼里,也只有病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恐怕不是太好。” 叹息了一声,空空将宫佳南曦的手腕放下,年轻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惆怅。他仿佛纠结的在思考什么,眉头都拧在一起。 “不应该啊……这不应该……” 自言自语一般,空空又仔细的看了看宫佳南曦的面色。光洁的面上苍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秀眉蹙起,显然极其不踏实。 “我要看看她的舌头。” 说着,空空看看抱着宫佳南曦的玉长庚,面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重。玉长庚也不多问什么,一手托住她的头,另一只手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只一眼,二人的脸色皆已经大变。 原本应该呈现粉色的舌头,竟然几乎接近紫色。再也顾不了许多,空空赶紧掀开宫佳南曦的衣袖。只见手腕以上的部位布满了紫黑色的小斑点,一个一个,极其可怖。 “这是什么?” 玉长庚有些沉不住气,看着空空惊呆的模样心里更乱。唐墨勉强平复了心绪,上前几步走过来。目光触及宫佳南曦胳膊上的紫黑色斑点,瞳孔瞬间锁紧。他微微张着口,喉咙里却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第九十三章 我埋心事春风尾 “檀子香。” 空空的眸光一晃,一抹愤恨浮上眉心。檀子香无色无味,毒性也比不得鹤顶红锁喉散来的烈,但它却是伤者最大的忌讳。中毒的人伤口会剧痛不止,舌头乌紫,随即伤口腐坏糜烂,并散发出檀木的香气。 “中毒之人最终会死于伤口恶化,整个过程生不如死。”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往掌心里倒出一颗赤红的药丸,强塞进宫佳南曦的口中。紧锁的眉头和渐渐凝重的面色令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能解么?” 怀中人已经开始无意识的战栗,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玉长庚只觉此刻心如刀绞。他的手臂环着宫佳南曦的腰身,小心的避开伤口处。不断有冷汗从她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那么多年执掌朝政,叱咤风云的狠戾作风,这一刻却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茫然和挫败。 空空没有马上接话,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目光凝在宫佳南曦苍白的面上。脊背上的痛越来越重,整个后背几乎被人撕裂开来一般。她喘息着,试图缓解一些疼痛,怎么都是徒劳。 “看样子,中毒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倒也不是无法可解。” 站在一旁的唐墨面色稍稍缓和一些,温润的声音带了些震惊后的沙哑。他与空空对视一眼,强压下心头的恐慌与满目的哀伤。现下宫佳南曦的随时都可能因为伤口恶化失掉性命,只有争取时间,尽快配取出解药抑制毒性蔓延。 空空微微点一点头,眸光里也多了几分果敢。他将手里的瓷瓶放在床头摆放的矮桌上,抽了手与唐墨站在一处。 “这药能暂时压制疼痛,使人昏睡。每隔三个时辰服用一次即可。” 除了压抑下痛苦,让宫佳南曦少受些折磨,空空暂时也想不出旁的办法来。几乎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空空转了身往门外走去。唐墨觉得自己的脚就好像钉在地上,怎么也移不开半分。他看着宫佳南曦越发削瘦的面孔,这张脸他看了整整十六年。到如今她的眉宇间还隐约能看到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再也不一样了。 抬了脚往门外走,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一眼。玉长庚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拥着南曦的腰身,他宽厚的背影遮挡住唐墨的视线。可那样怜惜不已的模样,任凭傻子也看得出其中的情谊。胸腔里逐渐被苦涩涤荡,一层层撞击着唐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好像被硬生生撕裂一般。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满满剥离脱落,徒留一地鲜血和空荡荡的疼痛。 几年前,父亲手下的一名副将便是死于檀子香。他到现在依旧记得那名副将死去的模样。只是这话也只卡在喉咙里,唐墨不敢说,亦不敢多想。 宫佳南曦的脊背伤口处逐渐有鲜血渗出来,空气里凝结着甜腻的血腥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几乎要摄人心魂一般。她的眉头稍稍松动,干裂的唇和越来越高的体温让玉长庚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着矮桌上那个小巧的瓷瓶,莫名的一阵恼怒。空空只留下了镇痛的药,却没有说怎么祛热。这么烧下去,最后就算能治好人也多半会烧成傻子。心下烦躁,口气也便越发显得急切。 “洫迎,洫迎!” 接连唤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玉长庚也不敢放开怀里的人。只觉一腔怒气压在喉咙里,随时都会冲上来一般。 “洫迎!!” 声音徒然拔高了几分,宫佳南曦眉头微皱,下意识的睁了睁眼。触及玉长庚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容,又模模糊糊睡过去。瞬间而已,那双带着些迷糊的眼眸却令玉长庚的心莫名抖了抖。 门突然打开,紧接着洫迎有些跌撞的走进来。他面上带了一丝红润,神情有些微妙的异样。 “主上有何吩咐。” 粗犷的男人声音,瞬间又将玉长庚暂时压下去火气勾起来。他面上阴霾满布,冰凉的目光带着些许淡漠扫过洫迎的面,高挺的鼻梁,微微弯起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邪魅。洫迎只觉脊背一阵凉飕飕的冷风吹过去,竟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玉长庚修长的手指拂过宫佳南曦乌黑的发,光滑微凉,心头却莫名惊起一阵悸动。面色微暖,口气稍稍缓和一些。 “去取些烧酒,仔细检查好再送过来。从今日起,长公主的饮食都交由你负责。” 凉凉的看他一眼,玉长庚的声音越发清晰。 “若是公主再出什么意外,你便自己请了罪去陪忡印罢。” 浑身一颤,洫迎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瞬间而已。他朝玉长庚拜下去,面上尽是凝重。 “属下明白。” 铿锵的声音带来少许安慰,玉长庚微微点点头,手臂已经开始酸麻,可看着宫佳南曦越发安稳的模样,却怎么都舍不得放开手。洫迎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眼他的神色,欲言又止的模样,带着些许懊恼。 “有话直说。” 洫迎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从窄袖中掏出一封封了红漆的信笺,双手呈放在头顶。 “南风国国主临终前,寻回了遗失在民间的小儿子,认祖归宗之后又亲封了‘尊硕王’,昭告了天下。昨儿个夜里老国主咽了气。只留了一封遗诏,令尊硕王继位。” 早有传言说南风国国主有一子遗落民间,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在南风国宫里长大的只有两位皇子,又都聪颖过人,是治国安天下的栋梁之才。这么多年过去,两个皇子早已长大成人,但南风国太子之位却一直空悬。朝臣多次上书请求立太子,都被老国主以各种理由借口推唐拖延。现下看来,却是大有文章的。 他大概是早就存了心思,将南风国留给小儿子。玉长庚眸色微冷,低垂的眼帘勾出一抹嘲讽意味。那位长在民间的皇子生死未卜,哪怕活着,也未必被养成什么心性。南风国老国主能这么毫无条件的将一切尊荣亲手交付,其中多半是儿女私情拉扯牵绊。如今天下三分,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也未尝没有可能。他的宠爱,谁又能知日后会不会变成祸患。 “……更为奇怪的是,鬼手医圣摩轲被封了右丞相,在南风国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玉长庚倏地睁开眼,清明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世人皆知鬼手医圣的大名,却也知他避世多年,早已不愿多插手世间的繁复。求医问药者亦避而不见,更不用谈想请他出山的人。神色微变,眼眸里多了几分玩味。这新晋的南风国主究竟有多大能耐,认祖归宗也就罢了,能让老国主不顾另外两个儿子,‘心甘情愿’将大位传给他。如今又请得这鬼手医圣做右相,为他保驾。这一桩桩一件件,着实有趣的很。 “此事容后再议,先去取烧酒来。” 眸色微敛,玉长庚显然已经不愿再多听什么。洫迎应了一声,将信笺递到他手里,恭敬的退了出去。 稍显空荡的厢房里,麻痛的手臂也已经失去知觉。宫佳南曦只觉沉沉坠在一片灰暗里,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为止里掉下去。心里莫名的平静,再也看不到那染血的战场和亲人死不瞑目的模样。 朦胧里听到一声呼唤,远远的,模糊的丝毫没有真切感觉。她却本能的循着那微弱的声音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遮掩住一切,宫佳南曦伸出手,却碰触不到任何真实。心口胧上一层淡淡的失落,她索性闭了眼,张开手臂任凭自己坠luo。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不知何处传来吟唱,温润的男声,一声声坠进耳膜里。她忍不住留心听着,那温温润润的儒雅嗓音像极了唐墨的声音。只是这么多年,倒从来不知他还会吟唱这样的句子。 脑海里突然被雷击了一般,两个字穿胸而过,莫名的空荡疼痛。 唐墨?! 宫佳南曦拼了一丝力气,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却再也不是白茫茫的雾气。贴着金箔的高顶和玉长庚那张惊若天人的面孔映进眼眸里,一瞬间的呆愣。突然崩塌的坚强,莫名其妙的心安,眼角有泪不断涌出来。大片大片,浸湿她鬓角乌黑的发丝。 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哽咽,玉长庚手忙脚乱的擦去她滚落面颊的泪水,一双狭长的眸子是从未有过的担忧。南曦一直在哭,似乎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净。玉长庚低低叹息一声,手臂轻拦将她拥进自己怀里。温热隔着一层厚厚的衣衫,宫佳南曦几乎可以听到他胸口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是不是快死了……” 刚才睡得不踏实,空空的话,多多少少她还是听到一些。明显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一顿,随即又拥得更紧。玉长庚嗫嚅了片刻,修长的指在她脑后的长发处渐渐揉搓。 “空空已经去配解药了,他既然与鬼手医圣师出同门,就一定有办法救你。” ------------ 第九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涩的口气,却让宫佳南曦唇角添了一分笑意。她仿佛已经褪去全部锋芒,一双好看的眼眸里带着看不分明的柔和光晕。 “明明越来越迷糊,小时候的事情却记得越发清楚起来。” 轻快的语气,宫佳南曦眼角还残余着未干的泪痕。那些过去的日子就仿佛还在昨日,鲜活的模样,光鲜的色彩。大概是人在弥留之际,总是忍不住怀念那些快乐日子。 “也许早在那一日,我便该随父皇母后去了……这世间多少纷扰,多少明争暗斗的晦暗,与我……又有何干系。” 叹息一般,宫佳南曦的喘息慢慢重起来,疲倦席卷脑海,崩塌蔓延成最广袤的平原。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那张好看的面上只剩了一双狭长的眸子还算清晰。恍惚间下意识的伸手去碰,温热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阵恍惚,原来自己还活生生的存在着。 迷离,惊痛。又是那张青铜面具在脑海里深深浅浅的浮出来,与面前的逐渐模糊的脸重叠起来,还是那双越发清晰的眼眸。他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沉痛哀戚的难过模样,看得她心里一阵酸楚。 “……你,你不要难过。” 宫佳南曦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话就在嘴边,丹唇轻启便都吐出来。 “能遇见你一次,我很欢喜……能不用再撑着,我很欢喜……” 持续的高烧让她面颊浮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窝下的灰暗愈发明显。玉长庚将宫佳南曦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心口越发清晰的惊痛和不舍让他双眸通红。衣袖被血浸染,黑色愈发浓重一团。心口突然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就有那么冲动的念想,想将宫宇从那北周最尊贵的座椅上拉下来,想亲手毁掉他的一切。 “南曦,南曦……” 喉咙里像塞进一团棉絮,玉长庚的话尽数堵在胸腔里。他的下巴抵在宫佳南曦的头顶,怀中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不舍和心疼来的那么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一般。玉长庚不知所措的抱着她,俊美的面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惊痛神色。 巨大的黑暗吞没她最后一抹知觉,沉沉的压在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生死之间,却突然觉得什么都算看轻了。唯一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宫灵稚嫩的面孔,一场大雪覆盖喧嚣,所有的一切都归为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这样也好。 最后一缕生气也要吐尽一般,宫佳南曦眼角划出一抹泪痕。 唐墨会带宫灵离开,这北周之主,这天下之主究竟是谁,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对他们来说,即便一辈子背负,也强过在明枪暗箭里过活。 门口的响动,耳边的轰鸣声。玉长庚赤红的眸子里慢慢现了绝望神色。他的手腕浅浅压在宫佳南曦脖颈间的大动脉上,而那里,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搏动。撕心裂肺是什么感觉,从骨髓里渐渐蔓延出的疼痛,如千万根银针汇集成尖刀,刀刀割在最敏感的神经上。 空空端了药碗,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略显褶皱的青灰色衣袍,说不出的狼狈。他有些呆愣的看着玉长庚紧拥着怀里的人,脑海里突然空白成一片。端着药碗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空空放下药碗,猛地将她从玉长庚怀里拉出来。手指压上她的皓腕,微弱的几乎摸不到的脉搏让他更是有些崩溃。 “扶着她!” 空空眉头紧锁,有些慌乱的从怀里摸出一堆小巧儿的瓷瓶。他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珠,从瓷瓶里倒出一些药粉融进水中,又化开几颗丹药,紧接着就要往宫佳南曦口中灌。 有些浑浊的水顺着她的唇角蜿蜒留下来,空空有些绝望的放开手,愣愣半晌,眼眸里却突然见了不甘神色。 “……这是唐墨拼了命给你换来的解药,宫佳南曦,宫佳南曦!” 歇斯底里的喊声里带了不可抑制的绝望,她已经失去吞咽意识。汤药灌不下去,那**气提不上来,什么都没得谈。手中的杯子渐渐放下,空空神情哀伤,生死见得太多,却不知这一刻究竟为谁心酸。 手中忽的一空,玉长庚仰头将杯中的汤药含住,苦涩里带着些许甜腻的香气迅速蔓延在舌尖上。他压着宫佳南曦的呼吸,下一刻双唇相接,冰凉温润的触感却让他来不及思考太多。 空空有些呆愣的看着他们,彷徨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宫佳南曦喉咙里有了吞咽的动作,他这才赶紧弯了腰,重新将手指压上她的皓腕。汤药一口一口喂下去,脉搏逐渐强了些。空空将参片压在她舌底,转了头去拿桌案上那个药碗。 调配的解药需直接涂抹的伤口上,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活人的心头活血。必须生生将尖刀插进胸口,割开心脏获取。能忍得住巨大疼痛,在取血之时不会痛的晕厥或死去才算成功。只是宫佳南曦永远不会看到,唐墨是怎样决绝的将刀插进自己胸口,只为那几滴心头活血来救她的命。 “这药要均匀涂抹在她脊背的伤口上。” 空空深深的看了玉长庚一眼,将药碗交到他手里。又有些不放心的弯下腰,细细查看了宫佳南曦舌头的颜色变化,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伤口太深,确保解药完全渗透进去,等半个时辰看一看她身上的紫色斑点有没有退却,再抹一次。反复三次,基本可以除净毒素。” 檀子香的毒素只能在皮肤表面和伤口处停留,只要将表面的毒素肃清,也便没有太大问题。但这种毒能令伤口迅速腐烂,从而深入皮肉。所以即便是剜肉解毒,也需削掉很大一块,尚且不能做到根除。 脚步渐远,玉长庚解了宫佳南曦的衣裳,将面朝下安置在床榻上。微弱的呼吸令他稍稍安心一些,宫佳南曦脊背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竟然让他有种不忍再看的冲动。心口的那把无名火烧的更旺,玉长庚小心翼翼的将药碗中那暗红色的膏状凝固体涂抹在宫佳南曦的伤口处,淡淡的檀香逐渐被一种墨臭味儿取代。 她似乎有些感知,手指微微圈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玉长庚尽量将手里的动作放轻柔,伤口腐烂的创面已经几乎到一个拳头大小。好不容易将药涂抹均匀,玉长庚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不能用被褥遮掩,光滑白皙的脊背上的紫色斑点还没有退去的趋势。玉长庚几乎刻意看到她的肋骨,如此瘦弱的人,究竟是怎么有力气,在战场上将那柄长剑舞的虎虎生威。 如此看过她的身子,又有了肌肤之亲,宫佳南曦这辈子便也只能是他玉长庚的女人。注定要冠上玉氏的名号。堂堂青国皇族,倒也不算委屈了她。眸色微亮,却瞥见那枚勾玉静静躺在被褥之间,皎洁白润的光泽,平添出一抹冷艳奢华。 忍不住用食指勾起勾玉上的丝带,她竟然一直佩戴在身旁。玉长庚狭长的眼眸里像投进一抹光亮,浅浅的笑意蔓延开来,潋滟如同光华乍泄。 可自己当日引她出军营,赠她勾玉,又亲自令那摩轲施以援手救她,皆是在自己戴着面具不曾以真面目相见之时。宫佳南曦即便是对自己有好感,可这好感究竟来源于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陌生人,还是身为青国国主的自己? 心下突生出几分烦闷,却是莫名其妙。是谁与否真的重要么?到最后她会与自己在一起也就是了。 她似乎有些感知,手指微微圈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玉长庚尽量将手里的动作放轻柔,伤口腐烂的创面已经几乎到一个拳头大小。好不容易将药涂抹均匀,玉长庚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不能用被褥遮掩,光滑白皙的脊背上的紫色斑点还没有退去的趋势。玉长庚几乎刻意看到她的肋骨,如此瘦弱的人,究竟是怎么有力气,在战场上将那柄长剑舞的虎虎生威。 如此看过她的身子,又有了肌肤之亲,宫佳南曦这辈子便也只能是他玉长庚的女人。注定要冠上玉氏的名号。堂堂青国皇族,倒也不算委屈了她。眸色微亮,却瞥见那枚勾玉静静躺在被褥之间,皎洁白润的光泽,平添出一抹冷艳奢华。 忍不住用食指勾起勾玉上的丝带,她竟然一直佩戴在身旁。玉长庚狭长的眼眸里像投进一抹光亮,浅浅的笑意蔓延开来,潋滟如同光华乍泄。 可自己当日引她出军营,赠她勾玉,又亲自令那摩轲施以援手救她,皆是在自己戴着面具不曾以真面目相见之时。宫佳南曦即便是对自己有好感,可这好感究竟来源于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陌生人,还是身为青国国主的自己? 心下突生出几分烦闷,却是莫名其妙。是谁与否真的重要么?到最后她会与自己在一起也就是了。 ------------ 第九十五章 几家欢喜 长公主还朝的消息早就传遍北周内外,只是对于这一消息,朝臣反应大有不同。宫佳南曦还朝,拥有的便不只是“北周长公主”的尊荣。她掌握一半兵力,现如今又有军功。一介女儿身能做到这一步,北周百姓早已将其传得神乎其神。如此一来,与宫宇的抗衡倒也并非没有胜算。 东宫修葺了整整五个月有余,临近开春时节,太子 宫珏顺利入住。内务府里新拨了一批宫人前去服侍,整个东宫服侍的人竟然已经达到一百余个。宫宇新晋封的嫔妃,从美人到贵嫔再到四妃,洋洋洒洒加起来竟然已经达到两百余人。扩建的三宫六院,墙壁以红泥制之,房顶多贴金箔,宫殿内用上好的纺贡轻纱装点,富丽堂皇的皇宫比先帝宫印在世之时不知繁华了多少倍。 而最繁华之处,还当属于贵妃独居的长欢殿。整块珊瑚雕刻成的匾额未曾动过分毫,却在周边以赤金镶造,中央又以金丝缠绕成花团,别致典雅,透着一股独有的尊贵气息。 每日清晨是嫔妃向帝后问安的时辰,只是中宫空悬,六宫之中地位最尊的也只有于贵妃。她又曾是宫宇的正室王妃,膝下抚养着的是当朝太子,所以每日的问安都在长欢殿中。在大多数人眼里,于贵妃封后只是迟早的事情,态度也多为恭谨,极少有冒失之人敢冒犯。 重紫色的臃肿宫袍衬着她一张雍容的面,短短数月,于贵妃面上已见丰腴。修长圆润的指甲以凤仙花汁染成丹红色,乌黑的发高高束起,挽成别致发髻,以金银朱钗衬托。 每日隔着厚重纱帐,看着各个品级的妃嫔朝自己恭敬下拜请安。她享受权位带给自己的一切尊荣,恍惚之间却总也能看到先帝后陈氏的影子。那一年冬日,她初嫁入王府。第二日天还不亮宫宇就带着她进了宫。也是在凤梧殿里,当时还是王妃的于氏拜见了先帝的发妻――陈后。 也是隔着一层帐帘,那个明黄色的影子模糊的几乎看不清晰。她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又亲手将茶水奉上。陈后令人掀了帐帘,那样温柔美丽的眉眼,于氏至今也没有再从谁面上见到过。而宫佳南曦就几乎是陈后的影子,只是眉眼间那几分英气与灵动,却又像极了先帝宫印。 兀自叹了口气,不怪先帝独宠陈后那么多年,也不怪他为了一个女子几乎置六宫于无物,那么美好的可人儿,任凭谁见了,也不会不喜欢。可谁又能想到,如此温柔似水的一个女子,会在先帝死后触壁殉情。那般惨烈决绝的贞烈。 手指微微蜷紧,于贵妃面上露出浅浅的阴霾之色。也多亏她有这份忠贞,不然今时今日,坐在这儿接受众嫔妃跪拜的也不一定是自己。 “娘娘……” 微微愣神的瞬间,宫人忍不住出声提醒。这长欢殿内还跪着前来问安的妃嫔。 “起来吧。” 定了定心神,于贵妃面上又露出和蔼神色。她微微抬手,命人掀起一层帐帘。仅隔着一层轻纱,六宫众人的模样倒也还算清晰。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绵绵里藏着微不可查的锐利。立于左手边,身着湖蓝色纱裙的女子是昨日君上刚刚纳入宫中的宋修媛。身形修长,皮肤白皙,五官更是精致非常。特别是身上独有的那股子遗世独立的气质,更是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脱俗。 上下打量一番,于贵妃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不过宋修媛得以进宫,归根结底,也多亏了她有一个得君上欢心的好父亲。再加上品貌出众,在后宫嫔妃里竟然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所以才一进宫便封了修媛。即便是位列九嫔之末,却是多少后宫妃嫔一辈子也未必能挨到的品级。 目光微敛,于贵妃雍容的面上堆起笑容。 “昨个儿太医来报,说宫中一下多了两位有孕的嫔妃。” 话一落音,底下便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或嫉妒或艳羡,表现不一。于贵妃轻轻咳嗽一声,这些声音倒也很快安静下去。她满意的环视一遭,接着说下去。 “本宫已将此事上奏给君上,君上的意思是,二人在为位份上各晋一阶,四月初便可行晋封礼仪。李才认,许充媛,还不叩谢君恩。” 身着一青一粉两个妙龄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盈盈下拜,面上却是难掩得意欢喜之色。 “妾身叩谢君上恩典,叩谢贵妃娘娘恩典。” “后宫充盈,君上也必然会雨露均沾。为北周开枝散叶的功绩,还要各位妹妹尽心伺候君上。” 于贵妃面上依旧是淡淡的欢喜神色,她拍拍手,有宫人自长欢殿外走进来,手上托了托盘,恭恭敬敬的跪在于贵妃面前。 “明珠一斛,玉如意一双,还有金步摇一对,贺妹妹有孕之喜。打今儿个起,李才人晋美人位份,许充媛晋昭仪。” “恭喜李美人、恭喜许昭仪。” 一时之间,莺莺燕燕的声音连成一片。许昭仪难掩面上的欢喜神色,一双明眸似乎更加明亮了几分。昭仪是九嫔之首,妃与夫人之下便也只有昭仪最大。她的手若有若无拂过小腹,怀孕不过一月,还未凸显出来。这个孩子却来得太是时候,也给了她太多恩宠与尊荣。在这后宫里,君恩不常在,只有有子嗣的妃嫔才能安稳立足。 “另外,从御膳房里单独拨出两名厨子给李美人和许昭仪宫里,以后各种吃食汤药,都要太医仔细检查过才能入口。本宫也希望宫中多些喜事。六宫和睦,君上才有心力处置前朝事宜。” “谨遵贵妃娘娘教诲。” 依旧是说不出的恭敬,于贵妃满意的点点头。她耳畔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金箔制成的叶片微微颤抖着,折射出奢华的光芒。 “本宫也乏了,诸位妹妹自行散去吧。” 妃嫔自长欢殿鱼贯而出,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太子 宫珏这才差人进去通传求见。父皇纳妃妾,即便身为当朝太子,宫珏也不便多说些什么。毕竟自古后宫嫔妃充盈者也不在少数。只是这样的时候,能避开也就尽量避开了。 于贵妃已经将面前的纱帐尽数撩起,看着一身明黄的养子,她面上浮现出几分与刚才全然不同的光辉。是独属于母亲对子女的宠爱之情。 “儿子给母妃请安。” 单膝跪地,于贵妃差人将他扶起。在宫里,规矩处处限制,她们母子便也不能同昔日在王府中那般天天见面。