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一. 举债 在这个世界上,万芳晴父母唯一能勒索的唯有自己女儿。关于这一点,芳晴知道,她父母知道,周围的亲戚也知道,只是大家都装做不知道。聋父哑母,这是指芳晴父母的性格,他们都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实人,自然在每一次社会变革中都属被抛弃的那一类。生活清贫艰苦,却难得是母慈父严女孝。就这么过了二十三年,在这一年初春,芳晴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好友宜敏做了志愿者去乡下支教,宜敏走之前并没向芳晴当面道别,只是在到达目的地后用新的手机号码给芳晴发了个短信。芳晴看着这条信息足足愣了有十分钟之久,她站在员工通道,身边人来人往,有人见她痴得好笑,不由轻拍她肩膀笑道:“一套房就高兴成这样,你若真中了大奖,定会在大街上裸游。” 芳晴象是被蜜蜂蜇了一样跳起来,她紧张的攥着那人的手,七拐八弯的转到僻静处这才压低声音说:“别在公司里说这个,我买房的事不想让公司任何人知道,当然你除外。” 那人姓罗名菁,是公司财务部的文员,也是与芳晴同期进公司的好友,听见这话倒对天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正好是午餐时间,两个女孩子挤在快餐店的一角分享一份盖饭,罗菁听芳晴对自己絮絮说道:“老左如果知道我买了房,还不得把我压榨至死。”老左是芳晴的顶头上司,也是市场部的经理,向来以脸酸心硬著称。芳晴这大半年颇吃了些苦头,罗菁一脸怜惜的对芳晴说:“何必搞得自己这么辛苦。” “你不懂。”芳晴说。 是,她诚然不懂,她罗菁不懂的是一个女孩子毕业才一年多,居然就以自己的名义向亲友举债为父母买房供楼。自己倒拮据得象个花子,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学生时代的遗留物,就连午餐也是与同事合买一份分着吃,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减肥。胸都平得象飞机场了,还减什么肥,难道芳晴这一辈子只做孩子不做女人?这样的父母之恩倒真让人难以消受!罗菁心底冷笑,脸上却没有一丝儿带出来,她顺手把餐盘推到芳晴跟前说:“你吃吧。” 若在平时,芳晴一定吃得干干净净。但她今天心忧宜敏,却又不能说出来,情绪低落,垂着头闷闷的回到公司。一下午错了三五件事,老左怒气冲冲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把文件一股脑扔在芳晴面前,满屋子的人都呆了。芳晴脸红得象从火里趟出来的一样,她弯下身子将散落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再默默的更正修改。待事情结束已是晚上七点,公司里自然没有人再等着她,她一个人躲进公厕,把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又扑了粉,这才高高兴兴的回家。 所谓家,不过是西厂村民房三楼拐角处一间十平米的小屋,芳晴有意把脚步放重。芳晴爸爸万树德正戴着老花镜躬身摘菜,他扭头给了女儿老大一张笑脸。芳晴心头一暖,顿时觉得满天的怨愤都消了,她笑嘻嘻趴在爸爸背上撒娇,芳晴妈妈李明彩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呵斥道:“都这么大了。”芳晴毫不在意的李明彩脸上香了一记,把包往板凳上一扔问道:“吃什么?” 当然是面条,汤头是中午的剩菜。 芳晴放了很多辣子,连汤带面喝得满头是汗。 “好吃。”她呼呼噜噜的倒象只猪,唇边一圈绯红。“妈,等搬了新房子,我们包饺子来庆祝吧。” “还没交首付呢,就想着搬新家了。”李明彩坐在芳晴身边,无意识的拿着手中抹布左一遍右一遍的擦。 “不是说好了后天交吗?后天我休息,咱们家一齐去。”这是她万芳晴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却独独缺了宜敏。她兴致低落的放下筷子说:“妈,你还记得孙宜敏吧?” 李明彩嗯了一声,听女儿对自己说:“宜敏做志愿者下乡支教了。” 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那孩子一向有点傻,走了也好,省得你整天和她一块把自己也给弄呆了。” “孙宜敏不傻吗?”李明彩接着教训道:“挺大一姑娘,好不容易念完大学。既不担心自个儿的前程,也不想着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整天飘飘忽忽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算见了我和你爸的面招呼声叔叔阿姨,那眼神也是愣愣怔怔的。和你在一起,也没听见和你交流过工作与生活,只是发呆,再不然就是说些什么三不知的话。精神思想!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字还没认全呢,倒妄想独立。” “你妈说得也不全对。”万树德进屋把手中的菜仔细放进袋子里,顺手在抹布上擦擦接着说道:“人各有志。小孙肯下乡支教,说明她至少有慈爱之心,这样的人可以做朋友,但是,你现在的人生中更需要的是在生活与工作中能对你有所启发与鞭策的人。”万树德板起脸,努力忽视女儿挤眉弄眼的顽皮脸色却没能成功。他们一家人嘻嘻哈哈笑在一处,连房东也被招惹过来看了两眼。 “真和睦。”房东说。 是的。 事后想来,那真是芳晴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她大学毕业,在一家前景不错的公司打工。父母慈和,亲戚怜惜,竟肯合力借出十万给她首付。“给父母买房呢,这小孩真孝顺。”这句话当面背后,不知被多少人讲过。却都没有从父母嘴里说出来更能让芳晴心动。 “辛苦你了。”万树德慢慢说。 他们一家三口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本是两人位,却亲亲爱爱的挤下了三个人。芳晴靠在李明彩身上,极力掩饰自己眼角濡湿的泪痕。 “不过。”李明彩疼爱的拍拍女儿的脸蛋,迟疑着。 芳晴最见不得父母这个样子,她一下子把眼睛睁得老大,一迭声的问:“怎么了,是不是三叔公的钱没到帐?” 三叔公二万,小姨三万,表姑二万五,婶娘三万,堂哥最大方剩余的四万五全包。总供十万元整,一笔一笔由芳晴亲手打出借条,刚好够付首期。是三环路上小小的两室一厅,套内约60平米。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厨房有生活阳台,李明彩一看就欢喜跟得什么似的。她趴在房屋模型那里隔着玻璃摸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人心酸。“买吧。”芳晴一咬牙。万树德一脸迟疑凄惶,“家里的钱是留给你结婚用的。” 结婚!父母连养老钱都不够她还结什么婚。 芳晴记得自己当时强撑出一个笑脸说道:“放心,你富豪女婿会包办一切。” “真的?” 芳晴被老爸这个可爱的假装逗得大笑起来,她温柔的安慰李明彩:“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我以后还要出嫁,总不能让人家看见我们家破破烂烂的样子吧。门面太差,我如何能嫁到好人家?这个世道,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势利眼,也不能怪别人。” 李明彩抹着眼泪,态度强硬的说:“我女儿才不能受苦嫁那种人。” 哪种人? 芳晴倒是羡慕宜敏能有杨志那样的人来照顾。也只是羡慕而已,各有各事。然后就是借钱,万树德一如从前做老师时那般严谨认真,他仔仔细细列份清单出来,将方方面面各色人等一网打尽,再分门别类逐项分析。 芳晴从不知道自己的老爸竟有这项才华,她颇学了一招半式,包括上门求助被拒绝时的坦然磊落。 “我是穷,我是求人帮忙,但帮不帮在对方。咱们用不着生气,也用不着抱怨。大大方方的就好了。”那是在整个借款过程中芳晴第一次陪父母上门求助,也是最后一次。 “你将来还要做人呢。”万树德淡淡的说。但他倒不反对芳晴坚持用自己的名义打借条的做法。“这就算是责任心吧,但不知道那些亲戚肯不肯。” 当然肯的,她万芳晴还年轻,还有偿还能力。但父母,年老体衰,无论知识体力面相,没一样具有价值。 芳晴真话不敢出口,只能唯唯应诺。 钱陆陆续续到帐,三叔公是最后一个。 莫非此事有变? 芳晴一迭声的追问。 熬不过女儿的逼问,李明彩终于怯生生的开口说道:“我们想,能不能再买大一点。再多一个小间也好啊,等你结婚了,有孩子了,宝宝也好单独有个屋。”她象是料定芳晴会出声反对,立刻急急的否认道:“我只是说说啊,房子是登记在你名下,要怎么都随你。天凉了,我们回家吧。”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芳晴与万树德都没吱声,他们俩各据长椅一端,坐着。倒象两尊石化的雕像。 ------------ 二. 旧识 宜敏第一个回过神来,“还是妈想得周到。”她说。 “周到,什么周到。你还嫌女儿的负担不够重?”万树德整张脸板起来。 单价肆仟伍,建面七十二, 还款二十年,月供壹仟陆,刚好是芳晴一个月的薪水。枉她长到二十三岁,却依然要父母衣食供养。万树德长长的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再多一个人就好了。” 芳晴曾有一个弟弟夭折在母腹中,她万没料到房事竟会勾起父母的伤心过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词。还好一场夜雨打断了这场谈话,他们一路狂奔到家,衣服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一道布帘将父母与女儿隔开,芳晴在里,父母在外。昏黄的灯光,浓重的剪影,缓慢游移的身躯,私语,在刻意的压低之后仍然如裂鼓般在耳边嘶哑作响:房子,三叔公,到帐,女儿,女儿-------絮语,叹息,象诱哄婴儿入眠的一双手将芳睛一点一点拉入昏睡当中。她心里熨贴,有难言的温馨与满足,仿佛在现在与未来她不是承担责任却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在那些晨起与日落的岁月里,社会如同春日田野上散落的水车吱嘎作响,绢滴清流在翠绿的田野上舒缓流淌,辛苦劳作的人,不论男女,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里怡然自得------这种田原牧歌式的温情,无非是来源于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可预期以及肯定:出生,上学,结婚,生子,工作,退休。完善的福利体制,有预警的道德平台,除衣食住行外,一个人的责任与良心对社会有所奉献亦能有所收获,这本是一个普通人生而应有的权利,却讽刺的连一个轮回都没能走完。而芳晴,不知怎么,竟为此而感到负疚,虽然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血缘与亲情却在潜意识中驱使着她。幸福-----当世界终于静下来,她依然在辗转与叹息中反复。 这一夜她睡得不好,头痛,却照旧在办公室肿着脸强撑。老左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的,派了个外送的活给她。芳晴一路狂奔,硬生生挤出点时间转车来到售楼部前。楼市如奔流的钢水一般滚热发烫,她缩手蹑脚的在一旁站了好长时间,这才有人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是杨志。自宜敏与他分手以后,芳晴足有五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人西装革履,一脸凛然,芳晴见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对自己讲:“我有熟人在里面。” 啊?能少几个点? 她这么问,自己倒先讪讪的笑起来。 杨志也笑了。他本就眉目清秀,出来做事两年多,浑身上下更增添了一股气势。宜敏怎舍得放弃这样的人材,芳睛在心里叹息道,眼前这男人必是未来的精英。 “半个点也是钱哪。”杨志笑说,倒仍是从前那副不把芳睛当外人的架势。 她心里一暖,不由得笑起来。下巴微尖的娃娃脸,长长扇动的睫毛,仍是学生装束,因为闷热,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笑的时候小牙微露,眼神灵动逼人,仿佛一开口就会如从前一般肆无忌惮:“杨志,你为什么要让宜敏哭。” 为什么呢。 男人伤感起来,声音也变得温柔,“我来介绍一下,万芳晴,我表妹。李浩勤,营销部的,我哥们儿。”杨志直截了当的问道:“我妹想买房子,能有优惠吗?” 一脸精明的男人闻言笑起来:“你妹妹,那还用说?不过,”小李面带鬼祟的开口问道:“小杨,你不是已经买了房子吗,何必再让妹妹掏这个钱?” 买房,几时的事?芳晴诧异的望向杨志,随即醒悟过来。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小杨先把脸别开,呼吸急促,他稳了一阵,这才含笑递过张名片给芳晴:“有事找我。”她傻傻的嗯了一声,过了五分钟才追出去,哪里还有杨志的人影。芳晴一脸沉重走回来对李浩勤解释道:“他女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上大学就开始好,都以为结婚是肯定的事,没想到却分手了。” 连婚房都有准备,这样的男人。芳晴用手托着下巴,定定的发愣。李浩勤坐她对面,不动声色把单价向上拨高。 肆仟肆佰柒,芳晴拿着单子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她不停的说谢谢,让小李又是后悔又是喜欢。他不由得追着芳睛问:“你果真不是小杨的妹妹?” 当然不是。芳晴摇头连话也懒得说的紧盯着单子问道:“你明天上班吧,几时在,你在的时候我再过来。”她一边说一边慎重的一键一键在手机上输入小李的号码。“能打吗?”她问,面容羞涩腼腆,象个孩子似的对别人的提问感到紧张,无意识的伸出舌头舐舐下唇回答小李的问话:“毕业快二年了。”撒点小谎不算什么吧,芳晴心虚的扭头偷笑,笑容甜美妩媚,“给爸妈买的啊,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开心。”她说完之后,脸上略带些迟疑与张惶,眼神明净,象头小鹿似的带着求恳。李浩勤一颗心砰的晃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前倾一步低声问:“还有什么?” 售楼部很吵,但偏偏这一句芳晴听得格外真切。她脸上发烧,仓惶起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驾势。李浩勤忍笑跟在芳睛身后,“明天见。”他说。而她只是傻傻的嗯了一声就看也不看他一眼的跳上辆公车。深蓝色的领带一角倏的一下不见,芳睛这才想起自己想说的话。但来不及了,她没勇气去而复返。只能自己反复在办公室里惦量:问一下不要紧吧。她一脸赧然的伏案而笑,是笑她自己。说什么也是在学校里谈过恋爱的人哪,就这么没见识,小家子气。万芳睛在心底把自己狠刮一顿,她摸出手机,利索的发条短信给李浩勤:如果我买三房一厅,你觉得怎么样? 问得很蠢。 让她整整一下午都纠结于“覆水难收”四个字。 手机沉默静肃,唯有电话响个不停。芳睛说得连嗓子都要哑了,她有气无力的拖着一个病身子破天荒打车回家,正好碰上下楼倒垃圾的李明彩。 “病了?”见妈妈被自己唬得脸色发白,芳晴赶忙强撑出一个笑脸安慰道:“没事,想你们,就先赶回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做眼色,李明彩省得,母女俩没事人似的上楼回屋,门窗紧闭,万树德先是守在门口,想一想索性把布帘拉上,几沓钱整整齐齐的堆放在芳睛床上,十万块,齐了。李明彩兴奋的伸出双手比了个十字。见芳睛倒板张脸,小姑娘装腔作势的憋了一阵这才从皮包里拿出地产公司的报价核算单。万树德戴上老花镜吃力而认真的看着,有道是隔墙有耳,他们一家子商量大事向来是到街心花园的隐蔽处。但这句话他不怕被人听到,也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听到:“你立功了。”万树德说。音色宏亮,一如从前她做小姑娘的时候。芳睛脸涨得通红,她伸手抹去李明彩眼角的泪花,却被母亲一把将手握住,“你至少可以少辛苦一个月。”芳晴撒娇的依到母亲怀里,喊了声“妈”,随即补充道:“我今天的出租车票是可以报销的。”李明彩从不知道女儿也会说谎,她随口应了一声,扭头对老伴说:“今天出去吃饺子吧。” 老大娘水饺。 万树德坐在两个女人对面把自己这份全给了她们。 他点了枝烟。 这倒是不寻常的事,芳晴敏感的加快了用餐速度,再陪他们慢慢的踱步走到平常聊天的地方。她借口口渴请妈妈买水,见李明彩走远了,这才试探的喊了声“爸。” 时间短促,万树德也不兜圈子,他一张口就直截了当的问:“那少掉的三十元折扣是怎么来的?” “是宜敏以前的男朋友帮的忙。”芳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的讲了一遍,和小时候一样,她也以懊悔的语气检讨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真不该发那条短信,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我。” 万树德倒听得笑起来,他摸摸女儿的头,安慰道:“能怎么看你,他是专业人士,你向他咨询是理所当然的事。别多想了,可能是因为事多没看见所以没复。明天见面再问也是一样的。” 芳晴向来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她眼前豁然一亮,满心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笑盈盈起身,伸手接过李明彩递给自己的雪糕,一口甜的深深咬下去。 ------------ 三.新知 第二天是大日子。 李明彩早早起身,却没料到老伴比自己起得更早,万树德拎着早点进门对正在穿衣的妻子打了个“嘘”声。“迟到了怎么办?”李明彩说。“没事,反正有熟人在,让女儿多睡会吧。”万树德答道。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用手一挑帘子,床上空空哪有人在。一大早能去哪儿,当然是公厕。一二十栋出租房四五佰人却只有这一个五谷轮回之所,从早到晚是流水样的人潮。连夜半时分也不例外。万树德有一次内急,月明星稀,步履踉跄,头昏眼花还没跑到目的地,倒有二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迎上来缠住不放,差点害他出丑。从此后他就学乖了,睡前少喝水,早上起床步行三十分钟到附近的医院门诊入恭。这一点芳睛就做不到,小姑娘贪睡,也就是在娘家罢了,如果嫁了人------当然,他可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屈。 万树德长吁口气,缓缓把万仟思绪强压在心底。他和老伴慢慢的拾掇,等,过了二十多分钟芳晴才上楼回屋,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手上拿的不是报纸而是手机。看见他们夫妻她脸上一怔现出些许仓惶,随即有欢喜浮上来,“爸妈,早。”万树德将这一切迟收眼底却又故作视而不见,他慈和的笑着,看女儿洗漱看女儿用餐,“穿那套粉红色的吧。”女儿换衣前他建议道。芳晴闻言温驯的一笑,说:“倒象是新娘子。”这话不假,他们就盼着那一天呢。万树德与李明彩对视一眼,准备好了,一家子喜气洋洋的出门。一只大包斜挎在万树德胸前,扁扁旧旧的,倒与老人出游无异。基于这个理由,他便坚持要坐公交,这是周日清晨八点,车多人少,空气里洋溢着鲜甜的气息,几抹绿意在车子停靠的时候从窗子爬进芳睛手心里,她揉下几片翠叶,再放进嘴里细嚼,涩而清香。倒象是宜敏,而那个人在她万芳晴人生的第一次盛宴里没能陪在她身边,孙宜敏将自我放逐在穷乡僻壤,手机不接,短信不复。象是存心的要躲开这世上所有人。 或许杨志能劝回宜敏。 一大早她就握着手机蹲在厕所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她今天倒没冒冒失失的跑去兴师问罪,只是闷头乱想。可面前排着一长串的人呢,哪容她这么浪费资源,三分钟不到就有人嘴上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芳晴也不生气,她不慌不忙的起身走人,低着头倒险些撞在人身上。 是秦鹏和一个女人,芳晴感觉有两道寒光似笑非笑的向自己扫来,她连忙别开脸窜进一条小巷。幽深窄长,晨起的日光从瓦砾的缝隙或扁或圆的呈透明状薄薄贴在人的肌肤上,乍暖还寒,象她刚刚搬到此地的那些个清晨和夜晚,在距离她五步之遥的地方总有人呵护跟随,脉脉无语,唯有怜惜,在这贫僻与困窘之地,这是最容易滋生孽长的感情,象浮在酒杯上的啤酒泡沫,快乐却不能持久。这样的道理,原不是象她这样普通平凡的人所能想得的,如果不是有人分析提点,她或许永远也不能明白在淡淡的一线微光之后是整幅天空。长巷尽头,是芳睛所居住的那栋小楼,她晓得父母现在不喜欢听见宜敏的事,就索性避开不提。照万树德的意思坐上公交,路宽人稀,车子一下子就飚到了。一下车芳睛就看见李浩勤拎着袋早餐在前面五米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走着。她不想喊,脸却红了。还是老人家嗓门大,“是他啊?”万树德问,然后,李浩勤若不经意的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芳晴见他神色自如的向这边走过来,礼貌的招呼道:“万小姐你好,这两位是------” “我父母。” “喔。”李浩勤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热情,他快步上前想伸手接过老万手中的提包,“我来帮忙。”他说。老万被唬了一大跳,倒退两步,把提包在胸前护得老紧。他这么做,是人都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了,李浩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两个女人先笑了起来。气氛松驰,他们从员工通道走进公司,宽敞华美的大厅空荡荡唯有他们一家子,李明彩凑在模型面前看了一阵感慨的说道:“就为这掏空了老百姓一辈子的钱哪。” 李浩勤闻言不由失笑,他走上前为这一家三口好好的上了一课。保值,升值潜力,土地稀缺,看得出他们都是真正的老实人,在他的长篇大论之后,他听见李明彩彩怯生生的问道:“你是说等这房子升了,我们可以把它卖了换个更大的。” “当然可以啊,而且这样做压力也不会太大。” 或许是错觉,芳晴从李浩勤的这句话里听出点怜惜的意思。她迅速别开脸,眼里仿佛有闪光的感激,这样的女孩子如今不多了。小李把手上的文件收收整齐,大门洞开,流水样的人潮拥进来,他礼貌的向他们示意然后走开,等小李走开十步远,万树德即扭头问芳睛:“你们都商量好了?”不待芳晴回答,万树德又补充道:“这种事总归是你们年轻人才能弄明白,我和你妈只能听个大概,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芳晴有点糊涂,她问父亲:“那你的意思是买三房二厅?钱不够啊,连首付都还有差呢。” 什么你的我的,万树德罕见的板起脸。芳晴一点也不怕的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倒又如同小时候一般撒娇弄痴。唉,万树德在心里长叹一声,女儿是被养娇了,一丁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做父亲的也只能细细为她盘算。只是有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男人来说出口,他望着李明彩,李明彩也望着他,“到底买不买啊?”她问老伴:“这钱都带来了,莫非又变卦?” 当然不是。 万树德正想点枝烟喘口气,一抬头倒有六七个人守在他们跟前。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销售拿着大大小小的单子一脸不耐烦建议道:“老人家能让一让吗?我们有单子要签。” 万树德心头火起,他一拍桌子,喝道:“我们也要签!小睛,把小李叫过来。” 从没见过老爷子发这么大火。芳晴连“喳”都来不及应就一溜烟跑开去找李浩勤,对方在被四五个大妈围观的情况下还不忘飞个“稍等”的眼神给芳晴,她脸一红,连忙退到人潮最后,这样老实,真不知怎么存活下来的。小李目不转睛的在芳晴不知道的情况下专心致志欣赏她绯红的脸色长达一分钟,然后他对芳晴讲:“你跟我来。” 穿过员工通道,办公室,楼梯及一些不知名的阴窄地方,他们来到花园一角。小小的喷泉,在秋千架和绿叶繁花的簇拥下静静喷放,馨香更连暖意让整颗心都敞亮起来,芳晴鼓足勇气对李浩勤讲:“昨天的短信你收到了。” 李浩勤塞了满嘴的面包,含含糊糊点头应道:“嗯,早餐。你要不要也来点?” 芳晴慌乱的摆手说:“我吃过了。” “吃什么?” “油条,还有豆浆。” “油条有明矾,吃了对人不好。” 这些她都晓得,但老万就好这一口,再说吃了几十年也没见吃过什么毛病。芳晴试着和李浩勤沟通,却被一句“怪不得你笨”给打了回来。哪有这样说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子的,芳晴的心一下子变得警惕。“我们走吧。”她冷冷的说。 可就算生气眼里仍有暖意。 李浩勤存心逗她:“一个点。” 荣辱关头,她偏要想一阵才能反应明白。万芳晴勃然大怒,象兔子一样跳起来,她颇有骨气的扭身就走。李浩勤赌她十秒之内一定回来投降,但万芳晴一去杳无踪,让他不能不在一分钟之内冲到公司门口堵人。老胳膊老腿的,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李浩勤气喘如牛,果然在公司门口见到那拉拉扯扯的三个。李明彩象见到救星似的喊起来,“小李,小李。” 万树德眉头皱得老紧,抛下一句:“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在搞些什么。”然后走开了。 芳晴板着脸,可就算这样她眼里仍有暖意。 男人心软起来,有时是毫无道理的。 李浩勤用了好大一篇说辞才让芳晴真的相信,他刚才请她去花园是为了商量一下让价的事,仗着人熟,开了点不恰当的玩笑。不过,价是真的降下来了,是找上级特批的。每平米再少十元。 顶得上芳晴半月的工资呢。 相较于李明彩的高兴,万树德眉心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了一眼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女儿,再踱着步进了营业大厅。没想到竟遇见熟人,是小周,也就是一直和老万联系,向他们推荐的那位销售。 他们在一起嘀咕了一阵,老万颇有歉意的抬头望向小李。 这还有什么不懂。 李浩勤大手一挥,豪爽的说道:“你们签吧。” “也好。日子还长,不在乎这一点半点。”万树德用力握着小李的手,语调平缓的说:“不过一餐饭总归是要请的,也是我们一家的心意。喜欢吃什么,川菜还是湘菜。可惜现在家里环境不好,不然的话,你阿姨的手艺可是比五星级饭店里的大厨师还要好。” 虽然在小李看来老万最后这话水份很大,但本着一个销售的本份,他还是礼貌得体的微笑着陪他们办完了购房的整个手续。 ------------ 四. 倒贴 从那天开始他们就熟了起来。 是李浩勤与万树德。 芳晴再一次听见小李的名字是在二天之后,她下班回来,一脸倦容,气色是越发的差了。一进屋就随手把包往床上一扔然后问道:“爸呢?” “和李浩勤吃饭去了。” 芳晴被老左苛责了一天,要大脑闪停再启动之后才能想得出那人是谁。憨厚的国字脸,谦和的表情,可即便如此她也想不出一个老头和这样一个年轻人有甚谈资,她眉头紧拧,语气便差了些:“吃什么饭,爸也真是。” 李明彩反应很快的驳回去:“难道老年人就不应有社会活动啊?” “谁说的,楼下都有啊。” “除了麻将馆就是麻将台,你爸哪爱这些,连个阅览室也没有。” “厂里现在也没这个。” “从前有的。”李明彩握着只碗坐下来。 那是家曾经牌子响亮的空调厂。其全盛时芳晴还小,却也还记得数十辆载重大卡等在厂子门口拉货时的盛况。三三两两的司机或坐或站一脸倦容的守在磊门口,大孩子们,已颇懂得些矜持,完全明白稳固兴旺的工作单位及家庭经济对他们未来的意义。他们目不斜视面带骄傲的走在厂区里,身后跟的是一群半大的丫头小子。迈着两条短腿流着涎水的芳晴是那群人中年龄最小的那一拨,她完全不知道她所见证的是国家民生,未来,经济,社会及人文风貌的大变迁。对芳晴而言,她不过是工厂党办“万秘书”与工会“小李”的女儿,在她还不及长大细细咀嚼这样一个身份对她的作用之前,人生的背景已倏的一声置换。轰雷阵阵,风雨之后留下的不过是破败的厂房,凋蔽的宿舍,焦虑及痛苦的面容,那时候芳晴已经在中学住校,老万与老李还未满五十,从理论上讲,他们仍然拥有国家退休政策所限定范围之内的劳动能力。可天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或许是纸上谈兵,或许是闭门造车。在数周一次的家庭团聚日里,这是敏感的不能被触及的话题,除了在给钱的时候,每一次伸手对芳晴而言都是一次凌迟。她彼时尚未成年,却已经有了月经胸部及暧昧难言的眼神,然而贫穷象一张可耻的膏药紧紧贴在她额头,从此她便拥有在这场大变迁中所唯一承继的精神财富:总会在不经意间感觉到恐慌。 此刻也是如此。 万芳晴用手杵着下额,听李明彩一仟零一次讲起从前。 从前的福利,从前的工资,从前的地位------他们能有什么地位啊?不过是被人施舍混一口饭吃。然而这样的话,芳晴照例说不出口,她只是温驯的微笑着附和道:“如果那一年被兼并就好了。” 是外资,都已经来谈了好几次,却因为厂领导架子拉过了头而转投了别家。就这样错失良机而后倒闭。对普通人而言,这也就是他们所能看到的全部了,能提供稳定收入的厂家以及个人,至于资本背后所持有含义和对未来的影响,这不是高手才干的活吗?身为普通人,她(他)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三餐一宿顺势应命。 可为什么这事所带来的后果要由他(她)的子女来承担。 从经济上到心理上。 成年之后的芳晴得孤独的坐在一间廉价屋里,听母亲牢骚以及指责。李明彩刷好碗,敏锐的对芳晴指出问题的最核心部份: “小晴,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从来不出去交际。”李明彩说。“你不出去交际,不扩大自己社交圈,怎么可能找到更多的机会。你都快二十四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我象你这个年纪,”李明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再度把题目转到女儿头上:“当然你在大学里谈过那个不算。” 长夜无聊,芳晴如何肯错过这样的八卦。她兴致盎然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对母亲追问道:“你象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怎样?” “说你呢,扯到我身上干什么?” “有多少人追求你?四五个,还是五六个?是三角恋吧,老爸最后是怎么胜出的?唱歌?在你家楼下坚守?有没有写过血书,还是,你追他,呵呵,这个可能要容易些。” 李明彩狠狠的瞪了女儿一眼,说:“哪有你说的这么下流,我们那个时候纯洁得很。” 下流?纯洁? 真正的下流是无视人最基本的情感与生理需要。 人说我要“吃”,它那边回答“赶英超美”;人说我要“住”,它那边回答“拉动内需”;就连爱,原来在母亲这一代人嘴里都有“下流”与“纯洁”之分。芳晴不愿接受荼毒想说实话,或许是因为万树德不在的原因,她今天的话说得格外流利:“妈,不是我不愿意出去交际,是因为我没有钱和人交际。” “现在外面是什么价格,奶茶至少四块一杯,套餐二十元一份。我出去玩,总不能干坐着让人付帐吧,AA是最起码的。以我的薪水,就算不供楼,我一个月也只能节约的出去玩几次,余下的钱除了吃饭还不够应付伤风感冒。” 芳晴说到这里,把头从李明彩面前挪过去。 母亲的眼睛又大又亮,沉默而轻蔑。 淡淡的,是一种用言语所无法描述的表情,唯有轻蔑如同汤里的花椒,麻麻酥酥的刺激着人的神经,向人证实它的存在。 这是芳晴自成年来第一次开口诉苦。 倒象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曝不得光的亏心事。 她感觉到些微的恐慌,象是感冒前夕灼在人咽喉的一口痰气,痒痒的只想咳出来。 果然咳了。 气浮脸肿。 李明彩用力拍打着,为芳晴倒水递茶送毛巾,母亲的慈爱仿佛一如从前,连唠叨的字句也是从那些岁月里一字不拉的漂流过来:爱惜自己,注意身体。那些被絮语包裹着的时光昏黄且脆弱的在芳晴脑海里跳动催眠。她慢慢睡过去,睡得再沉,身体有某处却仍被结实有力的敲打着不放:如今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责任了。 我能承担得起吗? 她能靠得住吗? 万树德深夜回家,看见的就是这孤单夜守的一幕。 李明彩委屈得象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把扑到老公怀里。“怎么办呢?”她问。“晴儿她太小,担不起啊。” “我晓得,我都晓得。”万树德安慰道。 做父亲的还有什么不明白。 灯光下,万芳晴身体弱弱小小的在行军床上蜷成一团。眉心紧蹙,双手握成拳头放在枕上。她的表情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有什么愉快,只是睡着,倒象是没有了心。想起这一生的坎坷和女儿未知的命运,万树德不由得心如刀绞。他放下帘子走到窗前,也不过就七八步,而他们夫妻就用草席在窗下搭了张地铺。地湿潮冷,李明彩把老伴扶过来坐着,一点一点为他揉搓风湿药。看老万脸色还好,她便试探着问道:“那个小李怎么样?配得上咱们小晴不?” 万树德借着老伴的手劲轻轻的哼了一声,过一久才说:“一般吧,他家里的情况我已经摸清了,跟咱们也差不多。所以把钱看得很重。没想到吧,吃这餐饭,居然还真是我付的钱。” “真的?”李明彩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一点礼数也不懂。 “多少钱啊?”她啧啧问道。 “就一佰多,不过,这小子还算懂事,没吃完的通通打包,他还想让我带走,我哪肯要啊。带回来,岂不是丢了小晴的脸,将来小晴在他面前就不好处了。” 所以,就算是倒贴也得付。 父爱如山。 万树德用眼神把李明彩脸上的心疼逼回去,他切切叮嘱道:“咱们也不能在一棵权上吊死,得多选,最好是海选。王婶的闺女的表哥那事你可要抓紧了,争取下周让孩子和那人见个面。至于小李,我们可仟万不能采取主动。” “那这餐饭岂不是白请了?” 这怎么可能,万树德瞅了老伴一眼,悠悠闲闲的倒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报纸。 ------------ 五.见面 自那以后他们好象就经常见面。 “爸爸呢?”芳晴问。 和小李钓鱼,和小李郊游,不能否认年轻时的万树德因为工作的关系在休闲娱乐一项上颇有些造诣,是讲情调的那种,和风丽日春花秋月,一行人在柳荫下纵论家国天下,鱼不过是其中的点缀品,一个人因心灵智识的外露所得到的认可才是为这桩雅事所提供的正餐。万树德品味其中,颇有兴致,被凝固在黑白照中的他年轻而富有朝气,唇边眉角飞扬跳脱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就是这样的人,在失去工作之后渐渐变得佝偻,落寞与萧索。经济地位的丧失不仅让他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也斩断了他的心智。除去金钱再也没有一种文化能在背后支持他的自尊让他体面的活下去。“我倒是‘霸王别姬’里的哥哥呢,按本唱戏,中了心魔的原来只有我一个,可是,我几时死呢?”那是2003年初夏,满室炎热,这世上的黑纸白字电波屏幕自不会来关心破败的宿舍楼里一个老人的心事,除了他躲在隔壁的女儿的芳晴,分不清是泪是汗,在漫长的忍耐里,那些晶莹的东西终于一点点糊满芳晴的小脸,真是不值啊,而这竟就是万树德辛苦半生所唯一收获的。一念及此,芳晴整颗心都绞痛起来。她状似不甚在意的问道:“爸怎么总和小李在一起啊?” “找个乐子啊。而且,又不是你爸找上门的,每次都是小伙子自己主动邀请。”李明彩说,她扭头向女儿一乐,嘲笑道:“你担心什么,我们家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地,别人也图不了什么,也就是玩。” 芳晴有一句话只是不好讲出来,她脸上讪讪的另起个话头:“妈,过几天我想出门去看看宜敏。” 