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煊赫身世 ------------ 第一章 夤夜西风悲碧血 穷途壮... 深秋的一个夜晚,西风大作,月色昏蒙。汉都长安的一处却烛火通明,大批甲士全副武装,将淮阴侯府邸内外团团围住。府内上下人等在睡梦中被唤醒,衣冠不整的聚拢一处。几个睡眼惺忪的孩童眼见明晃晃的火光和兵刃在眼前摇曳,张大了嘴待哭,却被大人们用手捂住。他们全不知何种祸事从天而降,只得用沉默来掩饰心中的惊恐。四周只有回旋呼啸的风声,和兵士们剑戟铠甲铿锵的撞击声,时不时地响起。 一个重兵簇拥的宦官走到前面,打破了沉寂: “淮阴侯韩信私通陈豨,聚兵谋逆,今日已于长乐宫伏诛!” 话音甫落,韩信的夫人早已软软地倒在地上,几个姬妾慌忙扶起。府中老幼登时哭做一团,场面大乱。 混乱和喧嚣很快便被宦官那诡异的嗓音打断:“淮阴侯谋逆,辜负皇恩,罪大恶极。奉皇后诏命,夷诛三族!” 话音甫落,几个青壮仆役反应较快,拔足四奔逃窜,却哪里能冲出层层的重兵包围?只好先被甲士们手起剑落,砍翻在地。场面更是大乱。未过多久,奔走逃命以及嘶喊嚎哭之声渐渐平息,地上满是横尸。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贵的贱的,唯有此时不分彼此,重叠着或者并肩着倒卧在一起。流血尚未凝结,映着火炬熠熠生光。 那宦官又命甲士:“清点杀死人口,登记入册。围住府邸,严守各处角门,有接近者擅入者一律斩杀。另安排人手,于府内房舍一一搜捕,以防遗漏!”交代妥帖,便在一群兵士的护卫下回宫复命。 长安城西北隅的一处民宅,敲门声在夜色中急急响起。门开了,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壮汉闪进了院落,门又很快关上。几个男子围了上来,匆匆说了句:“赵易,你回来了。”几双眼睛便一齐看着赵易怀里的孩子。那是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刚刚结束的那场杀戮和亡命奔逃并未惊醒他的熟睡。 怀抱着孩子的赵易很快被人拉进了一间厅房,几个男子随后一拥而入。 赵易坐下喘息一会,眼中含着泪,嘶声说道:“时辰太仓促了,夫人只能交待我带走这个孩子。我离去时,已看见官兵们向府邸方向集结而来。幸喜天黑月昏,我跑得快,小公子又不哭闹,这才脱身。只是府中上下,此时恐怕已无活口了。” 众人一片黯然。 一个形容瘦削的男子低声骂道:“君侯追随汉王十余年,登坛拜将,戎马一生,灭齐国,杀项羽,平叛逐乱,才有了如今的汉家天下。君侯功在社稷,千秋彪炳!如今天下大定,干戈无用,汉王便忌惮君侯功高震主,终于兔死狗烹了!罢了王爵不算,还要诛杀灭族!” 赵易附和道:“刘邦深恐君侯兵权在手,尾大不掉,心生疑忌也就罢了。那吕后谎称召集大臣入宫朝贺,诱杀君侯,真是阴险歹毒至极,将来绝无好下场。我只盼着她一样的断子绝孙,吕氏一门九族皆灭。张建大哥,你说会不会如此?”十余年后,孝惠帝刘盈和太后吕雉先后驾崩,诸王会同大臣起兵,果然诛灭吕氏全族,吕后几个庶孙也被乱兵所杀,吕雉就此绝后,帝位转到刘邦不受宠爱的庶妾薄姬之子刘恒一支,是为汉孝文帝。不想今日韩信一个属僚的悲愤之言,他日竟成谶语。 被人称作张建的男子,年纪略长于众人,身量中等,仪容朴质。张建见众人都看着他,便点头道:“天命恢恢,必然如此。只是我方才思量着,如今族诛令已下,吕后怎能不防后患?一定会派人细细核查簿籍人口,确认有无遗漏。君侯一线血脉,尽在此儿,如若被发现,韩家便要绝后。咱们可要想好对策才是。” 赵易接口说道:“这个暂时无妨。临行时夫人交代,这孩子乃是宠姬所出,两岁多了尚未取名入籍,官家无从查起。” 那个瘦削汉子叹息了一声,说道:“不想因为夫人妒忌,倒成全了韩氏血脉不断。” 张建说道:“不然。若是真妒,夫人必会交给赵易一个亲生孩子。夫人之子都年长于此儿,如此不但当时赵易难以携带逃脱,日后也不便藏匿。女子之妒乃是常情,巨变之时,夫人却能临危不乱,思虑周全,果断处置后事,为韩家留此血脉。夫人之举,岂可以妒概之?真是当今奇女子也,可敬,可叹!” 一个身量高大健硕的男子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也附和道:“正是。”他的口音有些刺耳怪异,众人相知多年,早已听得惯熟,也不以为异。众人也都深深点头,看了孩子一会,便交给仆妇照料,又继续商议。 那个瘦削男子说道:“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得好好抚养这小公子长大成人,教他一身本领。待他长大,我们便辅佐他灭汉立国,由他来当皇帝!” 张建说道:“这个自然。眼下虽然官府暂时追查不到小公子,只是咱们这么多男子,带着一个小孩度日,十分不便不说,也难免使人生疑。长安城鱼龙混杂,咱们朝不保夕,终非长策。需要寻一个稳妥的投奔之处,先安下身来才好。”那张建年纪略长,此时因众人已无主人韩信事事出头做主,便多花些心思谋划日后种种琐事。众人自然而然,也便以他为主了。那个不时插话的瘦削男子,复姓公孙,名献。 公孙献说道:“君侯平素交好的朝臣本就不多,如今又身死族灭,恐难有人肯冒死收留孤儿。若贸然投靠,更可能被宵小趁机出卖此儿,向帝后邀功。一旦所托非人,我们身死是小,韩家绝后,复仇便无望了。落脚之处,须得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众人沉思了一会,一直沉默的壮硕男子忽然说道:“蒯彻先生?” 众人听到“蒯彻”名字,全都恍然道:“斛兄弟说的甚是啊,我们正该去找蒯彻先生!”原来这个寡言之人,姓斛,名以德。 赵易道:“君侯生前,唯与蒯彻先生知心,他必能一心护佑公子。蒯先生之谋亦是天下无俦,有他与我们共同教养,小公子长大必定是文韬武略,不在话下。” 众人深以为然。公孙献叹道:“君侯当年若肯听从蒯彻先生之言,灭齐称王后立稳脚跟,徐图大计,与汉王项羽三分天下,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 张建说道:“君侯忠诚信义,深念刘邦拜将的知遇之恩,所以宁死不肯背反。我们亦要将君侯之忠义以为己念,好好传承下去,方不负君侯大恩。” 见众人不语,张建又道:“明日一早,便请公孙兄弟外出查探韩府状况,就便打听城中虚实。方便时,我们便带了小公子,到胶东寻访蒯先生。”众人诺诺,各自安歇不提。 ------------ 第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白头遗... 这四人自然都是韩信生前效命的部将。那日赵易跟随受吕后朝贺诏命的韩信入宫,在殿外等候时,偶然听到宦官们议论,惊闻韩信被诛的噩耗,仓皇逃离。他找到一些心腹同僚传递消息,在灭族令下达之前,赶到侯府,抱走韩信一子。 天明,外出探听消息的公孙献回来了。淮阴侯府仍被重兵包围,听换岗士兵交谈的一鳞半爪,已知府中上下尽数罹难,鸡犬不留。城中虽然新增了不少巡防兵力,却并未戒严,各处城门都张贴了淮阴侯韩信谋逆灭族的告示。想必吕后和她的朝臣们认定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便未增添更多扰民举措。又过了二日,众人拜别韩信的神位,张建带着仆妇怀抱孩子,扮作夫妻归宁的模样,顺利地混出城门。其余三人也都做平常百姓装扮,分头出城。午时过后,前前后后都到了城外会聚,便一路东行,前往齐地胶东,寻访蒯彻。风餐露宿两月之后,在年末的隆冬时节,一行人终于来到齐地,找到了蒯彻的田宅。 蒯彻早已知悉韩信灭族的消息。听完四人七嘴八舌述说始末,又见了这个遗孤,伤感之余,自然添了不少欣慰。蒯彻纵有天大智慧,此时也免不了儿女情长老泪纵横一番,长叹道:“将军,你不听老夫之言,不早下决断,乃至于斯!若早听我,在此拥兵自重,据地为王,天下属谁,亦未可知!” 赵易指着孩子说道:“此儿乃是庶出,夫人交与我时,言道他并未命名入籍。君侯血脉,从今唯系此子。为今之计,还请先生赐名。” 蒯彻抹了抹眼泪,抱过孩子,细看了一会,见那孩子方面大耳,眼珠乌黑。他并不知身家巨变,在蒯彻怀中也不认生,嬉玩自若。蒯彻道:“小公子看起来资质平平,前程恐亦有限。只是再无他法,我等竭力教养,聊尽人事,其余听天由命也罢。”停了一会又道:“韩姓恐怕不可再用,只能存记在心。小公子身负灭汉立国之命,国与郭同音,不如以郭为姓。家遭惨变灭族,便以族为名,以后小公子就叫郭族,以便将来时时警醒他不忘家国之恨。倘有一朝,上天垂怜,令他不负你我之望,成就大业,到那时再恢复本姓也不迟。” 众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蒯彻逗弄了郭族一会,思量起陈年旧事,如在目前,叹道:“此地为齐,当年老夫在此助你父打下七十余城,灭了齐王田广。若从我之意,你父在此割地称王,以你父的雄才大略,加之重兵在握,齐地又人口繁盛,资财丰足,正与楚汉匹敌,何愁不能逐鹿九州?至不济也是三分天下,各自为政。你即便不是嫡子,不能继位,亦可钟鸣鼎食,富贵安逸一生。若如此,你父又岂能落得被妇人所杀、令你颠沛流离的结果?一念之忠,害人害己啊。” 四人闻言,都苦笑道:“君侯一念之忠,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歇了一会,张建说道:“先生顾念旧谊,赐予公子佳名,学师之分,先生必是不肯推脱了。” 蒯彻:“这个自然。多承诸公不弃浅薄,千里托孤,老夫也自当勉为其难,穷尽一生才智,尽付此儿,死而后已。” 张建道:“我兄弟四人也不舍小公子,早已在君侯神位前立誓随侍左右。待过几年,还要教授公子武功阵战,如此便要在府上叨扰了。我们来时少少带了些金帛,就近置买田亩。我们都有力气,自能耕种取食,日后与先生共同教养公子,彼此甚便。” “不可,不可!”蒯彻闻言,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一部花白胡须飘乱不止。 四人且惊且疑,齐道:“先生之意如何?” 蒯彻忙道:“诸公且听老夫讲来,此非善地,不仅小公子和诸公不能为家,日后老夫也要远远地迁居。” 众人诧道:“为何?齐乃君侯征战旧地,我等想来,自是抚养公子之最佳所在啊,先生何以为不可?” 蒯彻道:“老夫薄有微名,又为韩将军智囊多年,天下谁人不知?汉王更是一清二楚。现下陈豨起事,时机不好,筹备更不充分,在老夫看来,无异飞蛾投火而已。他日刘邦平乱之后,班师回朝,必定追索韩将军生前故人,逐藤摸瓜,一一清除。只怕第一个要查办的,便是老夫了。” 众人忙道:“那么就请先生卜定佳所,我们随同先生一起迁居便是。此地田宅,便弃了也罢。” 蒯彻想了一会,摇头道:“目下远走,倒非难事。只是如今天下一统,汉王若要记起老夫,不论躲到哪里,以你我之力,终是不能逃脱。那时小公子亦势必不免。须得叫汉王彻底免了杀心才好。” 蒯彻捻了捻胡须,一时有了主张,笑道:“你们急难之时如此信任,投奔老夫,老夫足感欣慰。只是你们忘了,还有一人,与韩将军交谊笃厚,过于老夫。况且此人官高位显,护佑公子之力,更胜无权无财亦且老朽将死的老夫啊。” 众人忙问是谁,蒯彻笑道:“太子傅李左车!” 这李左车却是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之孙,汉初的名将,功臣之一。秦末四海动荡,被始皇帝兼并的六国后裔并起反秦,赵国也是其一。李左车辅佐赵王歇,战功无数,被封为广武君。在韩信领兵伐赵时,赵王歇却不听李左车之计,以陈腐过时之兵阵迎敌。在军事天才韩信的面前,自然一败涂地,身死国灭,李左车也成了俘虏。韩信早知李左车之才,胜利者对这个阶下囚放下身段,以师礼相待。李左车感喟之余,对韩信倾心无比,从此投入麾下。韩信此后灭掉齐国,一半是因为蒯彻,另一半却是李左车的功劳。李左车是个军事怪才,其所著兵书《广武君》,论述用兵谋略,对后世颇有深远影响,可惜至今失传。成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是李左车为我们留下的。而其在民间声望更高,被尊为雹神,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引入了他身为雹神而福庇百姓的故事。 众人因见提及李左车,齐声说道:“此人甚好,倒是急得糊涂,忘了他!我等都与李大人并肩作战多年,李大人与君侯之情,有目共睹,同袍之谊,李大人必不肯忘。只是李大人如今不在京城长安,不知去哪里找他?” 蒯彻道:“李大人如今在荥阳,教导吕后爱子太子盈操演兵法战阵。你们可先悄悄投奔他,他必不会推拒。在李大人之处,即便不小心走漏风声,太子盈年少,又仁爱敦厚,发觉此事亦不会声张。” 众人道:“如此甚好。只是李大人与我等皆是武夫,教养公子一定不会周全。若要公子成就大业,必然文武齐下,先生岂可脱责?” 蒯彻说道:“岂敢脱责。老夫只等汉王平叛班师,召见老夫之后,方可永免祸端。之后便去投奔李大人,全力辅佐公子成人。” 公孙献诧异道:“先生何以得知刘邦会召见?见了天子,先生又岂能活命?” 几个人已是目露异色,深以为蒯彻欲将小公子居为奇货,先稳在李左车那里,之后献给天子,以求媚上自保。早有人暗暗去寻怀中藏着的利器。 ------------ 第三章 绝智能筹天下乱 丹心岂... 蒯彻看在眼里,忙摇手正色道:“诸公休疑,老夫语出肺腑,待韩将军与公子之心,与诸公无二。如生异心,人鬼共诛。诸公尽可安心携公子前去荥阳。汉王性情之人,洒落不羁。纵使忌惮韩将军这样的功臣,对于老夫这等以口舌取食的谋士,并不会过于介怀。天子陛前,老夫自有自保之谋。” 部将们闻言,虽然仍有些将信将疑,想到蒯彻追随韩信征战多年,一生奇谋,尽付韩氏。韩信战功,半数出自蒯彻谋略。而天下大定之后,蒯彻不求封侯拜官,而是归隐田园,恬淡度日。如此心性彻悟之人,若为私利出卖故人之后,委实难以置信。何况这些部将也再无可信任托付之人了。 蒯彻见众人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便道:“诸公与老夫皆是韩将军故人,你我须要同心协力,方是长远之计。” 众人点了点头,为首的张建说道:“我们兄弟自然是看重先生与君侯的情谊,所以不远千里之遥,携带公子求教。此后万事,唯先生马首是瞻,无不听命。” 蒯彻说道:“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诸公与老夫日后除了要抚养公子之外,还须肩负复仇重任。公子仇人有三,皇帝刘邦,皇后吕雉,丞相萧何。若除此三人,汉家锐气便失了大半。不但血仇得报,日后公子建功立业,也会事半功倍,容易得多。” 众人道:“正是如此。只是此三人位高权重,天下所归,复仇谈何容易啊。” 蒯彻微微笑道:“人生一世,须向险中求胜,方是男儿本色。诸公可有惧怕了么?” 众人闻言,豪情登时大起,纷纷道:“大丈夫何惧一死!我等愿为公孙杵臼,分头刺杀暴君妖后奸相,有死而已!只望先生一如程婴,好生照料孤儿。存亡大义,互不辜负!” 蒯彻抚掌道:“壮哉嘉士!只是如今这三人出行必定护卫如云,行刺并非易事,不过白白送命,于事无济。诸公既有赴死之心,老夫便可放心安排。现下汉王正忙于平定陈豨之乱,一时不会回朝理会你我。诸公先安心在蓬舍小住,待老夫谋得良策之后,再与诸公请教。” 如此过了月余,日子十分平静。新年过后,各地风声渐渐平息,再无人议论韩信谋反灭族之事,众人悬吊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这日,蒯彻召集众人来到厢房议事。众人心知蒯彻良谋已定,心中都是欢喜和期待。 蒯彻邀众人落座,捻须问道:“复仇之事,老夫已有三计。蒯彻老朽,不能为力,成与不成,全赖诸公。诸公可有愿死之士?” 众人一同答道:“在下愿死!” 蒯彻摇摇头,说道:“死并不难,难的是要在死后完成使命。” 众人闻言,皆不明所以,诧道:“人死灯灭,万事俱休,如何能在死后完成使命?” 蒯彻说道:“如今汉王称帝,天下一统,九州归心。老夫放眼望去,四海之内无人有此力量,可撼动汉室基业。公子复仇建业之路,遥遥无期啊。” 众人默然。公孙献便问道:“先生之言十分有理,只是既然无望,如何又要我等赴死?先生必有奇计,还请赐教。”众人纷纷附和。 蒯彻道:“四海之内无人能敌,四海之外,可就不是刘邦所能掌控的了。” 众人顿悟,一齐“哦”了一声,便静了下来,听蒯彻讲下去。 蒯彻说道:“在中国北方,尚有匈奴一族。” 众人听了匈奴二字,宛如黑夜中蓦地见了月光一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蒯彻徐徐说道:“咱们中国军队,自古便以步卒为主,兵车为辅。自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骑兵始有建制,却也不曾做过杀伐主力,只是取其机动便捷之利,为三军步卒的冲突辅助而已。中国以农桑取衣食,六畜之中,耕牛为重。马于耕种时则无甚大用,食料也贵,只能为官府和豪贵人家豢养,所以中国马少。而骑兵操练,也有定时。匈奴则不然,家家有马群,其族人不论男女,自会走路起便会骑马,一生在马背度过,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即便普通牧民,马术亦高过中国骑兵。大漠草原其地苦寒,除马奶羊肉畜牧牲口,别无出产。遇有干旱风雪之年,草料不足,牲畜饥冻而死,他们便以杀戮劫掠求食,其民风剽悍凶残如此。而匈奴骑兵,其战力更远胜于我中国勤于操练的骑兵之一倍。” 众人听得入神,将头点得更深。 蒯彻又道:“如今匈奴是冒顿单于在位。据老夫所知,其人胆略过人,英雄无比,尤善征战。数年之间,匈奴各部族皆已降归其下。老夫需要一个通晓匈奴语言风俗之人,扮作匈奴土人,寻机深入王庭,以己之命,蛊惑冒顿单于兴兵侵汉,以弱汉室。” 众人闻言,目光一齐转向那个身材高大壮硕,却不爱说话的人身上。蒯彻一看,认得此人名叫斛以德。只因他口音奇特,不似中土,所以时常缄默。 斛以德向蒯彻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曾受君侯重恩,愿以区区己命,供先生驱遣。” 张建便向蒯彻述说斛以德身世。原来斛以德之母乃是匈奴人。先秦时,北地大乱,匈奴屡次犯边。斛以德之父是铁匠,曾被掳掠为奴。匈奴人见他勤勉,又打得好兵器,便把一个匈奴女子配为妻室。数年之后,他父亲觅得机会逃归,这时已有了他和一个兄弟二子。又过了多年,母亲已死,他父亲便用积攒的钱财,赎回斛氏兄弟,养在身边。这时斛以德已经十四岁,他兄弟十一岁了。待他兄弟二人长大,时逢秦末大乱,兵戈四起。也是机缘巧合,在一次兵乱奔逃之中,还只是个负责料理粮秣运输的郎官韩信领兵路过,救起父子三人性命。斛以德便嘱咐兄弟照料老父,自己则追随韩信,一路征战了。只是斛以德回到祖居时已是半大少年,此后虽然学会汉话,口音却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合众。为免被人歧视讥笑,便时常沉默不语。 蒯彻听完就里,便问道:“如此甚好。只是足下已离开北地几二十年,彼此都已物是人非,可有计较,令匈奴人不生疑窦?” 斛以德道:“在下以战乱不息、父子失散为名,到母舅部落避祸。一年半载之后,乡音风俗皆已复归我身,那时再寻机接近王庭,图谋大计。先生以为如何?”斛以德本已习惯缄默,此时一口气竟说了如此多的话,自己也感到惊讶。 蒯彻见斛以德心中颇有计较,大大放心,便道:“甚好。只是到了那里,言行务必谨慎小心。如大计可行,亦可保全性命,自然更好。” 斛以德说道:“在下有一自幼交好的表兄,其母乃是左贤王之妹。借此关系,或可成为晋身之阶,也未可知。” 蒯彻道:“如此大妙。引匈奴入袭,此一计也。其二其三,皆为离间之计。其二,离间帝相。须有一精通翰墨巧言善辩之人,投奔丞相萧何幕僚之下,献计献策,取得信任。之后寻机进言,离间关系。或使汉王诛相,或使萧何叛主,皆为大功。” 众人一齐笑道:“此等妙人,非公孙兄弟不可。” 公孙献也笑着道:“诸位兄弟抬爱,小弟岂敢推诿?只好赶鸭子上架,勉强出丑了。” 蒯彻正色道:“此事难为,足下切莫轻视。丞相萧何乃是汉王乡党,自沛公斩白蛇起义,便跟随不弃。汉王逐鹿天下,杀伐不休,屡战屡败,仍能屡败屡战,最后一统江山。其功不在战将,只在萧何。每逢汉王窘极,即便只剩孤家寡人,却总有萧何在后方迎纳。至于粮秣兵员,更是输送不绝于途。汉王终能战胜项羽,悉归功于萧何的后援之力。其于汉王忠诚之心,不下诸公对于韩将军。离间帝相,绝非等闲。须要寻得帝相之间的龃龉机会,才好进言。” 公孙献点头应诺。众人又问道:“那么第三计,又是离间谁谁?” 蒯彻大声说道:“离间帝后!” 众人一凛,蒯彻又大声说道:“诸公!可有人愿意自宫净身,进宫为奴?” 众人一惊,全都哑然。蒯彻叹道:“杀身容易,辱身难为。可惜老夫薄有微名,入宫侍上,必被识破,不然老迈无德之身,留作何用!” 语音未落,那曾在深夜救走郭族的赵易扬声说道:“君侯微时,胯下之辱尚且忍得。为君侯复仇,区区俗尘琐物,惜他作甚!在下情愿自宫!” 张建等人如梦初醒,纷纷说道:“在下等情愿自宫!” ------------ 第四章 熠熠貂蝉如弃屣 皇皇青... 蒯彻望着这些群情激昂之人,眼中薄雾隐现,随即散去。他端正了身子深施一礼,说道:“诸公盛德,令老夫深愧!诸公之中张先生年纪略长,进宫不宜,应以教养公子为要务。进宫入侍,还是赵先生更好。只是此事过于决绝,赵先生从此要辜负青春年少,大好年华,还望慎思!” 事实证明,蒯通的考虑是正确的。 *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蒯彻召集众人计议的次日,韩信生前的心腹部将们各领使命,便互道了珍重,远赴各地。春光乍起,气候犹寒。蒯彻望着这些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心中大起惆怅。是否值得,他不知道。纵使机关算尽,他也不能预料这些鲜活的生命究竟结局如何,他只知道从此以后天下将风云诡谲,动乱再起,更多鲜活的生命即将卷入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在深夜中抱出来的孩子。 张建带着郭族投奔李左车之后的半年,以舌辩汉高祖而免遭鼎烹之祸的蒯彻也悄悄赶到了。之后李左车辞官归隐,同蒯彻、张建三人携带郭族来到轵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 时逢中华大地历经战国以来百余年战乱的第一次大休整。各地人口凋敝,百业衰颓。皇帝刘邦在平定各处叛乱之后,一直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憩为国策,地方官吏们也在努力着手恢复生产。各地都有大量离散的流民和解甲归田的兵士就地为家,官员们都很欢迎这些天降的人口,乐于安排入籍落户。闲散无主的农田很多,官家的配给很慷慨,也决计不会打听这些人的过往,哪怕你在动乱时曾经杀人越货。改名换姓的李左车等人,也便趁此机会,不显山不漏水地远离长安,安顿了下来。名扬史记的谋士蒯彻和名将李左车二人,从此忽然消失。他们之后的故事,唯有笔者一人知道。 四年之后,战国诸侯中硕果仅存的苗裔韩王信起兵反汉,与匈奴的冒顿单于约定出兵犯边。韩王信被灭,而亲自领军平乱的皇帝刘邦在乘胜追击的途中,却被冒顿的铁骑诱围于白登山,险些全军覆灭。幸亏吕后连夜派人,以珠玉金宝重赂冒顿的阏氏,方才令冒顿撤兵解围。刘邦逃得性命之后,一腔愤懑郁结于心,加之白登之战受了重伤,感染不治,不久便驾崩了。这件大事,又有谁能想到,竟是一个寂寂无闻的韩信生前部将斛以德背后的手段? 而在刘邦驾崩之前,兴汉最大的功臣丞相萧何总揽朝政,也渐渐成了他眼中最大的钉子。萧何是聪明人,皇帝态度的丝毫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天下已定,自己不仅再无用处,而且十分碍眼了。为求自保,萧何听从公孙献的建议,时常做一些烂污之事自辱名声,引来讥嘲。于大小政事亦再不精心,慵懒散漫,由此逐渐隐退,远离中央集权。虽未身死名裂,却也不再为汉家朝廷出谋出力了。 皇帝刘邦却渐渐疏离年老色衰的皇后吕雉,更加溺爱聪明活泼年轻貌美的宠姬戚夫人。刘邦对戚夫人言听计从,乃至数次意欲废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而戚夫人恃宠生娇,时常凌辱欺压吕后母子。只是因为吕后在战乱时,亲身参与各项兵政事务,功绩匪浅,期间与功臣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积下深厚情谊。废立太子之事,在重臣们的极力阻挠下,刘邦不得已悻悻作罢。曾经同心协力打下江山的帝后之间,隔阂日深。而吕后却是个大有心智才干的少有女子,失宠寂寞,并未使她失去远见。她一面监督太子刘盈的学业,一面联手重臣,参与朝政事务,早早地着手预备刘邦的身后大计。一旦刘邦驾崩,刘盈即刻即位,掌了大权的吕太后,很快便将戚夫人母子残忍害死,以泄心头大恨。这些自然就是净身入宫的赵易的杰作了。 物换星移,精于谋算的蒯彻之前所安排的计策,居然也都一一付诸实施。只是历史车轮滚滚,结局往往不那么令人完全满意。譬如真的全如蒯彻所愿,则中华大地又将陷入战火混乱之中,不知何时停歇。那时之后的中国演绎,却又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公元前196年,汉十年,赵国傅相、钜鹿郡守陈豨起兵谋反,汉高祖刘邦亲自率兵平叛。时被削王爵而贬为淮阴侯、久不得圣意的韩信,拒绝跟随刘邦出征,而是暗中筹划部署,预备在长安呼应陈豨之变。消息被在外作战的高祖得知,密书与皇后吕雉筹措。吕后授意丞相萧何将韩信诱骗入长乐宫,在钟室处死。韩信时年35岁,一代名将就此陨落。史记载之后韩家被夷三族,淮阴侯身死国除。只是司马迁叹息之余,也不曾料到,韩信生前的几个心腹部将,却预先得知韩信被杀的消息,抢在灭族之前将他的一个庶子偷运出来,交与劫后余生的蒯彻抚养。蒯彻即史记所书的蒯通。因史记作者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人,而汉武帝名刘彻,为尊者讳,于是隐彻为通。此子就是郭族。而郭族的后代,虽未能如愿颠覆汉室江山,却也成就一代巨侠,数位名臣。此是后话。而蒯彻本是高祖刘邦诏命齐国捕系来朝,并非文中所说的召见。所谓召见云云,无非小说家言,诸公通史者切勿苛责。 ------------ 第五章 寂寞光阴行色晚 迟疑过... 花开花谢,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已过。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孝惠帝刘盈、高皇后吕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两代睥睨天下令风云失色的天之宠儿,皆已纷纷作古。文帝之子刘启顺利接了帝位,是为孝景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但却足以推陈出新了。 汉室始终奉行轻徭薄赋、无为而至的国策。期间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吕后驾崩,朝中功臣党联合刘氏王族,诛杀诸吕。然此事也不过是贵人们的权位之争,并未影响百姓的生活。百余年动荡不息硝烟四起的中国大地,终于安享了几十年的安宁祥和。庶民们负担不多,习惯了平静地生活,平静地耕种、繁衍,战争的痛苦早已随时间的流失而淡去。 无为而治令百姓安享久违的太平,然而却也是姑息养奸的温床。各地不断涌现的侠客豪士,纷纷以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所为吸引世人瞩目,着实叫官吏们为治安问题伤透了脑筋。小郭族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备受呵护尊崇的同时,却也要接受蒯彻、李左车和张建的各种教训。时光荏苒,李左车染病而亡,张建已是双鬓斑驳的老者,蒯彻更是将近耄耋之年。当年被指派离间帝相的公孙献,自萧何谢世之后便再无消息;宫门似海,入宫为宦的赵易也生死不知;而远赴匈奴的斛以德更是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三十余年转瞬即逝,机会终于来了。汉景帝三年,平静再次被打破,七国之乱爆发了。朝堂的无为而治除了使民间新增大量不安定因素之外,同时也对分封各地的刘姓诸王欠缺约束。诸王实力不断扩充,也便不安分起来,抗拒朝廷号令,滋生事端,将成尾大不掉之势。景帝听从贾谊、晁错的谏言,果断推行削藩政策。诸王自是不甘,几番串联之后,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为首,纠合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举兵八十万,会同叛乱,同时勾结匈奴犯边。 然而吴王濞富国有方,治兵却无大谋略。自起事起,诛晁错,拒梁王,战事轰轰烈烈胶着了三个月,却被周亚夫与窦婴所率汉军断绝粮道,腹背受敌,反被汉军占了上风。 这日,吴都丰邑城中的一处第宅,一人急匆匆跑来,一把推开上来问询的门子,排闼而入。 门子仍在身后追着,喋喋问道:“喂,那个无须胖子,怎可如此无礼,强入人宅?”这门子方才险些被推了一个跟头,恼了,这话问得也是无礼之极。 被称作无须胖子之人,形貌果如其言,只因颔下无须,一时间倒也辨别不出年纪,只看出定是中年以上。这无须胖子也不答话,急急绕过两个经过的仆役,沿路穿过两进房屋,向内院奔去。那里自然是男仆们的禁地,门子停下脚步,悻悻不已,只得向内高喊一声“不速客至!”,以此表白他对岗位的尽责尽职,一面又对那两名发呆的仆役连比带划,述说无须胖子的蛮横之状,以示宅入贼人,错不在己。 无须胖子直奔最里的院落,心知已是内宅,只因屋宇比连,自己又是初至,不知该进哪一间的好,只得停下,放声喊道:“张建!张建大哥,你出来!”这人的嗓音尖锐中杂着浑浊,颇似金属撞击之音,十分刺耳。 “吱呀”一声,正房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露了一个头出来,张望了一下,答道:“主人与张先生出门拜客。先生请赐尊号,容主人归来时禀报。” 来人看起来十分急切,听得主人不在家,直欲跳脚,忙问道:“可知去了谁家?几时回来?”又问:“对了,你主人可是姓郭,讳族?张建可还一直跟随主人么?” 那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被问得有些凌乱。那无须胖子看得也是凌乱,正要按捺心神细问,忽听大门外有车马停驻,接着便传来仆役迎接的嘈杂之声。 侍婢喜道:“主人回来了!”却又关上房门,返回内室,想是向女主人通传去了。 无须胖子听得主人回来,急忙走出内院相迎,却见门子已引了二人进来。无须胖子倏地立住,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在中间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行动中透着儒雅雍容,显然是这宅邸的主人。那人步履矫健,行动挥洒,只是一双眼睛略显阴郁,似与周身的气派不甚相合。 无须胖子见了这男子,一双手待要伸出,却又犹疑,嘴唇隐隐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进来的两人见此情景,都是一愣。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并不说话,身旁一个老者细细打量了来人,却素昧平生,便施礼问道:“足下屈尊枉顾,一定有所赐教,请问尊名?”那门子见主客对话,早已悄悄离开,回自己的门房了,想来这府上规矩十分森严有序,不亚勋贵之家。 那无须胖子这才把眼光转向老者,上下看了几眼,心中暗暗叹息,说道:“岁月无情,张建大哥,你老了,记性也便差了,不记得小弟了。这位,想是郭族公子?”这无须胖子显然尽可能地稳着声调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说不出的难听。 那老者听见来人直呼己名,已是一愣,又见他张口说出主人名姓,更是大惊,心道:“公子与我的真名来历,在丰邑只有吴王和他几个心腹知晓,这人如何张口便能说出?一定是有了奸细!”想到危机,急忙向腰间拔剑。 无须胖子忙摇手道:“张建大哥,莫慌,兄弟是赵易。” 听见无须胖子报名,张建起初有些茫然,抚了抚头顶细细思索,忽然一拍脑门,惊道:“赵易,你是赵易兄弟?” 赵易苦笑道:“三十多年了,大哥并没多少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兄弟却再也不是当年的赵易了。” “兄弟,你还活着!”张建一把抱住赵易,叫道:“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数十年的阉宦生涯,早使赵易完全改了模样,昔日那个龙精虎猛的青年,早已消失无痕。张建抱住赵易,向他脸上细细观看,本想找到一些旧时的记忆,却哪里能够?唯有他眼中一对瞳仁依旧精明闪亮,依稀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 看了又看,张建悲伤不已,不觉间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几下,转眼便要嚎啕大哭了。 赵易忙道:“大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兄弟此番是冒险前来,有天大的事情相告!” ------------ 第六章 休道难辞荣贵意 无凭最... 郭族先是愣愣地看着二人相认,听见赵易说话,忙拉了二人来到书房。一进房门,郭族便按了赵易在正榻坐下,退后几步,举手俯身,恭恭敬敬便行大礼。 赵易慌忙起身伏地,道:“公子是主,岂可如此?切勿折煞小人!” 郭族自是不肯,说道:“赵叔叔当年诸般高义,蒯先生和张师傅早已告知,郭族敢不铭记于心?不想今日有幸相见,岂可不拜大德!” 赵易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只道:“公子快快请起。” 张建两边相劝,二人这才对拜了几拜,一齐起身,分宾主落座。赵易暗暗寻思:“公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又如此谦恭下士,着实令人倾心。蒯先生与张大哥这些年,定是费了不少心力教养,方有这等结果。我的一番辛苦悲酸,总算没有白费。”心中欢喜,忍不住问道:“公子想来已经婚配,不知夫人是谁家闺秀?” 郭族微微一笑道:“蒯先生为冰人斡旋,大前年吴王遣爱女承珠翁主下嫁,如今才育一子,名唤郭解。” 赵易奇道:“蒯先生有九十出头了吧,居然尚在人世?吴王濞率六国反乱,竟然真是你们的谋划!”说着眼中笑意更深,连道:“吴王有济世之才,吴国财阜兵雄,足可助公子成事。这姻联得好,嘉偶,嘉偶!” 张建点头笑道:“公子的婚事,蒯先生确是奔走游说数年,方才议定。如今七国反汉,胜利在即。蒯先生年事过高,也算是功成身退,回轵县养老去了。李左车大人已辞世十来年,如今只有我自己陪侍公子了。” 看见赵易,张建不禁又想起当年被蒯彻遣往大漠匈奴的斛以德和去萧何幕府的公孙献来。多年的过命兄弟,全因三十年前那场灾祸,从此天各一方,各执使命。如今赵易兄弟虽说已是刑余之人,总算还活着相见了。他二人又过得如何,如今是生是死?张建心里一会欢喜,一会辛酸,百感交集,便问赵易:“你和公孙兄弟同在长安,可有他的消息?” 赵易说道:“虽同处京师,我二人却并不敢往来,宫中眼杂事多,也极少互传消息。我只知当年萧何告老时,公孙哥哥也跟着他去了。只因那时小弟在宫中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无力打听他的去向,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了。” 张健点点头,神色黯然。 一旁静听的郭族忽然插口道:“那么,赵叔叔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又住在此处?宫掖出入森严,赵叔叔又如何脱身,来到数千里外的吴国?” 赵易听得郭族这般问话,竟大有疑忌质询之意,而张建投来的目光,此时竟也颇含异样,心中不免一凛。赵易便道:“公子,赵易便是为此而来的。” 郭族和张建忙问:“为了何事?”赵易于是仔细作答。 原来,当今皇帝并不十分放心大将周亚夫领兵,便派了一个叫做郑铭的心腹宦官随军参赞。名义是代天子劳军,提振士气,实则监督周亚夫。赵易多年来在宫中渐渐磨砺得手段圆熟,多方笼络,与郑铭亦曾交好,于是送了一份厚礼,央他带自己一同出宫散心,游览风景。这也并非难事,郑铭便将赵易安排进随从队伍,同去军中了。行军途中,赵易刻意巴结,帮助料理许多事务,与郑铭的情分日渐深厚,战事进展,机密军情,亦能早早知悉。 当日吴楚为首的七国大军,借着匈奴犯边的时机举兵反汉,起初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节节胜利,逼得皇帝刘启腰斩晁错,以求诸王兵退。未果,只得急派大将周亚夫和窦婴领兵平叛,一面寄望于母弟梁王刘武死守梁城,阻击叛军攻势,延缓西进长安的速度。梁王刘武果然没有辜负皇兄的厚望,亲自上阵,面对八十万叛军,梁城几次被攻破,又几次夺回,数番鏖战,满城沥血,梁城始终牢牢掌握在手。谁都没有料到,倍受生母窦太后溺爱、在深宫呵护长大的纨绔梁王,竟如此勇武善战。叛军阻碍在此,进退不能,竟被周亚夫大军截断粮道。诸王眼看形势不妙,都做鸟兽散了。吴王刘濞残兵虽则不少,却无力补给,士气尽失,被汉军一路追杀,如今眼看就快杀到吴国了。 郭族和张建听了,都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可能?七国联军计八十万众,朝廷急切间如何征调这么多兵力相抗?即便朝廷调来足够兵员,百余万大军对敌,抗衡拉锯亦要旷日持久,联军又岂能这样快败退,更且一丝兵败战况也未传回?” 赵易说道:“七国联军人数虽众,却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原本就各怀鬼胎,貌合神离,一旦战事受挫,便争相离散。吴王济世纵有奇才,却乏统兵之谋,并非熟谙战阵的周亚夫的对手,兵败不足为奇。赵易随军来时,吴王领残兵已往九江方向逃去,汉军就在吴境西北不远处扎营,时隔数日,如今只怕已杀入吴国境内了。赵易亡命来奔,只为通传战况,营救公子,务请公子和眷属早作筹备!” 郭族一双眼睛只是盯着赵易,这时说道:“多谢赵叔叔提醒,此情郭族必不敢忘。只是赵叔叔还没有说,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找到这里的?”张建听了,也看了看赵易,却不言语。毕竟分别三十多年了,世事变迁,人心难测。赵易贸贸然的出现,着实觉得唐突。本来就对赵易的话半信不信,听了郭族的问话,张建的疑心不免又多了几分。 赵易急道:“吴军大败,许多战将谋士被俘。公子在此,就是战俘所供!周亚夫听得公子乃淮阴侯之后,以为又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更会加速进兵吴国,抓捕公子之计,已纳入战事方略之中了。再不准备,悔之晚矣!” 见郭族仍不为所动,赵易又道:“公子!那日是我舍命把你从府中抢了出来,为了公子,又辱身进宫,殚精竭虑,挑起宫闱争斗。三十余年了,赵易没有一刻不在牵挂公子,又岂能负你?”转身又向张建说道:“张建大哥,公子他不认得我,不信我也是常情。你我兄弟一场,怎么此时心意不通?你该帮我劝说公子才是!” 张建左右为难,沉吟不语。郭族只是背着手踱步,赵易的扼腕顿足,全不理会。 郭族心中想道:“这人从天而降,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诱我离开吴国、待我失去庇护之后再来抓我之计?七国的八十万大军,岂能容易就被击败,追杀至此?”想到这里,他坚信了赵易是在诱捕自己的想法。郭族透过窗户,向正房望去。“翁主此时正在休息,还是抚弄孩儿?她又有了身孕,可不宜惊动。”郭族忽然惊恐地想到:“我若出逃,以翁主之尊,她必不肯随我流落江湖,过那布衣蔬食的日子。即便赵易所说是真,吴王刘濞可是高皇帝亲侄儿,今上的叔父,又是汉室立国的大功臣,就算谋反败了,想也不会要他的命吧?等吴王谢罪归国,定会将翁主另嫁。到那时,不单这富贵尊荣都是别人的了,借助吴王势力建功立业,亦成泡影!”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 第七章 惶惶飞语终成谶 猎猎罡... 郭族望着府邸庭院,红墙碧瓦,异草奇花,仆役如云。虽比不过王宫富丽烜峻,在吴都丰邑也是不多见的豪宅,教人如何舍得抛弃?郭族没有听从赵易的苦劝,却也并不怠慢,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请他在上等客房住下,并指派了两个小厮,美酒佳肴,殷勤服侍。 赵易一片痴心,却无接纳之处,待要拂袖而去,终不忍坐视少主罹祸。好在他已在掖庭磨砺多年,其间各种屈辱遭遇不可胜数,也都能隐忍着度过,如今这点挫折又算得什么?何况朝思暮想的少主就在眼前,也并未怠慢于他,哪里肯忍心离去。赵易只得住下,只是一颗心悬着不放,每日里留心城里城外的百姓动静。 几个人各怀心事,如此过了三四天。返乡的逃兵渐渐多了,各种流言在大街小巷迅速传播。有的说天子求得天兵,御驾亲征,将诸王联军杀得片甲不留;又有说道吴王引奇兵绕过梁城直奔长安,杀得天子措手不及,为保性命,已禅位于吴王了;也有说吴王行军途中被民间美色所迷,不思进取,驻兵于某处享乐,却被窦婴伏兵所杀云云。种种荒诞,匪夷所思,不一而足。郭族的心中渐起慌乱,性情也越来越烦躁,却始终没有对妻子透露。 这日,忽有大量逃兵涌入城中,同时,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吴兵乏食,败兵一溃千里,不可收拾。吴王濞只带着数千人逃入东瓯国,却被东瓯王杀害,献首级于汉将周亚夫。 书房中,郭族愁眉紧锁。他似仍心有不甘,追问道:“情况果然都属实么?”张建和赵易都点了点头。 “张师傅,岳父真的已死?”郭族望着张建,满含期盼。他盼着能从这个抚养自己长大、自己向来依赖信任之人的嘴里,吐出否定的字眼,哪怕是含混的安慰的也好。然而他失望了。 “情势紧迫,还请公子早做决断!待周亚夫大军进城,再走就晚了!”赵易再次敦促。 “我父亲怎么了?”书房的门突然开了,翁主刘承珠一头闯进来,满脸的惊慌。乳母秦氏抱着个孩子也跟着进来了,这是赵易第一次见到郭解。赵易注意到,郭解同当年自己从淮阴侯府抱走的小郭族差不多一样大小,正是呀呀学语的年纪。韩氏后嗣有人,九泉下的君侯,应当欣慰了吧?赵易暗暗想着。 “快说啊,我父亲怎么会死?他到底怎么了?”连日来的各种战况消息,郭族等人都从未向内室透露,显然刘承珠是在书房门外听到的讯息。赵易在府中数日,只是偶尔远远地见过出来散步的刘承珠几次,每次她都被一群侍女簇拥环绕,目不下顾,更从来不肯对自己这个阉竖惠赐一言,连正眼都不瞧一眼。赵易在宫中多年,近身接触过不少皇室宗女,即便吕太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架子也没有这位承珠翁主那么大。 赵易听得仆役们嚼过舌根,承珠翁主是吴王侍婢所出,不受王后疼爱,其他有名有分的妾室子女,也都瞧不起她。她在吴宫中地位甚低,处处仰人鼻息。而出嫁后,境况却大大地改观。她在这个府邸中显然身份最为高贵,而吴王因为赏识郭族的才干,又敬他是韩信后人,陪嫁的财物侍从十分丰厚,于是便把架子端得十足,即便面对夫君,也常常颐指气使。而郭族因为翁主是屈尊下嫁,又是自己一世的依托,所以平日万事,自然礼让有加。这也是人性所在,赵易暗暗摇头,却见刘承珠花容失色,精致的妆容已然变形。她抓住郭族,急切地询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为激动而上下颤动,孕兆更显,而昔日的傲慢却早已不见踪影。 郭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只吩咐外面的侍女:“快扶翁主回房歇息。” 刘承珠从未受过丈夫如此冷遇,她愣了一下。只是她的年龄与智慧尚不足以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立着脚,喃喃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我父亲到底怎样了?” 郭族暗生不悦,厌烦之心油然而生。想到翁主的身孕,缓了缓颜色,说道:“回房整理细软,只捡稀贵要紧的东西带着,要快。”口气却是命令,毋庸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命令。顿了一顿,郭族又对乳母秦氏吩咐道:“好生照料解儿,别叫他哭闹。他的衣被食物多预备一些。” 见刘承珠还在发愣,郭族脸色愈加阴沉,拂袖道:“出去!” 待失魂落魄的刘承珠和乳母侍女们离去后,张建忙道:“我去吩咐预备车马!” 郭族环视四周,茫然道:“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张建道:“回轵县吧,那里还有蒯先生呢。” 郭族点点头,便回内室,敦促刘承珠和侍女们收拾财物。张建和赵易也忙着去料理仆役车马事宜。 一个多时辰后,薄暮初袭,张建和赵易分别驾着两辆马车从大门口驶离,十来个侍卫骑马前后跟随。一车载着郭族和刘承珠夫妇,另一车上则是乳母秦氏抱着郭解,两车上的空余位置,都满满塞着珠玉金银各类重宝。一大群侍女追在车后,跑着,哭着。主人的抛弃和战乱的将至,使她们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城里到处都是富贵人家奔走的马车,马蹄声、车轮声、哭闹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郭族家侍女们的悲哀又算得什么?平民倒没什么可怕的,也没有力量出逃,官军会有朝廷的军令约束吧?百姓们只能守着故土听天由命,可这混乱劲实在不能正常买卖度日。 坐在车里的刘承珠泪流满面。她还没有完全接受国破家亡的现实,迷迷糊糊地被郭族强架着登车,口里还在不停地说:“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轵县又是哪里?我要告诉我父亲!” 郭族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训斥妻子。富丽堂皇的府邸渐行渐远,几年呼奴使婢荣华富贵的生活,就要从此结束了么?今后,还能住得惯轵县的草檐茅舍、还吃得惯粗茶淡饭、还过得惯自作衣食的日子?自己或许还能习惯,养尊处优的妻儿又将如何? 正在恍惚间,不远处已经看到城门。一群衣衫不整的吴军冲进城里,一面叫着“官军杀到了!官军杀到了!”一面四处寻找藏身之所。本已被车马弄得拥挤不堪的城门口,此时愈发乱得不堪入目。张建和赵易听了消息各自心惊,驾着车沿隙钻缝,奋力前行。好不容易挤出了城,随从却少了三四个,想是在混乱中走失,亦可能是趁乱逃离主人、自寻生路吧?城外,远远已望见大路尽处烟尘滚滚,官军前哨的旗帜,正向这边移来。出逃的贵人车辆们见状,乱哄哄分作几个方向四散而去。 官军们见到这些车辆,知道必定大有油水,岂有不追之理? 郭族等人一路向西狂奔。跑着跑着,赵易驾驭的那辆载着乳母和郭解的车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张建一面挥鞭驱车,一面叫道:“赵易,快些!” 赵易叫道:“马老了,车子又重,跑不快!” ------------ 第八章 香魂剑下应无泪 薄幸人... 郭族听见,掀起车帘,探头向后喊道:“东西,扔!”一面举起自己车中铜鼎器皿,向车外丢去。后车里的乳母见状,也忙着将车中的重物推出。且喜官军前锋骑兵不多,又分成几路,竟没有人追上郭族的两辆马车。 躲过追兵,又狂奔了一气,天色已经完全漆黑。赵易的马体力渐渐不支,张建所驾的马匹也口吐白沫,大喘粗气。二人在一片树林里停下车,解开驾辕,令马匹吃草休息。张建和赵易都有了年纪,此时早已累得瘫软,顾不得寻找走散了的侍卫,随意在树根下歪着,就睡了过去。 郭族吩咐承珠在车里躺下休息,自己下了车,走到另一辆车边,来看郭解。小郭解倒是无恙,秦氏想是因为出身寒微的缘故,颇耐劳苦,此时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倒是拿着水壶和点心,正在喂郭解进食。郭族此时方才觉得饥饿来袭,猛然想起,离府前,自己只顾得打点贵重财物,忘记准备食物了。郭族暗悔,不免叹气。秦氏见状,忙拿了些点心,递给郭族充饥。 刘承珠本咽不下去,只是如今郭族变得叫人害怕,自己又没了父亲的权势可依,只得听从吩咐,接过他拿来的点心,咬了几口,沉沉睡去。 仲夏的夜晚,林野中微微有些凉意,令人十分舒爽,只是蚊蚋很多。张建赵易和侍从们席地而眠,酣齁四起,郭族却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恩师蒯彻的精心安排下,一切曾经进展得那么顺利。只要七国联军灭汉,为首的吴王自然会荣登皇位,那时自己凭借子婿的关系和才干,定然封侯拜官。待身居高位之后,再借助权势,交结党羽,染指兵权,到那时推翻岳父,自掌江山,也并非没有可能。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一切都完了,美好的梦竟那么快便被惊醒。已到手的富贵丢了不说,还落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奔走逃命的境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车帘,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郭族和刘承珠一觉醒来,众从人都在忙着吹火续柴,烤着猎来的山鸡野兔。乳母秦氏则用一只小小银鼎,为刘承珠和小郭解炖汤。汤已滚开,肉和野菜的香味飘来,令饿了一夜的刘承珠食指大动。小郭解却第一次来到野外,笨拙地跑着笑着,跟着赵易玩耍。 事从权宜,郭族见野味烤得差不多了,吩咐众人一同用餐。正吃间,林外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众人大惊,张建急道:“定是烟火把官军引来,咱们快走!”已来不及套上马车,郭族抓起身边的刘承珠抱上马背,一回头,却见张建和赵易已将秦氏扶上马,小郭解已稳稳地抱在秦氏怀中。 众人都迅速跳上马背,刘承珠却忽然大哭道:“我的金玉珠宝,都在车里!” 郭族一鞭子抽向刘承珠的马,咬着牙道:“都不要了!”那马吃惊,“咴”的一声,撒开四蹄便跑,马背上的刘承珠吃这一吓,只得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却也忘了哭泣。 众人放马狂奔,追兵却早已发现他们,兵分二路,一路沿途追赶,另一路则去他们昨夜宿营的所在搜寻。郭族家的马匹向来饱食终日,从未这样连日奔命过。而汉军的马匹却久惯沙场,脚力不凡,竟渐渐迫近了郭族众人。张建和赵易忙请郭族带着妇孺先行,自己拔剑出鞘,领着侍从们断后。好在二人年纪虽老,仍骁勇如常,血战伊始,便斩了几个追兵,只是侍从也倒下了几个。余下的追兵见众人勇悍,只得撤退。郭族狂奔间回头张望了一下,忽见敌军中一人形貌甚熟,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面便拨马转身,和汉军一同退去了。郭族急切间也记不起这人是谁,见张建赵易等人杀退追兵,跟了上来,大是放心,一同远遁不提。 除了张建和赵易,侍从只剩了六个人,有三个还挂着彩。这一奔又是几个时辰,饥渴和恐惧始终伴随着众人。刘承珠哪里受过这等踬顿,她心中悲苦,却要时时看着丈夫的脸色,连哭的勇气都没了。直奔到暮色再次降临,众人才觉得安全一些,放缓了缰绳一路小跑,一边寻找可以食宿之处。 众人选了一处宽敞的庄户宅院进去。庄主不在家,郭族便取下腰间所佩的玉玦,向守门人换了众人和马匹的食宿。那守门人待客殷勤,饭食虽不精美,倒也丰足。待众人饱餐之后,守门人便打开两间卧房,请众人下榻。娇怯怯的刘承珠此时也顾不上挑剔,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腰,进了房门,倒下便睡。众人疲累已极,也都各个安歇。 睡到深夜,刘承珠突然嚷着腹痛,郭族和秦氏惊醒,忙着起来照应。正乱着,郭族忽听外面有些异动。郭族本是缜密警觉之人,忙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却惊了一身冷汗,心道:“万幸承珠带孕奔波,此时不适,不然我命休矣!” 原来庄院大门洞开,那守门人打着火把,正引着不知多少官军进来。郭族关上窗户回来,反身打开后窗,叫道:“张师傅,赵叔叔,快起来!”一把抱过在榻上熟睡的郭解,翻了后窗便走。秦氏赶忙撮着呻吟不止的刘承珠也翻过了后窗。另一房间的张建赵易等人也都惊醒,一个个越窗而出,此时会齐,搀起刘承珠,乘着夜色悄悄离去。 时逢月初,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能掩护众人,却也举步艰难。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只听后面“嗯哼”一声,已是刘承珠崴了脚踝,跌坐在地。郭族将郭解递到秦氏手中,回身去拉刘承珠的手。 刘承珠望着郭族,眼泪汪汪,说道:“夫君,腹中的孩子作怪,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郭族一拽刘承珠,低声喝道:“起来,走!”刘承珠握着郭族的手,欠了欠腰身,却始终未能站起。 敌人就在身后,即刻就来。郭族耐心早失,厌心更炽,便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踢向刘承珠。刘承珠“哼”的一声,痛得松开了郭族的手。她伏倒在地,却抬起头伸手乱抓,不想竟抓住了郭族长衣的后襟。郭族怒气难耐,“咣啷”一声拔出宝剑,回身向刘承珠劈头盖脸地砍去。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去,刘承珠幽幽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了。她身体扭曲,却仰面向天,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眼睛映着微朦的星光,仍在直直地看着郭族。 众人见此巨变,都大是震惊。郭族丝毫不为心动,挥剑斫断仍被刘承珠紧攥着的后襟,拔脚便走。深夜里万籁俱寂,刘承珠咽气前的惨叫格外的悠长惊心,早已传入追兵的耳里,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集聚而来。 郭族众人加快了脚步,幸喜秦氏虽抱着郭解,脚步倒也跟得上这些男子。小郭解全不知母亲惨死,大患将至,也不哭闹吵嚷。只是他们摸黑而行,官兵们却有火把照明,速度显然要快许多。不多时候,便有几个腿脚迅捷的官兵追到身后。郭族推了一把秦氏命她快走,自己拔剑,会同张建们一道和追兵厮杀。 待解决了这些官兵,赶上秦氏的时候,大队的官兵已追得又近了一些。郭族奔跑间,猛然听到后面的追兵中有人高喊:“抓住郭族,他是逆贼韩信的后嗣!周将军有令,活捉郭族者,封侯赐金!”众人闻言,都各自心惊。郭族向后一望,却见众官军之间,火把若明若暗映着一个人的脸,正是昨日里和他马上照面的那人。郭族猛地想起,此人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幕僚,定是对战中投降了官军,待吴王被灭之后,又出卖自己求荣。官军越来越近,又有几个死士追到近前。待解决了他们,郭族身边只剩下张建赵易和秦氏了。张建和赵易二人都上了年纪,连日奔走,又厮杀几场,体力已大有不支之态。张建右臂上又已受了伤,挥剑甚是费力。 郭族长叹一声,吩咐秦氏抱着郭解跃入路边的沟渠中躲藏,便停了下来,将张建赵易唤至身旁。郭族道:“张师傅,赵叔叔,大难将至,且听我吩咐后事!” ------------ 第九章 谁怜血溅王侯梦 谁惜云... 二人忙道:“公子,但留得青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机!” 郭族摇头道:“追兵中有人认得我,知道我的来历,他们不得到我,一定不肯罢休。天将亡我,势必不免了。天幸还有解儿一线血脉不灭,所以托付。张师傅从我日久,也定为人所知,只怕无法担此重任。赵叔叔面生,解儿从此交付于你。” 赵易怆然,也知唯有此计,或能保得郭解一条小命。仓促之间,郭族竟然还有余力筹划这样的计策,赵易心中敬服,含泪答道:“公子放心,赵易但有一息尚存,必护得小公子无恙!” 郭族又道:“我先现身,拖住官军一时。待我死后,张师傅,你要虚张声势,向大路逃去,将追兵引走。你我一死,官军必然功成撤离。待天明时,赵叔叔便带着解儿脱离险境,投奔蒯先生。” 张建点头,流泪道:“张建老迈残躯,身命何所惜哉。只是公子又何须自苦如是,应当从长计议才好!” 郭族苦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来不及了”,却解开衣领,从项中摘下一个金蝉,递给赵易道:“此物是我襁褓中所佩,三十年前赵叔叔救我时便带着它。蒯先生识得此物,便做一个相认的表记。”吩咐完,却对赵易厉声说道:“你将来定要将父祖之仇,叫郭解铭刻于心!待他长大,灭汉兴国,完我未成之志!如若不然,我既在九泉之下,也不放过于你!” 郭族说完,便狂笑几声,挺剑向官军走去,高声喝道:“郭族在此!竖子们,哪个想要封侯,便来取我首级!”赵易跃入沟渠,伏在乳母秦氏身旁。他眼睁睁看到,大群火把,将郭族团团围在中央。郭族仰天长啸,一手高举利剑,向自己颈项挥去。随着官军们的惊呼响起,郭族一头栽倒在地。 方才郭族拔剑杀妻的雷厉手段,已使赵易大为悚然。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此时又见他对自己的性命亦如此决绝,心下更惊。饶是赵易见惯了多少宫闱争斗,你死我活,此刻竟觉得一丝凉气从脊背隐隐升起,继而穿越心肺,很快便漫布全身。 赵易暗自吞声,定了定心神,从秦氏手里抱过郭解,放在身下掩着,一手轻轻捂住郭解的口鼻,以防哭闹。张建见郭族倒下,大叫一声:“饶命!”拔腿便向大路跑去。贪功心切的官军们岂肯放过,乱哄哄地一起向他追去,愈来愈远。 天色泛白,已渐渐能辨别物事。一切都已恢复宁静,只有地上留下的许多足印和血迹,还在凌乱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惨烈故事。 赵易趁着世人还在熟睡,悄悄潜入村庄,偷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面饼咸菜,跑回秦氏和郭解的藏身之所。匆匆吃罢,赵易脱下血衣,和秦氏换了穷苦平民的装扮,又把一件粗布衣服将郭解裹了起来,便带他们离开,找了一处竹木幽森之所,又躲了起来。第二日,赵易在林深之处搭建了一座小小竹舍,从此免了露宿之苦。就这样,赵易带着秦氏和郭解,或者设围捕猎,又或连偷带抢,如此度了一个多月过去。那秦氏甚是细心忠厚,虽是日子艰苦,不比从前,小郭解在她的照料下,却也没有生病消瘦。 这日午后,赵易竟牵了一匹走马回来,马上驮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秦氏迎了出来查看,却都是干肉风鸡、米面和衣裙等物。她只寒暄了一句:“赵大叔,你回来了?”也不问东西都是哪里得来的,自行取了锅镬,生火料理。 歇了一气,赵易对蹲身忙碌的秦氏说道:“肉食全都烧熟,再多做些干粮,明日咱们就起身了。” 秦氏喜道:“官军们都撤走了?” 赵易点点头。 小郭解正绕着秦氏玩耍,听了这话,拍手笑道:“走,走,找妈妈,找妈妈!”一会又伏在秦氏后背,双手抱住秦氏的脖子,说道:“秦妈妈,明天,看见我妈妈!” 秦氏笑笑回道:“是呢!明天我们的小解儿,就能看见妈妈了!” 赵易看着不解人事的小郭解,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刘承珠的脸血淋淋的又在脑中浮现,那双至死不闭的眼睛,如鬼如魅地晃来晃去,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原来这日,皇帝的敕令已经颁布下来,镇上集市的民众都在议论此事。吴王刘濞谋逆叛乱,死有余辜。顾念曾有功于国,子孙免灭族,俱废为庶人。吴王属地取消藩国,建立郡县,归朝廷统属。其余参与叛乱的六国诸王或自尽,或被斩首,其领地子女,一如吴国这般。这是诏命的大致内容,赵易粗略对秦氏讲了一遍,秦氏叹息不已。饭后,秦氏带着小郭解到竹舍后面的小河中沐浴,回来换上干净衣服,备好行李,便哄着小郭解睡了。一夜无话。 走马驮着秦氏和郭解,赵易牵着马步行。紧赶慢赶,已是十几日过后,老少三人终于到了轵县,寻到郭族曾经生长过的家。 蒯彻已老得不成样子,雪白的头发乱蓬蓬飘着,腰背弓得却如虾子一般。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却已无力抱起郭解,两行浊泪从枯黄的眶中奔涌而出。失望和悲哀再次重击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说不出话,干瘪的嘴唇,只发出“嗬嗬,嗬嗬”的低吼,如同一只将死的野兽。 次日一早,蒯彻叫了赵易来到堂前叙话。蒯彻张口便直奔主题,说道:“赵公,你和解儿不能在此留居。”赵易忙问何意,蒯彻答道:“官军中既有人认得公子和张建,自然也会知道一些他们的出身来历。老朽相信,过不多久,朝廷回过味来,还会翻查此案,追根溯源,必能追查到此地来的。所以,为今后计,你们还是离开的好。” 赵易茫然道:“那么我们应该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容身之所却在何处?” 蒯彻道:“若想脱离朝廷爪牙的追踪,只能进入诸王国境。诸藩国之中,淮南国离此最近,又国力强盛。朝廷刚刚平复七国之乱,正在善后之中,想来轻易不敢十分为难其余的王国,不会强入淮南境内追索逃犯。而淮南王刘安仁厚有德,深受百姓爱戴,在他治下,你们谋生应当不难。” “那么,先生不与我们同去?”赵易问道。这个老人的头脑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赵易暗暗讶异。他一生才智学识,尽付韩信郭族父子身上,而这二人,却都盛年横死。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如此沉重的打击,却并未击垮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居然还能高瞻远瞩,为郭解谋划日后的生路。 蒯彻摇头道:“老朽自身已是风雨飘摇,近日已有感知,死期必将不远。若跟你们去了,不仅毫无用处,也要增添你们的负担。就在此地自生自灭也好,运气好的话,或许多活几日,还能等到朝廷捕令下来,老朽亦可假装耳聋痴呆,胡言乱语几句,将你们的行踪南辕北辙,扯到匈奴那里。” 赵易听了不禁失笑,心道这糟老头子倒也顽皮,怎想出来的妙招。想到蒯彻如此老迈,果然不能经受长途奔波,心中又大为失望。和郭族相处的短短数日,从意气风发到黯然出走,从生到死经历了个遍。郭族从容优雅的外表之下,却掩藏着多疑刚愎的真性,倘若不是灾变来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他的所说所为,赵易都一一看在眼里,一颗原本火烧一般的赤心,竟渐渐冰冷了下来。赵易原想把郭解平安带离吴国,送到蒯彻这里,便算交了差,自己从此退身撤步,隐居山林,了此残生罢了。不想今日看来,这个包袱终是不能卸掉,所有余生,今后也只得交给郭解了。 ------------ 第二卷 成长 ------------ 第十章 十年勋裔成蒲苇 一片童... 倏忽十年已过,先帝刘启驾崩,谥号景,是为西汉孝景皇帝。他和其父文帝刘恒的治理期间,中国人口大量恢复,百业复兴,农业生产力更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峰,国库资源空前充盈,史称“文景之治”。 景帝驾崩后,由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中胜出的皇后王娡,终于看到自己的儿子刘彻登上帝位,王皇后变成了王皇太后。这年刘彻刚刚十五岁,他立了著名的“金屋藏娇”典故的女主人公、馆陶大长公主的心肝宝贝女儿、比自己年长九岁的表姐陈阿娇为皇后。只是刘彻虽有皇帝之名,大权却掌握在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和一班权臣手中。不过,这些都和平头百姓扯不上关系,眼下,跟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也没多大关系。刘彻死后的谥号是“武”,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汉武大帝。 汉武帝建元四年。 淮南国都城寿春城外的乡野,一个初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天气如昨日一般晴美。乡民们还没有下田干活。田里的麦苗绿油油齐刷刷,正在贪婪地吸取着春日的阳光。稻田有的刚刚犁过,有一些看起来正在翻整,田边纵横的沟渠都储满了水,只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便要插秧了。 田边的一处不算高大、也不很低矮的草房门口,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拖着鞋剔剔挞挞走了出来,还伸了个懒腰。他显然是被院子里早莺求偶的声音所吸引,他抓着一条还满是芽孢等待破絮的柳枝,仔细向树上寻找着。一对黄莺并没有被他打扰,唧唧呖呖,啼声依然欢悦。 “阿兼,你快来看,莺儿做巢了!”男孩喊道。 房内又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来。这女孩的衣衫比男孩穿的更旧一些,土染的蓝布已经洗的发白,看不出多少颜色了。女孩揉了揉眼睛,走到男孩身边,兄妹俩一齐张望起黄莺来。 “太阳都照到屁股了,才想着起来。人家养的女儿这么大了都能织布,我命苦,生了一个睡死鬼!就知道睡,就知道吃!”他们的母亲秦氏絮絮叨叨,重复着每天早上必说的话。她刚喂完了鸡,手里拿着几个鸡蛋正从鸡窝钻出来。 阿兼斜斜地溜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赶紧跑过来,用衣襟兜了鸡蛋,放回屋里。之后又取了一个大竹篮子背在肩上,拿了一块黄米锅巴,一面啃着,一面就沿着田间小路,去田地那边的土山上采桑了。这时节蚕儿长得疯疯快,吃得越来越多,阿兼人小力弱,今天怕要采三四趟才行。 男孩见状,也过来伸手帮忙。 秦氏笑笑却道:“解儿你歇着,一会该跟赵爷爷读书习武了,别忙累着。”名叫解儿的男孩急忙缩手。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母亲待他的态度,全不似对妹妹阿兼那样呼来喝去、随心所欲,反倒时时透着客气尊敬,仿佛她的抚养是委屈了自己一样。只因为自己是男孩?村里几个经常一起玩耍淘气的伙伴们,却没一个不曾被他们的母亲打过骂过,打得急了,有的甚至还会跑到自己家来避难。近年来,他的疑惑越来越深,隐隐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篱笆外面的牲口棚边,一个六十来岁的无须老者笑着,说道:“阿解也老大不小了,将来谁说会不会一定出息?该干的活就叫他干点儿,别老惯着他。”老者正将一头耕牛套上驾辕,驾辕拖着的则是一个杂木拼凑的破旧板车。 老者四处摁摁,见板车接得结实了,又查看了一下车轮,便拍一拍耕牛,说道:“成了。”一面帮着秦氏将一些捆扎好的布匹、用稻壳保护起来的鸡蛋鸭蛋以及几筐蔬菜之类在车上放好。 秦氏便向西邻叫道:“屈家大姐,车好了!” 从隔壁院子走来一个和秦氏年纪相仿的妇人,也拿了些类似的物品,装上了牛车。屈大姐数了三十个铜钱递给秦氏,便在牛车的边上寻隙坐下。今天是集日,她们要赶早去五里外镇上的集市,卖掉她们辛苦生产的东西。 秦氏坐到驾辕前,扭头说道:“赵叔,屋里留了两个鸡蛋,一会你煮来给阿解吃。” 赵叔却笑道:“和阿兼一人一个,分着吃吧。” 这时屈大姐推了秦氏一把,责怪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做娘的。阿兼毕竟是你亲生的孩子呀,多干点活也就罢了,怎么吃食也要勒掯!你攒那么些钱,将来要买大棺材吗?” 秦氏叹了口气,望了望阿兼在小路上越走越远的小小身影,也没有说话,只从车上的篮子里摸出一个鸡蛋,交给赵叔。屈大姐却从秦氏的篮子里又拿了一个鸡蛋,笑嘻嘻地一并递给赵叔,说道:“你这样持家能干,你家日子近年也好了许多,不是吃不上喝不上了。” 秦氏也没阻拦,只说道:“赵叔,今天只能有一头大耕牛下田犁地了,一会叫闲着的长工就拔一拔菜地里的野草,浇点肥水,别叫他们白吃饭。那头小牛还在长着身子,可不能这么早早地使唤,别叫它干活。”秦氏交代完毕,见赵叔答应了,便驾着牛车走了。 赵叔和阿解都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笑。待秦氏的牛车走得不见踪影,阿解便拿了一个竹篮上了路,他要去帮着妹妹采桑叶。 赵叔跟在后面嘱咐道:“阿解!别再贪玩儿,早早完事回来。今日还有许多功课呐,午后更要习剑!”话还没唠叨完,阿解早已连蹦带蹿跑了很远。 阿解三步两步蹿上了大路。大路要比阿兼走的田间小路绕一些远。只是大路前面的路边,有一棵老杨树。老杨树到没什么稀奇,田间地头有的是。乡民们喜欢栽植它,这树长得快,材质又结实,等自己老了,它便可以为自己打造一具不错的棺木了。多栽几棵的话,则一家老小的棺木都有了着落。但是大路边的这棵老杨树与众不同,它上面有个老鸹窝,这老鸹窝吸引着阿解。阿解很想知道树上的老鸹有没有下蛋,前天爬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呢,昨天被母亲和赵爷爷管着一天没出门,今天可一定要再爬上去看看究竟。 阿解蹦蹦跳跳地走着。阿解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被后面的声音惊得停了下来。后面的声音有些复杂,有马蹄声,这声音他倒是听到过,也见到过官吏和富人骑马,但是从没听到过这么密集的马蹄声。马蹄之中还混杂着别样的声音,那声音轰隆轰隆,很响很响,他从没听过。 阿解本能地闪在路边,向后一望。他惊得呆了,嘴巴张得老大,下巴拉得老长。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后面远远的走来一大群马。马走得不紧不慢,当然是比自己快得多了。马队越来越近了,阿解满怀艳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那些马儿健壮高大,毛色油光闪亮,马颈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叮当作响的饰物。那些自己看过的富人们骑的马,和这些马比起来,真如灰头土脸的蚂蚱一般了。马上的骑士们个个英武雄健,身上的兜鍪铠甲甚是齐整,迎着朝阳,闪着铮亮的光,那光直刺入自己的心底。几时自己也能骑上这样的马,成为这个骑士队伍中的一员? 然而马队和骑士却不是接下来的主角。阿解看到,骑士们簇拥着一辆大车驶来,那大车竟用四匹同样雪白、同样高大、同样漂亮的马儿驾辕。大车很高,很宽,很长。这大车竟有四个巨大的用青铜贴片的车轮——而阿解所见过的马车牛车,都只有一个或者两个木头轮子——方才听到的轰隆声,自然就是这四个怪物所发出的。大车的四围用带着大红纹饰的黑色毛毡包裹,这早春季节,应是为了防寒吧?只有车轮挡板还露着一部分车体,车轮和车体都涂着厚重的暗红色油漆,低调而不失尊严。这车上载的究竟是什么贵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阿解看着大车越驶越近,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 车窗的帘子一动,帘内伸出一只手,那手摆了一下,驾车的御者一声低喝,四匹白马立刻停了下来。骑士们全都下了马。御者也从驾位跳了下来,拿了个条凳放在车门口。车门开了,下来穿绫着缎白白胖胖的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没有胡须,阿解心道,若是换了粗衣,他们倒是和赵爷爷有些相像。 先下来的两人分立车门左右,伸手恭恭敬敬地搀扶一个男子下车。这人三十来岁,髭须不长,却浓重如墨。他宽衣大袖,随意地迎风敞着,却并没有穿裙,也没有戴冠,裸露的发髻只插了一根并不显眼的白玉短簪。阿解看到骑士和侍者们的谨慎神色,知道这下来的男子必是主人。只是主人一身精精简简,甚至远不如扶他下车的侍者穿戴鲜亮,郭解心中大是不解。 ------------ 第十一章 玉人皎皎应如月 稚子... 一阵环佩声响,车门中又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这小脸立刻夺去阿解所有的目光。接着小脸的身子也露了出来。这是个小女孩,年纪应该比阿解小点,比阿兼大点。那黑须男子满脸都是爱怜,小心翼翼地亲自把女孩抱下车来。小女孩裙裾曳地,通身金玉装点,光彩照人。金玉的光芒却完全不能掩盖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脸上的一对眼珠乌溜转动,黑亮动人。阿解见了这女孩,心口忽如被重物所击一般,猛地一震,再也不能像平日那样安静平和地跳动了。 小女孩走了几步活动腿脚。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随从外站着个傻乎乎呆看的乡下少年。女孩从没有见过外人,很觉新奇,她眨了几下眼,忽然对他嫣然一笑。阿解的心口不由得又是一震,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凝结。他想从这震撼中逃离,越远越好。可是他的双腿却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也迈动不了,一双眼睛再也不能从女孩脸上移开。 女孩被阿解看得似乎有些羞赧,她收回了笑容,撇了撇小巧的嘴巴,转脸向男子说道:“父亲,这土包子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他怎么敢这样看我?” “自然是因为我的小宝贝儿翁主明艳动人,不可方物。不论是王侯贵胄,还是野老乡夫,都免不了一番惊叹呢。”那男子俯身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笑眯眯地说。 女孩得到父亲的夸奖,得意洋洋,眼珠便又在阿解脸上转了几转。阿解被她这一看,整个心似乎便在她面前洞开一般,再无一丝一毫的隐秘。阿解把手伸向胸口,抓了几下。如有一把利刃,此时阿解恐怕就会立刻剖开自己的胸膛,挖出心肝,走上前去献给这个不知名姓的小小可人儿。 那男子直起腰身,看了看阿解,向他招了招手。阿解不知何意,双脚向前挪了几步,却又止住。 男子又招招手,说道:“那孩子,你过来。” 阿解这才确定,这个尊贵无上的贵人,的的确确是在召唤自己。他快走了几步,走到男子和女孩跟前。那男子随意地微笑着,阿解却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自己袭来。那是来自贵族的高高在上的压力,阿解不自觉地垂下头来。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双脚上套着一双粗笨无比式样难看的布鞋,鞋上还沾了许多泥迹,有一处被脚趾磨得已经快穿了。这鞋是母亲亲手所做,面里齐全,底子又厚实。刚做好时阿解非常高兴,立刻穿了出去,给他的玩伴们欣赏,看着他们嫉恨羡慕的眼神,他曾经得意过。可是如今,这鞋却使他难堪,尤其在这个尊贵的小可人的面前。 “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道。 “我姓郭,名叫郭解。”郭解抬头看了看男子,确信他是在问自己,这才嗫嚅着回答。 女孩偎在父亲身边,嘻嘻而笑。她是在嘲笑自己的粗布衣裳吧?郭解并没敢去向她的脸上探寻究竟,却把头垂得更低。 男子并没告诉郭解自己和女孩的名姓,郭解也并没有问。虽然还不通世故,小小年纪的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地位天差地别,有如云泥,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去问。 男子牵着女孩的手,慢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回头又对郭解招手:“郭解,你也来。”郭解受宠若惊,赶忙跟了上去。他没敢走到女孩的这一侧,只在男子的另一边,陪着他们走着。 “今春的农桑如何?”那男子随意地问道,忽而又自失的一笑,改口道:“村里庄稼长得可好?你们家可有养蚕?” “开春下过几场大雨,冬麦很是健旺,如今有我小腿高了。稻子还在育苗,爷爷说等再过几天,再暖和一些便可插秧。蚕豆长势也好,我家已吃过几回,也卖了不少鲜豆。我母亲一人养了四帖蚕种,山上的桑叶正长着呢,眼下还够蚕儿们吃。”郭解见那男子平易近人,也放松了些许,一面细细回答他的提问。他是这村里唯一的读书孩子,有时候村里会有地方官吏视察民情,村长便时常指派他作为孩童代表,回答上头的问话。因为有过经验,郭解此刻面对的虽不是寻常小吏,回话倒也从容。 男子似乎很关心他家的日子,从田亩多少到历年庄稼收成,从人口雇工到牲畜家禽,乃至日常吃饭穿衣,以及街坊邻里的度日情况,都一一打听。郭解巴不得能在女孩的近旁多呆一会儿,所以也都依自己所知,对男子详细做了解答。 男子点头道:“淮南国如今人口滋盛,五谷丰足,庶民温饱,我心甚慰啊。”他望了望郭解身后背着的竹篮,问道:“你可是要去采桑?”郭解点点头。 女孩忽然拍手笑道:“父亲,我也要去采桑!”陌生山林,乡下孩童的日常劳作,却令这个不知稼穑艰辛的贵家女孩大为向往。 男子笑道:“陵儿,你又胡闹了,你会采的什么桑?”郭解这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原来叫陵儿,却不知她姓什么?陵儿,陵儿,他在心底默念了几遍。 “人家就要去采桑嘛!”陵儿跺脚说道:“我天天听侍婢们讲,她们小时候在乡下,就天天采桑给蚕宝宝吃,可好玩了!” 男子道:“又胡说了,桑叶生长是有季节的,怎可能天天采桑养蚕?” “父亲,你就让我去吧!”陵儿拉着父亲的衣袖,左右摇晃着。 郭解也很想要求男子同意,只是不敢说出口。这么一个天人般美丽任性的小姑娘,若能陪在自己身边采桑,采一辈子的桑,那将是多么快活的一世!自己的妹妹阿兼,虽然也不难看,可从来不会如此这般轻言快语,随时娇嗔。父亲早逝,整日操劳忙碌的母亲耐心不多,她对母亲更多的是敬畏,很少言语。就是看着母亲,也是飞快的、斜斜的转动一下眼珠,能够察言观色就足够了。阿兼对自己这个哥哥话也不多,唯一能让她敞开心扉笑几声的人,就是赵爷爷。郭解在心理暗暗比较着两个女孩,若论华贵气度,更是一百个阿兼也比不过眼前的陵儿。 “可是山上的桑林很脏的哦,你的鞋袜会沾上烂泥,树枝也会把你的衣服撕裂。”陵儿听父亲一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绣履,因为走了一段路,那上面已经薄薄地蒙了一层灰尘,鞋上缀的明珠也因此少了许多光泽,便叹了口气。 “山上还会有小虫子,还有毒蛇呢。”男子继续哄骗道。 陵儿听到毒蛇,果然大为惊恐,小虫子么她倒并不害怕。她常常还在花园里捉了各种小虫,偷偷放进侍女们的脖颈里,听到她们尖声大叫,便快活无比。陵儿听见有毒蛇,忙抓住父亲的手,说道:“不去了,我不去了!”郭解听了,自然十分失望。 男子笑道:“乖陵儿,等咱们回宫,为父便命匠人在花园里多多的移栽几棵桑树,叶子随你采摘。养蚕也好,喂鱼也罢,都依着你。”陵儿拍手叫好。 这时,一个侍者走了过来,躬身说道:“大王、翁主,可活动好了?还有不少的路要赶呢。” “是了,咱们只顾着说话,浑忘了要事。”男子,拉着陵儿的手,返身向大车走去。 郭解站着,呆呆地看着父女两人的背影。陵儿忽然转身,嫣然一笑,叫道:“郭解,你的名字是郭解?” 这是陵儿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郭解赶紧用力点点头。陵儿却冲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又转过身去。男子见状一笑,从腰间摘下一个物件,叫过侍者吩咐道:“把这个拿去,赏赐给郭解。” 骑士们上了马,簇拥着大车从自己身前轰隆而过。尘土飞扬,遮住了前行的车马。一时间大路恢复了平静,只有跟前的香雾还未散尽。烟尘和香雾也终于渐渐散了,大路上只留下郭解一个人。他还在回味着这个奇遇,想着陵儿的一笑一颦。他们消失得太快,快得甚至让郭解怀疑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他攥紧了手,却忽然觉得手心有点疼。他张开右手,手心里赫然是一枚玉蝉。这玉蝉温润通透,细密的纹理中,似乎还印着那女孩的影子。这玉蝉是贵人离去前的赏赐,是奇遇的见证,那女孩,那陵儿不是梦境。 大王,翁主。郭解慢慢回味着奇遇所有的细节。大王,翁主? 这个男孩郭解,自然就是韩信之孙、郭族之子、吴王刘濞的外孙,那个历经灾变险中存活的孤儿郭解。当年,赵易带着乳母秦氏和小郭解,辞别行将就木的蒯彻,来到了淮南国。那时郭家的资财早已尽失无存,赵易身上只带着蒯彻所赠的一点微薄积蓄,他用这些积蓄置买了半倾良田,十来亩山地,种粮植桑。之后他们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赵易见这汉子能耐劳苦,性子又温和,恰好家中极缺劳力,便做主叫秦氏嫁了他,一家人耕织劳作,辛苦过活。几年下来,秦氏生育了几胎,却都夭折,只养活下来阿兼一个女儿。后来家业渐好,阿兼的父亲却一病而亡。赵易便把阿兼也改作郭姓,和郭解一同教养。 ------------ 第十二章 双蝉小小存牵念 人面... 那些往事,赵易和秦氏并没有对郭解讲明,郭解也不知秦氏并非生母。郭解年纪渐渐增长,似乎从母亲的态度中有所察觉,赵爷爷和母亲对自己肯定有所期待,但却并不急迫。那期待到底是什么,自己还不甚明了清晰。他和父亲郭族同是幼年托养的孤儿,境遇却已完全的改观。他不仅衣食待遇上远远不如郭族的童年,身边更没了蒯彻、李左车这样大有来历的名师,也没了众星捧月的公子身份。他只能跟着赵易读一些浅显的书籍,认得一些字,之后便是习剑讲武。赵易在学识上并无所长,于武也不是名将,郭解所学的,更都只是皮毛。 待郭解赶到土山上自家的桑林时,郭兼已经采了满满一篮子嫩叶。她背不动这些,走几步,便要歇一下。郭解叫住郭兼,忙忙慌慌采了一些桑叶,又把妹妹竹篮中的桑叶分了一半到自己篮中,兄妹俩背着一起回了家。 等他们到了家,已近晌午,赵易正在院子里招呼三个雇工吃饭。 “这早晚才回来,又去哪里浑玩了?”赵易接下两个竹篮,笑眯眯地问道。 郭兼赶紧拎了一个篮子向蚕室走去,赵易却道:“不忙不忙,昨日剩的桑叶还新鲜着,方才我已喂过了两次。蚕儿们且饱着呢,可别去惊扰它们睡觉。”反手拉了两个孩子,走进房里。 堂屋的饭桌已经摆好了,一盆橙黄的粟米饭,一碟蒸好的腌菜,一大碗煮蚕豆,上面居然飘着好几片咸肉,汤里还泛着油花。赵易笑眯眯地又拿出四只煮鸡蛋分给二人,他摸了摸郭兼的头,说道:“你妈妈傍晚才能回家呢,放心吃吧。” 饭菜很香,可郭解却吃不下,他极需要一个人,与他一起分享今天的奇遇。阿兼正在认真地吃饭,她夹了一片咸肉,飞快地放进嘴里,和米饭蚕豆一起咀嚼着。趁着母亲不在身边絮叨,她得好好享用这顿饭。 饭后,郭兼拿了桑叶去喂蚕儿,之后又要采野菜喂鸡鸭。赵易安排好雇工下午的活计,便领着郭解来到厦屋习字。郭解手握笔管,对着竹简却心不在焉。 “阿解,你还没有玩够?这几个字都不会写,将来如何指望你出人头地?”赵易有些愠色,斥责道。 郭解终于忍耐不住,他将早上的奇遇原原本本地讲给赵易听。郭解一字一句地讲,时而还自己插进去几句话,补充前面遗漏的某个细节,之后又拿出玉蝉,给赵易观看。 “大王,翁主?嗯,大王,翁主。”赵易仔细地听完郭解的描述,向郭解再次确认了那男子的大致年纪,一拍大腿,说道:“淮南王!他是淮南王刘安!” “淮南王刘安!他此次显然是出巡探查民情的,那女孩定然是他的爱女,陵儿,那么她应该叫做刘陵了。”赵易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步,一面喃喃自语。“难道上天果然垂怜,不想叫韩家就此凐灭?”多年前对郭族的失望,加之这些年来生活的艰辛磨砺,逐渐衰老的赵易已半是心灰意冷。他从没有积极地为郭解张罗长远谋划,有时甚至想着,不如就叫郭解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如此其实倒也不错,他祖父韩信战功卓绝,他父亲郭族才智出众。他们穷尽一生只在积极钻营,可是他们全都没有善终,而且还连累了许多人陪葬。可是今天,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压抑在这个老人心底的那团不死的火焰,终于重现了生机。赵易的心活泛了,虚白的脸上,竟潮起一丝红晕。 “阿解,你这样。过些日子,淮南王定会沿此大路返回都城,过几日我却说不好。从明天起,你旁的事都不要做,每天只赶着小牛去大路边的湿地吃草喝水。如再遇到淮南王的车驾,可一定要过去请安,多谢大王的赏赐。和那个小翁主刘陵,也一定要多多说话。如能得到淮南王父女的垂青,你的机会就到了!”赵易很快拿定了主意,如此吩咐郭解。 郭解很痛快地答应了。这可真是个好差事,如此不仅不用天天被逼着读书习剑,还有可能再次见到陵儿。在他的年纪,他并不能理解赵易所说的机会,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机会真的来临,那么他就可以时常地看见那个美丽的小人儿,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晚上,郭解解衣入睡时,取出那枚玉蝉,把它和自己颈中所戴的金蝉紧紧系在一起,小心地挂在颈上。那金蝉是他生父郭族留下的唯一遗物,只是郭解还不知道。他也从未想过,这么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户家庭,怎么会拥有如此精巧的金饰。郭解戴着它只是习惯,如今他更看重的是这枚玉蝉,它是淮南王所赐,它很可能被陵儿那双如玉的小手抚摸过,赏玩过。 双蝉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这夜,郭解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还在自家的那片熟悉的桑林里,陪伴他采桑的是一张笑盈盈的小脸。那小脸一会儿是妹妹阿兼,一会儿又是陵儿。小脸咭咭格格笑着,手中的桑叶抛向天空,霎时化作翩翩一群彩蝶,漫天飞舞。 郭解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体竟然有些奇妙的异样。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他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羞涩使他隐瞒了身体的变化,他对谁都没有说。 郭解早早地起来,匆匆吃了口饭,就拿了一卷竹简,牵上牛犊走了。大路的旁边,是一片很大的湿地。郭解放开了小牛,任它自己吃草喝水,他自己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躺下来,打开竹简,心不在焉地读着。身旁时不时有野鸭飞起,向郭解展示着金黄灿烂的腹部。若是平时,郭解定会找块石头,把野鸭打下来或者惊得远远飞走,甚至还会追寻它们的窝,偷它们的蛋或者雏鸟。可是今天,他没这个心情。 “阿解,你也在啊?太好了,我们摸鱼虾去!”村里的玩伴阿义和仲禽也牵着牛过来了,他们招呼着郭解。 现在是枯水季节,湿地大大小小的水洼里,聚集着很多小鱼小虾。他们经常合作围堵这些鱼虾,既玩了,又能为晚餐增加菜肴。虽然回家个个都像泥猴儿,大人们却都不反对这个游戏。可是今天郭解却没有这个心情,他的脑子里全是昨夜的梦,还有昨天邂逅的那个又骄傲又美丽的小人儿。他挥了挥手,两个小伙伴悻悻地离去,他却没有注意他们的失望。 中午郭解没有回家吃饭,他啃了一块早上带来的锅巴。下午,小伙伴们带着用柳枝穿好的鱼儿,牵着牛都回家了。郭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完完全全地退到夜幕之后,大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行旅,始终什么大动静也没有发生。 郭解跟着来寻他吃饭的母亲回家了,心里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依旧如是。赵易却没有郭解那般急迫,他不焦不躁,胸有成竹。 第三天的晚上,赵爷爷早早地进入酣梦,郭解在榻上却辗转反侧,始终睡不踏实。一阵尿意袭来,他蹬开被子,起身披衣,轻轻推开门,来到院里。 月光如银水般洒泻一地,草木房屋影影幢幢,如梦似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枭远远地干嚎几声,为这片夜色增加几许诡异。倒春寒还没有远走,郭解打了个冷颤,急急忙忙跑到篱笆边,匆匆解了手。正要回房,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家里的雇工们劳累了一天,此时早已睡着。那交谈的声音显然很陌生,也不像是村里的谁家男子。半夜三更,有话不在家里好好说,跑到外面嚼舌头,一定非奸即盗!郭解好奇心大起,悄悄蹲下来,把身子埋在篱笆影里。篱笆墙不高,好在他年纪尚小,隐藏自己并不十分费力。郭解弓起身子,踮着两脚,沿着篱笆影子,向那声音一步步挪了过去。 郭解悄悄抬头,篱笆墙外十来步远的地方,六七个汉子正聚在麦田边一起说话。他们全都身着黑衣,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郭解从没见过这样奇怪打扮的人,那些人腰背鼓鼓囊囊,想必是带着利器。 远处又走过来三个同样装扮的人。见了同伴,一人说道:“我们打探清楚了,淮南王……” 郭解听这人提到淮南王,不禁一愣,正欲再听究竟,另一人忙伸出食指抵唇,说道:“低声,小心隔墙有耳。”郭解慌忙低下身去,那些人巡视的目光,正向这边扫来。 又有一人低声道:“深更半夜,乡人们早都睡了,只不要惊动了狗叫,就无甚大碍。”郭解见躲得安全,又竖起耳朵,细听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是这次却再不敢把头露出篱笆之外了。 “打探清楚了,淮南王轻车简从,紧赶着回去,今晚必然路过此地!” ------------ 第十三章 魅影流光夜初起 衣香... “说详细些!” “淮南王后突然染疾,淮南王得了消息,急急携女儿回宫探视。侍卫们都被他安排继续往各处巡视民情了,如今身边只有车夫和两个阉奴陪侍。” “机会难得!大王的差遣,今晚怕要成功了!” 郭族年纪虽小,却也听得出,这些人将有不利于淮南王父女。他蹑手蹑脚返回房里,叫醒赵易,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了他。 秦氏和阿兼的睡房静悄悄的,她俩并没有被惊动。赵易赶紧摸索着披衣穿鞋,从榻底摸出宝剑,郭解忙也取了自己的短剑,两人悄悄出门,蹲身蹑步,来到方才郭解偷听的篱边,隐下身来。 又有几拨黑衣蒙面人,三三两两地分头赶来,聚到一处。 一个来人禀道:“大路已被我们掘坑破坏,又用大木石头堵塞,车马难行。那淮南王若要回都,定会从此处小路绕过。” 一个首领模样的黑衣人点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此时已聚了三二十人,都是一色黑衣蒙面的装扮。那个首领模样的人清点人数完毕,便口说手比,给众人分派任务,众人诺诺领命。 赵易听了,暗暗寻思道:“这些人显然事先都有谋划安排,将对淮南王不利。却不知是谁在背后指使?难道是当今皇帝?不大可能。如今朝政大权掌在太皇太后窦氏手中,皇帝尚未弱冠,据传说他整日斗鸡走马不理政事,怎还会突然在此伏击淮南王?窦太后一介老妇,又崇信黄老,万事无为,又怎会对淮南王发难?若不是太后和皇帝,又谁有这能力和胆量,胆敢来为难淮南王?” 黑衣人们各个领了指令,便分散开来,寻找各自的埋伏位置,有两个径直朝赵易郭解的藏身处这边走来。赵易拉了一下郭解,两人沿着院中树木碾盘石臼柴垛等物的阴影,悄悄退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翻过篱笆墙,出了院子。 赵易带着郭解悄悄绕到房子后面。他伸出一手,撑住土墙的后壁,双足借力腾起,另一手向上一勾,恰好攀住房檐,双足踏在墙上再一蹬,整个人就势翻上了房顶。接着赵易双足勾住房檐,一手下探,将郭解用力一拎,也拎上了房。两人轻手轻脚爬上房脊,向四下一望,却是视野极好。那些黑衣蒙面人所埋伏的位置,都能一清二楚地看见。两人就这么趴在房脊上,观察着黑衣人们的举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未知事件。 “他们是要杀死淮南王吗?”郭解摸了摸怀里的玉蝉,忧心忡忡地问道。若是淮南王被杀,那么小陵儿也必然不能幸免。 “我还不是很清楚。”赵易轻轻答道。 “我们是要帮助淮南王吧?” “敌众我寡,过会儿看看情势再定。”赵易想了想,又低声嘱咐道:“一会即便我下去动手,你也要藏好,不可轻举妄动。” “可我已经练了四年多的剑了。” “那可远远不行,你年纪还小呢,力气不足,打不过大人的。何况,他们行动矫健有力,看起来都是上过战场,打过大仗的人。”赵易仔细观看黑衣人们的举止,一面分析,一面对郭解说道。想使郭解引起淮南王的注意,眼下倒是绝好的时机。只要自己出手相救淮南王,那么愿望多半就能达成。只是自己年老,体力精神都已大大衰退,要冒的风险,却也极高,很有可能要搭上老命。赵易分析了一下利弊,觉得还是值得一试,便打定了主意。 “那,赵爷爷,若是你有危险了,我还是要帮你的忙。” “你下去,倒是越帮越忙。”赵易听了郭解这番孩子话,心中大慰,主意也便更坚定了。他抚了抚郭解的脑瓜,微笑道:“你放心,赵爷爷会护好自己,见机行事的。你若真的下去,赵爷爷反倒要分心顾你,那可更危险了。”赵易却不知道,郭解想参与动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只是为了前几日邂逅一面的那个小翁主刘陵。 爷儿两个正低声说着话,车轮和马蹄銮铃之声远远传来。“来了,淮南王来了!”郭解小声说道。那车轮声轰隆轰隆的,虽然尚远而且低沉,郭解却立刻确认,正是前几日淮南王父女所乘的那辆大车。那些埋伏的黑衣蒙面人显然也听到了,各自又伏低了一下身子,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车马过来的方向。 车轮声又近了一些,借着月光,已能看清,驾车的仍是那四匹漂亮的白马,不过大车身边护卫的骑士们却一个也不见。那些黑衣人的消息十分准确,淮南王果然遣散所有扈从,孑然返都。大车越走越近,御者的须眉都已瞧得清清楚楚。黑衣人们的手都握向腰间的兵器,争斗一触即发。郭解自打有记忆起,从未见到过厮杀场面,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当然还有许多担忧,为小翁主刘陵所担的忧。他的手紧紧攥着,手心渗出汗来,几乎握不住短剑。 大车很快便驰入黑衣人的包围圈。所有的黑衣人纵身跃起,刷拉刷拉刷拉,刀剑各式长短兵器纷纷拔出,寒光映着月色,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郭解的手握得更紧,手心里的汗越出越多。“冲!”一声令下,黑衣人们各自举着刀兵,冲向淮南王的马车。 车帘“呼”地一掀,一个身影飞跃而出。却见无数把利刃一齐斫去。那飞出来的人闷哼一声,旋即堕地不起。郭解大惊失色,险些惊呼出来,幸好被赵易及时用手捂住。 赵易低声道:“别慌,那只是个诱饵。淮南王精明着呢!” 郭解借着月光细细分辨,这才看出,那被杀倒地的人,穿的却是淮南王侍者的衣服。原来淮南王为人警觉,黑衣人刀兵出鞘之声早已经惊动了他,便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阉奴,从车窗丢了出去,一探虚实。赵易轻轻按了按郭解,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提了长剑,溜下房来,悄悄从黑衣人们的身后掩了过去。 又一个侍者的身影从车中飞了出来。所有的利刃向他挥去的同时,却见车门洞开,淮南王刘安右手握剑,左手抱着刘陵,哈哈大笑,纵身跃出。这时,赵易已经摸到黑衣人身后,借势偷袭,挥剑砍翻了两三个。刘安见有陌生人相助,先是微微一愣,见有刀光向自己袭来,赶紧挥剑拨挡。这时驾车的御者也提着一把胡刀,跳了过来,帮助主人一起厮杀。他手中胡刀上下翻转,几下就手起刀落,将淮南王身前之敌杀翻在地,显然身手不错。 郭解看到刘陵,早忘了赵易的嘱咐,也从房上出溜下来,蹑手蹑脚,悄悄跟着赵易混入厮杀的人丛。这时赵易已又杀了一个黑衣人,而黑衣人毕竟人数众多,很快便将淮南王和御者杀得分散开来。刘安左手抱着爱女,直面群敌,左支右绌,行动十分不便利。一个黑衣人长剑忽然劈来,刘安挥剑去格,却被重力压得后退几步,左臂不由自主地松开,刘陵滚落在了地上。刘安负重一去,立刻稳住脚,反手一剑,那黑衣人正顺势向前,躲闪不及,直被刺入左胸,眼见不得活了。刘陵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双眼乌溜溜转着,看着父亲挥剑杀人,却并不似十分害怕的样子。 这时黑衣人已发现了赵易的偷袭,分了一些人力对付他,刘安的压力稍稍缓解了一些。刘安挥剑又杀一人,却忽然听见刘陵高喊:“父亲!父亲救我!”转头一看,却见刘陵已被一个黑衣人捉住,抱在怀里。 那黑衣人阴测测地说道:“淮南王,你放下剑束手就擒,去见我们大王,我们大王仁爱,会保你和小翁主活命!” 刘安见爱女被擒,又惊又怒,顾不得周围招呼过来的刀兵,就向刘陵这边杀来。那御者和赵易分明清楚地看见听见,也要向这边杀来,却都被多人围住,急切间又哪里冲得过去?那黑衣人却刷地亮剑,直抵刘陵咽喉,喝道:“刘安!你不要你宝贝女儿的性命了吗?” 刘安心中一凉,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见那黑衣人的长剑叮当坠地,他握剑的手也垂了下来,接着整个人慢慢倒地。刘安惊疑不定,却见一个男孩的身影从黑衣人身后一闪而出,一拉刘陵的手,说道:“陵儿,跟我走!” 那男孩正是郭解。他人小目标也小,众人都忙着互斫,居然叫他十分轻松地混入厮杀战团,挨到刘陵身边。他眼见刘陵被一个黑衣人捉住,便蹭了过去,拔出短剑,从那人后背偷袭,一击得手。 郭解拉着刘陵,从刀光剑影下钻了出来,躲到阴影处。这是郭解自小生长玩耍的地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得出来。他又借着阴影,拉着刘陵,两人跑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这里有个大柴垛,郭解七手八脚爬了上去,又伸手拽了刘陵上来。那刘陵虽是皇室宗女,又饱受宠溺,娇惯异常,此时非但没有惧怕,倒是上来一股兴致勃勃的劲头。这一场厮杀逃命,竟是一件从未遇到过的格外刺激好玩的事情,即使鞋子跑掉了一只,衣裙又被横七竖八的木柴撕破了几处,她也满不在乎。 两个孩子趴在柴垛上,四只眼睛都只瞧着战场。郭解瞧着瞧着,忽觉一股甜香幽幽细细,入鼻而来。原来小翁主刘陵看得紧张了,将身子不自觉地向郭解靠近了一些。郭解拉了拉刘陵的衣袖,问道:“陵儿,你今年几岁?”话音未落,却听“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郭解的手背火辣辣的生疼,原来竟是刘陵一巴掌拍了过来。 ------------ 第十四章 童言龃龉应无忌 烈火... 刘陵满脸愠色,骂道:“大胆贱奴,你怎么竟敢碰我的衣服,还敢直呼我的小名儿?” 郭解怒道:“我可不是你家的奴仆!”郭解心道,方才我为你杀人、救你性命之时,你如何不说这话?哼!这小丫头样子虽美,却傲气冲天,蛮不讲理。村里的玩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只要年纪和自己仿佛的,向来都是互相直呼其名,从来就没人说过这样不对。郭解撇了撇嘴,扭过头,不再理她。 刘陵却道:“整个淮南国的人,都是我家的奴婢!你如何不是?” 郭解正要反唇相讥,忽听战团里“啊”的一声,却见淮南王刘安右臂受了一刀,疼痛难忍,手中之剑也落到地上。 刘陵惊呼一声:“父亲!”却被郭解狠狠捂住了嘴。刘陵大怒,她撕拨不开郭解的手,便张开嘴,用力咬去。郭解痛得“啊”的一声,松开了手。低头看时,竟有一根手指已被咬破,渗出血来。 这时刘安又是一声低吼。这叫声来得及时,倒使这边两个小孩的战斗暂时止住,四个眼睛一时都向他望去。原来刘安是众黑衣人的目标,他受敌最多,腿上又中了一剑。刘安就地翻滚,逃开致命的一击,待站起来时,虽然重又拾起宝剑,却已是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不堪。 刘陵惊慌失措,她推了一把郭解,叫道:“你快些想个法子,救救我父亲!” 郭解白了她一眼,心中却已有了计较,说道:“你跟我来!”便翻身跳下柴垛。 刘陵的衣裙甚长,束手缚脚,她趴在柴垛边,却不敢下来,急的拍手拍脚,叫道:“你扶我下来!” 郭解笑嘻嘻地道:“你不是不叫我碰你的吗?自己下来吧!”说完便走开了。 “若是被我捉住,一定活剥你的贱皮!”刘陵恨恨地说道。郭解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着,理也不理刘陵的叫嚷。 若叫自己一人留在这个柴垛上,四周黑漆漆的,万一再又听见父亲的叫声……饶是刘陵胆子再大,终究年纪幼小,此时也不禁大大的慌张。她只得闭了眼睛,狠了狠心咬牙一跳,从柴垛上跳了下来。“嗤”的一声响,刘陵的衣袖又勾住一根突出的木柴,撕破了一块,幸喜并未扭到脚踝。她跑了几步,跟上郭解,张开口想骂,却又怕郭解真的生气起来,躲到什么角落不让自己找到,那可怎么办?这穷小子性格也是倔强,不好随意拿捏。想到不妙之处,她只得把冲到口边的狠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刘陵只得忍气吞声,她跟着郭解走了几步,心中却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道:“郭解,你往哪里去,要做什么?你要怎样救我父亲?”见郭解不理,便又跺了跺脚恨道:“郭解!你耳朵聋啦?”郭解很想以牙还牙,也不许她叫自己的名字,好好报复一下这个娇蛮任性的小翁主,可是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刘陵那细细幽幽的衣香,又入鼻而来了。 “跟我走,就知道了。”郭解没好气地回答说。 紧走几步,就到了自家的篱笆墙外。打开柴扉进了院子,郭解来到院中的炉灶边,拾起一根铁钎,打开炉盖,用铁钎向炉内用力捅了捅。密封炉子的黄泥糊盖捅开了,里面嗤嗤地露出鲜艳的火苗。郭解又拿了一根木柴放在炉中,就着火苗引燃,对刘陵说道:“你进屋子里去躲着。” 刘陵却道:“我不去!你家什么破屋子!” “那么你就在院子里,到碾盘后面藏好。” “也不去,我跟着你走!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 “我要去放火!”郭解忽然面露狰狞,他咧开嘴,向刘陵呲了呲牙。 “那我也要去放火!”郭解原本想吓住刘陵,不成想却勾起刘陵的极大兴趣。她兴高采烈,赶紧也捡了根长长的木柴,在炉子里引燃了,嘻嘻一笑,说道:“咱们烧你家的房子吗?” 郭解拍了一下刘陵的脑门,拿着烧着的木柴出了院门,刘陵赶紧也拿了自己的柴火,跟着郭解寸步不离,一面还道:“你家的破房子,烧了也就烧了,烧完,我叫我父亲帮你盖一所大大大的大房子!” “盖个屁!你父亲这时候说不定早死了!”郭解快走了几步,挖苦道。 “我父亲才不会死!你父亲才早就死了呢!” “我就说你在放屁嘛,我父亲的的确确早就死了,亲父养父都死了。”郭解得意洋洋地回击道。他并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想来也不过是个种田的村汉,也就从没想过要探听;养父么也过世好几年了,那时候自己还小,印象并不太多,只记得话语很少,只知埋头干活。因为都没有太深的感情,所以郭解提及他们的死,也就随口而出,全不在意。 “你这贱奴,竟敢对我说粗话!看我不叫父亲剥了你的臭皮!”刘陵已气得小脸涨红,一面还嘴,一面却还亦步亦趋,紧紧跟着郭解。 两人跑了几步,来到方才藏身的柴垛边。郭解把手中的木柴扔向柴垛,刘陵赶紧也依样画葫芦地照办。风干物燥,火着起的很快,转眼整个柴垛都在燃烧。火光熊熊而起,战团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都吃了一惊,却不知发生了何事。那些黑衣人在淮南国境内做下勾当,此时竟以为是淮南王的府兵到了,心中胆怯涌起,手脚渐渐慢了下来。刘安和御者赵易三人的压力陡然轻松起来。 看到刘安和赵易都还无恙,两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郭解很快又拉着刘陵跑回院子,找了一个铜盆,两个人拿着铁钎、铁铲叮叮当当敲了起来。刘陵玩的很是开心,手中的铁铲敲得比郭解更快更用力。一时之间,全村各处犬吠声四起,乡民们从熟睡中惊醒,各家都亮起了灯烛。见外面着了大火,男人们纷纷拿起铣锹锄耙,向这边赶来。 秦氏和郭兼也都被吵醒了,母女俩穿衣出来,却看到郭解带着一个陌生的衣衫不整却华丽非常的小女孩,正在院子里恶作剧,大感诧异,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郭解挥挥手,示意她们回屋里去,自己拎着短剑向外走去。刘陵眼角也不瞅一下秦氏母女,却手握着一根尖长的铁钎,跟着郭解屁股后面一步一颠地走了。院子里只留下大惑不解的母女俩,面面相觑。 两人走回到众人交战的地方,却见百余名青壮乡民,手拿各式农具,正向参战的众人走去,周围还跟着一大群大小不一毛色各异的狗,呲牙咧嘴地冲了过去。众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厮杀。赵易和那御者都受了些伤,看起来却并无大碍,趁此机会,两人都向刘安靠拢过去。 刘安双手拄剑在地,喘了几口气,扬声说道:“寡人,便是淮南王刘安!今日巡幸归来,路过此地,不料竟被宵小谋算,阻击在此!诸乡民都是寡人的国民,若能助寡人击退强贼,全村每户赏金一斤,免赋税劳役三年!” 赵易见乡民们各自惊疑不定,也大声说道:“这位贵人果真是淮南王,是我们淮南国的主人!我赵易年纪一把了,何时撒过谎,骗过诸位高邻?大伙快来帮忙,杀退强贼!” 赵易和秦氏为人都是忠厚诚恳,十年间与人为善,从不争斗是非,邻里间的大事小情,都肯出来帮忙,和乡邻相处甚是和睦。大伙敬重赵易年老德高,也钦佩秦氏吃苦耐劳持家有道,早已接纳了这户组合怪异的外来人家,将他们视作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了。 那些青壮乡民听见赵易开口说话,虽然对他的卷入厮杀感到奇怪不解,却也没有多想。有难互助,是这村子的自古以来的成约。百余人便各自拿着农具,一齐向黑衣人们逼去。乡民越聚越多,很多老弱妇幼,这时也都赶了过来。这些黑衣人虽然骁勇,只是他们原本的三个敌人都很强悍善战,令人大大的头疼,鏖战这半日,黑衣人已死伤近半,活着的体力也已消耗大半。此时见了大批生力军赶来助阵敌方,不免怯意大起。那领头的黑衣人招呼一声“撤!”众黑衣人纷纷踏入麦田,就近向大路跑去。 那些乡民们看到了,却都各个怒气冲天,骂道:“贼人伤咱们的庄稼了!” “追,打死狗娘养的!” “他们又往许家的地里踩去了!”民以食为天,长势健壮丰收有望的麦苗,却被这些人胡踩乱踏,庄稼人如何能不心痛?他们恨不得直追过去,乱棍打死这些不知种田劳苦的坏蛋。只是怕自己进了田地,那又将是一番踩踏,庄稼势必又要遭受蹂躏,只得住了脚步,纷纷捡起石块瓦砾,向黑衣人的后背掷去。早有几只大狗,狂吠着蹿了过去,有一只狗跑得快,狠狠咬住一个黑衣人的小腿,接着便是狗被踢翻的哀嚎。 ------------ 第十五章 贵胄蒙尘居野舍 乡夫... 淮南王刘安见爱女刘陵欢蹦乱跳的,喜出望外,忙止住村民,说道:“穷寇莫追,休被反噬!农田损失,由寡人偿付。” 这时刘陵早已跑到刘安身边,咭咭格格,连比带划,将方才自己和郭解的所为经过讲了一遍,一面大笑不止。其中几处,不免胡乱夸张一些,更把郭解的一些想法做法,按到自己的头上。只是把自己曾恳求郭解帮助扶下柴垛、反遭他拒绝的尴尬糗事,隐瞒了下来。 这时,赵易牵了郭解的手,在淮南王面前伏跪下来,说道:“乡野草民赵易,携郭解拜见大王!大王无恙!”众乡民因见追不上黑衣人,便也都围了过来,给淮南王见礼。 刘安一弯身,亲自扶起赵易,又示意乡民们免礼起身。刘安说道:“众村民急公好义,德勇双全,寡人敬重。待回宫后,即刻派人传赏。全村每户人家赐金一斤,免三年赋役,寡人决不食言!另每户长男,赐民爵一级!适才的争斗,令我国民柴草嘉禾受害,寡人自会着人勘别,双倍补偿损失!”众群民听了都是大喜过望,齐颂淮南王,欢呼雀跃不已。 刘安笑容满面,又道:“若非赵易神勇,及早相救,寡人此时只怕已经无幸了。乡野村间,居然隐此异人,寡人幸甚!”赵易正待谦逊几句,刘安又道:“赵易赐金十斤,其家免赋役终生!”赵易拜谢。刘安的两个阉宦侍者,此时都已死了,那方才参战的御者,便找了块木板,将主人所说的话,一一用小刀刻下。刘安含笑向他点头,以示回宫再另行对他封赏之意。 淮南王心思精细,面面俱到,又能优抚待下,自然是郭解未来所能依附的最佳对象。赵易暗想。淮南王仁厚有德,民间早有传诵,国民亦都倾慕不已。民心所附,天命将归。如今皇帝年轻,没有实权,又轻薄浮浪,位子也未坐稳。将来淮南王或许能得帝位,也是说不准的事。 天已微明,众乡民各自散去归家,等待受赏。赵易引着淮南王父女来到家里坐下小憩,说道:“寒舍僻陋湫隘,有辱大王贵体。”秦氏忙领着郭兼向淮南王见礼,之后烧了热水,用干净碗盏奉上饮用。又打了净水,为淮南王和赵易御者擦洗伤口,略略包扎了一下止血。秦氏生怕贵客碍眼,忙活完毕,便退回卧房。小郭兼却悄悄躲在御者侍立的对面墙角,众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刘安见赵易谈吐不俗,与平常的乡民很不相同,便多说了许多话,乡野风俗,物产民生,都问了一遍,赵易也都一一作答。 刘安又对赵易笑道:“这孩子是叫郭解吧?前几日寡人也遇见过他,还记得。寡人很喜爱他,他是你的什么人?” 赵易忙答道:“回大王,小人是郭解的舅外公。郭解自幼丧父,便由小人抚养长大。” 刘安点点头,笑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机智勇敢,前程必然不可限量。你可要好生教导,不要埋没了他。” 赵易答道:“大王谬赏了。倒是教导郭解,小人从来不敢懈怠,从七岁起,便教他读书习武,以便他长大之后,好能报效大王。” 刘安点点头,拉了郭解的手过来,满脸含笑,问道:“郭解,你今年几岁?” 郭解老老实实地答道:“小民十三岁。” 淮南王笑道:“你和寡人的太子一样大小。” 适才郭解一连串逃走隐身放火敲盆呼叫救兵之事,刘安正专注于搏击,并未看见。但是郭解混入厮杀人群,一举袭杀黑衣人,救下刘陵,又带着她安然逃离战场。此举干净利落,刘安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女儿刘陵言语不尽不实,刘安早有了解,这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定然是郭解领着她干的。小小孩童,如此智勇,待他长大后,一定可堪大用。刘安打量着郭解,暗暗思衬,一面又问道:“金钱琐物,寡人已赏给了你的家人邻里。小郭解,你自己还想要什么赏赐?” 赵易暗暗推了一把郭解。他很想让郭解说出,愿意到王宫聆听淮南王教诲的话来。可是郭解毕竟年纪还小,并未领会赵易的深意。他摇摇头,说道:“上次,大王已经给了我玉蝉,我不想再要什么赏赐。”赵易听了,大为失望,又不好越俎代庖,替他说话,只是干着急。 刘安颇觉奇怪,便“嗯?”了一声。 “我想知道,陵儿几岁了。”郭解嗫嚅了几下,终于大着胆子说道。 赵易忙喝道:“你这孩子!你怎么这样大胆,敢直呼翁主的闺名?”又对淮南王说道:“大王,请恕稚子无礼,都是小人教导无方!” 刘安笑着摇摇头,说道:“童言无忌,无妨!陵儿十岁了,小郭解,你记住了吗?”郭解用力点点头。刘安一手拉过刘陵,一手拉着郭解,笑道:“两个孩子年龄仿佛,刚才又在一起淘气了半日,该是朋友了,岂可以尊卑论之?”赵易和郭解听了,自然大喜,心中十分感念淮南王的谦恭。刘陵却斜斜瞅了郭解一眼,撇撇小嘴巴,一脸的不以为然。她却不知,此时躲在墙角里的另一个悄无声息的女孩,脸上也是和她一样不屑的表情。 转眼天光大亮。赵易杀了一只大公鸡,秦氏摘了许多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蚕豆和蔬菜,反复地清洗干净,又拿了鸡蛋割了腊肉,丰丰富富地做了一顿早饭。忙碌了半夜的刘安父女已是饥肠辘辘,这颇具乡野风味的菜肴,金黄黏糯的粟米饭,都令人胃口大开,就也不再顾及身份尊贵,饱餐一顿。 众人吃罢饭,村中又涌入大批穿盔戴甲的兵士。赵易吃惊不小,刘安却拉着刘陵从容站起身来,走到房外,一脸的轻松自如。几个寻到这边的甲士看到了他,高喊:“大王在此!”那些分散寻找的甲士们听见,一起向这边聚来。 一个将领模样的甲士冲在最前,他跑了过来,满脸惊喜,一面见礼,一面说道:“大王却在这里逍遥,叫臣下们好找!”这人礼数虽然周正,言语间却露出随意亲近的样子,想必是刘安信任的心腹爱将。 刘安呵呵笑道:“章渠,你们来晚了一步。若是早来两三个时辰,寡人便要多破费许多黄金了!” 那名叫章渠的将领,见他的大王竟在这样低矮狭小的农舍居留,隐隐觉得不安,忽然又见他发髻散乱,右臂和大腿都裹着旧布条,上面还渗着血斑,而且小翁主刘陵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很多口子。主人如此狼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便十分慌张,忙问道:“大王和翁主遭遇了何事,可还无恙吗?” 刘安摇摇手,说道:“无甚大碍。王后病情如何?” “王后染了风寒,医师们正在诊治用药,并无大事。王后接了大王即将返程的消息,吩咐臣下等赶来迎接。我们赶到这里,见大路被毁,车马难行,故而寻到这里,却巧遇到了大王。”章渠答道。 刘安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会,对章渠说道:“村东头有几具黑衣人尸首,你派人去检视一下,看能否确认他们的来历。另派些人手,到附近的村镇打探,遇有黑衣蒙面人,或是近期前来的外乡人,务必查问清楚,有可疑者一律抓捕讯问。”章渠应诺,出去安排差事了。 刘安转身,向赵易举了举双手,说道:“赵先生,得蒙高义,令寡人和小女重生,此德感佩于心,不再言谢。就此别过,徐图后会!”说完,便带着刘陵,在大群甲士护卫下,登车离去。自这个村庄建立以来,淮南王是前来造访的最为尊贵的客人,亦且将要送给乡民许多好处,赵易不免带着郭解,和赶来的乡民们一直恭送到大路边上不提。 回到家中,一切回归往日的平静,乡民们又开始每日的劳作,赵易一家也是如此。赵易有伤在身,便只在家休养,顺便做饭,喂喂鸡鸭和蚕宝宝。秦氏分派了雇工活计,稻田已经翻整完毕,今天要灌水,还要挖出育好的稻秧,分蘖整理,明天便好插秧了。农活很多,秦氏便带着雇工一起下田。郭兼自然还是采桑,郭解等秦氏下田后,也一溜烟跑去山上,帮妹妹的忙了。自然,路上免不了顺便再去造访一下老鸹的家。 伤口虽然很痛,赵易却毫不在意,他的心被昨夜的遭遇装得满满的。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自己帮了淮南王的大忙,郭解救了刘陵,大家都有惊无险,安然无恙。淮南王很留意自己和郭解,没有什么结果比这更好的了,当然,除了郭解没有好好把握淮南王的单独赏赐机会。不过这点小意外也不算什么,看得出来,淮南王对郭解很满意。颁赏的侍者很快就会来,淮南王一向以仁德著称,不会为了这些黄金而食言的,到那时郭解还有机会。实在不行,就叫郭解毛遂自荐,自己找上淮南王宫的门去。想来,刘安应当不会把郭解拒之门外的。 ------------ 第十六章 一室清光应抱恨 漫天... 一家人都在兴奋和期待中度过了这一天,这兴奋同时传递给了家里的雇工。虽然夜里大家都被惊动了,睡得都很少,农活却干得很快,谁也没有吵着困和累。春风不时拂过,空气中透着清爽的凉意。天气依然如此的好,明天就可以顺利插秧了,届时全家主仆老少都得上阵。秦氏很高兴,丰盛的早饭还剩了许多,晚上大家都吃了不少的肉,美美地踏实地睡下了。郭解也一样,他实在是真的累了。 今晚,换做郭兼睡不着觉了。月光透过纸窗,均匀地洒了进来,照得一室朦朦胧胧。身旁的母亲均匀地打着小呼噜,时不时还梦呓几句,一脸的满足和泰然。她斤斤计较,靠着自己的勤奋节俭,使这个家温饱、平安。但她并不患得患失,她是善良的,村里谁家有过不去的坎,她也会慷慨地献出自己多余的部分,或力气,或粮食,或者铜钱。她唯一吝啬的是对自己,郭兼愤愤地想到。自打有记忆起,郭兼就一直被大自己五岁的哥哥压制。倒不是哥哥欺凌自己,只是母亲的偏袒维护过于明显,使她不平。有好吃的,一定要先给哥哥吃,有一块布,也一定要先给哥哥做衣裳。在村里别的家庭里,最小的妹妹,是常常要受到比哥哥更多的优待和爱护的。 即将赏赐下来的黄金,母亲也一定都会攒着,将来好给哥哥娶媳妇吧。郭兼眼角滚出一颗泪,随即又擦去。她不愿意哭――即使在无人处悄悄地哭――更不会把心里的怨说出口来。她一直有个愿望,不管是哪天也好,母亲笑着,拿出一件自己特意的、单独的为女儿亲手做下的新衣,或者特别准备的吃食也行,悄悄地、背着哥哥放到自己的身边。这个愿望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她只是默默地期待着它的实现。沉默,是她的本能,也许,也是从她早早死去的生父那里继承下来的血统特征。可她并没有想到,由于自己习惯性的沉默,也造成了母亲更多的忽略。她饿不着,冻不着,只是多干了一些其他同龄女孩都能干的活而已。母亲对郭解的客气,在她看来,全是不可原谅的偏袒。 郭兼翻了个身。她的右手紧紧攥着。她把右手伸到眼前,舒开。手心里是一只小小的双鱼佩饰,映着纸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双鱼闪着金子的光芒。这是从刘陵身上掉下来的,那个什么小翁主。那个什么小翁主,衣服被撕得稀烂,脚上还少了一只鞋――虽然那只鞋早上被甲士寻了来又给她穿上了――可她还是目中无人,没有正眼瞧自己一眼。她凭什么那么骄傲,不就是因为父亲是大王么?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她也全不心疼,或者根本就没发现它丢了。郭兼是不会把金鱼佩还给她的,她身上类似的金的玉的饰物还多的是,少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的大王父亲还会给她更多。 双鱼的金光忽然跳了一下,灿烂得有些刺眼,却转瞬而过。纸窗忽然染上一抹诡异的红光,那本应是月色的昏朦银光啊。郭兼赶紧把金双鱼佩贴身藏好,穿上衣服跑出门外,却忽然尖叫一声:“妈!妈妈!快起来,着火啦!” 村里很多人家的房子都在着火,自家的厢房和麦草垛子也正在燃烧。一头受到惊吓的大耕牛从棚子里挣脱出来。“哞哞”地嘶叫着,满院子乱窜。火借风势,越燃越旺,正房的顶上也窜出许多火苗。村里人家的房子,基本是都土坯砌墙,为了保暖,外面的涂层是麦草秸裹着泥浆,房顶更是铺盖着厚厚的茅草,极易燃烧,大火一旦成势,极难控制。 秦氏出来了,她跑向赵易和郭解所住的厢房,拼命砸门、呼喊。屋里传出烟呛的咳嗽声,一根燃烧的横梁掉了下来,赵易和郭解寻不到出路。秦氏拾起一把斧子,沿着门缝用尽力气去劈那根要命的门栓。 门开了,满身是火的赵易冲了出来,手里抱着郭解。赵易扔掉身上披着的棉被,就地打了几个滚,滚灭身上的余火。他拖着郭解正要跑出院子,却忽听郭兼“妈!”的一声哭喊,回头一看,原来秦氏已被烧倒的门板压在地上,门板上压着门梁,再上面还盖着许多从房顶掉落的烧着的茅草。郭兼一面哭喊,一面去拉母亲,一面还用小手拼命去拍门板上的火。赵易一把拖起郭兼,也顾不得烫手,用力把门板掀开,几个人迅速拍灭秦氏身上的火。秦氏已经伤得不能动弹,雇工房里只跑出来一个人。赵易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背起秦氏,雇工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匆匆跑出到处是火的院子。 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幸存者的哭喊哀嚎。忽然那些哭声有些变异,一些惨叫声传了过来,那是临死前惊恐的惨叫。赵易向叫声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更是慌乱,暗道:“不好,是昨夜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正在到处放火,他们的人数比昨夜多了许多,见到逃出来的人就杀,显然是为报复昨夜村民们救助淮南王刘安的仇恨。 那些黑衣人一定有着重大图谋,赵易如此想,他们是被某位大有权势的主子派遣,有计划地、分批分批来到淮南国境内,寻机刺杀或生俘淮南王。他们昨天得知刘安行程的信息,等不及未到的同伴,看看人手应该足够,便提前设伏,却被本地的赵易和乡民们破坏了大计。目标跑了,自己一方却还伤亡惨重,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待今天人齐了,便纠集起来,寻乡民们报这个仇了。 赵易没有帮手,就算有,也敌不过这么多的黑衣人。他背着秦氏,带着孩子们和雇工向村外跑去。跑着跑着,雇工拉着郭兼的右手忽然松开了,接着又松开了拉着郭解的左手。他“啊”了一声,双手捂胸,向后倒了下去。他的胸口插了一支利箭,箭尾的毛羽还在微微颤动!两个孩子吓得傻了,赵易却已看到,远远的村口那边,被同样黑衣装扮的许多人堵住,他们张弓搭箭,射杀每一个企图逃出火海和刀剑的村民,这雇工就是被流箭所伤。 “跟我走!”赵易见势不妙,召唤着两个孩子转身往回跑。“看来他们是要消灭这村里所有的人了”,赵易想到。村子里有更多的黑衣杀手在等着他们,可往哪里跑好呢? “去道观!”郭兼忽然指着村西方向喊道。 赵易来不及细思,背着秦氏就往村西跑去,郭解和郭兼紧随左右。背上的秦氏越来越重,赵易上了年纪,跑得越来越慢。身边的流箭不时飞过,带着令人心悸的鸣音。秦氏在赵易背上动了一下,呻吟道:“放我下来,带孩子走!”赵易哪里肯放,他双手把秦氏在后背向上颠了一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扶着,一路小跑。他们穿过一片燃烧正旺的房屋,前面就是村子的另一个小出口,出口外面就是个小道观。火海挡住了黑衣人们的视线,淹没了他们的去向。一片乌云黑压压飘了过来,彻底遮住了月光。 道观里原本住着一个名叫陈玄的老方士,他上个月出门云游采药去了,还没有回来。陈玄很穷,他的道观和这里的民居没什么两样,也是茅草土坯所建,却没有院墙,所幸风还没有把火引到这里。所不同的是,道观门外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青铜炼丹炉,炼丹炉旁边,还有一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石塔。 跑到道观门前,赵易放下秦氏,顺手拾了根木棍给她拄着。赵易喘了几口粗气,又叹了几口气。四周空荡平坦,都是大片早春的农田,一览无余。唯一可以藏身的就只能是道观的这几间破房子了。就算这房子不被火烧,他们只怕也躲不到天明,就会被黑衣人寻到,到那时大人孩子都只是死路一条。赵易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腰间空空如也。仓皇出门的时候,他只顾得抱起郭解逃离火海,并没有想到要带上武器。 赵易正在犹豫间,郭兼却说道:“跟我来!”她快走几步,绕过青铜炼丹炉,走到白塔跟前。众人都诧异地望着她,却见郭兼蹲了下来,伸出一双小手,在白塔底座的石板壁上用力一扭一拉。石壁“哗”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一个洞口,恰好可容一人出入。赵易也没有空闲多想,赶紧半抱半扶着秦氏走了过来。 郭兼搀住母亲,正要帮她进洞,忽然一股大力从母亲身上撞来,小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头也撞向了塔壁。待她睁开眼睛,发现是母亲压在自己身上,赵易和郭解却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郭兼从母亲身底爬了出来,她惊恐地发现,母亲被灼烂的后背,又插上了一支流箭!秦氏已不能说话,鲜血,在秦氏的背上一圈一圈晕染开来。 ------------ 第十七章 旧事初提知爱远 冤魂... “妈!”郭兼哭嚎着扑向母亲,却被赵易一把拎了起来,塞进塔洞,接着赵易又把郭解塞了进去。郭兼哭着喊着要出去,洞口却堵着被赵易丢进来的郭解,她被郭解撞了一个跟头,兄妹俩一起轱辘几下,顺着石阶滚到了密室深处。接着赵易也拖着秦氏钻进洞来,回手掩上了塔壁,来到两个孩子身边。 洞内是一个简陋的地下密室,还算宽敞,只是阴寒逼人。赵易向怀里摸了一下,却好还有火种。赵易取出火种擦亮,就地上抓了几把草引燃了,查看秦氏的伤情。秦氏的后背、胳膊、大腿上都是大片的烧伤,疼痛可想而知,亏得她这一路是怎样忍过来的,居然毫不吭声。赵易又看了下她的箭伤,一摸箭簇,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箭头插得虽然不算特别的深,却正对心口。 “阿兼她妈!阿兼她妈!”赵易大声呼唤道。 “妈,妈妈!”郭解和郭兼扑在秦氏身上,不停地哭喊呼唤着。 “嗯……”秦氏迷迷糊糊地应道。她吃力地睁了睁眼睛,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妈妈!”郭兼哭声更哀。 秦氏分明听见了,慢慢地伸出右手,她想摸摸女儿的头。可是抬到一半却再也没了力气,她的手一偏,滑到郭兼的肩臂。阿兼竟如此瘦弱!悲凉一阵阵涌上她越来越衰弱的心头,她捏着哀哀哭泣的女儿,无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喘了几口粗气,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郭解,“……好好照顾你妹妹。”之后秦氏深深地倒了几口气,头一歪,就此离开了人世。 这是这个劳苦一生的薄命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她原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嫁人之后,却遭到瘟疫肆虐,丈夫和刚生下的孩子都死了。不得已,无以为生的她来到郭族府上做了乳母,从此她的人生卷入了完全无法预知的未来。