宫珏自从得了太子之位,君上对他的期望也越发的高起来。整日请了这个朝臣那个太傅前来授课,每日的行程更是排的满满当当。上次见面,已经是半月之前的事情了。 她有些爱怜的朝宫珏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待宫珏走近,于贵妃有些忧心的叹了口气。宫珏本就偏瘦,入住宫中之后越发显得单薄。 “君上每日给你安排那么多课业,你也要注意自己休息。” 苦口婆心的念叨,于贵妃越发担忧的望着面前的宫珏。他比自己高出很多,已经到了即便站着自己也要仰望的地步。宫珏并非自己亲生,可这么多年,他孝顺恭谨,从没有何处冒犯。自己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便对宫珏越发怜爱。他们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气连枝。 “母后莫念,儿子好得很。” 宫珏话语间多了几分亲昵,眸光也越发柔和下来。一时间又像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今日前来,一来是问母妃安,二来,儿子斗胆想与母妃求个恩典。” “你且说来听听。” 于贵妃端起桌案上的茶杯,一手拿着茶盖小心翼翼扫开茶汤上浮着的茶叶。从小到大,宫珏有所求的事情屈指可数。可今日他既然提起来,便一定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儿子想请母妃劝一劝父皇,后宫如今已是充盈,也不必再纳妃嫔入宫。这每个月流水的银子花出去,国库怕是要空虚了。” 面上一愣,于贵妃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一早便知道宫珏所求之事不会太平常,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求这个。宫珏面上依旧是恳切神色,眼底藏着几分惊痛。倒是发自肺腑的话。心中唏嘘,于贵妃颇为无奈的摇摇头。 “你也不是不知你父皇的脾气,若是能劝得住,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宫中妃嫔越多,于她的宠爱也就越少。偌大的后宫,宫宇现下也已经是不惑之年,又哪里真的谈得来雨露均沾。即便自己已经过了有孕的最好年纪,可是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妻妾成群。即便是君王,即便身处这高寒的权利之巅。 叹了口气,于贵妃放下茶盅,挥手遣退了宫人。她的眸色暗淡几分,笑容里也带了几分苦涩。 “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宫里一下多了两位有孕的妃嫔。你也别去触你父皇的霉头。这太子之位来得容易,可要保住却太难了……” ------------ 第九十六章 怒极攻心 微微低垂的眉眼,于贵妃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在王府里的日子倒还好过些,只是这宫里,究竟是比不得寻常人家。珏儿,你我母子二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 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是没有再说下去。宫珏的性子她自然是了解,只是再不愿去争,再不愿去抢,这深宫恩怨多羁绊,也早已容不得他自己的心意。 宫珏面上隐隐见了几分隐忍神色,他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唇角弯起,没由来的平添出几分苦涩。他扪心自问,这些年饱读诗书,谨遵圣贤教诲,始终不敢做出逾越叛逆之事。可这一切,早在那一夜血雨腥风中沉没消失。再也不见了踪影。 “儿子明白。” 出了大殿,突如其来的明媚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轿撵已经备下,稳稳停在殿门外。宫珏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柔美的面颊上多了几分伤感。长欢殿,长欢殿。最初先帝建造这所宫殿,是寓意自己的掌上明珠能一世长欢。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大殿内的压抑臃肿,倒真是对'长欢殿'一种讽刺。 “殿下,您吩咐下的事儿奴才都办妥了。” 恍惚之间,却见顺德从轿撵旁走了过来。他是宫珏身旁贴身伺候的人,在宫珏身旁足足待了九年。虽然生的一副木木讷讷的呆子模样,为人处世却机灵的很,也算颇得宫珏心意。 宫珏淡淡扫他一眼,面色微霁,心下也稍稍宽慰了些许。一早便知道父亲要对南曦下手,费尽心思传了消息,一路上又派出亲信暗中随行。听闻她到达连瀛城的消息,不由得松了口气。最多再过七日,南曦便可到达芙蓉城。到时候耳目众多,父亲再想下手,怕是也不太容易了。 “只是……” 顺德小心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欲言又止的模样令宫珏心口那根弦又绷了起来。颇为不满的看他一眼,宫珏一甩衣袖径直上了轿撵。顺德赶紧一路小跑着跟过去,轿撵的一侧车帘已经掀开,露出宫珏那张稍显柔和的侧脸。 “据咱们的人说,长公主在途中中了毒,现下正在华裕王的府邸调养身子。只是此毒来势凶险,怕是要不好了……” 清脆的碎裂声从宫珏手中传来,他惊怒的神色吓了顺德一跳。原本好好把玩在掌心里的白玉刻子已经碎成两截,参差不齐的裂痕割破皮肤,有鲜血渗出来。 “主子……主子您仔细手疼……” 顺德有些慌,回来的路上听宫人说起宫中娘娘有孕的事,倘若真是有皇子生下来,那自家主子的地位定然会受到动摇。眼见着轿撵在长欢殿前停了这么长时间,再停驻下去怕是要惹人起疑心了。况且暗中帮助长公主的事情,又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 “起驾回东宫。” 强撑着淡定的声音,顺德像往常那样吆喝了一声。轿撵抬起来,随行的十六名宫人平稳的朝东宫去。顺德紧跟在一侧,颇为担忧的看着宫珏。 “她现在怎么样?可知道是什么毒,有药可解么?” 心绪平缓,宫珏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即便是有青国国主一路护送,他也不敢马虎。父亲的手段何其阴毒,自己不是不知道。只是千算万算,却依旧算不过父亲,终究是棋差一招。 心生悲哀,却又有几分难过。倘若真的有六道轮回,弑君杀兄,又对自己的亲子侄痛下杀手。父亲这一生做了那么多恶事,又该会受到怎么样的惩戒?心中哀痛,却也终究是无能为力。 “……说是檀子香,原本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长公主受伤太重,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宫珏面上浮出浅浅的哀伤神色,他有些绝望的闭了眼睛。伸手将车帘拉了下来。幽闭的狭窄空间里,微微的晃动却令宫珏觉得前所未有的晕眩。父亲啊父亲,权欲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一个人泯灭天良到如此程度!这一国之主又有什么可艳羡,这天下之君又有什么好祈盼! 昏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多久,轿撵停了下来。宫珏抬手去掀轿帘,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心中哀戚更甚。他这一生想追随圣贤,修身习礼的念想终究是破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突然涌上来,宫珏只觉心口一阵绞痛,脚下踉跄,竟然生生逼出一口鲜血。恍惚之间已经站不稳,一头栽了出去。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顺德惊恐万分的呼喊,宫珏强睁开眼,眸子还没触及到那抹亮光,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排山倒海一般,瞬间将他吞没吸食。 若是这所有的不幸都是痛楚,那南曦是不是已经痛不欲生。眼眸里最后一抹光晕也被吞噬,顺德带着哭腔的喊声归为寂静。宫珏鼻息间还萦绕着血腥气息,整个人已经沉沉坠进黑暗中。 黑夜包裹着富丽堂皇的宫殿,一队队提着宫灯的女子从长廊穿梭而过。已经是夜里子时,东宫依旧灯火通明。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连带着身着青色官袍的太医院太医们。整个东宫里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息,宫宇正处在气头上,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 “太子不就是去长欢殿问了安么!怎么就急火攻心,怎么就呕血了呢!” 琉璃花樽碎裂的声音尤为刺耳,宫宇铁青的面孔,一身富丽堂皇的龙纹锦袍衬得他尊贵异常。宽大的袖摆扫过太医深埋下去的头颅,他早已是怒不可遏。 宫珏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不然也不会一登基便册封了宫珏太子之位,又费尽心思修葺东宫。如今选太子妃的事情刚刚提上日程,竟然就出了这种乱子,这让他如何能不恼怒。 “太子今年才多大!怎么就会呕血!!” 他凌厉阴毒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诸位太医,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蜷缩在衣袖里。所有的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么静静的跪着,整个东宫里回荡着宫宇愤怒且狂躁的怒吼声。宫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眸里的阴狠闪过。 “去,给孤王将于贵妃请到东宫来。孤王要亲自问一问,她究竟给太子说了什么话,让太子气急攻心到如此地步!还不快去!!” 跪在门口的宫人来不及收拾凌乱的衣袍,慌慌张张的站起来便往东宫外跑去。毕竟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想在这里承受宫宇的怒气。他杀人如麻,手段阴狠毒辣已然是出了名的,倘若一个不痛快,推出去杀掉几个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心中愈发烦躁不堪,宫宇来回踱着步,紧锁的眉头和满面的阴霾令人心生恐惧。整个东宫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里,只听得到宫宇的脚步声和衣袍摩擦发出的轻微响声。 “君上息怒,太子殿下醒了。” 一直在内殿负责服侍的老太医步履蹒跚的走出来,花白的胡子和发沉淀出一种年轻人所没有的淡然。宫宇面上一喜,大步朝内殿里走进去。所有跪在东宫的宫人太医也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没有君上的吩咐,谁也不敢起来。 宫珏面容苍白,病态的模样还未完全退却。他微合着眼,仿佛已经是疲倦至极。散落的乌黑的发更是平添出几分憔悴。宫宇有些心疼的看着他,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已见了责备。 “可是觉得好些了?” 宫珏抬了眼皮,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令父君费心,是儿子不孝。” 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听得宫宇心里一阵难受。宫珏的身子自小便不算太好,当年找了多少医术高明之人,又是开方滋补又是药膳搭配,所幸这么多年倒也没有出多大的意外。他将宫珏身上的锦被轻轻向上拉了拉,凌厉的眸光柔和不少。 “孤年纪大了,这北周迟早是你的。珏儿,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一句话说的宫宇伤感不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直到真正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才突然觉得没有白费,这一切都是值得。自己已经年过半百,能清醒的活在人世上也不过十几年。这北周的江山,终究还是要宫珏来执掌。 “父君……咳咳……咳……” 宫珏有些激动,禁不住又咳嗽起来,涨红的面上隐约看出有焦急的神色。宫宇连忙端了桌案上放的参汤,一口一口的喂宫珏喝下去。那神色,倒是一个正常父亲该有的。 “你且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身子好利索了再说也不迟。” 手里的参汤见了底,宫宇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见宫珏醒过来,心里的这颗大石也算落地了。算算时辰,于贵妃也应该已经到了东宫。 不管她跟他说过什么,能让宫珏受震动如此之大,也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宫宇虽然没有看着他长大,但自家儿子的心性,做父亲的又岂会不知道。心下存了几分了然,宫宇面上见了几分不悦神色。 ------------ 第九十七章 归去来兮(一) “启禀君上,于贵妃到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宫宇苍老的面微冷,又转头叮咛了宫珏几句,转身大步迈了出去。于贵妃依旧着一袭重紫色臃肿宫袍,珠钗满头,年近四十的她体态微见富态,却又别有一番成熟丰韵。大约是接了召便赶过來的缘故,于贵妃腰间垂着的锦带略显松弛。她面上有些许焦急神色,交叠着的双手微微用力,似乎在努力缓解心中的不安。 一进东宫便发觉气氛不对,这宫人太医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粗喘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压抑。來的路上听宫人大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却依旧是不甚明了。 今日宫珏离开长欢殿后,于贵妃宣了负责安胎的太医,亲自叮咛嘱咐一番。又将赏赐下去的东西重新交由太医检验。晋封的大典,以及各宫嫔妃的安排,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琐碎。宫珏呕血昏厥的事情,直到宫宇叫人亲自去长欢殿请她,于贵妃这才知晓。担忧是难免,只是若说前因后果,于贵妃也不晓得究竟为何。 珠帘相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响声,于贵妃回过神,下意识抬眼望向珠帘。只见宫宇阴沉着一张脸,阴霾满布的模样还是让她心生骇意。二十余年的夫妻,却从來沒有将他完全看透过,是他城府太深,还是从未有过半分信任给自己。 “君上万安。” 來不及多想,于贵妃朝宫宇拜下去。长裙拖动发出细碎的轻微响动,垂在鬓角边的珍珠流苏晃动撞击在一起。东宫里依旧是静,安静的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宫宇在椅子上坐定,明黄色的衣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盘旋着的两条黑龙。宽大的袖摆搭在膝上,宫宇微微抬了头,一双阴毒的眸子定在于贵妃身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令人莫名的心生畏惧。 “都退下。” 一声令下,跪了满地的宫人太医迅速从地上站起來,头都不敢多抬一下,陆陆续续从大殿里退出去。于贵妃眼角的余光瞄到右后方,随行过來的宫人已经尽数退了出去,连带着贴身伺候宫宇的人,甚至连大殿的门也被带上。沉重的掩合声震得于贵妃心头一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去,双手在宽大的袖摆下交握的更紧。 沉默拉开一条冗长战线,带着绝对压倒性优势倾向于宫宇。他目光沉静,探究里夹杂了几分不满。 “孤王不想知道你跟太子说了什么。” 清脆的一声响,别在腰间的白玉瓶应声脱手。翻滚几下落在于贵妃脚边。柔和的光晕在玉瓶周围扩散开來,一圈一圈,却夹杂着几分冰冷。于贵妃眼圈通红,丹红的指甲摸索着触上那个小巧的玉瓶。冰凉滑腻的触感一路游走到心口里,浑身发软,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唇下轻咬,还是用力握住那个玉瓶。 “传闻世上最强的刀法见血封喉,巧的很,这毒药的名字里也带了‘封喉’二字。” 宫宇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于贵妃。 “七日之后,宫佳南曦返朝。孤王要你将这些锁喉散放入她的饭食里。” 于贵妃惊愕的神色带着几分悲戚,她的眼泪已经涌出來,一层层冲刷开面上涂抹的细腻的珍珠粉。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其他什么,于贵妃的手不自觉的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个小巧的玉瓶。 宫宇漠然的看着她,一手抱住她握着玉瓶的手。微微用力,那鲜红的指甲彻底合拢在掌心里。于贵妃的妆容已经有些花,她狼狈的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陌生的几乎要认不出來一般。 “南曦是您的亲侄女,是您心爱之人的女儿……”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东宫里,于贵妃的话生生顿在喉咙中。她有一瞬间脑海是空白的,直到面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耳畔的嗡鸣声清晰的传來。巨大的力道使她歪倒在一旁,口腔里溢满铁锈的腥咸气息。 宫宇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面容已经接近扭曲,一双眼睛里尽是凌厉阴狠的目光,几乎要将于贵妃碎尸万段一般。宫宇上前一步,右手猛地握住于贵妃的脖颈。 “不许提她,不许再提她!” 失控的咆哮,于贵妃满脸通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钳制。惊恐的神色尽收宫宇眼底,他赤红的眸子,仿佛从地狱里走出來的修罗一般。 “……宫佳南曦不过是宫印的野种,她怎么配,她怎么配!!” 缺氧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候在殿外的人能够清晰的听到宫宇的怒吼,却沒有一个人敢敲门进去。死寂般的沉静蔓延在东宫里,于贵妃眼底已见绝望之色。 他爱了那个女人整整二十五年,从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便喜欢。可这一生,他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做人妇,竟然还是嫁给了自己曾经最敬爱的哥哥。 “你说,宫印究竟有什么好。他机关算尽,抢走我爱的人……临了还装出一副清高模样……她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你说,你说啊!” 意识已经接近模糊,于贵妃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手里的玉瓶滚落下來,摔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宫宇却突然放了手,通红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怒意。他看着伏在地上几乎要昏厥过去的于贵妃, “启禀君上,于贵妃到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宫宇苍老的面微冷,又转头叮咛了宫珏几句,转身大步迈了出去。于贵妃依旧着一袭重紫色臃肿宫袍,珠钗满头,年近四十的她体态微见富态,却又别有一番成熟丰韵。大约是接了召便赶过來的缘故,于贵妃腰间垂着的锦带略显松弛。她面上有些许焦急神色,交叠着的双手微微用力,似乎在努力缓解心中的不安。 一进东宫便发觉气氛不对,这宫人太医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粗喘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压抑。來的路上听宫人大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却依旧是不甚明了。 今日宫珏离开长欢殿后,于贵妃宣了负责安胎的太医,亲自叮咛嘱咐一番。又将赏赐下去的东西重新交由太医检验。晋封的大典,以及各宫嫔妃的安排,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琐碎。宫珏呕血昏厥的事情,直到宫宇叫人亲自去长欢殿请她,于贵妃这才知晓。担忧是难免,只是若说前因后果,于贵妃也不晓得究竟为何。 珠帘相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响声,于贵妃回过神,下意识抬眼望向珠帘。只见宫宇阴沉着一张脸,阴霾满布的模样还是让她心生骇意。二十余年的夫妻,却从來沒有将他完全看透过,是他城府太深,还是从未有过半分信任给自己。 “君上万安。” 來不及多想,于贵妃朝宫宇拜下去。长裙拖动发出细碎的轻微响动,垂在鬓角边的珍珠流苏晃动撞击在一起。东宫里依旧是静,安静的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宫宇在椅子上坐定,明黄色的衣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盘旋着的两条黑龙。宽大的袖摆搭在膝上,宫宇微微抬了头,一双阴毒的眸子定在于贵妃身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令人莫名的心生畏惧。 “都退下。” 一声令下,跪了满地的宫人太医迅速从地上站起來,头都不敢多抬一下,陆陆续续从大殿里退出去。于贵妃眼角的余光瞄到右后方,随行过來的宫人已经尽数退了出去,连带着贴身伺候宫宇的人,甚至连大殿的门也被带上。沉重的掩合声震得于贵妃心头一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去,双手在宽大的袖摆下交握的更紧。 沉默拉开一条冗长战线,带着绝对压倒性优势倾向于宫宇。他目光沉静,探究里夹杂了几分不满。 “孤王不想知道你跟太子说了什么。” 清脆的一声响,别在腰间的白玉瓶应声脱手。翻滚几下落在于贵妃脚边。柔和的光晕在玉瓶周围扩散开來,一圈一圈,却夹杂着几分冰冷。于贵妃眼圈通红,丹红的指甲摸索着触上那个小巧的玉瓶。冰凉滑腻的触感一路游走到心口里,浑身发软,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唇下轻咬,还是用力握住那个玉瓶。 “传闻世上最强的刀法见血封喉,巧的很,这毒药的名字里也带了‘封喉’二字。” 宫宇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于贵妃。 清脆的一声响,别在腰间的白玉瓶应声脱手。翻滚几下落在于贵妃脚边。柔和的光晕在玉瓶周围扩散开來,一圈一圈,却夹杂着几分冰冷。于贵妃眼圈通红,丹红的指甲摸索着触上那个小巧的玉瓶。冰凉滑腻的触感一路游走到心口里,浑身发软,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唇下轻咬,还是用力握住那个玉瓶。 “传闻世上最强的刀法见血封喉,巧的很,这毒药的名字里也带了‘封喉’二字。” 宫宇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于贵妃。 ------------ 第九十八章 归去来兮(二) “多谢。” 宫佳南曦慢慢将袖子整理平整,青丝垂在鬓角旁边,遮掩住面上的几分凌厉。倒也平添出几分女子的柔美。 “怎么没见到唐墨?” 似是随口一问,空空面色一僵,却又像没听到一般径直拿起桌案上的碗。面上带了些许牵强的笑容,他目光躲闪。 “我先下去煎药,等殿下服完药再来给您诊脉。” “站住。” 宫佳南曦面色微冷,心头已经生出疑惑。玉长庚衣不解带的在这儿照顾她一夜,今早醒来竟然还是不见唐墨人影。而空空的表情又太不自然,令人不得不生出疑惑。她的目光里含了几分威严凌厉,苍白的面上夹杂着一丝不算和谐的威严。 “你老实说,唐墨究竟怎么了?” 若不是病的下不来床,若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唐墨又怎么可能这么久不露面。 空空被她的目光逼得无处可躲,支吾着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说什么,难道说唐墨昨个儿刺破胸口取了心头血,就是为了给她做药引?他到现在几乎已经下不来床,虚弱的模样比宫佳南曦还要难受上几分。心脏是人体的命门所在,神经也要比旁出敏感许多。唐墨此举已经是元气大伤,若是恢复不好,恐怕日后要落下心疾的毛病。 再三踌躇,宫佳南曦已经没了耐性。她干脆下了床,既然他不说,那南曦也只好亲自去瞧一瞧。动作扯到脊背上的伤口,瞬间疼的出了一身冷汗。玉长庚面上已经露出不悦神色,他上前一步,几乎强制的将宫佳南曦又按回床上。 “他刺破心头取血,现下虚弱至极。你就算去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玉长庚声音里带着几分冷硬。他转头看了站在门边的空空一眼,“去煎药来。” 宫佳南曦显然沉浸在震惊里,她瞪大眼睛看着玉长庚,迷茫里沉淀出一丝哀痛。 “……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说法,哪有用活人的心头血做药的?!” “不管有没有,他已经这么做了。而你,现在也终于活生生的站在这儿!也就算值得……” 他看宫佳南曦,心头却不知怎么平添出几分烦躁。压不下去也拉不出来,就这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儿。 “你再难过,再不想撑下去,也要为他们想想。” 玉长庚深深看她一眼,冗长深沉的目光钉在宫佳南曦苍白的面孔上。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声长叹。 “这条命,这颗心,从来不是只为你自己一个人在活,从来不是只为你一个人而跳的。” 他与宫佳南曦是一类人,千千万万的祈盼,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所在。这一生是荣宠是尊贵,也是永远逃不开的羁绊束缚。 “那一日你我达成的协议,希望你还没忘记。” 宫佳南曦压下心头情绪,目光里多了几分坚毅。从先帝去世的那一日起,自己便始终活在别人的掌控里。身边的人因为她受伤,因为她不得不选择离别。想要结束这一切,唯有将主动权夺回来。