车舟并举,来去需要三天时间。就算一切顺利,她也只能呆一夜,看看宜敏好不好。问一句话,只要宜敏点头应是,那么,哪怕就算是用绑的,她也要把杨志拉了送到宜敏面前。 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会分开。 自个不知道珍惜,倒是她这个外人看了心疼。 芳晴把宜敏与杨志相恋的始末象讲评书一样一点点说给妈妈听。 说到动情处,她自个还没怎么样呢,李明彩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怪不得全世界就属师奶最好骗。 当万树德深夜进门,李明彩居然只因老万的一句“很好”就当真以为是好。可如果真好,为什么他会笑得这样勉强,而脚上居然还有伤。 “捉鱼的时候挂到树枝,”万树德连消带打轻描淡写的说道:“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了,抓条大鱼居然差点被鱼拖下水去。还好小李伶俐,否则我今晚就要和鲤鱼精洞房了。” 在房门口闲散游荡的房东被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他们几个趴在水池边上啧啧称羡:这鱼真不错。 可不,老万得意的说道:“是房产公司的关系鱼塘,招呼得可殷勤了。鱼也好,明天就炖了给小晴补身体,白味的,喝喝汤最滋润。” 李明彩利落的应了一声,老两口洗洗关门睡得畅快,倒是芳晴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饼。 她第二天早上就给杨志打电话。 “见个面吧。”她说。 十二点半在广场附近的KFC碰头。 杨志西装革履一身光鲜,他居高临下微笑着望着芳晴,颇有些韩剧的架势,如果宜敏在一定会不喜欢。 芳晴噗的一声笑出来。 杨志脸上一怔,说道:“你倒是和从前一样。” 永远是衣着朴素的跟在孙宜敏身边,紧紧的,服贴的,象西装下摆上的皱褶,温驯的随主人的身姿上下左右跳动。而他与芳晴有异的,只是占据的位置不同。一个在前,另一个在后。倒象是孙宜敏身上的一件夹心棉袄,如今主人哗的一声扔下不管,留下他们这两片破布凑在一处能做个什么呢,或许是缝个围兜吧。 杨志半是自嘲半是逃避的把自己躲在烟雾里,他看见芳晴一脸的寝食难安决心下了五六遍却仍然没能问出口。这样懦怯,怪不得会被那个女人一声不吭的狠心抛下,象被扔在马路边的一块香蕉皮,大风过后,一口浓痰迎面而来。杨志狠狠的抹把脸,以前所未有的温和姿态面对芳晴,芳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心如鹿撞的嚅嗫着抖了半天这才完整的说道:“你别再难过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伤心太过于明显,所以就连象万芳晴这样愚笨的人也能一眼明了。 杨志把整张脸扑在手掌上,他双肩抖动,倒象是在哭。眼泪,顺着掌心的缝隙汩汩的流出来。 KFC的餐巾纸很快就用光了。 芳晴不得不厚颜跑到柜台索取。 因为胆小皮薄,在领取餐巾的同时她还附带着买了些别的,一份鸡腿,两包暑条,两个汉堡,两杯果汁,餐纸约有数十张。芳晴把那雪白的一叠重重交付到杨志手上,她问小杨:“够用了吗?” 彼时阳光正好,他们俩坐在广场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分享午餐。 芳晴看见杨志呼吸急促的别开脸,在日光下,他的眼略有点肿。她偷偷的笑起来,对杨志说:“我最近抽时间要去看宜敏,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这是分手以后杨志第一次听说宜敏的下落,他惨笑着说道:“原来你知道的。” 而从前芳晴是怎么说的,隔着一条电话线,她信誓旦旦的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前二天才知道,宜敏和你分手后就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包括我,直到前几天才用新号码发短信给我。起初我还不信,可是短信不复手机不接,这倒是真象她的风格。她现在一定很难忍吧,否则也不会轻易的就把地址给我,她那个人,你晓得的,如果不是难过到极处,几时会服软。再不然,你和我一齐去。有什么说开了,能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芳晴的声音絮絮的象音乐盒里的弦音重复转动着,在暖日洋洋的正午,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杨志温和的对她说道:“你找我,不只是为了宜敏吧。” 他提起那个人名字的时候声音略有点僵,象是吃蛋白的时候突然硌到石头,不能不和血吞下。 芳晴在杨志的注视下第一次扬目回望着他。 她眼里的怜悯,象咖啡上飘浮的牛奶,钝而绸滑,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刺眼。 芳晴直截了当的问杨志:“李浩勤这个人怎么样?” “他不合适。” 芳晴吃惊问道:“你觉得他们合适吗?” 她胜了一局,脸上颇为得意,大笑着解释说:“小李最近总和我父亲在一起,钓鱼啊郊游什么的,都是房产公司的外联活动。我父亲你见过的,我晓得小李也是好心,怕我父亲闷,可是,总归是有差距吧。我怕到时有什么不开心,让你在中间难做,这样就不好了。” “无所谓我是否难做,因为说到底,也不关我的事。”他侧着头仔细听她说话,回答的时候不自觉的带上了工作的口吻:“钓鱼郊游说起来都是正当娱乐,不过是多个人多份热闹。也没听说把人往黑处带吧,况且也没这必要。至于伯父,他曾在秘书的位置上坐了多年,通晓世事,人情练达。为人做事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太操心。不过,抽时间我也会侧面找小李了解一下。” 这是芳晴自成年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 她有点感动,也有点迷惑。 不过是她和宜敏同居时的匆匆一晤而已。 小杨对父亲,居然能这般剔骨看人。 “果然进益了。”她脸带欣慰的说道。 这是五分钟之内芳晴带给杨志的第二次惊吓,他脸带纠结的忍了一阵,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 六.突变 这一笑之后就忘了再问别的。 比如他到底要不要去看宜敏,比如他为什么要说“不合适。” 不合适吗? 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尺寸刚好? 不过是削足适履踏血而行罢了,有人忍得,便被视为爱情。有人忍不得,便被称做负心。 这都是宜敏说的。 周日清晨,在前去相亲的路上,原不该想这些话,可照片上那人秃头肿脸一副颓相。芳晴按捺不住推推李明彩求救似的喊声“妈。” “真人比相片好看。”李明彩安慰她。 她温驯的喔了一声便再无异议。 这孩子就是这点好。听教! 万树德不在,李明彩更比平日打点起百倍的精神与人寒喧应酬。 王婶的女儿的表哥站在茶楼包间入口处并不急于进来,他只是站在远远的上下打量芳晴,倒象是在看什么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唯一不一样的是现在她买了房子。 她买了房子。 就象是待嫁的人拖了只皮箱,箱子打开,是嫁妆还是拖油瓶,却由不得自己,全是对方说了算。 窗外春意盎然。 芳晴默然独坐一侧,李明彩仿佛泪流满面的冲了过来牵着她要走,“那表哥居然说你是凤凰,房贷是拖累。”走,好得很哪,芳晴大喜过望的站起来,可真实的境况却是王婶凑近对她机密的说:“有房子,好啊,从小看你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那男人是我婆家那边的表侄子,如果你真看不中,就放开了说,别怕得罪人,自个儿的幸福最重要。” 芳晴感激的捏一捏王婶的手。 嫁妆丰厚,原来她在别人眼里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芳晴有点激动,投向胖子的眼色便在不经意间如平日一般温和。 是个好女孩子,宜室宜家。 人人都是这样说。 在她有了房子之后,或许他们再不会在说过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价就是被象她这样的宅女给炒起来的。 芳晴矜持的微笑着为对方递上纸巾。流汗的胖子,倒是老爸喜欢的那种类型。 一盏茶寒喧了三个钟,真是经济实惠。 看样子是个过日子的人。 本科毕业,在一家医院总务科任职,旱涝保收之余还有若干外快。就是家境差点,农村,有父母弟妹需要照料。 李明彩一直守在茶楼门口,等了三个多小时才从女儿嘴里把情况摸清楚。芳晴看见母亲一下子气得脸得肿了,立刻当机立断隔在他们中间。 “小方。”芳晴喊道:“我妈有点不舒服,吃饭的事就改天吧。” 是吗?虽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方达生也真算是个老实人,他不远不近的站着语调关切的问道:“要紧吗?再不然上我们医院去看看?要哪个科,我和主任都很熟。不用挂号,直接去就行了。” 芳晴把李明彩护得密不透风,她温柔的微笑着上前小方道别。 小方不是蠢人,只不过惯于用憨厚来伪装自己。看见小鸡护母这一幕,心里倒微妙的一动。他假装没有看见李明彩的脸色,掏出手机留下芳晴的号码。 “我打给你。”他说。 “阿姨。”他喊了一声,阿姨拉扯着自己的女儿强笑着扬长而去。还没走十步,李明彩就絮絮的说道:“家累这么重,你嫁过去肯定是要吃苦的。父母弟妹哪一个不需要伸手拿钱,喊一声长嫂如母你就得养他们一辈子。家在城里,根在农村,这种做包子吐血的事咱们可不能做。” 芳晴存心和母亲闹着玩,她反驳道:“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出身赤贫根正苗红,这是昔日男女结合的首要条件,即使到了八十年代,也没有人敢明目当胆的把金钱当做婚姻是否成立的门槛,所有的媒体依然在口诛笔伐中宣扬纯真无伪的爱情,诚实守信的道德观------这样的宣传已持续仟年,将来也将永远的流传下去,这就是所谓正史,而世态人情向来另有它解,世人对婚姻的选择条件才是人文风貌最忠实的反映。 李明彩毫无赧然的说道:“那是哪年的黄历了,人总要跟着时代走吧。” 她教训女儿:“你就是经验太少,留手机号码给那人干吗?小心他缠着你。” “不过看病可以不挂号直接找主任,留个号码也好。成不了姻缘也可以做朋友啊,哎,只怕你做不来。”这最末的一句带着浓浓的失望之情。芳晴被自己搞出的话题弄得狼狈不堪,她知趣的闭口不语,走过两条街这才问道:“晚饭吃什么?” 能吃什么?华灯初上,纸醉金迷,她们母女二人站在街头,不过是两只仓惶求生的蝼蚁。顺着人丛一点一点在别人的脚后跟上挪着,身孱体弱,有汽车的尾气浓浓黑黑的滚过来,李明彩躲到芳晴身后,眼泪一点一点沁出来。 “你这样辛苦。”她对女儿说:“妈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别陪着我,自己去玩吧。” 七八点钟能找谁玩。 芳晴连哄带骗把母亲拖上公车,还好有位,凉风习习,吹在澄澈的肌肤上有一种安宁闲适的快乐。公车向前,道路无穷无尽的自灯光尽头闪现铺陈,仿如人生。那些未曾经历的人情风物如蜜之结晶诱惑着每一个在路上的人,芳晴把头抵在车窗,声调绮丽的接起电话,李明彩坐一侧只听见一个急促的男声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儿脸色忽红忽白嗯呀嗯的,挂上电话转过头来就说要下车。而她向来是开明的,从不反对交际,比不得那些古董,当然立刻就答应了。车子迅疾的把芳晴甩在马路上,似一个孤单的小点,更只一只离巢的孤雁,李明彩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呜呜咽咽的把自己埋在手帕里好一阵,索性提前两个站下车走路回家。 这里是老城区。 倒象是老家的样子。 低而窄的建筑,多半是几十年前的砖混,红红青青的蹭满乌迹。道路两边有大棵的树木绿叶招摇,红花盛开是在街檐下民居的缝隙处,衬着清冷的街道,有一种别样的凄凉。就象她曾经走过的农村,荒漠的土地上是没有青春的死寂,老人,象幽灵一般出没往返,瞪视着匆匆走过的行人,眼神里有一种类似于期盼的渴望。一想到过些年她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人,李明彩整颗心都拧起来了。她加快脚步逃了过去,听见有人喊她:“芳晴妈妈,一个人哪。” 是房东的老婆,那老女人接着问道:“最近倒很少看见你们家老万,是在外面找到工作了?” 李明彩当然不会承认,她停下来诉苦道:“和几个老战友整天在一起玩,家也不落了。” 这是他们夫妻早就商量好的托词。 “他倒悠闲,那你们在这里还要住多久,要不要换间大点的房子?” 换房。当然要换,可不是在这里。 一想到将来那一日,李明彩心里格外痛快。她大声回答道:“哎呀,我们再过几日就要回去了,暂时就不用了,你慢慢忙啊。” 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浮华似星辰。 李明彩跑到屋顶上看了一阵,又回到屋子里守了一阵。时针一秒一秒的过去,她不敢打电话骚扰老万,只能拨给芳晴。在小卖部门口,偌大的白炽灯低垂在门檐上,热烘烘的烤得人似暖箱里待孵的小鸡。各式各样的气味夹杂在夜风里又暖又凉的向人袭来,身边有几个打扮吊诡的青年走过发出砰砰的声响,那是啤酒瓶子的碎裂声,芳晴妈机智的向后一跳,仍感觉臂上有刀锋细细的划过。出血了,细微的血痕,碎碎的玻璃碴让她反而镇定下来,在漫长的铃音之后,她絮絮如常的叮嘱芳晴“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芳晴嗯了几声,随后挂了,声音清冷,倒没有一句提起自己的父亲。李明彩只觉得心酸,老万,她喊了一声,然后把整张脸扑在地铺的枕巾上-------而此时万树德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问芳晴:“是你妈妈?别让她知道。”芳晴一边嘴上答应着,一边快步上前护着父亲那只受伤的胳膊,纱布叠叠重重的围在万树德头上,雪白刺目,芳晴捂着嘴不敢哭出来,李浩勤站在她身边,把一盒烟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玩。 ------------ 七. 转折 事情是这样的。 李浩勤说:“唱卡拉OK时碰上几个找碴的,万老师帮忙劝架结果被误伤。” 这是罗生门的答案一。 晚上十点半,他们站在医院的大门口。有消毒水味在冰凉的空气中飘浮,芳晴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滑落,她的声音纤弱无力:“打伤我爸爸的人呢?” “跑了,我们已经报案。” 如果报案有用,那还要发贴干吗。 “万老师没有医保吗?”李浩勤问。 有的,可是从那张卡上能刷出什么来,更何况这是在异地。 李浩勤“喔”了一声。 而她只觉得透不过气,十万外债,每月一仟陆的房贷,现在又加上医疗费,钱-----把她卖了吧,万芳晴在这初春的深寒里猛烈的咳嗽起来。她听见李浩勤说:“我一定尽力争取。” 她完全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只能哀哀的问:“为什么要去卡拉OK呢?” 呆在家里不好吗?摘摘菜洗洗衣散散步,父慈女孝,节衣缩食把外债还清。就算一时还不了,亲戚们也不会逼上来,多年的情份,谁还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如果亲戚们知道了,或许会再帮她一把吧。 谁又能帮她呢? “我要回去了。” 她要走?那谁来照顾老万? 但她的表情她的整个行为举止都象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她苍白无力的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对事情有帮助的话,虽然她是善良的纯真的,可这样的品质唯有在富裕的家境中才能闪耀出可爱的光辉。积年贫弱,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家庭的的确确负担不起这样高贵的人性。 李浩勤猛吸一口香烟,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老万会跟着他混了。 说真的,一开始他只把这老头当个笑话。 公司里知道这事的都当笑话。 不过是个买房的,谁还真当回事。餐桌上瞎白话,没想到老万还真的跑来一齐钓鱼。 纯自费,自己打车,找得满身是汗。赶到鱼塘,自说自话的拿杆子。十个人中倒有三四个都愣了,修养好的就悄悄问:“小李,这是你岳父?”而他呢,则是一脸轻浮的回过去:“哪有女人拴得住我,是哥们儿。” 有人白帮忙有什么不好,他李浩勤一向经济实惠,从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更何况那老哥们实在是争气,钓鱼技术娴熟,诗词歌赋张嘴就来。把他们这伙人费尽心力也没能伺候好的那位哄得是心花怒放。 这就是人才。 副总说:“让这老头接着陪。” 小时工还是计件付酬? 副总倒笑了:“让老头自己说。” 行有行规,这道上靠这个混饭吃的也不光这一个,只要靠谱就行。 他把老万拉过来问。 斑白的头发,洗得发软的衬衫,裤腿上三三两两的泥点,纯朴如质子,连讲话也与众不同:“什么报酬,都是朋友。” 朋友。 好。 好得很。 皮条拉到这一步还不领情,那就当他李浩勤什么也没说。 吃啊喝的不过是餐桌上多双筷子罢了。 副总拍拍小李的肩膀说道:“这买卖不错。” 是不错。 公司多个免费的帮闲,老万找到个知己------那是他自认的,他不晓得居高位者从不知道何谓贫贱之交。 等项目结束就会明白。 一把年纪还要受那等屈辱,真不明白在想些什么。 不能安贫乐道至少也能含饴弄孙。 资源逼仄,等死的人居然也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抢。 让他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办? 李浩勤狠狠的把烟头掷在地上。 芳晴嗫嚅着说:“我不回家妈就一定会知道真相。我妈身体不好,如果她也倒了,我怎么办?”她含泪求恳道:“你能不能帮我守一夜啊?我回家先编个理由。” 什么理由?一个文员,莫非还想出差? “还有医药费,是你垫的吧?我明天想办法借钱,一定还你。你放心,我一定还。” 借,去哪里借? 她倒是闲书看多了,还真以为同情如滔滔江水,而金钱将顺水而来。 李浩勤懒得看芳晴那六神无主的样子,蓬门蔽户小家碧玉,将来也不知是着落在谁身上倒霉。 总之不会是他李浩勤。 老万那一点心思,是人都会看出来。 追老万的女儿,怎么可能,他小李的老婆,一定得在前途上或是经济上能对他有所助益才行。 赔本谁干哪? 除了象老万那样的人。 在争斗的过程中,老万本可以置身事外,亦可以坐视不管,可是为了卫护一个在歌厅里卖花的小女孩老头子居然奋不顾身的冲上去,一拉一折一跌,血汩汩的涌出来。副总抢先护着重要人士撤退,他对李浩勤讲:“公司可不能扯进去。” 小李省得。 应付这样的老弱病残向来是这一行的强项。 不用教也知道该如何做。 他把脸唬下来。 芳晴没想到他居然不肯,手机呜呜的响着,她把眼泪擦干,一双眼瞪得老大。 漆黑一片。 她疲倦的合上眼。 “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她象是将要被行刑的人突然听到了赦令,急急的抓住小李的胳膊。 她的手又细又小象鸡爪似的让人不舒服。 也让人心软。 她倒是这么些年来能让他心软的第一个呢。 李浩勤压低声音问她:“你肯做吗?” 她连想也不想立刻应声是,浑身颤抖着,表情绝望而痛苦。 ------------ 八. 计谋 李浩勤轻轻推开她:“那明天再说吧,现在你先回家。能自己回去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好象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步伐机械扭头就走,仿佛唯恐李浩勤反悔,万芳晴倏的一下就消失在暗夜中。 这女人真是负担。 病房里漆黑安静,听李浩勤和衣倒在隔壁病床上,老万方才开口问道:“小晴回去了?”没有等到小李回答,老万又说:“家境不好,倒养娇了。那孩子没事吧?” 李浩勤要想一阵才能明白老万说的是那个卖花的小孩。长年在那种地方混的人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自然有人跳出来撑。倒还担心别人,自己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睡吧。”他疲倦的说。 老万喔了一声,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的辗转。 “你的伤是动不得的。”他忍不住出声劝道。 老万沉默着停下来,过了许久方才说:“影响到你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若真一甩手,又有谁能拦得住。 恐惧,无边无际的向人笼罩下来,老万剧烈的喘息着,在白亮的灯光下,在忙乱的身影中,他吃力的讲:“别告诉小晴。” 这算什么?忏悔吗? 代价太大了。 帐单刷的一声在第二日打出来,讹诈啊。李浩勤死命瞪着单子,他粗暴的对着手机吼道:“你怎么还没到?” 从早上九点催到现在,四个小时过去,万芳晴居然还在路上。 还让不让人工作。 副总的电话啪的一声打进来,“你怎么还不回来,那是老万自己的事啊,可没人让他帮着打架。算了,昨晚垫的那两仟元就算是公司慰问的礼金了。你和家属交待一声,就自己回来吧。” 他一叠声的应着,只是走不了。 爸爸。 这两个字一直在耳边响着。 爸爸。 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医院入口处抢进来。 见了他就把钱递上去:“两仟。” 万芳晴一脸狼狈,“先还给你。” 借的? 她微笑着点头。一夜之间象是长大了许多,万芳晴若无其事的说道:“找主管找经理找同事,磕头认错赔礼,好容易才凑齐了。”她把钱强塞进李浩勤手里:“你也是打工的。” 然后呢? 她目光炯炯的逼视着问:“我要怎么做?” 学得真快。 倒让他感觉有点心疼。 贫穷,向来是逼良为娼的头号推手。他说:“你放心,我不是让你做那种事。” 芳晴悬了一夜的心突然放松和垮了下来,不是吗?她有点不信,在这个世界上,她本是赤贫得唯有身体-----这个认知,在昨夜如同闪电般将她击中与摧毁,从此后,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没关系,你说吧。”她面容平静的催着李浩勤:“我只请了一天的假,都知道我买房了,如果再没有了工作,我们一家就得抱在一起跳河。” “你先去看看你爸。” 她不敢。芳晴说出这三个字自己先往后倒退了一步。 父母的心肝宝贝啊,她的无知她的天真向来是家庭幸福美满的明证。不,她不要爸爸看见她这个样子。 “你说说我该做些什么吧,妈我昨晚暂时是哄住了,说你带着爸去了渡假村。晚一点还得请你打个电话去应付一下,应付一下就好。我妈很好骗的,但是,爸的医药费却不能拖,说实话,家里没钱,钱都给了你们公司做首付,还都是借的。只要爸能好,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浩勤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但都不是在这种场合。 阳光,深深浅浅的自花木深处映照在芳晴脸上,苍白孱弱带着些许婴儿的红润,那是怨气与愤怒,不是勇气与幸福。这个女孩子的眼珠子被硬生生的从眼眶里剥落脱离,真相驳现,她一双手在空气中盲目的抓。 求生。 倒当他是救世主呢。 李浩勤掏出自己的银行卡把积欠的费用交清,又交待了医生几句。他看了跟在身后的芳晴一眼,小小的一个人,头低低的,当自己是罪犯吗?他带她去用餐,芳晴一粒米也吃不进去,苍蝇馆子的窗台上有无数的垢迹与污秽,她一头乌发枕在上面,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脏,从此后再不能说这个字了吧?空气突然稀薄得让人喘不过气,万芳晴剧烈的咳着,真是父女同气连枝,她咳嗽的声音居然和老万一模一样。 李浩勤让人打了碗米饭给芳晴。 “吃吧,不吃饱怎么有气力做饭。” 芳晴被这句话中的无情冷酷惊得流下泪来,她仓惶捧起饭碗,怔怔的说:“如果不买房子就好了。”她笑:“爸妈说如果不买房子我就嫁不到好人家,别人会看不清我的,现在的人都很势利,如果我没有陪嫁,将来到婆家会受气。” 寒窗十几年学到就是这个。 那些理想呢? 那些胸怀苍生立足于民的情怀呢? 原来都只是赚分骗贴的工具。 有人弊做好,便爬得高。 留下万民景仰的光辉形象高悬在空中,让升斗小民,一边瞻仰股上的红迹,一边有样学样。 只怕自己学得不彻底。 初春日暖,空气中飞扬着懒洋洋的喜悦,老式的唱机咿呀呀的唱着情歌,这是间旧书店,芳晴守在门口,看李浩勤正趴在书架上专心的找,白衬衫灰夹克,黑色长裤,头发略有些长,乌亮顺滑,有一缕顺着他倾斜的弧度轻荡在前额,身材颀长,脚尖上踮的时候露出腰腹上黑色的皮带。有点旧,看上去仿佛颇有些年头,随着他身体轻巧的向这边一转,芳晴只看见李浩勤一脸笑意晏晏。 “找到了。”他说。 一本破书,捧得象宝贝似的。 芳晴倒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什么好书,啊,诗词,我最怕这个。” 小李不语,拖着她来到一栋华厦对面。 他说:“你过去坐电梯上三十七楼,前台肯定不让你进。你也不必说什么,找她们要张白条,写上你父亲的名字还有年月日夹在书中交给前台即可。你不用知道对方是谁,自然有人代转,余下的就什么也别做,只需要等,今日之内一定会有结果。” 李浩勤把这段话慢慢的讲了两遍,然后推芳晴上路。 他拐进路边的咖啡厅,把一包烟握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 ------------ 九. 善意 不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张脸,偏偏做出机密的样子。 “给了。”她说。“全照你说的做,前台接过去,立刻就转交给别人。” 李浩勤心里一动,问:“一个额上有痣的胖男人?” “嗯,他刚好从我身边走过。”万芳晴一双眼飞出无数的红心叉叉,“你真聪明”她崇拜的谄媚道。苹果脸大眼睛,皮肤雪白,更兼运气奇好,多少人耗尽重金未曾一唔的重量级人物万芳晴居然能轻易得见,她不去乌龟的戏里轧一角倒真浪费了天赋。李浩勤险些动手在芳晴额上弹上一记,他一颗心咽回肚里捧着咖啡悠闲的问:“然后呢?” 她居然装傻,扮了个无辜的表情给他看。就一秒,然后笑起来,忽而初夏,忽而深秋,这是小孩子才有的作为,从欢喜到忧愁,毫无凭据毫无预兆,就这样轻易被人左右,相信别人所说的一切。天真,这是年轻女子所惯有的通病,在漫长的时光隧道里,她们将通过男人,婚姻,职业,家庭,以及搜狐的婆媳来锤炼自己人性中的所有善与恶。而这就是所谓成熟之路,熟女他见得多了,还是更喜欢青涩的那一种,涩而不蠢,不似芳晴,这孩子被惯得满脑子幻想,一下子脸红一下子娇嗔,李浩勤忍不住在她手上狠敲一记逼供:“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我说我爸病了,在医院。”万芳晴一脸瑟缩畏惧,她不安的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你没教我。”她说罢从包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说:“那人给的,让我有事打电话找他。我能打电话吗?那人到底是谁?” 李浩勤并没有答复她,他只是怔怔的瞪大眼看着桌上的那张名片。然后微笑,带一点点轻佻一点点疏离一点点戒惧。一盒烟在他手上翻来覆去的把玩,他垂下头,定了一定,挥手买单准备要走。 “我来我来。”芳晴连忙掏出钱包,李浩勤也不和她抢,略略示意便起身迈步。芳晴慌忙跟在他身后,在他眼神的逼问里把名片递过去,“你拿着吧,”她说:“我留着也没有用。”李浩勤自然不会伸手去接,神色蔼然,倒比街面上那些恶意的言词更让芳晴难受。她已经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了,自然知道何谓流言汹汹人心龌龊。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她痛苦的想,或许是因为他是在这个世上除父母以外第一个挺身而出站出来帮助她的男人,她便在在他面前格外的想求个清白。“我没有做那样的事。”她说。李浩勤听完这话略怔了一怔,他一改之前的言语粗暴行为恶劣,语调温柔的说道:“我知道。”芳晴整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扭扭捏捏的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有,在这初春的午后,有气息甜蜜的风从心上掠过。怅然,带一点点泪,一滴一滴沁在心头。原来在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家境富裕生活顺遂的人才能拥有情爱,因为贫穷,因为生存艰难,人总会格外珍惜在有意或无意之间渗入自己心底的这一点点善意。只是善意而已,芳晴警惧的收住脚步,公车站台,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李浩勤听见身边这女孩子温柔的说:“我回去等。”这是他第二次与她在站台道别,不同于之前的玩笑调戏,他的心有一种笃定,总会再见面的,一定会再见面的。他点点头,看着一辆车把芳晴拉走,焦黑的尾气劈头盖脸的向人袭来,李浩勤咳了一下再伸手拍拍,若无其事的顺着街道往前走。 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这样闲适的时光。 五年还是六年? 六年前的他还是个初出校门的小伙子,一腔热血,当然是直扑金钱。 他的头脑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被洗得很好,圆格装硬币,长格装大钞,锱铢必计,多多益善,有钱方有此世界------这样的认知当然是错误的,他出身低微,没有人脉,没有资源,金钱自然也无从敛起。以致于有一段时间,他非常的喜欢买彩票,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唯有在彩票里,他才能体会到书里所说的“人生而平等的”的幸福。 那真是颓唐的日子,直到遇见道哥。 与其说是道哥赏识他,倒不如说是他一门心思巴结上去。 向上爬的这门艺术是没有高低等级之分的,无非是有人喂就有人吃,有人拉扯就有人臣服。 他学得很好,这是用他毕业后三四年跌撞流血的经历换来的。虽然迟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好。在这个强敌环伺的世界,回首来处,有多少人蝼蚁之姿换取生存。而他已经是兽了,小小的一团,尖牙利齿隐藏在毛发深处,虽然还不足以自卫,这个念头让李浩勤悚然一惊,他飞快的接起电话:“啊,副总-----” 事情的结果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但这能算是背叛吗?为了一个女孩子,一个愚蠢普通平凡的女孩子。 万芳晴倒是有着和他从前一般无二的执着呢。 “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他从前何尝不是那样想,但求生的本能会督促人做很多原本不想却不得不做的事。希望她过得好。李浩勤拿起手机三言两语把事情向下面人交待清楚,他想了想,本着万无一失的原则打电话给她。 她那边是极安静的,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在哪里。 “万老师怎么样?” “还好,都是皮外伤,静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如此,为何她的声音听上去怏怏不乐。说不上是受什么驱使,鬼使神差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开心?” 万芳晴仿佛巴不得听见这句话,她立刻飞快的压低声音对他诉苦:“你能不能打一个电话给我妈妈解释一下啊,就象今天中午我对你说的那样。爸和你在一起,去了别处,过两天就回来。你不晓得,我妈压根就听不进我爸的解释,总觉得他在说谎。她不停的打电话给我,总说我爸在外面肯定是有了别的女人。我,我-----”话锋一转,她嗔怪道:“你在那边笑什么?很好笑吗?” 李浩勤笑得胸腹都痛起来,他吱吱唔唔的:“不,一点也不好笑。” 天蓝风软。 他隔着一条电话线对一个女孩子撒谎,而她静在那一侧,唯有轻浅的呼吸。 胸中一热,他不由自主对芳晴说道:“你等我,我一会就来。在我没来之前如果有人来看万老师,就招呼着,什么也别说,更别提我的名字。记着,从今天早上开始你就没见过我,更别提那张名片以及你见到的那个人。”他默一默,声音温柔的说:“你等着我。” 芳晴“喔”了一声,直到确认他挂了,方才合上手机。 她从走廊拐进病房。万树德倚在床头,头发花白,皮肤干皱,一整圈纱布裹在他头上,眉被全压住了,唯有红肿的双眼露出来,高高的鼻梁不复昔日挺直,仿佛也沾染了主人身上的颓气。他双唇干裂,呈灰白色,芳晴用棉签在万树德唇上仔细擦拭着。万树德问她:“是谁?” “讲这么久?” “嗯,就是问你好不好,祝你早日康复。” “借了很多钱吧。” “你别担心这个,同事老板都挺支持的,连说我是孝女。” 孝女也是要有钱才能做的,万树德一边说一边翻身睡到床那头去。 芳晴没有听清父亲说了些什么,她正想问,门口一群人涌进来。 “万老师。” 鲜花,水果,营养品连同大呼小叫流水样滚进来。 万树德腾的一声翻身坐起来,芳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过父亲这样青春勃发的脸,那莹润的光辉背后,是一切尽在掌中的骄矜。 “晴儿。”万树德喊道。 这是“还珠”中才有的招呼。 万芳晴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 十. 心思 她倒是想应声“喳”,可哪有那胆。一屋子人华服革履吹来捧去,她立在中间脸带僵笑举止无措,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比不得老头子,一脸晏然的倚坐在床头上咿呀作声,那副腔调,让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老万有翻云覆雨之能。 越发逗留得久。 当李浩勤慢慢赶到,六个中倒有四个站起来,致礼,这是规矩。李浩勤微微颔首,立刻就有老成的拉了他到屋外悄悄压低声音说:“怎么套都摸不出来啊,老万的嘴紧得很,就是不肯说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和那位直接搭上了腔。难道还真是朋友?若不如此,怎么老万一入院那位就一个电话打到老大手机上,把老大给唬的,这不派哥几个来慰问来了。这事道哥有跟你讲吧。” “副总?有啊,有打电话给我。我怕有什么差池所以扑过来看看。” “来得正好。”那人如同救星一般拉住小李不放。“这事就交给你了,你来摆平。” 那人一边说一边掏出信封。 端的是真金白银,这世间万事皆靠此阿堵物牵线搭桥铺路。李浩勤用手轻轻一掂份量立知。他心里满意,脸上却是一副为难的表情,嘴里淡淡的,让人听出隐约的为难。“我尽力吧。”他说。 一行人如春雷般轰隆轰隆走掉,万树德连拦的机会都没有,他一脸幽怨的望着李浩勤,太没风度了,老万把下一个表情换成慈爱。但无论是芳晴还是浩勤都没功夫理会老万的心境,两个年轻人,象一辈子没见过钱似的头挨头凑在一起兴奋的数道:“一万整。” 这下够了。 只要医生不太黑,还清借款再付完余帐,老万就可以清清白白的裹条裤子走人。 芳晴利落的数出伍仟递给浩勤。她扭头对老爸说:“如果不是早上小李用自己的卡划了伍仟到医院帐上,你今早就断药了。” 这句话把万树德心里想说的全部通通打回肚窝里,他憋屈的把被子拉到下巴,一句话也不说。李浩勤只当他有什么想头,连忙宽解道:“叔叔放心,这钱是对方赔的,来得正,你就光明正大的收着。” 芳晴早听出浩勤换了称呼,不由得红了脸。万树德见两人眉来眼去,嘴上不好说心里憋闷,当自己是死人吗?什么都不懂。他想念芳晴妈。 见老头子无精打彩躺在一侧,暖昧的两个也只能不情愿的分开。有人做了英雄,自然满脸带笑。伪的。万树德在心里狠唾一口,和和气气的与小李道别。不待人走远,他早已扭身对女儿换了另一副表情:“别和这人走得太近。”芳晴被父亲阴沉的脸色唬了一大跳,她喏喏的干应着,眼里却别有神彩,历经这么多人,万树德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盼着芳晴妈的到来。 李明彩当天夜里就来了。 有钱好办事,所有的事情都已被抹干擦净,明净光滑得就象是刚出锅的豆腐。李明彩被诱人的香气所魅惑,毫无异议的接受一切说词:在渡假山庄踩滑了所以跌伤。一把年纪还让人这么操心,李明彩狠心的拍了拍老万受伤的手臂,大声说:“谁让你不带我去,这下子遭报应了吧。