她无法知道自己会在异国他乡另嫁生女,无法知道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悲惨地死去,更无法料知即将死去的今天,她对女儿是如此的牵恋不舍,满心对女儿忽视的悔恨。 郭兼扑在母亲身上,纵声地、无所顾忌地哭着。她哭她的母亲,也哭她自己。母亲究竟还是爱着自己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回女儿的命,她在临终时刻,惦念的毕竟还是女儿。可是阿兼想要的不是这些,她要母亲活着,她要母亲活着对她说出这一切。阿兼心底的那个愿望涌上心头,她却始终没有等到这一天,以后再也等不到了。母亲没有对她说哪怕一个字,就咽了气。阿兼也想对母亲说,自己也很爱她,可她说不出口。面对活着的母亲,她选择了习惯性的沉默;面对母亲的尸身,她依然无法开口。 郭兼哭着,直哭到声嘶力竭,昏昏沉沉。忽然一阵低低的对话声钻入她的耳朵。她现在很敏感,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足以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她依旧伏在母亲身上,没有起身。密室异常安静,对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 赵易的声音很是凝重,他说道:“阿解,世事无常,今日你母亲去了,赵爷爷生怕自己也有了三长两端,有些事,现在必须告诉你了。” “赵爷爷,不会的,不会!” “阿解,你听我说。你母亲,她不是你的亲娘,她只是你幼时的乳母。” “啊?”这是郭解惊讶的声音。一阵混乱掠过他的头脑,母亲,妹妹,以及过世多年的养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存在心中的疑团,又渐渐升了起来,赵爷爷为何要教他习武读书,秦氏为何要对自己这个出身平凡的儿子寄予厚望?郭解似懂非懂,又将信将疑。 赵易讲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从当年韩信被皇后吕雉所杀、自己深夜抱走郭族开始,他把郭解的身世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更把郭解之母刘承珠之死的始末、以及郭族临死前所说的那几句怨毒的誓愿都告诉了郭解。这些全都出乎郭解的意料,他闻所未闻,此时已是呆了。 “阿解,你的祖父淮阴侯韩信,是大汉的头号功臣,他曾做过齐王、楚王;你母亲又是吴王刘濞之女,你身上流着刘氏皇族的血脉。你的出身不比任何一个王侯要差,任何王侯的女儿,你都是配得上的。阿解,你记住了?”赵易的话头直指刘陵,他暗示郭解可以走他父亲郭族的老路,与翁主婚配,翻身而做人上之人。而郭解和刘陵又是远房的表兄妹,亦且自幼结识,有了共患难的情分,刘安也很看好郭解,这条路走起来,应该要比郭族更容易些。 郭解如何能想得明白赵易的这些心思?他只是胡乱地点着头,一颗心却被这几天接二连三的事情占得满满当当,再无余力考虑什么了。他满心倾慕刘陵,只是他年纪尚幼,哪里知道什么情爱婚姻?他对刘陵的爱恋,多半还是孩童式的,那是一个美丽的,鲜活的,傲慢的,时时可以凌虐自己、而自己也可以随时反击的有趣玩伴。 “若能借位翻身,以后的路,是否还要秉承父祖遗训,你便自行决定吧。”赵易最后如此说道。他自己青年自宫,没有留下子嗣,抚养了郭解十来年,情分日深,胜似父子。赵易早已知道,遗训所指的那条路,满布荆棘坎坷,太过艰险。而且如今早已天下太平,人心归汉,单凭小小的郭解,只怕就算粉身碎骨,也难颠覆得动汉室江山了。攀上刘陵的婚姻,从此荣华富贵,安稳一生,是郭解最好的人生归宿,赵易这样认为。只是郭族死前的怨咒时时在耳,他不得不如实告知郭解罢了。 和郭族相比,郭解的相貌更似他的祖父韩信,随着他一天天长大,相似处愈来愈多。而且郭解性情相对宽厚平和,或许也是与他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有关吧,赵易对郭解的的感情更深许多。他对于郭族所做的一切,只是责任使然。赵易的一生,只为别人所活,眼下,他更希望郭解以后能平安快乐地度过此生。 “阿解,”赵易指着秦氏的尸体说道:“她虽只是个乳母,身份低贱,可这些年,她对你的养育恩情,胜过生身母亲,你不可忘记。你过去拜别母亲吧。” 郭解依言走了过来,伏拜在地,磕了几个头。 “你走开!”郭兼忽然却像疯了一样扑过来,郭解也没有留神,却被她推得翻倒在地。 “你走开,别碰我妈妈!”郭兼嘶声哭道:“我妈不是你妈妈,不用你假猩猩!” 妹妹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又是这么疾言厉色。郭解默然,垂着泪愣愣发呆。赵易搂抱着郭兼,柔声安慰。郭兼低泣几声,忽然又扑到母亲身上,放声大哭。她早已听清郭解的身世始末,她哭自己这些年所失去的母亲之爱,竟是被郭解,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瓜葛的人所偷取。她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赵易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只是搂着,一面叹息,一面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阿兼纵声畅快地哭着,这些年的委屈,随着母亲的意外辞世一哭而净。郭解垂泪不语,他在思考,却不知思考了些什么,脑子里迷迷茫茫,各种事情杂七杂八或前或后地涌入,乱糟糟一片。两个孩子最后都累了,睡着了。 是饥饿,饥饿使郭解醒了过来,胃肠一阵酸涌上来,绞得难受。阿兼还在沉沉睡着,睡梦中,还不时发出几声啜泣。 赵易见郭解醒了,拍了拍他,小声说道:“你们就在这里躲着,一定不要离开,赵爷爷出去找些吃食。”说完,赵易爬上石阶,拉开密室的门,钻了出去,回手又小心地掩好石壁。 一丝光亮透了进来,转瞬即逝,密室旋即又笼罩在黑暗之中。“阿兼怎会知道这个密室?”郭解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这个道观,也经常是村里孩童们的玩耍淘气之处,老方士陈玄性子有些孤僻古怪,不大与乡民来往,不过人还不坏,从不驱赶他们。他好像是在阿兼出生后不久迁到这个村子的,谁也不知他从哪里来。因他与世无争,倒也和乡民们相安无事。居处久了,也会帮村里人做一些扶乩祈禳、预测祸福之事,偶尔也接受大家诚心献来的香火粮食。这个石塔,郭解曾和孩童们上下爬过不知多少次,却谁也没发现这下面竟有个密室。那么阿兼是如何知道的?郭解心想,她怎的什么都藏在心底,谁都不肯告诉? 等了很久,赵爷爷还没有回来,郭解的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赵爷爷依旧没有回来。他轻轻叫了妹妹一声:“阿兼。”没有回音,她怎么这样能睡?郭解放大了声音又叫了一声“阿兼!”,还是没有回答。郭解向郭兼卧着的地方摸去,那里却是空荡荡的。郭解爬着把四周摸了个遍,什么都没有,郭兼连同秦氏的尸身,全都不见了。 ------------ 第十八章 肝肠已断斯人逝 魂魄... 密室空空旷旷,四周静悄悄黑暗暗的,冷清无比。一阵阴寒袭来,郭解打了个冷战。他有些害怕了,这孤身的恐惧越来越深。他摸索着爬到密室的出口,打开了石壁的门。外面的光线肆无忌惮地射向郭解,刺得他闭上眼睛,他用手把双眼捂住了。过了好久,郭解才渐渐适应,爬出了白塔密室。外面已是黄昏时候,天色阴沉沉的。 道观也被烧了个精光,门前的青铜炼丹炉被推得侧翻在地,只有这个白色石塔伫立如旧。郭解失魂落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回村子。村子里没有任何声息,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已无可燃之处,只有一些青灰色的烟不时升起,苟延着大火的残喘。 “有人吗?”郭解乍着胆子,叫了一声。听不到回答,他放开了喉咙又叫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有人吗?” “阿兼――” “赵爷爷――你们在哪?”郭解敞开喉咙,大声呼唤着。四周依旧静悄悄地,连一声狗叫鸡叫都没有。郭解茫然地走着,突然,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郭解一个趔趄,低头看去,却是一个村民死在地上。他身上没有火烧的痕迹,却有一个狰狞无比的刀痕,他的胸口洞开,心肺血淋淋地露在外面。旁边还有很多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缺头,有的断臂,血都已干得发黑。他们都是从火中逃出、却被黑衣人砍杀的乡民。郭解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家了,若非看到院子里躺着的那个大石碾。家里和四邻的房子一样,什么都没了,除了几面黑乎乎的残墙。 依旧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烧焦的人和禽畜尸体的臭味。郭解的肠胃刀绞一般难受,他扶着石碾拼命呕吐,直到把酸水胆液全部吐个干净。 郭解找不到活着的人,是饥饿唤醒了他麻木的神经。他走到地边,撸了几把蚕豆,用衣襟兜好。他正要带着蚕豆回那些灰烬里去烤,蚕豆丛里一个蠕动的声音使他警觉起来,接着那里边又传出“嗯”的一声微弱的呻吟。郭解吓得头皮发麻,呻吟声再次传出。郭解确定了是个活人的声音,便收起了惧怕,拨开蚕豆的枝叶,用目光搜索着。 “赵爷爷!”郭解惊叫着扑了过去:“赵爷爷,你怎么了?” 赵易卧在地里,身上插着两支箭,右肩处血肉模糊,不知是被剑还是刀所伤,半个肩臂连带锁骨已被斫断,只留一些皮肉相连。显然是赵易来到田里找寻食物,不幸却被那些黑衣人发现了行踪。赵易没有武器,无力抵挡,终至重伤了他。黑衣人见赵易伤重必死,便都离去了,没想赵易如此顽强,竟能挺过这么久的时间。 郭解摸着赵易,又惊又痛。赵易已知道郭解寻来了,满是血渍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阿解,不要哭。”郭解哭得更厉害了。 “赵爷爷,不行了。阿解,以后,要靠你自己。”赵易断断续续地说:“你去投奔淮南王,一定要去……”郭解哽咽着点点头。 “你父薄情寡恩,你,不要学他……”一生的遭际在眼前晃过,赵易忽然想起郭解的母亲。郭解的父亲郭族,为了登上权势,费尽心机,终于娶得吴王刘濞的女儿刘承珠为妻。可是在刘濞兵败身死之后,郭族却毫不留情,决然杀死已是负累的妻子,尽管她还怀着自己的骨肉。刘承珠的惨死,是赵易一生耿耿于怀、最不肯原谅郭族的事情。 “照顾好阿兼。可怜的孩子,阿兼她……”赵易提起阿兼,虚弱的眼神,又转起一丝的暗淡。他咽下了后面的话。郭解胡乱地点着头。阿兼,可是阿兼她在哪呢,自己该去哪里找她? 赵易声音渐弱,重又陷入昏迷。郭解连着呼唤了几声不醒,摸摸他心口竟还有些温热,终究不舍离去。他剥了几颗生蚕豆放进嘴里咀嚼,豆腥味却使他的胃更加翻涌。夜幕已经降临,四周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了小雨。郭解身上还只穿着昨夜睡觉时的单衣,雨水一淋,就湿透了。他又冷又饿,偎在赵易的身旁,借着微微一点体温,又一次睡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治疗伤痛的好办法,阿兼是用哭泣,阿解则是用睡觉。阿解做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梦,一会是美若天仙的生母哄抱着自己;一会是河沟里的鱼儿身上着满了火;一会又是阿兼变成蚕宝宝,在桑叶间蠕蠕而去;忽然,陵儿满面鲜血,张着獠牙向自己扑来。郭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身上已是冷汗冷雨淋淋,深夜再次笼罩了大地。 雨不停地下着,越来越大,间杂着轰隆隆的几阵春雷。赵易不知何时断的气,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再怎样呼唤,也没有了声息。已经凝结的血液,被雨水一冲,又流满了殷红的一地。郭解想将他掩埋,却没有力气挖坑,只得拔了一些蚕豆秧子,把他盖住。 大雨铺天盖地,彻底浇灭了村里的余烬和青烟。除了雷声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又一个闪电不经意地划过,瞬时照亮了天空和大地。那些突兀地竖立着的残垣断壁,还在无声地控诉着昨夜发生的罪恶。郭解抬起虚软的双脚,顶着雷雨,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所有的亲人,熟人。 郭解机械地迈着步子,不停地走着。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 当郭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他周身懒洋洋、轻飘飘的,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周围很温暖,很舒适,可他的眼皮仍然很沉重,没有力气睁开,索性就还闭着。 “看样子,小命是可以捡回来了。” “这可好了,不枉了我们几日的辛苦。” 交谈的是两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很陌生,会是谁呢?母亲的声音没有这样软糯好听,阿兼的声音也没有这么成熟。母亲,阿兼,郭解的头忽然胀痛起来,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 接着是两个女子快步走到跟前的脚步声。一只温热柔滑的手,轻轻抚了抚郭解的额头。 “咦,又有些发烧了。”摸他额头的女子轻声说道。 “这可怎么办呢,可不要白忙活一场。多可怜的孩子!”另一个女子说道。 “阿玉,你去请医师过来。” “哎!阿纷姐姐。”名叫阿玉的女子轻快地答应,接着就是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出门而去。 阿纷拿开试温的手,在郭解的榻边坐下,叹息着说道:“这样小的年纪,怎么会经受这么多的苦痛?你可要挺过来呀。”说着,拉过郭解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她另一只手不断摩挲摁压着郭解的手,从指尖到肩臂。摁完几遍,又换了郭解的另一只手。 郭解被按得很是舒服,胸口间的一股气流忽然涌上,继而冲破咽喉的阻碍,他“嗯”了一声,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你醒了?”阿纷柔声问道。 郭解没有答话,他的咽喉还没有恢复力气。可他的肌体却渐渐能够感知,他赤身裸体地躺着,肌肤所触,是一张轻软滑腻的被子。被子是上好的丝缎所制。他和妹妹采过无数的桑,养过无数的蚕,他母亲缫过无数的丝,织过无数的绢帛,可是他们一家从没穿过丝绸做的的衣服。今天,这丝绸竟然制成被子,盖在郭解的身上。母亲,妹妹,郭解的头又是一阵剧痛,连带着胃也翻江倒海地绞痛起来,他又“哼”了一声。 “哎呀,这可怎么好。”阿纷不知这是郭解生命回复之兆,只道是不好,不禁慌乱起来。她握着郭解的手,却忘了继续按摩。 郭解慢慢地,吃力地张开双眼,眼前露着那一张满是焦虑关切的脸。阿纷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圆圆的,上面还有几粒雀斑,相貌略显平庸。可是郭解觉得,这是自己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了,善良和温柔成就了这脸的主人的美。郭解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想对阿纷笑一笑,以此表达他的谢意,可是他还没有力气笑,笑得并不太像样子。 阿纷显然理解了,她很高兴地接受了郭解的笑意,并立刻给于回报,圆圆的脸蛋上堆满了笑容。 郭解的手指动了一下,阿纷握着郭解的手也动了一下。郭解眨了眨眼睛,阿纷也眨了眨眼睛。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互相瞧着,心里都充满了愉悦。 直到阿玉闯了进来,这才打断两个人无声的交流。“阿纷姐姐,医师来了!”阿玉气喘吁吁地说道。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跟得上你们年轻姑娘呢,不能慢点跑啊?”一个胖乎乎的医师拎着药箱子,气喘吁吁地也跟进了房门。 ------------ 第十九章 一念悠悠为底事 双鬟... “方医师,这孩子好像醒了,却又发烧呢,您快来瞧瞧。”阿纷赶紧站了起来,说道,一面取了坐垫在郭解榻前摆好。 “孩子孩子,好像你有多大似的,还叫人家孩子!”方医师絮絮叨叨,却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坐了下来。他望了望郭解的脸,左手缕着一把山羊胡须,右手三指已扣上郭解的手脉。诊了一会,他已胸有成竹,“好了!一条小命,到鬼门关晃了一圈,又跑回来了!” “哦!”身边的两个女子同时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一起向郭解俯身看去。阿玉生得比阿纷标致许多,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面满是俏皮。 “你真的好了吗?”阿玉向郭解问道,见得不到回答,阿玉撅起了嘴巴。方医师看见了,却是噗哧一乐。 “呃……呃……”郭解努了努力,嗓子咕噜了一下,发出几个含混的单音。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 阿纷俯下身子,耳朵贴住郭解的嘴巴:“你要什么?” “饿,我饿了。” “他饿了!”阿纷这回听清了,她显然很高兴。 “嗯,先给他进些粥糜,慢慢调养。”方医师也是一脸喜色,点着头说道。 “我这就去拿!”阿玉慌慌张张转身就跑,一不小心,带翻了医药箱子。 “鬼丫头,火燎灶台的臭性子,再不肯改!”方医师骂道。阿玉回过身来,向方医师扮了个鬼脸,又吐了吐舌头,转身就又跑了。 不一会儿,阿玉双手端着一个木漆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瓦盏,旋风般地呼呼跑了回来。阿纷怕她再失手打翻了碗盏,赶紧迎到门口,接过了托盘。 阿纷坐在郭解身旁,把郭解扶着半躺在自己身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羹匙,一匙一匙小心地喂着。阿玉站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 “瞧你眼睛快掉下来了,莫不是你也想吃了?”坐在一边的方医师缕着胡须,打趣道。 “什么呀!我是怕阿纷姐姐把粥喂到他鼻子里!” “哼,把你喂到他鼻子里去,还差不多。” 阿玉给了方医师一个大大的白眼,直起身来。不过这时,她倒也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 粥不冷不热,恰好入口。这么香甜的滋味,郭解还是第一次尝到。一碗粥落肚,肠胃里暖融融的很是舒服。他张了张眼,示意还要。阿纷见了,忙吩咐阿玉再去取来,阿玉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粥是用西域上好的乳酪熬制,只有主人们才能吃得。今天,是主人亲自吩咐的,从早饭里拨了这些过来,可再没有了。”阿玉一脸为难地解释道。 “那么,去厨房随便找些什么粥吧,甜的就好。”阿纷说道。 “够了,现下先吃这么多吧。”方医师说道:“这孩子饿了好几天了,一下子吃太多,反倒会伤害脾胃。等我一会回过主人,以后专门添了他的饭食就好。” “哎。”两个女子答应着。 “昨日的那药先不要给他吃了,午后我送新方子过来再熬。以后一天吃几顿饭,每顿吃什么,都要按我的方子来定。”方医师吩咐了两个女子,看看郭解的气色转好了起来,便做辞离开,向主人复命去了。阿纷和阿玉都起身相送,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几句送别。 送走了方医师,两个女子赶紧回到郭解身边坐下。 “你果真好了吗?”阿玉眨着黑眼睛,依旧傻傻地问道。 郭解咧了咧嘴,向她一笑,笑得依旧不像样子。 “哟,你刚才吃饭的劲头哪里去啦?这会儿又假装没力气!”阿玉见郭解还不说话,鼓起了腮帮子。 “阿玉姐姐,谢谢你!”郭解说道。 “哎呀!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叫阿玉!”阿玉欢喜起来,高兴地说。 自己能够顺畅地说话,郭解也很高兴,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自然了起来。 “那么,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阿纷问道。 “阿纷姐姐。”郭解很认真地向阿纷笑了一笑。 阿纷也高兴了起来:“刚才你不说话,原来早就醒了,什么都知道了呢。” “那你叫什么呀?”阿玉问道:“我们只知道你姓郭,主人吩咐称呼你郭公子。你是谁家的公子?怎么会病得这样厉害,又来这里休养?” 阿纷也投来同样的询问目光。 “郭公子?”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公子?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忍不住“哼”了一声。两个女子又是一阵慌乱,一个捏头,一个捏脚。 “我们原本是不配叫你名字的,你不愿意告诉,就不要说就好了,何苦装成这副模样来吓我们!”阿玉一面捏着郭解的手脚,一面嘟囔道。阿纷却用手碰了她一下,示意不要再说。 神志终于随着元气,慢慢归附到了郭解的身上。“我叫郭解。”他努力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出来:“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个乡野人家的穷孩子!” “哦?”四个眼睛一起惊讶地望着他,两张嘴巴也团成两个鲜艳的圆圈。 郭解心里隐隐担忧起来,他担心自己一旦说出实情来,就会遭到轻视,可他还是说出了口。连日来他身处昏迷之中,并不知道阿纷和阿玉是如何服侍照料他的。可是醒来的短短一段时间,两个女子的关切奔忙,他都真真切切地听到看到。他真心感激,也不愿她们离开身边。听过那些话由,她们应该是某个贵人家的侍女,是受到指派前来照料自己的。可是她们穿戴都很好,比自己曾经的家人都好得多。她们知道了自己的贫寒,一定会有所怠慢吧。郭解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作声。 见郭解又睡下了,阿纷和阿玉悄悄退了出来。临走,阿纷那双温软的手,还在郭解额前抚了一下。 这次郭解是知道自己睡了的,他睡得很踏实,卧榻又暖和又舒适。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躺在阿纷的怀中,阿纷两手抱着他,这次是阿玉一匙一匙地给他喂着汤药。 “苦。”郭解皱了皱眉头。 “知道苦了,是这病要好了呢。”阿纷的圆脸笑着。 “小郭公子,我们给你熬了很香很甜的好粥呢。等你吃完了药,就吃饭!”阿玉也是一脸的笑。 她们对自己并没有轻视之意,郭解放了很多的心。他张大嘴巴,很顺从地喝完了汤药。漱过了口,阿玉又取来粥碗,喂他吃饭。这是一碗杂粥,细细的肉末和菜屑均匀地布在白米粒中,软烂滑嫩,入口即化。一碗粥很快吃完了,郭解还意犹未尽,阿玉却端着碗盏走开了。 “粥还有好些呢。方医师刚才走时吩咐了,要过一个时辰,才能再吃。”阿纷看出郭解的不足,解释道。 郭解点点头。“我想起来走走。”郭解说道,阿纷赶紧扶着他。直起身子,郭解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又一头栽倒在榻上。 阿纷赶紧拍了拍郭解的肩,安慰着说道:“还没好利索呢,不着急起来。” “御府令大人!您怎么亲自到了?”门口阿玉忽然说道。 阿纷听见,赶紧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与阿玉一起屈身行礼。 “主人吩咐下来,咱就闲不得呀。你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起来说话吧!”门口一摇三晃走进来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宦官,捏着尖锐的嗓子说道。 郭解不懂宫中侍人的品秩,初听“御府令”三个字,以为是个大官,再看进来一个没有胡须的白胖男子,衣着和那日淮南王刘安的侍者有些相似,不免感觉奇怪。郭解挣扎了几下,想要下榻见礼,那御府令赶忙把他扶住,笑嘻嘻地说:“郭公子,快躺好,躺好了!” 御府令就着郭解的身旁坐下,阿纷端了一碗碧莹莹的带着热气的汤饮过来,郭解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宦官啜了一口便放下,说道:“你们不用忙,我只问几句话便走。”阿纷阿玉听了,便在一旁静默侍立。 “郭公子,主人听说你的身子好些了,便打发我亲自来看你。依我看来,果然是好多了,这下主人该放心了呢。”御府令唠叨了几句废话。 “大人,您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照顾我?”郭解满心感激,问道。 “不忙问,日后你自会知道的。现下你只管养好身子就是了。” 郭解一时语塞,大病初醒,神志力气都还很是不足,一下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 “郭公子,主人还叫我问你几句话。你若想得起来呢便说,若还想不齐全,过几日再说,也是无妨的。”御府令说道,郭解点了点头。 “郭公子,那日,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如今你还剩了什么家人?”御府令直接了当地问道。郭解却是一愣。自他醒来时起,便觉一股巨大的悲痛,向他的心口不停地撞击。他努力地吃饭喝药,努力地和阿纷阿玉交流,努力地睡觉,努力地说话,只为了不使自己思考,不去想起那悲痛所自何来。 ------------ 第二十章 碧柳扶摇黄鸟梦 春风... 剧痛又不断向郭解的心口袭来。母亲,赵爷爷,阿兼,许多的乡民邻居,一起玩耍的伙伴,一张张面孔纷纷拥挤着,在郭解眼前晃来晃去,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满身是血。突然一阵火光掠过,所有的面孔挤眉弄眼,狞笑着渐次散去。郭解“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倒卧在榻上,浑身抽搐不已。三个人都慌了。阿玉两下爬到榻上,阿纷顺势跪在榻边,她们拉住郭解,也不管头脚躯体,乱乱的一阵按压摩挲,连带着呼唤。 过了许久,郭解方才平静下来,那御府令早已离开了。 “可吓死我了!”阿玉拍着胸口嚷着,阿纷仍是一脸的不放心。 “我没事。”郭解望着她俩说道。阿纷见他说出了话,脸色轻松了一些。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郭解问道。 “对你好,还不好呀?”阿玉说道。 “主人吩咐的,叫我们好生服侍你。”阿纷的脸上露出一团熟悉的笑容。 主人,又是主人,这主人到底是谁?其实郭解心中,隐隐的早已感知了答案。记忆正在冲撞着他的头脑,那连续两夜所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的一些片段,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终于连成了一片。郭解的头没有再痛,两行泪却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主人再没有派人过来询问郭解,任他自由地静养,每日只是听取方医师过来汇报他的病情进展。方医师每日早晚两次,前来问诊下药,顺便也跟阿玉口角几句玩话。阿纷和阿玉虽是奴婢,受人指派而来,却都满心疼惜郭解,依旧精心照料着他,服药饮食之余,同时也小心地避开他心里的痛处。就是方医师,言语行动之间,也时时透着亲近和蔼。诸般顺心,使郭解恢复得很快,饭量大增,三天后,已能下地活动了。 卧病了几日,阿纷和阿玉殷勤服侍,十分周到体贴。郭解却还是个顽童,年幼好动,随着病情好转,他的体力也在恢复,每日只对着这两张一成不变的面孔,竟渐觉无聊烦闷起来。虽然偶尔和她们也开些玩笑,却不能完全排遣心中的寂寞。 这日,郭解实在是无聊至极,便要出门走走。阿纷拿出早已备好的衣服,和阿玉一起帮他穿上。衣服不用说,自然是上好丝绸所做的,染色鲜艳华美。左一层右一层,内一层外一层,竟穿起个没完。郭解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任由两个姑娘摆布。“快好了,快好了。”阿纷说道,两人接着给他套上一条深红男裙,一条墨黑色织染暗紫纹饰的外裙,又披了一件同色的宽大外袍,阿纷再给他腰间系上一根暗绿色的丝绦,穿衣的大事这才完活。 “冠子还没有戴!”郭解正欲离开,阿玉却嚷道。 郭解拔脚就走,脚下虚软,却是一个踉跄。他的双腿力气还没有复原,被裙裾拌了一下。 门外是个合抱的小小院落,青墙碧瓦,气象非凡。宽敞高大的正房居中,左右各有一排厢房,却无人进出,想是主人把这院落指定给郭解一人居住的。两侧厢房各以回廊延展,回廊的尽头相合,衬出院子的朱红大门。天井里一株盛开的垂丝海棠,一株泛着新绿的老柳,红绿相映。阳光晴美,海棠喷灼着胭脂一样的浓重花朵,就连吹过来的微风,都透着甜丝丝的春意。 郭解慢慢走了几步,伸了个懒腰。一对黄莺儿在柳枝间上下翻飞着,啼叫着,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它们的欢乐和满足。这对莺儿,和自家院子里的那对莺儿一般模样,只是运气好,寻到富贵人家居住。郭解的脸上掠过一抹凄凉。 “天气可真好呢,比昨日又暖和了许多。”阿纷瞧见郭解的神色,引着他把话题岔开。 郭解点着头,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这身衣服真是好看!”阿纷看着郭解,可爱的圆脸堆起了每日惯见的笑容,两颊一粒一粒的小雀斑,在阳光照耀下,都显得格外俏丽。 “可不是吗!人是衣裳马是鞍,这样穿戴起来,你就像一个真正的公子!”阿玉还是那么轻言快语。“可惜没有戴冠,就差这么一丁点,可惜。”阿玉还在惋惜着不足之处。 “是可惜呀。可惜,公子还少个公子夫人!”郭解捏了捏阿玉的手,促狭地说道。 “哼!我稀罕你个小孩子么?”阿玉涨红了脸。 “我看阿玉是挺合适的。”阿纷捂着嘴笑道。阿玉恼了,掐了一把阿纷。 “我看更合适,哈哈哈!”郭解大笑着说道。 “病好了,就胡说八道欺负人!你当你真的是个公子?”阿玉跺了跺脚,口不择言。 郭解也没生气,笑道:“你不肯做我夫人,原来是因为我不是真的公子。若我真的是个公子,那你便肯了?” “哦,原来阿玉想嫁一位公子!”阿纷故作恍然大悟。 “越说越没正经,不理你们了!”阿玉甩开郭解的手,低头负气而走。 阿玉走得急了,冷不妨一下子撞在一人身上,险些把那人撞一个跟头。“啪!”的一声,阿玉的脸上顿觉火辣辣地,已是吃了一记耳光。阿玉睁眼看清眼前的来人,慌得立刻伏在地上跪倒,俯首触地。阿纷见了,也悄无声息地跪下了。 “是哪个贱婢这么大的胆子,想做公子夫人?”一个熟悉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来人金堆玉砌,明眸皓齿,倚着院门边的青墙盈盈而立,一面却还揉着自己的手心,显然是方才打阿玉的那一掌过于用力,反倒打疼了自己。阿纷和阿玉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陵儿!”郭解又惊又喜,冲口而出。 “郭解?”刘陵倚着青墙,小脸笑嘻嘻的。她看见郭解,也很欢喜,竟忘了去责怪他又直呼自己的小名儿。“郭解,你还记得我呀?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呢!”刘陵上下打量了几眼郭解的新衣,笑嘻嘻地说道:“太子哥哥的衣服,给你穿着倒很好看!” “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我每天都记得!”郭解一脸的傻笑。 “郭解,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父亲说你的病没有好,还会传给我,不许我来!”刘陵拉着郭解的手,走进内室,一面叽叽呱呱地说道。阿纷和阿玉都起了身,低眉顺眼,弯着身子跟了进来,垂头抄手,侍立堂上。 “你瞧,我已经好了不是。”郭解伸伸胳膊腿,又拧起眉毛,向她呲了呲牙。 “哈哈哈!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刘陵立刻回敬了郭解一个鬼脸,又捶了他一下,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郭解忙着也给了刘陵一捶:“你又打我!” “郭解!”刘陵坐在榻上,忽然一板脸,神色凝重地叫道。 “怎么啦?”郭解忙问道。 “我回宫以后,像你那晚那样,用木柴点火,却怎么也烧不着,险些还把我的手烧坏了!” “我就说你笨嘛,果然不聪明!”郭解哈哈大笑,“那火不是你这么点的!”郭解连比带划,向刘陵解释乡间的炉灶如何引火埋火之法。说着说着,他又想起那隔夜之后的大火,死了的秦氏和赵易乃至许多乡民,失踪了的郭兼,神色忽然又暗了下来。 “那好吧,我回去之后再试一试,看能不能把李非的屋子点着。那个死阉奴,整天总管着我,不让我去这,不让我去那,我早就想烧死他了!”刘陵并没理会郭解态度的变化,依旧兴高采烈地说着。 “你也还是这么坏!好好的屋子烧他干嘛,你当是烤鸭子吗?”郭解毕竟还是孩子,过不一会,便忘了那些痛苦的记忆,转而有说有笑起来。 “烧完了,反正我父亲还会给我再盖的!”刘陵不以为然地说道。 “哦。那你的大王父亲还好吗?”郭解忽然想起,赵爷爷临终前,曾嘱咐自己一定要投靠淮南王的。今天见到了刘陵,他更验证了自己猜测的不错,是淮南王刘安的人救回自己,安排在这里养病的。可惜来得晚了,没能救得自己一家乃至全村人的性命。 “我父亲当然好了!不过这几日,他都在督促太子哥哥读书,陪我玩的时间很少了。”刘陵说着,嘟起了嘴巴。 “那你来找我,我陪你玩!” “好!”刘陵拍手道。郭解有许多新鲜有趣的玩法,刘陵很是喜欢。那些陪伴她的影子一般的宦官侍女虽然很多,但是无不惧怕她,或者说是惧怕她父亲的威严,一个个俯首帖耳,跟无声的木头一样,无聊之极。虽然自己并不排斥这些威严尊崇,但是太多了就不免无趣。偶然自己要淘气一下,她们便慌乱着用各种理由阻止,生怕因为自己受了伤而受到惩罚。郭解就不一样了,他不怕她,敢顶撞她,甚至还敢动手打她。他的出现,无疑给自己笼中鸟一般乏味的生活中,凭空增添了许多不确定因素,这是刘陵最喜欢最期待的事情。 ------------ 第二十一章 少年初识青梅好王霸... “我父亲给我栽了好几棵的大桑树,等树活了,我们就养蚕玩吧!”刘陵又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的新礼物。 “那有什么好玩的,桑树我们乡间到处都是。”郭解很得意地鄙夷了一下刘陵的拙劣提议,懒洋洋地说道:“我们天天采桑养蚕,无趣之极。不过等桑椹熟了的时候,我们可以用它做诱饵捉小鸟,这个挺好玩。” “现在还没有桑椹,不过花园里的梅子结果了,可以用它捉小鸟!”刘陵不甘轻易挫败,于是另行提议。 “那不行,太酸了,小鸟不吃。桑椹很甜的。” “那用桑椹捉麋鹿可不可以?”刘陵忽然想起父亲狩猎时带回的猎物。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把桑椹拧烂了,在窗户上画鬼脸也不错。” “哈哈,好!到时把我父亲,母后,太子哥哥,都画到窗户上去!” 郭解用力鼓掌,连声赞同。 “郭解,快要吃晚饭了,我得走了。”两个人规划了一阵子未来的淘气,刘陵意犹未尽,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说道“父亲和母后不让我来,我是偷着跑来的,现在要回去了。” 郭解依依不舍,说道:“那你明天还来吗?” “我也说不好。”看到郭解的不舍,刘陵也有些难过起来,便又加了一句:“我看看的,要是能跑出来,我一定来!” 刘陵走了,临走前,还向低着头恭送她的阿纷和阿玉瞪了两眼。 第二天,刘陵没有来。 第三天,刘陵仍然没有来。郭解的身体又好了一些,他嘴里叼着一嘟噜刚掐下来的海棠花,倚着那日刘陵曾经倚过的青墙,百无聊赖。淡淡的衣香似乎还未散尽,幽幽怨怨地向郭解没头没脑的扑来。 墙边就是朱红的院门,门开着,外面三三两两,不时穿梭过往着低品级的侍女和小黄门。经过阿纷和阿玉的指点,他已基本能从穿戴上,大致辨明这些男女内侍们的品秩了。郭解从没出过这个院子,虽然没有人禁止他。院子外面太大,有花园,有亭榭,有池塘流水,更有许多许多的墙,他不敢出去。郭解每日在院子里或活动或淘气之余,只是倚着这面墙,看着阿纷和阿玉进进出出,带出去他们制造的垃圾,带回来各种药材食品和日常起居所需的物事。 小院子比郭解曾经的家宽大许多,还有很多的空房子,阿纷和阿玉却都没有住。她们每天都睡在郭解的大榻上,为了夜里方便照料他。不过,这几日阿纷和阿玉的照料虽然没有懈怠,对郭解的言语态度却忽然疏远起来,远没有他刚醒过来时的那般亲热和美。郭解是个男孩子,也并不很细心,他没有关注到这些变化,只是觉得笼闭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苦闷。 这日,刘陵依旧没有来。午饭过后,方医师例行每日的诊视走了,前几日来过的御府令倒是来了。郭解已从阿纷和阿玉的口里知道,这御府令就是前日刘陵扬言要烧死的李非,是淮南王刘安最宠信最依赖的内侍,是这淮南王宫里最大的宦官首领。他掌管着宫中所有的大小事务,所有侍女小宦官都要听他的安排。奴婢和奴婢也是不同,身份一样有着高低贵贱的区别,郭解这才知道。阿纷和阿玉原是淮南王的近身侍婢,身份不算高,但也不很低,这次是大王亲自指派她俩服侍郭解的。郭解来历不明,非主非奴,却得大王的特别重视和关照,她俩的地位于是又发生些微妙复杂的不同,这是郭解暂时无法理解的。 “郭公子,好些天不见了,你身子又健旺了些!”御府令李非满脸是笑地命两个见礼的女子起身,又对郭解说道。 “多谢大人的关照,我好多了。”在这宫里,郭解只见过阿纷阿玉,以及方医师刘陵和这御府令五个人,每个人都是一团和气,笑容似乎是这王宫的通行证。郭解心里感激,诚心诚意地说道。 “哎哟,老奴有什么能耐去关照公子呢?还不是大王的吩咐!”李非依旧笑着说道。 “今日来呢,是奉了主人的吩咐。一是亲眼看看郭公子的身子有没有大好,再一个呢,公子若能走动的话,主人想请公子亲自过去一趟叙话。”李非笑着,慢吞吞说明了来意。 “我早已好了。”郭解说道。 “还不给公子更衣啊?”李非听了,便对阿纷阿玉说道。 阿玉和阿纷赶忙取出一抱新衣,依前帮郭解换上。郭解由着她们忙碌半晌,终于穿戴整齐。 阿纷上下看了一会,见无甚差池,说了一声:“好了!” “郭公子,请!”李非说着,便领着郭解出来。阿纷和阿玉关好房门院门,走在两人身后随侍。 郭解这是第一次走出院子。院子外面其实只是一条高墙围夹起来的甬道。甬道很宽阔,为免行走时单调乏味,石子铺的路故意迂回曲折,其间又点缀了些小小的亭台轩榭。路和亭台都被许多不知名的花木环绕,正当春时,到处姹紫嫣红,繁华一片。迎面走过几拨男女内侍,走到他们跟前几步远,却全都站到路边,垂手侍立,待郭解一行过去之后,方才继续走他们的路。郭解明白,这些人礼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走在自己身旁的御府令李非。 又走了一会,四人来到一个大门前。这门比郭解的院门又高大了许多,左右各站着两个穿盔戴甲佩着刀剑的侍卫。李非并没有与侍卫们过话,直接带着郭解三人进去了。进了门,四人静静地又走了一段回廊,又进了一道门。拐了几道弯,又是一个门。郭解正走得不耐烦,四个人,却又得进一道门。 这门进去,终于是主人居处的正院了。院内布局和郭解的小院子差不许多,只是大了无数倍。天井中错落地安插许多木石,一架紫藤正在吐着新叶。 李非领着三人上了台阶,走到正殿门口,门口四个衣帽整齐的小黄门垂手默立。李非还未开口,立刻就有一个小黄门低声道:“大王吩咐,请郭公子到西书房相见。”小黄门又低了低声音,满脸歉意,向李非说道:“王后和翁主正在午睡,不敢惊动了。” 李非点点头,引着郭解下了台阶,来到西边的一溜厢房,在一个门口站住。门口一样站着四个小黄门。李非低声说道:“禀大王,郭解公子带到。”立刻就有一个小黄门快步进去通传。 不一会,小黄门跑了出来,说道:“大王请郭公子!” 小黄门便领着郭解走进书房,李非却和阿纷阿玉三人,都在门外等候。郭解已被这些繁文缛节弄得晕头转向,只得一声不吭,跟着小黄门低头进去,也没敢去看房内的布置摆设。小黄门带郭解走向左边的房间,到了门口,便悄然退下了。 郭解站在门槛外,进退不是,正在犹豫时,刘安已一眼看见了他,招手道:“郭解,你进来吧!” 郭解依言进去,正要跪倒,刘安却说道:“免了俗礼吧。郭解,你可大好了?”刘安只穿着一身家常的衣服,在一个锦垫上随意地坐着,下首却站着几个武将模样的人,那夜在村中遭袭后,赶来迎接刘安的章渠也赫然在内。 “多谢大王相救,我已经好了。”郭解说道。 刘安点了点头;“你好了,寡人也放下一块心病。你家的事,寡人也已经知道了。事情终究是因寡人而起,这个仇,寡人要代你记下了。” 郭解两眼的泪水忽然潮水一般喷涌而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刘安脸上全是悯然,叹了一口气。 “贼人竟然都敢跑到我淮南国境内,刺杀寡人,戕害我的国民!”刘安语速极快,一口气说了下来,顿了一下,转头又向武将们厉声说道:“这么大批的刺客!悄悄地进我国来,谁都没有察觉!国境之内,居然如此险恶,寡人养着你们,究竟有何用处?!” 这话问得极其严厉,武将们大是惶恐,“噗通”一声,齐刷刷跪了一地。刘安虚抬了抬手,武将们慢慢站起,依旧如芒在背。 “郭解,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那夜在你村里杀人放火的贼人,和前一日行刺寡人的黑衣人是否是一伙?”刘安又把视线转向郭解,询问道。 “是一伙的!”郭解肯定地说道。 “你可看清了?他们可都是蒙着脸的。” “他们衣着全都一样,说话的口音也是一样的!”郭解仔细又想了一下,说道:“他们黑衣的右肩上,都有一个很小的黄鸟刺绣!” “黄鸟?那么他们的口音是哪里的?”刘安明显兴奋起来,接着问道。 “这我不知道。”郭解自有记忆时起,就从没出过远门,他确实也不懂各地的方言。“哦!”郭解忽然间想起一事,说道:“他们说话的口音,和陈老方士差不许多!” “嗯?什么陈老方士?继续说!” “我们村子外面,有一个道观,道观住着一个老方士。” “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了大概六七年吧,是从很远的南边来的,具体哪里,我也不知道了。”郭解抓了抓被高冠挤压得发痒的头发,又说道:“他叫陈玄,嗯,有五六十岁吧。他是个好人,他很喜欢我妹妹!”想到妹妹阿兼,郭解又流下了眼泪:“我妹妹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好像还没有死。” ------------ 第二十二章 阋墙兄弟从来有王室... “好,你的妹妹寡人帮你去找!”刘安一面说,一面望着郭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的老家那里,有很大很大的湖泊,还有很多的大江小河。”郭解搜索着记忆,说道:“他说他们那里的大船,比我们的房子还大。” “那么,这个陈玄,当时也在村里死了?”刘安盯着郭解,追问道,又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几个武将。 章渠回道:“村边却是有个小道观,臣下等进去废墟查看过,并无特别之处。那些乡民们的尸体都已搜集掩埋,其中不知是否有他。” “他没有死。”郭解摇摇头说道,“一个月前,陈老方士说是炼丹的药材不足,上什么山去采药了。一般采药,他都要两个月才回来。” “那么这个陈玄,平日都做什么?” “平日就是每日炼丹,没有药了便自己去采。有时候也给村人做点法事。” “他没有弟子?” “没有,始终就是他一个人。” 刘安见再问不出什么话来,便收了口,转而向武将们说道:“和咱们的探查判断一样,现在可以断定,刺客就是衡山国人!只是这个陈玄,却大有可疑之处,不知是否与这些黑衣刺客有关。” 章渠说道:“是臣下等的失误,没有查到此节。” “刘赐!”刘安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哈哈!衡山王,刘赐!刘赐啊刘赐,我的好兄弟,你做下的好事!你有了衡山国,却还不知足,还要觊觎我的铜山!”刘安凄然笑了几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父王啊!当年你的遭遇,竟要在我们兄弟之间重演了吗?!” 武将们忽喇喇跪倒一片,一起说道:“臣等誓死护卫大王!大王勿忧!” “好!”刘安一挥手,命众人起身:“依你们看,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章渠身旁一个略显斯文的武将说道:“臣下有个愚见。” “展寒,你说!” “大王须派人力工匠,到村里重修房屋,再安排那些无主了的田地,分给外乡来的流民居住耕种。国中各镇都张贴告示,知会此事,吸引毫无生业的乞丐流民前去。这样一来可以恢复人口生产,二来亦可约束流民滋事,第三方便继续查访。咱们再派些得力之人杂住其间,了解这些流民的动向。”展寒说道。 “好!尤其盯紧操着衡山国口音的人。另外,道观也要快些修好,派人监视。” “诺!”众武将领命。 “军队操练,要更加紧些,还要筹备征些新兵。粮储车马也是要务,这些寡人另外安排人去办。只是武器铠甲的督造,你们进度须快!南方国境,进出者一律严加盘查!” “诺!大王宽心!”众武将见刘安再无吩咐,便都徐徐退去,各行其事了。 “郭解,你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好孩子。你没了家,往后,寡人的王宫就是你的家!”刘安看了一眼郭解,问道:“你还有什么需要?” “我不需要什么了。”郭解说道:“只想请大王帮我找妹妹,她叫郭兼,今年八岁,大约这么高,瘦瘦的,大王见过她的。” “好,寡人应允你了。”刘安说着,又向门外大声叫道:“李非,你进来!”李非应声而至。 “叫郭解再休养两日,大后天开始,便随太子一处读书习武,给他再安排一个小黄门奔走随侍。他的一应衣食供奉月例,按――嗯,”刘安简单思考了一下,很快说道:“郭解的供奉,按王子不害的规格办理。太子的旧衣,他穿着还好,也要替他专门做些新的。”又对郭解说道:“你若短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丫头,去找李非去要。” 郭解无数次听到别人提及太子,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个王子不害,想必是太子和刘陵的弟弟吧。当然,这些暂且都和他没关系,他还不认识太子或者王子不害,以后就会认识的。 “诺!”李非答应着,“郭公子,还不拜谢大王!”李非堆出一脸喜色,笑着连连催促郭解。 郭解满心感激地辞出,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他自然不知道“兄弟不相容”的民谣指的什么,也不知衡山王刘赐就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兄弟,更不知他为何要刺杀淮南王。他只知道,是这个刘赐害死了养母秦氏和赵爷爷,害死全村的人,害得妹妹阿兼失踪。他低着头想着,心里恨死了刘赐。 刚走出房门,郭解忽然绊了一跤,险些跌倒。抬头一看,却是刘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伸腿绊了他一下。 “陵――”郭解想叫陵儿,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淮南王的书房门口,这样叫她似乎有些不妥,便把个“儿”吞了回去,问道:“翁主,你午睡醒来啦?” “臭小子,哪里来的福气,父亲竟要把你当儿子教养了!”刘陵收起腿,笑嘻嘻地打量着郭解说道:“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个王子呀?” “我肯定会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的,不会辜负大王,嗯,还有你的厚望的!”郭解看到刘陵,很是欢喜,大声说道。 “啧啧,我对你才没什么厚望哪!”刘陵撇撇嘴说道。 “不信你看着吧,我不会比王子差的!”郭解涨红了脸,抗声说道。 “哟!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什么王子似的!”刘陵冷笑着:“就算你再怎样努力地读书习武,吃王子的饭菜,穿王子的衣裳,你也不是王子!王子可是天生的,可不是学出来的吃出来的!” “我可从没想过要做王子啊。”郭解有些丧气,无力地申辩道。 “你倒是敢想啊?想有用吗?终究你不过还是个贱奴!”刘陵的话犹如利箭射来,一句更比一句狠毒。 郭解顿时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全身冰凉,脸色也灰了下来。方才因得到大王赞许和厚遇而生出的喜悦自得,却被刘陵轻轻巧巧的三言两语,一下子全掀到了九霄云外。刘陵今日对他的态度,全不似前日那般亲热,竟突然来了个全方位的大逆转。郭解呆住了,想不出原因。他可还不知道,刘陵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忽冷忽热,喜怒无常。 刘陵见自己的几番言辞,轻轻松松地击倒了郭解,心中得意不已。刺激郭解取乐的目的达到了,刘陵却也没有继续穷追猛打,只是一溜烟钻进了书房,找她的父亲腻味去了。 阿纷和阿玉没在门口等着,想是见他和大王的对话耗时不短,便先回去整理内务了。李非生怕郭解找不到回去的路,便亲自送他。一路上,李非絮絮叨叨,不断称赞郭解相貌非凡,才智出众,将来必成大器,一面又夸说大王仁德慧目、善于识人的话,直送到郭解的院子门口,这才作别离去。郭解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居处,心情倒也没有方才那么糟糕了。 正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郭解感到奇怪。以往阿纷和阿玉她们出门去取饮食药材物品时,都只去一个人,总是留下一个陪伴郭解、听候召唤的,今天为何都不在了?郭解郁闷不已,信步来到院子里的海棠花下,百无聊赖地掐着花枝。 一阵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从东厢房里传了出来。“咦,她们躲到那里跟我捉迷藏?我可不能叫她们得逞!”郭解顽心大起,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摸到门边,透着门上的纱往里望去。里面模模糊糊现着三个姑娘的身影,两个很熟悉,自然是阿纷和阿玉,另一个身影却很陌生,年纪看起来与阿纷阿玉差不多,坐在那里正吃着东西。 “慢点吃,还有呢。”这是阿纷温柔的惯常声音。 “唉!怎么想到会这样!”这是阿玉,她的音调比较高些。 那陌生的女子一面吃,一面低声啜泣着:“爹妈因为家里穷养活不起,没办法了才让我做奴婢,混口饭吃。进了王宫,家里都以为是个福窝,还说我有福气,想不到依旧还是吃不饱!” 女子一头吃,一头哭,冷不防房门“咣”的一声霍然大开,郭解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大声喝道:“大胆女贼,竟敢偷吃!” 那女子受这一吓,啪的扔掉手里的碗筷,扑通一声跪倒,浑身战栗,叩首不已。阿纷和阿玉吃了一惊,慌忙也都跪倒了。 郭解也被她们的举动吓到了。他原没听清这个陌生女子说了些什么,只是想冲进来吓她们一吓,恶作剧一下而已。却没想到三个女子都战战兢兢,如此惧怕,倒像犯了大罪。郭解愣住了。 “都是奴婢的错,公子请责罚奴婢吧,不关阿玉的事!”阿纷俯首,阿玉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那个陌生女子只是说着“饶命”二字。 郭解无奈,只好弯身一个一个地扶了起来,跺脚说道:“我是跟你们闹着玩的,你们干嘛都吓成这个样子?”三个女子的脸都惊疑不定,六只眼睛都挂着泪,静静地看着他。 ------------ 第二十三章 儿女流言常日在 宫闱... 郭解看了看,那个陌生女子面庞消瘦,托盘里都是自己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现在只是些残汤了。阿纷和阿玉的份例饭菜不多,剩不下什么。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心里涌起一阵难过。 郭解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两天病好了,还要长身体,饭量大得很,每顿的饭菜都不够吃。以后我每天都要跟太子去读书习武,吃得肯定还要更多。你们俩有空告诉一下御府令,吩咐厨房,以后要多给我预备一些饭菜来,多要点鱼和肉。嗯对了,你爱吃什么?”郭解突然问那个陌生女子。女子只是低着头,没敢回答,“算了,”郭解看着她们的神色,也没有再细问下去,只说道:“你以后没事做的时候,就可以来找她俩来玩,你要是有姐妹的话也可以带着一起来,就在这个屋子里玩!”说完,郭解拔脚回了正房,临走,又加了一句:“我谁也不会告诉的!” 当晚的饭菜果然更丰盛了些。阿纷和阿玉摆好碗筷,在饭几两边一左一右跪坐,伺候郭解吃饭,四只眼睛却都望着郭解,带着些感激之色,只是并不说话。郭解并没打听那个陌生女子的来历和为何挨饿,他隐隐感知,这个深邃的王宫,隐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的多了,或许还会给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意想不到的不利。 “阿纷姐姐,阿玉姐姐,你俩靠近过来,我们一起吃饭!”郭解说道。 “这怎么行呢,我们只是奴婢!”阿纷垂下头,一脸木然。 “啪!”郭解把筷子往案上一扔,忿忿地说道:“我宁可还继续病着,永远都不好了!” 阿纷和阿玉明显慌了,脸上都露出惶恐,更有许多担忧和焦虑。 “病好了,你们却对我这么冷淡,我还不如病死了算了。”郭解垂头丧气地说道。近来阿纷和阿玉态度渐渐变得疏远,甚至连笑容都很吝惜,往往只是抽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这些着实令他沮丧万分。 两个女子都换做一脸的关切,她们并没敢说,这都是因为小翁主刘陵而起。她们不敢过于亲热,谁知哪天会忽然触怒翁主,惹什么灾祸上身?“院门我关好了。”阿玉掩饰了一下脸上的雀跃,低声说道。阿纷点点头,熟悉的笑容又在脸上生了起来。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很快拿来自己的碗筷,在郭解左右坐好。郭解终于高兴了起来,忙不迭地向她们的碗里夹菜。 “还是你的饭菜好吃!”阿玉吃得高兴,规矩和忌讳也都抛到了脑后,也不叫公子了,又和以前一样,你呀我呀称呼了起来。 “以后咱们三个人,每顿都一块吃饭,这样多热闹。”郭解看见她俩渐渐放松了,笑着说道。 “就是晚饭吧,没人的时候。”阿纷还是不放心,再次望了望院门。 “也行。我的饭菜这么多,咱们三个也吃不完。没外人的时候,你们就把那些挨饿的好姐妹,叫过来一起吃。”阿纷和阿玉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渐渐恢复了欢笑和亲昵,当然,是在确定没有外人来的时候。 “今天是大王亲自带着我进的学堂!”郭解匆匆跑回屋子,扔掉笔墨书袋,一头倒在了榻上,蹬掉了鞋。今天中午是在学堂吃的饭,被先生拘管了一天,郭解终于得到解放。 “今日都学了些什么?可见到太子了?”阿纷和阿玉她们也是无聊了一天,看到郭解回来,都很高兴,忙着为他更换居家的衣服,一面随口问着。 “今天都是拜先生,讲规矩,午后才开始讲《春秋大义》。先生们可真多啊,文武先生加起来,足足十四位,名字我都没记全!”郭解答道:“太子自然见到了。太子生的挺好看,可是完全没有大王那般威严的相貌!”郭解品评道。 “可不敢乱说!等太子长大了,自然会有威严的。”阿纷忙道。 “人家都说,太子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子呢!”阿玉说道。 “那么你便等太子长大,去做太子夫人吧!“郭解满脸坏笑地揶揄着。 “又没正经,不和你说了!”阿玉拍了郭解的肩膀一下,咕哝着嘴。 “我今天还看到了不害王子!不害王子有些奇怪,他都有你们那么大了,却还和我们一起学一样的书,也不怎么说话,他吃的饭菜还不如我的好呢。”郭解继续说着学堂的见闻。 “翁主到了!”门外的小黄门一声尖嗓,屋里的三个人清楚地听到了,立刻同时住了声,停止了对刘陵哥哥们的品评。 郭解正式上学之前,派给他的小黄门就来报到了。小家伙名叫双福,和郭解差不多大小,一脸的小聪明,惯于听候差遣跑腿奔忙,十分得力,显然是李非用了心为他挑选安排的。他的到来,使郭解多了个淘气的玩伴,阿纷和阿玉也都减了许多奔波往来之苦,可谓皆大欢喜。双福恰是时候的通报,刚好提醒了屋里的三个人,免了一场可能的祸端。 “郭解,我来看你今天的假王子做得如何?”刘陵背着小手踱着小步,一摇三晃地进了房门,摆出一身的老气横秋。 “你别笑话我了!”郭解讪讪地说道:“我哪里敢做王子?假的也不敢!”今天一早,淮南王刘安亲自带着他进了学堂,郑重把他托付给太子傅相和几位文武先生,同时也确定了他暂时的身份――王太子侍读。他是刘安要花大力气培养的后备人才,将是日后淮南国的武官,才学优异的话还可另有重用,甚至还可能是太子顺利继位的重要保障。这是赵易临死前最盼望的目标,如今总算实现了一半,只是这代价未免过于惨重。 “什么敢不敢的?”刘陵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品貌才智样样都好,不比某些个王子差,比如刘不害!”提到刘不害,刘陵满脸都是不屑。这议论本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所能发出的,倒更像是学某个大人的舌。 她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哥哥这样不敬?郭解暗暗有些诧异,却也没问。自己的妹妹阿兼,虽然也对自己时有不满,常常使些小性子,却从没这般轻贱蔑视过自己。阿兼,阿兼如今在哪呢? “你院子里的黄莺儿倒好玩,我们的大花园里却没有看见过。” “我带你去看!”郭解拉着刘陵走出房门。 两个人于是爬上院子里的柳树,拜访了一下黄莺的家。好在柳树枝桠横生盘复,并不难爬,刘陵上去也没费什么力气。刘陵要把莺儿窝里的鸟蛋拿走,郭解不许,两下交锋起来,刘陵也就没有坚持。两个人玩了一下午,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快,前天刘陵的唇枪舌剑,郭解也早已把它丢到西域大漠去了。 送走了刘陵,郭解赶紧拉着阿纷阿玉回到房里,继续他们的议论。 “不害王子比太子大了许多,他是长子,大王为什么没有立他做太子?”郭解问出了藏在心中一天的疑惑。 “嘘――这话在外面可不敢乱说!”阿玉竖起一根好看的手指抵住嘴唇:“不害王子是庶出!” “什么是庶出?”郭解奇道。 “就是,他不是王后生的王子!”阿玉说道。 “哦!”郭解似乎明白一些。豪贵人家除了正妻,还还会有许多姬妾,这个郭解是知道的。“那他怎么瞧我像瞧个窃贼似的,都不正眼看我?他也不跟奴婢和侍卫们说话!”郭解说着,心中有些不满。 “他不是看你像窃贼,是他把自己当作是窃贼,不敢正眼看你!”阿玉答道。“他也不敢正眼看别人,连奴婢都不敢看!” “什么?”郭解大大的费解。 “这个――阿纷姐姐,你和他说,我讲不清楚。” “不害王子的母亲是陈美人,在荼王后嫁来王宫之前,就生了不害王子。”阿纷说道。 “对呀对呀。听说陈美人也是侍婢出身,从小服侍大王长大的,她很得了几年的宠爱呢。当然,是在荼王后嫁过来之前!”阿玉接口说道。 “那么,王后嫁过来之后,她就失宠了?”郭解若有所悟。 “是啊。”阿纷叹道:“不害王子出生之后,大王很高兴,立刻封了她做美人,也很疼爱她们母子的。可是自从大婚以后,大王就变了,他只宠爱荼王后,只喜爱王后生的儿女,再也不管她们母子了。那些宦官们见风使舵,拜高踩低,时常克扣陈美人和不害王子的供奉,还经常欺凌她们母子,日子都难过了呢!” “那天来吃饭的小蛮,就是陈美人宫里的侍婢。美人宫里的侍婢人数有定规,这个不会少,穿的也不差,就是每日给她们的饭极少,又粗劣得不像样子,经常挨饿,出门也时常遭到别的宫人白眼。谁要是可怜她们,偷着给点吃的喝的,虽然王后不会说什么,可是王后宫里管事的宦官侍女,就要被鞭打责罚他们!日子久了,就谁也不敢了。现在对宫人最大的责罚,就是派到陈美人宫里当差,还不如挨鞭子呢!”阿玉说道。 ------------ 第二十四章 少年耽乐寻常事 奇祸... “可不是嘛!”站在门外的双福正在津津有味地偷听着,听到热闹之处,忍不住钻进一个头来,插嘴说道:“我听说,就是陈美人的饭菜,也经常都是馊的坏的,鱼啊肉啊的很难见到呢!” “小鬼头,看你的门去!”阿玉骂道。“你若敢到外面胡说八道,看我不打烂你的狗腿!” “可不敢出去乱说啊!”阿纷也跟着叮嘱。 “好姐姐们,我哪儿敢呢。”双福吐了吐舌头,很快缩回头去。 自此以后,郭解每日早起晚睡,开始正式入学。郭解和太子刘迁一样待遇,学堂每日早晚习武,上下午习字讲书,每隔三日讲一次兵法,每月三天住进军营,与士兵一同饮食操练。学生就是三个人,太子刘迁,王子刘不害,侍读郭解,文武先生一共倒有十几个。渐渐的,刘安也从一些心腹臣僚的子弟中,物色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童,一点点增加到侍读队伍之中,这是后话。 先生们以太子傅相毕永为首,性情各个不同,有的严厉,有的随和。不过刘迁和郭解都最怕太子傅相毕永,这老家伙脾气上来了,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一次气急败坏,还把习字的竹简摔到刘迁脸上,磕破了一块皮。荼王后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刘安却不以为然,还吩咐毕永更要严加管教弟子。好在每隔半月,先生们都有两日回家自便,这两日刘迁和郭解便可以休息玩耍了。 郭解和淮南王太子刘迁相处得还不错。刘迁和郭解同龄,不算特别聪明,各样功课都不如郭解的好,但是也不算笨。他虽然有时也爱计较,耍些太子脾气,大部分时候性格还比较随和,和刘陵完全相反,有些像他父亲刘安。下了学堂,两个人常常也会一起玩耍。只是刘迁不太钟情过于逾矩的玩法,郭解常常淘气到一半就要停止,远不如和刘陵一起玩得那么惬意。 刘陵也时不时的来找郭解玩,多半是晚饭后。两人的关系一会好一会坏,有时一整天都亲亲热热,和美融洽,有时却会突然翻脸,时常口角龃龉,甚至拳脚互殴,当然都是郭解吃亏居多。不过隔三两日两人便都会将不快忘了,继续找机会换别的花样淘气。总之,和刘陵一起玩,郭解所得到的快乐是最多的,虽然,苦恼也是最多。 最令郭解头疼的人是王子刘不害。郭解满心都想跟他好好相处,却总是狗咬刺猬,无处下手。刘不害在这宫中饱受冷遇,先生们也都不把他当回事,只算是个可有可无的旁听者,功课好坏也无人过问关心。刘不害很少言语,他用沉默这件铠甲,把自己团团包围起来,抵御着来自外界的各种无形的刀剑。同时他又冷眼旁观,有时他的眼神,也能令李非等欺凌过他母子的人胆寒好一阵子。郭解曾努力过,却怎么也打不开刘不害的这身铠甲,相反,有时亲热的招呼,却会换来利剑一样透骨的目光。郭解没有太多耐心,不久便放弃了,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王子也可有可无,视若罔闻了。 海棠花谢了春红,柳絮漫天飞舞。郭解的身体日渐强壮,阿纷和阿玉早已收拾了东厢房住下,晚上便不再陪郭解过夜。又把双福安顿在西厢、郭解的小书房旁边的一个耳间里。诺大的院子,住着四个人依旧宽宽裕裕。正室的几个房间,从此都是郭解一人的天下了。 “你们明日想吃什么?”这日晚饭后,郭解仰在榻上剔着牙,两条腿交叠着,一翘一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每日吃的都这么好,不用特别去要了。”阿纷收拾着饭几,笑道:“我们自己的份例饭菜都没有吃呢,都留给小蛮她们吃了。” “换着花样吃才好呢,”阿玉怂恿道:“明儿我想吃野鸡!” “要到秋天,大王才能带我们去狩猎。现在还不到夏天,哪里来的野鸡?你的要求有些高了,怕不好办。”郭解说道。 “宫里有专门饲养的野鸡呢,还养着很多其他野物,都是准备给主人们不定时吃的,你不知道?”阿玉赶紧说道。 “那好吧,你待会去跟厨房说,明天炖只大野鸡来,多加点新鲜的竹笋,我想吃了。嗯,还要一碗盐水煮河虾,一盘素炒芦芽。其他的配菜,你看着办。”郭解笑着说道,这些都是阿玉爱吃的东西。 “你就惯着她吧,阿玉现在已经眼睛飞上了天,都好以为自己是翁主了呢!”阿纷抿着嘴笑道。 “那个混世小魔头,整天就会折磨人!真要是阿玉做了翁主,倒好了呢!”提起刘陵,郭解的心里有些没奈何,又有些甜丝丝的,他在榻上翻了一下身,故作没好气地说道。 “小魔……小翁主到!”站在门外偷听的双福,险些儿说漏了嘴,好算他还机灵,临时改了口。屋子里的三人立刻收声,带着他们的小秘密屏息静气,迎候翁主的驾临。 刘陵倒没有听出什么破绽,她的心思也不在于此。刘陵三步两步连蹦带跳地跑了进来。“郭解,你吃饱啦?” “没吃饱,今天的菜太咸了,不好吃!”郭解依旧躺在榻上晃着腿。 “嫌不好吃呀,饿死你好了!”刘凌爬到榻上,伸手刮了一下郭解的鼻子:“坏东西,人家闷了一天了,好容易等到晚上,吃完饭马上就跑来了。你见到我怎么一点都不欢喜?都不肯起来和我说话!” 阿纷和阿玉过来见礼,见刘陵也不理她们,便掌了灯在案上放好,悄悄退了下去,各自忙活她们的事去了。 “谁叫你昨天掐我了,还掐得那么疼!”郭解把脸扭到一边,说道。 “你就装吧!你就装吧!坏蛋,哪有那么严重了?”刘陵使劲拍打着郭解,说道。 “真的,你看看,胳膊都给你掐青了!”郭解撸起袖子,伸到刘陵面前。 刘陵一翻身,和郭解并肩躺下,抓过郭解的胳膊一看,果然有指头大的一小块皮肉略显青紫。“哪里青了,分明好好的,还冤枉人,大呼小叫的!”刘陵见抵赖不过,便把郭解胳膊一摔,撅着嘴先发制人。 “还说没有!你还敢说没有!”郭解不吃那套,他翻过身来,张牙舞爪,作势去挠刘陵的痒。 “不要了不要了,你说有就有吧!”刘陵生来怕痒,腋下只要轻轻一碰,就笑不可支。她年纪小力气也小,肯定躲不过郭解的两手。郭解的手还没等触到刘陵腋窝,她就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急忙求饶。 “看你还敢不敢了!”郭解松开了手,冷不防刘凌一骨碌爬了过来,在那块青紫之处又掐了一下。 “啊――嘶!”郭解把疼痛夸张到了十二分,大声叫痛:“疼死啦!你就坏吧!等明天疼得拉不开弓,毕傅相又要拿竹板子打我了!” “那个糟老头子,还不肯死啊?”刘陵听到说起太子傅相,便悻悻地住了手,显然也有些惧怕他的严厉。 “他身体硬朗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呢?不过,毕傅相的学问可真是好,每天都有新东西可学,死了就可惜了。”郭解说道:“对了,大王不叫你跟我们一起入学,单独为你请了先生,那你每天都学了些什么?”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谁也不能告诉!”刘陵说着,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与年龄大不相称的愁苦,不过很快便散了,郭解也没有留心。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出去玩吧!”刘陵拽起郭解下了榻。 “贱婢!摆这副脸子给谁看?”刘陵忽然骂道。两个人刚出了房门,恰好遇见阿纷也正要进来。阿纷的脸上有些焦虑,她神色不定,欲说还休,刘陵一眼便看出来了。 “回翁主,公子,”阿纷跪了下来,说道:“阿玉刚才去了厨房,交代明日公子的饭菜,到现在天都已经全黑了,她还没有回来。” “自然是厨房的事情多,还没安排完吧。”郭解说道。他知道阿纷平日稳重妥当,一般不会轻易出头,搅乱刘陵的玩兴,惹她不快的。今日的举动,是有些古怪贸然。 “奴婢去厨房找过,他们说她早已交代完毕回去了。回来的路上我也找了,也没有。这早晚了,还不回来,奴婢有些着急。” “阿玉?就是那个想做公子夫人的俊俏丫头?此时一定是趁机去勾搭哪个侍卫,好圆她的夫人梦了吧。”刘陵撇着嘴,随口刻薄道。 “那倒不会。”郭解忙解释道:“她平时也不会走得很久,现在说不定是找小蛮去玩,一会就该回来了。阿纷姐姐,你不用担心。” “小蛮又是谁?”刘陵听见陌生的名字,拧起了眉毛。 “是个洗衣房的粗使丫头,长得别提多丑了。”郭解胡乱应付道:“咱们现在去哪里玩?” “去大花园!”刘陵的心思果然很快转移了。 ------------ 第二十五章 女儿悲苦谁能解 父子... 大花园在刘安和荼王后正殿的后面,是郭解的禁地。不过,郭解已经进去过好多回了,当然,是爬墙进去的。相比堂堂正正的走路,刘陵更喜欢翻墙,所以,每次她都和郭解一起翻。不过花园的墙太高了,单是她和郭解,两个人都翻不过去。所以,每次都得有一个小黄门被刘陵逼着扛了梯子过来,等他们爬进去之后再把梯子收起——再等他们玩够了再拿来。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花园的墙里边有棵很高大的梧桐树,顺着大梧桐树就能爬上爬下,这个可难不倒郭解。 月色很好。两个人折了一些花木枝叶,在花木之间蹑手蹑脚,煞有介事地玩了一阵子汉皇帝捉项王。 “项羽真没用,不玩了。”刘陵拍拍手说道,今天是她扮演项羽,并且很快败下阵来。 “项王是个大英雄,怎么说没用?”郭解没有同意她的论断。 “狗屁的大英雄。”刘陵也学会了不少粗话:“那么大的英雄,怎么又会被我高皇帝杀掉?” “项王不是被高皇帝杀掉的,他是自刎而死。”郭解说道。 “自刎而死的就是大英雄了?”刘陵反问道,郭解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一大段历史纠葛。 “郭解,你以后要叫我姐姐。”刘陵忽然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凭什么要叫你姐姐?”语出意外,郭解斜着眼瞅着刘陵。 “你都叫阿纷那个死贱婢姐姐了,为什么不叫我?”刘陵怒道。 “阿纷年纪比我大,自然要叫一声姐姐。你一个小屁孩也想做什么姐姐?等你长大之后再说吧。” “等我长大了你就叫我姐姐?” “不叫!叫你母后再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以后就有人叫你姐姐了。” “不行,你就得叫我姐姐!”刘陵跺脚,抓住郭解的胳膊又拧。 “不叫!”郭解甩开胳膊。 “我比你大,我是翁主,你是贱奴!我让你叫我姐姐,你就得叫我姐姐!” “都说了,我不是贱奴!”郭解生气了。 “好吧,可你也不是王子对不对?我是翁主,所以你还是要叫我姐姐!”刘陵见郭解气色不善,便眨了眨眼,换了一种口气。 郭解纠缠不过,一气之下,甩开刘陵,嗖嗖嗖爬上了大树,翻过花园的墙,扬长而去。没有郭解的帮忙,刘陵可爬不上这棵大树。走路要绕很多的远,根本追不上郭解,而且还要经过正殿,还会担着被父亲母后或者太子哥哥发现的危险。刘陵气得顿足,在墙这边破口大骂,郭解却早已走远了,根本听不见。他哄着刘陵玩了半天,该回去看看阿玉有没有回家了。 郭解走到半路,忽然看见甬路前面的不远之处,走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借着月光细细分辨,却是阿纷和双福一左一右,扶着阿玉往院子里走去。阿玉好像全身失了力气,阿纷和双福两个人力气都不大,几乎是半搀半拖着。走了一会,双福一个踉跄,那边阿芬也跌倒了,三个人一起滚在地上。 郭解快跑了几步,追上她们,叫道:“阿玉!阿玉你怎么了?”阿玉双手拄地,垂着头,没有说话,更没有看郭解一眼。 “回家再说吧!”阿纷说道。他们现在都把那个小院子叫做“家”。郭解帮着阿纷和双福扶起阿玉,一起回了他们的家。 阿玉躺在榻上,背对着人,不动,也不说话。她的头垂得更低,快与双膝团在一起了。郭解拿过油灯,在她身边查看着。阿玉的左颊一片淤青,衣裙几处撕裂,洒着斑斑点点的血痕,还带着许多泥污草渍。 “阿玉!阿玉!你说话呀!”阿纷摇着阿玉的胳膊,哭着叫她。 阿玉双手死死抓着被角,依旧一声不吭。郭解看到,她的双手还有抓挠过的遗迹,右手的指甲缝里还残存着一点皮肉碎屑,在灯光的照射下,指甲红红的令人发瘆。 “阿玉姐姐,你跟谁打架了?”双福自作聪明地问道:“告诉我,我揍死他!” 阿纷擦了一下眼泪,把郭解和双福推出门外,关好了门。 第二天早上,是阿纷一个人服侍郭解吃饭更衣,送他出门的。阿纷的眼睛红肿着,她一反往日的温柔和顺,不许郭解去看阿玉,也驳回了郭解去请方医师来看看的提议。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与往常一样,把郭解送到院门口,然后嘱咐双福不许淘气,小心伺候着公子。 这天,刘不害病了,没有来学堂,一连几天都没有来。没有人介意他的在或者不在,刘迁和郭解的课业如常进行。 过了四五日,阿玉的身子好点了,可以帮着阿纷做事了。只是她还是不爱说话,更不肯正眼去瞧郭解,无论郭解怎样引逗。屋子里少了阿玉雀儿一般的叽叽喳喳,忽然变得冷清起来。阿玉再不肯出这个院门,所有跑腿的事都是阿纷和双福去做。就连阿纷,也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心事重重起来。 这日刘不害也来学堂了。先生们懒懒地回应着他的例行问候,也没有谁去询问他的病情。他不论来与不来,都没什么两样。郭解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去望了他一眼。刘不害的脸上赫然现着几道指甲抓挠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脖颈。那上面虽然已经脱痂,但是疤痕还没褪去,依然清晰可见。 “他?原来是他?可是他为什么要欺负阿玉?”郭解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连目光都躲躲闪闪,与下人也不敢对视的多余的王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打阿玉?不过他也受了伤,看起来也并没占到多大的便宜,阿玉也敢还手,真是好样的!郭解瞪了他一眼,也就算了。就是不想算了,郭解又能如何?刘不害总归还是个王子,在这个王宫里,郭解也绝不能为了个奴婢去找他理论。“等我找到机会,一定要你好看!”郭解恨恨地想着。刘不害这次居然很坦然地承受着郭解的愤怒和瞪眼,他毫不在意,眼神也没有游移,仿佛事不关己,又好象还带着点得意,只是沉默依旧。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静如水。过了两个月之后,渐至初夏,已经快从这阴影里走出来的阿玉,忽然生起病来。她浑身虚弱,也不想吃饭,只是不断地呕吐,连续几天都是如此。院子里的几个人都还很年轻,最大的阿纷也不过才十八岁,谁也不知道阿玉究竟是得了什么怪病,阿玉自己也讲不清楚到底吃坏了什么东西。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悄悄地请了方医师过来。方医师原本也很喜欢俏丽活泼的阿玉,听说她病了,晚上插空就拎着药箱子来了。 寒暄了几句,方医师坐了下来,调息几下,便把手搭上阿玉的腕脉。他皱了皱眉头。换了一只手又诊了一遍,然后就把郭解和双福请出了门外。 阿纷的双眼紧紧盯着门口,不许郭解和双福偷听。三个人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过了很久,方医师才做辞而去,也没跟郭解说阿玉得的是什么病。送走方医师,郭解和双福都是一片茫然,阿玉不说话,阿纷的双唇也紧闭着,两个人都一脸沉重。 这天上午,太子傅相毕永一如既往地讲着书。忽然刘安旋风般地冲进学堂,冲到刘不害的书案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怒气冲冲,一把揪起刘不害,一个耳光用力抡过去。刘不害一个趔趄,接着刘安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刘不害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事出突然,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刘安并不疼爱长子刘不害,甚至经常忽略他的存在,这宫里所有的上下人等都十分清楚。可是刘安平日一向雍容儒雅,行事说话从容不迫,谁也没有见过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没有像今天这样当众责打过儿子。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对父子。 刘安恶狠狠地又踢了地上的刘不害几脚,还不解气,接着左手一把把他拎了起来,犹如拎着一只小鸡一般,右手又是几个耳光甩了过去。刘不害的脸霎时肿了起来,血从嘴角流了出来,然后吐出一颗牙齿。 刘安一把又将刘不害惯在地上,气喘咻咻。愤怒使他的手哆嗦颤抖,他指着刘不害,厉声骂道:“畜生!冤孽!你竟如此的不成器!”他胸口起伏,大喘了几口气,也想不出什么新词,只是翻来覆去地骂道:“无耻!下流种子!” “儿子到底哪里做错了,请父王明示!”刘不害伏在地上,颤声哭道。 “你——”刘安又是一脚没头没脑地踹了过去,“你还有脸问我!你私通贱婢,致使有孕,让医师都找上我的门来了!你竟然还有脸问我!你这个龌龊无耻的畜生!” “啊?”刘不害略抬了下头,“有孕了?”他也愣住了“是……阿玉?” ------------ 第二十六章 解语原非旧使女 无言... 郭解也如先生和太子众人一样,万分吃惊地看着这个场面。当他忽然听到刘不害说出阿玉的时候,脑子猛地“嗡”的一下,顿时如五雷轰顶。阿玉,阿玉怎么可能怀了身孕?她还没有成亲呢! “是不是你干的?!”刘安逼问道。 “是儿子干的!”刘不害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着,脸上却泛出异样的光来,还带着一丝得意,大着声音说道:“是儿子干的!” “你――!”见刘不害居然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话,刘安气得一时语塞。 “是儿子干的!儿子是下流,儿子是无耻!可是父王,儿子又是怎样生出来的,父王难道不记得了吗?”刘不害大声问道,一连串的话冲口而出。 “你――”刘安气得头昏眼黑,他胀紫了脸,只是指着刘不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刘不害的这几句话,却正中他的软肋。刘不害的母亲,曾经也是个贱婢,他也是私通的产物。而刘不害出生的时候,刘安才十七岁。 “父王!”沉默多年,刘不害终于爆发了:“儿子已经十八岁了,父王可曾想过要给儿子娶妻?父王!儿子从未敢想过要和太子相比,我只想请父王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刘不害大声哭了起来:“其他诸王,那么多的庶子都可以封侯!父王您就只有两个儿子,您什么时候想过要为我去向朝廷奏请?就连这个乡下来的贱奴――”刘不害浑身战栗着,今日突来的勇气使他喷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怨言,万般委屈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他指着郭解大声哭道:“就连这个贱奴,父王也是这么的重视,他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他学的东西也比我多!这些也罢了,连我最喜爱的奴婢,父王却也派给了他!父王,您就是不肯垂顾一下您的亲生儿子!我这个王子,至今还是个庶民――甚至连庶民都还不如,我一无所有!”他忽然又一指指向父亲身边的李非,李非忽地打了个哆嗦,“就是这个每天欺负我们母子的阉竖,这个阉竖他都有六百石的品秩!儿子要求不多,只想要一个奴婢,只想要阿玉!”刘不害一口气说完,噗通伏倒在地,放声痛哭。 这场父子之争,刘不害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刘安一败涂地。刘安脸如死灰,他的手愈发颤抖着,指着刘不害,说道:“好,好!你要贱婢,我给你贱婢!”刘安话没说完,一拂衣袖,拔脚就走,咕咚一声,不小心却撞上了身后的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小黄门。他反手一掌,又踢了小黄门一脚,厉声骂道:“阉竖,阉竖!不长眼睛的东西!没心没肺的东西!白养了你一场,拉出去,笞毙!” 父子闹剧结束之后,这一天郭解都心不在焉。终于熬到散课的时候,他急冲冲跑回了他们的家。阿玉早已不见了,她没有来得及等到向郭解辞别,就被几个宦官领走了。她被刘安赐给了刘不害,却还保留着奴婢的身份。郭解抱着阿纷,大哭了起来。 “我一定要杀了刘不害,把阿玉夺回来!”在阿纷的哄慰下,郭解渐渐平静了下来,哽咽着说道。 “那可不行。”阿纷忙说:“不害王子也是可怜人呀。” “可怜人就能欺负别人吗?”郭解一脸的不平。 “谁让我们做了奴婢,只能任人宰割,哪能自己说了算?”阿纷也流下了眼泪。 “阿玉到了那里,也会像小蛮一样挨饿的!”想到这里,郭解又哭了。 “阿玉是有福气,她怀了王子的骨肉。等孩子生下来,大王见到孙子,一定喜欢,那时阿玉的日子就好过了。”阿纷说道。虽然荼王后并没有直接发话,但陈美人的宫室,早就是所有下人的禁地。除非宫人自己走出来,否则谁也见不到。阿玉怀着身孕,那到底也是王子的骨肉,一定不会像寻常奴婢那样,可以进进出出的做事回话。阿纷也是见不到阿玉的,不能给她送吃的东西过去。阿纷没有办法,只得这样安慰着郭解。陈美人倒是生了刘安的亲生儿子,可她的境遇却又如何?阿玉是奴婢出身,傻子都知道她做不了刘不害的正妻。再怎样不被重视,刘不害终究还是个王子,早晚都会正式娶妻的,那时阿玉的日子只怕更加难过,还不如陈美人呢。想到阿玉灰暗的将来,阿纷一阵伤心,却只能暗暗叹着气。 “阿玉怎么会有了他的骨肉?他们都没有成亲。”郭解问道。 “这个……”阿纷的年纪,已经到了明白男女之事的时候,尤其在阿玉出事之后。只是阿纷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郭解的问话,只好敷衍着岔开话题道:“其实阿玉早和我说了,她不是情愿的。” “该死的刘不害!等我长大了,一定有你的好看!”郭解咬牙切齿地骂道。阿纷拍着郭解的肩膀,柔声劝慰着。 “阿纷姐姐,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会突然把你带走,赐给谁了?”郭解忽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更加忧心起来。 “不会!我没有阿玉生得那样好看,不会有人看上我的!”阿纷也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赶紧给郭解定心,其实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我倒希望你丑一些。”郭解眼里还含着泪,真心真意地说道。 “我知道怎么做的,你放心。”阿纷凄然一笑。从此阿纷的脸上,再也没了脂粉的润饰。她也极少再出这院门,跑腿的事大多交给了双福。就是不得已出了院门,她也总是低着头匆匆来回,极少说话。 他们再次见到阿玉,是在一次秋狩之后。郭解跟随刘安围猎归来,忽然见到阿玉在院门外徘徊犹豫着。“阿玉!”郭解惊喜交集,他和双福赶紧把阿玉拉进了家,阿纷见了也是又惊又喜。 “阿玉,你瘦多了。”阿纷看着阿玉,心里一阵酸楚。 阿玉的脸很瘦,却已有了些少妇的风韵模样,肚子也很明显了。大家的高兴热情,倒使她带了满脸的羞涩,只是低着头吃阿纷取来的东西。 “大王今天赏赐给我的鹿肉放在哪里了?赶紧拿去炖了,阿玉一定喜欢吃!”郭解忽然想起,阿玉在那边吃得一定不好,赶紧一连声叫着双福。 双福很痛快地“哎!”了一声,跑进了西厢。他们如今在那里安置了一个小灶,偶尔做些自己喜欢的点心食物。 “别做了,来不及。我不能在外面呆太久,王子会骂我的。”阿玉说道。大家并没有因为她的遭遇而另眼看待她,昔日的情分半点没少,阿玉放心了起来。 “炖好了就放着,等你明天来吃!”郭解见了阿玉高兴,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使她更加高兴。 “阿玉,不害王子和陈美人,待你好吗?”阿纷问道。她看了看阿玉的气色神态,心里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张口问了。 “也还好。就是管着,平日不让出来,说怕被人欺负。”阿玉答道。 “他们就是待你不好,你也不会和我们说的。”郭解说了句大人话。 “那么,你今天怎么出来了?”郭解又问道。 “美人才吩咐的,以后要多出门活动。”阿玉没好意思说明,因为肚子大了,为了更好地保养胎儿,也为了方便日后生产,陈美人才会给了她一点自由。 “那你明天还来吧,每天都来,我们给你特别准备些好吃的!”郭解说道。 阿玉点了点头。骨肉在身,她渐渐已经听天由命,认了这本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未来。而且见到阿纷和郭解,除了有点羞愧,到底还是欢喜多一些。她从此多了一点自由,也能走远一些了,悄悄地时常来往,想来问题不大。 自此阿玉每隔一二日就会过来一趟。郭解阿纷和双福都百般设法,哄她开心。有时候郭解也会淘气,把耳朵贴上阿玉的肚皮,听里面的动静,问问是男是女,等等诸般小孩子的作为,都少不了他。阿玉的双颊渐渐丰腴起来,笑容也回到了她的脸上。 转过年,阿玉的身子日见沉重,行动十分不便,来得就少了。到了二月,阿玉产下一个男婴。当时刘安正在大书房里,编纂着成堆的《淮南鸿烈书》,荼王后坐在一边,和侍女们一起为他分拣竹简。 “禀大王,禀王后,宫婢阿玉产下一位王孙,母子俱都平安!”一个宦官匆匆走了进来,汇报道。 “嗯。赏米肉。”刘安头也没抬。他没再说什么话,也没有去看自己的长孙,只是丢了一个竹片扔在地上。竹片上是刘安随手写的一个“建”字。荼王后并未插话,依旧若无其事地拣着她的那堆书卷。 那宦官捡起竹片,又等了片刻,见刘安继续忙着,并无下文吩咐,也没有册封阿玉之意,便静悄悄地退下了。从此这个王孙就叫刘建。淮南国的王宫里,又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出的主人。 ------------ 第三卷 少年豪侠 ------------ 第二十七章 巫山云雨初寻路 侍女王姬两不清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三年过去。刘安没有食言,他派了很多人,四处查访,郭兼却杳无踪影。郭解失望之余,随着年月的逝去,也渐渐淡了,接受了妹妹已死的现实。 刘迁、郭解以及后来的侍读们都长大了许多。刘迁愈发的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兼且为人谦和雍容,所以上至朝臣,下至婢仆,无不交口称赞他,实在当得起淮南国储君的不二人选。郭解与他相比却显得五官平常,只是粗壮高大。在比试武功兵器的时候、一起狩猎的间隙、甚至私底下偶然的狭路相逢,郭解都或趁机或寻衅,打过刘不害无数次,每次都揍得他他鼻青脸肿。刘安很满意,郭解的相貌和品行才学,以及他在孩子们之间慢慢确立出来的地位威信,对日后他将要承担的位置,是最完美不过的了。至于郭解和刘不害之间的斗气厮打,既没人敢向刘安报告,即便有人报告了,他也是听之任之,根本不会花心思去介入。 刘陵出落成一个亭亭的少女。她的美名传出了淮南国,一直传到朝廷。列侯和朝廷的高官们带着自己的嫡子不断造访淮南国,用意都十分明显。淮南王高朋满座,国都的迎宾客舍常常住满了各地来的贵族。刘安很得意,郭解却很难过。他越来越难见到刘陵,她来找自己玩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而郭解根本不能去内宫找她,经常只能在刘安宴客的时候,远远地看一眼风光无限的刘陵。刘陵不仅美丽动人,还是淮南王唯一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这使贵族们趋之若鹜。明年元旦,她就将要行笄礼了,刘陵很兴奋地期盼着,郭解却忧心忡忡。 这天,先生们都回家了,大家都没有上学,刘陵终于来了。 “郭解,大白天你还睡觉?还不快给我起来!”刘陵用力地拍了一下郭解的屁股,大声嚷道。她一到了郭解的房里,便依旧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呼小叫,那些学来的翁主的尊严庄重的架势,统统被她丢到了西域大漠。 “陵儿!”郭解揉揉眼睛,又惊又喜,坐了起来。 “这些天忙死我了!”刘陵一屁股坐在郭解身边。“还要量尺寸做新衣服,还要读书,还要宴会,还要陪那些列侯公子骑马散步,还要……唉,都没有空闲玩了!” “那些家伙一个个蠢若木鸡,有什么好陪的!” “可不是!长得又难看,脑子又都笨,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个立功封侯的祖宗!文安侯的公子一卷书都读不下来,昌武侯的公子还不会打猎,拿起箭差点射到自己的脚背!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蠢材,都跑来淮南国了!” “那你不要理睬他们。” “父亲说这是待客之道,我也没有办法。” “那他们不会欺负你吧?”郭解忽然想起阿玉的往事,不无担忧地说道。 “他们敢!我撕烂他们的肉喂狗!再说,太子哥哥都会陪着我,还有很多侍卫。” 郭解略微放了心,又说道:“你明年不要行笄礼吧。” “那怎么行?明年我就十五了,一定要行的,不然失了翁主的身份,会被显贵们瞧不起的。再说,父亲到时还要给我做很多很好看的新首饰。” “难道你想嫁人吗?” “我可不想嫁!到了别人的家里,哪有现在这么自在。而且,到时候谁陪我玩啊?你又不是阉奴,我也不能带着你出嫁!” “行了笄礼,就会很快出嫁的!我听说别的公主翁主,十三四岁都已经出嫁了,有的还嫁到匈奴去跟老头子和亲!大王最听你的话,你和父亲说说,不要行礼了吧!” “那也不行啊,这些事,我自己做不了主的。你放心,父亲就我一个女儿,不会把我嫁给匈奴老头子的。” “难道你想嫁给那些笨蛋蠢材?” “我不想,可我有什么法子!翁主只能嫁给列侯,难道还能嫁给你这个贱奴?” “我不是贱奴!” “你不是贵族,就是贱奴!贱民和奴仆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贱奴,我也不是贱民!”郭解气得脸红脖子粗。多年来,刘陵时不时就揭起这个无法掩饰的伤疤,来刺激他认知自己的渺小微末。年少气盛的郭解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跳起来叫道:“我跟你一样,身上流的是贵族的血脉!” “……”刘陵还是第一次从郭解的嘴里听到这么新鲜的言论,她不由得愣住了。“你做梦想的吧!”她随后哼道。 “这不是想的,是真的!”郭解忍不住,一口气,把赵易给他讲过的身世,原原本本对刘陵道了出来。 第二天,先生们还在休假,郭解没有上学,闲散了一天。他隐隐觉得,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他已经大了,知道了这宫里的许多秘密。越是平静的地方,往往越会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旦夕祸福之间的跳跃,在这宫里他见得太多太多了。自己是如此的沉不住气,他对自己有些懊恼,后悔不该把那些身世的秘密告诉了刘陵。 第三天一大早,李非亲自跑来,告诉郭解不要去学堂了。原来刘陵要去西山行猎,刘安指定了郭解带队侍卫,陪伴保护翁主。务必使翁主玩得尽兴,回来晚些也不打紧――这是刘安的特别嘱咐,李非一字不落地传达了。 金秋气爽。夕阳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城外的西山围场里,红的,黄的,绿的树叶斑驳摇曳,衬着碧蓝的天空,茵茵的草地,交织着一派繁华富丽。 树叶忽然一阵悉索作响,接着一头大麋鹿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它被侍卫们从鹿群中分离了出来,身后还传着侍卫们不断的“嗬”,“嗬嗬”的追逐驱赶之声。麋鹿慌不择路,横冲直撞。郭解和刘陵拍马赶上,一左一右,两边包抄。郭解迎上麋鹿,也不张弓,只是刷的一鞭子抽去,将它赶到刘陵那边。那鹿吃惊,一个转身,又向刘陵那边跑去。刘陵张开了弓,无奈这鹿跑的太快,竟一箭放空。等刘陵再搭上一支箭的时候,那鹿却已飞快地冲到跟前,撞向刘陵的马。那马年齿尚幼,经验不丰,猛然间吃了这一惊吓,“咴”的一声,竟双蹄直立了起来。刘陵高声尖叫,双手死死抓住缰绳,俯贴在了马背上。那马前蹄落地,却仍不肯罢休,又将后蹄撩了起来。那马急切地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如此几番折腾,刘陵把持不住,“啊”的一声,就要跌下马背。 就在刘陵将堕未堕、魂飞魄散的时候,忽然一个大力稳稳地托住她的腰背,接着马缰吃紧,又是一声嘶鸣,那马四足着地,停止了腾跳,一溜慢跑起来。是郭解及时跳到了刘陵的马背上,化解了这一场必来的灾难。侍卫们都还在远处,不及相救,此时也不敢过来,吃翁主的责骂。 “郭解!要不是你,我就死定了!” 郭解坐在身后,依旧揽着刘陵的腰,没有放手。马一路轻快地小跑,发丝合着衣香软软的飘来,刺得郭解的脸痒痒麻麻。郭解把脸贴住刘陵的耳际,两个人都不出声,任小马漫无目的地跑着。 “陵儿,不要嫁人,跟我走吧!” “去哪里呢?” “海角天涯,走到哪里,就去那里。” “我也想,可是不行的。” …… 四周寂静一片,只有风吹木叶的声音。马颠了一下,郭解的手一震,忽然触到一处温软柔嫩的边缘。那是少女刚在发育的禁区,小小的,神秘,而又令人向往。他们都忘了继续说话。刘陵的脸在热,郭解分明地感觉到了,他又向那个禁区轻轻试探了一下。一下,两下,三下――手指轻轻扣动,无声的琴弦在心中静静地流淌。刘陵还是没有说话。曲径幽涧,峰回路转,协奏曲忽然变成交响乐,试探变成了探索,愈加放肆。 “啪!”郭解的手火辣辣地挨了一掌,交响乐却愈加激扬。郭解没有停止他的探索,反而两手齐上,越来越疯狂。刘陵一低头,在郭解的手上用力咬了一口。乐音一滞,探索的手略略迟疑了一下。刘陵却抓住那手,向身侧一倒,两个人翻倒下马,滚落在了一起。 耳酣心热中的这一跌,郭解倒是清醒了起来。他似乎记不起刚才的事情,有些不明所以,右脸忽然一疼,却是刘陵翻身咬了过来,接着一条胳膊若有若无地轻轻绕上了他的脖子。少女的体香铺天盖地地袭来,千百只鸟爪揉搓郭解稚嫩的的心。郭解的头脑再一次轰鸣,他已经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将刘陵放倒在草地上,笨手笨脚去解她的衣服。禁区里的那对小小的尤物袒露了出来,随着心跳微微颤动着。郭解一片茫然,束手无策。刘陵的胳膊一紧,他的嘴一下子撞上了禁区。忽然,一阵温热冲出他的下体,郭解大叫一声,挣脱刘陵的纠缠,双手掩面,落荒而逃。 直到夜幕完全收藏了这世间的一切,郭解才贼一般地溜回了家。阿纷坐在郭解的榻上,还在等着他回来。灯亮着,阿纷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针线,灯光照着她的脸,宁静,安详。郭解鬼使神差地一把抱住阿纷,把她压在榻上,双手粗暴地就去撕扯她的衣服。唇边新生的毛茸茸的胡须,乱哄哄地拱着阿纷的胸膛。反抗并不很激烈,阿纷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秋夜如水般清凉,油灯忽闪了一下,慢条斯理地爆了个灯花。 ------------ 第二十八章 权贵与阴谋 第二天,郭解依旧没有去学堂。刘安把郭解叫到他的内书房,他满脸和悦,气色从容,显然并不知道昨天的那些纠葛。郭解放了心,眼睛四下一溜,却也没有看到刘陵。 “阿解,”刘安亲热地叫着郭解的小名:“你也长大了。先生们都夸赞你的人品,如今不论学问武功,你在侍读的子弟中都是最好的。寡人很是欣慰,对逝去的赵先生,总算也有了交代。”说完,刘安的脸上现出几许对往事的沉思、 “这都是大王对郭解的恩遇。”郭解跪了下来,说道:“若没有大王的苦心,哪有郭解的今天?大王的恩德,郭解自幼铭记在心,没有半刻敢忘!” “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刘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有智有勇有德,寡人没有看错你。将来,你也必是淮南国的柱石,是我太子的臂膀!” “郭解谨记大王教诲!”郭解答道。 刘安扶起郭解,命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郭解不敢,刘安却拉着他硬坐了下来。“如今,寡人有一件棘手的大事,要差你去办,你可愿意替寡人去跑一趟吗?” “郭解的性命就是大王所有,郭解万死不辞!”郭解一口应承。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长大学成以后,必然要被淮南王任用。只是他没有想到,任务会来得这么快。 “好!只是寡人培养了你这么多年,花费多少心血,怎会轻易要你去死?你的性命须要留着,将来也好替太子效力。”刘安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寡人闻听当今朝堂,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我汉室一力风行的黄老道学,践踏如泥!” “郭解亦曾听说过。”郭解随声附和道。 “我那侄儿刘彘,如今可算等到他的祖母窦氏归天,该是乾纲独断的时候了!哈哈!”刘安口里称呼着皇帝刘彻儿时的名字,脸上摆满了不满和不屑,半点敬意全无。 郭解只是连连称是,静听下文。 “如今皇帝大权独揽,起用心腹,排挤昔日的重臣功臣。自太皇太后仙逝,满朝尽是阿谀谄媚之徒。才不过二十来岁,政务也没懂得几分,就知道要换血集权!他也不怕物议沸腾,人心离散!他冷落出身尊贵的陈皇后,却宠爱一个下贱的歌妓卫氏,重用卫氏的兄弟,这成何体统!他还一手拉着匈奴继续和亲,另一手却筹备着要跟匈奴打仗。那些匈奴人残忍凶暴,骑兵来去无影,是好惹的吗?只怕他大兵未动,就被匈奴人杀到长安,断送了我汉家江山!”刘安继续说道。 原来大王这些日子招待那么多勋贵,是为了打探朝政巨细,并不一定要为刘陵安排婚事呢。郭解一面附和着刘安的言论,一面暗暗想到。“匈奴人很可怕吗?小时候赵爷爷对我说起过,匈奴人也是人,不是铁打的身躯,他们人口却不足汉人的千百分之一。他们擅长骑马,所以经常袭边,不仅掳掠百姓,还会袭杀以步卒为主的官军。只是他们一击便退,从不敢与官军纠缠,进行大规模作战。只要我们汉人强壮起来,齐心起来,马匹再多起来,就打得过匈奴人。千百个手无寸铁的汉人妇孺,也能杀死一个全身武装的匈奴人,何况大汉还有多少大好男儿,匈奴有什么可惧怕的?”郭解心里这么想着,他跃跃欲试,嘴里却没说出来。 “这些倒也罢了。寡人还听说,皇帝竟然还要削藩,削减我们诸王的藩属,削弱我们在属国内的权力!”刘安长叹一声:“先祖高皇帝的血脉,从此便要凋零无依,如同草木了!长此以往,只怕当年的七国之乱,又要重演!” 郭解心中一悸。他知道,赵爷爷跟他讲过,他的父亲郭族,就是因参与了七国之乱的策划,而被官军追杀致死的。皇帝宠爱哪位后宫和自己并没什么关系,但是他父祖的死却关系重大。 “阿解,寡人要你以游侠的身份,前往京师长安。”刘安拍着郭解的肩膀,说道:“你去结交皇帝的年轻亲信,探知朝廷的动向,密报与我。若有对我淮南国不利的人,不论官民奴仆,你都要寻机杀他!你的武功学问,已经有成,狩猎打围等子弟爱好,你也精通。倾我淮南国上下,唯有你,能为寡人办此大事!”朝廷,官军,都是郭解杀祖杀父的仇人。刘安的这一番安排,可是一种巧合? “郭解愿为大王分忧!”郭解大声说道。长安遥远而又陌生,年轻的郭解又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还有,”刘安继续说道:“当年袭击寡人,火烧你的村庄、杀你家人的黑衣刺客,你可还记得?” “郭解没齿不忘!”郭解说道。 “那些黑衣人后来被抓捕了不少,他们的幕后主使,寡人业已查明,就是寡人的亲兄弟、衡山王刘赐!” 当年的幕后主使是刘安的亲兄弟刘赐,郭解心里早已知道了。当他听到刘安再次的提及此事,便留心听着,看看刘安将要如何处置。 “当年他意欲劫持寡人,用以交换我淮南国的铜山开采。他打得一手好主意,却不想被我淮南一班乡民所阻。此后,两国皆是防范森严,彼此都无下手之处,所以你的大仇也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尚未了结。”刘安说道。 “若寻得机会,只要大王一声令下,郭解一定手刃仇敌!”郭解说道。 “好!不过刺杀刘赐并不容易,寡人也不会像他那样,使用这么笨的办法。你到长安之后,借用结交的圈子,散布衡山王刘赐私蓄甲兵、意图叛乱的谣言。如此或可借刀杀人,省了你我多少力气!” 私蓄甲兵的人,分明是大王你!这意图谋反的心思,恐怕大王一定也有的吧?郭解心中暗暗思索着,口里却说道:“大王果然妙计,郭解必定全力以负,不辱使命!” “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刘安又是一拍书案,满意地说道:“到长安之后的一应琐事,寡人都会为你安排妥当,你不必劳心。你只须前去,好好行事便可!” “是,大王!” 郭解辞出的时候,刘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她正倚着书房的雕花漆门,低头玩弄着一条缀着玉玦的璎珞。 “翁,翁主!”郭解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自己与刘陵昨天在猎场上刚刚旖旎缠绵,晚上却和阿纷做下了那些勾当,他的脸腾地红了。郭解有些惭愧,不敢正眼去看刘陵,只得硬着头皮,与刘陵打着招呼。 “郭解,听说你要出远门了?”刘陵淡淡地问道。 “是,翁主。我要去长安,是很远的地方。”郭解低头说道。 “哦。长安有什么新鲜事,回来记得告诉我。”刘陵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仿佛郭解是出门去行猎,三两天就会回来一样。 “是,翁主。你喜欢什么,我买来送给你!” “你能买到什么好东西?我的东西都多得没处放,谁稀罕你那些不值钱的玩意?”话才说完,刘陵一扭身,就走回了正殿。 刘陵的话不多,却很刺心。这么多年的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但是郭解却似乎永远猜不到刘陵的真正心思。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只要他想不出新鲜花样,他就只能被刘陵牵着鼻子走。而每当和睦七天八天之后,刘陵也必要来一次唇枪舌箭,尖刻薄凉,狠狠打击一次郭解的心。随着年龄的长大,郭解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并未随着来往的增多而缩短,反而觉得两颗心之间,多了一个隔阂,两人常常都是欲言又止,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说的倾心了。 “我买不起好东西,难道不会偷不会抢吗?”郭解望着刘陵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这个怪异的念头。这念头,和他在王宫里所承受的贵族式教育格格不入,只能说,这是他祖先留下的不羁的血液,在刘陵的拨动下,开始蠢蠢欲动了。怔怔了一会,郭解这才拔脚要走,不小心脚底又被门槛绊了一下。 “陵儿的第一只猎物!”房内传来刘安阴测测的笑声。“好陵儿,有手段,没有枉费为父这些年的栽培。小子,从今以后,你就是陵儿一生一世的听话狗!” 郭解远远地走了,他并没有听到刘安的说话,更听不见他的笑声。他是淮南王的心腹,是日后淮南国的砥柱,先生们是这么教他的,刘安是这么待他的,郭解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的另一重身份,却是一条忠诚的狗,不过这个身份谁也没有告诉过他,年轻的郭解,眼下也完全明白不了。郭解倘若听见了刘安的笑声,或许以后的故事便不会发生,这也只是或许,或许郭解还很乐意地去做刘安或者是说刘陵的狗呢?谁知道呢。若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那么笔者便失去了饭碗,要哭了。 ------------ 第二十九章 重归故里 三天后的一大早,郭解便带着双福,骑马上路了。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都没见到刘陵,自打刘安找他安排长安的差事之后。当然他也不敢去找她,王宫的正殿,永远都是他的禁地。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刘陵对翻墙头偷进花园的兴趣也越来越淡,郭解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去过那里了。拜别刘安和刘迁、离开王宫的时候,他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宫门处却只有阿纷的一双泪眼相送。 打马出了都城,郭解又开始幻想着,刘陵一定是等在哪处的乡野酒家,亦或是路边亭台,等着为他送行。郭解不紧不慢地由着马走着,关注着路边的每一户人家。可是一直走到天色黑暗,离都城已经很远了,郭解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当晚,郭解主仆找了一家农户吃饭下榻。第二天一早出发,便离开了大路,选了一条山路而走。郭解和双福策马飞奔了一天,中午只吃了些农家主人给做的干粮,就着路边的小河喝了点凉水。傍晚,他们终于来到郭解幼时曾经居住过的村庄。 天气很好,凉得令人舒爽欢畅,农田地里依旧生机无限。自从进了淮南王宫,郭解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近地身处乡村风情之间,不觉看得痴了。麦子和蚕豆的旱地已经秋种过了,水田里的稻谷有的已经开始泛黄低垂,有的还是浓绿的正在灌浆。粟禾地里则是一片金黄灿烂,它们都深深地垂着沉甸甸的穗头,骄傲地等待着收割。一定又是一个丰年。过往的匆匆行客,只为这丰收在望的美景吸引着,不断有人驻足观望。他们都以为,这里与别处的富庶村庄没什么不同,四年之前这里曾经遭过的灭顶之灾,早已被世人遗忘干净。村庄死而复生,刘安于治国理民方面,胸中的确大有丘壑。 村庄里的人烟比过去更加繁盛,只是乡民的面容已然陌生,他们的口音也和原先大不一样。炊烟袅袅升起,自家的院子依旧是细竹短篱圈着,篱笆上还累累垂垂地挂着许多豆荚。院内的鸡鸭牛羊,欢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看来这新的主人也是一个理家的好手。 郭解牵着马,站在院外,怅惘良久。他谢绝了新主人的盛情邀请,牵着马向桑林所在的土山走去。大路上的老鸹窝依旧还在,只是不知那窝里面的居民,是不是也像那些村民一样更换了新颜?郭解如今长大了,已经没有兴趣再去探访老鸹的家了,他手里握着旧日的玉蝉,想的是那个在大路上突然出现而又转瞬而逝的、给他的生命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的金装玉裹的小人儿,她如今却隐居深宫,连送别的一面都不肯轻易赐与。 桑林依然还在,树也粗大了一些,还挂着稀稀拉拉的一些老去的秋叶。桑林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土丘,土丘前面立着一个大石碑。那土丘是刘安为当年死难的全体乡民所立的义冢,乡民们的尸骸都搜集起来,集体埋葬在了这里。郭解在义冢前面跪了下来,沉思往事,流了许多眼泪。良久,他才站起身来,四下一望,却忽然发现义冢的后面,桑树疏疏地掩映着两座小小的坟包。当年义冢建成之后,刘安曾亲自带着郭解前来拜祭,那时候并没有这两个小坟,郭解记得很清楚,他那时还围着桑林走了一圈。此后的几年里,郭解的学业功课十分繁紧,加之路途又很遥远,便再也没有来过。 郭解快走了几步,绕过几棵桑树,来到两座小坟的跟前。两座坟前都立着石碑,一个石碑上刻着:田门秦氏之墓,另一个则是刻着赵公易之墓,下首落款赫然都写着:女田兼泣立。郭解茫然思索了一会,恍然记起,当年阿兼的生父,的确是姓田的,看来她是不愿意再用郭姓了。两座小坟上都没有乱草丛生,显然时常有人前来祭扫。 “阿兼――”郭解绕着土山奔跑着,放开喉咙,大声呼喊。 “阿兼――!阿兼――!阿兼,你在哪里――?”郭解的呼唤声在山野里盘旋回荡着,却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阿兼还活着,她没有死!一定还没有死!一定是她,在乱后分离出秦氏和赵易的尸骨,另行安葬了。可是当年阿兼才八岁,到现在也不过十二,完全不能独立生存,这两座坟墓,究竟是谁帮她营造的?这些年,她又是被谁抚养,又是如何生活的?郭解迫切地想知道,他漫山遍野地呼喊着,回答他的依旧只有四面八方山谷的回音。 直到喊得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郭解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他和双福裹着衣服,偎在马的身边,依着双坟睡了一夜。第二天,他抽出长剑,在石碑上刻下“西去长安――兄解以闻”几个字,在两个坟前各拜了四拜,默默祝祷着保佑我寻到阿兼,之后便辞了坟墓离去。他知道阿兼一定会再来祭扫,盼着她能看到自己刻下的留言,能够去长安找他。只是阿兼年纪还这么小,即便看到了留言,又如何能够千里跋涉,去到长安?长安城那么大,她即便到了,又能如何找到他呢?郭解也没有办法,只能想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郭解又回到了村庄里,打听了一圈阿兼,却完全不得要领。那道观早已拆毁,青铜香炉很值钱,也已不知被谁移走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白塔竖在那里。当年那个老方士陈玄,却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没有再见到过他。郭解无计可施,也没心情再去看一眼白塔里的密室,只能挥泪而去,继续他的行程了。 郭解一路风尘仆仆地北上,几日之后,便离开了淮南国的边境,踏入大汉的直辖疆土。又走了十来天,乡土风情皆已大变。大汉的疆土之大,物产之丰,都令从未出过远门的郭解和双福乍舌不已。北方的田地里没有了稻谷的耕种,菽粟的秋收渐渐结束,冬麦地里也已长出寸许长的幼苗。一路上,所见的百姓大体都是温饱有余,安居乐业,郭解主仆的食宿也不难解决。 秋尽冬来,天气渐渐变冷,行路也愈发艰苦了起来。这日天色很是阴沉,郭解和双福出发后不久,天上便下起了小雨。等过了午时,天色愈加阴黑,小雨却变作雪花,夹裹着北风漫天飞舞。 “老天要下雪也就罢了,怎么突然还刮起风来,冷成这样?我的手都冻得打颤儿,把不住缰绳了!”双福在马上把蓑衣紧了紧,哆哆嗦嗦地说道:“公子,咱们快点找个人家投宿吧,不然双福可就要冻死了,以后不能再伺候公子了!” “就你小子事多!哪里就冷到那样?你到寒冬腊月时,还不过了不成?”郭解骂道,其实他自己也冻得牙齿打战,嘴唇发紫了。他自幼在温暖的淮南国长大,从未经过这样的天气剧变,他这几年也是养尊处优地度过,有些经受不起风雪挫折了。前面远处恰好有个村庄,因为阴暗,人家都早早点上了灯。温暖的灯光透过重重风雪,透到行旅人的眼前。郭解打马飞奔,向那光亮处跑去。 主人家的住房很多,院子也很大。淮南庄户人家常见的家禽牲畜,他的棚栏里都有,而且赫然还有两匹大马!在淮南国的农家里,从来不会见到这类华而不实的牲畜。主人常年辛勤的印记都刻在脸上,他自己筋力未衰,还生养了很多能干的儿孙,老人的脸上尽是满足。 “天下的钟灵,岂能尽在淮南一家?”郭解心里暗暗赞叹着。他自幼在淮南国生长,以后又接受淮南王宫里的先生们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就以为天下最富庶、百姓最安乐的地方,非淮南国莫属。如今看来,先生们和自己都不免是井底之蛙了。 “公子是打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主人殷勤问道。因是农闲时候,主人便吩咐了儿媳收拾房间,为客人备饭,自己便端了一盆炭火过来,陪着郭解坐下叙话。 “我们从淮南国来,要去长安投靠亲戚。”郭解答道。 “淮南国?那是在我们的南方啊!”主人说道。 郭解点点:“正是。” “听人说起过,南方雨多卑湿,瘴疠盛行,可不好居住呢!那么淮南国的百姓,可还吃得饱饭?”主人满脸新奇地问道,显然他并未接触过淮南来的客人,只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郭解听了不禁失笑起来。谁都以为自己的家乡是最好的,自己家乡以外的人都穷愁潦倒,三餐不继。看来这竟是天下人的通病,不仅仅是自己才有的想法。 “淮南国雨水的确丰沛,却并无瘴疠,米粮出产也很丰饶。”郭解说道,还略略为他讲述了些淮南国的乡情和五谷农桑,主人闻所未闻,大大点头,连声称赞好地方。 ------------ 第三十章 战马与舞姬 “敢问老丈,适才我见到在牲口棚中有两匹马,这马却是从哪里来的?”郭解道出心中的疑问。 “哦,那马啊,那是官家寄养在我这里的。”主人答道。 “哦,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郭解恍然,又问道:“那么寄养的使费,官家每年给你折算多少钱粮?” “并无钱粮折算,”主人摇着手说道:“我们都是白养!” “官家竟然如此侵凌欺诈百姓,难道就无人来管吗?”郭解很是为他不平,便问道。 “何谓侵凌?”老汉现出一脸的诧异,说道:“这两匹健马,可是老汉我争着向官府要来养的!也就是因为老汉颇有点年纪,声望也还不算太坏,官家才应允给了这两匹马来我家养的!”说完,老汉又摆出一脸的得意状。 “却是为何?你们庄户人家里,养马有何用处?又不是耕牛,还可以犁田拉车,这马只是白吃,吃得也比耕牛精细,你还要破费许多细料。”郭解奇道。 “我们种田的确是用不上马匹。这马是地方官府养着的,日后要送与朝廷,和匈奴打仗要用的,所以,我们庄户人家都愿意养它!”老汉说道。“其实老汉也已发现,这马也能套车驾辕。虽说力气不如耕牛,但是走得快,到秋收时也还能用得上,倒不是全无是处!” “这里离边境还很远呐,中间还隔着黄河,难道匈奴人都打到这里来了吗?”郭解很是惊讶,张口问道。 “眼下倒还没有来,不过以匈奴人那般猖狂的所为,等边境的百姓被劫掠得没了油水,可不好说会不会打到这里来的!老汉只盼着官军远远地把匈奴人赶走,永远不要来到这里才好。就是送几个儿孙去上战场,也是心甘情愿的!”老汉洋洋洒洒地说道。 郭解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这老者多了许多敬重。 “不仅为官家养马,老汉自己还养着一匹牝马呢。我还用官家寄养的健马给它交配,前年去年各产了一匹小马驹,如今都在小儿子庄院的马厩里养着呢!”主人一脸的得意。 “那又是为何?是要卖给官家吗?”郭解问道。这老汉能做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已不再感到惊奇。 “不卖,绝对不卖!”主人摇着手说道:“老汉有四个壮年的儿子,两个孙子也已够了成丁之龄,还有几个小孙子也正在长大。若要跟匈奴打仗,朝廷必然还要征兵,我家人丁兴旺,必不可免这场兵役,老汉这是在为儿孙们预备战马!” 郭解竖起了拇指,大声地赞叹。 “小哥,老汉我倒还有个不情之请――”主人望了望门外,犹豫着欲说还休。 “老丈请讲!”郭解说道。对这个老者,他是一定有求必应的。 “老汉瞧着公小哥骑来的马匹甚是雄健,我小儿子家里的那匹牝马恰好又在发情――”老汉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张了口。 “这是好事,又不费我什么,老丈尽请自便!”郭解满口应允。 “哎!多谢小哥!老大,牵了那匹个头高的大马去老四的家,明早务必早早牵回来!老二,杀鸡!老三,打酒去!”主人喜形于色,一叠声地吩咐着几个儿子。 天气不好,老汉强留了郭解主仆多住两日,其间又将双福所骑的那匹马,借给相好的农家交配。第四天,雨雪终于不下了,天气却更加寒冷,郭解主仆都加了衣服。道路尽管仍然泥泞,雪水遍地,郭解还是辞别了主人一家,继续上路。主人坚决地退回郭解所赠的一袋铜钱,一直送到大路上方才别去。 “北边人真是傻,白给咱们吃了三天的饭,打赏都不要!”双福手里抓着两个主人送的鸡蛋,满脸都是便宜。 “你懂个什么,”郭解说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是咱们大汉子民的风度,理当如此!”郭解双腿一夹马,疾驰而过。 “那咱们淮南国的子民,便没有风度了?”双福一面唠叨,一面也打马跟了上去。 “走你的路去!”郭解一鞭子抽向他的屁股。 一路上到处都有养马的平民人家,见得多了,郭解也不再感到特别惊奇。只是北人性情豪爽,待远客尤其殷勤,并不计较酬值,与淮南国的民风大不相同,颇令郭解感叹。走了两天,郭解打马向西,又过了许多日子,这天来到了洛邑。 洛邑是昔日东周的国都,已有数百年的经营。虽然历经无数战争的创伤洗礼,如今依然城池华丽,人烟繁盛,是淮南国的都城寿春无法比拟的。汉代诸王和列侯的封地,多在都城长安的东部、东南和东北部,洛邑是这些贵族们往返长安和封地之间的必经之路。洛邑北依黄河,以南是大片山区,进出长安仅此一途,是大汉疆域内部的重要战略之地。当年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之乱,七国联军就是被孝景帝的母弟、梁孝王刘武阻截于洛邑以东,再也不能西进长安了。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洛邑的繁华,这里来往无数显贵,来自四面八方甚至大汉以外的异族商贾云集于此,奇货不可胜数。 刘安并未限定郭解的行程时间,盘缠也还充足,他和双福都是少年心性,喜爱新鲜热闹,便在洛邑盘桓了几日。郭解在淮南国时就常常听武官们说起,匈奴人的冶铁技术举世无双,打造的兵器十分锋利耐用,便打听了一个颇有名声的铁匠,选了上好精钢,给自己和双福各打造了一把弯刀,又给自己定制了一柄重剑,约定十日之后来取。 “公子,公子!那边有女妖,你快来看!”郭解正在市集流连张望,忽然双福挤过几个人,跑到自己跟前,气喘吁吁地报告。 “呸!这青天白日的,大庭广众之下,哪里来的女妖?”郭解自然不信,开口骂道。 “我就说公子不会相信。”双福瞪着一双小眼睛说道:“果真有呢,你快去看,就在那边!鼻子有那么高,眼睛都是绿的,胸脯那么大,大腿还都露在外面呢!” “胡说八道,越说越离谱了!”郭解斥道。眼睛是绿的,那不是野狼吗?天朝治下,再怎样不讲礼仪的人,又哪里会叫女子把腿露在外面的?再说这大冬天的,把大腿露在外面,便是野狼也要冻死了!郭解口里虽说不信,心中却也好奇心大起,不免被双福拖着拽着,来到一个热闹的楼前。还未走到近前,一阵陌生诡异的丝竹之声,抑抑扬扬地就向郭解耳中传来。 这楼上下一共建了两层,油饰粉刷十分鲜明,相比周围的房屋,显得又高大壮丽了许多。楼的上下两层,各挂着五六个大红彩灯,虽是白天,这些灯并未点亮,却仍然衬得这楼更加华美无比。楼的前面搭了一个近一人高的木台,木柱上又有彩帛结花装点,那丝竹声就是从这木台上传出的,木台上赫然还有两个异族女子在跳舞。 那两个舞姬都在二十来岁的年纪,披着一头浓黑的头发,果然深目高鼻,肌肤极白。她们穿着极单薄古怪的彩衣,酥胸半露,在木台上翩翩起舞,舞姿却与郭解从前所见过的宫人舞蹈全不一样。郭解从未见过大食国来的色目人,更未见过大食女子,不免看得呆住了。 两个舞姬神色迷离,脸上尽是风情万种,四只深碧色的眼睛时开时闭,令人喘息之间浮想联翩。她们双臂赤裸,在寒冷中回旋盘绕,犹如四条银色的的蛇,向郭解吐着妖冶的信子。更让郭解咋舌的是,两个舞姬的腰腹竟如车轮一样,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不断大幅摆动。舞姬的长发随着摆动在飘飞,她们的裙裾不时掀起,时隐时现地露着雪白莹润的大腿来。围观的多是成年男子,不时有人抵挡不住这赤裸裸的诱惑,抬脚进了那楼的里面。 双福自幼就是阉奴,没什么想头,看看新鲜也就罢了。郭解却是正当少年,又已偷尝过了情爱滋味,哪里抵得住如此直白无阻的色情诱惑?那舞姬身上没有一处不在舞动,每一寸肌肤都极尽冶艳,就连口中的气息,似乎都呻吟着直喷郭解而来。刘安的王宫里原也养着许多乐妓舞姬,但是他深爱荼王后,对这些姬妾从无染指之意,只是白养着,聊作耳目之娱。在元旦中秋等大节下,郭解也可随那些臣佐先生门客们一饱眼福。只是她们的舞蹈无不中规中矩,衣服穿得很多不说,舞姿神态也都尽可能的端庄持重。郭解除了赴军营操演或者去围场行猎,极少出门,就算是出门,也是跟随刘安和刘迁父子,周围先生武官随从大批人不离左右,根本无暇去闲逛。他从不知道外面也有这样的舞姬表演,更不知还有可以花钱买春的场所。看着这两个舞姬,郭解只觉浑身燥热难当,却无排揎发泄之处,十分不畅。 ------------ 第三十一章 黄河邂逅 奇异的丝竹声袅袅幽幽,渐渐低迷,终于戛然而止。一曲舞罢,两个舞姬都退下歇息了。那些围观的人们,有的按捺不住,直奔那高楼而去,有的却摸摸腰间的钱袋,悻悻地离开,不一会人群便都散得干干净净了。 郭解已是神魂颠倒,他无聊无赖地走着。忽然他看见在长街的拐角处,有一个汉子推着一辆独轮木车,高声叫卖着:“卖鱼来!鲜活的大鱼!黄河里才打上来的鲜鱼!” “咱们这就去黄河!既然都来到了洛邑,怎可不去看一眼黄河,就要抱憾离开?”听到叫卖声,郭解神情一爽,忽然说道。 “这样冷的天,咱们还去看黄河?公子你不是疯了吧?”双福的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他擦了一把流出来的鼻涕,不满地嘟囔道。 “你这小子,还跟我废什么话,还不快点给我滚回客舍去备马!”郭解一面说,一面在双福的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此时的黄河一定是清爽无比,大可消除心中烦躁的,郭解想。这一路走来,离开了王宫的诸多约束拘管,郭解的公子病却是大发起来,而且大有越犯越重的趋势。双福只觉得苦不堪言,却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苦着一张臭脸,赶紧滚回客栈安排去了。 黄河就在洛邑城的正北方,路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远一些。郭解和双福午时上马动身,直奔到天色将晚,方才远远地听到河水的喧嚣之声。策马又跑了一会,终于来到了大河岸边。时值初冬,河水还未冻结,滚滚的浊浪奔腾不息,向东咆哮而去。一抹残阳斜照下来,河面闪耀跳跃着无数的斑点,给这大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河面隐隐还有几条未归的渡船和渔舟,在风波中摇曳起伏,时隐时现,其状十分惊险,令郭解着实替那些船上人家捏了把汗。 西汉时期以前,由于生产力和科技发展的限制,黄河还没有形成有效的人工管控,河道天然成势。每年的春天河水解冻和夏季多雨时期,黄河水流暴涨,带着中上游黄土高原的泥沙冲刷着中原大地,形成大片肥沃的冲积平原,繁衍着无数中华子民。但是若在大水之年,黄河也多次泛滥改道,给两岸百姓造成极大的灾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相对于灾难,肥沃的土地更吸引着大批平民前来定居,前赴后继。 这就是黄河,壮哉如斯!郭解临水而立,心中亦如河水一般奔腾不已。我祖,我父,都曾经无数次穿越大河,今天我也来了!黄河的壮阔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豪情却又满满塞住了他年轻的胸膛。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堕河死,将奈公何!”郭解想起父祖,心中忽然大起惆怅,不知怎的,却唱起这段《箜篌引》来。丝竹本不是他的擅长,只是他读书时,经常听到一位先生反复吟诵此曲,自己亦喜爱这曲调的苍凉悲怆,便默默记下了。 “公子唱的这都是什么呀!听得人家心里酸溜溜的,只想着流眼泪。”双福故意抹了抹眼睛,又说道:“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我那没心没肝的爹妈来了。自打他们狠心把我净身,卖进王宫里去,就从此不知了去向,这些年也不知他们饿死了没有。”说着说着,他的心里竟然真的酸楚了起来,两颗眼泪不请自来。不过那眼泪没能留住一会儿,便都被旋风携了远走。 “哈哈!你果然伤感了吗?那么我换个曲子!”郭解笑道。 “天地喑兮北风拂,肝胆张兮胸襟开。大河东去兮谁与俱,乱流涤荡兮少年怀!”他心中起着章谱,沉吟了一会,便一手拍着马鞍,打着节拍,徐徐吟唱了起来。 “壮哉斯志,少年之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抚掌之声,身旁的十来步远处,不知何时过来了两个人,与郭解主仆一般,也是骑在马上,观看黄河景致。 “还请足下赐教!”郭解因亲临黄河,感由心生,偶得佳曲,恰好又有知音人前来凑趣,却如何不喜? 两匹马缓缓走了近来。那抚掌之人是个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却面如脂玉,五官精致,颔下也无胡须,宛如好女子一般,竟不在淮南王太子刘迁的容貌之下。只是这人眉峰略皱,隐隐有些英雄气概压抑其中,这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刘迁所没有的。那青年旁边的马上,骑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扬着头,却是一脸的桀骜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两人腰间都佩着刀剑,马上挂着弓囊箭袋,衣饰不俗,非富即贵,一望而知。 “小弟胡乱吟些村歌俚语,有污足下尊听!”郭解在马上稽首说道。几年的书没有白读,郭解的谦谦君子,做得倒也似模像样。 “足下何须过谦,”那抚掌的美貌青年也在马上还了一礼,说道:“足下此歌,隐隐竟有与我太祖高皇帝的《大风歌》有并驾之意,年少时便有胸襟如此,将来必能一逞英雄之志!” “小弟岂敢当此重誉,高皇帝的《大风歌》,岂是我辈所能望其项背的?”这话郭解倒是实话实说,没有谦虚。大汉的开国皇帝,汉太祖刘邦一统天下,功成名就,在衣锦还乡之时,感叹着创业易守国难,思无良臣,于是作了千古传颂的《大风歌》。其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其中的帝王豪迈气概,岂是初出家门游历的郭解所能相比? “大丈夫生当杀伐四夷,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闲来讲究这些陈辞滥曲,有何用处?”那美貌青年身旁的小孩,忽然冷冷地插口说道。 “这孩子年纪幼小,口气竟这样狂妄!”郭解看那小孩,就和当年自己家破人亡、被淮南王收留时差不多大小,却言出铿锵,振振有词,又大有睥睨傲世之态,不免很是惊奇。 “去病,你不喜辞歌也不要紧,只是不习文字,只凭一腔拙勇的话,讲来又如何建功立业?你如此口无遮拦,都是你姨母惯的你!”那人责备着小孩,口气却甚是温和,爱护无比。“今日有幸,得聆佳音,不知足下尊名可否相告?”青年这话是问的郭解。 “小弟郭解,从淮南国而来,将要进京谋事,经过洛邑,便来看一看闻名已久的黄河。”郭解回答道。 “哦,原来是从淮南国来。淮南国果然地杰人灵,竟养得出郭兄弟这般人才!如此,郭兄弟文采斐然,作得这样一阕好歌,一定是哪位世家子弟了。只是在下愚钝,一时竟想不起淮南国里,有哪位列侯世家姓郭。”那青年又说道。 “小弟却是一介布衣,并非公侯子弟。只是偶然间读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初次结识,并未深交,郭解也就略过自己与淮南王的干系不提。 “看来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那美貌青年点点头,打量了郭解主仆的穿戴和身上的刀剑,又说道:“在下失礼,竟忘了通报姓名。在下姓卫名青,这孩子是在下的长姐之子,名唤去病。” “幸会!幸会!”郭解又对二人作了一揖,心下却道:“这小孩怎么连个姓都没有?”郭解感觉好奇,只是初次相见,绝不可贸然提及这种隐私之事,便放下了。他还不知,其实这卫青自己也是个无姓的私生儿,只是冒认了母亲前夫的姓氏罢了。就算是郭解他本人,他这个郭姓也是借来的,又何尝用过祖先真正的姓氏? 卫青舅甥二人也是从洛邑来看黄河的。天色已晚,大家都赶不及回去洛邑了,便同寻了一家农户住下。离开时河岸,郭解遇到一个正在系舟的渔家,便从船上挑了一尾鲜活的大鲤鱼买下,卫青则打了一坛子酒,又命借宿的农家添些菜肴,整治了端上来。两人乘夜把酒交谈,从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乐事、到朝廷里的各类趣话流言,一一都说了个遍,言谈极其欢洽。 双福早就吵着走累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吃饱喝足,之后就歪在一边睡着了。那个小孩去病,也不参与郭解和卫青的交谈,更不理会双福的齁鼾,却从囊袋中取出一卷帛书,在灯前躺卧下来,旁若无人地观看着。 淮南国如此富庶,而淮南王刘安却只是在发布重要诏旨,或者向朝廷递交贺表时,才偶尔使用一下帛书,其余文书都是使用竹简。这舅甥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随随便便就把帛书带在路上阅览?郭解偷偷瞄了一眼书名,竟是《古今兵法总揽》。淮南王宫藏书甚丰,也不禁止郭解翻阅,可郭解却从没见过这部《古今兵法总揽》,也没听先生们说起过,想必是新近编纂的合集。郭解想着,心中更是称奇不已。 ------------ 第三十二章 匈奴来袭 第二日早上,郭解忽然想起赵易曾告诉他,他生父郭族生长的旧家轵县,就在洛邑的黄河以北二百来里之处。如今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么便去凭吊一番吧。他对卫青讲明去意,只说轵县是旧籍宗族所在之地,要去寻亲,四人便举手作别,南辕北辙了。 郭解寻了一家船户雇下渡船。登舟之时,郭解忽然看到,岸上一大片荒芜的河滩,密密麻麻全是坟冢,不下万千之数。冢上荒草连成一片,看样子已是很久没有人祭拜的荒冢。 “船家大哥,你们贵地人口分散,这个村子居民并不很多,何以有这样多的坟墓,又是许久无人照管?”郭解问道。 “小哥,那些不是我们本地人的埋骨处。” “哪里来这样多的外乡人?” “呵呵!那些都是从前死士的尸骨!大秦暴政而亡,咱们大汉朝没立国之前,又有多少人想得这个天下!这里今天来一个王,明天又来一个王,打了很多仗,来来回回死了好几万人,都埋在那里了!那些坟墓有的有名,有的无名,还有的三五成群或者百十号人埋在一起呢。他们有的是贵族之后,有的却是贱民,如今都死在一起了,谁还分得清那些!收尸的人只想着快些掩埋,不要传播瘟疫,才不管你身份的贵贱高低!”船夫说道。 “原来如此!汉家如今的天下,竟是用这么多人的性命铺垫而来的!”郭解叹道。 “那些人也是傻。平平安安坐地在家里,守着妻儿好好过完一辈子,不好吗?偏要争什么天下,自己死了不算,还要带累死那么多的人。争那劳什子有何用处?只有讨死!高皇帝天下只有一个,能征善战的项王不也被他打败?若大家都不打仗,拱手就请高皇帝坐他的江山,大家都活着,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是好?”船夫一边摇着撸,一边摇头晃脑地评头论足。 郭解无语。他的祖父韩信,父亲郭族,都有想夺取天下的志向,结果不但未曾撼动汉室分毫,自己却都死于非命,受他们牵连而死的人,更是良多。他们都是才智超群之人,包括秦末并起的那些意欲逐鹿天下的各路豪杰,而这些人的见地,却还不如眼前这一个无知无识的舟子。郭解叹了一口气。父亲郭族,遗命自己秉承父志,夺取汉家天下,可这路又在哪里?也许过得几十年以后,自己也成了这些无名荒冢中的一员,也未可知。 “黄河黄河莫奔流,奔流东去兮不回头。君不见,古滩头,豪杰草芥一同休。”船夫唱起歌来,音调和着浪声风声,竟显得异常高亢激扬。 “豪杰草芥一同休,豪杰草芥一同休……”郭解心里默默和着船歌,体会其中滋味,双眼不知不觉已是潸然潮湿。那初见黄河时的满腔豪情热火,竟被浇灭了多半。 渡了河,郭解递了一袋三铢钱,作别船夫,打马上路。又走了大半日,行到天色漆黑,这才来到轵县。第二天,他辗转问讯,终于找到了父亲郭族曾经居住过的家。这个农庄又在轵县县城以北的五十余里。蒯彻当年送走赵易和郭解之后不久,便与世长辞。他遗命把他名下的土地,都分赠给了生前的雇工们。在这些雇工的指引下,郭解找到蒯彻的墓地,拜了几拜,凭吊一番。蒯彻当年的老宅,早已年久拆除,当晚,主仆二人便在一个雇工的家里住下。 投宿的这家雇工姓林名方,他的家境普通,不甚富裕,也不很贫寒,孩子们的衣鞋也还周全。郭解心里还想着前日舟子的船歌,沉吟良久,终于渐渐睡去。 第二日清晨,郭解正要作别,忽见林方脸色有异。接着外面的许多村人吵吵嚷嚷,一些青壮拿着武器,向着一个方向奔去。 林方出门望了一眼,说道:“公子,你不能走了,匈奴人来了!”他便招呼了母亲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去后面不远处的山上躲藏,吩咐郭解主仆也跟着去。自己却带着大儿子,各从墙上抽了一把砍刀,背上了弓箭,向村人集聚的地方跑去。 这里还是大汉的疆土,离边境尚远呢,竟有匈奴人打过来了?匈奴人竟然如此猖獗!郭解少年气盛,又习武在身,自然不肯听从主人的规劝,招呼双福上了马,拿好武器,也向村人聚集的地方赶去。那双福一向只是跟着郭解跑腿,并未习得什么武功,平日拿着刀剑,也是狐假虎威,吓唬老实人罢了。如今阵仗到了眼前,止不住的双腿打颤,险些连马都无法控制。郭解骂了他几句,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福被逼无奈,这才耷拉着脑袋,跟着郭解前去。 远处的一个高地,青烟升腾而起,那是一处燧火,是本地各村之间通报匈奴来袭的信号。村口有一处山路隘口,那是匈奴过来的必经之地。青壮们早有准备,各个都在搬着石头木栅竹签等物,堆积在隘口,以做匈奴战马的障碍。又有一些青壮分头去向山林埋伏,有的就近找了掩体,或在房顶墙垛,张弓搭箭的预备起来,显然早有训练分工,半分没有慌乱惊恐。 “公子,你们的马匹太扎眼,容易成为匈奴人的攻击目标!”主人林方看到郭解主仆也赶来助阵,心中感念,忙过来劝阻。“公子若真要参战,请跟我来!” 郭解初出游历,深怕村民们被匈奴人所害,又急于杀贼建功,树立信心,所以赶来。他见村民都早有准备,严阵以待,放了一大半的心,心里的敬意也油然升起。林方的话很有道理,郭解和双福都把马赶到山上,两人各找了掩体,与村民一般埋伏起来,搭好了弓箭。 “公子,咱们埋伏好,等匈奴人来了,咱们便射他们的马!马倒下了,匈奴人就和我们一样,没什么可怕了!”林方就在郭解身旁不远,便对他说道。 “你们如此有备,看来是匈奴人经常来了?”郭解问道。 “我们的村子还没有来过匈奴人。”林芳摇头道:“只是北边邻县的几处村庄,前年被些流散的匈奴骑兵劫掠,死伤了很多人,还有很多女子被抢走。这些匈奴人残忍凶狠,又来去无影,等官府接到通知派兵前来时,他们早都跑远了。于是官府设立燧火,又令我们这些附近的州县百姓利用农闲操演防务,以备万一之时,可以自保。” “如此,匈奴人便没什么可怕的了。”郭解欣然说道。 “也不尽然。”林方说道:“对付小股流窜来的匈奴人,自然不是问题。若是大队人马,我们这些埋伏便没什么用了。” “那么,如此一来,你们这些乡民不就是送死了?”郭解终究还是少年,以往所学,都是纸上谈兵,并未实战过。他听了林方的解说,便茫然起来。 “送死便送死。若不抵御,一样也是死。”林方淡淡地说道:“我们在此抵挡,即便死了,也能杀死几个贼人,拖延些时间,妻儿父母也好逃命。就是官府派兵,或许也能因我们的死而赶得及击杀贼寇!” 说话间,隘口旁的土山里忽然亮出一面红色小旗,横着一指。接着对面的土山上,伸出的却是一个绿色小旗,向上一举,却又迅速划下,横着与红色小旗相互对指。林方住了口,却把弓拉满了起来,全神贯注,盯着隘口。郭解看见,依样也拉满了手中的弓。 隘口“轰轰”几声响动,无数支利箭雨点一样从四面八方射了过去。弓弦空了,每个人又迅速搭上了一支箭。 “呜――呜――呜――”,隘口深处传来几声长号的呜鸣。林方听了,绷紧的神情倏然放松,他放下弓箭,站起身来。所有埋伏的村民也都放下武器,从各自的埋伏点走了出来。隘口滚出几个巨大的猪笼,上面插满了箭。 郭解正在惊疑之中,那边却传出一阵马蹄声,郭解叫道:“匈奴人来了,大家快回去埋伏好了!” 没有人听他的话,郭解困惑不已,却见隘口慢慢走出四匹马,在障碍处停了下来。骑马走在中间的一人,却是一身八品官服,三个随从中,有一个手里拿着长号。村民们一哄而上,手忙脚乱地把障碍物移开。却有一人向前行礼:“县尉大人,辛苦了!” 那县尉走近村民,翻身下了马,却向众乡民举手施礼,呵呵笑道:“前溪村防卫如此周全,甚是令人欣慰。我大汉有如此忠勇的国民,下官与有荣焉!下官此来,是传县令大人的话,防卫突检合格的村庄,今年的粮赋帛赋减一成,以作嘉勉!” 村民都欢呼起来,纷纷拉着县尉,请到家里小坐用饭。 “多谢各位盛情!下官还要赶着去别的村子检验呢,忙得很,就不叨扰各位父老了!”县尉一脸笑容,辞别村民而去。 ------------ 第三十三章 阉人白叔禽 原来竟是虚惊一场。郭解和双福把马匹召唤了回来,辞别了林方和村民,回头向洛邑而去。这番有惊无险的经历,使他对汉家子民的认知,又加深了几分,郭解的心中,自然感慨更多。 淮南国若是也能如此这般,把百姓们操演训练起来,有了自卫的办法和能力,那么当年的灭村之祸,就几乎可以避免,至少也会保全一部分乡民的性命!郭解想着那场突来的灾难,村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惊慌失措毫无防备地被人烧死、杀死。赵爷爷和养母秦氏尸骨早寒,不能亲眼看着自己长大,也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郭解心里难过了起来。阿兼看起来还在人世,只是人海茫茫,自己要到哪里去找寻她?郭解虽说已在墓碑上刻下了自己的去向,可是究竟阿兼还能不能去祭扫,能不能看到那几个字,郭解心里也不做准。就算阿兼看到了,她那么小的年纪,如何能够远赴数千里之外,到陌生的长安寻找自己?再过几年待她长大了,那时自己却又不知会去向何方。 话又说了回来,若是当年赵易和秦氏不死,郭解却也不会轻易地被刘安收留,蒙受这些年的恩遇,更得不到贵族式的全面教养了。何况,这其中还有跟刘陵、跟阿纷耳鬓厮磨的许多快乐日子。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郭解却也迷茫了,不知该选择哪一个结果才好。 郭解主仆一路打马回南,渡过黄河,又是两天消耗在了路途上。回到洛邑,郭解和双福又逛了几天,吃吃玩玩,看了许多新鲜热闹。等约定的时间到了,便去了铁匠铺子取回定制好的兵器。那刀剑钢口果然极好,甫一出鞘,便寒光四射,森冷透骨。微一使力,便削铁如泥,刘安宫中的宝刃收藏再丰,只怕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件。将来必可派上大用。不过这打造的价钱也是极高,临行时刘安赠给郭解的三斤黄金,一下子几乎尽去,所余无几了。 “给你这个蠢材使用,当真委屈了这口刀,实在是浪费!”郭解踢了双福一脚,将两把把胡刀和重剑一起扔给了他,又命他都收进行囊,以备将来大事时使用。因为刀剑之光实在扎眼,他们现在依旧还得事用旧时的兵器,以免被人侧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新刀剑所需的钢口极其难炼,所以昂贵,那铁匠手艺精湛,手上精钢却也只有这么多,再想打这么一件,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了。 “双福一定不会对它不起,一定用它多多的杀死贼人,保护公子!”听到还有自己的一份,双福赶快接了过来,喜笑颜开地说道。 “呸!狗奴才,赶紧收拾了快走!”郭解啐了一声,带着双福一路往西,向长安行去。 长安城是昔日太祖高皇帝刘邦登位时择定的国都,它是在秦都咸阳城的废墟旧址上修建而成。长安城高耸坚固的城墙,庞大恢宏的建筑群体,气象森严,庄重华美。大量的高官显贵和富商都集中在这里,其人口和繁华富庶程度,又是洛邑城远远不及的。 当年始皇帝嬴政雄才大略,手握重兵,终于灭掉六国,一统天下。他又倾尽天下财力,建起了举世无双的阿房宫,把从各国掳掠来的无数珍宝美女堆积其中。可惜没能享乐几年,秦始皇便在天下的唾骂背弃中一病呜呼了。不久天下大乱,趾高气扬的英雄项羽带着他的江东子弟进入了咸阳城,一把火烧了阿房宫,杀了秦三世。时隔不几年,贵族英雄项羽又被草莽豪杰刘邦给灭了,眼望江东自刎而死。大秦的阿房宫烧毁了,大汉的未央宫又建了起来,而且刘邦的子子孙孙一个接力一个,稳稳地住在了这里。 郭解找到了淮南王在京城的官邸,这里是刘安每年入京朝拜、陛见皇帝时的住所。敲开了大门,管事的宦官接过郭解递来的书信,略看了一会,立刻换了满脸笑容,吩咐小黄门摆好了酒食,又去安排房间安顿他主仆。 郭解吃饱了饭,躺下准备休息的时候,管事的宦官敲门进来了。才进府时已经通报过,他的名字叫做白叔禽,是个比三百石的中黄门,品秩比王宫里的管事李非低了一半还多。 “白大人请进来,坐下叙话吧。”郭解依旧四仰八叉地躺着,笑着说道。 在淮南王宫里的四年,郭解学会了与宦官打交道的各种方式。高等级的宦官,品秩比许多官吏还要高些。然而不论品秩多高,他们都是惯于察言观色,听候主人差遣吩咐的人,始终不能脱离奴婢本色。对待主人之外的人,他们自是也在心里分着三六九等。不过总的来说,你越是不把他当回事,他便越是把你当回事,反之亦然。明白了这个简单道理,对付天下所有的宦官,便都不在话下了。郭解虽然还是一介布衣,然而他自幼便受到淮南王的特别重视,和太子一样教养,将来的前途一定非比寻常。宫里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即便各位先生们,对他也是客气有加,那个李非更是不住地巴结讨好,唯恐侍奉不周。如今对这个比三百石的中黄门,郭解自然用不着客气。 白叔禽果然赔了满脸的笑,自己在榻边找了个垫子坐下。“老奴来看看,郭公子住得可还满意?”白叔禽问道。 “也还好。这府邸狭小,自然不能和王宫相比,我初来乍到也不该挑剔,将就着些也就罢了。”郭解依旧躺着,把脸转向白叔禽,也含笑回答。长安城寸土寸金,王府的占地也要受到管控,自然不能像在淮南国中那般随心所欲的扩建。白叔禽给他和双福在二门外安排了一套小跨间,已是不易,郭解知道。 “哎呦!这可当真是委屈公子了!只是这府里留驻的人口不少,内殿也不敢轻易打开,老奴也是难办呢!”白叔禽以为郭解对住处不满,便诉起了苦。 “我不过说说罢了,大人不必担心。”郭解笑着宽慰他道。 “公子这般体贴人意,当真是老奴的福气!”白叔禽笑出了满脸的花儿;“想着公子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一路经历风霜,必定辛苦寂寞,老奴便来陪着公子说说话儿,排遣排遣。” “白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我也正想找个妥帖的人,说说闲话呢。” “哎哟,那老奴可真是来对了!”白叔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郭解还是不明他的来意,只是含混应付着,笑着点点头。 “王宫里头,李非大人的身子可还健忘?”白叔禽问道。 “李大人好着呢。我临出门时,他还重重地嘱咐我,一定要代他问白大人的好呢!”郭解笑得脸有些酸胀,却还是咧了一下嘴说道。 “多时不见,李大人竟还记得我呢!”白叔禽笑道。 “记挂得很呢,平日也常常说道白大人的好处!”郭解说道。 “郭公子,”白叔禽顿了一下,又说道:“大王在信里吩咐着老奴,这边府里的所有事务,全凭公子做主。公子的一应用度,也从这里的收成中支取。老奴也是来问公子,以后是怎么个章程?这府里的收支账册一大堆,也不好拿,就请公子明日查看也罢。” “原来他是怕我掌权,夺了他的饭碗好处。”郭解心里暗笑。他在王宫里居住多年,但凡各类事务的大小管事,都有不少油水可捞,他是深深知道的。这个长安王府里的总管,远离主人的耳目,只怕是更容易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了。自己又不学算术会计,如何去管理账册明细?再说了,淮南王在他身上耗资巨大,苦心良多,也绝不会仅仅为了培养一个管家。 “这个嘛,我还年轻,办不来这些事情。账册就不看了,王府的细务,还是照旧例办理,以后就要多多辛苦白大人了!”郭解说道。 “哎哟!就怕大王和李大人知道了,会责怪老奴的!”李非原本看到郭解这样年轻,不过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料他也没有能力心智掌管这些事情,即便真的要管,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做假账,架空了摆布他的。如今听到郭解撇得一干二净,更是喜出望外。 “不怕不怕,有我呢。你就照实说我管不来这些事情,把一切都推给了你。”郭解笑道。 “那,公子的饮食喜好和忌讳,也请告诉老奴,老奴以后也好去精心的安排。”这个人情,白叔禽却是必须要送的。 “吃的我并不大挑剔,你自行安排就是了。只是行路时不便带着太多行李,我和双福二人的冬衣,还要劳烦白大人照管一下。”郭解说道。“另外,大王对我还有些特别交代,我需要购置一些物品。这个不急,等过几日我熟悉了长安城,再和你说吧。” “是,是,老奴一定照着办!”白叔禽满口答应着,一面满脸喜色地告退。 ------------ 第三十四章 双福、羊裘和狗 这是他们在长安住下的第一夜,外面悉悉索索下起了雪。郭解拥着被子躺着,听着雪片落地的声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着很多的事情。 “淮南国今年不知下过雪没有?陵儿这个小魔头,现在在做什么呢,也不知她有没有想我。我不在了,以后会是谁来陪她玩呢?”郭解忽然想起那天和刘陵在猎场中的尴尬荒唐,脸悄悄红了起来,身体又莫名奇妙地发生了些变化。“临走时她都不来送我,连见一面也是不肯,会不会是她知道了我和阿纷――” 他翻了一下身,阿纷那圆圆的笑脸也挤进了脑海。“我和双福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夜晚睡觉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害怕。”郭解叹了口气。“我在的时候还能护着她,没人敢对她怎么样。我走了,她会不会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宦官们欺凌?但愿她不要被刘不害那个坏蛋看到,别像阿玉似的遭遇才好!” 郭解又翻了一个身,又想起了阿玉。好在王子刘不害依旧没有娶妻,仍然可以一心一意地对待阿玉。其实为他迎娶一个列侯家的庶女为妻,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刘安很忙,刘不害也没有再闹,便懒得为他操这份闲心了。阿玉自从生产之后,就很少出来,三年多的时间里,郭解总共才见了她们母子十来次。每次见面都是偶遇,相隔得很远,她总是抱着小王孙刘建,郭解也说不上话。阿玉在陈美人的宫里是如何度日的,谁也不知道。倒是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显得刚毅成熟,昔日那个娇憨多话的俏丽小姑娘,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第二天郭解起得很晚。早饭刚过,白叔禽便领着两个小黄门,抱着许多衣服进来了。双福接过包袱,翻开看了又看,见是两套棉衣,一件长袍,几件宦官服饰,还有一件貂尾围领的羊皮鹤氅。 “这些衣裳是给公子穿的吗?材料针线如此一般般,颜色也不怎么鲜亮,和王宫里完全没法相比。”这么好的狐假虎威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能有的,双福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便挑剔着发起难来。郭解坐在榻上倚着枕头看书,任他胡言乱语,只是不做声。 “到底是王宫里调教出来的人,双福小哥的眼力当真是绝好不过的!”白叔禽自然也不敢得罪这位新主子的跟班,陪着笑脸奉承着,一面解释道:“这些果然都是库里存放的旧衣。想着天气冷了,公子和小哥急着要用,只好拿出这些来先使着。裁缝我已打发人叫去了,就等公子选好衣料了呢!”白叔禽说道。 “嘿嘿!我要是不这么一说,老白你那些新衣料却也拿不到公子的面前!”双福一语中的,揭破了白叔禽的诡计花样。 “瞧小哥说的,我哪儿敢糊弄公子呢!万万不敢!”白叔禽红了一张老脸,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刚来之前,就打发了小黄门去库房取绸缎绫锦呢,一会就送过来给公子过目!” “你们这边的府里果然人很多,大家都清闲得很,取衣服和取绸缎竟要分派两拨人马。咱们王宫里的人手可不够用,我们整天都忙得团团转,一个人要分担好几样事情呢!等我叫我们公子写了信给大王,就从这边调派一些人过去帮忙也好。”双福一脸奸笑,信口开河地胡说道。 “哎这……”这事可是大大的不妙。这里每一个下人都是有固定月例钱的,白叔禽都要从中抽成。还有每人穿衣吃饭诸多使费,其中可捞的油水多多。调走一个人,白叔禽就少赚一个人的钱。他又不敢明说,只是尴尬。 “罢了,白大人一定是怕下人失手,也是做事只求稳妥,才会如此安排。”郭解肚子里一阵暗笑,他即便乐意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写信去向大王打小报告,刘安也一定不会有兴趣去管。郭解在心里暗笑着,口里却还为白叔禽打着圆场。 “哎,正是这样,还是公子知道我们做事的难处。”白叔禽擦了一把冷汗,接口说道。 “这件老羊皮,怕是已经有了好几年的光景了吧?拎着又沉又重,公子穿上去路都走不动,又怎能舒服暖和?”双福又开始找别的茬儿。那件羊皮大氅虽然不是全新的,却也绝非老旧硬冷,那皮毛厚实光滑,颜色鲜白,外面挂着青灰黑纹的锦缎,一看就知所值不菲。一些没有家世背景的中等官员,家里怕是也找不出两件这样的羊裘。 “这个,府库里如今还有几张现成的狐皮,一并也给公子做一件新的大氅。等公子择定了样式颜色,量了尺寸,几天就能做好!”白叔禽赶紧说道。给郭解做了倒也好,反正也是记在他的账上。裁缝皮匠的工价有捞头不算,做四五张皮子,自己大可以记上六张七张,挂面的锦缎也可以多记他几尺,谅这个公子哥儿和小杀才年轻识浅,也看不出来这些就里。只是若不做新的,自己记账时无中生有,能赚下的却要更多,白叔禽恨恨地想着。 “这还差不多!狐皮一定要选那种皮毛厚长轻软、颜色浅淡相近的冬皮,三年以上的旧货绝不能要。那些衣料自然也要挑上好的才行!在王宫里,咱们公子所穿的衣服,都是和太子殿下的一样贵重呢!”双福总算满意了,却还不十分满足,又唠叨了几句:“给我做的衣裳,倒不用像公子那般讲究,棉絮厚实些也就罢了。” “哎,我都记下了,这就立刻差人去办!”虽说室内不冷,却也完全不热,白叔禽竟冒出一脑门的汗。他擦了擦脸,赶紧答应着,出去另行安排。 “狗奴才,你小子的心术,竟越来越是不正!”等白叔禽走远了之后,郭解一把抓起倚着的枕头,砸到双福身上,之后却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双福这可都是为了公子打算,哪里心术不正了?他给公子旧衣裳穿,那哪儿行呢?可不能白便宜了那个滑头老阉贼!”双福嬉皮笑脸地说道。 “狗杀才,你小子才是个滑头小阉贼呢!”郭解骂道:“你打量着,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鬼花活是不是?”其实郭解心里也知道,他自己向来不会留心这些穿戴细务,有也可无也罢,好坏不计。若不是双福这一番胡搅蛮缠,自己一定得不到这些便宜。 “双福对公子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哪敢有什么鬼花活儿。”双福缩着脑袋说道。 “嘿嘿!你一定是想着他给我做了狐裘,那件羊皮大氅就能穿到了你的身上是不是?呸,你想得挺美,做梦!等新皮裘做好了,我便把旧的穿到院子里的那条狗身上,叫你看着眼馋!哈哈哈!” 双福失望透顶,他垂头丧气,咕嘟起了嘴。“这小子倒也还算机灵,不是一味的吃货。他自幼跟着我,对我一心一意是不用说的了,以后对他多锤炼一番,也能是个得力的帮手。”郭解心里暗道。想想狗穿皮衣的模样,郭解又笑得瘫倒在榻上。 不多时,白叔禽果然捧了个小箩筐过来,箩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颜色花纹各异的绫罗绸缎的碎角。郭解也懒得去翻看,只叫双福看着挑选几样。 这一日,雪还在时断时续地下着,郭解没有出门,是在王府里的外书房度过的。他依照事前的约定,给刘安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信中对刘安以及王后太子翁主一一请安问候之后,又略略讲了些自己平安康健等套话。郭解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大汉境内平常百姓的生活、心态,尤其是轵县郊外针对匈奴入侵的防范组织,以及自己心中的感想所得,包括对淮南国的治理意见,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汇报给刘安。 郭解的这份信函,涵盖了汉室朝廷直辖区域的大量见闻,民生民心,以及自己的想法,对于淮南王治理国政,应是很有参照用处的。同样的路程,刘安因为每年的朝见走过很多次,但是每次他都是坐在车里,由大批侍卫包围簇拥着,无法也无意接触到真正的民情。所以,郭解的信函对他来说很重要。 天气阴沉不定,雪或大或小断断续续,一直过了好几天。终于这日风住了,天也才算放晴,他们的新衣也已经都做好了,还有几双全新的靴鞋。这日早饭过后,双福迫不及待地套上了那件羊皮大氅,连连催促郭解出门。连日来的闭门索居,他也闷坏了。 不在王宫,一切礼仪装束都可以从简,郭解也已经很久没有穿裙了。没了那些束手缚脚的正装,郭解穿戴起来很是顺利。冠子还是要带的,天子脚下,也不可一味精简。郭解在冠上插了一根不大醒目的墨玉短簪,想起阿纷平日里服侍自己穿衣的旧事。 ------------ 第三十五章 岩鸽 雪后初霁,长安城的内外一片银装素裹,雄浑壮阔之中,又凭空多出几分令人新奇的清绝妖娆。大雪刚过,天寒地冻的,外面的行人不多,不过仍然不能遮掩长安城的繁华。长安的商市上依旧人来人往,喧嚣吵闹,描画出一片盛世繁荣的景象。 长安城里,各种面貌服饰奇异的胡人比洛邑多了很多,也包括很多匈奴商人。他们杂处汉人之间,态度从容安闲,全然不以自己为异。胡商经营的店铺酒肆也很多,各种肤色的歌妓舞娘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带来的各种古怪物产、奇珍异宝,都让郭解和双福叹为观止,大开了眼界。而汉人经营的铜铁、丝绸布匹、珠宝玉件、金银器、织染坊、乃至柴米油盐等等的商铺也林立其间,许多都是他们在淮南国没有见过的。商铺的门前各种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郭解和双福牵着马,踏着地上的碎琼乱玉,兴致勃勃地看着各种新鲜。 “公子你快看,那边还有个鸟肆!”双福拉着郭解的胳膊,失惊打怪地叫道。 “乡下人见识!谁没见过鸟啊?大王宫里漂亮的鹦鹉有的是,你又不是没看见过。”郭解口里鄙夷着双福,两脚却还跟着他走了过去。 这家鸟肆的门面不小,悬挂的招牌也很大,看得出来,经营应是挺红火的。鸟肆的门外左右挂着两个铁质鸟架,鸟架上各蹲着一只用来招徕客人的猎鹰。那猎鹰勾喙弯弯,圆睛怒眉,形貌煞是威猛。只是寒气凛冽,猎鹰的脚爪又都被铁链拴着,不能振翅高飞,只得瑟缩着毛羽蹲在架子上,却多了几分可怜之相。 掀开厚厚的门帘,鸟肆里笼着炉火,温暖如春。四边高高低低的鸟笼子里,满是无颜六色的各式珍禽。鸟儿的种类极多,比淮南王宫里饲养的鸟雀多了不知多少倍。它们炫耀着各色斑斓的毛羽,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吸引了很多行人和客商进店观看。 “咦,这么灰头土脸的鸟儿,也能卖出钱来?”双福忽然指着店角落里的一个巨大鸟笼说道。笼子里装着数十只斑鸠大小的鸟雀,正在上下跳跃,不停地欢叫着。这些鸟儿的羽毛斑驳杂乱,以灰白为主,就像穷苦人家的百衲衣一般,尽管欢蹦非常,只因貌不惊人,其他客人都没有十分留意。 “呵呵,小哥的眼睛倒尖,看到它们了。”店主见双福衣着华丽,哪里料到他竟是个奴仆?便满面春风地过来招呼着:“这些鸟儿的名字叫做岩鸽,原是长安附近的山里所产,用丝网捕获的。听小哥的口音是南边人,也难怪你不认得它。这些岩鸽是猎户昨日才送来的,原是一家显贵订购的活物,准备留作年下宴饮食用的。只是人家还没有派人来取,这几日他们又忙着别的事情,也不叫我立刻就送,我只好先养了起来。天气寒冷,我又怕它们冻死了,所以暂时安置在这里。” “原来是给人家吃的野味啊,难怪它们长得不好看。”双福咂着舌头说道。 “可不是!小哥别看它们模样平常,这岩鸽的肉质却十分细嫩幼滑,味道鲜美着呢,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吃它。又因为它们生在深山老林之中,极难猎获,所以市面上也是极其少见的,活物就更是难得了。就是小店的这些,也要猎户找到鸟群,又蹲在冰天雪地的山林里好几天,才能网到的呢!也就是小店人脉还算广阔,才能有这些备货。小哥若是也想尝尝鲜儿,不妨买几只带回去。若想买些赏玩的鸟雀,就请到这边来看!”店主满脸含笑,不厌其烦地说道。“不是小人故意吹牛,小店里的观赏鸟雀,不论品种还是数量,在长安城那都是第一流的。但凡你能叫得出名字的鸟儿,没有在小店找不到的。那些远地的王侯贵人,也都在小店购置鸟雀,带回去饲养把玩呢!” “唉,这鸟儿瞧着很可怜,吃了怪可惜了的,我这颗心一向很是慈悲,不忍吃它。”听到岩鸽捕获这般艰难,双福明白这价钱必然也是极贵的,不过肯定贵不过那些可供赏玩的漂亮鸟雀。他满嘴胡言地应付着,眼角却溜着正在逗弄一只八哥的郭解,盼着他能掏钱买下几只。 “小哥倒真是一副好心肠。说实在的,猎户们也都说它这鸟儿极有灵气,它不是迁徙的候鸟,但是就算把它带走千百里路之后再放了,它也能飞回自己的老家的。”店主笑着说道。“而且这鸟儿心地很是忠诚,一旦择定了伴侣,终生不再变心。其中一只若是半路死了,另一只也会悲鸣不止,一起殉情呢!” “哎呦!这些鸟儿,可比咱们人类的男女要好得很多呢!男人么有点臭钱臭权就姬妾成群,冷落糟糠之妻;女人么只要一点点不如意,随随便便就可以离婚,抛弃了丈夫儿女,另外改嫁!”双福又在大言不惭,指手画脚地评判着。世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的生身母亲皇太后王氏,就是抛弃了还在襁褓中的年幼女儿,与前夫离异之后,才进到宫中,又千方百计得到景帝的宠爱,这才荣华富贵起来的。 “可不是呢。”店主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道:“看小哥这一身的富贵气派,将来必定也是姬妾成群,子嗣兴旺!” 小阉奴,还想姬妾成群子嗣兴旺?做梦怕都做不到!郭解“咕噜”一声吞下了笑,插口说道:“这些鸟儿走千百里路远,也能自己找回家?”他听了店主人的这些话,倒忽然来了兴趣,又接着说道:“那么把它们带走三两千里路,可又会如何?” “这个么,小人倒是不知详细,只是听熟识的猎户们偶然说那么一嘴罢了。”店主笑着回答道。 郭解走到大鸟笼子跟前,弯下身子,细细观察着这些岩鸽。确如双福所说,这些鸟儿其貌不扬,并不鲜艳明丽,引人注目,叫声也不怎样悦耳动听。但是细细看来,它们却丰胸秀颈,圆头薄喙,双翅的毛羽丰满修长,脚爪灵巧,显得十分机敏可爱。它们颈部的细小如鳞的青灰羽毛,在室内炉火灯光的映射下,竟闪着熠熠的银光。一对圆圆的小眼睛,顾盼之间,也透着许多的灵性和聪明。 “岩鸽能在千里之外找回自己的家?”郭解心里默默想着。“那么用它们长途送信,岂不是会节省下很多时间?只是这鸟儿个头太小,竹简是肯定带不动的。就是布帛,也只好系上一小条,写几个字而已,用在急事通传上,或许可行。只不知这千里归家的特性究竟是不是真的,还不能确定,需要驯养一段时日,看看情况再说。” 郭解略略想了一会儿,便对店主说道:“你把这些岩鸽,挑个头大的,身体强健欢跃的,配好雌雄,送五对去淮南王府。到那里,你就去找管事的白叔禽结账,和他说是我郭解买下的,叫他好好照顾,不要冻坏了。”双福听了大是欢喜,赶紧催促着店主快办。那店主听说是淮南王府所购,哪里还敢怠慢? 出了鸟肆,又闲逛了半晌,两个人都饿了。郭解带着双福,进了一家大宛人开的酒肆,两人饱餐了一顿塞外羊肉,又逛了一会,便回了王府。白叔禽迎着,说鸟肆的店主早已把岩鸽送了来了。 “公子,咱们买来的那些鸟儿打算怎么吃?盐渍油炸了还是剁了小块炖汤?公子告诉我,我好去厨房和他们交代去!”一进房门,双福便心急火燎地问着郭解。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货!给你一坨鸟屎,你吃不吃?”郭解拍了双福一顿脑门。双福缩着脖子,正不敢继续言语呢,却好白叔禽走了进来,也要打听此事。 郭解笑道:“这些鸟儿不能吃,还要劳烦白大人好生替我养着呢。” “这鸟儿又不好看,公子养它何用?”白叔禽有些意外,便问道。双福也很是惊讶不解,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的主人。 “我自有用处。你且叫人选一些废旧无用的木板,打造五个鸟屋,宽高各要二尺,留个圆洞做出口。鸟屋不必太精致,也不要刷漆,不能有异味,这是顶要紧的。鸟屋造好以后,就把那些鸟儿成对地安排进去,厚厚地垫上一层麦草,住着宽敞舒适才好。再找一间暖和的屋子,安放这些鸟屋。鸟儿的食水要专门派人料理,每日一定要勤换,粪便也要每日清理干净。” 白叔禽答应了下来,却不知郭解要养这些鸟儿作何用处,只好依着他的吩咐,打发了人去安排。眼看到嘴的美味忽然又飞走了,双福显然很是失望,他的脸越拉越长,最后成了一根苦瓜。双福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还用力挤了一挤,折腾了一会,却始终没有挤出一颗伤心的眼泪出来,最后也只得罢了。 ------------ 第三十六章 再遇卫青 他们今天逛的是城中四市。汉朝长安的商业十分发达,是当时国内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官府共设立规范起来的九市,安置来自各国各地的商人,也便于集中进行物资交流和商区财税治安的管理。九市之中,在长安城中有东南西北四市,另有五市散布在城郊。第二天,天气依然晴朗,也没有昨日那么冷了。郭解和双福骑马出了城,来到上林苑附近的另一处比较大的集市。 正在市上逛着,郭解忽觉身后有风声猛地袭来。郭解自幼便由赵易扎下武功根基,在淮南王府又得到许多知名武师的指导,每日勤加习练,又在军营度过许多时日,耳目手脚的反应能力早已训练了出来。郭解习艺在身,自然临危不乱。他不慌不忙,微微将身体一屈,双手一上一下,向后面的风声来处就是一抓。身后那人没有料到郭解的反应如此迅捷,竟不及躲避,左手却已被郭解抓到,并牢牢控制。郭解的另一只手却抓了个空,他也没有回身,却就势将这手扣向来袭之人。郭解的拳风呼呼带响,极为凌厉,来人微微愣了一下,好胜之心也是大起,他右手一格,挡回了郭解的拳头,这手的五指立时分开,又变作五爪,击向郭解抓住他的那只手。这一爪力道奇大,郭解吃了背面不能眼看的亏,竟被他一击得手。郭解刚缩回受痛的手,身后的五爪却又变作拳头,拳风又呼呼袭来。 郭解此时两手全空,他向前纵身踏步,躲过这一击,反手就要拔剑回刺。这时却听身后的拳风忽然止住,一个声音哈哈大笑,说道:“郭兄弟,果然好身手!惜时黄河岸边一曲,令在下一直念念不忘于心,不想今日有缘重见!郭兄弟的武功竟也是如此高妙,在下鲁莽了,还请兄弟恕我一恕!” 郭解闻言,急忙纵身回头,一看,那人玉树临风,满面含笑,却是那日在黄河岸边结识的卫青。刚才自己过于小心,竟把卫青伸手打招呼的举动,当作敌人的突袭了。 “原来是卫兄!方才倒是小弟唐突了。卫兄何时也来了长安?”他乡遇见熟人,郭解也很高兴。卫青却是一身戎装,六品武弁的打扮,后面还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郭解看了一眼,那马身材高大,四蹄修长,神色俊逸,大约是禁军中的最出色的战马,便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卫青笑道:“我本就是在长安担些差役的。前日休假几天,被外甥缠着,带着他去洛邑游历一回,却巧结识了郭兄弟。” “令甥去病小兄弟,现在可好?”郭解问道。 “他哪有什么不好?只是被他姨父姨母关在家里读书习武,不得出来闲逛浑玩罢了!”卫青笑道。 卫青的身旁,另有一个穿戴相同之人与他同行,郭解也不免举手问候。那人名叫公孙贺,和卫青一样,同是上林苑建章宫的羽林郎。他们平时本就十分要好,今日也刚好一起下值回来。公孙贺年龄只比卫青略长一些,不过二十五六岁,却留了两撇漆黑的胡须,说话之时须眉俱动,倒颇显几分慷慨张扬的英雄豪迈之色,和卫青的蕴藉风流的美少年形象恰恰截然相反,相映成趣。通报了姓名,郭解与公孙贺不免互相见礼问好。 卫青见了郭解很高兴,他一意做东,把郭解和公孙贺拉到一个酒肆里,一面又对公孙贺讲了与郭解相识的经过。郭解恰恰也正有此意,便一口应允,毫不推脱。卫青见他行事痛快,没有丝毫做作忸怩,更是喜欢。酒肆中已经坐着几个羽林郎打扮的人,他们和卫青公孙贺打着招呼,看来都很熟悉,应当是一处共事的人。 三人找了一处略僻静的位置坐了下来,要了酒菜,把酒言欢。外人在前,双福只好守着规矩,和卫青公孙贺的小厮一起,站在一边侍立。望着满桌的好酒好肉,双福的肚子不停地抗议着,却也不敢开口。 “郭兄弟,你少年远游,自然是才高志远。只是你令尊令堂大人如何放心得下?”卫青问道。 “小弟幼时家遭奇变,父母都已亡故多年了。”郭解摇摇头说道。 “我们三人竟然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来正是同病相怜。来来来,干了这盏酒!”公孙贺率先喝干了盏里的酒,又说道:“我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不像卫青的家里那样热闹。” 郭解笑着说道:“小弟也是孤身一人,举目伶仃,和公孙兄也是一般无二。”二人互相碰了碰酒盏,对视一笑,喝了下去。卫青也要去碰,却被公孙贺一把推了回去。 卫青笑道:“我虽比你们多了一兄三姐,他们却都已经成家,各立门户了。如今我也是形单影只,公孙大哥却也要把我推之门外。可怜啊,倒叫我找谁说理去!” 公孙贺笑道:“你的兄长倒也罢了,只是你那姐姐世人谁能及得?你早晚也是要飞黄腾达的,到时见了我们这班穷兄弟必然两眼一抹,假装不认识。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撇得干净,无干无系的,日后也不会徒生怨望!”公孙贺抹了一把脸笑道。 卫青的姐姐,莫非是嫁给了王族公侯,又或者是朝廷中的重臣?郭解暗暗猜测,却也没有细问。 卫青笑道:“公孙兄酒没喝下多少,废话倒是如此之多,却还要出口伤人。这盏罚酒,你是推脱不掉的!”说完,卫青便端着酒盏向公孙贺的嘴里倒去。 郭解已有了些酒意,听到公孙贺谈论卫青的兄姐,便想起阿兼来了。他咽了一口酒,说道:“其实兄弟我也还有个小妹,只是那年奇祸突来,小妹就此失踪,至今存亡未卜。多年以来,小弟一直都相信她还活着,只是人海茫茫,不知该去哪里找她!” 卫青和公孙贺都是热心肠,听了郭解的话,忙说道:“令妹叫什么名字?我们同事的兄弟不少,很多来自长安以外的大汉各地,也有淮南国那边的人,说不定能打探得到一些消息。” “她叫――”郭解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尊重阿兼自己的意愿,让她姓田为好,顿了顿便说道:“她叫田兼,姓田。” “这也没有什么。”卫青见郭解的言语有些钝迟,以为他是羞于提及自己和妹妹的异姓问题,便笑道:“我和家兄家姐们,也是同母异父的。” “郭兄弟总是提到家遭奇祸,但不知究竟是什么祸事,令你父母双亡、兄妹失散?”公孙贺问道。 郭解听了,眼圈一红,摆了摆手。卫青和公孙贺见他难过起来,也就没有继续再问,另找别的话由去说了。席间郭解说起行程中的许多见闻,卫青和公孙贺却都是在长安长大的,自然没有这些经历,便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到各处地方的官府和百姓纷纷为抗击匈奴做着准备,各家蓄养战马,而轵县的郊外,官民更是积极备战、训练防卫时,二人都激动了起来。 “我大汉的庶民百姓们都有这样的志向胆识,匈奴人还有什么可怕?我等身为武弁,却只能每日闲坐在这里饮酒吃饭,还不如一介庶民!真叫人郁闷!“公孙贺一拍案几,大声叫道。 酒肆里的羽林郎都听见了公孙贺的叫声,纷纷扭头望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插言,几乎都是希望早日和匈奴开战的言语。 “陛下早就说过,要攻打匈奴,却至今还是不肯付诸行动!”卫青不似公孙贺那般张扬,他握紧了酒盏,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就盼着这一天早早到来!到时我第一个报名参战杀敌,将来立功封侯,也好叫子孙面上有光!那些承袭的列侯趾高气扬的模样,老子十分看不惯!他们不就是有个好祖宗么?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靠自己本事立功封侯的!”公孙贺忿忿地说道。 “如今不仅不打仗,前年还又送了一位公主去匈奴和亲!咱们大汉竟如此软弱可欺,竟要靠女子来维系平安。我们这些五尺男儿,如今颜面何在?朝廷养着我们又有何用处!”一个羽林郎拍着案子,插口说道。 “卫青,你陛见的机会那么多,倒是说句话,把我们武将心里的话,也说给陛下去听!”四座的羽林郎们都放下了酒盏,纷纷附和着说道。 “陛下也有许多的为难之处,朝中大臣们多半反对打仗,他们的掣肘也不易立时解决,想来作战准备还不够充分。日后我大汉和匈奴必有一战,公孙兄,诸位兄弟,咱们不必急于一时。有志男儿,封侯不在早晚!”卫青说道。 “那些重臣们权势已然在手,他们每日只想着争权夺势,如何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哪里还肯顾及社稷安危、百姓的疾苦?”公孙贺又喝下一盏酒,直着脖子骂道。” ------------ 第三十七章 劫持卫青 “我们无权无财,不需要保全什么。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咱们武将愿意去抛头洒血,和匈奴人打仗了!”一个羽林郎说道。 “正是如此,还有那些庶民百姓!”公孙贺说道。 “当真要与匈奴作战之时,二位可不要忘记了还有小弟,一定要带上我一起去!”郭解插嘴说道。 “好!郭兄弟身手如此之好,不去建功立业,委实可惜!”卫青重重拍了一下郭解的肩头。 三人十分投契,在酒家里相谈甚欢,一直踞坐到深夜。四下的羽林郎们渐次散归了大半,他们三人兴致依旧极高,全没有回家之意。这时,卫青了起身,踉踉跄跄地出门小解。郭解和公孙贺都已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也不去管他,仍旧继续对饮。 郭解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在淮南王宫时,李非对郭解的饮食起居异常照顾,唯独不曾给过他酒喝,郭解也没有想过去要。只有在过年过节,或者大王和王后的生辰宴饮时,郭解才喝过几次酒,也往往就给他倒个三杯两盏,意思一下而已,从未喝醉过。像今天的这番痛饮,郭解还是第一次。 “呃――公孙大哥,今日看来,你果然是个英雄人物,与我一见如故。等兄弟我找到妹妹,一定把她嫁给你!呃,或者嫁给卫青大哥,呃,也行!”郭解举着酒盏,大着舌头说道。他眼神迷乱,也分不清眼前坐着的,到底是公孙贺还是卫青了。 “哈哈哈!看郭兄弟这表人才,令妹的尊范怕是非同一般哪!愚兄有些不敢领受,只怕日后新妇敬酒,吓坏了众位同僚!”公孙贺也有了不少酒意,信口胡说道。 “你――!你竟敢如此非议我妹妹!我妹妹生得可比你美貌许多!不信,呃,把你妹妹带出来,和她比比!”郭解怒气冲冲地说道,也忘了公孙贺根本没有姐妹。 “也好,比就比,明日咱们就比!谁又怕着谁来?想你令妹的容貌,也比不过卫青的三位姐姐!”公孙贺哪里容得郭解的叫板?他立刻收下了战书。 “卫青的姐姐们,无非都是女子,又有什么出奇之处?我们淮南国的好女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郭解摆了摆手,不屑地说道。 “你小小的淮南国算得了什么!满大汉的疆土,都找不出一个女子,能比卫青的姐姐更美!若不是认识卫青时,他的姐姐们全都已经出嫁,老子一定娶她一个回家!”公孙贺吹胡子瞪眼地说道。 这时,忽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急道:“二位,不好了,我们卫郎被一辆马车劫走了!” “什么?!”二人见是卫青的跟班小厮,名叫悉奴的来报信,都吃了一惊,酒也一下子醒了一半,忙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小的不知道啊!卫郎正在小解,忽然来了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个东西,捂住我们卫郎的嘴,然后他就倒下了。卫郎随后被那些人抬到一辆马车上,他们就跑了!”悉奴急得哭了起来,一面连比带划地说道:“看他们穿的衣服,像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混账,这里是上林苑,半夜三更的,哪里出来的宫里人?若是宫里人出来找卫青,又怎会给他下迷药?”公孙贺骂道。 “小的真不知道啊,公孙郎快点救救我们卫郎吧!”悉奴一面哭,一面跺着脚说道。 公孙贺抓起腰刀,一脚踢翻案几,抬腿就走,一面招呼着酒肆里还剩下的几个同僚:“兄弟们,卫青被人劫走了!大伙儿快点跟上我,一起出去救他!”郭解也拿起长剑,紧紧地跟着公孙贺,出了酒肆的门。一阵寒风吹来,他们的酒意又醒了一些。 “马车是往东边跑的!”悉奴跟着跑出来,指着路说道。 五六个人迅速跨上马背,沿着路向东边疾追而去。急促的马蹄声在深夜中突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人敢出来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跑了约么三四里路,前面果然听到马车行驶的声音。公孙贺和郭解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臀,加速追去。不一时,就看到了还在狂奔的那辆马车。 “毛贼们,快点放下卫青!不然老子叫你们碎尸万段!”公孙贺抽出佩刀,挥舞着大喊,马车却反而加速奔跑了起来。公孙贺勃然大怒,他拍马赶上车尾,右手重重一挥,一刀劈上了车架子。 “公孙大哥,小心些,别误伤了卫青大哥!”郭解也已拍马赶到了近前,张口喊道。 车里跳下来三四个人,拿着刀向追来的众人挥去。公孙贺的刀被嵌在马车的木架子上,一时竟拔不下来,他自己的马又被那马车拖着迎着敌人奔跑,眼看兵器砍倒眼前,公孙贺却没想到要松开握刀的手去避这一击。他正急得哇哇大叫,千钧一发之刻,忽见郭解横穿一剑,震开迎面砍来的大刀,电光火石之中接着又是又是重重一剑,那人吃不起这样的大力,一跤坐在地上,郭解的剑势极快,一弯身,剑锋顺势划过他的颈项,那人已是满身鲜血,倒在了地上。 “若是带了新铸的宝剑出来,杀他也不必费这么多力气,真是可惜!”郭解想着。他拨马转身,居高临下,挥剑一个下劈,转眼又杀了一个人。这时马车跑得慢了下来,公孙贺的刀也拔了出来。他怒气冲天,手起刀落,将自己身边的一人砍翻了在地。红着眼睛的公孙贺再次举刀,那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胆寒至极,他倒退几步,却碰到了到车辕边上,已是无路可退,忽然开口说道:“你敢杀大长公主的人,可是不想活了?!”公孙贺闻言愣了一下,手里的刀高举着,却再也砍不下来,其他追来的羽林郎也都愣住了。郭解却不由分说,纵马上前,一剑劈死了这人。其他羽林郎也管不得许多,纷纷控制住马车,七手八脚地爬了上来,把车夫推下车去,又把捆得像粽子一般的卫青拖了出来。 自从当年郭解袭杀黑衣人,救下刘陵起,这还是他第二次杀人,而且连杀三个。当年他还年幼,只想着去救刘陵,完全不知惧怕,今天却是仗着一股酒劲撑着。等人都杀完了,他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大长公主是谁,他并不知道,刘安也没跟他说起过皇室的成员关系。依刚才公孙贺和诸羽林郎的神色看来,恐怕这位公主是个大有权势之人。临行时刘安特别嘱咐他,一定要想方设法结交权贵,自己如今却为了新交的一个小武官朋友,得罪了如此显贵的人物,今后若是因此惹来麻烦上身,可如何去向淮南王交代? 郭解骑在马上还在怔怔地发呆,公孙贺却推了他一把,叫道:“郭兄弟,快跟我走啊!留在这里,你是要等死吗?” 一群人骑着马簇拥着卫青,又飞奔而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下只留着四具还在冒血的尸体,一切又归于寂静。不一会,他们就把卫青送到了他在附近的住所。卫青清醒了过来,道谢之后,其他羽林郎都告辞散去,回了各自的家。公孙贺的家却在长安城里,如此深夜,城门早就关了,只得留了下来,郭解也是不能进城回府,便也留在卫青的家里。 “卫青,劫持你的人,果然是大长公主的手下吗?”待众人散后,公孙贺忧心忡忡地问道。 卫青点了点头,说道:“他们是要将我带到僻静之处杀死!我也想不到,大长公主为了泄愤,竟会做出如此的行径来。大长公主权势熏天,而且骄横跋扈,一向是睚眦必报的。如今为了救我一命,公孙大哥和郭兄弟必定身处险境,只怕日后也要遭受暗算。卫青感念之余,竟也无两全的办法可想!” “想不出办法,就不想!”公孙贺说道:“反正该救的人也救了,该杀的人也杀了!那个老太婆想怎么处置我,随她的便!” “郭兄弟,你无辜被牵连进来,卫青甚是愧疚。反正郭兄弟也是才来京城,这里也没有人认得你,就请速速离开长安,回到家乡去藏身吧,如此也少了一个人被株连!”卫青说道。 “请问二位兄长,这大长公主究竟是何等人物?何以要劫杀卫兄?”郭解听了一会他两人的言谈,不得要领,便开口问道。 “郭兄弟才来长安,难怪不知。这馆陶大长公主,乃是窦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孝景皇帝的亲姐姐,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姑母,也是陛下的岳母!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就是当今的陈皇后!” 郭解明白了一些,便点了点头。公孙贺又说道:“我这位卫青兄弟可也不是寻常人,他的第三位姐姐却是皇帝陛下的内宠。陛下十分宠爱卫夫人,把皇后冷落在了一边。如今卫夫人又有了身孕,想来是皇后的母亲大长公主气不过,又不敢拿卫夫人出气,只好悄悄劫持了卫青兄弟,想在暗地里杀掉他泄愤而已。” ------------ 第三十八章 阴谋反击 奇祸原来起宫掖良谋一现在城门 郭解这下都明白了。只是想不到皇宫里的争宠内斗,却比淮南王宫里更加残忍惨烈。淮南国是荼王后独占春枝,陈美人被践踏如泥,受尽世人的冷眼凉薄;而皇宫里却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卫夫人圣眷优渥,陈皇后只剩了个空架子。掖庭风云诡谲,世事变幻之奇,莫过于此了。只是荼王后终究没有去要了陈美人母子的性命,比起大长公主来说,自然是要仁慈许多。不过,倘若王后失宠,陈美人翻身,那接下来的变化倒也是难说得很。 当年,孝景皇帝在位时,他的母亲窦太后钟爱独女馆陶公主刘嫖,景帝仁孝,也对这个姐姐宽容几分。因此这位公主的权势和资产都极为庞大,就连皇宫中的内务也要插手。如此刘嫖也不知足,一心想使她的爱女陈阿娇成为日后的皇后,便打上当时的太子刘荣的主意。谁知刘荣的母亲栗夫人眼眶极高,对馆陶公主平日的所为也深怀不满,竟一口拒绝了她的联婚提议。 馆陶公主当时羞怒交加,却好宫里有个不大受宠的美人王娡刻意巴结她,心里一时痛快,就把女儿许配了王美人的儿子刘彘。那时刘彘年方六岁,而陈阿娇已经芳龄十五了。此后,刘嫖借用时常在宫中走动的机会,不时向太后和景帝安插谗言,诋毁栗夫人母子,夸赞王美人及刘彘,终于使栗夫人做皇后的美梦破灭了。而这皇后的宝座,和她儿子刘荣的太子之位,都一起转到王美人母子的身上了,刘彘更是被景帝更名为刘彻。 景帝驾崩、刘彻继位之后才十五岁,并未亲政,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掌着实权。馆陶公主和阿娇母女俩骄矜异常,又借势在宫中翻云覆雨,还仗着拥立刘彻的功劳,竟百般压制太后王娡和新帝刘彻。有太皇太后在,她们母子敢怒不敢言。太皇太后一旦仙逝,刘嫖母女俩蓦地失去了靠山,翻了身的刘彻便再也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新帝一旦亲政,便公然冷落皇后,移爱内宠,以作昔日受她们钳制的报复。 这个刘彻就是我们熟知的汉孝武皇帝,不过在文中我们还不能叫他为汉武帝,只能称之为皇帝陛下,因为他还健在,他的子孙还没有继位,也没人给他定“武”这个谥号。 而卫青和他的姐姐卫子夫,却曾经都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刘娉家的奴婢,卫青是个骑奴,卫子夫则是歌妓。皇帝刘彻在一次狩猎途中,途径姐姐府上休息,在宴饮之中,对献歌的卫子夫一见倾心,于是把她带回宫中,大加恩宠。不久卫子夫生了长女刘妍公主,立刻便被册封为夫人,卫家一门也由此平地青云,不但脱离了奴婢身份,卫青也被安置到了上林苑的建章宫做了羽林郎。如今卫夫人再次怀了身孕,始终没有生育过的皇后陈阿娇不免又气又怒,妒恨异常,在宫里大哭大吵,闹得鸡犬不宁。皇帝当然不去理睬她的心情,心疼女儿的刘嫖终于按耐不住,便拿卫青下手出气了。 卫子夫,一个奴婢出身的歌妓,竟能夺走身系名门的皇后的所有宠爱,馆陶公主的不平和怨恨也就可想而知。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始末,郭解静静地想了一想,说道:“这件事情只怕还没有完,如果卫兄忍气吞声的话,肯定还会有下一次的杀机。不过,劫持的事情只怕不会再干,我们不知她还会使用什么法子,倒是防不胜防。” “她是大长公主,想杀死我们,可比捏死个蚂蚁都还容易!我们只是个小小的羽林郎,不忍气吞声,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如法炮制,去劫持大长公主或者皇后不成?”公孙贺说道。卫青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言语。 “事情是因卫夫人而起的,自然还要卫夫人去了结。”郭解在心里盘算了几下,如此说道。馆陶公主已经是得罪了,板上钉钉,无法可解。如果惧祸,就此逃回到淮南国的话,不仅前功尽弃,再不能回返长安,而且见了刘安也无法交差,刘安那时必会认定自己怯懦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想不到卫青竟也与宫掖大有瓜葛,这倒是个意外的好消息,倒不如借着这次帮忙解救他的机会,牢牢把住卫青这棵未来的大树。想要卫青日后成为可以借力的大树,那么现在就不能叫他被风摧折,郭解想到。 郭解思前想后了一番,分析利弊之后,便打定了主意。又想了一想,确认自己的言谈自始至终并无疏漏破绽之处,便开口说道:“兄弟方才听公孙大哥所说,卫夫人一定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了。爱屋及乌,那么卫夫人的所爱,一定也是皇帝陛下的所爱。卫夫人定然心疼弟弟,皇帝陛下则势必亦然。” “那一定是如此的。”公孙贺说道:“倘若我有卫青这样的小舅子,一定也会十分疼爱他的!” 卫青踢了公孙贺一脚,公孙贺一笑,又忙着继续听郭解下面的话。 “明日一早,城门刚开时,卫兄就请急急入城,进到宫中,找到姐姐大哭一场。你就说在上林苑活不下去了,要在宫里躲避几天,以免杀身之祸。言辞也不妨夸张几句,就说你昨夜不敢回家,是冒着寒风躲在雪地里藏了一夜的,险些儿冻死在那里。皇帝陛下听到此事,一定会细问究竟,卫兄再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到那时,小弟相信,一切自会有陛下做主,不单卫兄定可永免后患,公孙兄亦可高枕无忧,无须时刻担心会被大长公主寻仇了。就是小弟我,也不必仓仓皇皇地逃回故里,被乡亲父老知道了耻笑。” “嗬!瞧不出哇,郭兄弟年纪轻轻,竟能洞悉这么多的事情,我竟没有想到!”公孙贺听了郭解的话,大大高兴起来,竖起拇指不住地夸赞他。卫青也深深知道,除此之外,恐怕再无什么好的办法可行,便也点了点头。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得踏实。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卫青便嘱咐了公孙贺为自己告假,和郭解主仆早早赶到了城门口等候。公孙贺依旧还去建章宫当值。依着郭解的主意,临出门时卫青又把衣服撕裂几处,抓些泥土雪片抹在脸上身上,再把把自己的发髻搓得稀烂。直到卫青的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一塌糊涂,郭解这才点头,却又用力在卫青的脸上打了一拳。郭解把他流出的鼻血抹了一脸,和那些泥土搅在一起,卫青的脸愈发不成模样,再也看不出原先的英俊来了。待城门一开,卫青便打马直奔皇宫,郭解和双福也回到了淮南王府的处所。 郭解回到住处,郭解又一次提笔给刘安写信。上一次的书信发出没几天,计算快马时日,怕是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还不到。卫青和公孙贺是郭解在长安的第一次交友,心中自然格外看重,而且自己心底也有喜爱倾慕之心。他二人与自己交往不深,却肯倾心相托,显然情谊非浅。倒是自己,对他二人却隐瞒了许多事情。郭解犹豫了一会,思来想去,毕竟是淮南王抚养了自己一场,恩遇非常;而卫青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亲疏之别,显而易见。怀恩之心到底占了上风,郭解终于提起笔来,将与卫青的结识经过,以及昨夜之事的前因后果、自己在其中的所说所为,详细写了下来。郭解顿了顿笔,想那些购置来的岩鸽用途未卜,试验也不知能不能成,也就搁置在了一边,不再写入。郭解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若今后要与卫青等人长久交往,自己便不能再在王府居住,否则时日一久,必会露出破绽。信函往返日久,自己等不到刘安的指示,只能书明理由,先斩后奏了。写好书信,郭解将竹简放入囊袋密封起来,又叫白叔禽打发了一个仆役飞马传书。 接下来的几日郭解都没出门,一直躲在王府里,每日只是练拳习剑读书,打发着无聊的日子。闲暇时候,郭解便待在鸟房,饲喂逗弄那些岩鸽,仔细观察它们的习性。王府里的人都是婢仆,郭解也没有朝中或是内宫的熟人,他打听不到卫青的后事进展。卫青也不知道郭解的住处,有了消息自然也无法知会他。 不多时日,白叔禽为郭解赁下的民居收拾好了,郭解带了一些书籍,连同那些岩鸽一起搬了过去。他没有接受白叔禽安排过来的四个小黄门——有一个阉奴双福已经够扎眼的了——只是在外面招募了两个男仆,为他料理饮食、打扫等内务,就便照顾那些岩鸽。此后,若非特别重要的事,郭解都尽量避开与王府的接触,白叔禽也只是每月一次,寻个无人的时机,暗地里给他送些应用的钱物。 ------------ 第三十九章 风情美男 寒家公子青茅酒歧路王孙金弹丸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郭解觉得卫青事件的风声也应该过去了,便每日打发双福去城外,到上林苑去寻找公孙贺。这日,双福终于找到了他,并在他下值的时候把他带了回来。 “郭兄弟,大好的消息!”公孙贺旋风般卷了进来,还没等郭解开口寒暄,便嚷道。 “公孙兄别来无恙?快这边来请!”郭解含笑见了礼,又说道:“双福,去市上打最上好的酒来,多安排菜肴!”吩咐完毕,便将公孙贺让到了书房。 为了深交卫青,郭解一意低调,所赁的新居更是力避宽大奢华,不带任何出奇之处,以免使人生疑。除去仆役所居和厨房以及安置岩鸽的房屋,郭解只留了一间厢房,兼作书房和会客室。书房的四周布置装饰,也都是草草至极,勉强可用而已。 “郭兄弟的下处,倒很是清雅!”公孙贺坐了下来,四面一望,便如此说道,却把个“寒素”二字硬吞了回去。 “不瞒公孙兄,长安米珠薪桂,兄弟家境也不宽裕,盘缠有限,有这样的住处,已是望外之喜了。还请兄长不要笑话!”郭解笑道。 “岂敢笑话!我若是有钱,倒情愿送些与郭兄弟盘缠。只是当差的这点微薄俸禄,还不够哥哥我喝酒的,自己也时常捉禁见肘,家中又有管束,对兄弟你更是爱莫能助了!”公孙贺笑道。 郭解闻言哈哈大笑,却又问道:“前日闻听,公孙大哥并无父母兄弟姐妹,却哪里来的管束?兄弟明白了,一定是大哥至爱尊阃,甘受她的辖制了!” 公孙贺摆摆手笑道:“哥哥与你一样并未成婚,哪里有什么尊阃贱阃?只是堂上还有老祖父健在,有时候不得不顾及他老人家而已。”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郭解略略问候了一下公孙贺的祖父,便将话题引到卫青的身上:“这些日子,大长公主没有再找公孙兄的麻烦吗?卫青大哥却又如何?兄弟这阵子也不敢出门,又找不到二位兄长,心中着实记挂!” “正是呢,瞧我这脑子,刚进门就想把这事告诉郭兄弟的,转眼却又忘了!”公孙贺一拍脑门,笑道:“前日卫青打发人给我送出信来,知会了内宫中的消息。他这番竟是否极泰来呢!卫青进宫的时候,陛下和卫夫人刚好才睡醒起来,还没上朝呢。”公孙贺说得口沫横飞:“陛下看见了卫青的狼狈模样,又听了他的的哭诉,便当场大怒,当着他和卫夫人的面,把陈皇后叫来申斥羞辱了一番。这还不算,陛下又亲口御封,升卫青做了建章监,统领上林苑建章宫的所有羽林军。之后却还把他留在宫中居住多日,赏赐无数,极尽厚遇。那大长公主和陈皇后敢怒不敢言,从此悄无声息,也没寻哥哥我什么麻烦!哈哈哈,当真痛快至极!我当时就要把这好消息告诉郭兄弟你,只是苦于找不到你的家!” “这等实在是太好不过了!”郭解击掌笑道:“我们从此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祸从天降!” “正是正是!这酒怎么还没买来?”公孙贺叫道。 “你先别急着想吃喝,只怕你近期还有其他的祸端临头,兄弟我还替公孙大哥担着忧呢!”郭解脸色一板,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祸端?兄弟快告诉我!”公孙贺果然中计,急忙问道。 “小弟是想着,卫大哥如今升迁做了羽林军首领,从今往后,只怕时时要骑在公孙兄的头上大作威福,如此则大大的不妙,兄弟我着实替公孙兄捏了一把冷汗哪!”郭解笑道。 “他敢如此,看我不把他的牙齿打掉!”公孙贺哈哈大笑,又道:“卫青这番得了不少陛下的赏赐,俸禄也涨了几倍,等他出宫就职,咱们的酒钱以后便有了着落!” *注:此时其实建章宫还没有兴建,卫青的建章监,实际是督办建章宫修造的官员。而西汉武帝后期,李广之孙李陵担任的建章监,才是文中所说的羽林军头目。二者本非一样性质,而一个公务员性质包工头子,与文中所要树立的卫青形象却大为不谐。为了使文章上下衔接顺畅,笔者便稍作疏通,将两种建章监归一,还望读者不要见怪,给予理解。 这时酒菜都已齐备,二人不免据案大嚼,把酒言欢。郭解是刻意结交,而公孙贺胸中城府也不很深,互相大是投机。二人自然欢洽异常,一直痛饮到深夜,公孙贺方才醉归。郭解已是醉得口齿不清,不能走路,双福便擅自做主,派了一个仆役帮着公孙贺的小厮扶他上了马,一直把他送到家里。 警报解除,郭解终于又可以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了。只是时机并不总会那么凑巧,接下来的数日里,郭解虽然时时留心,却都没有结识到什么有用的人物,更不要说权贵了。 这日,郭解正在街上遛马闲逛,忽听身后一片嘈杂喧嚷。郭解回头一看,却是一群半大孩童飞跑着过来。这些孩童都是贫苦人家穿戴,一面呼呼跑着,一面不时回头张望,脸上却都露着兴奋和期待之色。郭解向这些贫家孩子身后一望,却见他们身后数十步远处,七八个人骑着马正向这边飞奔而来。马很快追了上来,孩童们一边奔跑着,一边向两侧躲闪,让出中间的马道。待那些马匹疾驰而过,孩童们又跟在马后,急急追了上去。 原来不是抓贼,这又是什么状况?郭解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奇,也拍马跟了上去。 奔马中的一人选了城中一个空旷无人之处缓缓住了马,其他几骑也都停了下来,分散在他四周十多步远,围成一个圆圈,看起来都是是随从家奴的模样。那群孩子一个个也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在随从们的马匹四周各自选好位置站定,眼睛却全都盯着在中央立马的主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勾当?郭解更加疑惑了。 那在圆圈中央立马的主人,不过二十多岁,身披一件玄色貂裘,华贵无比。他的五官生得十分精致,皮肤细白,容貌之俊美,竟也不在卫青之下。美少年头上戴着一顶赤金冠子,一支通透无瑕的羊脂玉簪固定其间,金冠正中还镶嵌着一颗拇指肚大的明珠。他身上的锦衣鲜明华丽,腰间佩戴的金玉饰物不下十数,无不质地纯正,做工精美。饰物中间,还挂着一口宝剑,剑锋看不出如何锐利,只是外面的剑鞘上竟嵌着几颗硕大的红绿宝石 郭解暗暗称奇,心中对着美少年好感顿生,不禁大为向往。郭解不舍离去,也好奇他们的作为,便和双福一起,立马在圈子之外观看下文。那个俊美少年因见随从都站好了位置,一扬手,取出一个弹弓,接着伸手向囊袋中摸寻弹丸。 “那弹弓是纯金的!”双福大惊小怪地说道。 “用你说,我自己不会看?”郭解说道。淮南国气候温暖,物产丰饶,王宫里金器很多,但刘安并未奢靡到用黄金来打造弹弓这样的玩具。这美少年是谁家子弟,竟如此排场阔气?想必是父母对他十分溺爱娇纵吧。 美少年取出一个弹丸压上,拉开了弹弓的弓弦。那马挪着四蹄原地转着步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样子。美少年随着马头的方向,不断变换着瞄准的方位。所有随从都做好了接弹的准备,那些穷孩子更是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弹弓的方向。 美少年身子一倾,忽然变换了一个方向,接着手一弹,一道金光灿烂的弧线破空而出,那弹丸居然也是纯金所制!随从的马匹和穷孩子们都跑动起来,一个随从一伸手,抓住了这颗金弹。 “好!”美少年喝了一声彩,接着又取出了一颗弹丸。这次弹丸射出后却没有被随从够到,掉在了地上。几个孩子欢叫连连,也不顾马蹄踏身的危险,飞跑着去抢,终于被一个孩子捷足先登,捡在手里。少年继续射着金弹,随从和穷孩子们依前又是一番跑动奔忙。 玩了不足一个时辰,已有十来枚金弹掉落在地,旋即被孩子们捡走,双福竟也抢到了一个。那美少年洋洋自若,全然不以为意,也根本没有向孩子们索回的意思。那些金弹都有雀卵大小,十来个怕是足有一斤之重,这少年却弃之不顾,犹如蔽屣一般。看那些孩子熟练追随奔抢的光景,这美少年显然是时常进行这样的玩法。究竟是什么样的豪贵人家,能供得起他这般挥霍? 郭解正在矫舌难下,忽然一个金弹夹着风声迎面飞来。郭解并未炫耀技巧,也没有大动,只在马上就势反手一抄,那金弹便被抄在手里,在掌心团团而转。待金弹转到指尖,郭解使力一弹,那金弹又稳稳地向美少年飞了回去。金弹不疾不缓,恰好飞到美少年的面前。美少年轻舒猿臂,轻轻巧巧地接过弹丸,一双俊眼扫向郭解,对他微微冁齿,开颜一笑。 ------------ 第四十章 卫青归来 杀伐匈奴堪佐酒荒唐宫掖却难言 这一笑竟是妩媚入骨,美少年的眼角眉梢,俱是风情。郭解从未见过如此风情的男子,他的心突地一跳,接着脸红了起来。 “人家分明是个男子,我怎会动起这种心思?”郭解含羞带愧,移开与那美少年对视的眼睛,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着寒风大喘几口粗气,总算把邪念逐出了脑海。 少年玩得尽兴,带着随从们走远了,那些孩子们也都哄然作鸟兽散了,郭解依然立马踟蹰。双福手里的金弹闪闪发光,“真是纯金的!”意外的横财使他惊喜万分,手舞足蹈。 “郭公子!你不在家,原来竟在这里闲逛呢,叫我好找!” “是你啊,真巧在这里遇见。”郭解闻言一看,认得是公孙贺的贴身小厮,也骑着马,便问道:“你主人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我家主人除了当值以外,就是喝酒,并无别事可忙。”小厮笑道。郭解也是一笑,那小厮又说道:“卫大人今日从宫里出来了,现在正在我家里坐着呢。主人叫我骑马快跑,赶着请郭公子一起来喝酒呢。谁知公子不在家,小的正要回去复命,不想在这里碰见了。” “卫青大哥吗?果然是升了官,到底不同,都改称大人了!”郭解一边笑着,一边打马,跟着小厮疾驰而去。 公孙贺的家不甚气派,不过好歹还算是个府邸,内外布置并不如何奢华,却显得十分精雅,看得出也是个世家。公孙贺和卫青都赶着出来迎接,分手多日,乍一相见,大家都是十分欢喜。 依着礼数,郭解便要去拜见公孙贺的祖父,公孙贺却笑道:“罢了!家祖父年老以后,性情变得异常古怪,不爱见客。郭兄弟就不必去了,免得被搓一鼻子的灰!” 肴馔早已备好,这时一一摆了上来,却是卫青做东。因他在城中没有宅邸,便借用公孙贺家的地方了。席间满是各类珍馐,水陆俱备,卫青自是破费不少。公孙贺也取出家中收藏的铜爵,给大伙盛酒助兴。郭解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辞,略略问了卫青连日来在宫中的状况,卫青也都一一说了。 “卫青,在宫里住着这么多日子,你就没有向陛下提及对匈奴作战的事?”闲话过后,公孙贺便问道。虽说卫青已经升任他的顶头上司,可是公孙贺依旧直呼卫青的名字。卫青原本性格忠厚,又与公孙贺交好多年,也不以为忤。 “我还未曾提及,陛下先已跟我说起此事了。”卫青说道。 “果真?陛下如何说的?”公孙贺和郭解一听,都来了精神。 “陛下这就打算征缴在民间散养的马匹,加上官府和宫苑里的战马,大约半年才可齐备。之后还要训练骑兵,我估算着,加紧操练的话,怎么也得两三年的时间,方才能有战力!”卫青说道。 “还要这么久!再等两三年之后,匈奴人怕是都劫掠到长安来了!到时咱们也不用出兵塞北,直接在城下打仗得了!”公孙贺将酒爵击在案上,怒道。 “陛下和我的意思,都想早日开战。只是眼下兵马不足,匈奴人又甚是强悍,无可奈何啊。”卫青叹道。 “咱们大汉不是还有许多现成的骑郎?征发骑郎参战,不是更便捷省力一些?”公孙贺说道。 “那些骑郎们只是摆摆排场还好,中看不中用,打仗万万不行。”卫青摇摇头说道:“而且,骑郎多半是王侯贵家所有,他们哪里肯献出来给朝廷使用?朝廷倒是也还有些骑兵,不过数量太少,作战远远不够。” “可惜咱们这些愿意打仗的人,手中却没有兵马!”公孙贺叹道。 “是啊!”卫青说道:“多筹备些时日也好,打大仗,不光是组织兵马这么简单,后勤也要提前预备几年,方能万无一失。日后真的打起仗来,细处谋划还要更多,不一一筹备妥当,贸然出击的话,必然大败。骑兵行进快速,粮秣辎重的跟进也是大问题。还有,咱们士兵的铁甲太重,马匹一定不堪重负,难以长途跋涉。还要学着做些匈奴人穿的皮甲才好,皮甲轻软合体,即可御敌,又能防寒。诸般种种还有很多,事无巨细,都与日后作战的成败直接相关!” “卫兄这番说话,竟大有大将军的气度。”郭解呷了一口酒,赞叹道。“想来对日后的作战,卫大哥已经成竹在胸?” “郭兄弟谬赞了。这些才到哪里,如何就担得起大将军重任了?”卫青口中虽是谦逊,眉宇间却大放豪情:“陛下这次升我的官职,倒不全为安抚姐姐,也有要我操练现有羽林军、磨练我的意思!” “那可太好了!”公孙贺将爵中残酒一饮而尽,说道:“咱们羽林郎都有自己的马,明日起咱们的假期都不要了,加紧操练备战!我还不信了,咱们大汉的好男儿,就敌不过匈奴那些狗贼!” “好!”卫青一握公孙贺的手:“咱们兄弟同心一体,必当奋勇杀敌,保我疆土,护我子民,扬我大汉天威!” 公孙贺重重点了点头。卫青又对郭解说道:“郭兄弟,如今我略有职权,可以增益一些编制。你在长安游历,又无产业进项,生业想来也不充裕。不如入我羽林军,与我们一同操练,将来杀敌建功也少不了你的一份。而且眼下也会有些薪俸,不必坐吃山空了。” “兄弟实是也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向大哥开口!”郭解闻言大喜,赶紧说道。 “好,今后我们并肩作战,就是亲兄弟了!”公孙贺也为郭解高兴,他提着酒壶依次斟满了酒,三人一起举爵,一饮而尽。 “只是如今郭兄弟也做了卫青的部下,日后他骑在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之时,少不得一并也要骑到郭兄弟你的头上了!”公孙贺说道,与郭解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弟今天倒是遇见一桩奇事。”大事说完,三个又说了些闲话下酒。郭解便将今天所遇的金弹美少年的奇异行径,讲了出来。 “不用说,他一定是韩嫣。”卫青淡淡地说道。 “原来是那个妖人?他不去服侍陛下睡觉,倒有闲暇跑出来撒金子玩!哈哈!”公孙贺大声讥讽道。 卫青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尴尬,却也不置可否。 “他是一个男子啊,如何为陛下侍寝?”郭解奇道。 “郭兄弟果然纯真可爱!看你也是读过不少的书了,难道不知分桃断袖、龙阳之好?哈哈哈!”公孙贺大笑道。 “这个――”郭解想起韩嫣那一笑的妩媚风流,脸又红了起来,好在还有酒意遮着,没有被他二人识破。 “韩嫣到底也是王族之后,系出名门,就不要说他这些事了。”卫青到底是忠厚之人,又顾忌着姐姐和皇帝的情面,便开口说道。 “他是哪位王族之后?”郭解的酒意上了头,心里想着韩嫣,也把不住嘴巴,开口问道。 “韩嫣,”卫青说道:“他的曾祖父,是我大汉朝的开国功臣,名叫韩信,立过不少的战功。” “韩信?”郭解愣了一下。自己的祖父韩信,当年不是被吕后灭族了吗?赵爷爷说起过,那时全家都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抱出了自己的父亲郭族一个人呀。郭解想着,便问道:“淮阴侯当年被灭了三族,想不到还有后人留下?” “此韩信非彼韩信,”卫青说道:“韩嫣的祖上,是先秦时韩国的君王。秦灭六国以后,韩国的王裔降为平民,凋零离散。到韩嫣的曾祖韩信这里,却追随太祖高皇帝征战,立下很多功劳,被高皇帝重新封为韩王。他是韩王信,是战国韩襄王之孙,不是淮阴侯韩信。那淮阴侯韩信,出身却极为贫寒,并无家世。两个韩信只是恰巧同名,其间并无渊源。” 郭解点了点头。还好,这韩嫣既不是自己的宗族,那么不论他做什么事,也都丢不到自己的脸面。“他的家世既然如此显赫,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等地步?”郭解又问道。 “沦落个屁!这个妖人,靠卖屁股赚下那么许多黄金,到处撒着玩耍,你如何还说他是沦落?”公孙贺忿忿地说道。 卫青见公孙贺污言秽语起来,大有不可阻挡之势,便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当年韩王信因为勾结匈奴作乱,被我高皇帝亲率大军平叛诛杀了。之后其子韩颓当率部从匈奴归汉,高皇帝赦免了他家的叛国灭族之罪,又封他为弓高侯,这韩嫣就是韩颓当的庶孙。韩嫣自幼与陛下侍读,情分自然极深,多一些宠爱赏赐,也是常情。” 公孙贺却大大不以为然,仍是一脸的鄙夷。 “想不到这个韩嫣竟也与皇帝大有渊源,日后用处必多,倒要寻个机会与他好好结识一下。只是此事需要隐秘些,不可叫卫青公孙贺二位知道。”郭解心想。想到韩嫣的容颜风度,心中不免又勾勾连连,神思魂往了。 ------------ 第四十一章 还活着的公孙献 难言切切少年意谁解悠悠遗老心 “咦,怪鸟事,莫不成我眼睛花了?”酒正酣时,公孙贺忽然嘟囔起来。 “怎么回事?”卫青和郭解忙问道。 “刚才我明明看到家祖父在门外站着呢,怎么这一眨眼,人就不见了?”公孙贺说道。 “我可没瞧见有老人家在那。卫青大哥你看见了吗?”郭解说道。 “我也没瞧见。定是你眼睛花了吧?”卫青说道。 “邪门!我还是不放心,先过去瞧瞧!”公孙贺扔下酒爵,拔脚走了出去,不一会却又回来了,抓着头皮说道:“他老人家好端端的坐在房里呢。刚才我险些以为他已经仙去了,一个魂儿舍不得我这孙子,赶过来望望我呢!” “你眼睛花看错也就罢了,怎么倒胡言乱语,诅咒起他老人家来了?喝多了酒,就是这般的不成器!”卫青笑道。 “那是,那是,嘿嘿!我自罚一爵!”公孙贺笑道。 这一场酒又是饮到了半夜,三人都极其尽兴。夜深了,卫青出不了城,就在公孙贺的家里住下。郭解却跨上马背,一路颠颠倒倒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郭解方才起身。 “公子,公孙家派了人来请,还在下房里候着呢!”双福进来送了早饭,一面回禀。 “叫进来吧。”郭解洗了把脸,说道。 来人行了个礼,郭解一看,却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中年男仆,不是公孙贺的随身小厮,也并没见过。“你家主人今天没有去上值吗?如何现在叫我过去?”郭解问道。 “家主人的确上值去了,现在是老主人请郭公子过去叙话。”男仆回答道。 “你家老主人叫我?为了何事?”郭解奇道。 “老主人只是吩咐了小人来请公子,并没告诉我为了何事。”男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公孙贺的祖父并未与自己谋面,如何会贸然相邀?不过长者有约,不可推拒,这也是礼仪。郭解匆匆吃罢了饭,便随着男仆又来到了公孙贺的家。 公孙家的大堂上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年纪约么七十多岁以上。老者没有理会郭解的见礼,他挥了挥手,斥退了堂上的僮仆,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郭解,上下观看。 “老先生召唤晚生,不知有何赐教,还请吩咐!”这老人看起来筋力未衰,精神依旧矍铄,目光也炯炯有神。郭解被这老人看得有些发毛,只好再次说话。 “嗯,你姓郭!”老者依旧看着他,忽然冒出这么几个字来。 “是,老先生。晚生姓郭,名叫郭解。”郭解答道。 “郭族是你的什么人?!”老者忽然厉声问道。 “什么?”郭解忽然听到父亲的名讳从这老人的口里说出,大吃了一惊。 “郭族是你的父亲,淮阴侯韩信是你的祖父!是也不是?”老者紧盯着郭解的眼睛,继续逼问道。 郭解更是吃惊。他原以为,自己的身世秘密,早已随着赵易和秦氏的死而深深埋葬地下了,不想今日竟突然又被这陌生的老者提了出来。如果卫青和公孙贺知道此事,不仅自己进入羽林军的希望会成为泡影,而且与他二人的交往也要断绝。不然,以卫青的身份以及他与汉室的关系,必然会将自己献给皇帝,千刀万剐。 “陵儿!难道是陵儿泄露了此事?”郭解忽然悲哀地想道。郭解在离开淮南之前,与刘陵发生了口角,那时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忘了要一生守口如瓶,却把身世的秘密向刘陵和盘托出了。 这老者不在昨晚当众揭穿此事,单挑公孙贺上值的日子找了自己前来,应该是不知从哪里得了一点口风,却并不确定消息真伪的吧?郭解暗暗盘算,想着用个什么法子遮掩过去。 “实在抵赖不过,也只有杀了他!”郭解心中暗忖道:“只是这府中看到自己进来的仆役那么多,可不容易一一灭口。”只是想想罢了,郭解暗叹,如此残忍冷酷的灭门,自己当真是难以下手。倘若真的下了毒手,就算不被人发觉,日后见了公孙贺,却要以何面目从容相对? “像,真像!”老者并没有料到郭解心中升起的邪恶念头,他看着郭解,口里喃喃说道。这老人浑身透着邪门,说话也是前后飘忽,叫人摸不着头脑。郭解一时竟难以回话,索性默不作声,装聋作哑。 “君侯!你已有了孙子了!血脉未断,你的在天之灵,也应该安歇了,不要再怨望了吧!”老者忽然仰面向天,双手微微颤抖着,口里轻轻地说着,两行浊泪从眼中悄然流下。 郭解心中暗动,却也没有说话,两人都是沉默相对。过了一会,老者叹息了几声,换了一副慈颜,招呼郭解坐下。 “我问你,张建和赵易可还在人世?他们可都还好吗?”老者又问道。 郭解的吃惊一次比一次厉害,他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孩子,你不要怕。”老者说道:“你可知我叫什么?” “晚生不知。”郭解摇了摇头。 “老朽名叫公孙献。你可知道这个名字?”老者又说道。 “公孙爷爷!”郭解闻言,立刻翻身拜倒:“孩儿知道,孩儿当然知道!”郭解翻开衣领,寻出他父亲的遗留的那枚金蝉,双手递给了公孙献。 “果然是你!他们把我的事情也告诉你了?”看着金蝉,想起当年的惨烈,一晃竟将近五十年过去了。公孙献又流下了泪:“好孩子,快起来!昨日我就在门外看了你半天,你和你的祖父,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又听说你姓郭,心里便猜了个八九,果不其然!” 昨夜公孙贺嚷着祖父站在门外,原来竟是真的。只是他当时酒醉眼迷,没有看到祖父离去,就大惊小怪起来,以为自己见鬼了呢。 “不想我在这人世,居然还有亲人!”郭解擦了擦眼泪,依着公孙献的吩咐,坐了下来。陵儿她没有泻露自己的身世秘密,郭解很高兴,自己刚才竟然在心里冤枉了她,真是不该! “哦!我听贺儿说过一点,说你自幼没了父母,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年,可是张建抚养你长大的?”公孙献只知道,当年是蒯彻和张建带着郭族抚养的,自然而然地以为郭解也必然由张建抚养了,却不知后来发生的那些纠葛变故。 “张爷爷在我襁褓之时业已亡故,我也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是赵爷爷抚养的我。”郭解说道。 “赵易?当年我随萧何大人离开了长安,赵易还在深宫为奴,没寻到机会告诉他知道。过了些年,等萧大人亡故了,我又迁回长安时,赵易却已不见踪影了。他又是如何找到的你?”公孙献问道。 郭解又开始落泪。他把赵易临死前告诉自己的身世经过,父母、张建、蒯彻之死的始末,都一一说了出来。提到赵易时,却藏了一个心眼,只说是在自己十三岁时,家中突遭强寇,赵易是为保护自己而被劫杀的,略去了和淮南王的干系不提。 “他们都死了,”公孙献喃喃说道:“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无用的孤老头子,还活在这世上!哦对了,还有远去匈奴大漠的斛以德兄弟,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这个孩儿也是不知。”郭解擦着泪说道。“斛爷爷自从去了匈奴以后,便杳无踪影,从未与这边联络过。” “就算他还活着,今年怕是也快八十岁了,互相见面,也不能认识了!”公孙献喟然叹道。 “孩儿也希望斛爷爷能够长寿,以后还有相见之机。”郭解说道。 “但愿如此吧!赵易临终前告诉你,你父亲临死之时,仍然心怀怨恨,要你将来颠覆汉室江山,自建基业?你自己的心里又是如何打算的?”公孙献问道。 郭解隐瞒了赵易的真实死因,以及这些年自己被淮南王教养的事实,只是为了不使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到底怎样。何况,这公孙献还是公孙贺的祖父,知道太多了,难免就会传到卫青耳里,甚至被朝廷盯上,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却没想到,竟在父亲郭族之死这里说露了痕迹。 “赵爷爷临死前说道,他是因为被父亲所逼,不得不把原话告知与孩儿。至于日后究竟要不要依从父命,他要我自己拿主意。”郭解思考了一下,如此答道。 “赵易却还有点见识,不是一味的愚忠。”公孙献点点头说道。 “只是父亲交代的那条路,抛开艰险不说,实在也是茫然无绪。孩儿如今还是年轻,不懂多少世间的疾苦百态,也没有一个亲人帮助,就是得力的助手也没有,那条道路,叫我从何做起?所以,孩儿常常是想想也就罢了,并没有太认真。”郭解说道。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唉,当年你的祖父,你的父亲,就是吃了一味执着的亏。若都能有你的洒脱,后来也不会那般下场凄惨了!大汉如今江山已固,人心思安,有谁再想翻云覆雨,无异痴人说梦!若硬要行事,不仅徒劳无功,也是对无辜百姓的无端戕害!”公孙献信了郭解的话,欣慰地说道。当年,公孙献原是听从蒯彻的安排,到当时的丞相萧何府上做幕僚,以便离间帝相的。谁知相处日久,公孙献却与萧何情分日深,萧何淡泊超然的处事方式,竟渐渐感染了公孙献,他开始反思自己,反思韩信,反思他们所有的人。 ------------ 第四十二章 张骞出使 竹节城中传帝语玉门关外响驼铃 听了公孙献的话,郭解心里也凉了一半。当年赵易对他讲述往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有限,郭解只是听了个大概。他对当年众人对郭族的惨烈付出,仍是一知半解,不能完全领会,更加想不到庶民百姓的身上。一时间,郭解也陷入了深思。 三天之后,郭解接到了京师北军屯骑校尉发来的牒函,正式成为上林苑羽林军的一员。他的职衔是也是羽林郎,七品,相当于六百石官位,月俸实入谷三十五斛,钱三千五百。这钱是大汉中央发行的制钱,货真价实的五铢钱,购买力很高,应付郭解主仆的日常饮食足够了。郭解退了城中的住所,在上林苑附近另赁一处宽敞的农舍,带着几个仆役和他的岩鸽书籍一起,搬过去住了下来。从此郭解每日跟随卫青操练,喝酒作乐的时候少了很多,日子过得单调,却也充实。 在西汉初期,钱币制度是比较混乱的。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后,继续承袭秦朝的钱制半两钱,由于半两钱个头大比较重,不方便携带和流通,于是和更贵重的黄金一起共同成为流通货币。到吕后二年,半两钱改为八铢钱。由于当时急于恢复生产力储蓄物资,制订了重农轻商的制度,相对封闭自足的小农经济,使钱币的流通依然没有形成规模。到了文帝时期以后,对商人的约束渐渐松缓,推行了四铢钱。不过这时钱币制度却混乱了起来,因为发行铜钱的单位不仅有中央政府,还有个人比如宠臣邓通,还有一些封地产铜的诸侯王。钱币越造越轻,从四铢到三铢乃至更薄更小,参杂的贱金属越来越多,经常损坏破裂。多种重量成色的铜钱一并融入市场,导致货币诚信度被损毁,钱币的购买力急剧下降,几成废物。汉武帝登基之后,渐次收回了货币铸造和流通权,推行全国统一的五铢钱,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起来。郭解从军的这个时候,却还是五铢钱和各种杂钱并行。 书信发出的一个月后,白叔禽送来了刘安的回信。信中关心了一些郭解的起居生活,又对他的进展大大夸赞了一番,嘱咐他与卫青一班人等继续交往下去,再寻机结交更多的权贵或者是未来的权贵。刘安随信送上黄金十斤,供他继续与权贵交往使用。郭解回书,把自己加入羽林军的始末说了一遍。自此,每月与刘安进行一次往返书信,渐成定例。 转眼已是隆冬,年末将至,郭解开始思念起他在王宫的那个家来。他想念很多人,想念刘陵,想念阿纷,甚至还想起刘不害那个坏蛋。郭解不敢在信中向刘安询问她们的情况,因为很多原因。他想得更多的还是阿兼。郭解悄悄地把双福打发去了一趟自己幼时的家乡,他希望阿兼能在年尾时祭奠亲人,或许双福就能遇见她,把她带来长安。旧年静悄悄孤零零地过去,郭解十八岁了。 直到二月接近中旬,大地回暖,双福这才回来。他在郭解的旧家一直过了上元节,也没等到阿兼,只得在坟前添了几柱香,放了些酒食贡品,就回来了。好在他单身在外,并没敢惹什么是非,避居乡野,也没让王宫里的人碰到过他。 这一日,春风和暖,黄柳微拂。郭解也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身吃饭,骑了马前往军营。半路上,忽见许多乡民吵吵嚷嚷,都往城门那边蜂拥跑去。那里有什么新奇热闹,能使乡民们都不去理会春播农忙?郭解大感好奇,便信马由缰,也随着人群向城门赶去。 长安城门的进出口都已经戒严。数百冠羽鲜明的内宫近侍的郎卫,分列立在在城门的出口两侧。城门大开着,中间地缓缓走出四匹一排的骆驼,接着又是一排,又是一排……骆驼如骑兵列队一般,整整齐齐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前后走出了三十来排,一百余匹。那些骆驼全身负载,背上都堆起很高的货包,每一排骆驼都有一个步行的胡人牵引着。长安城聚集了大量的胡商,郭解也经常看到骆驼,并不稀奇。可是他常见的骆驼都是三五成群,也有单独一匹的,最大的商队也不过二三十匹,那已经是长安城里最顶级的富商了。像这么庞大的驼队,郭解还是第一次看到。 驼队走完之后,接着是数百郎卫的骑兵队伍走了出来。接下来,城门出现了一辆八匹马拉的巨大辇车,那是御辇,是天子出巡的专车,也只有天子才能乘坐。那御辇比起淮南王专用的大车,又不知高大了多少。御辇轰隆隆地驶离城门,大群郎卫护拥而去。 “天子出巡了?”郭解来到长安已经几个月了,却从没亲眼看见过皇帝的模样。而且这次是天子带着大型驼队出巡,他不禁兴奋了起来,也忘了自己还要去羽林营操练,只是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起逐着辇车而去。 辇车在一个空旷之处停了下来。天子一身朝服冕旒,穿戴正式而隆重,从车上缓步走下。这就是当今的皇帝刘彻,他还很年轻,也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也并不俊美。只是他身材颀长挺拔,神色峻毅,顾盼之间大有威严之色,令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皇帝下了辇车,一手持着一根节杖,另一手还携着一个庶民装扮的男子,那男子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有大群郎卫隔着,郭解和围观人群所站的距离很远,听不到皇帝和那人的交谈。好在郭解骑在马上,高过众人,皇帝和那男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明白。只见皇帝神色郑重,好像是在殷殷话别,说了很长的一段话。那庶民装扮的男子神情很是激动,他跪倒在地,行了三拜九叩的辞别大礼,起来后,又用手抹着眼睛。皇帝双手持着节杖,将它交给那个男子。那男子又跪了下来,伸出双手接过,二人又说了一些话。男子这才起身,又举手向围观的人群作了一圈礼,这才跨上马背,数十名带着武器的便衣随从也一齐上马出发了。驼队越走越远,不一时便只剩下清冷的驼铃声,从远处悠悠传来。 当郭解赶到军营的时候,羽林郎们已经在马上练习奔跑刺杀了。卫青皱了一下眉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令他入列操练。 “郭兄弟,你我交好情深,这是事实,不过却也不是你可以随便迟来的理由!待日后上了战场,如此不遵军纪,你自己徒然送死是小,还可能带累全体军队,使战事受挫,将士枉死!”晚上回家的时候,三人并辔而行,卫青这才开口,责备着郭解。 “是,郭解知道错了!”郭解脸一红,说道:“今日是因为见到了天子出城,场面盛大壮观,我不舍离去,所以来迟了。” “嗯,原来如此。”卫青点了点头,面色和缓了起来,说道:“我险些儿忘了,今日还是张骞担任使节,出使西域的出行之日呢。原来是陛下亲自出城送的行,这也难怪你了。” “区区一次出使而已,朝廷每年出去的使节数以十百,此次陛下何以如此看重,大张旗鼓地隆重送行?”郭解问道。 “西域远在西方千万里之外,路途中有无数的沙漠高山,冰峰野兽,还隔着匈奴人的大片牧场。张骞此行,必然要经历艰难险阻无数,这一去,也不知他要走到哪年哪月呢。陛下想是为了壮他行色,令他有始有终,所以亲自送行吧。”卫青答道。 “西域既然那么遥远,我们和他结交,又有何用处?”郭解问道。 “怎么会没有用处?”卫青说道:“西域诸国都在匈奴疆域的后背,若大汉与其交好,令他们能够派兵,与我大汉两面夹击匈奴人,我们的胜算岂不更大?这还只是对军事有利的一面。再者说,有那么多的西域胡人背井离乡,担着风险,往返长安进行买卖,自然是丰厚的利润使然。而我们汉人却对西域一无所知,更没有商人去过那里。如果这次张骞探好了路途,那么咱们大汉的商人也就能成批的过去,带去我们的丝绸漆器,换回西域的珍宝,使我大汉的物资更加丰富,子民更加富庶,如此岂不更好?” “卫大哥的话着实是远见,无怪能得陛下宠信升迁。”郭解点着头赞叹道:“但愿张大人此去一路顺畅,平安抵达,不要遇见匈奴人才好!”郭解说道。 “就算是遇见匈奴人被劫杀了,也是无法。”卫青平静地说道。 “兄弟总是无法释然。我看张大人此行,必然带了大量馈赠各国的通好财物,若是被劫,那太可惜了。而且张大人有此勇气远行,实在令人敬佩,我也不愿他客死他乡啊。”郭解说道。 ------------ 第四十三章 色鬼张次公 长夜雨多浮美酒少年情重说佳人 卫青却依然平静地说道:“譬如我们日后与匈奴人作战,人人都希望自己杀敌立功,封侯获赏。可是战争总会有所伤亡,总会有人战死沙场,有人活着立功。包括你我在内,谁死谁活,天命使然,这都由不得你我做主。若是大家都害怕了战死,那这仗也就不用打了,打了也是一败涂地。张骞他只有一队人马出使,不论是平安到达西域完成使命,亦或是中途被贼人劫杀,都是有可能的。成或者不成,这与战场中的死或者活,都是一样的道理。” 郭解又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 卫青长篇大论地叙述,公孙贺一直寻不到插嘴的时机,焦急万分,这时忽然开口说道:“郭兄弟,你小小的年纪,胡茬儿还没变黑呢,这么长嘘短叹的装什么老成?” 郭解说道:“我是在叹我自己,以往的见识实在浅薄得很。自从跟了二位兄长行走,学识阅历当真是日新月异,眼界也开阔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道理。这些道理,可都是我们那些手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们无法教授的。” “那是自然!我们懂得的可不止这些呢!”公孙贺洋洋得意,拍着胸脯说道:“等日后上了战场,郭兄弟可一定要紧紧跟着我,哥哥保管你毫发不伤,还能杀死许多敌人!” “罢了罢了!”卫青笑道:“郭兄弟你不跟着公孙贺,我看倒还安全一些。倘若当真跟着他走,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闹不清楚呢!或者把你卖给匈奴人为奴,也未可知!”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就近找了一家酒肆,又喝起酒来。 日子如常一般过着。这日,下了一整天的春雨。事出意外,郭解没有准备,他穿的衣服不多,待操练结束时,浑身已经湿冷得透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郭解便也没有回家,只身来到上林苑附近的一家酒肆,要了一壶酒,一碟小菜,自斟自饮起来。 “郭兄,好雅兴啊!”一人掀了门帘进来,一眼看到了郭解,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 “原来是张兄,快请坐!”郭解一看,是自己同在羽林军操训的同僚张次公,赶紧起身迎迓。 张次公也是浑身湿透,他也没有客气,径直来到郭解的对面坐下,一面伸手烤着郭解推过来的火盆,一面笑道:“郭兄,今日怎么竟一个人在此饮酒,卫将军和公孙兄去了哪里?” “卫将军被陛下招进宫里议事去了,公孙兄的令祖父身体有了些贵恙,赶着回家去侍奉,所以只剩了小弟一人。”郭解答道,又抬手招呼店主人道:“店家!快些再添一副碗盏,烫一壶好酒,切二斤肥好的羊肉来!” 这张次公也是羽林军的一员,相貌颇为清俊疏朗,年纪也和郭解仿佛,只是没有什么家世可言。他的祖上原本也是个列侯,只是到了景帝初期,偶然获罪,被免爵除国了。传到张次公这一代时,近支族人都已是一无所有的布衣民身。所以郭解平日对他并不怎样热心交结,但也绝没有刻意冷落,面子上的情分还是不少。今日寡酒无味,来了张次公作陪,郭解也很高兴,执意做东。 “郭兄盛情,小弟足感!”张次公拱了拱手说道:“但不知公孙兄的令祖父贵体如何,要紧不要紧?” “小弟只听说是偶感了春寒,具体也不甚清楚。若不是雨后的道路泥泞难走,怕耽误了明日操训,小弟原本也打算着进城,去向他老人家请安的。只因公孙兄一意劝阻,故而小弟也就没有去。”郭解说道,又替张次公斟了一盏酒。 “郭兄和卫大人、公孙兄三位,时常来这家酒肆会引吗?”张次公呷了一口酒,随口问道。 “我们并不常来这家,今日只因下雨,小弟懒得多走,就近进来的。我们三人常去的是市集那边的一家胡人酒肆。”郭解也抿了一口,放下酒盏说道。 “哦,那个胡人家想必一定做得一手好酒菜,所以引得三位时时驻足?待下次小弟也去领略一番。”张次公又说道。 “酒菜倒也罢了!”郭解摇摇头,暧昧地挤了挤眼睛,一笑说道:“只为那个酒肆人家的小胡女,不仅生得美貌,而且人又伶俐风趣,十分招人喜爱!” “原来三位竟都是个中瘾君子!哈哈!”张次公大笑着说道。军营中人,多半都是鳏居无聊,便时常凑在一起,谈论着各家女子的美丑身段,张次公和郭解之流亦不能免俗。 “我们行事猥琐无聊,倒叫张兄见笑了!”郭解笑着说道。 “那胡姬都生长于苦寒之地,能有什么绝色的?”张次公笑道。 “我们几个都是粗人,能够欣赏的也就是这样的了。等下次,一定带着张兄一起前去,亲眼看看。”郭解说道。 “那小弟可就等着了。”张次公一口咽了盏中的酒,又给自己倒满了,又说道:“小弟听说,咱们大汉的好女子,除了卫将军的姐姐那不必说了,若是不美,也难得陛下的倾心专宠——另外就属淮南国的翁主为最了。听说这位陵翁主已至笄年,不仅美貌倾国,还是淮南王殿下的掌中明珠,珍爱无比呢。” “小弟也是这么听说的。至于陵翁主究竟是否美貌,我也不曾亲眼见过,所知不详。”郭解也喝光了酒,一顿酒盏说道。 “小弟听说,这位陵翁主至今还未曾许婚呢。郭兄,你是从淮南国来的,可否听人说过,淮南大王要择一位怎样的乘龙快婿?”张次公涎着脸又问道。 “小弟无能,只不过是乡野间的一介布衣而已,又没有什么路子可以结交宫人,如何能探听得到王宫里的消息?”郭解苦笑着说道。陵儿,这个小妖孽,名声居然传得这样广,她都成了市井间的佐酒材料了!郭解想着,却又无可奈何。他很后悔自己刚才提及了酒家胡女,引出张次公这番关于刘陵的话由,可是那话却又无法收回,他只得闷闷地继续喝酒。 “再过几日,诸王进京朝觐的日子就到了,也不知淮南王此次会不会带着翁主过来呢。”张次公把着酒盏说道,两个眼睛中露着无限的憧憬之色。 “那谁能知道呢?”郭解漫不经心地答道。大王以前从未带过陵儿进京,这次会带她来吗?郭解想着,他盼着刘陵能来,又不希望她来。她来了,固然可以一慰自己的相思之苦,却势必会成为那些权贵子弟的追逐目标。就凭连张次公这样一个卑下的小人物,居然都痴心妄想要攀附刘陵,何况那些有身份背景的贵族公子?那些个纨绔子弟,见了美色就如蛆附骨,何况陵儿不仅貌美,而且还是淮南王的独生爱女。 “那淮南国的翁主,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美貌?小弟若是能见她一面,说上几句话,就算立刻去死,今生也无遗憾了!”张次公没有留心郭解脸上的不悦,依旧厚颜无耻地说道。 “若是这么说来,张兄死得怕也容易得很呢。”郭解冷笑道。 “郭兄,小弟有一事相求。”张次公满心向往着刘陵,他完全没有听出郭解话中的讥诮之意,忽然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张兄这是哪里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能帮得上的,小弟一定不会推脱,何须相求?自然若是实在无能为力的大事,小弟位卑式微,办不到却也无法。”郭解见张次公说得郑重,也不知究竟是所求何事,便说了几句两面圆满的话来。若他是想借钱,数目又不很大的话,倒是不便推拒,郭解想着。 “诸王每年来朝的时候,陛下都会率着他们到上林苑猎场例行春蒐,照例由咱们羽林郎派人马陪伴护卫,驱赶野兽。郭兄,你与卫将军那般交好,就请替我美言几句,让我也去吧!”张次公说道。 “这话小弟一定会替你说的,张兄放心便是。”这个事情,郭解倒真的是无法推脱了,只得应承了下来。哼,这小子色迷心窍,满脑子想着亲眼看见陵儿,当我是傻子不知道吗?陵儿来与不来尚且两说呢,就算她来了,她那双心高气傲长在头顶的眼珠,能瞧你一眼才怪了!郭解如此想着,倒也不怕帮他这个忙了。 那些岩鸽都安心地在新家住了下来,与郭解一天天熟悉了起来,性情也日渐温驯。郭解每天早晚都打开鸟屋,让它们在房里腾飞一会,活动活动身子骨。只是还怕这些岩鸽野性未除,思恋故巢,也就没有打开房门放飞过。不久,五对岩鸽陆续开始交配产卵,到了三月底,十只毛茸茸嫩黄的小家伙破壳而出。从此,郭解饲喂得更加精细,每日训练归来,便在鸽房待到很晚,与这些老少鸟儿彼此互相熟识着。有了这些儿女的牵绊,郭解便放心地打开了鸽房的门窗,给了它们自由。岩鸽们不时地飞出飞入,却走来没有丢失过。有时候,还会停落在郭解的肩头,啄他手里捧着的米粒。 ------------ 第四十四章 密会刘安 东窗密议为谁苦鹰犬羁縻王事中 朝觐的日子终于到了,诸王从四面八方的封地云集来京,长安城更加热闹了。这天,白叔禽打发人找到双福,告诉他大王已经入京的消息,双福又找了个无人的时机悄悄通知了郭解。训练散了,卫青进宫与皇帝计议朝觐大典时的侍卫列队事宜,公孙贺也赶着回城里的家去照料祖父。郭解一直等到天黑,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候,这才悄悄地进了城,来到了淮南王府。 “郭解,这么久不见,你竟然又长高了!”看到郭解来了,刘迁很高兴,伸手在他肩头给了一拳。 “太子,你也来了?”自幼一起读书玩耍了多年,忽然分别数月,郭解也很想念刘迁,他赶紧行礼问候。 刘迁笑道:“我好得很呢,只是有些想你,那几个侍读都无聊的很。你有没有想我?” 郭解忙笑道:“怎么能不想太子呢?我每日吃饭睡觉都在想念。”郭解说着,又问道:“大王在哪里?” “父亲在内书房等着你呢!我真瞧不出你究竟有什么特别,令父亲这样看重!”刘迁笑道,“随我来吧!” “大王安好?”郭解随着刘迁来到内书房,恭恭敬敬地拜倒行了大礼。分别数月,郭解这礼行得更加郑重。 “郭解,快起来!来让寡人好好看看你!”刘安满面春风,亲自扶起了郭解,笑道:“果然长高了些,只是黑了不少!” “是郭解原本生得粗糙,又每日打滚操练,所以更黑了。”郭解也笑着回道。 “黑些更好,倒凭空多了许多的威武气概。等将来你为寡人领兵前驱之时,也更像个将军的模样,必能令三军敬服!寡人的太子,就是太白净了些。”刘安说道。 “还不是要怪父亲,把儿子生得跟母后一般!”刘迁一旁说道。 “太子殿下乃是千金贵体,雍容华贵,相貌自然与众不同,郭解怎敢相比?”郭解顺着他们的话说道。 “哈哈哈!”刘安很是满意,开场的互相寒暄过后,刘安便说到正题:“郭解,你的事情进展得不错,以后,还要与卫青继续交好,在羽林军牢牢站稳根基,同时,也多留意些世家子弟,广结人脉!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朝廷要务,一定要及时通报寡人。” “是,大王!”郭解说道:“只是淮南国与长安路途遥远,往返耗时日久,若遇到雨雪天气,行路还要更加艰难。倘若当真遇有重大急事发生,怕是鞭长莫及。” “这个……”刘安略略沉吟了一下,便说道:“如此,若遇到紧急事情,你可自行做主,或暗杀,或贿赂,或是怎样,你且先办着,金钱不足,可向白叔禽预先支取。不过,事后一应巨细必须向寡人一一说明。通信的问题也是大事,待寡人归国之后,悄悄在这边沿途安置一些驿马人手,以便换马快报!” 郭解得到先斩后奏的允诺,心里已经满意,便答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听着刘安的指示。 “还有,寡人那个好兄弟衡山王刘赐,你可有散播一些什么他的消息?”刘安又问道。 “这件事情郭解做得确是不多,只是与同僚饮酒闲谈时,偶尔遇到衡山国的话由,便添油加醋几句。同僚都知道郭解是从淮南国而来,说多了衡山国的事情,怕会引起猜疑。况且,郭解确实对衡山国的事务,所知不多。”郭解据实答道。 “嗯,这也难怪你。”刘安说道:“寡人的这位兄弟,无论行事还是性情都不像我。他内宠颇多,子女也是众多,之间的争斗甚是热闹有趣,哈哈!” “父亲,儿子也是不知,衡山王的内宫,究竟是如何争斗的?”刘迁在一旁插嘴问道。 “你也该了解一些,或许日后有些用处呢。”刘安说道:“衡山国的太子刘爽,其母是先王后乘舒,这位先王后还生有一子一女,次子刘孝,女儿刘无采。乘舒王后去世得早,之后刘赐又立了美人徐来为后,后宫还有美人厥姬同时受宠。王后徐来生了子女各二人,厥姬生子二人。如此后宫分作三派,彼此争斗不休。” “继母当道,这太子之位必是争夺的焦点。“郭解笑道。古今的史书典籍,这类事情记载得太多太多。 “正是。”刘安点点头,又对刘迁说道:“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诸王列侯各国,储位之争永远不息。他们哪一位太子都没有你这样的好福气,既有位尊受宠的母后健在人世,又没有众多强势的兄弟一旁虎视眈眈。寡人一心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可不要辜负了为父!”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刘迁恭顺地答道。 刘安继续说着衡山王宫里的事:“厥姬不忿徐来立为继后,便与太子刘爽亲近,利用刘爽为自己泄愤。她对刘爽谗言道,当年徐来是为了觊觎后位,使巫蛊之术才害死太子之母、先王后乘舒的。我这刘爽侄儿心眼不多,性格却是暴躁无比,当下中计,把继母徐来视作了眼中钉,还借故打伤了徐来的兄长。而徐来本来也将太子视作眼中钉,正琢磨着办法废掉太子,立自己所生的儿子为储君呢。这两下挑拨交锋,太子和王后终于水火不容,互相为敌了。而刘爽的母弟刘孝和幼妹无采,自幼失母,无可依托,兄长又不肯照管,只好依附继后徐来度日。如此一看,竟是王后那边的势力要强一些。不过日后孰胜孰负,却还不得而知。” 衡山王的家务琐事,居然被打探得如此巨细无遗,大王可谓老谋深算,用心极矣。郭解心中暗叹,不过他们兄弟争斗,和自己干系终究不大,也许,这争斗或许还能使自己坐收渔利呢,郭解想着,起码大王更会倚重于我。 想到这里,郭解便开口说道:“郭解倒有个拙计,不知能不能行得通,现下也料不到结果究竟会怎样。” “你且说来,寡人听听。”刘安说道。 “此计分二步。第一,在外围断其臂膀。衡山王门客死士众多,可未必个个都是死心塌地。大王可密派善辩之人,寻机去结交他的重臣,或以利诱之,或荐往朝廷为官,或引其离开衡山国,来我淮南或是去往列国皆可,使其能臣凋零,力量削弱。”郭解说道。 “不错,可行。那么第二呢?”刘安问道。 “第二,从内部瓦解其家,此举可以公然去做。大王可派使臣假意与衡山王重修兄弟之好,另备重礼,卑辞修书,送与刘爽太子,以示重视之意,却不必理会徐后及其子女。如此,太子与王后争斗的平衡必将另行偏斜,王后必然另出奇谋以打击太子。如若衡山国的内院火起,大王的内应便可从中做些手脚,挑拨离间,火上浇油。这以后,咱们便骑墙观望,冷眼瞧热闹便是了。最终鹿死谁手,却也不必关心,因为经此内耗,不论哪方胜出,衡山国都必然国力大损。” “哈哈!此计甚得寡人之心!郭解,寡人果然是没有看错你,年纪不大,胸中韬略却是不少。此计虽非出奇,想来却最是实用而且可行。待寡人归国以后,便行安排。”刘安大喜,他拍拍郭解的肩膀,又对刘迁说道:“你与郭解都是同样的先生,每日一起读书习武,怎么你就想不到这些?” 郭解忙道:“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自然要端方持重,所思虑的也都是治国抚民的大事。这等阴谋鬼域的小伎俩,本就要臣下来出谋划策,该是臣下的本分。” 刘迁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刘安点点头,说道:“寡人一下马车,就急着见你,不留心夜已深了,寡人也累了。你不能出城,就先住下歇息吧。白叔禽,替郭公子安排卧房!” “大王心疼郭解,我心里知道。只是京城人多眼杂,若是明晨被人发现从王府出门,怕是对今后行事不利。正好我有位同僚的祖父身体有恙,我这就过去请安,顺便住下,如此对外也讲得通。”郭解忙说道。 “嗯,如此也好,难为你有心了。”刘安说完,挥了挥手,示意郭解可以退下了。 郭解正要退出,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身说道:“大王,皇帝陛下正在积极筹划,大约三年之内,就要对匈奴用兵!” “哦?你确定这消息属实吗?”刘安听到此信,果然紧张起来。 “属实的,大王。卫青连日来多次进宫,就是与陛下计议此事的部署。现在除我羽林军外,长安附近的驻军都奉命演习马战之术。过不多久,各地的马匹就要陆续送来京城,而且朝廷征兵的文告也即将发出!”郭解说道。 “朝堂中的大臣竟无一提及此事!看来这是刘彻怕众臣阻挠,故意甩开朝议,自行筹划了。刘彻小儿,你年轻,有胆识,可是却没有远见,顾头不顾尾!哈哈哈!”刘安忽然狂笑几声:“等你的骑兵葬送在匈奴大漠,你的宝座也就坐到头了!” ------------ 第四十五章 公孙献的智慧 遗老谋深藏慧眼少年智拙泄天机 刘安狂笑几声,又对郭解说道:“郭解,这个消息十分重要,你做得好!若不是你,寡人是绝对听不到这个重要信息的!寡人要重重赏你!好了,你先下去吧。” “郭兄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我家?”公孙贺迎到门口,拉着郭解的手笑道。 “怎么,公孙大哥要将兄弟拒之门外么?”郭解笑道。 “我原本倒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又怕天寒地冻,万一你在我家门口冻死了,岂不给老子惹上一身的晦气!”公孙贺说完,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一起走进客室。 “公孙大哥,小弟此来,是特地要向令祖父请安问病的,谁知刚一进城,却碰见一个熟悉的乡党,随淮南王进京的车队来长安做买卖的。不得已,只得与他吃喝闲聊,延误至此。不知令祖父他老人家可愿意见我?”郭解来之前,事先却进了一家尚未打烊的酒肆,买了两盏酒喝了下去,闻到自己身上已有酒气,这才去了公孙贺的家。 “这可怎么说呢,”公孙贺搓着手说道:“家祖父年纪大了,平日也不见外人。难为你特地跑了来,待我去给你问问。”原来公孙献并未把和郭解相见的事情告诉他的孙子公孙贺。这老人家真是古怪,不过这样倒也好,不必担心公孙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到处乱说。 不一会,公孙贺踢踢踏踏走了回来,一面挠着头皮说道:“邪门,他老人家竟然要见你,还不许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去吧,若是老爷子有什么言语不当,就看哥哥的薄面,不要往心里去!” “那里的话,公孙大哥的令祖父,就是小弟的亲祖父一样,他老人家有什么教诲,小弟自然恭领。”郭解说道。 “就你小子会说话!”公孙贺擂了郭解一拳。 郭解哈哈一笑,便起了身,跟一个家仆去了公孙献的房间。 公孙献的病情并不严重,已经渐渐好了起来,他看到郭解也很高兴。郭解请安问候,爷儿两个说了一会话。 “阿解,赵易死后的这些年,你是怎样生活的?”闲话之间,公孙献忽然问出这句话,音调也似有些变了。 “啊……”郭解微微一愣,随即说道:“赵爷爷留下半倾良田,十来亩桑林,我就靠着租种度日。” “你说谎!”公孙献声调忽然一高,指着郭解的衣冠说道:“你尽管刻意低调简朴,这一身的贵胄气派却是掩藏不住!你的学识谈吐,也远远高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据他说,你的武功剑术也是相当不弱。赵易死的时候,你才十来岁,租种半顷田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你如何做得起这样华贵的衬袍和中衣?再说这些学问武功,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郭解一时回答不出。纵然他平日里行事小心低调,骗过了卫青公孙贺和一众羽林郎兄弟,在这精通世故的老人面前,竟也被他识破了底细。郭解夜会淮南王,穿的仍是白日里的那身御林军的戎装,却不经意在衬衣的材质上露出了马脚。在公孙献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的逼视下,郭解的眼神开始游移,竟无法恢复往日的安闲从容。 “你说实话,可是从淮南王府过来的?”公孙献乘胜追击,继续逼问道。 “不……不是这样,公孙爷爷!”郭解的否认竟然无力起来,方才对公孙贺编造的谎言,就挂在口边,此时竟再也说不出口来。 “下午淮南王刚刚进城,今日你又深夜来到我的府上,定是与淮南王密会到这个时分了吧。”公孙献缓了缓口气,叹道:“我本来也只是有三四分疑心,看你的表情,竟然全被我猜对了!” 郭解开始暗恨自己的年轻。几年来城府的修炼,在这年老衰迈却更加聪明睿智的老人面前,忽然竟全无作用。自己已被他一眼看穿,再无遮掩了,郭解没有再说话。 “阿解,你这些年也不容易,定然吃了很多的苦。”公孙献拍着郭解的背,一抹温情浮上了他的脸:“你终究是我故人之后,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只希望你好好的活着!” “是,公孙爷爷!”郭解心里涌起一阵感动。自从赵易和秦氏死后,多少年来,都没有长辈这样慈爱地跟他教导说话。刘安虽然教养了他几年,可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可是,此刻郭解又能对公孙献说些什么呢? “你不愿意说什么,我也不强求于你。淮南王大约是对你有大恩吧?”公孙献又问道。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是淮南王收留了我,而且把我和他的太子一起教养长大。”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对公孙献隐瞒着什么,便把赵易当年真正的死因,以及一系列后事都告诉了公孙献,之后说道:“大王答应了我,要为赵爷爷和乡民们报这个大仇。孩儿也想着,将来还可以借助大王的力量,为父祖当年的血债复仇呢!” “这就难怪了,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和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公孙献说道:“可是公孙爷爷还是要和你说,淮南王对你的收留教养虽然也是恩情,可那都是你赵爷爷用性命换来的代价,你并不亏欠淮南王什么。” 公孙献顿了顿,又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相信,你赵爷爷也不会愿意看见,你为了给他复仇而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不得自由的!而且你祖上的事情也都过去几十年了,包括你父亲的遗言,能放下的,你便都放下了吧!” 郭解默默地又点了点头。 公孙献又说道:“就算你真的想复仇,又谈何容易!那淮南王刘安看似聪明,表面上威武持重,实则浮躁轻率,难成大事,绝不可以托付。当今的皇帝虽说还很年轻,从那些行事看来,却显出十足的睿智英武。刘安的那些小伎俩,我都想得出来,皇帝焉能不会看穿?只是天子眼下一心致力于筹备匈奴之战,暂时对他隐忍,不去挑起内乱纷争罢了。刘安若是不自量力,轻易地举兵谋反,那无异是以卵击石,当年七国之乱诸王的下场,就是日后他的结局!你跟着刘安鞍前马后,也定然没有好果子吃,想想当年你的父亲!况且,还有多少无辜百姓,也会被卷入争斗啊。我虽已老了,再活不几年了,却也不想百姓再遭浩劫,徒然增加不必要的苦痛!” “公孙爷爷,可我,该怎么办呢?”郭解心里一阵迷乱。他知道公孙献的话都是对的,也是为了自己好。父祖的恩怨他并没有什么记忆,可是赵爷爷和养母秦氏死了也才五年,他们血淋淋的尸首还时常浮在眼前,半夜里也会做梦惊醒;而且刘安的恩遇,刘陵的情分,都在他的脑中晃来晃去,叫他一下子如何全都抛却不顾? “你,或者趁着现在身在羽林军的机会,以军务繁忙为由,早早断绝了与刘安的干系。若你还是忘不掉旧恩,执意坚守为臣的本分,那就多加劝谏他,好好处理家务,别闹的太不像话,再好好治理他的封国,安享尊荣富贵。这对他本人和他的子孙,对你,对朝廷,对百姓,都是有百利无一害!”公孙献恳切地说道。 “是,公孙爷爷,孩儿都记下了。”郭解说道。他虽然自己藏着一些心眼,时常打着一些小算盘,并未对刘安完全倾心交付,只是要脱离他的掌控,与他断绝一切联系瓜葛,郭解却还未曾想过。答应公孙献的话,也是抚慰面前的这个老人罢了,郭解的本性善良,也愿意顺着别人的话去说,倒不是刻意的言不由衷。 “若是刘安不听你的劝谏,一意孤行的话,那时你的本分也就尽到了,离开他,也不违背忠义之道!”公孙献继续说道。 “是,公孙爷爷。”郭解答应得更加迟疑。摆脱与刘安的关系,那以后陵儿该怎么办呢?自己岂不是永远见不到她了?叫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可以,离开刘陵可是万万不行的。 “好孩子,公孙爷爷会体谅你的处境,也不强要你言出由衷。我只是希望,日后你能多想想我说过的话!”公孙献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再强劝,只是说道:“夜这么深了,快找贺儿去歇息吧,不要误了明日的训练!” 郭解向公孙献磕了一个头,默默地转身离去。这一夜,郭解又失眠了。榻上的公孙贺鼾声震天,郭解拉着被子蒙住了头,那鼾声还是倔强不屈地入耳而来。“他全无心机,倒是睡得安稳!”郭解翻了一个身,不无羡慕地想着。祖父,父亲,母亲,赵爷爷,养母秦氏,阿兼,旧时的乡民,淮南王刘安,太子刘迁,陵儿,阿纷,卫青,公孙贺,尸首,血光,火光,美酒,温情,一幕幕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和事,集体向郭解的脑海里钻个不休。郭解无处可躲,眼睁睁地盼到了天亮。 明日就该是朝觐大典了,各地王侯的马车还在络绎进着城。郭解和公孙贺打马出城,向上林苑的军营奔去。 ------------ 第四十六章 上林苑的军营 杀伐才停舌战起登徒尽是羽林郎 春雨和阳光总是交替着装饰着这个春季,看起来今年的粮食收成也会很好,气候似乎也理解着将士们的心,也在为日后的大战做着准备。雨水前天就停了,天气十分晴好,大路上的泥泞早已被骄阳烘干。桃李的花儿早都谢了,庄稼齐刷刷地生长着,树木也都换上了丰满的新绿,晚春的世界到处充斥着着温暖的生机。 羽林军的健儿们还如既往那样的操练,上林苑的校场里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杀声震天。郭解的精神和体力都没有因为昨夜的失眠而受损,他和他的马站在队伍中间,都在蓄势待发。 “现在是分组格杀,马上对马上,红对蓝!”一个令兵站在号台上,手里举着小旗,高喊着:“预备――开始!”令兵的手一挥,两队右臂分别系着红蓝布条的骑兵,叫喊着从校场的两边冲出,转眼就杀到了一起,接着是一片“咔嚓咔嚓”兵器互相撞击的的声音。 “你的对面就是匈奴人!他们杀死了你的父母,奸淫你的妻子,夺走你的粮食!杀了他们!”卫青站在场边的高台上挥舞双拳,高声大喊着。 卫青的叫喊鼓舞着场上的每一个人,羽林郎们和战马都亢奋了起来,刀剑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对杀更加激烈。扑通一声,一个羽林郎在混战中忽然摔下了马背。公孙贺杀红了眼,他拍马赶到,身子一俯,挥起战刀就向他狠狠砍去。 “咔啷”一声,他的刀被一柄重剑猛地格开,郭解赶到了身前,立马叫道:“你疯了!他不是真的匈奴人,这是演习,不是战场!”郭解一面说着,一面挥起宝剑,格开身后突来的一个偷袭。战马一跳,郭解转身又是几剑,那偷袭的羽林郎渐渐吃力不住。 “他娘的,老子还真忘了!”公孙贺收回战刀,一拍脑门,却又扬刀杀向郭解,郭解转身挥剑抵住。方才在身后偷袭的羽林郎身子一松,再次挥刀杀来,三个人刀剑往来,纠缠到了一起。 那个倒地的羽林郎挣扎了一下站起身来,招呼回自己的马,又爬了上去继续厮杀。 “演习就是战场上的搏命厮杀!匈奴人是不会放下屠刀的,在战场中任何的疏忽,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今天你在演习中受点伤,明日在战场上便不会送命!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杀!”演习场上的卫青,再不是平日里平和敦厚的模样,他站在号台上挥着双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嗓门也比平日里高了几倍。 场上继续在酣战。红队兵精将猛,气势如虹,呼喊声震天动地。蓝队渐渐退后,收缩起来的队形也撑不住红队的攻击,队伍渐渐被分割了开来,一时阵脚大乱。 卫青依旧不停地大喊着:“红队,干得好,不要停下,乘胜追击!蓝队,你们这些孬种,窝囊废!你的姐妹正在被敌人凌辱,你娘的尸首还在那里躺着呢!你还要逃跑?!摸摸你们裤裆里的东西,是不是也被吓得丢给匈奴人了?” 场中的羽林郎都是年轻热血,如何禁得起卫青这样的刻薄?蓝队大叫着互相激励,终于重拾了信心,再次集成战团,纷纷杀了回来。 “好!蓝队杀得好,反败为胜,就在今天!”卫青继续叫着:“红队,注意互相协作,保护好同伴就是保护自己!” 场上一时旗鼓相当,难分高下。双方都有骑士在混战中掉下马背,旋即飞身上马,继续厮杀。到底还是实力有些差距,最终依旧是红队获胜。蓝队的羽林郎个个含羞带愧,搀着几个受了伤的兄弟离开场地。 退下的羽林郎来到场边,受伤的简单包扎一下,便对着模具虚砍,有的两两一组,或练拳脚格斗,或练兵器拼杀。场上又换了两组红蓝骑士,继续演练着马上对战,卫青依旧挥舞双手,不知疲倦地高喊着。 “卫青这小子,这么卖力,一定是盯着大将军的位子了!”公孙贺一面砍着一个皮楦的木人,一面向郭解说道。他们都放了马去休息,自己却在场边练习搏杀。 “是啊。他每日晚上闲暇,都在苦读兵书,或用沙盘演习阵法呢!”郭解答道。 “这样也好,由他领着我们打仗,总好过那些屁事不懂,只会趾高气扬的世袭将领!只是他就是太年轻了!”公孙贺说道。 “有志不在年高!”郭解说道,一剑把个木人的脑袋削掉了一半。 “你小子又搞破坏!”公孙贺说道:“话虽如此,他若能再有几岁年纪,相貌也不这么俊俏的话,就像郭兄弟你这样的,或者如老子这般尊容,这兵也就更好带了!” “等出了塞外,风沙一吹,再怎样俊俏的容貌,也会变得粗黑威武的!”郭解说道。 “那倒也是!杀!”公孙贺说着说着,一刀就向郭解砍来,郭解急忙挥剑抵挡。 一上午的杀伐终于结束了。午间吃饭的时候,众羽林郎都是大汗淋漓,灰土满身满脸。公孙贺将兜鍪一摔,抹了一把脸,大声骂道:“娘的!这还是春天呢,就这样热起来了,等到夏天可如何操练!”公孙贺的体格十分健硕,比别人更耐不得炎热,新装备的皮甲更使他郁闷万分。他一面叫嚷着,一面又去解开系着甲胄的扣带。 郭解也随着众羽林郎走进了饭堂,笑道:“匈奴人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可也说不好就会在夏天来袭。到那时你公孙兄只管告病请假,我们代你去杀敌立功!”众羽林郎都笑了起来。 “到那时,只怕就算天上下起火来,公孙兄也要第一个冲到前面!”一个羽林郎笑道。 “那是!杀匈奴人,少了老子那可怎么行?单凭你们这些小子,一定打不赢的!”公孙贺得意洋洋,大笑着说道。 “明日就是诸王朝贺的正日子了,可惜咱们只能在这里操练,也没机会去未央宫看一眼热闹!”张次公一屁股坐到一个垫子上,摊开四肢,懒洋洋地说道。 “未央宫都是由郎卫们守护的,咱们就是不操练,也进不去观看吧?即便是那些郎卫们,也只好守在外面,看不到大殿里的盛况。”郭解说道。其实他也很想亲眼去看看的。 “明日那都是天子重臣欢聚的庄重盛大场面,小张一向不是只爱偷看年轻美貌的女子么,怎么忽然改了兴致了?”一个熟悉的羽林郎揶揄道。 “他一定是在想着,我的那个小心肝,小亲亲的韩嫣妹子,明日究竟还会不会陪着陛下参与贺典呢?”公孙贺用一双粗大的手摆了两个兰花指,甩了甩屁股扭捏着笑道:“韩嫣会穿什么颜色的衣裙呢?头上会不会挽着连环髻,戴上金雀钗、玉步摇?他脸上又会擦上几寸厚的香粉?” 公孙贺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着,巨大的身体忸怩作态,显得滑稽无比。