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孤答应过的事情,自然不会忘记。只是如今的形式你也清楚,实在不算什么好时机。若是公主信得过孤,孤不介意公主依附。” 四目相接,宫佳南曦心下已经了然。 “君上既然如此爽快,南曦也明人不说暗话。待到宫灵登基之日,便是北周青国永结盟好之时。” 难得一个万里无云的响晴天空。七日调养生息,韬光养晦,再加上空空的汤药一副副喝下去,宫佳南曦脊背上的伤总算稳定住。平时一些基本的动作也可自行完成。唐墨虽然自损心脏取了几滴心头血,因为之前一直习武,身体强健,只虚弱了几日便也算稳定下来。只是据空空说,保不齐日后还是会有心口疼痛的情况发生。 马车一路向北,银铃摇晃着,泠泠作响。再过十几里地便是芙蓉城,宫佳南曦的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她歪靠在软垫上,泱泱的模样提不起半分精神。倒也不似从前那般凌厉。 “殿下,太子殿下的銮驾在前面。” 唐墨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宫佳南曦眼眸微眯,却丝毫没有掀车帘的意思。 “全副仪仗,文武官员也都到5了七七八八。” 宫佳南曦撑起身子,车帘掀开一个小角。只见前方不远处,十二面明黄色大旗飞舞在半空里。着各色官袍的人分列而立,整齐肃穆。唐墨将手里的望远镜交到南曦手里,策马的速度稍稍慢了一些。宫佳南曦眯起一只眼睛,只见最前端那个明黄色的修长身影异常眨眼。 宫珏站在风口里,一袭明黄色太**袍雍容华贵。他神情严肃,似乎比之前见的时候更加瘦弱了几分。面上甚至还带着不自然的苍白。 宫佳南曦收了望远镜,二话不说又钻回车厢里。小巧的望远镜在手中把玩着,她的眼眸里渐渐浮现出严肃神色。既然召集了文武官员,又摆出全副仪仗。这么大架子,肯定不是宫宇派他来害自己的。即便宫宇有恃无恐,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毕竟若是到时候东窗事发,他没办法堵住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 重新掀开帐帘,宫佳南曦探出小半个头去。唐墨骑马快行了几步赶过来,略显苍白的面上依旧是一派温润神色。 “一会儿你随我前去,先探探宫珏的口风。玉长庚贵为一国之君,他不敢轻举妄动。” 唐墨点点头,看着那道车帘重新放下去,眼眸也愈发深邃起来。 马车继续行驶,银甲铁骑紧跟两边,将整个马车包围在中央最安全的地带。宫珏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他的身子本就还没恢复好,随行的宫人多次想劝他坐下休息一会儿,去都被宫珏拒绝。 “恭迎长公主殿下还朝!” 马车停下来,文武官员高呼着千岁,俯身拜下去。宫铃被风吹响,摇晃在半空里。玉长庚冷眼看着这一切,微冷的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片刻而已,婢女掀开车帘,宫佳南曦扶着唐墨的臂膀慢慢走下马车。一袭银红色铠甲早已经不见了踪迹,正红色宫装裹身。她梳着寻常高髻,眉心处点出朱红色纹理。十六支金簪装点,宫佳南曦仿佛踏莲而来的天界神女,一颦一笑带着不怒自威的模样,美艳不可方物。 玉长庚显然也有些惊讶,上下打量她几眼,心里却突然暗暗浮上一层震惊。若是那批字预言是真的,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宫佳南曦能配得上“帝后”称号。宫佳南曦简直就是上苍赐下来的,天生的尊贵气息是任何人无法剥夺的。 “南曦见过太子殿下。” 躬身礼已经算大礼,宫珏快走几步扶平她的手臂。宫佳南曦面上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丹红色的唇小巧鲜艳。又带出几分妖冶的美。宫珏笑了起来,却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公主为北周不辞辛劳,此等大恩大德,我与父君,与北周百姓都当铭记于心。” “太子殿下折煞南曦了。” 宫佳南曦不卑不亢,她的目光飘过宫珏身后跪着的两列文武百官,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拉开与宫珏之间的距离。而宫珏好似全然没有察觉一般,他依旧满面笑容,迎上缓缓走过来的玉长庚。 早先对玉长庚便有耳闻,心下也一直好奇,这样一个将青国玩转于鼓掌之间,玩弄权术如同无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今日一见,那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冷傲,以及狭长眉眼间若有若无的杀意,倒是让宫珏暗暗咂舌。这一刻他也才真正觉得,北周与青国议和,而不是坚持继续打下去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即便宫佳南曦自小习武,即便她身旁还有唐墨倾力相助。但若是北周与青国的战线再拉长下去,延伸至几年以后,说不定整个北周都会被耗空。到时候岂不就真的成了青国的囊中之物?!宫佳南曦的武功修为再高,唐墨的兵法修列再奇特,也抵不过玉长庚十几年浴血朝堂,机关算尽的极深城府。 宫佳南曦不卑不亢,她的目光飘过宫珏身后跪着的两列文武百官,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拉开与宫珏之间的距离。而宫珏好似全然没有察觉一般,他依旧满面笑容,迎上缓缓走过来的玉长庚。 早先对玉长庚便有耳闻,心下也一直好奇,这样一个将青国玩转于鼓掌之间,玩弄权术如同无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今日一见,那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冷傲,以及狭长眉眼间若有若无的杀意,倒是让宫珏暗暗咂舌。这一刻他也才真正觉得,北周与青国议和,而不是坚持继续打下去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即便宫佳南曦自小习武,即便她身旁还有唐墨倾力相助。但若是北周与青国的战线再拉长下去,延伸至几年。 ------------ 第九十九章 归去来兮(三) 酒水端上來,陈年酿造的女儿红酒香四溢,清透甘醇的女儿红斟在银杯里。一共三盏银杯,分放在三个托盘里。宫珏率先取走一杯,看向宫佳南曦的目光凝重起來。 “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他亦知道命数无可更改。直到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将他们往两个相反方向的极端推。血脉割舍不断,可这血海深仇更难以忘却。宫珏心头微涩,唇角抿开一抹苦涩笑容,仰头将杯盏中的酒引进。热辣的酒精一路烧进腹腔内,甘醇的香气拥着翻涌的气血,宫珏眼眸微红,却不知是这酒劲太烈,还是面前的人太令他觉得伤感。 宫佳南曦的眼眸里清冷的不见一丝生气,她看着他将酒一饮而尽,心底早已泛不起任何波澜。人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人无法选择的处境立场。即便与本心相差甚远,即便觉得痛苦。宫珏是这样,她也是这样。修长削瘦的指扶上银杯,数年习武的缘故,宫佳南曦的指甲修的很短,且边缘处十分平滑。倒也还算饱满。 甘醇里带一丝清甜,女儿红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宫佳南曦却突然想起小时候亚父给她讲的一则故事。说是一名战功赫赫的武将,七年不曾见过发妻嫡子。终于历尽千辛万苦打了胜仗还朝,举国欢腾,皇帝更是欣喜,不惜列仪仗百里迎接这位武将。皇帝亲手斟满一杯酒,递到武将面前,满目的欢喜之情令武将十分感动。他甚至觉得,这七年的所有付出,到这一刻都算值得了。忠君爱国,是他毕生所尊从的。 故事的结局不是官拜高堂,加官进爵。亦不是功成身退,解甲归田。这位武将喝下那杯酒之后,便死在了皇帝面前。他大约到死都不知道皇帝心里的恐慌,功高震主,远比外族來犯要严重的多。 如今宫珏摆出銮驾亲自來迎她,印象里那个极其温雅和煦的表兄,现下究竟有沒有被权利的欲望冲昏了头脑。南曦不知道,甚至不敢多想。她清楚宫宇有多么想杀了她,宫珏显然也清楚。不然也不会煞费苦心的换掉白玉杯,换做银杯來呈放接风酒。 辛辣的酒劲上來,宫佳南曦眯了眯眼睛,却觉得这口酒水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吞不下去。仰头饮尽,南曦将杯子放回托盘上,左手抬起。宽大的袖摆遮住她的口鼻,紧接着喉间一动,宫佳南曦已经将喉咙里的酒尽数吐在锦帕上。她不着痕迹的将锦帕收回袖摆中,北周已如狼虎之地,她不得不防。 最后一杯酒是为玉长庚准备的,刚才宫佳南曦的所有小动作都已经尽收他的眼底。狭长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宫佳南曦与这位北周新帝的隔阂,到底是比他想的还要深。心中也多了几分了然,如此一來,许多事情倒也是可以放手去做的。 最后一杯酒也饮尽,整个接风完成的还算顺利。文武官员站起來,恭敬的垂着头站在宫珏身后不远的地方。宫佳南曦早已经是宫宇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女子一出生便身负传言无数,如今却又以女儿身征战沙场,竟然还打了胜仗归來。朝堂内外无不为之震动。 “母妃早已等候你多时,今晚父君会宴请百官,为你接风洗尘,庆贺你平安归來之喜。” 宫珏眸中含笑,低头看着南曦。倒是如小时候一般的神色。宫佳南曦难得温顺的点点头,面上也含了一丝温和笑容。 “劳烦贵妃娘娘记挂,南曦自当亲自拜见请安。” 说什么宴请百官,恐怕今晚的情形会比鸿门宴更加凶险上几分。她安插在宫内外的线人回报说,宫宇已经加快了扫清“前朝余孽”的步伐。手腕也比之前更加狠辣凌厉。无辜被处死的官员,皆因为誓死忠于她父皇宫印。当日宫变的惨剧已经酿成,任凭宫宇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将此事真正做到瞒天过海。那些誓死效忠宫印的人越多,宫宇的处境也就会变得越危险。 宫印唯一的儿**灵也已经解了身上的毒,宫佳南曦亦是有战功在身。再不济,等宫宇退位之后,宫佳南曦接掌北周成为女帝,也未尝不可。她挑得起这个担子,臣民也愿意拥护她,便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国主请。” 宫佳南曦收回目光,转身重新回了马车里。宫铃泠泠作响,玉长庚亦翻身上马,银甲铁骑保持着最初的阵型围绕在马车周围,呈保护姿态。即便是到了北周境内,即便芙蓉城已经近在眼前,却依旧沒有一个人敢放松。 马车开始动起來,宫佳南曦任凭伺候的婢女将她微皱的袖摆整理平整,眼底的神色却微见疲倦。她是北周的长公主,这里是她的家。现如今自己人在北周,却还要青国国主派人保护。甚至沒有敢放松分毫。心头生出几分悲哀,浓郁的酸楚弥漫在胸腔里。她自嘲的笑了笑,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垂下的珍珠流苏在前额微微晃动,流光溢彩。只是沒有人看得到她咬紧的贝齿,在埋下头去的瞬间强忍住巨大的心酸。那酸楚,难过的几乎要让宫佳南曦落下眼泪來。 芙蓉城依旧是一派繁华的模样,街道两旁早有禁卫军站成的人墙。他们身着银灰色盔甲,整齐站在街道两侧,将北周百姓与马车隔开一道距离。两旁围观的北周百姓越來越多,宫佳南曦的马车已经缓缓驶入芙蓉城内。 “殿下!长公主殿下!” “殿下千岁!” “……公主殿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呼喊声,逐渐盖过宫铃和马蹄的响声。宫佳南曦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两旁的呼喊声却越來越响。百姓们互相拥挤着,推搡着,踮起脚尖奋力张望着。他们都想一睹长公主的风采,也好奇能上战场把男人打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唐墨依旧骑马走在马车右后方,他有些漠然的望着两旁围观张望的百姓,却突然想起父亲唐鸿。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接旨前去围剿叛逆。那时候父亲走了整整六个月,他便随宫佳南曦在宫里住了整整六个月。直到有一日,南曦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说亚父要回來了。唐墨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央求着太傅放他们出宫的,只是那一日,他与宫佳南曦站在城楼上,看着街道两旁人头攒动。父亲就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挺拔英俊的身姿,肃穆的神色丝毫不见疲惫之色。 唐墨看着父亲从城楼下慢慢走过,心头的异样崇拜膨胀的无限。只是如今,同样的场景唐墨却怎么也开心不起來。父亲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得以重用,手握兵权许多年,皆因为君上信任。这对于一个有无数战功的武将而言,是上苍给与的最大恩赐。 可如今的情形却与那时候截然不同。新帝宫宇不信任宫佳南曦,何止是不信任,他大约是觉得宫佳南曦消失在这世上才是对他最好的。无论是杀父之仇,还是于北周而言。宫宇与宫佳南曦之间迟早会有个了断。赢得人可以坐拥北周江山,恐怕今后再无人敢造次;输的人则要用血和命來成全这一切。 “长公主殿下!” “殿下千岁千千岁!” 又是一阵呼喊,站在两旁的百姓已经自觉的跪下去。双手平铺,掌心朝下,额头贴在地上。如此虔诚恭敬的模样,即便是信奉佛教的信徒也未必能做到。唐墨温润的面上见了几分凝重神色,倒也不怪宫宇如此紧张。自古以來,女人几乎不被允许参与政事。作为天家公主,即便身份再显赫尊贵,绝大部分也只作为皇权笼络外戚的工具。宫佳南曦作为北周长公主,在北周百姓的心里却早已经如同超神的存在。其地位尊崇,甚至不亚于宫宇。 “一会儿我去宫中,你先回镇国公府一趟。” 宫佳南曦小心的掀开一点门帘,两旁百姓张望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钉在车厢内。微微有些不适应,宫佳南曦说完话便放下车帘,继续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婢女递上來一杯茶水,宫佳南曦摇摇头,心里却莫名的乱了起來。 睁了眼,终究是忍不住又掀开车帘张望一眼。跪伏在地上的百姓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她,在嘈杂里喊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人群的积极性便都被调动起來。几乎所有的百姓都从地上站起來,越发激动的去撞阻隔的禁卫军。薄弱的地方被冲撞开一个缺口,紧接着大批的百姓从缺口里抛出來。他们站在宫佳南曦的马车前,遮住了他们的去路。 宫珏勒令所有人停下來,看着面前情绪高涨的百姓,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玉长庚若有所思的看看车帘紧闭的车厢,狭长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浅浅的看不分明的笑容。宫佳南曦的本事,远远不止在战场上拼杀。 ------------ 第一百章 归去来兮(四) 银甲铁骑迅速拔了刀剑挡在身前,警惕的张望着周围的情况。宫珏带的人也已经将马车团团围护起来,百姓众多,若是有人趁乱起坏心,恐怕局面到时候会难以控制。 围观的人群大都是老百姓,好奇和兴奋的神色浮现在面上。他们彼此紧挨着,张望着想要一睹长公主的容颜,嘈杂喧哗声越来越大,面前通往北周皇宫的路已经完全被人群封死。禁卫军挡不住两旁不断涌出来的百姓,人群越聚越多。 宫珏的眼睛里也添了几分警惕,他掀开车鸾门帘的一角,柔美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神色。 “顺德,你先走一步去通报父君,就说路上有变故,要多耽搁一会儿。” 目光越过半掩的车帘,银甲铁骑的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愈发耀眼。宫珏垂下眼眸沉思一会儿,自腰间提了白玉壁出来。 “再去骁骑营调五千人出来,命他们火速前往保护长公主安危。” 顺德口里应了一声,双手接过白玉璧。护卫长将他的马牵行至一个小胡同口,绕过这条小巷,拐到另一条街市上,一样可以到达皇宫。相比之下饶行的稍微远一些,可就目前来看,也要比现在快到很多。 宫佳南曦稳坐在车厢内,象牙般白皙的面上依旧是淡淡神色。仿佛马车外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干系。呼声越来越响,车厢内陪宫佳南曦一同坐定的小婢女有些坐不住,她略显圆润的面上红扑扑一片,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眸里,光晕透亮晶莹。 “殿下,您不出去看看么……” 话刚落音,她的脸腾的红起来。通红莹润的模样,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小婢女双手搅着水湖蓝的纱裙,低着头不敢再看宫佳南曦一眼。伺候宫佳南曦的时间也不算短,从她受伤之后一路上便一直跟着。这个长得比天仙还要漂亮上几分的公主殿下,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淡漠神色,却又极其果决坚毅。她这一路上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也不敢主动与宫佳南曦说话。只是今天见到这样的场景,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南曦唇角微扬,面上似乎露出一丝愉悦神情。 “我给你故事。” 清亮的嗓音让人听着很舒服,小婢女抬起眼睛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曾经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为他的国家鞠躬尽瘁,戎马半生。终于有一日,这位将军攻下邻国,几乎为他的君主消除了来自外界的一切隐患。将军归朝之日,举国欢腾,就连他的君主也列仪仗百里,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前去迎接。” 眼前似乎还是出征之时的模样,宫宇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着她,冠帽上垂下的珠帘遮住眼睛里所有的算计与阴毒。受制于人,不能随心而动。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哀。 “……也就在那一日,将军死了。” 小婢女的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愣愣的看着宫佳南曦,等着南曦慢慢将故事讲完。 “是他的君主递给他的那杯酒里,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可怜的是将军,戎马一生,赤胆忠心。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婢女愣愣的望着南曦,却见她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淡。像是掺了冰块的水,沸腾的气氛一下降到零点以下。冷的整颗心都不愿意再跳动。 “功高震主。” 宫佳南曦丹唇轻启,一字一顿。她看着面前人单纯的眼眸,心底突然涌动出大片大片的悲哀。 你以为被爱戴是多好的事情?这样好的事情,却也足以令她性命不保。你以为打胜仗是多么好的事情?这样好的事情,输赢她都逃不过一死。回来便知道是怎样的光景,想争的不想争的,满意的不满意的,这盘棋已经开局,她是过了河的卒,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公主殿下,君上差洫迎来问一问,殿下现在还好么?” 洫迎的声音在一片喧嚣的吵嚷声中依旧清晰洪亮,宫佳南曦抬手掀开车帘,露出小半张精致的面孔。 “本宫无妨。只是一直这样拥堵着,怕是要耽误面圣的时辰了。劳烦将军与国主禀报一声,想想办法尽快遣散百姓,也好趁早入宫。” 洫迎应了一声,驾着马穿过银甲铁骑的包围重新回到玉长庚身旁。玉长庚面上依旧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他狭长的眼眸扫过越聚越多的人群,心下也有了几分思量。 “确如主上所料,长公主并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 坦白说,宫佳南曦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是微微有些咂舌。面对这么多百姓,依旧能稳如泰山的坐在马车里,这样的人本就少有,更何况现下还是个女子。 玉长庚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睛里亦藏了几分笑意。世人皆以为自己城府极深,宫佳南曦又差多少?这时候不出来面见百姓,一来是做给宫宇看,表明自己并没有要接受百姓爱戴,与宫宇争夺什么的心思。这二来,从小到大,民间有多少关于她的传言,现下宫佳南曦早已经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若是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出来,即便宫佳南曦再超凡脱俗,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这份神秘和憧憬一直延续下去。 漆黑的瞳仁越发深邃,他的目光停留在前面那辆金色车鸾上,微微侧头与洫迎耳语几句。洫迎了然的点点头,一手拉了缰绳又往那车鸾处去了。 思绪渐深,这位新晋的北周太子似乎并没有太多对权力的yu望。至少从面上看,他对宫佳南曦照顾有加,倒真做足了表兄的模样。只是宫珏究竟是敌是友,宫佳南曦与他相处十几年,到现在却都不敢妄下断言。自己一个局外人,单凭这一面,更是不能确定些什么。 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现如今在这北周境内,与宫佳南曦站在一处,并且能令宫宇忌惮的人只有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在关键时候保她一命,帮助她完成自己的心愿。 薄唇上添了几分笑意,即便宫佳南曦的处境确乎非常不利,但是这样的情形,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是福还是祸。至少对自己来说,还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 “骁骑营副统领洪恩浩,拜见太子殿下,拜见长公主殿下!闲杂人等一律退避!” 洪钟一般的声音,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盖过嘈杂喧嚣。围堵在车鸾前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已经被硬生生挤进来的兵分成两拨,格挡在人墙之外。只见一名身着金色铠甲的雄壮男子,骑一匹白色高头大马从兵卒中慢慢走过来。他面容粗犷,一脸的络腮胡子,一双眉眼更是不怒自威。 “骁骑营副统领洪恩浩参见太子殿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翻身下马,洪恩浩上前几步单膝跪地。身后五千名骁骑营将士亦是一同跪下,铠甲碰撞发出的哗啦响声连成一片,宫珏一袭明黄色太**袍立于车鸾上,柔美的面上亦是添了几分冷硬的肃穆。 “众将士平身!”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储君自如的应对着,面上的神色更是各具不同。 “护送长公主殿下回宫,不许扰民。” 早有宫人替宫珏掀开车帘,他看一眼肃穆而立的诸位将士,右手微微抬起。 “去牵一匹马过来。” 宫人一惊,低着头上前低声劝说了几句,大致意思也不过是说街市太乱,怕惊了马摔伤太子殿下。宫珏面色露出愠色,眼睛里的坚定神色不曾改变分毫。宫人亦不敢深劝,匆忙下去牵了马走过来。 宫珏将衣袍的一角别进腰带里,露出藏蓝色衬裤。金红色的靴子上绣满的祥云与金龙图案彻底显露出来,别致里平添了几分粗犷。宫珏一手拉了缰绳,驾着马慢慢到了洪恩浩面前。 “起驾。” 洪恩浩应了一声,也麻利的翻身上马,待到宫珏的马走到自己前方,这才也拉紧缰绳跟了上去。原本便数目不小的队伍越发显得壮大。前面是几千骁骑营将士先行,其次是宫珏与洪恩浩。玉长庚与洫迎行在宫佳南曦马车之前,五千名银甲铁骑则团团围在马车四周。 今日北周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干系,他们唯一的使命,便是保护马车里的人不受任何伤害。冰冷的铠甲颜色与手中的兵刃相互辉映,马蹄踏在砖石上,踢踏的响声在她耳朵里却显得有些沉重。 每走一步都是劫数,宫佳南曦慢慢闭上眼,连同眼眸里的那一片清明也一同掩盖在虚无里。仿佛大旱三月的干裂田地里终于等来一声惊雷,她沉重的心绪里,千丝万缕连接着的却都是宫灵那张还未张开的稚气面孔。 掌心攥成拳,小婢女面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兴奋模样,取而代之的却是若有所思的沉重。可她这样的年纪,一张圆乎乎的面上似乎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现如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甘霖……” 喃喃一声,天边似乎真的滚过一声惊雷,惊破九重天。 ------------ 第一百零一章 归去来兮(五) 北周皇宫森严依旧,红漆刷就的宫墙上叠放着七彩琉璃瓦。阳光下流光溢彩的模样煞是耀眼。 宫门前挺立着两列禁卫军,约莫两百人的样子,银灰色的铠甲以及手中的长矛给北周皇宫平添出肃杀模样。宫珏驾马停下來,整个绵长的队伍随之停下。皇城的侧门已经打开,宫珏的眉头微微皱起,面上隐隐见了不悦之色。当初他与父亲商定的,要从正门将宫佳南曦迎回宫中。如今却只见侧门开着,如此传出去,不知天下人又要怎样议论。 玉长庚一手拉紧缰绳,轻轻向后一扯。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來,马蹄在原地踏了几下才算完全站定。狭长的眼眸里藏了一丝晦暗神色,他看着宫珏微微有些僵直的背影,薄唇抿起。 “君上?” 洫迎试探的上前问了一句,却见玉长庚一双眸子依旧盯着宫珏,沒有丝毫要搭理他的意思。心头微凛,知道玉长庚心里生了思量,便又慢慢的退回去。 自古以來,君王迎接打了胜仗的功臣都是打开正门。宫宇显然是沒想给宫佳南曦面子,也显然是沒将自己放在眼里。 薄唇抿出一个冷冷的笑容,玉长庚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凉的杀意。他细细摩擦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即便沒有说话,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凝气息却依旧令人心头猛地一颤。