还好渡假山庄肯赔钱,否则女儿又要辛苦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说笑。李明彩问芳晴:“你还不走?明天上班,今晚还是我陪吧。” “有什么好陪的。”万树德不以为然,“你们都回去,有医生有护士,我好得很。”趁芳晴不注意,他使了个眼色给老婆,多年夫妻,李明彩立刻就省得了。她们母女二人随便拉扯了两句就与老万告别。走出不到十步,李明彩整张脸就垮下来,她默默的流着眼泪,倚坐在花园长椅。 “你爸真辛苦。”她说。 “如果你能争气一点就更好了。”她又说。 芳晴疲累了一天,被包包里的伍仟元余额安慰得几欲入眠,她胡乱点头,东倒西歪的领着妈妈回家。 这一家之主可真不好做。 她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能如平常女孩儿一般偷摸打混撒娇使气的过日子。 仅仅只是因为贫穷? 或许是吧。 芳晴没有气力想得更深。 金钱便成为最好的托词。这倒与她一贯接受的教育相吻合:开放,更开放。只要有钱就不会受伤。 她抱着一颗枕头沉沉入睡,没有留意也没有精力留意李明彩坐在席上枯守了一夜。她只是在第二日清晨觉得母亲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和自己一样,隐隐的还透出些枯草的黄。这样子如何能见人,芳晴摸出积年不用的粉彩抹了抹这才出门。 “你去医院吗?”她问妈妈。 李明彩满脸堆笑,眼里流露出乞盼的神情。 这女人是她妈妈呢,芳晴温柔的上前给母亲一个拥抱。 撑。仿佛就变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了亲情与爱------人类,是多么善于满足与自我催眠的族类啊。 当阳光,灿烂的阳光,这夏日的使者金光灿烂的投照在人身上时,芳晴整颗心都饱满而激越的跳动起来。她不觉得这是生理反应,这更象是战士肩负责任时的沉稳与笃定。不管前途漫漫,一个人,一个家总要艰难的扶持着走下去,虽然这个世界已经进化到对挣扎求生的个体不再赋予任何人文上的意义。但独处一隅我自逍遥,为什么有钱人活得,我就活不得。芳晴万没料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居然也有“小强”心结,她一边抹着冷汗,一边把钱分还给各位同事。 不过是三五佰的数。但万芳晴笑容诚恳感激发自内心,倒让人有点不好意思。老左干咳一声,接过芳晴毕恭毕敬递给自己的二佰块,淡淡的问:“都处理好了。” “嗯。”芳晴在公司是讲的是真话,只是篡改了一下背景。 万树德在僻巷为帮助一个小女孩而被人打伤。 “你还是尽快搬了吧,那地段治安不好。”有人摇着头劝道。 “还搬什么,你不是买了房吗,芳晴。几时交啊?” 芳晴回答说:“还早呢,要明年年底了。” “数十年芳华。”有人为她叹息。咳,倒有闲情为别人操心的,大老板远远的脚步声响,一群人作鸟兽散,各自做事。 公司上下人等,唯有罗菁了解真情。 小罗一刀斩断芳晴支离破碎的描述,干脆利落的说:“总之你家老爷子被人打了,你欠了债,而一个男人出头为你解决。没让你对人哀告,没让你出门卖身,这男人略施计谋,便大获全胜。这是上品哪,芳晴,以你的姿色你的情商,也只能寄希望于瞎猫碰上死耗子。如今这等好事落你怀里,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别说他对你有些些好感,就算对你冷漠如霜,你也得化身为烈日将他消熔,你把脸露出来。”罗菁叹口气,把芳晴捂住脸的双手拉开,嘀咕着说:“我也就是年轻血热,才会对你说这些没有轻重的话。再过一年半载,想这么也不能了。芳晴,你得为自己打算。你现在情况可是负债累累,稍有不慎,就不知会跌到哪里去。这世上,哪有人救你。你爸妈能救你吗?”罗菁冷笑着把另一半话咽下肚里去,“总之,这男人不错,你有没有想过钓他的法子?”她象是已经料定芳晴蠢得无可救药,遂拍拍餐桌,玩笑着说:“如果今天你请客,我就教你好办法。” ------------ 十一.说教 一席话听得芳晴吃吃暗笑。 这倒是学校里没教过的。 课程,永远是高出于现实之外的十万八仟里:不恋爱,不生活,不人情,不世故。按图索骥,去芜存菁,社会要的不过是中规中矩不破坏整个生存形态的棋子,纯斯巴达式,人的七情六欲全被拒绝在教育之外成为自修的内容之一,从电视里,从小说中,从上一辈的言传身教-----芳晴这一课学得好,的确是与万树德的身份职业有关。她自闭得近似于虚伪,天真的相信胸中自有法度能超出于世间一切人情欲理之外-----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模样了,出了社会,渐渐好些,懂得不要把自己的不以为然挂在脸上。罢罢罢,罗菁在心里叹口气,决定从此后再也不说什么了。 但人情还是要做的。 两个女孩子笑嘻嘻的散步回来。罗菁去厕所,芳晴则趴在桌上。 进攻还是防守,这是个问题。 归根到底,都只是为了诱君入瓮。 芳晴一想到罗菁嘴里的这句隐喻,不由得身上发烧。 眼如秋水,身如绵柳。 这爱情的病毒,原是世间最美好的疾患。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在它面前轰然倒地缠绵痼疾不能自已。 她也能加入这个行列吗? 因为胆怯,自卑,贫穷。她比普通人更渴望一份纯粹极致的感情来洗涤心上的阴暗。这样的想法,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些谋生的苦恼,情感被煎逼的焦虑正渐渐蚕食着她的生活。对于这个,她并非一无所知,却是真真正正的束手无措。唯有坐等,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既做不了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的掘金者,也做不了清淡雅致的精神世界的矜守者。他们游走在这世界两极的中央,是灰蒙蒙的一片工蚁。没有前途,更看不到出路,情感常常成为唯一的寄托。无它,只因体内荷尔蒙的变化能为眼前的世界带来色彩。 芳晴的大脑被浑身发烫的血液轰轰隆隆的撞击着,她有点分不清她现在想的,到底有哪些是罗菁的话,有哪些是原本就在她心里埋藏的心思。 索性埋头做事。 下班后赶到医院,正好是晚餐时间。 饭菜的气息夹杂在消毒水味里,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过,有一种懒洋洋家的味道。 芳晴把桌上的剩饭菜略收一收,掉转筷头就开吃。 万树德与李明彩坐在一侧笑咪咪闲话,手机短信一响,李明彩眼神手快一把按开来看。“是小方。”她一脸惊喜的说:“问你今晚有没有空?” 答应他。 他们夫妻对看一眼,似有灵犀。 芳晴把最后一滴洗锅水倒进嘴里,诧异的问:“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你们年轻人的事,还要老人家喜欢不喜欢啊。”李明彩哧笑一声又说道:“妈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小方的家累有点重。这种事,要看男人怎么处理,处理得好,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能分清小家和大家,就不会是什么问题。你是个大度的孩子,咱们家也从来没教过你什么自私自利的事。小方懂事明理,这是最好,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咱们也能教他。”万树德倚在病床上,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年弱体虚,说到最后,他脸上一片潮红,芳晴心疼的坐近些,为父亲递上一杯水,沉默了一阵,这才回答道:“我还小,还是工作要紧。现在买了房子,我也想能有一份更高的收入。这事还是想搁一搁吧。” 万树德和蔼的笑起来:“你这孩子,交往一下有什么要要紧,年纪轻轻的,倒这么拘紧。”有一些话,做父亲的实在不好张口,万树德艰难的下床上厕所,还没等他走出门,李明彩就赶紧拉近女儿说道:“你就当积累点恋爱经验吧,交往一下有什么要紧,守住分寸别吃大亏就行。” 芳晴一生,从未象今时此刻这样痛恨母亲的大嗓门。她慌忙上前把房门关紧,满脸潮红,倒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都是这样过来的。”李明彩压低了声音温柔的说:“做女人出嫁就象是第二次投胎,总要带眼识人,挑好了再嫁。” “小方不错,小李也不错。”当妈的索性把话挑明了来讲。芳晴臊得恨不能钻到床底下去,她微弱的抗议着:“人家小李可什么也没说。” 原来女儿心里偏的是那一个,果然被老伴说中了。李明彩一时忘了万树德是怎么交待的,正自惶急,老头子就踱着步慢慢走进来。 老万站在门口早已把事情听个八九不离十。他不急不躁为女儿削只苹果递到手上这才说道:“你拿不住他。” 他们都晓得那人是谁。 芳晴的手垂了下来,一只苹果转啊转的,倒象是那人手中的香烟。他的眉总有些纠结的在她眼前晃动,芳晴的声音低至几不可闻,她说:“没什么的,只是是他帮了我们一家,我心里感激而已。” 这天真的女儿,糊涂的孩子。 李明彩哈一声巨响从喉结深处嘣出一个笑,被万树德冷静的一挥手打了回去,芳晴听见自己的父亲语音沉沉的对自己讲:“哪里是他帮了咱们,是咱们家被他利用了。”李明彩快速插话:“你知不知道为啥人家要赔我们一万块钱,为啥有这么多人来看我们,不是因为他李浩勤使了力,是因为你爸他认识了有势力的人。” 庸俗!万树德不耐烦的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更正道:“什么有势力没势力,我和那人是朋友,是知心的好朋友。所以关心我,不用我找,人家自己就会把我放在心上。一个电话打过来,唬得下面的人屁滚尿流。”万树德说到这里,一脸的轻蔑,“还派人来拿话探我,当我是傻子呢。” “可不,也不想想你爸以前是做什么职位的,党办秘书。那是普通人能干的活吗?见过的官比他们吃过的米都多,骗我们,哼。” 芳晴早被父母这一席话听得呆了。她恍恍惚惚的只抓住几个音节,爸爸,从前。是的,她见过父亲从前是什么样子。永远是西装革履谨小慎微灰蒙蒙跟在领导身后的一个人,手上永远有稿子,就象老师手上永远有粉笔。在家,惯常是报纸不离手,看的都是与八卦与人情风物无关的稿面。还时常熬夜,在各式社论上横七竖八的划些红笔,情到深切,常会击桌拍案或是绕地而走,偶而被母亲打击,他就会语调激昂的为自己辩解道:“普通人才是中国的良心。”就是这样的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抛弃的那一天。“我到底是什么呢?”有一次他困惑的说。说这话时候,他头发几近全白,时光流逝,在无数人迅速找到自己人生新的位置的同时,他这颗普通人的良心还在艰难的扭转犹疑。 芳晴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 她不能听了,她真的不能听了。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爱情都离她远去,她也不愿意听父亲说这样的话。 除了我,倒没有人真正疼他呢,包括母亲。芳晴扭过头,看李明彩的嘴巴上下张合,她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而后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去见方达生,至于小李,“当然是钓着。” 对于李明彩的这个说法,万树德显然是赞同的。他耿耿于怀的说道:“不拿下他,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借着我的身子向上爬------” 芳晴的心被这句话激得轻微的刺痛了一下,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弯腰开始收拾碗筷。 ------------ 十二.闲话 是夜无眠。 李明彩在万树德的劝说下决定在医院陪一夜。“你回家休息吧。”老万对女儿说,“明早再来接我出院,别一个人来啊。”他大笑着打了个哈哈,“爸是和你开玩笑呢,你愿意呢就好好想一想,不愿意呢咱们一家人就在一起好好过。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后盾,什么事都要你开心你乐意才好。” 芳晴喔了一声。她憔悴的面容苍白的脸色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眉眼间带一点恍惚,仿佛略有所思。 希望她能想得明白。万树德在心里长长的一声叹息,眼睁睁看女儿走远,这才回过身对李明彩说:“过一个小时你再往家里赶,回去时就说是医院冷你住不惯。” 李明彩为老伴拉拉被角,嗔怪道:“你倒算得精,一回去女儿又说我不关心你。” “这孩子几时说过这么不孝顺的话,就算再苦,也是闷在心里。”这才是万树德最操心的,他痛心疾首的一拍大腿,懊恼的说:“也怪我前些年太专注在自己身上,没顾得上女儿,一不留心,倒让这孩子步了我的后尘。活在自个儿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如何计划自己的将来,处理周边的人际关系,对人情世故倒是十窍不通半窍。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大亏。我已经是这样了,悟得迟,这一辈子不过是老死。可女儿,她还年轻啊,还有大半辈子要走。一个女孩儿家,如果婚事结得好,至少可省一半的力。可就照芳晴现在这个样子,迟早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现在的人心,哪象我们当年那般单纯,如果女儿吃了亏,”李明彩干脆利落的截断话头说道:“我们也不会好。” “所以,你得回去守着她,她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最空虚的时候。”万树德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老婆用力点头心里犹自放心不下。他颠来覆去的说:“你说这孩子怎么就看上小李了呢?” “其实小李也不错,精明能干,就是心胸差了点。”李明彩说。 春日无聊,他们夫妻相坐闲话。病房里的条件比出租房里强多了,李明彩舒舒服服的倒在另一张空床上,把电视调来调去。她已经很久没有看电视,差不多有两个月吧,嗯,反正离开家来到这里就什么娱乐都没有了。她扭头过去问老伴:“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万树德正把老伴刚刚那句话掂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他愣了一下,反问道:“回家,回家做什么?以后咱们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房子要明年才交呢,难道咱们就呆到明年才走。租的地方这么窄,芳晴一个大姑娘家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再说总打地铺你身体也受不了啊,不是腰疼就是手疼,不是说好了办完这事咱们就回去的吗?怎么,你也有什么放不下的?” 万树德没有吭声,闷了一下就说要睡。 李明彩腾的一下火起。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 她忍了又忍,把诸事打点好,这才起身回家。 拧开房门倒唬了芳晴一跳,她慌忙放下手机迎上来,问道:“妈你怎么回来了?爸还好吧。” 李明彩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哭诉道:“你倒只记得你爸,那我呢?” 她二十五岁嫁给万树德,为了他那副清高执拗的脾气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算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吧。白头偕老,她本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嫁一个人就是过一辈子,哪怕就算是工厂失业倒闭,也没起过离去的心。 “你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的吗?”李明彩冷笑着说道:“一辈子也没攒下什么钱,到老了还要为生活费操心。你要读书,你要上大学。也就是你住校,没看见父母在家压低了声音吵。芳晴,我就不明白,工厂倒闭,出了这么大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立起来撑起养家的责任。成天在家,就只知道守着他的书本报纸,书本报纸能变出一家人的菜钱?能变出你的学费?每次一和他说找个工作,他就为自己辩解说是想找个答案。什么答案,到底有什么是他万家的?也不知道是在瞎操什么心!在我看来,这就好比一个大家子,光景好时,一家子和和气气拜天拜地拜菩萨凡事有商有量;光景不好,就该各奔东西保命要紧。我这么说,他还骂我说我没良心。良心,什么是良心,优生优育的工作我没做吗?五讲四美的宣传我没落实吗?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听了,到最后不过是想保一条命而已!有什么不应该!保一条命,又没有三偷四抢,就我这点底子,想翻点风浪也不可能!就这么着,你爸他还不满。我就奇怪了,难道非得要饿着肚子吊一条命把什么想明白才能起身做事?这还是个男人吗?” 李明彩紧握着女儿的手,一片冰凉。 芳晴蹲在母亲身边,这些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见呢,她低声问“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闲时回家,总有一佰或五十的数递到手上,万树德花白的头发飘在空中,言语晏晏:“你是个姑娘,手上得有点余钱。” 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张不了口,李明彩凄然笑道:“妈能做事啊,给别人带孩子,给别人看店,卖卖花啊什么的,再不然就守守大门。一个月总有些散碎的进项,就两口子在家,也没什么别的花销。你爸那段日子虽不做事,但家里的事还是他操持的。我回到家,热饭热菜还是有,唉,你爸,你爸。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读书人,有些事就是转不过弯。那些日子就好比一家子有人当家当差了,你说你一个读书人去和当家的较什么劲,隔着十万八仟里,当家的也自然有当家的难处。能自己想办法把自己的日子过周全,就算是省力省心。”她一边说一边为女儿抹去眼泪。“哭什么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事不让你知道,就是想让你好好读书。所以寒暑假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歇下来不做,让你看着我们退休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慢慢的,你爸也想明白了,也不那么拧了,也知道想办法扶持这个家了。可是,可是。”说到这里,李明彩声音大了起来,她把眼泪擦干,把芳晴从地上扶起来,目光炯炯的凝视着女儿威严有力的问道:“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你爸到底是怎么摔的,在什么地方摔的,都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你都知道吗?” 芳晴被母亲的眼神逼得无所遁形,她脱口而出:“是在歌厅为了保护一个卖花的小姑娘。” 李明彩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眼睛睁得老大,顺着墙就向后仰。芳晴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扑上前握住李明彩的胳膊喊道:“宜敏。” 宜敏是芳晴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依恃。在数百里之外,那个人是否也能感觉到她的孤苦彷徨。 “妈。”芳晴急急的为父亲辩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是正正经经的唱歌,正正经经的娱乐。” 正经? 这世上哪有人做事不用正经二字做借口。 做父母的是为了孩子,做老师的是为了学生,做男人的是为了女人,连流氓结社都可以说是为了一个“义”字。人皆说资源匮乏财富短缺,可唯有理由如满街遍布的狗屎俯首皆是。 无非是信与不信。 藏起来,可以活久一点。 芳晴完全看不懂母亲脸上的表情,她只觉得恐惧。伏在母亲膝上,如同年幼时分,天塌下来,只要躲在家人的羽翼下就好。一觉醒来,碧水蓝天,一切便都是新的。 李明彩能感觉得到女儿的身体在轻微的颤动。 她拍拍芳晴的头,言笑晏晏。 万芳晴似溺水的人捞到一根稻草,立刻也笑了。 母亲总归是有法子的。 但能有什么法子呢。 李明彩平静的想。 无非是在历经饥饿,运动,下乡,破产,重生之后,对未来所持有的一种轻蔑罢了。 等死而已。 还有什么死法是想不到接受不了的。 她又不是执拗的人,比不得某些,要死了还不甘心。 李明彩吃力的站起来,“睡吧。”她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 十三.调职 第二天早上芳晴没有去医院接万树德出院。 那时的她还年轻,还不晓得这一个随意的决定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只是在晨起的时候穿着睡衣坐在窗边乖乖的听妈妈讲:“我去接你爸出院,你自己上班吧。房贷这么重,如果工作出了什么什么问题,那就麻烦大了。” 芳晴应了一声,太阳很好,空气中已隐隐嗅到夏天的味道,辛辣的,带着一点点刺激,各式的气息在空气里放肆的游走,香的甜的臭的酸的,芳晴在冥想中睁开眼,说:“妈,晚上做火锅来吃吧,用电饭锅来煮。” 她这么说,倒真象是小孩子,一觉醒来,除却吃,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她的眉目带一点点娇昵与紧张,象只被蜘蛛丝粘住的幼虫,李明彩在心里不快的摇摇头,她脸上什么也没带出来,只是笑笑。这样的笑,分明是勉强的,却让芳晴从心里深处松了好大一口气。“我去挣钱了。”她说,换好衣服站在门口,李明彩顺手打了芳晴一记,笑道:“你能挣什么钱,还不如给我带一个能挣钱的回来。”再怎么躲,芳晴也知道母亲说的是真的。她心情沉重的点点头,一路车坐在公司门口,看见罗菁倒象是看见久别重逢的情人,小罗在芳晴热情灼热的目光中略做躲闪,无奈的玩笑着说:“你没有别的知心朋友?”罗菁说完这话,便看见芳晴眼里一痛,迟了,万芳晴避开罗菁的拉扯,强笑着从同事身边走过。一小时之后,罗菁就得到消息,万芳晴主动请调销售部,试用期三个月,三个月内达不到销售指标,即请离职。 “这孩子有点傻。”午餐时分,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把这个消息当做餐后的甜点来消遣。 “听说小万家境很差的,条件不好,何必买房呢?穿好点打扮一下钓个好男人不就什么都有了。退一万步讲,就算钻石男和她无缘,那么找一个有房贷的铅牌男人总找得到吧。合则居,不合由散,工资自己捏着,轻轻松松的。” “这主意不好,”有人反驳道:“找这种铅牌男人还不如不要呢,房子是婚前财产,婚后你总要拿点钱出来贴补吧,一分钱不掏怎么可能混得下去。如果两口子好,这钱掏得还算心甘情愿,如果两口子不好扯上离婚那一步,那就只能净身出户了。赔本的事谁干呢?”女人响亮的打着哈哈,一扭头热情的招呼:“芳晴,来这里,吃了没有。” 万芳晴空着两只手正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她分明是怕这些女人们的,却勇敢的慢慢走了过来,这算是锻炼吗?从今天起,她就要走出去对陌生人深鞠一躬靠勇气为自己谋生了。 她怎么做得来。 那绯红的脸色,羞怯的表情,女人们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的怜悯,她们东拉西扯的说些别的,仿佛没看见她。芳晴对这一切变化毫无察觉,她心里暗称侥幸,默默的站在圈外,一分钟,她对自己讲,一分钟之后就走。 然而有人问她:“芳晴,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工人,下岗了。” “那你家亲戚一定很有钱吧。” 介个,芳晴吃力的从久远的记忆里搜索,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问:“堂兄算不算,他在一家工厂做车间主任。” 看不出这女孩还这样幽默,众人吃吃的笑起来。直截了当的问:“那你父母还逼你买房?” 哪有人逼!见芳晴眉头拧起来,女人们不依不饶索性问到底。 “首付谁出的?借条谁打的?房贷上写的是谁的名字?芳晴,这些事都是你那天找我们借钱为父亲看病时自己说出来的,大家同事一场,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你还年轻,就已经是身负重债,家里环境不好还硬撑着买房。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基础有多薄?你靠你父母生活,你父母靠你还贷,你们三个中倒了谁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你还年轻,还不晓得这中间的利害,房贷十几年,难道父母不生病?不养老?你不结婚?不生孩子?稍不留神就会赔进去,首付白给了,房子赔给银行,你自己呢,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欠一身债,谁肯和你结婚?你这一生-----”她们七嘴八舌的趁着人多胆壮为芳晴上课,芳晴早听得呆住,她怒火中烧的打量面前的每一个人,财务,后勤,市场,仓库。如果还想在公司呆下去,那么每一个她都得罪不起,只能强笑,她撑得脸都痛了,才看见罗菁慢悠悠出来为她解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芳晴一个字都听不懂,只看见女人们一脸怜悯的向她道别。“懂什么呢?”芳晴心里暗恨,“真正的亲情,发自内心的爱,绝不是她们所能知道的。”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带出来,一腔火翻来覆去的忍,“连你也这么看,”她对罗菁说:“我父母是极好的。”话说到这里,真是半个字也不能再续下去了。“你还是专心工作吧。”罗菁小声说。沉默良久,她才看见芳晴捂着脸轻轻的点点头,然后踉跄着离去。 这一天真是漫长。 芳晴先是战战兢兢把自己的杂物搬到销售部,没人欢迎她,头儿,张清刚,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脸臭得比豆腐还难闻。芳晴离他远远的却被他飞身一份文件扔过来,芳晴一避,老老实实的从地上把文件捡起来送到老张面前,她脸涨得通红,头低垂着,就这副样子还想做销售。老张刚刚被强压下的火气腾的一声飞上来,他冷笑着说:“我这里不养闲人,有本事呆,没本事就滚。你倒是有勇气和老左一起找副总办这事啊,是老左想赶你走吧,难道我销售部是垃圾桶吗?”老张猛的一拍桌子,“还不快去做事。” 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唯有芳晴与老张。芳晴置若罔闻的走开照从前在老左手下的规矩为老张沏上一杯茶。芳香滚烫,这是新社会,她料定老张还没这个胆将整杯茶泼在她身上,不过是下马威,芳晴低眉顺眼的在老张办公桌前站着,说:“经理,请给我产品资料和销售任务。” 胆子倒不小。 张清刚沉默沉久自文件里抬起头来冷笑着说:“听说你申请到销售部来的理由是你要挣钱还贷?” “是。” “挣钱的方法很多嘛。”老张漫不经心的自这句话后扔出厚厚的文件给芳晴,他欣赏她紫涨的脸色,愤怒的表情,心情不由得大好。“知耻者近乎勇。”他恶狠狠的对芳晴说:“你把这话好生惦量惦量吧。” 万芳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天的变故给抽尽了。 自老左开始,芳晴没想到这老女人居然肯出面帮她。“有孝心啊。”芳晴自那张嘴里没有听出任何讽刺的意味,她温驯的跟在身姿款款的老左后面,听老左巧舌如簧为她向副总游说:“何必到外面招呢,自家地里就有人材。”老左说道,一转身对芳晴讲:“成瓜成豆就看你自个了,张清刚脾气不好,你要多忍耐,只要能在老张手下留下来,强过你闲在我这里。”这算是鼓励还是贬斥?桌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在芳晴眼前飞舞,她如同垂死挣扎一般紧紧捏住书页的一角,有同事回来了,西装革履行色匆匆,他们聚在一角大声谈笑,芳晴茫然的苏醒过来,原来这里不是学校,她不能迎上去叫一声“师兄。” 是对手。 芳晴额上的筋突突乱跳着,血液在她身上凝固成块,让她不能呼吸。仿佛有许多人在她耳边嗡嗡的响,男人,女人,今天是父亲出院呢。她模模糊糊的想着,墙上时钟指向五点,妈开始准备火锅了吧。 手机滴滴嗒嗒的响起来。 芳晴救命一般扑上去,是李浩勤,他的声音那么远,那么温存,让她几乎要哭。 “今晚,好,那个地方我认得的。”芳晴说。 她仿佛听见他笑了一下,很模糊,笑什么呢?她想,坐在李浩勤对面的同事也问:“笑什么呢,知道你升职了,也不用笑得这么痛快吧。” “当然是钓上美人了。”有人起哄。 美吗?万芳晴最多也就是不丑罢了。就是这样的女人,居然也能装神弄鬼待人以伪,真是枉费他的一片诚意。李浩勤心平气和的坐着把报纸翻得哗啦啦响,打定主意要让姓万的小妞狠狠吃点苦头。 ------------ 十四. 羞耻 然而他一看见芳晴心就软下来。 小小的一个人,穿得比学生还不如,身上的衬衫呈一种灰白的色彩,衬着她因急速奔跑而艳红的双颊,在灯光下益发显得暗淡无光。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鼻尖上沁着米粒大的汗珠,她站在他跟前,不知所措的反剪着双手,象一个等待老师召见的学生,眼中含着企盼的,脸上有不自觉的笑,带一点点讨好,当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万芳晴面上的神气微妙的象水一样流动,是在撒娇吗?她倒真会怄他呢,李浩勤无法自抑的笑起来,他在芳晴额上轻敲一记,问:“为什么迟到半小时,你不是说你认得吗?” 她的脸烧起来,隔着酒香肉气劲歌热舞,在斑斓的灯光下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纯洁。 李浩勤不由自主靠近。他嘴里的酒气和年轻男子温热的体息让芳晴如着魔般不能动弹,在浪荡的人流与疯狂的舞曲声中有他的声音在耳边细微的嚅动,她听不清,完全听不清,只感觉到浑身如虚脱般无力。一个吻,轻浮的印在她额角,她无力反抗,更不能回应,只能凄苦的看着对方。李浩勤在芳晴的凝视里兴致越发高涨,他紧紧搂住芳晴的肩膀,对她说:“你果然和我想的是一样。”她听到这话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但她没有试图挣脱,反而更深的偎进去,在他怀里,似一个失去温度与血流的人,唯有外力的支撑才能让她活下去。她不会为此而感到羞耻吗?李浩勤诧异的松开手臂,芳晴的身子略向后仰,象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身子蜷紧了,眼里流露出哀哀的神情。 这样的女人怎么能碰。 更何况她还不是女人。 这个认知如酒精一样轰隆轰隆的在李浩勤大脑里发酵,让他膨胀让他虚荣让他飘然。男人装起来能温存得象是真的,他一抬首已是斯文淡定的面孔,“我们走吧,这里不适合你。”他虽然这样说,人却是坐着纹丝不动。然而芳晴虚弱得听不出任何一句潜台词,看不穿任何一个小动作。她游魂一样被人握在手心,如粘人的水蛭。“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说。声音这样响,让芳晴不能不迷糊的抬头。她本不是轻浮的人大学那场恋爱甚至连手都没有和人拉过,就那样无疾而终,残存在心里的,唯有淡淡的回忆。清新悠长,象夏夜时分许下的那个心愿,如果他不是我爱的人,请让他和我平和的分开,心存感激与祝福,在心里留下最深的惦念。 她现在仍然这样想,却再也不能张嘴说出这种话。有什么被流年暗中偷换,那是她的勇气她的信心她的爱与信任,无条件的,只因他是她喜欢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他那一点点怜惜之后,还是在那之前。无限的渴盼原来深藏在心底,似一枚钢针扎得整个人都蜷伏起来。芳晴缩在沙发一角,远远的看着李浩勤与人寒喧应酬,然后他们走过来,她虽然不舒服却也晓得不能让他丢脸,芳晴把身子坐直,脸带微笑。过来的这群人里为首的那一个哧的一声笑出来调侃说:“小李,你可真让人惊喜啊。” 她完全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整群人都会为这句话哄笑。她只看见李浩勤的脸在瞬间发亮,带一点自得,带一点骄傲,这是为她吗?这个发现,让芳晴整个人都飞扬起来,她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喜悦不要表现得太明显,温柔的起身为他们让出座位,李浩勤一把拽住她试图将芳晴拉至自个膝上,这怎么行,这是今晚她在他面前的第一次挣扎,“我去打电话。”她说,走出包厢之前,听见有人在说:“真不错,不想珍惜就给我。” 室外月明星稀,芳晴恍惚的把这句话自她大脑里抹去。 李明彩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的出现在电波那头。 爸还好吧,嗯,我和朋友在一起,是同事。突然决定的,之前拨过电话,可你们的手机老是不通。现在好了,你们是打车回来的吧,有人来接?是谁啊?好,回来再说。 她挂上手机,被传自于暗处的一声轻咳吓一大跳。是浩勤,万芳晴出自于本能的迎上去为他合上衣襟,“喝了酒吹风会着凉的。”她说。 他顺势拉她入怀,声音哑而淡薄。“你还真出来打电话啊。” “是啊,我爸爸今天出院。” “那你不赶回去接他?”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怕错过什么才撇开父亲不管,只是猛的一下僵直了身子。身体是不会说谎的,李浩勤目光炯炯的盯着眼这个女子,听她慌乱的辩解道:“我不是不想回去,有人去接爸爸。我,” “是谁去接的你爸爸?” “不知道,可能是一个熟人吧,我爸在这里虽然不认识什么人,但也有几个老战友,喔,你为什么问这个?” 李浩勤迅速扭开头,一句闲话,当然没必要追根究底。芳晴窘得连耳根都红了,她低着头,恨自己走不了。 这样的人。 暗夜里,芳晴听见他嘎吱嘎吱的笑起来。 这让她迷惑,又让她恐惧。 一只手轻浮的在她下巴上抚摸着,或许是因为室外清朗的空气恢复了她的神智,芳晴迅速向后一步,她的口气淡淡的,含着一点隐约的怨愤,“我回去了,你们玩吧。” 他象是很喜欢她这个招数,眉毛一扬,笑着回应道:“那好啊,我送你。” “你里面还有客人。” “他们?”他话里有一丝调侃:“怎么比得过你。” 他手上烟草的气息,他嘴里微醺的酒气密密实实似一只网紧紧的将她包裹起来。这是她久违数月的安全感,来自于一个陌生人,芳晴心酸的想撒泼大叫,可又有谁会容忍象她这样一个人呢? “我送你回去。”他说。 半醉,他的车仍是极快的在路上飞驰。 芳晴怕起来,只是不敢吱声。她的手,小小的一支,胆怯的放在离他衣服的下摆一厘米的地方。李浩勤再也不能忍,他一脚刹车,将车停在离芳晴住处一街之隔的角落上。他的目光,在今晚第一次变得清明而柔和,倒象是哥哥看妹妹,语气平板,没有起伏,“回家吧,好好工作。遇到难事,不要躲。” 她今天就遇到难事了,芳晴急急的向他报告:“我调到销售部了。” 他看上去颇为意外,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听她颇为自得的对自己夸耀:“是我主动申请的,没法子,要想办法挣钱还房贷啊。” 但这世上挣钱的方法很多啊。李浩勤庆幸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芳晴的脸在月光下容光焕发魅力十足,她说:“我一定行的,有一天我也能做金领。”这倒是只有象她这样的傻子才说得出来的话呢。李浩勤伏在驾驶盘上笑得脸都扭曲了,他今年二十八岁,却仍然没有能力给一个女人所想要的生活。这,是失败的人生吧。芳晴被他脸上突现在悲哀搞得手足无措,“你怎么了?”她问,反复问。时间良久,她才听到回答,“你爸妈。”李浩勤指给芳晴看,李明彩与万树德正站在一街之隔的人行道上焦急的东张西望。 “他们为什么不打我手机?”芳晴问。 问他,他怎么晓得,他只知道那个老头讨人嫌招人怨,做事没分寸没底线,皮粗肉厚,果然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若是再年轻十岁,多少人都不是他对手。