立时,旁边的羽林郎们群起一阵哄笑之声,两个人竟笑得岔了气,躺倒在地上。军营里的人,性情都以粗莽直率为美,原本也并不十分注重起坐仪态的。 一个羽林郎止了笑,竖起拇指正色说道:“那韩嫣的美色,果然不逊于好女子,小张的眼力当真不错!”众人又笑了起来。 “你们胡说什么!”张次公的脸上挂不住了,有些愠色。 “我们哪有胡说?可惜人家韩嫣两眼只知盯着陛下看,并不认得小张,不能体会他的这一片浓情蜜意。”公孙贺不依不饶,说得口沫横飞:“不然的话,韩嫣若是知道了,再见到小张如此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模样,那一定是爱由心生,立刻投怀送抱了!”公孙贺一面说,一面继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韩嫣平日的做派。 “那韩嫣若是向我投怀送报,兄弟我一定将计就计,绝不会像小张那样心里纵然万般牵念,在口里却还故作清高,推三阻四!”一个羽林郎笑道。 众羽林郎听见了,自然又是一番哄堂大笑。一人笑得不住打跌,还插口说道:“不如咱们修书一封,把小张的心意告诉韩嫣了吧,免得他们两下里都相思受苦!”众人哄然说妙,一面七嘴八舌地献着修书内容的主意。这些羽林郎平日都胡说惯了的,能有什么纯净之心?自然讲得淫邪无比,且越说越下道。 “说笑归说笑,三日后陛下亲率诸王来上林苑行猎,咱们羽林郎可都要打起精神来!虽说我们只是驱赶野兽给贵人们猎杀,不能出多少风头,可也要彰显我大汉将士的威武出来!”卫青站在门口说道,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饭堂。 凭卫青眼下的官职以及陛下的优宠,他完全可以指令伙夫,为自己单独备饭。只是他从未使用过这项特权,每日依旧同着羽林郎们一起,吃着一个锅里盛出来的饭菜。 众人停止了说笑,都点头称是。卫青自从接掌建章监之后,日益显出治兵的才干来,与旧日同僚更加亲厚,在羽林郎中的威信也是日益加深。众人信服他,也并不只因为他是皇帝的外戚。 卫青又说道:“陛下昨日说过,他和王侯亲贵们,要在咱们上林苑的建章宫住几天,巡防事务,我们也要做好。。” 众人纷纷应诺,一起坐下吃饭不提。 ------------ 第四十七章 韩嫣 优宠飞尘遮帝苑小儿得志辱贤王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产,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驰鹜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壄。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絫台增成。岩突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 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极尽藻饰文华,铺排了汉室皇家猎场上林苑的奢华壮丽。而当时,卫青所率的羽林军就是在上林苑值守护卫的。大批王室的车马滚滚而行,一色高大英武精挑细选出来的五百羽林郎盔明甲亮,分列道路两旁迎候。 率先来到上林苑的是江都王刘非,他骑着一匹大宛良马,大群骑兵随从前呼后拥,神情很是倨傲。因为来得早,他们走得也是不紧不慢。刘非是刘彻的异母兄,先皇孝景皇帝的后宫程姬所出。他三十多岁,因常年习武,故而身材健壮,气宇十分轩昂。刘非身边跟随的骑从,形貌也都十分威武剽悍,看上去都是能征善战之士。 刘非看起来很兴奋,正与随从们高谈阔论着今日的射猎,大有要将上林苑的禽兽一扫而尽的态势。正说得高兴,忽听身后一阵阵喝道之声远远传来。刘非等人回头一望,却是百余人的一队骑从,张着皇帝所用的的黑底白虎纹绣旗,簇拥着一辆战车向这边奔来。 “陛下的车驾到了!”刘非顾不得车马卷扬起来的尘土,立刻带着随从们退到路边,跃下马背,伏跪在泥地上迎接圣驾。骑兵簇拥着战车转眼就奔到了近前。 护卫仪仗的羽林郎无须跪迎,仍旧骑在马上。郭解以前只在张骞出使的那日,在城郊远远地见过刘彻一面,他还从没有近距离地看到过这个皇帝。郭解眼睛一眨不眨,向战车奔来的方向注视着。 骑士们裹着战车疾驰而来,郭解分明看到,那车上端坐的人衣冠华丽精巧,他不过年方弱冠,却眼含春水,眉聚远山。他面上傅着粉,唇上涂着脂,雅态艳致,秀美非凡,却是那日在长安城中巧遇的抛掷黄金弹丸玩耍的美少年韩嫣! 韩嫣一肘倚着车边的靠手,端坐车中,神态自若。他毫不理睬还跪在泥地里的刘非,带着大队骑兵飞驰着扬长而去。马蹄所过,扬起来大片的尘土,将刘非和他的随从们密密实实地遮盖了起来。羽林郎们中间传出了低低的议论声音。 刘非被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还跪在地上发着愣,没有起身。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陛下何以如此相待?他不仅不下车搀扶自己这个皇兄起身,反而这样倨傲不礼,连车都不停一停,一句话也不说就不顾而去呢? 一个随从忽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刘非的身前,一把拉起了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大王!你还跪什么跪,快起来!那车里坐着的不是陛下!” “什么?”刘非张口结舌,惊讶地问道。他刚才顿首伏身在地,根本没看见车上所乘何人。 “大王!那不是陛下,却是陛下的优宠,韩嫣小儿!”那随从顿足说道:“大王被这小子给戏耍了!” 众随从们闻听,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疑惑不解,继而都勃然大怒,一齐破口大骂。 刘非站在那里,望着被尘土遮掩的那辆飞奔着的战车背影,痴痴呆呆,犹是不信。那战车旁边飞奔的骑从,手里仍然高举着两杆象征皇权的黑底白虎纹绣旗。 “大王,你别看了!臣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车上坐着的就是韩嫣那个竖子!”那个拉刘非起身的随从气愤愤地说道:“开始臣想着要瞻仰陛下的天颜,就偷偷地抬起头看了,谁知看到的却是这个卖屁股的小儿!” 刘非这一怒非同小可,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开始时是双手抖着,继而全身战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这一副健硕身材,配上这样的表情,倒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公孙贺在路边挤眉弄眼了一会,终于忍耐不住,压低了声音对左右说道:“坏事了!小张他那亲亲的小宝贝韩嫣妹子,这下子被江都王卯上,眼看就要倒大霉了!” “你胡说什么!”张次公听见了,怒道。 “还不承认!你们看看,”公孙贺说道:“一提到韩嫣,小张就着急了,脸都急红了!” 羽林郎中传出一阵低低的窃笑声音,有人说道:“小张,你这么聪明伶俐,快些想个法子,帮韩嫣妹子躲过这一劫难吧!”众人听见了,又是一阵窃笑。 笑声再怎样克制压低,终于还是传入了刘非的耳朵里。刘非没有听清羽林郎们之前的嘀咕,以为他们是在嘲笑自己。他的怒火被撩拨得更加旺盛,脸色却变得更加惨白起来,两行眼泪再也把持不住,终于从眶中滚了下来,直落到颤抖着的胡须上面。 刘非擦了一把眼睛,指着韩嫣驰骋而去的背影,跳着脚大声骂道:“韩嫣!你这个下贱的妖人,卖尻吮痔的谄媚小儿!今日竟敢如此羞辱寡人,寡人若不剥了你的贱皮,抽了你的淫筋,砸碎你的贼骨头,以后誓不为人!” 一个随从拉住气喘咻咻的刘非,说道:“大王!你就别白费那个力气了,那韩嫣小儿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了,别骂了!” 羽林郎们的笑声很快停了下来。路上的纠纷,他们可没有插言的份儿,只是闭嘴看着热闹。郭解心道:“这江都王刘非的性情粗犷率真,所调教的部下竟都和他一个脾气,对主人也是大咧咧地直言来去,毫无宛转避讳,全不留一些儿情面委曲。君臣都如此坦诚相对,倒也极是有趣。” 又有一个随从说道:“大王,你是先帝的儿子,陛下的兄长,身份如此尊贵,又对大汉立下过汗马功劳。今日却被一个下贱的妖人所辱,传了出去,大王颜面何存?” 众随从七嘴八舌地说道:“正是,这样的奇耻大辱,大王可不能忍气吞声,得把他交给廷尉,好好治他的罪!” 又有一个随从却说道:“以陛下对韩嫣的这般宠爱,一定很会护短,恐怕不舍得将他治罪吧?” 刘非一拂袖,说道:“陛下宠爱他,肯定也有看不惯他的人!今天还打他娘的什么猎,走,跟寡人进宫,找太后说理去!” 众随从轰然叫好,都上了吗,随着刘非向城中奔去。 当年吴王刘濞起兵、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带领六国诸王叛乱之时,刚刚被册封为汝阳王的刘非年仅十五岁,才到封国不足一年。血气方刚的刘非却上书给父皇景帝,要求率兵参与平叛。景帝嘉其大志,便给了他一个将军印。原本景帝打算着,不过要这个儿子跟着将军们摇旗呐喊,助助声威而已,并未要他真的上战场去杀敌的。谁知几场大战下来,这位年轻的汝阳王不仅场场参与,而且居然连连告捷。等七国之乱平定之后,战表统计下来,刘非所立的功劳仅次于他的叔叔、景帝的母弟梁王刘武。景帝出乎意料,喜出望外,大大地称赞奖赏了这个儿子一番。待杀了吴王刘濞之后,便把吴王刘濞原先的封地赐给了刘非,改封他为江都王。 江都国在大汉国境的东南方,以都城广陵(今日的扬州)为中心向四边衍射,幅员辽阔,涵盖我们今天的江苏浙江两省的大部分地区。这里有大面积的平原,气候温暖,水资源丰沛,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又盛产铜铁矿,其人口密集度和富庶程度,堪称大汉封国之最,当年吴王刘濞就是依靠充足的粮饷招募军队而起兵的。 江都国地处大汉边境,境外是异族的越、东瓯等国。景帝把儿子封到这里,也是想借着这个儿子的武力作为屏障,为大汉镇守东南,控制境外异族的侵掠骚扰。多年以来,刘非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虽然尚武,在国内却尊崇儒术,封国治理也是井井有条,百姓十分富足安乐。 刘非对汉室有过功劳,江都国实力很强大,以前又有吴濞作乱的例子,因此他在朝中也是个十分敏感的人物,谁都不肯轻易开罪于他。今日受了韩嫣这样的轻贱侮辱,刘非势必是不肯善罢甘休的。韩嫣不过是一介男宠,行事却如此乖张轻浮,只怕日后树敌太多,难有好下场。郭解想着,隐隐的竟开始替韩嫣担忧起来。 ------------ 第四十八章 上林苑的深夜幽欢 韩嫣和刘非之间发生的这场闹剧过后不久,刘彻终于带着诸王亲贵们来到了上林苑。 郭解仗剑跨马,立在羽林郎的仪仗队列中间,凝视着向上林苑鱼贯而入的人群。刘彻和他的郎卫行在最前面,郭解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清楚地看到这位皇帝。刘彻被大队的扈从包围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刻意装扮,一身平常的戎装,和身边的郎卫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种独特的气质,却很能吸引外人的目光,使人一眼就看到人丛中的他。刘彻端坐在马背上,身体健壮而笔挺。他的相貌并不出众,他皮冠束发,长脸短须,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专注而精明,又锐利有如鹰隼。世仇,血亲,这个年轻的帝王和自己有着数不清的纠葛缠杂,郭解想到。单就个人而言,他们的人生在此之前却并没有任何交集,恩仇都是上辈子以前的事了,郭解甚至对这个皇帝还产生了一丝敬仰爱慕之心。 淮南王父子都骑着马。忽然,郭解在淮南王家的骑从中发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熟悉而又想念。浩浩荡荡的人马之中,刘陵的身影最是引人注目。郭解快半年没有看到刘陵了,她长胖了一些,身姿更显得婀娜窈窕。刘陵骑着一匹花斑小马,行在刘安和刘迁父子的中间。她的一头秀发只用一根玉簪象征性地挽起,以示及笄,并无太多装饰,然而衬着一身簇新的猎装,益发显得一张脸蛋娇艳欲滴。万木成林,一朵点缀其间的清丽小花总是会得到加倍的呵护。参与这次行猎的女眷本就不多,所有年轻男子的眼睛,都定在了刘陵的身上。 “原来陵儿早已与大王和太子一同进京了,那日我去了,她为何不肯出来见我呢?”郭解想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怨恨。 一天的奔马逐兽,郭解没有找到一次能与刘陵独处的机会,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刘陵始终被一群显贵包围着,根本没有留心他凝望的眼睛,或许,她那双忙乱的眼睛还没有留意到,扈从的羽林郎中还有一个郭解。她的眼眸骄纵地乱飞,四周都是讨好的笑脸。 一天的射猎终于结束了,郭解骑着马,在建章宫附近的树林边缘溜来溜去,两眼不时地四下张望着。他很是焦急,生怕陵儿被那些两只脚的禽兽吞了下去。 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建章宫里烛火通明,欢声四溢,皇帝带着权贵们都在纵情宴饮。上林苑的树林里只有零星的几点篝火,四周一片寂静。 “陵翁主,陵翁主!我总算看到你了!”这竟然是张次公的声音,此时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郭解循声走了过来,张次公单膝跪在地下,手里还握着刘陵衣袍的一角。 “看到我,你又怎样?”刘陵却是背对着张次公,只是把头微微扭过来,双眸微瞬,似看又似不看。她的声音带着些冷淡,却分明又在鼓励张次公继续说下去。 “我……我只想让翁主知道我的这番心意,我张次公就是立刻死了,也是甘心的!”张次公大着胆子发表出了他的爱情宣言。 这张次公真是色胆包天,这样无耻的谎话也能说得出口!郭解听在耳里,气在心头,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陵儿的?居然抢在我的前面找到她!郭解索性松开马缰,在一丛灌木下坐了下来,借着灌木隐起身子,偷听一回墙角。 “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你现在可以去死了。”依旧是刘陵淡漠冷诮的声音,她扭回了美丽的头,留给张次公一个盘着黑发的后脑。郭解差点笑出声来。 “……翁主……”张次公语无伦次起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刘陵迈步走了,袍角从张次公的手里一滑而落。 张次公膝行两步,叫道:“陵翁主,我愿为翁主做任何事情!” “那好啊,你先去灭了匈奴,等你立功封侯之后,再来找我吧。”刘陵轻柔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在林子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荡得张次公的心都醉了,碎了。 “好,我一定去!翁主你看着!”张次公仍没有起身,他望着刘陵的背影,含情叫着。刘陵轻嗤一声,身影却已消失在夜色里了。 刘陵踏着软软的草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一只坚实的臂膀圈起她的腰,她轻轻“嗯”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接着坐到了一个马背上,靠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星光万点,马在黑夜中奔腾着,林木的黑影簌簌而退。黑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马蹄踏地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野草和林木混杂的新鲜味道,和怀里心爱的人儿熟悉的衣香。 刘陵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任那一只臂膀紧紧揽着她的腰。脑后喷灼着的是男人成熟浑厚的气息,那气息完全改了了样子,不再是半年前的稚拙无措。气息不断喷灼着她的耳垂,一直燃进她的心里。她心里的最深处,那一块最柔软最温情的、还没有向别人开放的地方,正在悄悄地溶解。 “郭解,你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刘陵轻轻地问着。 “嗯。” “你想念我吗?” “想。” “真的?” “当然。” “我也很想你的。” “我知道。” “郭解,我不要在这里了。我们远远地走吧!” “去哪里?” “海角天涯,走到哪里,就去那里。”这些都是那日在淮南国的猎场里,郭解对刘陵说过的话,如今却被刘陵说了出来。 “那可不行!大王教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忘恩负义!”郭解说道,一面亲了亲刘陵的头发。 “郭解你……” 刘陵忽然住了声,她的耳垂被轻轻咬住。那是一对狂野的唇。双唇渐渐在加着力,接着是脖颈,腮边,都被他咬在了嘴里。男人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重。玉簪不知何时滑脱,刘陵的发髻披散开来,秀发随着马的奔跑,四下飘飞,一如儿时的垂髫那般洒落无羁。一缕幽香淡淡的,随风而来,逐风而去。 “郭解……”刘陵呻吟着。 郭解缠起她的头发,咬在嘴里,他放开马缰,任由它信步而走,他的两手抱住刘陵,在她的胸前摸索探寻着。星光无视地上发生的缠绵热烈的欲火,依旧冷冷地守护着大地,静默无言。 刘陵的身体再一次腾空,她没有害怕,接着是轻轻地落下,旋即被那坚实的臂膀揽在怀里,翻倒在地。秀发在地上铺散开来,犹如一张写满诱惑的黑网,将郭解团团包住。 刘陵的气息渐促,眼和嘴角印上了无数的唇印。那不断散发着异香的气息鼓舞着郭解,他再一次解开了她的胸膛。虽已有过情爱的体验,可是面对刘陵,郭解的手脚依然如往日那么笨拙。胸前的那一对尤物已如鲜花般盛开了,随着呼吸上下浮动,不再青涩娇羞。冰凉的指尖慢慢掠过,粉嫩的花心娇颤盈盈。沉重的鼻息温热了刘陵的胸膛,郭解张开嘴,向一个花心咬去,一只手却还流连在另一朵鲜花的上面,不断地揉搓,拨弄,时而重,时而轻。 “嗯……”刘陵呻吟一声,抽出一手推着他的肩头:“不行的,郭解……” 刘陵无力的推拒,却使郭解的情欲燃烧得更旺。他抬起头,喘息了几下,又换了一朵鲜花去亲吻。这次不再是野蛮的撕咬,而是轻柔的啜吸。舌尖上的花心柔嫩芬芳,郭解抽出一只手,去解她的衣带。衣衫如蛇蜕一般,轻轻委顿了下来,只留下两端的襟袖,还依依不舍地挂在她的肩臂上。丰润柔美的胴体展露了出来,在星光下闪耀着她的光洁无瑕。 “郭解,你放开我!”刘陵想推开他,却推不动。郭解没有放弃舌尖上轻啜着的花心,他一手紧抱着她,另一只手却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到处游走。手过之处,温热的情欲随之一寸寸地燃起,刘陵再一次急促地喘息着。那手很快地游走到了她的小腹,略作停留抚摸,之后又肆无忌惮地继续下探。 “不行,不行!”一个声音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斥责着她燃烧起来的情欲。刘陵冷了下来,她蜷起一条没被压住的腿,用膝盖狠狠地顶住郭解的下体。 “啊……”被甜蜜的情欲完全包围了的郭解,完全没有料到这突来的一击。他疼得一挺身,坐了起来,“陵儿,你做什么?!” 刘陵没有说话,她站起身来,掩上衣襟就走。 “陵儿――你回来!”郭解弯着身子,他一手捂着还在作痛的下体,一手去抓刘陵。裙角柔滑无比,如流水般从郭解的手中溜走。 刘陵没有回头,更没有应声,她越走越快。刘陵一面走,一面整理着衣衫,又解下一根丝绦,系住蓬乱的长发。她很快就走到了马的身边,翻身骑了上去,一扬鞭,那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地上只留下呆坐着的郭解,他还在徒劳地呼唤着他的陵儿。 ------------ 第四十九章 纯洁与邪恶交织的网 刘陵策马飞奔,很快便回到了建章宫,他们一家的居处之所。如她所料,刘安还没有歇息,正在外廊等着她。刘陵摸了摸脸,那上面的热度早已被马上的晚风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陵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刘安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在外面遇见了一个白痴,叫什么张次公的。他啰哩啰嗦地对我说了一堆的话,谁耐烦去听,我就回来了!”刘陵解开了丝绦,又甩了甩头。一窝秀发顺肩滑落,再也看不出曾经凌乱过的痕迹了。 “张次公?我好像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他是哪家的公子,有什么来头?”刘安问道。 “能有什么来头?无家无世的一个小小羽林郎,无非是痴心妄想罢了。”刘陵撇撇嘴,一如平日里的高傲尖刻模样。 “那就不要理他。”刘安说道。 “是,父亲。我叫他去匈奴打仗,求封侯去了。等他何日祖坟冒烟,封了侯爵,再来找我说话吧。”刘陵把丝绦缠在指上,又旋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转圈抛着玩耍。 “呵呵!你这个小刁钻,白骗着叫他去送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厮倘若当真活着从匈奴回来,而且也封了侯的话,那时可能就有抓牢的必要了。不过这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眼下倒不必费心去理会他,还是先抓住那些列侯的嫡子为重。他们的家里都有兵马和黄金,日后为父用得上。” “女儿知道的。”刘陵垂下眼皮说道。 刘安又说道:“你竟没有遇到郭解去找你吗?” “没有,我没看见他。”刘陵摇摇头,手里依旧认真地玩弄着那根丝绦。 “奇怪。那么多的苍蝇,整天都围着你嗡嗡打转,以我往日对他的了解,郭解这小子早就应该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去找你才对。”刘安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却并没有疑心女儿。 “父亲或许猜得并没有错,可能他想找我来着,而我却被张次公绊住,两下没有碰上吧。”刘陵甩着丝绦,淡然答道。 “嗯,极有可能。反正咱们还会在这建章宫再住上几天的,今天郭解不来找你,明天后天一定会找的,你等着就是了。只是你切记一条,无论何时,你绝不可献身于他。他与那些公子哥儿不一样,你只有如此,方才可以把他牢牢地掌握在你的手中!”刘安背起双手踱了几步,又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汉室对郭解有世仇在身,凭为父这些年对他的恩养,再加上你,不怕他不忠心于我。日后举事,用他的地方还多了呢。陵儿,你可要好好把握,不许他的心飞向别处!” “女儿都记得的,父亲。”刘陵收起丝绦,又垂下了眼皮。 “陵儿,为父知道,让你办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让你委屈辛苦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你好,等为父将来大事一成,你就不再是小小的淮南国翁主,而是堂堂的大汉公主,为父唯一的公主!父亲答允你,到那时,你可以从全天下所有的男子中间,任意挑选你的夫婿和情郎,多少个都可以!”刘安揽着刘陵的肩头,循循诱导。 “陵儿知道父亲的苦心,我并不委屈。”刘陵说道。 “好了,我的乖陵儿,你也累了一天了,也该去歇息了。”刘安露出满脸慈爱的笑容,又嘱咐道:“不要忘了明天早上的安排,好好去准备一下,让他看看我大汉的第一美人,究竟是不是虚言!” “是,父亲!”刘陵恭顺地退下。 寝室里雾气蒸腾。刘陵跨入浴桶,挥手令侍女们退下。一手的玉斗高高扬起,无数水珠倾泻了下来,有的汇入桶中,有的还依依不舍地附着在凝白的香肩上。那里还有亲吻过的痕迹,和淡淡的男人汗液的气息。又是一斗水珠飞溅而下,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痕迹越抚越深,那残留的气息竟也渐渐地浓烈了起来。 “郭解……”刘陵轻声呻吟着,她的手指再一次将痕迹一一抚过。刘陵的眼湿润了起来,两颗水珠划面而落,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浴露,亦或是眼泪。 “郭解!郭解郭解!我恨你!”这是野兽般无奈的嚎叫。浴桶里的水翻腾起来,刘陵喘息着,双手抱住香肩,又向中央游动而去。她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胸膛,揉搓着,喘息着。水花四溅,又有无数闪亮的水珠落在了肩上背上。 又盛起一斗水珠,水珠倾泻下来,那些痕迹和着气息消失无踪,室内的一切,也都消失在蒸腾的雾气之中了。 室中立着一面三尺铜镜,镜面光亮如月,镜缘满是繁复的雕镂纹饰。这铜镜是刘安为了刘陵的笄礼特地定制的,是她最心爱的宝贝,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铜镜沉重而华美,里面的人影真实而又虚无。 双鬟高高挽起,漆黑如鸦,上面缀着无数闪着光的明珠美玉,重得她的秀颈有些难以承受。双眉如烟,描画得不短不长,唇上的胭脂殷红一点,娇艳欲滴。一袭对鸟纹流霞锦制的束身外袍,将她窈窕的身段完美地勾勒了出来,与脚下散开的素色提花缎曳地长裳形成鲜明的层次。镜中的人玲珑婀娜,高贵雅致,仪态万方。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挑剔,镜帘徐徐放下,刘陵盛装而出。 “陛下!”建章宫外的草地上,刘彻果然立在那里,向远处的林子边缘随意地观望着。刘陵一眼看到了他,她拖着裙裾紧走了几步,上前盈盈施礼:“陛下万安!” “是陵翁主?你起得这样早!”刘彻仍旧负着手,却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新妆。这位堂妹的名声他早有耳闻,只是昨日初见,自己只忙着追杀猎物,无暇细看被众星捧着的这枚明月。刘彻只记得,当时她一身精简,清丽出尘。 “陛下不是更早么?”刘陵微抬了一下眸角,嘴边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妹妹随便改个装扮,都能叫人耳目一新哪。难怪人家都说,你是咱们大汉朝的第一美人呢。”刘彻从头到脚细细地观赏着刘陵,嘴角也挂上了一抹明确的笑容。 “陛下如此过誉,臣女如何能当得起?”刘陵说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更浓了一些。 “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刘彻笑道。风情和青涩同时出现在这个十五岁少女的脸上,而且调和得如此和谐,完全看不出人为的刻意。这可真是难为刘安了,他是如何调教出这么一个女儿来的?这个翁主可真是很有意思。刘彻在心里满怀兴趣地想着。 这对堂兄妹都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直系重孙,世上的聪明灵秀,大约都集中于这二人的身上了。此时他们都在打量着对方,一个用的是眼角眉梢的余光,另一个用的则是直白无阻的灼灼炬目。刘彻此时只穿着一身简率的粗绢衣袍,脚上的一双牛皮战靴沾满了泥土,他的发髻裸露着,只斜插着一根木簪。他衣着的粗陋不羁,和刘陵通体的鲜明华艳,却好形成巨大的反差。 当年诸吕之乱被功臣们和诸王平定以后,刘邦只剩了两个儿子还活在世上,一个是刘彻的祖父孝文帝刘恒,另一个是就是刘陵的祖父淮南厉王刘长。之后功臣们吸取外戚为祸的教训,拥立了母亲和妻子的家族人口不多、背景都极为寻常,而且性情又相对温厚的哥哥刘恒为帝,而把弟弟刘长封为淮南王。刘长的性情粗率鲁莽,时有不法行为,对皇帝刘恒也常常不恭不敬。他犯了众怒,罪名如雪片一样被层层加到身上,直至背负了谋反的灭族大罪。文帝刘恒没有同意大臣们给他定的死罪,只是将他消去王爵,流放到蜀郡的邛莱山。暗地里,刘恒却指示随行监管的宦官对他百般凌辱折磨,最终将他封闭在车子里不给饭吃,把他活活地饿死了。 刘长于临死前作了一首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这歌被他生前的侍从传唱开来,在民间流传甚广,最后又传到了朝廷。刘恒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便把刘长昔日的淮南国领地分作三部分,分别封给了他的三个儿子为王。现在的淮南王刘安因为是长子,所以承袭了淮南王的封号,所得的土地也是最大。 “谢陛下!”刘陵再次蹲身行礼,她微微一笑,露出几颗贝齿,眼风也随之漾了上来:“陛下可用过早膳么?若还没用的话,臣女的宫里倒备着些粗点,敢请陛下移驾。” “朕还不饿!”刘彻笑道:“只是妹妹,这么大清早的就如此隆重装扮,待会可骑不得马了。那些整天闲得吊蛋朝天的王侯贵胄们,今日可就要茫无头绪,不知该向哪里追蝇逐臭去了!”刘彻说完话,抬脚就向林子边缘站着的十几个羽林郎走去,身后还甩下“哈!哈!哈!”的几声大笑。 ------------ 第五十章 直面汉武帝 “小子,不要得意得太早!你等着,总有那么一天,寡人会叫你笑不出来!”刘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建章宫的门前,他冷冷地瞧着刘彻的背影,咬着牙低声说道。刘陵还是头一次在男子面前受到这样的冷遇,羞耻爬满了她的心房,她双脸销红,默默地转过身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陛下万安!”站在林边的卫青带着一群当值的羽林郎,正在无聊闲谈着,忽然看到刘彻向这边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便一齐单膝跪下,向他行了军礼。 “都给我起来吧!”刘彻很快地走到跟前,说道。他望了望卫青身边的公孙贺郭解等一众羽林郎,个个剽悍精猛,精神抖擞,不由得心中大慰。刘彻欣然说道:“卫青,你的羽林郎个个英武雄健,果然不比寻常的侍卫,朕很是为你欢喜。很好,这都是你辛苦调教的功劳!” “这都是依仗着陛下的天威所就,臣不敢贪功!”卫青答道。 “狗屁的天威!那些人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居然还有的人摆着陷阱给朕去跳的!朕心里清楚得很,等朕一朝受挫失势,他们这些人必会张牙舞爪地逼迫过来,到那时朕连地威也是没有了的!卫青,还有你们,”刘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又指着他身旁的诸羽林郎们说道:“你们可都要为朕长脸争光,好好地操练,将来好好打仗立功,朕是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诺,臣等遵命!”卫青和诸羽林郎齐刷刷地答道。 “罢了!满地露水,别他妈拘拘束束的,老给我行什么礼了。你们羽林军,嗯,朕是信得过的,以后也要对朕一直忠心,可千万不要像他们那样,摆出这些下三烂的鬼蜮伎俩给朕看!”刘彻说着说着,忽然间一指建章宫的大门,气愤愤地说道。在卫青的面前,他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臣等忠诚于陛下!”公孙贺郭解等人操着平日早已演练纯熟的回话,齐声答道。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竟让陛下如此气恼?”卫青抬眼看了看刘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起来实在令人好笑,好笑得很哪!”刘彻掀了掀胡须,薄削的嘴唇上满是不屑,说道:“我……哦朕,朕的那位好叔父,堂堂的淮南王刘安,一大早地就把他的宝贝女儿打扮起来,邀请朕去她的房间吃早饭呢,哈哈哈哈!” “这个……”刘彻的话太过惊人了,卫青的确也感到意外。不过刘彻所说的事,关乎刘氏皇族的隐私体面,卫青身为外戚,却也不好说什么话。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朕年幼时候学这篇《株林》时,太傅训诫的话还言犹在耳呢。邀请朕吃早饭,亏他怎么做得出来!厚颜无耻,下作!他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淫妇夏姬,朕却不是那荒淫无耻的陈灵公!”刘彻在地上来回踱步,他的语速又急又快,之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他可想错了!” 春秋时候,食常常是性的隐语,吃早饭往往与淫乱有关。刘彻所吟的《株林》取自诗经十五国风,株林是陈国大夫夏氏的采邑,其地建有宫室。朝食一句,暗隐陈灵公时常来往于株林和自己的宫室之间,与大夫夏南之母夏姬私通鬼混之事。可是春秋据时期此已经三四百年过去了,文字的意思早已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何况陵儿与皇帝同是刘氏皇族的血脉,怎么可能勾引他呢?郭解很想开口,恳请皇帝收回刘陵是淫妇的话语。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眼下位卑式微,这里也并不是他可以插嘴说话的地方,只好静默无语。 “这个,或许陵翁主她还年轻,不懂得这些旧典。她当真只是想请陛下用用早膳,并无他意吧。”卫青虽不知郭解心里想的什么,却还是忠厚地为刘陵打了圆场。其实刚才建章宫门外上演的那一幕荒唐闹剧,堂兄妹两人眉来眼去的一番暗战,卫青虽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却也隐隐猜到了几分。 “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卫青,朕问你,朕把两千羽林军交给你去训练,如今也有些时日了,现在成效到底如何?”刘彻一摆手,将话语转入了正题:“现在能否有正式作战之力?” “臣也才接管操训了两个来月,成效还未完全显现出来。好在羽林军之前的根基还不算坏,眼下,堪与匈奴人正面交战的将士,应有小一半吧!”卫青斟酌着答道。 “很好!卫青,朕知道,你最是务实求稳、有二说一的人。你说有小一半将士堪与匈奴人作战,朕就认为,你的羽林军大半的人马都骁勇善战,随时都可以拉到战场上去的!”刘彻说道。 “差不所是这样吧,陛下。只是臣位卑言轻,而且资历尚浅,在军中的号召力还不够,将士的战力恐怕会打个折扣。而且臣并未亲身与匈奴的骑兵打过正面交道,不能知己知彼,能否交战眼下还不十分好说。不过再给臣半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练熟了小队间的协同攻防作战,这两千羽林军,就可以当作万人的正规军去打仗杀敌!对付再强大的匈奴精兵,我们也是不怕的!”卫青说着,眉宇中的豪情忽然又大放异彩。 “好!明天朕要当着诸王贵戚的面,亲自检验羽林军的战力。卫青,还有你们几个羽林郎,你们敢不敢应战?”刘彻说道。 “只要陛下能说得出口的话,臣等就没有不敢做的!”卫青斩钉截铁地说道。身边的那些羽林郎也异口同声地应战。 “你们都是我大汉的好男儿,朕就是喜欢看你们这个样子!”刘彻终于高兴了起来,他搓着手说道:“今日狩猎时,诸王都在嘲弄朕,说朕的羽林军都是豢养的摆设,只会驱赶野兽,其实不堪一击,还不如一群拿着菜刀的妇人!” “他娘的!谁敢这样瞧不起我们?等老子一刀宰了他,割了他的肉去喂那些猎狗猎鹰,再叫他看看,到底谁他娘的更像妇人?!”公孙贺闻听刘彻的这些话,气得登时暴跳如雷,也不顾皇帝面前的忌讳,便信口乱骂起来。 “哈哈哈!你的话朕很爱听!不过嘛,这些个诸王列侯虽没什么用处,可他们却都是朕的宗族亲戚,还不能宰了喂鹰喂狗。你,不愧做过朕的太子舍人,知道朕的心意!”刘彻哈哈大笑。 “臣,羽林郎公孙贺参加见陛下!”公孙贺亮着嗓门回答道。 “好好好,朕知道了!公孙贺,还有你们几个,以后可都要好好地辅助卫青,把朕的羽林军训练成一支铁打的军队!”刘彻的说话总是很快,可这并不影响他的思维和唇舌之间的联系,每一句话都说得有条不紊,掷地有声。 “诺!”公孙贺诸人大声答道。 “嗯。朕听了他们的话,心里也很是不忿。朕昨晚酒宴时已与他们打了赌,朕出二百羽林军,诸王合伙儿,从他们带来的亲兵卫队中也挑出二百精兵来,两下决战一场,定个胜负。卫青,你今日就打点一下,安排布置你们的人手。”刘彻说道。 “陛下,两方有无规定,可以携带何种武器?”卫青问道。 “并无规定,战场所用的任何武器都是可以的!”刘彻说道。 “这样就好。”卫青思考了一下,又说道:“陛下,诸王的二百侍卫虽然可以择优挑选,但他们毕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从协作战斗能力来讲,只算得上是乌合之众。而我们羽林郎却都在一起共事多时了,彼此已经十分熟悉。明日就算赢了他们,诸王们也会有话可说,说咱们是胜之不武。我们羽林军,就出一百人与他们对战!” “哦,以一百敌二百?卫青,你敢如此轻敌,心中究竟能有多少把握?”刘彻惊讶地问道。他知道,卫青一向言谈办事十分稳重老成,从无轻率浮躁之举,这番话令刘彻很是诧异。 “你们能有多少把握?”卫青把头转向公孙贺郭解等人,大声问道。 “十足把握!”众人一起高声回答。清晨的林叶被这声音震得刷刷作响,几只飞鸟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四处乱飞。 “卫青,你真是令人意外!也好,等明日你们胜了,那些诸王也就无话可说了。就算败了,也无妨,不过就是些黄金赌资嘛,朕也还出得起!”刘彻说道。 “陛下,臣等不会令陛下失望的!”卫青胸有成竹,张口说道。 “好,那朕就等着赢他们的黄金了,哈哈哈!”刘彻抚掌大笑,说道:“不过,明日可都是真刀真剑的实战,你们可也要小心保护好自己。你们都是朕的精兵猛将,都是大汉的无价之宝,将来可是要上战场去杀敌封侯的!朕可不愿意看到,你们现在就被那些无聊的鼠辈打伤杀死!” ------------ 第五十一章 比武 “诺,请陛下放心!”众人一齐答道。 刘彻满意地大笑几声,一拂袖,大步走回建章宫。 “走,跟我回兵营去安排!”刘彻走后,卫青招呼身边的几个羽林郎说道。 军营里,公孙贺骂骂咧咧,早已把诸王把他们比作拿着菜刀的妇人的话说了出来。数十个羽林郎聚集在一起,他们听到之后无不勃然大怒,七嘴八舌地骂着诸王。军汉们能有什么好话?污言秽语不免沸反盈天,反正诸王不在近前,也听不到。骂完之后,他们又开始议论明日的比武。 “咱们身手好的兄弟们,多半都安排在建章宫护卫了,现在来回调派,有些麻烦。”郭解说道。 “麻烦也得办!”卫青说道。他略略思忖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一长串的人名。“令兵,分头去各营把这些人召集起来,到校场集中,要快!”吩咐完毕,他就带着众人来到校场。 “左营一队二队领队!”卫青一声招呼,两个头领迅速跑了过来听令。 “你们两队中,列入明日比武名单的人留下,其余速去上林苑猎场,交接值守!陛下和诸王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你们好生打起精神,确保万无一失!”卫青吩咐道。 “诺!”两个首领闻言,马上跑回校场集合各自的队伍,不一时便列好了队,整整齐齐地向猎场开拔而去。 “右营一队领队!”一个首领应声而来,卫青继续吩咐:“你队负责校场外围的警戒,凡有陌生闲杂人等窥视操练,一律就地擒拿,严加看管。也不必问什么话,只待明日比试结束之后,再行释放!” “诺!”这首领又应声而去。 这时,卫青在名单上所列的参战人员也都陆续从各处跑了过来。 “名单上的参战人员,你们先各自组合,五人一组,练习一下协同攻守。没有任务的各营,各自照常训练。公孙贺,郭解,你们先跟我来!”卫青说道。 诸羽林郎都在各自忙碌着,营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卫青招呼二人坐下,说道:“我所挑的人选,无论武功还是兵器上,都是咱们羽林军中的佼佼者,又一起操训了这段日子。以我对诸王亲卫的了解,即便是以一敌二,明日咱们取胜也并不难。”卫青停了一下,又说道:“只是明日是真刀真枪的对杀,只怕会有所伤亡。” “老子就算拿着妇人使的菜刀,也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以后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公孙贺还是不能忘怀诸王对他们的妇人之辱,气愤愤地说道。 “咱们这边的伤亡固然是损失,诸王亲卫若是有所伤亡,恐怕陛下面上也不好看,也会引起不必要的仇怨吧。”郭解不无忧虑地说道。不用说,这场比试一定是淮南王刘安怂恿诸王提议的,他的近卫中,武艺出众者甚多。郭解在羽林军中摸爬滚打了两个多月,与诸同僚渐渐地熟悉起来,也生出了不少的情谊。不论哪方面有所折损,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郭兄弟所说的话,正是我所担忧的事情。我眼下有个法子,以我们一百羽林郎,生擒诸王的二百联军!”卫青说道。“这样,陛下的颜面不仅挽回,而且必然更加生辉,我们的目的便算大功告成。诸王们也不必因为折损爱将,而怨恨朝廷了。” “什么法子?你快说!”公孙贺一拳敲在案上,叫道。 “你们听我说……” 三个人三个脑袋凑在了一起。计议良久之后,公孙贺和郭解也都会意,立刻走出营帐,召集那选出的一百名弟兄分派演练了。卫青不放心刘彻那边的防务,各处交代完毕,就匆匆赶回了猎场。 第二日,郭解和公孙贺带着众羽林郎上场的时候,刘彻和诸王亲贵们早已按等级在场边铺排了位置,摆着酒宴坐好了。郭解一眼看到,刘彻的身边坐着个孩子,竟是卫青的外甥去病。去病坐在刘彻的主位上,泰然自若,脸上依旧还是初次见面时的那一副倨傲神色。“看起来,皇帝当真对卫夫人宠爱到了极致,对卫家的大小亲戚,都宠眷优渥到了这般地步!”郭解心想。 看台上的许多亲贵却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郭解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想来不过都是些陛下托大自负,今日一定要输掉金子之类的话语吧。有人还向站在场边的卫青问话,大约是问他何以不亲自上场,以便更有胜算一些。 刘安在皇族里辈分和地位都是最高的,他的位置紧挨着刘彻的御座,刘迁和刘陵分坐在他的左右。“陵儿,你看我的!看我是不是比那些贵胄公子更强!”郭解在心里默默念道。 刘彻与去病低低交谈了几句,便把着酒爵,向着场上的羽林郎一一看过。“他的眼神可真是锐利,鹰眼亦不过如此!”郭解感受到了刘彻的目光从面上掠过,心里不禁想到。战马都在兴奋着,它们不安地挪着四蹄,不时打着鼻喷,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号兵的令旗举起,公孙贺向郭解一挥手,郭解点了点头。令旗放下,诸王的两百近卫骑兵呐喊着冲了过来。 “冲!!”郭解手中的重剑扬起,在初阳的斜照之下,重剑寒光湛湛。四个骑士同时扬起利刃,随着郭解冲出队伍,向着二百近卫冲去。场边响起一阵讶异的嗡嗡交谈,刘彻也放下了酒爵,吃惊地看着场上,这五名骑士转眼就淹没进了重重的包围之中。 郭解一马当先,旋即奔到阵前。重剑寒光一闪,迎面杀来的骑士举刀相迎,却听咔嚓一声,那战刀吃力不住,立时断为两截,那骑士也被这大力震得肩胛脱臼,惨叫着掉下了马背。郭解再次举剑拼杀,又劈断了两柄杀来的利刃,近卫军团迎面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四个羽林郎随着这破口鱼贯而入,杀到敌阵的正中央。“变阵!”郭解高声喊道,五人各自调转了马头的方向,转眼就在阵中摆成一个小小的圆阵。这五人都是羽林军中的最顶尖的好手,两百近卫不断地密集挤压,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却始终攻不破这个小小的圆圈,又有几个人的兵器或被震飞,或被斫断。 “第二三四组,上!”公孙贺扬刀高喊,三个五人队前后一线,打马狂奔,向郭解方向的阵中冲击而来。 “五六七八组,左翼;九十十一十二组,右翼!排好次序,冲!”公孙贺继续高喊着分派队伍。 “十三十四十五组,中央,冲!”公孙贺继续喊着。他的大嗓门此时派上了用场,整个战场的杀伐之音,都盖不过他去。 待这十一组羽林军分别冲入近卫军的两翼和中央时,近卫军转眼竟被分割成了无数小块,每一个人似乎都被孤立了,独自面对一个杀气腾腾的五人小组。诸王近卫的阵脚开始大乱起来,兵器满天乱飞,又有很多人堕下了战马,马蹄践踏的呻吟叫喊声此起彼伏。 “外围!”在场中拼杀的郭解看看形式差不多了,也不恋战,高喊了一声。场中的十一组羽林郎闻令,齐向近卫军的边缘发起冲击。不多一会,诸王的近卫军已被他们围困在了中央,左右冲突,却被无数五人小组阻截,再也冲不出包围圈了。 刘彻的眼睛早已看得呆了,嘴巴张得老大,再也合不上来。诸王亲贵们的座席之间,嗡嗡嘤嘤,议论交谈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奇的询问竟多过了惊讶之声。 “弓弩,预备!”公孙贺看到了场上的变化,又是一声高喊,还没有加入战团的羽林郎们拉起了手中早已备好的弓弩。 “放箭!”公孙贺一声令下,二十五支竹箭向场中飞了出来。这些竹箭都未精确瞄准,只是向着场中骑士们的头顶射去。而且这些竹箭比寻常的箭矢更粗一些,却除去了头上的铁簇,箭尾竟还都拖着一条细索连在射箭人的手里,看上去十分诡异莫名。场外看台上的嗡嗡议论之声又响成一片。 “啊!这都是些什么古怪阵仗?”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都一脸迷茫的看着场中。 郭解率领着场上的羽林郎,飞马跑着去抓住那些竹箭,他们在手中将箭端的细索一卷一拉,飞快地左右横拖起来。扑通扑通,无数马匹被绊了四蹄倒下。不一会儿时间,被围困在战阵中心的近卫军们,竟有多半摔下马来。郭解众人拉着细索围着场边策马飞跑拖拽,没有拉到绳索的羽林郎则飞马袭扰,场外的二十五名骑士在公孙贺的带领下,只是紧紧拉着绳索的另一端,骑马伫立不动。很快地,又有一批近卫骑士在惊叫声中落下了马。两刻钟过后,场中除了被绊倒后重又站起、嘶鸣着到处乱跑的空马,只剩了十来个近卫军还骑在马背上,细索还在继续着拉扯,眼看着他们也难以挺过多久了。 ------------ 第五十二章 衡山王刘赐 坐在场外观看的诸王亲贵们,包括皇帝刘彻在内,脸上的惊骇之色都远远超过了关乎胜负的悲喜,早已忘记了还要举杯畅饮。去病不知何时起身,他离开了座席,走到了站在场外观看战况的卫青的身边。 “卫将军小心!”随着郭解的一声呼喊,一个铁质暗器的光影闪电般地向着卫青的脑后袭来。在初阳的照射下,暗器闪着诡异的银光,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郭解的眼界十分开阔,他在奔忙争斗中也是眼观六路,看得清清楚楚,无奈自己的位置离卫青太远了,实在是鞭长莫及,救他不得。 暗器无声无息地飞着,眼看着越飞越近,卫青却懵然无知,依旧毫无防备。郭解正在着急当中,却听“叮”的一声脆响,那暗器已被打落在了地上。卫青一回神,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已是生死两重天了。去病的手里多出了一柄闪着碧光的短剑,他把剑刃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吹着气。 “他还这样小,身手竟是如此的敏捷有力!”郭解眼看着去病挥剑打掉那枚暗器,他拔剑出击,剑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却又急如闪电,快不可挡,准头又是极佳,毫无偏差。郭解明白,多少十年苦练的剑客,也都达不到他这样的境界。天分和名师都是不可或缺的,皇帝必然在他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去病方才能有如此的成就。郭解在心里大加赞叹着。他忽然想起了当日,自己和卫青去病在黄河边的人家投宿时,去病就拿着一本兵书总集,在深夜里苦读。看起来,皇帝除了卫青之外,还要在卫氏门中,另外再培养一个大将军了! 去病吹了吹手上的短剑,又向郭解投去感激的一眼。若不是刚才郭解早早地出声提示,他自己恐怕也未必来得及救下卫青。早有宦官飞跑了过去,捡起了那枚暗器——那是一支用精铁打造的两寸来长的短小袖箭——用托盘盛着端到刘彻的面前。 剩下的那几个诸王近卫最终也都落下了马背,羽林郎们虽是以寡敌众,此时的取胜却早已经毫无悬念了。公孙贺和郭解把场上的羽林郎们召集起来,列好了队伍,带过来向刘彻见礼。 “衡山王!”待场中的比试大局已定,去病刷地还剑入鞘,忽然大步走到刘赐的席前,指着他厉声问道:“衡山王,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着陛下和诸王亲贵的面行刺臣工,胆子也忒大了!你说,你究竟意欲何为?!” 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弟弟,也是刘彻的堂叔父,他的辈份较高,地位也很尊崇,就是皇帝也要对他客气一二分的。刘赐还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话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区区的黄口小儿,不由得一股闷气噎上胸来。大罪的矛头突然间指向了自己,还在懵懂中的刘赐一时惊得呆住了,竟不能从容对答,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寡,寡人没有行刺!” “去病,你可看清楚了?”卫青方才一直都在凝神观看着场中的激战,他背对着这个方向,并没有看见究竟是谁向自己下的手,却怕冤枉了好人,忙向去病问道。刘彻几步走下了自己的坐席,他阴沉着一张长脸,却并未发话,只将询问的目光也转向了去病,显然他也没有看清究竟。 “衡山王!我谅你每日里花天酒地、养尊处优地度日,也练不出这样的指力腕力出来!”去病忽地把手指一移,指向刘赐身边侍立着的一个健壮随从,大声说道:“按这袖箭的运行方向来看,却是从你的这位心腹这里发出的!这与你亲自动手,又有何区别?!” 去病的判断力完全没有错,这人发出袖箭之时,郭解正好面对着这个方向,已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所以才能及时地出声提醒。此事事关皇族,干系重大,郭解没有再插言说话。 去病的话锋很是犀利,咄咄逼人,却也无法挑出毛病。刘赐转过脸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侍从,问道:“你,你,你……寡人何时教你行刺卫青的?”他惊逢突变,头脑一时混乱了起来,智力也大大地打了折扣。这句问话,他问得着实愚蠢至极,已将刺客的罪名坐实了在自己的身上了。 “大王,臣下就是见不得小人得志的嘴脸!卫青他不过是区区一介骑奴,是个靠着内宠上位的外戚弄臣而已,却竟敢用这般鬼蜮伎俩赢了大王。臣下不平,要替大王杀了这个贱奴!”那侍从大声说道。 “你——”刘赐气得愈发头脑昏乱起来,手指乱抖着说道:“谁叫你刺杀他的?嗐!” 那些诸王们眼看着自己的侍卫组合起来的联军,不多时间就被人数少了一半的羽林军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不免大大无趣起来。此时他们的视线和心思却都被转移了,都在观望着这一幕正在发生的奇事。“衡山王没叫人刺杀卫青,难道他想刺杀的是陛下?”每个人的心里都涌过这样一个念头,却谁也没敢说出口来。 刘彻背着手,很快地来回踱着步子,他的脸色忽阴忽晴,喜怒不定。诸王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无不心惊肉跳,等待着接下来爆发的雷霆大怒。刘彻的步子忽然一下子止住,他抽了抽嘴角,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衡山王,你的侍卫不过是一时开个玩笑而已,而且卫青毕竟也没什么大碍嘛。依朕看来,此事到此为止,就算了吧!”刘彻又指着那侍从,笑着说道:“叔父,你有一个这样忠心的好臣下,以后可要好好地待他啊!哈哈哈哈!” “陛下!这等公然行刺的大逆狂悖之罪,陛下何以要这样轻松地放过于他?应该叫廷尉抓他起来,严加讯问,一定要找出他幕后的主使,一个也不饶过!”去病对刘彻息事宁人的处置十分不满,他依仗着皇帝平日里的溺爱宠幸,不依不饶地大声抗命。 刘赐见去病的话语矛头直指自己,而且眼前人赃俱在,自己却无从分说,心中不免十分慌乱惊惧了起来。大汉自立国以来,向来就不乏酷吏,廷尉的杖下不知死了多少冤魂,刘赐是深深知道的。当年景帝的前太子刘荣,就是被廷尉郅都凌辱折磨得不堪,终于上吊自尽的。今上刘彻,当年就是踩着兄长刘荣的尸首登上太子之位的。眼下皇帝对卫夫人一家亲眷都爱护有加,言听必从,朝廷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这小孩去病是卫夫人大姐的儿子,虽是连父亲都没有的私生孩子,却自小就被刘彻接进宫来,如珠似宝地亲自教养,溺爱非常。若是他听从了这孩子的话,那侍从真的被廷尉抓了起来,严刑峻法之下,还有什么罪名不能招认的?到那时候,自己必然是逃脱不了这场无妄之灾的。众目睽睽之下,刘赐的脸羞胀得通红,冷汗却涔涔而下。 “哦,去病啊,你看你一早就从宫里出来,都这么久了,你姨母该不放心了,快回宫去吧!回去告诉你的姨母,你舅舅和他的羽林郎有多么骁勇和智慧,让她也高兴高兴!你跟她说,朕还要重重地赏赐你的舅舅呢。快去吧,叫随从们好生护着你走!”刘彻双手摁着去病的肩,笑眯眯地对他说道。 “诺!”去病终究还是个孩子,刘彻的三年两语,就将他高高兴兴地打发走了。 看这个架势,刘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打算,对此事不想深究下去了。万幸卫青方才有惊无险,没有受到伤,否则皇帝是不可能这样收场的,不然回了宫,也没办法向卫夫人交代。刘赐的脸青一阵紫一阵,他擦了擦冒出的冷汗,讪讪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公孙贺,今天你指挥得很好,很像个将军的样子嘛!朕要好好的赏赐你!还有你——”刘彻看也不看刘赐一眼,他转向羽林郎们说着话,手又指向了郭解:“昨天朕见过你,还记得你。今天,你的勇气和武功都使朕感到意外的惊喜!你叫什么名字?” 刘安一拂袖,他霍地站起身来,离席而去,刘迁和刘陵跟着默默地起身,也随他走了。郭解愣住了。方才他在场上叱诧风云,表现得不免过于醒目,还特地换了重金所购的宝剑参战,全忘了自己是刘安的人了。那个在刘赐身边暗算卫青的侍从看上去眼熟得很,郭解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曾在淮南国的王宫里见到过他,他一定就是刘安安插在刘赐身边的眼线!那么今天暗算卫青的事情,也一定就是刘安的授意了。杀死了卫青,刘彻必然震怒,定会严加追究此事,到时刘赐一定逃脱不了干系,不死也得脱层皮,削爵削地是免不了的。自己无意中竟破坏了刘安苦心安排的大计,日后他定会对自己有所疏远了,一丝凉意从郭解的后背悄然升起。 ------------ 第五十三章 冷漠 卫青见皇帝亲口对郭解问下话来,而郭解竟没有及时应答,却兀自还在发着愣,忙悄悄地从后背推了他一把。 “臣,臣七品羽林郎郭解!”郭解缓过神来,急忙一躬身,向刘彻正色答道。 “你叫郭解?很好,朕记下你了!”今天与诸王的比试赢得干净利落,而郭解就是场上的主力,表现得鲜明而且抢眼。更何况卫青的一条性命,还多亏了郭解的出声提示这才保住的——对刘彻来说,无论与公与私,卫青的性命可都比赢得一场无聊的锦标更重要得多。此时刘彻的面子里子都挣得十足,惊喜和兴奋充盈了他整个的头脑,完全没有在意郭解的失态。刘彻放声大笑着,这时的他完全抛开了帝王的尊严架势,就像一个开心的孩子。刘彻得意地说道:“朕的羽林郎们果然有勇有谋,没有给朕丢脸!今天赢了诸王的这么多黄金,朕也不好意思拿回去自己用。卫青,就赏给你们羽林军的将士们,你自己看着分配吧!” “臣代羽林军的兄弟们,谢过陛下的恩赐!”今天的胜利绝不是偶然间的侥幸,而是他和众羽林郎们平日辛苦训练的结果。胜利虽然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且刚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风波,卫青依然受到了刘彻的兴奋的感染,他很是高兴,痛快地回答道。 “你先别忙着谢,朕另外还有封赏给你们呢!卫青,你从即日起就升任屯骑校尉!公孙贺,你升羽林监;郭解,就做羽林副监!等朕回宫之后,即刻就派人过来正式宣旨。”刘彻很快地说道:“职位虽然有所变更,但是你们的任务不会变,还是要替朕练好这支羽林军。等过些日子,朕还要再调拨一批精兵和战马,充实到羽林军的队伍里来。公孙贺,郭解,你们两个可都要在其位而谋其政,以后要好好的协助卫青,一定要把朕的羽林军,打造成一支铁打的军队,无往而不胜!将来,都少不了一个将军的位子给你们坐!” “诺!”众人一齐答道。 上林苑为期三天的春蒐很快就结束了,刘彻带着诸王亲贵和随从兵马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个猎场。自比武结束时起,刘陵就躲了起来,郭解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几天前,皇帝和诸王们进行的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豪赌,他们的赌资竟有黄金二百斤之多。那些黄金到手之后,卫青没有自己留用一两一厘,每个上场参与比试的羽林郎都得到了很丰厚的一份,没有上场的也分到了一些。 刘彻赢得了好大的面子,他的兴奋延续了很多天,还赏下了许多猪羊酒食过来。卫青便叫军中的伙夫整治好了,就在军营的饭堂里摆下庆功酒席,宴请所有的两千羽林郎。众人难得的齐聚一堂,大家欢呼畅饮,通宵达旦,十分痛快。 “郭兄弟,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难得所有的兄弟都在一块儿喝酒说笑。你怎么却独个儿在这喝闷酒,也不说话?”公孙贺端着一盏酒走了过来,问道。 “哪有?我这不是很高兴的嘛!”郭解将盏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对公孙贺亮了亮空盏,一笑说道。 “郭兄分得的黄金和公孙兄一样,都是最多的一份,他一定是在想着,应该怎样好好地把它们花掉!”张次公的一张俊脸已经喝得透红,却还大着舌头过来揶揄郭解。 “我还能怎样花掉黄金?无非是去家乡置买些田地,以便将来退职之时,可以耕种自给,老有所依罢了。”郭解笑道。 “郭兄弟啊,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你真真的是村夫见识!你这些金子如此这般的处置,未免大材小用,当真无趣之极!”公孙贺拍着郭解的肩膀,一面喷着满嘴的酒气,一面大笑道:“若是人家小张的手笔,才不会像你这般无聊的呢,他一定要采买几个绝色的女子服侍自己!呃,或者是绝色的娈童,那也未尝不可!” “公孙兄,酒入肚肠作怪,你喝的太多,又开始胡吣了!”张次公乜斜着醉眼笑道。 “只可惜呀,小张分到的这点黄金,还入不了韩嫣的法眼。人家韩嫣每天扔着玩的金子,都比这个要多得多。要不然的话,小张一定双手把黄金恭恭敬敬地奉上,努力地讨好他一番!”一个羽林郎凑了过来说道。 “你们这些喷粪的狗嘴,又来胡扯球蛋!”公孙贺嗙嗙地拍着身前的案子,另一手里的瓦盏被震得酒星四溅,他大声叫道:“小张是那样的人吗?咱们家小张那可是纯情无比的少年英杰,他是决计不会去向一个优宠献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韩嫣若是能看上咱们小张的话,那倒是另说,说不定人家韩嫣还会拿金子主动倒贴,哪里用得着他自己破费呢!” 张次公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踢了公孙贺一脚。众羽林郎又是一阵哄笑,把他和张嫣说得更加不堪。郭解也跟着众人笑了起来。 同僚们纷纷举盏,都向升职的公孙贺和郭解道喜。这天郭解喝了不少的酒,他也和同僚们一起笑一起闹,一起胡言乱语,一起唱了些不着调的村野情歌。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已是烂醉如泥,失眠却再一次找上了他。刘安、陵儿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晃着,一会儿怒,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冷若冰霜。 第二日,上林苑的军营里集体免训,卫青很体贴地宣布,给宿醉不醒的羽林郎们休假一天。郭解想了又想,还是找了个时机进了城,来到了淮南王府。 “是郭公子啊?”迎出来的是管事宦官白叔禽,他挡在二门口,满脸堆笑地说道:“郭公子来得真是不巧呢,大王刚刚出门拜客去了!” “那么,太子和陵翁主在家吗?”郭解有些失望,又问道。 “太子和翁主也都分别出门了。”白叔禽低眉答道。 “那么,大王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郭解再次问道。将自己挡在二门之外,一杯淡水也不见上来,这可是他在淮南国里从未有过的遭遇。郭解向门里望了一眼,刘安的那辆朱漆大车赫然停在院子边上,也没有套辕。 “呃……大王和太子翁主们近来都是骑着马出门的,晚上也时常住在外面呢。”白叔禽显然注意到了郭解的神色,赶忙说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老奴也是不知呢。”说完,白叔禽的两个眼皮又是一垂,只袖手恭立,再不言语了。 郭解无可奈何,只好又骑上马,怏怏地出了城门,回到上林苑的军营里。接下来的几天,郭解每晚操训结束之后,都要去城里的王府走一趟。白叔禽每次都是客客气气地把他挡在门口,他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主人出门未归,直到刘安一家启程回了淮南国。 郭解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冷待,他只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将把自己抛弃了。 “郭兄弟!你怎么进城了?”郭解正骑着马在垂头丧气地走着,迎面却撞上了公孙贺。 “我……我来城里探望一位故友。”郭解答道。 “你来探望故友?可是个梳着鸦鬟的小故友吧?!”公孙贺挤了挤眼睛,自作聪明地说道:“难道他们都说对了,你果然在城里有个相好的?” “公孙兄,你又开始胡咧咧了!如今都升了官职,也浑不讲究个官体!”郭解笑着说道。天气虽还不甚太热,公孙贺却敞胸开怀,骑着高头大马,毫不顾忌地招摇过市。 “哈哈哈!哥哥我一向就是这个做派,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孙贺笑道:“相邀不如偶遇,你现在若是果真无事的话,就到我家里坐坐吧,家祖父可一直念叨着你呢。也不知你使的是什么妖魔邪术,究竟投了他什么缘法,难得他老人家对你青眼有加!” “我早该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了。”郭解说着,两人打马就去了公孙贺的家。 公孙献设下了酒宴,与公孙贺和郭解同席而饮。席间,公孙献谈笑风生,所议论的题材十分广博,风度亦十分儒雅蕴藉,和公孙贺的粗犷做派完全不同。在孙子面前,公孙献对郭解和淮南王之间的纠葛只字不提,只是问了他们许多军营间的趣事,有时也会提些建议。郭解的内心,对这老人充满了感激。 春天已到了尾声,终于渐渐地结束,夏天也很快地过去了,接着就是秋天。郭解一直在努力着,他到处搜集着任何对刘安可能有用的信息,给刘安写了很多书信,却始终没有得到只字回复。这天,双福恰巧进城采买一些日用杂物,恰巧碰到了白叔禽也在采买府中应用物事。在二人的闲聊中,白叔禽又恰巧跟他提了那么几句淮南国王宫里的事情。原来刘陵恰巧生病了,好像病得还不轻。等郭解结束了训练回家时,双福急急忙忙便把这许多的恰巧告诉了他。 ------------ 第五十四章 皇姐修成君 郭解自然坐不住了。他不顾繁重的操练军务,和卫青公孙贺的苦心挽留,一意请了长假,用笼子装上两对岩鸽,踏上了回淮南的路途。郭解没有带上双福,只把他留下来看家,照料那些老少鸽子们。 出发伊始,郭解先行向西,来到旧咸阳的故址长陵。长陵距长安只有三四十里的路程,是高皇帝刘邦登基后为自己建造的陵寝,当年迁徙了许多富户在周围居住,以便为自己守灵护卫。到后来,又有不少家无恒产的流民陆续迁来,定居在了这里。数十年过去,此时长陵已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邑了。郭解来此,也是打算着去拜谒一下这位本朝的开国皇帝,故有此行。 郭解正在路上走着,前面的一处民居外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郭解拍马跑了几步,赶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对夫妇正在那里打架。他们从家里打到了街上,一儿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傻站在旁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大哭着。周围站着一圈看热闹的邻里街坊,有的开口相劝,也有的出言相讥。 这一家人,大小都是衣衫肮脏褴褛,补丁摞着补丁,亦且鬓发蓬乱,满脸灰尘,显然是贫困窘极之家。那丈夫的脸红红的,嘴里不断地喷着酒气,他揪住妻子的头发,叫骂声越来越高:“老子回到家里,一口热汤热饭都没有!贼懒奸猾的贱人,正事一点不干,整天就知道拌嘴吵架!” 那妇人虽然面黄肌瘦,却也甚是泼辣机敏,她一面推搡抓挠着丈夫,一面哭骂道:“杀千刀的狗贼!你有点钱就整天饮酒,全不管老婆孩子挨饿!家里都断粮两天了,你大白天的不去干活挣钱,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倒和我来讨热汤热饭!” 那男子又骂道:“贼馋懒的骨头!老子有钱有田的时候,你日日只顾自己吃肉,又何曾照管过你的丈夫了?” 妇人朝丈夫的脸上猛地啐了一口,尖着声音骂道:“亏你还有脸说呢!你羞也不羞?公公置买下的田地房屋,是你卖的还是我卖的?卖的那些钱都哪里去了?是我天天喝酒挥霍,养那些不三不四的妇人的?爹当初真是瞎了眼,把我嫁给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嫁了你快二十年了,给你生儿养女的,到头来却落得三餐不继,我好命苦!”说完,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泥土,嚎啕大哭起来,一面还抱怨着她那早死的没有眼力的爹。 “我呸!休给我提你那个混账的爹,你爹金王孙那个老王八蛋!”男子更来了火气:“他干过什么好事?成日家吃喝嫖赌,欠了我爹的八千钱赖着不还,这才把你送来我家抵债的!你还当你是什么明媒正娶的妻子,还跟我吵闹?你不过就是老子家花钱买回来的贱婢!你嫌我不好不想过了,可以,还我的八千钱来,立刻就滚回你的娘家去!” 围观的众人一面看着热闹,一面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一个老者摇头晃脑地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哪里说得清楚?” 那妇人被丈夫揭穿了娘家底细,一张瘦脸臊得通红。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哭嚎着一把抓住丈夫,也不管脸上还是身上,又是挠又是咬,哭骂缠闹个不休。 郭解见状摇了摇头,正要上马离去,那男子冷不防,竟被妻子挠破了脸皮,流下血来。男子老羞成怒,又一把抓起妇人的头发,一手接连几个耳光打去,接着又是一顿拳头落到妇人的身上。站在一边的两个孩子见状,哭得更厉害了。 郭解见他们闹得实在不成模样,便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男子的拳头,说道:“夫妻之间,有话可以好好说,你何必动粗?” 那男子用力地挣了几下,无奈郭解的手劲奇大,如铁钳一般牢牢把他抓住,哪里挣脱得开?男子便把怒气转到了郭解的身上,骂道:“我还道家里断粮两天,贱人何以还没有饿死?原来竟勾搭了这个臭小子养着她呢!” 郭解的怒气终于上来,不由得直冲头脑,他的手微一用力,那男子被抓的拳头便被捏得格格作响,他痛得蹲下身来,拳头还是被郭解紧紧抓着,拽脱不开。郭解怒声说道:“你既已娶了妻子,就该勤勉持家,好好地待她。如今不仅放着妻儿不顾,还要打骂,你哪里还像一个男子?” 那男子的拳头被捏得痛彻心扉,却毫不嘴软,说道:“这等败家泼妇,老子养活不起她了!你拿八千钱出来,我叫她跟你走!” 郭解大怒,他的手一松,放开了男子的拳头,跟着右腿一个横扫过去,那男子那里还站得住?他扑哧一声便甩了七八尺远,吃了一嘴的泥土,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八千钱!好啊!”一个黄澄澄的金饼啪地落在了男子面前,一个声音冷笑着说道:“连你的儿女一起买下了!拿着这块金子,给我远点滚!” 男子趴在地上,他听得真真的,慌忙一把捡起金饼,也不顾上面沾着的泥土灰尘,便放在口中咬了一下。金饼硌得牙齿生疼,他犹然不信自己的好运,抬起了头来。 围观的街坊邻里不知何时都已被驱走了,他的身边却换了一群华冠丽服之人,把他团团地围着。一个长脸短须的高个年轻男子,叉着两条长腿,站在他的面前,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沉着脸说道:“还不快给我滚?”初秋的暑热还很逼人,细汗微微渗出,年轻男子又展开了扇子晃了几晃。 “是陛下?他怎会来到这里?”郭解见状大是吃惊,那扔下金饼的人正是刘彻,韩嫣居然也陪在他的身侧。 待那男子连滚带爬地退到了人群的外面,他的妻子还是呆坐在众人当中,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刘彻低着头想了一会,又把扇子晃了几晃,终于抬起了脚,慢慢地走到那妇人的身前。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刘彻的犀利目光的,更何况这是个贫穷的妇人,她下意识地垂下了自己的头。刘彻伸出折扇,挑起了她的下巴,歪着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嘴角又是一抽,口里嘟囔道:“是他妈有点像!” 妇人正慌乱得不知所措,刘彻忽然开口说道:“你,叫金俗?” 妇人茫然地点了点头。 “金俗,朕的大姐?哈哈,有趣!太他妈有趣了!”刘彻怪笑了一声,他的嘴角抽着,兴味盎然地绕着金俗踱步。金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趁着折扇拿开的当儿,又垂下了自己的头。 “你们给朕记好喽!免得待会儿朕把她忘了——嗯,”刘彻将扇子急摇几下,又在手上啪的一合,说道:“封,这个金俗,为修成君,秩比公主。” “哎?你不是郭解吗?”刘彻忽然一抬眼望到了郭解,他的记性当真不错,还记得郭解的名字。“朕刚刚升了你的官,你却不在上林苑好好地操练兵马,跑到长陵来做什么?”刘彻问道。 郭解赶紧过来给刘彻行礼,说道:“陛下,臣久慕我太祖高皇帝的威名,今日特地请假来此,拜谒太祖的陵寝!” “好!你不愧是我大汉的好臣子!”刘彻闻言笑道:“我大汉的臣民若是都有你这样的心气儿,朕也就不用瞎操那么多的闲心了。啊,对了,刚才还是你帮了朕的大姐的忙呢!” 郭解无语。他想起来了,刘彻的生身母亲,皇太后王娡,当年未进宫服侍景帝之前,曾经嫁过人的。她的前夫名叫金王孙,他们还生过一个女儿,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那么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穷苦妇人,竟是皇帝丢在民间的同母异父的姐姐?自己方才其实也想责骂她来着,万幸没有说出口来。 “来人哪,把金俗,哦不,修成君,朕的大姐,给她把脸洗洗,梳梳头,换件衣服,然后领她回宫,去给太后瞧瞧去。还有那俩孩子,也一起带去!朕这会儿要出去行猎,就不跟着去了!”刘彻正说着说着,忽然又道:“咦,大姐怎么不见了?” 韩嫣赶紧媚笑着说道:“修成君大人大约是害怕呢,她刚才躲回了屋子,把门关起来了!” 刘彻移步走到那座低矮破烂的茅屋门前,用折扇敲着门板,抽着嘴角笑道:“大姐别怕,快开门吧。朕接你去享受富贵了!” 屋内鸦雀无声。刘彻一拍扇子,笑嘻嘻地说道:“朕的大姐教养真是好极,她不出闺门见人,看起来很是害羞呢!来人哪,把这面墙给朕拆喽!” 随从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就把土墙推倒了。泥土灰烟冒起老高的一片,刘彻皱了皱眉头,退后几步,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鼻子。随从们也顾不得肮脏,纷纷踩过土墙进了屋内,接着又掀翻了一个破烂桌子,把浑身哆嗦着的金俗从桌子底下拉了出来。 ------------ 第五十五章 除霸 韩嫣满脸含笑地给痴痴傻傻的金俗行了礼,又对刘彻说道:“陛下,臣这次找回了修成君大人,让太后她老人家得享天伦之乐。上次的事,太后她就不会再记恨为臣了吧?” 刘彻用扇子敲了一下韩嫣的脑袋,开口骂道:“你小子,就不能给朕省点心,整天的惹麻烦!江都王那是朕的皇兄,是母后抚养他长大的,也是你小子可以随便作践的吗?” “陛下!”韩嫣嘟起了红艳艳的嘴唇:“那日臣急着要替陛下查看宿处呢,走得匆忙,实在是不曾看见江都王,哪里会是有意的?” “罢了罢了,扯这些闲蛋令人生厌,无趣的很。”刘彻说道:“走,陪朕打猎去!” 刘彻说完,便和韩嫣上了马,在一群骑从的簇拥下远远地飞奔而去。另有几个侍卫,搀扶着金俗和她的两个儿女上了一辆马车,向长安疾驰而去。事情发生的太过突兀,金俗仍在茫然之中,由着这些侍卫们撮弄。她的丈夫还站在原地,他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块金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和结束,他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祭拜了高皇帝的陵墓之后,郭解拨马向东,又经过都城长安,接着便踏上了回淮南国的漫漫路途。两日后,郭解走到了临晋城,他在一个市集的饭铺里坐了下来,要了两大碗黄粱米饭,一碟烧肉,一碟青菜,开始吃饭。这间饭铺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并不起眼,席案也都很粗陋。饭铺里面坐着七八个客人,店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亲自下厨跑堂,来来回回地招呼支应着,看上去十分忙碌辛苦。 这时,店门忽然“咣”的一声,被一个人一脚踢开。门外横着走进来四五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为首的一人径直走到室内的中央,对着一个客人的桌案敲了敲手指。 “黄球哥,快请这边来坐!”店主人见了,慌忙走到那为首的大汉身边,他弓着腰,陪着笑脸说道:“这月的份例小人早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等黄球哥来取呢。老婆子,还愣着什么,快给黄球哥拿过来呀!”他的妻子应声而出,双手捧着一大堆穿好的铜钱,陪着笑放在黄球的手里。 黄球满意地掂了掂铜钱,又对店主说道:“回头要是数差了数目,老子再来找你算账!” 店主人忙又弓着腰说道:“小人哪里敢呀,借我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黄球哥尽管仔细数!” “咱们走吧!”黄球一挥手一声招呼,带着几个大汉又横晃着出了门。 “黄球哥,请留下来吃点便饭!”店主望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黄球理也不理,领着几个爪牙扬长而去。店主擦了一把脸上渗出的汗滴,他松了口气,接着招呼起客人来。 “老王,这黄球一天要收你多少例钱?”一个看起来和主人比较熟悉的客人开口问道。 “一个月三千钱!”店主老王愁着脸说道。 “那一天就是一百钱呢!你这一天忙里忙外地辛苦,能挣几个一百钱出来?还不够孝敬他们的呢!你就甘心送他?”那客人说道。 “不甘心,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小店是有门面长在这里的,不像那些小贩们可以跑来躲去,可不敢惹怒了黄球。不然,他人多势壮,敢把我的店砸了,人打了,往后我却连吃口饭的地方都没了!”老王摇手叹道。 “这黄球太也横行霸道了,咱们整个集市上的商贩,都要受他的欺凌压榨。亭长整日懒散,也不来管管他!”另一个客人说道。 “唉,不敢说,不敢说!”老王又摇了摇手,说道:“亭长是他的亲姐夫,哪里肯管这闲事?” 那客人又道:“可惜咱们的籍大侠到处云游,不知所踪。他一世到处惩恶除霸,行侠仗义,立下了这么大的名声,自己家乡的不平事情,却不回来管管。” “可不是么。”老王叹道:“籍大侠他老人家若能回来,只要伸一伸手指,我们良弱百姓也就不会受人欺压,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了。” 郭解听得这几个人的言来语去,已知这黄球是个欺行霸市的恶棍,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要寻机教训他一下。却不知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籍大侠又是什么人,听起来竟是个侠义之士,在百姓中间声望颇高。若是日后能有机缘,和他结识一下,倒也不错。 郭解很快吃饱了饭,他付了饭资,慢慢悠悠地走出了门,来到市集上。如他所料,那黄球和他的几个打手并没走远,还在继续凌虐搜刮其他的商贩。此时他正负手看着,一个打手却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摁在地上暴打。那孩子口鼻流血,他大声哭着,身旁甩了一个扣翻的竹篮,篮子外面一片狼藉,散落的全是打碎了的鸡蛋。许多小贩模样的人,被黄球的打手们圈赶在旁边,亲眼看着逃避例钱的后果,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 黄球在一块石头上蹬着脚,他一面剔着牙,一面慢悠悠地说道:“老子护着你们的一方平安,可能白白辛苦吗?这小崽子,他在这市集上白卖东西,却不肯给老子保护费。老子没有法子,亲自找他来了,他居然还想跑!你们可都看见他的下场了?” 黄球的话刚说完,忽觉脸上猛地一下剧痛,接着便是一股粘稠腥咸的液体从口鼻中流了出来。原来却是郭解一拳打在了他的鼻子上。郭解的这一拳来得太过意外,黄球还没有看清究竟,鲜血便哗哗地流了满脸,如同开了大红染料铺子一般。黄球的手一摸脸上,立时感觉鼻骨已然断裂,他的鼻子却已塌陷了下去,手触之处,痛彻心扉。 郭解又一步窜到那殴打孩子的打手身边,一脚把他踢了开去,这次却给了他的脸上赏了两拳。这打手也甚是倒霉,他两边颧骨的皮肉随之高高肿了起来,遮得眼睛都无法睁开。郭解如法炮制,余下的几个打手也纷纷着了道儿,脸上也都开了花,嚎叫呼痛声此起彼伏。 “是哪个狗贼,敢打老子?”黄球怒气冲天,他揩了一把脸上的血,高声叫道。待他抹干净眼周的鲜血,这才看清是个陌生的异乡少年所为。黄球口里哇哇地大叫着,右手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刷地就向郭解迎面劈来。 郭解如何能叫他砍到身上?他只略一侧身,便轻轻巧巧地让过这一击,一手却已牢牢抓住黄球握刀的手腕。郭解原本手劲就奇大,他心中恨极,这一下却也丝毫没有留情,五指都用上了全力。黄球痛得尖声惨叫,鼻涕眼泪合着血水一起下流,脸上更是糊涂得不堪入目。却听“咔嚓”一声,他的腕骨已经被郭解手劲折断,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那柄短刀也掉了下来。 郭解用脚背一勾,将短刀踢了上来,又伸手接过短刀,反手将刀背换在前面,又将刀背向黄球的脚踝用力一顿,只听一声“咔嚓”,黄球的一条小腿也断了。那几个打手眼见势头不妙,纷纷远远地逃了开去,只留下黄球一人躺在那里,满地打滚哭号。 郭解将短刀掷在地上,冷哼一声,对黄球说道:“这次初遇,本公子姑且饶你一条贱命。以后倘若还敢欺负良善,爷爷我就来取了你的脑袋!”他走到黄球身前,伸手将他掠取的铜钱拿过,全数递给了那个挨了打又失去鸡蛋的男孩,令他拿着赶紧回家。 那黄球被郭解折断了一手一脚,痛得撕心裂肺,却也毫不口软,他一面嚎叫着,一面嘶声说道:“小英雄留下大号来,日后相见,咱们也好招呼招呼!” 这竟是日后他要寻仇报复的意思。郭解知道,这黄球在乡人面前栽了大跟头,不过就是说几句硬话,为自己圆圆场而已。他受伤如此之惨,自己方才下手太重了,颇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倒是大可卖他一个面子,聊表寸心。郭解便冷笑了一声,随口瞎掰说道:“公子爷我就是淮南侠客!等你鼻子腿手的骨头养好了,尽管前来淮南国,找我报复便是!” 说完,郭解拉过马匹正要离去,忽然转念一想,自己从此远远地走了,他那姐夫亭长恐怕有些势力,倒不怕真的千里迢迢赶去淮南寻自己报仇,谅他也没这个能力和本事。可若是他们日后算账,把怨毒都撒到这些弱势小贩们的身上,那时自己却是鞭长莫及,无力干涉了,眼下还是先预防些的好。方才在饭铺子里面,听见众人交口称颂的籍大侠,倒是可以拿他来做做幌子。 想到这里,郭解便打定了主意,他转回头来,故意扭曲了脸狞笑了几声,又向黄球说道:“本公子的大哥便是籍大侠。他若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好乡党,下手只怕不会像我这般留情!籍大侠可马上就要回乡了,你和你那姐夫亭长不怕他的话,以后尽管继续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说完,郭解翻身上马而去,肚子里不免咕咕暗笑一番。 ------------ 第五十六章 野鸡大侠籍少公 秋高气爽,天候干燥,路况也好得很。郭解一路打马狂奔,比初来长安时竟减少了一多半的时间。近乡情怯,当他一脚踏入淮南国的境内,郭解的心里竟升起了一阵阵莫名的惆怅。陵儿生的是什么病,她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大王也不知会不会容许自己去看望她。若是再吃了闭门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郭解心中踌躇起来,他没有直接回国都寿春,而是来到他儿时的家乡,停了下来。 今天是中秋圆月佳节,义冢和两个小坟都摆好了胡饼和山上采来的野果,郭解在赵易和秦氏的坟前静坐沉思。他在土山上砍了一些竹子,在坟墓旁的桑林里搭建了一个小小竹屋,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已经秋天了,桑叶也早已老了,不会有村民上山来打扰他的。淮南国的王宫里,此刻应当又在欢聚畅饮、赏着月色了吧。也不知陵儿的病情好了些没有,能否起身参加这个宴会。郭解记得,她以前最是喜欢这样热闹的节庆,每每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声笑语。此时他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默默地为死去的人们守着灵。坟前依旧还有祭扫过的痕迹,阿兼,你到底在哪里?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天气晴好,月明如洗,天地间弥漫着森森的凉意。郭解的肚子里有些饥饿,他拢了些干柴,升起了一堆火,他坐在火前,烤着白天打到的一只肥大的野鸡。火光明亮而温暖,竹架上的野鸡渐次将熟,香味四散了开来。 “呼”的一声响,郭解的背后忽然一阵疾风刮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风很快就过去了,郭解回头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他转过身来,伸手要去翻烤那只野鸡,忽然惊得目瞪口呆。烤熟的野鸡竟忽然间不翼而飞,就在郭解转头的这一瞬间。竹枝架上穿的赫然是一团乱草,火苗窜了上来,乱草熊熊燃烧着,眨眼变成一堆灰烟。 郭解霍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月光皎皎,林木森森,哪里有什么人影?那只烤熟的野鸡呢,它能自己复活飞走了?不可能是野兽干的。野兽都怕火光,也绝无可能在火上取走野鸡,再套上一团乱草来恶作剧。而且再怎样动作快速的野兽,也都难以逃过郭解的目力所及。郭解是不相信鬼神的存在的,可这究竟是什么人,身法竟然快过野兽,还能躲过郭解锐利的双眼? 郭解看了一圈,因见无人现身,便对着空中说道:“足下是何方高人?不要装深弄鬼,快快现身!” 有风拂过,林叶唰唰地作响,似乎还有一阵桀桀的笑声从风中一闪而过。郭解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这人不仅身法古怪,而且迅捷之极,方才若非只是取走野鸡,而是悄悄地用利器在自己颈项来那么一下,那么郭解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去的。 郭解暗忖,这人应该毫无恶意的,便举起双手,对着空中做了一个揖,朗声说道:“值此佳节,良夜无朋,在下独坐寡欢。不想更有嘉士飘零在外,无家可归。敢请贵客现身,共话如何?” 桀桀的笑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清晰而响亮,郭解抬起头,向那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人笑着从林梢飞跃而下,他宽衣大袖,衣袂迎风而展,就如一只巨大的鸟。这人身后就是一轮明月,仿佛竟是从月亮上飞下来的一样。转眼之间,那人便轻轻悄悄地落在了地上,一抹烟尘也未带起,一丝声响也未发出,郭解的心里不免大是赞叹。刚才转瞬的霎那间,他是怎样取走野鸡,又悄无声息地飞上枝头的?他又不像野鸡那样生了一双会飞的翅膀,郭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待他落到地上,郭解发现他却是五短身材,浑身上下没得几两肉,精瘦如猴。他额头宽阔,眼睛极大,颧骨极高,下巴却又极短,再配上一副稀稀拉拉微微上翘的短须,形貌显得极是滑稽古怪。那人手里还拿着郭解烤熟的那只野鸡,肉已经吃去了一半,胡须和嘴唇被抹得油汪铮亮。 “请问足下尊名?”郭解举手问道。 “嘿嘿!你就是淮南侠客?啧啧,想不到哇,居然还是这样年轻!”那人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又吐了一块野鸡骨头出来,然后张口说道,却没有回答郭解的问话。 “淮南侠客?”郭解抓了抓头皮,微笑着说道:“惭愧惭愧,那都是当时在下随口而出的瞎话,足下万万不要作真。”郭解想起来了,他离开长安,途径临晋的时候,在那里教训了一个欺负良善的土豪和他的手下。土豪挨了一顿臭揍,又被他把手脚骨骼折断,还硬撑着门面叫郭解报名,以后好找机会报仇。郭解也懒得与他纠缠不休,便信口胡编了一个“淮南侠客”的名号,报了给他。 “你随口瞎编,我却不能不当真哪!”那人冷笑着说道:“你倒是一身轻松地走了,这瞎编的名号却都传满了整个临晋,大家都道你是年少侠义、扶弱锄强的游侠英雄。淮南侠客的名头大噪起来,竟盖过了临晋大侠,却叫我这土生土长的临晋人情何以堪呢?” 郭解闻言,大大地挠头起来。昔日他给自己编的那“淮南侠客”的名号,只是兴之所至,信手拈来的,不过用以搪塞那个土豪黄球的问话而已,并无任何炫耀之意。不想今日竟真的有人千里追踪自己,竟追至此地,郭解无奈,也只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得过且过了。 “敢情这位高士是寻在下报仇来了!”郭解笑道:“以足下的轻功身手,适才若是乘机偷袭于我,在下必然躲闪不开,在下这里多谢手下留情!”郭解又说道:“不肯偷施暗算,可见足下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不过,若要正面为敌,在下的性命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双手奉出的!”说完,郭解缓缓拉出了宝剑,两眼紧盯着那人的手脚。 “好剑,利器!”那人满口称赞着,却并不动手,他又撕下了一条鸡腿,慢条斯理地放在嘴里啃着。 “足下请亮兵器!纵然在下不是你的对手,那也情愿死在你的手里,不想被你如此轻贱侮辱!”郭解长剑一摆,挽了两个极漂亮的剑花,拉好架势,沉着脸说道。 “哟,嗬嗬,小兄弟好大的脾气!”那人忙着把嘴里的野鸡肉咽了下去,笑道:“既然你这么诚心,那咱们就耍耍!”话音未落,郭解忽见那人身形一动,左手裹着一股凌厉的掌风迎面袭来。郭解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掌击下,那人不免上下跳跃一番。 这人好生托大,敢以空手对付我的匈奴宝剑,不过他的身手当真是快!郭解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手脚完全不敢稍有懈怠。他向左疾步纵身,也才堪堪躲开了这一掌击。还未等郭解站稳,那人不待郭解递剑刺来,身子腾地一跳,左手一勾,立时化单掌为双指,向上微一倾斜,霎时又极速击向郭解的双眼! 郭解的下盘还未来得及站稳,此时已是躲无可躲,他忽然仰起头向后一倾,刚避过双眼的弱处,那指尖却恰恰击向自己的嘴唇。眼见一口的牙齿即将不保,郭解急切中张开了大嘴,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就向他的手指咬来。 等郭解的上下牙齿一合,忽觉嘴里油腻腻的滴溜滑爽,不知咬了何物进去。郭解急忙呸了一下吐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一块烤熟的野鸡肉!那来袭之人早已飘然而退,立身在丈把远外,一只手拎着半只啃得残破不全的野鸡,另一只手还抹着嘴边的油,一面笑嘻嘻地望着郭解。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人竟能在打斗中从容换手,却还有闲情逸致,在百忙之中撕下一块鸡肉塞入自己的嘴里!郭解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更是敬服不已。他知道,这个人的武功和轻功都远远地在自己之上,他找自己来的目的,也绝非是为了打斗报仇。否则的话,不论明争还是暗斗,郭解都远不是他的对手,早已死了不止十遍八遍了。 “技不如人,在下服输了!”郭解又施一礼,诚心诚意地说道。 “服输就好,服输就好!”那人依旧笑嘻嘻地,一面认真地啃着那只野鸡余下的肉,一面向郭解说道:“小兄弟胆气过人,又这般快人快语,哥哥我很是喜欢!” “足下的尊名,可否惠赐与我?”郭解又向他问道。 “我只记得小时候,老爹曾经给我取过一个名字叫做籍少公,尊倒未必有什么尊。”那人一面笑着说道,口里一面还不停地专注地啃着,转眼之间,那只野鸡便连皮带筋,被籍少公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副光溜溜的骨架。 ------------ 第五十七章 倾盖如故 “原来足下竟是临晋大侠籍少公先生!”郭解闻言大吃了一惊,说道:“在下久闻临晋大侠的威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竟有如此奇缘,令在下得见清扬!” 原来当日临晋的市人所谈论的籍大侠,就是扬名天下的临晋大侠籍少公!郭解当年,还在淮南国读书习武之时,就听过武官们谈论过游侠籍少公,知道他武功极高,当世罕有其匹。等后来进了上林苑的羽林军营里,又无数次听起同僚们说过他的故事传说。这籍少公不仅武功十分卓绝,而且还是一个急公好义、古道热肠的行侠之人。只是这人一向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时常到处漂蓬,浪迹天涯也是其英雄本色之一。每每做下好事之后,他便翩然远走,谁也找不到他的踪迹。郭解不曾想到,只为当日在临晋略略惩治了一个恶霸,今日却被他不远千里地跋山涉水,亲自找上了自己。 “什么大侠小侠的。”籍少公摆了摆手,说道:“那不过都是乡里乡亲们,有了些难办的事情要求我,为了哄我高兴才这么叫的,小兄弟你也千万不要作真。”籍少公还在恋恋不舍地咂着野鸡骨头上的余味,又问道:“我刚刚才回了一趟家乡,不想就听见乡人们的纷纭传言,说我有了个号称淮南侠客的兄弟!我这兄弟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我还不知道这个兄弟叫什么名字呢,只好跟着找来问问。” “在下淮南人,姓郭名解。当时冒认足下为兄,只是要借助足下的威名,是为了震吓恶人不再为非的,并非在下故意冒犯盛誉。”籍少公名震天下,于自己自然是长者前辈,郭解不免再次举手行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原来是郭解小兄弟。”籍少公说道:“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这么一副假模假式的官家腔调作派,讨人厌得很。彼时你冒认都冒认了,这时候却还在下在上的,令人听了十分不喜。” “如此,小弟便僭越一下了,籍大哥!”郭解叫了一声。 籍少公闻言喜生于色,笑道:“这样才对嘛。郭兄弟你也不必客气了,咱们坐下来说话吧。”籍少公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火堆前面,又往火里面添了几根树枝,看着那火越燃越旺。 籍少公的性情极是坦荡随和,不拘小节,郭解此时也不再如先前般的拘谨。他在籍少公的身旁坐了下来,随口笑道:“籍大哥,你有这么好的一身轻功武功,是满天下侠客们做梦盼也盼不到的,而你却喜欢用来恶作剧!” 籍少公知道,郭解指的是方才偷拿他的野鸡之事,便挤出了一副愁眉苦脸,说道:“并非哥哥故意喜欢恶作剧的,郭兄弟你是不知道我的苦楚啊。哥哥我从小就生了个怪病,一天到晚,腹中总是饥饿难忍,哥哥的肚量又大,必须不停地吃啊吃的。”籍少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这一路追踪兄弟你的行迹,又脚不沾地地追赶你的快马,一路就这么跑了下来。把哥哥给忙得,就没工夫好生吃上一顿饱饭,一直忍饥挨饿了多少天来着。方才寻到兄弟你时,正在饥肠辘辘地要死要活呢,恰巧见到兄弟正在烤这只野鸡,哥哥实是忍耐不住,毕竟肚子要紧,只好不告而取了。即便如此,哥哥的肚皮也只是刚刚垫了二三分的底儿。” 郭解听见籍少公如此说道,赶忙回到他的小竹屋,取了几个胡饼出来,用细竹枝串在火上烤着。籍少公见状大喜,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火,满脸都是垂涎之意。还未等胡饼烤透,他便急忙拿了一个吃了起来。五六个胡饼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完了,籍少公却还咂着舌头,意犹未足。郭解见状,便把剩下的几个拿出来一并烤了,不久也都被籍少公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饼,他又接过郭解递过来的一瓢清水,咕咚咕咚地狂饮。 转眼吃喝完毕,籍少公心满意足,他拍了拍鼓胀起来的肚子,笑道:“今日托郭兄弟的大福,总算吃一个饱了!哎哟,”他忽然又拍拍脑门,满脸歉意,说道:“郭兄弟,你还没有吃饭呢,你看我这做哥哥的,却也不太像话!” 郭解笑道:“籍大哥但吃无妨,小弟的身子骨一向结实得很,饿一顿两顿毫无问题的!” 籍少公说道:“哥哥千里追踪兄弟而来,本是为了结识一个新起的豪杰英秀,不想却在此欠了兄弟你一个诺大人情!” 郭解见他说得严重,忙对他说道:“不过是区区一餐寻常的食饮而已,也不值什么,大哥此言太重了。” 籍少公正色说道:“一餐寻常食饮倒是小事,难得的是兄弟你自己还饿着,却能推食而食。你这份心意哥哥记下了,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要告诉哥哥我!” 籍少公这次许下的可是一个天大的誓愿。籍少公虽然只是一介平常布衣,无财无权,但是以他的武功名气和遍及天下的交游,所能办到的事情,绝不会比手握权柄的王侯更少。郭解知道,自己此时若是作态推拒,籍少公必然不喜,便笑道:“如此小弟便不客气了,以后若有急难,一定先找大哥帮忙!想来大哥武功如此之高,侠名又是遍及天下,能办的事情自然也多!” 籍少公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又正色说道:“哥哥这话可是认真说的,兄弟一定要牢牢记住。你在我家乡临晋惩恶之时,哥哥尚在外面游荡。待回家知道此事时,已过了五六天,急急忙忙追着你来此,也是为了交一个侠义胸怀的好朋友!” 郭解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了籍少公一些江湖上的事情。他出自豪门,虽已有了些游历的经过,但多半是风平浪静,或者有惊无险,没有遭遇过什么重大的危急事件。江湖中的禁忌事项,以及一些是非关系,郭解还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多知道一些情况,对自己日后在外行走,好处自然会更多。 籍少公对他讲了许多,包括一些自己经历的奇事趣事。末了,他又叹道:“江湖中虽有不少险恶,终究还是正义占了上风。如今更是后浪推前浪,郭兄弟小小的年纪,便有如此侠义胸怀,着实令人欣慰。天下再多几个郭兄弟这样的少年豪杰,只怕从今以后,哥哥便要从江湖中退隐,再无用武之地了!” 郭解说道:“大哥说哪里话来?兄弟的武功这般低微,就凭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撑得起一个偌大的江湖?天下要倚仗大哥的事情还很多呢,绝谈不到退隐之事!” “你武功不足,自可以再寻良师,苦行修炼。人心若是不足,却是无计可施了。只要有了侠义之心,任何人都当得起一个侠字。反之,任你武功再高,心术却不端正的话,不免被天下的侠士群起攻之,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罪责的。而且那时还要背负一世的污名骂名,甚至辱及子孙!”籍少公说道。“郭兄弟,这世界公平得很,只要你记得大哥的话,照大哥说的话去做,到头来终会有善果给你!” 郭解重重地点了点头。对长者之言的遵从,本是郭解一向的处事原则。何况籍少公武功高强,又是这般侠肝义胆,郭解不免凭空多生了许多的钦慕。 “说到武功,郭兄弟其实也不算很弱了,”籍少公又说道:“不是哥哥我替自己吹嘘,能闪过我的两击急袭之人,满天之下,也找不出十个来。不过,我瞧着兄弟的武功架势比较驳杂,还带着许多官家阵仗上的路数,你的师承我竟也瞧不出来。” 适才二人过手,只不过三招两式而已,而且很快便结束了。籍少公竟能从中看出自己这么多的底细,郭解惊讶之余,钦佩敬慕之情油然又生了几分。籍少公的胸襟极是坦荡磊落,郭解深受感染,他也不再遮遮掩掩,据实说道:“不瞒籍大哥说,小弟自幼是在淮南国的王宫里长大的,淮南国的武官们都教过我的功夫,此后我又在京城的羽林军中待了一段时间,所以如此。” 籍少公点点头说道:“这就难怪了,只是可惜了郭兄弟这么好的天分和身体架子。若是兄弟从前得遇名师指点,方才便没那么容易落败给我了。不过,倘若是在战场上两军交战,那倒是兄弟你的功夫更加实用些。” 郭解的武功师傅和太子刘迁的完全一样,都是淮南王刘安精挑细选出来的,是淮南国有名的武将。若是他以往听到没有名师这样的说话,必会大大的不以为然。今日见识了籍少公的武功,郭解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名师自然也有了新的见解。郭解笑道:“可惜兄弟无福,当年不曾拜在大哥的门下!” ------------ 第五十八章 和风凌月步 籍少公笑道:“这又有何难?入我门下倒是不必,咱们两个还是做兄弟的好。现在左右闲着无事,哥哥便先教你两手轻身功夫。以后若是遇到强敌,打不过他时,你便可以用这门功夫逃跑!” 郭解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他万没想到,籍少公竟应允得这样爽快。郭解很是意外,心里也更加感动,他只说道:“那兄弟就先谢谢大哥了。”心里却想,萍水相逢,籍大哥竟能如此真心待我。以后他若遇有什么麻烦事,我便拼了性命也要帮他! 籍少公道:“兄弟你的武功平实无华,根基却扎得极稳。习练这手轻功,必能与你本来的武功互取长短,最是合适不过。哥哥这一身轻功,一年半载却也难以学到齐全,便先教你一套最基本的和风凌月步。这套步法你若练得熟了,身法至少比目前要快一倍以上。即便有十个二十个人围着你攻击,只要依着这套步法,不难逃脱包围。其他的功夫,待日后有闲暇时,哥哥再从容教你。” 说完话,籍少公便念了一套百余字的口诀出来,命郭解反复地念诵,背熟牢记。之后,又将和风凌月步纵身提气的心法,一一传授给了郭解。待他慢慢讲解完毕,郭解理解记住了的时候,月亮早已西坠,天光已然大亮了。 “这贼鸟天,亮得竟这样快!”籍少公举起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张大嘴打着哈欠说道:“好困!”便一头钻进竹屋,就着铺地的干草呼呼大睡起来,再也不理身外的世界。 郭解原本觉睡得就轻少,这一整夜初练轻功,竟练得兴奋了起来,更是睡意全无。他从竹屋里轻轻取出自己的弓箭,又骑了马,到旁边大一些的山上溜了一圈,不久便射到一只肥大的野黄羊。郭解载着黄羊回来,找了一处山泉,将羊剥皮洗净。之后重又添些干柴续了火,搭上架子烤了起来。黄羊渐渐烤熟,羊油不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火里,脂香四溢了开来。 闻到肉香,籍少公哪里还能睡得下去?不一会儿,他便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小竹屋里一头钻了出来,使劲抽着鼻子嗅了嗅,大声说道:“好香!郭兄弟好本事!” 其实,郭解自幼便在淮南王宫里生活,他平日里备受婢仆们的精心照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向养尊处优的度日,从没做过什么饭菜。自从去年离宫出游,虽有双福的陪伴服侍,但双福毕竟也是个男身,心思哪里能如阿纷那般细巧?郭解的一切衣食琐事,多半都要自己亲自动手办理。尽管如此,他的厨艺仍然很是一般。这烤肉也不是他的擅长,只是依着儿时在乡下淘气时,偷着烤食捉来的麻雀小鱼解馋的土旧法子。他今日遇到的却是籍少公这等饕餮饿神,只要有的吃给他,再不会讲究口味好坏的,所以籍少公才会狂流口水,对他大声巴结赞美。 籍少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野羊肉,终于心满意足。他在土山上找了一块略为平坦的空地,用竹枝在地上画了百来个方圆一尺左右的圆圈,又在圆圈里标上了数字记号,然后命郭解按圈索步,依着数字的顺序,将圆圈一步一踏地走完。这和风凌月步的步法生涩艰难,那些圆圈的数字排序也十分诡异古怪,郭解第一次走的时候异常别扭,险些儿弄得左右脚都分不清楚了,待从头到尾地走完一遍,他已是焦躁得满头大汗。 在籍少公不耐其烦的指点之下,郭解走过几遍之后,步法已然逐渐熟稔,也就顺利了很多。走了三二十遍,籍少公又命郭解配上熟记的口诀心法,提气加速,继续踏着步法,不断练习。 午后,郭解睡了约么一个时辰,起来又继续练着。这一整天,两个人一个授一个学,饿了就吃一阵野羊肉,渴了喝点山泉水,不知不觉就练到了天黑,一轮明月又挂了上来。此时郭解已对这套和风凌月步法熟能生巧,不用再对照着圆圈和数字行走,变化步子也能腾挪自如了。他行动间快如奔马,却又轻敏有如猿猱,上下腾跃也比从前高了很多。 “郭兄弟,我说你有天分,果然就是有天份!才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你竟能练到这个份上,已是相当不易了。”籍少公对郭解的进度很是满意,他捋着短须,笑眯眯地说道:“假以时日,你就会越练越熟,熟能生巧。到那时,你自然知道它的妙处的。” 郭解闭着眼睛又走了一遍,按照记忆确定无误,待踏到最后一步时,他的右脚蹬地一弹,一跃起了一丈多高,接着打了一个空翻,轻轻巧巧落了下来,喜滋滋地说道:“籍大哥,这步法当真妙极,再配上调息之法,竟觉得毫不费力。” 籍少公笑道:“不经过实战打斗,眼下你也还无法领略它真正的妙用呢,以后你且慢慢自己去体会!” 郭解在火前坐了下来,拿出匕首一块块切着黄羊的肉,一面细嚼慢咽。籍少公却连皮带骨抓在手里一大块,狼吞虎咽地啃吃着。 “郭兄弟,你烤肉的手艺当真不错!”籍少公一面吃,一面大声称赞,又说道:“对了,你不是说,你是在羽林军中当差的吗?此时又回淮南国,是探望父母,还是有所公干?” 郭解长叹一口气,说道:“小弟天生就是无福,自幼便失去了双亲,这次回淮南来,也没有什么公干。”籍少公虽是短短的倾盖之交,却与自己倾心相对,一片赤诚,郭解也不打算再对他隐瞒着什么了。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郭解才把自己的身世始末,以及他和淮南国的各种纠葛说了一遍。郭解本来并不是私心藏奸之人,不过心计还是不少的。像今日这般完全坦诚的说话,于他这十八年的生涯来说,还是第一次。往日里即便是对刘陵,他也撒过许多谎话的。 籍少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也是从少年时期过来的,也遇见过初萌的没有结果的情爱。只是人与人的爱恋都有所不同,他自己放下得比较洒脱而已。籍少公想劝慰一下郭解,却又不知应该从哪里说起。末了他说道:“郭兄弟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么为何不去进宫探望她,反而在此盘桓?” 郭解苦笑着答道:“我想去来着,却又不敢去。” 籍少公哈哈笑道:“兄弟果然还是年轻,面皮儿恁薄。依哥哥的愚见,你还是去进宫一趟吧。大不了去了还是碰壁,那就再回长安好了,总好过住在这里,凄凄惨惨地做什么野人!” 身边有长者提点,郭解终于如梦方醒,他说道:“大哥你说的甚是,明日一早我就起身吧。” 籍少公说道:“哥哥左右已经是来了淮南国,就陪兄弟去一趟寿春吧,顺便也看看淮南国的风土。” 次日一早,哥俩饱餐了一顿羊肉,打点着准备下山。籍少公无论如何放量大吃,那野羊肉最后居然还剩了小半只。临走时,籍少公笑道:“这野羊肉的味道不错,可不能白糟蹋了。”说着他往地上一坐,伸手就向怀里掏了起来。 籍少公怀里装的玩意儿可真不少,他一把一把地抓将出来,放到了地上。大小琐碎物件一个一个地摆在了地上,霎时地上就好似开了一个杂货铺子。除了两锭金饼和一些散碎铜钱,还有许多铁弹子、短镖、银针、匕首等等暗器。另外还有七八个造型颜色各成异趣的小瓦瓶,大的有鸡蛋大小,小的却只有拇指一般,却都带着软木塞子,里面也不知都装着些什么。籍少公接着又掏出来两条手帕,手帕上却系着一个小小的木葫芦。郭解不知他身上带着这许多零碎作何用处,眼睛却已经看得缭乱了。 掏到最后,籍少公终于摸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布囊出来。这布囊又小又旧,黑秋秋的毫不起眼,郭解看着更是一片茫然。只见籍少公左手把着布囊的口,右手伸了进去。难道这里装的什么好宝贝?郭解心里正想着呢,却惊讶地发现,籍少公的右手倒是没有拿出什么宝贝出来,却在布囊中不断地伸展,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布囊,转眼间就把籍少公的右臂直到肩膀整个儿套了进去。籍少公却把左手也套进了这个囊袋,两边一撑,轻轻松松就撑开了二三尺宽。 “好玩吧,郭兄弟?”籍少公笑着问道,却把两手都从布囊里拿了出来,又取了匕首,将野羊肉割成小块,用一条干净的丝帕包好,装进了布囊。 郭解正看得目瞪口呆,便点点头,说道:“这布囊到底是用什么材料织做的,怎的弹性如此之大?” 籍少公笑道:“这才哪里到哪里呢?别看你人高马大,把你这样的两个大活人都装进我的囊袋,也还绰绰有余!” ------------ 第五十九章 刘陵 郭解不由得不信,籍少公又笑道:“我这袋子名叫天工如意囊。当年先师去北海游历时,在一个海岛上偶然得了这点冰蚕丝。他老人家便把冰蚕丝采集而来,又请了能工织就,制成此囊。冰蚕丝原本世间罕有,这宝贝整个世上就独此一件,再无第二。这冰蚕丝不仅弹力极大,亦且还能防腐。这些羊肉放入袋中,就算在三伏天里,隔他十天半月之后再拿出来,味道还是新鲜的一般呢。” 籍少公装好了羊肉,挂在马上,说道:“兄弟,走吧!” 郭解拜辞了几个坟墓,和籍少公分头上了马,寻路下山。离开了村子,他们又走过一个市集,郭解忽然扭头向后张望,口里断喝了一声:“是谁?出来!” 籍少公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郭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郭解的目光还在四下搜索,脸上现出一阵迷茫,半晌,他方才回转头来,说道:“这一路上,我总觉得在人从中,有人在跟着我,盯着我看。等我寻找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那盯着我的目光感觉甚是熟悉,难道是淮南王宫里的人,知道我回来了,来监视我的?” 籍少公听罢,笑道:“不会的。哥哥往日里时常与作恶的官府作对,也要经常躲避官家追捕。这一双眼睛,为了逃命,早已练得贼精溜滑了!倘若有官府中人的盯梢,那是绝逃不过哥哥我的眼睛的,兄弟你放心!郭兄弟,你定是过于思念王宫,这一路上遇见的人又很多,所以如此产生了幻觉。”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的有理。” 两人兼行露宿,到第二日午时终于来到了淮南国的都城寿春。在寿春城门口,籍少公说道:“咱们还是分头进城为好。淮南国认识你的人很多,倘若对你有所不利,哥哥在暗中,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郭解点头答应,说道:“多谢大哥周全!” 籍少公又问道:“寿春可有不大不小、周遭人多繁杂的客舍?” 郭解说道:“城西市集边上的淮安客舍便是。大哥既然要悄悄地进城,不引人注目,何以不选一个偏僻安静的所在藏身?” 籍少公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做灯下黑,越是人多热闹,便越是安全好藏身!”说完,籍少公又从怀里掏出前番那个小木葫芦,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两颗指头大的桑皮小炮,放在郭解手里,嘱咐道:“若遇有紧急事情,来不及找我的话,便将这小炮用力摔在墙石上,哥哥在这城里必能听见!” 郭解满心感激,将小炮小心地放在怀里装好。二人就此辞别,分头进城了。 淮南王宫的大门和往日一般无二。离开淮南国也还不到一年的光景,郭解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王宫的距离越来越远,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觉涌上了心头。郭解踌躇半晌,始终不能使自己回到过去,把自己当作王宫的半个主人,随心所欲地进进出出了。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向守门的侍卫通报了自己求见大王。过了半晌,进去通传的侍卫方才出来,回报大王请郭解进去。 没有再吃闭门羹,郭解的心里惴惴然的五味杂陈。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轻松多些,还是紧张多些,更不知道自己这一进去,等待他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亭台轩榭依旧如昨般的壮美,甬道边上的几株紫薇花,迎着秋风开得正艳。偶尔几个走路的的宦官和侍婢,低着头匆匆来去,宫里一切如常,和往日并无区别。郭解来到刘安所居的正殿门外,向值守的小黄门通报自己的到来。 不一会儿,进殿通传的小黄门匆匆跑了出来,说道:“因翁主卧病日久,大王焦虑忧愁,不能见客。” 刘安还是拒见。他见或者不见,其实都在郭解的意料之中。郭解有一些失望,不过不多,心头却不知怎的竟然忽地一松。他正想告辞退去,谁知那小黄门却又说道:“大王还说了,郭公子自幼与太子和翁主一同长大,也如兄妹一般的。郭公子若是无事,就去看望一下翁主,也不枉了这些年的情谊。” 郭解乍然听到自己可以探望刘陵,喜出望外之余,却又大大地担忧起来。陵儿到底生了什么病,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好转?听小黄门转达刘安的口气,竟似病得不轻。郭解在殿外向刘安行了礼,便跟着小黄门绕过一条小径,来到刘陵所居的后偏殿。走到了后殿门外,小黄门示意郭解可以进去,便退下了。 多年以来,郭解这还是第一次涉足刘陵的闺房。外厅中的各色帘幔层层叠叠地低垂着,半遮半掩着许多雕花柜架,柜架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金石玩器。青铜兽炉里白烟微袅,熏香四溢,一切都显得奢华无比。十来个侍女低着头,在中堂垂手侍立,静默无声。郭解正在茫然着,一个年纪大点的侍女走到厅堂一侧,伸手掀起了一面秋香色湘锦绣帘,却没有说话。帘内就是一扇木门,郭解一眼望去,门内的房间里摆设着镜奁衣柜等物,一面淡色绣花纱幔软软垂地,隐隐约约地遮着一副床榻,便知道这是刘陵的卧房了。侍女们鸦雀无声,郭解便自己走了进去,身后那侍女随即放下了绣帘。 掀开纱幔,刘陵黄着脸儿,不施粉黛,尽洗铅华。她披着一头黑发,双目微合,一手支颐,正靠在一个大软枕上假寐。郭解走到榻边轻轻坐下,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刘陵的秀发。 刘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露出一脸的惊讶之色:“郭解,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郭解伸出一手,把刘陵揽在了怀里,另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是我,当然是我。陵儿,你怎么病了呢,要紧不要紧?” 刘陵的双眼很快便笼上了一层雾色,随之两颗眼泪滴了下来,顺着腮边流到脖颈。她两手环着郭解的腰,说道:“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今生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呢。” “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不想见你呢?”郭解的心霎时被这难见的温柔击溃,彻底柔软了下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可是你始终不肯见我。” “你骗我的,你说你来找过我,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刘陵垂下眼皮,幽幽说道。 “我没有骗你,真的,陵儿。那些天,我每天晚上都进城,在王府外面求见。可是白叔禽总是说你们都出门拜客,不许我进去,直到你们回了淮南,我也没有再见到你。”郭解低下头,把脸贴在刘陵的鬓边,轻轻说道。 “这该死的阉奴,欺上瞒下,他是不想活了!”刘陵骂道。 “白叔禽想来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擅自做主。”郭解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怪我,事情办得不好,惹怒了大王,这才把我拒之门外的。” “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地听父亲的话,好好为他办事。不要再害我见不到你,为你伤心难过,为你生病了。”刘陵将头埋在郭解胸前,柔声说道。 “你是因为我而伤心,所以才生病的?我真是该死!”郭解抱着刘陵,亲了亲她的头发,说道:“你真傻,为何不好好爱惜身体?我知道你生病了,在长安一刻也是待不下去,立刻就跑回淮南国来找你看你。我还担心,大王又会把我拒之门外呢。” “自然是因为你。”刘陵说道:“那日,我拒绝了你,以为你因此生了气,所以才不来见我呢。我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的,那时候心里很是害怕,所以才推开你跑了。” 郭解的心里涌上一阵感动,又是一阵伤心,他抱紧了刘陵,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强迫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郭解将抱着刘陵的胳膊紧了又紧,一手抚摸着她光滑黑亮的秀发,满脸都是温情爱意。 “大王要进来了。”帘外的一个侍女低低咳嗽了一声,提醒道。 郭解听见,慌忙松开抱着刘陵的手,站起了身子,很快退到卧房的一角。刘安缓步走了进来,郭解扑通跪倒,伏拜在地。 刘安站在郭解的身前,他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只是紧紧地盯着郭解,良久,这才一拂袍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郭解以头触地,他不敢抬头去看一眼刘安的脸色,更不敢开口说话。 刘安没有理睬郭解,他走到刘陵的榻边坐下,问道:“陵儿,你今日可好些了吗?”刘陵坐起身来,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好!”刘安又是一声长叹。他转过头,向郭解说道:“你呀!你叫寡人说你什么好!孩子养大了,翅膀长硬了,便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听长辈的吩咐,只想着自己飞!寡人也奈何不得你,只好让你去飞!” ------------ 第六十章 阿纷 郭解不敢解释,也无法解释,只是不住地叩头。 刘安又说道:“可是寡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肝宝贝一样的疼着爱着。她却为了你生病了!你叫寡人怎么办,还能再把你拒之门外吗?可怜天下父母心,生儿养女,都是罪孽啊!”说完,刘安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刘安这些话深含暗示,他竟以郭解的父母尊长自居,而且隐隐的大有要把刘陵许配给他为妻之意。郭解的心中立时腾起一阵狂喜。他以前就是一直这么期待着的,他也知道此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只要自己肯努力。 大汉的第一代君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是以布衣身份而践天子之位的。他也没有选取先秦贵族们的女眷充实后宫,因而之后的大汉皇族,对于婚姻的取舍不再像前代的贵族,并不以身份地位为重。当今天子刘彻之前的几代帝王,除了早夭的刘盈,他们的皇后全都来自民间,都是平民。而刘彻现在最为宠爱的后宫,更是出身歌妓的卫夫人,其盛宠早已凌驾于皇后陈氏之上了。 郭解的父亲郭族,就是因为得到了当时的吴王刘濞的赏识,所以才以布衣之身,娶得刘濞的女儿、自己的母亲承珠翁主。郭解眼下虽然还不是列侯,理论上还不够资格与王族联姻,但是他和刘安父女之间的渊源,比之郭族和刘濞更深了许多,或许自己的求亲之路可以更容易些呢。之前在长安就任羽林郎的时候,郭解就曾经打算过,要利用这个机会,日后上战场打仗杀敌,以求立功封侯,名正言顺地向刘安求婚。但是这条路太过漫长了,急切间大汉还不能跟匈奴开战,而刘陵已届婚龄,郭解怕等不到自己封侯的那一天,刘安就急着把她嫁出去了。而且,郭解早已感觉出来,在获取有用的信息之余,刘安并不希望他与羽林军的人员关系过于密切。 此时郭解听到刘安竟对女儿的婚姻大有松口之意,焉能不喜?便是从此为他肝脑涂地,郭解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郭解又叩了两个头,说道:“臣年轻鲁莽,做错了事情,只敢请大王严加责罚!只盼着大王念在臣不是故意为之的份上,不要将我弃之不顾!”郭解说完,流下了眼泪,又顿首不已。 “郭解,你起来说话吧!”刘安看见郭解已是服软,脸色便和缓了许多:“寡人抚养了你一场,把你当做亲生的儿子一般看待。本指望你长大成人了,能够孝顺寡人,帮着寡人做些事情,这也是寻常人家父母的心愿哪!谁知你人大志大,心生外向,把寡人的话都当作了耳边风,你叫寡人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郭解又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垂泪说道:“臣以后再不敢肆意妄为了,一切听从大王的吩咐差遣,有死而已!” 刘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为了陵儿,抛弃了大好的前程不顾,千里奔波地回来,寡人也都已知道,也难为了你这番心意。你过去住的屋子,寡人还给你留着呢,过去歇息一下,吃点饭吧。寡人还要照看陵儿,你也不是这王宫的外人,今日就不特别为你接风了。休息好了,明日就一早过来,寡人还有事情找你商议!” “是,大王!”郭解应声退了出去。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刘安笑了起来,说道:“陵儿,你做得不错!这小子的心漂浮不定,实在难以把握。不过只要有我的陵儿在,他便是咱们的一条狗,为父不怕他飞到天上去!” 郭解自然是听不到这些说话的。 郭解离开了刘陵的寝殿,沿路向前殿走去。忽然之间,他感觉得到,路边的花木丛中,有一双凝眄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郭解向那边转过头去,却见一株盛开的紫薇花下,阿纷扶着树枝盈盈而立,一双眼睛正向着自己凝视着。郭解正要开口叫她,阿纷看了他一眼,却以指竖唇,示意他不要对自己说话,便转头匆匆走进了刘陵的寝殿。 分别不过一年,阿纷竟瘦得这样厉害,原本圆圆的丰润脸蛋,变得如阿玉那般尖翘起来。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她也生病了?为何她又不肯和自己说话?等晚上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她。郭解想着,一路走回了自己原来的那个小院子,他们曾经的家。 家里的屋宇花木还跟原先一样,房间里的摆设也没有变,只是服侍的人变成了两个陌生的小黄门。他们给郭解端来了饭菜,李非还没有忘记郭解的口味偏好,打点得一如往日的精心。郭解吃完了饭,就在榻上躺下睡了一会。 郭解一觉醒来,天已向晚,阿纷还是没有回来。晚饭吃过后,郭解留了许多阿纷爱吃的菜肴,又取了一卷竹简,躺在榻上一面看,一面等着她。夜深了,依旧不见阿纷的影子来过。郭解猛然想到,自己已经成年,不能再使唤王宫里的侍婢了。自己离开王宫之后,阿纷一定是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做事了,很可能就是刘陵的寝宫。这样也好,明天再去探望陵儿的时候,顺便也就能看到她了,到时再问情况,也不迟的。 第二天,郭解很早就起了身,匆匆洗漱完毕,吃了几口粥,就向刘陵的寝宫走去。昨天刘安发过了话,她的屋子已经不再是郭解的禁地了。还没等走到她的寝宫门口,郭解忽听“咣啷”的一声,一阵碗盏砸碎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接着就是连续几个清脆的耳光,打在不知谁的脸上。 刘陵尖着惯常的嗓音骂道:“该死的贱婢!一碗水都倒不好,想烫死我吗?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割你的肉吃了?过我跟前来!”停息了不足片刻,刘陵的骂声再次响起:“贱爪子留着做什么用?不好好地干活,只会勾搭男人!我扎死你!扎死你!” 一阵压抑着的哭叫传了出来,竟是阿纷的声音!郭解三步两步走进了刘陵的卧房,却见地上散落着一些砸碎的瓷片,刘陵疯子一样地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簪子,一手拽着阿纷的手腕,正用簪脚狠狠地扎着阿纷的手心,鲜血从阿纷的手心渗出,滴到地上。阿纷跪在地下,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哭声。 “陵儿!你这是做什么?”郭解大声问道。 “这贱婢存心要害死我!”刘陵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郭解会这样早就来了,便一把甩开了阿纷的手心,又控制了一下声调,对郭解说道:“你看她,一大早的,拿着滚开的水给我喝!往日里也是这样,做一件小事都粗手毛脚的,跌坏的东西不知其数,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大约是不高兴服侍我,故意使坏吧!” “阿纷,你怎么不好生服侍翁主,这样粗心?”郭解嗔道。 “是奴婢有罪。”阿纷含着一泡眼泪,低头答道。她爬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的碎瓷,又用抹布擦干净地上的血渍,然后才站起身来,弯着腰倒退了出去。 “陵儿,你想喝水,也不必这么着急,又没有人跟你抢。”郭解又对刘陵说道。 “你将来就娶她做妻子吧!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人是她,你何必又费心说这些话来掩饰?”刘陵见郭解言辞之间,对阿纷颇有回护之意,一脸不悦地说道。 “你又胡说了,我老远的跑回淮南,还不是为了看你?”刘陵闻言,脸色和缓了许多,郭解又说道:“你的病这样快就好了,今天能起身了?” “我猜你就是不希望我好起来,一辈子都躺在那里!”刘陵走回榻边坐了下来,冷笑道。 “你讲理不讲理?”郭解叫道。 “本来还起不了的,”刘陵见郭解有些急了,噗哧一乐,低声说道:“昨天看到你,心头就觉得松快许多,今天就起来了。” 郭解坐到刘陵身边,望着她的脸,说道:“陵儿,你能好起来,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以后不要再动那么大的气,对你身子不好!” “好,我都听你的!”刘陵说道。 两个侍婢端着梳洗用具进了卧房,服侍刘陵洗脸梳头。郭解看看无事,便走了出去。阿纷不在外厅,不知被打发到了哪里。郭解又在院子里闲逛了一会,也没有找到阿纷。阿纷平日里最是稳重仔细的人,怎么到了陵儿这里,偏偏就会粗心大意,得不到主人待见?他心里微喟着,缓步走向刘安的正殿。 “郭解,你来得正好,父亲刚刚正要叫你过来呢!”刘迁也在这里,他招呼郭解说道。刘安刚好吃完了早饭,从房里走了出来,面色很是充悦。 郭解给二人见了礼,依着刘安的吩咐坐了下来。 刘安说道:“过几日,寡人便要动身去衡山国,拜访我的好兄弟刘赐了。现在宫里正打点礼物随从呢,郭解,你也预备一下,届时随我一起去!说起来,这还是你献给寡人的计策呢!” ------------ 第六十一章 阿玉 “是,大王!”郭解还没有去过衡山国。五年多前的血案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郭解捏紧了拳头。刘安分明瞧得清楚,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翁主她……”郭解嗫嚅了一下,终于问道:“翁主她去吗?” “呵呵,你呀!”刘安会意一笑,很体贴地说道:“陵儿的病已经大有好转。到时候如果她好得齐全,寡人便带她一起去!太子,你留下监国,辅助你母后和众臣处理事务。”刘迁答应了一声。 “翁主她最是喜爱热闹,出趟远门散散心,对她的病情也很有好处的!”郭解闻言,满心都是欢喜,却又怕到时候刘陵没有好利索,不能成行,便一力向刘安怂恿道。 “寡人也是这么考虑的。”刘安答道:“不过,届时寡人须要你暗中随行,不与大队随从在一处,寡人对你另有要事安排。” 郭解答道:“是,大王,臣必定全力以赴!” 郭解陪着刘安商议了一会去衡山国的路线,以及车马随从礼品的准备事宜,直到午时,方才辞去。走的时候,郭解又折路去看望了一下刘陵,在她的寝宫和院落里,依旧没有看到阿纷。他生怕阿纷又遭受折磨,也不敢向人打听,只得闷闷地往回走。 前面的一处宫苑中,忽然传出叮叮当当的铁器敲打的声音,仿佛是集市里的铁匠铺子。单个的铁匠铺子,声音绝不会这样密集,倒似无数的铁匠铺集中在了一起。郭解好奇了起来。以前,这片宫室都是低等宦官所居,虽然人多嘈杂,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动静。 郭解顺路转了一个弯,来到这片宫室的院门,伸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院子中赫然耸起了好几架砖炉,柴炭熊熊燃烧着,正在冶炼着铁水。数十个铁匠赤着臂膊,挥汗如雨,在炉旁的砖台上挥舞锤钳,正在赶着打造兵器。 自景帝当政以来,大汉朝廷对诸王列侯在封地里的各种约束便日渐加深,对他们私兵的豢养更有严格的限制。本朝天子刘彻即位后,管束愈加严厉起来,稍有不慎,便可获罪。淮南王刘安私募的兵马和装备器械,早已远远超出了朝廷限制,何况他还养着无数武功甚强的死士剑客。此时他还在打造兵器,显是为了招募更多的兵马。刘安在自己的王宫暗暗抽出地方做这些事,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防着被朝廷的眼线探听了去。 养这些士兵,必然要有更多的粮米军饷支应的。淮南国身在大汉腹地,周遭并没有异族边境,也没有被侵略袭扰的担忧。豢养这么大批的兵马,刘安的用意不言而喻。郭解暗暗心惊道:他这是在预备着动手了吧?他生怕被人瞧见自己曾经偷窥过,虽不知后果会是什么,想来必定不会好到哪里。郭解赶忙一溜烟走了。 快走到自己的小院门口的时候,一个男孩子从花木丛中忽地跑了出来,他几步窜到甬路中央,撞在了正在沉思的郭解身上。郭解身高力壮,当然不觉得什么,那孩子却反被撞得一个趔趄,又一头摔到了地上。郭解急忙把他抱了起来,见这孩子穿戴平常,却也不像是寻常奴婢子女的模样,心中颇觉奇怪。这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眼神躲闪慌乱,眉目间却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他的一般。 那孩子在郭解身上并不老实,他双手乱捶着郭解的胸膛,口里却骂道:“大胆奴才,快放下我!” 郭解纳闷不已,只得将他放了下来。那孩子双脚刚一落地,忽然一伸腿,就向郭解的膝上踢来。孩子还是太小,郭解生怕闪了他,令他再次跌倒,便没有躲开。 那孩子一脚踢中了郭解,转身就跑。 “慌慌张张,举止失措,你全无王孙的风度,成何体统?母亲平日里是怎样教训你的?”甬道的拐角处闪出一个宫装少妇,冷冷地对那孩子说道。 那孩子看见母亲过来,很是惧怕的样子,忙垂手站住。少妇的打扮却是奴婢服色,口角眉头都带着凛凛的冷峭,一张尖翘的脸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依稀似曾见过。 郭解望着少妇正在发呆,那少妇却缓步走了过来,向他躬身行了半礼,开口说道:“郭公子,别来无恙?” 那声音无比的熟悉,郭解一阵激动,他上前猛地抓住少妇的手,叫道:“阿玉!阿玉是你,你怎么变得这样厉害?” 一丝微微的红晕浮上了阿玉苍白的脸,她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淡淡地说道:“难为公子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时常都在想着你,阿玉!你今天怎么可以出来了?”郭解问道。 “外面人多眼杂,到你院子里说话吧。”阿玉前后望了望,见并无闲人,便对郭解说道。她拉过孩子,低头快步走进了院子。 “这就是建王孙吗?你都长这么大了!”郭解一进院子,便蹲下身来,双手轻轻抱着刘建的臂膀,笑着说道:“建王孙,你好吗?你还认得我不认得?” 刘建却手脚并用,连踢带打,用力挣脱郭解的双臂,跑回了母亲的身边。阿玉的嘴角闪过一抹讥诮,冷笑道:“郭公子,你不必介意他的无理。他爹就是这副德行,随根儿呢!” 刘建毫不在意母亲的刻薄,他只是依偎在母亲的腿边,两手紧紧地拉着她的裙裾。刘建的两个漫无方向的眼珠骨碌乱转,有时忽然瞅一眼郭解,就立刻把目光游移到了别处,的确和他父亲刘不害的慌乱样子很像。看得出来,他在这个王宫里面,过得也并不快活,和刘不害一样的毫无安全感。此时他也只能依靠着母亲,从母亲的体温里,获取一点点微弱的力量。 三人进了房里坐下,郭解忙命小黄门拿了许多点心过来。刘建两个眼睛看看点心,又看看母亲。见母亲点头了,刘建这才抓起点心,流水价往嘴里送去。郭解心里暗暗喟息,怕他噎着了,又命小黄门赶紧拿了蜜水给他喝。 “这是郭公子给你吃的,你可要记住了!”等小黄门退了出去,阿玉冷冷地对儿子说道:“你的祖父从来没给过你好吃的东西,连好脸色也没给你过,你也都要记住了!” “阿玉,你何必教孩子这些?他还那么小呢!”郭解始终有些不忍,便开口劝道。 “公子你不知道。在这宫里想要活着,必须厉害一些,那些人才不敢过分地欺凌自己。若还是像他爹那样无能,早晚是要被人折磨而死的!”阿玉扬着头说道。 郭解一时无语,他知道阿玉说的话是真的。良久,他才开口问道:“阿玉,你过得好吗?”他知道,这是一句自己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的废话,可他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话可说了。自己的同情和悲悯在这里都毫无意义,对阿玉来说,什么话都远不如一粥一饭来得实在,而阿玉的处境,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她的脖子和腰杆都挺得过分地直了,以前的娇俏可爱的阿玉消失了踪影,郭解怕伤了她的心,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来。 “能怎么好,还不是那个老样子?”阿玉说完,脸上忽然显出一丝温柔的神色,她转眸看了一眼郭解,脸微微一红,却又慢慢垂下了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包括他――”阿玉指了指刘建,说道:“可我实在没有法子!” “阿玉,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护着你们母子的!”郭解说道。 阿玉感激地看了一眼郭解,说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的。可是你没有法子帮到我们,你能做的也只是给点吃食。他是王孙,不是乞丐!”阿玉一指刘建,声音陡然凌厉了起来:“我要叫他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他本来该有的地位和尊严,否则,宁可让他去死!” 郭解的身上升起丝丝冷气。从看到她们母子的第一眼起,郭解就知道,他们生活得并不好,阿玉也不疼爱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如果地位和尊严能使你快活,我愿意帮你!”郭解说道。 “帮我么?我要等他长大了替我复仇,让他爹兄弟自相残杀,夺了太子之位,叫建儿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王储!”一抹凉薄和恶毒无端地刻上了阿玉的秀脸,她生硬地说道:“等日后建儿继了位,那时我就是淮南国的王太后了,大权在手。我会把欺负过我们的人,一个个剥皮楦草,挫骨扬灰!”阿玉又咬着牙冷笑道:“不过这样可会伤害到你的陵儿,你可还愿意帮我?” 郭解心中掠过一阵阵的寒凉,无言起来。 阿玉瞧着他,嘴角微微一哂,又低下了头。过了良久,阿玉方才开口说道:“今天我来找你,其实不是为了我们母子自己,而是为了阿纷姐姐。” “阿纷?阿纷她怎么了?”郭解问道。 ------------ 第六十二章 三个苦命女子的挣扎争斗 “你大约还不知道吧。自你走后,翁主便把阿纷招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去,每日百般寻衅,打骂折磨她。你若是还念点过去服侍的旧情,就把她从宫里弄出去吧。”阿玉望着郭解说道,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陵儿?她还不至于如此吧?”郭解喃喃地说道。想到早上的不期而遇,他其实在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相信。 阿玉抬头望着他,说道:“我何必骗你呢?我已经注定是死在这里的人了,可不想她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已经长大了,一定能有办法的。再这样下去,阿纷可活不了多久。阿纷看起来温柔和顺,心里能装下许多事情,可你还不了解她的柔弱,其实她远不如我刚强一些呢。” “好吧,明日我去跟大王说说,出钱替阿纷赎身吧。”郭解说道。 “不行!”阿玉急道:“你可千万不能自己出头去做这事。你一说出口来,只怕明日阿纷就死了!” “怎么会这样?”郭解茫然说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听我的,千万不要替阿纷赎身。你在外面游历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有些朋友了吧?请他们帮你想想办法呀!”阿玉说道。 “朋友?我想想看。”郭解说道。他交好的朋友都在长安的羽林军中,对淮南国都不熟悉,谁也办不了淮南国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和淮南国的关系。籍少公?他虽和自己初识不久,却是一片赤诚相交,现在可以托靠的也只有他了。只不知他到底能不能想出好的办法,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去做这事。为了这么一个卑微渺小的奴婢去费心奔波,以他名震江湖的大侠身份,似乎应该不屑的吧?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阿玉站起身来,拉过刘建,说道:“我说的话,你千万记在心里。阿纷是死是活,只看你了!” “我记得的,你放心吧阿玉。”郭解说道:“我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能去找你吗?” 阿玉的脸微微又是一红,说道:“你不要去找我。我每天午饭和晚饭后,都会带着建儿出来散步,你可以在路边等我。有机会时,我也可以过来找你说话的。” 郭解点了点头,又命小黄门把家里所有的点心都包好,给阿玉带在身上,这才送她母子出了门口。 午饭过后,郭解跟服侍的小黄门说,自己要去集市转转,便匆匆溜出了王宫,来到淮安客栈。籍少公并没有走远,郭解也来不及客套,就把这两日自己在王宫里的情形,以及阿纷和阿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籍少公却完全没有像郭解所预料的那样,对两个微末的婢女存着丝毫轻视之心。他认真地听完郭解的话,正色说道:“这天底下,竟能有这样两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却让她们沦落为奴,受尽了折磨苦楚,老天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郭解接口说道:“大哥说的正是啊!只是阿玉如今已经生下了王孙,她这辈子是出不得王宫了。小弟只想着,若是能把阿纷一个人救出生天,也是好的。只是我百思不得办法,所以才来找大哥商议一下。” “若是依着哥哥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此时必会杀进王宫,把人给抢了出来!”籍少公扼腕说道。 郭解摇了摇头说道:“抢人谈何容易啊?王宫里宫室重重,道路繁复,高墙林立,各处又都有重兵把守。大哥就算武功再高,也决计抵挡不过大量的箭矢攻击!阿纷身为内宫近侍,连二道宫门都走不出去的,更别提自己外出。否则,兄弟早都偷带了她远远走了。” 籍少公又说道:“那么咱们便只有赎人一法了。阿玉姑娘所虑的也甚是有理,赎人的事,的确不可由你贸然出口。哥哥我却薄有微名,这淮南王宫里也未必就没有认得我的人,若是由我出面去做这事,也难免使人生疑,怕会节外生枝,反而不美。对了,”籍少公又说道:“这位阿纷姑娘现在的主人,那个你心爱的什么翁主,是不是也要一起去衡山国的?” 郭解说道:“多半是要去的,也要看她的病情恢复得如何。”其实陵儿病得并不厉害,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病,郭解的潜意识里早已感知了这一点,只是他不忍,也不愿意认真往深里去想罢了。至于她为何称病,又使自己知道消息,数千里奔袭回来看她,这其中的原因,郭解的头脑更是碰都不肯去碰它一下。 籍少公说道:“翁主若不在宫里盯着,事情便会好办得多。届时你千方百计叫她一起去吧。” 郭解说道:“这个就由兄弟我来做吧。大哥可想到办法救出阿纷了么?” 籍少公说道:“办法倒有,却是极慢。从王宫里赎人出来,可不像寻常百姓人家的那样简单,一手交钱,一手领人既可。须得先找到了管事的人,上下打点妥当了,才能交钱领人。现下这里是淮南王的地盘,咱们两个都都不能出面,又没有可信的人可以去办这事。我琢磨着,只好先回一趟临晋,托付家人,带足了钱物过来办理。” 郭解沉吟道:“这去临晋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日子非浅啊。托付的人也没有大哥这样快的脚力,等他来了,怕得至少两三个月呢。” 籍少公说道:“那也无法。哥哥还估计着,这淮南王使你暗中跟随他,恐怕另有危险的事情让你去做,哥哥我不放心你,眼下还不能回去临晋。所以还要等你从衡山国回来,再办阿纷姑娘的事,她只好先忍耐些日子的苦楚。” 阿纷那张消瘦愁苦满眼泪光的脸,在郭解的眼前不住地浮现,阿玉的话使他心里更加焦急。即便陵儿出宫随行,也难保阿纷不再出其他的意外,夜长梦多,还是尽快使她离开王宫为好。郭解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大哥,我有办法了,只不知结果会怎样,且先行一步看看。明日午后,大哥不要出门,小弟过来找你! 籍少公答应了,郭解便作别而去。这客栈的外面,却是一个很大的集市。市集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虽不能和长安九市的繁华相比,大小零碎物件却也不怎样缺乏。郭解逛了半日,买了许多烤鸡,烧鹅,肉脯,糟鱼,点心等物,重重的拎了几大包,自然都是要送给阿玉母子的。这么多的美食,只怕不仅能进到阿玉和刘建的嘴里,还会便宜了陈美人和刘不害,让她们母子也一快朵颐,这个郭解却是管不到了。 街角有个叫卖着糖葫芦的老汉,身边围了不少流着口水孩子。那糖葫芦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想来酸甜可口,定会好吃。郭解忽然间心念一动,便买了两串下来,用手帕仔细包好,藏进了怀里。 回了王宫,郭解匆匆地把大批食物送回自己的家里,之后就又去了刘陵的寝宫。 “陵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郭解一头闯进内宫,兴冲冲地说道。忽然,一个场景却使他惊得止住话头,呆立在了原地。 刚进外厅,就看见两个宦官拖着一个侍女向外走来,差点和郭解撞了个满怀。那侍女已经昏迷过去,她垂着头,郭解只看见一头蓬乱的黑发,她身上还沾着点点斑斑的血迹。郭解心中一动,伸手抬起了那侍女的脸。果然不出郭解的意料,那人正是阿纷! “你每次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就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刘陵从卧室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这贱婢不小心跌倒了,我就叫人搀她出去歇息。” 郭解手里的两串糖葫芦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红艳艳的山楂从竹签上脱落,在地上到处乱滚着。刘陵分明看见了,她垂下了眼皮,没有继续说话。 “陵儿,她今日若是死了,我永不见你!”郭解愣了一阵,几句话忽然冲口而出,接着拔脚就走。 她怎会这样狠毒?她怎会这样狠毒?郭解的头脑无比凌乱。阿纷一向最是温柔和顺,做事从来都勤勉恭谨,而且稳重妥当。什么毛手毛脚不高兴服侍的话,不过都是刘陵的借口托词!能使她成为陵儿的眼中钉,除了自己,再无别的原因。那么,陵儿心中是有我的,她是为了我才去折磨阿纷的。可是阿纷又有什么罪?阿纷待每个人都那么好,待自己犹是。她怎会这样狠毒?阿纷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她会不会死?她若真的死了,自己果然就永远不再去见陵儿了么? 郭解也忘了要去问问刘陵,阿纷到底会被送去哪里,他昏头胀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连阿玉的召唤都没有听见。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这样吓人!”看到郭解失魂落魄的样子,阿玉不放心,一路跟着郭解来到了院子里,张口问道。 ------------ 第六十三章 骗局 “阿玉,你怎么又来我这里了?被陈美人和不害王子知道了,你一定会没命的!”郭解这才缓过神来,他一看到阿玉,就慌着腔说道。一个苦命的阿纷已经够使他心焦的了,他可不希望再搭进去一个无辜的阿玉。 “他知道我来这里的。”阿玉淡淡地说道。 郭解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王子刘不害,是阿玉的丈夫,哦不,阿玉还是个奴婢,他应该是阿玉的主人。“他是怎么知道的?”郭解有些着急了:“他没为难你吗?”刘不害在这宫里饱受歧视轻蔑,他所能摆起王子的架子欺凌的对象,眼下也只有阿玉一人了吧。以刘不害的猥琐卑劣性子,他一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而自己此时,已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寻衅殴打他了。即便可以再打刘不害,只怕他又会把怨毒撒到阿玉的头上。郭解更替阿玉捏了一把冷汗。 阿玉抬起头,嘴角又现出一丝冷诮:“为难我?他们父子都是一个德行!为了达到目的,一个献出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做娼妇,另一个更好,他愿意自己的女人随便出入其他男人的屋子!” “阿玉!”郭解叫道。她的话实在是太刻薄了,刺伤的不仅仅是刘陵,还有郭解自己。郭解有些生气了,他忍不住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要变得如此冷酷?” “以前的阿玉早就死了!”一丝凄凉的笑容浮上了阿玉的脸,原本单纯轻俏的一张容颜,无端地被世事刻满了冷艳。阿玉森然说道:“现在的阿玉,为了活命,为了复仇,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也都说得出口的!” “阿玉,不要那么想。”郭解柔声劝道:“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你还有建王孙,你也要为他的将来想想。” “我就是为了建儿,才这么做的。”阿玉咬了咬嘴唇,说道:“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就永远没有将来,连乞丐都不如。只可惜这个孩子不争气,像他的爹,我不得不多费些心力去打算!” 郭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自己徒有一身本领学问,对这些女人的纠葛事件却一筹莫展,毫无办法。伤害她的人是刘不害,可是她把这王宫里所有的人都恨上了。说起来,刘不害自己也是一个可怜虫,不比阿玉强多少。从郭解的感情来讲,他更倾向于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刘安和太子刘迁,特别是刘陵,以前也时常做了他们凌虐刘不害的帮凶。这些事,肯定间接地也伤害了阿玉母子。这王宫里的是是非非,他理都理不清,更无从去评判对错。 “说了这半天话,刚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令你这样慌里慌张的?你还没有告诉我呢。”阿玉又问道。 “哦,没什么其实。”郭解不敢把阿纷的遭遇告诉她,生怕阿玉的心里又多了一重负担。他只说道:“下午出去到市集,看到有人不小心从房顶跌落下来,跌断了腿,有些吃惊。” “瞧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也能失惊打怪的。”阿玉放下心来,微笑着说道。 “对了阿玉,我还给你和王孙买了好些东西呢!”郭解亲自来到厢房,拿出那几大包食物和几件小孩的玩具出来,交给了阿玉。阿玉也没说什么,接了过来,就告辞了。东西很沉重,阿玉拎着有些吃力,郭解忙叫了一个小黄门,帮她拿着东西回家。 阿玉直起腰杆,她的头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走在甬路上。迎面时而走过几个宦官侍女,看到阿玉凛然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不敢与她对视。有几个还闪在路边略避,等她走过去了,才继续走自己的路。郭解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阿纷不知被送到了哪里,她究竟要不要紧呢?郭解很想去找刘陵问问情况,但是他又觉得还是再赌一下气的好,可不能轻易地向她低头,随便就去见她的。郭解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晚饭也是食不知味。 “翁主请郭公子过去一下呢。”夜幕降临时分,一个小黄门匆匆地跑了进来,对郭解说道。 “她找我?”郭解呼地掀起被子,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问那小黄门道:“翁主找我,有什么事情?” “奴婢也不知道。”小黄门一脸木然地回答。 郭解本不想过去的,可他又怕刘陵真的有什么急事。在房里来回踱了一阵步子,犹豫着磨蹭了一会,郭解终于抵不过这声召唤的强大诱惑,起身出门,很快便来到了刘陵的寝宫。 刚一走进刘陵的卧室,郭解就又呆住了,两眼瞪得要比鸡蛋还大。从小时候起,刘陵就总是不断地玩出许多新奇意外的花样,令郭解感到吃惊。郭解来时,本来心里也是做足了要大吃一惊的准备的。不过她今天的创意,也未免太过诡异了,完全超出了郭解的想象范围。 卧室内点着好几盏油灯,明晃晃的亮如白昼。刘陵素衣净面,不雕不饰,却如同一个细心尽责的侍婢。此时她正斜坐在自己的绣榻旁边,一手端着一碗汤药,一手却持着一支银匙,用口轻轻吹着匙中汤药的热气。一个胖乎乎的侍女坐在绣榻的另一边,扶着一个人半倚在自己的身上坐起。 “阿纷!“郭解失声叫道。他才看见,那个半倚着躺在刘陵榻上的人素面清颜,脸色蜡黄,正是白日里受尽折磨而昏厥的阿纷! 阿纷此时早已换好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头黑发也整整齐齐地挽着。阿纷双目微开,安静地躺在那个肥胖侍女的身上,她微微喘息着,顺从地张开口,咽下刘陵亲自喂过来的汤药。 “陵儿!”从五年之前,自己认得她的时候起,刘陵一向都是骄横跋扈、蛮不讲理的,郭解几时见过她如此贤良恭让的模样?他吃惊之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满心感激地叫了她一声。 刘陵对郭解的叫声置若罔闻,仿佛并不知道郭解已经进来了。她垂着眼皮没有答话,依旧专注地试着汤药的温度,一匙一匙地喂给阿纷吃下。 “陵儿,叫个侍婢照料她就可以了,你又何必亲自动手?”郭解知道自己白日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他陪着笑脸,讪讪地没话找话:“你自己的身子也还病着没好呢,可不要为此累坏了你!” “我病不病的,累好累坏了都是小事情,”刘陵这才斜瞄了一眼蹲在身旁的郭解。她板着一脸的冷漠,依旧端着碗,拿着银匙喂阿纷吃药,一面冷冷说道:“万一某人一发狠,真的一辈子不来见我,那可就是天塌地陷、亡族灭种的大事了!” 郭解此时自然不敢去批驳刘陵的讥诮,他自己讪了一会,又问道:“阿纷,你现在好些了吗?” 汤药已经见了底,刘陵将药碗挪过一边,在案几上放好。阿纷清了清嗓子,嘶着声说道:“奴婢不会有事的,请公子不要挂念。”顿了一下,阿纷又说道:“白日都是奴婢自己不当心,失脚跌倒的,不关翁主的事。” “你近日为何总是这般毛躁?原先不是这样的呀。以后做事,你可要小心一些了。”郭解说道。 “是,郭公子。”阿纷垂头答道:“奴婢以后,一定会用心侍奉翁主的。”说完话,她微微喘息了几下,又将两只满是伤痕的手小心地掖到被子的里面。 郭解抬眼望着刘陵,满含愧疚与感激,他很想开口致歉道谢,却又不知该怎样措辞才好。刘陵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很快地她又板起了脸,忽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卧室。郭解急忙跟了出去。刘陵显然正在负气之中,她也不理郭解,径直快步走出了外厅,又穿过院落小路,一直走进了刘安的正殿。郭解跟着她来到了正殿的门口,百爪挠心地在门外踌躇着。 这时,一个小黄门走了出来,躬身说道:“大王请郭公子进去!” 四壁的帷幔繁复多彩,各种摆设器物闪闪发光,郭解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恢宏华丽的正殿。刘安伏在案台前奋笔疾书,王后带着一群侍女坐在大软榻的一边,为他分拣着各类竹简,递着笔墨。刘陵却不在其中,想必是她还在气恼之中,已经躲进了内室。 荼王后素衣薄妆,全身淡淡的没有一丝刻意的修饰。她早已不需要用盛装来固宠了。儿女双全,夫君敬爱,臣仆尊崇,该有的一切她早都有了,而且看情况也断不会轻易失去。王后安静地坐在那里,毫无气场和尊贵派头,犹如一只沉默温顺的美丽布偶。然而郭解深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她进宫不久,就一举击败了还在盛宠中的陈美人,令她们母子避居冷宫,不见天日。 ------------ 第六十四章 王命 可是王宫里并没有任何传说,关于王后所使用的击败陈美人的手段的传说,这却是她最厉害的地方。她的聪明在于心计和对世事洞悉的能力,淮南的国事,只要经过她的点拨,刘安做起事来便如顺风行船,因此愈发离不开她了。 “郭解,你上来坐吧!”刘安头不抬眼不睁,很随意地说道。 郭解上前,给刘安和王后都见了礼。因为女眷众多,他不便过于靠近,依旧侍立在旁。 “寡人编纂的这部《淮南鸿烈书》已有多年,至今却还未有小成。编一部书尚且如此之难,何论其他,呵呵!”刘安写完了字,将书简推到一旁,一脸轻松地说道。 “大王志向宏阔,这部书要集天下所有学问之大成,三年五载岂能轻易完工?那些编书的各类行家门客,臣都还认不齐全呢,对这里面的学问更是望洋兴叹!”郭解顺着刘安的话题奉承道。 “你说的也是实话!这里面的很多学问,寡人也是第一次见识呢!看起来,关着门做学问似乎更符合寡人的性子。为王从政,琐事繁杂,寡人实在力有不逮!”刘安笑道。 郭解忙笑道:“大王文韬武略,都如此出众,如今又是春秋鼎盛,自然可以两头兼顾的。若没有身居高位的经历和见识,恐也完不成这样的巨著。当年秦相吕不韦的编纂的《吕览》,集合了三千文墨食客,历时十余年,终于集成一部包揽天地、万物、古今的奇书,号称《吕氏春秋》呢!大王的才学能力和地位都远在吕不韦之上,待这部《淮南鸿烈书》完成之后,当比《吕氏春秋》更为宏大渊博,一定会流传万世的!” 刘安摇头笑道:“彼时吕丞相权倾朝野,财大势众,寡人恐怕不易望其项背啊。那《吕氏春秋》号称易一字赏千金,这种话,寡人却也是从不敢说的!” “易一字赏千金,那只不过是吕氏为了博得世人瞩目,而使出的小小手段而已,哪里会有人如此痴傻,当真敢去修改丞相的书籍?”郭解说道:“即便在当今,也是无人敢来修改大王的文稿,只是大王自重身份,不肯如吕丞相那般搞些轻薄噱头罢了!” “你说的甚是。王后你看,咱们的小郭解年纪轻轻的,倒做了寡人的知音了,想不到吧?呵呵!”刘安的笑声里满是自负。 荼王后微微笑着,点头不语。 《吕氏春秋》著成之后不久,吕不韦就因为权势太重,行事过于招摇,终于受到始皇帝嬴政的忌恨,被他所杀。但愿大王能够善始善终,不要重蹈他的后辙吧。郭解想到王宫里那些正在打造着的兵器,隐忧暗生。他毕竟是在这个王宫里长大的,与刘安一家的情分非浅,他是不愿意看到刘安遭受吕不韦那样的下场的。自从去了长安以来,郭解时常发现,他自己已经不能认同刘安的一些所说所为,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刻把刘安的教诲视作真理,捧为生命的信条。只是这种情感的纽带,是不容易就此撕裂的,何况还有陵儿。无论为了谁,郭解都必须帮助刘安,帮他完成他的理想。从前公孙献对他的殷殷嘱咐和劝导,此时全被郭解抛到了脑后。 “郭解,寡人递与衡山国的照会文书已经回来了,三日后我们即将启程赴会。你也收拾一下,准备动身!”闲言说完,刘安便将谈话转入了正题。 “是,大王!”郭解答道。他又嗫嚅了一下,却没有说出口。 “陵儿也随同大王一起去。”一旁沉静地坐着的王后,忽然开口说道。 多年以来,荼王后一向惜字如金,对任何人所说的话都寥寥可数。但是郭解深知,王后一旦开口,那就等同于金口玉言,无论是国政还是家务,刘安都无不依从,绝无驳回之理。郭解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喜气洋溢于色。 “郭解,前日和你说起过,你不能和寡人的人马一起走。”刘安说道。 “是,大王。”郭解答道:“臣走哪条路,还请大王示下!”虽然不能与刘陵一路同行,可是知道她走着与自己一样的路,郭解的心里还是踏实的。何况,到了衡山国之后,他们还有许多见面的日子,回返时也有机会并辔的。而且遵从刘安的旨意,办好了差事,他和刘陵的婚事也将会顺利很多。 “近日,寡人得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刘安沉吟着说道。 郭解赶忙侧耳恭听。 “衡山国的王后,寡人的弟媳徐来,很不满意寡人与侄儿刘爽太子的亲热往来,对寡人的这次造访也是极不欢迎的。她早就布置下了人手,意欲在中途对寡人不利。”刘安说道。 “这个歹毒的妇人!”郭解闻言怒道:“大王勿忧,臣一定会把他们剿灭干净的!他们会在哪里设伏,大王可探听明白了?” “嗯,打探明白了!”刘安捻须说道:“他们派遣的杀手,都是由徐来王后的父亲徐良一手安排的,目前也都躲藏在他的家里。” “那么臣就提前动身,快马赶在前面,到他的家里将刺客提前堵截!”郭解说道。 “寡人的意思也正是这样。”刘安说道:“他家的住址在此,”刘安递给郭解一个写着字的帛条,“寡人听得密报还说,徐来之父徐良此次召集的刺客有男有女,他们极会装扮,看上去与平常人无异,实则凶残狡诈无比。你到了他家,不要多话,只可抢得先机,将人尽数杀死,才得安全退身!一旦提前暴露,被他们群起攻击,那时你就危险了,而且寡人和陵儿也会遭受更严厉的荼毒!” “臣必不辱使命,大王放心!”郭解说道。 “好,有你在,寡人真的放心多了!”刘安欣慰地说道:“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息了,明日还要一早启程呢!” “陵儿自幼被我们娇宠惯了的,做事说话向来鲁莽任性,你也知道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看着大王的薄面,就多担待她些。”荼王后见二人的正事说完,微微笑着向郭解说道。 这分明是对子婿的宽解劝和之言!郭解如闻纶音,感动无比,眼中快要落下泪来了。刘安笑着微一抬手,郭解便告辞而去。 已经很晚了,郭解不便出宫去找籍少公商议什么了。今日被狗啃了大脑,自己竟为了阿纷的受伤而冲动,冤枉了陵儿,伤了她的心。郭解必须要多做些事情,使陵儿开心起来才行。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抓紧时间休息了。 翌日一早,郭解辞别了刘安一家,把他带着的装有两对岩鸽的笼子挂在马鞍旁,上马出发了。走到寿春城外的不远处,郭解看看周围无人,便取出一枚籍少公赠与他的小炮,用力摔在一块山石之上。小炮的声音并不剧烈,只是清越而悠长。郭解在路边等了约么不足两刻的辰光,籍少公已是打马飞速赶来。郭解也上了马,一面走,一面将刘安给他指派的去衡山国的事情告诉了籍少公。 “哥哥原本也是喜欢浪迹江湖的人,跟你去一趟衡山国倒不是什么问题。那么郭兄弟,前晚所言的要救赎阿纷姑娘的事情,现在是要暂缓呢还是不做了?”籍少公问道。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郭解一拍脑门说道:“我竟全给忘了!” “兄弟你不是记性不好,而是取舍之间,大有偏颇!”籍少公摆出一副洞悉郭解内心的模样,笑嘻嘻地对他说道。 郭解的脸微微一红,他想了一下,还是说道:“眼下大王和翁主即将出门,宫里的其他人是不会关注阿纷的,正是个救她出宫的极好机会。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了,即刻便办吧。” 郭解心想,他日若是自己和刘陵成婚,阿纷服侍在侧,必然碍着陵儿的眼,以陵儿的性子,必会百般挑事刁难。自己那时势必不能事事时时护着阿纷的,更加不便与她亲热。还是及早把她带出宫去妥善安顿起来的好,日后自己有的是机会出宫办事,那时也可以去探望抚慰她的,总比在她宫里好过一些。陵儿和阿纷二人,如此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住着,彼此都能相安无事,自己也可坐享齐人之福,少了很多纷争烦恼,可谓三全其美了。想到此,郭解心里笑开了花儿,他下了马,从笼子里取出一对岩鸽出来。 “这是什么鸟儿?”籍少公也下了马,咂着舌头说道:“瞧上去肥嫩得很,味道一定不错!” 郭解笑道:“大哥且慢犯饥馋之病,这鸟儿有大用,不能吃的!” “那么等到了前面的酒家,兄弟你得多要些好菜好肉,来安慰一下哥哥我的肠胃!”籍少公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里早都给大哥准备好了,都是王宫里的御厨们做的的好酒好肉呢!”郭解拍着马背上的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笑道。 ------------ 第六十五章 兄妹重见 “甚好甚好!还是郭兄弟知我!”籍少公咕咚吞了一下口水,不免大喜起来。 郭解掀起衣襟的下摆。他撕下一个帛条,又从包裹中取出一块石墨,在帛条上面写了一些字。写完,郭解又对籍少公说道:“兄弟的家里,只有一个可以托付的心腹小厮。只是他也是从淮南王宫里出来的人,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也办不了这件事,还要依靠大哥的门路才行。” 籍少公拍拍胸脯说道:“包在哥哥我的身上。别的本事哥哥却是没有,家里断手折脚的办事之人倒还不少!” 郭解说道:“大哥的恩德如山一般,兄弟这里就不再言谢了!敢望大哥把家中地址给我。” 籍少公一字一字地说清楚家中的位置所在,郭解又写在了帛条上面。之后郭解又撕下一块衣襟,把内容一样地重复写了一遍,将两个帛条分别系在一对岩鸽的脚上。 籍少公歪着一颗大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郭解的动作,又笑着问道:“郭兄弟,你这鸟儿莫非能识文断字?你把我家的位置写在帛条上面,它们就认得我的家了?” 郭解失声笑道:“教鸟儿认字,兄弟却没有这般神通本事。不过这岩鸽应该能认得我在长安的家,大哥的腿脚身法再快,肯定也不如它飞得快。长安离临晋就近得多了,快马不过两天的路程。我的小厮接到信后,再去大哥家里送信找人,岂不快捷方便许多?” “嗯,这个办法却好!既省时又省力,也不用我跑这一趟腿子了。”籍少公说道:“只是,它们当真能认得回家的路?” “我这也是第一次试验,说不好呢!”郭解说道:“我放一对夫妻鸟儿出去,只要有一只认得家门,这信就能送到!” 籍少公却笑道:“既然是夫妻鸟儿,它们就必然伉俪情深。那么只要有一只不愿意回家,另外一只鸟儿就会跟着它的伴侣飞走,这信就万万送不到了。兄弟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很会办傻事。” 郭解又一拍脑门,笑道:“多亏大哥提醒了!”他把一只鸟儿关回笼子里,又打开了另一个笼子,取出那对岩鸽中的一只,换好帛书,系在鸟腿上面,之后便将两只岩鸽松手放了。两只岩鸽扑棱棱飞上天空,一齐向北方飞去,不一会就消失了踪影。郭解望空默默地祝道:“鸽儿好生飞回家,你们的孩儿都在家里等着呢。待你平安到家,不久我便放你们的伴侣回去!” 放走了鸽子,郭解和籍少公又上了马,一路往南,向衡山国行去。途中,籍少公不免解开郭解的包裹,取了许多肉食出来,在马上一路大嚼。 一路二人饥餐渴饮,如此行了数日,已是出了淮南国的边界,来到衡山国的北境。这日,兄弟俩在一个饭铺打尖。 “大哥,这几日,我又觉得有人跟踪我行路呢!”郭解放下筷子,忽然说道。 籍少公也放下了筷子,他眯着眼睛细细思索了一会,说道:“不是哥哥我吹牛,若是官府中人来了,即便顶着风隔着十里地,哥哥也能嗅到他们的味道,绝对没有!” 郭解说道:“或许不是官府中的人呢?我也没有看到究竟是谁在跟踪我们。只是自从我离开王宫,一直就觉得有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我看,近日这种感觉越来越是强烈。而且那跟踪之人,似乎与我甚是熟悉,有种让我说不出来的感觉!” “哦!”籍少公略想了一下,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真是假,是谁在跟踪,咱们且验验看!” “要如何验看?”郭解问道。 “等晚上下榻之后再说!”籍少公说完,继续大口吃他的饭。郭解也抓起了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菜,却食不知味。 当晚,兄弟二人来到了一处人烟较厚的村庄,籍少公选了一个庭院宽敞的殷实人家借宿。他吃饱了饭,就躺下呼呼睡了,再不提一句白日所说的验看跟踪之事。郭解满腹狐疑,只得也跟着他躺下,自然又是睁眼失眠。 睡到半夜,籍少公忽然大声惊呼道:“有贼!”他一跃而起,就向房门冲去,一路还带翻了地上的许多铜盆夜壶案几之类的物事,屋里叮叮当当地响声大作。 郭解吃惊不已,赶忙也下了榻,问道:“籍大哥,你做了什么梦了?哪里有什么贼来?” 籍少公低声说道:“笨蛋!你不想找出跟踪你之人了吗?”一面却又放声高呼:“我们的黄金尽数丢失了!一定是主人家私通贼人,协同偷窃!” 郭解心道:你这样平白无故地冤枉好人,那贼就能出来了么?他却没有反驳,一言不发地跟着籍少公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一面发着怔,一面看着籍少公继续惊呼作戏。 主人家早被吵闹声惊了醒来,男男女女站了一院子,纷纷说道:“我们良善人家,如何会偷窃你的黄金?不要冤枉好人!” 一个妇人犹豫着说道:“难不成家里真的有贼进来?” 一个看起来是一家之长的老者怒道:“胡说!本地乡土最是纯良和善不过,何时听说过有贼夜入人家了?” 籍少公闻言勃然大怒,骂道:“你们家欺负我们是远路客人,监守自盗,却还假撇清!我们携带黄金来到衡山国,是有重要公干的,此时丢失,待我们上报了官府,你们吃罪得起吗?” 这家的众人闻言,多半惧怕了起来。汉朝的律法十分严苛,而且亲属间还会连坐。一旦被人控告,即便是无罪,也会被寻出其他错处而受到惩治。况且若是籍少公咬死了确有黄金丢失,那即便不是主人所窃,他们一家也会落得个失察的大罪,轻则笞杖受刑,重则黥面流徒,偿付黄金却是免不了的。可是乡下庄户人家,哪里会有黄金可以偿还?一个壮汉嘟囔着说道:“我怎么就没听见有贼的声音?我看多半是他们路上弄丢了,或者吃喝嫖赌用光了,却赖到我们家头上,拿我们作伐顶罪!” 籍少公只是不理人家的分辨,一口咬定是主人偷窃了他的黄金。 这时先前那个说话的老者拱了拱手,向籍少公说道:“这位贵客,我们一家原是好心,容留你们住宿,实不曾做过偷窃之事。就是纠举见官,我们也是偿还不起的,贵客何必把人往死路上去逼?若放过我一家老小的生路,小老儿情愿赠送盘缠,恭送贵客上路!”说着老者抹了一把眼睛,拭起泪来。 郭解心中老大不忍,正要开口替他们分辩几句,忽听籍少公一声断喝道:“蟊贼,哪里走!”说着便往院墙那边急速跃去! 籍少公的计策果然灵验,院子里深夜的吵闹声,终于把跟踪他们的人引了过来!墙头飞跃而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中等身量,小的瘦小却宛如孩童,两人如大小两只飞鸟,在夜色中向远处窜去,间隔不远之处,却是籍少公追赶的身影。 郭解这回看得清清楚楚,他急忙动身,两脚踏起籍少公所授的和风凌月步法,奔向籍少公的另一个方向,向那大小二人包抄而去。 难道果然来了贼人?院子里的那一大家子人面面相觑。想到即将到来的官司之灾,他们个个胆寒不已。 这套步法果然神妙非凡,那大小二人跑得纵是很快,不多时分便被籍少公和郭解两边追上了。二人站了下来。那个中等身量的人,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一身带着补丁的鹤氅,负手而立。郭解顾不上看他,两个眼睛只紧紧地盯着那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的主人始终转着身子,将脸背对着郭解。 “阿兼!”郭解忽然大声叫道:“你不要再躲着了,我知道是你!” 这情景太使人惊诧了,籍少公意出望外,他抓了抓头皮,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两个人。 郭解双眼流下泪来,动情说道:“阿兼!你既然已找到了我,为何不与我相认,却躲躲藏藏,一路跟在我的身后偷窥?” 阿兼依旧背着身子,良久才道:“我姓田。” “我知道!你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郭解擦了一把眼泪,又说道:“阿兼,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我始终相信你不会死的,可是我始终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 “你我非亲非故,毫无关系,你又何必找我?”田兼的后背依然对着郭解,冷冷地说道。 “我们从小一起生长,一起干活一起玩耍,有一个妈妈,一个赵爷爷,怎么会毫无关系?阿兼,你不要再怄气了。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许多事情,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的!现在妈妈和赵爷爷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妹妹,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了!以后哥哥会好好待你,呵护你,补偿你的!”郭解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 第六十六章 刺客 田兼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天生的倔强却控制住了她的言行,使她的嘴巴依旧硬着,她摇着头大叫道:“我妈妈不是你妈妈,你也不是我的哥哥!我更不要看到你!” “你胡说!妈养了我那么多年,怎么不是我妈妈?”郭解说道:“你若真的不想见我,又何必跟着我走那么多的日子?” 田兼耸着肩背,低低抽泣了起来。郭解走到田兼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了她。田兼靠在郭解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郭解伸手擦了擦田兼的眼泪,又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好妹妹,现在我们除了彼此的影子,都已再无亲人。以后我们兄妹都要在一起,不能再分开了!” 田兼忽然一把推开郭解,又背过了身子,冷哼道:“可我却不愿意认你这只鹰犬做哥哥!” 籍少公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呢?“郭解很是诧异,不知她这话所自何来。他双手扳过田兼的肩头,对着她的脸问道:“阿兼,你告诉哥哥,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又是怎样生活的?” 田兼嘴巴一努,用手指了指她随来的那人,说道:“是陈爷爷从黑衣人的手里救了我,又安葬了妈和赵爷爷。”她又冷笑着说道:“我没有你这个好哥哥在身边,这些年居然也没有饿死病死!” 郭解顺着她的手指向那人望去,又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陈老方士!”那个布衣白须的老人,却是当年在村里的祸端发生之前就已失踪、刘安多年来遍寻不见的方士陈玄! 安葬父母尊长,世上恐怕没有什么大恩德比这更重了,何况他还救走抚养了妹妹阿兼。郭解尽管满腹狐疑重重,却还是伏拜在地,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大礼,以示感激。陈玄背着手,冷眼看着这对兄妹泪眼相认,却不吭声,对郭解的谢礼也不理睬。 “哥哥现在要去衡山国做一趟买卖。你们住在哪里?”郭解向田兼问道。 “天底下姓刘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劝你也不必这么大费什么心力了!”田兼冷哼道。 她这么小的年纪,到底知道了些什么?郭解暗忖。他向陈玄瞅了一眼,心道:这些年,他到底都教了阿兼些什么了?怎么阿兼的性子越来越是古怪,而且变得与世不合? 郭解只得说道:“那么你们现在要去哪里?等哥哥办完了手上的差事,好去找你。” 田兼向陈玄望了一眼,见他不语,便说道:“你只管走你的路,办你的事。我们也有事情要做,做完自己会找到你的。” 田兼的这些话,全然是在模仿大人的口吻,郭解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见田兼穿戴虽还不算褴褛,但是布衣粗旧,与昔年在家度日时没什么两样,料想陈玄也没有多少生业进项,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郭解打开自己的行囊,把两个金饼尽数取出,放到阿兼的手中。田兼又看了看陈玄,默默地收下了。 “走吧!”陈玄上前拉住了田兼的手,说道。田兼回头望了郭解一眼,便随着陈玄,翩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个老道士,煞是古怪。”他们走后,籍少公说道。 郭解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如此。 籍少公又问道:“看起来,你过去便和他很熟悉啊,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二人回到主人的院落,一家人还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祸事的降临。郭解只说黄金已经要了回来,籍少公又发誓绝不会向官府报告失窃之事,如此安慰了他们一家人,二人便回房歇息。郭解也把当年灭村之祸的细节,以及后来刘安的预测和明里暗里的查访结果,都详详细细说给了籍少公听。 第二日,哥儿俩双倍给了饭钱宿钱,辞别了主人家,继续向南赶路。又过了几日,郭解便依着刘安所给的地址,找到了徐来的娘家。 郭解说道:“大王曾和我说过,这户人家的主仆早已搬去别处居住,留下这府邸专门掩藏刺客的。这些刺客狡诈无比,都扮做普通婢仆以惑视听,实则极其凶残,见人便杀。我们进去之后,须得先下手为强,否则便容易遭了他们毒手。” 籍少公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了!白日里目标太大,咱们夜里悄悄下手吧!” 郭解说道:“就听大哥的。” 籍少公和郭解在附近的农家大吃了一顿,又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等夜幕降临,二人便携好刀剑,籍少公又用两块黑布蒙住了二人的脸,哥俩悄悄摸到了徐家的院外。翻上了院墙,二人伏在墙上观察了一会动静。各房的灯都已熄灭,四周黑暗暗静悄悄的。星光掩映之下,院子里花木扶疏,影影幢幢。 “奇怪,既是武功好手刺客聚集之地,怎么会一点警戒都没有?”籍少公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会来袭击,所以没有防备。”郭解答道。 “吱扭”一声,一扇房门打开了,二人急忙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人披着一件奴仆所穿的布衣,拖着布鞋,踢踢踏踏地从房里走了出来。 郭解正要抽剑跃下墙头,籍少公一按他的手,低声说道:“且慢,咱们再看看。” 那个奴仆打扮的男子脚步扑腾扑腾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他低着头,毫无戒心地走到一棵矮树下面,解开了裤子,掏出那话儿,便对着树干小解起来。小便声肆无忌惮地哗哗响着,籍少公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刺客。籍少公悄悄在墙上揭了一块碎瓦片,丢到了院子里。郭解知道,这叫投石问路。 那男子对这探路的反应却很淡漠,他懒洋洋地向瓦片落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嘟囔道:“这该死的黄狸子,又钻墙进来偷鸡吃了。看来明天又得去堵墙洞了。”说完,他就拉上裤子,拖着鞋皮,又踢踢踏踏地走回了房里。郭解见状,也开始疑惑不解起来。 “跟我来!”籍少公低声说道,一面轻轻跃下高墙。郭解也跃了下来,跟着籍少公轻手轻脚地走着。 籍少公走到一个厢房的门前,一脚踢开房门,横着撞了进去。他抽出短剑,向榻上一撩,榻上的两个人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微弱星光,郭解发现,这竟是一对相拥而睡的年轻婢仆夫妇!他们都裸着身体,那女子慌乱地拉过被子,掩住自己的胸脯。两个人四只眼睛满是惊恐,呆呆地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不敢作声。 “兄弟,只怕你是上当了!”走出了房门,籍少公对郭解说道。 “也许,都是表象吧?深藏不露的高人,惯会隐匿自己。”郭解的话说得很是无力,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了。 籍少公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有贼啊,来人哪!”身后的那间房里,忽然响起了那对夫妇的呼救报警之声。 房子一间接着一间亮起了灯,接着传来说话的声音。 “大哥,暴露了,咱们快走吧!”郭解说道。 “你慌个什么!”籍少公说道。他挺起了短剑,大步走向正房的门口,“咣”的又是一脚踢去,正房的门豁然洞开。籍少公手一扒拉脚一横,打翻了两个已经起身的年轻侍婢,就向内室走去,郭解紧紧地跟着他进来。主人夫妇还躺在榻上,那妇人的怀里还搂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比刘建还小。郭解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再怎么会装扮,这么小的孩子也万万不可能是刺客,刺客也断不会带着小孩出来行事的。 “说!你是谁?”郭解用剑指着那男子,厉声喝道。籍少公袖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小,小,小人徐良……”那男子哆哆嗦嗦地答道。 “徐良!?”郭解又喝问道:“徐来是你的什么人?” “是,是小人长女,是,是,是衡山国的王后……”徐良苦着脸答道:“大爷爷,饶了小人一家性命吧,要什么,小人都给你!” 郭解怔住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已被刘安的那只大手,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之中,他的脑海中一片晕眩。那孩子眼见明晃晃的利剑,在父亲的面前晃来晃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小孩子不知深浅利害,他一面哭,一面用手去抓那剑刃。那孩子的母亲慌忙伸出胳膊去挡住孩子的手,郭解在发怔中猛醒过来,急忙撤剑,那剑锋却好与妇人的胳膊擦边而过。一道血口赫然在目,血刷地流了下来。那妇人痛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地忍着。 徐良跪在榻上,叩头如捣蒜,不停地说道:“大爷爷,饶命!大爷爷,饶命!” 郭解长叹一声,还剑入鞘,回头就走。 夜风森凉,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冷笑。郭解四下张望,除了身旁的籍少公,再无一个人影。 ------------ 第六十七章 回头 “别找了,那是你新认回的好妹妹,他们一直跟着我们呢!”籍少公说道。 “为什么?”郭解茫然问道。 “我哪里知道!”籍少公说道,“之前他们不也是一直跟踪着你的吗?也许是在查看你的为人行事!” 郭解微微喟叹。 “郭兄弟,今晚我险些陪你一起酿成大祸!”籍少公说道:“哥哥半生浪迹,只为人间除暴安良而奔走,今日竟差点也做了帮凶,残害无辜了!当年,你是如何痛恨灭你家人乡邻的贼人的?如今,你也要这样做吗?” “大哥,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的所想并不是这样的!”郭解说道。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籍少公点头说道:“这若是你的真正念头,我的刀绝不会对你容情!” “大哥……” 籍少公望着郭解,一脸真诚地说道:“郭兄弟,你想娶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做哥哥的理解你,也愿意帮你的忙。可是,若是要用这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来换你的娇妻,我手里的兵器却真的不能答应!我千里迢迢地寻了你来,是想结识一个有侠义心肠的好汉子,不是卑鄙残虐的自私之人!” “是,大哥。”郭解垂头答道:“我并不知道会是这样。大王他,他为何骗我?我想不明白!或许,是下面的人传上来的消息有误?” “什么消息有误?这还用想吗?”籍少公叹道:“淮南王一定是怕你不愿意对无辜良善下手,所以才这么对你说的。以我所见,这家人既是衡山国王后的父家,淮南王使你来灭他的门,必然会栽赃于王后的对头,大约就是衡山国的太子了,令他们家庭之间大起内讧,自己好坐收渔利。这个淮南王,心肠好生歹毒!” “大王知我不忍,是在替我考虑。只是他还不完全了解我,”郭解叹道。“倘若我真的做了这件事,哪里还有面目存活人世?”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吧!”籍少公冷笑道:“正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才会叫你来做这件灭绝人性之事。待你明白过来,一剑自刎,却正中他的下怀。如此所有的罪责便可以全推在你的身上,他就脱了一切干系。你即便偷生不肯去死,事情传了开去,也势必不容于天下,官府和侠士都会到处抓你。到那时,你无处能够藏身,就只能依附于他苟活,为他做更多的坏事!” 郭解停下脚步,颓然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痛苦不堪。籍少公也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 良久,籍少公才开口说道:“哥哥这话,知道会伤了你的心,可还是不得不说。那位你心仪的翁主,哥哥劝你还是放手了吧。齐大非偶啊,倘若强要匹配,只怕你受伤更深。” “陵儿!”郭解抱着头低低喊道。 籍少公又说道:“以你前日所说,那位阿纷姑娘,为人如此端方贤良,她的人品倒比什么翁主贵人都好得多,着实令人心生敬重。以哥哥看来,你如若能够娶她为妻,定是兄弟你一世的福分。你切不可因为她的低贱身份,而轻视于她。” “我从没有轻视过她的。”郭解说道。这原本是郭解所该担忧的问题,他怕籍少公因为轻贱阿纷的身份,而不管她的事情,如今就竟被籍少公提了出来。 自己从没有轻视过她吧?或许有那么一点,不然何以会对籍少公的想法有所担忧?郭解此时,自己也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了。多年以来,从自己年幼重病时起,阿纷就对郭解尽心尽力地照顾服侍,可谓无微不至。两个人起居同时,关系亲密,无话不说,互相之间也从未有过什么隐瞒和隔阂。但是在郭解的心中,始终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信赖依托的亲人,把她当作姐姐的成分更多。至于娶阿纷为妻,他从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自从有了那种肌肤之亲,郭解对阿纷的日后自然也有了考虑。当然是她做妾更合适一些的,她是惯于言听计从的人,也绝不会有什么意见。郭解想,届时,自己定会对她给些合理范围内的关爱与呵护。凭她的身份,这已是极好的归宿了。 身份身份,又是他娘的狗屁身份!自己为何情不自禁,又想到她的身份?难道真的如籍大哥所言,对阿纷的身份有很多轻视? 郭解更深深地知道,从小时候起,自己就对刘陵心生了一片痴情爱慕。这么多年来,两人尽管时不时的龃龉口角,争执纠纷不断,但是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份情爱却变得愈加炽烈,是郭解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得下的。求得显耀功名,堂堂正正地娶刘陵为妻,或者顺序也可以反过来,这才是郭解目前所要努力争取的大事。 “天下尽是些痴儿怨女,唉!”籍少公也叹了口气,他心中不忍郭解的痛苦,又说道:“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她,那就不要想着明媒正娶之类的凡俗规矩了,带着她远离淮南吧。天涯海角,何愁没有一个安身之处?倘若她与你一般真心待你,一定会随你远走高飞的。你二人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快快活活地过完一世,比做什么劳什子的翁主列侯要好得多!” “她?”郭解暗道,陵儿她会陪我远走天涯,做一对平凡穷苦的夫妻么?陵儿的思想和行为向来都是天马行空,这世上又有谁能驾驭得了她呢?郭解的心里没有答案。 “不要想这事了。”籍少公又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想想你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要不做坏事,哥哥都陪着你!” 郭解又是感激又是歉意,他望了籍少公一眼,说道:“大哥,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你。” “这话就不说了,好在坏事情都没有发生!”籍少公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 “去哪里?”郭解失神地说道,他的心中一片迷乱。 “若是你心中还不肯放下那位翁主,就得赶去和淮南王碰头,把今天的事圆了过去。否则的话,就跟哥哥回临晋,打点救赎阿纷姑娘的事情!” 离衡山国的都城不远的一个城镇边缘,在乡间官道上,郭解和刘安父女一行人会合了。籍少公自来特立独行,洁身自好,从不巴结权贵。他不肯与淮南王一家打交道,也就没有出头照面,只是暗暗地在他们的身后随行。 刘陵一洗前些日子的恹恹病容,她艳妆丽饰,彩衣层叠,整个人精神奕奕,光彩照人。刘陵骑在一匹枣红小马上,妙语如珠,言笑盈盈,顾盼间恍若天人下凡,令郭解的心怦然不已。 刘安含着笑,把郭解召唤上了自己的大车,向他询问这次行动处理的结果。 此前过来的路上,籍少公早已帮他想好了对答之策。而郭解本身也并非思维迟钝、口齿木讷之人,心中更已有了计较。 郭解在车里坐了下来,对刘安说道:“前日,臣选了一个深夜,乘人睡着不备时便开始行动。起初一切顺利,臣进了两个房间,一举杀死了六七个男女刺客。不想这时候忽然有人起身出外小解,听到杀人动静,大声呼叫报警了起来。这时所有的房间都亮了灯,臣想着大王曾经说过,这些刺客武功都是不弱,手段又十分凶残狠辣,群起攻之的话,臣恐怕不敌。臣下固然不惧赴死,只是担心会被贼人从尸首中寻出蛛丝马迹,牵累了大王。所以臣便决定暂时收手,赶回来与侍卫们一起保护大王!” 这些话,郭解早就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很多遍,确认了它们的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疏漏。 刘安果然点了点头,很豁达地对他说道:“事发偶然,这也怪不得你,能杀死几个也是好的。你这一趟也辛苦了,好在毫发未伤,令寡人安心很多。之前没见你时,寡人的心始终为你悬着。” 郭解挤出一脸的感激涕零,说道:“大王千金贵体,竟对臣下如此关爱,叫郭解如何承当得起?” “哎!”刘安一摆手,笑道:“你当得起的。寡人一向待你如子,你也要视寡人如父。只要你以后孝敬寡人,尽心为寡人办事,寡人是绝不会亏待于你的!” “是,大王!”郭解恭谨地答道:“臣下必当答报大王的知遇之恩,以大王之令为己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刘安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郭解便告退而去,下车上马。 郭解苦盼的能与刘陵并辔而行的美好时光终于到了,而且这次不再是偷偷摸摸的深夜潜行,而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的驰骋。可是预料中的那般无比的快乐与幸福,并没有完整地出现在郭解的心里面。 “人都杀完了?”刘陵平静地问道,仿佛死去的是几只鸡。 “杀了一些,没全杀光。”郭解答道,他在心里微喟。 “哦……”刘陵显然有很多的失望,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 第六十八章 貌合神离 郭解的心猛地又是一沉,他和刘陵之间的距离,仿佛立刻就被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哦”字,又阻隔了十万八千里地,尽管刘陵就在他的身旁,人面如花,难描难画。 木叶翻黄,秋风拂面,清清爽爽的甚是惬意。并辔而行的两个少男少女,一时都在沉默,时而相视一眼,却又即刻移开目光,躲避着彼此的对视。沉默中蕴藏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爱意并没有减少,但时光无情,谁又经得起这般心灵隔阂的折磨? 籍少公远远地跟在刘安大队人马的后面,陈玄和田兼却又跟在籍少公的身后,他们彼此间都保持着一段距离,按刘安一行车马的速度向前走着。老少两人都没有坐骑,奔行间却似不甚费力,与大队人马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显然他们都身怀武功,而且不弱。 籍少公对他们的存在清楚得很,不过看起来他二人并没什么恶意,而且田兼又是郭解失散多年终于聚首的妹妹,所以对他们的尾随也就听之任之,并不理睬。他们两人跟得并不远,有时还有风把他们交谈的三言两语吹入籍少公的耳朵里。籍少公行走江湖多年,耳力目力都已练得极佳,再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行路漫长而且烦闷,籍少公正走得无聊无赖着呢,索性做一回小人,他竖起耳朵,细细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陈爷爷,我哥哥看起来,并非十足死心塌地的王家鹰犬,心肠也没那般歹辣。”这是田兼的童声。她虽对多年不见的哥哥冷言冷语,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背地里却颇有回护之意,可见并非无情。 “也还不一定,还要再观察观察看。”陈玄说道。“那刘赐是你们兄妹不共戴天的大仇敌,且看他到了那里如何处事再说。” 兄妹就是兄妹,相认如何还要考察人品?籍少公闻所未闻,即便他们不是亲生兄妹,那便不认也罢,大家各走各的路,何必费心费力地自苦如是?这背后必有谜团,许是还藏着什么阴谋,也未可知。籍少公想到这里,戒心暗生。 “即便观察过了,只怕哥哥他还另有考虑,不愿意参与我们的事呢!”田兼又说道。 “他若是品行端正的人,又真正爱护于你,就该全力帮你!即便无力帮忙,也断不会出卖你的。所以,爷爷才要百般窥察他的为人,力求稳妥,以免他日生变。”陈玄说道。 他们果然有所图谋!籍少公暗想着,把耳朵竖得更甚。 “爷爷,你就是太小心了。”田兼说道。 “爷爷不得不如此啊!”陈玄的声音里透着一腔慈爱,和先前对郭解的冷若冰霜全然不同。他说道:“你是王族之后,是田家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大事固然要做,你的平安却更重要。若是你有个什么闪失,叫我百年之后,如何去向地下的先王交代啊?” 这世上的王族,也未免太多了,郭兄弟就是一个,他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异父异母的妹妹居然也是!籍少公鼻子里冷哼一声,心道:大汉立国,据此已有六十个年头过去了。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人心归汉,居然还有人去痴心妄想,图谋翻身复位!先秦共有七家王族,他们的后裔那么多,倘若个个都要举事造反,那还不天下大乱?这叫平民百姓还怎么活? 籍少公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又想道:但不知这小姑娘是哪个王族的后裔?他把先秦七国的姓氏都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却不记得有个田氏。难道她也如郭解那般,隐匿本来的姓氏了?忽然籍少公又想起来了,当年春秋时齐国的姜姓王族,后来被权臣田氏所取代。田氏齐国的末代君王叫田建,他的后人传袭不断,而且早已改姓王氏。那么这个小姑娘田兼,就应该是战乱时期,互相争王的齐国庶支田荣或者田横的后嗣了。那老方士陈玄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要扶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女孩,她又能有什么作为?把她好好养大,嫁人生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一世,岂不更有福气些? “爷爷,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田兼笑着说道。 籍少公心想,在这陈玄老头的身边,这小姑娘再无犀利冷酷的唇枪舌剑,反而温情脉脉,善解人意,可见二人感情之深。陈玄看上去并不宽裕,这些年抚养着她,一定大不容易,倒不是个坏人。 “爷爷自然希望如此。眼下这件事还要抓紧时间,确定下来。山里还等着我们回去呢。”陈玄又说道。 老少二人这时已经停止了交谈,籍少公也就收起了耳朵,骑在马上一摇三晃地赶着路。 “哥哥那个同伴,不知是什么来头?”田兼问道。 “我也不知呢,以后看看,或许能打探出点苗头。”陈玄答道。 籍少公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侠客,不认得他的江湖中人,着实不多,何况这陈玄如此大的一把年纪。可见他们都是避居乡野,不问世事多年的人。但不知他们所说的山里又是哪里?大约就是他们隐身的老巢吧。 当晚,三拨大小人马分头宿夜。衡山国派出的使节早已迎候在了路上,郭解也就随同刘安在迎宾馆舍里下榻。 夜里,刘安郑重传令,所有侍从们都不许解兵卸甲,更不允许睡觉,安排他们在馆舍四周严加警戒。又叫郭解在暗处巡查,防备着那些未死的刺客们过来刺杀他父女。 郭解当然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刘安在故弄玄虚,防备自己心生疑虑的。那些徐良家的主仆妇孺,此时只怕还在惊惧之中呢,当然不可能有刺客会过来暗算刘安。郭解便趁这个机会,溜出馆舍。他按照事先约好的标记,按图索骥,找到籍少公的住处,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籍少公也把路上听来的田兼和陈玄交谈的言语,一一说给了郭解听。 郭解听了自然也是惊诧不已,却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要自己参与何事。窗户纸终有捅破的一天,自己且按捺着静观其变吧。田兼终究是自己的妹妹,她还那么小,这些年来自己也没有尽到照料她的责任,郭解本来就深愧不已。将来,若是她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能帮自然就帮她一把吧,郭解想着。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兄弟俩交换了一下意见,很快便统一了。末了,籍少公又说道:“兄弟,你不要久待在我这里,还是回去打个花呼哨吧。我约么着,这淮南王疑心甚重,恐怕不会那么轻易信你,也许还会另生什么妖蛾子!” 郭解依言,回到了灯火通明、侍卫们结队来往巡视着的馆舍,一片喧腾嘈杂。墙里墙外溜达了一阵子,不久,郭解果然听到有侍卫在人丛中大声叫喊:“有刺客!捉拿刺客!” 籍少公真是把刘安算到了骨头里!喊声一落,郭解便立刻出现在了众侍卫的当中,大声叫道:“大胆的狗贼!他在哪里?” 一个侍卫指着墙外说道:“他被我们发觉了行迹,往那边跑了!” 郭解作势欲向那边去追,刘安已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脸关切地说道:“穷寇莫追,小心为上,休要使他伤到了你自己!”郭解闻言止步,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一阵凄怆悲凉爬上了他的脊背,脸上却摆出甚是感激的神色。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一行人马继续启程。下午时分,便到了衡山国的都城门外。衡山王刘赐的穿戴十分正式,他一身朝服冠冕,手里携着他的太子刘爽,在一群文武官员的簇拥下亲自出城,隆重地迎接长兄的到来。 兄弟俩都是一脸喜色,他们亲热地互相抱肩,互道别来之情,彼此面面相对,会心一笑,心照不宣。若是没有五年多前的那场惨痛记忆,此情此景,郭解当真会以为这是一对相亲相爱、情深意笃的亲兄弟呢。 春末在上林苑参战时,郭解距离刘赐很远,没有细细看清他的容貌。现在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清楚地打量着刘赐,打量这个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刘赐的面相也不错,他丰颐广额,双目有神,大腹便便,很有王者气度。兄弟俩比肩而立时,立刻就可以看出,他比刘安少了许多从容和优雅,那可是一种不得多得的气质,那气质足可以掩藏太多内心的邪秽。 刘爽和刘陵走上前来,分别拜见了他们的叔伯,堂兄妹俩彼此也依礼厮见了。 刘赐满脸笑容,不住口地夸赞道:“咱们家的陵儿,越发出落得雍容典雅,标致大方了,难怪王兄这般珍爱,如珠似宝!” 刘安笑道:“寡人膝下凋零,却没有兄弟你的好福气,有那么多的儿女环绕。这么一个粗陋小女,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兄弟俩对视一下,哈哈大笑,携手一起入城。刘爽和刘陵跟在他们身后,郭解也随着大批侍从鱼贯而入。 ------------ 第六十九章 夜宴 当晚,衡山王刘赐便在他的王宫大厅中举行盛大的宴会,为远道而来的王兄刘安父女接风洗尘。郭解作为臣僚陪伴在刘安父女的身侧,也正式参与盛会。 郭解本不欲参加的,他不想有更多的藩国君臣认识自己,注意到自己。然而刘安一定要求他陪同在侧,郭解十分不解刘安的这个决定,因为来时的路上,他是要郭解暗中随行,不露面的。王命在身,他虽有腹诽,却也不得不从。 王宫的宴客厅灯火通明,锦簟铺地,貂蝉满座,侍婢罗列,一派繁华富丽的祥和气象。王后徐来金簪玉衡,珠珥丝履,罗绮遍身,她严妆盛饰,与同样笑容满面的刘赐并肩而出。 这位徐王后,无论怎样装扮,她的容貌气度与淮南国的荼王后都相差甚远,只是年轻一些。她能在刘赐的众多后宫中脱颖而出,继立为后,想必是因为才智出众,兼之儿女众多的原因吧。而他二人身后跟随的厥姬,虽装饰比徐后略减一些,但脸上转眄流盼,眉目生辉,容色间颇见妖媚。郭解心道,难怪厥姬对徐氏继了后位心存不满,也存着觊觎之心,原来她自有所恃。 刘赐夫妇与刘安分宾主席位坐下,下首单独一席,坐着刘赐的宠姬厥氏,其对面是太子刘爽和刘陵并席而坐。刘爽刘陵的坐席之下,是刘赐的次子刘孝、长女无采的座位,以下的两边,又是八九个尚在冲龄的王子翁主杂坐。在这之下,坐满了衡山与淮南两国的属臣。郭解则夹杂在刘安的随行臣僚的坐席中,不显山不漏水地悄声安坐,自斟自饮,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大批侍者奔走着端菜斟酒,一时间水陆俱备,佳肴满席。刘赐一抚掌,十来个舞姬曼步来到席间,宫腰款曲,彩袖飞扬,翩翩地舞了起来。刘赐比刘安惯会享乐,这些舞姬修容蛾眉,姿容冶艳,衣饰尽极华丽奢靡。她们所穿却都极少,窄衣偏袖,上下分层,中间还露着一段雪白的肚皮。她们舞姿翩飞,踏的却都是江南水乡的采莲曲调,与淮南宫中的歌舞固然不同,和当日郭解在路上看到的胡姬舞蹈也大不一样。 郭解极少亲临这种声色之娱,他正是年少耽乐的时候,欣逢盛会,不觉把着酒爵,看得呆住了。 一曲渐终,舞姬们蹲身行礼,飘着眼波翩然退下。接着鼓乐钟铙之声大起,席间上来两个身佩重剑的赳赳武夫。 “若非今夜是你我兄弟欢饮,面对如此剑拔弩张的王宫,寡人还当真以为自己身处鸿门宴之中了!”刘安见此情景,捻了捻髭须,向刘赐笑道。 “哈哈!王兄文韬武略,世人都称你是一个大大的雄杰,一向为愚弟所敬重,今日难道竟怕了这两个不入流的武士不成?”刘赐抚掌大笑道:“你我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太祖当年面对勇武骄横的项王尚且不怕,你我兄弟之间,又何惧之有?” 刘安的脸一阵燥热,他自知言失,在刘赐面前落了话柄。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大汉严苛律法的管束,刘赐绝无那么大的胆子,会在筵席上公然对自己下手的。刘安便掩饰着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寡人不过说笑而已!” 一时奏起剑器之乐,两个武士行了礼,拉开架势,开始舞剑。这剑舞并非比试打斗,却以剑式捏合于乐舞之中,是庙堂之上的庄重大乐,只在祭祀、庆典、重大国是之时方才临场。用于招待刘安的莅临,也不能说完全不合时宜,只是显得过分隆重,也难怪刘安生疑。郭解眼见刘安无甚大事,便专注地看起剑舞。这两个武夫身舞熊罴,剑走龙蛇,场面煞是雄健好看。 刘安方才受到了揶揄,心下有些不快,此时笑道:“剑器之舞美则美矣,不过若无激烈精彩的对斗,却还不如妇人的歌舞婀娜多姿,赏心悦目,枉负了壮士的身躯力量!” “哈哈!”刘赐笑道:“王兄莫非是仰慕咱们先祖鸿门宴的风采,要重演项庄与樊哙的舞剑传说?” 刘安笑道:“寡酒无味,席间聊作耳目之娱,有何不可?”说完,他又向众臣的席间叫道:“郭解,你出来,向衡山国的名家请教一下剑术!可不要输得太过难看!” 郭解闻言更是一愣。他原本隐身在群僚之中,默不作声,以为挨过今晚的酒宴便好,谁知刘安又当众将他拎了出来。这是明着宣布郭解是他的臣下了,日后自己还如何进京,为刘安获取信息?只怕羽林军也是回归不得了,卫青和公孙贺若是听说了此事,又知他把朝堂和兵营的许多要闻都密报了淮南王,只怕杀了他的心都有。郭解无可奈何,只得起身离席,向刘赐行礼问安。 当日在上林苑比武时,郭解甲胄在身,兜鍪将半个脸遮去,刘赐又未与他正式照面,此时却也认他不出。他心道:“这小子看上去年未弱冠,能有什么出奇本领?我这王兄未免太也托大!”刘赐微微笑道:“淮南国才人辈出,这么小小的一个后生家,就能独当一面,令愚弟着实钦羡啊!” 刘安笑道:“贤弟,你可切莫轻视他的年轻。这孩子自幼身遭奇祸,五年多前,他的父母乡人,都被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残忍地烧死杀害!他身负血仇,多年来苦练武功,只为将来寻得仇家,报此大恨呢!” 郭解听见刘安把这件往事提了出来,更是心凉,心道:“大王此话,不是把我往死里去推?前番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关爱之语,难道竟都不是真的?” 刘赐闻言,五年前的那桩往事自然地涌上了心头,他冷冷地横了郭解一眼。他听了刘安的介绍,又见郭解身材高大壮实,倒也不肯十分小瞧,便叫了一个衡山国一个剑法十分了得的武将,名叫陈喜的上来,与郭解对比剑术。不论这小子是否知道是自己的主谋,既有血海深仇,可不能叫他活在世上!否则,万一哪一天我身边护卫懈怠,可就性命堪忧了!刘赐心想。这场比武倒是个绝好的机会,当场杀了他,大可推托刀剑无眼,这小子技艺不精,谅刘安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即便今晚不能如愿,在他们回程路途中,也必要做些手脚! 衡山国的武将陈喜应声而出。郭解粗粗打量了他几眼,这陈喜身量中等,也不见怎样魁伟,相貌也极为平常,浑身上下不见一丝奇特过人之处。郭解少年心性,心中不免生起了几分轻视之意。陈喜拜过刘安之后,与郭解两厢厮见。郭解依着礼数拱手弯腰,一抬身,恰好与陈喜四目相对,身上忽地打了个冷战。陈喜眼皮一翻,却是双目湛湛,精光四射。他瞥了一眼郭解,旋即垂下眼皮,收起了森冷逼人的目光。郭解知道自己小觑了他,这人内功修为定是极为高深,今日的比剑,看来必是一场恶战了。 刘安和刘赐兄弟二人脑袋凑在了一起,正要议定比剑规则,商谈赌注之时,忽听宴客厅之外一片喧哗嘈杂之声远远传了进来,不免一起抬头,向外望去。厅门处排列的侍卫宦官们乱了起来,接着从外奔进来一男一女,那妇人一臂缠着厚厚的白布,显然是受过伤的,手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 事出意外,宾主全都吃了一惊。刘赐的王后徐来却款款地站起身来,叫了声:“父亲!你这是怎么了?” 郭解闻言,忙回头向奔进来的男女看去,却又吃了一惊,那二人正是自己前些日子夜里要去刺杀的徐良夫妇!虽是当夜他脸上蒙着一块黑布,郭解还是心惊不小,便趁众人说话之机退到人丛之中,扭开了脸,生怕被他们二人认了出来。那上来等着比剑的武将陈喜,见情况有异,便也悄悄地退下了。 徐良夫妇跑得气喘吁吁,他们直奔到刘赐的座前,方才噗通跪倒,放声大哭起来。 刘赐脸上微现嗔意,不悦道:“岳父,你没见寡人正在宴请贵客么?有什么大事,不能延后再讲?” 徐良却哭得愈发厉害,哽咽着说道:“延后便晚了!大王,请替臣做主,救臣一家老小的性命!” 刘赐说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平白无故的,谁要杀你?” 那妇人却跪着爬到徐来的脚下,把手里的儿子推到她面前,双手抱着她的膝盖,大哭道:“王后!我虽只是你的继母,无足轻重,可这孩儿却是你徐家的血脉,你的亲兄弟!有人要杀死我夫妇,还要杀死这个无辜孩儿,你怎能坐视不理?” 徐来的脸上大现恚怒之色,她扶起妇人,说道:“父亲,母亲,你们不要哭,究竟是什么人想要杀死你们?你们且讲清楚,大王就在跟前呢,必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 第七十章 家乱 “好!你们说吧,说吧!”刘赐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 “大王!太子他……”徐良一指刘爽,向刘赐哭道:“太子他厌恶王后,却要杀死微臣一家来出气!日前他派了十余名刺客,深夜潜入我的府上,大肆杀戮!自是我夫妇命大,侥幸逃脱,又在亲戚家躲藏了两天,这才敢来向大王和王后报告!” 那妇人又把自己受伤的胳膊伸到徐来面前,又哭道:“王后你看!若不是我冒险挡了这一下,你兄弟的小命早就没了!” 郭解心道:“大王当真用心良苦!我虽未杀人,这衡山国王后和太子的争斗却也终于成功挑起!当夜只是我和籍大哥两人去的他家,如何有十余名刺客?除了误伤徐良之妻――那也只是划破了一道皮肉,并不很严重啊,何来大肆杀戮之说?对了,定是他夫妇努力夸大其词,好以此加重太子的罪过罢了!” 太子刘爽原本正在高高兴兴地饮酒观舞,忽然横生意外,矛头竟然直指自己,此时气得已是面红耳赤。他不顾身边的堂妹刘陵,一脚踢翻桌案,走到徐良面前,指着他大骂:“老匹夫!你又是受了那妖妇指使,无中生有,陷害于我?” 徐良还未及答话,他女儿徐来已是勃然大怒,说道:“太子!妾身好歹是你父王的妻室,是你的继母,你怎可满口胡言,对母后不敬?你的师傅们教给你的都是这样的道理?去年你砍伤了我的兄长,看在大王面上,妾身都没有同你计较;如今你长了一岁,道理没多懂得一些儿,却气焰更炽,竟还要杀我的父母!妾身于你究竟有何不共戴天的冤仇,大王还健在人世呢,你就如此苦苦相逼?” 刘爽骂道:“他活该!谁叫你使用巫蛊,害死我的母后?” 这刘爽说的他活该,指的却是徐来的兄长。只是刘爽的急变能力有限,言辞只顾犀利,并不考虑圆熟。他在盛怒之下只用了一个“他”字,浑没念及徐来话语中还包括她的父母。 “大王你看,太子他都承认了!”徐来自然比刘爽老辣得多,她抓住话柄,向刘赐说道:“先王后生病时,妾身衣不解带地服侍榻前,太子他却游手好闲,走马玩乐,全不尽一丁点的孝道,大王你都是亲眼看见的。如今先王后病故,他不念恩义,却反把母后亡故的责任赖在妾身的身上,处处找我家人麻烦,如今还要杀死我的父母!”说完,徐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刘赐自己也深知王后和太子平日不和,此事双方各执一词,他一时竟也无从判断谁是谁非。只是刘爽口口声声称继母徐来为妖妇,他心里也已有了几分不悦,说道:“你身为太子,堂堂一国的储君,岂可出言轻薄无状,如此的不自重?” “父王!这几日儿子一直都身在宫中,陪伴父王左右,如何分身去行刺他们?分明是他们一家人布好了局,自演这苦肉之计,诬陷于我!”刘爽怒声说道。 徐来此时也已是气红了脸,怒道:“什么叫苦肉之计?太子之言,妾身真是闻所未闻!自己的父母被人追杀,难道还不许他们找女儿来庇护性命?竟也有人说是苦肉之计!你身在宫中,大可指派侍从动手,何必自己亲自上阵?你这点小把戏,自以为聪明罢了,难道还能蒙骗得了大王?” “既是蒙骗不了人的把戏,我又何必蠢着去使?你们是不是演的苦肉计,我也无从佐证,你剥下那妇人的布条,看看伤口深浅便知!”刘爽倒也不是一味的鲁莽强横,他看着妇人的胳膊活动自如,料知受伤不深,她夫妇进宫来此的目的,只是告自己的恶状而已。 这时一直沉默的厥姬忽然插口说道:“既是十余个刺客深夜前来杀人,徐夫人受了伤,自然是与刺客照面过的。你们又如何拖着孩子逃离包围,却只受一点轻伤?”厥姬的话虽轻,却甚是有理。 徐来冷哼道:“自然是我父母福大命大,险中脱身了。难道你希望我的父母被太子所杀?他们死了,于你又有何好处?” “好个福大命大,怕是借了王后的齐天洪福呢!”厥姬冷笑着说道:“听闻太子手下的能士颇为不少,徐公和夫人如今安然无恙,一则自然是托了王后的大福,另外他二人必是武功了得的高手,方才能与十余名高手刺客正面迎战,逃离虎口呢!徐公,你身负武功,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以后说不定还能为大汉为大王效力呢,只是以前何以隐匿此事?” 徐来怒道:“你放肆!你和太子有何勾搭,竟如此了解他手下的能士是多是少?我家和太子的事情,如何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大王,你看看她!这么没上没下的不分尊卑,都是你惯的,日后可叫妾身如何管理后宫?” 厥姬正待反唇相机,刘赐却指着妻妾怒道:“都别吵了!还嫌不够闹吗?闹得家反宅乱,成个什么模样!” 徐良此时止了哭声,说道:“那夜臣的府上来了刺客,四下乡邻不少都被惊醒,很多人可以为证,是不是我们自演的苦肉计,问问便知道了!太子,你这反守为攻的言辞,事先定已练习多时,方才说的如此合理,可惜做不得用处!” “你家来了刺客与我何干?如何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分明就是你想栽赃!”刘爽怒道。 “大王!”徐良向刘赐拱了拱手,说道:“微臣草芥之身,一向本分为生。只是因为小女有幸成为王后,这才享了几年的富贵,却从未敢因此有欺人之心。在这衡山国内,臣更是从无一个恶交,又有谁会想要了臣一家的性命?如今王后为大王生了四位王子翁主,必是威胁了太子的地位,太子这才痛下杀手。先除了微臣一家,再之后,便只怕要对王后行凶了!”说哇,他又开始大哭。 “老匹夫!你血口喷人!”刘爽怒不可遏,断喝道:“你们姓徐的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用手一指徐来,说道:“这个妖妇,当年她为了后位,使用巫蛊害我母后致死!如今你这老匹夫又要捏造事端,谗害于我!” 刘赐怒道:“无凭无据的传言,休得信口胡说,亏你还是个太子!” 此事闹起的原委,刘安父女心知肚明,这时他们都在隔岸观火,郭解更加不会上前去为刘爽分辨。衡山国与会的臣僚们,都是和刘赐同样的一头雾水,无从插口。只是太子刘爽在盛怒之下,言行欠妥,大失分寸,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不禁大大摇头。 这时,坐在下首的刘赐的次子刘孝忽然站起身来,说道:“父王!出事之前的那日,太子正在书房安排他的侍从出门,恰好被我亲眼撞见,他们便匆匆中断了计议。我还道是太子要办理什么大事,并没敢过问细节,哪里想到他是想杀人害命?儿臣的这一念之差,竟差点害了徐翁一家子性命,想来真是后怕!” “你所说是真?”刘赐瞪着眼问道。 “儿臣绝不敢说半句谎话!”刘孝答道。 “孝儿是你同母所出的亲兄弟,都这般指证与你!太子,你还有何话说?”徐来见有了帮腔,气势大盛。 “那日,我不过是派了几个人去郊外狩猎,与你家的事毫无干系!”刘爽说完,又指着刘孝骂道:“刘孝!你这有奶便是娘的东西,你忘了母后是怎么死的了吗?” “母后仙逝之时,我虽然年幼,却也知道她是久病缠身,苦熬不过的!倒是大哥你,提及母后时,一口一个死啊活啊的,全无尊重怀念之心,半点仁孝也无,哪里配做太子?”刘孝反驳道。 “我不配做太子,你配!”刘爽骂道:“你还没勾到太子之位呢,就先爬上了父王的卧榻,睡了他的宠妾!等你做上太子,那个姓徐的老妖妇你也不会嫌弃,父王的后宫只怕无一幸免吧!” “太子大哥果然狩得好猎!”他的胞妹刘无采见哥俩话不对头,便在一旁酸溜溜地插口说道:“怪道没见什么野味拿回来,原来去狩的竟是人命!” 这刘无采和刘陵的年纪差不许多,她和刘陵一样,同是嫡王后所生的正牌翁主,姿容也颇见俏丽。只是刘无采脸上的刻薄刁钻之气,比之刘陵更明显更张扬了十分,行动言语之间,却比刘陵又少了许多尊贵自重的派头,其聪明灵秀之气,更是远远不及刘陵。她去年才刚出嫁,此次恰逢归宁回宫,方才得以列席。 刘爽见自己的胞弟胞妹都不向着自己说话,却把矛头明着对准自己,不由得气恼之极。他快步冲到刘无采的席前,劈手就在那张尖酸的脸上来了一巴掌,一面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就你会说话!” ------------ 第七十一章 纠葛 刘无采挨了一个清脆的耳光,她捂着脸,一面驳斥道:“太子,什么叫吃里扒外?她是母后,你是兄长,本是一家人,你为什么硬要分清里外?难道你是对父王立后不满,要使父王当众难堪不成?” 刘爽一时语塞,骂道:“贱人,你给我闭嘴!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看看你那副丑模样,还今天私通门客,明天私通武官,就是家奴你也不肯放过!淫贱如此,都被夫家赶了回来,你也不怕羞耻,还腆着脸来插嘴说话!” 刘无采被刘爽打了耳光,又被他当众揭了脸皮,哪里肯依?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顿足说道:“父王,你看看太子!他不光打人,还满口胡说八道!这叫人还敢不敢说真话了?” 刘无采这一哭,引得徐来的哭声也大了起来,说道:“太子如今就这样暴虐,日后等他继了位,权势在手,可还有我们孤儿寡母的活路了吗?” 杂坐在他们下首的几个尚且年幼的王子翁主,见此情景都吓到了,有的哭有的闹,几个乳母匆匆上来哄慰着,席间更是乱成一团。 “都给我住口!”刘赐一张脸紫胀着,跺着脚大喝道。当着兄长刘安的面,他自己的家务乱哄哄地暴露无遗,徐良夫妇泪天泪地,妻妾吵闹争执,儿女对骂个不休,大觉颜面扫地了。 刘安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含着笑说道:“贤弟息怒!太子他不过是因为还年轻,不懂得分寸,所以拿错了主意。好在还没有酿成什么恶果,徐翁一家都还安然无恙,贤弟就不要计较了吧!” “唉!寡人家门不幸,竟生了他这样混帐的儿子,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刘赐长叹了一口气,拂袖说道。 “父王,你嫌我丢脸,就打死我好了!”刘爽梗着脖子,向父亲刘赐叫道。他因见周围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而伯父刘安的劝和息事之言,竟也是认定了是自己主使杀人之事的,心中十分恼火,却又无从分说。他平日本就骄纵任性,此时受了冤屈,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刘安跟着刘赐叹息了一声,他没有理睬刘爽,却向徐良拱了拱手,陪着笑说道:“徐翁!寡人代不晓事的侄儿向你赔个不是,他虽行事鲁莽,只望你念他年幼无知,饶过他这一遭吧!” 徐良摇了摇头,对刘安说道:“淮南大王,不是微臣不领你的好意,实是大王你不懂衡山国里的事情,也不了解太子。大王你也亲眼看到了,太子他对父王都不敬重,对自己的同母妹妹都能下此重手毒打,何况是我们这些眼中钉?”徐良趁势又向刘赐说道:“待日后大王千秋之后,太子若是继了位,微臣一家难以活命不说,只怕大王的骨肉血脉,都无噍类了!况且,那史上弑父篡位的国君还少吗?太子他言行无状,其心可畏!” 那刘爽本已又冤又气,焦躁不安,又听这徐良如此毫无遮拦地挑拨架火,一腔怒火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熊熊燃烧起来。他“咣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几步走到徐良面前,一脚踢倒了他,举剑便刺,一面叫道:“我左右是没个好了,今日就先杀了你这老匹夫,然后再弑君篡位!” 刘安急忙拉住刘爽的胳膊,拽回了他的剑。刘爽本也没有打算真的要杀了徐良,刘安这一拽也不十分费力,他却张口说道:“贤侄!徐翁是你的外公!这等悖伦忤逆的事情,你如何做得?”刘安拉足了架势,劈手夺掉刘爽的长剑,一把掷在地上。 “太子他反了!反了!”徐来气得簪鬟乱晃,怒道:“他现在当着大王的面,尚且还要杀死我父亲,何况是背地里?” 徐良却就势爬到刘赐的脚下,叫道:“大王救我!” 刘赐直气得浑身哆嗦,他一个耳光挝了过去,又一脚踢翻早已束手的刘爽,骂道:“畜生!原来你早就怀有不轨之心,寡人当真容你不得!”这刘赐分明也是被徐来父女的吵闹弄得心烦,又气得糊涂起来,也分不清是非曲直和自己言行的轻重与否了。 刘爽怒极,他不敢向父亲撒野,又不能对继母徐来动粗,只是满嘴叫着:“我宰了你这老匹夫!”说着便又要向徐良冲去,无奈身子死死地却被刘安拖住,动弹不得,这次刘安使足了力气。刘安多年来勤加习武,身体强健;而刘爽却和他父亲刘赐一样,耽乐于声色犬马,自然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挣他不脱。 “来人!把这逆子给我捆起来!”刘赐愈发盛怒,一叠声地召唤着。殿外上来两个值守的侍卫,看看形势,摸不着头脑,却并未胆敢当真动手捆绑太子。 “你们难道是太子一党?”王后徐来大声说道:“太子忤逆犯上,欺凌母后外祖,是不是你们也曾参与了?” “把他捆起来!不然你们也与太子同罪!”刘赐叫道。两个侍卫没来由地被按上罪名,也是积了一肚子气恼发作不得,只好都撒在了刘爽身上,一起上前将他捆翻在地。 刘赐向侍卫身上抽出鞭子,一脚踢开侍卫,挥鞭就向刘爽身上劈头盖脸地抽来。大殿的众人早已噤若寒蝉,一时间,满殿都是刘爽的哀嚎声音。刘安假意劝解了几句,见刘赐不依,便抽身退后,撤到自己的席前坐下,冷眼旁观。刘赐抽了一会,胳膊已是酸痛起来,便扔下鞭子,命侍卫将刘爽拖出去继续鞭打。徐来却命宦官安放了她父亲夫妇的坐席,摆上酒肴,又拍手叫回来乐舞,继续饮酒作乐。 众人各怀鬼胎,好不容易熬到了席散,刘安父女便告辞衡山王夫妇,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客舍。刘安对衡山国的安全守卫极不放心,仍安排跟自己随行的侍卫们轮流值守。因郭解一路奔劳,刘安倒也没有要求他参与值夜。 郭解心情怏怏,无处排解,便趁人不备,在客舍的墙外悄悄地画了个暗记,通知籍少公前来与自己相会。 郭解刚刚躺下,忽听房间的门响起一长两短的敲击暗号,他正起身,籍少公已经轻轻划开了门,闪身进来。 郭解忙将门掩好,低声问道:“籍大哥,你来了!” 籍少公笑道:“自然是我来了!兄弟,你有什么急事找我?” 郭解叹道:“急事么倒是没有,烦心的事却是很多!”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今日晚间衡山王宫宴客厅里发生的故事,细细地讲给了籍少公听。 籍少公认真地听完,冷笑道:“刘安与刘赐,他们的父亲淮南厉王刘长,当年与文帝刘恒相争而死;而这兄弟俩之间又是争斗多年。这第三代的兄弟,还未曾上位呢,便学着父祖阋墙不止。家传渊源,实甚强悍!” 郭解点了点头,叹道:“贵人之家看似尊荣逸乐,其实反不如平民百姓活得自在。他们只顾争权夺势,哪里懂得父母慈爱、兄弟和睦的快乐?” 籍少公笑道:“你知道便好。哥哥只怕你深陷其中,忘了世间的浅显道理!” 郭解苦笑说道:“只怕就是我想深陷,也不得其路了。大王已经厌弃了我,可我却不知为了什么。他抚养我的这几年,所费颇为不少呢,何以这么快便要推我出门?” “兄弟,今晚咱两个不能光在这说话。”籍少公想了一想,忽然说道。 “大哥还有何事?”郭解问道。 “我琢磨着,这一二天里,衡山国的王宫不会平静,只怕你的恩主也要参与其中,起些作用呢!” “他们兄弟的争斗,又与我何干?”郭解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想着在宴饮席间,刘安全不以自己的安危为意,无故推自己出头,面临险境的情形,一丝寥落的神情浮了上脸。现在狡兔还没有死呢,刘安何以急着便要烹了自己这只走狗?郭解是个聪明人,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他想不明白刘安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刘安待他之心却已昭然若揭,绝非如他惯常所言的亲如子嗣,他也是绝不可能把刘陵嫁给自己的。 籍少公却是一脸的忧心,说道:“我也乐意这些事与你无关,只怕没这么简单呢,说不定你还会会牵连进去!” “就是牵连到了我,我又能怎么办?”郭解此时已是心灰意冷,颓然答道。 “兄弟,你振作一些,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籍少公说道:“咱们乘夜去探探你的恩主,没准就能知道些什么,日后也好早做防备!” “大王的卧室戒备森严,如何进去?”郭解奇道。对郭解来说,刘安的高高在上的主人地位,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即便刘安的房门没有警卫,郭解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贼一般地溜进去,打探他的行动。 籍少公笑道:“兄弟,你只知我是大侠,还不知道,哥哥我也是个响当当的梁上君子吧?” ------------ 第七十二章 夜探 郭解闻言,不觉莞尔,笑道:“这个倒真的没有想过!” “哈哈!今夜便叫你见识见识!你先在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籍少公说着,便溜出房门。一刻钟之后,他又溜了回来,臂弯里还夹着一只毛色斑秃的草狗。 郭解顺手弹了一下那狗的脑门,笑道:“大哥,你弄这么一只丑狗来做什么?难道它能帮我们打探消息?” 籍少公笑道:“自然能的。咱们走吧!”说着,籍少公便拉着郭解换上夜行的黑衣,扎好蒙脸的黑布,看看门外无人走动,两人便从房中溜了出来。 刘安的房门外果然站着四五个身佩刀剑的侍卫,周围也有不少侍卫提着灯笼,往来巡视着。院子远没有宫室那么大,四周一望无余,当着这么多的侍卫,很难做什么手脚。 两人伏在内院的墙上,籍少公见了这剑拔弩张的情景,低声冷笑道:“摆这么大的架势,也只好吓唬吓唬毛贼罢了!”他将手里的狗轻轻扔到院内,接着丢了一块碎瓦打在那狗的腿上。那狗吃痛,“嗷”的一声惨叫起来,满院子乱跑。 院中的守卫闻声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进来了一只丑狗,又长吁了一口气,接着都去追赶捉拿这只不速之狗。 籍少公趁着众人忙乱的当儿,拉着郭解闪身进了正房。几间房里都没有人,外厅高高低低地点着四五盏灯。 “淮南王怎么没有回来?”籍少公问道。 “回来了呀!方才我是亲眼看着他进门的,大约是又出去了。”郭解低声答道。 “宴饮到这般时分,早该疲累了,他还要出门,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看来咱们今夜来对了!”籍少公刚说完,院门出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迎候声音。房内可以藏身之处甚少,就算藏了,随时也都有被发现的可能。籍少公走到一面墙边,双手扶墙,蹭蹭几下便跃到了房顶。他找了一个横梁攀上,双腿倒挂,伸手下勾。郭解纵身一跃,抓住籍少公伸下来的手腕,借力再一纵身,也上了房梁。 郭解趴在一根椽子上面,扭头向籍少公笑道:“今夜这梁上君子,兄弟也算一个了!” 籍少公一笑,正要说话,房门却开了,一群人簇拥着刘安和一个披着斗篷蒙着头面的女子走了进来。领头的刘安一面进房,一面拱手揖让着那个妇人。籍少公向郭解挤了挤眼睛,郭解心里却道:“大王和荼王后情好如初,多年来,从未听说过他和别的女子有任何瓜葛,今日这是演的哪一出?” 那妇人进了房,摘下面罩,解开斗篷,将脸转了过来。郭解一眼看去,却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是衡山国的王后徐来!籍少公不认得徐来,他向郭解望了一眼,见他望着下面,也是一脸的迷惑,便收回了询问的目光。 刘安和徐来两个人客客气气,礼数周全,身后都跟着几个侍婢宦官,看起来不像是幽约私会。籍少公悄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把这邪恶的念头逐了出去,肚子里却有些好笑。 刘安和徐来分宾主落座,侍婢宦官们上前进了汤饮甜点,便都悄悄退了下去,厅室中只留下这大伯和小婶子二人,气氛颇有些古怪,郭解探头望着他们,又挠了挠头皮,自觉很是尴尬。 刘安却是面色坦然,正襟危坐,含笑说道:“难得贤弟妹玉趾下降,这客舍也都光耀生辉了!寡人的兄弟可歇息了吗?”他也不问徐来深夜来访究竟有何大事,只等着她自己开口道明来意。已近午夜时分,这时候的造访自然唐突而失礼,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刘赐的陪同。 “我们大王已经睡下了,王兄。妾身此来,是背着他的!”徐来毫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只因有要事想与王兄相商,所以也顾不得失礼与否了!” “弟妹有何赐教,但说无妨!”刘安说道。 徐来没有接话,她向门外一拍手,十来个宦官抬着四个沉重的樟木大箱子走了进来。箱子一打开,一室灿然,箱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尽都是黄金珠玉铜器,所值倾城,也不为过。 刘安故作发怔,说道:“弟妹,这是何意?” 徐来她站起身来,面向刘安,款款地行下礼去。 刘安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说道:“弟妹快请起身!休要折煞愚兄!” “王兄!”徐来忽然抽泣了起来:“妾身和孩子们命在旦夕,还要体面作何用处?王兄若肯答允救我,妾身才敢起来!” “弟妹言重,言重!”刘安作势虚扶了徐来一下,说道:“但请起身安坐,有何吩咐,尽请讲来,愚兄无有不依!” “多谢王兄!”徐来的声音露着喜气,她站起身来,一面落座,一面拭着眼泪。刘安也坐了下来,静听下文。 “妾身知道,王兄与我们太子私交甚好,过从繁密,使节书信接踵于途。今夜妾身贸然前来,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安忙道:“我与衡山王是骨肉兄弟,太子爽儿是我的亲侄儿。爽儿甚有孝心,时常遣使来淮南国送礼问候,寡人怎好不加理会?私交甚好、过从繁密之说,却是有些言过。” 徐来说道:“妾身所生的几个孩儿,也是王兄的亲侄儿,也都对王兄深加敬爱,满心孝顺的。王兄亦要对他们一般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才是!” 刘安满口说道:“那是自然的!在愚兄心中,对几位侄儿都是一样的心爱重视!” “王兄既如此说,妾身便放下一百个心了。”徐来话锋一转,又说道:“今日宴席上的情景,王兄可也看到了。太子他心狠手辣,咄咄逼人,全不给妾身全家一丝的活路。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王兄,你这几个尚且年幼的侄儿,今后可要如何活命长大?” 刘安叹息一声,说道:“爽儿行事,的确有些不妥。我这做伯父的,以往也在书信中常常劝说,也教导了他些为君为子的道理,无奈他听不进去,寡人也是徒唤奈何。他这般任性胡为,日后衡山国一脉的传承,实在令人忧心!大汉立国至今,有多少王侯获罪、被夺爵除国的?数都数不清啊,不可不以为鉴!” “王兄说的正是道理,妾身每每也是担心这个呢!”徐来顺着刘安的话,趁机说道:“我们大王的儿子有那么多,长子失德,废了他选贤而立,也在情理之中!” 刘安点点头,只说到:“弟妹所言,甚是有理。” 徐来等了片刻,见刘安没有下文,只好继续说道:“只可惜妾身的儿女年纪都还太小,即便换了一位太子,只怕还是要像如今一般,母子饱受欺凌之苦!日后若是大王宾天,我母子的死期只怕也到了!”说着徐来便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刘安见话机已到,摆出一脸的痛惜同情,说道:“弟妹,不是愚兄说你,你就是太过贤良,事事都要退让,不肯争先,所以反受人制!弟妹如今贵为王后,你的儿子便是嫡子,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立为太子啊!你何以偏要退缩,甘心居于人下?” 徐来见刘安说出此话,正中下怀,不免心中狂喜,拭泪说道:“王兄的话,令我茅塞顿开呢!唉,若不是为了保全这些孩儿的小命,妾身实在也不愿意去抢这个太子之位的。” “该当抢时,一定要抢,否则吃亏的便是自己。为了我那几个年幼的侄儿侄女,你也要勉力振作起来!”刘安说道。 “是,多谢王兄指点!”徐来又站起身来,敛衽说道:“只是太子如此不肖,我们那个没有主心骨的大王,却依旧不肯废他!王兄,你可有什么办法劝说大王?” “蠢女人,这种要求也能说得出口!”刘安心中冷笑:“日后衡山国必然毁于他们的自乱之中,她还打量着日后要做王太后呢!我只好先添一把火去烧,先叫她做做美梦吧!”刘安心里打定了主意,微微一笑,说道:“寡人这个做大哥的,自然是更愿意看着衡山国安稳富庶,传袭不断的。劝说你们大王之事,愚兄当仁不让地必须去做!” 徐来终于喜形于色,再也遮掩不住,当即拜倒叩谢。刘安也起了身,还礼不迭。二人又叙了一回客套,徐来便起身告辞。 刘安说道:“愚兄无功不受禄,弟妹,这些金玉重器,还请带回为是。不然,日后衡山王贤弟发现财物有失,会与弟妹为难的。” 徐来含笑道:“这些都只是妾身的私财,大王不会过问的。区区薄礼,原本也难以入了淮南大王的贵眼,只是王兄若不肯笑纳,便是瞧不起妾身这个无能的弟妇!” “弟妹如此说来,寡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倒叫寡人做难了!”刘安说道。 ------------ 第七十三章 架火 “待日后大事一成,妾身更有重礼相谢,你那几个侄儿侄女,今后也指望着王兄照拂庇护呢!王兄,且请留步!”徐来说完,便要辞出而去。 “弟妹且慢走,寡人还有话说!”刘安一摆手止住了她。 “王兄,还有何事赐教与我?”徐来疑惑着问道。 “弟妹啊!你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如今你机关算尽,却要为人做嫁衣,自己却还蒙在鼓里,没有明白过来!”刘安语重心长地指点着她说道。 “王兄此话怎讲?”徐来闻言,不由自主止地住了脚步。 “我那贤弟即便废了太子,他的次子刘孝可也是嫡子啊。按照继位顺序,朝廷也会批复改立刘孝为太子的。而且据愚兄所知,孝儿他对这个太子之位,也不无觊觎之心,垂涎已久呢!”刘安说道。 徐来不由得呆住了,以前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先王后乘舒辞世之时,刘孝年纪还小,一直依附于徐来的抚养。随着他的长大,渐渐地就成了徐来的帮凶,和他的妹妹刘无采一起,成为徐来诋毁太子刘爽的一件工具。她可从没有想过,自己竟被这件工具给利用了,原本只是工具的刘孝,竟然却是自己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那我该怎么办呢?”徐来茫然说道。 “容易!”刘安说道:“弟妹搜集太子的罪状同时,也要留意刘孝的过失,记好他们的把柄,届时一起上达天听,如此这兄弟二人便都做不了太子了!而且,也务必要使他二人都失去父亲的欢心为是!” “妾身懂了!多谢王兄指点!”徐来感激无比,再次拜谢。刘安微微一笑,还下礼去。 二人闲话说完,徐来便做辞出门,刘安陪着相送出去。 籍少公嘘了一口气,正要趁着房内无人之机,溜下房梁,离开这里。伏在一旁的郭解忽然间心念一动,向他打了个手势,令他再等一等,先不要走开。 籍少公苦着脸,用手指了指自己那不争气的肚皮,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郭解见状会心一笑,仿佛已经听到了那里面的咕噜咕噜的饥饿叫声。郭解悄悄向下面指了一指,那桌案上摆着的点心甜汤都还原封未动,也没有撤走呢。籍少公猛然醒悟,他轻手飘脚地跳了下来,从怀里取出宝贝天工如意囊,将点心尽数扫入其中,又将一壶什果杂汤咕咚咕咚地倒进口里,这才拎着丝囊,腾身回到了梁上,大嚼特嚼起来。 门外脚步杂沓,熙熙攘攘地喧闹了一阵子,终于送走了徐来,回归夜的平静。不一会儿,刘安便回转房间,身后却还跟着他的女儿刘陵,二人谁也没有注意点心的短少,都在厅中随意地坐了下来。 “父亲,都这么晚了,他真的会来么?”刘陵问道:“女儿今夜累极了,还想睡觉呢! “放心!徐来深夜来访,为父早已悄悄地派人,把这消息透露给了他的心腹。他知道了一定会如坐针毡,比吃鞭子还要难受,等不到天明的!“刘安笑道。 “那父亲就等着接待他好了,何必唤女儿起来?我又起不到什么用处!”刘陵打了个哈欠,发出一阵慵懒的娇嗔,郭解闻声,心中狂乱不已,连梁上的籍少公心中都不免为之一动。 刘安笑道:“对付他,还是你这小辈人家更方便些!” “这位翁主果然活色生香,明艳动人,难怪我那郭兄弟时刻上心,牵念不忘!爱美之心,其谁不有?”籍少公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刘陵,他就着灯光细细打量着她的容貌,暗自猜度着。“丑时都已过了,但不知他们深夜要等的人是谁?” 籍少公和郭解正在梁上琢磨着呢,门外果然又喧哗了起来,接着一个人推开几个侍卫宦官,旋风般地冲进房门,叫道:“伯父!你左右逢源,两边献好,究竟这是什么意思?!” 郭解见到他,也不觉十分意外,便凌空用手指虚划了“刘爽”两个字给籍少公看,籍少公便知道,这来人就是衡山国的王太子了。 刘安热情洋溢,满面春风,含笑说道:“爽儿,果然是你!伯父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所以和你妹妹陵儿都不睡觉,在此专门等着你呢!来来来,快坐下说话!” 刘爽还未及答言,刘陵早已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迎迓,她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刘爽,浑身上下细细地查看了一遍,关切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怎么真的就来了?刚刚受了这么重的鞭打,立刻就骑马走路,不碍事么?” 一脉温情的眼波流转过来,刘爽的怒气立刻消了大半,也不再脸红脖子粗了。刘陵此时早已卸去晚宴时的严妆华服,一头黑发光可鉴人,随意地系在脑后,身上也是一套淡雅素净的居家衣裙。铅华洗净的刘陵,却比盛装时更加楚楚动人。 “我没事,多谢妹妹记挂!”刘爽大言说道:“这点小伤痛,愚兄还是挨得起的!” “不是我这做晚辈的多嘴,实在是衡山王叔父他太不近人情了!”刘陵跺着脚说道:“人家都说,有了后母,就有后父,这话当真不假!你到底也是叔父的亲生儿子,怎么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刘陵轻轻抚着刘爽手臂上的鞭痕,一脸疼惜,幽幽说道:“哥哥还是堂堂一国的太子呢,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颜面都不替你留着,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觉得难堪,亏他这个父亲做得出来!” 一丝怨毒爬上了刘爽的脸,他咬着牙说道:“这都是那个歹毒的妖妇挑唆的!当年她用巫蛊害死我的母后,自己做上王后之位。如今却还不知足,又想要废掉我,好使她的儿子去做太子!” 刘安微微一笑,拉着刘爽坐了下来,安慰道:“爽儿,你不必担心。你是嫡长子,是天经地义的太子。你父王深知此节,谅那徐后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的!” “话虽如此说,”刘爽的脸色灰暗了下来,说道:“架不住那妖妇每日寻衅找茬,对我中伤陷害。天天这么无事生非,父王早晚有一日会对我彻底厌弃,我这太子之位也朝不保夕!” “太子哥哥,”刘陵坐在刘爽身边,拿了伤药为他涂抹患处,一面柔声说道:“婶婶既对你这般不好,那你便退步忍让一下,每日少和她照面。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么?这样她就找不到你的茬儿,是非也就少了!” “妹妹,你年纪还小呢,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刘爽叹道:“即便我与她避之不见,那妖妇也定要无中生有,在父王的面前大造我的谣言。枕边风无休无止,我可该怎么办啊?” 刘安摇头叹息,说道:“我可怜的侄儿!你受尽了委屈,你母后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了,可该如何心痛!” 刘爽刚进来时满腔怒火,一时竟被刘陵的温情所阻,倒把此来的目的浑忘了大半。这时他见刘安说话,忽然又想了起来,只是那怒气早已飞散无影,难以聚集起来。“侄儿正想问着伯父呢!前时伯父多番遣使,与我交好通信,又惠赐重礼,多情如此,令侄儿顿觉有了同盟依靠。只是今夜,伯父何以又与那妖妇暗中往来?你们深夜里密谋何事,还请伯父讲明!”刘爽不悦地说道。 “唉唉!我早知道贤侄会心生误会!”刘安长叹一声,说道:“我哪里料到,你继母竟会深夜贸然前来?如此大失体统之事,我这做大伯的,却又不能把她推出门去,少不得只好敷衍一番,然后客客气气送她出门罢了。究竟我与你才是骨肉至亲,伯父的胳膊肘,又怎么会往外拐呢?” 刘爽的面色和缓了一些,又问道:“那么,那妖妇所为何来?” “你猜猜看,太子哥哥!”坐在他身旁的刘陵脑袋一歪,笑嘻嘻地说道。 刘爽终于彻底投降,一败涂地,他的怨气再也发作不起来,便也向她回了一个笑脸,苦笑说道:“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毒妇一定是打算着游说伯父,帮她废了我这太子,是不是?” “哥哥真不愧是太子啊,果然聪明,一猜便准!”刘陵一面满口称赞,一面含笑又问:“那你再猜猜,我父亲有没有答应她?” 面对这个美丽可爱又热心的堂妹,刘爽只能又笑,而且这次笑得很舒心:“这我也不用猜,伯父一定不会应允她的!” “你错了,贤侄!伯父我答允她了!”刘安在一旁缓缓说道,又一指那几只徐来带来的财货箱子,说道:“贤侄你看,这便是你的继母为伯父预先支付的谢礼!如此阔绰的出手,可见她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不达目的,她一定誓不罢休的!” 刘爽闻言,脸色倏地大变:“伯父你――!你怎能如此两面三刀,和她一起害我?!” “太子哥哥,你先别急着发火,听我父亲讲讲理由啊!”刘陵拉住了他的手劝道。 ------------ 第七十四章 衡山兄弟 “好!你讲,你讲!”刘爽一把甩开刘陵的手,恶声恶气地说道。 “贤侄,你且稍安勿躁!伯父以往是如何待你的,你还不知道么?”见刘爽的脸色又缓了一些,刘安便笑道:“伯父当时也想一口便断然回绝她来着,可是不行啊!伯父后来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这么着了,那么徐后便会知道伯父是明着支持你的了。如此她心里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对我讲明。另外,若是她因此戒备于我,背地里再另生什么歹计暗算贤侄,伯父不知就里,也无法通知你护着你是不是?所以,寡人便假意应允了她,再用话套她的虚实,果然被我探得了许多内幕!” “伯父都套得了什么内幕?快说!”刘爽果然中计,急急问道。 “父亲,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太子哥哥嘛!”刘陵推着刘安的膝头,撒娇作痴地说道:“别叫哥哥着急!” “呵呵!你这孩子,就是改不了的心直口快,都是为父平日惯的你!”刘安笑着横了刘陵一眼,又正了正神色,对急着等待下文的刘爽说道:“贤侄,你且坐好了,不论听到伯父说些什么,都不可发怒暴躁,你可答允伯父么?” “答应,答应!伯父你快说吧!”刘爽急道。 “爽儿!”刘安叹息着说道:“你继母已经说动了你的父王,要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改立她的儿子!” “什么!?”刘爽大惊道。 “只是你父王还有顾虑,废立太子,兹事体大,他深恐这奏表被皇帝陛下驳回,以后便不好再办了。所以你父王想拖延一下,等做足了你的罪状,之后再向朝廷递交废立奏表。”刘安说道。 刘爽一拳击在案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住了一会,他才缓了口气,说道:“既然她已说动了父王废我,那么深夜来找伯父,又是为了何事?” “人心不足蛇吞象!”刘安叹道:“你继母深怕夜长梦多,急于办成此事。她深夜来找伯父,就是为了叫伯父在向朝堂上书之时,捎带着罗列你的罪状,顺便再知会寡人在朝中的好友,一起向皇帝陛下诋毁你,以便早日废了你呢!”说完,刘安满脸悲悯,同情地望着刘爽。 刘爽脸色灰白,睁着眼睛,颓然无语。 刘陵偎在刘爽身边,晃着他的胳膊,柔声劝道:“太子哥哥!你不要太难过了!你有这样无情的父王,又有如此狠毒的继母,能好好的活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想想你的母后是怎样惨死的吧!这太子之位,咱们不要也罢!以后你若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就来我们淮南国,我父亲一定会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的看待!” “那妖妇她想得倒挺美!”刘爽又是一拳狠狠砸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怒道:“我身为堂堂的衡山国太子,绝不会寄人篱下,向伯父讨一碗残羹冷炙去吃的!他们既然不仁,那就休怪我这做儿子的不义!我也豁出去了,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你打算怎样拼法?”刘安也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关切:“说出来,伯父帮你参谋参谋!” “我……”其实刘爽哪有什么法子?他只是头脑发热,一时图个口中痛快而已。见刘安追着问来,他一跺脚,咬着牙说道:“我去杀了那个狠毒的妖妇!”说完,他作势就要冲出房门。 “诶!不可不可,贤侄切莫冲动!”刘安忙一把拉住了他,循循说道:“她在名分上可是你的母亲!杀母可是悖伦的大罪,要灭族的!贤侄,你的性命金贵着呢,日后还要继承这衡山国的王位,统领群臣,教化百姓呢,可不能玉石俱焚!” “伯父,侄儿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刘爽颓然坐下,身旁的刘陵满脸愁容,不时发出一声声哀婉的叹息,直钻入耳。 “贤侄,如今你已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了。如今也只有釜底抽薪,方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刘安说道。 “如何釜底抽薪?”刘爽闻言,犹如夜雾中忽然见到了一丝亮光,急忙问道。 “为今之计,也只有衡山王获得大罪,被朝廷处置,这王位便可顺理成章,直接落到你的头上!不过,这终究是你的家事,你父亲他也是我的亲兄弟。伯父纵然百般的疼爱于你,却也不便深谈。伯父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刘安说道。 “侄儿明白了!”刘爽咬了咬牙,终于打定了主意。他拍了拍刘陵的肩头,以示谢意,便向刘安行礼辞去。 计算时辰,天已经快亮了。郭解和籍少公伏在椽子上很久,梁上君子已做得腿脚发麻,十分辛苦。哥俩对视一眼,一同跃下屋顶,微微活动了一下四肢,便趁着众人拥送刘爽出去的空档,闪身出门,窜上墙头,一溜烟走了个没影。 郭解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衣歪在榻上迷瞪了一会,便被一个宦官唤醒了,起来更衣吃饭。原来今日刘赐特地邀请刘安出城狩猎,郭解自然也要随侍。 衡山王刘赐一惯安富尊荣,平素最喜声色之娱,对走马行猎之事不大上心。衡山国的猎场也是修建草草,远没有淮南国的大,只是个摆设,聊胜于无而已。郭解和一些近身侍卫一起,紧跟着刘安的鞍前马后,保护着他的安全。 场中豢养的猎物本就不丰,衡山国负责驱赶野兽的武士们也都技法生疏,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逡巡半日,他们一行总共才打到几只小禽兽,全没过瘾。不久,刘安便意兴阑珊,在一棵大树下驻了马,席地坐下歇息。不一会儿,刘赐的次子刘孝骑马张弓,带着一群随从,嘚嘚地跑入了他们的视线。 “贤侄!”刘安抬手招呼道:“驰驱太累,贤侄过来歇息一下!” 刘孝远远地听到了呼声,打马便向这边跑来,一面含笑说道:“伯父,闻听你平素是最爱射猎的,今日如何早早停手?”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刘安摆手笑道:“伯父已经老了,体力不支,如今却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该轮到你们叱咤风云了!” “伯父正当盛年,不论刀兵弓马,侄儿都难以望其项背,怎么可以轻易言老?”刘孝的场面话说得十分漂亮圆熟,举止也远远好过他的兄长,太子刘爽。 “贤侄此话,大慰伯父老怀!”刘安捻着髭须,笑眯眯地说道:“贤侄儒雅多礼,又文武双全,后生可畏啊!你完全不像你那兄长,言行无状,难成体统,亏他还是太子呢!” 刘孝闻言,嘴角暗生一股讥嘲。刘安捉住了他这转瞬即逝的心理变化,又笑道:“对了,怎么没有见你兄长前来?” 刘孝冷笑一声,说道:“大哥的身体贵重着呢,他刚受了鞭伤未好,骑不得马呢!” “哦,寡人倒忘了这事!”刘安一拍脑门,佯作刚刚想起,又说道:“这孩子做事太也荒唐了,你父王也是奖罚不明。若他是我的儿子,那可不能只抽他一顿鞭子就算完事!” 刘孝冷笑道:“无奈父王偏心溺爱于他,处处袒护纵容。到如今骄横跋扈,欺上凌下,谁拿他也没有法子!” 刘安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惋惜道:“长此下去,待他将来继承了王位,这衡山国岂不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贤侄,可惜你晚生了两年,只落得个次子,可惜啊!” 刘孝垂眉不语,神色中却露着一万个不忿不服。 这时,一头受了惊扰的大野猪从树丛中窜了出来。郭解见到,立刻拍马向前,挥鞭虚劈,将野猪向这边赶来。刘孝眼疾手快,他立马张弓,一箭射中了野猪的肚子。那野猪吃痛难忍,上蹿下跳,哀嚎着到处乱跑起来。刘孝连着又射了两箭,无奈那野猪跑得毫无方向,两支箭都落到了空处,再也射它不着。刘孝的几个侍从见状,立刻打马奔向野猪,熟练地举起刀剑便砍。不一会儿,那野猪便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断了气息。 刘安站起身来,抚掌大赞道:“贤侄好箭法!好准头,好劲力!真不愧是衡山国的堂堂王子!” 刘孝洋洋得意地收起了弓,看着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抬起野猪,去向他的父王报捷炫耀。 “这声赞也未免太假了!”郭解心里冷笑。他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一箭射死野猪,还需要什么侍卫帮忙?只可惜他没有为王为侯的父亲庇护,没有资格在这个猎场出什么风头。 “今晚有好菜可以下酒了!”刘孝意气风发,扬鞭指着侍从们的背影笑道。“伯父,你喜欢吃野猪的哪个部分?” 