谁都能看得出來,玉长庚心里已经有几分不悦。 知道父亲沒有退步的打算,但也不能一直僵在皇宫门口。宫珏只得硬着头皮饶开守卫的禁卫军,想从侧门里进去。马车刚行了几步,却听到一声清亮的喝声从身后传來。 “慢着!” “娘娘,贵妃娘娘啊……” 殿外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宫佳南曦从书卷里抬起头,心口却突然不安起來。只见李德宽踉跄的从殿外闯进來,不顾礼数扑倒在她脚下就是一阵痛哭。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亲自伸手扶上他的双肩。 “公公莫急,有事慢慢说。” 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身侧的两名宫人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李德宽扶起來。他几乎已经哭得站不稳,全部重量都压在两名宫人的手臂上。 “二殿下……二殿下崩天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德宽又哭着跪了下去。宫佳南曦的耳畔只有刺耳的恸哭,她手里的书卷滑落在地上,姣好的妆容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抹呆滞。 青莲有些慌,走上前來捡起地上的书卷。宫佳南曦已经站起來,着了魔一般机械的推开上前欲搀扶的青莲,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李德宽。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德宽哭的已经说不出话來,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递到南曦手上。 “……二殿下说,二殿下说若是能够选择,当年哪怕是死在北周后宫里,也不愿让贵妃娘娘嫁进青国來啊。” 一声惊雷劈过,宫佳南曦踉跄着倒退两步,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起來。她满眼慌乱,浮华臃肿的宫袍此刻裹得她呼吸困难,一颗心像是被刀山碾过,來來回回刺刺拉拉的疼着。 “备马车,本宫要去北周……备马车……” 颤抖着声音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宫佳南曦不敢让眼泪落下來,心口巨大的轰鸣已经让她沒有思考的力气。她一遍遍咀嚼李德宽的话,心里的唯一的念头便是赶回北周见宫灵。 青莲慌张的挥退宫人去请玉长庚,望向宫佳南曦的目光多了几分担忧。 “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慌乱之中推开青莲欲搀扶的手,宫佳南曦面上突然见了狠戾。 “还不快去!!君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们陪葬!” 玉长庚得了消息从朝堂上赶过來,从宫门口停住的马车里拦到已经接近崩溃的南曦。他一身繁复的朝服还未來得及换下去,玉冠上垂下來的坠子遮住眼底的关切。玉长庚利落的上了马车,淡淡吩咐一声“走。”十二路御林军紧跟其后随护。 宫佳南曦抬眸看一眼他,强撑着的最后一丝防线也瞬间崩塌下來。车帘落下的一瞬间,眼泪轰然而至。 长臂一展,玉长庚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心底钝痛成一片。 唐墨死了,宫灵死了,梦挽歌成了死对头。这些出现在宫佳南曦生命里,支撑起她最后的人性的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温暖过的回忆,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砸进宫佳南曦心里,鲜血四溅。 “娘娘,贵妃娘娘啊……” 殿外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宫佳南曦从书卷里抬起头,心口却突然不安起來。只见李德宽踉跄的从殿外闯进來,不顾礼数扑倒在她脚下就是一阵痛哭。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亲自伸手扶上他的双肩。 “公公莫急,有事慢慢说。” 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身侧的两名宫人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李德宽扶起來。他几乎已经哭得站不稳,全部重量都压在两名宫人的手臂上。 “二殿下……二殿下崩天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德宽又哭着跪了下去。宫佳南曦的耳畔只有刺耳的恸哭,她手里的书卷滑落在地上,姣好的妆容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抹呆滞。 青莲有些慌,走上前來捡起地上的书卷。宫佳南曦已经站起來,着了魔一般机械的推开上前欲搀扶的青莲,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李德宽。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德宽哭的已经说不出话來,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递到南曦手上。 “……二殿下说,二殿下说若是能够选择,当年哪怕是死在北周后宫里,也不愿让贵妃娘娘嫁进青国來啊。” 一声惊雷劈过,宫佳南曦踉跄着倒退两步,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起來。她满眼慌乱,浮华臃肿的宫袍此刻裹得她呼吸困难,一颗心像是被刀山碾过,來來回回刺刺拉拉的疼着。 “备马车,本宫要去北周……备马车……” 颤抖着声音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宫佳南曦不敢让眼泪落下來,心口巨大的轰鸣已经让她沒有思考的力气。她一遍遍咀嚼李德宽的话,心里的唯一的念头便是赶回北周见宫灵。 青莲慌张的挥退宫人去请玉长庚,望向宫佳南曦的目光多了几分担忧。 “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慌乱之中推开青莲欲搀扶的手,宫佳南曦面上突然见了狠戾。 “还不快去!!君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们陪葬!” 玉长庚得了消息从朝堂上赶过來,从宫门口停住的马车里拦到已经接近崩溃的南曦。他一身繁复的朝服还未來得及换下去,玉冠上垂下來的坠子遮住眼底的关切。玉长庚利落的上了马车,淡淡吩咐一声“走。”十二路御林军紧跟其后随护。 宫佳南曦抬眸看一眼他,强撑着的最后一丝防线也瞬间崩塌下來。车帘落下的一瞬间,眼泪轰然而至。 长臂一展,玉长庚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心底钝痛成一片。 唐墨死了,宫灵死了,梦挽歌成了死对头。这些出现在宫佳南曦生命里,支撑起她最后的人性的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温暖过的回忆,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砸进宫佳南曦心里,鲜血四溅。 “娘娘,贵妃娘娘啊……” 殿外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宫佳南曦从书卷里抬起头,心口却突然不安起來。只见李德宽踉跄的从殿外闯进來,不顾礼数扑倒在她脚下就是一阵痛哭。宫佳南曦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亲自伸手扶上他的双肩。 “公公莫急,有事慢慢说。” 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身侧的两名宫人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李德宽扶起來。他几乎已经哭得站不稳,全部重量都压在两名宫人的手臂上。 “二殿下……二殿下崩天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德宽又哭着跪了下去。宫佳南曦的耳畔只有刺耳的恸哭,她手里的书卷滑落在地上,姣好的妆容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抹呆滞。 青莲有些慌,走上前來捡起地上的书卷。宫佳南曦已经站起來,着了魔一般机械的推开上前欲搀扶的青莲,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李德宽。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德宽哭的已经说不出话來,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递到南曦手上。 “……二殿下说,二殿下说若是能够选择,当年哪怕是死在北周后宫里,也不愿让贵妃娘娘嫁进青国來啊。” 一声惊雷劈过,宫佳南曦踉跄着倒退两步,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起來。她满眼慌乱,浮华臃肿的宫袍此刻裹得她呼吸困难,一颗心像是被刀山碾过,來來回回刺刺拉拉的疼着。 “……二殿下说,二殿下说若是能够选择,当年哪怕是死在北周后宫里,也不愿让贵妃娘娘嫁进青国來啊。” 一声惊雷劈过,宫佳南曦踉跄着倒退两步,眼圈不可抑制的红了起來。她满眼慌乱,浮华臃肿的宫袍此刻裹得她呼吸困难,一颗心像是被刀山碾过,來來回回刺刺拉拉的疼着 ------------ 第一百零二章 锋芒尽露 马车停在大殿前,庄严巍峨的宫殿下铺设着台阶,一级连着一级。每一级台阶的边缘贴有金箔,奢华无比。马车的震动在平滑地面上几乎减到最小,宫佳南曦微微眯了眼睛,修长的睫毛在眼窝下投开一片阴影。 白芷的双手依旧交叠在一起,因为紧张,掌心里出了厚厚一层汗。车辙一顿,马车已经停下来,白芷只觉在这狭小的车厢内,连呼吸也被压制下来。领口上的盘扣紧紧束住最后一抹呼吸的空间,脖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 “传――――宫佳南曦觐见!” 宫人的声音奸细刺破安静的空气,穿透马车的车壁直直刺进宫佳南曦耳朵里。白芷紧张的望了她一眼,掀开车帘率先下了车。宫佳南曦睁了眼,片刻的茫然之后尽是清明和坚定。她慢慢撩开衣袍前摆,莲步轻移,瘦如柴的手从宽大的金丝袖摆中露出来,稳稳握在白芷的手臂上。 天气清朗的令人觉得通体舒畅,宫佳南曦远远望一眼那一级级连起来的台阶,低垂的眼帘掩盖住眼底的一丝厌恶神色。很早宫中便传出大修后宫的消息,可没有想到宫宇奢靡至此,竟然连脚下的台阶都要贴上金箔。天家的尊贵,如今竟让他生生添出几分庸俗。 墨色的衣袍角垂在靴筒半处,露出靴子下端张牙舞爪的金龙图案。玉长庚神色如常,仿佛对脚下的金箔视而不见。只是按成色和厚度来看,这一级级的台阶铺设下来,足够北周百姓二十年衣食无忧了。他薄唇上勾出一抹笑容,突然转了头朝宫佳南曦看去,狭长的眼眸里藏了几分邪气。 宫佳南曦被他看得一愣,随即面上露出少许尴尬神色。贝齿轻咬,她索性移开目光,不再看玉长庚一眼。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在嘲笑北周皇室奢靡成性,难当大任。 “走。” 低低念了一句,白芷却还在沉浸在那明晃晃一片的金箔里会不过神来,一双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之色。 “白芷。” 宫佳南曦低喝一声,甚至带了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玉长庚,他似乎对身后的事情全然无察觉,一步一步稳稳踩在台阶上。墨色的衣袍下摆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头顶的玉冠愈发灼灼耀眼。 白芷这才回过神来,低了头跟在宫佳南曦身后,一同迈开脚步朝大殿方向走去。第一步踩在金箔上,白芷只觉脚心一阵火辣辣的烧灼。吞了吞口水,想着身后二十余名随行宫人都相距甚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这些……”她的目光在脚底下踩在的金箔上转了一圈,明晃晃的光晕令她忍不住又吞了吞口水。“我脚底下踩着的这些都是真的金子么?” 一句话问的宫佳南曦脚下猛地一顿,垂在前额的珍珠流苏晃了晃,圆润冰凉的触感在额头上轻点。她面色如常,紧接着又迈开脚步一级一级的迈上去。白芷的话却如一颗极其酸涩的果子,这一刻猛地在她心口炸裂开来。苦涩酸楚的汁液四溅,每一滴都渗进心窝深处。其中滋味儿,是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个遍。 “是真的。” 宫佳南曦丹唇轻启,目光却不偏不倚落在了大殿中央的匾额上。清明的眼眸里带了几分哀伤,父皇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大半生积攒的财富民心,竟让宫宇挥霍无度。短短数月,北周皇宫已经奢靡颓败至此,愤恨之余,却是难以消化的寒冷。 白芷瞪大眼睛,脚下一个踉跄。水湖蓝的衣袍下摆差点踩在脚下,眼见着就要滚下去。心里突生惊慌,若是在殿前失仪,她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手臂猛地被人拉住,白芷惊魂未定的站定,发髻上的银钗微斜,垂下的银丝流苏几乎要贴在面上。宫佳南曦的身手本就十分敏捷,即便身上加了厚重宫袍,影响却也不是很大。只是这一动,无端又牵扯到脊背上的伤痛。宫佳南曦只觉脊背右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额头上霎时现了一层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殿下,您没事吧。” 她脚步顿下,喘了几口气勉强平缓了脊背的阵阵疼痛。眼角扫到近在眼前的巍峨大殿,咬牙挺直脊背,继续朝上走去。 白芷的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这个地方比她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繁华,只是无端的令她觉得心生压抑。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从头顶上倾斜下来,白芷甚至觉得膝盖发软,随时都会跪下去一般。 “别怕。” 走在最前端的玉长庚脚步慢下来,多年习武,他的听力不弱。如今宫佳南曦那几声粗重的喘息令玉长庚心生担忧,微微侧过头,只见宫佳南曦神色如常,面上却比之前苍白了几分。一张被胭脂点成朱红的唇更显鲜艳欲滴。他索性停下来,引路的宫人只道玉长庚体力不支,毕竟几百级台阶也不好攀。便也站在一旁,并未多说什么。 手掌中握了一个小巧的瓷瓶,他转了身,面向宫佳南曦。玉长庚狭长的眼眸里难得见几分温润之色,俊美如天人般的面上突然见了这样温柔的神色,到是令白芷一时间看痴了。 玉长庚伸出手,不由分说握住宫佳南曦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掌。极其轻松的撬开她紧握起来的掌心,将瓷瓶塞了进去。 “镇痛止血。” 唇形微动,玉长庚眼角染上几分笑意,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那抹笑意却又在回头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一个墨色的背影,心口却突然被暖意填满。 进大殿之前,还有一次宫人的通传。宫佳南曦与玉长庚并排而立,她微微垂了头,宽大的袖摆遮住红唇,一颗棕色的药丸滑进喉咙里。 阳光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温暖稍稍缓解脊背上阵阵袭来的疼痛。连她也忘记,究竟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阳光。似乎从那一日之后,宫佳南曦的世界便被黑暗彻底蒙上。 “你留在殿外。” 通传的宫人走出来,宫佳南曦目光直视前方,那句话却是对白芷说的。白芷的一张小脸儿煞白,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水湖蓝的裙摆下,一双腿也抑制不住微微颤抖。这副模样若是进了大殿,恐怕会出什么乱子。一会儿真的局面失控,白芷留在外头,怎么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玉长庚已经径直走进去,在高处站了那么久,对于他而言,同样身处高位的宫宇也没有什么好令人恐惧的。论谋略论胆色,论治国的才能,宫宇比宫佳南曦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只可惜她这一世托生为女儿身,只有辅助之能,决不可能真正执掌一国。 腰带上别着的勾玉微微晃动,宫佳南曦落后玉长庚半步,紧跟着迈进大殿。 八根四人合抱的柱子撑起大殿的全部重量,两旁立着文武大臣,头颅微微低垂着,双手交握贴在腹部。所有人都是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 宫佳南曦宽大的衣袍拖着地,脊背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让人移不开眼。几名幸存的忠于先帝的朝臣眼底已经见了眼泪,酸楚袭上鼻腔。先帝在天有灵,令长公主殿下大难不死,还顺利与青国签署下国书,荣耀还朝。他们的目光停留在那抹大红色身影上,舍不得离开半分。 正前方的龙椅上,宫宇端坐其上。明黄色金边龙袍一层一层覆盖,遮挡住那副腐朽在权利与yu望下的丑陋身躯。他头上顶着冠宇,垂下的玛瑙珠串遮住眼底的阴毒神色。他紧盯着宫佳南曦那张娇艳如花的面庞,心里无端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悲愤化作满腔的恨,宫宇拳头握紧,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宫人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得太清楚,一步一步按礼仪走下来,玉长庚清冷的模样和宠辱不惊的神态,全然不似那么年轻的人应该有的。不愧是青国之帝,不愧是天下皆知的少年英主。那青国的摄政王能死在玉长庚手中,倒也不算是冤枉。 宫宇的目光在玉长庚与宫佳南曦之间来回打量一圈,心下却突生担忧。与青国的苦战,宫佳南曦从受挫负伤,到之后一路所向披靡,实在令宫宇匪夷所思。以玉长庚的能耐,即便不能将她完全制服,却也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攻垮。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宫佳南曦生得一副天仙似的好皮囊,任凭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动。玉长庚再英明,城府再深,也终究不是无情冷血的人物。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思量,看宫佳南曦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算计。 “孤王还要多谢玉国主,舟车劳顿,还请饮下这杯薄酒。” 宫人端了酒上来,上好的梨花醉香气四溢。玉长庚唇角轻扬,抬手拿了宫人高举的金杯,仰头饮尽杯盏内的醇香。辛辣划过喉咙,玉长庚面上却不见半分异样。 “从此北周青国,永结同盟之好。” ------------ 第一百零三章 珀西夫人(一) 内宫命妇的宴会设在琉璃馆,于贵妃早已命人着手布置。西域进贡上来的葡萄酒,奇珍瓜果,玉盘珍馐摆放在桌案上。沿路的高架台上顶着硕大浑圆的夜明珠,在漆黑的夜幕里灼灼生辉。 宫人引着宫佳南曦一路从前朝过来,她已经褪下觐见时候的一袭宫装,换上银红色广袖琉璃裙。外衬的依旧是一件大红色拖地长袍,金银线交织绣成华美纹路。命妇和宫中妃嫔大都已经到了,各色衣裙,珠钗首饰,明艳不可方物。于贵妃着一袭藏蓝色宫装,面上始终带着平和笑容。不张扬,却有一种难以撼动的美丽。 “长公主到――――” 宫人沙哑的声音像平底一声惊雷,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处门栏望去。宫佳南曦下巴微抬,眼眸却始终平视着前方。她姣好的面容愈发显得娇艳,繁复的发髻上以珍珠做发饰,银线垂着圆润精巧的珍珠垂在她额间。每走一步,珠环相撞发出轻微响声。 命妇们,以及二品以下的妃嫔都已经站起来,宫佳南曦看得见她们每个人的目光,或惊艳或嫉妒,或谦卑或蔑视。各种滋味儿,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只是这一刻,除了于贵妃与她下首旁的那位着鹅黄色宫装的妃子,所有人都已经站起来,毕恭毕敬的朝宫佳南曦行礼。 她的尊崇是先帝留下来的,任凭是谁也不能撼动分毫。再不甘,再嫉妒,也只能乖乖矮下身子问候一声“长公主。” 宫佳南曦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她不卑不亢的清冷模样,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谪仙。一袭大红色衣裙站在夜明珠明亮的光华里,就连唇上的胭脂也要烧起来一般。 “南曦见过贵妃娘娘。” 面上无端带了一分笑容,宫佳南曦抬起眼眸,身形未动,只是看着端坐于主位上的于贵妃。 一别几个月,那一日长欢殿被包围,于贵妃至今都心有余悸。只是如今强撑着笑容,露出一丝爱怜朝宫佳南曦望过去。她眉眼的坚毅和妩媚,完全不似那个被仇恨填满心智的孩子。如今宫佳南曦站在她面前,那般神情,倒是让于贵妃想起先帝后。宫佳南曦没有她母亲那般温柔似水的性子,眉眼间的英气倒是更像先帝。 于贵妃记得,宫佳南曦从前最不喜脂粉,自小到大都是如此。终究是长大了。战争本就不是女子该参与的事情,于贵妃自小便是养在深闺里的贵家小姐。早便听闻边关苦寒,只是没想到竟然能成长的这样迅速。 无端又有几分心软。自己的两个女儿,最大的也和南曦差不多年纪。命里该有这一劫,怎么也是逃不过去的。 “早先便听君上提过公主,今日得见,长公主果然是北周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于贵妃还没说话,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已经站起来。南曦的眸光扫过去,只见她身形偏瘦,眉眼细长,笑容里更是带着桀骜不羁的张扬。宫佳南曦上下打量她一眼,能坐在于贵妃身边的人,位份品级也一定低不了。看这样子,最次也应该已经位列三妃。宫宇登基以来册封了那么多嫔妃,却不知能不能记得过来。 那女子全然不似多数宫中女子文静淡雅,身上倒是带出一股子江湖人的豪爽味道。宫佳南曦还未开腔搭话,却见那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已经快步走过来,笑容满面的一把握住南曦的手。细长的眉眼里倒是掩盖不住对她的赞赏。 “生得如此俊俏,又是天家公主,将来可要挑一位称心如意的驸马相配。” 宫佳南曦任凭她拉着走到于贵妃下首位置,目光与于贵妃交汇之间,她神色间倒是不见不悦神色。 “这是一月前君上新晋封的珀西夫人,你才刚回来,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言罢,珀西夫人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一分。她的掌心极为温暖,牢牢的将宫佳南曦细长的指包裹在其中,到让南曦有些不自在。 “今儿个君上特地吩咐各宫姐妹与朝臣内眷前来陪贺,公主既然回了家,便也就算可以安心了。日后若是缺了什么,差人去广华殿置喙一声就是了。 ” 珀西夫人言辞里尽是热情,东道主一般。宫佳南曦有些诧异的看着于贵妃,只见她手里握着白玉盏,正将那晶莹剔透的紫色液体送入口中,仿佛对珀西夫人话充耳不闻。这北周皇宫里,贵妃的位份仅在帝后和皇贵妃之下,夫人的位份虽在三妃之上,却也高不到哪里去,万万不能与贵妃相提并论。可是听珀西夫人的口气,完全是没有将于贵妃放在眼中的样子。 “诸位妹妹都坐吧。” 安静的夜空下,于贵妃面上依旧是和善的笑容。她拍拍手,身着轻纱的宫娥从两旁走出来。乐师奏乐,水袖漫舞,酒香四溢。即便还未真正到暖春时节,空气里蔓延出的旖旎足以令chun光失色。 “我父亲是一名武将,两个兄长也都在骁骑营内任职。长公主领命与青国一战,真真是令我佩服。” 几杯酒下肚,珀西夫人的面上浮上两团红晕。像是点了胭脂一般。宫佳南曦看着她发亮的眼眸,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淡漠。这样的女子,不是城府太深,便是没有半分心机。 葡萄酒化在口中,酸涩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宫佳南曦饮下一杯,银杯底的紫色液体越发晶莹。精致的菜肴摆满桌案,歌舞升平,众多命妇嫔妃早已放松下来,全然不见刚才拜见宫佳南曦的模样。甚至有一些人偷着眼去瞄宫佳南曦,神色各异,看不出什么。 “我知道你很厉害。” 珀西夫人像是醉了一般,神神秘秘的又靠近了宫佳南曦一些。她眼眸里的纯真之色,更像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看她的容貌,也就只有二十岁出头。自己手握兵权,难过宫宇后脚便纳了武将的女儿作妃。还晋封了这么高的位份。于贵妃之所以能不言不语,恐怕也是受了宫宇的指示。 “……你并不是自愿去打仗的,是君上逼你去的。他还给你弟弟下毒要挟你。我说的对不对?” 珀西夫人眉眼间藏了几分得意之色。她转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眼眸里已经满是迷离神色。分明就是醉了。这葡萄酒虽然甘甜可口,也不似女儿红辛辣,后劲儿却是足得很。珀西夫人能连饮那么多杯,已经算是酒量可以。 “夫人醉了。” 宫佳南曦脊背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珀西夫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还当着自己的面提出来。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宫宇派来试探自己的人,除了装傻充愣,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应付。 “嘻嘻……” 她笑起来,手中的杯盏摔在地上。嫔妃与命妇们各自饮酒,观看歌舞,现下几乎没有人朝这边看。就连于贵妃的眼神也愈发迷离起来,她一手支着额头,慵懒的看着中央水袖善舞的宫娥们,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 珀西夫人凑过来,满口的酒气扑在宫佳南曦白皙的面上。 “君上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仿佛是呓语一般,口气里却又莫名的带了几分坚定。宫佳南曦脊背僵直,脑海里有些空白。若宫宇真的有心试探,自己倘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恐怕今日连这个门都出不去。定了定心神,南曦面上添了几分惆怅抑郁的神色。她端起斟满的杯盏,放在唇边慢慢品尝着。神色犹豫,像是考虑着要不要开口一般。 “灵儿自小便体弱多病,留他在宫中静养,本也是最好的打算。” 南曦哀哀的叹了口气,眼睛里仿佛真的能看到眼泪。 “只是我思念他思念的紧,不顾一切的求着唐将军带他一起去前线,与我见一面。可谁知道,谁知道这就出了事儿……” 通红的眼眸我见尤怜,珀西夫人看着宫佳南曦,强撑着头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们在返回的路上,遭到山贼的堵截。一开始我怕灵儿出事,便将他安置在特定的额马车里。谁知那群山贼竟然连人带车一起劫走了……我命人去追,无奈对地形环境不熟悉,没有找到山贼的影子不说,还将灵儿遗失了……” 说着,宫佳南曦声音里的哽咽越来越重。她从袖摆中掏出一方锦帕, 拭去眼角的眼泪,依旧呜呜咽咽的诉说着些什么,自言自语一般。珀西夫人一手揽过她的肩,瞪圆了双眸认真看着她。 “我、我叫父亲和哥哥、帮、帮你找……一定能寻回二殿下来……” 舌头仿佛被贴上什么东西,珀西夫人浑身发软,看东西也模糊起来。她学着贵妃的模样,一手支了头,却依旧忍不住晕眩的感觉。 “你家主子喝醉了,早些送她回去休息。” 宫佳南曦将锦帕收回衣袖里,抬手招来站在远处的宫人。她面上已经没有哀戚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恸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 第一百零四章 珀西夫人(二) 轿撵早已停在殿门外,珀西夫人在宫人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的上了轿撵。柔软的靠垫令她周身通畅,酒力发作,昏昏欲睡的感觉越来越深。她一双美眸微微闭着,面颊上两团通红的红晕,像是染了胭脂一般绚烂。金步摇垂下来的金丝坠在耳畔,随着轿撵的移动节奏晃动着。乌黑的发髻依旧平整光泽,全然不见凌乱。 “君上遣散众臣之后,请他到本宫这儿来一趟。” 珀西夫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眼底的清明完全不似喝醉酒的模样。她手中握着一方紫色锦帕,绕在指头上反复搅动着,像是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 今天的宫宴上,长公主宫佳南曦完全不似她想象的那般。手握重兵,能在战场上与男人拼杀的女子,竟然生的如此瘦弱身形。那样美丽的容貌与高贵姿态,险些连自己都招架不住。这样的女子,全然不似君上说的那般狡诈阴毒。席间说起二殿下宫灵,南曦泫然欲泣的模样分明不是装出来的。那般怜爱手足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情。 今日自己与她说的话,七分假三分真。假的是宫宇让她说的那些,真的,是自己答允帮她找弟弟,以及心头的那般不忍和相惜的情愫。珀西夫人认定宫宇与宫佳南曦叔侄女之间有什么误会,只要这误会解开,她还是能与宫佳南曦做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样想着,珀西夫人面上带了几分笑容。开心欢愉的模样,像极心性极其单纯的孩童。只是她不知道,宫宇与她说的那些话,几乎都是真的。那个弑君杀兄十恶不赦的人,就是她崇拜敬仰的君上,是她的丈夫。而宫佳南曦,心机城府全然不亚于宫宇。他们的争斗,珀西夫人只是被利用的一颗棋子。 于贵妃之所以百般忍让,便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君上宠爱珀西夫人,是因为看中她母家的兵权。还有珀西夫人短暂的青春美貌。再风光,她的地位也只到这里。自己与宫宇二十几年的夫妻之情,尚且不能使他全心全意,珀西夫人也绝对不可能。对于贵妃来说,这便够了。宫宇心里只有那一个女人,想要却永远得不到。帝后之位不是于贵妃的,便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可无论如何,太子登基之后,于贵妃便是唯一的皇太后。 这何其尊荣,到时候,在这泱泱北周国内,她便是最最尊贵的女人。 “再命小厨房煮一份解酒的汤,君上晚上要喝的。” 面上温柔的神色一闪而过,即便出身将门,珀西夫人终究是个女子。将丈夫看的比什么都重。更何况,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 宫宴散去的时候,许多嫔妃命妇面上都已经见了微醺的神色。绯红的面颊,稍显迷离的眼神,胜过这世间最娇艳动人的妆容。各自向于贵妃拜别,由自家婢女搀扶着,脚步略显踉跄的往宫外走去。 南曦面上带着几分慵懒,清冷的眼眸全然不似从前肃杀。席位越来越空,零零散散的落座的,不过几位意犹未尽的嫔妃。眯了眼,吐出一口浊气,酒气蔓延在鼻息吞吐之间。这样醉饮,甘醇里带着芬芳的西域美酒,一杯接着一杯。面前的酒壶空了又满,这颗心却似乎越来越清明。 酒杯里晃动的紫色液体,像极了紫色的玛瑙宝石。早在南曦离开巴城的那几日,椛玫便将客栈暂时交给亲信经营,自己带了宫灵出去避风头。宫佳南曦极其小心,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椛玫去了哪里。只是说,若是北周大局定下来,她自然会张贴皇榜,召他们回芙蓉城。到时候皇榜上会有她的印章,椛玫看到之后,自然能分辨真假。 “南曦,南曦……” 于贵妃唤了她两声,宫佳南曦转过头,面颊上浮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她看着于贵妃,半痴半醉的模样,倒是像极一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 “本宫叫人将锦簇阁收拾出来了,今夜你便住在那儿。一会儿让婢女送你回去。” 她面上带了几分爱怜的笑容,温柔的眉眼里,平白露出几分冰凉。现下天气早已不似寒冬腊月那么寒冷,只是夜里难免的清冷。冷风一吹,于贵妃感觉自己脊背上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无意识的打了个哆嗦,于贵妃眉眼微抬,示意一旁的宫人将披风拿过来。轻薄的料子,没有厚重的皮毛,覆盖在身上依旧觉得有一股暖意。 宫佳南曦似乎真的醉了,她一手撑着额头,迷离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眸沉沉睡过去。 “娘娘不必担心我,南曦还是住镇国公府。” 唇角沁了笑意,她看到于贵妃眼眸里明显的怔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初。晦暗的神色在黑暗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只是那么一瞬。宫佳南曦了然的笑笑,不再多言语什么。在于贵妃眼中,她与唐墨自小一块长大,早已经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先帝与镇国公唐鸿的关系,她与唐鸿的关系都是极为亲密的,恐怕于贵妃早已将他们视作一对。 心下无端生了几分惆怅,若是一切还像从前那般模样,宫宇没有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犯下这谋反的罪。若是她父皇母后还没有西去,亚父也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她宫佳南曦,恐怕会真的与唐墨托付终身。只可惜如今什么都变了,甚至连她的婚嫁事宜,也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可以随心所欲。宫佳南曦与唐墨,大约这辈子只能这样的关系。青梅竹马,不过一句笑谈。 夜明珠的光辉愈发耀眼好看,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矮小瘦削的身影。白芷深埋着头,脚步急促紧张。若不是唐将军让她来接长公主回府里,她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踏进内宫半步。一路无心其他,低着头踱着小碎步到了宫佳南曦身旁。 “殿下,马车已经备下了,就停在宫门口。唐将军请您早些回去呢。” 白芷的声音很小,她凑到宫佳南曦身旁,双手交叠紧握着,一张圆润的小脸儿通红成一片,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路上走得太急。宫佳南曦觉得有趣,伸了手捏捏她的面颊,随即笑出声来。 爽朗的笑声引得所有人一愣,于贵妃更是不明所以的看过来。只见宫佳南曦一手牵了白芷,身形踉跄的勉强站稳。白芷的面上红的更厉害,被宫佳南曦牵着却又不敢挣扎。只能任凭她拽着自己走到于贵妃面前。 “白芷,拜见贵妃娘娘。” 南曦的话还未落音,白芷便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去。动作的大的令于贵妃都吃了一惊,只是有些震惊的望着这个略显圆润的小姑娘。白芷的头埋得更低,揶揄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宫里的规矩她也不懂,若是说错了做错了,恐怕又要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眼下也就只能这么跪着。 “哟,这姑娘……” 于贵妃似是喃喃了一句,面上和蔼的笑容又重新显露出来。她一手扶了椅把,身子就势斜靠着,眯了眼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那时候南曦受伤,多亏这位姑娘不分日夜的照顾。” 宫佳南曦不动声色的看了于贵妃一眼,眼眸里的精光一闪而过。却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贵妃娘娘,南曦斗胆替她向您讨个赏赐。您看给还是不给?” 空气里逐渐蔓延出一股花香味儿,却不知是从哪里而来。白芷紧张的脊背僵硬,即便是在寒凉的夜里,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于贵妃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只是略带嗔怪的看了宫佳南曦一眼,面上的慈爱更加一览无余。那神情,像极了宠溺女儿的母亲模样。 “说来听听。” 她似乎对白芷完全没有兴趣,一双眼只看着宫佳南曦。说白芷有功的人是南曦,替白芷讨赏的也是南曦,确实与白芷没有多大干系。在于贵妃眼里,白芷不过是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她借着白芷的名头,使自己与宫佳南曦的关系不那么僵硬,也是好的。 “南曦斗胆,想请贵妃娘娘赐下一道旨意。给白芷姑娘一个正三品宫人的头衔。” 话刚落音,白芷的身子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她不明白宫佳南曦的用意何在,也插不别的话。可南曦的用意再让她猜不透,白芷也不愿意受旁人的摆布。至少她知道,长公主殿下不会害了她。 淡淡的花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熏得人沉沉欲睡。于贵妃面上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初。她的视线从宫佳南曦身上移开,落在面前跪着的白芷身上,飞快的上下打量一番,心中的困惑却更甚。这北周皇宫,如今在宫佳南曦眼中早已经是人间地狱。她甚至连住一夜都不肯。倘若这小姑娘真如她所说,是救命的恩人,宫佳南曦又怎么可能将她推进北周皇宫里呢? “南曦不过是想替白芷姑娘赏赐,也不枉她这一路尽心照顾。” ------------ 第一百零五章 白淑人 言外话中,宫佳南曦都只称白芷为姑娘。她面上浸着笑容,大方妥帖的模样,倒是与畏畏缩缩不敢言语的白芷对比鲜明。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在北周位份最高的两个女人面前,白芷不过是官宦府邸里伺候的丫头。 “那便封个正三品淑人,以后也好贴身伺候你。” 于贵妃似乎并不愿意多纠缠下去,她面上带了一丝疲倦,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晚风吹起透明的纱帐,宫佳南曦面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消失的意思。这倒是让于贵妃多少有些吃惊。只是如此看来,倒还没有当时兵刃相向之时来得痛快。如今的宫佳南曦,周身上下都像是裹上一层厚重的丝绸。光鲜亮丽,却令人永远看不清楚。 “白芷,快谢谢贵妃娘娘恩典。” 被点到名的白芷身子瑟缩了一下,随即俯下身去,额头贴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白芷叩谢贵妃娘娘恩典。” 正三品,在白芷眼里官位的品级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区别。只是官儿小的要向官儿大的进贡贺礼,点头哈腰的供奉着,这都是亘古不变的。 唇角勾起的笑容越发明媚耀眼,夜风吹拂在滚烫的面颊上,像是一把碎冰揉进滚烫火炉中。宫佳南曦微微弯下腰,握着白芷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地板是用厚重坚实的大理石铺成的,一块一块,都带着精美的纹路。人在上面跪久了,膝盖会受寒不说,那些好看的花纹也是一种折磨。 白芷踉跄一下,赶紧稳住身形在南曦身旁站好,脊背上的冷汗早已将内衫打湿。 “本宫也乏了,你执意要住在镇国公府,本宫便也不强留。只是南曦,这北周皇宫终究是你的根在的地方。” 站在两旁的宫人都已经上前,她们手脚麻利的帮于贵妃整理着衣袍,纤细的手指抚平褶皱,摆正发簪。于贵妃依旧是那副温柔慈爱的模样,只是走之前深深看的宫佳南曦那一眼,却让白芷感到莫名心惊。这北周皇宫,到底不是她一个寻常女子能应付来的。若没有长公主护着,只怕白芷真要吓死在这儿了。 “走吧。” 见白芷呆呆的望着于贵妃远去的身影,宫佳南曦慢慢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眼底的深沉像一汪看不清潭底的泉水,清明里带着几许浑浊。白芷回过神来,抹一把鬓角的汗珠,跟着宫佳南曦往宫门口走去。 经过的宫人侍卫纷纷向宫佳南曦低头行礼,她却好似全然看不到一般,神色淡然的走脚下的路。 “你现在已经是淑人了,整个宫里的宫人侍卫,除了内务府有正式任职的,还有于贵妃和珀西夫人身边的人之外,没有人比你的品级更尊。” 回头瞟一眼,却见白芷依旧是畏手畏脚的模样。到底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宫佳南曦摇了摇头。 “抬起头来……你怕什么呢,他们就能吃了你么?” 白芷吞了吞口水,勉强停止了身子。脊背和手脚却都僵硬的如木头一般。宫佳南曦颇为无奈的摇摇头,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些东西,急也是急不来的,大约见的久了慢慢的就好了。 一路上,每隔十米远便有一个柱子顶着一颗硕大浑圆的夜明珠。华贵异常,看的宫佳南曦心头一阵不舒服。先帝在世之时,甚至治理国家的不容易,也非常注意体百姓疾苦。所以在生活上也多提倡勤俭,尚且没有那么多奢侈到夸张的物件。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宫宇的尊崇身份一般。 又一队宫人经过,粉蓝色的裙装勾勒出姣好的身材。宫佳南曦眨眨眼,看着那些宫娥矜持的朝自己行礼走远,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外袍脱下来。” 白芷“啊”了一声,显然是没理解宫佳南曦话里的意思。一手下意识的抓紧领口,面上见了几分紧张之色。 “啊什么啊,让你脱你便脱,哪有那么多废话。” 不知是不是酒力发作的缘故,宫佳南曦的话里不见平日的淡漠,倒是添上几分活人的生气灵动。她四下打量一眼,漆黑的夜幕里,只有夜明珠还在散发着灼灼光辉,耀世璀璨,很是好看。 她一手扯下腰间的勾玉递给白芷,丹田提气,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已经腾空而起。随着白芷的惊呼声,宫佳南曦已经稳稳的站在夜明珠上。她有些嗔怪的瞪了白芷一眼。那模样,倒是像极了没长大的孩子。 “殿下,殿下你快下来啊……危险。” 白芷有些慌,怕喊声吸引来宫人侍卫,她只要压低了嗓门,心脏狂跳起来。这些架子虽然不是很高,但人要是从上面摔下来,也要跌个够呛的。不单单是背负不起伤害公主的罪名,白芷此刻的心里,是真的为她担心。见宫佳南曦依旧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白芷咬咬牙,她不会武功,但爬树什么的,从小就在村子里也没少干过。一挽袖子,白芷抱着那顶着夜明珠的柱子,眼看着就要往上爬。 “别动别动!” 宫佳南曦急忙喝住她,一手扶了脚下踩着的夜明珠,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衡。 白芷都快哭出来了,圆乎乎的小脸蛋上焦急之色毕露无疑。她松了手,不敢再上前靠近半分,却见宫佳南曦已经蹲下身子,伸手取走了脚下的夜明珠。只是瞬间的事情,白芷吓得不敢睁开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宫佳南曦已经抱着夜明珠站在她面前,面上带着几分愉悦。 “今儿个你被封为三品淑人,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夜明珠也算是个稀罕的玩意儿,你且带回去摆弄吧。” 这话说的轻松,仿佛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而是个铁疙瘩一般。白芷吓得不敢伸手去接,一张小脸儿都有些微微的发白。 “拿着呀,你看什么呢?莫不是嫌弃这个太小??” 宫佳南曦一手托着夜明珠,在白芷眼前晃了晃,白芷依旧是没有反应。南曦心中腹诽,既然不说话,那便真的是嫌弃这个太小了。宫宇啊宫宇,你将北周皇宫布置的如此奢华,说到底也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她宫佳南曦就算拿走一万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恐怕宫宇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说出半句责怪的话来。 “您快把这个放回去吧,马车就在宫门口等着,唐将军还等着殿下回去呢……” 白芷已经快急哭了,她连忙一把拉住又要飞身上去的宫佳南曦,手指触到冰冷的夜明珠,心头升腾出异样感觉。宫佳南曦不由分说一把将这夜明珠塞进白芷怀中,姣好的面容里带着些促狭的笑容。倒是可爱的紧。 “我事先没有置喙任何人。你可要将这颗珠子好好藏着。若是让别人看到了,定你个偷窃宫中物品的罪,你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杀的了。” 宫佳南曦严肃的口气将白芷吓了一跳。她有些僵硬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夜明珠,扔也不是,自己又放不回去。她站在原地,双眼通红,像是要哭的模样。事实上,白芷的心里泪流成河。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宫佳南曦回了北周芙蓉城,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呢?这般神色语气动作,恐怕连唐将军也没有见过吧。 有两队宫人侍卫交叉走过来,白芷慌慌张张的将夜明珠藏进衣袍里,包裹严实,不让这光有一丁点儿泄露的机会。宫佳南曦满意的看看她,眼底的赞许之情,大有“孺子可教”的意味儿。 门槛一个接着一个,跟着宫佳南曦一路七拐八拐,两个人终于到了宫门口。马车就停在右边,四周依旧挂着宫铃铛,由四匹高头大马负责拉车。银色的小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白芷掀了轿帘,宫佳南曦借势弯腰进了马车里。暗叹一声舒服,南曦转身朝后面趟过去。 马车已经在行中,白芷坐在车厢外,眼睛四下里瞄着繁华夜市,全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宫佳南曦猝不及防,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闷哼,随即是淡淡的檀香味儿钻进鼻孔里。吃了一惊,她这分明是躺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大脑空白的那几秒钟,宫佳南曦突然觉得这香味儿有些熟悉。 马车里昏暗看不清东西,宫佳南曦一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朝黑影砸过去。那男子的身手显然也不弱,在车厢里狭小的空间内,一来二去,两个人打的难舍难分。白芷大约是感觉到了马车晃动的厉害,有些担忧的朝车厢内喊了一句:“殿下,您还好么!” 宫佳南曦已经擒住那人的手臂,自己的肩膀却又被人握在手中,四目相接,连鼻息都那么近。突然听到白芷的喊声,宫佳南曦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手里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她面上恢复从前的冷漠模样,薄唇上浸了一丝嘲讽意味儿。 “玉国主,这大半夜的您不在宫里好好休息,怎么偏偏要到南曦的马车上来找不痛快呢?” ------------ 第一百零六章 下嫁(一) 玉长庚倒也不恼,唇角一勾,眼眸里浮出几分温柔神色来。只是车厢太暗,宫佳南曦也不去看他,倒也没有察觉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来。 “你叔父酒量很好。” 他没有丝毫要放开宫佳南曦的意思,宽大的手掌捏住她细长的臂膀。酒气夹杂着檀香气息,混杂在空气里。漆黑之中,只有车窗里透进来的些许光亮,彼此的一双眼眸灼灼。 “他不是。” 宫佳南曦面色突然沉下来,口气里带着足以冻结一切的寒。眼眸里开始浮出赤红色,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又好似那些隐忍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炸伤有qing人。耳旁尽是车辙滚过青石板地面的铿锵声,冬日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万物萌生,大地开始恢复生机。北周街道上也开始热闹起来。她用力挣脱开玉长庚束缚自己的手,大红色宫袍的领口微微歪向一边。 那副模样,倒是像极受了气的小媳妇儿。宫佳南曦面颊滚烫,面色绯红。不知是饮酒的缘故,还是生气的缘故。宽大的袖袍蜷缩在手腕处,耳垂上缀着的,是水晶石打磨成的棱角分明的实心体。那晶莹剔透的小巧玩意儿,随着马车行走的节奏轻轻摇晃着。 玉长庚不说话,整个车厢便都静下来。酒力发作,眼前又守着佳人,这二十年来,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这么轻松舒心过。今日在宴会上,宫宇故意试探他的口风,只是如今看宫佳南曦的态度,她是断然不会再与宫宇有和平共存的那一刻的。转念想想也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且不说宫佳南曦,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父母,生活,北周,身份,他几乎毁了她的一切。也实在没有资格得到原谅。 “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么?” 玉长庚突然拉了她的手,狭长眼眸里露出的一抹紧张神色,他面上见了几分绯红。马车依旧继续前行着,似乎是有意走的慢一些。车子四个角上悬挂的宫铃在夜风里泠泠作响。安逸如芙蓉城。 只是这一刻,宫佳南曦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她的皓腕被牢牢握在温暖手心里,宽大的袖摆微微展开,在略显窄小的马车内,这一身华服和两个人,以及两个人的身份都显得十分拥挤。必须踹下去一个才好。 宫佳南曦定了定神,半抬起手臂撑开车窗。另一只手被玉长庚握的紧,她也索性不去挣扎。夜风吹进来,凉风打在面上,缓解刚才的满脸滚烫温度。空气里的酒气和檀木香气混合在一起,清亮的风涌进来,驱散空气里的暧mèi情愫。 抬起头,她看着面前俊美异常的一张脸。玉长庚那张脸与梦挽歌那张脸都算得上是十分漂亮的,只是梦挽歌长的白白净净,特别是一双眼和唇角边那对恰到好处的梨涡,真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少年模样。玉长庚虽一双狭长的眼睛,眼角斜飞着,不说话也能给人一种莫名压抑。虽然他见不得比梦挽歌大几岁,可身上那股子老成尊贵的气息,怕是到八十岁也消磨不下去了。 十分强硬的抽回自己的手臂,宫佳南曦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变化。就在玉长庚有些茫然的空挡,说时迟那时快,宫佳南曦已经飞起一脚,直接将他从车窗踹了出去。力道之大,连累着那半扇车窗一起飞了出去。玉长庚处于全然没有防备的状态,这一脚重重踹在胸口上,让他有种想呕血的冲动。 身子忽的一轻,玉长庚稳稳站在地面上。一袭锦袍华服的模样,确实与胸口上那个灰突突的脚印不太相符。可他面上全然不见尴尬之色,仿佛身旁盯着他看的人都不存在一般,一双眼睛直勾在那辆远去的马车上。 就在不久前的宴会上,宫宇意思明确的表示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去青国。说好听是巩固两国关系,实际上就是在玉长庚身边安插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只要自己的女儿嫁进青国,假以时日再给玉长庚生下个一男半女,之后的很多事情便都会好办很多。若真的有一天,玉长庚扩张自己的领土打到北周这儿,还能有人在他身边吹吹枕头风。 只是这如意算盘打的再响,却也没想到今日宴会上,玉长庚会当着群臣的面一口回绝了自己。那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瑶勒公主,更是惊怒的直接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双眸含泪瞅了玉长庚一会儿,又哭着跑了回去。玉长庚只是气定神闲的站着,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是懒得搭理。 朝臣哗然,宫宇也觉得纳闷。这瑶勒公主虽然天仙之貌,却也算得上倾国倾城。在宫宇的几个女儿里,算得上是最为出众的。如今被玉长庚如此干脆的回绝,心下恼怒,却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孤会下聘礼,只不过迎娶的不是瑶勒公主。” 