这样的人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女儿,居然不知道珍惜。 芳晴被李浩勤温柔痛惜的眼神凝视得浑身发窒。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悄悄的来过,又悄悄的离去。 李明彩与万树德守在院子门口。 月摇影动。 “芳晴,没经验呢。” 这种话怎么能在人前轻易出口。 万树德在妻子手上猛掐一把,时间漫长,如长江入海,九曲十八弯,难耐的都是人的心怀。 当芳晴小小的身影单薄的一个出现在巷子门口。 万树德便第一个迎上去。 居然敢让女儿一个人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万树德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带出来半个字。他体贴的为女儿递上一件外衣,问:“好玩吗?同事多吗?” 芳晴脸红羞怯的啊了一声,如所有被突如其来捅破心事的女孩子一样,心里涌上淡淡的羞耻。 ------------ 十五. 传道 他们家的习惯是,每到大事关头,总会全家一齐讨论,分析细节展望未来,为达成一致,有时甚至不眠不休。 今次也不例外,李明彩梳洗完毕,一扭头却发现布帘已经拉上,万树德席地坐在草席上,表情闷闷的,他是男人自然不方便动手,李明彩心里明白,她随手将布帘哗的一声拉开,芳晴刚好把睡衣换上,嘴里轻轻的一声惊呼,万树德连忙转开脸,连声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一家子都笑起来。“又不是没见过,”李明彩连比带画的说:“这么小的时候,还不是你爸爸帮你洗澡。” 可现在她已经大了,她晓得羞耻,也会有自己隐私,在将来某一天,她还会有属于自己的个人生活,和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生物组织一个家庭,然后有自己的孩子。或许就是这样吧,她得离开,任由他们老去。这个认知让芳晴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手机,她亲热的向李明彩隈过去,低低的喊了声妈。 这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象他们商量好的那样,李明彩开口说道:“我和你爸准备回去了。” 芳晴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万树德说:“房子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再呆下去也没什么事情做。这里太挤,你一个女孩子生活起居也不方便。而且大城市生活消费高,我和你妈回去,随便吃吃也能省下不少。” 李明彩问芳晴:“一个月五佰够不够?房租我们来交,这笔钱就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 万树德垂手叹道:“伍佰怎么够,她一个女孩子,除去吃饭,总要打扮总要有点别的吧。”他一边说一边向李明彩挥手:“你不要用你年轻的时候来比。芳晴是自家的女儿,难道要让她活得窘窘迫迫的做妈的才开心?” “够了够了。”芳晴最见不得爸妈为钱争执,她急急的出声说道:“我用不了什么的,倒是你们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年纪大了,谁没有三灾四痛,现在的医院如何进得起。芳晴茫然的抬起头,望着父母,哭,但现在又怎么是哭的时候。“等我挣了钱。”她低低的说,万树德与李明彩对视一眼,齐声说:“好,会有那么一天。”真的吗?这话不仅父母不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要到几时才会有那么一天呢?挣钱,挣很多钱。在任何时代,物质丰裕都是安全感获得满足的基本前提,她是书读傻了才会忘了这项国策。 老万觑着女儿的脸色,叹道:“我和你妈要是有个工作就好了。” 看大门,发报纸,在街上做协管,这些工作向来是万树德不屑也不乐意的,芳晴不晓得要怎么说才能不伤父亲的自尊心。她在万树德眼神的凝视下不自在的说道:“报纸上有很多招聘的,有些职位是办公室主任啥的,爸,你一定能胜任。你从前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说到这里,她高兴起来,“如果能找到工作,那么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不必分开了。” 也就是这最后一句听了让人宽心。 万树德微笑着把话题扯开说道:“今天出院是有人派车送我回来的。” “是夏叔叔?”那个有钱的做生意的战友,芳晴见过一次,在她刚刚来到这个城市谋生的时候。父母和她拎了礼物前去拜见,那人很客气,客气得让人略感疏远。除了回礼吃饭,事后也曾打电话和父亲联络过,但时机不巧,总是错过。就这么慢慢远了,芳晴心里很为父亲惋惜,万树德一生清高,能看得上眼的不多,夏叔叔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能在一起聊聊天,那么,父亲或许也不会这么寂寞。芳晴这么想着,脸上连连陪笑,她拍着手笑道:“一定是夏叔,你们又联系上了。” 若不是老夏有子,他们怎么肯主动上门。 但时代变了,也就是那事之后,他们才晓得,原来女儿这样的性子是要不得的。 从来都是乖顺的跟在父母后面,从来注意不到身边的人与事。不晓得为自己的争取,不晓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连有人坐在她身边对她端祥半晌,她也能毫无察觉。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大家风范本没有错,但他们毕竟是小户人家。养一个女儿,难道是用来供的?这是老夏说的话,很刺心也很实在,只是没脸再见了。万树德低着头,狠狠的吸口闷烟,然后说道:“不是,是小李他们公司派车来接的。” 芳晴倒是没听说这事。 她想起刚才的情景,脸上不由得泛起桃红。她这个样子,做父母的如何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万树德只是感觉难开口,李明彩听得气闷,她想说却被老伴一个眼神逼回来。这算什么,李明彩心头火起,难道越是一家子,越不能开口讲话?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闷声说:“我去洗衣服。” 天寒夜凉洗什么衣服,一定是老俩口白天又拌嘴了。 芳晴捂着嘴偷偷的发笑,她拉上被子合上眼,连说:“睡了,睡了。” “你今天晚上是和小李在一起吧?”芳晴被父亲这句话惊得猛的坐起来,她头发披散着,一张脸只得巴掌大,满脸惶急娇羞。 做父母的如何放得下心。 这句话,不用说芳晴心里也明白。可是,她从前也谈过恋爱啊。在读大学的时候,虽然只得二个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分手,可是说什么她也是有经验的人了。只是做女儿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芳晴只能低低的喊一声“爸。”李明彩早坐到她跟前,笑道:“还骗我们说什么同事请客,长大了,翅膀硬了,能狠得下心抛下父母硬着心肠对父母说谎了?” 芳晴完全不晓得李明彩是当真在说这话,她鼻头一缩,做了个可怜的表情。 做父母的再怎么不忍心对着这张脸劈下去,可有道是不磨不成器,李明彩长叹一声,柔声说道:“年轻人出去多聚聚是好事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总要告诉父母实话吧,你老不回来,爸妈多担心啊,而且,今天又是你爸爸出院的日子。小李就没说要上来看看你爸?” 芳晴摇头,旋即觉出不对。她涨红着一张脸辩解道:“他说要来的,可是时间太晚了。” 李浩勤若真敢来,那他可真是向天借了胆。 万树德心里冷笑。就在今早,来医院接自己的司机若有意若无意的对他讲道:“老先生你的面子可真大,能让我们道哥发话派车来接。” 那当然,他万树德现在可是那谁的朋友,早上一个电话打过去,一场的人都忙了,连声应好。过了十个小时,万树德仍然记得当时的细节,包括屈辱,司机是怎么说的:“本来不是我来,是派的小李,可小李不肯,说一个客户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哟,这话你可别介意,现在年轻人哪,都是这样,老先生你多包涵。” 如果李浩勤不动他女儿,他自可包涵。 一个年轻人,跟鸡毛杂碎似的,只顾着向上爬,哪看得见自己有多少尾巴把柄在人手上。稍一用力就会掉下九宵云外,还当自己能干会玩?万树德心里冷笑,磨了一晚上,他索性直接说了:“你和小李交往,爸妈也不是不同意。那孩子勤奋能干,是不错的人选,就是心气上傲了一些。你性子软绵,爸妈也是怕你吃亏。” 所以----- 但他们是在交往吗?那些细节,那些往事,如潮水过后的海滩,零零落落的凸现出来。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赖他,吻,依隈。不,他也有过主动,虽然临到最后坐在车里,他只是脉脉的望着盯瞩她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但那也是一种关心,不是吗?在没有说爱之前,原来她就已经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芳晴不动声色的将两只手渥在被里死死的捏住床单,听父亲对自己吩咐道:“小李才升了营销部主管,你去找找他,让他给你妈在物业安排个轻松的活儿。这样一来你妈也不会闲着难受,二来家里也能有些进项,爸妈陪着,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那爸爸你呢?” 万树德一脸成竹在胸的摇头叹道:“你爸的事还轮不到他来办。”其实就算是李明彩的事,他也能轻松搞定。只是不乐意罢了,做工作这么多年,万树德深知唯有在实事上才能真正看出一个人的人品。说不如做,这就是考题,想做万某的女婿,还有得难关要过。他打了个哈欠,在草席上倒下。“睡吧,怪费电的。”李明彩依言把灯拉灭,不一会儿室内就响起鼾声,一室无眠的,不仅仅唯有芳晴。万树德支愣着耳朵,听女儿辗转的声音,心里暗想,她要是能学到一点,我才能放心去死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万树德长叹一声,对女儿说道:“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芳晴受惊的不敢再动弹,直直的睁着眼在床上熬了一夜,到天亮才肿着一双眼前去上班。 ------------ 十六. 授业 她到得颇早,自然依着从前的老规矩将办公室打扫一遍,窗明几净,淡茶飘香。让张清刚一进门就唬着脸大怒着发作:“你赖在这里就是为了做小工啊?好,拿张帕子去把厕所扫干净。” 一屋子的人,十个中倒有九个半把头低垂下去。 或许是因为疲劳,因为一夜未眠。芳晴嘶哑的嗓音里略带着一丝倔犟,“好好好,我吃完中饭就去扫厕所,现在请您息怒,喝杯茶润润嗓再来训我。” 这样惫赖,完全不似她本人。 求生,比任何经哲义理更能驱使人行动或是改变自我。张清刚眸光一闪,唇角微微带笑,心说这倒不是不能教的人。他一挥说句“你要记得,”这事就算带过。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大家爽净利落的来到会议桌前,准备开始一天的朝会。 这是芳晴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她既无经验,手上也无客户,自然就只有旁听的份。那些自别人手中觅食撕掳掠夺的经历自书本与屏幕上跳下来活生生在眼前播放讲说,这异样的刺激,几乎让人血脉沸腾。说起来,在她所受的教育里,除了课本,所谓风骨仁爱气节并不在学风所提倡之列,她所有的不过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点善意。而就是这么点东西,也日复一日的在生活中消磨。带着冠冕的名称,张清刚一拍定论:“说得好。这就是营销的精髓,勇气,耐力,智慧,行动。”虽然在芳晴听来,被张清刚夸奖的那一个不过是用机密的手段打听到对方的商业信息然后抢先一步降价杀出而已,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手段是低了一点,居然是靠泡对方的女秘书--------女性的本能,让芳晴在好奇与欣喜之后心里涌上些许反感,但,她不能这样想,她反复告诫自己,如果想留下来,如果想挣钱还债,那么,她必须在头脑中接受这些理念:勇气-----MM再丑也要上;耐力------不拿到信息就一直泡;智慧------当然是男人的魅力;行动-------信息到*先报出。可是MM呢,还会因为被人利用而伤心吗?或许会,或许不会,如果MM看见伤她心的那个人冷静自若的把这件事当成一桩工作来汇报,那么,她应该就不会再难过了吧。万芳晴的思维散漫的漫无边际的向外扩散,她漫不经心的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在座的各位看着她这个举动,不由自主都把眉头皱起来,这又不是丑事,难道还怕人说吗?她这样模糊的想着,冷不防听张清刚淡淡的问道:“你在写些什么?” 芳晴显然是吃了一惊,她腾的一声站起来嗫嚅着说:“勇气,耐力,智慧,行动。”她把本子摊开送给张清刚看。 字迹清秀端正,老张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希望你能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才好。” 一屋子的男人都觑眼看她。 不知怎么,她突然感觉害怕。 一张干净的脸,表情茫然惊惧。如果有钱,她何尝不能天真无知到老,可是,贫穷弄人。张清刚心里的某一处不知怎么轻微的塌陷了一下,他面带冷酷的说道:“行了,坐下吧。暂时先给你找个师傅,胡卓平。” 一个矮小鼠目的年轻人站起来活泼的应声“到。” 大家都笑,气氛轻松了许多。张清刚眉目不动哑声吩咐道:“万芳晴你先带两周,去哪儿你都跟着。” 就这么胡卓平也能挑刺,芳晴只见他眉毛一竖,一双眼带着戏谑向自己扫来,她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呼退后,散会了,所有人都站起来。张清刚轻描淡写一挥手也不知是向谁吩咐:“分寸把握好。” 为了这五个字,胡卓平长吁短叹的犯难。 “分寸?到底什么是分寸啊?”这时他们俩已经出来了,小胡是标准的做业务的样子,斜挎的黑色公文包,磨得老旧了,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他突然以一种大发现的姿态兴冲冲问道:“芳晴,你的公文包呢?” 在小万手里的,是一只女孩子专用的手提袋。 “我还没来得及买。”芳晴说。 “那我陪你去吧。” 芳晴被这个提议吓了一大跳。她连连摆手,迟疑一阵,这才面带讨好的问道:“师傅,我们现在不应该是先去拜访客户吗?” 小胡噗的一声笑起来,斜睨了芳晴一眼,说:“你当我们是在做保险呢?” 他慢条斯理的*芳晴:“我们做的是哪一行。” “工业元件。” “档次呢?” 芳晴在市场部呆过,自然对这些资料了然于胸,“行业最高。” 胡卓平把这句解说一下:“也就是售价最贵,是吧。” 这个芳晴倒是没想到,她呆了一下,好象有些明白。 “你逛过百货公司吗?”小方问。 当然。可逛虽逛,买东西却是在市场,因为那是唯一符合她经济身份的地方。 “客户也是一样。”她说。 聪明。 胡卓平把原本想说的立刻咽回肚里,他潇洒的看看手表,自言自语说:“才九点半,到哪儿混混才好。” “我们去喝茶吧。”芳晴提议。 脑子转这样快,胡卓平赞一声:“你倒是天生做业务的料。” 芳晴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当真还是讥讽,只能脸红。但时不我待,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的话在舌头上打几个转,却又出于本能的咽了下去。胡卓平早将她踌躇的心态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人,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小儿放在心上。芳晴只见他大摇大摆的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太阳晒得差不多了,这样吧,你呢去买个象样的公文包,我呢,去处理点公务。各办各事,中午十一点四十在距离公司二百米的朱婆婆肉饼店门口见。你回去之后晓得如何说吧。” 她当然晓得。只是-----她拦不了,也不敢拦,只能眼巴巴看着胡卓平跳上一辆车扬长而去。 时间一下子空出来,倒象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大把的时光在绿荫与阳光下流转,为了一份心情。而这,都已是从前的事了,为衣食计,这样的闲散让她不由自主的由心里往外涌上无限的恐慌。 而阳光这样好,灼热晶亮的照在她脸上,她坐在花台上,只要一伸手,就与距离五米之外的乞食者无异。有什么区别呢,别人露在外,她是灼于内。无数人从芳晴身边匆匆走过,一个中年人,或许是吧,他犹豫了一会,见芳晴脸色着实不好,这才慢慢的走过来,仿佛不知该如何张口,他只管在她面前站着,芳晴只当是自己挡了对方的路,抬首虚看一眼,连忙起身,嘴里说:“不好意思。”方达生巴不得有这四个字做台阶下,立刻满脸堆笑谦和的说道:“这么客气,你怎么在这里呢,太阳太大,是要中暑的。” 原来是他。 他约过她,而她却忘了给他一个答复。 芳晴窘得浑身发烫。连同两只眼珠,似被烙铁凝住,一动不动的目视着前方。 这才是年轻女子应有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对纸书中“唐小姐”所心怀的倾慕,方达生此时温言说道:“这里有茶楼,进去休息一下吧。” ------------ 十七.解惑 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会主动搭话。 寂寞,恐慌,对未来的不确定象石头一样压在人心上。倾诉,成了比谋生更重要的东西,如果她还说得出来的话。满腹郁积又是沉重又是轻飘的在芳晴眼眸里打转,她端起手边的一杯茶,象酒似的一气干了。这样的心事,方达生七八年前都曾有过,但了解并不意味着同情,与之相反,面对芳晴,他拥有更多的是居上者的心态。睥睨的,了然于心的,算无遗策,这倒是世俗婚姻最最可靠的保障之一,在大多数人眼里,爱情的实质不过是控制与被控制。 方达生不由得心情大好。 年龄,阅历,银行里薄有的存款,包括历年来在人情世故上所受的屈辱与痛苦都促使他有足够的耐心与容忍来面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小姑娘。虽然气氛沉闷,却有着隐约的喜悦,那种悄然布控的从容,那种引导对方一步一步走向目的成就感,竟远胜这世上任何回春的良药。方达生只恨自己从前因悭吝体会得晚了,他低头点燃一只烟,一招手叫了只果盘,怕是要三五十吧,芳晴喏喏的暗自吞声捏了捏自己的钱包,方达生一口气没忍住,脱口道:“别怕,是我请你。”这句话说得轻佻而不得体,换一个女人或许就会当场拿脸色看。但芳晴没有,她只是脸红了,象一只刚刚舒展四肢的幼兽,茫然的,竟不知自己的四肢除了奔跑走路还可以反击。 这样的女孩他喜欢。 他也只能喜欢这样的女孩。 方达生把后一个念头如烟头一样掐灭在烟灰缸里,芳晴不晓得他心思,只当他是为了自己,连连摆手感激他的好意。“你抽吧,没关系的。”她说。他笑,自然不会把话题捅破,只是温言说:“女孩子还是少闻点烟。”措词这样温文,让芳晴心里对他的感觉除内疚外更多了一点欣赏,他倒是好说话的人呢,她低下头,唇边绽开一个笑,眼角向上斜斜的觑了方达生一眼。她不晓得这个本事她是几时学会的,只晓得十分管用,只一眼,方达生热切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说来我听,或许我能帮你,一定能帮你。” 说得这样肯定,倒让她迟疑起来。心里仟头万绪,热烘烘的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望着窗外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样的神情,对一个久考经验的男人来说自然晓得意味着什么,方达生不讨厌,相反还喜欢得很。当然,这样的心境完全因为他在她跟前的实力。 “工作不顺心?”他问。 芳晴吃了一惊,双眼闪烁流露出“你怎么知道”这五个字? 这神情极大的取悦了小方。良家女子果然与众不同,他笑说:“只要抓住了头绪就好,市场部嘛,工作也不难。” 不知怎么,在听完这句话之后芳晴不愿意告诉小方她已主动请调销售部。她略略定了一定,小声问道:“那什么是头绪呢?” “做销售抓客户,做市场分析客户,象你们那样的公司,一定都有规章制度,你照表填就行了。” 他看见她眼一亮,显然这句话是说到了重点。 万芳晴向来是填表高手,一干客户是背得滚瓜烂熟。这就是优势啊,愁什么呢。除非张清刚不分客户给她,让她一个一个现挖现垦。芳晴整颗心向下直坠,勇气,耐力,智慧,行动。这是朝会上的八个字,莫非这就是张清刚对她的期许?可,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事。 芳晴用纸巾印印额角的汗,小声说:“我和我领导的关系不太好。” 小方轻轻应了一声,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猜中了,但芳晴不敢说是。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的解释道:“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老是看我不惯。” 方达生心里一松立刻信了。他凑近了含笑说:“老女人都这样,嫉妒啊,担心啊。你不用放在心上。” 芳晴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老左原来是这样的人,她一时忘了烦恼,吃吃的笑起来。 小方越发放开了说:“不过基本的关系总归是要维持的,平常多沟通吧,这把岁数的女人嘛,不过是韩剧,老公,外加子女,你工作照做,闲时拿那三个话题和她聊。人情有来有往,日子长了,自然就没人找你麻烦。” 关系倒比工作更重要,芳晴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在心里举一反三,但因为年轻识浅,她对于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还有着十分的不信任,于是迟疑一阵,再欢喜一阵,似嗔还怨,在她脸上是皎洁清澈的透明。方达生一动不动的等她开口,果然芳晴慢慢说道:“做人真累,女人是这样,那男人呢,象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岂不更难伺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这倒是久违的关心。 方达生窝心的一笑,想把话题岔开,却又怕芳晴误解难落台,只能挑好听正经的讲:“其实也没什么,了解上司的想法就行了。” 无非是钱权色。芳晴不是不懂,只是别扭的不肯承认,因为她给不起,这任中三样,既无家传也无外授,就连色之一道,也差强人意。如果她敢这样做-----芳晴整张脸都烧起来,不用她自戮,万树德就会第一个会跳起来打死她。她被这个肯定的结论逼得长长的吁了口气,心里又是轻松又是得意,被人珍爱总归是好的,至于将来的事,就将来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张清刚既然收了她,就不能逼良为娼让她做无良的事,说到底公司又不是姓张的,人间总有正义在。 方达生不晓得芳晴的心思,只看见她脸色一下子明快起来。小女孩多半都是这样的,他抓准机会对芳晴说:“晚上一起看电影吧。” “电影多浪费,一张票要三四十呢,还不如在网上当,省下的钱够好好吃一餐了。” 他听她这样讲,自然十分欢喜。可芳晴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说,出口既快神态也十分自然,略带着一点亲昵,象朋友却又不全象朋友,似有无限可能在未尽之处,再配上她红晕的双颊与绯红的唇色,这真是华丽的一餐哪。女孩子太呆了也没什么趣,要适当的有点味道才好。方达生的眼神越发热切起来,夏日正好,阳光重重叠叠的映在芳晴脸上,他仔细观察,却并没发现有半分虚骄之气。芳晴这时还不懂得对方是把她当做货物来打量,她只当他是对她好,女孩子都是虚荣的,她手心里沁了密密的汗,心头一松,翻出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来商量:“如果有人请我帮她介绍工作怎么办?” “这要看你和对方的关系,和你和公司的关系了。” “对方和我很亲的。”她撒了个谎,不知怎么料定他不会怀疑,表情笃定的讲:“是很好的同学。至于公司这边,” 方达生提醒她:“你刚刚说你和你的上司关系不好。” “那就是不能介绍是吧?” “那当然,你自己都立足未稳,这种事自然不好轻易开口,说得不好就是负分。” 都是些平常的闲话,她却听得十分欢喜,象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诀。他趁势低声问:“那晚上呢?”见她一脸羞答答的,他便再说:“下班前我打电话给你。”她象是不能当面拒绝别人的样子,紧张矜持,圆圆的下巴似是顺着风势微转一转。方达生忍不住笑起来,他挥手示意结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楼。芳晴站在离他两米左右的公交站台上羞怯的一微手,一阵浓烟闪过,留下的唯有她的影子。方达生万没料到一次外出竟会有这样的奇遇,他以三十一岁的高龄呆了一下,再缓步向前。这真是不错的相亲啊,他这样想,万树德却另有意见。不错,芳晴是乖了,知道在约会之前打电话给父母说实话了。可是,这孩子却真没脑子,连轻重缓急都不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和小李搞好关系。”万树德对李明彩发牢骚说:“她却去见什么方达生,什么意思啊,是想让小李看见好吃醋啊,也不想想现在还没到这一步呢。万里长征,哪一步都错不得,见个泥坑就往里跳,你生的好女儿。”他不讲理的把责任通通推给李明彩,李明彩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只连声安慰说等芳晴回来再慢慢施教。但还能等的吗?万树德一双眼瞪得老大,厉声喝道:“你还不快点把她拧回来。” ------------ 十八. 争执 他说出这样的话,并没有感觉到有丝毫的不妥。 君君臣臣仍然,或永远都是社会人文生活的核心价值之一,特别是对于一个没有金钱支撑的人来说,因尊卑等级所带来的权威感与操纵感几乎就是他(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但悲哀的是,因为环境,因为眼光,因为经济能力,他(她)的精神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所能折射的范围往往只囿于家庭,也只能局限于家庭。除此之外他(她)还能去哪里呢?广屋华厦,这个社会自有其等级标准,不管是因为金钱,出身,还是诗文歌赋,在不同的时代,永远有不同的人依据不同的标准占据着塔尖的位置。这是他(她)所攀附不上的,只能在仰人鼻息之余努力的调整自己,虽然他(她)们曾经历了那么多,从口号似的平等到对于自己出身的斤斤计较,从冲破旧的文化藩篱再到传统价值的回归,在这个族类的文明里,没有一辈人能象他(她)们这样极尽所能的由下到上对文化发起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也没有一辈人能象他(她)们似的,在晚年,在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之后,会有如临危崖的恐惧。当金钱,最终成为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唯一标准,回想起那满堂的歌戏,那随鼓起舞的日子,倒真是讽刺呢。 万树德圈着双臂,闷闷的叼着一根烟,他问李明彩:“还没接手机?”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夜色渐浓,星光点点,不知怎么让人灰心。有两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且喜无人看见,他顺手抹了,心肠陡然刚硬。“把门关了,睡觉吧。”他说。李明彩明白万树德真正的意思是把门反锁给芳晴一个教训。可是,有必要这么闹吗?孩子不过是出门玩玩而已。她假装没有听见,端出一盆衣服在门口洗。万树德一把邪火冲上心头,他飞起一脚把盆踢出老远,雪白的泡沫,一地的衣衫。李明彩气得浑身乱抖,她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女儿还要做人呢。她反复的念着这句话,不声不响把盆子衣裳收了,进屋反锁,随即里面便传来压抑的哭声。 压抑,再压抑。 有人在门口脚步轻轻重重的走来走去,李明彩晓得,这就是老万求和的表示了。一辈子夫妻,原谅他也不是头一次,她坐在芳晴床上,吸吸鼻子。听见外面有响亮的说话声,是楼上收废纸的老蔡,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只是爱酗酒。李明彩听见他们在外面说了一阵,然后拉拉扯扯的上楼去了,这一闹,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想起万树德的高血压,李明彩立刻拿起手机给芳晴拨过去。这一次芳晴终于接了,在电话那头,除了芳晴,还有清雅的音乐。说不上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担心,李明彩只听见自己火大的对电话那头的芳晴大声呵斥道:“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瞎混,自己也不知道害臊。你自己知不知道爸妈会担心哪,你爸喝闷酒,你妈一个人在家里洗衣服。你呢,你帮家里做了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父母出生活费,我都为你臊得慌。你告诉你,你必须回来,半小时之内,我不管你是在哪里,哪怕是在月亮上呢,你也得给我跳下来。”她说到这里,抢先一步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刚好一分五十秒,又省下三毛钱。李明彩心里一松,坐在小凳子上哗啦哗啦的洗着衣服。只余芳晴一人,愣在电话那头,她臊得满身火辣眼里几欲滴出血来,头垂到吧台的金属台面,只差一个鼻尖的距离,一个侍者,在听完李明彩的这段训斥之后,知趣的躲到了吧台的另一头。 “我们走吧。”方达生说。见他起身结帐,芳晴不能不跟着出去,只是站不稳,浑身的力气,象是被魔鬼噬干了一般,“扭到脚了。”她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夜晚时分,仍然有无数男女在花园中央随着音乐的节点起舞,如果父母也是这其中的一员,那么,或许,她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了吧。芳晴模糊的想着,却被这个突然萌生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她嘴唇嗫嚅着努力挤起一个笑对方达生说:“谢谢你今天请我看电影,还请我喝茶。过两条马路就到我住的地方了,时间不早,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改天再约,好吗?”真是难为她在这种时候还能维持礼貌,方达生咧嘴笑笑,挨着芳晴坐下。夜风正好,有一轮月亮又明又亮的挂在天上,芳晴想起那个关于“如果你想哭,就抬头看星星”的笑话,终于流下泪来。 小方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待芳晴的声音低下去,这才淡淡的说:“当妈的都是为了孩子好。” 他说这句话不过是试探的意思。果然不出所料,万芳晴在一秒的静默之后,如捞到稻草的溺水之人,趁势沿着这个话头接了下去:“嗯,”她说:“我爸妈为了抚养我吃了很多苦头呢,你晓得的吧,工厂破产,医保社保根本不足以维持生计。还要供我读大学,供我生活,现在又要为我操心买房子的事。” “只要付清首付,余下的慢慢还就好了。”他安慰她说。 “首付都是找亲戚借的,十万,不是小数啊。”然而她这样讲,并没有如平常一样,听到如意料之中的诸如“伟大”之类的词,在明亮的月光下,芳晴看见方达生轻轻的抽口冷气,天很冷吗?芳晴不觉得,她只感觉风大,满心的郁积,促使她按惯性滔滔不绝的讲下去,但能说什么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再沉默。或许是因为在她心里,她与父母的感情,并不是只如平常人一般,只是骨肉相连血脉相亲,在这些词语的背后,还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是她可以感觉却无法说出的,比如精神,比如文化,比如她不是以女儿的身份,仅仅只是以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对一个不幸的,因缘际会,在各式各样文件的冲击下翻跌打滚却找不到出路的人所寄予的同情与怜悯。“这世上倒只有我心疼他们呢。”她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一遍,自言自语,全忘了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青年男子,方达生一愣,他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 可他听得很清楚,可怜他们?------这世上现如今倒是难得听见这四个字。 托天涯的福,托搜狐婆媳的教化之功,他,方达生,一个出身正宗的真正的凤凰,早已从观念与头脑中彻底洗清了封建流毒。如今的他不仅脱胎换骨,更已涅磐重生,从心理上和行动上都已学会以一个平等的经济人的地位来对待他从前家庭与亲人。关于大家小家,关于谁做主谁不能做主,关于钱到底要怎么用------那些明晰的概念,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尚且要通过都市现实生活的洗礼才能真正领悟过来:果然是有钱方有此世界,只要有钱,那么,就可以让自己身边的亲人完完全全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巧舌如簧,不过是没钱没能力的人为自己辩解的法术,在经济情况不允许的前提下,一只凤凰只能选择保全自己的生活而不再追问自己过去的来处。 因为问不起。 在广漠的平原之上,在高大的山脉之中,有多少人是因循老例在惯性中生活。贫穷,更贫穷,他们的精神世界并不因制度的更替有所改变,相反,会因为生活变故的频繁而变得更加现实与短视。子女,成为了继土地之外经济上另一个立身的根本。而这就是光宗耀祖这四个字的由来。这样的福份,倒真让人难以消受呢。方达生讽刺的微笑着,只是,谁来可怜他们?他望着芳晴。有这么一瞬间,他象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关于万芳晴父母急着为女儿找男朋友的动机,关于万芳晴父母的庸俗与势利。钱,都是因为钱。这样的家庭怎么能结交,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娶,他方达生好容易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绝不能再轻易的陷入另一个里面去。只是谁来可怜他们?这轻轻的一句话,倒象是一种逼问,只是不该由芳晴来讲,更不应该由他这只凤凰来讲,它原本应属于良心对于整个社会,风俗,文化的一种拷问。可如今良心,都只是四肢类灵长动物的点心而已,在需要的时候,或许会摆出来,作一个装饰。象台面上一块遮羞的布,油汤满渍,早已经看不出面目。于是谁来可怜他们?在这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月色,或许是因为修炼不到功,方达生满怀怜悯的牵起芳晴的手,试图通过自己的掌心为她传递一丝温度。 芳晴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了。 门,果然被反锁。 她轻扣两下,在吱嘎的声音之后再轻轻的推开。 万树德满身酒气的站在门后等着,一见芳晴,就劈头盖脸的骂过去:“你有没有脑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现在家里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找男人得找个有钱的,有钱的才能把整个家庭从危机里解救出来。