刘安微微一笑,说道:“寡人只吃野猪的心和头!一般的部位的肉,寡人都还看不上眼!” “侄儿都记下了!伯父,你等着看好了!”刘孝咬了咬嘴唇,打马而去。 ------------ 第七十五章 王宫秘事 望着年轻的刘孝渐渐消失在丛林中的身影,刘安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衡山国里这个最大最富贵的家庭,转眼就要雷霆暴起,风雨飘摇了。这实在不是一件坏事情。衡山国倘若获罪除国,按大汉既往的规矩,朝廷不会收归他所有的领地,一定会有一部分赏赐给周围的邻国。而眼下这个江北地区,除了衡山国,那就只有淮南一个藩国了。可是,区区多这么几个县治土地,又岂是心怀大志的刘安的终极愿望所在? “走!咱们也去弄一只大家伙来!”刘安的心情很不错,他的兴致也被刘孝的彩头勾了起来,便率领着郭解一众侍卫,打马进到林子中,四处搜索寻觅着猎物。 当夜,晚宴的菜肴果然十分丰盛。刘爽深怕别人遗忘了他还是太子,自然不肯错过任何可以露面的机会,他带着一身伤痛,依旧出席。 席间的刘安挥洒自如,谈笑风生。他对衡山国的每个侄儿侄女都温言软语地寒暄,情谊绵绵,关爱备至,一副慈爱浓情的长辈模样。刘赐的一家长幼成员,也都似忘掉了昨夜的一切不快,言笑融融,其乐无比,宾主尽欢而散。 晚宴结束后,郭解回到房内不久,籍少公突然不请自来。 郭解笑道:“大哥好灵的鼻子,闻着肉味儿就来了!”说着,便拿出一大块他在席间偷偷顺回来的烧野猪肉,用小刀切好,推到籍少公的面前,又问道:“除了吃肉,大哥还有什么急事?” 籍少公大喜,就手抓了几块肥肉,塞入口中大嚼,一边笑道:“急事么倒没有。只是你的好妹妹和她的那位老同伴,方才冒险混进了衡山国王宫,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呢,所以我特地赶来告诉你一声。” 郭解忙道:“这衡山王刘赐是我们家的大仇人,他害死我们母亲和赵爷爷,还有全村所有的无辜乡民。他一家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我妹妹也知道了他是仇人,此去必是为了报复。宫里凶险万分,我不放心,得去跟着看看!” “那咱们走吧,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干!”籍少公咽下了口里的肉,又抓了几块吃了,口里含混着说道。 “宫门此时必已下钥,宫墙那么高,咱们怎么进去?”郭解问道。 籍少公笑道:“这事能难得倒你哥哥我么?走啊!” 两人都换了一身黑色衣服,趁着各门侍卫巡查的空档,悄悄地溜出了客舍,一路来到王宫北墙。这衡山国的宫墙足有三四丈高,恢弘轩竣,不亚于淮南王宫。郭解用黑布蒙好了脸,望了望籍少公,看他有何办法进去。 籍少公来到墙根,微一调息,纵身一跃,便是两丈来高。他随即踏出一脚蹬在墙上,左右脚互换而行,身子借力不断上腾。待上升之势趋缓,接着籍少公伸出一手按墙,身子一个空翻,早已稳稳跃上了墙头。郭解从未见过这样的腾身功夫,当年赵易即便手脚并用,最多也只是能窜上自家的草房而已。若不是深夜人静,身负要事,此时他定要拍手大赞了。 籍少公趴在墙头伏好,探手在怀,摸出一个小小的五指钢爪,挂在墙头的缝隙里。他拉了拉钢爪尾部连接的绳索,见挂得结实了,便将绳索丢下去给了郭解。郭解两手抓住绳索,双脚蹬墙,不一时也爬到了墙头。 这次郭解学了一个乖。他待一队巡夜的侍卫走过之后,揭起一块瓦片,丢进落院内的一角。等了一会,见无甚动静,二人这才轻轻跃了下来。 衡山王宫谁也不熟,二人也不曾看见田兼的身影。估计着她会去往刘赐的正殿,二人便在黑夜里分花寻路,蹑手蹑脚着到处寻找。 籍少公轻轻一拉郭解,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很快便闪入一个门内,那门随即迅速关上。这人行动鬼鬼祟祟,二人只道他也是同自己一般的访客,很可能还与田兼有关,便悄悄跟了上去。所幸这院墙并不像外面的宫墙那么高大,郭解本已有了和风凌月步的功底,学着籍少公提气纵身,也不甚费事地翻了上去。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内花木幽森,错落有致,里面的房舍也都精致小巧,倒像是个别院。 那人刚走进院内,便手脚舒泰,放了一身的轻松,仿佛进的是自家庭院一般。他停了脚步,倚着一棵矮松,吹起了口哨。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款款走出一个卸了浓妆的俏丽少女,却正是刘赐的长女刘无采。 刘无采嘻嘻一笑,张口说道:“死鬼,你磨蹭什么呢,到这早晚才来!”籍少公和郭解听了这口气,都大大地迷惑了起来。 那先进院子的人却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刘无采,浑身上下乱摸乱亲了起来。 刘无采含嗔带怒,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动,便用指头戳了他一下脑门,悻悻说道:“你就急成这个猴样儿,不能等到进屋子里去?“ 那人一面乱摸,一面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的翁主心肝,今日总算和你相会了!那个姓王的死门客有什么好,不过就是面皮白净,身上功夫有我好么?翁主你为何总是召唤他,跟他绞缠,直到今日才肯与我亲近?” “死德性吧,你自以为不错罢了!”刘无采一面说,一面却伸出手来,一手揽住他的腰背,一手也在那人身上游移摸索着。 籍少公“啐”了一下,暗骂一声:“一对狗男女!”即便回身,和郭解又跃上了小院的墙头。郭解却忽然间顽心大起,立在墙顶解开了裤子,向那二人头上撒了一泡尿。 “咦?天上星星明晃晃的,怎么忽然却掉起了雨点?”这是刘无采纳闷的声音。 “管那么多做什么?别耽误了咱们好事!”那男子急不可耐,拥着刘无采进了屋子。 二人肚中暗笑,纵身跃到墙外,又向别处寻去。 却说田兼和陈玄二人,趁着王宫晚宴结束,宾客人群散归的混乱时机,偷偷摸摸地混进了王宫,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躲了起来。直待人群散尽,宫人们收拾完毕归房就寝,四下悄无声息时,这才钻了出来。他们一直居处乡野,都没有进过任何豪宅,而且这王宫也太大了,高墙屋宇层层叠叠,不可胜数。他们在王宫内四处游走了一会,不久便都迷了路。 老少二人一核计,便捉住了一个起夜的宦官,逼问他刘赐的正殿位置。明晃晃的利器压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不说。得了准信,陈玄便抽下这宦官的衣带,将他捆了个结实,丢在墙角的矮树丛下,田兼又抓了一大把烂草树叶塞进他的嘴里,待确信他不可能再声张呼救之时,这才扬长而去。 陈玄带着田兼沿着墙根而行,不久,便找到了正殿。待殿外巡视的侍卫走过,二人便用钢爪绳索翻过墙头,跃入院内。进了院子,他们却没有径直走向正房,而是来到了西面的厢房门外。大约是刘赐对宫邸内的安全甚是放心,那门只是挡了一根木栓,并未上锁。二人拨开了门,闪身入内,又把门掩了起来。 “那东西会在这里么?”田兼悄声问道。 “应该在的,咱们先找一找再说。”陈玄答道。他随即摸到一盏小油灯,点了火,叫田兼拿着照明,在房内四下寻觅起来。 书房内到处堆满了竹简,他二人却视若无睹,只是在案底墙角摸索着寻觅,却都现出失望的神色。 “爷爷,这里有个小铁箱子!”田兼推开一堆竹简,忽然说道。 陈轩急忙走了过来。铁箱子并不大,却很沉重。那箱子并无明锁,盖子却扣得死死的,陈玄四面摸了一遍,却并未摸到开箱的机关到底在哪里。他抓住箱子的提手拎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是吃力,带着它行走尚且不便,翻墙出去一定不行。身边的田兼年纪还小,力气更弱,更不用说帮自己拎着它了。 “那东西会在这箱子里么?”田兼问道。 “看这情形应该是的。”陈玄沉吟着说道:“只是如何弄开它呢?” “若是带了咱们的凝碧剑来,劈开它就好了!”田兼说道。 “是啊!只是那剑太过惹眼,我怕会引来麻烦,行动有所不便,所以没带着。”陈轩说道,心里有些懊悔。 “我们四下再找找看!”田兼一面说,一面又开始乱翻起来。陈玄没别的办法可想,明知用处不大,却也跟着到处翻腾。 “这老狗,他家金子这么多,竟到处乱放!”田兼忽然说道。她翻到一个装饰精巧的漆木小箱,箱里放着四五锭黄金,黄金下面还压着许多张写满字迹的素帛和硝好的干羊皮。 “带着!山里的孩子们都等着米布呢,这够咱们吃穿半年的了!”陈玄说道,一面走了过来。“噫!这是什么?”他收起黄金,信手翻着那些东西,忽然说道。 ------------ 第七十六章 螳螂与黄雀 田兼忙把油灯移过来一些照着,一面跟着陈轩的目光,看那些素帛羊皮。 “哈哈!真是意外之获!找不到那东西,这些信函也成!”陈玄忽然咧嘴大笑。 “衡山大王台鉴:足下无恙否?”陈玄拿起一张干羊皮,轻轻念着上面的字:“来函已悉知,下赐诸宝,谢甚。大王慧目高远,志存天下,吾侪偏鄙之人,甚所嘉之。兹吾部左右贤王、谷蠡王、大小诸王闻之,无不倾心,愿涂肝脑,为大王前驱!我族集铁骑三十万,枕戈待命,惟大王是召!来日大王得偿所愿,面南背北之时,幸无忘鄙人微劳。其逐年和亲,每年遣嫁公主一人,以好女子百人、珠玉金银铜铁粮米丝绸若干随嫁;黄河以北之地,其悉与我族为牧马饮水之原。慎记,慎记!栾提伊稚斜,以闻。” 田兼听了个大概,奇道:“这伊稚斜是匈奴的大单于呀!这衡山王不也是汉室宗族么,他想反叛自立也就罢了,如何还勾结匈奴外鬼进来,自毁长城?” 陈玄冷笑道:“这就叫做利令智昏!就算他能灭了汉庭的狗皇帝,却把黄河以北的膏腴之地,拱手送给匈奴,使亿万生民沦为匈奴人的奴婢,少不得天怒人怨,不得好下场!那匈奴人如此轻巧地就越过北方重城的防线,一个黄河又怎曾阻挡他们的铁骑?这汉家离覆亡灭族也就不远了!嘿嘿!这些书信的内容应该都差不多,咱们得留着,日后你自有大用!”说着,他也未再细看,只把那些羊皮素帛都卷了起来,放入怀里。 二人正欲再寻,忽听外面一阵脚步之声传了过来。那脚步声已近门口,二人来不及出门遁走。陈玄忙一掌拍灭了油灯,拉着田兼的手,走到墙角的一架屏风后面掩藏起来。来人二十上下的年纪,两腿一瘸一拐,却是昨日晚宴中意外被王后之父徐良恶告,因而受到重笞的太子刘爽。 陈玄和田兼都是第一次来到衡山国,并不认识刘爽,只得躲在屏风后面,屏息静气。他二人已是摸索了一段时间,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中的微弱光线,只透过屏风的缝隙,暗暗观察着刘爽的举动。 刘爽对这个书房显然很是熟悉,他几步来到书案前,向案上一摸,却没摸到那盏小油灯。刘爽微微一愣,又走到壁边的一个大枝形铜灯跟前,刚要点亮,想了一下,却又罢手。他摸索着来到墙角的漆木箱前,向内一摸,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刘爽叹了口气,又摸索着走到那个铁箱子跟前。刘爽抚摸着箱子,没有多久,他便咬了咬牙,很快在箱子边缘摸到了机关。刘爽对这铁箱也极为熟悉,他信手摆弄了一会儿,箱子滴滴答答,发出几下细脆的齿轮咬合旋转的声音,那箱盖子便“叭”的一声开了。 陈玄和田兼的四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只铁箱。却见刘爽从箱子里摸出一个物事,那物事半尺见方,通身透白莹润,又有龟背龙钮,遍体雕花纹饰,竟是一个方形的玉玺!这玉玺却是二人今晚所行的目的所在,一时间,陈玄和田兼都紧张了起来,两颗心怦怦地跳着。 大汉立国以后,对印玺使用的管控极为严格。玉玺只有天子才可以使用,而皇后、太后、太子、诸王的印玺都是金质,以下列侯高官却只能使用铜质印章。印玺的使用等级森严,稍有逾越,便是谋反灭族的大罪。衡山王刘赐甘冒巨险,私藏玉印,其用心昭然若揭。 刘爽拿着那玉玺,把玩良久,自言自语地说道:“如今我这王太子的位子都快不保了,哪里还顾得上这汉家天下呢?”他又叹了口气,口里喃喃说道:“父王!你只听那个妖妇的摆布,却不肯相信自己亲生儿子的清白!你既不仁,那就休怪我这儿子不义!我去向天子告发你私刻玉玺,意图谋反,你的性命固然保不住,可这衡山国却会由我传承下去。这结果总比你反叛失败,落得个削爵除国、全家族灭要好得多!父王,你说是不是?”刘爽说完,拿着玉玺,往外便走。 忽然,书房的门豁然大开,刘赐和王后徐来穿戴整齐,并肩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胄在身的侍卫!刘爽只顾低头向外走着,浑不提防,竟差点一头撞到刘赐的身上。刘爽受了一惊,待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他的父亲,心下一阵慌乱,玉玺左手交到右手,右手又交回左手,不知该藏到哪里才好。 “太子!”刘赐冷冷地说道:“你半夜来到我的书房,拿着玉玺,想要做什么去?” 一旁的徐来冷笑着插口道:“妾身早就说过了,太子他从未安着好心眼。大王心地就是太过仁厚,看重父子之情,从不把我的话听进耳里!如今,你可都亲眼看见了?” 刘爽闻听继母之言,忽然间恶胆横生,勇气也回到了身上。他大声说道:“父王!你已被这妖妇蛊惑,迷了心智,从来就不知道该信谁,该疑谁!” “人赃俱获,你还敢顶嘴狡辩!”刘赐一声怒喝:“来人!给我拿下太子,剥去衣冠,打入囚牢!” 太子失宠,此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早有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走上前来,夺过玉玺,就要把刘爽拖走。 田兼眼见那玉玺就要被刘赐没收,以后不知还会藏到哪里,再找起来恐怕更难,不免心中焦急。她一个失手,手里拿着的油灯不觉掉了下来,陈玄眼疾手快,忙一把将那灯抄了起来,没有落到地上。田兼却被这失误惊了一下,口中低低“啊”的又惊呼了一声。 田兼的惊呼声音极是细微,外面诸人原本都在喧吵着,注意力都在刘爽的身上,本来谁也没有留心听到。刘赐身后的一个默不作声的侍卫,这时耳朵一动,却开了口,说道:“大王且慢,容臣进去再找几样证据!” “张铁,你去吧!”刘赐向房内挥挥手说道。 徐来皱眉道:“何必画蛇添足,这罪证还不足够么?” 那侍卫张铁并未理会徐来的问话,只沉着脸走进了书房,显然在这宫中地位不低。他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侍卫不要跟进,只是径直走向书案,作势向书案上摸寻。忽然,他一个急转,纵身便向陈玄和田兼藏身的屏风处掠来,一面从背后抽出一柄镔铁短枪,口里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匿身?”那短枪随着呼喝就势刺了过来。 枪风呼呼作响,势大力沉,疾如雷电。那张铁方才听到了田兼的声音,这铁枪却是向她的位置杀来,分寸拿捏得极准。 陈玄和田兼只道这人是进来找东西的,这一袭出其不意,两人都未曾做好防卫的准备。田兼没有很多临战经验,更是慌作一团,却忘了躲闪。陈玄忙着一拉田兼,身子向一边迅速挪了几步,那张铁的短枪随之又跟着杀了过来。那短枪纯铁铸就,比一般的刀剑都要沉重,枪头却做三棱形状,边锋极为锐利,此时竟可做长剑来使。陈玄一个侧步,身子飘了几尺,堪堪让过了这一重击。他松开了拉着田兼的手,一面抽出长剑,和张铁对杀起来。田兼惊魂甫落,她定了定心神,也急忙抽出一双短剑,帮着陈玄厮杀起来。 那老者陈玄长剑走势飘忽,走的却是轻盈俊逸的一路。他剑式虚虚实实,指东打西,上下翻飞,时而又迸出奇招,却是老辣凌厉无比。田兼得他师承,手上虽拿着一对短剑,却也挥舞得灵巧剔透,曼妙非常。她自幼年与陈玄朝夕相处,情同骨肉,厮杀时专拣张铁的不备之处递招,自然而然地和陈玄攻守相合,配合得十分默契。 初始时,张铁欺他二人一老一幼,存了几分轻视之心,并未全力拼杀。谁知十余招下来,他竟左支右绌,被二人杀得险象环生。张铁大是不耐,心内火起,手中的镔铁短枪运足了力气,风轮一般呼呼向这老幼二人大力攻击。 那张铁正在盛年,精力旺盛,又是衡山国最出色的武士。陈玄毕竟已是年迈,体力衰退,精神不济,而田兼身量还未长足,力气犹弱,剑法也远没练到精妙绝处,更欠临阵对敌的经验。打斗既久,二人的弱势渐渐显了出来,一时大落下风。田兼系发的丝带不知何时开了,一头黑发披瞬时散了开来,四下飘舞。 又斗了几个回合,张铁寻了一个破绽,大喝一声,一枪刺中陈玄持剑的右臂。鲜血四面迸飞,眼见张铁的短枪又迎面刺了过来,陈玄闪身不及,无奈之下,只得忍痛举剑相格。“当”的一声巨响,枪剑相交,震得陈玄手臂发麻,那伤口又震裂了几分,鲜血顺着胳膊再次喷涌了出来。那长剑陈玄却再也拿捏不住,一下子向屋顶飞去。张铁乘胜追击,手里的短枪急向陈玄的胸口刺来! ------------ 第七十七章 相救 田兼惊叫一声,她的位置在后,已是格挡不及,便挥舞双剑,分向张铁的后心后脑上下斩去。这是围魏救赵之法,倘若张铁不抽身躲闪,一意击杀陈玄,那他自己的性命也要同时交在田兼的剑下了。张铁果然撤身回剑,陈玄一个踉跄,他从险里逃得了性命,却早是血染全身,狼狈已极。 张铁闪过了田兼的杀招,他不慌不忙,重力一枪直刺田兼的面门。田兼这一击用了全力,重心向前,来不及退不躲闪,只得急忙挥着双剑去格。只是她人小力弱,那里阻拦得住张铁的大力攻击?“咣啷”两声,田兼手中的双剑已被短枪震飞,她侧身倒下,就地一滚,险险地避开了枪锋。 田兼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忽见短枪闪着银光,霎时便顶到了自己的喉颈。田兼眼睛一闭,忽听陈玄大喊一声,他双臂开张,赤手空拳就向张铁扑了过来,同时张着大嘴,满口白森森的牙齿,也不知要咬向哪里。陈玄满身血染,神情极为恐怖,那张铁也骇了一下,他退后一步,忽然举腿,一脚踢向陈玄。那陈玄为救田兼不顾一切,已是拼了一死地扑来,胸腹的致命处全然敞开,哪里还有防备?这一脚恰恰踢中胸口,他闷哼一声飞了起来,身子撞到了背后的墙上,软软地跌了下来,晕厥过去。 田兼正在闭目等死,忽听门外有些异动传来,不一时这声音便停了下来,四周死一般骇人的寂静,而张铁的枪头,竟也没有刺入自己的脖子。好奇心爬上了田兼的心头,她悄悄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接着又睁开了另外一只。 张铁的短枪已经丢落在地,他神色茫然,束手呆立着。田兼大是惊奇,她的眼珠向门口一转,却见那里赫然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衣蒙面人,那高个子的人手上持剑勒着刘赐的脖子,矮个子却抓着衣裳的襟带,把王后徐来拎在手里,犹如拎着一只母鸡。夫妇二人都是面如土色,浑身抖似筛糠。 高个子缓缓开了口,一个声音飘入田兼的耳朵:“放了他们,不然,爷爷要你们的狗命!” 任那声音如何极力掩饰,装作嘶哑,在田兼的耳中依然无比的熟悉。泪光倏然蒙上田兼的双眼,她在嗓子里低低叫了声:“哥哥!”便不争气地哽咽了起来。 “放了他们!快,放了他们!”刘赐一叠声地叫道。他的脖子拼命向后仰着,生怕自己被利剑之锋伤及皮肉,几乎就是躺靠在郭解的肩膀上了。 张铁的铁枪早已扔在了地上,此时又接到吩咐,十分无奈,只得弯身拉起了田兼。田兼默默不语,她走到墙边,轻唤了几声,待陈玄悠悠醒转过来,便扶着他走出了书房的门,立在郭解身后。 “壮……壮士!”刘赐结结巴巴地说道:“现在,你可以放了寡人了吧?” “那怎么行呢?”郭解压着嗓音,嘶声哼道:“衡山大王,还要劳烦你送我们出宫一行,请!”说完,郭解眼神一动,示意田兼扶着陈玄先行,自己却和籍少公两人一起,一个朝前直走,一个反向倒退,押着刘赐夫妇跟随在田兼的身后,戒备而行。主人落在了敌人的手中,投鼠忌器,张铁顿足扼腕,却也无计可施。其余的侍卫宦官们,深怕祸及自己,早已远远躲在了一边。 张铁无可奈何,只得把侍卫们聚拢起来,隔着一段距离,跟着郭解一行人来到宫外。 张铁带着众侍卫,尾随着郭解几人,来到了宫门外不远的一处空阔的路口。他的手一挥,侍卫们会意,疏疏落落四散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扇面,似疏实密,暗暗将郭解诸人半围了起来。 张铁沉声说道:“壮士,季布一诺,重于千金!你们已经安然离开了王宫,快请将大王和王后还给我们!” 郭解看了看周遭形势,已经了然于胸。侍卫们和自己的距离,都在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此时若放了刘赐夫妇,这些侍卫们即便不发射弓箭,也大可以从三面追来。自己和籍少公固然可以靠着轻功和速度安然脱险,但是陈玄已经身负重伤,妹妹田兼情况不明,却又年幼体弱,他二人势必更有危险。 郭解将剑又向刘赐的脖子紧了一紧,叫道:“你们远远退后,才可放人!” 张铁的手又是一挥,众侍卫们向后挪了几步,却再也不肯移动。 郭解正在躁急,籍少公却嘻嘻一笑,将徐来推到田兼手里。那徐来早已吓得两腿虚软,田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扶立了起来。田兼一手撑着徐来,一手又用短剑指着她的后心,十分费力。籍少公从怀中摸出了两个黑乎乎的小药丸,当着张铁和侍卫们的面,他将刘赐的腮帮子一捏,刘赐的嘴已不由自主地张开。籍少公又笑了一下,将一个药丸弹入刘赐口中,随手将他下巴一合,那药丸咕噜咕噜,顺着刘赐的口腔便滑落了肚内。接着籍少公如法炮制,又将另一个药丸喂给徐来吃下。 喂完药丸,籍少公拍拍双手,向张铁笑道:“我们可无意伤害你的大王,这药丸暂时对身子无碍。只是过得三日五日,他们是否毒发毙命,在下可就不敢保证了!” 张铁怒道:“你待怎样?” 籍少公笑道:“我不想怎样。只要我们四人都好好的活着,两日之后,解毒之药便会送到!” 张铁急怒攻心,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叫道:“壮士,留下你们的名姓来!不然,叫我等如何信你?” 籍少公哈哈大笑,将刘赐和徐来往张铁那边一推,说道:“我们无名无姓,你爱信不信!这药丸剧毒无比,过了日期,便会全身溃烂至骨,痛苦而死。天下只有我的独门秘方,才能解毒,你们趁早别多费事!这两头呆蠢无比的公猪母猪,我们已经玩得厌了,还给你们吧!”话一说完,便带着郭解田兼和陈玄扬长而去。 陈玄除了臂上所受的枪伤,后来又吃了张铁一脚,摔在墙上跌落下来,却把一条左腿也摔伤了,他行动起来十分痛苦,只能依靠着田兼,一瘸一拐地走着。郭解见田兼扶着陈玄甚为吃力,便轻轻拉开了她,从她手里接过陈玄,自己搀扶着。田兼垂目不语,也没有抗拒他的帮忙。 走了几步,郭解忽然心念又动,转身向后叫道:“我们只要救人便好,无意伤害你们大王的性命,多结冤仇!后日向晚之前,你们务必赶到国丈徐良的宅中,去取解药!晚了便来不及了,切记切记!” 那刘赐和徐来都是一贯养尊处优的人,今夜受了这一番天大的惊吓和折磨,虽被释放,却早已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张铁和侍卫们一拥而上,扶起了夫妇二人,讨好着吁长问短。 一个侍卫却犹豫着问道:“张将军,那些刺客怎么办?咱们追还是不追?” 张铁将询问的目光又投向刘赐,却见他脸色蜡黄,目光呆滞,早已是六神无主,仍没有缓过气来,哪里还能拿得了主意?张铁叹息一声,只得说道:“算了,别追吧!大王和王后的贵体要紧,咱们赶紧护送回宫,宣召医师!” “大哥!你给他们吃的究竟是什么毒药,怎么这样厉害?”路上,郭解终于藏不住疑惑,向籍少公问道。 “哪里有什么毒药啊!”籍少公愁眉苦脸地说道:“今日出门,哥哥只带了翻墙打架的工具,其他物事嫌它累赘,都藏了起来,不在身上呢。却好今日寒袭,哥哥的喉疾犯了,身上居然还有两颗止咳平喘的药丸,想不到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郭解哈哈大笑,说道:“我就猜你是在使着坏水,果不其然!” 籍少公冷哼道:“你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不是你,骗了他们去徐良家里找解药的吗?这等移花接木、嫁祸栽赃的本事,哥哥可远远不及你了!” 郭解笑道:“近墨者黑,跟着大哥,学不到好处!” 两人哈哈大笑,一路走去。渐渐已是临近了客舍,郭解拉下蒙面的黑布,对田兼说道:“阿兼,我们不容易见一次面,还没能说得几句话,却不得不又要分手了!这个时分,我必须赶回客舍,不然会有很多的麻烦!” 田兼点了点头,接过陈玄自己扶着,轻声说道:“我晓得的,你去吧!” 郭解点点头,又对籍少公说道:“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我跟你也不会客套些什么,今日就把妹妹托付给你了!” 籍少公忙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说道:“兄弟,你只管放心!” 郭解又点点头,又握了握田兼的肩膀,扭头向客舍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夜之中。向着郭解离去的方向,田兼驻足怅望了片刻,一回身,默默地跟着籍少公匆匆而去。 ------------ 第七十八章 斗法 籍少公走着走着,忽听田兼尖叫一声,接着看到她的身影噗通一声,一头倒了下去。 却说郭解在夜色中隐着身形,很快地回到客舍之外,他翻过了几道院墙,终于来到自己住处的院内。郭解轻轻跃下墙头,拔脚便向房内走去。 花木影里施施然走出一人。刘安白衣裸发,飘然而出。“阿解!”刘安再一次轻唤他的小名:“良夜漫长,正好安养精神。你不在房内睡觉,却去了哪里?” 郭解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刘安亲自来到院中,开口说话,心中惊惧更甚。郭解只好上前施礼,硬着头皮说道:“臣深夜无眠,四处走了走,活动一下腿脚!” “既是闲散走动,何以放着门路不走,偏要翻墙进出?嗯?”刘安的眼神凌厉了起来,上前一步,逼问道。 郭解无言可对,只得搬出了沉默这件法宝,无力地保护着自己。 “你去了衡山王的宫里?去做什么去了?”刘安忽然一语道破天机,上前一步,逼问道。 “臣是为了大王办事!”大王是如何打探到自己的行踪的?自己和籍少公出门夜行,一直都是谨慎小心,籍少公为人尤其机敏,若是被什么人尾随,一定会被他发觉的。是了,大王一定只是猜测,如此试探我而已。若硬要抵赖的话,只怕他还有别的说辞,而且更加疑心于我。郭解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很快想好了一套说辞:“衡山王心怀叵测,一直对大王有所不利,而且他与臣下又有不同戴天的血海深仇,臣深恐他会趁着大王来访之机,有所加害。因此,臣下趁着宴席才散,宫人疲倦,防备懈怠之时,进去打探一番,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消息,也好报与大王得知!” “嗯!”刘安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是一个人去的?” 郭解的脑子又转了几下。若说不是一人,刘安一定会再问他是同谁一起行动的。田兼是自己的妹妹,籍少公与自己亲如兄弟,百般照拂,两个人都是绝不可以泄露的。“是臣下一个人去的!”郭解只得一口咬死。他深知刘安在衡山国里安插着不少眼线,这谎话未必能圆得过去。只盼着刘安的消息来到不要太快,混过今晚的盘查,其他事日后再想办法推脱。 “好!”刘安面无表情地说道。一阵微凉的夜风拂来,刘安白衣如雪,大袖飘飘,恍若天人下凡。“那么,你从衡山王宫里取的东西呢?给我!” “什么东西?”郭解吃惊地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刘安上前一步,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说道:“阿解呀!寡人把你当作儿子一般教养长大,可你却从没有把我当作父亲。如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背叛于我!” “臣从来不敢背叛大王!”郭沉声说道。 “好!那么,你快把那些书信给我!”刘安厉声说道。 “什么书信?臣真的不知!”郭解说着,忽觉四周有一丝寒光闪过,他转头望去,院墙上不知何时已蹲满了侍卫。那些侍卫全都张满了弓,箭簇阴森森地对准了自己。郭解长叹一声,他解开佩剑,扔在了地上,又除去外袍,解开中衣,浑身上下一拍,以示绝无物事藏匿。 “这点把戏,骗得了寡人?你身上没有,一定是藏在你的同伴身上!”刘安冷笑道:“说!你的同伴去了哪里?” “臣没有同伴!”郭解硬着头皮说道。 “你是不想活了!”刘安咬着牙说道:“别以为寡人养大了你,就不舍得杀你了!” “臣的性命是大王所救,大王想要,就拿了去吧!”多年以来,自己失去了妹妹阿兼,从没好生照拂过她一天。而籍少公原本只是个陌路之人,却一腔热血交付自己,随自己卷入了这是非窝中。这两个人,都是郭解宁愿失去性命,也不肯出卖的人。 一个侍卫从院外匆匆跑了进来,向刘安耳语几句。刘安点点头,露出了一脸狞笑。 “嗬嗬!”刘安冷笑一声:“想不到哇,寡人一手养大的小郭解,竟是一个重情义甚于性命的大英雄呢!”他讥嘲一声,扬手叫道:“来人,推上来!” 院门外吱咯几声,推进来一辆铁栏笼车。郭解心惊肉跳地望过去,那笼车里跪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手脚都被铁链扣住,固定在铁栏上面。那人的头却从顶上的一个圆孔伸出笼外,软软地垂在一旁。一个侍卫端来一盆冷水,披头浇在那人的头上身上。那人激灵一下,悠悠醒转,慢慢地抬起头来。 “籍大哥!”郭解失声惊叫道。 “哼哼!”刘安冷笑道:“还说是一个人孤身而行,没有同伴?堂堂的临晋大侠籍少公,你不好好待在你的家乡,做你的大侠,却跑到衡山国来插手事务,居然还坐进了寡人的囚车,哈哈哈!” 籍少公两眼迷离,他吃力地抬着头,咧了咧嘴角,向郭解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哥哥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奸计,乃至于此,兄弟不必担心。”说着,籍少公忽然向他暧昧地一挤眼睛,又笑道:“哥哥幸未辱命,死亦无憾!” 这话是什么意思?郭解的脑子转了一下,顿时恍然:方才在馆舍之外,临分手时,自己曾将妹妹田兼托付于他,而籍少公也郑重应诺。这个幸未辱命,一定是说田兼已经逃离虎口,并未被他们捉去!凭籍少公的武功和轻功身手,即便在重重的包围之中,也难以困住他,何况是被生擒?除非是他自己乐意!虽然想不出当时的情景到底如何惊险,但是郭解知道,他一定是为了掩护田兼逃走,这才被俘的。感激和歉疚爬满了心头,郭解望着籍少公,泪雾蒙上了双眼。 “你说!那些书信到底在哪?”刘安问道。 “臣并不知道!”知道了田兼无碍,郭解终于放了一重心事,硬着嘴抵赖起来。 “你不说?寡人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不说,我便杀了他!寡人倒要看看,你对朋友的情意到底有多深重!”刘安指着籍少公说道。 籍少公闻言,轻嗤一声,站在铁笼子里仰脸望天,满不在乎。随着刚才的那一盆冷水浇醒,他的精神气儿竟渐渐恢复了起来,简直又是神气活现。看起来他并未受伤,这状态倒像是受了迷烟毒雾之类的偷袭。郭解心想,所担的心又少了一重。 “大王,臣真的不不知道!”听这口气,刘安派出的侍卫应该并没和田兼照面,籍少公警觉甚高,一定是在侍卫追到之前就把田兼他们打发走了,所以刘安眼下还不知道有她。刘安想要的书信,说不定就是妹妹田兼和陈玄拿走的!但不知那些书信究竟是什么内容,令刘安如此重视紧张?郭解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一面说道:“籍少公他也并没有取什么书信,大王一定也搜过他了。不过今夜我们在衡山王宫里,倒是还偶遇了蒙着脸的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不认识,那女的身材嗓音,倒有些像衡山国的无采翁主,不过也不能确认。”郭解真一半假一半,信口说道:“大王说的那书信,也只可能被这两个偶遇的人拿去。这两人离开的方向,所落脚的地方,只有为臣知道。大王今日就算杀了我俩,终究也于事无补。不如网开一面,放了为臣出去,寻找到那两个人,讨还书信,交给大王,大王再将籍大侠放了,如何?” “好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跟寡人讨价还价?”刘安怒道。 “臣不敢!”郭解继续辩道:“如果找回了书信,那就证明臣的无罪清白。大王是仁德之君,必不肯加罪于无辜之人,也必会释放籍大侠的!” 刘安眼珠转了几转,将信将疑。 郭解又道:“大王深知臣的为人,宁可自己就死,也绝不会弃朋友义气于不顾。大王给臣几天时间,如果臣没有找回书信,甘愿回来领罪,陪籍大侠一同赴死!” 刘安正要说话,忽然又有一个侍卫匆匆走了进来,对刘安说道:“大王!衡山国的太子刘爽求见,说有急事!” 郭解闻言一愣,方才刘爽不是被刘赐人赃俱获,拿下囚牢了吗,此时怎么又跑来这里?是了,定是他趁着自己和籍少公劫持刘赐夫妇的混乱劲,逃了出去,一路辗转找来了这里。只可惜他自以为伯父刘安是个能帮他的好人,全想不到刘安人面兽心,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正在利用他们一家人的自私和贪婪,挑起矛盾,把他们全家人推向毁灭的无底深渊。 不过,这个刘爽并不招人喜爱,他父亲刘赐更是自己和妹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们一家子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论最后他们落得个什么下场,郭解都不会感到惋惜的。眼下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他,为自己和籍少公争取点什么机会。 ------------ 第七十九章 玉玺 郭解想到这里,忽然开口说道:“大王!臣刚才已经探明,刘爽今夜已与他父亲正式反目,臣正要回来向大王禀报,谁知却被大王误会!刘爽的身上,还带着衡山王私刻的一枚玉玺!这是衡山王谋反的绝大罪证,大王可要想办法弄了过来,好好地利用一下!” “你说的是真的?”刘安的眼睛忽然雪亮,白衣一振,那脸因为兴奋,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绝无半点谎言!”郭解说得斩钉截铁。 “好!”刘安一挥手,斥退了锁着籍少公的铁栏笼车,又向墙头摆一摆手,那些剑拔弩张的侍卫们便都悄然隐退。刘安又挤了一脸笑容,对郭解说道:“阿解,寡人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绝不会背叛寡人的!就依你所说,给你三天的时间,把那些书信给我找回来,不过书信的内容,你绝不可以私看一眼!这籍大侠嘛,寡人保证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届时好端端的交给你!” “多谢大王开恩!”郭解躬身说道。 “你去吧!”刘安大度地一挥手,接着对传信的侍卫说道:“有请衡山国太子!” 郭解走出了馆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深秋的夜凉森森黑漆漆的,向他没头没脑地包围过来,郭解打了个冷战,心中一片茫然。田兼和陈玄会去哪里落脚,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更别提去找了。虽然郭解并不知道那些书信的内容是什么,但能使他们冒险入宫,拼着性命去偷取,可见对他们一定十分重要,自己也万不能索讨。与其满世界毫无方向地闲逛,倒不如返回馆舍,找找籍少公被关在哪里,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他才好。 想到这里,郭解的心定了下来,不再茫乱。他溜回馆舍的墙外,听听里面动静渐无,又查看了一会四周的防卫,确信再无什么陷阱之后,这才翻身上墙,悄悄又进了馆舍。 经过半宿的折腾,侍卫和婢仆们都精疲力尽,除了几个当值的侍卫之外,全都进入梦乡,四周静悄悄的毫无人迹。这馆舍虽是衡山国接待最重要的宾客所用,建造规模颇为壮观,但是和王宫却无法相比。不多时间,郭解便把所有的院落转了个遍,始终没有找到籍少公。关押他的铁栏笼车目标不小,却不知被刘安藏到了哪里,犹如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 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那就是刘安的客厅。郭解略略寻思,决意再去查探一下刘安的动静。房内有人,郭解无法开门而入。他沿着山墙,悄悄攀上了房顶,又爬到了厅室的位置所在。所幸这屋子建造得并不严谨,颇有偷工减料之嫌,郭解掀开几片瓦,又用手刨了一气下面的石灰泥土,房顶便漏了一个洞,一丝光亮溢了出来。只可惜郭解的匈奴利剑和防身的短匕都已经丢在自己的院子里,早被刘安的侍卫们收走了,郭解没有工具,这几下徒手刨泥,干得十分辛苦。 顺着漏洞向下望去,厅里坐着刘安和刘爽二人,刘陵却不在那里。交谈声低低地传了上来,郭解横着身子趴在房顶,侧过脑袋,把耳朵贴住漏洞,仔细听着。 “贤侄,究竟为了何事,竟使你父亲不顾父子之情,对你要打要杀的?”刘安一脸慈容,关切地问道。 那刘爽惊魂甫定,脸色仍然灰白,却不肯说出实话:“伯父你是知道的,侄儿一向老实忠厚,能有什么过错?还不是那妖妇每日里谗言不断,无事生非,如今终于挑唆得父王非要杀我不可!” 刘安悲悯地叹息着:“看来这衡山国,已无你的立锥之地了!不是我这做大哥的说他,我这个兄弟耳朵根子实在太软!” 刘爽流下了眼泪,哭道:“如今父王已经恨我入骨,侄儿无处可去,只能来到伯父这里,恳请伯父庇护于我,使我逃过此劫,不要把我推出门去!”说完,他伏跪在地,顿首嚎啕不已。 刘安忙一把搀起了他,说道:“贤侄说哪里的话!你我是骨肉至亲啊,伯父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受难?伯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着!”说完,刘安假意安抚,不住拍打抚摸刘爽的身体。 “咦,这硬邦邦的是什么东西?可别硌坏了贤侄的身子!”刘安的手忽然拍到刘爽的后腰,那里鼓鼓囊囊的,触手一件方形硬物,正是那枚刘赐私刻的玉玺。 刘爽之前趁着郭解和籍少公劫持刘赐夫妇,众侍卫惊慌失措,顾不得防范自己之际,劈手夺回了玉玺,三步两步逃出了王宫。当时侍卫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刘赐夫妇的身上,谁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他,因此让他得以轻松逃脱。出了王宫,刘爽却四顾茫然,没有任何可以投奔之处,更无处藏匿这枚玉玺,无奈只得带在身上。宽大的外袍一遮,倒也不易被人发觉。 刘爽在街上游荡半日,犹如惊弓之鸟,只觉得深夜里到处都是窥察他的险恶目光,随时都会把他生吞活剥。刘爽心惊胆寒,越走越怕。无奈之下,只得来到馆舍,投奔伯父刘安。刘陵昨夜就说过,待他走投无路之时,就来投靠刘安度日。当时自己还嘴硬着不肯,想不到最终还是来了。不想这会被刘安一顿安抚,却泄露了这玉玺的秘密。刘爽性情冲动易怒,却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见玉玺暴露,而刘安又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人,只得将原委一一道了出来。 “贤侄果然精明!有这物事在手,你父王必然投鼠忌器,肯定不会再加害于你。贤侄,从此你便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做你的太子了!”刘安不住口地赞道。 “那是不可能的!”刘爽摇摇头说道:“父王必定会捉拿了我,夺回玉玺,消灭罪证,再把侄儿杀掉灭口!侄儿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 “这……”刘安搓着手,焦急地说道:“如此,贤侄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危险?这以后,贤侄可该怎么办呢?” 刘爽望着刘安,恳切地说道:“侄儿已有打算了,只求伯父帮忙!” “你说,伯父无有不依!”刘安满口答允。 “侄儿想在伯父这里躲藏几日,待风声平息之后,便带着玉玺,进京向朝廷告发父王的谋逆罪状!只望伯父收留我几时,待日后父王获罪而死,侄儿登上王位之后,必有重谢!”说完,刘爽再次顿首。 他竟要踩着亲生父亲的尸骨登上王位!郭解若非亲耳听到这样的话,是决不敢置信的,此时也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一家子,果然都没什么好人!郭解冷眼看着他们,伯侄两个都是心怀鬼胎,各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却不知这一切都被郭解瞧在了眼里。 “贤侄啊!”刘安叹道:“伯父一百个心愿意收留于你,骨肉之情使然,怎会为了区区一点谢礼?只是,”刘安顿了一顿,见刘爽两眼痴痴地凝望着他,满是期待,又有说不尽的担忧惊惧,便继续说道:“可是,你以为伯父这里就安全了吗?除了伯父自己带来的侍卫和奴婢,这馆舍里还有很多衡山国的仆从,他们之中,一定有不少你父王的眼线。只怕你前脚刚进门,你的父王后脚立刻就知道了消息!只怕是明日一早,你父王就会带着兵,来到这里捉拿你!” 刘爽果然惊恐之极,捉着刘安的手说道:“伯父,你一定要救我!你把话说死,父王不会不给你面子的!” “贤侄,你到底还是年轻,思虑不够周全!”刘安说道:“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他与我的兄弟情分重要,还是他自己的王位和身家性命更重要呢?放过了你一马,他就是一个死啊!” 刘爽愣了一会神,又说道:“伯父,你找个大箱子,把我藏进去!” “孩子话!这怎能藏得住?”刘安见刘爽双唇哆嗦,两腿颤抖,眼看就站立不住的样子,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又说道:“伯父倒有个法子救你一命,只怕你不肯依从!” “伯父但说,侄儿一定遵从!”刘爽急切地说道。 “你回到宫里,回你的父王身边,继续做你的太子!”刘安说道。 “这……”刘爽愣了一下,接着满脸愠色,说道:“伯父,你这是什么话?回去那不是送死吗?你不肯收留我那就直说,何必兜个大圈子,还说什么救我一命!” “贤侄贤侄!你听伯父把话讲完!”刘安忙道:“俗话说灯下黑,你懂不懂?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你知道你父王为什么要废你杀你?只因为一个玉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你把玉玺交给一个可靠妥帖之人保管,不带在身上,你父王投鼠忌器,必然不敢杀你!等这人带着玉玺离开了衡山国,你再寻机逃出来,取了玉玺,进京告发他不迟!” ------------ 第八十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刘爽闻言,深深点了点头,说道:“伯父此话果然有理,方才是侄儿鲁莽了,伯父请不要见怪!” “诶!你我骨肉,说什么外道的话?”刘安一摆手,又笑眯眯地问道:“你可想好了,要把玉玺交给什么人,藏在什么地方?” 刘爽低头沉思。刘安紧张地望着他,两手捏成了拳头,手心里满是热汗。 “侄儿只有伯父这一个亲人可以信任了!”刘爽思索片刻,毅然说道:“就请伯父好人做到底,再帮小侄这个忙吧!” “伯父义不容辞!”刘安长吁了一口气,满口应承。这个结果是最好的,免得自己直接动手去抢了,刘安暗道。 刘爽从腰间解下玉玺,拿在手里,意犹未定。刘安望着那印玺幽幽的玉色,两眼发光,死死地盯着。 刘爽双手捧着玉玺,哆哆嗦嗦地递了过来。刘爽的手还只伸到了半截,刘安早已一把接了过来,牢牢地抓在手里,对刘爽温言笑道:“贤侄,东西放在伯父这里,你一百个放心!这个小物件,伯父倒还好藏,谅你父王决计搜它不出的!” “那……”失去了玉玺在手,刘爽的底气忽然变得全无,口气也虚弱了起来,他嗫嚅着说道:“还请伯父帮我安排个屋子,歇息一下!侄儿已是彻夜未眠了!” “伯父为了你,何尝不也是彻夜未眠?”刘安把玉玺收好,双手按着刘爽的肩膀,含笑说道:“贤侄,你不能在伯父这里歇息,需要立刻回宫,才能保证你和玉玺的安全!不要叫你父王生了疑心,知道了玉玺是在伯父这里,你说是不是呢?” 刘安的话句句有理,由不得刘爽不信。他迟疑了一会,转身欲向外走。 “贤侄且慢!”刘安叫住了他,又问道:“见了你父王,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这个侄儿懂得的!”刘爽说道:“侄儿就说,玉玺送在一个隐秘的心腹那里。侄儿只要安坐太子之位,这玉玺的秘密便永远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倘若侄儿被废位,或是被囚身死,那玉玺就会立刻呈至朝廷,献给陛下!” 他还不算太蠢,刘安暗忖,又嘱咐道:“你还要加几句话,那心腹带着玉玺,已经连夜起身,快马兼程,离开了衡山国,赶赴天子所属的郡县落脚了!叫你父王不必费心,用不着在国内折腾寻找!” “是,侄儿记下了!”刘爽答应着,正要辞去,刘安又叫住了他。 刘安轻轻松松地就从刘爽的手里骗走了玉玺,又把刘爽推出门外,事情办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痕迹在自己的身上,真可谓是老谋深算!伏在房顶的郭解暗自嗟叹,他想起了远在长安的公孙献。这个睿智精明的老人,用不着亲眼去看,就把一切猜到了骨子里。公孙献的殷殷叮咛,再一次回到郭解的脑海里。经过今晚的事件,郭解与刘安之间,已经划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彼此都不可能再坦诚对待了。即便以后不会分开,那也只能是利益交关使然,貌合神离地蝇聚。 谈话声再次响起,依稀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郭解心中一惊,忙又把耳朵贴住了洞口。 “寡人的侍从郭解,他和你父王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正在找机会为他的家人报仇呢。”刘安斟酌着说道:“寡人近来却得知一个惊人消息,这个郭解,却是大汉立国之初的罪臣,淮阴侯韩信之后!” 伏在房顶的郭解心中一凉,陵儿到底还是背叛了他,把他的身世秘密告诉给了刘安!郭解叹了一口气。等籍少公安全救出,他是绝不会再待在刘安的身边了。回到长安,回到羽林军去,卫青公孙贺他们还会接受自己吗?实在不行,跟着籍大哥浪迹江湖,做个游侠也罢!就算世人全都背叛抛弃了他,籍大哥也不会的! 刘爽吃了一惊,说道:“淮阴侯不是被灭族了吗,怎么他家还有漏网之鱼?” “这个具体寡人也不甚清楚,好像是当年韩信的部将带走了他的一个儿子,留下了后代。”刘安说道。 “那,”刘爽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个郭解,会不会因为我父王的罪孽而迁怒于我,也要杀我呢?” “不会!”刘安断然说道:“此人恩怨分明,只想报复你父王一人,绝不会迁罪他人的!” 刘爽说道:“既然如此,伯父就把他抓起来送给朝廷,告发他的身世就行了,为什么跟侄儿说起?” “呵呵!”刘安捻须笑道:“寡人已经贵为诸王,这点告发的赏赐对我来说,没什么作用。但是对贤侄你就不同了!” “怎么?”刘爽疑惑地问道。 “日后你父王的谋反之事揭发出来,你固然可以因为自首而免去连坐之罪,但是衡山国会不会因此除国,你到底还能不能继位,那可要看皇帝陛下的心情!” “啊!”刘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信心满满地做着美梦,打算着搬掉父王,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衡山王的宝座了,却从没有想过,衡山国却有可能因此被废,收归大汉的统治。 “伯父都替你打算好了,不要担心!”刘安慈爱地一笑,说道:“你回宫以后,等过了三日,伯父启程归国之时,你就向你的父王报告,就说你打探到了郭解暗中伙同了大量杀手,准备向他寻仇,叫他立刻发兵捉拿。如此,你父王必然把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你就可以寻机逃脱王宫,来我们淮南国了!日后等你父王归罪,你再向朝廷告发郭解,依着这件功劳,朝廷就绝不会除你的衡山国,说不定还会额外赐给你几个郡县的土地呢!如此两全其美,你说好不好呢?” 刘爽闻言大喜,说道:“侄儿就知道,这世上最疼侄儿的就是伯父!多谢伯父指点!” 刘安微微笑道:“贤侄客气了,你我是一家骨肉嘛,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只是,务必和你父王说明,这郭解心狠手辣,手段歹毒,而且帮凶众多,一定要多多的发兵擒拿才行,否则一旦失手,不光你父王,连你也可能受害!还有,一定要在三日之后,才可行动!切记,切记!” “侄儿记住了,伯父放心!”刘爽感恩戴德地说道。 “好!”刘安笑道:“天也快亮了,伯父就不留你了,快快回宫,找你的父王去吧!” 天的确快亮了,郭解见再也打听不到什么,便趁着下人们还没有起身,窜下了屋顶。刘安把郭解的身世推出来的用意,郭解简单想了一下,便了然于胸。 刘安当然不会忌讳郭解的出身,非要告发他不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势力的罪臣余孽而已。郭解在这局中只是一枚棋子,促成刘安大事的棋子。刘赐如果当真听了刘爽的话,大举发兵捉拿自己,这动静一定会被朝廷得知。诸王用兵,那是很敏感的事情,自己再把玉玺向上一送,朝廷定会认为刘赐在造反,少不得派兵前来镇压。如此一打,衡山国除,刘安少了一个背后掣肘的大患,他将来谋事,北上起兵伐汉之时,便不必担心刘赐会在南方捅自己一刀。而且,倘若朝廷此次用兵庞大,内防空虚的话,却是个提前起兵的好机会。日前刘安在晚宴上,当着刘赐的面,把郭解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之事抖了出来,其用意原来在此,郭解想明白此节,心中不免又是叹气,又是沮丧。 一定不能让他的奸谋得逞!郭解的心彻彻底底地变了。此刻他想的是一路热情款待自己的大汉百姓,想起了公孙献,卫青,还有他的羽林郎兄弟。黄河渡口,舟子的船歌悠然在耳际响起:“黄河黄河莫奔流,奔流东去兮不回头。君不见,古滩头,豪杰草芥一同休!”黄河岸边无尽的荒冢依然宛在,郭解不想有更多的无辜埋入其中。 岩鸽!郭解猛然想起。还有两只岩鸽放在自己的房里呢,自己已经不能再回来馆舍居住,岩鸽无人饲喂食水,一定会饿死的。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从笼子里取出鸽子,喂了一些米粒肉屑,然后把它们放飞了出去。去吧!最好能回到自己的家,你们的伴侣儿女都在家里等着呢!就算找不到家门,总是能找到食物的,也比关在这里活活饿死要好!郭解默念了几句。 郭解正要出门而去,忽见院子门外人影一闪,却是刘安走了进来。他来做什么?郭解来不及细思,他一闪身回了卧室,登墙窜上屋顶。榻上低垂的帘幔,恰恰把他密密实实地遮掩了起来。郭解找了根椽子伏好,透过帘幔的纹隙,他看到刘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刘安手捧玉玺,满脸狞笑:“谁也想不到吧,我会把玉玺藏在一个私逃的侍从房里!哈哈哈!寡人实在是太聪明了!” ------------ 第八十一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刘安一面笑着,一面爬到郭解的榻上。他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刀,将木榻撬开了一角,把玉玺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又把木榻踩平,拉过一条被子,铺在上面。 上面的郭解眼睁睁地瞧着,他看到刘安撅着屁股忙碌着,心道:这主意当真是聪明无比,假如没有人看到的话! 刘安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转身出门,却把郭解的房门上了一把铜锁,把钥匙小心地贴身放好,这才离去。 郭解轻轻跳了下来,掀开木榻,取出玉玺。正要走时,郭解忽觉肚子咕噜作响,便也狞笑一下,解开裤子,在原位拉了一泡臭屎,又踩平木榻,盖好被子。收拾妥当之后,郭解把玉玺收在怀里,又搜检了几件衣物,和一些值钱的轻软物品,打开窗户跃了出去,又小心地把窗户掩好。 郭解翻过几道院墙,离开了馆舍,来到路上。天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郭解心里无比的轻松,他觉得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了。郭解很快在几处民居的墙角找到籍少公留下的记号,顺藤摸瓜,一路来到籍少公曾经藏身休息过的地方。这是一处毫不起眼的三间草房,外面是一个泥坯砌墙的小院。籍少公大约整个把它赁了下来,内外并无其他闲人出入。郭解找到卧榻,爬了上去,美美地睡了起来。 天将近晚,郭解这才醒来,肚子已是饿得咕咕乱叫。灶屋里锅倒瓢竖,籍少公这个老饕,没有给他留下一口现成的食物。郭解叹了口气,找来米淘洗了放进锅中,又到院子里抱了一捆柴草进来。灶坑很堵,柴草都塞不进去,籍少公这家伙从不知道该把它掏干净的。郭解叹着气,找了一把铁铲,开始掏着灶灰。 才掏了两三下,铁铲忽然触到一堆异物。难怪柴草塞不进去呢!郭解用铲子把那异物扒拉出来,却吃了一惊,那竟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郭解打开布包,里面赫然都是籍少公的那些零碎宝贝,郭解检查了一下,除了那只翻墙用的小钢爪还在自己的身上,其余一件不少,全数在内。郭解哑然失笑,刘安和籍少公这两个大聪明人,藏东西的地方也都聪明无比,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竟都被自己在无意中找到了! 郭解很快做好了饭,又翻出来一点酱菜,匆匆吃了几口。怎样搭救籍少公,这是当务之急,可他还没有一点办法。出去走一走,总好过待在草房里发愁吧?郭解正要出门,忽然肩膀一紧,不知被谁拍了过来! 郭解一直都在沉思,全没有关注周围的变化。直待袭扰上身,这才惊觉。郭解肩膀一耸一坠,滑开这一抓,又踩着和风凌月步向后滑了两步,这才看清面前之人。 来人穿一身带补丁的旧布衣,他摘去布帽,又一把除去了下巴上长长的假胡子,露出了花白的须发,原来却是田兼一路的同伴陈玄。 郭解定了定神,说道:“陈老方士,你怎么找到这里?吓我一跳!” “这里不能呆了,快走!”陈玄说道。这一路他们一共见了三次的面,陈玄却还是第一次开口跟郭解说话。 “为什么?”郭解问道。 “淮南王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我是趁着那探子回去报信的空儿,才进来通知你的!”陈玄说道。 郭解一听,赶忙进房,把籍少公丢下的零碎宝贝和那件玉玺收了起来,装进天工如意囊,又用布袱围在身上系好,跟着陈玄出了草房的院子。这老人身上疑点重重,郭解不明他的来路,不敢轻信于他,也没有把玉玺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告诉给他。 走了几步,郭解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陈老方士,我妹妹呢?” 陈玄白了他一眼,说道:“阿兼比我自己的性命都还重要,我不会把她卖了的!” 见郭解疑虑未除,陈玄只好又道:“阿兼现在很安全,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准备回去召集人手,解救籍大侠!老朽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一起回去的话只能拖延时间,只好留在这里,留意消息。” 郭解的心略略放下了一些,又问道:“你们的家在哪里?” “不急说!”陈玄说着,便拉着郭解疾走。他身上受伤不轻,腿脚也不便利,郭解见状,弯身把他背了起来。 阿兼很安全,正在回家的路上,郭解放了许多的心。看这老者的穷酸模样,郭解压根也没指望他们有什么不凡的交际,更不指望阿兼能带来什么帮手,只要她安安全全的便是最好。 陈玄指指点点,很快将郭解引入了城中一隅的一个偏僻所在。疏疏落落的一小片竹林,里面掩映着几间废弃的草屋。 草屋低矮破旧,郭解低着头方能进门,里面却收拾得整洁宛然,看来他们这些日子就是住在这里的。门外竹林幽森,这草房也和平常的贫苦民居没什么不同,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淮南王很是忌惮籍大侠的武功,怕他自己逃脱,每日给他吃松筋软骨的迷药,扣押在馆舍的密室里。密室在什么地方,老朽却还没有找到!”陈玄安顿好郭解,如此说道。原来郭解睡觉的这一天时间里,他虽然带着伤,却没有闲着。 “等天黑下来,我还得去探探!”郭解说道。 “现在馆舍一定戒备森严,我身上有伤,不能帮你,此去恐怕不会太顺利吧。”陈玄说道。 “除此也没别的法子,总不能干等着!”郭解也是茫然无绪,颓然说道。 陈玄一时也是无言。 “对了,陈老方士,”郭解忽然说道:“大王昨夜曾跟我逼索什么衡山王的书信,仿佛那些信件对他很重要,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我们倒是在衡山王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些信件,却是衡山王与匈奴单于往来的信函。不过回来后我一直忙着打听籍大侠和你的消息,也没有抽出功夫细看。”陈玄答道。 “那些信件还在这里吗?”郭解问道。 “还好,没有交给阿兼带走!”陈玄说着,走到屋子的一角,挪开一口粗瓦水缸,拂开下面的浮土,取出一个小布包来,交给郭解。 郭解见一向冷冷冰冰的陈玄,此时对自己毫无戒心,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坦然相付,心中不免对自己存着的小人之心惭愧了起来。郭解翻开那些素帛和羊皮,一页页翻看,内容大同小异,多是刘赐与伊稚斜的来往信函。 “原来刘赐和大王一样,暗中也打着谋逆自立的算盘!这汉家的天下,究竟有多少人虎视眈眈?”郭解一页页翻读信件,心中暗喟。忽然,他在一张素帛上看到一串熟悉的笔迹,急忙拿在手里细看。 “贤弟无恙否?窃闻吾弟善治甲兵,愚心向往之,聊备薄礼,以金百斤,助吾弟铠胄之资,兼以武士二人,将往习观,幸勿之谢!兄安敬闻。” 郭解皱了皱眉头,这篇短信,虽隐有所指,却并不明显,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仿佛并不值得大费周章。他继续翻阅着,果然又找到刘安的几张信函,却是与刘赐的往来答书。书信的内容也越来越露骨,从对朝廷的各种决策批驳,到渐发不满,无不旁敲侧击地试探刘赐,甚至暗中鼓动他早日起兵谋反。 郭解眼珠一转,一个计策很快浮现在了脑海。他跟陈玄匆匆计议了几句,便要出门。 陈玄急忙叫住他,他把自己先前所戴的那副假的长胡子,放入不知什么药水里浸了片刻,那胡须立刻变成花白颜色。陈玄把胡须贴在郭解的唇上和下巴上,又将余下的药水向郭解头上抹了一抹,郭解的头发也立时花白沧桑。陈玄歪着头看了一会,解下自己身上的破烂补丁的衣服,换下了郭解的夜行黑衣,又在他脸上抹了一把灶灰。等郭解走出门的时候,已是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瘸腿的穷苦老头了 郭解一瘸一拐,慢慢吞吞地遛到街上,很快便淹没在各种平民的人流中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郭解从籍少公留下的东西中找了些散钱,买了几尺粗帛,以及笔墨之物,又为陈玄购置了些将养外伤的药物,便回到竹林中的草房。 那些药物疗效还是十分不错的,内用外敷一阵折腾之后,陈选的腿脚已经松泛了好些。 郭解按着刘安的笔迹和格式,把一封信抄在帛片上。好在郭解自幼对刘安的笔迹十分熟悉,模仿起来并不费什么力气,也能以假乱真。陈玄的古怪还真多。他用瓦罐不知又配了些什么药水,把写好的帛片放进去浸泡片刻,又取了出来晾干。他把帛片对着斜阳仔细看了又看,又重换了药水,再次浸泡。如此反复了四五次,那帛片终于黄旧不堪,和原信已看不出分别来了。陈玄又把帛片按原信的大小修剪一番,又看了一遍,自觉十分满意,终于交给了郭解。 ------------ 第八十二章 交换 这张假信由郭解和陈玄两人合力,制造得实在是毫无破绽。两张帛片摆在一起,若不是假的还有些潮湿未干,就连郭解自己也难以分辨真伪了。郭解又劈了一根竹片,削磨圆滑,换着笔迹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上面写道: 淮南大王殿下敬启:兹奉遗书一页,请大王笑纳。所有十余书信,下臣珍重秘藏,未有纤毫遗泄。大王有意,敢望惠赐佳音,下臣既知。 忙活完毕,天已大黑,陈玄做了饭,两样水煮青菜为辅,和郭解简单地吃过晚饭。陈玄的生涯一向清苦,布衣蔬食,已是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郭解在淮南宫里长了这许多年,却已是食不厌精,每餐无肉不欢的。连吃两日的寡淡食物,他的胃肠不免发出一阵阵不悦之声。他身上带的黄金,在前都已交给了田兼了,而籍少公行路日久,包裹里也没剩多少钱财。以后断了刘安的供给,日子恐怕更要渐渐难过了。想到这里,郭解无奈,也只得放下身段了。反正他小的时候,过的也是平民的清寒日子,如此回到过去,倒也不算很难。 黑甜一觉。第二天,郭解依旧如前,扮作一个穷老头,弯着腰拐着腿来到淮南王下榻的馆舍。他向守门的一个侍卫躬了躬身,压着嗓子说道:“将军大人,那边有个外地来的客商,给了小人几个钱,叫小人把这东西交给大人!”说完,郭解把竹片和帛片塞到侍卫手中,趁着他还在愣神儿,郭解一溜烟走了。 郭解躲在暗处,看到那侍卫匆匆忙忙走进了院内,显然是给刘安送信的,心里暗笑一阵,回到草屋,等待消息。 第三日,陈玄的腿脚已经好了大半。他改扮了一下装束,出门来到馆舍。馆舍门口依旧还是几个侍卫值守,没什么变化。不过,陈玄细心地看到,馆舍外墙的一角,不显山不露水地贴着小小一张素帛。 陈玄忙忙地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看着,上面却写道:明日未时,城外西郊,以书信换人。 陈玄得了准信,喜出望外,赶紧回到草屋,把这消息告诉了郭解。 郭解自然十分高兴。两人又忙活了半日,把所有与刘安有关的书信都造了一遍假,真信仍旧交给陈玄收好。 在衡山国待了十来天了,今天本是刘安启程归国的日子,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法子拖延了下来。午后,郭解和陈玄都早早赶到西郊,来到了约定交割人和信的地方。为防万一,他们是分头行走的。郭解改易了装扮,在约定位置附近溜达着,陈玄则躲在暗处,观察动静。 周围并没有什么埋伏。如郭解预料的那样,刘安深恐被人捉住自己的把柄,果然没有亲自前来。时间过得很慢,不过终于熬到了。郭解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辆普通富人家常见的马车,四五个平民装扮的人前后护卫着。 郭解的心跳得厉害。马车停了下来,车里还有几个护卫,防范不可谓不森严了。两个护卫架扶着瘫软如泥的籍少公,另外几人则亮出利器对准了他。郭解原本也没有打算再使什么花招,他看清楚了籍少公微弱的呼吸,确信了他还活着,便向暗地里的陈玄打了个手势。陈玄随即射出一支没有箭簇的竹箭,恰恰落在了籍少公的身前。 郭解扬声向护卫们说道:“这是一半的定礼!等人安全到了我们手里,另一半即刻如数奉送!请诸位放下籍大侠,后退二百步!” 护卫们赶忙捡起竹箭,看到了上面缚着的几张信件。他们也没敢打开细看,只是把信卷了起来,放入一人的怀中。几个人低低交谈了一阵,计议已定,便把籍少公丢在地上,一齐后撤。 那马车包裹得密密实实,郭解深恐里面还有埋伏,又叫道:“马车也一并赶走!” 护卫们只得依言而行。 待他们退到安全位置,郭解赶紧跑了过去,抱起籍少公,叫道:“籍大哥!籍大哥,你没事吧?” 籍少公微微睁开了眼睛,咧嘴一笑。郭解放下心来,背起籍少公就走。等郭解走得远了,陈玄又射了第二支箭。待他看到那些护卫们捡走箭上的信件,离去之后,陈玄这才起身,追着郭解而去。 籍少公的目标太大,城里已不能回去。郭解的马匹留在了馆舍里,陈玄从衡山王宫里顺手牵来的黄金,也尽数交与田兼带走,二人身上都没什么钱再去买马买车。郭解背着籍少公,和陈玄一路小跑,只盼着离都城越远越好。一直跑到天黑得透了,郭解又累又饿,已是精疲力竭。陈玄的腿伤才愈,也没有力气再走了,二人只得寻了一户偏僻的农家,住了下来。 籍少公救下来了,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连郭解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籍少公的命算是捡了回来,不过,恐怕他自己也不愿意就这么活着。籍少公身上倒没见怎样明显的伤痕,却不知被刘安下了什么迷药,他全身虚软,手足都抬不起来,话也讲不利索。所幸他的神志却还清醒,一对硕大的眼珠时而滑稽地转那么几转,令郭解沉重的一颗心,可以得到片刻解颐。 郭解将籍少公抱在腿上,一匙一匙给他喂着饭。这样一个饕餮生猛之徒,几天下来,却被折磨得饭也咽不下去了。 郭解两眼含泪,说道:“籍大哥,你都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要医好你!” 籍少公咧嘴一笑,费力地摇了摇头。 郭解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医你的药一定是在大王的手里,我就算送了性命去,也未必能找得到!” 籍少公点了点头。 郭解又说道:“可是不去试一试的话,难道眼睁睁叫你这一代名侠就此残废不成?去一趟看看,或许就有机会呢!我也不是傻子,会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杀我,你放心吧!” 籍少公还是摇头,口里艰难地发着“别去――别去――”的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 郭解顾不得籍少公的劝阻,起身正要离去,忽听陈玄在房外一声沉着冷喝:“什么人?!” 郭解闻声,急忙闪身而出。来人除下了大帽子,解开斗篷,却是刘陵赫然出现! “陵儿!”郭解惊叫。他万没想到,陵儿会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一个破旧贫寒的农家出现。 刘陵没有答话,嘴角却轻轻一撇。 郭解疑窦大起,走到院外四下一望,黑漆漆的没见什么人影,只有一匹马,在空地上徘徊着。郭解又回转过来,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怎么?”刘陵的表情依旧如常,她轻蔑地一笑,说道:“你是不欢迎我呢,还是怕我?” 郭解无言以对。他身世的秘密,一定是她透露给刘安的,父女之情,他无论如何是敌不过的。既然陵儿早都背叛了他,那么此时出现在这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刘陵本就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如何看不出郭解的戒心?她心中暗叹,口里却挂着讥诮,冷冷地说道:“我来看看,那个什么鸡大侠鸭大侠死了没有?” 郭解怒道:“你说什么?!” “若是他死了呢,我可就没什么办法了。”刘陵不紧不慢地说道:“若还有一口气,我这倒有一点药物,给他吃了的话,也不知是能叫他速死呢,还是可以好转过来。这药我自己可没有吃过,却不知道它的药性!”说着,刘陵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小瓶,一把摔到到郭解的身上。 郭解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这是一个一寸来高的小瓶,昆仑山羊脂玉的材质,通体莹白凝润,是玉中的极品,一望而知,所值不菲。郭解拧开玉瓶的塞子,里面却是大半瓶紫褐色的粉末,辛辣刺鼻。 “每日饭后一匙,用温水送下,连服三日,你便可以看到结果了!”刘陵又说道。 郭解将药粉闻了又闻,仍是将信将疑。刘陵的心是和她父亲在一处的,这他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何况,她与籍少公素昧平生,以她自私刻薄的性子,怎么可能深夜里骑着马,一路奔波,找到这里来送药?还有,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 “你这点小把戏,怎么瞒得过我父亲?”刘陵冷笑一声,说道:“从你送信开始,他就知道一定是你干的!我父亲的行事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怎么可能不派人跟踪你呢?” 郭解闻言大惊,又要出门查看。刘陵却说道:“别看了,跟踪你的人到了这个村子,就赶回去报信了,我是跟着他才找到这里的。这些贱民穷得很,谁舍得半夜点灯熬油?我找到灯光,自然就知道你住在谁家了!” 郭解拍了拍脑门。他居处富贵已久,早就忘了穷苦人家的生活。这点如豆灯光,险些儿生生送了自己三人的性命! ------------ 第八十三章 亲情较量 “我父亲送了这么一个不能动弹的废物给你,就是想拖延你的行动,好叫你放不开手脚的!我相信,明日一早,就会有很多人过来捉拿你们。我想你的脑袋,还是长在你自己脖子上的比较好,所以特地跑来告诉你一声。给那个什么鸡大侠送药么,我自然也没安着什么好心。”刘陵一阵唇枪舌剑,却见郭解仍然没有答话,只得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知道,你就是死了,也不会丢下他不管的。他的软毒若是好了,自然就不会成为你的负累,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你的命也就没那么容易丢了!” 刘陵说到最后,话音已逐渐温柔了下来。郭解心中一阵感动,可是还不敢完全相信她。毕竟,籍少公眼下还有一口气在,活着就有希望,总比吃了毒药立刻毙命的好。而且,郭解自小就知道,陵儿的性情易怒多变,花招儿层出不穷,他可不敢把籍少公的命那么轻易地交付于她。 “嗬――嗬――”内室里的籍少公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郭解急忙走了进去,籍少公的眼睛却紧盯着他手里的药瓶。 “能信她么?”郭解低声问道。 籍少公点点头,却用眼神示意着。郭解急忙拧开塞子,把药粉放在他的口鼻边。籍少公猛地一嗅,忽然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几个字冲口而出:“就是它!” 鼻涕眼泪随着这一个喷嚏,喷了郭解满脸。郭解顾不得擦拭,他见籍少公清楚地说出话来,心中狂喜万分。郭解急忙找来一个木匙,盛了一些药粉喂他吃了一口,接着又端了一盏水给他喝了。 “总算能讲话了,可憋死哥哥我了!”吃完药,籍少公的脸色很快活泛了起来:“还多亏了你的那个什么翁主,若不是她递了几句言语过去,你那大王还不肯轻易把我交出来呢,你可以信她!只是,你究竟用什么东西换的我?” “这个以后再说!”郭解说道。籍少公的手和脚忽然微微动了几下,郭解见到了,更是欣喜若狂。 “陵儿!”郭解走到外间,捉住刘陵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门外是我骑来的马,你用它驮着籍少公,赶紧走吧,不要等到天亮!”刘陵没有再冷言相向,她轻轻抽出了手,背过身子,说道。 “那你呢,你怎么办?”郭解问道。 “我就在这里坐等天亮。追兵来了,我自然就有马骑了!”刘陵一笑说道。 “大王见到你在这里,会很生气的。”郭解说道。 “我是他的女儿,生气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刘陵又撇了撇嘴吧。 “陵儿,我不知该怎样谢你!刚才,都是我不好!”郭解双手扶着刘陵的肩,扳过她的身子,说道。 “我有过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记在心里才好!”刘陵的双眼忽然蒙上一层泪光:“今日一别,你我的缘分,就永远尽了!” “陵儿!”郭解将刘陵抱在怀里,无力地说道:“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 刘陵摇了摇头:“你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永远都走不到一起的。先前的相遇,只是命运随意开的一个玩笑!” 郭解一时无言。刘陵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说道:“快走吧!以后,你也不要记得我!” 心中纵是万语千言,此时也凝哽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郭解默默点了点头,叫了陈玄一起,抱起籍少公,放在了马背上。 刘陵咬了咬牙,一鞭子抽向马臀。那马撒欢跑了起来,郭解和陈玄急忙跟了上去,一左一右,扶住籍少公,引着马就走。 “嚓――”一支响箭忽然窜上天空,箭尾还带着一缕破空的异样光芒。郭解的心凉了半截。 刘陵却急跑了几步追了过来,叫道:“等等我!” 郭解怒道:“你还跟来做什么?你的父亲在那边!” “他们不是我引来的!”刘陵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郭解叹了一口气,此时已不是追究是非的时候了。一定是刘安甚恐夜长梦多,所以顾不得夜黑,提前追过来的。黑夜中出现了无数火把的光点,接着是繁杂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知多少人马已经逼近了这里。他们三人只有一匹马,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这是衡山王的地盘,你父亲也敢大动刀兵?”郭解哼道。 “他有的是法子,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刘陵咬着嘴唇说道。 “只盼你念着旧情,不要把我们藏身之处说了出去!”郭解说着,便牵了马向一处小竹林走去。 “没用的!”刘陵摇头说道:“这竹林那么小,不过片刻功夫,一定会被他们搜出来的!” “那怎么办,站在这里束手就擒?”郭解又是一阵冷哼。 “你……”刘陵咬了咬牙,说道:“你快拿刀子,劫持我!” “什么?”郭解困惑了。 “快点!”刘陵催促道。 郭解的刀剑全都丢了,身上连一支匕首都没有。陈玄在身上摸了一摸,终于找到一把短刀,递给了郭解。 郭解手里拿着短刀,他望着刘陵的眼睛,手足无措。刘陵却一头钻进郭解怀中,抓住他的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又抓着郭解拿刀的手,横在了自己的颈上。郭解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在这个美丽的颈项上留下一道印记。 追来的人马越跑越近,映着火光,已经依稀能看清那些人的面目,刘安赫然出现在人群环绕的中央。 “父亲,救救我!”刘陵尖声叫道。 刘安一摆手,人马逼近的脚步停了下来。阴郁的眼睛望了一会刘陵,又望向郭解。刘安的眼神中射出凛凛的寒光,如刀似剑,使郭解情不自尽地打了个寒颤。 “陵儿!深更半夜的,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刘安寒着脸问道。 “父亲,是他们劫持了我!”刘陵急急说道。 “你好端端地呆在馆舍,他们怎么会有空闲去劫持你?”刘安的眼睛更加阴郁可怖。 郭解见状叫道:“大王!只要你肯放我们走,我保证把翁主毫发不伤地还你!”说着,他手中的刀作势又向刘陵逼近了几分。 刘陵尖叫一声:“父亲,快救我呀!” “女儿,你自己走过来!”刘安沉声说道。 “女儿不敢啊,他会杀了我的!”刘陵叫得惶恐无比。 “他是不会舍得杀你的,绝不会,你相信父亲!来,乖女儿,来父亲这边!”刘安收起了阴森的目光,温声召唤。 刘陵抓着郭解的手,刀又向自己的脖子紧了一紧,叫声更加尖锐可怖。 刘安的脸色更加冰冷,他抬起了右手。侍卫们会意,百余支搭着利箭的弓张得满满的,对准了这边。 他已经吃透了我的脾气,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女儿的命!郭解心中颓然,手中的刀渐渐放缓,他低声对刘陵说道:“你过去吧,不必陪我们一起去死!” “父亲,你留着我的命,以后会为你做很多的事情!”刘陵跳着脚叫道。 刘安丝毫不为所动。郭解肯定是看过那些信的,以他们眼下的关系,他是必然不肯为自己保守秘密的。必须除掉他,哪怕搭上一个女儿,也在所不惜! 刘安冷冷地对刘陵说道:“你最好自己走过来!”他一面说,那上抬的右手却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抬到高处,停了下来,作势就要向下一挥,发出指令!张弓搭箭的侍卫们,神经全都绷得紧紧,只等着主人的一声令下! “父亲,你被他们骗了!他们交给你的信都是假的!”刘陵惶急之中信口开河,却没想到说得正中。 刘安的手闻言一顿,却迅速又抬了起来:“杀死他们,真信假信,还不是都到了我的手里!” “大王,你太小看为臣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会放在自己的身上?”郭解忽然叫道:“当初夜探衡山王宫,一共是四个人,大王你是知道的!现在你再看看,我们是几个人?” 刘安果然愣了一会,阴笑道:“寡人的小阿解,何时变得这样聪明了起来?” “臣好歹也跟着大王一场,怎么可能蠢笨无比?”郭解沉声说道。 “你待怎样?”刘安咬着牙说道。 “大王,只要你放我们走,翁主和信件,都不会落到别人手中!郭解自幼便追随大王,大王应该相信我的为人!”郭解说道。 刘安犹豫了一会,说道“把原信交出来,寡人让你们走!” 郭解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信他,随口诌道:“真信早已被那人带走,远离了衡山淮南两国,在天子脚下的一处地方好好放着呢!只要我们安然无恙,那信自然也就稳稳的不会被其他人看见!我们若是死了,那可就不大好说了!”这本来是刘安教刘爽扯谎的说辞,此时却被郭解现蒸现卖,还了给他。 刘安闻言既知,他和刘爽那时的深夜密谈,都被郭解听了去了。此人断不可留,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 第八十四章 刘陵之情 “寡人倒是愿意放你们一马,只是,你叫寡人凭什么信你?你们需要留下点信物来!”刘安说道。 郭解知道,刘安这是要他留下人质的,其他任何的东西,刘安都不会看在眼里。籍少公好不容易才救出来,那是万万不可以再还到他的手上的。交出陈玄的话,自己日后可如何去面见妹妹?他自己也绝不可以留作人质,单靠一个年迈有伤的陈玄,是肯定无法把籍少公安全带走的。刘赐私刻的玉玺?郭解的脑中亮光一闪,旋即熄灭:此时刘安定还不知道玉玺已被自己偷走,若是让他知道的话,自己就更难走脱了。 没别的法子,只有硬赖到底。郭解扬声说道:“臣此时已是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叫大王动心的东西!我们这几个人,宁可一起都死在这里,也绝不会把自己交给大王的!不过,臣对翁主的心意,大王想必已经了然于胸!”他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胸前的刘陵,大声说道:“臣当着翁主的面发誓,若是臣不守诺言,脱身之后不把信件还给大王的话,那就叫我此生眼睁睁看着翁主归于他人,自己也要死于刀剑之下,子孙族灭!” 刘陵望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皮。趁着刘安迟疑的功夫,她凑近郭解的耳边,低声说道:“要马,三匹马,押着我一起走!”说完,她又向刘安高声叫道:“父亲,女儿的命固然不足惜,可是,武安侯田蚡还在等着女儿的信呢!只要女儿活着,一定为父亲办妥此事!” 刘安的心显然被打动了,也不知他要陵儿去办的是什么事情。郭解顾不得细想,又说道:“大王,请给我们三匹快马,我们也好尽速离开这里!天就快亮了,倘若衡山王知道了大王在他的国境内连夜动兵,恐怕深有不妥!再者说,大王也不希望看到,他也知道了信件是被我拿走的吧?” 刘安一挥手,几个侍卫分出三匹战马出来,一齐赶向郭解这边。三人迅速上了马,陈玄扶着籍少公,郭解携着刘陵,打马便跑。 这一跑当真是夺命狂奔,直跑得天光大亮,又将近黄昏。籍少公早已支撑不住,陈玄和郭解两边死命架扶着,这才没有跌下马来,三人只得停住。刘安已无法追赶过来了,否则,他天黑之前肯定赶不回城去,自然无法向刘赐解释他这一天两夜的失踪。他手下的人马即便跟了过来,有刘陵在手,他们也绝无胆量相逼。 暂时是安全了,几个人都是精疲力尽,他们找了一户农家歇息下来。大家都没有力气说话,吃过了主人送上来的饭菜,便全都歪在一个榻上,胡乱睡了起来。 等众人醒来之后,却又是一个黎明了。 刘陵洗了把脸,又拢了拢头发,说道:“我该回去了,你们自己好生珍重吧!” “天就快黑了,你一个人走,我怎么可能放心?”郭解说道:“跟我一起走吧,陵儿!” 刘陵摇摇头,说道:“你想想,我若是不走的话,父亲能饶得过你吗?我回去了,还能在他的身边想想办法,寻机说一些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父亲哪里还有半点父女之情?他昨日都想把你和我们一起杀了,又怎会在乎你说的话!”郭解说道:“我虽不知他叫你办的是什么事情,但我明白,那一定不是好事!” “他终究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况且,他是志存天下的大丈夫、大英杰,怎么可以被小儿女情怀所牵绊?”刘陵傲然说道。 “陵儿,你还是跟我走吧!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过我们的日子,远离那些烦恼和牵绊,不好吗?”郭解恳求着。 “跟你走?那你能给我什么呢?”刘陵忽然变了脸色,她一声冷笑,反问道。 “我……”郭解凝望着刘陵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陵儿,我知道,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奢华。可是我发誓,我会待你好的,会使你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你在意你的父亲,我也绝不会故意害他,更不会把关于他的信件泄露出去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刘陵低下了头,却很快又扬了起来,说道:“其余的那都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只可惜我的快乐,却只在于锦衣玉食之中!” “那么,”郭解叫道:“我这便回到长安,去面见卫青!哪怕叫我跪上三天三夜地赔罪恳求,也要求他把我收回到羽林军中,将来也好去匈奴打仗杀敌,立功封侯!以后,你就是列侯的夫人,一样可以锦衣玉食的!” 刘陵又摇了摇头:“那只不过是你的空头许诺,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个看不到结局的想法?我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再者说,就算你日后封了侯,可是你愿意帮助我的父亲夺取天下吗?就算你愿意,届时你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新封列侯,没有大量的资财人马,又能帮他些什么?” “你……”郭解咬牙切齿地说道。 刘陵暗叹一声,她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郭解,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从小就知道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你不可能帮我们做这些事情,而父亲和我,却是非做不可的。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今生今世,也永远都无法走到一起!我们就此分开吧,从此两无牵挂,这对你,对我,都是最好最好的结果!” “可是跟着你的父亲谋逆作乱,你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郭解叫道。 “我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我的命运,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早已和我的家族紧紧地连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将来无论是大贵还是赴死,都只看天意的安排,我,无怨无悔!”刘陵扬头说道。 “那么天下无辜的黎民呢?你们作起乱来,有多少百姓会受到战火的牵连,背井离乡,客死异地?还有两边互相厮杀的将士,无论朝廷的还是淮南国的,他们可全都是大汉的生力啊!”郭解叫道。 “那些贱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知道我的,我何时正眼瞧过他们?跟我讲黎民,不是对牛弹琴么?”刘陵冷笑道。 郭解一时无言以对,他的脸沉了下来。 刘陵收了一下尖刻的口气,又说道:“其实,他们的痛苦只是暂时的。我父亲治国的才干你是知道的,等他平定了天下,一样可以叫他的子民,快快活活地过着好日子!” 郭解默然,无力地垂下头来。 刘陵傲然又道:“我可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怎么可以这么默默无闻,就此活过一生?即使父亲要我去做夏姬,我也会努力去做,我要在在青史上留下我的名字!” “那么,”郭解见她说得决绝,毫无松口之意,想了又想,只得又开口央求道:“那么你就行行好,把阿纷给放了吧!” “你说什么?!”刘陵的脸色忽然又变了。 郭解分明感受到了刘陵的怒意,却还硬着头皮,向她说道:“我知道,这么一件小事,你做得了主的。一个奴婢赎身的那几个钱,你也是不会看在眼里的。等你归国之后,就叫阿纷离开王宫,放她一条生路,好吗?” “我放了她,好让她去找你,让你二人做一对自由快活的夫妻?”刘陵的嗓门猛然抬高了几个音调。 “陵儿!”郭解已无力申辩。 “你做梦,休想!”忽然间刘陵勃然震怒,一张俏脸倏然变得扭曲狰狞了起来:“到了这般地步,你心里惦记的到底还是她!”刘陵猛地扬起了马鞭,狠狠抽向马臀,一串声音伴着飞跑的马蹄远远地传来:“叫那个贱婢去死吧!我此生得不到你,她也休想得到!” 郭解喟然怅立。他们两个人,明明彼此深深地相爱着,却是永远也不能相知。认识了这么多年了,郭解依旧完全无法,无法去理解刘陵真正的心。 陈玄扶着籍少公,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院门。郭解回过神来,急忙搀住他,脸上又惊又喜,说道:“大哥!你竟然能走路了!” 籍少公点头一笑,说道:“只是力气还需要恢复一些日子,才可以打架呢!这位翁主,给我的解药当真不凡!” 几个人默默地望着刘陵越走越远的身影,心里都在叹息着。 良久,郭解怕籍少公受了风,便把他搀扶进了屋子躺好,又喂了一匙药粉给他服下。 郭解问道:“我们现在已经是穷光蛋了,手上没有钱,也没有了武器。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才好?” “穷倒没什么。”籍少公吞了一碗水,惋惜地说道:“只可惜,哥哥的那些宝贝都丢在了下处,以后怕是不能置办齐全了!” 郭解一笑,忙解下身上的包袱,打开了,一样样交给他看。籍少公自然喜得手舞足蹈,若不是手足依旧虚弱无力,此时他定会连翻几个跟头,以示庆祝宝贝的失而复得。 ------------ 第八十五章 深山居野人 “咦?这不是我们要找的玉玺吗?”陈玄一眼看到,急忙把玉玺抓了起来。 “我是无意中顺手牵羊的,陈老方士既然需要它,就拿去吧!它在我的身上,最多只是能换几个钱,也没什么其他用处!”郭解就把他俩用书信交换籍少公的经过对他讲了一遍,又把籍少公被抓之后,自己夜探馆舍,偷听刘安和刘爽伯侄的密谋,却因释放岩鸽而偶得玉玺的经过也慢慢说了。 籍少公闻言哈哈狂笑,直欲背过气去。 陈玄却毫不客气,把玉玺贴身收了起来,又笑着说道:“你就是想卖掉它,只怕也无人敢买,谁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置买一个来路不明的私刻玉玺?我也不需要它,是阿兼需要的。日后,还得靠它为你们兄妹的家人报仇呢!” 郭解心中自然也恨极了刘赐。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风波,他看到刘赐一家已被刘安挑唆得互相仇恨,彼此拆台,衡山国早已是人心离散,摇摇欲坠了。杀死刘赐,固然自己和妹妹可解仇恨,只是同时也会为刘安铺平了谋反的路,叫他得了便宜,而淮南国和大汉天下的百姓,却都要为此遭殃了。所以,郭解对于是否报仇,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趣来了。 “以后咱们要怎么走?”郭解问道。 “往北走,穿越两国的边境,就是我们的家了!阿兼一定会在边境接应我们的。”陈玄说道。 籍少公摇了摇头,说道:“淮南王启程归国的时候,自然会发现玉玺丢失了。他是个聪明人,过不了太久,就会想明白玉玺也是被你偷走的,再加上那些信件,他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甚至会把这信息透露给衡山王。我相信,在两国的边境上,届时都会大量陈兵,张着大网等我们钻进去呢!” “那么,咱们就往西走吧。步行虽然慢一些,也不过十多天便可以进入大汉的境内,那时我们就安全了。到了那里,我们不论去长安或者临晋,也都方便得多!”郭解说道。 “你想得到这些,刘安和刘赐如何想不到?”籍少公又摇了摇头。 “往东也一样,”陈玄说道:“往南走的话,渡过长江就是东瓯国了,那里气候湿热,瘴疠横行,而且语言风俗都和我们大汉大大地不同,说不定把我们捉住生吃了,也是有可能的!”陈玄胡乱地猜测着,又说道:“而且东南这两个方向,都离长安和临晋越来越远,南辕北辙!”其实陈玄心里是惦记着回到淮南国的田兼,他怕她找不到自己一行人,却带着人手做出异动,会给她引来祸端。 籍少公点点头说道:“看来只能往北走,进淮南国了,这也是离长安最近的路。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这还是刘安教给我们的道理呢!”籍少公又想了一时,说道:“我此时行动不便,即使有马可骑,行路也必然缓慢,肯定赶不及他们的调兵速度。等我们到得边境,只怕就会自投罗网!” “大哥,你就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郭解说道。陈玄也点了点头。 “陈老先生,你一个人回去的话,目标也小。即使走大路,别人也难以认出你来,混过关卡,应该很容易的。”籍少公向陈玄说道。 陈玄却笑道:“籍大侠,你说哪里的话?你只知道,你的郭解小兄弟必然不肯丢下你不管,却如何晓得老朽定然要弃你而去?老朽和阿兼这两条性命是你救的,如今自然也要勉为其难,咱们三人,就此栓在一起,死生与共吧!” “是!”郭解一手拉住籍少公,一手拉住陈玄,说道:“咱们从此死生与共,不再说见外的话了!” 籍少公点头说道:“多谢陈老先生厚情,如此我便不客气了!咱们以后不能住在农家了,否则人多眼杂,一定会泄露了行踪。我的意思是,我们到附近寻座山林浓密、人迹罕至之处藏身,一则将就着养养我的身子,二则拖延些时间。日子拖得久了,各处的守兵都等不到我们,必然会以为我们从其他地方逃走了,防范便会日渐松懈。而且,两国的民生贸易也是顶要紧的国计,不可能长期戒严的。等过了这个要紧的关头,我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咱们就绕开大城,从山区穿越国境,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进入淮南。这样即便途中遇上阻挠,也都只是小股军队,只要我的身子一好,咱们三人,脱身应该不很困难。等到了淮南,和阿兼姑娘会合一处,咱们再向北去大汉的土地。这么办的话,二位以为如何?” 郭解拍手叫好,说道:“山居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要委屈了陈老方士,要和我们一同做野人了!” 陈玄笑道:“等你俩到了我们的家看看,就知道我也是山居之人!” 三人计议已定。为免留滞过久,被人盯上,他们便辞别主人,赶到另一个村庄,换了一户人家继续休息。等天色渐黑,郭解和陈玄这才把籍少公架到马背上,三人一路向山区而行。直走到午夜已过,三人终于择定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有郭解最喜爱的大片的竹林,和各种树木混杂着生长。虽是深秋之末,林叶凋零,此处仍然被遮掩得密密实实。郭解和陈玄捡了树枝生火取暖,又拢起来大堆干燥的落叶,三人卧在上面,胡乱地睡到天明。 郭解自幼习学射猎,技法十分高超。虽然手上没有兵器弓箭,他只捡了几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头,一大早便打了两只野兔回来。郭解把野兔交给了陈玄,让他自去剥洗烧烤,自己却取了陈玄的短刀,乒乒乓乓地砍起了竹子。 籍少公的身体正在恢复之中,胃口也是大开,又已是多日不闻肉味。他一步一挪地蹭到火堆旁坐下,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架子上的烤兔。等野兔渐渐烤熟,他便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只,也顾不得烫手烫嘴,张口就啃。只可惜他的力气全没有复原,啃了才过一半,就已两手虚软,垂了下来,他的两眼却还死盯着剩下的兔肉。陈玄见状,大是好笑,便帮着籍少公撕下兔肉,递到他的口中。所幸籍少公面颊的力气,却先于手足复原,并不影响咀嚼。不过半个时辰,两只野兔的肉,便都被他吃了个精光。 郭解一直忙到将晚,一座小小的竹屋终于搭建了起来,三人从此不必露宿了。住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是籍少公的胃口,却着实令郭解大大地头疼起来。那两只野兔,显然并没有填饱他的肚子,何况晚上又饿了一顿。而郭解和陈玄,却一整日什么都没得吃。 此时秋声渐收,初冬已近,天气渐渐地也寒冷了下来。他们都没有可以添换的衣物,单靠一个并不严实的竹屋和几堆柴火,完全不能保暖度日。郭解和陈玄倒还可以忍受这些风霜之苦,籍少公可是万万不行的。郭解思谋了一阵,和陈玄交代了几句话,便骑了一匹马,乘夜下了山。 钱物所余已经不多,路也不知还要走多少日子呢,必须把钱节省下来,在关键时候才能使用。生存要紧,郭解无奈之下,只得改行做了一回小贼。只是这衡山国的百姓,从他们的民居和衣着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天子脚下和淮南国的百姓那么富裕。郭解顾不得许多,只得挑选了几户看起来光景不错的人家,悄悄拔栓入户,分别偷了些棉被衣服、油盐米面,还顺了一口铁锅,一个瓦罐和一些钢丝铁夹绳索等物,又溜到菜地里,胡乱拔了些青菜萝卜,一起卷成一个大包,放在马背上,连夜又回到了山上。 郭解深怕行踪泄露,引来怀疑,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去偷了这些东西。郭解顾不上疲累,又忙着把那些钢丝铁夹绳索取了出来,借着月色火光做成几个捕兽的套夹,走到远处的林中各处安放,做好了识别的记号。等他忙活完毕,天色已经大亮了起来。郭解回到竹屋中,陈玄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米饭和一罐子兔骨菜汤,几个人吃起饭来。 郭解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几个捕兽的套夹时有收获,郭解每天定时巡视检修,都不会空手回来,有时还捎带着打几只飞鸟佐餐。三个人的吃饭已不成问题,籍少公的那个饕餮肚皮,也能充充裕裕地对付过去。这日,竟有一头肥大的麋鹿钻上了套子,郭解喜出望外。他在竹林间又挖了几根冬笋,便扛着野鹿回来了。 看到如此肥美的一头野鹿,最开心的自然是籍少公了,他急忙跑了过来,帮着陈玄开膛剔骨,清理肚肠下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行动早已无需扶持,时不时还会练上几套拳脚,以便尽早恢复旧日的武功,自然也能帮着两人做一些事情了。 ------------ 第八十六章 野火熊熊危机四伏 郭解躺在屋外的衰草上歇息,他晒着暖洋洋的日头,心满意足地看着陈玄和籍少公忙碌着。陈玄席地而坐,正在火堆上翻烤着一条鹿腿,籍少公却切碎了鹿的心肝,合着冬笋白菜,煮了一大锅鲜汤。 肉和菜的香味渐渐地飘散了开来,和这初冬的暖阳融在一起,格外地令人心醉。郭解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安详的片刻美好时光,渐渐已近假寐。 林子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异动,郭解的耳朵甚灵,他立刻警觉了起来,起身喝道:“什么人?” 陈玄和籍少公闻听这一声断喝,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树林中应声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却是个穿戴寒素的猎人。猎人向他们行了一礼,操着浓重的当地农家口音,赔着笑说道:“小人是出来打猎的,不妨走得离家远了,却什么都没打到,又累又饿。方才望见这里有烟火,便走过来看看!” 郭解自然是不肯轻信的。他顺着一棵大树窜上林梢,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便稍微放了点心。郭解落回地面,又细细地打量了那人一会儿。那人身背粗制的弓矢柴刀,衣着老旧肮脏,灰尘满面,两手黢黑,上面都布满了老茧,还有许多细碎的裂纹。他的全身上下,都刻满了辛勤劳作的标志,显然是个贫苦种田之人。王国里的兵丁和侍卫,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副身体的。 这猎人一定是趁着初冬农闲时候,想出来打点野味换钱的,或者丰富一下一家老小的饮食。在郭解小时候的旧家,村子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乡民,赵易爷爷也经常做这些事的。每当岁尾年关,他和妹妹阿兼总能大快朵颐,吃到各种或新鲜或腌腊的不同肉类。郭解终于收起了疑心,便力邀那猎户,和他们一起共享食物。 三人都没有多说什么话。那猎人老老实实地吃着东西,也没有询问他们的来历,更不曾质疑他们避居深山的古怪行径。一顿饭悄无声息地就这么吃完了。 吃饱喝足之后,那猎人起了身,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开。三个人也都把这件事放下了,籍少公却仍咂着嘴,留恋着唇齿间烤鹿和鲜汤的美味,一面还算计着明日那鹿肉应该如何吃。 夜里,籍少公盖着大被子,依旧踏踏实实地睡着他的觉,鼾声如雷。有郭解兄弟在旁,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郭解却又有些失眠,他已经习惯了,每夜都睡得很晚,早上却醒来得最早。他在一堆枯叶上翻了两个身,忽然闻到一股烟熏的味道。 难道烤肉烧汤的柴火没有好好熄掉?林火无人照管的话,就会很快借风四窜,可不要烧毁了辛苦搭建的屋子!郭解赶紧起身,出房查看。柴火早已熄灭得干干静静,风的上头却飘来了一股浓烟,浓烟之下,火色在夜幕中已经清晰可见,距离也不很远! 郭解大惊失色,他三步两步冲回竹屋,死命推醒了还在熟睡中的籍少公和陈玄二人,叫道:“快起来!快走!追兵杀来了!” 二人急忙起身,出门一看,都吃了一惊。此时正是风干物燥的时节,火借风势,很快熊熊燃烧了起来,火蛇快速地向这边铺卷,他们已经隐隐感到了一股灼热。马都已被火惊吓,四处奔逃,跑得不见踪影。籍少公赶紧钻回屋子,收起了他的一堆宝贝,郭解拉住二人,就要向远处逃去。 “你回来,笨蛋!”籍少公叫道:“你跑得过风的速度么?只怕还没跑得几步,就被吹来的浓烟熏倒了。咱们得往火来的那边跑!” “那里有人点火,肯定还有伏兵的,咱们跑过去,岂不是去自投罗网?”郭解问道。 “说你笨,你还真是不怎么聪明!”籍少公骂道:“那追兵若是人多的话,直接杀将过来,活捉了我们三个就是,何必要费心费力地使用火攻?” 郭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生姜还是老的辣,到底籍少公闯荡江湖已有多年,应付险情的经验比他丰富得多。郭解手握短刀,籍少公又掏出他的那些小件暗器,三人每人分了三四支,以备防身之用。临走时,籍少公还没忘掉他的美味,硬叫郭解扛上了剩下的那大半只鹿。郭解无奈,也只得依从,好在籍少公已经好多了,自己能走能跑,不需要他背着逃命了。 幸好郭解发现得及时,火还没有形成大势。三人飞快地绕过火线的一侧,借助黑夜兜着圈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跑到了火的上风。 总算安全了。籍少公一屁股就地坐了下来,喘息着说道:“郭兄弟,你四下里找找看,伏兵一定就在附近!” 郭解点点头,把死鹿轻轻放在籍少公的脚边,又嘱咐了陈玄看护好他,便一手握住短刀,另一手扣着几件暗器,悄悄地潜行。 火燃起边缘的一处小空地,果然蹲坐着五个人,那个白日里来蹭饭的猎人赫然在内,其余四人,都是平常的甲兵装扮。这个可恶的密探!郭解恨恨地想着,一面蹲身下来,细听他们的交谈。 “老钱,等会儿烧死他们,拿了赏金,你打算怎么快活?”一个甲士问道。 “我嘛,我得赶紧把西街的周寡妇娶了来家!这小娘们,每日里在我家的门前走过来走过去,骚得我浑身发痒,却从来不肯叫我碰她一碰!”那老钱撮着牙花子,满脸坏笑地说道。 “嗤嗤!”人群里发出一阵轻浮的淫笑。他们完全料不到郭解三人提早发觉了火情,已经跑到了自己的身后,说话肆无忌惮:“说不准人家早已有了相好儿,所以不许你碰呢!老钱,枉你百般殷勤,自作多情,只怕也是无用!” “滚你妈的蛋!老子黄澄澄的金子一甩,不怕她不跟了我去,任她有一百个相好儿,也全是白搭!”老钱奋拳攘臂,慨然说道。 “只可惜啊,咱们的人太少了,不能活捉他们。等将来拿到了赏金,咱们哥儿四个一分,也就只够娶个寡妇回家!”一个甲士叹道。 “这就不错了,你还别贪心不足!”又有一个甲士插口说道:“咱们就是运气好,才得了这个消息。若是大群人马在此,即便活捉了这三个贼人,赏金倒是多了几倍,可是分到咱们下面,只怕买只羊都还不够呢,何况还会有几位将官拿大头!到那时休说一个寡妇,就是一个半老婆娘,你也只能做梦去娶!” 甲士们点点头,都深以为然。那个把他们引来的猎人,却一直缩着脑袋,双手抱膝,蹲在一旁的地上,不插一句言语。 郭解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悄悄在周围又查看了一圈,果然没有再发现别的兵马埋伏。 “那个周家小寡妇我也见过的,也不见得她有多么标致,老钱何以单单看上她了?”一个甲士笑着问道。 “我就爱她的那一身骚劲儿!那一双小手,白生生肉乎乎的,我一看见就想捏它一把!走路的时候也别提多好看了,两个屁股蛋子一扭一扭,就像那什么……”老钱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你们看看这老钱,说着话就能睡着了,也不挑挑地方!”坐在他身边的甲士一面笑,一面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拉动。 “你怎么睡得这样死?快点起来,这黑天半夜的,仔细招了风寒,就娶不到寡妇了!”那甲士拍了拍老钱的脸,忽觉触手粘腻腻的,拿在眼前仔细一看,却惊叫了一声:“啊!血!”话音刚落,他的脖子忽然一阵剧痛,接着便也断了声息。 剩余的那两个甲士,听到了这一声恐怖的尖叫,这才惊觉危险已经来临。他们急忙跳了起来,抽刀备战。只是他们不过都是本事寻常的低级小兵,哪里会是郭解的对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三两招式过手,便都命丧在郭解的短刀之下了。 那猎人浑身颤抖着,他惊恐地看到,郭解连杀四个王兵,眼都不眨一眨,显然是个穷凶极恶的魔头! 郭解手握着短刀,一张脸满是迸溅上去的鲜血,扭曲着愤怒,写满了可怖的狰狞。他始终没有说话,却一步步逼近了猎人。 那猎人不由得惊骇至极,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爷爷!饶了小人的贱命吧!” “饶了你?”郭解狞笑道:“好叫你再去向官兵报信,带人来烧死我不成?” 猎人涕泪俱下,叩头说道:“我再不敢了,爷爷!小人也是一时糊涂,贪图了这点钱财!实在我也是穷得狠了,没有办法。家里的粮食都吃不到春天,孩子们每天饿得哭呢!” 郭解暗喟,他的一颗心软了下来,握刀的手也缓缓地垂下。“你去吧!”郭解开口说道:“不要叫我再看见你!” ------------ 第八十七章 山路漫漫野狼凄凄 那猎人挂着满脸眼泪,还在愣着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解又大喝一声:“走啊!快滚!” 猎人这才反应过来,抱头鼠窜而去。 郭解收起了甲士们携带的四把战刀。这些刀的钢口十分平常,远不如淮南国甲士的兵刃那么犀利,更不能跟郭解以前使用的刀剑相比,不过有它在手,总比赤手空拳的好。他又在四具尸体上搜检了一番,找到了四副弓箭,和一些铜钱干粮出来,便都带在身上,回到了籍少公和陈玄藏身的地方。 “你过去,把他们的盔甲衣服靴子都剥下来!”籍少公听完郭解讲述了经过,吩咐道。 郭解依言而行。籍少公的脑瓜子转得可真快,自己方才竟没想到这一节。“咱们穿上这身衣服,就能大摇大摆地行路了吧!”郭解抱回来一大堆甲衣,喜滋滋地说道。 籍少公摇摇头,说道:“大路和关口肯定是不行的,有不少人认得咱们俩的面孔呢!只可以在偏僻的地方穿穿,糊弄一下呆笨的乡民,和小股的官兵罢了!” “咱们的衣服和被子都被火烧了。”陈玄望着渐烧渐远的火线,早已越过了他们居住过的竹屋,大火所过之处,惟余一片焦土。陈玄说道:“这些衣服穿上也好,天气越来越冷了,起码也能抗寒!” 郭解点点头,又问道:“那几具尸体怎么办?留在这里摆着,一定会引来麻烦的,可是,咱们又没有工具挖坑填埋。” 籍少公闻言,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交到郭解手上,说道:“把尸体堆在一起,上面撒上一点点粉末,注意千万不要沾到自己的身上,然后赶紧回来!” 郭解依言而行,籍少公收起了瓷瓶,又吩咐道:“捡一块烧透了的树枝,用力扔过去!” 郭解找了一大块还在发着红的树枝,手持着已经冷却下来的一端,向前走了几步,用力掷去,恰恰掷在了那堆尸体的身上。“轰”的一声巨响,震得三人匍匐在地。火光冲天一霎,转眼隐灭。郭解和陈玄骇然看到,那些尸体早已被炸成碎块,断臂残肢,下颌肚肠,溅得到处都是,完全看不出原来的人样了!这小瓶里的粉末究竟是什么做的,竟能引发这样厉害的爆炸? 郭解又在上风放了一把火,把这一切烧了个干净。此地已被衡山国的人盯上了,况且他还放走了一个活口,绝不可以久留。天渐渐地亮了,郭解扛起死鹿,带着籍少公和陈玄,向密林深处没有烧过的地方继续前进。 冬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张牙舞爪地四处蔓延着的林火,被这寒雨一浇,也渐渐地熄灭了。三个人都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甲衣套在身上,依然不停地打着寒颤,籍少公却示意他还可以坚持下去。郭解用短刀将鹿皮剥了下来,披在了籍少公的身上。他们不停地走着,迎着密集的雨线,努力分辨着方向,爬坡攀岩,淌水穿涧。累了,就倚着树根坐一会儿,饿了,便就着雨水,啃几口干粮。 阴雨不停,天很快地黑了。三人在一个背风的山脚下,选了一个岩石下面的干燥之处歇了下来。这山虽不太高,却几乎笔直,挡着西风吹不过来,落到这边的雨水也较少。郭解在四周找了一些没有被雨水打湿的树枝,很快拢起了一堆篝火。三人割了几块鹿肉,架在火上烧烤着,一面解开衣服,就火烘干。籍少公的恋吃竟帮了他们的大忙,这样的雨天,无论如何都是打不到猎物的,若没有这头鹿,他们还得饿着肚子过夜。 一觉过后,雨小了很多。三人吃饱了,又多烤熟了几块鹿肉,装进天工如意囊里,以作白日行路的干粮。郭解扛着剩下的残鹿,三人冒着冷雨,继续穿山越岭,一路北行。 雨终于停了,天也渐渐放晴。只是雨后的山区里,泥湿坡滑,十分难走,他们每日紧赶慢赶,也不过能走三四十里的路。雨停下来的两日之后,籍少公的体力渐已透支,陈玄年事已高,他着了那两日的湿寒,也犯了咳喘的旧疾,三人走得越发慢了。 这里已是深山腹地,四周百十里绝无人烟。山区纵深绵延,衡山国的官兵,即使知道了他们就在此地藏身,也是绝无能力在这样广袤的山里搜捕他们的。郭解决定停止行路,在这里暂住下来,休整几日,再做其他打算。 运气着实不错,郭解找到了一个出口狭小、里面却十分宽敞的岩洞,把籍少公和陈玄安顿了进去,升起了火取暖。遮风挡雨,这天然的岩洞显然要比辛苦搭建的竹屋要实在很多。郭解年轻体壮,连日的艰苦旅程虽然也很劳累,不过只要略作休息,他的体力即便恢复。他从四周找了许多常绿的藤蔓,爬到洞口的岩石上面,铺了下来。蔓条枝叶将洞口严密地遮住,从外面望过来,这藤蔓却似天然宛就地生在上面,毫无破绽。 这岩洞身处半山腰,视野极好,下面的山谷奔淌着的一条溪流。冬雨才过不久,水位上升,溪水欢快地向下游奔腾着,景致极美。 陈玄惯过清苦的日子,十分能干。他集拢了许多粘土,捏成锅釜的形状,在火上烤得实了,烧了一锅开水,三个人这才有了干净的水喝。他又割了一些鹿肉,和着骨头放入锅中炖汤,三人终于热热地饱餐了一顿。吃完了饭,陈玄又开始忙着烧陶制锅,打算着叫郭解多拎些溪水上来,多烧点开水。风火泥水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天,三个人浑身都已脏得不成模样,身子和衣服都该好好洗洗了。 鹿肉所余不多,而且携带多日,已微微地有些发腐变味。前时太过忙乱,三个人都没想起,可以把鹿装进天工如意囊里扛着的,那就不会腐坏了。郭解见二人都安顿好了,便拿起弓箭,下到谷底,四处寻觅猎物。走了一会儿,郭解只猎到一只野鸡,却没碰见大野兽。郭解走到溪边,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将野鸡除了毛和肠肚,就着溪水清洗干净,随手放在了身边。 溪水清冽湛碧,几条细长的水草在其中摇曳漂浮,十分可爱。郭解除下靴袜,把脚浸在溪水里泡着,凉冰冰的十分舒爽。一条肥白的小鱼穿过水草,游到了郭解的脚边。好久没吃到鱼了,这鱼儿的样子很是讨喜,味道却不知如何。郭解轻轻地探下手去,一直伸到脚边。似乎是山里从未受过人类的袭扰,小鱼儿毫无戒备,被郭解一把捞在了手里,拎出水面。那小鱼四五寸长短,细鳞阔嘴,背厚肚圆,头尾还在不停地跃动。 幸喜天工如意囊带在他的身边。郭解将宝囊盛了一些清水,又把小鱼放入其中养着。郭解把野鸡和宝囊在大石上放好,赤着脚趟入溪流,在水草密集之处摸寻鱼儿。此处的谷底比较平坦,这一段的山溪水流十分和缓,滋养得水草丰茂,内中所藏的鱼儿也很多。没过多久,郭解就捉了十多条这样的白鱼上来。郭解用衣襟兜着鱼儿,趟着溪水,一步步回到了大石。 郭解把鱼儿全数倒入囊中,正要拎起野鸡离开,却忽然惊讶地发现,那只野鸡不翼而飞了!这里根本没什么人踪,野鸡还是生的,绝不可能是籍少公跑来偷吃,那么只能是什么野兽把它偷走了。 郭解四下望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影子。忽然,一丛浓密的深草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吸引了郭解的注意力。郭解循声走过去,伸手拨开了草丛。一只三四个月大的小狼崽,正撅着屁股,拖着那只光溜溜的野鸡,费力地倒退着行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狼,真是稀罕事!郭解好笑了起来,他一把夺过野鸡,一手又抓住狼崽脖子后面的皮毛,把它拎了起来。 小狼崽被郭解拎在了半空。和所有的年幼小狗一样,它一旦被抓住后颈,四足便顺从地蜷缩着,没有乱动,更没有挣扎撕咬。这是一只很丑的小狼,浑身瘦干干的,青灰泛白的皮毛斑秃了好几处,一条后腿上还有一处溢着脓水的癞疮。野狼都是群居的,这小狼崽一定是在玩耍的时候走失了,再找不到它的族群,所以流落在此的。 它瘦是瘦了点,不过籍少公是不会介意的。郭解想,那家伙,只要是肉,就没有他不吃的。一只野鸡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有了这点狼肉,勉强倒还可以对付过去。郭解把小狼扔到了地上,一手伸向腰间,去摸他的那柄短刀。 小狼根本就没有起过要逃走的念头。也许它已经明白了,就算它想逃,也绝逃不过郭解的手眼。它把下巴贴在地上,四肢伏地,眼泪汪汪,浑身战栗地等待着它命运的终结。 ------------ 第八十八章 宠狼不弃 郭解握着短刀,却没有杀下去。他的一颗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隐隐地生起疼来。自己何尝不像这只狼崽?他也被他的族群抛弃了,丢在这深山荒野里,艰难地寻求生路。郭解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光,他收起短刀,便欲离去。 郭解的腿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小狼匍匐在地,口里叼着他的裤角,两只圆圆的小眼睛温润凝漆,却直勾勾地瞅着他手里的野鸡。 狼心不足,得陇望蜀!郭解叹了口气。这只小狼奶牙都还没有脱掉呢,哪里会有能力自己捕食?把它独个儿丢在荒野里,就算不被大的野兽吃掉,也挨不过几天,就会活活饿死的!郭解的心不知为何变得柔软了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熟鹿肉,撕成碎块,放在小狼的跟前。小狼显然是饿极了,张开口风卷残云。吃完了,它舔舔舌头,又望着郭解。好人做到底吧!郭解又撕了一块鹿肉给它。 小狼终于吃饱了。它走到小溪边,喝饱了水,却没有离去,又走回到郭解的身边,低眉顺眼地坐了下来。 趁着没有日落,还得抓紧时间,再找些食物回去呢!郭解没有闲心理它,抬腿就走。小狼却亦步亦趋,紧跟在郭解的身后,寸步不离。 “你这家伙!是看准了我是好人,打算要吃定了我,是不是?”郭解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说道。 郭解刚一回头,小狼便立刻趴下,顺头顺尾。 “不许跟着我,否则,我就宰了你吃肉!”郭解喝道。小狼的头垂得更低。 郭解转身又走,小狼旋即起身,又跟在了他的屁股后头。任他怎样怒喝吓唬,怎奈那小狼的性子十分固执,它心意已决,绝不肯就此退缩离去。郭解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看起来,从此又多了一张嘴要他养活了。 “你能保证不偷吃东西吗?”郭解向小狼问道,随即自己又好笑了起来,它能听得懂人话才怪! 郭解把宝囊和野鸡又放在了大石上,下溪继续摸鱼。不过就是一只野鸡而已,它想吃的话,就给它吃吧!籍大哥么,就叫他多吃点鱼好了!郭解又兜着一衣襟的鱼儿上岸,却惊奇地发现,小狼老老实实地守在宝囊的旁边,那只野鸡原封不动,好端端地还放在那里! “好乖的孩子!”郭解伸手摸了摸小狼的头。 小狼还是第一次享受主人的爱抚,它顺从地靠在郭解的身边,低着头,任由他的搓弄,眼神也愈见温柔。 装着鱼和水的宝囊太重了,拎着它爬坡回到岩洞,显然吃力不讨好。郭解把囊里的水倒了出去,就着溪水,用短刀把鱼儿一条条开膛去鳞,收拾干净。郭解又把小狼抱了起来,用溪水把它的伤腿清洗了一下,便带着它,往山腰上的岩洞走去。路过一片竹林,郭解顺手又挖了一些冬笋,居然碰巧还捉住了一只出来觅食的獾猪。 籍少公和陈玄迎了出来。他们谁都没有在意郭解大大小小的一堆战利品,四只眼睛,全都惊奇地看着跟在郭解身后的小丑狼。 “狼肉倒是好吃,只可惜它太瘦了!”籍少公砸了砸舌头,评头论足。小狼却知道了他不怀好意,瞪了他一眼。“哟嗬,小家伙个儿不大,还挺厉害的哪!等会儿吃了你,看你还拿什么瞪我?”籍少公吹胡子瞪眼地说道。 “只怕郭小兄弟领它回来,不是要给你吃的呢!”陈玄呵呵笑道。 “大哥,我这里还有许多更好吃的东西呢,你就饶过它吧!”郭解也笑着说道。 籍少公又狠狠地瞪了小狼一眼,却很快地被郭解的丰富猎物吸引了目光。 “野鸡!你怎么知道哥哥就爱吃它呢?哎呦,这是獾猪呀,还活着呢!这可是好东西,滋补绝品!鱼!看样子长得就不错,烧起来一定美味!”籍少公的欢呼一声更比一声高。 陈玄早已又制好了几个土瓦锅子。他挥刀杀好了獾猪,把这些鱼肉笋菜搭配着分类装锅,生火烧煮。郭解又弄干净獾猪的一副心肝下水,另做一锅,煮得熟了,连汤带肉,喂给小狼吃下。 从此以后,郭解每日里早出晚归,打猎捉鱼,间或采摘一些野菜山笋,供应大家的饮食。陈玄则负责烧煮打扫,也甚是忙碌。籍少公却袖着两手悠游自在,每日只是练练拳脚,打发着时间。 小狼的到来,给三个人烦闷无聊的山居生涯,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原本凄冷的岩洞,忽然多出了许多欢笑和生机。小家伙有时看似呆头木脑的,实则大智若愚。它能当机立断地抓住机会,为自己寻到了一个好主人,其心计就可见一斑了。 天气又冷了一些。三四日过去,小狼明显发胖了,身子也壮实了许多。它腿上的癞疮渐渐地愈合,新的厚密的皮毛正在钻出皮肤,慢慢地生长着。而小狼的性子,却因众人的宠溺,日渐变得顽劣了起来。三人无事的闲暇时光,就逗弄小狼玩耍,几日下来,它已经能听懂不少的人话,也会按照大家的吩咐,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这日晚饭后,三人一狼躺在一堆厚厚的茅草上面,享受着柴火的融融暖意。籍少公把脚勾到胸前,除下一只靴子,远远地扔了出去。小狼看见了,猛地跳了起来,撒开四腿跑了过去,叼起臭靴子,又摇头晃脑地跑了回来,交给籍少公。籍少公接过靴子,又扔了出去。小狼正要再去捡回,忽然看见郭解也丢出去一根木棍,却落在了靴子的另一个方向。小狼果断弃靴不顾,它撒着欢儿,飞跑着捡回了木棍,放在了郭解的手边。 “狗东西!玩儿一下,也要分清远近亲疏!”籍少公拍了一下小狼的脑门,恨恨地骂道。小狼却别过脸去,不理不睬。郭解和陈玄见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咱们得给小狼起个名字了,不能总是喂喂地叫它!”郭解笑道。 “它那么像狗,就叫小狗吧!”籍少公说道。 “太难听了!”陈玄大大地摇头。 “我想着,”郭解说道:“它是被狼群丢弃的,又被我们收养了起来,不如就叫不弃吧。” 陈玄连声称好,籍少公却撇了撇嘴巴,不以为然。 “不弃,不弃!”郭解抱过小狼,一手摸了摸它的脑瓜,一手在它的肚皮上抓着痒痒,笑道:“你可要记住你的名字,不弃!” 不弃伸出舌头,舔了舔郭解的脸。 “坏东西,痒死了!”郭解一把将不弃扔了出去。 不弃四脚落地,随即又蹦了起来,颠着步子在洞中的空处四下欢跑。忽然,它叼起一根吃剩的沾满泥土的兽骨,又跑了回来,在三人身上蹦来跳去,连拱带蹭。 “脏死了!”籍少公一把夺过骨头,远远地丢了出去。 不弃看到骨头丢了出去,欢叫一声,连跑带窜,又把它捡了回来。三人共发一声长叹,无可奈何。 以后,郭解出门射猎的时候,便总是带着不弃一起。基本的狩猎训练还是必要的。不弃虽然还小,不能帮什么大忙,可它的耳朵鼻子却比郭解更要灵光,那些躲在地面草丛中的小兽野鸟,从此更多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菜单之中,食物不断地翻新变换着。 这日,郭解已打到了几只鹌鹑,都是不弃奔忙着捡回来的。他正要招呼不弃离开此处,换个地方再找猎物,忽然见它神态大变,不由得收起了声音。 不弃的两只小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它的两条前腿匍匐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鼻子在草丛边的地上拼命嗅着什么。忽然,不弃猛地抬起了头,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鼻孔仍在抽动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气味的变化。 不弃目光所及的方向,灌木丛中沙沙作响。若不是它的敏锐和警觉,郭解定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风吹草动的平常声音而已。动静渐渐大了起来,郭解靠着一棵大树蹲了下来,顺着不弃的目光,向灌木的缝隙里仔细搜索着。 一头硕大的野猪,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野猪丝毫没有戒备,正用嘴拱着泥土,搜寻下面的块茎,贪婪地吃着。郭解又惊又喜,急忙搭弓张箭。“嗖”的一箭射去,已是贯穿野猪的双眼,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不弃欢叫一声,它高高地跳了起来,越过草丛灌木,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这头野猪实在是太大了,足有三四百斤之重。郭解把几只鹌鹑用长草穿了起来,都挂在不弃的身上负着,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才把野猪扛到肩上,自己却已被压得背弓腰弯。中途歇息了四五回,郭解终于把它弄回了岩洞。 籍少公跑了出来,惊喜交加,欢呼雀跃。听完郭解叙述了捕获野猪的经过,籍少公一把抱起不弃,对它的机智勇敢大加赞美了一番,连连称它天生就是狩猎的绝代高手。 ------------ 第八十九章 山间迷魂 陈玄带着大家一起动手,一阵手忙脚乱。午后,三人一狼聚在一起,大嚼了一顿炒猪肝烧鹌鹑和笋片骨头汤,直吃得肚饱眼饱,再也装不下去了。陈玄的喘疾已经痊愈,籍少公好吃好喝地将养了这么些天,武功渐已恢复,基本又是欢蹦乱跳的一个大侠,不弃也长大了不少,他们应该起身继续行路了。 三个人各自拢了一大堆火,把野猪的肉都剔了下来,全部烤熟烟熏,以作行路时的干粮。陈玄把烧制好的猪肉,和以前存下来的鱼干肉干,分装了三个大包裹。东西太多,全都装进天工如意囊里的话,背着它的人就不用赶路了,累也累趴下了。好在肉干和鱼干经过烟熏火烤之后,却是不易腐坏。有了这么多的食物,路上就可以节省下不少狩猎烧烤的时间,以后也能也能多赶一些路。余下的猪骨和肠肚,应付大家的晚饭和明早起程前的早餐,富富有余。 翌日清晨,三人各背上了一个大包裹。锅里余下的汤水肉碎,陈玄也没舍得丢掉,都倒进了天工如意囊里带上。有了前阵子雨淋的教训,郭解便把野猪的皮和那张鹿皮一起卷了起来,背在身上。陈玄想了又想,却拿一根编好的草绳,栓了一口瓦锅,也挂在郭解的腰间。 郭解的形象顿时被弄得猥琐不堪,不过反正也没外人走来笑话他,就算有,眼下还是生计要紧,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三个人望了一会居处多日的岩洞,便带着不弃,又开始了漫漫艰辛的行程。 三个人带着不弃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说不尽一路的艰辛险阻。天气时好时坏,总的趋向却是越来越冷,还好没有再降大的雨水。走了半个来月过去,衡山国的北境已经遥遥在望,而他们携带的食物也渐近吃完。 这日,一场寒流又降了下来。大家聚在一处背风的地方,吃了点郭解采来的坚果,和一些剩肉,草草果腹之后,便笼着火堆过夜。郭解披了那张鹿皮,把不弃抱在怀里;籍少公和陈玄身材都小,共披一张野猪的皮,就此沉沉而睡。 翌日一早,大家把残余的一点食物全部吃光,准备上路。 “今天就要穿越两国边境了,前面等着我们的,可不知还有什么危险呢,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籍少公说道。 三人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虽然他们还穿着衡山国士兵的甲衣,可是那只能勉强蔽体御寒而已,已经完全起不到迷惑敌人、保护自己的作用了。经过一个多月来的雨淋风吹,树枝挂扯,这些甲衣早已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郭解抱起了不弃,对它说道:“若是遇到有人来追杀我们,你可要机灵着点,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到草丛里去!” 不弃歪着小脑袋,努力地理解着郭解的话。 郭解把它放到了地上,叹了口气。自己三人若是不幸被俘或者身死,不弃可有办法自己在这山林中存活吗?虽然它已长大了不少,可毕竟还是幼崽,还没有自己独立捕过猎物呢。算了,自己这几个人尚且前途未卜呢,还想它的未来做什么?它能跟随着自己,多活了这些日子,就已是白捡来的福分。以后,就让它自求多福吧! “你也别太紧张了!”籍少公说道:“这山区有这么大,边境线这么长,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哪一处穿越。就算我们遇到王兵,那也只是分散搜索、偶然撞见我们的散兵游勇,没什么可怕的!” 郭解点了点头。他们丢掉了所有的不是必须的累赘物品,各自背好了弓箭和战刀,三人一狼无言上路。 午时过后,三人停了下来,略作休息。国境并没有标识出分明的界限,但是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脚下的山岭,就已经是了,翻过这道山,那边就是淮南国的境内。再走两日,翻过几道山梁,就会渐渐地离开山区,来到人烟稠密的开阔地带。 三人很顺利地攀上了山脊,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沿着山脊走了一段路,到了这座山岭的走势折转之处,便寻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好走的位置,向北下山。 在半山腰上,一处石缝里的山泉赫然映入眼帘。泉眼不大,冒出的泉水聚成一个浴槽大小的水洼,清冽见底,十分诱人。