玉长庚将酒杯放下,一手把玩着指间的白玉扳指,面上带出几分严肃。 “孤要将长公主宫佳南曦迎娶回去,做青国的王后。一切皆按照青国礼法,大赦天下,众妃嫔朝臣亲自迎拜,连贺九日!”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玉盘珍馐与晶莹美酒交相辉映。玉长庚目光灼灼,浑身散发出的王者尊贵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振。他神色严肃至极,全然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人在少年便已经斩杀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如此漂亮的面孔几乎令人不忍直视。他又不近女色,勤勤恳恳一心为青国为百姓操劳。这样完美的不似凡人的玉长庚,空悬后位那么多年,多少女子抢破了头。若是说只为笼络人心,与北周永结盟好,他大可不必册封她为后,封个四妃三夫人也便算是给北周面子。如今玉长庚要宫佳南曦而不要瑶勒公主,恐怕早已经不是为了巩固关系这么简单。 怕是真的动了情,这一生都要牵挂上这么一个人。 “迎亲下聘的使臣,最多还有十日便到了。到时候还请国主高抬贵手,成全了青国欲与北周永结盟好的心意。” 玉长庚打起官腔来也是丝毫不含糊的,平日里见那些大臣打官腔只觉得心中厌烦,只是如今看来,却也不是那么糟糕的。如今宫宇的面色由红转青,就像喉咙里突然卡住一根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梗着脖子生生挺着。倒是真的应该让宫佳南曦来瞧一瞧他这副模样。 饮完杯盏中的酒, 玉长庚道了声'告辞',优雅起身朝殿外走去。 “国主慢行!” 宫宇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一张面上扯出几分笑容。 “宫中早已命人备下宫殿住处,让宫人带国主过去便是。” 自古以来,别国来使者都是居住在专门的驿站内,像这般国主亲自驾临的例子倒是从来没有过的。只是如今宫宇的名声已经够不好听,他也急切的想拉拢青国。能够破格将宫殿腾出来供给居住,已经算是给了玉长庚天大的面子。 “多谢国主好意。” 玉长庚顿住脚,俊美的面上扬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狭长的眼眸眯在一处。微微上挑的眉尾勾勒出一丝邪气。两旁的宫人都已经将脑袋深深埋下去,仿佛他的笑容有勾魂摄魄的作用一般。也怨不得玉长庚整日板着一张脸,他这副面带笑容的模样,实在太过妖孽,与一国之君的身份也着实不符。 “孤今后都宿在镇国公府,算算时辰,马车也应该已经到了。就此别过。” 十分随意的点了下头,玉长庚大步迈出殿门。身后的朝臣又是一片哗然。玉长庚手握银甲铁骑,竟然还能败给一个小小的北周公主,最后也十分大方的割让城池以求两国免除战乱。现在想想,只怕是用这几座城池来换长公主嫁进青国后宫。 宫宇面色阴沉,抑制不住的怒意从胸口升腾出来。他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菜肴撒了一地。他的胸口剧烈的欺负着,一张面也变成了近乎铁青色。大殿里又安静下来,宫宇阴霾满布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杀意。 马车停在镇国公府前,唐墨正站在门前等着。见宫佳南曦从马车里下来,他温润的面上已经见了惊喜之色。本以为她今日会宿在宫中,还是抱了一丝念想将她从前居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从宫宴开始便等到现在,可算将她等了来。 “叫人去煮醒酒汤来。” 眼看着南曦一副满脸通红的模样,一双眼眸也尽是迷离。唐墨皱了皱眉,手在衣袖里顿了顿,终究是没上前去搀扶她。宫佳南曦脚步踉跄,全部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一旁的白芷身上。所幸她也不算沉,白芷扶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再去叫人多打扫一间出来。” 经过他时候,宫佳南曦满身酒气里带着几分檀香香气。唐墨一愣,目光里满是不解。这么晚了,还有谁要来? 宫佳南曦举起手朝身后指了指,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府里。漆黑的夜幕下,只见马车旁站了一个人。玉冠墨发,风华绝代的模样被一袭墨色锦袍衬托着。他看着宫佳南曦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 唐墨神色黯淡了一瞬间,天下间能够住进这儿的男人,除了唐家的人,恐怕也就只有玉长庚一个了。 ------------ 第一百零六章 下嫁(二) 再次回到熟悉的院落,玉昙花张开雪白花瓣,莹莹沉沉坠满一树芬芳。宫佳南曦脚步微沉,大红宫装的裙摆摇曳出一世芬芳。 沉敛的目光逐渐趋于哀伤,她顿住脚,巨大恐慌粘连,就那么突然失去前行的勇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姣好的面容上阴沉一片。就这么突然含了泪,通红的眼眸,再也隐忍不住的悲痛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宫佳南曦似乎还能看到那一日,白绫挂满整个真货功夫,那一日刻印在脑海里的,却也只剩下唐墨那张哀伤而坚毅的苍白面庞。 镇国公府 倘若死去的人能够看清如今发生的一切,倘若她的父皇母后能够在天上保佑她,那么今世今日,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夜色已经深,院子里亮着灯笼,摇晃在空气里的灯笼。被染成喜庆的大红色。酒力慢慢散去,宫佳南曦依靠着窗户,等待冷风散去一身浊气。 “殿下,您睡下了么?” 唐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被晕染过的水墨画,一层一层荡漾夜色里。宫佳南曦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忽闪了一下。 “有事么?”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唐墨好像在犹豫着什么。宫佳南曦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慢慢敲打着。咔咔的轻微响声有些刺耳,却是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 等了半晌,她的一身酒气几乎已经完全散尽,却又听到门外一声轻叹。 “殿下可否开一下门,唐墨有要事想与殿下商量。” 踌躇片刻,这半夜三更的,即便唐墨与自己一同长大,却也不是太方便开门。只是唐墨一向谨慎,若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晚了来找自己。 开了门,唐墨正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下。看那架势,竟然是要走的模样。身后突然传来门声,唐墨心中一惊,脊背僵硬下来。他胸腔里涌动出大片大片酸楚,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好了的! 宫佳南曦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心中也不免起了疑问。 “怎么了?” 询问里带了几分关切,却是让唐墨心中一暖。宫佳南曦换下了红装,白露沙裙,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们进去说。” 面上露了少许尴尬,唐墨见她闪开一条路,这才迈了进去。 再次回到熟悉的院落,玉昙花张开雪白花瓣,莹莹沉沉坠满一树芬芳。宫佳南曦脚步微沉,大红宫装的裙摆摇曳出一世芬芳。 沉敛的目光逐渐趋于哀伤,她顿住脚,巨大恐慌粘连,就那么突然失去前行的勇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姣好的面容上阴沉一片。就这么突然含了泪,通红的眼眸,再也隐忍不住的悲痛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宫佳南曦似乎还能看到那一日,白绫挂满整个真货功夫,那一日刻印在脑海里的,却也只剩下唐墨那张哀伤而坚毅的苍白面庞。 镇国公府 倘若死去的人能够看清如今发生的一切,倘若她的父皇母后能够在天上保佑她,那么今世今日,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夜色已经深,院子里亮着灯笼,摇晃在空气里的灯笼。被染成喜庆的大红色。酒力慢慢散去,宫佳南曦依靠着窗户,等待冷风散去一身浊气。 “殿下,您睡下了么?” 唐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被晕染过的水墨画,一层一层荡漾夜色里。宫佳南曦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忽闪了一下。 “有事么?”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唐墨好像在犹豫着什么。宫佳南曦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慢慢敲打着。咔咔的轻微响声有些刺耳,却是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 等了半晌,她的一身酒气几乎已经完全散尽,却又听到门外一声轻叹。 “殿下可否开一下门,唐墨有要事想与殿下商量。” 踌躇片刻,这半夜三更的,即便唐墨与自己一同长大,却也不是太方便开门。只是唐墨一向谨慎,若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晚了来找自己。 开了门,唐墨正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下。看那架势,竟然是要走的模样。身后突然传来门声,唐墨心中一惊,脊背僵硬下来。他胸腔里涌动出大片大片酸楚,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好了的! 宫佳南曦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心中也不免起了疑问。 “怎么了?” 询问里带了几分关切,却是让唐墨心中一暖。宫佳南曦换下了红装,白露沙裙,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们进去说。” 面上露了少许尴尬,唐墨见她闪开一条路,这才迈了进去。 再次回到熟悉的院落,玉昙花张开雪白花瓣,莹莹沉沉坠满一树芬芳。宫佳南曦脚步微沉,大红宫装的裙摆摇曳出一世芬芳。 沉敛的目光逐渐趋于哀伤,她顿住脚,巨大恐慌粘连,就那么突然失去前行的勇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姣好的面容上阴沉一片。就这么突然含了泪,通红的眼眸,再也隐忍不住的悲痛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宫佳南曦似乎还能看到那一日,白绫挂满整个真货功夫,那一日刻印在脑海里的,却也只剩下唐墨那张哀伤而坚毅的苍白面庞。 镇国公府 倘若死去的人能够看清如今发生的一切,倘若她的父皇母后能够在天上保佑她,那么今世今日,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夜色已经深,院子里亮着灯笼,摇晃在空气里的灯笼。被染成喜庆的大红色。酒力慢慢散去,宫佳南曦依靠着窗户,等待冷风散去一身浊气。 “殿下,您睡下了么?” 唐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被晕染过的水墨画,一层一层荡漾夜色里。宫佳南曦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忽闪了一下。 “有事么?”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唐墨好像在犹豫着什么。宫佳南曦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慢慢敲打着。咔咔的轻微响声有些刺耳,却是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 等了半晌,她的一身酒气几乎已经完全散尽,却又听到门外一声轻叹。 “殿下可否开一下门,唐墨有要事想与殿下商量。” 踌躇片刻,这半夜三更的,即便唐墨与自己一同长大,却也不是太方便开门。只是唐墨一向谨慎,若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晚了来找自己。 开了门,唐墨正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下。看那架势,竟然是要走的模样。身后突然传来门声,唐墨心中一惊,脊背僵硬下来。他胸腔里涌动出大片大片酸楚,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好了的! 宫佳南曦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心中也不免起了疑问。 “怎么了?” 询问里带了几分关切,却是让唐墨心中一暖。宫佳南曦换下了红装,白露沙裙,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们进去说。” 面上露了少许尴尬,唐墨见她闪开一条路,这才迈了进去。 再次回到熟悉的院落,玉昙花张开雪白花瓣,莹莹沉沉坠满一树芬芳。宫佳南曦脚步微沉,大红宫装的裙摆摇曳出一世芬芳。 沉敛的目光逐渐趋于哀伤,她顿住脚,巨大恐慌粘连,就那么突然失去前行的勇气。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姣好的面容上阴沉一片。就这么突然含了泪,通红的眼眸,再也隐忍不住的悲痛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宫佳南曦似乎还能看到那一日,白绫挂满整个真货功夫,那一日刻印在脑海里的,却也只剩下唐墨那张哀伤而坚毅的苍白面庞。 镇国公府 倘若死去的人能够看清如今发生的一切,倘若她的父皇母后能够在天上保佑她,那么今世今日,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夜色已经深,院子里亮着灯笼,摇晃在空气里的灯笼。被染成喜庆的大红色。酒力慢慢散去,宫佳南曦依靠着窗户,等待冷风散去一身浊气。 “殿下,您睡下了么?” 唐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被晕染过的水墨画,一层一层荡漾夜色里。宫佳南曦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忽闪了一下。 “有事么?”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唐墨好像在犹豫着什么。宫佳南曦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慢慢敲打着。咔咔的轻微响声有些刺耳,却是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 等了半晌,她的一身酒气几乎已经完全散尽,却又听到门外一声轻叹。 “殿下可否开一下门,唐墨有要事想与殿下商量。” 踌躇片刻,这半夜三更的,即便唐墨与自己一同长大,却也不是太方便开门。只是唐墨一向谨慎,若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晚了来找自己。 开了门,唐墨正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下。看那架势,竟然是要走的模样。身后突然传来门声,唐墨心中一惊,脊背僵硬下来。他胸腔里涌动出大片大片酸楚,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好了的! 宫佳南曦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心中也不免起了疑问。 “怎么了?” 询问里带了几分关切,却是让唐墨心中一暖。宫佳南曦换下了红装,白露沙裙,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们进去说。” 面上露了少许尴尬,唐墨见她闪开一条路,这才迈了进去。 ------------ 第一百零八章 和亲(一) “承蒙君上恩典,将长公主出嫁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只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恐怕不能为君上分忧。若是将这事儿做砸了,怕是…怕是……” 珀西夫人搅搅手帕,轻轻咬了下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珀西夫人长得十分漂亮,这般欲语还休的模样更是令人心动。于贵妃只是笑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什么为君上分忧,都是假的。前几日君上下了朝便阴沉面,任谁也不肯给三分颜面,这才是珀西夫人来找自己的原因。 自己陪在君上身旁那么多年,自然最基本的都能摸到。 只是想想,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 那一日宴会,那装了毒酒的杯子差点就送到宫佳南曦口中,却愣是被君上身旁的人给拦了下来。究竟为何,于贵妃不知道。只是该问的事情问,不该知道的事情问都不要问。这是做女人,做王的女人的最基本的东西。 玉长庚上殿求娶北周长公主,本就是令人恼火。宫宇象征性询问宫佳南曦的意思,没想到她也是同意的。即便面上不开心,可还是答应了。这么一来,宫宇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下来,将此事交给珀西夫人来办。 “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 见于贵妃想的出神,珀西夫人有些不理解。出声询问了一句,她却已经换了姿势,懒懒靠在椅子上,眯起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礼数是要周全的,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北周出嫁的公主,是多么委屈一样。” “礼部尚书,内务府总管,以及大祭司,司仪都要交代到。差宫人去就是了,前后交代完,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长公主的礼服与旁的不同,正红金凤,东珠琉璃,缺一不可。” 于贵妃见一脸茫然的珀西夫人,心里多了几分轻蔑。不过是个武将的女儿,再得宠,脑子也照样不够用。 “哎哟妹妹,姐姐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妹妹愚钝,怕是还没数清楚呢。” 珀西夫人倒也不恼,差人拿了笔墨纸砚上来。 “姐姐请再说一遍,妹妹好找人记下来。” 口气里的谦卑略显,去不见珀西夫人面上有什么变化。她让宫人站在一旁,纸铺平再桌上。 “承蒙君上恩典,将长公主出嫁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只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恐怕不能为君上分忧。若是将这事儿做砸了,怕是…怕是……” 珀西夫人搅搅手帕,轻轻咬了下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珀西夫人长得十分漂亮,这般欲语还休的模样更是令人心动。于贵妃只是笑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什么为君上分忧,都是假的。前几日君上下了朝便阴沉面,任谁也不肯给三分颜面,这才是珀西夫人来找自己的原因。 自己陪在君上身旁那么多年,自然最基本的都能摸到。 只是想想,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 那一日宴会,那装了毒酒的杯子差点就送到宫佳南曦口中,却愣是被君上身旁的人给拦了下来。究竟为何,于贵妃不知道。只是该问的事情问,不该知道的事情问都不要问。这是做女人,做王的女人的最基本的东西。 玉长庚上殿求娶北周长公主,本就是令人恼火。宫宇象征性询问宫佳南曦的意思,没想到她也是同意的。即便面上不开心,可还是答应了。这么一来,宫宇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下来,将此事交给珀西夫人来办。 “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 见于贵妃想的出神,珀西夫人有些不理解。出声询问了一句,她却已经换了姿势,懒懒靠在椅子上,眯起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礼数是要周全的,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北周出嫁的公主,是多么委屈一样。” “礼部尚书,内务府总管,以及大祭司,司仪都要交代到。差宫人去就是了,前后交代完,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长公主的礼服与旁的不同,正红金凤,东珠琉璃,缺一不可。” 于贵妃见一脸茫然的珀西夫人,心里多了几分轻蔑。不过是个武将的女儿,再得宠,脑子也照样不够用。 “哎哟妹妹,姐姐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妹妹愚钝,怕是还没数清楚呢。” 珀西夫人倒也不恼,差人拿了笔墨纸砚上来。 “姐姐请再说一遍,妹妹好找人记下来。” 口气里的谦卑略显,去不见珀西夫人面上有什么变化。她让宫人站在一旁,纸铺平再桌上。 “承蒙君上恩典,将长公主出嫁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只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恐怕不能为君上分忧。若是将这事儿做砸了,怕是…怕是……” 珀西夫人搅搅手帕,轻轻咬了下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珀西夫人长得十分漂亮,这般欲语还休的模样更是令人心动。于贵妃只是笑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什么为君上分忧,都是假的。前几日君上下了朝便阴沉面,任谁也不肯给三分颜面,这才是珀西夫人来找自己的原因。 自己陪在君上身旁那么多年,自然最基本的都能摸到。 只是想想,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 那一日宴会,那装了毒酒的杯子差点就送到宫佳南曦口中,却愣是被君上身旁的人给拦了下来。究竟为何,于贵妃不知道。只是该问的事情问,不该知道的事情问都不要问。这是做女人,做王的女人的最基本的东西。 玉长庚上殿求娶北周长公主,本就是令人恼火。宫宇象征性询问宫佳南曦的意思,没想到她也是同意的。即便面上不开心,可还是答应了。这么一来,宫宇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下来,将此事交给珀西夫人来办。 “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 见于贵妃想的出神,珀西夫人有些不理解。出声询问了一句,她却已经换了姿势,懒懒靠在椅子上,眯起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礼数是要周全的,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北周出嫁的公主,是多么委屈一样。” “礼部尚书,内务府总管,以及大祭司,司仪都要交代到。差宫人去就是了,前后交代完,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长公主的礼服与旁的不同,正红金凤,东珠琉璃,缺一不可。” 于贵妃见一脸茫然的珀西夫人,心里多了几分轻蔑。不过是个武将的女儿,再得宠,脑子也照样不够用。 “哎哟妹妹,姐姐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妹妹愚钝,怕是还没数清楚呢。” 珀西夫人倒也不恼,差人拿了笔墨纸砚上来。 “姐姐请再说一遍,妹妹好找人记下来。” 口气里的谦卑略显,去不见珀西夫人面上有什么变化。她让宫人站在一旁,纸铺平再桌上。 “承蒙君上恩典,将长公主出嫁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只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恐怕不能为君上分忧。若是将这事儿做砸了,怕是…怕是……” 珀西夫人搅搅手帕,轻轻咬了下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珀西夫人长得十分漂亮,这般欲语还休的模样更是令人心动。于贵妃只是笑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焦急的模样。什么为君上分忧,都是假的。前几日君上下了朝便阴沉面,任谁也不肯给三分颜面,这才是珀西夫人来找自己的原因。 自己陪在君上身旁那么多年,自然最基本的都能摸到。 只是想想,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 那一日宴会,那装了毒酒的杯子差点就送到宫佳南曦口中,却愣是被君上身旁的人给拦了下来。究竟为何,于贵妃不知道。只是该问的事情问,不该知道的事情问都不要问。这是做女人,做王的女人的最基本的东西。 玉长庚上殿求娶北周长公主,本就是令人恼火。宫宇象征性询问宫佳南曦的意思,没想到她也是同意的。即便面上不开心,可还是答应了。这么一来,宫宇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下来,将此事交给珀西夫人来办。 “姐姐” “姐姐?你怎么了?” 见于贵妃想的出神,珀西夫人有些不理解。出声询问了一句,她却已经换了姿势,懒懒靠在椅子上,眯起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礼数是要周全的,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北周出嫁的公主,是多么委屈一样。” “礼部尚书,内务府总管,以及大祭司,司仪都要交代到。