你倒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居然去陪一只凤凰。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芳晴的耳朵如小时候一样被拧得死紧,她拼命捂住嘴巴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心里祈求万树德的声音能低些再低些。 ------------ 十九.讽刺 和从前一样,他发泄完就倒地睡了。 酒气烟气脚气人体的骚臭味儿在这间小小的蜗居里弥漫发酵,芳晴象是完全闻不到,她下意识的阻止了李明彩试图开窗的动作,扭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见李明彩一脸呆愣,她立刻又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回老家?” 老家?在某些时候这两个字有别的喻意,李明彩万没料到女儿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话,她狠狠的一巴掌甩在芳晴背上,咬牙切齿的喝骂:“不打你脸,是好让你在外面做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李明彩嘴里这只东西,被母亲的暴怒早吓得痴了,万芳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紧贴着墙角,一只右耳又肿又红,脸上的表情,充满不解与茫然,一双眼惊惧无名,写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李明彩当然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得不对,她拉不下脸道歉,只能伸出手将女儿抱紧。“爸爸妈妈放心不下你啊,”李明彩对女儿说。万芳晴又累又倦,又渴又气,她动不了,完全动不了,只想沉沉的睡去。因为不想捱打,她便如小时候一样拼命点头,那样温驯,倒让李明彩不舍起来,“睡吧。”李明彩一边对女儿说,一边任芳晴和衣躺了。这一左一右,一老一小,在夜色沉沉的安眠声里,竟给人以别样的安定。睡一觉就一切都好了,李明彩模糊的想着,一双眼却怎么也无合拢。她歪靠在墙角,眯一阵又醒一阵,好容易熬到天亮,一张脸已是焦黄浮肿。万树德与芳晴,邋邋遢遢的站在她跟前,听李明彩声音嘶哑低沉的说道:“都是一家人。”她说得这样慢,倒象是耗尽了半生的气力,芳晴鼻头一酸,转身便扯着万树德的衣袖。万树德象是没有感觉的,如一根枯柴似的立着,过了许久,方才淡淡的说道:“吃饭吧,吃了好去上班。” 这是凌晨六点过十分。李明彩第一个噗的一声笑出来:“吃什么,还早呢,你们爷俩再多睡一会儿。” 哪里还能睡得着。 父女俩七手八脚将李明彩送到芳晴被窝里渥着,他们则挨坐在她床下,头抵头,这一大一小,也就是她一生之所有。李明彩心里又痛又暖,她强笑着把话题撑开:“等房子装修了,条件好了,我就自己做包子给你们吃。” 她不上网,自然不知道包子一词在如今已另有新解。芳晴听得心里一酸,本能的把头低了,万树德坐在女儿身侧,自然能够感觉到颤抖怨愤与委屈,这样的情绪------他长长的在心里划过一声叹息,狠声说道:“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如果当年在工厂刚破产的时候,我能够立起来,好好的去找份工作养活你们娘俩,那么家里也不会这么困窘。至少会比现在要好吧,手上有些活钱,买房子也不会让晴儿背债去向人借,受尽白眼。”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那些脸,那些话,那些腔调,向来都只是他一个人去承受。无论是李明彩还是万芳晴都只是躲在万树德的身后,看见的永远是他那张一成不变的脸。那些屈辱那些伤痛如今尽化做悔意飘浮在房间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所以,晴儿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万树德说。 芳晴从没听父亲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你在爸的眼里是最好的孩子。单纯,善良,正直,太正直了。你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是黑的,灰的,人要生存,要出人头地,靠的不是品格,而是手段,心机与家世。家世,是做父母的给不了你的东西,给不了啊,永远也给不了。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只希望,有一天父母不要成为你的拖累就满足了。爸妈照顾不了你,时代变了,这已经不是靠一技之长,靠老实做人就能活下去的时代。心机与手段,就象空气与水,是人生存的必要条件。可你不会,爸,也从来没教过你。我没有教过你,是因为,”说到这里,万树德猛吸一口香烟,声音腔调带着几许的艰难,“我不知道时代会变成这样,”那些读过书,写过的文字,象破旧的鱼网一样将他束缚。他不是不想挣脱,只是一直希望能以更自尊的方式。待价而沽,这是非常不体面的说法。但纵观几仟年文明史,又有多少文人士子不是以此技揽客。只是时代变了,他的固守最终变成了不识时务。一想起这个,他总是后悔的,却无法言说。张不了口,那些流逝的光阴,象整棵荆棘深深的扎在万树德四肢百骸。“是我错了。”他说。大滴的眼泪顺着芳晴的脸颊缓缓滑落,她摇头为父亲辩解道:“不,你是好爸爸。”好?他好吗?好还是不好,倒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然而他老了,老到已完全失去了自省的心愿与气力。他只想活一把,就一次,然后去死。人总归是要死的,可就算要死,他也要带着满心的秘密,光鲜体面的愉快离去。 这样的心思,就是李明彩也读不出来。 天光大亮,整栋楼正渐渐苏醒。嘈杂的人声,篷勃的朝气,从窗户的缝隙处一点点流泄进来。在一夜之后,人仿佛又可以重头开始,重新出发。万树德一脸亢奋的挥手阻止李明彩起身的动作,他问芳晴:“你一定很怨恨昨晚爸对你所说的话吧?” “没有人不向往感情的,可人心腐败到这种程度,你以为男女之间还有多少真感情在?就算有,那也是在真空袋里,但生活却总要落到实处。你和他不能孤立的谈情说爱。过起日子来,总是要和三姑六婆在一起,总是要和钱搅在一起。除了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儿育女,孩子,你以为你的这个枕边人会真的脱离开现实生活所教会他的一切生存伎俩,而单纯的对你说爱?呵护,关心,疼爱,怜惜------孩子,我相信在平静的时候他都能做得到,可是一旦事到临头,他却也只能依着时代风俗所订下的法则行事。侠肝义胆,生死与共,患难相从,不离不弃,这些都已经是故纸堆上的文字了。孩子,现如今,要生存要向上攀升,靠的只能是面黑心狠,肉厚皮粗。这些,你都做不到吧,做不到爸爸不怪你,可是,说什么,你也得有防人之心。你是女生啊,孩子,这世上天生是女人多情,爸爸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时糊涂而把自己给毁了。 “那些坐在你对面的男人,你都了解吗?你能担保,他们中间又有哪一个,不是象爸爸口中所描述的那种人?你以为他们没有算计你?没有核量你?没有把你放在天秤上斤斤计较的评比过?孩子,你不要傻了,在这个世上,也唯有父母才会这么直言不讳的为你打算。当然我也知道,我说出这些话,你心里未毕瞧得起我。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做父母的,也不过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安富足一辈子也就满意了。” 当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人已经累得几乎失声。万树德吃力的站起来,不要她们母女俩扶,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把窗户打开。金色的阳光和着混乱嘈切的声音象利器一样向人袭来,他扭头问芳晴:“怕吧?等我们不在了,你也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才好。”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为女儿抹泪,“为什么哭呢?还不快梳洗打扮上班去?还晓得如何做事吧?”他见芳晴应声好,心里头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以后可不能再酗酒说不该说的话了,万树德对自己叮嘱道。他让李明彩在芳晴床上歇着,自己则亲手打点芳晴的洗漱早餐。虽说吃的不过是馒头包子之类,但爱心拳拳,芳晴一口气撑了个饱。出门之前,她半是犹疑半是羞怯的对父亲小声说道:“我,我会找机会和小李说说妈工作的事。” 万树德闻言微微一惊,这事他已经想过来了,让芳晴出面是既掉身价又让人轻视,如何能说。他急忙伸手把女儿拿过来,语重心长的说:“这事就暂时不用给小李说了,至于为什么。”万树德有意卖个关子,“你倒要好好想一想,晚上回来给我答案吧,说对了有奖。” 一颗糖还是一朵小红花? 那是童年时曾有过的游戏了。在那个时候,在父母嘴里,真就是真,爱就是爱,虚就是虚,假就是假。在那个世界,有着最最基本的黑白对错,人情冷暖。而那时的人,也不会*裸的将欲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交谈的,在除套话之外,依然有对虚无的真理与善的渴求。而在那个时候,或许有,但也绝不会每家每户都有一对父母对自己的子女传授如何耍心机弄手段钓男人谋高迁! 这个时代,倒真的是变了。 坐在公交车上,芳晴麻木的,以一种正经危坐姿势盯向窗外。 大块的红幅,以粗黑的字体,不知在自我标榜和向人宣传些什么。虽然车辆一闪而过,但有一些字她却记住了。可是晚了,没有用了。当这个社会,以家庭为单位,父母家人在一起所交流的内容与口号宣传完全背道而驰,那么,再多的拍手,再多的笔墨,留存在人心里的,也不过是或浓或淡的讽刺。 清早八点四十五分,芳晴堂而皇之的走进张清刚办公室,她语音清朗的把胡卓平近日的所作所为报告给上司。 “为了公司,我不能再看着他这种摸油打混的行为不管。”她说。 终于学会踩着人向上爬了? 张清刚靠坐在椅背上,摸摸下巴上淡青的胡子渣,表情沉静。 ------------ 二十.茶楼 和往常一样,他的衣着甚为整齐,西装领带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微长的双颊,白里泛一点微青,带一种中年男人所特有的冷峻果断的气质。他站在芳晴面前,象塔一样高不可攀,让人一阵气窒。芳晴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畏缩着后退转身。再不出声,或许她就再也不会象今天一样走进办公室主动向他效忠。张清刚及时的绽开一个笑,说道:“你能够有主动服务公司的意识这很好。”这倒是影视剧里才有的话,但不出所料,万芳晴象嗷嗷待哺的婴儿,咕咚一声吞下鱼饵。她激动得耳根发红,身体微颤,完全没有听出张清刚的话外之音------谁,都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吧。张清刚从容不迫的讲下去:“不过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胡卓平工作业绩的考核并不属于你的工作范围,你既然拜他为师,”他说到这句话,竟淡淡的笑起来,芳晴看得呆了一下,慌忙别过脸。这倒是意外之获呢,张清刚心里一晒,脸上却依旧是纹丝不动,他轻轻咳了一声,象是一种暗示。芳晴毫无所觉的一脸端肃的坐在他面前,听经理讲下去:“你既然拜他为师,那么你工作的侧重点就应是学习他的工作方法,揣摩他的工作意图,积极配合,主动磨合。对,照你的说法,小胡总是扔开你自己走掉,但他这么做总会有理由吧。是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的?比如,每天走之前,你有为他准备工作资料吗?你有在头天晚上整理次日要用的客户及产品内容吗?你现在的身份是助手,那么,你就要做与助手一职相称的工作以取得对方的信任。你什么也不做,只知道跟着别人后面跑,换成是我,我也不愿意身后跟着这么一个拖油瓶。” 芳晴听着他飞舞的语句不由自主也笑起来。这是她在他跟前的第一次笑,带着些许的天真与向往,眉心微蹙,是景仰与虔诚。看到这副景象,说不开心那是假的,男人,哪怕位置再高,也终归是男人,终归是喜欢小姑娘的崇拜。而这也正是他把芳晴放到胡卓平身边的原因之一:想借这一张白纸撬开胡卓平的铁甲,然后,把姓胡的撵出去。一想到这里,张清刚整张脸都沉下来,带着一种肃杀的戾气。芳晴听他说道:“但如果小胡只是为了甩开你而这么做,那么------”他没有说完,只是面色沉沉的看向窗外,芳晴来了两天,已晓得胡卓平是业绩最好的一个。如果仅仅因为她的,不知怎么,芳晴想起了“谗言”两个字,自古以来,为左为右,所靠的不过是为上者的心意。群宵汹汹,不过是为人陡添笑料,能有什么好结果。她背心一凉,身体不由自主绷得笔直。张清刚在一侧早将芳晴的一行一止觑得清清楚楚,现在才想后悔,已经晚了。他在心里将芳晴笑了个饱,轻描淡写的说道:“每天抽时间在小胡不在的时候这样子聊一聊吧,我帮你分析分析,争取能尽快早日上手工作。”话递到这里,也不管芳晴有无领悟,他便挥手让她出去。算起来前后不过三分钟,在芳晴心里却比三年还要长。她默不作声的走出来,背心上沁满了汗,刚刚拎起抹布,就有同事陆陆续续进来。“这么早。”有人问。她一阵脸红心跳,干咳着应了一声,随即蹲下来卖力的擦着椅子。这一幕,在业务区向来是常见的,自然也没人把这当回事。就连胡卓平自己也视为理所当然,他大大咧咧的走过来,一跤跌进椅背里,“怎么这么湿。”他怪叫着,引来一阵哄笑,“你徒儿心疼你呢,我们可没这待遇。”芳晴站在一旁,臊得脸都紫了,她心里恨极,脸上却一丝也没带出来。这也算是一种进步是吧?她在心里发狠,拿出一股牛劲儿,偏偏粘住小胡不放。 印资料,准备文件。她自作主张,拎着满袋的厚纸兴致勃勃跟在小胡后面出门。 “师傅,我们去拜访客户吧。”她说。 “你有客户,那好啊,你带着我去。” 芳晴陪笑:“师傅真爱开玩笑,我哪有什么客户。”但她做市场出身,自然熟知关窍,芳晴小声提醒道:“师傅,你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交客户调查表和新客户开发报告了,会被扣钱的。” 见她说得体贴,胡卓平不由得笑起来,“你还不晓得你以前在市场部收的那些报告是从哪里来的吧?”他说:“今天就带你见识一下。” 他带着她跳上车去了一间茶楼。 有二个男人,一胖一瘦正抽着烟守在二楼。不待他们出声调笑,芳晴就机警的出声喊道:“师傅。” 胡卓平为她介绍:“秦哥,马哥。” 都是体面斯文的正经人,如何能看不出芳晴的心思。他们俩淡淡一笑,看着小胡,俱是一样的心思。满屋子聪明人,在闪电间打了一个来回。除了芳晴,她站在一侧被屋子里的冷气激得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真丢人啊,两条鼻水清汤挂面似的吊着,胖的那一个,忍着笑为她递上一包纸巾,芳晴羞得面皮都麻了,她坦然自若的接过擦了,轻轻道声谢:“谢谢马哥。” “我姓秦。”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你去买包烟。”小胡说。 芳晴再傻如今也晓得他们有话要讲,她喔的一声应了,接过小胡递过的百元大钞,施施然出门。 天阴,空气中有些微的凉意。 她百无聊奈的守在一家小书店,靠翻阅打发光阴。 在不久以前,有个人也带着她这样做过。李浩勤,她把这三个字在心里细细的过了一遍,然后锁起来。她顺手拿起一本关于营销的杂志,一个字一个字顽强的阅读。都是些有趣的案例,让芳晴很快就忘了时间。当她匆匆赶回茶楼,麻将桌已经支起来了,多出来的那个人,芳晴不认得。但觑那派头,显然是个大人物。芳晴赶忙放下手中的杂志,分派茶水香烟打点果品点心,“你这个徒弟找得不错啊。”有人夸道。“上面分的。”听小胡这言下之意,芳晴连气的力气都没有,她淡淡的一笑,不远不近的拉张椅子自己坐着看书。 这个圈子里倒是少有这样干净简单的人。 牌过四圈,有人就忍不住想搭讪。一屋子机灵人,如何看不出这心思。于是散了,只说要歇一歇。芳晴连忙开窗散气收拾烟头杂物,有人拿起她撂下的书,念着书名,哧笑道:“你还真看这种书?” 营销?策略? 芳晴不知道,这句话由那人说出来就已经是亲近的表示。她只当被人笑了,板起脸显示出不开心。这样幼稚,倒更让人觉得有趣。那人扭头笑道:“小胡,你这个徒弟要好好带啊。”不用小胡应承,马哥秦哥早在边上一迭声的撺掇,看在那张纸巾的份上吧,芳晴微微叹口气,勉强笑道:“没事,买来看着玩的。” 刚出来的孩子都这样说。 老套路,但不知怎么就是玩不腻。一屋子男人,借着抽烟打屁上厕所走掉两三个,那人正经端容对芳晴问道:“你觉得能从里面学到什么?”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不搭腔好象从情面上有点说不过去。芳晴迟疑一阵,再想了一阵,方才回答道:“销售啊,策略什么的。” 说了等于没说。但不要紧,男人们都爱女人天真白痴这一套。那人果然失声大笑,他问芳晴:“刚毕业吧。” 坐在对面的女孩没有吱声,却双颊微红眼眸如星。 可他没看过亦舒,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想起当年的小女朋友”之类那种怜香惜玉的念头。他是男人,压根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女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想要拿自个儿换取好处的女人。可人哪,就是这样,心里越是轻视,嘴上就越要说得冠冕堂皇。就象是这书里写的字,分明是教人巧方存了心思夺人钱财,却偏偏要策略,谋划之类的词眼出现。写这书的人,定是颇为自恋。但肯花钱买这书的人,无非也是自作聪明,以为自个儿可以学人心思并终将智胜一筹。真是蠢人,但女人就是这样,要蠢,才不会有后顾之忧。男人想到这里,若无其事的扭头转身对跟进来的那几个人问道:“今天中午去哪儿吃饭啊?” ------------ 二十一.欺骗 小胡闻言心中一喜。他带了芳晴过来,不过是想探探路,没想到上手竟这么快,看样子,倒真是小觑了现如今的什么后。是个苗子,他以表扬的脸色看了她一眼,冷不防听芳晴说道:“师傅,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用餐。” 一屋子都是聪明人,在闪电间打了一个来回。小胡微汗,他身体微欠的对芳晴说道:“这个时候怎么能走,待会大家还要好好喝一杯呢。”芳晴被他这话惊得眼圈都红了,她拎着资料跌跌撞撞的向后直缩,嘴上还结结巴巴的,“师,师傅------”一桩好事被搞得这样粗俗,有人在身后微咳一声,说:“万小姐,我们有缘再见。” 那甜美惊惧的眼神在门前一闪即过。一屋子聪明人,都当是小胡作伪。胡卓平有口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芳晴越走越远,或许是错觉吧,他竟然有被摆了一道的感觉。但那又有什么要紧,这世上四条腿的畜生少,两条腿的女人可多的是。投怀送抱,对拥有权利金钱及手腕的人来说,向来只是一道被尝腻了的餐后甜点。可不吃还不行,毕竟这也是身份派头的一种。一干男人,在室内感叹起来,就象是四五岁被家人宠坏的孩子,没有拘束,也看不清未来,更没有责任感。就这样决定了蚁民的生死------这本是言情小说中一句调笑的话,可不知为何竟让人有濒临现实之感。胡卓平一想到这里,即谨慎的退后一步,毕竟象他这样食人落屑的人是不适合有这种想法的,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只是伺候,但,越来越难了。当弥补成为惯技,再温驯的孩子也会学会拿乔。算他今天运气好,遇上的还是有修养的主儿,当满室沉闷避至无可再避,胡卓平一咬牙给芳晴打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关机的提示音,他不能气对方太纯洁,只能怪自己太愚蠢。一声长叹,俱化做酒意。除此之外,再无脱身良策。下午四点正,他酒气醺然的打电话回公司告假,接电话的,正是芳晴。一把声音清清泠泠的,好,很好。小胡躺在长椅上双眼微合,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帮我请个假吧,今天辛苦你了,嗯,开惯了玩笑,你别介意啊。” 芳晴当然应不,她在电话这头摇了一阵,才想起小胡原来是看不见的。不由得笑了,听见她的笑声,小胡似乎很松了口气。“我还真担心我形象受损呢。”他说。芳晴娇嗔的喊了声“师傅。”甜得很,想来不是不可教,是诱惑不够吧。听他呵呵的笑着,芳晴趁势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便挂上了电话。 办公室很静,静到只有她一人。 这不是好兆头,照老左的说法,做销售的只有签了大单,才有资格翘着脚在办公室睡觉。但说是这样说,她却在私底下给芳晴胡卓平全部客户资料,从客户名称到电话到地址到销售业绩,“左姐。”这是芳晴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大恩不言谢,她躲在办公室默记了一下午,把重要的资料手抄了,这才把电脑中的文件删除干净。 做完这事,已是下午四点半。人,陆陆续续开始回来,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芳晴一律以老师二字相称,她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有人过意不去,便闲闲的问道:“小万,你师傅呢?” “去见客户了。” “没带你去?” “有啊。”芳晴好奇的看了一眼那些莫名瞪视的眼神,老实的回答道:“他们有事要谈,师傅就让我先回来了,事可真多。”她把桌上的单子劈劈啪啪的翻给人看,“师傅到了好几票货,光单子就做不完。林老师,您帮我看看,到底做对没有,忙了一下午,做得不好,师傅又该骂我了。” 姓林的那一个,秃头肥脸,如何肯过问这些细节。不过是略扫一扫,便笑着打个哈哈,“你师傅还对你真好啊。” 这话算说对了。芳晴用力点头,拿着撂单子四处找人请救。还真有人指出错的地方,她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飞奔着扑到自己办公桌上用心修改。 这是周末,打混的人比平常更多。 当张清刚一路打着手机走进办公室,屋内的人倒有一半嚷出来:“去哪游戏啊?” “为新人接风。” 难不成还要排排坐,吃果果?他们喊:“芳晴。”万芳晴目光茫然的抬头,鼻尖上还带着一滴墨,“经理?”她喊。张清刚眉头拧得死紧,嗯了一声,又问:“去哪儿玩啊?”卡拉OK还是茶楼赌博,这些都是摆得上台面见得了光的娱乐,为了彰显销售部各位同仁团结一心共进共退,偶而吃一次青菜也是健康的选择。但显然在座各位都高估了芳晴的智力,众人只见她在郁结中冥思苦想一阵然后艰难说道:“百货大楼五楼有游戏机很好玩,可以打球可以敲鼓,打得好还可以拿票换礼物。” “有什么礼物换啊?” “杯子啊,卡片啊,最差也有一个橡皮擦。” “我女儿倒刚好用得上。”有人满意的说。 一屋子的人都忍着笑,看上去唯有芳晴不明白。她低下头老老实实的修改单据,一分钟之后,被内线电话叫进办公室。 不待张清刚问,芳晴即主动把今天的行程安排复述一遍:茶楼,打牌,马秦二人,有一人身份不明,然后回公司,处理单据。 她说的与胡卓平刚刚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的基本一致,场面上的做法,大致没错,但小胡在电话那头怒吼:“还一个公司的,居然连陪人吃餐饭说句软话都不会,就这种素质,还做什么销售?这种徒弟我可不要,谁爱带谁带,反正别给我。” 如果真不想要,他胡卓平大可将万芳晴扔在一边置之不理冷掉冻掉,何必大下午的快下班了还打个电话来显摆他的狮子功。 恶人是想要别人来做吧。 张清刚和颜悦色的笑起来,他淡淡的说:“这个小胡,真不象话。打杂倒水的时候就要你去,到饭点却赶你回来。” 芳晴为师傅辩解道:“是要一齐吃的,是我没留下来。” 张清刚看上去颇为不解,他一扬眉,等芳晴回答。 芳晴说得爽快,“我想他们有正事要谈,怕在场扰了他们的兴致,所以回来了。” 答得滴水不漏,芳晴却无端的开始心慌。张清刚没让她等太久,随即以若不经意的口吻轻轻说道:“理是没错,但这种场合,要有团队与协作意识,如果你在,就算不能代酒,至少也能挡一挡。小胡也不至于喝醉,连你的迎新会也不能回来参加。” 就这么几句话,芳晴听得连眼睛都红了,见她一脸负疚,张清刚倒不忍心再说下去。毕竟大白天里不是人人都能做禽兽的,若不是看在那张大单的份上,他也懒得出手相助。只是日后的做法得有一些变动。可不管向左还是向右,这张牌,想到这里他瞟了芳晴一眼,除了清蠢,倒真的没看出什么好处。 “下班吧。”他说。 芳晴咬着下唇迟疑着退出去,她的头埋得那样低,人闪得那样快,让人完全看不清表情。直到离开公司五十米,她的表情才完全松驰下来。 “一只草莓双色。”她说。 口味一般,却是她平常舍不得买的东西。 看在她今天成功骗人的份上,芳晴一转身,索性走进餐厅,为自己点了一份特餐。 ------------ 二十二.失态 也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因为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万芳晴完全忽略掉污浊的桌布,不新鲜的食材,缺口的餐具和难听的爵士乐。和所有时髦的单身女子一样,她用三根手指夹起一杯加冰的柠檬水,略抿一抿。酸涩的口感,带着一种陌生的刺激,在她口腔里肆虐。她身姿玲珑的摆出一副愉快的心情,左刀右叉?或许错了,斜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仿佛在不经意间划过一刀哧笑,芳晴脸一红,有意将手中的报纸翻得晰晰哗哗的响,待她抬头,餐厅里已变成她一个。这是晚上六点半,夜,还行走在珊珊来路,透过玻璃窗向外,有快乐的行人,幸福的情侣。不知怎么,这一切景象,都给她一种近似于陌路的凄凉。可是餐已经点了,她只能强撑着把它们咽下去。食物让人温暖,亦给人幻觉,当手脚充满活力,再哀伤的人也会觉得可以重新开始,而这正是生物的属性。 芳晴不明白这个,只当因为自己今天终于扳回一局的原故。说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在兴奋的同时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得意。装,终归只能一时,不能一世。如果手上有牌?她卷起几根面条,秀秀气气塞进嘴里,蕃茄味儿,远不如李明彩的手艺来得精彩好吃。但如今人们爱的就是这个,一点伪饰,一点虚文,就象男与女的开始,在虚假华丽的背景后头,是暧昧,是调情,是你追我往的游戏感,而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这个过程拉长,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个中年人应同意这样的规则吧。 胖胖的国字脸,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望向芳晴的目光,带一点亲切带一点怜悯,更带一点欲望。在昨晚之前,她未必能读懂这个,但过了昨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说不上变在哪里,却是能一矢中的直达耙心。在这个下午,应是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扑上去吧,小胡,马秦二人,甚至是张清刚。在芳晴还没来得及向他报备小胡酒醉的消息之前他就说出了劝慰的话,那样堂皇冠冕,这所有的人------孤独与恐惧,在瞬间将芳晴击垮,她用力吞咽面条,三五口就将它们席卷干净,连柠檬水都没放过。来结帐的小女生半是不屑半是含笑的斜睨着芳晴,倒将她心中的五味杂陈的情绪PIA得飞起来,芳晴不声不响将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桌上,零头还是要的,只是如果她戴着钻戒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她心里懊恼起来,便不想回家去。 站在街上,拿着手机乱翻。三朋四友,自父母来后已鲜少联系。唯一能说话的那一个,宜敏。芳晴心里轻微的一牵,却到底没有拨过去。烦躁,象一棵针,轻微的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以近乎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那些抽烟的人,一个男人,看上去稳重斯文体面,他状甚无意的走过来递了一只给她。芳晴在一怔之下立刻大笑起来,她不恨别人错认,只恨自己胆小,逃开好久,兀自笑个不停。这样的夜,要去哪里消遣一下才好,万芳晴随手发了一条短信给父母请假,也不联络,坐公车直接杀到城东。 果然是高朋满座。 高华君把房门一拉,立刻大笑着往屋内喊道:“猜猜是谁?呵呵,是我们万大小姐。” 满屋的人有一多半都笑起来,一只火锅噗噗的响个不停,辛辣的香气在空气中肆意的飘荡。芳晴不待人邀,即大大咧咧挤出一个位置,自有人送碗筷过来,她聚精会神在食物的残汤里挑出一片毛肚,一声欢呼,就这样连吃两碗白饭,肚暖腹饱,连打的嗝都是香的。万芳晴摸着微凸的小腹陷坐在沙发里,沙发嘎吱一声脆响,有人拉她。“走,打牌。”芳晴不肯,她说:“我现在穷着呢。”“一毛钱一张,还能输到哪里去?”正拉扯着,高华君跑来啪的一声将那人的手拉落,“去去去,我和芳晴有话要说。”她二人跑到阳台上去,芳晴从华君手里稔熟的取过一只烟,华君趁势为她点上,略带点诧异的问道:“你家老爷子在,你居然敢学这个?”芳晴把烟放在鼻梁下轻嗅,噗的一声笑着把刚刚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华君听得也笑了,突然,华君想起来,警惧的对芳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芳晴省得,“怎么,还真有这么一位?”她问。“是啊,”华君附耳低语:“是强子的新女朋友,在里面洗碗呢,你别说,还真贤惠。怎么,做了这个就不能从良?”芳晴一口痰憋在咽喉处,两眼乌溜闪亮的紧盯前方。“你倒是比以前机灵了许多,象是想通了。”高华君顺口调笑:“以前啊,就象一包草,烧不得摸不得,搁这儿又占地方,说说吧,是不是恋爱了?是哪个高手把你*成这样啊?”芳晴一径摇头,想到从前忍不住也笑了。 芳晴是由老乡李娟带进这个圈子的。都是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学历不中不高,工作不强不好。闲来无钱消遣,便常聚在一起会餐。摊到每人头上也就二十三十,聊聊天找找机会,强过一个人闲着发闷。芳晴也来,通常是在做事,就是李娟远走他乡,她一个来了,也仍然是在做事。这样的女孩,倒真是做老婆的料。只是大家都穷,害自个儿也不能害别人,有人忍着,华君也不知道芳晴看出来没有。她有一阵子没来了,一时半会倒不好说这个,华君问芳晴:“你父母还在呢?”这还是好早以她们俩互通短信的内容,华君没敢说是连这个也是别人托自个儿问的,她看见芳晴用力的啊了一声,然后呆呆的坐着发愣。 居大不易啊。这还是父母没生病的想法,如果病在此地,怕是只能脱衣服当人了。 两只香烟早已在两人指间燃尽。有人从房门口探个头出来问:“斗地主,要不要来?” 芳晴早不记得这个男人是谁,她说声好,再随意绽开一个笑,梁向德一颗心扑通扑通象鼓一样擂人,可他只是在一间电脑公司打零工,挣得又少家累又重。这样好的女孩子,梁向德沉重的叹口气,在华君的撺掇下,仍是跟了进来。一桌子人,他与芳晴斜对坐着。强子紧紧搂着女友,不时发出哎呀啊的惊叹声。一圈牌下来,他竟输了十多块,梁向德只觉得气闷,他把牌往桌上一撂,还没来得及呛声,就听见芳晴发难道:“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包括老梁。 强子,说起来也是圈子里的元老了,和芳晴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可这世上,越是熟人伤得越狠,所有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听强子漫不经心的吐着烟圈说道:“男人和女人就这调调儿,没尝过味儿啊?也难怪。”芳晴的目光顺着强子的话定定的落在他女友的身上,笑,冷笑。强子大怒着一巴掌抽向芳晴:“贱女人。”他骂,却被梁向德箍得铁桶似的不能动。拉的,劝的。高华君一个纵身把芳晴从混乱里拽出来,月明星稀,芳晴被华君拉着在石砾瓦块里乱走,“最近拆得挺乱的。”华君笑。说不出是气闷还是伤心,芳晴狠狠的一摔手,恨声道:“我真是疯了才到这里来。”她一时恼了,说话只图痛快,“又脏又乱又差,一群人,素质这么低,只知道抽烟喝酒打牌聚餐。居然还找这种女人做女朋友,要AA回家去啊,当着众人哎呀啊的什么意思。这地方我是再也不想来了,”在明朗的月光下,芳晴仿佛才看清华君的表情,她急急的拉着华君的手说道:“以后你去我那儿吧。”高华君不咸不淡的应承着说:“去你那儿?你爸妈在,我去了也没地方坐,你还是回去吧。” 万芳晴愣在当地,她没走,也没说话,头微垂着,略带些茫然无措,看剪影还真象从前那个人。都是在外飘泊的女生啊,高华君心头一软,柔声问:“失恋了?失业?那么,是被人欺负?” 芳晴的脸在一瞬间突然老了不止五岁,她摇摇头,无限疲倦的捂着脸说:“没什么,就是受了点气。” “又不是失身,有什么好怄的。再说,就算是失身也不怕。” 她们俩靠在墙角,来来往往,有人盯视有人吹口哨。 差一点就走上这条路。芳晴面无表情的问华君:“高姐,你出来多少年了。” “二十八,中专毕业,多少年你自己算算。” “你和朱哥也快了吧。”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华君轻快说:“已经分手了。” “比我年轻,而且有房。”她毫无迟滞的说下去:“换成是我,我也会跟的。生活这么累,只可惜我没这个机会。” “你爸妈一定很伤心。”芳晴晓得他们早已见过家长。 “伤心?”华君笑起来,生活费没少,孝敬没少,他们为什么要伤心,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强撑着把这些话在芳晴面前忍下去,以大姐的语气训斥道:“以后再不能这样失态了,你知道今晚有多危险吗?强子那一巴掌若真打过来,打在你脸上,你还能外出见人吗?没见过一个人象你这么鲁莽的,你等着,我让向德过来送你回去。” 芳晴喏喏的应着,坚持自个儿回家。华君放心不下,把芳晴送到站台,亲眼见着公车走了这才作罢。 ------------ 二十三.爱你 非生即死。 既然她已再无退路,这一夜,芳晴便睡得格外的好。 第二天清早,李明彩与万树德被昨晚芳晴晦暗的脸色惊得不敢叫醒她。他们任由她昏睡,心中自有计较。 日头这样好,暖暖的照在房间里,衬着雪青色的窗帘,是一室清凉。 倒象是回到了从前,一个人独居,可以篷头散发衣冠不整的走来走去。没有人说教,没有人关心,亦没有人呵斥。在这窄窄的几平米,她就是独大的王。和宜敏分居后,她就是靠这个撑过来的吧。芳晴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呆了一阵。房间这样静,让人有近乎诡异的不安。“妈,爸。”她轻轻喊了两声,没有人在。芳晴心里的某一处塌的一声松陷,她小心翼翼的从帘子里伸个头出来左右打量,果然,房间是空的。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万芳晴光着脚衣衫不整的从床上跳下来,将门反锁了,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不是有起床气的人,可不知怎么,总感觉有一团火在心里灼烧。 房间很乱,是的的确确的三口之居。到处有散落的衣服杂物报章废纸,还有几日没吃的菜,堆在角落上是蔫黄的色彩,混着过夜的食物,发出生熟难辨馊臭难闻的气味。芳晴象是被人打了一记,飞也似的跳起来拿出香水在房间里喷了两下,不行,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神经质的快速穿衣,手脚利落的将房门窗户洞开。卖水果的大婶在走道上呵呵的对芳晴笑着问道:“又打扫清洁呢?” 芳晴微笑着应了一声,不到一小时,就收拾出大堆的杂物。楼上就有收废纸的,照市价秤了全部拎出去。房间一空,心情仿佛也跟着清爽起来,看太阳正好,她索性将床单被子拆下来洗。当李浩勤拎着菜走上楼道,芳晴正满手泡沫轻声放歌。说实在的,这一幕虽然美,他却并不欣赏。一台洗衣机就能解决的事。但芳晴脸上震惊的脸色实在可爱,她头发蓬乱神色茫然得象作蔽被逮到的孩子,再也找不到象这样心机单纯的女孩了,一时间李浩勤完全忘了中午与万树德共叙时的不悦,他温和上前对芳晴说:“快点洗,洗完了我帮你晾。” 