一丝水线溢出坑洼,沿着石缝欢快地向谷底流去,旁边还有几棵忘了季节的嫩绿青草,不顾西风肆虐,顽强地生长着。 不弃个儿小眼尖,率先看到了水。它欢叫一声,飞跑了过去,蹲在石头边上,垂着头,伸出舌头一通狂卷。三个人也已是又饥又渴,他们走到石边坐了下来,双手掬水,饱饱地喝了一顿,聊以充饥。歇了一会儿,他们又洗了把脸,提了提精神气儿,继续向山下走去。 将至谷底的时候,不弃正走着走着,忽然蔫头垂脑,四腿无力,虚脱了起来。接着它就一头趴在地上,不论三人怎样呼唤,都不肯起来继续走路。 “小赖皮,都学会装死了!”郭解弹了一下它的小脑瓜儿,恨恨地骂道,不弃还是不动。其实他满心都是疼惜,不弃还这样小呢,它跟着自己,这一路跋山涉水地走过来,确实是太辛苦了。 郭解抱起了不弃。刚走了没几步,忽见陈玄又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一棵树干,脸色虚白,冷汗淋漓,喘息着说道:“奇怪!我的头为何这样晕了起来?”话刚刚说完,陈玄两腿一软,却“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郭解还以为他的什么老年疾病复发了,正欲扶起陈玄,一旁的籍少公却忽然说道:“不好,咱们好像是中了迷药了!一定是那眼泉水在作怪……”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随着一声闷响,籍少公也一头栽倒了下去。 不弃尚且幼弱,陈玄年老体衰,籍少公虽然盛壮,却是大病初愈,三个人狼先先后后都倒了下去,只剩下年轻力壮的郭解还站在那里。 “祸事既然找上门来,那我就只能接着了!”郭解咬了咬牙。趁着自己还没有眩晕倒地,郭解抱起了他们,分别藏到三处不甚显眼的地方,又找来一些树枝衰草,把他们遮盖了起来。 郭解坐在籍少公藏身的地方。他的手一垂,碰到了籍少公的胸前,手却被硬物硌了一下。他藏在胸前的那装着一堆宝贝的小布包,鼓鼓地显现了出来。郭解把布包取了出来,拣出那些小小的瓶瓶罐罐。郭解知道,这里面有可冲迷药的解药,可是他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瓶,平时也没想到去问一下。他总以为籍少公会一直平平安安的,需要时他自己就会使用了,全没想过今天的这种局面。 郭解叹了口气。奇怪,过了这么久了,自己为何还没有晕倒?那泉水自己是喝的最多的呀!管不了这些了。郭解挑出那个装着烈性炸药粉的小瓷瓶,小心地放在腰间,又把其他小瓶子放回了原处。他又摘下籍少公的箭袋,也挂在自己身上,轻轻地离开了他。郭解记好了两人一狼各自藏身的方位,之后远远地走开,找到一棵还满满都是树叶的常绿大树,爬了上去,四下观察着。 不出他的意料,山谷的对面果然走过来七八个人,穿的都是衡山国兵士的服饰。兵士们越走越近,郭解侧起了耳朵,已能隐约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渐渐地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你能确定,他们就是在这个地方走过的吗?”一个头领模样的兵士问道。 “没错儿!”一个兵士答道:“一整天我都藏在对面的山坡上,看得清清楚楚的呢,总共三个人,一老两少,还领着一条小狗儿。过了未时以后,他们就是从这个方向下山的!都过了这半天了,还没见他们的人影儿,一定是喝了药泉,倒在半路上了!” 那头领点了点头,露出一脸的喜色:“那咱们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活捉的赏金可不少呢,该着天降富贵!” 又有一个兵士洋洋得意,显摆着自己:“还是我的主意好吧?这周围的山泉全都下了迷药。他们翻山越岭地赶路,怎么可能不口渴?只要他们一喝水,就全得趴下!任他们武功多高,心眼儿多多,最后还不都是咱们的俘虏?” “呵呵,就你小子行!等回去我报告上头,给你记个头功!”头领笑道。其他甲士也都随声附和着。 “哎!那咱们赶快去找人吧!”那兵士乐颠颠地说道。 兵士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转眼就走到了坡脚。那头领一摆手,说道:“上去搜!”众兵士们便手脚并用,攀枝爬坡,四处搜索着。 他们都在自己的脚底下活动着,郭解蹲在大树上,浓密的枝叶遮掩着他的视线,他已无法用目光一个个追踪他们每个人的路线。 ------------ 第九十章 鹬蚌恶斗 “这里有一个!”一个兵士忽然高声叫道。众兵士们闻声,全都兴奋地欢呼起来,一起向那兵士的方位聚了过去。 郭解闻言一惊,他伸手拨开了枝叶,向那边望去,那里却是陈玄藏身的地方。兵士们扒开树枝乱草,陈玄僵卧的身体已然露了出来。郭解轻轻挪动着身子,在树上换了个视线较好的位置,解下了长弓,搭上一支利箭,向那边一寸寸地找着准头。 “全部给我站好了!不许动!”随着一声呼喝,郭解和地上的兵士们全不提防,都吃了一惊,纷纷扭头向谷底望去。 谷底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二三十名甲士,身上却是淮南国兵将的服饰装扮。一定是事先埋伏好的,否则何以出现得这样凑巧?却不知他们之前的藏身之处在哪儿。看他们的装备衣着,应该不是普通的小兵,却都是有职位品级的下级武官,郭解在树上分析着。 “谁敢乱动一下,杀无赦!”一个甲士又喝道。 “大家都是当兵的,互相应该体谅!我们办我们的差,本来和你们无关,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却无缘无故跑了过来捣乱,想凑什么热闹?”那衡山国的头领阴阴说道。 “好个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一个淮南国的甲士冷冷一笑,厉声说道:“这儿,可是我们淮南国的地界!你们衡山国的兵马披甲带刀,成建制地越境而来,到底要做什么?是想与我们敝国开战,夺取我们的国土不成?!” 衡山国的头目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甲士伶牙俐齿,硬给自己一行人扣上了寇边掠地的罪名,这可不是小事!他们不过是七八人的小股分队,哪里算什么建制?但确实是全副武装,一看装束,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是衡山国的正式军队,而且双脚都踏在淮南国的地面上。摁上这个罪名,他们就有充足的理由把己方全部杀死,衡山国却无话可说。这个罪名太过敏感了,封国之间不论是互相杀伐,或是彼此勾结交往过密,汉庭都一向十分忌讳。倘若他们硬要往大里闹的话,就连衡山王也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眼下,对方人数比自己多了好几倍,装备更是精良,若是厮杀起来,己方完全没有任何的机会。敌强我弱,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想到这里,那头目赔了一副笑脸,换了口气说道:“兄弟身负公干,在追捕敝国的几个杀人越货的凶犯呢。这四周山野茫茫,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都迷了路,一不留神便误踏了贵国的地面,实在是兄弟的不对!各位请不要多心,等我们抓到了要犯,这就返回衡山国去!” “不留神误踏?我看你们留神得很呢!”那甲士又喝道:“不然的话,何以只在我们淮南国的泉水里倾入毒药,而你们自己的泉水却干干净净?你们意欲毒害我淮南国的百姓,其心可诛,罪不容赦!你们还想轻轻松松地脱身归国?做梦!” 那头目心道:你们若没有进入衡山国境,何以知道那边的泉水不曾下药?只是仗着自己人多,硬给我们扣上帽子,欲加之罪罢了!如今理和势都在人家的手里,而且看这情形,他们是打定了主意,绝不肯放过自己的。看起来只能咬着牙硬拼,再找机会逃过山的那边了。 头目向四周看了一看,己方唯一的优势,就是背靠大山,居高临下了。跑肯定是跑不脱的,背山一战,或许还有生望。头目主意已定,做了个手势,七八个士兵一起抽出战刀,准备应战。 “弟兄们,他们抽刀了!大家还愣着做什么,等着身死国灭、祖宗蒙羞吗?”对方的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先动了兵器,那甲士抓住道理,大声鼓噪。 数十名甲士纷纷亮起了刀剑,呐喊着杀上了山坡,一时双方兵器相交,乒乒乓乓地厮杀了起来。那衡山国的头目算计得倒是不错,只可惜形势相差太大。淮南国的士兵不仅装备精良、人数众多,而且平时训练严格有序,作战能力比己方高了许多。他占据的这点居高临下的优势,很快便被化解无形。不过半个多时辰过去,衡山国的士兵们已被尽数杀死,而淮南国一方仅有五六人受了些伤。 他们也一定是刘安派遣,奔着自己三人而来的!郭解想到,淮南国的兵将们平时多半都集中在都城寿春,在没有做好起事造反的准备之前,刘安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给送去朝廷任何风声的。武将们更不会异想天开,派他们来这个荒芜人烟的山中边境,巡逻视察的。沿着漫长的边境线,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小股部队,正在四处搜索巡查。 战场很快便清理完毕。一个受伤略重些的甲士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便退到谷底休息。 一个高大些的甲士喝令了一声:“搜!”众甲士纷纷爬上坡去。原来这人却是小队的首领,方才那个喊话的甲士,却只是个号兵。 “在这里了!”一个甲士发现了躺在露天里的陈玄,向同伴们招呼道。 “这个老的,不值什么钱!”首领看了一眼陈玄,说道:“另外两个年轻的更重要,他们一定就在附近,仔细找!” 敌人太多了,郭解没有把握一下子全数杀死,不放过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放炸药,可那药粉的威力却过于巨大,一定也会炸死陈玄的,而且籍少公和不弃也在此不远,少不了会被波及伤害。没别的法子,只好先射箭,射死几个算几个,其余的再靠运气搏杀吧! 一个甲士拨开枯枝荒草,向这边走了过来。郭解放了一箭,那甲士闷哼一声,倒在了乱草丛中,却谁也没有注意。郭解如法炮制,又射死了几个个在别处搜索的甲士。当郭解射到第六个人的时候,那人垂死之前,却发出了一声惨叫。 甲士们都惊觉了起来,纷纷就近寻找掩体,隐藏自己,郭解趁乱又射死了二人。 “他在那里!”一个躲在树干后面的甲士伸出了头,指着郭解蹲踞的大树叫道。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早已穿过他的咽喉。 伤亡甚是惨重,甲士们却并未慌乱,平日的训练有素此时显现出了能力。那首领压制怒火,他趴在一块岩石后面,叫道:“备弓弩!” 十余支利箭从各处的掩体后面现了出来,瞄向大树。 那些掩体五花八门,更有许多枯枝败叶阻挠着视线,郭解没有办法找到每一个人的位置。贸然射出一箭的话,倒是可以解决掉一个敌人,不过,自己的精确位置便会暴露,那其余的十余支箭簇,立时就把自己戳成刺猬。郭解蹲在叶影里,靠着一根略微粗点的枝干,琢磨着办法。 一个甲士忽然失手,他的弓弦一松,箭飞驰了过来,却离郭解甚远。郭解立刻回了一箭,那甲士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郭解随之纵身一跃,无数支利箭从自己的背后纷纷飞过,有两支恰恰插在了他刚才藏身的地方! 甲士们都站了起来,郭解在空中调整了一下方向,又射出一箭。又一声惨呼响起,这次死的竟是那个思维机敏口齿伶俐的号兵,郭解的双脚却已稳稳地落到了地面。 距离很近了,双方的弓箭都已无法使用。首领一声令下,剩下的甲士们抽出利器,呐喊着杀来。肉搏在即,对方还有十二三个人呢。郭解缓缓地拔出了战刀。 一个冲在前面的甲士哀嚎着倒下了,四肢扭曲抽动着,不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郭解转眼又杀翻了两人,余下的甲士却拥聚成团,向郭解群起而攻。郭解在刀林剑雨中左支右绌,寻机又斩杀一人,身上脸上已满布了飞溅来的鲜血,他的战刀也崩开了几个豁口,钝了许多。 又一柄利剑直刺过来,郭解挥刀相格,背后却门户洞开。一柄弯刀划过,郭解一个侧身纵越,堪堪避过心肺,左臂却被弯刀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郭解的双脚刚一落地,右腿却一阵剧痛,早已挨了一剑,伤深至骨。 郭解忍着痛,下意识地向前进步,接着弹起侧翻。 “和风凌月步!”郭解的脑海中光明突现:“我怎么忘了这个了?” 步随心动,郭解长啸一声,纵横捭阖,身法大变。酣战中的甲士们谁也没见过这样古怪的杀招,都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郭解战刀向左一晃,双脚错步,身子却向右飘忽而来。右边的一个甲士眼措不及,郭解的刀却已斫至面前,他来不及细思,急忙回剑相抗,却是臂先挡来,剑还未至!一声痛叫之后,那臂膊鲜血淋淋,早已着了郭解一刀。只可惜郭解的战刀已钝,那人又有甲胄护体,却没有砍断臂骨。利剑脱手而飞,郭解将战刀对准那甲士的头面甩了过去,惨叫声中,他又轻飘飘地斜退两步,一把抄起了还在飞行中的长剑。 ------------ 第九十一章 新恩旧义两难全 利器在手,郭解如鱼得水。他脚踏和风凌月步,身子轻飘浮荡,蛇形而动。那些甲士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身前背后,到处都有一个血葫芦一般的骇人的郭解,刀剑却再也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郭解挥舞长剑,一鼓作气,又杀了几个人,步法却渐渐地慢了下来。他已经大半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了,身上的两处伤口还在不断地冒着血,恶战了半日,体力渐已透支。 一阵晕眩冲上了脑子,那迷药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这个要命的当口向他袭来!郭解用力地甩了甩头,努力地保持着清醒,把力量重又聚集了起来。他大喝一声,长剑斜出,右前方的一个甲士首当其冲,他哪里躲闪得过如此诡异的步法?惨叫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身首却已断然分家!郭解的双脚又是一错,踏前一步,前面的甲士们惊呼着骇然后退,他的身子却忽然向左一转,接着向后远远地飘开了五六步。 郭解背靠一棵大树,嘴里大口喘息着,眼皮却越来越沉重,直欲睡去。甲士只剩了四个人,都杀得怕了,一时摸不清情况,谁也不敢贸然前冲,都站在郭解的对面,面面相觑。 郭解的眼睛又是一黑,身子软软地就要下坠。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否则的话,他们三个人,还有小狼不弃,都活不下去了。郭解咬着牙,聚集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拼命地倚着树干,保持着身体的垂直。 甲士们慢慢瞧出了端倪。眼见有机可乘,那首领一声暴喝,提刀率先杀来。郭解急欲挥剑相格,可是右臂却似不是自己的了一般,软软的再也抬不起来。郭解心中暗叹,闭目等死。 等了许久,自己的脖颈居然还没有洞开,前面似乎却有些异常的动静。郭解狠狠一咬自己的嘴唇,疼痛终于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却乱花一片。郭解努力地睁眼分辨着,四个人却似互递刀剑,正在自相残杀呢! 这一定是幻觉!难道自己已经死了么?郭解又咬了一下嘴唇,这次终于看清了。他惊讶地看到,小狼不弃正蹲踞在那首领的肩背上,一口尖锐的小牙狠狠地咬着撕他的耳朵,两只小前爪却绕过他的脑袋,在他的脸上狂挠乱抓!它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那首领被不弃抓咬得满脸是血,疼痛异常,却百般甩脱不开。三个甲士都欲挥刃杀它,无奈不弃占据着首领的要害部位,却又胡摇乱动,片刻也曾不安宁,哪里杀得准呢?三人都怕误伤了首领,不免投鼠忌器,谁的兵器也不敢实实地斫将下去。想要空手去抓,无奈这小狼崽子呲牙咧嘴,凶的要命,众人又怕自己的手指被它当作了晚餐,却也不敢轻易下手。 首领怒喝一声,上身一阵狂甩。不弃只用两条后腿蹲踞着,身子并不牢靠稳当,险些儿被甩下身来。它急忙空出两爪抱住首领的脑袋,稳住了自己的身体。那小爪子也不曾老实片刻,却向首领的眼睛挠去。首领这时却得了空儿,两只手终于捉住不弃的后腿,把它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头脸拽开。可是首领左边的耳朵却被不弃咬住不放,终于撕拽了下来,右颊又被不弃的爪子挠过,连皮带肉带挠下了一片。 首领头脸的鲜血哗哗地流着,他又痛又怒,猛然拎起不弃的两条后腿,把这头可恶的小狼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向一块山石。不弃在半空中急速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落地方向。这一调整减缓了不少下坠的速度,却仍结结实实地摔上了山石,却到底保全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呜嚎一声泣叫,不弃的两条后腿已经摔断了。它忍着剧烈的疼痛,挣扎着,用前肢吃力地向前爬啊爬。它想要逃开几个人沸腾的杀气,也想使自己多活一会儿。 甲士们却早都气红了眼,哪里还肯放过它?眼见得利刃就要将不弃碎尸万段,郭解血涌头脑,眼前忽然一片清明。他暴喝一声,忽地弹了出来,剑花左右一分,首领和一个甲士的颈上却是血光一绽。两人挥刃的手停在了半空,转眼双双轰然倾倒。余下的两个甲士,却不知郭解何以突发神力,都惊得呆住了,郭解又侧身飘了两步,挥剑结果了他们。 郭解冲了过去,抱起小狼叫着,眼泪冲花了满脸凝结的鲜血:“不弃!不弃!你不能死啊!” 不弃睁着圆溜溜的一双小眼睛,伸出舌头,在郭解的脸上舔了一舔。它忽然觉得,这混合液体的味道着实不错,便眨了眨眼睛,又把舌头向郭解不分头脸,乱舔了起来。郭解的脸霎时干净了许多。 郭解嘿嘿地笑了。臂上和大腿两处的伤口忽然钻心一痛,他颓然坐到了地上。 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籍少公和陈玄都还在昏迷着呢!郭解把不弃轻轻地放在一丛软草上面,吩咐它好生卧着,不要到处乱爬,便在一个尸首上剥下衣服,扯成布条,简单地为自己的伤口包扎止血。之后,便开始动手清理尸体,把他们远远地拖拽到一处,和那些先前死去的衡山国士兵的尸体一起堆放。 “生不能相欢,死却要同眠。黄泉路上,你们已无分国界,就不要再厮打了吧!”郭解默默祝道。 收拾停当,郭解回到不弃的身边卧好。他正要燃火搭箭,却猛地想起:“不对!还有一个受了伤的甲士,正在山谷底下休息呢,可不能放他跑了!” 郭解拖着伤腿,忍着痛,又下到了谷底,四下搜索着。 如雷的鼾声从一丛密草中传了出来。这半日险恶的格斗厮杀,无数兵器相撞、狂呼惨叫的声音,竟全没有打扰到他的好梦。甲士吧嗒吧嗒嘴巴,忽觉脖子一凉,惊得双眼一下子张开。 甲士在睡梦中忽地惊醒,他眨了眨眼睛,忽然一脸惊喜:“郭公子,是你!” “你认得我?”这人认得出自己,那他就更得死了。 “自然认得!你长大了,长高了,可是还脱不了小时候的模样!”甲士说道:“喂,郭公子,你做什么拿剑指着我?” “你到底是谁?”郭解疑惧盈心。 “你忘记我了?不记得我了?我是郑羡!”甲士叫道。 “郑羡?”郭解茫然了起来,脑子开始运动,一点一点地搜索着以往的熟人形象。 “郭公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郑羡叫道:“你小的时候,每个月都跟太子殿下一起,来我们军营训练好几天呢!那时候,你每天都郑师傅长郑师傅短,缠着我哄着我教你这,教你那的,你全都不记得了?”见郭解还在迟疑,他把挂在脸上的散碎头发向两旁拂了一拂,又说道:“你看你看,还记不记得起来?” “郑师傅!”郭解猛然想了起来,确实是他!只是军营里教授指导过他的下级武官不计其数,他已记不清那么多了。 “对了!就是我!”郑羡喜道:“那时候你顽劣非常,有一次你掏喜鹊窝,却从树上掉了下来,把脑袋磕破了,还是我给你擦的药呢!你摸摸你的额角,看那伤疤还在不在了?” “郑师傅,我没有法子!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几位好朋友能够活命,就算你对我有过恩义,可我还是要杀了你!”郭解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郭公子?”郑羡惊疑地问道。 “你们来这荒山里为了什么,上头没有告诉你吗?”郭解说道。 “说了,是抓捕三个从衡山国逃来的恶贼!其中就有一个,名字也叫做郭解!”郑羡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难道果然是你?我一直以为是跟你同姓同名的人呢!” “不错,正是我!”郭解寒着脸说道,他深恐自己的心再一次柔软下来。 “你……”郑羡疑惑地问道:“大王为何要抓你?他一向对你那般重视,打小就苦心全力地栽培你呀!” 郭解低喟了一声。刘安的确是对他有大恩的,若没有他的出手相救,自己的这条小命,早在当年就丢在大雨滂沱的荒野里了。何况,还有那么多年的恩遇教养,和宠爱信任。这一切,都是什么时间发生改变的呢? 郑羡的心底却很坦然,他的脸上,疑问的神色远远超过了恐惧。郭解无言以对。他已经背叛了自己的恩主,却还要再背叛眼前的这一个曾经好心教授自己武功的人。 “别问了。你的同伴们都被我杀死了,一个不剩,而你,也必须去死!”郭解沉声说道。 郑羡张大了嘴巴。他把目光从郭解的脸上移开,赫然看到了他满身都是厚厚的已经凝结了的血渍。 “那你也杀了我吧!”郑羡把头又躺到了草上,平静地说道:“兄弟们都死了,就我一个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日后回到军营,上头问话下来,我也无法解释!” ------------ 第九十二章 选择 郭解的剑垂了下来,他的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羞愧和自责爬满了他的心。 郑羡一声叹息,仿佛即将死去的不是他,而是郭解。 “郑师傅!”郭解咬了咬牙,说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快走吧!” “又要杀我,又要放我,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郭公子!”郑羡坐了起来,问道。 “别问了,走吧!”郭解掩面而逃。 “郭公子!我在淮南国里没有家人,以后,就去天子脚下混碗饭吃,不再回寿春,也不做淮南国的武官了,你就放心吧!”郑羡在背后叫道。郭解却充耳不闻,越走越远。 天渐渐黑了下来。这时籍少公悠悠醒了过来,他扒拉开还盖在身上的枯草树枝,走了出来,找到了郭解和不弃。 “哎呦!我的小不弃,你怎么弄成这样?”籍少公很快发现了它的断腿,不弃呜呜地呻吟了几声。 郭解把事情经过都讲了一遍。 “呃嗬,还真是条忠义的烈狼!”籍少公大声赞道。他找了一根树枝,用刀斩去树皮,削成两段四五寸长短的小木棒。籍少公弄完了,又抱过不弃,伸手给它的断腿正位复原。不弃正痛得嗷嗷惨叫,籍少公却早已取出一个圆圆的小瓷瓶儿,用手指抹了一些药膏,沾了口水稀释,涂抹在不弃的断骨外的皮肤上面。接着,他又把短棒扣在不弃的腿上,用布条捆了结实固定。不弃痛楚渐轻,趴在籍少公的腿上,昏昏睡了过去。 “你小子!”忙完不弃的伤腿,籍少公笑道:“大家都是一起喝的药泉,我们都倒下了,就你还好端端的,太不够意思!”他打开郭解两处简单包扎了的伤口,细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臂伤倒还无甚大碍,腿上的伤口却挺深的,需要清洗,以防感染。只可惜附近的水源都被投了毒,你只好再忍耐两天,先用些药吧。” 籍少公拔开一个小葫芦的塞子,倒出一些肉红色带着扑鼻清香的药末,撒在了郭解的伤口上面,用布包好。接着他又换了个葫芦,倒出两颗绿豆大的淡黄色小药丸,令郭解服下。籍少公的宝贝果然神验非凡,刚一用上,郭解伤口就停止了流血渗液,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郭解也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药泉对我无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那时直到激战负伤,体力耗竭之后,这才来了一些眩晕眼花的感觉,却也不曾倒下。只是那时候体力尽失,手脚疲软,幸亏不弃早早醒了过来,舍命救下了我!” 郭解的眼中泛起潮湿,伸手摸了摸它那一身厚软的皮毛。不弃蜷在籍少公的腿上睡得正香,它勾出一只前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舌头舔了舔嘴巴,吧嗒几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弃它到底是禽兽,身体跟我们人类不同,清醒得早些也算正常。”籍少公笑道:“倒是你,却有个比禽兽更禽兽的身体,竟能自然地对抗毒物,也算是天赋异禀了。但不知你是只能对付这一种毒呢,还是天下所有的毒药都对你无效?” “虽不敢说能对付所有的毒药,但我知道,我所抗的毒性肯定不只是这一种!”郭解说道。 “这是怎么说?”籍少公问道。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有回我带着家里的小黄狗出去玩儿,闲着没事,就去逗弄一条竹叶青蛇,结果我和狗都被咬了。那小黄狗很快就死了,而我却什么事都没有,自己走回了家!”郭解说道。 “看来,你体内真的能抗不少毒质呢!”籍少公啧啧称奇。 “对了籍大哥,我还要问你呢!这些小瓶里的药物,都是做什么用的?”郭解问道:“那时我想找药救醒你们,却不知该用哪种!” “怪我粗心,早该告诉你的!”籍少公说道,便把所有的小瓶小葫芦全取了出来,按照颜色分类排好。“哎也?那炸药粉怎么不见了?可不要撒到了什么地方,只要沾点火星儿,轰的一下,我们可就全都飞上了天!” 郭解忙道:“炸药粉在我这呢,还没来得及处置那些尸体,你就醒来了!” “不急不急!”籍少公笑道:“来,我教你,你可要记住了!” 籍少公把所有瓶中的内容物的功能和使用方法,一样一样地告诉了郭解,郭解努力地记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咋舌不已。 “咱们快点给陈老方士喂些解药吧!”郭解说道,“也好叫他快些醒来!” 籍少公摇了摇头,说道:“时辰已过这么久,那迷药的效力早已被身体化解了。他还不醒来,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衰弱,尚在昏睡而已。叫他好好休息吧,等他自己愿意醒时,就会醒来的。” 天已经黑得透了,星光满天,陈玄还是昏睡,没有清醒。郭解找到一个隐秘些的地方,用草铺垫了,把陈玄和不弃抱上去睡好,自己则和籍少公躺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附近的野兽飞鸟,都被下午的厮杀惊走了,根本找不到猎物,他们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不弃似乎懂得主人们的为难,它不吵不闹,乖乖地蜷着断腿睡觉。 “我说你这笨蛋!”籍少公舔了舔嘴唇,说道:“你是不是该去搜搜那些尸体,找点干粮出来?” 郭解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起身就走。不一会儿,便用衣襟兜着一大堆各式的干粮干肉过来。不弃抽抽鼻子,醒了过来。 “小鬼头儿,比我还馋呢!”籍少公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干肉,又撕了一些,喂给它吃。 “笨蛋!”籍少公又招呼郭解:“跟着我这么久,你竟没有学得聪明半点!不想着剥几套新衣服下来?” 郭解又拍了拍脑袋,应声而去。籍少公的身体早已复原,此时药劲已过,完全不影响他的任何行动,可还还是喜欢支使郭解做这个干那个,来回跑腿,郭解却也心甘情愿。 郭解走回那堆尸体,找了三具和他们身材差不多的淮南国甲士的尸体,剥下了衣甲。他们的兵器更好,郭解又找了拣了几件刀剑弓箭,堆到了一起。眼看就要出山了,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没有钱可寸步难行。郭解在每具尸体上搜检着,大凡对他们有用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堆到一边。 忽然,一具尸体对他一笑。郭解吓得头皮发炸,跳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他死得并不难看而已,自己神经紧张得有些恍惚,竟以为他是在笑呢。郭解轻轻扳过他的脑袋,却总是感觉他还在笑。郭解凝视着这张脸,这张脸竟无比的熟悉,原来又是一个教过自己的武官,只是郭解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郭解抱着一堆衣服零碎,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颓然坐下。 “怎么了,郭兄弟?”籍少公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问道。 “大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郭解说道:“我不想杀人,但是我不杀了他们的话,我们就活不下去!可他们只是在执行命令,他们全都没有错,却要被我无辜残杀!而他们之中,却有对我有过恩义的人,而我却杀了他!”郭解双眼流下了泪,说道:“当年,我的家人和乡民们一夜之间,被尽数残害,我恨死了衡山王。可是今天,我也杀了许多无辜的人。他们都有儿女亲人,必然也恨极了我,将来一个个来找我报仇,我可往哪里去躲呢?” 籍少公喟然长叹,没有说话。 “籍大哥,”郭解又说道:“你对我有恩,他们也对我有恩。如今,我却要为着一方能够活下去,而杀死另一方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譬如大王救过我的命,又恩养了我,我应该始终忠诚追随于他的,可是我没有!一方是大王,另一方也是对我很重要的人。虽然我们一起走过这么多的路,可惜是我现在却开始迷惑了,我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一边才好。大哥,你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比我懂得更多的道理,你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籍少公抓了抓头皮,最后说道:“兄弟,不论你怎么做,都是对的;可是不论你怎么做,也都是错的!” 郭解仔细地咀嚼着他的话,籍少公又说到:“既然如此,你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随心所欲。你就选择一条你自己喜欢的路吧。你的心在哪边,你就走向哪边!” “是,大哥,我明白了!”郭解说道:“下午的时候,我又放走了一个活口,那是我小时候的一位师傅,我实在不忍杀他!” 籍少公点了点头,说道:“他回去之后,也不过是有告密或者不告密的两种可能,就算告密了,我们是否会因此而入险境,更是难说得很。你放了他,那却成全了他一家的骨肉,有多少人不必为他流泪伤心了!兄弟,你做得对!” ------------ 第九十三章 遇伏 不弃拖着两条断腿,用前肢爬到了郭解的身边。郭解把它抱在膝上,掰了一块干粮,递到它的嘴边。不弃却紧闭着嘴巴,把脸扭到了一边,不理不睬。 “想叫狼吃粮米,我真是异想天开!”郭解只得又撕了一块干肉,喂给不弃。 不弃只吃了两小口,便停了下来,却把嘴巴搁在郭解的手心里蹭着。郭解不明其意,只勾起了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巴。不弃却张口衔住了他的手指,用小牙轻轻地咬着,嘴角还微微地渗出血丝。郭解急忙掰开不弃的嘴。上颌的一个犬齿已经脱落,唯余牙根的一点皮肉,还与牙槽相连着,另一边的犬齿也松动得厉害。 不弃是救人心切,咬那首领咬得太狠,把自己的牙齿都撕脱了。郭解掰着它的嘴,一手将那颗脱落的犬牙拽了下来。一丝血珠渗出,不弃卷舌一舔干净。郭解惊奇地发现,在那凹下去的牙坑里,一颗新牙已经露出白白的一点初萌。没了乳牙的保护,这颗新牙的生长更加不易,却得好生注意,可不要再损坏了!郭解便把干肉放在嘴里嚼烂了,这才喂给了不弃。 “小子,你要长大了!”郭解拍着不弃的脑瓜,笑道。 翌日一早,陈玄终于醒了过来。三人换上了淮南国甲士的全套装备,炸毁了那些尸体,继续向北翻山而行。陈玄已经年迈,又受了迷药的毒害,身体再难恢复。他坚持着走过中午,便浑身虚软,迈不动步子。郭解只得将他背在身上,籍少公抱着不弃,继续走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一队搜山的甲士。郭解不愿多伤人命,借着背负陈玄,把身体深深弯了下去,把头垂得更低,以免和对方照面。籍少公却指着南边的边境,说在那里与三个贼人遭遇,同伴也负了重伤。甲士们没有认出他们,果然一起向边境赶了过去。 有了这身装备,再加上几套编好的说辞,虽然时而也遭遇了几队小股士兵,他们行路还是顺利了很多。陈玄的身体没有丝毫起色,却日渐衰弱,郭解大是愁闷。又走了两天,他们终于要穿越重重山区,前面就是平原地带了。 搜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了,还好已经有了干净的泉水可以喝,大家都还撑得住。这天傍晚,众人歇了下来。 “前面离我们的家就不远了!”陈玄躺在草堆上,手指着东北方向,说道:“阿兼见边境戒严,应该会想到我们选择山路回来,会到这里来接应我们的!” “她那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呢?”郭解不以为然。她还是好好地呆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跑出来了,自己危险不说,郭解还得分心去照顾她呢。 籍少公看护着陈玄和不弃,郭解背上弓箭武器,像山居的时候一样,出来寻觅猎物。运气不错,天还没全黑呢,郭解就打到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还采了许多山核桃。他不敢再走远了,便拎着猎物,往籍少公他们休息的地方走去。 空气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对,郭解放慢了脚步。前面一个大岩石的拐角,就是他们藏身休息的地方。郭解把猎物放在一边,又爬上了一棵大树。他这个自幼便十分拿手的本领,一路上派了不少用处。 越过大岩石,视线落在了他们藏身的地方。籍少公手脚被缚,和陈玄并肩躺在了地上。旁边的火堆已经半熄,三四个拿着刀剑的甲士守着他们,四下却没有不弃的影子,它那么机灵,想必已经躲到草丛里去了。一定是取暖的火堆冒出来的烟,吸引了追兵过来,他们那身甲士的装扮,不知为何却没有蒙混过关。 籍少公这家伙,每每自诩聪明,却总是在最不该失手的时候失手就擒!郭解叹了口气,抽出一支利箭。 “郭公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放下你的弓箭!咱们相识一场,有话好说!” 郭解的箭垂了下来,他缓缓回过头去。百余步开外的地方,百余名甲士分散在各处高低不同的位置,百余支寒森森的箭簇已经对准了他!郭解转头又看了一眼,那三四个甲士,却把刀剑逼向籍少公和陈玄的胸膛颈项。郭解扔下长弓箭袋,又解下了佩剑,远远地扔了出去,自己摊摊两手,以示赤手空拳,接着无声地落到地面。 半数甲士放下了弓箭,手持刀兵,向郭解逼近,另一半的人,仍然保持着射姿,盯着郭解的一举一动。 只有等前面的甲士们靠近自己,那些箭才不能发挥作用。郭解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是赤手空拳的肉搏,自己怎样才能解决这五六十装备齐全的甲兵?说不得,只好先扭断一人的脖子,然后夺下他的兵器,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 “郭公子,我劝你不要再打别的主意了!”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又阴阴地开了腔:“乱动的话,你的同伴就是死路一条!” 逼近的甲士们停了下来,一个身影从他们中间闪身而出,郭解一看,却是十分熟悉。那是刘安的心腹爱将章渠,刘安竟将他也派了出来,显然不拿到自己,是誓不罢休的。在小的时候,章渠也曾教过他不少的武功和战阵上的知识,平时也甚是疼爱他的。那时候,小郭解也经常偷些宫厨里的美酒肉菜,讨好于他。 “章师傅!”郭解对他施了一礼,说道:“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网开一面,放过我们吧!” 章渠却道:“我虽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大王叫我来捉拿你,我却不能违逆他的旨意。你好好地跟我回去,我自会在大王面前为你说话开脱。我知道你武功甚好,若是反抗的话,即便赤手空拳,我的士卒们也会有所伤亡。但是你,也绝逃不过我的手心,到那时,那我只能铁面无情,先杀了你们,再向大王请罪!” 郭解已无言可对。 章渠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又说道:“郭公子,我不知你是如何开罪了大王,令他如此震怒的,想必是因为年轻糊涂,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吧?以大王往日待你的恩遇,只要他气头一消,你依然还是他的幸臣。不要再一错再错了,快跟我回去,向大王诚心请罪吧!” “章师傅,我已落你手,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望你在押解我们回都的路上,不要虐待我的朋友!”郭解说道。 “这你尽管放心,我答应你了!”章渠说完,一挥手,甲士们又蜂拥聚来。 郭解站在那里,摊手闭眼,准备好了束手就擒。 “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一个巨大的火球,忽然间从埋伏的弓箭手那里窜了出来,许多断臂残肢飞上了天空。巨响过后,鸟兽惊飞,幸存伤兵的哀嚎声响遍了山野。那些逼近的甲士们错不提防,全被这爆炸震得趴在地上,等他们再爬起来的时候,无数支带着火的竹箭呼啸而过,又纷纷射向了身边。 火苗在四周到处燃起,闪着邪恶的光芒。甲士们惊慌失措,四下奔逃。章渠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叫道:“不要乱!先抓住郭解!” 军心稳了下来,甲士们聚集成团,继续向郭解逼去。箭雨又飞了过来,这次却已没了火。乱箭之中,章渠大腿受伤,却忍着痛大喊着继续指挥。一声呼哨,远处的树木山石之中,忽然跃出三四十个少年男女,手持各种兵器,叫喊着冲了过来,籍少公却是一马当先! 他们距离还太远,鞭长莫及,甲士们却已越逼越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再束手就擒了,否则的话,就换做籍少公他们投鼠忌器了!郭解下意识地伸手入怀,却摸到了怀里藏着的山核桃。郭解大喜,拿出几个核桃,专拣甲士的额头膝盖的防卫薄弱之处击出。山核桃虽不能致命,但是皮坚肉实,打上去十分疼痛。几个中了招的甲士大叫着,逼近的速度慢了下来,籍少公率领着少年男女,却已经杀到了近前,其中田兼赫然在内! 这些少年都很年轻,看上去没有一个超过郭解的年纪,衣着也都寒素得很,却个个勇猛非常。而且看得出来,他们显然都经过了不少战阵训练,进退攻守之间,互相都在守护配合着,大有章法。却不知田兼是从哪里把他们弄来的,籍少公不是被俘捆倒了吗,怎么又和他们混到一处了? 甲士们人数还是占着很大的优势,只是许多人都已受了伤,又兼突逢惊变,心智大乱,斗志已然涣散。被这些生力军一冲,便渐渐地溃退,不成阵形了。 “擒贼先擒王!”田兼叫道。她手举着一支碧莹莹的长剑,剑锋所指,无数兵器在她面前铿然而断,显然是一支削铁断金的宝器。四五个少年男女手舞刀剑,跟着她一起冲杀过来,渐渐地把章渠从队伍中分离了出去,逼到一块巨石旁的角落。 ------------ 第九十四章 陈玄之死 田兼手握宝器,一步步逼向了章渠。章渠的弯刀早已被她的宝剑分为两段,手里只握着余下的半截,他背倚山石,呼呼做喘。 “阿兼!且慢!”郭解忽然叫道。 田兼停止了进攻,四五个少年仍旧持着刀剑,对准了章渠。 郭解快步走了过来,对章渠说道:“章师傅,我们不打了,你带着你的人走吧!” 章渠一愣,他看到郭解的目光里满是真诚,便缓缓点了点头。 田兼的心中自是不甘,却不忍违逆好不容易相见的哥哥,便扬了声音,大声说道:“你要保证,回去以后,不许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章渠却摇了摇头,说道:“王命所系,容不得我自己做主。回去以后的事,我无法保证,更不能答应你,你还是杀了我吧!” 田兼闻言大怒,挥起宝剑,作势就要杀他。郭解急忙一手拉开了妹妹,又说道:“章师傅!那么就请你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在我们撤离之前,就不要再设计埋伏、捕杀我们了,好吗?” 章渠想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郭解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诺的人,便由着他招呼残兵败将,互相扶持着退出山外。淮南国的军队素养甚高,士兵们撤退的时候,也都各自组队,走得井然有序。一些没有受伤的甲士重新组合,持着兵器断后,以防万一。 硝烟已散。这时,田兼拉住了郭解的手,不停地叽叽呱呱,问这问那。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样子,言笑间亲近之情浓浓郁郁,以前冷冰冰尖刻的面孔和言辞,都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天伦重归,郭解的心里非常欢喜,耐心地回答着她的各种问题,却腾不出嘴巴,来问问阿兼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那些少年都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过了一会,田兼忽然问道:“哥哥,我爷爷呢?” 郭解忙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籍少公。籍少公的脸色忽然灰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却带着众人来到他们被俘的岩石后面。 陈玄躺在地上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田兼惊叫了一声:“爷爷!”便扑了过去,叫道:“爷爷,你怎么了?” 数十名男女少年呼啦啦全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叫着“爷爷”,有几个女孩放声大哭了起来,乱哄哄的吵成一片。 郭解这才知道,当他离开他们去狩猎的时候,陈玄却已支持不住,忽然晕厥了过去。籍少公一心忙着救治他,不防被弓箭手围了上来,失手就擒。那些甲士们只是捆住了活蹦乱跳的籍少公,却没有处置老迈衰弱、唯余一口残气的陈玄。当大批兵马前去设伏围捕郭解的时候,陈玄却清醒了过来。他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乘人不备,袭杀了看守他们的几个甲士,割断了捆绑籍少公的绳索。籍少公在寻路搭救郭解的途中,却和赶来接应的田兼一行,不期而遇。籍少公便放炸药炸了那些弓箭手,又指导少年们使用火箭,攻其不备,这才重创王兵,获得大胜。 郭解分开众少年,走到陈玄的身边看视。陈玄面色枯蜡,嶙峋的胸骨一起一伏,努力地喘息着。一个多月来任劳任怨的操劳奔波,加上疾病缠身的折磨,早已透支了他的生命。前些日子所服的迷药,更加剧了他衰弱的速度。而方才的奋力出手,解救籍少公,已是回光返照的搏命一击。此刻,他的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 少年们围着陈玄,低低哭泣着。陈玄听到了哭声,他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在少年们的脸上一一巡视,露出了一丝笑容。 “爷爷!”田兼抱住陈玄,哽咽难言。陈玄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摸了摸田兼的头,他望着那些少年们,笑笑说道:“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郭解一阵心酸。陈玄又把目光转向郭解,说道:“我不行了,以后,你们要照顾这些孩子们!” 郭解和籍少公都含着眼泪,郑重点头。 陈玄的嘴嗫嚅了几下,田兼流泪说道:“爷爷,你说什么?”陈玄的嘴又动了动,田兼就把耳朵贴近了他,仔细听着。过了一会,田兼抬起头来,含泪点了点头。陈玄面露笑容,他两手一摊,就此阖然长逝。少年们全都跪了下来,哭声震天,哀痛不已,籍少公和郭解也流下了许多眼泪,田兼更是伏在陈玄的尸体上,放声哀哭。 直哭得声音嘶哑,没了力气,田兼累了,她的手垂了下来,却忽然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在她的身边,赫然出现了一只用木棍捆着一双后腿的小丑狼! 不弃的离奇身世和它的忠勇故事,很快便在少年们的中间传播了开来,忽然它就成了众少年的新宠。它的出现,倒也冲减了众人不少的哀思。 少年们整理好陈玄的遗容。他们砍了一些树枝,做成一副担架,抬着陈玄离开了此地。 少年们没有向北走,却领着郭解和籍少公,向东边的山里走去。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山里忽然出现一片平坦的小小盆地。大片收割过的稻田已经翻好了泥土,暖暖地晒着冬日,耐心地等待着明年的灌水春播。麦苗两三寸长,保持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蔫头巴脑,苦熬着残酷的冬季,等待着春天的萌发。一条小河静静地穿流其间,河的对面,数十间土墙茅顶的房子悠然地伫立着,鸡鸣犬吠之声远远传来,却是一派安详的世外景象。 “爷爷,我们回家了!”少年们穿过一座小桥,向茅屋奔去。 二十几个男女孩子,从各处的房屋里跑了出来相迎,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才五六岁的模样。那几个大点的孩子,显然是留下来照顾小孩,所以没有跟着少年们去接应陈玄他们。孩子们一眼看到了陈玄的尸体,立刻围了过来,放声举哀。 少年们都很能干,陈玄的葬礼简朴而隆重,极尽哀荣。盆地北边向阳的山坡上,众人在这里为他择定了墓地,安葬了下来。 郭解和籍少公这才知道,这群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包括田兼在内,都是陈玄多年来游历四方时,在各处捡来的流浪孤儿。他找到了这块与世无争的土地,在这里建房种田,抚养着他们,也教他们读书练武。渐渐的,一些孩子长大了,便能帮着他种田打谷,织布煮饭,做不少的事情,也能照料后来的弟弟妹妹们。难怪一路上陈玄那么细心能干,为他们料理很多的琐事杂务,原来那都是为了抚养孩子,而煅练出来的本事呢。 “我向来以大侠自居,行事多为求名,每每还沾沾自喜。看到这默默无闻的老人所做的一切,我只觉惭愧至极!”籍少公说道。 郭解也深深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 孩子们失去了陈玄,却并未六神无主,他们每天打柴担水,喂猪喂鸡,沤葛织布,照料弟妹,一切井井有条,如常度日。贫苦辛劳的生活,造就了他们非凡的自立能力,也更珍惜这个共有的大家庭。可是他们都会渐渐长大的,他们需要成家立业,不能总是与世隔绝,荒废一生啊。籍少公和郭解很是发愁,孩子的数量太多了,以后,该怎样帮助他们呢? 不弃却毫无心思,它每日只是懒懒地养着腿伤,享受着一大群人的宠爱,悠游度日。它依旧不肯吃一口的粮食,少年们隔天便杀掉一只大肥鸡,每日再打两个生鸡蛋,来填饱它的小肚子。籍少公对不弃所受到的待遇不免艳羡不已,却始终没好意思拉下脸皮,去狼口夺食。 宁静祥和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五六天。不弃的腿伤好了大半,早已解开了木棍的束缚,一瘸一拐地蹦蹦跳跳着,和孩子们玩成一片。郭解和籍少公抓烂了脑袋,撞破了头皮,却仍没有想好安置这些大小孩子们的办法,祸事却忽然降临了。 谁都没有想到章渠会杀来得这么快。因为他要回到淮南国的都城寿春,去向大王报告结果,然后才能接受新指令,调兵遣将。如此即便马不停蹄,他赶到这里也要半个月二十天以后。所以,郭解和籍少公都没有着急。那天午后,两个上山砍柴的少年惊慌地飞跑了回来,报告了王兵们的行踪。郭解和籍少公立刻命人拆了小木桥,各自抱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其余大的牵小的,也顾不得收拾东西,只带着小不弃,迅速就往后面的山上撤退。 来的全都是骑兵,足有五六百人。他们刚刚跑到山脚下,骑兵们就已从对面的山里冲了出来,转眼就要冲到河边。河本来就不是很宽很深,又是冬季枯水的季节,根本无法挡住战马。 “大哥,我妹妹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郭解把手里的孩子交给身边的一个壮大少年抱着,向籍少公说道。 ------------ 第九十五章 对峙 “兄弟你……”籍少公一把拉住了他。 “我去拖延一下时间,你们快点跑!他们要捉的是活口,等把我押回寿春,大王见了我,他也未必就肯这么轻易杀我的!”郭解甩开了他的手,说道。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田兼叫道。 “那可不行!你跟我一起去了,咱们妈妈和赵爷爷的仇,将来由谁来报?”郭解拍了拍田兼的脸,转头就走。 “兄弟!你好好忍耐一下,我一定会去寿春救你的!”籍少公叫道。他一跺脚,招呼着孩子们一起上山。 郭解赤手空拳,他快步跑到河边,迎着骑兵们站了下来。 章渠率着大队骑兵也站住了。他看着郭解,却没有说话。忽然骑兵们向两旁分散开来,中间二人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了队伍,竟是刘安和刘陵父女!那么章渠一定是还没回到寿春,在路上就遇到了亲自出来捉拿自己的刘安,然后带他来了这里的。 “小阿解!”刘安冷冷地笑着:“你可真是能干哪!杀死了我那么多的兵士,却跑到了这里!寡人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你呢!” 刘陵却木着脸,骑在马上一言不发。 “大王!”郭解向前跪了下来,说道:“郭解不敢与大王作对,只是那时命悬一线,不得不防身自卫!” “你长大了,也越来越伶牙俐齿,满口都是狡辩!”刘安怒喝道。 “臣万万不敢狡辩!”郭解说道:“郭解现在就把自己献给大王请罪,听凭大王的发落!” “你想以小换大?”刘安咯咯笑了起来,说道:“你的那点小聪明,什么时候能瞒得过寡人了?你以为你拖延了这点时间,你的那群同伙就跑得掉了吗?”刘安说着,挥鞭向山上一指。 郭解回头望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在努力地爬着山。只是大树枝叶凋零,他们的身影一览无余,全都暴露在刘安的视线之中。无论如何,他们都跑不过这些战马的。 “那些不是臣的同伙,他们和臣只是歧路相逢。到处都是大王撒下的天网,臣走投无路,只能骗骗他们,在这个没有官衙和兵马的地方混着住下!”郭解沉声说道:“他们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大的十七八,小的四五岁,根本无力也无心与大王相抗!” 刘安向山上望了又望,他的目力甚好,那山也不并不遥远,看得出来,郭解所言非虚。郭解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章渠。目光刚一交接,章渠便移开了眼睛,转过头去。 “大王!”郭解硬着头皮,又说道:“大王一向以仁爱厚德著称,教化恩泽全淮南国的子民,百姓们无不敬仰爱戴。想来,大王是不会究罪于这些不知世事的孩子吧?” 刘安又看了看章渠,用目光征询着他的意见。章渠却缓缓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更没有揭穿郭解的谎言。郭解终于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章渠一眼。 “那么,你的那两个同伙呢?”刘安说道:“特别是籍少公!他们哪里去了?你只要说出来,寡人便放过这些孤儿!” “他们全都死了!路上与大王的兵马遭遇,他们都受了重伤,刚到这里就死了!”郭解毫不眨眼地说道。 “死了?哈哈哈哈!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无聊幼稚的谎话,把寡人当三岁孩子耍吗?”刘安怒极反笑,说道。 “臣不敢欺瞒大王,大王请看!”郭解的手向北边的山坡上一指:“他们的坟墓就在那里!” 北山当然有座新坟,坟边的大树上,两条明黄色的招魂幡还很新呢,每日都迎着风猎猎飞舞,他们一定看得到的。希望大王不要异想天开,叫人去扒坟掘墓,验明正身。否则,自己就太对不起陈老方士的在天之灵了。 刘安和所有骑士都向北方的山上望着,忽然骑士们不安了起来,蝇蝇嗡嗡,低低的交谈声嘈杂一片。郭解有些疑惑,便抬起了头,也向北山望去。 山顶忽然升起了大汉的军旗! 这是什么情况?郭解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他揉了揉双眼,白底黑边的龙纹旗,没有错!可是…… 百余名骑士的队伍缓缓而出,绕过陈玄的坟墓,向山下走来。骑士们全都身着皮甲,那可是大汉羽林军特有的装束!郭解的心怦怦地跳着,眼窝湿润了起来。 是羽林军!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到淮南国?难道也是来捉拿我的吗?在郭解的心里,他是宁愿被羽林军抓走,宁愿死在卫青的手下的。 羽林军不紧不慢地打着马,却转眼就到了近前。刘安的骑兵们从西而来,此时却转头向北,与羽林郎们迎面对峙。 是公孙贺!还有张次公!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在这些面孔的中间,赫然还有少年去病!去病斜飞双眼,睥睨傲世,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副神态。 “哈哈!”公孙贺怪笑一声:“怎么这么凑巧呢,在这兔子不拉屎的荒山野岭里,居然看到了尊贵的大王的身影!臣等何其幸甚!淮南大王,下臣等这厢见礼了!请恕臣等甲胄在身,不敢跪拜之罪!” “羽林郎?”刘安冷冷地说道:“你们不好好地守卫建章宫,陪着陛下打猎玩耍,跑到我淮南国来做什么?” “瞧大王问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淮南国难道不是大汉的疆土,不许我大汉的武将过来办差?”多时不见,公孙贺的思维口齿居然灵便了那么多,他这羽林监的官显然没有白当。 “这是什么话!”刘安说道:“淮南国的治安,寡人自信还是有能力控制的,无须朝廷费心!诸位不远数千里,携兵带甲地跑来,照会也不发一个,可是不守廷规,僭越行事了!” “僭越?”去病冷冷地开了口,口气依然傲慢凌厉:“你也知道什么是僭越?淮南王!你不经上报朝廷,就擅自动兵,而且数量如此之大,你可想过,这个后果会是什么?”去病小小年纪,却在春天上林苑聚猎的时候,就曾当着皇帝和诸王亲贵们的面,厉声斥责衡山王刘赐,使他颜面尽失,却无言以对。此时,他依旧如此。 面对这个飞扬跋扈、狐假虎威的小外戚,刘安的牙根儿恨得痒痒的。无奈,去病的话确实戳中了他的痛处。眼前,五六百甲士全副武装,骑着战马,陈列在远离国都的地方,这可都被羽林郎们瞧在了眼里。只要一上报朝廷,那些整天闲得没事找事干的朝官们,就会抓住这个成名立功的机会不放。他们的笔随随便便一挥,就可以给自己按上一个聚兵谋乱的罪名,然后见天的上书,在皇帝耳边不断聒噪,直到给自己定罪为止。他的父亲,淮南厉王刘长的罪名就是这么定下来的,结果却是国除身死。 刘安无奈,只得放低了姿态,解释说道:“淮南国境内不宁,近日流窜来了几个穷凶极恶的大盗,杀人越货,惊扰国民。官吏们多方围捕不获,反被杀伤多人。寡人无奈,这才亲自带兵,前来抓捕!” “只是捕盗?”去病冷笑道:“大王如此英明睿智,不会这么容易就忘了大汉的朝律了吧?别说只是几个盗贼,就算境内有人谋反,只要动兵超过百人,诸王都必须先请示朝廷!” “诶!去病小兄弟,”公孙贺嬉皮笑脸地打断了去病的话,说道:“淮南大王和咱们陛下可都姓刘,他们是一家人,骨肉至亲哪!咱们可不必过于追究这点人数的差别,使人家骨肉生分了!” 去病瞪了他一眼,公孙贺却满不在乎,洋洋洒洒地又说道:“淮南大王,不知你所要抓捕的江洋大盗现在哪里?我们这些人正好闲着没事呢,既然恰巧遇见了,那就顺便帮帮大王的忙。等抓住了贼寇,我们也好混口酒饭吃吃!” 跪在地上的郭解听到此话,急忙爬了起来,大声说道:“那个大盗就是我!你快来抓我走吧!” 其实公孙贺等人早就看到了地上的郭解,只是佯装不见,插口打诨。这时公孙贺一瞪眼,冲着郭解叫道:“哎呦!这不是我们羽林军的叛将郭解吗?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抓!” 刘安全想不到,这些羽林郎们竟然也要抓走郭解。他闻言大怒,说道:“他是寡人的逃犯,怎么,你们也想插手?” 公孙贺嘿嘿笑道:“这个么,下臣可就不知道了。下臣只是知道,他是大汉的罪臣,我们是奉了陛下的圣旨,前来捉拿于他!” 刘安怒不可遏,公孙贺却又笑道:“淮南大王,虽然你尊我卑,可咱们大家却都是天子之臣,都是一家人嘛,有话可以好好说!只要大王网开一面,让我们顺顺利利地办了差事,抓他回京,那么大王起重骑兵五千、不知要做什么打算的事实,下臣保证假装没看见,绝不会有另外的人知道!” ------------ 第九十六章 脱身 公孙贺信口开河,硬将刘安的兵马夸大了十倍,自然把刘安气炸了肺。他自居身份,却也不便叫对方将自己的兵马一一查数清楚,只是有口难言。己方的军队多了对方好几倍,把他们在境内屠杀灭口,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素闻羽林军甚是骁勇,那日上林苑的猎场上,自己又亲眼看见,羽林郎们以寡敌众,却生擒了倍于自己人数的诸王联军。眼下两军对战,孰胜孰负尚难预料呢,想要把他们尽数灭口,只怕更加不易。 “淮南王!”去病早已看出了他的算盘,冷冷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打别的主意了!衡山淮南两国,都在国内大肆用兵,边境戒严了月余,你以为朝廷都是瞎子,会不知道吗?陛下是何等睿智,怎会只派我们这一支人马出来查看?” 刘安闻言一愣,公孙贺却笑笑道:“大王,你就放宽心吧!其他那几万兵马,都在边境上看着光景呢,没进你的淮南国来!还有西边,东边,还有衡山国的边境,各处都摆着好几万人马哪!我相信过不了几天,你边境的快报就会送到国都。哎哟!说不定此时消息已经到了呢,而大王你却用兵在外,没有及时得知呢!” 刘安倒吸一口冷气。难怪他们口气如此狂妄,原来身后有大军压阵!此时若是杀了他们,那边境上的陈兵不见他们回去,绝不会善罢甘休。此时贸然聚兵,相抗朝廷的话,却是措手不及,全无把握的。说不得,只有放手。他狠狠地瞪了郭解一眼。 郭解向刘安又跪了下来,说道:“前时的承诺,臣并不敢忘。郭解此去有死而已,绝不牵扯大王,请大王宽心!” 说完,郭解又向刘陵望了一眼,说道:“此去天人永隔,万望大王与翁主善自珍重,努力餐饭!” “郭解!”一直缄默的刘陵忽然开了口,说道:“我特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阿纷她……” “阿纷?”郭解惊道:“阿纷她怎么了?” “你慌什么?那个贱婢还没有死呢!”刘陵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淡淡地说道:“她被一个过路的商人买去为妾了。” “你……!”郭解怒气冲了上来,咬牙切齿,看着刘陵。 “别瞪眼了,”刘陵面无表情地说道:“事先我并不知道,这事跟我可半点关系都没有。当我跟着父亲回宫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这是李非办的事情,那个贱婢已经过了婚配的年龄,他有发落的权力,账目也都记得很清楚,我也没有办法。” 郭解恨恨地看着她。刘陵的脸依旧木然,看不出是喜是怒。就算是李非办的事情,那也一定是她的授意!也罢,阿纷跟了别人去了,从此或能过点好日子,总比被刘陵折磨而死的好。自己就要死了,以后也没办法去照顾她,就让她去吧!也许,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只是此后人海茫茫,此生怕是再也不能得见了。 “叛将郭解!”公孙贺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别磨蹭了,上马跟我走吧!” 郭解又向刘安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每个羽林郎的身边,都还带着一匹空的坐骑,上面只捆绑着些行路所需的杂物。这是匈奴骑兵的做法,目的是在长途奔袭中可以换承,最大限度地节省马的体力,减少因休息而造成的时间损耗。这一定是为了日后对匈奴作战所做的准备,所以每人都带了换乘的马匹。 郭解心中大喜,急忙说道:“罪臣还有许多同伙呢,他们都要伙同罪臣一起抢劫杀人的,目前却都在逃跑!请将军务必把他们一并捉拿!”说完,郭解又向籍少公他们逃走的方向一指。郭解知道,自己叛逃的罪很大,绝无可恕之理。这一回去,廷尉治罪下来,自己必死无疑。可是,看在与自己以往交情的份上,公孙贺是绝不会为难籍少公他们的,一定会帮着自己,把他们带到大汉的安全地方。 刘安眼见所有的算盘全部落空,不由得愤懑填膺。郭解放掉了,他的那些人也放掉了,今后,自己还拿什么去要挟郭解,取回书信? 郭解带着羽林郎们跑到了山脚,大声招呼着。籍少公看见郭解的奇怪举动,虽然惊异不已,但是他深知郭解为人,是绝不会加害他们的,便带着孩子们一起下了山。 大家都上了马,几个小的都抱在了大孩子的身前,不弃却被田兼抱在手里。郭解清点了一下,看看人数无缺,便向公孙贺和去病点了点头,随着羽林郎们扬长而去。 临走时,张次公含情脉脉,不断地回头张望着,口里还叫道:“陵翁主,你可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封侯回来!” 去病皱了皱眉头,公孙贺却一鞭子抽向他的马屁股,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快给老子走!” 路过坟墓的时候,郭解和籍少公招呼了孩子们下马,大家在坟前磕了头,洒泪拜别了陈玄,这才上马离去。等越过了北山,上了大路,远远地离开了刘安的视线之后,羽林郎们终于放松了精神,全都嘻嘻哈哈了起来。 公孙贺在马上一拳擂向了郭解,骂道:“臭小子!你叫老子好找!这他娘的一个来月,老子没吃一碗安生饭,没睡一夜安生觉!等回去了羽林军,看卫青不剥了你的臭皮!” 这是……郭解惊讶地望着他。羽林郎们却全都围了过来,亲热地向他打着招呼,嘘寒问暖。 去病却笑道:“陛下每日那么忙,哪里会有空闲,去理会你这个五品小将的去向?你放心吧,这谎我舅舅早都圆好了,陛下偶尔问及你,他只说派你离京采办去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呢!” 郭解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起来。他强忍了忍,又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个么,得问你家的那个小厮。是他跑到上林苑说的,说你在淮南国遇了险,被困在那里了,卫青这才急急地打发我出来寻你。恰巧衡山淮南两国都有军情异动,陛下起了疑心,这去病小兄弟便主动请缨查看,我也光明正大地领了圣谕,一起出来寻你了!” “到了淮南国,我们就四下打听你的消息!”张次公插口说道:“只是始终毫无痕迹!前日探路的兄弟回来说道,淮南国的一伙军队丢盔弃甲,伤手断腿,从山里狼狈地撤了出来。我们想着,这里并无战事呀,是什么人把他们弄成这般模样?或许与你有关呢!便一起往山里赶来。谁知,路上又得知了淮南王亲自率兵,奔赴东山的消息,我们便从南边抄了近路,才恰好赶到这里!” “公孙大哥,去病兄弟,次公兄,还有兄弟们,多谢你们!”郭解说道。往日的郭解,心里其实并不太待见张次公的,可是今天,看着他那张亲热单纯的脸,郭解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到底是一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兄弟,虽然还没有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可是那份情谊,却早已深厚无比。 “谢是自然要谢的!回去上林苑之后,你少不了要请我们喝酒吃肉!”公孙贺拍着肚皮,大声说道:“这么长的时间,老子的肚子可受了许多委屈!” “那是自然!还有去病小兄弟,还有各位兄弟,大家一起去!”郭解说道。说完,他忽然又后悔了。这么一百多号大饭量的人马,他那里还有钱去大摆筵席,请客喝酒? “我现在有姓了,我姓霍,叫霍去病!”去病微微笑道:“我终于知道了我的父亲是谁了!”去病望着远方,他高傲的脸上,却忽然升起了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哀愁,郭解也读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这一行奇怪的马队,军队不像军队,难民不像难民,却大摇大摆地走在淮南国车水马龙的官道上,吸引了很多诧异的目光。不过,看到羽林郎们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再看看他们的装束衣甲,地方官吏们谁也没敢开口询问。 他们在山里的家,从没有过马匹。那些大小孩子们,包括田兼在内,都是第一次骑马。将至傍晚,孩子们都坐不住了,屁股都颠得生疼,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哼哼唧唧,开始哭闹了起来。 离官驿还很远呢,那里可以为过往办公的文武官员们提供免费的食宿。公孙贺看见了这些孩子的困顿之态,很体贴地大手一挥,令部队停了下来,找了块近水的空地就地驻扎。管理后勤的羽林郎取了钱,招呼了几个兄弟一起,到各处农家采买食品,其余的人则一起动手,迅速地搭起了几个大帐篷。公孙贺把羽林郎们的编制打乱,重新安排了一遍,腾出一个帐篷,让郭解的那群大小孩子们都进去,将就着挤挤休息。 ------------ 第九十七章 归汉 一通撒尿拉屎甩鼻涕的喧闹之后,孩子们终于安静了下来,钻进暖和的帐篷,进入了梦乡。郭解这才腾出空来,把籍少公正式介绍给了他的兄弟们。 “这就是久闻大名的临晋大侠?”年轻的羽林郎们听了,都用崇拜的目光,一起望向籍少公:“我们早就听过籍大侠的威名,想不到今日竟能见面!” 籍少公得意洋洋,举手一一地寒暄着。 这时采买的兄弟们陆续都回来了,马上驮着许多米菜鸡鸭,十几坛子酒,还牵着两头大山羊。大家七手八脚,在野外打水拾柴,生火搭锅,宰羊杀鸡,做起饭来。 “我说郭兄弟,籍大侠!”公孙贺蹭了过来,问道:“我一直还没腾出嘴来问呢,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些娃娃?以后要把他们送去哪里?” 两人见问,都是愁眉不展。郭解略略把他们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说道:“陈老方士是因为我们,所以才累死在路上的。他临终时托付了,叫我们好生照顾他们。可是,兄弟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安置这么多的孩子。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自己尚且没有出路,养活他们吃饭穿衣,更是难事呢!只好等带着他们进了天子的土地,安全了之后,再做其他打算了。” 公孙贺拧着眉头,开始琢磨了起来。 这时,肉香饭熟,郭解走进帐篷里面,把孩子们叫醒,招呼他们出来吃饭。大孩子们已经习惯了照料小孩子,甚是熟练稳当,郭解便放了心,和籍少公一起,跟羽林郎的兄弟们聚在一处喝酒,说着各自别后的故事。籍少公美酒当前,神清气爽,不免吹嘘了一番自己行侠仗义时的旧事,羽林郎们听了都啧啧称羡,仰慕不已,不断地催促着他再讲下去。 田兼坐在草地上,正撕着手里的羊肉喂给不弃,公孙贺却端着酒碗走了过来,在她的身旁蹲下,笑嘻嘻地说道:“阿兼妹子,你的这只小狗儿,长得倒挺特别的!” 田兼却白了他一眼,说道:“亏你还是个羽林监呢,狼和狗都分不出来!” “什么什么?狼?”公孙贺瞪大了眼睛,叫道:“我说你一个小丫头家家的,养个小狗儿玩玩也就罢了,做什么养狼?” “我爱养什么就养什么,你管得着吗?”田兼又白了他一眼。 “我是管不着!”公孙贺悻悻地说道:“可是你哥哥很早以前就说过了,要把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样的话,老子可就管得着了!” 田兼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摆了一脸的怒气,想反唇相机,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末了,便推着不弃,说道:“不弃,咬他!” 不弃呲起了牙齿,向公孙贺低呜几声,以示完成任务。 “哟嗬,好厉害的小东西!”公孙贺缩回了想去触摸它的手指,说道:“现在就是你想嫁给我,老子也不敢娶你了!以后,做梦的时候被狼叼走吃了,那可大大的不好玩!” “哼!谁想要嫁给你了?做梦吧你!”田兼站了起来,带着不弃另换了一个地方坐下。 “臭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臭脾气可不小!”公孙贺瞪了一眼她的背影,却端着那碗酒,招呼起那些大点的少年:“来来来!小兄弟们,陪哥哥一起喝酒!” 少年们谁都没有喝过酒,都摇了摇头。在山里的家,粮食可金贵着呢,遇到水旱灾年,经常还不够孩子们吃的。陈玄从没想过要拿粮食酿酒,孩子们自然也没闻过酒味。 “不会喝酒,怎么能叫爷们?”公孙贺指着那些正在酣饮的羽林郎们,大声说道:“你们看看看看,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哪有一个不会喝酒的?你们都这么大了,应该学学!来,尝尝!”公孙贺把酒碗伸到少年们面前,不停地诱惑着。 几个胆大的少年终于耐不住,就着他的碗喝了一口,却大大地皱起了眉头。公孙贺哈哈大笑,叫道:“张次公!给老子拎一坛子过来,再拿十几个碗!” 酒和碗都来了,公孙贺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连哄带骗。少年们经不住引诱,终于跟着他喝了起来。几个小男孩也走了过来,以为他们在偷喝蜜水呢,也吵着要喝。公孙贺却伸出一只大巴掌,每人赏了一屁股,然后把他们远远地赶开。 郭解远远地看见了,笑道:“公孙大哥,你一点好事不干!” “怎么叫不干好事?”公孙贺瞪眼说道:“老子在教他们长大的道理!不然,他们怎么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郭解的心里无比放松,虽然那些孩子们的去向还没有打算好,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从离开了上林苑,踏进淮南国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始终揪着悬着,为各种的不测担着忧。现在,他终于又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了,一切阴霾,和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都过去了,放下了。 公孙贺却很快地跟那些男孩子们熟悉了起来,和他们打成一片。他教他们正确的骑马姿势,吹嘘自己打猎训练的本事,不久就俨然成了少年们的中心。 路坦然地走着,用不着防备任何暗算。十几天后,马队终于离开了淮南国,来到了天子脚下的土地。 路上,郭解也知道了一些羽林军近来的情况。羽林军已经增加至五千人,还在继续扩编着。战马筹备得很充裕,拨给羽林军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良马。而羽林郎们的训练却更加严苛,因为,天子终于要同匈奴作战了,而羽林军,将打响第一战!战前的筹备事务十分繁杂,卫青很忙,连吃饭睡觉都是匆匆忙忙的,要不然,他一定会亲自出来寻找郭解的。 公孙贺打发了两个羽林郎,去在附近驻扎的大军那里,通报自己一行的经过,其余的人就在边境扎营,等待回信。大军是驻扎在这里震慑淮南王的,他们的神经绷得都很紧张,如果不通报身份的话,说不准自己就会被当作越境叛乱的先头部队,而被他们伏击。 羽林郎是两个人走的,回来的时候却有三个人。马还没有停稳,一个人就猛地跳下了马,飞跑着过来,叫道:“公子!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接着就一头扎进郭解的怀里,呜呜咽咽。 竟然是双福!这小子诡计多端,以前为了吸引郭解的注意,经常装哭,不过这次倒是流下了许多货真价实的眼泪,而且看样子也是真心实意的。 “双福!”郭解看到他,又是欢喜,又是意外,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他们都去找你了,可我还是不放心,就也跟着来了。到了国境,却怕怕的不敢进淮南国,我怕大王和御府令大人知道了,再把我抓回宫去!我也没带什么钱,没有饭吃,只好去那边的军营里混了几天,等着你的消息!” 郭解哑然失笑。这小子长高了不少,能耐也大了起来,却不知他是怎样混进兵营,骗吃骗喝的。郭解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骂道:“我走时给你留下的黄金呢?你都做了什么,这么快就挥霍光了?” “哪有啊!”双福缩着脑袋说道:“双福都没舍得换钱花呢,还好好地藏在家里!那两个没用的仆人,我也都打发掉了,能省则省!” “你小子,何时这样会过日子了?”郭解又问道:“那你在家里都吃些什么?” “我把那件羊皮大氅卖了!到现在也没用完,剩的钱也都放在家里了!”双福得意地说道。 “卖了好!”郭解板着脸说道:“等天气再冷下来,冻死你,我也不管!”郭解口上如此说着,心里却着实感动不已。 双福却笑道:“公子你忘啦?我还有好几件棉衣呢!冻不死我的!” 吃过了晚饭,宿营休息的时候,郭解抽出空来,细细地询问了双福事情的经过。原来,郭解在衡山国馆舍里放走的那两只岩鸽,很快就飞回了家。双福看到鸽子腿上什么都没有,便料知郭解多半遇到了大麻烦,这鸽子不是自己惊飞,就是被郭解匆忙时急急放走的。他急三火四地跑去了上林苑,真一半假一半,反正是把郭解在淮南国遇险的事情报告了卫青,求他想想办法。卫青这才打发了公孙贺等人,前来淮南国寻找自己。 双福看到空鸽子,就能想到这些,脑瓜当真聪明。郭解想着,又问道:“在这之前,就没有带信的鸽子回家吗?” 双福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啊,就回来了这两只!” 郭解暗叹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在双福的唇边,露出狡黠的一笑。 “仆人打发走了,你也跑出来了,家里的鸽子没人管了?”郭解想起了鸽子们,又问道。 “怎么会呢!我知道那是公子的心肝宝贝,特地请了左邻,每天给他们更换食水!”双福笑着说道。 “这还差不多!”郭解终于放了点心。 ------------ 第九十八章 出路 大汉的空气真是好,新鲜,自由,干净,虽然比衡山国和淮南国都冷了很多,而且越往北走越冷! 在没有想好安置的办法之前,这些孩子们当然还要一路带在身边。有了他们拖着,队伍自然也没有办法保持行军速度。公孙贺只是派了两个羽林郎,打马飞驰着先回长安,向卫青报告郭解已经找到的信息,霍去病却嫌旅途寂寞烦闷,也同着他们一起先回去了。其余的人马则陪着郭解一行,不紧不慢地行路。每天行路的多少,只看孩子们的心情和状态,不哭不闹的话就能多走一些,否则就走得少一些。途中又遇到了好几次风雪,大家更是全天休息,寸步不行。 小狼不弃的腿伤早已痊愈了,它再也不肯被人抱着行路,执意下地跑跳,时而还要惊扰一下行进中的马蹄。它在旅途的奔跑中一天天地长大,骨骼粗壮结实,皮毛日渐丰厚,一口乳牙也一个个渐渐在脱落,换成了坚实的牙齿。 一直走到年关将近,众人才刚刚到了洛邑。孩子们都没有见过大城邑,不免十分新鲜,一双双眼睛到处张望着。计算着日子行程,年前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到长安的。公孙贺大手一挥,散了许多铜钱,叫那些大孩子牵着小孩子,在洛邑城里逛上两天,有好吃的就去吃,有好玩的就买下来。为免扰民,他和羽林军们便都在城外驻扎了下来,大家白天进城玩耍吃喝可以,但是晚上必须出城归宿。等临出发的时候,行李中却多出了许多拨浪鼓、皮风车、木偶陶俑等等玩具。 两天的休整游玩之后,籍少公力邀羽林郎们全部到临晋过年。临晋在洛邑的西北方向,据此只有两日的路程,回长安也不算绕路,倒是方便得很。那日风平浪静,公孙贺雇了三十条渔船,分了两批,这才把人和马全部安全地渡过了黄河,整顿之后,又向临晋开拔。 籍少公的家不在城里,而是位于临晋城的西北郊,一大片田地簇拥着的一个很大的院落。刚到籍家的大门口,郭解和羽林郎们便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 院子里跑出来一大群花里胡哨的女子,足有十几个,老的三十来岁,年轻的十七八岁,中间还奔跑着七八个男女孩子。这些女子个个或浓妆或淡抹,她们相貌不同,体态各异,虽称不上绝色无双,倒也个个婉媚动人。这些各式女子跑了出来,一齐围住了籍少公,有的抓手,有的攀肩,有的拽着他的衣裾,实在是脚步太慢什么都抓不到的,就往他的怀里塞东西,登时,籍少公的胸前立刻鼓了起来,丝巾,手帕,玉玦,甚至还有一方很大的砚台,都塞进了他的怀里。这些女子们叽叽喳喳,莺莺呖呖,七嘴八舌地嘘长问短,争抢着和籍少公道着别后之情。原来,她们竟全都是他的妻妾! 郭解和公孙贺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难怪他经常云游四方呢,这么一个庞大的家庭,如果吵闹起来,的确够人头痛! 籍少公左拥右抱,甜言蜜语,折腾了了半日,这才把她们连哄带骗,都弄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便腾出了空儿,着手安顿一大群远道而来的朋友。 籍少公家的房子很多,又将近年关,种田的雇工们都已领了工钱粮米,各自回家,他又将仆人妻妾孩子们集中了一下,腾出数十间或新或旧的空房,安顿这一大群人住了进去。饶是如此,各屋仍是拥挤不堪,不过大家好算都住进了温暖的房屋,不再忍受帐篷的清冷之苦。他的妻妾们也都很能干,她们和女仆们一起动手缝纫,两天之后,每个孩子全都穿上了一身新衣,高高兴兴地迎接新年的到来。 除夕这天,籍少公杀猪宰羊,大摆酒宴。厅房虽然不小,却也完全铺排不开,羽林郎们便把两个大帐篷搭了起来,中间打通,以作宴席之地。籍少公的家人、大小孩子们和羽林郎这才宽宽裕裕地坐了下来,大吃大喝,共守旧岁。 人太多,小狼不弃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它与人类有着天生的亲近感,当然敌人除外。不弃在人群中间不停地蹦蹦跳跳,一会叼着骨头到处乱钻,一会又跟小孩子们嬉戏玩耍。不多时间,它和籍少公家的孩子们也成了朋友,还领着两家的小孩们一起憨玩。 籍少公却被妻妾们围绕纠缠着,几乎都抽不出身子,来向远客寒暄敬酒,以尽地主之谊。好在羽林郎们都是军中男儿,性情豁达,没有人会介意这些小节。他们自己毫不客气地大吞大嚼,喧嚷着互相划拳灌酒,帐篷里热闹非凡。 郭解坐在田兼的身边,陪着一大群孩子吃喝说笑。经过公孙贺一路的引诱训练,很多少年们也爱上了喝酒,有几个还跑到羽林郎们那边,一起凑个热闹。喝了一会儿,公孙贺红着脸走了过来,在郭解的身边坐下。 “娃娃们生龙活虎,活力非凡,竟使老子想起了年轻的时光!”公孙贺斜着眼笑道。其实他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故作老成,装老卖老了起来。 郭解笑道:“那你便剃了胡须,也学着他们,假扮一下童子好了!” 公孙贺嘿嘿一笑,却正色问道:“我说兄弟啊,这些娃娃们的前途,你到底打算好了没有?” 郭解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呢,我每日都在为他们发愁!” “就这么一窝蜂地带去长安,你的那点薪俸,能供得起他们的吃饭还是穿衣呢?”公孙贺提出了一个摆在面前的严峻问题。郭解此时已是一文不名,就不必说了。这么五十多个孩子,饶是籍少公家大业大,恐也难养活下来,何况他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口,许多孩子呢。 郭解叹了口气,说道:“让他们去做佣工僮仆的话,虽说也能各食其力,可是我终究于心不忍,也觉得对不住地下长眠的陈老方士!” 孩子们都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地望着他。几个跑到羽林郎那边喝酒的少年,也一个个溜了回来,仔细听着关于他们的未来。郭解端着一盏酒一饮而尽。 “哥哥倒是替你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怕你觉得不妥!”公孙贺向众少年挤了挤眼睛,对郭解笑道。 郭解忙道:“你有办法?那你还拿捏什么,快点告诉我吧!” 公孙贺说道:“如今,咱们大汉就要跟匈奴作战了,全天下都在征兵呢,羽林军也在扩编。这些大的娃娃都会些武功刀剑,也耐得住吃苦训练,不如就进咱们的羽林军,这样不仅养活得了自己,将来也能为大汉出力!” 郭解迟疑了一下,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难料。他们的年纪还很小呢,叫他们从军当兵,万一日后谁有了不测,我可如何去向陈老方士交代?” 公孙贺瞪眼说道:“小什么小?你又有多大了?咱们军中,和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娃娃兵多得是呢,谁没有父母亲人?谁家的亲人不为他们的安危担忧?那霍去病才十三岁,在宫里金尊玉贵地娇养着,还整天缠着陛下,吵着要去前线呢!你我都是独子,还不是一样也要从军杀敌?他们这些娃娃,和咱们又有什么不同?” 郭解又喝光了一盏酒,闷头不语。公孙贺的话语,的确是大有道理的,而且,也能解决他眼下的难题。不过,陈玄临终前郑重嘱托,把孩子们交给了他,郭解深恐有负于亡灵,实在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公孙贺又说道:“只要年满十五,就够了丁龄。只要你是大汉的子民,成年了,就都有义务保家卫国!何况,咱们先期交战的兵马,必然会再次遴选,太小的太弱的,都不会在第一批上战场的。再说了,咱们羽林军的薪俸待遇,比其他军营都优厚了很多,他们进去了,管保吃不到亏的。我这可全是为了照顾你的难处,才私开门路的呢,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郭解还在犹豫着,公孙贺却转过头去,向那些大的孩子们大声问道:“娃娃们,你们可愿意入我羽林军,杀敌报国,扬我大汉天威?” “愿意!”十几个少年大声答道。 “进了军营,可不是天天吃饭喝酒的,是要艰苦训练,玩儿命打仗的!日后,你们可能功成名就,封侯做官,也可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们怕不怕?”公孙贺又大声问道。 “我们不怕!”少年们齐声回答。 在一旁张大嘴巴呆看着的双福,忽然也插口说道:“我也不怕的!” 郭解的眼睛湿润了起来。他把双福扒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小兄弟们,你们不必勉强自己!不愿意去从军的,就可以不去,我一定会另想办法,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 第九十九章 集 体婚礼 少年们却是异口同声,绝不反悔。这一定是公孙贺捣的鬼,一路上他就着意亲近这些孩子,早就趁机做好了他们的工作。 郭解点了点头。可是那些小的孩子和女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呢?这些大小孩子自幼一起生长,情深义厚,如今陈玄走了,他们更是相依为命。大孩子都要从军去了,势必令他们硬生生地分了开来。几个女孩子想到即将来到的分别,伤心不已,早已哭成了一片,少年们望着她们,却都手足无措。 “哭哭哭,哭有个屁用,都别哭了!”公孙贺笑嘻嘻地说道:“来来来,快叫我一声好哥哥,哥哥高兴了,就有更好的去处安排你们呢!” 郭解疑惑地望着公孙贺,他家没有女眷,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安置这些姑娘小孩?军营里是不可能有女子的,难道,他要送这些女孩子进豪门之家,去做使唤的奴婢? 女孩们挂着眼泪,也都看着公孙贺,却谁也没好意思开口叫他。 公孙贺叹道:“罢了罢了,不叫就不叫吧!哥哥看哪,你们也都已经不小了,一般的人家里,恐怕也都忙着为你们娶妻嫁人,成家立业了。” 女孩子们都飞红了脸,却望着公孙贺,听他继续讲下去。 公孙贺见自己霎时成了姑娘们目光的焦点,不免洋洋得意,又说道:“你们这些男女娃娃,平日里一起度日长大,互相难免生些情分出来,老子心胸豁达,也就不追究了!若是有彼此看对眼的,趁着今日老子高兴,赶快说出来,我便答允你们做对夫妻。军营里虽是每日操训,可是大家晚上散值,都可以回家的。这成亲以后,你们便可以每日相见厮守,用不着哭哭啼啼地分开了!” 少年男女们都涨红了脸,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郭解也笑了起来,附和着公孙贺不断地鼓励他们,田兼却带着小孩子们起哄叫好,不停地怂恿着。终于,两个胆大的少年站了出来,拉住了他们爱人的手。 “哈哈哈!”公孙贺大笑了起来,叫道:“好好好,这才是爷们儿的样子!还有你们这些小子,都别傻站着啊?有中意的人儿,赶紧去拉着,要不然,一会儿被别人拉走了,那可就要悔之晚矣!若是还不肯自己开口,那老子便替你们硬行指配,乱点鸳鸯!配错了,你们日后吵架拌嘴,可都不许怨我!” 有了两对出头鸟做表率,少年们终于不再羞涩,闻风而行。不一会儿功夫,少年们便两两牵手,并肩而立,互相时而对视一眼,却都含笑不语。其中有几对早已心意暗生,却是从未互相倾吐过情愫的,今日当着众人,也是羞于开口,只是手拉着手,互相看着。余下的几个要么还是年纪尚小,情窦未开,要么就是还没有意中的人。 田兼领着小孩子们拍手凑趣,不弃也跟着乱凑热闹。在一旁呆看着的双福,却又撅起了嘴巴,向郭解嘀咕道:“公子,人家和我也差不多大小,却都成双成对了,就剩下我还单蹦一个呢!你几时也给我讨个老婆?”郭解一巴掌拍了过去,正中他的屁股,双福的嘴巴不免撅得更高。 籍少公看见这边热闹非常,急忙挣脱妻妾们的手脚,走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们七嘴八舌,把经过讲了个大概。 籍少公抚掌大赞,笑道:“公孙贤弟,你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想了一下,又笑道:“我忝为地主,理所当然不可以闲着。依我看哪,今日过年,是大家团聚喜庆的好日子,正是吉日良辰。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为他们集体拜堂,成就几对夫妻,咱们也都跟着沾点儿喜气!” 羽林郎们全都围了过来,哄然道好,纷纷向十几对新人道贺。籍少公的妻妾们听说了,也都很高兴,七手八脚从各自的房里搬来各种物品,一座喜堂很快便搭了起来。 十几对新人在大家的簇拥中两两对立,在籍少公的赞礼下交拜天地,帐篷里顿时喜气洋洋,笑语生春。 礼成之后,众人道贺完毕,各自归座。 郭解端着酒盏,向新人祝道:“虽无鼓乐彩舆,却有二百宾客相贺见证,你们的婚礼不可谓不盛大隆重!大家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你们自己择定的匹偶。既为夫妇,就要一生一世,有始有终。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们彼此都须互相扶持,勤勉度日,不可心生反悔,三心二意!” 新人们都点头应诺。籍少公却笑道:“你们虽然已是夫妇,可这合卺同房之事,却还要再等等呢。宾客实在太多了,虽然还能勉强再挤出一两间屋子,可是给你用了,他却不高兴;给他用了,你又道我偏心!诸位反正都很年轻,来日方长嘛,待日后都安了小家,还愁没有亲热的日子么?” 宾客们闻言一顿哄笑,新人们却都含羞带涩,低下了头。 公孙贺又说道:“你们日后成了小家,却也不可忘了大家,互相之间,也要如以往一般友爱帮扶。”见众新人都点头,他又说道:“余下的这些娃娃,年满十五岁的男丁就跟我进军营去,自然不必发愁以后的生计。那些小的女的,也不可全部推给你们的郭大哥去养着。你们这些小夫妻,每家领走一个娃娃,照看他直到成年自立,你们可都愿意么?” 公孙贺的话刚说完,新人们便行动了起来,纷纷你拉我拽,不一会儿功夫,小孩们都被全部认领了下来,有几对手脚慢的夫妻,居然还没有抢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郭解和籍少公都长出了一口气。众人又举起酒盏,席间更是轻松无比,欢乐无央。 籍少公又命人取了五斤黄金,用托盘盛了,交给郭解。 郭解忙推拒说道:“这一路已经拖累大哥太多了,我怎可厚着颜面再受重赐?何况,大哥家大人多,负担也重!” 籍少公摇头说道:“这些黄金不是给你的,是我给新人们的贺礼。他们去了长安,自然需要住房吃饭,安家度日,没有钱是万万不成的。我也受了陈老先生的嘱托,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郭解心中感叹不已,说道:“如此我就收下了,多谢大哥盛情!” 众新人们也都纷纷行礼道谢。 籍少公又笑道:“哥哥知道你境况艰难,只是眼下我能拿得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你们也看到了……”他回头瞅了一下妻妾们,又苦笑道:“一时半会儿,哥哥怕是出不了门了,更不能随你们去长安走走。安顿这些新人的重任,就交给兄弟你来办吧,反正你对长安也甚是熟悉,又有这么多的朋友可以相助!” 郭解也是一笑。他深知,籍少公久不归家,这些女子久旱逢雨,必然轻易不肯再放他出门的,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不负所托,好好安顿他们,让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休息玩乐了五日之后,众人又大吃一顿,辞别了籍少公一家,又向长安慢吞吞地进发。元宵佳节也是在路上度过的,一直到了正月十六这天,这才终于来到了上林苑。 公孙贺知道,郭解的家并不很宽敞,住不下这许多的人,便带着够年龄的少年们一起进了军营,给他们一一分派好队伍,安顿下了吃住,这才匆匆进城回家,去向他的祖父公孙献请安问候。郭解却硬着头皮,来到营房求见卫青。心中无数歉疚一起涌了上来,他已做好了迎接雷霆训斥的准备。 卫青听到郭解回来了,急忙扔下手中的事情,匆匆跑出了营房。他一把扶起就要跪地请罪的郭解,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无数歉言谢意,说道:“你回来就好!你我兄弟,多的话就不必说了!” 郭解含泪起身,羞愧难言。卫青却是蓄起了唇须,肤色也黑了许多,脸上刚毅之色更深,气度愈见庄重矜持,再不是从前那个俊秀倜傥的美貌青年了。他又说道:“你的事情,我也听去病说过了不少。你这便回去安排一下,也休息几天。等你安顿好了,就快点回来军中帮我。以后,你就踏踏实实地待在这里,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了。我这里也实在太忙,很需要你呢!” 郭解感激涕零,心中惭愧更甚。他一时激动,便将自己曾受淮南王刘安的教养,当初刘安派他前来长安游历的目的,以及自己也曾经把朝堂的许多消息传闻,还有关于卫青本人的信息,都传递给刘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把此次淮南衡山两国之行的首尾说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自己的身世秘密。 卫青大觉意外,惊讶了良久。末了他说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你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 第一百章 成家 郭解又说道:“两王都是心怀叵测,觊觎大汉的天下。我不愿意为虎作伥,荼毒百姓,终于被大王忌恨,所以才要除我而后快了。卫大哥,你也要提醒陛下,早做防备。”诺言在先,郭解并没有把刘安和刘赐兄弟往来的信件交给卫青。 卫青说道:“两王的事,其实陛下早有察觉,先由着他们折腾吧,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眼下,还是匈奴的大战要紧!” 郭解点了点头,卫青又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快回家去吧,好生安顿老小,休养身体,早早归来!” 再说多少话都没有用,以后自然要尽心尽力,帮扶卫青,打好这一仗!郭解答应了一声,做辞而去。 郭解带着田兼双福和不弃,还有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女娃娃,浩浩荡荡,拖拖拉拉,一起回到了久别的家。刚走到门口,郭解猛地停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院门外,阿纷布衣荆钗,盈盈而立。温柔的脸依旧还是从前的笑模样,只是更沉静,更成熟了许多。 郭解一阵狂喜,他快跑几步上前,一把抱起了阿纷,就地转了几个大圈,纵声笑道:“你们都争吧,都抢吧!天下,功名,富贵,荣辱,与我又有何干?我有了阿纷,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孩子们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然后挤眉弄眼。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幕奇事,都咬着手指,口角流下了不少口水。 田兼却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忽然叫了一声:“嫂嫂!” 大小孩子们听了这一句,便七嘴八舌“嫂嫂”“嫂嫂”地叫了起来。 阿纷弯在郭解的臂上,闭目无言。她听到了孩子们的话,羞红又一次飞上了双颊。 原来,郭解早先放飞的那两只带信的岩鸽,果真认得回家的路,早已飞回了他们的家。双福接下信来,便依照吩咐,快马赶到了临晋,找到籍少公的家人。最后一番奔波,上下打点,终于打通了淮南王宫的御府令李非的关节,赎出阿纷,又送到了这里。双福早已接到了阿纷,在路上却故意守口如瓶,只等给郭解一个惊喜。却不知郭解这些日子,心中一直牵挂着她,他不知阿纷流落到了哪里,只是干着急 连日里宾客盈门,许多旧日交好的同僚纷纷过来探望,送来了米肉酒食。因郭解家里人多口杂,却都知趣地放下东西,寒暄几句便走,谁都没有留下打扰。 见了阿纷,众同僚大是意外,嫂夫人弟妹胡乱地叫着,郭解也并不解释。阿纷只是含着一脸惯常的笑意,温柔地殷勤待客。 尽管都是小孩和姑娘,数十口人一天的吃喝仍然很是惊人,阿纷不厌辛苦地操劳着。好在田兼和那些女孩子们都过惯了苦日子,也都十分能干,帮了她不少的忙,阿纷也不至于太过劳累。闲暇时分,阿纷便跟着阿兼和那些女孩子,学着做些纺织缝纫这些主妇的工作。她自幼便进了王宫,一直服侍别人,却从来不会这些活计。 长安郊外,地价腾贵。郭解把黄金摊在案上,拧着眉头算了又算。籍少公的馈赠,加上郭解离京时交给双福的那点,都在这里了。置买了土地的话,也就所剩无几,建房和购置家居器物的费用却在哪里? “吱扭”一声,房门轻轻地推开了,田兼一头钻了进来。阿纷忙放下手中的纺锤,拉着她坐下。阿兼却捧着一个小布包,“当”的一声放在郭解的案前。听那声音,这小包的分量着实不轻。 “哥哥忙着呢,别闹,跟双福或者不弃玩去吧!”郭解说道。 “你打开包裹看看!”田兼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 郭解不忍再推,依言打开了包裹,却又瞪大了眼睛:小布包里赫然堆着七锭金饼!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黄金?”郭解吃惊地问道。 “这两锭,是那日初次相逢时,哥哥给我的。这些嘛……”田兼又得意地说道:“是我和爷爷在衡山国的王宫里偷来的!” 郭解掩上了包裹,笑着对田兼说道:“买地建房的事,哥哥来想办法。这些金子你留着,日后,就做你的嫁妆!” 田兼的脸一红,却正色说道:“这些金子是属于爷爷的,应该用在大家的身上,我怎么可以自己私吞?” 田兼的话甚为有理,郭解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好,这些哥哥便全部用了。这两锭嘛,是哥哥给你的,你就自己留下!” 田兼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两锭要给我们自己盖房子!我想住在哥哥自己的家里,不想租赁别人的家! 妹妹飘蓬多年,和老陈玄以及孤儿们共居一处,虽然他们亲厚无比,可依然迫切地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些成了亲的,却分居两处,双眼空望着对方的少年们,何尝不也如是?阿纷嘴上虽然从来不说,她心里一定也是想的。需要抓紧时间,快点办了!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就当哥哥是暂时借你的,日后你的嫁妆,哥哥慢慢再为你积攒!” 田兼笑着点了点头。 费用很是充足了,郭解在上林苑附近的村庄,置买了几大块土地。分到每一对小夫妻的头上,除了建房占地,还能富余出不小的一块农田,雇人耕种,一年的粮米吃用就富富有余了。田兼却选了一处带着野塘小河的地方,作为哥哥和自己未来的家。 建房和春播的人手安排好之后,郭解特意挑了公孙贺在军营操练的白天,打马进城,探望公孙献。 公孙献更老了一些,筋力日渐衰弱。他看到郭解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不免老怀大慰,欣然不已。郭解将自己这半年多来的淮南国之行,捡重要的都一一告诉了老人,直说到自己最终与淮南王刘安分道扬镳,从此两无挂碍。公孙献点了点头,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谈及即将与匈奴的大战,公孙献说道:“老朽把你与贺儿一样看待,都当作是自己的亲孙儿。可这保家报国,却是每个男儿都应做的事情,你也好,贺儿也好,老朽都全力支持,绝不拦阻你们年轻人的志向作为。只可惜我已老迈不堪,这一副残躯,却已无法亲自作战杀敌了。如今只好在家里好好地活着,等着你们凯旋归来,不叫你们心生牵挂!” 请安叙话之后,郭解便再无心事,第二日就回了上林苑的军营,一心投入操练,也帮助卫青操持军务,和战前的筹备事宜。他顺便又将买地建房之事的进展,通知了那些成了亲的少年们,嘱咐他们安心操练。郭解的职位和薪俸都没有变,和他匆匆离去的时候一样,还是羽林副监。他离开的这大半年时间,人去职未离,卫青把期间的薪俸也都如数给了他。 不到一个月过后,新房全部拔地而起,土地上也播下了第一批希望的种子。郭解给每个家庭简单地添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在二月末选了一个吉日,和那些少年们携妻带孩,一起迁入各自的新居,从此平静安然地度日。 家里的人口一下子减少了很多,只是房子变大了,又有土地耕种的监管,阿纷的工作却也没有轻松多少。郭解如今负担无多,薪俸虽然不能使一家人富贵,但是供养他们的平常生活却也绰绰有余。他便雇了一个男仆,在家里做些粗重活计,又用自己的薪俸,买了一个名叫离儿的小婢女,给阿纷和阿兼使唤,做些内室的杂事。 各家离得都不甚远,彼此鸡犬相闻。阿纷和那些新妇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日子,彼此早都十分熟悉了。白日的闲暇时光,她们时常来往,聚在一起做着针线,交流理家的经验,倒也并不寂寞。郭解则和少年们每日前往军营训练,他又要帮助卫青处理许多军务,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晚上回家的时候,等着他们的都是一张张笑脸和热气腾腾的晚饭,生活如此美好,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可是郭解却为不弃发起了愁。不弃喜欢亲近人类,它自幼离开了狼群,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容纳它的群体。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弃都是女人和孩子们的玩物。它自得其乐地沉浸于宠溺之中,似乎全忘了,自己曾经还是一只有脾气的狼。 这样可是不行的,它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狼的血液,因为这血液,它曾经激情爆发,果敢御敌。绝不能让它变成一只温顺的玩物狗! 郭解和卫青商议了一下,卫青尽管十分惊诧,却还是答应了他异想天开的请求。从此,上林苑的军营里多了一只狼的身影,不弃跟着羽林军们一起训练,奔跑跳跃,扑抓撕咬,偶尔也会参与他们私下的狩猎。不弃的灵性和天分在锻炼中得以充分施展,它不仅可以配合羽林郎们的冲杀,经常还能利用自己小巧灵便的身体,在马队中左冲右突,骚扰敌方的阵型,掩护己方成员的作战。这些活动更适合不弃的成长,它的身姿日渐雄壮矫捷,性情也在慢慢地成熟,偶尔也会陷入沉思。郭解并不完全理解它的所思所想,不过他并不担心,回到家里,不弃依旧还是大家的宠儿。 ------------ 第一百零一章 无聊论武 看起来又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春风和春雨都及时地关照着这片土地。田里早播的庄稼种子已经开始萌蘖,原野上,着急的春草已经冒出了油油的嫩绿,上面零星地点缀着一些蒲公英。房角墙边,三三两两的杏花盛开着,红红粉粉煞是热闹。 备战的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羽林军只是将要远赴塞外作战的大汉军队之一,他们要担任先锋突击的重责,训练任务当然更加繁重了。卫青在羽林军中选了一遍又一遍,挑出一千身体精壮,武艺出众的勇士,另行训练。 这日,刘彻忽然做了不速之客。他没有提前下诏通知,便带着韩嫣和大群骑从,驾幸上林苑,突击检查他们的战备。 卫青接到消息,立刻带着郭解和公孙贺匆匆跑了过来,向刘彻见礼。他们都从训练场上过来,汗水和泥土挂了满身满脸,也顾不得擦拭一下。上林苑的几个校场都是尘土飞扬,喊杀震天,一片沸腾喧闹,刘彻看了很是满意。 “这不是郭解吗?朕很久没有看到你了!”刘彻显然并不知道郭解那些日子的故事,他拍了拍郭解的肩膀,笑道:“卫青不识人才,硬叫你去做什么采办后勤,当真大材小用!朕以前不好意思说他,现在你终于回了军营,那就太好了!” 郭解躬身说道:“多谢陛下体恤!军营无小事,不论卫将军有何差遣,臣都会努力而为!” 刘彻笑道:“任劳任怨,你们羽林郎都是好样的!朕还记得,去年你还特地请了假,去长陵拜谒太祖的陵寝呢,果然是我大汉的忠诚男儿!朕希望,所有的羽林郎,都能像你一般!” “他们训练的样子倒是好看,就是不知上了战场时会怎么样。”韩嫣在一旁撇着嘴说道:“人家匈奴铁骑剽悍凶猛得很,可不会像那些诸王侍卫那么笨蛋,老老实实地任你生俘!” “哦?”刘彻笑道:“你既然不相信他们,那你就随便找个羽林郎,跟他比比?” 在他们附近训练的羽林郎们都已停了下来,两边侍立。听到韩嫣的话,他们无不怒气暗生,只是当着皇帝的面,却也不好发作。跟韩嫣比试武功,众人可都没那个心情。 韩嫣却笑道:“偌大的校场,只有一两个人比试,又有什么趣儿?不如趁这个机会,陛下就拿郎卫们跟羽林郎比一场。再说了,单看他们训练,咱们终究也是不知羽林军的真实战力不是?” 刘彻点头含笑。 韩嫣又道:“去年参加比试的那一百羽林郎,当然战力都是极好的。可是上战场打仗,也不能单靠这一百勇士不是?这次比试,他们可不许上场!陛下要检验的可是全部的羽林军,人员要由陛下来挑!” “卫青,朕相信,你的羽林郎们都是勇士!可是,朕若不亲自检验一下,心中始终还有些担心,也难以服众不是?”刘彻笑道。 “是,陛下!”卫青无奈地说道。 刘彻又说道:“这样吧,朕和韩嫣带着一百郎卫为一方,在你们羽林军中也选出一百人,咱们两下打一场玩玩,分个胜负,赢点彩头,你说可好不好?” 卫青闻言,心里犯难起来。陛下这是太过于相信郎卫们的战力了!卫青深知,随便挑出一百羽林郎来,打败一向养尊处优的郎卫都无任何困难。只是,这次皇帝竟然要亲自上场,他败了的话,面子可不大好看。若是佯败一场哄他高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难免被韩嫣这等小人嘲弄讥讽。自己倒没有什么,只是怕会使羽林郎们伤心愤怒,挫折了他们的杀敌锐气。 韩嫣瞅了一眼还在犹豫着的卫青,轻轻一笑,说道:“卫郎看起来并不自信呢。陛下,咱们就别强人所难了。这儿空地这么多,还是臣陪着陛下玩玩吧!” 刘彻笑道:“也好!卫青,你们就在一边看着,看朕的郎卫们是如何的骁勇!” 卫青并没有被韩嫣的激将所中,他只是带着人无言退至两边,默立观望着。韩嫣一摆手,他的侍从们全部下了马,换起了衣服。卫青郭解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丝毫不明他们的意思。不一会儿,韩嫣和侍从们终于穿戴完毕,却都是皮裘裹体,飞翎插髻,手持胡刀,都换了一身匈奴人的装束!时值盛春,士卒们的棉衣早已都脱了下来,他们这一身厚密的穿着,不热死才怪,如何还有力气对打? 刘彻见韩嫣的人手都已准备停当,便招呼他的郎卫们上了马。 “匈奴人又来寇边了!将士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杀!”刘彻挥剑叫道。 韩嫣也扬起胡刀,煞有介事地叫道:“大汉天子亲征来了!兄弟们,不能辱没了匈奴人的威名,给我上!” 转眼百余人战到了一起。半个时辰过后,韩嫣这一方的伪匈奴兵马,卖力地抵抗了一阵子,之后果然败下阵来,毫无悬念。卫青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场外响起了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叫好声。军务如此紧张繁重,他们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只恨时间不够用,却还要抽出工夫,去参观这样无聊的比试。 韩嫣摔下了马,却一骨碌从泥地上爬了起来,笑道:“陛下天威,广布四方,郎卫们又英勇无敌,所向披靡,区区匈奴流寇,如何能是咱们大汉的对手?” 刘彻却笑道:“你甭给我拍马屁,真正上场打仗,那是要真刀真枪地搏命厮杀,哪有这么容易的?” 韩嫣却噗通跪了下来,正色说道:“臣知道并不容易!臣也怀着一腔报国之志,只等着陛下将令一发,这就上马从军,杀敌建功!” 刘彻上前走了几步,一脚踢中他的屁股,笑道:“大汉的好男儿还没有死绝呢!上战场,无论如何都用不到你这夯货,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朕的身边吧,少他妈给我惹点麻烦就行!你有这份心意就好,快给我滚起来吧!”说完,他又走到附近侍立着的羽林郎们身边,检视他们的装备武器,点了点头。 韩嫣嘻嘻一笑,站起身来,却对卫青说道:“卫郎,在你的军中,我本不该插口乱说话的。可是你们羽林郎胆子也忒小了,都不敢跟郎卫们比试一下,将来,如何靠你们抵御匈奴人呢?陛下每日都被国事缠身,劳心劳力,连我看着都心疼,你身为外戚,更要体谅陛下,好生管好你的羽林军!” 卫青等人的双眼都看着自己的靴子,没有一个人接口说话。 刘彻检视了一圈回来,说道:“战备看起来还不错!卫青,还有你,公孙贺,郭解,你们三个人,明日早朝散后,就进宫来一趟,朕有要事同你们商议!” 众人应诺,刘彻又闲逛了一会,便带着随从们离开了上林苑。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卫青脸色木然地看着,公孙贺却第一个暴跳起来,接着羽林郎们骂成一片。倘若他不在皇帝的身边,韩嫣此时一定会被愤怒的羽林郎们撕成碎片,生吞活剥了。 末了,一个羽林郎忽然对张次公说道:“小张,这都怨你!” 张次公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怨起我来了?” 那羽林郎瞪眼叫道:“你至今还不曾施展手段,把那韩嫣拉进你的怀里,却叫他仗着陛下的势欺凌我们!这不怨你怨谁?你说!” 又一个羽林郎说道:“果然都怪小张!当初韩嫣还在这里时,小张就应该挺身而出,一把抱住那厮,然后施展浑身解数,用你的风流俊俏把他迷倒才对!” 众羽林郎们听见了,这才反怒为笑,纷纷又拿韩嫣和张次公斗嘴取乐。张次公也是怒极,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这无数张刻薄的嘴巴,他直欲气得吐血,却也毫无办法。 郭解虽然是在宫中长大的,可是淮南国的王宫,又如何能与大汉的皇宫相提并论?他有些兴奋,便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将要进宫面圣的事情告诉了家人。 阿纷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田兼却悠然神往,说道:“皇宫里有天下最大的房子,最华美的衣饰,我好想进去看一看!” 郭解笑道:“那可不大容易,我也才是第一次进呢!” “听说,皇帝陛下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六岁?”田兼又问道。 郭解点了点头:“皇帝陛下虽然年轻,却很英武睿智,能令全天下的人臣服!” “我又听人家说,皇后娘娘虽然出身贵胄,却不得圣宠,饱受冷落呢!”田兼一脸老气横秋地说道。 阿纷笑道:“你打听得倒挺清楚,我都不知道呢!” “嫂嫂就知道织布煮饭,其他的事哪里会往眼睛里进呢?”田兼撇撇嘴吧。 一旁添菜添饭的小婢离儿忽然插口说道:“咱家的母鸡一天能生几个蛋,一个蛋能卖几枚钱,娘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郭解和田兼闻言,都大笑了起来。 ------------ 第一百零二章 宫掖 翌日一早,卫青叫上了郭解,两人打马进了长安城,又在城里与公孙贺会齐,三人一起进了宫。未央宫的宫墙庄严肃穆,大气磅礴,气象万千。只是这森严庄重的气势太过压人了,郭解和公孙贺都是第一次进宫,他们大气都难得出一口,更没有想到要东张西望,好好观赏一下宫内的这些建筑。 离散朝的时候还早呢,卫青带着二人一路穿行,绕过几道宫墙,向内宫走去,准备让他们趁着这次进宫的机会,先去认识一下自己的姐姐卫夫人。卫夫人年前又生了一位公主,不过刘彻并没有表示什么失望,她的圣眷依然优渥不衰。 刚进内宫的第一道大门,迎面的殿堂中却走出了一大群女人。围在中央的是一位穿戴华丽的中年贵妇,她垂着头,满腹心事地走着,一面用手抹着眼睛,似乎还在拭泪。 卫青一眼看见那个贵妇,他先是一愣,之后急忙闪到一旁的树下,转过身去,佯装不见。公孙贺也急忙如此,郭解却满腹狐疑,也只得依样画葫芦地照办。 公孙贺挤了挤眼睛,向郭解低声说道:“这个老太婆,便是皇后娘娘的母亲,窦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的亲姐姐,当今陛下的岳母和姑母,馆陶大长公主,也就是去年派人劫持卫青的那位!” 郭解这才恍然,难怪卫青和公孙贺的举止如此怪异。卫青的避而不见,也许是减少矛盾爆发的最好的方式,虽然他自己也有很多的无奈。汉室皇族中,皇帝之女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而皇帝的姑母要称大长公主。这些称谓,郭解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过来。 公孙贺又说道:“瞧这副模样,一定是去看望了她那不受宠的宝贝女儿了!太皇太后一驾崩,她们母女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却也是过去威福冤孽造得太多,现在只好自作自受!” 卫青瞪了公孙贺一眼,他这才收口,不再乱嚼。 馆陶公主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垂着头走出了内宫,上了车辇,却并未留意他们三人的存在。卫青见她的车辇走了,这才带着二人,又绕过几道宫墙,来到姐姐卫子夫的寝殿。这里同时也是刘彻的专用卧室。他虽然偶尔也会寻花问柳,却几乎每夜都睡在这里,皇后已然如同虚设,其他后宫就更不必说了。 其实卫夫人并不能算得上绝顶美貌。郭解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心里就如此想道:单从相貌来看,她甚至连阿玉都不如,更无法和刘陵相比。只是她的言辞如此柔顺谦恭,即便是对自己这些职位卑微的外臣,亦没有自矜自重。在卫夫人的面庞中,柔媚之态若隐若现,眼角眉梢,却又有无数灵光闪动。她只穿一身素色春衣,发髻上插着数朵新开的海棠,无多饰物,却掩不住一身的妩媚横生。她的宫室布置,也并无多少奢华,只是让人一进,便觉得十分舒适,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再加上这么个温雅纤柔的可人,谁都愿意多待一会。 刘彻八岁的时候,就与年长自己九岁的表姐陈阿娇成婚,期间他饱受这位出身高贵、骄横跋扈的妻子的欺凌。为了帝位,他和母亲王娡隐忍多年,直到祖母太皇太后窦氏驾崩,自己大权在握,这才扬眉吐气,有了独断专行的机会。而性情与陈阿娇完全相反的卫子夫,尽管出身卑贱,却以她自己的聪明柔顺,完全俘获了这个心怀大志的年轻帝王的心。 当卫子夫知道面前的这二人,就是去年从馆陶公主的手里抢下卫青性命的羽林郎时,脸上的和蔼亲厚之色更甚。二人坐下之后,她又亲手斟了汤饮,亲自端到二人的面前,颇令这两个军中粗汉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郭解和公孙贺拣了一些军营中的趣事,和卫夫人闲聊了一会。一个宦官忽然进来报告:“娘娘,修成君大人来了!” 卫子夫一听,急忙站起身来,出门相迎。 修成君?好熟悉的封号,这是哪位列侯来着?郭解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大姐,请这边来坐!”卫子夫却双手扶着一个通身华丽的妇人,走进了客厅,又殷殷说道:“这二位都是卫青的好朋友,是他军中的武将,也不是外人,大姐请不要拘束。” 那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是通身锦绣辉煌,金玉满身满头,脂粉厚厚地涂了一脸,一双金灿灿的鞋子上面,还缀着很多颗明晃晃的珍珠,和一身素净淡雅的卫夫人走在一处,对比极其强烈,都快晃花了三个人的六只眼睛。 修成君坐了下来,拉着卫子夫的手,笑道:“夫人,你的小公主呢?多时不见,我这做姑母的,竟很是想念她们呢!” 姑母?郭解一听这话,却猛地想了起来。这位修成君,原来就是去年自己去长陵拜谒太祖时,偶然遇到的穷苦妇人、皇帝刘彻的同母异父姐姐金俗!他亲眼看到金俗当时的穷困窘迫,也看到了刘彻将她找到,带回宫中的一段故事。如今金俗居移气,养移体,她胖了许多,再也看不出原先的寒酸模样来了,只是这一身的富贵气派,却怎么看都怎么像爆发户当家! 不过金俗却并未认出郭解,也许,她早已把这个曾经出手帮助过自己的少年给忘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旧事。 卫子夫见问,急忙令侍女将公主们带来。过了一会儿,两个乳母却只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走来,一个乳母说道:“大公主方才睡醒,被去病公子抱去花园玩耍了。” 卫子夫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小公主。金俗坐在一旁看着,口里不住地赞美。郭解望过去,那小公主被锦绣襁褓重重包裹着,只露了一张小脸,却是粉妆玉琢,煞是可爱。 “我的小侄女,你还这么小呢,就如此美丽非凡,等将来长大了,一定像母亲一样,是个大美人!”一旁的金俗笑着奉承道。 “那倒是未必,女大十八变呢!”卫子夫笑道:“只是陛下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只要一得闲儿,就把小公主抱在手里哄着玩着,怎么都不肯放下!” “夫人安心!等明年,你一定会怀上个儿子的!”金俗满嘴奉承之后,忽然说出了一句蠢话。 卫子夫脸色如常,却没有答话。早已失宠的陈皇后,妒恨卫子夫得到的盛宠,却不敢过来耍威风,每日只在自己的椒房宫里对她诋毁不断。因为卫子夫接连生了两胎,却都是女儿,近日,有关她是“瓦窑”的闲言碎语又从皇后的宫里传了出来。想必金俗一定也去了陈皇后那里探望过,她听到了这些个闲话,故而有此话说。 过了一会,许是看见生人太多,心中烦闷不悦,小公主却哇哇啼哭了起来。卫子夫忙把她交给乳母,令她们抱回寝殿,好生哄着喂奶。 “夫人,你也知道我过去的境况!”金俗又拉住卫子夫的手,慢吞吞地说了起来:“全靠了陛下和太后,我才有了现在的安生日子。那个死鬼男人就不说了,离他越远越好,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了。如今我只有一儿一女,倒也没有旁的心事。儿子倒还好说,将来承继我的爵位,自然可保富贵。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女儿了,我深怕她将来的前程不好,重又落得衣食不继的境地!” “大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卫子夫忙笑道:“为姑娘择定一门好亲事,多给她点嫁妆就是了。到时候,太后和陛下也断不会少给了赏赐,就是我,也会有些心意相送的。大姐又何必杞人忧天,担心到这般地步?” 金俗笑了起来,说道:“夫人说得正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卫子夫见她话里有音,便住了口,听她把话讲完。 果然金俗停了一停,见卫子夫并没有接话,只好自己又说道:“这各家的公子王孙,我也都一一打听了,只听说淮南王家的太子殿下人品甚好,相貌非凡,倒是一个极好的夫婿人选!而且,这淮南王家大业大,富贵非常。等日后太子继承了王位,那我女儿就是淮南国的王后了,也就不愁度日!” 卫子夫有些发怔,实在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好了。郭解听到了这话,也很是吃惊。刘迁几乎就等于是刘安的独子,是淮南国一切希望的寄托。在这一两年中,刘安一直不停地打发宫人宦官,在豪门列侯之家走动,观察着各家女儿的品貌学识,性格气度,准备为刘迁择偶。长久以来,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刘安又怎么可能迎娶这么一个出身卑微、没有丝毫见识才学的乡下女子为儿妇?即使她的母亲如今贵为修成君,那也不可能。金俗想为女儿攀高枝,竟攀到了他的头上,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 第一百零三章 议战 金俗却胸有成竹,又信口说道:“淮南王跟我没有什么来往,对我家女儿有些不了解,也是有的。若是我贸然开口,他可能不会轻易允婚。不过,若是有陛下的亲口赐婚,那就不同了。求夫人就帮一下姐姐的这个忙,你去和陛下说说,指了这门亲事!好歹那也是你和陛下的外甥女,她嫁到个好人家去,夫人的脸上也有光彩!” 卫子夫沉吟了片刻,说道:“大姐,我倒是十分愿意帮你这个忙的。只是陛下近日朝事繁忙得很,这不,召见的官员都排到我的宫里来了呢。一忙乱起来,他的脾气就甚是暴躁,前儿无缘无故的,还把去病骂了一顿呢!现在若是为这些儿女之事去打扰他,保不准又发了犟脾气,非得跟你反着干呢!” “哎哟!”金俗拍了拍双膝,说道:“那我可怎么办呢!难道,叫我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嫁到一个寒酸的人家里去吗?日后她若是缺吃短穿的,可叫我这做娘的心里如何好受?”说着说着,她便一声声长吁短叹,哭了起来。 卫子夫忙笑道:“大姐,你别发愁啊!陛下这里行不通,大姐还可以去找太后说说呀!太后心肠那么仁慈,必然不会看着亲外孙女不管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金俗终于破涕为笑。这时,一个宦官却进来传言:陛下已经下朝归来,走到了院门口了。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这陛下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卫子夫和卫青等人都起了身,出门相迎,金俗却走在众人的最后面。 刘彻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却一眼看到了金俗还未干透的眼泪。他向金俗抽了抽嘴角,笑道:“大姐怎么有功夫过来了?一大早的,大姐在家里吃了什么稀罕东西,渣子都挂到眼睛上面了?” 金俗却好像甚是惧怕他的样子,讪笑着不敢回话。刘彻也不再理她,只招呼卫青公孙贺郭解三人,来到了小书房议事,由着卫子夫去应付金俗。金俗却深怕刘彻什么时候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到时又不知会有什么难听的话由落到自己的头上,便指着要向太后请安一事,向卫子夫告辞,一溜烟走了。 到了小书房,刘彻命三人随意坐下,却是一脸凝重,说道:“今年的出兵匈奴行动,恐怕行不通了!” 三人都是一愣,卫青忙问道:“陛下,出了何事?” 刘彻将一卷竹简扔到他们面前。卫青打开了竹简,三人凑在一起看着。原来,衡山王刘赐上书称病,要缺席今春的朝贺觐见。 卫青和郭解对视了一眼。这事与郭解大有关系,刘赐在国中大动干戈抓捕郭解,却引起了朝廷的警觉,派兵到衡山国的边境震慑。刘赐一定是心中不忿,也为了逃避朝廷的训诫,所以要缺席朝贺。一个诸王缺席朝贺,这本来倒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他蓄意谋逆,趁着大军远赴塞外作战的时候,率众造起反来,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 卫青沉吟了一时,也觉得这皇帝确实是太不好做。可是,操心劳累了这么久的筹备,眼看诸事齐备,却忽然说不打了,他是绝不甘心的,而且回去了,他也无法去向士气高涨的羽林郎们交代。 “朕知道你们不甘心,朕也不甘心!”刘彻说道:“可是,家宅不宁,何以御外侮?”他长叹一声,又说道:“咱们对匈奴人,还是欠缺了解,这一仗是胜是败,朕没有把握!胜了还好,万一不幸败了,朕立刻就会被千夫所指,地位岌岌可危啊!朕不想腹背受敌!” 原来,这个年轻的帝王尽管雄心万丈,心底里却还是有点信心不足,临阵之时前瞻后顾,却有不少退缩之意。看管衡山王,其实不必动用大批量的兵马,只是各处的边防还要守卫,又要严防淮南王和其他诸王与其勾结,这一下他的兵力不免捉襟见肘,左右为难了。 卫青沉吟不语。郭解想了一想,进言道:“陛下,臣越分插言,请恕违秩之罪!” 刘彻说道:“叫你们来这里,就是让你们都说说话的。这里没有其他大臣看着,你尽管大胆说!” 郭解说道:“臣素闻,淮南衡山两王虽是兄弟,却向来不和。纵有偶尔勾连,也是利益使然,逐利而来,利尽而散,古来莫不如此。陛下不如趁着这次诸王朝觐的机会,示好淮南王,把他安抚下来,以绝其勾结本源。继而借机向衡山王施加重压,更换其国内高官,监管军队,使他无法妄动!” “看不出来,你倒有这么多的心智!”刘彻看了一眼郭解,又说道:“这个办法不错,夺了衡山国的军政大权,只叫他做个吃税赋的空头王,那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只是,要夺他的政权兵权,眼下却还需要一个理由。他不来朝贺,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充分!” 郭解却无法说得更多。那私刻的玉玺以及刘赐和匈奴单于勾结的信件,都交给妹妹田兼保管着。跟她要出来交给皇帝也非难事,但若是刘彻问起,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话,那郭解可要大费踌躇了。一个回答不慎,还会给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烦。 公孙贺见了时机,便插口说道:“没有理由,陛下可以制造点理由嘛。陛下,朝廷如今扩军征兵,全天下的百姓都在响应备战,衡山国当然不能置身事外。陛下只要下一个征兵的诏书给衡山王,他若阳奉阴违,办事不力,就是一个降罪施压的好借口!根据臣的估计,这衡山王十有八九不会当真去办这事的!” “好办法!公孙贺,你看起来像个粗人,胸中的主意倒是不粗!卫青啊,你的羽林军中人才济济,着实令朕刮目相看!”刘彻抚掌说道:“朕就照你们说的办!