差宫人去就是了,前后交代完,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长公主的礼服与旁的不同,正红金凤,东珠琉璃,缺一不可。” 于贵妃见一脸茫然的珀西夫人,心里多了几分轻蔑。不过是个武将的女儿,再得宠,脑子也照样不够用。 “哎哟妹妹,姐姐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妹妹愚钝,怕是还没数清楚呢。” 珀西夫人倒也不恼,差人拿了笔墨纸砚上来。 “姐姐请再说一遍,妹妹好找人记下来。” 口气里的谦卑略显,去不见珀西夫人面上有什么变化。她让宫人站在一旁,纸铺平再桌上。 ------------ 第一百零九章 和亲(二) 和亲的消息很快便传开,北周长公主嫁给青国国主,以帝后之尊掌权青国六宫。人人都只道陪在玉长庚身旁数载的秦夫人,早已经将人心收拢,秦夫人的父亲又是当朝左相,只怕这凤印在手,也不是轻易能将其收回的。 流言四起,传闻里不乏是宫佳南曦想为自己寻个靠山,故意在前线勾搭上了玉长庚。这原本应该喜庆的婚姻,蒙上一层沉重色彩。 宫佳南曦在镇国公府呆了一日,第二日便被接进北周皇宫里。到底是天家的女儿,出嫁之时,迎亲送嫁的队伍都要从北周皇宫里出去才算圆满。华丽的马车,宫铃泠泠作响。宫佳南曦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金色小巧的暖炉。颠簸的频率渐渐小了起来,已经行驶到后宫,宫人们纷纷给马车让开道路,低垂的眉眼看不清表情。 早已在殿门前迎接的于贵妃,着一袭暗红色牡丹长袍,身旁跟着十几名着粉色宫装的宫人。她似乎有意打扮的明媚一些,丹红的唇,原本温和的面上平添出一股妩媚风情。 “恭迎长公主殿下――” 马车驶进内院停稳,与宫佳南曦一同坐马车的白芷掀开车帘,故作镇定的先一步下了马车。她抓着宫佳南曦的手,小心翼翼将她从马车里扶出来。于贵妃面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她似乎对宫佳南曦面上那近乎冷漠的神情视而不见,小碎步上前几步,亲切的握了宫佳南曦的手,二人在宫娥的簇拥下一同朝殿内走去。 君上隆恩,特地允准长公主由长欢殿出嫁。 原本便是为自己修建的宫殿,如今倒变成了恩典。宫佳南曦顿住脚,微微抬眼望一望高悬的“长欢殿”三个大字,心头微微苦涩。这些年,自己从未正眼瞧过这匾额,也从未真的喜欢过这所宫殿。北周后宫,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规矩更是一大堆。相比之下,宫佳南曦更喜欢在镇国公府里居住。独立的小院,还有年纪相仿的唐墨与自己在一起玩耍,怎么看都比这后宫里好玩的多。 “先帝后若是知道曦儿嫁的这般好,大约也是可以安心的。” 于贵妃面上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眯起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什么情绪,暗流涌动。宫佳南曦不动声色的听着,修长的睫毛在面上投开一小片剪影。 一国之后,玉长庚又是那样一个英明丰郎的君主,大约在多数人眼里,宫佳南曦是幸福的。只是如果这也算嫁得好,她更愿意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从前有父皇母后宠爱着,不知道这公主的名号之上,竟然还顶着这么多无法左右的压力责任。如今只剩下她自己,倒也是避无可避了。 内殿早已经燃起薰衣草的香料,淡紫色的烟雾从金色香炉里袅袅而起,整个大殿沉浸在一种安然里。于贵妃自顾自的携着宫佳南曦的手落了座,桌案上摆放着各种小点心,精致可人,芬芳四溢。 “这外头不比自己家里,嫁到青国,成了帝后,便要有主母的气度和风范。” 于贵妃絮絮叨叨说着,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做该做的走过场。于贵妃是如今北周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即便宫佳南曦出嫁的一切事宜都由珀西夫人负责,但这真正出嫁,还是要从于贵妃这里出去的。这是宫宇的意思,也是北周能给宫佳南曦最大的尊荣。她身为先帝后的嫡长女,怎么宠爱都不为过。 “南曦知道怎么做,多谢贵妃提点。” 青国的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唐墨都一块跟她说了。 玉长庚不好女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至于是真的不好女色还是骗了天下人,谁也说不准。只是这些年,他后宫之中的女人已经算少数,身居高位者也只有两位。且都是相爷之女。后宫朝堂,一荣俱荣一损俱。宫佳南曦只怕会被孤立起来,弄不好也只能是个没有实权的被架空的帝后。 “……秦夫人闺名婉萱,是最早陪在玉国主身旁的女人。父亲是当朝左相秦穆,因为当年帮助玉长庚擒获摄政王有功,这才得以将女儿送进宫廷服侍。这秦夫人进退有度,知书达理,为人倒是温和婉约的很。多年执掌凤印,极为得人心。” 唐墨将手里的宣纸合起来,颇为担忧的望着还在摆弄茶杯的宫佳南曦。见她面上淡淡的,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便展开了宣纸继续说下去。 “右相慕风廖之女慕芸鸳,正值二八芳华,生得美艳,入宫时间不长却深得玉长庚宠爱。说是有过身孕,后来不知怎地,没将孩儿保住。玉长庚极其看重她这一胎,慕芸鸳有孕之时赐下不少宝物,又晋封了毓夫人的头衔,前不久刚行了册封礼。” 皓腕上的珍珠手钏圆润,宫佳南曦索性摘下来握在手里把玩。她面上平静,仿佛几日之后出嫁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唐墨看着她这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不免心生焦急。后宫争斗向来如猛虎,她这般不懂得自保,叫自己如何放心的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宫佳南曦看他一看,手中的珍珠手钏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她眉眼里带了几分疲惫,说不出的倦怠。 “嫁给他本就是迫不得已的,那些守在深宫里的女人也并非不可怜。我不想与谁争什么斗什么,只要灵儿能顺利登基,北周江山得以光复,我可以等,也可以忍。” 她唇角边绽开一抹色彩,却不是笑容。玉长庚的俊美容颜浮现在眼前,清晰的可以看清他面上细小的汗毛。这个人太冷静,也太理智。宫佳南曦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他。最初以为玉长庚爱的是权利,所以当初才那么不顾一切将摄政王置之死地。可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只爱权利。一个君王,年纪轻轻城府便深沉成这般模样,唐墨不懂,在那青国后宫里,没有任何女人能成为她宫佳南曦的对手。 她的对手,只有玉长庚一人。 ------------ 第一百一十章 和亲(三) “那秦夫人和慕淑妃再有城府心计,没有那滔天的权利握在手里,也终究是不足畏惧的。” 她眉眼郁郁,像是想到什么,终究是摇了摇头,苦笑着半合了眼睛。窗外的玉兰花开了满树雪白,干枯的树枝撑着巨大雪白的花苞,煞是好看。 “过几日迎亲的队伍走了,你便悄悄去巴城找一家南北客栈,将我的印交给客栈掌事的,他会带你去找灵儿。” 宫灵失踪的事情已经引得宫宇有所警觉,即便那一日带兵去刺杀宫佳南曦的禁卫军都已经变成刀下亡魂,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是宫宇真有心要查,椛玫带着宫灵也躲不了多久。若是日后真的被宫宇的人查到,唐墨在身边,多少还能应付一些。 “……你不必来送我。” 冷凄的话,里外皆是透着薄凉。唐墨眼眸里的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喉咙里像是卡住什么东西,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空留满腔呜咽,汹涌着,滚动着强烈的酸楚来来回回涤荡着心底最后那一抹念想。 自己的情谊,宫佳南曦大约也是能看出来的。只是生在这乱世里,许多事情都是不能自己决定的。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皆是抵不住命运安排。 “曦儿一国公主之尊,配那青国国主玉长庚,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唐墨的身形说不出的落寞,宫佳南曦狠下心肠,索性闭了眼睛不再去瞧他。唇角不自觉下垂着,面上一片温热。抬起衣袖抹去眼角的泪,冰凉润滑的珍珠贴在额头上,却怎么也填补不了心口那处空洞。这一生,顺从自己的心意活一回,竟然是这样难。 凤冠霞帔很快便送到镇国公府,大红色的锦绣内衬,八层衣饰重叠,奢华美丽。凤冠由一整块纯金金冠打造而成,金丝嵌以珍珠,环环相扣,细细密密的垂在额前面上。九鸾金钗衬在两旁,还有一些琐碎的翠玉做点缀。整套行头奢华无比,尊贵堪比帝后,玉长庚对宫佳南曦的重视可见一斑。 等着迎接她入宫的马车就停在府外,内务府的人照例来问了宫佳南曦的喜好,再由白芷伺候着穿上一身喜服,便朝门外马车去了。 唐墨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她的背影。挺直的脊梁,长长的摇曳的大红色裙摆,以及明珠相撞发出的泠泠响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之前,他也曾经梦见过宫佳南曦出嫁的情形。也是这样一袭大红嫁衣,珠翠满头,宫佳南曦唇上点着鲜艳的胭脂,眉眼间尽是唐墨没有见过的娇羞的神色。他欢喜的站在一边,等着宫佳南曦将一双芊芊细手交到自己掌心里。如今她也是这样一袭嫁衣加身,唇上的胭脂鲜艳的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只是唯一与梦境里不同的,那个站在路的尽头等着她出嫁的人,不是自己。 心底的惶恐迅速淹没过来,唐墨看着马车动起来,他的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半分都移动不了。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感觉,就好似心口被人生生挖去一块。他眼睁睁瞧着,却是无能为力。 白芷头上挽了一个盘髻,额头上贴着细小花钿,乌黑的发上别着两朵红色珠花,红彤彤的,陪着她一张圆润的小脸儿,显得更为喜庆。可白芷面上却不见一丝愉快的神色。 “殿下想嫁么?” 马车一路颠簸,头上金冠压得宫佳南曦头昏脑涨。白芷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愣在原处。 想嫁么?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一生都不离开北周。欢欢喜喜的找一个安稳踏实的人嫁了,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 “想嫁,为何不想?” 宫佳南曦敛了目光,一字一铿锵。 “嫁过去,便是一国之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嫁过去,灵儿与唐墨的平安便能保住。本宫也不必再受人摆布,万搬迁至。” 她转了头,面上的金丝流苏轻轻晃动。白芷的眼圈通红,看着宫佳南曦唇角一咧,竟然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白芷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 “怎么反倒像是你要出嫁一般?哭什么。” 宫佳南曦心底起了涟漪,她从衣袖里摸出一方锦帕,见白芷哭的不能自拔的样子,却是不知哪里来的几分喜感。 “你若是觉得舍不得北周,其实也不必非要陪着本宫去青国。” 白芷摇摇头,接过锦帕擦干净面上泪水,却依旧是止不住悲伤心绪。她通红的眼眸,像极了兔子。只是越发认真的看宫佳南曦。 “白芷想陪着殿下。” 诚恳的口气却也不像是假的,宫佳南曦原本是想着,将她留在北周,让唐墨给她寻一个忠厚老实、家底厚实的人家许了,这一辈子也算安稳。在宫里职位再高,却也总比做婢女的强。如今白芷执意要跟着,对她而言,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事。 “我们这一辈子,也许都再难回北周了。” “奴婢知道。” 她依旧是口气坚定,没有丝毫要动摇的意思。宫佳南曦心生感动,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心里却越发的惆怅起来。前路凶险万分,只是过去种种都挺了过来,万万不能到今天功亏一篑。 宫乐已经奏响,庄严空灵,像是飘荡在上空一般。马车渐渐挺稳,白芷掀开车帘先一步下了车,小心翼翼闪开到一边。宫佳南曦踩着木凳,面前却忽的伸过来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掌,指甲修剪的很是干净。拇指上那枚玉扳指通透莹润,却是上等的羊脂玉做成。 顺着那只手往上瞧,深紫色滚金边的衣袖,华丽低调,再抬头,入目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俊颜。玉长庚定定看着宫佳南曦唇角边绽开的那一抹笑意,眼底划过惊艳神色。上得战场,下得朝堂,当世女诸葛。也不枉费他费尽心思,搭上五座城池将她许在自己身旁。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青国一国之后。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款款东南望 “公主是不满意这门亲事?” 抬头的瞬间,撞进一处深邃漆黑的瞳孔里。宫佳南曦的手被他牢牢握着,修长细腻的手掌干燥,指腹处几处老茧坚硬,显然是常年练剑留下的。 “国主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不动声色的站着,宫佳南曦定然的看着他,从凤鸾金钗上垂下的流苏打在双肩上。流光溢彩的宝石珠钗华贵无比,衬得宫佳南曦恍若天人。红唇轻抿,白皙的面上勾勒出浅浅笑容,足以勾走大半灵魂。北周群臣早已站定,乌泱泱的人群,按照严格的等级依次排列战立。各色官袍连成一片,袖口处皆是浅浅绣了一条红带。 北周的规矩,只有贵妃等级之上的妃子行册封礼,群臣朝贺之时才在袖口上绣一条红带。宫佳南曦固然身份尊崇,但按常理说也不能享受如此尊荣。却是玉长庚亲自开口,向额外宫宇要求的。 一路长袍摇曳,朝臣跪拜,二人在大殿前站定,玉长庚一手握着宫佳南曦的手,气定神闲的站着。 “那为何从刚才到现在,都不见公主面上带一分喜色?” 礼官高声宣读着福礼,悠扬庄严的宫乐在耳畔激荡。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脑海里嘈杂着的,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残缺记忆。 那一年宫佳南曦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头扎着两个小小的揪揪,胖乎乎粉嫩嫩的十分惹人怜爱。她自小好动,身子也灵巧,七拐八拐的在长廊宫殿之间跑着,竟然将身后一干伺候的宫人甩开了。 撒欢儿一样跑了半天,误打误撞的到了前殿。却见高大的台阶下百官俯首。南曦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不免呆愣在原地,台阶之下立着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宫装鲜艳的色彩比唇上的胭脂还要耀眼鲜艳。宫佳南曦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那一道鲜艳身影就像一把染血的尖刀,深深扎进北周后宫的腹心处。 先帝先后恩爱堪称天下典范,只是那一年,先帝宫印迫于朝臣的压力,无奈之下迎了大司马的女儿贺兰氏入宫。贺兰氏睇沫,那时北周第一美人的之称的女子,被先帝迎进宫中封为昭媛,却也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宫里多位贺兰昭媛,丝毫不影响帝后专宠的地位。 那位贺兰昭媛,即便是给母家带来荣宠,大抵也是逃不过老死在宫中的命运。可说来也巧,那年冬日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先帝下了朝,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竟然撇开随行宫人去了御花园。大雪覆盖,所望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这为贺兰昭媛着一袭淡蓝色袄裙,一头青丝披覆,在那白雪里跳了一支舞。也就是这一舞,将先帝的眼勾进了自己的殿中。 当天夜里,先帝宿在昭媛殿中,第二日便晓谕六宫,晋为夫人。宫佳南曦还记得母亲面容暗淡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太小,还不知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滋味儿。 之后的专宠,便都变成了贺兰夫人的特权。半月之后,贺兰氏又从夫人之位晋为贵妃,地位仅次于帝后和皇贵妃。那场浩大的册封礼,就是先帝宫印为贺兰贵妃准备的。他那样意气风发的站在台阶之上,看着自己喜爱的女子身着华丽衣裙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却不知是否顾忌过身旁站着的结发妻子是什么感受。 宫佳南曦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那场册封礼上,再之后有半年之久,贺兰贵妃愈发跋扈嚣张,连带着她的母家。朝堂之上逐渐起了弹劾之音,群臣愤慨,先帝也只是找借口搪塞过去,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惩罚措施。恃宠而骄,却也离灭亡越来越近。直到贺兰贵妃的兄长当街纵马,马蹄践踏踩死无辜百姓数名,伤着无数,朝臣愤慨,百姓哀怨,这才令先帝宫印狠下心来,一举处置了贺兰家。只是对贺兰贵妃,对外只说罪不及贵妃,还是保留之前封号,只扣了半年的俸禄以示惩戒。 贺兰贵妃自此一病不起,整日在殿中又哭又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先帝后摒弃前嫌,亲自入殿劝说,却被贺兰贵妃用砚台打破了头。 朝野再次震怒,朝臣纷纷上奏章请求先帝废除贺兰氏。宫佳南曦第一次见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下了早朝,他便将自己关在内阁里,砸了砚台茶杯,又恨恨的掀翻了桌案。最终颓然倒地,黄昏之时才传出一道旨意。 “废除贺兰氏贵妃之位,降为美人,打入冷宫,无招不得入宫。” 言简意赅,只说了惩处,却没有罗列原因始末。那道旨意传出来的时候,先帝后正在窗边坐着,听闻之后呆愣了片刻,之后便将宫佳南曦抱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充裕六宫之事。 宫佳南曦至今都不懂,只是当年的事情,究竟是谁算计了谁,过去那么久也没有人能说的清楚。贺兰氏被打入冷宫不久便暴毙了,先帝终究是不忍,以皇贵妃礼下葬,极尽殊荣。先帝后却也没再说什么,人已经没了,再多的荣宠不过是做给后人看的。再多一些,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心里能够好受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贺兰贵妃早已经在宫中鲜为人知,只是那场盛大的册封礼,却始终留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宫里的女人大约都是不幸的,无论北周还是青国,都是一样的。自己的嫁礼盛大,甚至堪比当年。却不知自己最后的归宿,是否比贺兰贵妃要好一些。 “南曦喜不自胜。” 丹红的唇轻启,宫佳南曦叹息一般吐出一句话,却又是叹息一般的茫然。玉长庚脊背微微僵硬,礼官的声音一顿,宫乐转合,又响起来。 “只是南曦有一事相求,还望国主应允。” “南曦自北周嫁入青国,只居后妃之流,绝不入主中宫。” 清冷的声音,宫佳南曦目光决然,像是打定了主意,绝对没有更改的可能。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曲凤求凰 以下为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网 ..c 全文阅读 宫乐暂歇,玉长庚垂下眉眼。天下女子多求夫婿富贵,一生平安受尽恩宠。身为一国之君,尊贵至极恐怕已经是寻常男子所不能及,一生平安受尽恩宠却不容易。红颜未老恩先断,每一年宫中新添的年轻女子多不胜数,君王的专一几乎是不可求的。 妲己妖孽,褒姒亡国,独宠一个女人的后果大抵是如此。君王之爱,专一大约与沉溺女色是相等同的。 “迎亲的仪仗,所下的聘礼皆是按照王后礼。公主现在却要居于后妃之流,究竟是何道理” 十指交握,玉长庚牵着宫佳南曦的手慢慢朝大殿迈进。旁人眼里这对璧人恩爱亲昵,却不知他们之间早已经是风起云涌,万般变化。 红裙一顿,宫佳南曦竟然生生停在大殿中央。 “北周还有一位瑶勒公主,乃是当今君上嫡出的公主。国主若想封后,大可将瑶勒公主娶了去,既了却了国主的心愿,也不枉费瑶勒公主对国主的一片痴心。” 她这话说的平静,完全不似心口胡说。手掌被玉长庚握的滚烫,此刻正好借机挣脱开来。宫佳南曦手臂微抬,眼瞧着就要伸手去拔发髻上的九鸾金钗。广袖滑落半寸,皓腕露出来,一串饱满浑圆的东珠灼灼生辉。玉长庚顾不得许多,一把捉住她悬在半空里的手,俊美的面上含了半分笑容。 他将宫佳南曦手重新扣在掌心里,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头上的金钗。金线流苏晃了一晃,朝臣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逐渐响起来。在大殿上就这般恩爱恍若无人,私下里的情意恐怕是更深。 珠帘之后,宫宇阴冷的眼睛里添了一丝不屑。世人纷说玉长庚冷酷不近女色,枉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惹得天下多少女子心碎而不得。从前宫宇倒是不知道,自己这位侄女有这样好的本事,竟然能引得这位“不近女色”的君王迷恋至此。 脚下的步子依旧没有移动的意思,宫佳南曦不动声色看着玉长庚,冷静的模样倒不像是二八芳华的少女能有的。 “南曦与那座上之人不共戴天,国主大可不必觉得博了北周的面子。如今国主拒绝瑶勒公主而迎娶南曦入主中宫,那便是还没忘记当日与南曦做的约定。 “南曦只求幼弟平安,并无意参与青国内部,更不敢窥探王后之位。他日各星归位,南曦也只望有一方平淡之处,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大殿之上,早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在这对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身上。玉长庚唇角忽的牵出一抹笑容,浅的几乎察觉不出。他自然知道宫佳南曦为何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提出,倘若自己不答应,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也敢当堂拆了这满头珠钗,退婚而去。 两国的交情颜面是宫宇同玉长庚的事情,固然宫佳南曦做的过分,最后影响最多的却也不是她。这北周的二殿下,先帝的幼灵早已经被她藏起来,宫宇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得到她。 &nb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00推荐阅读: sp; 最后一句“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却听得玉长庚心里没由来一颤。她原来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样的话又岂是这二八年华的少女能说出来的。 “孤答应,绝不会令公主再卷入宫廷争斗里。” 相顾无言,宫佳南曦脚下已动。二人依旧是十指相扣,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发钗斜了,玉长庚帮她扶正而已。 捧着金银珠玉的宫人鱼贯而出,于贵妃和珀西夫人分坐在宫宇左右。雍容华贵的模样,一个端庄大方,一个貌美如花,当真是给足了这一国之君面子。 “南曦拜别君上。” 她松开玉长庚的手掌,双手平举放在胸前,宽大的袖袍遮住半身长的锦带。眼睛微抬,宫佳南曦的已经跪下去。长袍拖地,摇曳出最耀眼的色彩。 之后礼官读了什么,她都一概没有听清。耳畔嘈杂的轰鸣声,心底没由来的酸楚险些压不住。明明只是形势所迫,玉长庚绝非自己的良人,可这一刻心中百转千回,却是不知道该如何言说的千般滋味儿。 若是先帝还在,定然舍不得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双眸合上,再睁开,悲戚的神色掩盖了大半。玉长庚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手腕一转,又是将她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今嫁做人妇,便要恪守妇道,万不可再似之前任性。” 珀西夫人面上含笑,到难为了她一张娇艳面容,却是难得一副慈爱模样。 “青国北周,相距甚远,本宫命了五十名御厨绣娘随你一同去青国。” 珀西夫人并不是心思十分缜密之人,可她思虑周到至此,宫佳南曦也是没有想到的。稍微抬头朝于贵妃看了一眼,只见于贵妃依旧是那副慈爱的模样坐在宫宇左手旁,岿然不动。心下了然,宫佳南曦微微颔首。 “南曦受教,谨从夫人教诲,不胜欣喜。” 刻意抬高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从台阶下到大殿门口,再到礼官宣读完所有,却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宫佳南曦由玉长庚握着手,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身后的一切,过去的十六年都好似被踩碎在脚下。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化作尘埃碎片,飘散在空气里。 猛地转了头,金流苏缀着浑圆的珍珠,打在肩膀上。珠子与衣袍上的翠玉饰相撞发出清脆响声,泠泠冰冷。宫佳南曦一眨不眨看着坐在龙椅上的人,冰冷的几乎可以将一整个人冻结的目光令宫宇心头猛地一颤。微微愣住,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大殿门口却也只留了一个鲜红的背影。 “却也不知却也不知让她嫁去青国究竟是对还是错是对,还是错呢” 那杯早在宫佳南曦还朝当日就该赐下的毒酒,终究是在最后一刻被宫宇自己换了下来。是忌惮玉长庚,还是因为那个已经融合在自己血肉里的女人,宫宇早已经说不清楚。