她完全晕了。 这半生,她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时刻,却不知会以这种方式到来。 李浩勤就在离她十米不到的地方摘菜做饭,他不时探头出来问她:“芳晴,米在什么地方?” 喊得这样亲热,倒象是已经喊了半辈子。 她脸红起来,恨不能将自己也泡在盆里洗一遍,雪白的泡沫和着水流哗啦哗啦的溢出来,房东皱着眉从芳晴身边走过,恨恨的说:“不能浪费水。你男朋友啊?”他窃笑着问。芳晴没有应承的勇气,却也不甘心否认。就这么软着,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皮肤象婴儿一样在嫩白里透着一丝酒红,李浩勤瞟了她一眼,和房东互换香烟,“是个好女孩,”房东说:“你是第一个来找她的男人。”芳晴被这句话激得整个人如在云雾里蒸腾,他背对着她,让她完全看不清表情,只能从他的身影来猜想。可她是女生,如何能猜得出男人的心思。她所能看见的,不过是宽厚有力的背,随身体节奏微晃的身躯。淡淡的烟雾,从他身体的前方一缕一缕飘过来,他的嗓音低沉而略带点磁性,也不知和房东是说到什么愉快的事,突然间竟大笑起来,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她,一丝气力也没有的就这样被他定格在布景里,那污龊暗淡的墙壁,下水沟里若有若无的臭气,楼下的杀鸡匠把一只母鸡赶得咯咯乱响,一阵鸡毛飞起来,雪白淡黄,象她的爱情,不是盛放在玫瑰里,血,汩汩的,顺着天井石板的缝隙一点点沁下来,芳晴趴在栏杆上看着,却在猛然间被他温暖的手臂捉住,“你的电话。”他说。是个男人,在电话那头,急促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完全听不清,只是用双眼斜睨着他的神情。他仿佛是听到什么,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电饭锅坏了?”他喊。芳晴被这几个字唬得浑身一抖,她敷衍几句匆匆挂了,乖顺的,她来到他身边,皱着眉,反问道:“电饭锅坏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二十八岁的男人,本不该这样笑的。 照他事先的想法,他本应在庄重中带一点戏谑的把这事解决掉。 “我女儿喜欢你。”这是万树德说过的话,万树德又说:“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万树德叹息,桔子皮一样的脸皱得象秋后三季未曾采摘的倭瓜,焦黑的嘴唇里有无限谎言计谋象整装待命的士兵随时随地准备涌出。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李浩勤开始不相信万树德他们这一代人所说的话,不是发于本能,只是缘于被欺骗的经历。感情,啊,忘了,他应当是没有感情的。取舍决断,他只要做事就好,而这,就是他的责任。如果他能做到就好了,他心酸起来,看着芳晴,她的眼神无意识的向后退缩,他心里涌上一阵失望,听她重复着说道:“电饭锅烂了。” “那就出去吃吧。”他说。 她立刻反驳:“那多浪费,我来加工一下。” 她说做就做。而门外,一个老女人大声的吼:“芳晴,快把盆子挪开,我要洗菜。” “我去。”他说。 力气真大。 淡蓝的被套上有一些毛球,他象是看不见,一件一件把它们晾好。“晚上就干了。”他说。这样熟练,倒不象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说不清是嫉妒失望还是伤心,芳晴淡淡的说:“出去吃吧。” 他做的菜肉饭,已经熟了,噗噗的冒着香气。 李浩勤熟练的倒了一些酱油在上面,轻松的说:“就在家吃吧,你来尝尝。” 家,这是谁的家? 真是没见过这样皮厚的人。 她不是个爱生气的,也不是个轻易与人交火的人。万芳晴皱着眉头,轻轻说:“你在门口等我一下好吗?我换身衣服就来。我请你,你想吃什么?太贵了可不行,我的钱都贡献给银行和你,你的提成不少吧?”她开了句玩笑,而这已是她最大限度。而他轻轻松松的象是什么也没听到,找出碗筷,他把它们在桌子上放好。催促说:“快过来,冷了就不好吃了。” 芳晴的脸一下子变得紫涨,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想说什么,却张不了口。 从他进来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穿的是家常女子的便服。碎碎的花衣裤,在一个年轻男子的眼里,正是暧昧的一种。李浩勤眉头紧锁,而她竟为此而感到害怕。她在他的目光里窘迫而羞怯,象一只无路可去的小兽,只想尖叫。而他,象是存心要将她逼上这条路,芳晴听李浩勤淡淡的说:“你爸爸中午来找过我,说你喜欢我。” 这不是真的。没有一对父母会让自己的子女丢脸到这种地步。而且,是在对她说过这种话之后:在感情里,男人最终会依据现时的风俗习惯来行动。因为钱,因为依傍。这正是她尝到的滋味,在城市的某一角,她最终得孤苦无依的舔噬着伤口独自存活,这本已是她所愿接受的现实,可为什么在接受之后竟送这样一份大礼给她。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想要让她感动?是的,她很感动。以至于在被侮辱之后,还能含泪微笑。一家子都上场了,总不能白白牺牲,芳晴抬起头,望着李浩勤坦然说道:“我喜欢你。” 这本不是他想听和想说的台词,可不知怎么,他竟喜欢这四个字。 既然有人将她托付给他,李浩勤的动作索性奔放起来,他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也是。” ------------ 二十四. 少有人会坦然的承认他们是要存心的毁掉一个人,尤其是父母。在这个文化里头,除了为上者的权威以外,“我不赞同你说的话,但我至死维护你说这话的自由”从未真正得到认可及实践。在绝大部份时候,我们所听和所学的,不过是判断某人是否有说这话的资格,因为钱,因为地位,因为资历。说实在的,这感觉不错,在二十八岁这一年,李浩勤终于放弃了与爱人平等共处这一念头。控制,在爱的名义下,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它能让生活整饬有序。平静的,日子象镜面一样光滑无痕,原来,他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他坐在凳子上,看芳晴收拾杂物。 她的笑,温婉而没有杂质。完全不似他从前交往过的女子。这是晚上七点正,他问她:“去哪里看场电影吧。” 不待她回答,他又说:“老俩口在外面躲了一天了,总要让他们回来休息。” 他这样体恤,倒让她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 他上前托着她下巴。 这个权利,不是她给的,是别人给的。而她不能反抗那些人,怒火,终于在渐尽的日光里熄灭成一块炭沉沉的积在心头,芳晴强压住被羞辱的感觉,不着痕迹的别开头,想了想,轻轻的应声好。 在这种时候,她还在说好。 悲哀,唯有悲哀。 如果她能想简单点,那未必就不是她的福气。可她偏偏就不能,就象书里所说的那段话一样: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偏偏不喜欢。 但她的智力终究强那个女子,那个命运不幸的人,是她的参照,更是她的警惕。芳晴哄起人来,是很能狠心将自己“二”下去的。她温驯得象是完全没有了自我,可他喜欢吗?不,这只是他将来想要选择的生活。 李浩勤耐心的回答芳晴的提问:“我正睡着呢,你爸爸就打电话给我。嗯,在咖啡厅见的面,感觉有点怪啊。你笑什么,叔侄谈心不行啊?老人家很疼你,能为女儿拉下脸来求人的父母很多,但求女儿男朋友的却很少。哎,我说,你一定要孝敬他们喔。” 她看上去应得有些勉强,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想吧:在自己所喜欢的男人的面前被强压一头,毫无自尊体面。如果他翻脸怎么办?只用“是你父母求我的”这一句话,就可以将她撑到地狱里去。 果然是糊涂了。 李浩勤心里涌上些许的怜悯,他问芳晴:“这电影好看吗?” 夜深繁华,她低下头,随口应声好看。 “我本不想来的。”他说。 她的眼有火焰灼灼的燃烧起来,他抬头一笑,倒象是看着一个孩子,“可就是放心不下。我想来看看,你好不好,有没有好好的吃饭睡觉。我对自己说,来看一下,看了就走。说一些宽心鼓励的话,对你和对你家,这才是有人情味儿味的做法。我没有想到,我会留下来,还会说喜欢你。是你的魔力吧。”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所说出的最最真心的一句话。 然而她不懂,她还年轻,对于爱情她还有着属于自己的指望。但那又是什么指望呢,爱一个人,永远只爱一个人,自有感情开始,她,或他,就是彼此的唯一。其实这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洁癖罢了,就象擦脸只用一个牌子,洗澡必须要搓背才舒服。习惯会造就一个人,也会毁掉一个人,然而这些她都不晓得,如同所有第一次爱上某人的女孩子一样,她对于他这种过于坦白的稔熟有了隐约的怨愤与不甘。 幸亏她还晓得不要把这挂在脸上。 她的温和,让人安定,却也让人食之无味。 李浩勤尽力展开一个安全的笑,指着手机上的时间对芳晴说:“走,送你回去。” 李浩勤送芳晴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用了半个小时在路上匆匆步行,又用了二十分钟在楼下吃宵夜,顺带着打包,是炒粉,新鲜香辣,烫烫的。他拎着食物摸黑走上三楼,女人,果然是吊带短裤的正倚在床上玩电脑。他过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说:“来,吃点东西。” 天已经热了。 他冲了个凉,窝在沙发上抽一支烟。电视,有红的黄的色彩在眼前跳动,声音絮絮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李浩勤扭头看了一眼女人,吃得这样香,倒让他笑起来,“慢一点,菁菁,”他说。菁菁没有吭声,只是蹑手蹑脚走过来,整张油嘴恰好印在李浩勤肩膀上,她问他:“今天过得好吗?你那个乡下来的叔叔?” 她果然是在偷听他电话。 但那有什么要紧,他们之间只有身体交缠,没有金钱纠葛,更没有感情维系。从开始到现在,都只是各取所需。至少他是这么想,一直是这么想。至于她-----男人想要和女人分手的时候,总是格外亲切些。“去睡吧,我还有工作需要整理。”他说。她自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谎话,却也没有再过多的追问。女人!望着菁菁离去的背影,李浩勤忍不住恶意的想,她们倒是掉进了自己挖的土坑里:要自由,要独立,要坚强,要平等。到最后,连睡在身边的男人的心事都不能主动过问,唯有忍,忍到吐血,忍到内伤。莫非这就是她们所追求的东西?------“我绝对有离开你的能力。”-------如果是,那,恭喜她们。身为男人,是绝不会拒绝这样的福利的。有便宜不捡,那是傻子。李浩勤愉快的打开电脑,不由自主在心里想起芳晴的样子,腼腆温存,虽然有点傻有点呆,但至少她吻合生物世界的属性:承认男女差异,不会刻意的追求所谓平等------那无非是二十四小时向男人索取言语温存,哄------这就是女人们所要的一切,除金钱之外,就是外表风光,而这,就是她们的自尊了。说到底,不过都是虚头,哪怕男人从心里往外从未真真正正瞧得起过,但,只要外头好,她们是不会在乎别人内心感受的。这样子势利清晰,何必对男人强求所谓真爱。李浩勤感叹着,窝在沙发上专心的看着电影,然后睡过去。这一夜,他就睡在这里了,以后也打算如此,直到她走,她得自己走,因为自尊,因为面子,因为新时代女人的骄傲,他可以料定不到一周,菁菁就会自动走到这一步。这多好,省了他多少麻烦。她走了,他就可以从从容容追求真爱------不,是新生活。一个可以温存他,体贴他,照顾他心意,满足他虚荣心的女子,这倒是庸俗的生活呢,可男人们从古至今爱的都是这个调调儿。 李浩勤慢慢睡过去,第二天清晨非常例外的竟有早餐吃。 这是一。 他在心里默数,如果他不哄,那么今晚就一定是冷战,然后怄气,再然后就是她成时数日的上网,积聚勇气怨气及骄傲,最后离开。而这之前,她心里还是有着指望的,象所有普通女子一样,眼巴巴的看着他。李浩勤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说:“我今天有工作。”雪白的衬衫浪荡的贴在他身上,他敞着衣领满不在乎的喝着牛奶。明明知道他在作伪,但她竟毫无办法。周菁菁坐在房间一侧,看他起身,看他更衣,看他出门。“你晚上回来吗?”她问。“看情况吧。”他说。随后门咣当一声锁上,他的脚步渐渐走远。她忍不住扑在沙发上哭起来,很大声,如果他能听见的话,这,当然是她希望的。可他不能,或许她也不能。没有一个男女,会在决心分手之后还能听得见旧人的哭声。这样绝情与寡凉,实乃现实之风俗。在现在,为了别人去牺牲忍耐,已经是蠢笨亦或痴愚的象征了。 周菁菁趴到窗台上去。看,他不知是在和谁通电话。 满脸含笑。 李浩勤被杨志调侃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一连声的对杨志爽快应道:“是啊,我想追求芳晴,有秘诀就赶快拿过来。菁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事,当然是分手啊,难道我还能一拖二啊?” ------------ 二十五.朋友 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其潜台词是:如果真能力,一拖二也是可以的。 当然现在不行。 以某人现实的程度,杨志不相信李浩勤追芳晴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应该有什么别的理由才对,可是,这个事和他杨志又有什么关系,现如今他已经没有立场去关心宜敏的朋友了。 杨志敷衍两句随即挂断电话。 这是星期天,他一个人睡在床上。身侧是空空的一半,平坦的床单带有一种邀请的意味,或许过不多久,就会有人取代宜敏的位置。 她的气味,她的喜好,她种在墙角的一棵水草,她挂在壁上的一幅画,都会因另一个女人的介入而通通消失。而他除了站在一边忍耐,竟什么也不能做,这便是法则。在婚姻里,是没有隐私和秘密可言,为了表示忠诚,一个人得把自己个人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完全的毫无无遗漏的出卖给对方。 他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失去控制,没有把握,永远是巴结讨好的跟在另一个人后面。他,杨志,在余生永远都不会再过那样的日子,他的命运得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在另一个人的心上。 象是为了证明什么,他急急的起身,急急的约人。听在别人耳里,就是利欲热衷的证据。 年轻人积极进步总归是好的,那人哈哈一笑说:“记得带女伴啊。”然后便挂了。 下午三点,约在球场见。 是真正的篮球场,男的女的少的小的,有人喝彩有人虎跃龙跳,女伴们不时在身侧发出尖叫与惊跳声,那都是故意的,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公子哥儿在众人面前没了风头。 还好没带宜敏来。他刚这样想,有人就在身边说出来,是芳晴。和数日之前相比,她仿佛瘦了些,更沉静了些,她望着杨志惊诧的脸色,淡淡的微笑着说:“宜敏一定不喜欢这种场合,我?我是师傅带来见世面的。” 胡卓平,圈子内人送外号“小色。” 杨志不问芳晴为什么会找上这么个人做师傅,更无意对她揭开小胡的老底,他不咸不淡应了声好,礼貌的示意然后走开。身后三三两两的人一拨一拨围上来,小胡带着芳晴正四处炫耀,只怕不到一时半刻,圈内的人都会知道这就是小胡晋身的新宠,宜敏不会喜欢的。他停下来,怔了两步,满脸堆笑的回头迎上去说:“是芳晴吧?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我老婆说你今天和她有约------”他说到这里,脸上顿现怪相,一副颇为后悔的样子,他身边的女伴,是一名娇俏的学生,一脸嗔怨的嚷道:“原来你有老婆,你真的好坏啊。”所有的人都呵呵大笑起来,包括芳晴,那孤单的容色,让杨志心中一恸。还好,宜敏没有吃这样的苦,只要有他在,他定舍不得让她吃这样的苦。至于别人,就管不了这么许多。他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却不听使唤。杨志表情轻浮的对小胡耳语道:“你不知道吗?小万是李浩勤的老婆。” 说起来这世界这么窄。 “怕不是正房吧?” 杨志从鼻头里哼了一记,说:“是不是正房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老李一会要来接她。” 他们都是小人物,除实力外,靠混迹于各类圈子以提高人脉向上攀升。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要好,况且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之类让人难以去心的人物。也不过就是清纯------近乎蠢,撒娇撒娇不会,献媚献媚不懂,不是杵着站着,就是呆着望着,就差嘴边没挂哈喇子。找这么个女人做老婆?胡卓平计算分明,一脸奸笑的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老李还真传统啊。” “女人嘛,当然是要守在家里才好。” “那你家里的那个几时带出来见见?” “见你?”杨志猛打了小胡一拳,笑道:“你这个风流浪子。” 这是时下极夸人的一句话,胡卓平听得浑身舒泰连毛孔都痒到一处,他扭头看看坐在人丛里如小白兔一般发抖的芳晴,人材难得啊,胡卓平叹道,别人是装的,她却是真的。久经*的人没一个看不出来,这么纯,是很可以搞个好价钱。他一想到这里,脸上不免带了心痛难言的悻悻之色。杨志如何看不出来,立刻当机立断说道:“我先带她走吧。” “你还真对得起你兄弟。” “当然。”小杨轻描淡写的说:“明天有个饭局,张哥也在,如果你有时间,一齐来吧。” 他们俩哈哈大笑在闪电间打了个来回。“这样的兄弟,我也想有。”小胡说。杨志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掌拍了两下。人货两讫,芳晴不知怎么就转到小杨车上。她整颗心吞回肚里,如溺水之人一般紧紧抓住安全带不放。那车后的喧闹,那渐渐远去的繁华与如狼似虎的目光,让芳晴整个人都抖起来,女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从一个男人转到另一个男人,直到停下来。移船就岸,迈一步过一生。芳晴疲倦的把头杵在玻窗上,雨,稀稀拉拉的落下来,身边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就这样沉默着,是一种体贴的温暖。“为什么宜敏要离开你?”她问:“如果我身边能有象你这样的人,我一定舍不得离开。” 这不是挑逗,她只是说了出心里话。 累,疲倦,对自己的厌弃,对家人的责任,对所谓恩情的辜负象潮水一样将芳晴淹没,如果她能够溺毙,那么对自己未尝不是一桩幸福。可是她不能,人生在世,自有责任要背,如果这就是她降临人间的意义,那么她宁可从来没有睁眼看过这个世界。 如果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在约会回来之后被人拉着絮絮念到三更。李浩勤,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啊,为什么不能给她留一点点念想,纯洁的,只是与爱情有关的。让她能安静的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守在角落里也好。就那样看着他,然后慢慢的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玩什么,还有他的朋友,她愿意在他和他们的面前,做一个乖巧的温和的女人,只因她想讨他喜欢。 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她身上有七灾八难,总不能驮了,如蜗牛一般爬到他身边去讨好。 永远不能站直,永远不能起立,永远不能与他平视着欢喜的说话或是撒娇。这样的心情,原本并不在算计之列,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自己。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在同事面前不行,在父母面前也同样不行。 “对不起,”芳晴低声道歉:“我昨晚没睡好。” “是第一次吧?”他问。 听上去象卖身一样。 芳晴沉默一阵,应道:“是。” “那就好。”听上去他很为她庆幸,“今天的事不会有人知道的,小李人不错,就是古板了些。对女人来说,这是件好事。”他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虎森森的,芳晴突然想起宜敏说过的关于杨志的小话,不由得笑起来。 雨已经停了。 杨志把车停在一条大坝跟前,苍苍茫茫的,是大片的湖水。这是他一直想带宜敏来的地方,可是直到她走,也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你替宜敏看看吧。”说出这个名字,他心里有些轻微的疼痛,更有些莫名的亢奋和憋屈。说不上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别人,杨志一改平常事不关己态度大声对芳晴说:“小李人不错的,你要珍惜。” 她怎么配得上他。 见芳晴微垂着头一脸失落,杨志险些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把李浩勤的老底揭穿掀完。 象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是没有做过的:泡妞,赌博,寻衅,巴结。但凡与前程有关,与钱有关的,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会奋不顾身的纵身过去,只为沾一点腥。他不知别人是怎么想,在他杨志而言,这样辛苦,为的只是一个人,一个在别人眼中,所谓有思想有头脑的人。 可再有头脑的人也要吃饭,不是吗? 芳晴被杨志突然的失控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盯着蹲在自己脚下的这个男人,想了半天,这才怯生生伸出手摸摸杨志的头。头发软而密,浓黑簇新,为了宜敏。她嘴里催眠似的不停说道:“朋友,我们是朋友,你还有朋友。” ------------ 二十六. 明天 待杨志平静下来,芳晴开始偷偷给宜敏打电话。 是有意避着他,但她怀疑他完全知道,否则不会一坐下来就说要上洗手间。这是间茶楼,临湖而立。装饰典雅古朴,一只风铃在檐下叮叮当当的作响,老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见杨志即极亲热的迎上去。他们在说着什么,然后他转过身向这边走来,双眼通红明亮,锐利如刀锋。芳晴感觉自己划的一声被劈做两半,她吱唔着把手机塞进包里,电话没通,宜敏终究是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如果她能早一点出发去看宜敏就好了。 懊悔担忧,让芳晴整张脸变得紫涨。她不时偷眼觑着杨志的神情,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拿着叉子在通心粉上搅着。 “你不想吃吗?”他问。 芳晴下意识的躲闪着他的目光,一双眼里全是抱歉。 她倒真是宜敏的朋友,杨志心中一暖,将手里托着的姜茶一饮而尽。 夜已经深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知怎么,她听见这话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手机一响,芳晴象救命似的捞起来。听得出对方是个男人,杨志踱到走廊上去,遇见熟人,亲热起来,对方什么荤的都能说出口, “新人?”那人问。 换成别的女人,只会当个笑话。但芳晴不一样,杨志瞥了一眼她低垂的头颈,招得一阵嘲笑。“哟,还真护着。” 他们支起一桌麻将来打,前后不过两分钟,杨志不能走不能逃,只能对着芳晴苦笑。她看上去略有些恍惚,象是在为某个人伤神。杨志砰的一张牌扔出去,一炮三响,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大瓶的红酒递到杨志手上,他牛饮一般干掉半瓶,赢了个满党彩。酒汁顺着唇边滴落,芳晴立刻递上纸巾。“心疼了心疼了。”他们喊。芳晴脸一红,解释说:“这是我大哥。” 她居然不晓得现如今“大哥”是多么暧昧的一个词。 杨志又是怜悯又是好笑,他算计清楚,自然一路输到底。酒瓶空了再上,上了又空。见芳晴担心,自有女人上前挽着她胳膊说些什么。她看上去颇能敷衍,三五句就和人熟起来,交头接耳十足小女人模样。然后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她声音比较大,“妈,我一会就回去。”搁下电话,面对满室的目光,她的微笑既腼腆又俏皮,“我有门禁,呵呵。”她象是遭遇了一件极开心的事,咯咯的笑起来,清脆明亮,似月光沁入芳草。杨志趁势站起来,“我送你回去。”他说。他们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出门,“能开车吗?”芳晴问。此地离城十里,杨志哑然失笑,“不开车,难道走回去。”她居然把这句笑话当真,语速极快的说道:“离这儿不远有市镇,我们走到那里,然后打车回去。” 荒村野地,杨志酒意上涌,他板着脸说道:“这附近有野猪的。” “骗人。” 他没料到会是这样娇俏的回答,忍不住朗声大笑。 有两只鸟呼啦呼啦飞上天空,月色明亮皎洁,在林间深处,有三三两两的情人出没。 杨志示意她坐。 她谨慎的与他拉开两个身位的距离,双手抱膝。 俨然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还习惯吗?”他问。 她一时呆了一下,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过了一阵方才凝神答道:“找我说话的秦姐好象是我们客户,我可以去找她吗?” 那倒是个难打交道的婆娘。杨志强压酒意,挑几件不要紧的略略宣扬了一下老秦的事迹。果然芳晴被吓住了,连这个都怕,还能做什么。“你还是转份工吧,销售,不适合你。” “我需要钱。”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星际之外辗转的传来。 “钱?”杨志反问:“女孩子挣钱的方式有很多,芳晴,你完全不必苦自己。找个好男人,就什么都有了。这个,你父母没教过你吗?” 那就是家教不好。 做父母的应紧跟时代潮流为儿女前程在精神上提携打点才对,就象他爸妈,从读书有用到金钱致富,没有一次不是随时代变迁紧跟潮流。就是鼓点总比别人晚一步,没办法,在学校里呆久了,授的还是德育!一份工作而已------杨志爸爸叹道。虽然晚了一步,但成就却并不比任何同龄人差,停薪下海,赚的钱足够在小城里风风光光,只是心胸未展。这个他自小就晓得,可他如果真是体谅父亲的心意,就不该带宜敏回去,就那一次,唯一的一次,父子俩再未做尽夜长谈。“你大了,学会自己选择了。”父亲说:“这姑娘不是不好。”父亲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他明白,父亲是要让他自己学会找出答案。可是他没有时间,他还没来得及找出是否,宜敏就已经离开。 那一夜,她或许是听见点什么吧。然后就淡下来,一点点淡下来,每一滴都让他抓心挠肺的疼。 那样的疼痛------夜风一凉,杨志醒得七七八八。他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些过份的话,就那样无所畏惧的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站起来。这样的若不在意,无非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半分用处。芳晴脸色苍白的站在他身侧,低声说:“连你也这样说。” 他不晓得她这句话里到底有多少嗔娇怨,只觉得此女现在言语举措甚不得体。陪到现在,也算对得起前女友的情份。他彬彬有礼的请她走在前面,芳晴默然,嘴里含混的应道:“现在说了。” 太迟了。 杨志心里叹息,脸上却一味的装糊涂。 又不是他的女人。 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念一动。他问芳晴:“小李见过你爸妈?” 她明亮的双眼带一种焦虑与茫然,脚下慌慌张张的绊了一下,不由自主牵住他衣角却没有回答。 已经很久没有女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他。 杨志酒意上涌,芳晴啊的一声退后两步。象是晓得自己做错了事,她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鬓角的汗细细的沁出来,让他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伤心。杨志扭转身,在上车之前,对芳晴说:“如果没见过,就暂时不要见,待事情定下来再见也不迟。” 她完全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车子在哗哗的往前走。 夜那么重,倒象是有许多人狠狠的压住她的头往水里挤。 浑身都湿了,唯有一颗针,密密的自她额角向里紧压,她喘一口气,似灵光一闪,终于说出一直想说的话:“如果宜敏回来,你们好好的在一起,行不行?” “我一定能说服宜敏。”她说。 这是她身边唯一有意义也唯一有把握的一件事。 她不等杨志回答就吩咐他把车停在离家有二百米之远的地方。然后穿街避巷从另一个入口回家上楼。 万树德与李明彩果然是在反方向候着,等得到手机讯息,芳晴已上床安睡。 她睡得这样沉,让做父母的不忍心打扰。 “等明天吧,明天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句话芳晴分明听见了,但她没有吭声,她在床上翻了一下,然后睡去。 ------------ 二十七. 密议 第二天芳晴走得意乎寻常的早。李明彩起初只当她是去上厕所,等了一阵却迟迟不见回来。手袋皮鞋手机已通通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含混糟杂,听得出是在公交车上。“早上有会。”李明彩对老伴说。“那只有晚上回来再跟她说了。”天这样热,万树德躺在地铺上合着眼“嗯”了一声。空气,烫滋滋的,让四肢百骸都有灼烧的感觉,他一翻身,问李明彩:“来这里,怕有两个月了吧。” “还差五天。” “日子还真快。” 从一开始忙碌的看房到借钱下定,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如今大事已定,日子闲下来。万树德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李明彩看他心情还好,趁势坐下来试探着问道:“现在也闲了,你看我能不能找个什么事来做?” 万树德白了她一眼说:“这要问你的好女儿。” 看芳晴那样子就晓得是没有眉目,白天黑夜的躲,和自己的父母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好没意思。 李明彩叹口气,她不想和人吵架,便只能假装没听懂,自顾自的说道:“这附近我看过了,竟没一个好的缝纫师傅。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买一台二手机,就在门口的小卖部支个摊,给人改改裤角翻翻衣领,一个月下来,菜钱总能挣出来。你说呢?” 听她那口气,分明不是商量是通知了。万树德腾的一声坐起来骂道:“没脑子的人。你这么做不是给芳儿丢脸吗?咱们虽穷,但总也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你为了几个钱,跑到门口摆摊,好让别人说咱们是乞丐吗?你这么做,别说芳儿结不到好亲,就算结了,让会让女儿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 李明彩没来由被一顿骂,心里不由得火起,她冷笑着说:“靠劳力吃饭光明正大,有什么丢脸不丢脸,倒是没本事挣钱空口白话才让人看不起。枉你被党教育这么多年,难道竟没听说过劳动致富?” 这算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不曾说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话。万树德大怒,只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单手指着李明彩,嘴唇哆哆嗦嗦的发红紫涨。多年的夫妻情义,让李明彩心里一怯一软,连忙上前想安慰两句,却没料万树德误会这个女人意有所图,他劈手一掌正好煽在李明彩右脸,五个指印如浮雕似的凸现在她焦黄干枯的脸上,万树德心里一恸,只是脸上不肯带出来,“你怎么不躲?”他淡淡的说。 能躲到哪里去? 她的世界这么小,只有家,孩子,工厂,街道。她一生中最长的路也就是*时候追随兄长姐妹的照片看遍了五湖四海,她那时还小,不知道这世界会变成这样。她以为嫁一人就是依从他一生,为了这个家------“我们离婚吧。”她说。万树德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他轻蔑的看了李明彩一眼,说不上是因为自尊心受损还是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冷冷的说:“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当自己还是小姑娘。” 她听见他哧的冷笑了一声,然后穿衣准备出门。 “去见谁呢?”她问。 万树德心里暗暗松口气,他正想陪个笑脸,却看见李明彩站了起来,她不拦着他,更没有哭哭啼啼的控诉,她只是站着轻轻说:“是不是又到公园里坐一天,然后回来告诉我,你被你那个了不得的朋友请去喝茶聊天好酒好肉好招待?” 他没料到她会跟着他,顿时连腰都直不了。“芳晴也知道?”他问。 怎么敢说。 李明彩颓然坐在椅子上。 离婚?就算为了芳晴也不能。债欠了,首付给了,月供也起头了。如果一离,先不说银行那摊事,光是三姑六戚的逼债就受不了。 “你为什么打这么重?”李明彩哭。 他晓得她是怕芳晴回来看见了不好交待,自己也觉得悔恨。只能蹲下来,象小孩子一样伏在她面前,年岁不饶人,不多久他便踉跄着向前栽倒。李明彩尖叫了一声立刻扶住老万把他牵到芳晴床上躺着。过了许久,那眩晕的感觉才消失掉,万树德紧紧拉住老伴的手,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无论如何艰难他也能保持尊严与气骨,但现在不行,他哭起来,眼泪鼻涕的糊了一脸,这么老的人了,无论如何洗涮身上也有着老人所特有的难闻气味。那是一点点腥臭,却是李明彩尽其一生最终所能抓住的东西。她手忙脚乱的一边用面巾为万树德擦拭,一边抽搐着说:“人家不见,咱们也别求。一家人呆在一起,安安心心的过。等芳晴找个好老公,住进新房子,生了孩子咱们就安安心心的养养孙子玩。这日子多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管不了的闲事咱们都别管。老了老了,不惹是非,就是为女儿省钱,为女儿尽孝。” 怎么不是她为我们,倒是我们为她? 但世事就是这样,一辈子牺牲,一辈子隐忍,一辈子为了别人。他不敢说我不甘心,只能含混的在喉头里应了一下。李明彩只当他答应了,她接着说道:“女儿要找什么样的对象由得她自己吧,富一点是她好,咱们别沾光,穷一点是她情愿,我们也帮不了。日子是她自己过,我们管好自己就是让她省心。做父母的也就这一点好处了,芳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她定能体会父母的苦心。” “可那个人呢?她找的那个人能答应吗?”万树德静下来,慢慢的说出心里话:“你的话都很好听,但实际上却一条都不行。我们老了,谁来养?当然只能是子女,所谓社会所提供的最多只是一张公交免费卡,还要等到七十岁才能用。是你能活七十还是我能活七十?我们的健康早就被那些年月毁得差不多了,食品馈乏,负担众多,临到老年,却又面对破产清算。你我算好的,熬到现在还有医保社保,有些老哥们儿------”说到这里,他哽咽起来,那一本伤心事,她劝不了,只能陪着老万呜呜咽咽的哭。两人哭一阵,相互劝一阵,这才平静的接着说下去:“人就那样子没了,说没就没了,年轻时不是没有理想,经受磨难时也不是没有抱负。可人一走,就啥前景也看不到。