你们的训练筹备,还要照常进行,不要废弛!” “是,陛下!”卫青答道:“大仗不能打,小仗却可以试试。既然咱们不了解匈奴,何不前去了解一下?” “怎么说?”刘彻问道。 卫青说道:“既是大军暂时不能行动,那臣就带一队羽林军,先进到大漠之中,侦刺一番!” “你打算带多少人?”刘彻又问道。 “五百!”卫青答道。 “不行!”刘彻断然说道:“朕不放心你!你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不可以轻入险境!” “陛下!”卫青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臣亲身体验了匈奴人的战法,日后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分析决策,大战的时候,才更有把握!” “那么,你再多带一些人吧!”刘彻说道。 卫青摇头道:“五百人足矣!这五百人都是优中选精,以一当百的勇士。再说又有战马机动,即便撞到了大股的匈奴部队,我们人数少,撤离也甚是方便!” “卫青,你执意要这么做吗?”刘彻又问道。 “只要陛下允许!臣以为,亲身体验匈奴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好吧!”刘彻说道:“不过现在还不行,必须等到秋高马肥的时节。到那个时候,朕相信,衡山王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诺!” “嗯。也快中午了,你们就不必急着回去,就在你姐姐这里,吃顿便饭吧!”刘彻说道。 “多谢陛下!”卫青说道。 书房的门忽地被推开了,霍去病旋风般闯了进来,叫道:“陛下!舅舅!我也要去北地!” “你去干什么?”卫青愠道。 “我跟舅舅去杀匈奴人!”霍去病大声说道。 “不行!”卫青断然否决。 “陛下!”霍去病望着刘彻跺脚。 “等你长大了,一定派你去!”刘彻笑道。 “臣现在已经长大了!”霍去病叫道:“再过几年,匈奴人都被舅舅杀光了,臣还能再做什么?” “杀光匈奴人,哪有那么容易?”卫青叱道。 “不怕!”刘彻看着这个外甥,眼里脸上都是笑意:“匈奴人杀光了,还有西域呢!南方还有东越诸国!这天底下的疆土,将来都要靠你们的征战,把它们尽数划入大汉的疆域!” 霍去病还要继续争辩,却见卫子夫匆匆走了进来,拽了他的胳膊,转身就往外走。刘彻呵呵大笑,一面说道:“子夫!备好待客的酒饭!” 卫青早已习惯了与刘彻共食,公孙贺和郭解却都是初次进宫,不免心中紧张,食不知味。一餐饭下来,二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更遑论品鉴美味了。饭后闲谈了一时,忽然又有宦官进来报告,说是太后驾临。想必是方才金俗过去,跟太后说了自己对女儿婚事的想法,太后便过来找刘彻商议的。 因为皇帝每日的起居都在这里,卫子夫的宫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繁忙。卫青见没什么要事了,也不便打扰他们母子叙话,便向太后行了礼,带着公孙贺和郭解,三人告退而去。 ------------ 第一百零四章 有女怀春 出来的路上,三人迎头又撞见了一个四十岁不到、相貌颇为清俊的高官服色的男子,向这边急急走来。卫青和他彼此见了礼,便向他引见了公孙贺和郭解。原来这人便是皇太后王娡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当今丞相、武安侯田蚡。公孙贺和郭解的职位卑微,田蚡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官职,只是看着卫青的颜面,草草客套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向卫夫人的宫里走去,也不知他要找的是陛下还是太后。 终于走出了皇宫。公孙贺抹了一把汗水,说道:“这皇帝家的亲戚,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的姓氏,老子记都记不齐全,难为了陛下怎么分得清跟他们的关系!” 卫青一笑,说道:“你才见了几个,就吵着多?” 回到上林苑,卫青将那精选出来的一千羽林军又仔细地遴选了一遍,分成各五百人的两队,分别训练。郭解带来的那些少年孤儿,尽管都身有武功,却因入伍时间尚短,须要更多地适应军营,所以都不在其例。 转眼诸王朝贺的日子又到了,不过郭解的心情却很淡然。他整天忙着拼杀训练,甚至都不知道,刘安这次是什么时候进京的,身边还带了谁来。 这日晚饭时,郭解对阿纷和田兼说道:“明日陛下要带着诸王亲贵们去上林苑狩猎。大概辰时二刻,大批的车驾仪仗就会路过这边的官道。你们闲着没事的话,就去瞻仰一下天颜,看看热闹排场,免得以后心生遗憾。” 田兼一听,立刻跳了起来,问道:“哥哥没有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郭解说道。 田兼“啪”地扔下了筷子,一扭身就跑出了门。 “饭不吃啦?”郭解叫道。田兼却不理不睬,转眼跑了个没影。 阿纷笑道:“你别费力了,老实吃饭吧。她一定是忙着去通知那些姐妹的,你叫也叫不回来。这顿晚饭,她都不知会在谁家吃呢!” 郭解抓了抓头皮,大是无奈。 又是繁忙的一天过去了。郭解带着那五百精选出来的羽林郎,一起训练杀伐攻守,战阵越来越熟,羽林郎们的战力也越来越强。这一支精选出来的队伍,是不必参与王室贵胄们的围猎行动的,帮助他们驱逐野兽、守卫建章宫安全和往来仪仗的任务,都由后来的羽林军们负责。 晚上,郭解回了家,却见妹妹歪着身子坐在榻上,一手支颐,遐想不已。郭解笑着问道:“你在思考什么重要大事呢?” 田兼幽幽说道:“陛下可真是英武啊!” 阿纷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道:“你都叨咕了一整天了,还不算完!你不怕嘴巴累,我可怕耳朵累呢!” 郭解笑道:“你们都去看过了?” 阿纷笑着点了点头。田兼却直起身子,说道:“哥哥身在上林苑,可以时时见到陛下,真是好福气!” 郭解却说道:“我今天一整日都在操训呢。上林苑那么大,我们又各有分工,今天我却没有见到陛下!” 田兼又道:“他们哪一天回宫?到时我还要去看!” 郭解笑道:“按常例是三天之后。不过偶尔也有可能提前或者延后,到时我打听确切了,就告诉你们!” 阿纷却抿嘴笑道:“你只告诉她就好了,我可没有耐烦再去挤人群了。再说,陛下长得又不英俊,有什么好看的?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织点布呢!” 田兼却撇了撇嘴吧,哼道:“难道哥哥又有什么英俊了?天天看着他,我烦也烦死了,嫂嫂却看也看不够!” 郭解一巴掌拍了过去,笑骂道:“臭丫头,嫌我难看,你把眼睛蒙起来!以后我也不给你看了,就是你想看的话我也不许!除非给我一枚钱,才给你看一眼!” “我稀罕看你么?”田兼吊起眼睛,仰着脖子,往饭厅走去。郭解和阿纷对视一眼,深觉这丫头越大越是古怪,十分难缠。 第二天的午后,田兼坐在自家那个野塘的旁边,手里拿着一双布袜,一针一针地缝着。身后的小桃树喷灼着火一样鲜艳的花儿,蜜蜂儿嗡嗡地飞来飞去,不顾还有些料峭的春寒,勤快地干着它们活。桃树的另一面,却是一片苍劲的竹林,新竹还没有生长,去年的老竹依旧挺着枝干,叶尖滴滴都是暗绿如墨。可是阿兼却没有心思理睬这些。 池水映着她的面容。微风轻轻拂来,水面漾起了一层层波纹,她的脸也在水中一荡一荡。还没有搬过来的时候,哥哥郭解就已经在塘中埋下了莲藕。如今,勾芽想必已经萌发了,只是长得远不如温暖的淮南国那么快,荷叶离露出它的尖尖小角还早着呢。放养的鱼儿一群群地游过来游过去,欢欢喜喜地觅食,晃得她的影子更加凌乱了。田兼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望着自己倒立在水中的影子,如同所有的思春少女一般,幽幽叹了口气。 这影子的旁边,应该还有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高大颀长,神态倨傲,目光犀利。如果那个身影也在,那该有多好!只可惜,这个愿望几乎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田兼又叹了口气。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在水中的倒影之旁,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影子?自己一定是在白日做梦!田兼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天哪,那个影子居然还在,还冲她笑了一笑!那影子高大颀长,神态倨傲,目光犀利! 田兼刷地站了起来,回过头去。 刘彻一身便服,竟然立在她的身后。他身旁的几支翠竹许是也解风情,就着和暖的春风,刷刷地摇着它们的叶子。几步之外,一个便装打扮的侍从,牵着两匹骏马,站在那里。 田兼呆呆地看着他,却忘了说话。 刘彻完全想不到,这个普通的农家小姑娘,竟然会一眼认出自己来。他对她笑了笑,自以为他的白龙鱼服,仍然伪装得天衣无缝。 “姑娘,我们是行路的客商,在这里游玩乡间景色,却走得有些口渴了,想讨碗水喝!”刘彻含笑说道,如同所有的有求于人的普通行旅一样。 “请客人跟我来!”田兼回了一个腼腆的笑容,引着他们来到了自己的家。 他们家的房子当然算不上府邸,但是青砖白瓦所造,又有高墙与外界隔离,比起附近的农家民居,还是气派了不少。墙外西侧又有一带竹篱,篱笆上爬着累累的蔷薇花苞,正待开放。竹篱之内,却盖着几间牛马棚、猪舍和鸡笼,一个中年男仆在其中忙着清理打扫。走进院子的正门,迎面却有五间正房,两侧是七八间厢房。院子里有一张宽大的石桌,其下散放着几个石杌,其上却是一架正在生长着新叶的西域葡萄,别无其他。 阳光透过枝叶稀稀的葡萄藤,照在石桌石杌上,不凉不热,十分舒坦。离儿见有客来,放下了手中的木梭,取来几个布垫,请刘彻就着石杌坐了下来。刘彻似乎并不常常微服,对百姓生活的了解不是很多,院子里尽管陈设简单,他仍然好奇地到处张望着。这离儿手脚勤快,惯于望风使色,显然是个伶俐懂事的婢女。只是她一身布衣整齐干净,不厚不薄,正当春色,和女主人并无任何不同,显然,这是一个待下宽厚的良善人家。 田兼轻轻吩咐了一声,离儿便在炉子上提了一铜壶开水,冲了三盏蜂蜜菊花饮,端了上来。那便衣的侍卫并不就坐,离儿便将碗盏递到他的手里。 田兼也就假装并不认识天颜,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刘彻一旁陪坐。 “好清甜甘爽的汤饮!”刘彻端起瓦盏喝了一口,赞道:“朕……真真以前从未尝过此味!”他走得甚是口渴,待汤饮微凉,几口便将一盏全部喝下。离儿见田兼对这陌生的行客甚为殷勤,也不等吩咐,便又为他续了一盏,之后就悄悄地退回房里。 “姑娘,你家姓什么,几口人,几个婢仆?”刘彻歇了一会,身边的这个小姑娘却一声不吭,她的肘部抵着石桌,双手托腮,望着自己,也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忽然,刘彻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一下民生,便开口问道。 “我家姓郭,只有哥哥嫂嫂和我。另外还有一婢二仆,帮着做点杂事。哥哥现在去办事了,嫂嫂大约去了邻家,还没回来呢。”田兼忽闪着大眼睛,微微笑道。 刘彻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她家的地亩粮产,牲畜之类。 田兼说道:“我家不过半顷田地,嫂嫂又养了些鹅鸭,雇了童子在河边放着呢。粮产有多少,我也不大清楚,我们这是才安的家,还没有秋收过呢。” 刘彻又问道:“难怪姑娘口音不像本地人,是从哪里迁来的?一下子盖起这么宽大的新房,还置买了土地,想必原先的家底也甚是殷实的。” ------------ 第一百零五章 头疼的家务 田兼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全说实话的好,便回答道:“我们家人口凋零,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我们祖上也并无什么财产留下,只是哥哥会一些武功,他在羽林军中当差,攒了些薪俸而已。我自幼薄命,被骗子拐卖,流落到了淮南国的一个人家为婢,所以口音有异。后来哥哥辗转找到了我,把我接回来,又为我安置了这个家,他还为此借了不少的贷呢!” 刘彻点了点头,说道:“羽林郎,很好!朕……我真的很仰慕这支军队。你也是命苦呢,难得现在家人重新又团聚了,总算苦尽甘来。” 田兼点头微笑。刘彻站了起来,一间间屋子参观着。家私不多,陈设也很简单,是个新家的模样。想必这个主人为了盖房买地,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以无力添置更多的生活用品。 堂屋中摆着三架织机,一架纺纱机,位置很是明显。小婢离儿占居其一,一手持梭,一手压柄,正坐在那里织着一块布。她两手交替着并用,织机哒哒地响着,梭子飞快地穿行于两排交叉的细线之间,布越来越长,线越来越短。 刘彻又说道:“这东西我认得,是织帛用的,我母亲房里也有几架,她织得很好呢!” 田兼眨了眨眼,说道:“改日一定去向令堂学习一下技艺!” 刘彻呵呵笑道:“那可不大好办,我家离这很远呢!对了,你家种了几亩桑田,养了多少蚕儿?正当蚕期,我怎么没有看见蚕室?” 田兼笑道:“我和嫂嫂都是从小就养蚕的,到了蚕期,要每日上山采几遍的桑,还要日夜不眠地饲喂,清理渣末粪便,极其疲累。哥哥怕我们累着,就不要我们养蚕,也没有植桑。” “那要这织机作何用处?每年的帛赋你们又如何缴纳?”刘彻又问道。 “哥哥说了,我们可以去向养蚕多的邻家,去买些缫熟了的蚕丝,在家织好再纳赋就行了。这织机也可以织些葛布,我们一家上下自己穿用。”田兼答道。 刘彻又点了点头。 田兼却问道:“客人尊姓?是从哪里来的,做何营生?” 刘彻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姓刘,是从洛邑来的,做些布帛生意,来长安卖给西域商人。” “原来是国姓呢,不知跟天子是不是同族一家?”田兼笑道。 “这个,祖上的血脉根源,我也不大清楚!”刘彻答道。 天色不早了,还得回去应付上林苑的那批亲贵呢!今日实在是看厌了那些人的嘴脸,刘彻才偷偷溜了出来,到附近的乡野间走走,却意外邂逅了田兼。乡间清谈,尽管轻松愉悦,却不能把亲贵们扔下太久。闲聊了一阵,刘彻赏下一锭黄金,便带着侍卫,告辞而去。 田兼送出了院门。尽管她知道这邂逅不可能长久,这一别终会来到,可是能多望一眼,便多望一眼。她痴痴地倚着竹篱,凝视着渐渐远去的两匹马。 刘彻不经意地回过头来。满篱的红红白白的蔷薇花苞,簇拥着一个葛衣布裙的农家少女,向自己伫立凝望。这少女只是有些秀丽,却并不明艳动人,她的身形也还没有长开呢。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线,自己竟不顾天子尊严,和可能存在的危险,却跟着这个陌生的少女进了她的家门,还喝了不少汤饮。或许是少女那眉间眼角的灵动,使他的心微微拨动了一下吧。 阿纷和郭解先后回了家,接着双福也回来了,还拉了一车干柴。男仆老周忙完了畜棚的事情,堆好了干柴,也进了他的屋子歇息。阿纷忙着煮饭烧菜,离儿身前身后地帮忙。郭解擦洗了一下满身满脸的尘土汗水,和双福在挑着兵书的竹简查阅。谁都没有在意白天到访的不速之客,郭解听了离儿说了那么几句,也只当是普通的过路行旅,并没放在心上。至于那锭黄金,他也不过当是散漫惯了的富豪的随手赏赐,韩嫣的出手可比这还大方得多呢。见多识广,郭解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只是吩咐妹妹把黄金收好,以后不要胡乱花掉。 田兼蹭进了书房,坐在郭解身边,双手托腮地看着他。郭解依旧在忙着,没有说话。 “哥哥……”田兼张了口。 “嗯?”郭解的眼睛依旧停留在书简上面。 “从今天起,我姓郭了,就叫郭兼。”田兼说道。 郭解叹了口气,这丫头近来愈发古怪,令人莫名其妙。他挠了挠头皮,只好说道:“你姓什么都好。不管姓什么,你都是我的妹妹!” “我想进宫!”田兼歪着脑袋说道。 “等过几天吧。诸王归国之后,宫里就没那么杂乱了。我再找个机会问问卫青,让他带你走一趟。”郭解说道,眼睛又移到了书简上面。 “不,我不要只是去看一眼,我要进宫,以后就住在皇宫里面!”郭兼眨着眼睛说道。 “胡闹!”郭解啪的一下甩了书简:“你去,帮嫂嫂干活去。” “哥哥!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郭兼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郭解“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无奈地坐下,问道:“告诉哥哥,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进宫!”田兼一脸严肃地说道。 “进宫?做宫婢?你胡闹!”郭解生气了,大声说道:“你没有听阿纷讲过吗,她自小就进了王宫,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没给你讲过阿玉和小蛮的故事吗?”郭解又跳了起来,叫道:“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你为何非要去做奴婢?我决不答应!” “可我不是阿玉,不会任人欺凌的!”田兼大声说道:“而且嫂嫂对我说过,她在王宫里遇到了你,她服侍你的那几年,是她在宫里最快乐的日子!”田兼说道:“而且,嫂嫂这不是从宫里出来了吗,她现在不是很好吗?” 郭解怒道:“你以为皇宫是王宫吗?进了宫,你就永远都别想再出来了,你只能做个白头宫女,老死深宫!” “可是我能看到他!只要每天能够看到他,就是一生一世都做个白头宫女,我也心甘情愿的!”郭兼的话在心里转了几转,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 郭解知道自己的辞色过于严厉,终于有些不忍。他坐了下来,放缓了口气,说道:“哥哥不需要你成为后宫,大富大贵,更不愿意看见你失去自由,低眉顺眼地仰人鼻息,为奴为婢。即便你运气好,做了陛下的后宫,可这圣宠能维持得几时?何况如今卫夫人专宠,其他后宫根本就没有机会,你再看看皇后娘娘的遭遇!等几年你大了,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婿,成了家,一生一世快快活活地度日。哥哥看见你这样,这心才算放下!” “那些凡夫俗子,我都瞧不上眼!”郭兼翻着眼睛说道。 “凡夫俗子,哥哥也瞧不上眼。上林苑的羽林郎里面,有不少年轻英俊的好男子,我会找机会把他们带到家里,任你挑选!”郭解说道。 “我不要羽林郎,我就要进宫!”郭兼叫了起来。 “你休想!”郭解拂袖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说道:“你是民女,没有太多的资格进宫!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敢保证,挑选宫女的宦官绝对进不到咱们的家里!哥哥也没有别的门路可以给你走,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是你妹妹,你是武将,我怎么没有资格?”郭兼叫道。 “你姓田,我姓郭,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是你哥哥!”郭解气冲冲地走了出去,迎面撞到了正要叫他吃饭的阿纷。 郭兼却在书房里大声吵着:“我就姓郭!我就是你妹妹!” “这又是怎么了?”阿纷两眼望着这对气急败坏的兄妹,向双福问道。 双福却拉了一把阿纷,挤了挤眼睛。 吃饭的时候,郭解沉着脸,郭兼撅着嘴巴,兄妹俩都没好气。 “云儿妹子有了身孕了呢,她害喜害得厉害,我下午过去看望她了!”阿纷打破了沉默,调剂一下沉闷的空气。云儿也是那些女孩子之一,当初也曾在郭解的旧家住过一阵子。 “真的?”郭兼果然睁大了眼睛:“我昨天还看到她了呢,肚子也没有大啊?吃完饭我再去看看!” “这么快!”郭解说道,两眼却溜了一下阿纷的肚皮。 阿纷红了脸,说道:“我没有呢!” 郭解一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说道:“你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了,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还有双福,老周,你们也不要出门走远,都在家陪着娘子!” “怎么?”见郭解说得严重,阿纷不免有些惊愕。 “我今天,看到了陵翁主!”郭解说完,低头继续吃饭。 “啊!”阿纷慌乱了一下,说道:“那日诸王去上林苑的时候,我也去看了热闹,没见到她啊!” ------------ 第一百零六章 剪不断的瓜葛 “或许那时她是坐在车子里的吧。”郭解说道:“当初她只以为你是被客商买走了,所以才把你忘了的。万一被她再看见你,又知道了你跟我在一起,可不知又要惹上多大的风波!” 想到之前所受的折磨荼毒,阿纷不禁又惊又怕,有些食不下咽。 “嫂嫂,你不用害怕!”郭兼挽着阿纷的胳膊,说道:“她敢来我们家,我就给她轰出去!” 郭解拍了一下郭兼的头,翻着白眼说道:“你就要进宫了,还怎么保护嫂嫂,轰走人家?”他见阿纷的神色有些不宁,忙安慰道:“她不可能跑到我们这样的人家里来的,你只要别出门,不被她碰见就行了。这里是天子脚下,她明着是不敢做什么的,何况我大小还有个官职在身。只是我怕她暗地里使些坏主意,所以提醒你一下。以后等他们都回了淮南国,你再出门不迟。” 阿纷点了点头。 原来,今日的午后时分,郭解正在校场上,指挥着一队羽林军冲杀训练,忽然,刘陵跨着一匹小马遛到了这里。校场的守卫阻拦不住,他也不敢硬行冲撞刘陵,只得也跟了进来。 郭解的心全在操练上面,浑没有发觉刘陵的到来,直到她开了口:“郭解,你竟然在这里?” 郭解一回头,就看到了一身骑装的刘陵,心里不免有些吃惊。刘陵假装意外撞见他的说辞,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她早已亲口跟自己决绝了情分,今日为何突然又找上门来?郭解想不明白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却也不便冷落于她,只得把手中事务交给一个下级的武官,命他带队继续训练,自己骑了马,陪着刘陵四处走走。 “我只是烦闷无聊,就到处闲逛,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了你!”刘陵笑道。 “你还有烦闷无聊的时候?”郭解笑道。去年的上林苑之行,初露头角的刘陵,被大群的列侯高官子弟蜂拥围绕,争着献媚讨好,那场景他历历在目。今年虽然没有亲见,只怕聚集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只会更多。可是她为何抛下了这些虚荣,跑来尘土飞扬的军营寻找自己?郭解的眉头暗暗皱了一下。 刘陵没有回答郭解的揶揄,多时不见,他们的隔阂已经越来越深,说话也要小心奕奕地互相试探着,再没有直言无忌的时候了。 “你每日都做这些事情?”刘陵指着漫天黄土的校场问道。 “多半时候如此。有时候也会帮着卫青处理军务,打点一些军中的琐事。”郭解答道。 “不过就是一群军汉,能有什么琐事?”刘凌笑道。 “那可多了。”郭解答道:“比如各营的粮秣分派,比如军马生了病安排畜医,又比如武器甲胄的损坏更换,甚至每日米肉蔬菜的采买账目,这些都是事情。卫青一个人哪能分派得开?少不得我们帮他料理一些。” “哦!”刘陵点了点头,说道:“看你们这般忙碌地操训,竟是要准备打大仗的样子呢!打算什么时候跟匈奴开战?” 郭解的戒心起了上来,说道:“自从卫青掌管羽林军,就跟以往不同了,一直就是这样训练的。至于打不打仗,我们这些低级武官如何知道?只是听从上头差遣,尽好本分,混个俸禄养活自己罢了!” 刘陵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郭解,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再也不像小时候的那样,喜怒哀乐,从不瞒着对方!” 郭解也暗叹了一口气,一颗心竟渐渐地柔软了下来。当时,若没有刘陵的舍命回护,自己和籍少公陈玄三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刘安的追杀的。然而刘安心意难测,又有谋逆之心,刘陵又一心追随父亲,自己于生死之间已经遭际了一回,势必不能再跟他们有所瓜葛了。何况,自己这温暖的小家来之不易,还需要百般维护,他绝不能让家人再遭受任何的不测。 “郭解,其实这次,是父亲叫我来找你的呢!”刘陵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便说道。 “哦?”郭解问道:“大王还好吗?他找我何事?” 刘陵说道:“父亲一切安好,只是,他还在担忧着那些书信!” 郭解叹了一口气,说道:“明日你找个机会过来吧,我带来给你。” 刘陵面上抹过一丝喜色,说道:“这回不再是假的了吧?” 郭解苦笑一声,说道:“擅长造假的人已经故去了,我却是不会!” “我信你的。”刘陵轻轻说道:“只是父亲还有一件事情,十分发愁着呢!” “什么事情?”郭解问道。 刘陵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鄙薄怨怒的雾气,忿忿地说道:“金俗那个村妇,竟然痴心妄想,要把她的女儿嫁给我的太子哥哥!如今太后亲自找我父亲商议此事,父亲进退不是,正在两难呢!” 郭解又是一声苦笑,说道:“我人微言轻,如何管得了这件事?” 刘陵叹了一口气,神色却回到了过去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你管不了,只是跟你说说罢了。那个无知无识的乡野村姑,若是真的嫁到我们家来,那可热闹了。我们有了这么一个太子妃,将来的淮南国王后,以后在诸王列侯的面前,只怕头都抬不起来!” “依我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呢!”郭解笑道。 “狗屁的好事!”刘陵撇了撇嘴巴。 “你想想,前阵子淮南衡山两国,都在妄动干戈,引起了百官物议,朝野沸腾呢。那姑娘的母亲修成君,到底也是太后的亲女儿,陛下的长姐,如今又有列侯的封号,和你家也算门当户对,只是家世浅一些罢了。如果趁此机会结好,太后必会为你家说好话的,陛下也会轻松放过大王,不忍加罪!”郭解说道。 “这倒是有些道理,等我跟父亲说说,就答允了也罢。”刘陵说道:“只是想到以后要面对这么个嫂嫂,我心里着实不高兴!哥哥每天对着这么个粗俗妻子,想必也十分难受呢。” “不愿意面对,就不用面对嘛,王宫里又不是只有一间两间房子。”郭解笑道:“太子难道还少得了姬妾?其他列侯的女儿,愿意嫁给淮南王太子为妾的,只怕也是不少!” 刘陵的脸色终于好了起来,笑道:“你说得很对。这次的亲事,都是那个该死的韩嫣在背后捣的鬼,父亲恨死他了。这个不要脸的妖人,每每在皇帝跟前诋毁诸王列侯,讨皇帝的好儿,生怕天下不乱,诸王不反呢!” 郭解有些刺心了。这个韩嫣的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每日守在皇帝的身边,却从来不会讲任何人的好处,对他们羽林军亦如是,羽林郎们无不恨他恨到咬牙切齿。如今正在备战匈奴,为朝廷计,诸王自然还是安抚为上,韩嫣却是留不得的。他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大王为此忧心,我来想办法除掉韩嫣。只望我办好这件事,大王就可以宽恕我从前的一切过错!” 刘陵大喜,说道:“你有办法除掉他?他可是深受皇帝宠幸呢!” 郭解点点头,说道:“办法我自己来想,你们坐观其成便是。” 刘陵说道:“那真的多谢你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我们淮南国的!” 郭解的背后却忽然爬上了一丝冷汗。这件事情过后,无论如何,他都得跟淮南国断绝一切关系,再不能有丝毫瓜葛了。 阿兼匆匆忙忙,很快地吃完了饭,她扔下碗筷,带上不弃就跑了出去。郭解知道,她一定是看望云儿的肚子去了。有了不弃做跟班,天再黑,也一定出不了什么意外,郭解也就不再管她。郭解只是闷头吃着,离儿为他又添了一碗米饭,阿纷又夹了几片肉和炒鸡蛋,放在他的碗里。 郭解笑道:“你也多吃些。以后秋收了,咱们自家产的米粮就吃用不尽,不用再买。我的薪俸也都交给你打理了,你便多安排些肉食,大家都多吃点。虽然比不过旧时的王宫,也不需要太简素了。” 阿纷笑道:“我知道呢。现在和过去,犹如天堂地狱之比,即便每日咸菜稀饭,我也甘之如饴的。也不是我故意要简素的,只是阿兼眼看着就大了,得攒些钱给她做嫁妆呢。不弃只是吃肉,别的东西都不碰,它越长越大,一天的花销也不少。等过了夏天,咱家的小鸡小鸭都长大了,那时候就有很多的肉吃,还能卖不少钱呢。”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不弃白天在军营里吃饭,大家每人给它一块肉,就可以吃得很饱了,晚上少吃点也无妨,免得太过肥胖,影响行动。只是阿兼这个丫头,越来越叫人操心了,今天,她竟然异想天开,要进什么宫呢!” 阿纷也拧起了眉头,说道:“自从上次出门,看过了诸王去上林苑的热闹,她每日里就把陛下挂在嘴边。” ------------ 第一百零七章 新情旧爱 阿纷又说道:“开始的时候,我只以为是小孩儿家喜爱新奇热闹,多说几句也很正常。谁知阿兼越来越不对劲,还常常的一个人坐着发呆,我这才起了疑心,原来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郭解大大地愁闷了起来,叹道:“这可怎么好?她喜欢其他的任何人,我都可以尽量帮她,让她得偿所愿,唯独陛下不能!宫门如海,能进不能出。倘若真的进了宫,她这一辈子,可就全毁了!日后,我可如何去向死去的妈妈和赵爷爷交代呢,而且也对不住陈老方士啊!” 阿纷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她不过才十四岁,心意不定也是有的,以后再看看吧。”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我只是担心。这丫头的性子从小就十分固执,就怕她人小鬼大,主意狠着呢!” 阿纷笑道:“也不一定呢!再过几年,等她再大一些,有了真正的意中人,说不定还会笑话自己的这段毫无来由的心事呢!” 郭解笑道:“你说的甚是。你当年十四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一段毫无来由的心事?难怪如此经验丰富呢!我想想啊,你当初是不是看上了太子殿下?” “去你的,越来越没正经!”阿纷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哦,不对!”郭解又说道:“太子与我同龄,你十四岁的时候,他才九岁呢,还是个小娃娃。估计不是他,那么你就是看上了大王!” 阿纷用筷子敲了郭解一下手背,佯怒道:“吃你的饭吧!再胡说八道,以后不给你做饭吃了!” 郭解却捂着手背,大声惨叫道:“毒妇!谋害本夫!” 身后的离儿听见了,却捂着嘴巴,偷偷笑个不停。 二人吃完饭,趁着婢仆们吃饭的当儿,又计议了一些家务。等双福他们吃饱了,阿纷便忙着收拾好了桌案,点了油灯,和离儿一起坐下纺织。郭解在院子里练了几趟拳脚,双福也跟着乱了一阵,郭兼这才带着不弃施施回来。 郭兼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一进门就叫道:“云儿姐姐当真怀了小娃娃,只是月份太小,肚子却没有大起来!” 阿纷抿嘴一笑,说道:“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显怀了!” “还要等那么久!”郭兼叹道:“那不是要急死我了?” “又不是你怀小娃娃,你急个什么?”阿纷笑道。 “嫂嫂,要是你将来怀了娃娃,是不是也要等这么久?”郭兼侧着头,望了望阿纷的肚子,问道。 “是个人,都得十月怀胎,才能生下娃娃的!”阿纷说道。为免得阿兼继续追问,阿纷又说道:“你哥哥刚才吩咐了,叫我这几日不许出门。你明天去看望云儿的时候,顺便送十个鸡蛋过去。” 郭兼却睁着眼睛说道:“送十个?这么少?嫂嫂,你怎么能这样小气啊!她家没有买母鸡,小鸡要到秋后才能长大生蛋呢!” 阿纷笑道:“送十个给她先吃着,吃完了咱们再送。若是一下子送得多了,吃不完,可就不新鲜了,也不好吃!” “嗯!”郭兼这才又高兴了起来,也走到织机之旁坐下,动手开始忙碌。 “衣服都够穿了,还织那么多布做什么?你们也不怕累!“郭解练完拳脚,走了进来,笑道。 “多织一些布,还可以卖钱的!”郭兼一本正经地说道。 “小钱坯子!“郭解笑骂。 “这可是嫂嫂说的!”郭兼说道:“嫂嫂还说了,我们要攒多一些钱,等过年的时候,都给我们做一身绢帛衣服穿!我至今都还没有穿过丝绸呢!城里那么多的丝绸铺子,我都不敢进去看一眼!” 阿纷两手忙着织布,只是微笑不语。织了几个月了,她的技术日益成熟,她对自己的穿戴也很是满意,从来也没有怀念过王宫里的奢华服饰。 郭解看着忙碌着的阿纷和阿兼,心下忽然起了一丝凄凉。妹妹自幼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阿纷虽然寄身王宫,吃穿不愁,但到底也是听人差遣的奴婢,何况后来又受了刘陵那么多的毒辣折磨。如今她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日子自然比过去好了不少,可她们还是不辞辛苦地劳作着,为了这个家能够更安稳、更长久,一点一滴地贡献着她们的能力。 过年……他想起了那日和刘彻在宫中的谈话。秋后,自己就要上战场了,过年的时候,应当还在风雪弥天的塞北作战,不会那么快便回来,与家人团聚了。为了减少她们的忧思,郭解没有说出即将出塞征战的事情,只打算等到秋后,确定了出发的日子之后再说。 翌日一早,郭解跟妹妹要了那些有关淮南王的书信,带在了身上。刘陵却在他下值的时候,在校场的外面等他。 刘陵为了这次见面,显然是做了一番准备的。她走了一个厌倦围猎、私下跑到乡间出游春色的形式,坐着一辆青绸小马车,堂而皇之地驶出了猎场,四五个骑从前后陪伴护卫着。这个样子,即便她与郭解在途中不期而遇,也不会受到什么怀疑的。人所共知,刘陵向来会被各种男子蜂拥围绕,一个羽林郎陪着她说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若不是一个侍从叫住了他,郭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普通贵人家常见的青绸小车里面,坐着的居然会是刘陵。 “有关大王的书信都在这里了,绝不会有假!”郭解将一个小布包取了出来,交给刘陵。 “我知道了!”刘陵掀开车窗的帘子,把书信小心地接了过来,放在怀里,又向他问道:“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郭解骑着马,伴着刘陵的小车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说道:“我回来长安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了,无力自己赁房,现在寄住在一个同僚的家里。” “哦……”刘陵显然有些失望,顿了一下,她说道:“朝廷怎么没有治你私逃的罪?” 郭解苦笑道:“本来是难逃一死的。只是之前我曾经救过卫青的命,大王是知道的。这次运气好,得蒙陛下开恩准许,廷尉就以功抵罪,只打了一顿脊杖,就把我放了!” “哦,那杖伤重不重?”刘陵关切地问道。 “还好,幸亏我筋骨结实,将养了半个来月,也就好了!”郭解答道。 “吃穿养伤,都得花钱呢,你还得有人服侍。等我回去,跟父亲说一声,还叫白叔禽每月给你送些金钱物品来吧!”刘陵又道。 “这倒不必!”郭解急忙说道:“军营里可以供给吃穿,我的花费并不很多,而且又有些俸禄,还能过得下去!况且,若是吃穿太好了,被其他同僚看见,不免心生疑惑。” 刘陵望着除去甲胄的郭解,看着他一身的粗布衣袍,和挽发的皮冠木簪,微微叹了口气。刘陵可不知道,这一身她极看不入眼的粗布衣衫,却都是他的最亲最爱之人亲手所织,亲手缝纫的。除去一身繁华装束的郭解,此时过的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最快乐,最安逸,最满足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就是他所要极力保护的一切。 “韩嫣的事情,你还得尽快办呢!”刘陵说道。 尽管曾经一场旧爱,然而他们的见面,却从来都不是毫无目的的。每次,刘陵都有所图谋求望,否则,他们便没有相见的必要。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是。之前的几句关心体贴,只是为了使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办事,如此而已。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郭解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的,只是这事还需要铺排一下,三两日是急不来的。不过,请你和大王放心,他一定活不过秋日到来之前!” “那就好,我会告诉父亲的!”刘陵满意地笑道。 “朝贺的日子一结束,你和大王就请如期归国,余下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郭解说道。 “嗯……”刘陵微微颔首。 “太子他还好吗?”郭解问道。 “还好。”刘陵答道。 “王后呢,也还好吗?”郭解又问。 “母后也好!”刘陵又答道。 两人一个乘车,一个骑马,无声地又走了一段路。 “翁主,天就要黑了,你快些回到建章宫去吧,不然,大王会着急的。我也就要回去了,寄住的那位同僚,此时一定在家等着我回去吃饭呢!”郭解说道。 “唉!”刘陵长叹一声:“称呼都改了,也不叫我陵儿了!” “翁主!”郭解又叫道。 “还有什么事?”刘陵问道。 “臣还有几句话,请翁主转告大王。”郭解说道。 “你说。”刘陵说道。 郭解说道:“请大王安顿家事,善待不害王子!修身齐家,乃是万事之始,这于大王、于淮南国的百姓,都是无上福祉!” “好吧,我会转告父亲的。”刘陵淡淡地说道:“你管的闲事,倒还挺多!” ------------ 第一百零八章 设套 话一说完,刘陵向侍从们做了个返回的手势,引着车马向建章宫的方向驰去。郭解又向自己家的相反方向驰驱了一会,见四周并无陌生人跟着,这才打马回头,回到了自己的家。 迎接他的当然还是那些熟悉的亲热的脸。所有的家人都还没有吃晚饭,都在等着他的归来。郭解洗了把脸,坐了下来,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家人们的侍奉,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盛饭端菜。 三天过后,一年一度的聚猎行动又结束了,上林苑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卫青卸下了保护刘彻安全的担子,回到了军营,督促各支队伍照常训练着。又过了十来天,进京朝贺的诸王列侯们也打点了行李,纷纷离开了长安,踏上返回自己封国的路途。在这期间里,郭解刻意地回避着,他每日早出晚归,白天就躲在军营里操训,从没有见到过刘安,也再没看见过刘陵。 郭解现在官居五品,职位虽然不高,但是每半个月就有两日的休假。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单选一天出来,进城去探望一下公孙献,爷儿两个说一会儿体己话。现在,郭解又给自己加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在韩嫣经常掷玩金弹的地方,遛马徘徊,寻找着机会。当然,郭解是绝不会笨到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刺杀他的,他另有打算。四月底的一天,郭解终于和他不期而遇。 “郭副监!这么巧,竟然在此相遇!”正率众前往打弹场飞驰着的韩嫣,和郭解迎面相遇,他认出了郭解,停下了马。 郭解在马上举手行礼,含笑道:“韩郎无恙?有何紧急公干,如此忙着驰驱?” 郭解是卫青的心腹,而且近期又得到刘彻的极大赏识,被他多次召见,韩嫣也不好显得过于倨傲,便也举了举手,说道:“我不过是闲人一个,哪里会有什么公干?倒是郭副监整天忙碌得很,不常见你进城里来!” 郭解挤了挤眼睛,暧昧地笑道:“韩郎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知道了笑话。这城里我有一个相好儿,偶尔得闲,便来看望看望她!” “哦?”韩嫣来了兴趣,笑道:“看不出来啊,郭副监这样看似端方持重的一个人,却还有风流倜傥的一面!” 郭解笑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能免俗,不能免俗!” 忽然,郭解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还很响。韩嫣隔着两个马头都听见了,不免奇道:“难道你的那位相好,不曾给你预备饭食,让你空着肚子回去?” 郭解哭丧着脸,摆手说道:“不提也罢!” 韩嫣的兴趣却被郭解引得愈发浓厚了起来,他也忘了还要去打弹玩耍,在马上笑道:“既如此,前面有个我常去的酒家,就请郭副监赏我这个薄面,一起共坐叙话如何?” “这……”郭解犹豫着说道:“在下职位卑微,怎敢贸然叨扰韩郎?”其实,他是巴不得这一声邀请的。即使韩嫣没有主动邀请他,郭解也要想方设法,一定要借这邂逅的机会,邀请韩嫣共坐的。只是韩嫣眼大心大,平常的酒肆断然不肯进去,那时候郭解不免要大破腰包了。当然还是能省则省的好,省下这些钱,给阿纷和阿兼添置衣服也是好的。 郭解捏了捏身上的一大包五铢钱,钱重重的有些压身。他的薪俸已经全部交给阿纷经管了,这些钱却是用那枚玉蝉换的,那枚当年初遇的时候,淮南王刘安赏赐给小郭解的羊脂玉蝉。如今,这玉蝉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意义,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哈哈!郭副监何须客气!以你的武功身手,和你在卫郎心中的分量,来日功成封侯,必然少不了你的一份!你又何必谦恭如此?请!”韩嫣一力相邀,郭解也只好将计就计,跟着他来到了一个装饰豪华的高大酒楼里。那些跟着韩嫣的马腿飞跑着、想要捡些意外横财的平民少年,到此只能止步,不免大为失望。 韩嫣显然是这个酒家的常客,不待吩咐,一个酒家小厮便殷勤地迎接了上来,引着他们上了楼,来到一个宽敞的雅间坐下。须臾酒菜备至,果然十分丰盛,郭解却还是一脸苦相。 “郭副监,请!”韩嫣举爵说道。 郭解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东西。 “看来郭副监果然饿得不轻啊,却是为何,可否告诉在下?”韩嫣忍不住好奇,笑眯眯地问道。 “别提了!”郭解一摆手,苦笑道:“她怨我许久不来看视,竟将我拒之门外,不许进去!” “哈哈!有这等事?”韩嫣的心不是一般的邪佞,一张漂亮的脸上,摆满了幸灾乐祸的笑。别人的苦恼隐私,在他这里自然是件可以取乐的事情,韩嫣含着笑又问道:“莫非,这女子又有了其他的入幕之宾,所以才对你不理不睬?” 郭解一拳捶在案上,叫道:“等我抓到那个该死的家伙,一定活剥了他的皮!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如此胆大,竟敢抢我的人!” “唉,其实这也怪你自己!”韩嫣一脸同情地说道:“当初你为何不把她接到城外,在上林苑的附近安顿下来?如此,你们彼此见面就很方便了,那女子也不至于久旷生怨!” “不是我不想啊!”郭解一脸的官司,他长叹一声,说道:“无奈我的家中还有一个妒妻,每天都把我看管得严严实实,我只要回家稍晚一时,迎接我的就是一顿泼骂。若是将阿翠带到附近居住,万一被那妒妇知道,两下里都不得安宁,就是我也有家难归了!” “原来如此!”韩嫣笑得更欢:“想那女子一定生得很是美貌,才令郭兄如此牵肠挂肚吧?即使家有嫂夫人善妒,外面又有虎视眈眈的强敌,郭兄竟也不肯放手呢!” “哪里的话!”郭解憨笑着说道:“她不过略略平头整脸了一些罢了!脸蛋儿身段虽说比家里的悍妇强些,却哪里能同皇宫里的美色相提并论!” “宫里的女子再美,那也都是陛下的人,你我外臣,又怎敢起这觊觎之心?”韩嫣叹道。他瞅了瞅一身寒酸穿着的郭解,怎么看也没看出他到底哪里好了。这么一个穷酸破落的羽林郎,相貌也是平常得很,为什么却能大享艳福,家中有妻,家外还有外室?而自己纵有千般才貌,万般财货,至于女色上面,却几乎等于零。他身为皇帝的优宠,尽管富贵已极,却不能娶妻,更不敢纳妾。每每他只能在宫掖之外,找一些欢场女子,聊解一下饥渴而已。他心中的这份苦闷,外人却是无法可想的。 郭解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丝毫不理会韩嫣的愁苦,一味地絮絮说道:“只可惜啊,我位微身轻,不能久居内宫。我哪有韩郎这般的好福气,每日里可以面对数千美色,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我虽然蒙了陛下的宠召,进过几次皇宫,却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路上即便看到了美貌宫人,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就连搭句言语的时机都没有!” 韩嫣笑道:“郭兄,你喝多了,如此胡言!宫中的女子都是陛下所有,我怎么可能左拥右抱?” “你休要哄我!”郭解大着舌头说道:“陛下有了卫夫人和你,心愿已足,天下的美色都视如粪土,哪里还看得进去那些宫人?你就是上手几个,想来陛下那般宠信于你,也定然不会怪罪的!” “郭兄,你果然喝多了,越说越是胡闹!”韩嫣口中如此笑道,心里却大以为然。他想:“这小子人虽然憨一些,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点不憨!这些年以来,陛下只是专宠卫夫人一个人,皇后和其他后宫都是形同虚设,苦守空房,也再没有宫人受到册封的事情发生。即便是对待自己,虽然宠眷不衰,那也多半是因为自己善于辞色办事,能讨陛下的欢心,陛下时而忧闷,便拿自己来取乐一回罢了。那些宫人们,陛下果然从来不曾放在眼里,更不关心她们做什么事情。只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白白虚度了这么几年。有几个一直觊觎在心的风流俊俏的宫女,明日一定找个机会,去勾引一番!她们久居深宫,从来见不到男人,顶多找个宦官做一下对食,也解不了什么饥渴,自然不会轻易错过自己!” 又吃喝了一阵子,郭解见韩嫣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便知自己的话语已经奏了效,便笑道:“我已酒足饭饱了,这便告辞,多谢韩郎的盛情款待!” “天色还早呢,郭兄,请再共坐一回!”韩嫣虚言挽留道。 “天色是还早!”郭解抓了抓头皮,憨笑道:“我始终不曾死心,还要趁着天色不晚,再去敲一敲阿翠家的门呢!韩郎,就此别过,不敢再打扰了!”说完,郭解举了举手,出门而去。 ------------ 第一百零九章 自作孽 郭解骑上马,一溜烟出了城,回了自己的家。出城之前,他又选了一个绸缎庄子,走了进去。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却拿着一个小包,包里是两块花色最时新的织花锦缎,和一些可以裁制里衣和裙子的杂绸。阿纷和阿兼早就应该穿上漂亮的衣裳了,何必非要等到过年呢? 料子当然不是最上等的,但是以郭解眼下的状况,却已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而且,买衣料的钱,还是韩嫣替他省下的呢! 回到家里,打开小包,得到的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惊喜和欢呼。当然,其中阿兼的呼声最高。天色还早着呢,日头还斜斜地挂在天边,也不到做晚饭的时候。 双福在侍弄那些岩鸽,打扫鸽舍。去年才生的小鸽子,如今早已长大配对了,今春,老少鸽子们又产下了一批蛋,正在孵化当中。阿纷收好了衣料,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杌上,手里拿着一块硝好的熟牛皮,一针一针地纳着,准备为郭解做一副新的护手。不弃躺在她的脚下,懒洋洋地伸着舌头。离儿打扫完了房间,还坐在织机前织着布。男仆老周刚从池塘边的竹林回来,他挖了一篮子新笋,以佐晚餐,接着又挑满了几大缸的水,又忙着去饲喂马匹鸡猪。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做着他们各自该做的事情。生活是如此的美好,而且以后也会更好的。郭解拖了一把竹篾躺椅,在院子里随意地躺着,满意地晒着太阳,享受着难得的休假时光。 郭兼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郭解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郭解伸手拂了一下,眼也没睁,说道:“死丫头,又有什么事?” “哥哥!”郭兼眨了眨眼,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打听一下进宫的事情?” 郭解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怒道:“你再敢说一句进宫的话,我就把你的手脚全捆起来,永远也不许你跨出家门半步!” 阿纷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拉开郭兼,对郭解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偏偏要大发脾气!” 郭兼向郭解吐了吐舌头,一声不吭,跟着阿纷回到了房里。姑嫂两个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体己话,半日不见出来。郭解叹了口气,想到方才韩嫣的那副嘴脸,他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允许妹妹进宫,去给这种人作践的。 过了许久,两个人终于走出了房门。阿纷一脸轻松,直接走进了厨房,开始忙碌晚上的饭食。离儿看见了,也放下了织机上的活儿,跑过来帮忙洗菜淘米,剥笋切肉。双福知趣地抱了一捆干柴进来,点火烧灶。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这依旧还是一户殷实的充满生机的人家。 郭兼却一声不吭,走到那架纺纱机的前面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股股细匀柔白的纱线,欢快地从机子上跑了出来,卷到了线垂的上面。又过了不一会功夫,那线垂越卷越大,沉甸甸的将线轴也压得微弯起来。郭兼扯断了纺线,把线卷取了下来放好,又把扯断了的线头重新搭在线轴上面。纺纱机吱吱摇起,纱线继续跑着,欢快地卷成又一个线团。 看起来,危机已经过去了。女孩子的事情,还是得女人家才有办法解决!自己以后还是少操这些闲心吧,这类事情,让阿纷处理起来,实在是比自己高明得多!郭解重新躺在了竹椅上面,把不弃召唤到身边,抱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开始闭目享受。 这日,韩嫣又陪着刘彻来到了上林苑,带的骑从却更多。他们也没什么事情吩咐,只是占据了一整个校场,大玩皇帝打匈奴的游戏。自然,韩嫣这伙骑从还是扮演匈奴人,而且最终毫无悬念地落败。 卫青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叹着气忍气吞声。他们将各营的人手重新分派了一下,在余下的几个校场里将就着挤挤训练。实在挤不下的人马,就安排到远处的山林中,去围捕一些野兽。上林苑的猎场刚刚经过了一场浩劫,里面豢养的禽兽需要好好补充一下了。虽然这并不是他们份内的工作,可是闲着也是闲着,去别处跑马的话,必然还会惊扰了百姓们的生活。 以后,每隔三天五天,刘彻就由着韩嫣陪侍着,来上林苑里占据一个校场,折腾这么一番。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刘彻没事也不会跑到上林苑来,干扰他们的训练。这一定是韩嫣的匈奴人扮演得太好,使皇帝沉溺于虚幻的胜利之中,不能自拔了。如此二十余日过去了,众人都已是忍无可忍,羽林郎们怒不可遏。皇帝所做的事情当然都是对的,偶尔有点不对,那一定也是佞臣作祟所致,所以羽林郎们在背地里无不痛骂韩嫣。一天,刘彻打发了宦官过来告知,叫卫青带着公孙贺和郭解二人,于次日午时过后,进宫议事。 次日午饭后,卫青便带着二人,匆匆进城入宫。这次,刘彻召见他们的地方,却是他不常居留的自己的寝宫,宣室殿。卫青三人匆匆赶到了宣室门外,卫青抬腿便要推门进去。 一个四品服色的宦官走了过来,伸手拦下了他,赔笑说道:“卫将军,陛下正在午睡呢!” 卫青笑道:“无妨,我如此打扰陛下,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陛下是不会怪罪你们的!”说完,他抬腿又要进去,那宦官却又一次伸出手,拦住了他。 卫青的脸上不由得现了些愠色,说道:“陛下早就吩咐过,我是可以在任何时候觐见的,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次是陛下亲召我们前来议事的,误了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那宦官忽然跪了下来,说道:“请将军恕罪!奴婢哪里吃罪得起呢?只是……”他向宣室里望了一眼,脸上显出一片尴尬,又说道:“韩郎……韩郎在里面服侍陛下呢!” 卫青三人闻言,立刻都明白了,三张脸上都是一片尴尬。卫青的脸沉了下来,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吧。 等了半个多时辰,正殿的大门还是紧闭着,里面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三人正等得不耐烦,忽然,一骑飞马飞驰而至,一个武官在院外滚落下马,手里高举着一卷竹简,飞跑了过来。皇宫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骑马奔跑,除了皇帝自己。还有一种例外,那就是紧急军情。那武官跑到正殿门口,依旧被面无表情的宦官拦了下来。 那武官甚是无奈,只得把竹简插进怀里,立在门口等候。等了不一会儿,他就焦躁不安了起来,在方砖上来回踱步,双手互相猛搓,在门外不住地徘徊。 卫青见那武官满脸汗水泥土,知道他是驿站的差役,一定是跑了不少的路,才送了这军情前来的。卫青便问道:“你拿的是什么军情?” 那武官却认得卫青,见他问话,忙行了一礼,说道:“回卫将军,是匈奴人大举发兵,袭掠了上党三郡,掳杀我大批百姓子女!” 卫青一听,也着急了起来,他一把抢过竹简,高举在手,在殿外大声叫道:“陛下!紧急军情,匈奴寇边了!” 宣室里面依旧静悄悄的,殿门纹丝不动。内殿重重,任卫青叫破了嗓子,里面也是听不见的。卫青躁急了一阵子,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始终不敢撞开这个大门,闯进内室。他知道,自己再着急,此时也是无用。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安静地等着,虽然他不知道还要等候多久。 三三两两的又有一些官员聚集到了这里,依旧被宦官阻拦在外。有些官员的事务不太紧急,早已散去,办自己的正事去了,留在这里等候的多是要处理急事、要事的官员。午后早已过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黄昏将至,宣室依然毫无动静。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几个还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瞄一眼脸色铁青、木然而立的卫青。公孙贺的怒气早已摆满了一脸,若不是卫青弹压、郭解拽着,他只怕早就冲进宣室,一刀宰了韩嫣。而卫青的脸色却愈来愈是阴沉。 众人的心都已等得麻木了,殿门终于才算打开了。侍女宦官们进进出出,端着盥洗用具。卫青也不待召唤,三步两步就冲进了内殿,一把推开想要过来寒暄的韩嫣,将军情竹简递到刘彻的手里。公孙贺和郭解,以及一班臣僚们见状,也纷纷跟着卫青走了进去,按着顺序以及等级,汇报各自的事务。 许是心里有些歉疚,刘彻没有责怪卫青这个少见的失礼举动。他接过竹简,翻开一看,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时,韩嫣双手端着一个木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饮,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笑道:“陛下,国事那么多,怎能一下子就办完呢?还是当心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 第一百一十章 酒祸 韩嫣的话还没有唠叨完,冷不防刘彻一个劈手,一下子打翻了韩嫣手中的托盘。刘彻随之喝道:“滚出去!” 汤饮洒了韩嫣一身,玉碗叽里咕噜滚在他脚下的木地板上,那托盘却恰好砸中了他鞋面上所缀的明珠,硌得脚背甚是疼痛。韩嫣愣了一下,不知道刘彻何以忽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陛下?” 他撅着嘴,正要发嗔撒娇,刘彻却又是一瞪眼,喝道:“叫你给我滚呢,没听见?朕要处置朝务了!” 当着大臣们的面给他难堪,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韩嫣不由得又羞又恼,涨红了一张俏脸。他看了看刘彻的脸色,终究没有敢再撒娇作痴地歪缠,只得委委屈屈地退了下来。 一场议事之后,边境的安抚、增兵防御之事布置妥当,向匈奴的照会文书也拟好了,晚饭时分却早已过了。仍然不能马上开战,卫青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依旧没有化开,他没有听从刘彻的挽留,留在宫里吃饭,也没有去看望他的姐姐和小公主们,只是带着公孙贺和郭解直接出了宫。 “咱们三个,很久都没有一起喝酒了!”卫青说道。 “可不是吗?那咱们就找个酒肆去吧!”公孙贺说道。 “天色已晚,喝完了酒就出不了城了,只怕会误了明日的操训。”郭解望着越来越黑的天,不无忧虑地说道。自成家以来,郭解还从未在外面住过,他也不想让阿纷和阿兼为他担忧。 “不如这样,”卫青对公孙贺说道:“你和令祖父说一声,就随我们出城去喝酒吧!喝完了酒,我家和郭解家都有地方,你随便住在哪里都行。即便晚上喝醉了,明日也不用起早,城外去上林苑很近,甚是方便。” “也好!”公孙贺一口答应,他打发了小厮回家,告诉祖父自己的去向,就随着卫青和郭解出了长安城。又驰骋了不多久,就已经到了上林苑外面的大市集。 “哈哈!”公孙贺忽然住了马,怪笑一声。他歪着头,望了望前面一个酒肆的招牌,对卫青说道:“卫青,你还记得这里吗?” 卫青抬头看了一眼,也笑了,说道:“如何不记得?去年,我就是在这里被大长公主劫持去的。若不是你们二人相救,只怕我此时早就是个冤鬼了!” 郭解听他们一说,立刻也认出了这个地方,驻马笑道:“既然撞到了这里,那咱们就在这里喝吧!” 酒肆的招牌和门面,都和去年一模一样。就连那个卫青因小解而被馆陶公主迷晕劫持的墙角,也还是去年一般的阴暗脏旧,一点儿都没有变。去年当事的三个人却变了很多,馆陶公主和陈皇后也变了许多,只是,一方正在蒸蒸日上,另一方却已是江河日下。三个人的六只眼睛对视了一下,彼此会心一笑,都点了头。郭解便打发了双福骑马回家,告诉阿纷和阿兼自己晚归的事情,就跟着二人进了酒肆,拣了个隔音的雅间里坐了下来。酒馆的主人和奔走的小厮也还是去年的那些人,三人驾轻就熟,很快点好了酒菜。 整个春季,军务都十分繁忙,训练也甚是紧凑。卫青和公孙贺只是在郭解的新居建成之后,同众交好的羽林郎兄弟一起,到他家去随礼祝贺一番,此外便再没有相聚饮酒。 “咱们很久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了!”公孙贺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叫道:“好酒!” 郭解也吞下了一盏,说道:“可不是吗,我都快忘了,这酒是什么味道了!” 公孙贺又说道:“想不到今日因为韩嫣那个鸟贱人,耽误了许多大事,却给了我们一个好机会聚饮!” 卫青沉着脸,也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啪”地将酒盏在案上一顿,却没有说话。卫青的性格向来宽厚诚恳,也是从不将心事摆在脸上的人,今天却也因韩嫣的误事而动了怒气。郭解见状,忙提起酒樽,将三人面前的碗盏一一又倒满了。 “若不是你拼命拦着,当时我就冲了进去,一刀就把那鸟人的头给剁了下来!”公孙贺又喝了一盏,忿忿地说道。 “莽夫之举!”卫青说道:“天子陛前,岂能容你胡闹?” “韩嫣如此纠缠陛下,长此下去,他所误的事只怕更多!甚至,他还很有可能耽误我们日后的作战行动!”郭解说道。 卫青点了点头,说道:“这韩嫣不仅人品卑劣,毫无廉耻,而且还会误事误国!”他一拍桌案,咬着牙说道:“不能留他在这世上!” “我想去杀他,你又不许!”公孙贺怒道。 “公孙大哥,你那是匹夫之勇!”郭解说道:“惊了圣驾的话,你也是活不成的,何况那韩嫣还深受陛下的宠信呢,岂能容易就叫你杀了他?卫青大哥阻拦你,那是护着你呢,他不想叫你同这无耻邪魅之人玉石俱焚!” 公孙贺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那韩嫣杀又杀不得,又没什么明显的把柄可以按律治罪,又有陛下回护着,可如何除掉他呢?” “他必须死!咱们想想办法,实在没有法子,就找机会悄悄地刺杀了他!”卫青说道。这个年轻将领的脸上,升起了一抹不曾有过的狠毒神色,这都是为了他的国家和功业,也为了他的姐姐的荣华幸福。 “也好!”公孙贺说道:“届时我来动手,出了漏子,就由我一个人担着,你们俩都不许出面!” “由咱们动手刺杀,那是下下之策,若是不幸事发,牵连了自己,那更加得不偿失!”郭解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他的把柄,公然处死,那就谁也没有话说。” “治罪处死,谈何容易啊?”卫青叹道:“鸡毛蒜皮的事情,韩嫣倒是沾染了不少在身,可是都治不了大罪啊!这误国误民的罪名,只要陛下自己不说,谁又敢提起?那不是连陛下也一起骂了?” “我常听人说……”郭解慢吞吞,欲言又止。 “郭解,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别他娘的吞吞吐吐,跟个娘儿们似的!”公孙贺催促道,卫青的两眼也望向了他。 “我听说,韩嫣跟许多宫女纠缠不清,事情都传到了宫外,成了众臣们酒余饭后的谈资了!”郭解说道:“外臣与宫婢发生奸情,那可是必死的重罪啊!” “那敢情好!”公孙贺大笑道:“这小子还好这一手呢?老子只以为他只会卖屁股!到时候,咱们就进宫当面捉奸,叫他抵赖不得!” 郭解笑道:“公孙大哥,你又胡扯了!宫里是什么地方,能由得你我随便捉奸的?再说了,皇宫那么大,房子那么多,你知道要去哪个宫室,才能捉得到他的奸情?” “可是,陛下压根就不在意那些宫婢,还常常把她们赏赐给诸王贵戚为妾呢。宫婢和宦官们互结对食,陛下也都是听之任之,从来不做干涉的。”卫青犹豫着说道:“和宫婢发生奸情,这件事可大可小,陛下若是一力掩盖护短,就没人能奈何得了韩嫣。谁又敢揪着这事不放,去跟陛下为难呢?” 郭解笑道:“是无人能奈何得了陛下。可是,宫里还有一人,是陛下也不能奈何得了她的!” 卫青和公孙贺的眼睛都是一亮,一起冲口而出:“太后?”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可以不在乎那些宫婢,可是以我想来,太后却不能不在乎宫掖的清誉。万一这韩嫣哪日狗胆包天,跟陛下的失宠后宫传出轶事来,那可如何得了?太后若是明白了这一节,就必然不会放过他的。而且,这韩嫣为了献媚太后,从民间找了一个穷酸潦倒的皇姐,怂恿着陛下带回宫里,还加了封号。这件事,顿时使太后的私事昭然于天下,在大臣们中间也成了笑料。太后虽然找回了女儿,心中却未必不恨韩嫣多事呢!” “哈哈,好!”公孙贺一拳捶案,大笑道:“太后要杀韩嫣,陛下也只能徒唤奈何啊!”他推了一把郭解,又笑道:“你这臭小子,跑出去鬼混了半年多的时间,别的见识没见你怎样增长,这肚子里的坏水,却是越冒越多!” 卫青终于也笑了起来,说道:“郭兄弟的办法的确可以奏效。到太后身边进言的事,就交给我姐姐去办!” 郭解点了点头,又说道:“只是,卫夫人不能叫太后把韩嫣给定罪处置,万一陛下一时心软,就饶了他也有可能的。只可以请太后抓住他的过错,趁着陛下不在的时间,直接杖杀了他,就了了一切后患!这其中的言语关节,想必卫夫人兰心慧质,一定可以把握停当的。” “好!”卫青终于露出了笑颜,他点了点头,给公孙贺和郭解的碗盏依次倒满了酒,笑道:“来,咱们喝酒!”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嘴 三个人心里的石头全都放下了,不免你呼我叫,终于开怀畅饮了起来,直到半夜才散。 双福受了阿纷的差遣,早已打了灯笼过来迎接他们。因郭解一力相邀,公孙贺便告辞了卫青,上马跟着郭解去了他的家。 因为双福事先说过,阿纷早把客房整理好了,铺上了被褥。 阿纷和离儿一通忙乱,服侍烂醉如泥的郭解洗脚洗脸,换好寝衣,扶着他躺到榻上睡觉。双福却搀着公孙贺进了客房,郭兼手持油灯,跟着进来照看。 “哎哟,这不是阿兼妹子吗?”公孙贺乜斜着醉眼,笑嘻嘻地说道:“几个月不见了,小丫头长大了不少!呃!”正说着话呢,他的嘴却没有管住,打了个酒嗝出来。 “你也长大了不少呢!”郭兼用手扇了扇自己的鼻子,赶走吹过来的酒气,又白了公孙贺一眼,把油灯顿在案上,没好气地说道。 “哟嗬,人是长大了,脾气却也跟着见长!”公孙贺一屁股跌在了榻上,傻笑着说道。 “那是!谁像你呀,人倒是长大了,脾气却长丢了,跟个小鸡崽子似的!”郭兼说完,一扭身,走出了客房。 “臭丫头片子,半点礼数都没有!将来谁娶了你做老婆,可就要倒大霉了!”公孙贺嘀咕了几句,却在榻上一头栽倒。 “将来谁嫁给你做老婆,才要倒大霉呢!”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郭兼,忍不住回头顶了一句,谁知公孙贺却完全没有听见,更没有跟她回嘴。他歪着身子,两眼斜翻,在木榻上四脚朝天地躺着,酣齁之声早已如雷大作。 郭兼“哼”了一声:“醉鬼,睡猪!”便拔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双福十分无奈,只好帮着公孙贺解衣除袜,把他的身子拖拖周正,垫上枕头,又盖上了被子。 次日,阿纷和离儿早早起了身,动手准备早饭。当双福把郭解和公孙贺叫醒,端来清水,洗漱完毕之后,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设得停停当当。 阿纷知道,羽林郎们每日训练很是辛苦,他们运动量极大,饭量更是不小。公孙贺又与郭解十分交好,又是第一次在此宿夜,故而阿纷准备得很是丰盛。公孙贺抹了抹脸,走过来看了一眼。石桌上几副碗筷之外,又摆着一大盆粘稠的粟米菜粥,一个小竹箩里堆满了雪白的馍馍,还有一盘金黄灿灿的黄米粉煎糕。这些无不令他垂涎,公孙贺不免大声称赞了起来。 阿纷见郭解和公孙贺都坐好了,便和离儿开始陆续上菜。一大盘小葱炒鸡蛋,一盘木耳青菜炒肉片,两碟油拌干腌菜,一盘蒸好的糟鱼拼腊肉,还有一盆鲜笋炖小鸡。布置完毕,她和郭兼也在一旁的石杌上坐了下来,离儿依旧侍立在旁,盛饭添菜。 都说隔锅的饭食更香,虽然都是乡间寻常的待客菜肴,公孙贺却大为开胃,他每吃一口,都要大声称赞一番。他舀了一匙鸡汤,喝进嘴里,连声夸道:“好鲜的鸡汤!弟妹,你是怎样做出来的?” 阿纷微笑着不语。郭兼却白了公孙贺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家才养的小公鸡,笋也是自家竹林里出的,自然鲜美了!” “哦!难怪这鸡如此美味,原来竟是阿兼妹子亲手养的呢!那我可要多吃几口!”公孙贺说道。 郭兼又白了他一眼。其实她心里大不乐意着呢。这小公鸡才养了不过两个多月,只有二三斤重,嫂嫂就偏偏要挑了一只大的杀了待客。若是让它长到秋后,还可以长大一倍呢,若是养到过年,到那时起码也有七八斤重了,能多吃多少肉啊!好在家里还有一大群小鸡,到过年的时候也不愁没得吃,郭兼可惜了一会,便也放下了。小鸡的肉到底还是鲜嫩,和大公鸡的味道完全不同,郭兼尝了一口,便也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我说阿兼妹子,你会不会煮饭烧菜?”公孙贺吃了几口饭菜,又笑嘻嘻地问道。 “我当然会了!只是嫂嫂心疼我,从不叫我进厨房!”郭兼得意地说道。 “那等你将来嫁了人家,可还进不进厨房呢?”公孙贺嬉皮笑脸地又说道。 “自己家的厨房我都不进,凭什么要进别人家的?”郭兼说道。 公孙贺又问道:“那婆家里面,是不是也要有个心疼你的嫂嫂?” “哼,我才不要什么嫂嫂呢!”郭兼使劲地翻着白眼,说道:“我要嫁个大户人家,家里有很多奴婢的,天天给我做饭吃,我就不用做饭了!” “哈哈哈!”公孙贺大笑道:“你想要嫁到大户人家,那可不大容易呢。除非……” “除非什么?”郭兼果然中计,向他问道。 “除非你哥哥能给你大笔的嫁妆,否则就完全没有可能。”公孙贺摇头晃脑地叹道:“以你哥哥眼下的这点薪俸,还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想攒足你嫁到大户人家的嫁妆,我估计到你三四十岁了都够呛呢!除非……” “又除非什么?”郭兼急得顿足,追问道。 “除非你哥哥把你嫂嫂给卖了!”公孙贺一本正经地说道。 郭解原本只是暗笑着,听公孙贺的信口胡说。他刚喝了一口粥,忽然听到公孙贺要他卖掉阿纷的这番话,却“噗”的一声,一嘴的粥末喷了出来。阿纷却木着脸看着郭解,神色极为古怪。 郭兼坐在石杌上,却抬腿蹬了公孙贺一脚,骂道:“你回家去,把你的老婆卖了更好!” 公孙贺哈哈大笑,说道:“我倒是想卖呢,只可惜啊,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做老婆呢,我现在是卖无可卖!阿兼妹子,要是你愿意的话呢,哥哥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就不跟你哥哥要那么多的嫁妆了!” “呸!你做梦吧,臭美!”郭兼怒道。 “诶,什么叫臭美!”公孙贺正色说道:“这叫两全其美!这第一呢,我家有不少奴仆,肯定用不着你下厨房做饭的!这第二呢,你哥哥又可以省下很多的嫁妆,将来好给你嫂嫂养娃娃使用!这不是两全其美,又是什么呢?你说!” “你做梦想吧!鬼才愿意嫁给你做老婆呢!”郭兼把筷子“啪”地一扔,赌气跑出了院门。 “喂喂喂,小丫头!”公孙贺叫道:“外面有坏人呢,看把你给拐卖了!” 郭兼回头做了个鬼脸,说道:“我宁可被坏人拐卖了,也不愿意看见你!”话刚说完,她的身影在院门口一闪,就没了踪影。 “这小丫头片子,说跑就跑,可不要跑丢了!”公孙贺抓抓头皮,有些坐立不安。 “公孙大哥,你不必担心!”阿纷微笑道:“这左邻右舍里面,有不少阿兼的好姐妹呢,就是那些你促成姻缘的小妇人,她们都住在这附近呢!阿兼一定是去她们谁的家里玩了,跑不丢的!” 公孙贺听了,神色略略轻松了一些,却还是怔忪地望着院门。 郭解望着公孙贺,却打起了自己的算盘。看这样子,公孙大哥竟是对阿兼大有意思呢!公孙贺外直内秀,胸中丘壑不少,做事也极其干练,将来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他性情豪爽仗义,颇具侠风,和自己大是投契。而且,公孙贺的家世也不错,从他的祖父公孙献那里算起,他和自己还是世交呢,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罢了。唯一的缺憾,就是他二人年龄相差了十来岁,差别未免有些巨大。不过,阿兼若是真的嫁了公孙贺,想必一定会被他捧在手心里爱护着。这可比叫她进宫,一生做个白头宫女,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只是阿兼这个丫头,性情一向执拗倔强,她一旦拿了主意,轻易转不回头来。郭解暗暗叹了口气。这件事,还得靠阿纷多向她下些功夫,慢慢宽解了。好在阿兼年纪还小,也不急着出嫁,以后有的是时间。 郭解和公孙贺很快便吃饱了饭,上了马,带上不弃,两个人各怀着一肚皮的心事,一起向上林苑走去。 日子还是如常地过着。五月的端阳节这天,郭解带了一包阿纷裹的各式粽子,送给孤身过节的卫青。 这日,一条奇闻在羽林郎的中间传播了开来。就在昨天,太后不知为何震怒不已,她捉住了陛下的幸臣韩嫣,也不去问一下皇帝,直接就地杖杀了。等陛下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解救之时,韩嫣早已血流满身满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羽林郎们本来也就对韩嫣厌恶至极,并没什么惋惜。那些关于太后震怒原因的流言却越传越是离谱,不仅牵扯了许多宫婢,甚至还有陛下的后宫,以及一些贵胄之家的女眷,渐渐地不堪入耳起来。卫青公孙贺和郭解三人原是这件事的首尾,他们并不开口说话,既没有阻止羽林郎们的传说,也没有参与流言的散布,只是按部就班,与以往一样操持着军务,组织羽林郎们训练。 ------------ 第四卷 匈奴篇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平阳公主 七月初的一天,上林苑失去了往日一成不变的平静,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些异样的气息。宦官和郎卫不时进进出出,传达着皇宫和上林苑之间的各种信号。羽林郎们无不敏锐地感知了这些信号,兴奋在军营中迅速地传播开来。 中军营房里挤满了各级武官,卫青召集大家一起座谈,讨论进军的路线。虽然规模不大,仅限于羽林军内部,可这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前会议,而且还是羽林军中的第一次。 朔方、五原、云中、定襄、代郡、右北平等北方边境诸镇,多年来都是匈奴人反复劫掠袭扰的重灾区。一条东西贯穿,绵延数千里的长城,似乎根本阻止不了匈奴铁蹄的践踏。多年以来,驻防的军队和将领一换再换,却始终不见大的起色。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却由于朝廷的严令而无法内迁。 当武官们听到这次仅仅出兵五百骑,只是个试探性的侦刺行动时,无不表示失望,议论嘈杂之声渐渐大了起来。 “诸位兄弟,”卫青说道:“进军匈奴的军务,乃是我大汉一国的大事。这次行动也是陛下亲口所定,我不能,也暂时无法照顾到每一位兄弟的心愿。诸位暂且安心操练,等我们回来。下一次的行动,我相信一定会是一场大仗,恶战。只要你我都存着报国之心,就不愁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 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来。既然只是出兵五百,那么只能是那支精挑细选出来的队伍前去了。这些武官之中的大部分人,要么武功还需提高,要么必须管理自己所辖的队伍,都没有机会上阵。 公孙贺笑道:“这才对了!咱们既是当兵的,就得好生服从调遣。来日机会多的是,不愁没有封侯之日!” 卫青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样。这次,郭解跟我一起出兵。公孙贺,你就留在羽林军中,替我好生照管弟兄!” “什么什么?!”公孙贺一高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凭什么叫我留下来?郭解那小子比老子细心,叫他留下来监管军队,我跟你去!” “这是军令!”卫青沉声说道。 “狗屁的军令,老子不遵!”公孙贺已是脸红脖子粗。 卫青无奈,只得换了一副口气,说道:“郭解才回到军中不过半年,而且他在羽林军中,总共也呆了不到一年,各项事务,哪里会有你熟悉?况且他终究年轻,威信不足,不如你老成持重。” “奶奶的,老子就这么几样优点,反倒拖了后腿!”公孙贺极是不平,忿忿地说道。 卫青笑道:“我们这次出去,只是试探匈奴人的虚实,打不了大仗,也过不得瘾的。家里这八千弟兄的约束训练,却是日后大规模出兵的保障!而且,咱们还要择优继续扩编呢,这些事情,郭解肯定没有你办得好,你的事务,可比我们出兵都重要得多!” “你别哄我了!你就是拿郭解当兄弟,叫他与你生死与共,却把我当外人看待!“公孙贺怒道。 “休得胡说!“卫青说道:“在军营里,大家都是一般的兄弟,何来亲疏厚薄?” 见公孙贺仍是忿忿,卫青只得说道:“正因为你我交好多年,我才敢把羽林军放心地交托与你,谁知你却不肯体谅我的苦心。既然如此,那你也跟我去吧,我请陛下再派个武将过来,接管羽林军!” 郭解接着话头说道:“只怕这新来的武将能力有限,又不知根知底,与弟兄们合不来,却把羽林军带成了一盘散沙。来日若是因此作战失利,你我不免都成了外人的笑柄!” “罢了罢了!”公孙贺嘟囔道:“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整我!我拧不过你们,就留下来看家照顾娃娃吧!” 众武官闻言,都笑了起来。 “我们这次进军的路线,也跟弟兄们提前知会一下。”卫青招呼众武官上前,指着一个沙盘上的地势图说道:“代郡、右北平都在长安的东北部,距离太远,不适合奇袭。这黄河回曲的朔方云中两郡,受匈奴人袭扰最多。我们就从两郡中间的无人地带出兵,渡过黄河,北出长城雁门关,进入匈奴腹地!” 一个武官有些迟疑,说道:“这一带匈奴人的势力最强,以往好几次都冲破长城,进入黄河腹地的上郡北地诸城,与长安只隔着渭水相望了。将军从这里出兵,人数又少,纵然兵精将猛,只怕也要有些惊险呢!” 卫青说道:“正是因为此处匈奴人猖獗,所以才有侦刺的必要!” 郭解眉头一皱,说道:“我倒有个主意!” “你说!”卫青说道。 “咱们准备五百套匈奴人的衣甲兵器,扮作匈奴流骑,就很容易混出去了!”郭解说道。 “好!”卫青说道:“就依你,我这就请陛下着手准备。七月十六日一早,我们就正式出发,各位参战的兄弟都放几天假,与家人好好团聚一下!留下来的兄弟,以后都听公孙贺的调派,好生操练,不得懈怠!” “诺!”众武官领命,渐渐散去。 郭解随众人走出营房的时候,他忽然惊奇地发现,就在营房的门外,赫然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模样的女子。那女子穿一身极贵重的绫锦衣裙,衣料的颜色纹饰却并不艳丽出挑。她发髻斜挽,上面只插着一根赤金雀头簪,一双莹白的羊脂玉玦吊在绣襦之间,通体再无其它装饰,却掩饰不住一身的气度高华。那女子略垂着头,在原地慢慢地踱着步子,裙裾无风,一副规行矩步的大家气象,端庄无比,却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抬眼去看进进出出的武官们,更不理会他们诧异的目光。 郭解看见她,不免有些发愣。历朝历代,任何一座军营,从来都是女子的禁地,尤其还是中军营房。这是谁家的亲眷,竟敢如此抛头露面,跑到这个男人专有的天地里来?她又是怎样通过外面的重重守卫的?其他武官亦是大惑不解,却有几个认识她的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之后又无声退开。郭解的疑惑愈发深了。 这时卫青也一头从房中走了出来。他一眼看见那女子,微微愣了一下,随之躬身说道:“公主!你怎么到了这里?” 公主?郭解大奇,却见那公主抬起头来,斜睨了卫青一眼,幽幽说道:“卫青,你多久没有看过我了?我等不到你,只好自己找来了!” 实在是意外,卫青再想不到,这位尊贵的公主竟会亲自来到军营,来到这种噪杂繁乱、男子集中的地方。他又弯了弯身子,说道:“近日军中实在太忙,没有空闲出门!” “你就要出征打仗了,就不打算同我告个别吗?”公主捏着自己的衣襟,口气如诉如怨。 周围的人太多,卫青只得沉默着。进出经过的武官们若有意似无意,一双双眼睛不断向这边瞟来。那公主抚着鬓发,两只妙目只管看着卫青,神态怡然自若,毫不理会周围的目光。 这时公孙贺也跟着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这幅怪异的场景,先是一愣,之后很快释然。公孙贺一拉郭解,然后向那些武官们大声叫道:“走走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再不走,老子把你们的眼珠都挖出来!”说完,便拖着郭解脚不沾地地远远走了开去。 “公孙大哥,那位公主到底是谁?”见四周没什么人了,郭解这才停下脚步,向他问道。 “嘿嘿!她就是陛下的亲姐姐,平阳长公主!”公孙贺也住了脚步,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诡秘地笑道。 郭解闻之恍然。卫青和他的姐姐卫子夫,都是出自平阳公主的前夫、大汉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的府中,原是他们家的奴婢。可是,这公主的身份是何等尊崇,此时为何要屈尊降贵,亲身跑到军营里,来找一个她从前的骑奴、如今的也不算太高贵的屯骑校尉叙话?而且,她说话的那口气、眼神…… 公孙贺见到郭解的疑惑神情,便挤了挤眼睛,笑道:“长公主接连死了两个丈夫,这个这个,心情有些糟糕忧郁,也是有的嘛。她正需要找个老朋友说说话,排遣排遣愁闷!” 郭解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虽然这段日子黑了许多,可卫青依旧年轻、俊美,风度翩翩。而在他身旁喁喁低语的平阳公主,尽管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却已年华早失。就是有人说她是卫青的母亲,只怕也会有人相信的。 “还看什么看,走吧!”公孙贺猛地推了郭解一把,说道:“这算个球事?那皇后娘娘还比陛下年长了九岁呢,不也是金屋藏娇,佳话一时?” 郭解不免自失地一笑。这大汉皇朝,或许真是老妻少夫盛行的时代呢,自己家的阿纷,不也是年长了自己五岁吗?可他们的日子过得一样很好。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朋远来 “难得有了假期,走,跟我喝酒去!”公孙贺伸手拍了拍郭解的肩膀,说道。 郭解问道:“就咱们两个?” 公孙贺大笑说道:“就咱们两个!” 二人从卫兵手里接过了马缰,刚要上马,却见卫青已与平阳公主并肩走出了军营。平阳公主上了一辆停在外面的马车,卫青却骑着一匹马,相伴在马车的一旁,一群私家骑郎簇拥着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出了郭解和公孙贺的视线。 “酒肆里太闹,还是去我家喝吧,离此也不很远。”郭解说道。 “也行!就是怕你家的厉害小妮子,见我来了,不免又拿白眼珠子翻我!”公孙贺自然大喜过望,他与郭解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一齐大笑起来。 二人打马飞跑,不一时就到了郭解的家。因郭解回来得比往日都早,还带了个客人,阿纷颇觉意外,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 “弟妹!”一踏进院子,公孙贺就大声笑道:“哥哥甚是想念你做的饭菜,就厚着脸皮又来了,你不会厌烦吧?” 阿纷迎上来,和公孙贺互见常礼,一面笑道:“公孙大哥,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你可是我们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老周,快去市集沽一坛好酒,双福,挑一只大的公鸡杀了!” 公孙贺笑道:“好好好!看起来,哥哥我又有口福了!咦,厉害小丫头呢,怎么不在家?” 阿纷心知其意,笑了一笑说道:“阿兼也不知道你们会回来得这样早。她午后就出去了,还拿着针线,也不知是去哪个姐妹家里一起做活了。老周,出门打酒的时候,顺便找一下她,叫她快点回家来!喏,这是酒钱,若有鲜活的虾子,也买两斤回来。” 阿纷跟公孙贺又寒暄了几句,盛了两碗汤饮上来,便带着离儿去厨房整治酒菜。 公孙贺就着院子里的石杌一屁股坐了下来,大手拼命扇着风,说道:“贼鸟天,这么热!” 郭解也陪着坐了下来,笑道:“在家中不必拘礼,宽去外袍吧!” 公孙贺果真听话地宽去了外衣,还是嚷着热。只是郭解家中还有女眷,他倒没好意思再开胸敞怀。其实,石桌上面的那架葡萄早已长得枝叶浓密,下面还垂着许多串青绿的果子,骄阳一隔,不时又有微风来去,下面十分凉爽。无奈公孙贺体壮畏热,依旧吵嚷不休。 这时,一串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口响了起来:“怕热,马棚子里面凉快,你就过去乘凉好了!” 公孙贺睁眼一看,却是郭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条用麻绳穿着的大鲤鱼。那鲤鱼显然十分鲜活,嘴巴一张一合,鱼尾还在不断跃动,显然并不甘心自己即将进入锅釜烹煎的命运。 “哈哈,阿兼妹子!”公孙贺笑道:“听到哥哥我来了,你就跑去买鱼了?你又是如何知道,哥哥我最爱吃鱼的?” “用得着买吗?”郭兼扬着下巴,哼道:“这可是我家塘子里养的鱼,刚才叫老周捞上来的!这是给我哥哥吃的,不给你吃!” “那你就看着你哥哥的薄面,让我也吃几口好不好?”公孙贺又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好啊!”郭兼抬起手里的两条鱼,向公孙贺面前猛地一甩,险些儿甩到公孙贺的脸上,口里还说道:“给你,吃吧吃吧!” 公孙贺的脑袋向后一仰,刚刚躲开了甩过来的鱼,却仍有几滴腥腥的水点溅到脸上。公孙贺用手抹了一把脸,骂道:“臭丫头!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 郭兼却收起一脸得意的坏笑,扬着头,拎着鱼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厨房。 郭兼把鱼交给双福宰杀,自己洗了手,又连蹦带跳地向外面走去。 郭解见了,忙问道:“你还去哪里?” “我的针线还放在阿绮家里呢!”郭兼一面走,一面说道。 “别贪玩,早点回家吃饭!”郭解在后面叮嘱说道。 “知道了!”郭兼说道。 郭兼正要走出院门,公孙贺却道:“你哥哥就要出去打仗了,你还野着跑,也不陪哥哥说说话!” 郭兼的脚刚跨出院门,一听此话,急忙收住了脚,跑了回来,问道:“真的?” 正在忙活着的阿纷也听见了,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望着郭解问道:“你怎么不早说?一直瞒着我们!” 郭解见二人神色都是紧张忧切,忙说道:“是今天刚刚定下的日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作战,只是出塞侦刺一番。” 阿纷闻言,垂头走回了厨房。一会又吩咐双福道:“再去捉只肥鸭子杀了!”双福应声而出。 公孙贺望着郭兼笑道:“你准备给你哥哥添点什么菜肴?” 郭兼这回没有反唇相讥,却说道:“我去割腊肉,做个青豆笋丝腊肉汤!” 话音刚落,却听院门外一声长笑传来,一人说道:“赶早不如赶巧,我有口福了!” 趴在郭解脚底的不弃,一听这声音,却是一跃而起,向门外跑了过去。刚走到门口的双福一眼看见来人,却叫了一声:“籍大侠!” 郭解公孙贺和郭兼闻言,急忙都迎了出去,一阵“籍大哥”“籍大侠”地乱叫着,引得厨房里的阿纷也停下了忙碌,把头转向了院门。郭兼和双福都在路上见到过籍少公,也在他家住了多日,都已是十分熟悉了,阿纷却没有见过他。 郭解拉着籍少公走进了院内,喜冲冲地叫道:“阿纷,快出来见见!这位就是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的籍大侠!” 阿纷慌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洗了手,拢拢头发,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望着籍少公纳头就拜。籍少公慌忙还礼不迭,他拿眼看了看郭解家里的几个人口,已知阿纷就是主妇了,笑道:“弟妹快请起来!看你和郭兄弟如此,我也放了许多的心了!” 阿纷眼圈红红的,说道:“若非恩公施以援手,我早已是弃尸一具,如何能有今日?” “小事一桩,弟妹言重了!”籍少公说道:“阿兼姑娘,还不请你嫂嫂起身!” 郭兼听了,忙笑着把阿纷拉了起来。阿纷抹了抹眼睛,又向籍少公施了一礼,返回厨房继续忙碌。 郭解公孙贺籍少公三人就着石杌坐了下来。郭兼也不再出门,她跑前跑后,摆好了碗具,重新斟上解暑的汤饮。裙裾飞扬,笑声爽脆,不免让公孙贺看得眼花缭乱。不弃却伸着舌头,两脚搭在籍少公的腿上,拼命套着亲热。 籍少公摸了摸不弃的头,笑道:“乖乖不弃,你长这么大了,我都快不认得你了!”他把不弃拎了起来放在腿上,又说道:“好重,都吃了什么好东西?”一面摸摸它的两条后腿,见不弃的骨伤早已完全复原,也放了许多的心。 郭解笑道:“这小子还只是吃肉,别的什么都不碰。幸好白日在军营的伙房里吃饭,大家都争着喂它,不然我还真的挠头!” “哟,你小子也从军啦?”籍少公捏着不弃的鼻子大笑,不弃却从他腿上跳了下来,满院子跑着撒欢儿,如小的时候一般。籍少公顺手除下了自己的靴子,远远扔了出去,不弃便飞跑着过去捡回。 “我说籍大侠,这大热天的,老子本来就郁闷无比,你就不要再流毒了好吧?”公孙贺用手扇了扇鼻子,不满地嘟囔着。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籍少公将靴子又套上了脚,笑道:“我倒是觉得凉爽得很呢!郭兄弟,你的小家虽说不大,倒是使人舒心安逸!” 郭解环望了一眼自己的庭院房屋,和厨房里忙碌着的阿纷,也觉得甚是满意,便笑着说道:“多谢大哥称赏。其他那些小兄弟们所安下的家,基本也都是如此!” 籍少公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公孙贺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问道:“籍大侠,你如何有空来到长安?又是怎样被贤嫂夫人们放出来的?” 籍少公霎时换了一副愁眉苦脸,叹着气说道:“她们又哪里肯放!只是我实在忍受不了整天的吵闹争抢,于是趁着一个半夜,偷偷翻过院墙,溜了出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郭兼却又跑了出去,一家家去向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报告籍少公的到来。 “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郭解说道:“我即将远征塞外,正算计着这几日的假期,打算去一趟临晋向你作别呢。如此,我倒不用空跑,却省了许多腿脚!” “哦?”籍少公说道:“果然要出战匈奴了?” 郭解点头答道:“此次只是小规模偷袭和侦刺,但是一定会与匈奴人遭遇的,否则,我们便拿不回什么有用的东西!” 籍少公点头说道:“如此,派去的一定是你们最精干的猛士,哥哥也就不必为你的安危担心了!只愿你们建功立业,早去早回!” 郭解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大哥美意!”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欢聚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儿女情长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别语 “唉!你们女人家多愁善感起来,也真是能要了人的性命!”郭解故作长叹,他揽了阿纷的腰,一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难怪籍大哥天天往外跑呢。幸好我只有你一个,要是多了,说不得我也整天不回家!” 阿纷啐了一口,却把头靠在郭兼肩上,温声说 ……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征途 ------------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飞将军李广 李广太有名了,他是那个时代所有年轻战将膜拜的偶像,难怪郭解如此兴奋。 西汉文帝十四年,年轻的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第一次从军抗击匈奴。在战场上,他骁勇无双,又精通马术箭术,斩获匈奴首级很多,一役而官拜汉中郎。以后他也曾屡立战功,只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识塞外 ------------ 第一百二十章 杀戮 ------------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胜利后的草原之夜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微笑的阴谋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草原人家 姑娘抬起了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若不是突然间天气骤变,风雪弥天,他们这个贫穷而孤独的帐篷,是永远都不会有客人走近的。姑娘停下了搅动着奶液的木棍,对郭解说道:“仁慈的昆仑神告诉了我,要我善待每一个过往的客人。成堆的乳酪任你享用,柔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族与生涯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鱼我所欲也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苏木坦的族人会议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部落纠纷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抢亲 正在半睡半醒地迷糊着,一个尖锐的声响破空而起,之后不弃紧张地低呜了起来。郭解睁开眼睛一看,一支竹箭划空直上,那尖锐的声响悠悠不绝,就是从这箭的身上发出的。对了,这就是鸣镝,是一种射出去后能发出声响的箭,是匈奴人用来报警的宝贝。郭解赶忙坐 ……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抢劫 ------------ 第一百三十章 重逢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新娘 ------------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惜别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郭兼与公孙贺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醉翁之意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谁解儿女心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桂宫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郭解归队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郭兼一反常态,再不到处乱跑了,连那些姐妹的家里也都很少去。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帮助阿纷料理家事,闲暇时分,便手不停歇地纺纱织布。阿纷见了,心中大是宽慰,也渐渐地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却说郭解告别了今伦一家人, ……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血染草原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祁连雪山 ------------ 第一百四十章 风声鹤唳 ------------ 第一百四十一章 都列侯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敌当前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的激战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劫后余生 ------------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弃来归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英雄东归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姑臧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归途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家 残照如血,萧疏寒瑟的林杪之间,长安城墙那雄伟壮阔的轮廓映入了众人的眼帘。心沸腾得更热,马蹄奔跑更加轻快。 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再往东边一拐,不到二里处就是自己的家了!郭解的心,恨不得立刻就飞进那座小小的四方院子,看一看禽畜嘈杂的欢跃 …… ------------ 第一百五十章 居闲 “匈奴人只是看起来威武,都是吓唬吓唬老百姓的,实则不堪一击。”郭解心中暗暗伤感,口里却淡然答道。 阿纷抚了抚胸口,说到:“其实他们也可怜!” 郭解正色说道:“我更可怜呢!我都受了伤,难道你没看见?” 阿纷忙问道:“在哪 ……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清议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年关 ------------ 第一百五十三章 鹣鲽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宫人郭兼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宫女心事 郭兼闻言咯咯笑了起来,说道:“脸难看些倒还好说,一辈子不洗澡,那她们岂不是顶着风臭十里地去?” 郭解笑道:“差不多是这样吧,大约那些匈奴女子只在成亲的时候洗一下澡,换一下新衣服。在她们的脸上,还都有两抹格外刺眼的颧红,我看着是真的 ……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掌仪宫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少女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内宫秘闻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宫人之死 ------------ 第一百六十章 出头化险 黄豆芽儿浑身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她那张自然天成的漂亮的脸蛋,此时已扭曲得不成模样,不知之前受过了什么样的折磨苦痛。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对外界的寒冷和内心的羞耻已无力发出一丝反应,她的手足却还在无意识地一抽一抽着。 ……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心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事关国事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旧情附骨 ------------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乐游原私会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倾情 “郭解,”刘陵又啜了一口,放下铜爵,轻轻叫道。 “嗯?”郭解也放下了筷子,向她投射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你说,如果我不是翁主,你也不是父亲的家臣的话,你我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的这种样子?”刘陵问道。 郭解苦笑一下,说道: ……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金还春丸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释疑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孙献祖孙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倾诉 ------------ 第一百七十章 夜路香车 公孙贺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脑袋,又仰头吞了一盏酒,说道:“我活了这二十几年,唯一看得上眼的女子,就是你家那个精灵古怪的妹子。谁知人家竟瞧不上我,宁可入宫为婢,也不肯嫁与我这个粗莽之人为妇。我白白一厢情愿,愁闷至今,可人家却毫不在意。这就叫自 ……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信使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李敢 ------------ 第一百七十三章 郑神仙倾倒长安 卫青和郭解见了李敢的兢兢业业,不免大为欣慰,心道,世家子弟之中,毕竟也有人才,并非全无是处。李敢却并不怎样关心外事,仿佛知道众人对他心有隔阂似的,跟众武官之间也并不热心交结。渐渐地,李敢就变成了这支军队中的一个游离的怪物。 如此又 …… ------------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且行且珍重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静夜人如玉 ------------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怀新计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宫苑幽思 ------------ 第一百七十八章 驱疫 ------------ 第一百七十九章 脱厄 ------------ 第一百八十章 御花园惊魂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宫女幽怀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太后王娡 太后的侍女果然极为众多,除了近身服侍掌管物品起居的十几个女官老婢,和数十个打扫洗刷的粗婢,光是王莹她们站班上值的侍女就分做了三班,每班十六人,每日上午下午晚上轮换。其中晚上的班站的时间最短,因为太后睡得早,所以酉时便散了,只站一个半时辰 ……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姐妹异心 ------------ 第一百八十四章 蜻蜓点水 ------------ 第一百八十五章 恩宠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嫌隙 ------------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上巳节春游 ------------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期而遇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指引 ------------ 第一百九十章 麋聚 ------------ 第一百九十一章 便宜 刘陵心知事已至此,无力回天,恼怒也是对自家无益的,只得收起了愠色,向田蚡吃吃一笑,说道:“我的大丞相啊,这修成君再不济,好歹也是你的亲外甥女呀,你就落忍这么说白她?也不怕太后面上挂不住?” “有什么挂不住的?比这更叫人脸面挂不住的 ……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婚 ------------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行人 ------------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新妇旧情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移花接木 ------------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纠结 ------------ 第一百九十七章 籍少公的新恋情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关于阿玉 阿纷点了点头,深觉郭解此话大有道理。 籍少公却皱了皱眉头,叹着气说道:“我何尝不如此想?只是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我对阿玉姑娘敬为天人,能够这样每日相见,便已知足了,从不敢有半分无礼的言辞举动。况且,人家可是王宫里娇娇贵贵的人,又是 …… ------------ 第一百九十九章 邂逅郑神仙 ------------ 第二百章 仙台飘渺人自来 萧磊轻轻一笑,说道:“这还用说么,你当神仙是随便什么人都见得的吗?念在你我相好一场,这话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说,就对大王和太子翁主也是要守口如瓶的。” “那你快说呀!”侍女催促道。 萧磊说道:“西王母每隔一百年,才会在人间选出一 …… ------------ 第二百零一章 三仙嘉会 ------------ 第二百零二章 春旱 ------------ 第二百零三章 王府 ------------ 第二百零四章 密道 那中年宦官对籍少公说道:“先生,你既已取到了东西,那就速速给大王送过去吧,可不要叫大王干等着着急。” 籍少公却回答道:“书房里并没有大王所要的东西。在下临行时,大王对我说了,这件东西若不在书房里,便是在卧室里面,他记得不大清楚了。 …… ------------ 第二百零五章 再探王府 ------------ 第二百零六章 殊途 ------------ 第二百零七章 征战 ------------ 第二百零八章 行军 ------------ 第二百零九章 暑热的狂欢 “他奶奶的,今年怎么这样鬼热!”韩山解开了自己的甲胄,拿掉兜鍪,让微风穿过自己的皮肤,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他拿着兜鍪猛扇一气,又说道:“热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忍忍吧!”郭解说道:“不会总是这么热的。再说,匈奴人 …… ------------ 第二白一十章 敌情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暗潮汹涌的草原 ------------ 第二百一十二章 草原老妇人 ------------ 第二百十三章 兄妹 “我知道了,放心吧,善良的阿妈!”郭解信口说着,上马飞奔而去。 郭解带着不弃又转头向东,寻到了哨兵所说的另一个位置较远的游牧部落,依前打探了一下情况。他得到的消息,也和前番从老妇口中得知的差不多。伊稚斜单于在附近的方圆数百里范围内 …… ------------ 二百十四章 真诚与谎言 ------------ 第二百十五章 议婚 ------------ 第二百十六章 新衣 ------------ 第二百十七章 有女同行 ------------ 第二百十八章 仇恨中的杀机 “头可别仰那么高!”郭解气哼哼说道:“当心你的漂亮辫子被老鹰叼走,变成难看的秃脑壳!” “你娶一个秃脑壳的妻子回家,那一定很有趣!”棋耶木又大笑起来,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说道:“你放心吧,这山峰的那边有一条可以穿行的小道,我认 …… ------------ 第二百十九章 泪和雨撞击的真情 ------------ 第二百二十章 同心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冷暖人自知 ------------ 第二百二十二章 融融泄泄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山中美梦 “那么棋耶木,如果汉人很厉害的话,那你们是不是就归顺汉人,听汉人的话了?”郭解又问道。 “那当然了!”棋耶木竟然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唉,折节屈膝,辱身卖国!汉人之中,就算有人心里是这样想的,而且也这么做了,可是嘴上也都绝不会 ……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民族之异 ------------ 第二百二十五章 龙城 ------------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真心假意 ------------ 第二百二十七章 龙城之战 ------------ 第二百二十八章 险境之谋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深入敌巢 ------------ 第二百三十章 弯弓射天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巧舌如簧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怨恨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揭露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劫持 简单地想了一下,郭解又叫道:“大单于,我很快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需要钦丹布王子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上到山顶,找到汉军的踪迹,然后向你报告!” “别信他的鬼话,大单于!”图图桑手脚并用,爬了过来,拉住伊稚斜的衣袍,叫道:“汉狗 …… ------------ 第二百三十五章 王子钦丹布 ------------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逃离 ------------ 第二百三十七章 舍身取义 ------------ 第二百三十八章 长安的阿纷 卫青带着他的一万人马,顺利地摆脱了伊稚斜的大军围堵,经过一番辛苦奔波,在十天之后到达了边境上的长城。他向当地的县令索要了食物和补给,之后依着长城之险,在边境上等了整整十天,又派出了许多哨兵到处打探,却始终没有得到郭解的任何消息。失望之余 …… ------------ 第二百三十九章 离儿 ------------ 第二百四十章 爱与恨 ------------ 第二百四十一章 绝处求生 ------------ 第二百四十二章 笼中雀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双福 那外面的敲打声,不是风雪吹打窗棂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人在拍着窗框子。阿纷凝神屏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窗外的人见房里没什么动静,敲打声变得更重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声音均匀地响个不停。 阿纷抚了抚心跳个不停的胸口,低声喝问道:“是 ……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寒梅抱雪苦中来 ------------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逃亡 ------------ 第二百四十六章 咸阳庄院 ------------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女奴沈氏 ------------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连翘 ------------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死与生 ------------ 第二百五十章 自由之谋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心机 ------------ 第二百五十二章 自由天地 ------------ 第二百五十三章 聚散人家 阿纷想了想,叹道:“你说的也是。也罢,要死一起死罢了!” 连翘终于破涕为笑,阿纷给她擦了擦眼泪,又问道:“那么,你究竟要去哪里?” 连翘说道:“他……他的叔叔是个马贩子,常在边境上跟匈奴人做生意。叔叔在太原有处房屋,家却不在 ……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如真似幻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匈奴人桑顿 ------------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有情无情 ------------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野马追风 ------------ 第二百五十八章 雄风重振 ------------ 第二百五十九章 杀戮 ------------ 第二百六十章 迷失的情欲 ------------ 第二百六十一章 疑云 伊稚斜挥了挥手,令那些败兵退了下去,又对稚都罕说道:“稚都罕,好几年不见了,你这老家伙到是越来越硬朗了,怎么还没有被你的儿子杀死?” 稚都罕哈哈大笑,说道:“我老虽老,力气和勇气都还在呢,要不然,怎么敢亲自来应大单于的约呢?” …… ------------ 第二百六十二章 血与刃的交会 ------------ 第二百六十三章 谁知旧面人非昨 ------------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生与死的轮回 ------------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往事忽如梦 ------------ 第二百六十六章 纠缠 “我是在问你的汉人名字!”老阿布鲁的口气忽然凌厉了起来,逼问道:“你姓郭,是不是?” “你到底是谁?”郭解心里一惊,口中喝问道:“那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布鲁桀桀一笑,声音如斧斤劈着木柴一般难听:“我吗?我还有个汉 ……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惊变 ------------ 第二百六十八章 南宫公主 ------------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南归 ------------ 第二百七十章 坦情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大将军卫青 卫青眼睛一亮,摇头说道:“我们在这里停了整整三天,已经没有任何战机了,我也没想好下一步是应该继续深入呢,还是班师回长安去。郭兄弟,你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一路上遇见了什么情况没有?” “卫大哥,你这次带了多少人马出来?”郭解想了想,问 …… ------------ 第二百七十二章 老将李广 ------------ 第二百七十三章 重归军旅 ------------ 第二百七十四章 惊遇 ------------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公主郭兼 ------------ 第二百七十六章 此矛彼盾 郭解说道:“我认识霍将军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我只是跟他舅舅卫将军交好,霍将军一直养在深宫中,我跟他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啊。当年他跑出宫来救我们,也是为的公子哥儿闲极无聊,顺便散散心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已陌生,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 ------------ 第二百七十七章 绞杀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擒贼擒王 ------------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战俘与战神 ------------ 第二百八十章 名将霍去病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奔走舌战 ------------ 第二百八十二章 美酒佳肴 郭兼又叹了口气,垂头不语。 郭解又说道:“汉边一统,看来已是大势所趋了,我们谁都无法逆流而行啊!等休屠王一灭,汉境立刻就与你们的牧区大面积接壤。即便霍将军肯放过你们,朝廷,陛下,始终会把你们当作卧榻之侧的虎狼,绝不会放过的!躲得了 …… ------------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风云聚散 ------------ 第二百八十四章 悲情迁徙路 ------------ 第二百八十五章 诱降 ------------ 第二百八十六章 遗失的使臣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功成 ------------ 第二百八十八章 霍去病认父 ------------ 第二百八十九章 李敢闯宴 ------------ 第二百九十章 旧家旧人 ------------ 第二百九十一章 长门宫怨 当年跟随公孙贺的从军孤儿,如今已经战死了一半,留下了许多孤儿寡母。一些当时还年幼不满丁龄,现在已长大了的孩子,也陆陆续续进了军营。存活下来的人中,有几个立了军功,也升了官职。却有几个人肢体伤残,不能再打仗了,只得拖着残躯在家耕种。好在众 …… ------------ 第二百九十二章 情迷公孙贺 ------------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内宫长短 ------------ 第二百九十四章 祸起女儿间 ------------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太后审贼 ------------ 第二百九十六章 慧心谁可知 ------------ 第二百九十七章 姐妹兰心 ------------ 第二百九十八章 遗命 ------------ 第二百九十九章 芳心暗度阶前舞 ------------ 第三百章 脉脉幽怀怎得生 第三百章脉脉幽怀解不清 郭兼顺下眼帘,没有答话。院落中的灯笼,照得郭兼的脸上红晕一片,分明含情脉脉,一副娇羞怯怯的模样。 刘彻盯着郭兼的眼睛,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却试探着问道:“太后临终遗命,已把你赐给了朕。难道,你想抗命不成 …… ------------ 第三百零一章 李代桃僵 ------------ 第三百零二章 旧愁新恨两无边 ------------ 第三百零三章 心剑 ------------ 第三百零四章 前尘 ------------ 第三百零五章 偶遇 ------------ 第三百零六章 出塞 ------------ 第三百零七章 复仇 ------------ 第三百零八章 遇袭 ------------ 第三百零九章 人质 ------------ 第三百一十章 雨夜浓情 公孙贺正四处张望着,星光却被满天的乌云遮蔽,四周黑漆漆的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公孙贺正在焦躁着,忽听他的正前方,那柳笛的声音又急急响了一下,却戛然而止。公孙贺抽刀在手,向柳笛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郭兼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一手护在前胸 …… ------------ 第三百十一章 人间最苦是情多 ------------ 第三百十二章 别时无语两依依 ------------ 第三百十三章 张翰之情 ------------ 第三百十四章 王子莫柯多 ------------ 第三百十五章 斗勇争权 ------------ 第三百十六章 留香大漠 ------------ 第三百十七章 李敢之死 ------------ 第三百十八章 奇遇籍少公 ------------ 第三百十九章 阿玉复仇 郭解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问道:“阿玉一个孤弱女子,又拖着个孩子,为什么要千里奔波,来到长安呢?淮南王家待她母子不好,她逃出来之后,大可找一个近一些的地方隐居啊!” “我也说不清楚!”籍少公又叹了口气说道。 “走,跟我去见阿玉! …… ------------ 第三百二十章 重归淮南 ------------ 第三百二十一章 淮南王 ------------ 第三百二十二章 纷乱的王宫 ------------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末路之王 ------------ 第三百二十四章 捕与逃 ------------ 第三百二十五章 白塔胡谭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劫后刘陵 陵儿,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见到的是一具骨骸,自己又会如何?不行,自己说什么也要回一趟长安,打探一下她的存亡!要不然,自己这一生都会抱憾悔恨的! 郭解又轻轻地爬回麦草堆上面,摸到了食物,胡乱吃了几口。伤口痛得还很厉害,却也顾不 …… ------------ 第三百二十七章 旧情来又去 ------------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生天 刘陵软软地倒在了郭解的臂弯里,再发不出任何声息了。她的嘴角唇边,还挂着那一丝刻薄而促狭的笑意,就像她生的时候一样,可恨,而又无法让人真正生恨。 郭解的七魂六魄,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般。他抱着刘陵,坐在地上如痴如傻,也忘了要哭。 …… ------------ 第三百二十九章 疗伤 ------------ 第三百三十章 抄家 ------------ 第三百三十一章 长别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君与臣 ------------ 第三百三十三章 黄河遗迹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斗杀籍少公 ------------ 第三百三十五章 迟到的天伦 ------------ 第三百三十六章 眉宇 ------------ 第三百三十七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