只是这颗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空荡死寂。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花落魂归两茫茫(一) 以下为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网..c全文阅读 青国安阳 大红色的绸缎从宫外源源不断运进来,宫里的绣娘连日在绸缎里绣上纹络分送至内务府,再由内务府重新裁剪成衣袍或帘帐送入栖凰殿内。玉长庚要立后,从迎亲的仪仗队自青国出发的那一日起,便是众说纷纭。只是这位年轻勤勉的君王,这回怕是真的要迎娶回一位别国的公主做一国之后。 所有的事情都被搁浅下来,慕淑妃晋封夫人也被往后推迟下去。整个青国后宫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甚至连耳闻都不曾的王后抱有一丝好奇。 重华殿沉稳依旧,秦夫人整日忙着打点封后大典的事宜,大方妥帖的行事风格,却是没有个几年时间绝对不可能练就的。一连十几日的准备,秦夫人面上明显消瘦下来。祥和淡然的气质却不曾被削弱半分。相较之下,毓秀殿便显得浮躁许多。 慕芸鸳进宫不过几日,玉长庚便御驾亲征去了北周。她感激上苍眷顾,这短短几日里便让她怀上了玉长庚的骨血。却也怨毒苍天不公,这孩子甚至还未在她腹中待满三月便滑胎了。毓夫人的位份算是补偿,也是玉长庚不曾因为她失去骨血便将她遗弃的最好证明。慕芸鸳苦苦等着,这宫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唯一的念想便是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夫君。可谁知最后竟然盼来了他立后的消息。 滑胎的亏空还没完全补回来,立后的消息无疑是一重打击。慕芸鸳的情绪低落,甚至连精神也恍惚起来,胃口越发的弱。每日只引用一些清淡小粥,便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原本便偏瘦的身形,越发瘦削起来。慕芸鸳每日坐在窗边怔怔落泪,宫人更是劝都劝不动。眼见着再过几日便是玉长庚还朝的日子,慕芸鸳却突然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帝王之爱,从来都没有专一一说。早在入宫前父亲便与她说过。只是当时慕芸鸳满是天真的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容貌与才情,即便不能将玉长庚的心尽收怀中,却也能在他心中占据极大位置。可如今这一切,却是生生击碎了她的念想与希望。 左相秦穆入宫之时已经接近黄昏,重华殿里早早的便掌上灯,御膳房的宫人正在殿外等着秦夫人传膳。精致的碗具瓷碟,珍馐满呈。秦穆一袭紫红色官袍立于宫门外,发白的鬓角,依旧挺直的脊背无端给人一种压力。 “臣秦穆,求见夫人。” 秦穆前来显然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秦夫人不紧不慢的将发鬓间的珠钗扶正,命人迎了父亲,紧接着便将膳食传了进来。 圆桌不算太小,鱼贯而出的宫人来来回回,不一会儿竟然已经摆满。瓷盖掀开的瞬间,满桌珍馐香味扑鼻。 “父亲请。” 落了座,却见秦穆依旧是严谨的模样。手中的银筷一顿,秦夫人轻轻吐了一口气。 “本宫与父亲一年也难得相见几次,留你们在身旁伺候着反倒不自在。且都先下去吧。” “诺。”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00推荐阅读: 宫人躬着腰身退出去,低垂的眉眼间再也不见任何悲喜神色。秦夫人往父亲碗中夹了一块翡翠豆腐,面上带了几分欢喜神色。 “这翡翠豆腐是江浙一来的名厨的拿手菜,文火烹制了三个时辰才端上来的。清甜爽口,滑而不腻,最是这浮躁天里该用的,您尝尝看。” 秦穆倒也不再推脱,举起手中的筷子,挑了一点放在口中慢慢品着。豆腐的香味儿混合着青菜的甘甜,瞬间融化在唇齿间。再细看碗碟中的豆腐,虽然是成块的,可豆腐上本身已经被切了上千刀。味道都已经被吸收进去,豆腐丝丝相连不断裂,精致的很。 品了片刻,秦穆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还未闻声,忍不住先叹息了一句。 “婉儿啊” “您再尝尝这一道。” 话还没说完便被秦夫人打断。只见她一手挽着宽大袖袍,一手拿着筷子夹起边缘玉盘中的菜品。只见一页轻薄如禅意的肉片置放在冰块上。秦夫人挑起一旁的汤盅盖子,将肉片放入,又缓缓将盖子放好。不急不缓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大气。 “这鲍鱼是今儿个刚刚运到的,却是上好的双头鲍。今年鲍鱼收的不多,最好的便都在这儿了。父亲,您今儿个来的也是巧。” 手里的动作不曾停下来,秦夫人又夹起几片放进汤盅里,静静等着热气将鲍鱼片蒸熟。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么” 秦穆将她自小看着长大,即便已经做了君夫人,心里想什么秦穆这个当父亲的又如何能不知晓心下微酸,却也不知道当初送她入宫究竟是否正确。 “那北周长公主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也便罢了,倘若不是,她入主中宫必然不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 兀自叹了口气,秦穆看着依旧专心致志涮鲍鱼片的秦夫人,心口有些发涩。 “宫佳南曦能征善战,一介女流之辈便将我青国五座城池尽数收于囊中。怕是君上也迷恋她迷恋的紧。今后你在宫里的日子” 终究是不忍再说下去,又叹了口气,不知再说些什么安慰。 “那便不让她入主中宫。” 秦夫人手中的筷子放下,她忽的发了声,微凉的声线却是不似之前温柔。秦穆怔住,仿佛没有听清楚一般,不理解的看着自家女儿。 “君上宠爱谁,女儿也是无权过问的。不过是几个月,过了新鲜便也就忘了。那慕淑妃堪称风华绝代,如今不也枯坐在殿中,毫无办法。只是这王后的位子,一旦有人坐定便再也不好取代。” 秦穆有些惊愕的看着她,仿佛面前这个不是自己的女儿一般。 “您去找朝中老臣商议,右相恐怕也是不会同意的。封后的旨意还未昭告天下,一切便都来得及只是父亲,君上还有七日便还朝,您可要抓紧一些等到君上回来,一切便都成定局了。”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花落魂归两茫茫(二) 以下为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网 ..c 全文阅读 你做过梦么,黑暗掠夺一切,封杀天地,唯有梦境里所有的痛苦与幸福都那么真实。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划过去的片段,有那么几个瞬间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弥漫着梅子酒香气的街头小巷,高高悬挂在绳索上的各色各样的花灯,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眼流连朦胧,醉意阑珊。 忽的安逸,草长莺飞二月天;忽的血腥,黄沙漫天战甲铿锵。最后却都被一张冰凉的青铜面具收容包裹,融进那双狭长漆黑深邃的几乎看不清情绪的眼眸里。 宫佳南曦睁开眼,模糊的光线令她有些恍惚。耳畔车轮滚动的声音依旧,微凉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清晨独有的清甜气息。脑海里一瞬间的空白,所有混乱繁复的梦境便也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愈发记不清楚。只有那张青铜面具,和那双面具下的狭长眼眸还挥之不去。 身上盖着棉衾,光滑暖和的皮毛捂的浑身滚烫。喉咙有些干涩,宫佳南曦翻身坐起来。宽敞的轿撵里一应俱全,大到被褥床榻,小到茶杯首饰梳妆镜。暖色的纱帐层层掩盖在窗子上,雕刻着花纹的木制窗子用红漆混着金粉全部砌成喜庆的颜色。抬手倒了杯水,早已经冰凉的水冲进温暖的口腔里,瞬间清醒不少,困意全消。 “白芷。” 微微抬高声音,轿撵顿了顿便停下来。连着几日赶路,现下已经到了巴城。再往前走半日便就能出了北周国境。天空还未完全亮起来,东方微微发白,微弱的光将漆黑的天幕映的愈发晦暗。空气里都像是朦胧了一层灰尘一般。 “白芷姑娘昨儿个伺候了您一夜,三更天才去休息的,现在还在另一辆马车里睡着呢。” 帘外传来温柔女声,带着微微的怯懦。宫佳南曦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赶了一夜的路,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在巴城歇息下的。且不说这浩浩荡荡随行的近一万人,单是这些马匹也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 “君上说,若是殿下没有异议,咱们今儿就在前面驿馆里歇下了” 依旧是柔柔弱弱的声音,却没由来的听得宫佳南曦心里一阵发颤。她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自己早有了打算。 “寻家客栈住下也是可以的。” 窗外没了声响,车辙声重新响起来。眼角的余光扫到置于梳妆台上的凤冠上,精致的金冠上镶嵌以圆润的东珠和各色宝石,灼灼生辉。额前垂下的金丝流苏上缀着圆润饱满的珍珠,颗颗等同大小,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神色莫名一黯,宫佳南曦呼出一胸中一口浊气,却不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儿,酸甜苦辣咸全都混杂在了一处。 清晨的街市还未完全喧闹起来,一天之中难得冷清的时候。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大起来。农家人说“春雨贵如油”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00推荐阅读: ,北周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一些,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灌溉开世间万物的生气与灵动,这一切才算真正有了鲜活。 “殿下,君上说不远处有家南北客栈,您要是没有异议,咱们今儿就在那里歇下了。” 小丫头在轿撵外候着,半天也没听到回音,心里忐忑着,却也只能先回去复命。 玉长庚就在轿撵不远处,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俊美的面上却无端多了几分安然。手里的缰绳微微扯得紧了一些,墨色的披风垂在马背上。 “带一百人先去南北客栈,其他人到驿馆去下榻。” 也听不出悲喜的情绪,洫迎领了命令,便带着手底下一百名银甲铁骑往客栈的方向去了。迎亲的使节也自觉地架着马朝驿馆的方向驶去。一时间浩浩荡荡的队伍倒是缩短了不少。 轿撵里,宫佳南曦握着一盒胭脂有些发怔。住进南北客栈基本已经在预料之内,整个巴城就那么大,又地处边境,来往商客繁多,鱼龙混杂的人群皆是不安定。南北客栈这些年被椛玫经营的十分不错,入住的条件也十分严格。凡是犯过人命案的,凶很好斗的一律不准入内。这些年虽然住宿的费用偏高,却因为难得安定,来往边界的商人多半愿意多花一些钱住南北客栈。 兀自摆弄着胭脂盒,算算时间,唐墨现在应该已经找到宫灵所在的地方。自己的私印左下角上有一株小小的阳刻的牡丹,那是她及幷之年,亚父唐鸿亲手雕刻了送给她的。因为这些年用的少,就连宫佳南曦的父皇母后也不知有此事。离开巴城之前,自己曾经特意叮嘱过椛玫,见到牡丹印记才能去找人。 “殿下若是饿了,食盒里备有糕点吃食,您先吃一些垫垫。君上说一会儿等到了地儿,便命人给殿下准备早膳。” “本宫不饿,不必如此麻烦。你且先去回复他,专心赶路才是要紧的事情。” 小丫头唱了个“诺”,一路小跑着往玉长庚那边去了。宫佳南曦随手摸起梳妆台上的玉梳子,握了墨色的长发慢慢顺着。北周如今已经乱了,宫宇苦苦撑着个表面的框架,却也说不准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如今自己也是矛盾,看着那大厦倾颓,终究是自己父皇辛苦打下来的江山。 青国有玉长庚一手握着,暂时也出不了多大的乱子。只是南风易主的消息却已经传遍天下。南风国国主罹渊已经崩天,王位没有传给养在王宫里的两个正统皇子,却传给了一个流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这一点,宫佳南曦也捉摸不透。所有关于南风新帝的消息也就止于“南风国先王后之子,被奸人所害流落民间。”却不知罹渊是老糊涂了还是爱子心切,竟然将王位与南风国的未来尽数交给一个找回来不久的儿子。 另外两位养在宫中的皇子却也不是无才无德之辈,如此一来,他们肯定对这位南风新帝心怀不满,甚至篡夺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枉费罹渊聪明一世,却也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洪荒沧海皆是陌 合了眼,依旧是落寞。周身凄寒,只是不知是春寒还是心冷的缘故。宫佳南曦伸手去够散在脚边的大氅,却只触到一手冰凉的金丝软线。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周身涌上一股浅薄睡意,半睡半醒的朦胧间极为不踏实。 “你可知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脑海里突然涌出这么一句话,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喃,清晰可闻。宫佳南曦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入目的金顶,明黄与大红色交相辉映。精细的纹络层层盘踞旋卧,活生生一只金凤凰的料峭模样。心下突生悲凉,指尖用力握紧了身上包裹的滚边大氅,牙齿微颤。 轿撵突然“咯噔”一下,悬挂在四角的宫铃随之一颤,清脆的响声没由来夹杂了一丝沉重。像是车辙滚过了什么东西。轿撵停下来,静默了片刻,突然听到帘布外穿来一个朦胧声音:“殿下,客栈已经到了,奴婢服侍您下来。” 不似之前那个娇怯怯脆生生的声音,许是玉长庚觉得刚才那个来传话的太过小家子气,所以遣了别人来伺候。宫佳南曦靠在枕头上,玉蚕丝织锦配以精巧苏绣,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跃然于织锦之上,只是这红色,如今却是越看越觉得刺目。 宫佳南曦索性坐起身来,对着梳妆镜随手在头顶挽了个发髻。彼时在军营中,战事吃紧,哪里有时间细细打扮。上战场杀敌拼的是刀剑兵法,不是美色天成。只是当时配的是铿锵战甲,如今却是翠羽华衫。 她掀开轿帘,入目的是一个圆脸的小丫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算不上多漂亮,一双丹凤眼宠辱不惊,却是极为老成沉稳的。稍微抬了眼,宫佳南曦弯着身子眼看着就要下了轿撵,却被这小丫头一声惊叫顿在远处。 “您这样是万万不能下来的啊……奴婢这就伺候殿下梳妆打扮!” 瞧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宫佳南曦垂了头,身上这件袍子虽不如霞帔喜庆,也是自己穿着极为舒服的。况且都是红色的面料,只是衣袍的样式和上头绣着的图案不一样罢了。 “这样便好。” 堪堪避开那丫头伸过来的手,宫佳南曦不以为意的又超前走了一步。谁知那小丫头面上涨的通红,一手掰着轿帘就是不肯松手,倒是让宫佳南曦面上带了些愠色。 “这周围的几千名护卫皆是男子,除了君上之外,任何男子都不能窥看殿下这般模样啊……” 她说的有板有眼,一时间宫佳南曦也没有反驳的话。从前再怎么样,如今到底是嫁做人妇的,什么规矩妇德都要遵着听着。 心下有些无奈,脚步却往后移了几步,重新进了轿撵内。 那小丫头一件宫佳南曦退回去,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微微一拽裙裾,利落的抬脚上了轿撵。仔细的合起轿帘,从梳妆台上拿起玉梳,恭敬的跪在宫佳南曦身后,打散了她头顶的发髻重新开始梳妆。 宫佳南曦百无聊赖的把玩着勾玉,长发不知被挽了几挽,金簪玉钗不知用了几根,等她再往梳妆镜里看去时候,华贵且不失气度的纵天髻已经梳好。只见那小丫头又从首饰盒里挑出金步摇,斜斜插进发髻中。眉心点染的小小花钿与之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即便不施粉黛,也显得极为妩媚,全然不似宫佳南曦从前那副英气模样。 锦带松松缚在宫佳南曦腰间,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愈发显得纤细。耳畔的金线流苏微微晃动,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 十五六岁的孩子,竟然能梳的一手如此漂亮的发髻。勤奋是后天,先天的天赋也是不可少的。这丫头倒也还算聪明。 “奴婢流霜。” 回话间,头已经深深低了下去,谦卑恭敬的模样让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宫佳南曦扶了她的手慢慢下来轿撵,迎面却看见玉长庚坐在马上,狭长深邃的眼眸里不知藏着什么情愫。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宫佳南曦径直进了客栈里。 “从前在哪里伺候?” “回殿下,奴婢之前曾在重华殿贴身伺候过秦夫人。此次君上派人前来北周迎亲,夫人惦念着公主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怕旁人服侍不周到,便将奴婢指了过来。” 滴水不漏的回答,却将自家主子护了个周全。如此八面玲珑的可人儿,得是什么样的主子才能带的出来。宫佳南曦唇角边勾起一丝笑容,这倒也提醒了她,那秦夫人绝不是什么善类。他日在青国后宫里,还是不能轻易触了这位秦夫人的霉头。 “哦?秦夫人?” 装作好奇模样,宫佳南曦缓缓吐出个疑问的语气。那唤作流霜的丫头心头一紧,脑海里却在思索着刚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这北周公主自小娇生惯养,是北周先帝的心头宝掌上珠,此番嫁来青国,也是君上亲自册封的王后娘娘。自家主子在宫里熬了那么多年,一心全扑在了君上身上,却也只得了个夫人的位份。这一宫主位,就这么落在了外人头上。 “对这位秦夫人,本宫倒是有所耳闻。能担得起宠冠六宫之名,恐怕也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可人儿。” “夫人端庄贤淑,君上敬她爱她……” 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流霜心中一惊,话却已经收不回来。脊背上出了冷汗,滑腻腻的贴在小衫上。她连忙跪了下去。 “奴婢失言,请公主殿下赎罪!” 宫佳南曦也不着急让她起身,沉默了片刻,却忽的笑出声来。流霜愈发紧张,手心里也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接触的时间太短,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何脾性。心里没有底,自然也不好应付。 “起来吧。” 淡漠的一句,似乎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宫佳南曦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发间的金丝流苏轻轻摆动。眼帘微垂,笑容已经从面上隐去。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空里流霜不觉飞 以下为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 网 ..c 全文阅读 客栈大堂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用食膳的人嘈杂不断。此刻见宫佳南曦前呼后拥的从外面进来,一时间倒都噤了声。看这派头便知道是非富即贵,有人耐不住好奇偷偷打量,也有人低着头只顾自己面前那几盘菜,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眼下并不是太平年间,谨慎一些总比到引火烧身的地步强。 微微打量了下四周,古朴的环境没有多大改变,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站在章台前的却再也不是椛玫。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虽然现下已经过了冬日,他依旧着一件喜庆的团福修身坎肩,圆乎乎的肚子微微挺着。个子也不算高,活脱脱一副憨态可掬的掌柜模样。 见宫佳南曦一行人进来,那矮胖的掌柜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满脸堆笑的过来招呼。店里的几个伙计倒也还算面善,大约是椛玫走了之后也没有来得及更换人手。 “哟这位姑娘,您快里边儿请。我给您选个雅间儿,上了菜您先吃着,住着的房间马上就给您收拾好了。” 那矮胖的掌柜一路的点头哈腰赔笑,宫佳南曦顺着台阶慢慢上了楼梯。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转眼细细看了看站在边上的洫迎。突如其来的打量倒是让洫迎没有想到,心中突然一慌,面上竟然有些发烫。上战场杀敌他在行,可是被一个姑娘这么打量着倒是头一次。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青国日后的国母。 忽的一笑,唇齿红白间却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颜色。弯弯的眉眼,晶莹的仿佛浑然天成的白翡翠。玉长庚正从客栈外进来,一袭墨色印纹斗篷还未来得及解开,抬眼便看见宫佳南曦停在楼梯半空,明媚的笑容与画卷上的如出一辙。心下微愣,玉长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洫迎一脸茫然的站着,傻乎乎的模样倒是完全不似平时的精明沉稳。 心口重重一沉,玉长庚的面色微黯,却不知那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从何而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宫佳南曦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的拐角处。 等到玉长庚的身影也消失在楼梯口,客栈大堂内又喧闹起来。先是来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前呼后拥的跟着一大群护卫。紧接着又来了一位长相俊美的男子,两个人显然是一处的。讨论到激烈处,甚至都顾不上吃饭了。 “听说青国的国主迎娶咱们长公主回去做王后,就这几天的事儿,今儿个来的,不会就是长公主殿下吧” “浑说什么呢长公主殿下当然是住在驿馆里,怎么会纡尊降贵来客栈” “怎么不可能且不说别的,天下间谁人不知道青国国主玉长庚俊美无双。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八成就是青国国主” “就是就是,那派出,若不是王亲贵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护卫一起出现” 争论半天,却见那矮胖的掌柜脚步匆匆的从楼梯上下来了。他摸一把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00推荐阅读: 额头上的冷汗,面上微微有些发白。这两位的身份他心里基本有数,刚才提前过来订房的那位早已经打过招呼,本想清了客栈里其他人,毕竟人多口杂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真的担待不起,没想到却被拒绝了。 “只是寻常事,不得扰民。” 宫佳南曦是这么吩咐的,淡漠的模样仿佛要出嫁的人不是自己一般。矮胖的掌柜为难,又转了头去看玉长庚。谁知玉长庚只是挑挑眉,面上一副无可厚非的模样。巴城虽然是边界,可也还没有出北周地界。什么事情当然是以宫佳南曦的意思为主。况且既然她都不怕,自己连带着这几千银甲铁骑也不是吃素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玉长庚现下操心的便是如何吃的舒服一些。这几日舟车劳顿,即便不说,宫佳南曦估计也已经撑不太住了。 “上一些家常小菜即可,再煲一些滋补的汤来。” 递了个眼神给洫迎,洫迎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跟着掌柜往房间外面去了。安全上不成问题,只是饮食还是需要多加注意的。眼下宫佳南曦与宫宇不和,恩怨纠缠的太多,许多事情便就没有那么简单。他既然能给那北周先帝的二殿下下毒,自然也狠得下心给宫佳南曦下毒。玉长庚可不想娶回去一位病怏怏的王后。 “国主打算给南曦什么名分” 门已经关上,宽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桌上的龙涎香融在空气里,说不出的雍容。 “那依着殿下的意思呢” 玉长庚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浅浅淡淡的笑容从唇齿边蔓延开来。 “贵妃之位即可。”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宫佳南曦也抬了头,红唇微启,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是令人忍不住多打量几眼。玉长庚面上的笑容更深,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右手的食指不断敲打在桌面上。 “殿下对王后之位都不屑一顾,却没想到对着贵妃之位情有独钟,孤倒是不懂了,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话锋一转,口气里稍微带了些许暧昧。玉长庚只是看着她,心下早已经是一片清明。宫佳南曦不算是自愿嫁给自己,她大约考虑的是日后形式定下来,如何让自己脱身的问题。若顶着王后的头衔,即便自己点头,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后妃则不同。偌大的皇宫,三宫六院的妃子众多,他自己都记不清谁是谁更何况那些大臣。 “多谢君上成全。” 宫佳南曦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深知跟这个男人在太极多么耗费精力,可眼下也只有这样。这潭水太深,即便出身皇家,她也不愿意永世沉沦下去。 “殿下贵为北周长公主,孤王自然也不会委屈了殿下。贵妃虽在夫人之上,却也太过单薄,不足以彰显殿下尊贵。可既然不愿居王后之位,眼下便也只有皇贵妃足以匹配殿下身份。到时候孤王必定匹配以尊号,方能安定孤心。”00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