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走了,走了,就不用再受煎熬,走了,就不用再去想这条道到底对不对。那是芳晴她们那一辈要操心的事,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伤心。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怕说的是空的,到底还知道要做些什么。可芳晴他们,去哪里,能做什么,却是一点也不知情。”李明彩不明白万树德在伤心什么,只看见老伴咳和厉害,“你慢一点吧,”她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都是空话。 万树德低了头,目光中有一些绝望,他问李明彩:“我们病了怎么办?是用医保还是卖血换命?都不行,象我们这样的人,连报纸募捐的资格都没有。不是白血病,也不是奇胎杂症,没有卖点,当然也没有人出力。只不过是老死罢了,成仟上万,哪有人会来关心我们。也只能指着儿女了,如果孩子多也就算了,但偏偏只有她一个。不聪明,不机灵,死心眼。这样的孩子在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指望她,老伴,你觉得能行吗?” 他看见李明彩呆愣不语,便知道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一大半。 “我不是想要干涉女儿的婚事,也不是说她一定要嫁我选的人。我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为了大家好。我们是芳晴的父母,她又是个孝顺的,如果我们不好,孩子她会好吗?如果孩子不好,就算有了孙子这日子也没味道。我已经想过了。”万树德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我们这个家想要过下去,想要大家都好,就一定得找个有本事的女婿不可,还得听话。这个,你觉得芳晴有本事能做到吗?” “不能,那孩子太重感情,连一个什么宜敏也放不下。更别提男人,她连男人的真面目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只能父母帮她了,你怪我去巴结别人,你当我想啊。我只是为了晴儿,为了让她在别人面前有个体面。让别人知道忌讳,不要对她不起,不要欺负她。这就是我们能为女儿做的。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不惹是非就是尽孝’,老伴,你老了,你不晓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象晴儿这样体贴孝顺。总有些孩子,在嫌弃父母为他们做得不够,搭线铺路-----”万树德呵呵笑了两声,凄然的没有再说下去。他静一静,然后劝道:“听我的,啊,听我的。至于这脸上的伤,”李明彩低了头,抹抹眼泪说:“我明白,就说是在菜场买菜,被小偷打的。” ------------ 二十八. 上门 芳晴晚上回来看见李明彩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果然是打重了,万树德在一旁暗暗后悔。芳晴妈右耳嗡嗡的,始终感觉有重听。 要去看医生啊。芳晴一咬牙,拨了方达生电话。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沉稳,他约好时间地点,芳晴忍不住低声说:“对不起。” “良心发现了?一次又一次放我鸽子。” 芳晴不知道这个样貌普通的男人居然还能说出这么风趣的话,她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电话断了又来,这次是李浩勤。芳晴记得他中午已经发过短信,她听他在那边讲:“我有事,改天约你。”话语简短,倒是李明彩比芳晴更晓得如何应对。“我一会儿什么都不会说的。”芳晴被母亲的话逼得脸红,她置若罔闻的拦了辆出租车,老远就瞧见方达生站在大门口翘首以待,他不招呼芳晴,先招呼伯母,李明彩一只左耳听得真真的,她满脸含笑全不似第一次见面时的无礼。“小方啊。”方达生爽快的应了一声,倾刻间心里雪亮,如果有朝一日他能与芳晴成婚,那么岳母绝不会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障碍。 他能控制她们。 这只是小意思。他应对得体,招呼周到,请医生过来仔细看诊认真解释。芳晴听了两遍一颗心落回肚里,她感激的望着小方,嘴里说不出话。 倒是小方有话要讲:“下次再碰见这种人,别这么搏命了。他要钱就给他,否则上一次医院花的还不够省的,报警没有?” 李明彩摇头又点头,面孔红起来,看得芳晴愈加难过。 这样的负疚,方达生通通经历过。他压下心里的疑问,温和的说:“我送你们。” 一辆奥拓飞也似的开回去。李明彩脚下生风的和人招呼应酬,“顺路顺路。”她右耳重听未愈,听什么奉承都是双倍,早乐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见万树德忙拉了小方上前介绍:“方达生,就是那啥的侄子。”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略显迟钝的憨笑着迎上来。双眼浑浊,步履缓慢,每走一步皆从四肢百骸散发流露出无限的谦卑与惊喜。这一幕方达生通通经历过,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身份从受审者变成了决定人。 他是喜欢这种感觉的。 万树德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于自己的同类,人们总是具有格外敏锐的嗅觉与洞察力。万树德深谙此道,他深深的,深深的把自己藏起来。如同面对李浩勤那一次,老无所欲,行就将木,是他留给所有人的面具。这是安全的,也是屈辱的。在他这把年纪,无论是法律人情还是环境,都未曾主动赋予他应有的体面与尊严,为了生活,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自降风骨去迁就去讨好一个又一个后生小子。因为这个,他不能不怨恨芳晴,那半生的指望,一世的疼爱,竟换不回女儿对自己的呵护。万树德非常小心非常小心的向芳晴瞟了一眼,芳晴一无所知,她手持电话不知和谁窃窃私语。 “哎呀大事情,你堂哥要过来出差。”李明彩拍着手掌大声说。 楼道很窄,很一句话都被回音隔成二三段,芳晴落在最后头,她还没说话,李浩勤在电话那头先问出来:“你堂哥,要不要我过来啊?” 芳晴脸一红,她慌张甜蜜的说一句:“我再打给你。”就把电话挂了,万树德恰在此时从房里伸头出来,“这孩子真不懂事,就只知道工作。”他摇头说。芳晴心虚得连趁势接上话头的勇气都没有,她腼腆的微笑着细声说道:“家里乱,今天多亏你帮忙。” -------在好久以前,这些都曾是方达生说过的台词,他心里一酸,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嘴上却真切的回复一句“没关系。”是真的吗?李明彩高兴的说:“那下次我还找小方。”芳晴完全来不及阻止母亲的鲁莽,她脸又红了,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这倒是普通平常温暖的一家,就象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那样,靠自己的手,勤勤恳恳的生活。方达生低下头向老万递了支烟,和李浩勤不同的是,他姿势谦和做足了晚辈的样子。满足,从内心深处往外的溢了出来,万树德吐个烟圈,李明彩立刻就明白,“走走走,我们去准备几个菜。” “出去吃吧。” 李明彩嗔了小方一眼,“那多浪费,别小瞧我的手艺。” 她说做就做,哪怕天黑夜重也难不倒。这家一块肉,那家几根葱。“妈,你人缘真好。”李明彩在女儿额上狠敲一记,“学着点,人家都上门了,你也不知道好好表现表现。”芳晴手上的小刀被这话惊得微微一斜,血流出来,不过是小伤,李明彩大呼小叫的喊“哎呀受伤了。” 方达生在屋里巴不得有这么一句,他立刻跳起来从万树德的唠叨絮语里逃到走廊上去。“伤哪儿了?”他问。 芳晴一根手指头含在嘴唇里,既不能语,也不敢把指头拿出来给人看。 “让小方带你去买创可贴吧。”万树德说,他们夫妻同心,在闪电中打了个来回: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方达生。 出身相等,学历相当,论家世,比咱们家还差呢,但强在年龄稍长有事业基础,工作单位也好,是在医院。至少以后看病不用发愁,老家亲戚虽多,听他口锋倒象是个清醒的,咱们再提醒着点,也不算什么难事。 万树德计议清楚,只觉得事事妥贴。 老了,有点糊涂了。就这么点小事,居然也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定下来,真是枉做小人。万树德把一只火机在手上捏来捏去,夜深露重,他们老俩口就着花生米下粥,“好香。”万树德撂下碗,“不用等门,咱们先睡吧。明天骐彰要过来。” 万骐彰是芳晴的堂兄,也是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让骐彰也见见小方吧,也给芳晴参谋参谋。” 万树德觉得这点子不错,他难得的捡起扫把哼了几句戏腔,一抬头芳晴正好站在他面前。“回来了?”他今天心情好,有兴致象正常的爸爸那样和女儿开几句玩笑。芳晴板着脸,嗯了一声,不言不语的一扭身坐到床上。 不用别人吩咐,李明彩早悄没声的关门关窗,布帘一拉,他们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家子。万树德不明究里,仍然是玩笑的语气,他问芳晴:“是那小子给你气受?真是跟天借了胆,明天上门,我好好教训他。” 芳晴反问:“谁说他还要来?” “你骐彰哥明天要来,小方当然得上门来见见。” “他又是我们家什么人,为什么要上门来见骐彰哥。你们先出去吧,我要睡了。” 芳晴说完这话随即敏捷的单手拦住万树德的胳膊,“你不能再打我。”她说。 万树德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姑且说他没这心思,就算有,那也只是为了女儿好。 可她在外面已经被人家打够了。 不在脸,而在心。 做上司的嫌她蠢笨,做同事的嫌她不会媚人,做朋友的,啊,宜敏走了,她就已经没有朋友。她背着一身债,被人日日催逼。连婚姻都被人拿来做还债的砝码。 “你们别再逼我,我很累。”她低声下气的说:“现在外面压力有多大,你们根本就想像不到。不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做死做活都有人管。” 万树德听这话心里一恸,心肠旋即刚硬。“逼?”谁当得起这个字。若真认了,以后也不必在女儿面前做人。他于是冷笑着说道:“谁逼你啊?买房子是我们逼的?借钱是我们逼的?你找男朋友,我们也只是在边上看热闹。男人是你带回来的,倒现在还成了父母逼你,你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样的女儿,”他呵呵的笑着,在暗夜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芳晴被万树德这一长串质问逼得瞠目结舌,她辩无可辩,只能呜呜的哭,倒忘了对他们说出最最重要的一句话。 万树德懒得和她这窝囊废计较,他一摔帘子,恨恨的说道:“看你骐彰哥明天怎么说你。不睡还愣着做什么。”他对李明彩吼道:“关灯。” ------------ 二十九.逼债 第二天一大早万树德就主动打电话给方达生,这是他头天晚上找小方要的,幸好有这一手,否则依女儿的犟脾气,连人跑了都不知道。 李明彩站在一侧,见老头子兴致勃勃讲了两句随即神色大变,说到最后,表情几乎是屈辱与难堪。当电话挂断,万树德浑身发抖缩成了一团,大滴的眼泪不断的顺着松驰干枯的面颊向下滑落,。他已是这么老的人,再往前一步也就是死。为什么不死呢,死了就什么也不必知道,什么也不必经历了。但只要活一天,他就会有一天的指望,指望能有人究这一世的坎坷做一个道歉:在这段长长的人生里,他不仅失去了生存的倚靠,做人的尊严,生活的趣味,精神的支撑,甚至连儿女的孝敬也不曾拥有。“芳晴已经回绝小方了,她说她现在有考虑中的男朋友,所以不想耽误小方。” “这孩子是傻了吧。”李明彩惊叫:“哪怕做个朋友也行啊。” “你还说我们能指望她。”万树德冷笑着。寒意,从脚尖慢慢的向心脏沁延。他拖着身体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李明彩提议道:“让骐彰劝劝。” 这只是方法之一。 “如果孩子真的喜欢小李,小李也有小李的好处。”李明彩的声音怯怯的。 那倨傲的眼神,不屑的语气,软中带硬的答复象电影中的布景一幕一幕在万树德眼前闪现,他心肠一硬,断然喝道:“不行。” 至于为什么,他既然不屑于解释,她当然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在心里叹口气,趁着外出买菜的功夫,李明彩给芳晴打了个电话。铃响两声即被掐断,李明彩这时已经懂得这是对方不想接听的意思,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站在路边愣愣的发怔。 而此刻芳晴正站在张清刚面前,她心底的兴奋以一种尖锐刺痛的方式表达出来,那是她的左手与右手,双手互掐,是一道深深的指痕,张清刚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然后说:“如果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出去了。” 芳晴清脆响亮应声是,笑意,从她的唇边缓缓的向外延伸,她回到办公桌前喊了声:“师傅。” “怎么谢我呢?”胡卓平问。 “麦当劳还是肯德基,”芳晴一摊手,“我也只请得起这个。” “小气。”胡卓平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说:“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 总归是要还的,至于方式,小胡一笑着扬长而去:“到时再告诉你。” 说到底不过是搏奕。 人情也好,工作也好。人与人之间归根到底是一种依附的关系。上对下,官对民,丈夫对妻子,彼此间力量的对比决定了存活的生态。此消彼长,就连感情亦囊括其中----关于这一点,芳晴还体会不出来。她是小儿女心性,在惴惴不安之后终究是欢喜占了上风。她自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李浩勤指点所来,便连忙觑空给他打了个电话,开开心心小声说道:“都被你说中了,领导刚刚让我负责与经销商联系,先从内部营业开始做起。” 是吗?那边传来一声轻笑,“那你怎么谢我呢?” 欠的都是人情,可面对这个人,她愿意将自己完完整整的送出去。芳晴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念头惊得满脸通红。她娇嗔的记下今晚约会的时间与地点,随即将电话挂断。 时值中午,满堂空寂。 张清刚从屋子里钻出来诧异的问:“怎么不吃饭?” 一个讨好精乖的笑自然而然的从芳晴脸上浮出来,她半垂着头,语调恭谨慎的说:“我先把手上的资料理一理,下午一上班就好联系。喔,我带了面包了,经理,你不吃吗?” “有点胃疼。” “那我去帮你买药吧。” “药我倒是有,不过是就是想喝点牛奶。” 芳晴立刻一跃而起,连“等等”二字也忘了说。 张清刚一笑而坐,看着芳晴跌撞的背影。好象是从扩招以后吧,身边突然就多了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出身乡村贫镇,读个大专略认得几个字什么也没学到就被扔到社会上来。时光倒退二十年,何尝不能以知识份子的面目出现,但势移时易,文凭从来,亦或永远都只是一个人的立身活命之阶,杠杆高了,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在底处颠扑着活命。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但让女子借平等之名与众生一同挣扎却是从未曾有。 其实何尝真正平等过?这世间的平等,向来都只是实力对比的后果。在春风融面的后头,是有人隐忍,有人大度包容。女子,倒比从前活得更艰难些,父母付出的学费,被文字虚饰的自尊,同龄女子之间的攀比,逼得她们不得不往“齐家治国”这条路上走,仟军万马,硬生生将人逼出龙凤之姿。可那又如何?在一个没有尊重,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缺乏人文精神与道德缺失的世界里,一个成功的人要以成百上仟的心计密谋来维护自己。 都在怕些什么呢?张清刚别开脸接过芳晴递过的牛奶,温热。他听她讨好的说:“我请店主用微波加热过了。”------终于走上这条路,幸或不幸,都只是别人家事。可就是这样的女孩,象芳晴一般无二的女孩,就是她们迟早会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另一个人的母亲。她一定不会忘记,也定会牢牢记得,她年轻时挣扎求生的悲苦,她所受的侮辱与创伤迟早会随同她绵延不断的母爱传递给下一代。 会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是求职中的仓惶还是职场中的人心险恶,都只是求生而已,人最怕的,是来自于家人的背叛反目猜忌与利用。万芳晴既然肯负债为家人购房,想来必定是父慈子孝,祥和安宁。 张清刚把牛奶喝完,瞥了芳晴一眼。 在她年轻的面容里有隐约的恐惧,怕什么,他笑起来。没错,从表面上看,他是听了小胡的劝让芳晴先撤下来做内部营业。可实际上他身边也真需要这样的人,他不肯说出理由,偏要让小胡出头,芳晴自动请令,无非是给一个人面子,给一个人压力。这就是所谓权术,他能活到今天,除能力外,全有赖于此。张清刚呵呵一笑起身离去,眉目间威仪无限。芳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亦不知如何弥补,心头乱跳,好一阵都不能平静。可事情堆在头上,不能不做,众人只见她扑前扑后,不免出声叽嘲。芳晴一张笑脸陪得牙都酸了,“这不算什么。”她在心里默念,比起在外打拼,躲在家里能有一碗安乐茶饭吃就已经很好。虽然没什么钱可拿,但有总强胜于无,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叹口气,忙了许久,这才想起要给家里打电话。还没拨,有人先打进来了。 “哥。” 她喊得这样亲热,倒让电话那头的万骐彰脸红心跳。 怕什么,万骐彰鼓励自己,毕竟欠钱的是芳晴而不是他自个。他三言两语将出差的事情说个大概,然后试探着说道:“芳晴,我们俩见个面吧,哥有事要和你商量。” 芳晴没从骐彰的语气里听出半点眉目,她一如既往的天真雀跃,娇笑着说:“那好啊,正好你请我吃饭。哥,”说到这里她声音压低:“我,我,恋爱了。” 万骐彰心中一喜,“是真的吗?不会要结婚吧?” 他们兄妹向来言笑不忌,骐彰只听见芳晴在那头“呸”一声,然后是卡嗒一响,电话断了。 万骐彰坐在沙发卡座上,他不晓得自己在高兴些什么。 芳晴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说多了一个可以帮忙还债的人。钱,四万块钱,当初若不是瑶瑶和他争意气闹分手,他也不会一气之下就把这存下准备结婚的钱借给二叔。搞得是两袖清风,现在好了,要结婚先讨债。 万骐彰啼笑皆非的鄙视了一下自己,他休息一阵,随后拧不过万树德的强令喝逼,答应现在就起身出发去拜见二老。 ------------ 三十. 情伤 芳晴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无知,是这世上最具勇气的选择之一,将命运完全的交付于他人之手,无论是前是后,是左是右,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是,人与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样的穿着,一样的食物,一样的教材,一样的人文生态,这是大的背景。但因为家世,因为环境,因为一分或数分之差,人终究被慢慢的区分划隔,成为不同的族类--------人可以不依贫富来划分阶级,却不能不承认人因认知的不同而所差异。此事古已有之,今亦如此,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古之有“士。”--------在今日亦或未来,对很多人而言,这只是项可以申遗的恒产,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族类早已连同它天赋的勇气悲悯以及责任完全消失。 这是桩幸运的事。 至少没有人吵。 整列的火车飞快的向前急驶,我们都坐在车里,没有人可以例外。那窗外的风景,绝不因位置的差异而有所不同:生,老,病,死。如白驹过隙。手有余泽,无非是留给后人,福祸两难,唯有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但那已不是我们眼界所能及之处,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灿如烟花之一瞬。 或许这就是活在当下之新解。 逝者已矣,关于未来却也再无秘密可言。宇宙,物种,基因,制度,数仟年文明,凡人类所能想像的,通通都以现实的方式在某一间试验室或是国度付诸实现。口耳相传,人类终其一生所纠缠的,不过是爱与恨的情感。那些传说中的大同世界依然因疆域之隔在星球上暴烈的倾轧。还有哪一种被终结的方式没有被提前演绎过:冰河,外星,洪水------“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这算是一语成箴吗?在愈逼愈近的恐惧之前,是奢华的快乐,放纵的享受,精美的食饰,与暖昧的情感------这是时下最讨年轻人喜欢的游戏。芳晴毫不犹豫的放弃与堂哥团圆的机会而去与李浩勤相约。是在城市的MS广场,她来得早了,既不担心也不着急,只是笑咪咪的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她身侧正吃着一只冰淇淋,芳晴眼馋的看着,忍不住出声说道:“哎呀,我减肥。” 听上去言若有憾。菁菁淡然一笑起身,选了个避人的位置坐下。两只冰淇淋吃完,果然看见李浩勤走过去,那正在减肥的年轻女子双眼闪亮如星辰一下子跳到他跟前,看得出她崇拜他,爱慕他,依从他,愿意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原来爱不过如此,她李菁菁在这段关系中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一直在李浩勤面前伪装及延续这种状态。 事到如今,索性泰然。 女子,在仟年之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抛开三从四德的身份以“强人”的面目出现。一箪食,一浆衣,皆是由一双小手奋力搏出,自尊自立,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四个字。因文明的奇妙,世人可以用多重视角来看待同一件事:孤独,凄凉,脆弱-------这样的情感,几乎是出自于本能,并不因阅读量的多少,学历的高低而有所区别。夜已渐深,李菁菁坐在一堆衣服杂物的中央不能自主。而就在今早,她还对李浩勤扬言道“完全有能力过别样的生活。”她的能力,无非是指在生活中多出一个老板,朝九晚五讨生存用的职场生涯。除薪水外,并不包括提供自尊与爱,支撑皮相而已。就这么个事,居然被诸神引用为恢复独立自主地位的神钥,一想到这里,真是不能不让人心生同情,身为男性,在数仟年历史中,他们被钉在米饭班主这根耻辱柱上的时间真是太久了,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文明进化到这一步,难道女人就不能平静的想:工作就是工作。 李菁菁双手不受控制,一口气发了三条短信给李浩勤。 刚好九点半,他与芳晴正坐在一间小茶馆窃窃私语,他看了一眼随后解释道:“今天有个朋友要搬家,催我过去帮忙呢。” 芳晴很想说“我和你一齐过去”。可他们并没熟到这一步,她脸红起来,颇有点无颜见江东的味道。李浩勤十分无赖的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记说:“舍不得我啊,放心,我才不去呢,这种出苦力的活。” 见他摇头晃脑的,象是颇吃过些苦头。芳晴哧的一声笑了,“你总给人搬家?” 她看他愣了一下随即时否认,就不再追问下去。 他们出门。 夜色正好,有灯光点点,繁星闪烁。恋人的情怀,如飞蛾扑火一般盲然无惧。凡百事皆可说,皆不可说。郁郁脉脉,光阴,如琴键上飞跳的一抹尾音,灿烂如彩虹般游走在天际。唯有仰望与静默,芳晴,从未想到此生竟能拥有如此情怀,她眼角渐渐濡湿,终于落泪,“蜡烛”。她说。 “这是粗话,女孩子不要说。” 她要过了好久才能醒悟过来这是个笑话。“我很笨吧。”她低声问。 他表情复杂的看一眼手机,轻声安慰道:“配我刚好。”然后就说要送她回去。她舍不得,只是表情讪讪的开不了口。 “我们来日方长。”他说。 这恰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话,芳晴微笑着说:“好,下次我请你吃猪肝。” “我不姓封。” 对答如流。 这是否意味着在未来他们会有很多的话题可说。关于阅读,关于兴趣,关于爱好,关于彼此的小癖好,小别扭。芳晴的脸仰起来,这样皎洁干净的脸庞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李浩勤微觉心烦,借抽烟把脸别开,芳晴娇嗔的迎上去把烟从他唇上取下。这就是开始吗?他听见她在耳边絮絮的说:健康,身体,有害。女人,如果她们的爱都是从说教开始,那么,芳晴还不如家里面的那一个,经过长年磨合,至少李菁菁晓得适可为止不会在他濒临暴发前挑战极限。 男人,已经很累了。 在这个时代,讨生活远比想像中的更难。 诗书礼乐,皆已崩坏。前途路上,除却流氓二字,再无借鉴。 他已经不再是读书人!他变得实惠,经济,能省则省。关于感情,那些纯洁的花朵对李浩勤而言远不如一餐热饭舒心可口,他已年近三十,他愿做一个下了班就万念俱灰的男人,回家脱了皮鞋就高声问:“拖鞋呢?” 可她还年轻,她不晓得,他俯就她,无非是因为她简单心无绮念。如果万芳晴连这一点也不能做到。他淡淡一笑,让芳晴砰然心跳,她以为他看出来她多话只是因为紧张,脸愈发红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眸,生怕会沉溺于怜惜。这样的桥段,李浩勤通通经历过。虚荣心终究战胜了一切,他似一个饱食终日有所餍足的花花公子一般向芳晴颈边俯去。她躲开了,这是自然的。“你是好姑娘。”他说。月光越过重重高楼淡淡的披散在芳晴身上,爱情,如春花般在她身上妖娆盛开。李浩勤指给她看:“我就住这栋楼。” 万家灯火。 有人伤心,有人快乐。 楼层太低,如果跳下去,未必能捞到一个死。 李菁菁站在黑洞洞的窗前,看人来人去,云散云聚。浑身的血液在凝固中咕冬咕冬随心跳沉重的上下晃动,门嘎吱一响,她回头问他:“你回来了。” “啊。”他应了一声,打开电源,姿势随意的问道:“你还没走。” 他倒不怕她死。 李浩勤眼锋锐利的扫过,“死,你怎么舍得?”他嘲讽道:“象你们这样的女子,独立聪明坚强有主见。就象你说的,世界发展到现在,距离已早不是问题。只要有能力,飞机打个转,你自可飞到大洋的另一端和见解相同的人在一起生活。你何必屈就于我,菁菁,我要家,我要一个在炕头上知冷疼热的老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也做不到,在为生活奔波劳累之后,还要与你探讨甚至积极配合你那些优秀的价值观。而那,就是你口中的爱,爱。什么是爱?时尚的房子,漂亮的桌布,晶莹的水晶,得体而优雅,模仿的无非是那些烂俗的情节,我做得稍有差迟,你就火冒三丈。因为我不懂得爱,爱,”头痛,让他不断的抚摸额角,李浩勤声线沉沉说道:“在这个时代,所谓爱,不过是张爱玲笔下的那一杆烟枪。抽大烟总比做别的事要好。菁菁,知识对女性而言,难道不过如此?如果是,那么别让我瞧不起你,请拿出你知性女人的优雅,和我分手吧。” ------------ 三十一.吵闹 言尽于此。 可她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走,她的声音自暗夜中隐约的传来:“我们已经相互见过家长,现在分手太草率了。” 这算是求和? 然而他的回答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你不用在乎我家人的感受,毕竟在你眼里,他们是那么不入流的人。” 李菁菁的声音尖锐刺耳的响起:“你果然是为了你爸妈的事耿耿于怀,你果然,我是你爱的人,你怎么忍心让我受气。”她呜呜的哭起来,这倒是从未有过的景况。想她李菁菁,虽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在家乡却也是家境富裕极有人脉。学历又好,长得又俏,若不是为情所困,怎么会窝在这间小屋里受这窝囊气。她付出这么多,虽然是甘愿的,可也希望他能够体贴入微还她以深情。可他非旦没能做到,反而还带个女人上门来气她。这倒也罢了,李菁菁目光炯炯的望向李浩勤,他明明晓得她意思,却故做不解的蹲下身拉着她小手不放。沉默,象刀一样狠狠的在她心上凌迟,这样的侮辱,是最让人掏心挠肺没有活路的一种死法。有生以来第一次,李菁菁感受被人掐住命脉一般的痛苦,她放肆的痛哭起来,没有人哄,没有人陪,李浩勤起身站在窗前点一支烟,火星点点,他扭头瞟了她一眼,心里暗道来得好真不如来得巧。 他不是傻子,自然听过“娶到一个好老婆,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这句话。 李菁菁不是好老婆,却是他二十八年里所遇到的最好的选择:家境富裕。 房子,车子,票子,面子。只要他肯低头,在一个女人面前,那么,凡人所想拥有的一切,皆俯首可得. 可他偏偏不肯。 这诚然是他的机谋,但在内心深处,他也要想一个家。 一个能善待他父母家人的媳妇,一个温柔解语体贴入微的妻子。 这都是旧式的梦了。 他不是不了解现在的女人,他只是不能容忍她居然能以高人一等的眼光在精神上凌迟他。 好。 既然如此。 就让他来揭开她的画皮。 他倒要看看,在她的皮相之后,如蛆附骨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虫孳。如果她肯站起来,以凛然之姿为女性辩解,那么,他倒真是要站在书桌之上双手鼓掌为她喝一声彩。可是没有,她只是哀哀的痛哭着逃避,将一切归咎于家人父母,她没有任何底气,更不敢将自己的心剖析了捧出来给别人看。她的世界终究只有米粒般大,她所谓的意气之争不是为了经书上的任何字句,精神上的任何分歧。生活二十余年,她李菁菁读的书,挣回的学历,所受的教育,都只是为了在一个男性面前肯定她对他的所有权与控制权。 早知如此,何必受苦。 矫情。 在这个时代,绝不会比真金白银更受人尊重。 都是实惠人。 物物交换,恰是李菁菁父亲的长项。那个小工厂主,长了对如蝮蛇般狡猾多智的眼睛。他就那么直着脖子坐在李浩勤父母面前一项一项罗列清楚:车子,房子,婚前,婚后。 这样的侮辱------这五个字是他李浩勤专门说给李菁菁听的,若非如此,怎么能在她面前保持住清白之躯以应对她的骄横无理。 却也只好了十天。 十天之后她问他:“你爸妈好象很高兴啊,这也难怪,公务员围着老板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他们也只是在县城里任职,职位还那么低。当然或许是因为他们廉洁,可是,在儿子这个事上怎么会晚节不保呢?” 她叹息着出声。 恨意。让他在这个夜晚将她剥剐殆尽,如苍鹰一般凛然俯视着他的猎物:菁菁,哭花了一张脸,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意思。这倒是她和他交往中的第一次呢。在此之前,她一直是那么倔强,那么骄傲,那么有理有节,拼命从一切书籍一切音乐一切软的硬的人文素养中去营造她的精神堡垒,她能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她身后有金钱支撑。她的父亲,是怎么对他讲来着:这是女儿的选择。 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李浩勤的父母倒比儿子更快的反映的过来,“记着就好,要珍惜啊。”他们叹息着说。 心结就这么积下,李菁菁从此绵绵叠叠吵闹不休。这还是她没见识到李浩勤父母的真实想法就有的举动。而他父母也从未在儿子面前掩饰过自己“终于松了口气”的心态。 “钱可真是个逼人的东西。”他爸爸说:“儿子,你放心,我们会和你分开住的。一年最多见一次,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天。大势如此,强扭,只会带来苦果。菁菁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你的,至少父母不能给你的她都能给。这个世界已经是这样了,钱的声音最大。儿子,你不要想不开,也不要过份责备她和她的家人。如果有一天,你站在一个比你条件差很多的女孩身边,你做的,或许不会比菁菁更好。” 烟上的火星细细碎碎的向他手上烧过来。 灼然一痛,他低低的喊了声“芳晴。” 李菁菁万没料到他竟然敢在她面前喊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厉声喝道:“我要毁了她。” “你敢!”李浩勤大怒着喝止:“你还没看清你是谁吗?你是有钱,你有钱得能修个白宫?你是娇女,你能让所有人都叫你公主?你的权,无非是你的家庭用金钱交下的人脉。经济好时,顺风顺水。经济不好,象你们这样的人就是最先跌落山崖尸骨无存的那一类。机器不能当饭吃,人脉不能当水喝。欠下的债收不回来的款,光是这两样就要人命。你以为你家里能撑你一辈子,你以为你可以无知无觉的过一生?你用着家里的钱以为可以藉此在精神上提高一个档次,却不知你父亲早已怕得如履薄冰。你当他为什么最终同意我们的婚事?是因为你的吵闹?你的绝食?你的哭泣?都不是!我告诉你,他真正看中的是我的无赖,我的厚颜,我所谓的能力可以在这个社会打拼分一杯羹以保护你,供你衣食。那些车子房子,都是他预付给我的工薪。说到底,我不欠你什么,就算结婚,也不欠你什么。只是,为什么象你这样的人居然可以过这样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却不能不在底层挣扎着求生。社会进步到现在,不仅丧失了最基本的廉耻,就连父母也赤膊上阵为自己子女的婚姻叫卖个好价钱。象她那样的人,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李菁菁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然而,他话里的那层怜惜却明明白白的是给了另一个人。痛,象火一样在她胸中燃烧,她胆怯的望着他,终究是怕了他眼中的那一抹赤红。只能自己伏地,哀哀的痛哭。 这样的哭,是芳晴想也不能够想的。 凌晨三点,她犹自在枕上辗转。 逼债,还钱。 骐彰哥。 “先还一半就好。”他说。 二万。 这不是麻将牌。 芳晴将自己缩在被窝里,小声的咳喘。 ------------ 三十二. 她害怕天明,宁愿将永生溺于黑暗之中。 然灵魂卑微,并无使者与芳晴讨论诸般交换事宜。当黎明的微光一点一点升起,芳晴以近乎绝望的眼神凝视着而后起身。 她已经逃过一次,万树德岂容她第二次。 老人家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双目赤红,看得出是一夜未眠。芳晴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她唯唯诺诺的喊声爸爸,万树德低哑着声音问她:“怎么,你还是想用骐彰的法子?” 把老家的房子卖掉,除去还债,或有余款可供急用。 可那是万树德与李明彩一生所得。工作几十年,落到手上的也就只有这一套房子,企业破产之前以二万元买下。她在那里渡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女时代,灰暗的青春,暗淡而毫无光泽,在印象中,她从未有过颜色艳丽的衣裙,飞扬挥霍的快意。她的记忆永远困守在柴米油盐的某一处,生活于她,本是一种逃离。可现在,她被逼得一步步退回去,退到父母的栖居之地,拿他们毕生之所得,为自己换一个光明。 她不是这样的人。 芳晴容颜惨淡的笑说道:“这怎么可能呢?爸,我会去想办法的。” 她这么说分明是无法可想。 然而没有追问没有劝慰更没有退让,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看她走出去。楼上卖菜的大婶倒是对她打了个热情的招呼,芳晴视若无睹,脸色晦黯,整个人恍惚如落叶般飘至公车。一身烟臭,她跌跌撞撞走进公司伏倒在办公桌上,胡卓平还没有来,她现在只想看见他,然后问“关于那个胖子请她作陪的事”是不是真的。 这是她的指望之一。 她虽无知,却也晓得对她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来说这是多么不恰当的价码。虽然她自有利器,可是,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爱那种调调。 然而她不能错,不能失误,她得一矢中的,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倒是个威胁呢。 她眼含轻蔑的想。有一块炭,似火一般灼热的积存在她脑中,尖锐刺痛,让她心中有一种类似于犯罪的快感。这样的情绪,是她从未有也从未想过,但是,如今的她,没有忏悔,没有愧疚,有的倒是一种激昂。家国亲人,历来是人行动的最佳借口。芳晴努力不去想为什么她会孤独的走出家门,她将自己置生与死的对决之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存活下去。 是的,存活。 走到今天,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家国理想尊严人格,终究只是幻梦。 这是她看不了,也宁愿视而不见的远处。在这个世界,没有人可自认会平安到老,恐惧长存,促使人如婴儿般贪婪吮吸唇边的一切,这是幸运的人才能有的享受。平凡如她,除了卑微的求乞,再无生路。 “今天对我倒好,说吧,又有什么需要帮忙?”小胡抿着芳晴所泡的咖啡,咪缝着眼问道。“又是哪张单子搞不定。” 芳晴顺手扯过一张纸,陪笑着听小胡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她笑说:“还是师傅好,求别人,别人可不肯说。” “师傅好!那师傅请你帮忙行不行?” 芳晴心里滚烫的一喜。痛。让她紧咬双唇在字酌句斟之后格外谨慎的说出一段话:“师傅有令徒弟还有什么好推迟的。有事尽管吩咐,是洗衣做饭还是请客吃饭,徒弟不才,愿尽心尽力竭尽所能,哪怕敬陪末座也愿意,只怕师傅嫌徒儿丢脸。” 这一长串差点让小胡把隔夜的饭也呕出来,“是冷笑话?”他捂着心口问道:“你跟着小李倒是长进了很多。哪个小李?当然是李浩勤啊,你别装糊涂,杨志说的这还有假?有这样的男朋友居然都不带出来给我瞧,你对得起师傅吗?你还笑!我姨妈想在小李的楼盘买套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给个折扣?” 他说毕起身,象是完全忘了那天调笑着诡异密问“胖子请你吃饭的价码”这一回事。一行人随着张清刚的号令进会议室开会,芳晴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资格,她机械的打扫卫生,机械的复印资料。失望,让芳晴整个人似沐浴在唾液堆里。羞耻终于来了,卖身无门,充塞她心臆的是无颜面对江东的痛苦。这算是堕落吗?如果是,她唯愿自己能彻底彻底再彻底。 嘿嘿,良家妇女。 终究是连求坏得坏的门路都没有。 她郁闷起来,便在中午避在角落上为自己点一枝烟。 这是暗淡杂乱的街巷,有儿童在奔跑,有妇女在当街吃一碗面。日头灼热辉煌的被绿荫遮挡在天空上,空气静谧而安祥。那洗头水的甜香让芳晴想起从前的岁月,童年,贫穷而安好,这样的记忆只是因为无知。而她已年长,曾经避而不见的事如今通通强逼到她跟前。她面临抉择,其处境并不比历史上任何人来得更伟大,更艰难,更了不起。冷汗涔涔,芳晴突然感觉到些微的幸运,至少她生活在一个平和的年代,没有战乱,没有流民,没有饥馑。时光过去几十年,逝者已矣,一个时代随死者变得沉默而缄口不语。世界光怪陆离,几乎让人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背景,除此再无其它。科技,新潮,巅峰,冲击。这些都是新名词,然而我们是自战乱中来,毁掉的是一个民族最最基本的为人做事的信念。诚信,宽容,谦和,忍耐--------我这是在想什么呢?芳晴自嘲的掐灭手中的香烟,顺着长路慢慢向公司门口走去。在阳光下,她仍然是皎洁干净的一张脸,只是心思龌龊。这个社会,尚未宽容到真正理解一个女人,乃至一个人为了求生在精神上所做的任何挣扎。它依然以地位论英雄,以权力论尊卑。与其死如蝼蚁,倒不如挺身一搏。而这,就算是堕落的开始吧。同样的心路,未必只有命贱之人踏过,有人一飞冲天,其来路未必经得起阳光的直射却仍然饱受拥戴,无它,只因心有戚戚焉。 如果宜敏在就好了。 宜敏会说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芳晴心底。她狠狠的挥手,试图躲。但诱惑,如蛇信一般吐着光芒在她前头发着微光,几乎是伸手可及。她如今再不是那个天真单纯的人,但人生总要有些例外,否则何以存活。芳晴几乎是踉呛着跌进公司,没有人注意到她,正如没有人会在意她死。死,象一个圈套,在她头顶上跃跃欲试。芳晴厌恶的躲开,这倒是给傻瓜准备的呢。如果她死,那么至少也是要在一个有着“贞节烈妇”这等名号的时代。 她安静的抿口茶,去去口中的烟气。 手机里有李浩勤发过来的短信,真好,是单纯的惦记,也唯愿永远如此。泪,无声的自她心上流过,她等了一阵,控制了一阵。时间还早,办公室空无一人,还来得及打电话给那一个人。 当方达生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她却突然不知所措。 傻瓜,真是傻瓜。 羞耻似一张网,密密的将芳晴包裹。她不能动,不能反驳,不能挣扎,唯有静默。对方的呼吸绵长而带有一种压迫,让她几乎尖叫。这么难,也仍然忍住了。“没事,就是问下你好不好。”她说。 “好啊。”方达生接得很快,但并没有再说下去。芳晴只当是因为上次自己不礼貌对方生气的原故,却不知就在早上万树德已找过对方了。她一时发窘,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张嘴乱扯,就这么闲聊,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烧的热痛。或许这就是惩罚吧,一个从未想过好好经营自己的人,最终会被钉在耻辱架上被人鄙视。 ------------ 三十三.求生(全) 然而就算这样她仍然想与小方见面。 恐惧压却了羞耻,让芳晴不顾一切想捞住最后一根稻草。 方达生如何肯上当。 他只是沉默着,在那一厢。说起来他何尝不晓得芳晴的心境,但退一步即是自由,进一步则是圈套,又没有倾国倾城之姿,富可敌国之财。这样的鱼饵,既不香又不辣,愿者上钩,凭的竟是垂钓者的良心,她万芳晴倒真是高估了如今爱情的纯度,好傻好天真,大概就是这类女人的注解。 他搁下电话,阳光正好,大片大片从玻璃顶向屋内透射进来。热腾的蒸气,让在座所有人都有一种兴旺发达的感觉。他们矜贵的或站或立,或饮茶或做事, 上至国策下至市井,无不在谈论之列。这样的闲悠自在,无非是因为有份好工作,这是现如今最最实在,最最现实的事。一份好工作不仅是身份人品的最佳注解,也是婚姻的最佳筛漏器。总务科长林绛,有意无意的抿茶闲话着说道:“男人啊,要老婆的工作好,婚姻才会幸福。” 一干人等唯唯应是。 小方抿嘴一笑。 林绛倒真当他是子侄一般,低声呵斥道:“还笑,真是年轻人没经过苦头。找谁不好,偏偏要找个这种人家。没听说过买猪看圈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老丈人先找上门,一开口居然还是要钱,若不是书柜遮住了我恰好听个大概,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种活雷锋。被讹了多少?” 林绛说这话之前,自然不晓得“买猪看圈”这四字曾是小方相亲无数所收获的考语之一。他只看见方达生低头委婉的一笑,然后回应道:“没多少,就两仟。” “你倒大方。” “可怜呢,人穷志短,如果不是没法子,也不会找上我。” 也就是没有经历过那种时代的人才会说出这些话。林绛不欲和小方争辩,大度宽容的微笑着说:“我给你介绍个好的吧。” 方达生心中一喜。 所谓好,无非是指工作与家庭经济条件。这样的女人他近年来见得多了,当然不放在心上。但林绛介绍的自又不同,正所谓现官不如现管,若是与老林攀上媒人这成关系,难保将来科长这个位置不是他方达生的。小方一脸羞涩的跃跃欲试,倒看得老林笑起来。“我介绍的这个肯定好,成与不成,要看你自己努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真成了,你家里的事可得料理好。” 方达生刚来科里的时候,老家很惹了些风波。时不时的总会有老乡上门需众人大马金刀的侍候。不需久而久之,人人早已避之不及。那时的方达生,落魄潦倒,眉间眼底充满了积郁与焦虑,在清晨的日光下有一种森冷的寒意。象是被饥饿与贫困所逼迫的人,无非无刻不想着巴结向上。可越是这样越是无人接纳,谁肯饲一条狼在身边呢?一个人要向上爬就必须要学会顺毛收爪向人效忠。 小方学得不快,但强在学得好。他内心的挣扎被现实所磨砺一点点顺从下来,老成如林绛如何看不见看不懂,可越是这样就越不愿轻易给。与其说他是想锻炼小方的能力,倒不如说他对这种积极努力到毫无自我的人心存疑惧。操控,向来是由上至下所唯一认可的相处模式,而身有破绽正是被人相信的前提之一。 林绛不晓得方达生历练多年早已悟透了这一点,他只当小方仍是那个小孩子,语气亲热的开导说:“老家的人是要照顾,不过你既然进了城,就要学会城里的生活方式,别太离谱,到时搞得我不好向人交待。” 方达生一脸谦恭的应了,一时有事他们各自走开,林绛走出老远突然想起来喊道:“可别留后遗症。” 方达生看见老林比了“二”的手势,连忙点头又摇头,他心里略略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金额说得更高:伍仟一万,自然比“2”更能凸显自己有情有义的品性,对一个相亲未谐的女子,是没有任何人会去找她核实这些口头的虚数。 房间静下来。 黄昏的薄暮将天光尽染,空气里开始洋溢着甜蜜安祥的气息。 他站在窗前,看三三两两的人手持各式容器向食堂方向走去。或忧或喜,或静或惧。 有人步履沉重在这里走向终点,有人行脚轻快从这里走向新生。这是医院,是生老病死的开始,是人生悲欢喜惧的起步。在这里有最多的市井风情人性袒露,他看得多了,心里有一种无畏与漠然。当万树德一脸悲戚的站在他面前,他话语委婉脸上的拒绝却清晰无误,这是躲在书柜后的老林所看不见的,毕业十年,他早已成精很会处理这一套。关心也好呵护也罢,他方达生心里的温情首先是留给自己,其次才是家人。 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死亡,早已将家庭与他永久的分开。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父亲。 生他养他逼他榨干他,他大学伊始便不得不回报反哺之恩。在同龄人正因入学的放松而沉溺于享乐的时候,他方达生已经削尖脑袋拼命在课余工作试图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这算是荣耀吗? 时代倒不是这么定义的。 在现时的语境里,象他一般成长的人,是众人口中的“贫困生,凤凰。”而时光倒流几十年,他至少能在“寒门出孝子,蓬户出英雄”这十个字里咀嚼自尊的残屑以存活下去。但现实不允许,他满目所及,皆是白森森的刀光要将他切个粉碎再重捏一个“我”,一个更符合生存规则的“我”:勇于抛弃过去,勇于与旧家庭旧观念决裂------这样的时代,历史上不是没有。人类!方达生讽刺的想,还不及一个轮回,竟已经让人想明白,原来有一些人竟是白白的牺牲。 成全了谁? 他不肯再想,只是将自己捂得更些,象一只在寒意下哆嗦的小鸟,梦想着羽毛丰满自己能够更暖一些。 这是人类求生的本能,饱含着对未知前程的恐惧。 芳晴。 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这层意思。 可他帮不了。 更不能在爱情的名目下将自己白白断送。 夜更深了。 当太阳重新升起,有一些人会不一样,很不一样。 芳晴。 他当然明白一个女孩子会为了求生会走到哪一步,能走到哪一步。 这是天天都在发生的事。 男人亦如此。 若不是他小方生得肉体可憎,他迟早会在出卖脑力体力尊严人格之后将自己打包送出,以换回金钱,实惠,以及权利。这最末两个字就是他人生的终极目标。既然勤恳的劳动并不能为人带来体面及尊严,那么,他就必须以权利二字以确保自己收益安稳脸面完好,无冻馁无受辱,俯仰之间有人效力卖命。方达生毕业十年,他工资单上有一部份支出据说就是为此目标而效力:这是局外人才有的天真。越是身临其境,越是高山仰止,如临危渊。 芳晴才走了第一步。 前路漫漫。 一个女子。 这世间多一个,少一个皆无关紧要的女子。 方达生屏紧呼吸。 满目烟火。 他突然很想晓得她究竟身在何处。 芳晴的声音,在静谧的背景里有一种异样的紧张与疲惫。 “我。”她说:“我和朋友在一起,没事。” 芳晴嗯嗯的应了几声随后把电话挂断,她对杨志嫣然一笑而后接着说道:“宜敏急需用钱,我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她又不愿见别人,求人帮忙。我家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杨志,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了。你和宜敏总归只是误会,与其让她牺牲自尊去求别人,倒不如------” 她沉默着没有再说下去。 杨志眼圈红了,哽咽一阵方才应道:“我明白,我会保密的。一万元怕是不够,两万吧,你替我交给她,若真是她家里有什么倒好了,我只怕是宜敏自己有事。芳晴,宜敏也只有你了。” 芳晴在他的恳求里流下泪来,她点着头不断向杨志保证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宜敏。 ------------ 三十四.情敌 钱一到帐芳晴就立刻转汇给万骐彰。 办完这事已是下午四点,她是以复印邮寄资料的名义出来的。时间还好,足够她在街上闲逛。热烈的夏在如焰火般繁花盛开之后略带些初秋的寒意逡巡在街头,那些褐黄枯萎的花,恰如万芳晴的人生,原来,她尚未盛开就已凋零。 她已经是骗子了。 汇款收据,转款记录。杨志果然是个精细人,他断然拒绝以现金的方式将两万元提交给芳晴,却选择了同城转帐。有凭有据,而仓促间她也想不出找人中转,只能自己顶上。她是个笨贼吧,芳晴腿发软,一跤跌坐在花台上,车来人往,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如何会走到这一步,从此再没有回头路,她的人生自一个谎言开始,也将在无数个谎言中结束。 那时候他们说德智体美劳,过些时候他们又说要几讲几热爱。日子在变啊,永远是她达不到的高度,及不了境界,飞也飞不到的目标。而她只是普通人,愿望仟年如一日朴素而平凡:食有粮,居有屋,病有医,老有养,心灵有所寄托,不管是何等教义,必授我等须心存敬畏,谦卑平和的在这个星球上与所有生物同生共处。这是自然的法则,也是科学进步后向人类彰显的现实。毕竟除此之外,人类没有别的好去处。这是唯一的家,却不知为何成为各式私欲的试验场,建筑飞布,沙砾成尘,在艰难的生活里总有人许诺会有一个新世界,一个新未来。除去历史,除去积淀的时光,没有人能肯定他(她)现时所做的一切就是被未来所评判的全然的好。这分明是常识,却有无数人厚颜的不肯承认。城市,在一个又一个决定中被改变了气息与味道,人类在一次又一次迁移里重新书写轨迹。丰裕的物质成为断定社会进步的唯一标准,这样的幸福,终归只是别家之功勋。平凡如芳晴所能记住的,不过只是那些食不能咽,睡不能寝,心存疑惧的暗淡日子。她渴望皈依,却不晓得终有一日连释永信也会成为被招商对象。人,是如此轻贱,再不会被待如子侄。平和,温暖,有人晓得他或她所想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家。 一个家。 她保住了。 没有喜悦,没有自豪。芳晴坐在餐桌前淡淡的说:“钱已经给骐彰哥了。” 万树德惊喜的上下打量张望,“小方果然给了。” 芳晴只当是自己听错,她下意识的反问:“啊?” 这是件得意事啊,万树德如何肯忍住不讲。他三言两语即把上门寻人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不无炫耀的对母女俩说道:“小伙子还不好意思,送我出来的时候还说什么我会和芳晴讨论这件事的。讨论什么啊,都是一家人。” 他只顾说得高兴,没注意芳晴早已手脚冰凉,浑身血液直往上顶。 李明彩只听见当的一声巨响,饭碗翻了,芳晴大怒着喝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你们? 万树德下意识的为老伴辩解:“不管你妈的事,是我做的,你想怎么样吧。” 这分明是无赖的口吻。 芳晴只觉得羞耻,她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能不征得我同意就这么做。” 同意,若要征得她同意,他一家老小就要上街喝西北风了。 生女不孝。万树德一声冷哼压下怒火正欲对女儿耐心开解。却没料女儿已脸含厌烦起身指袖而去。 想走? 李明彩一个箭步拦上去,温和的,可怜的,语带哽咽的:“都是一家人。” 就这样想套牢她一生。 凭什么? 除去血缘,她(他)总归不会只是父母的子女。他(她)们会被社会所教化,被流行所驯服。无论标签是家臣孝子还是独立不羁,他(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在言行举止间贴近或符合这个流行社会所制定的规则与教义。这就是谋生的寨规,一代人如是,数代人也如是。而那些大团圆的喜剧场面之所以能够仟年不变的上演,无非是因为剧本没做更改的原故。时移势易,“人定胜天”现如今被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没有什么是人类所不能想,不能做,不能实践的现实。气焰高涨,连自然循环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会遵循老戏码,上演悲情戏。更何况没有时间了,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抢,护,要。贪婪的人性不是不晓得或许环境终将毁灭一切,但顾不得了,对很多人来说,身前令名远胜于逝后子孙诸业。 芳晴疲下来。 既然有人存心不让她做人,那么再多的争论也只是废话。 她沉默着收拾餐桌,再沉默着为自己添一碗饭。她这是在赌气吧,迟早会悟过来的。万树德挟一筷菜闲闲的说道:“小方帮了忙,总要请人家吃餐饭。算了算了,这些闲事我也不管了,你和他成也好,不成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总要为家庭尽点责任吧,以后这些事就自己扛好了。” “那怎么行,自家的女儿,我们不帮,谁帮?” 芳晴只当是在看笑话,这念头让她悚然一惕,是几时有了这心思? 那样憔悴的两张脸。 芳晴微微合眼把心一横,而后欢颜说道:“不是小方借的,是找我大学同学,一人凑了点。” 万树德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还能有这等本事,果真是进益了。他大喜之下,连那日受辱于方达生的情形也忘个精光。芳晴只见他呵呵直乐,心里不由得一酸。 但说不清有什么已渐渐淡漠,她款款起身推说要外出购物。 “我陪你。”李明彩说。 当然-----不好。照他们的习惯,有一块钱的货就绝不买三块的,花五毛不如用白送的。一根牙刷可用至黑头,但对所谓超值换购大低价却绝无免疫力。床头檐下总是堆满了所谓划算又划算的货品,哪怕数年用不上一次,也不能抵挡囤积的欲望。一个时代所留下的精神遗产,总是以具体的形式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因昔年物资奇缺所引发的囤物欲只是其中之一,至于其它,控制欲或许也算一个吧。李明彩紧紧跟在芳晴身后,指东望西。这从前最为温馨的一幕家庭乐不知怎么令芳晴感到紧张与漠然,她肢体僵硬的自摊贩面前经过,一个卖毛线的引发了李明彩的兴趣,她不断的将线团取下在芳晴身上比划,开衫?背心?套头?芳晴窘起来,在众人的笑声讨论声里逃开躲到角落上去。一个女孩子斯斯文文对芳晴讲:“织成开衫不错,你会织吗?” 芳晴摇头,女孩噗哧一笑说:“我也不会,李浩勤怎么总找这种女孩子啊。”李菁菁说毕大方的向芳晴伸出手介绍说:“李菁菁,李浩勤的前任女友。我和他分手。”她看看手表说:“正好二十四小时。” “反恐?”芳晴问。 “你倒俏皮。”李菁菁大笑着沉声问:“你能给他什么?他甩我,也一样能抛开你。” “但那是在你之后,我就算伤心,也是对着别人,不是对着你。” “牙尖嘴利,浩勤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芳晴的脸刷的一下变白,李明彩站在边上把这段对话听得真真的。有道是舐犊情深,众人只见她劈面一掌打在李菁菁脸上,嘴里呵骂着说:“哪里来的坏女人,居然骂我女儿。自己没本事被人甩了,不躲在边上哭,还有脸出来现眼,滚一边去吧。” 五个指印清晰分明的印在李菁菁脸上,她没有哭,脸上显出奇异的笑。 芳晴自然晓得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教过她,可她却十分自然流利的说出残忍刻薄的话:“你可以去找浩勤,说是我妈妈打的。可是,如果他还怜你相信你,就不会和你分手。你去找他最终也不过只是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这样的结局,对你这种知性女子来说,真是比杀了你还难受。何必呢,留一个背影,华丽优雅,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 ------------ 三十五. 对质(全) 然而她晓得她完了。 没有一个男人会容忍这样的女人,除非他爱她至深。很奇怪,但却是真的。人类判断是非的标准有时不是依据事实,而是彼此间感情的亲密度------当然,这仅限于男女之间。在更糟糕的时候,我们所依据的只是某一个,或某一类人的经验,智识,眼光,风度甚至于情绪------这是表面的说法,利益,才是现如今真正高于一切的标准,这多好,至少可以不用再努力以尽可能理性的方法去约束人性的犹疑,反叛,卑怯与下流。芳晴心一寒,在利益上,毋庸置疑,她显然是输家,因为她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东西。 金钱,地位,前程,所有可以物化的东西她通通给不了。除却感情,这并不是她唯一的砝码,宜敏曾经说过:想一想芳晴,他们和我们一样,接受的不过是同样的教育。 自私胆怯,善良,在脆弱的神经所能承受范围的三分之一弱,这诚然是她万芳晴的弱点。但男人们,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迫不及待逃回妈妈羽翼下小屁虫,一辈子也没从家庭及学校中接受过关于责任的教化,不管是以男人还是以社会人的身份,他们的能力勇气力量都不足以让人放松安心以及托付所有。而且,在绝大多数时候,为了争取一份所谓理所应当获取的权利,他们将不忌讳在任何女人身上尝试谎言欺骗以及绝情。 这或许就是她的转机。 芳晴决定等。 等他找,等他质问。 她将宝全押在人性的虚荣与愚蠢,而时间就是万芳晴唯一的抵押物。 这一层意思她当然不能对李明彩讲,和世间某一些子女一样,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她(他)会待父母如婴儿,事事操心,时时关切。有一种说法是她(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所受的忽视:芳晴尚没有这样的感受,她密密的叮嘱李明彩道:“别告诉爸爸,免得他担心。” 李明彩乖巧伶俐的应声是,她心里分明有许多疑问,却顾忌女儿心境不肯问出来。芳晴又是感动又是心酸,牵着母亲的手,她们慢慢的向前走。一个邻居张牙舞爪的自巷口跑出来对她俩喊道:“才回来,手机也不带,你们家老李晕倒了,120刚刚拉走。”那间医院的名字正是方达生的工作单位,李明彩敏捷的反应过来,火大的喝骂芳晴:“还不快给小方打电话,你不肯是吧,你不打我打,万芳晴你给我记住,这是你老爹的命。” 李明彩坐在出租车里双唇紧抿,钱,救命的钱,她和芳晴的荷包加起来未曾过仟。李明彩淡淡的说:“能找小李想点办法吗?你同学那里已经拉过一次债了,亲戚现在也张不了口。我明白你心里为难,但这就是现实。你说妈势利也好,市侩也罢,哪怕你说我不要脸呢,我只晓得躺在医院里的那一个是你爸爸,是我老公,他若走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她说这话时丝毫未曾想要避着出租司机,倾刻到站,自没人收她十几二十,车子一溜烟开走,李明彩语气平静的对女儿说道:“有什么苦不妨说出来,有人能帮自是福气,如果不能,将来少些交往,自己也少些烦恼。你和小李想必是真心喜欢,可越是这样,咱们家的事就越不能避着人家。否则就是骗婚,是不负责任。妈一辈子没讲过什么大道理,说的都是大实话,你愿意就细想一想。象咱们这样的家庭,”她摇摇头,觑着芳晴苍白的脸色狠了心把话说下去:“真心相爱当然好,可若是心里少了一点德,一点怜悯,一点体谅。未必能处得长久,只怕还会有数不尽的伤心要过。”她说毕满脸含笑的向方达生迎上去,“小方。”李明彩喊了一声,然后哭起来。这么老的人哭成这样,芳晴自觉有罪。她一脸想死的表情站在旁边,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从李明彩被殴到万树德昏迷,一个女孩子能经得住几次这样的揉搓。方达生不知不觉眼含怜悯的看着芳晴一阵风似的从自己身边掠过,她跑得这样急,险些跌倒在地,方达生顺势扶了一把,馨香满怀,那是少女独有的味道。方达生以一个男人的眼光上下打量芳晴的背影,一颗心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是多巴铵”,他说。他在医院工作,自然熟悉此类化学物质作用的时间长短,沮丧之余,索性放纵自己。医院一干人等皆看他跑前跑后,有眼利的认出来了,“和上次是同一个女孩啊。”有人挤眉弄眼的问:“真是她?”小方表情怅然,叹息道:“原来是她。” 这倒是他第一次认真的,不带任何分析判断能力的去观察一个女人:年轻姣好,善良单纯。他娶了她,照国人逻辑风俗就需要照顾她一家子。家贫女弱,命运到底是把他推上了这条路。方达生默然,继而笃定,对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来说,他早已从十年的修习里熟知如何照顾女性与家庭,有他居中打点,芳晴只觉得事事顺遂妥贴。“还好发现得早。”她心里默念:“高血压,急怒攻心。”有什么是在她们走之后发生的?万树德一直睡着,芳晴也无法张口去问。她坐在急症室里,机械的戮着床单一角。夜那么深,李明彩对方达生说:“小方,麻烦你送我家晴儿回去,好吗?” “我不走,我要陪着爸爸。”她被这句话惊得跳起来。雪白的墙壁,刺目的灯光。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药味。在走廊尽头,有三五个男人正气势汹汹围攻一名女医生,保安匆匆忙忙的赶过来,哭声,象一曲交响乐在拉幕之前猝然响起,这凄凉的一幕,昭示着死亡,痛苦及与过去的决裂。芳晴怕得整个人都抖起来,李明彩见状益发心烦,厉声喝道:“明天还要上班呢,小方送一送吧。” 来不及反抗,她整个人已如影子一般飘了出来。她向来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从不知在这个城市夜自有魅力。灯红酒绿,魑魑魍魍,暗夜里涌出的人流,惊得芳晴跌出三丈之外,方达生一把揽住她,这已是今晚的第二次。芳晴觉得他握住自己手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可她没有反抗,更没有拒绝,只是流下眼泪。原来似她这般传统及心所有属的女人,亦不能拒绝别人的关心,哪怕明明知道面前这人另有所图。 她乖乖的随小方一齐坐在馄饨摊。鲜香热辣,香气,在冰凉的空气里漫延。坐在芳晴身侧的,是两个屠户。半扇猪肉搁在摩托车后尾,他们大碗喝汤大口吃菜。“要开早市了。”芳晴说。方达生噗的一笑,说:“好。” “好什么?” “能吃就好,吃吧,吃完了你还有事要做。” 有医院的帐单要结,有房贷要付。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人会忙不迭的自风花雪月里剥落逃离。现实逼人,一个谈情说爱的恋人远不及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来得可靠及安全。芳晴一颗心绞痛起来,她一边在心里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号码,一边接受身边这个粗壮的男人贴心的照顾。 “我来付。”方达生捧杯热茶给她:“再坐一会儿,暖一暖吧。” 夏末,空气中已有初秋的寒意。 芳晴衣着单薄,瑟瑟发抖。方达生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那是属于旁人的气息,有汗味油腻味儿以及些许的暖意。让人无端的脸红低头,蘸了茶水在桌上无意识的乱画。 “写什么。”他随口问,却也明白,能写什么呢?眼前这一幕,无非是小儿女的羞怯。欢喜,象儿时在河滩上爆出的烟花劈劈啪啪的在方达生心中作响。芳晴瞅着他黝黑窘迫的脸色婉然一笑,她当然不会告诉他,此刻在她心中有的,是一句“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是另外一些人”这样一句话,她低了头,再低了头,几欲低到尘埃里去,这便是她未来的预兆。这样的事,李浩勤将永无知晓的可能。因为她爱他,她能汲予浩勤的,是一个完美干净的形象。没有金钱作祟,没有家事烦扰。她这是蠢吧,居然会这样去爱一个人。这样的感情,这世上或许唯有宜敏能够了解。但是她毁了一切,朋友!知己!从此,在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一个人。 芳晴流下泪来。 方达生在犹豫良久之后迟疑着问:“那个钱。”他提示道:“那两万。” 这算愧疚吗?芳晴心里冷笑却一脸婉然的低声应道:“我找我大学同学凑的。” 她看见他一张脸露出欣然及喜悦的神情。 这算什么? 是不必借出的抠吝? 人心。 果然难测及阴暗。 她虽然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却最终在长久的忍耐之后没能战胜自己心中的贪念。次日中午,芳晴打电话给李浩勤,这是她头一次注意到在她与他的名字里都有“QIN”这个发音。有缘无份,她呜呜的哭起来。李浩勤自然晓得芳晴是为了什么而伤心,象她这样柔弱的女孩子,连对质的勇气都没有,还能伤害谁呢?一想到自己此前对芳晴的怀疑与愤怒,李浩勤便自责得无地自容。他站在话机这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满怀愧疚的静静的听。 PS:这已经是最近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先贴一半上来,再贴全部.中间有修改,使得大家不得不重头再看. 我不是骗点击,也不是有意为之. 我最近是有点事,整个人疲劳不堪,有时写着写着,就会睡着.而我这人,向来习惯不好,写作从无存稿.现贴现写,三仟字左右,清晰的表达一个概念,然后贴上. 我是业余写手,“恐惧“是继“偶像“之后的第二篇.除码字外,我不太会和人沟通,我想说的全都在文字里,能有人阅读,有人鼓励,有人收藏,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毕竟我写作的初衷,是为了理清楚周围发生的事.我想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一个普通人,最终会,亦或能够拥有怎么样的精神生活.-----这是一个大的题目,我不觉得因为平凡,我就不配讨论,或是想----这就是我写作的目的,却能得到这样多的支持,入V,上新贵,上强推,有留言,有收藏,这让我非常开心.并在此深谢各位. 我生活中发生的事,会一直持续,直到结束.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我不会停止更新.我会尽量做到一周二至三更,并且,我会在明天,也就是周一上班时间,和编辑沟通.如果因为更新时间的延迟不符合相关规定,我会主动要求下“强推.“ 在此,多谢各位,并祝看文愉快. 写完这个,会写“相遇“,那个会比较温暖. ------------ 三十六.独白 男人若是浪漫起来要比女人天真一万倍。 有人说这是因为感情,也有人说这是源于对自己掌控勇力所持有的信心。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比别人玩得更好,或是将要玩得更好,他(她)终究能够了解人性的全部弱点,继而战胜或是控制所有人------这样的自信,催生了一个市场,在书店里,有各式剖析人性的书籍供人参考选用。倒有点类似于疱丁解牛,突出的是技艺,缺少的是关怀。 而这恰不符合李菁菁对于男性的期许。 除却爱情,她理想中的男性应当是斯文体面对人尊重充满人文关怀。这是场面上的话,她实际上想说却不能表达清楚的是:那个人他应当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生而为人,不管性别如何,已属幸运。我们,从生物的属性上讲,与各种生命并无差别,皆是从环境中求生。谦抑而温和,这不仅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抑制自我的扩张,尊重他人的需求。生命的来与去,在现代科技面前早已不是秘密,而是公开的事实。还有什么人与事是值得黄泉碧落上下求索?将镜头拉远了看,如果生命是一个队列,那么,在数仟或数百万年历史中,每一个人都只是这行队列中的一粒微尘------这诚然是壮观的令人感动的奇迹。生命的绵绵叠叠,在历经战乱饥荒毁灭之后在人类的每个阶段所展现出的文明的辉煌-------就象是一幅画,评论它的好坏,观察它的暇疵,得远远的拉开一个时空才能领略殆尽。 李菁菁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这世上有一批人总想寻找外星的原因之一,她的头脑被各式各样混乱的念头所充斥包围,既说不出完整的概念,也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与意念,那就是爱情及那个人,那个寄托了她全部理想与情感的人。 李浩勤,在那晚的谈话之后,格外符合她理想之中关于那些阴郁男子的形象,那是“天真时代”中的“阿切尔”。而她,却没能做成“奥兰斯卡夫人”,而变成了“梅。”手段还这么低劣,她挨了打,继而不顾一切找李浩勤哭诉。而他,在稍许的宽慰之后,并没有如一般男子一样找人替她出气或是打回来。他只是沉默而心神不宁的在家里来回踱步,夜已深了,李浩勤掐灭烟头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包烟。”门匙卡啦一响,李菁菁不由得伏案痛哭。在这一刻,她所读的书,所接受的文化通通灰飞烟灭。文明历来自有功用:崇尚暴力,忽略理性。并不是唯有史书中才有的一幕。情绪积累到现在,这种极端的攻击方式已经成为这个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关于这个,李菁菁并不晓得,她如同所有人一样,热血沸腾的拎起电话说了些什么,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噬血,这正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她李菁菁据天发誓,万芳晴必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哪怕遍体鳞伤举步维艰亦不能抹平她心中的恨意。 小三。 李菁菁很知道如今的舆论是不会给如万芳晴一类的人以任何同情的。 虽然,在历史的某个阶段,“三”是与人性的解放,思想的开阔所联系在一起。但人类对于这种行为所给予的理解与其说是出于“人性的关怀”,倒不如说是被舆论所左右,是赶时髦。 道德,向来是普通民众抵御恐惧以及不安最最重要的手段。关于这一点,黛安娜看得到,她李菁菁也同样看得到,只是手段尚浅。但不要紧,只需假以时日,她一样可以击退敌手,在自己的堡垒之内,安安全全的做个女王。 所以她哭了一阵,倒安静从容的睡了。 因为脸疼,她肿的那一边向上,另一边压在枕上,眉宇间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李浩勤回来,已是凌晨一点,他坐在床边,吸着香烟为菁菁理理鬂发。她身体一颤,说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着。李浩勤不敢再惹,他呆了一阵,象是万没料到自己竟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香烟灭了又吸,吸了又灭。李菁菁清晨醒来只看见一地烟头,她呆呆了看了一阵那个在沙发上合衣而卧的人。衣服悉嗦一响,李浩勤溜到被窝里来。她很想问他事情到底解决没有?但只要他回来就好,这一掌说到底也撮合了他们复合。如果他能够她心里真正的苦处,那么那一切也都算值得的。 可他也只是抱着她来哄。三五句,远不如昔日情浓时那般体贴与温存。 “你真的理解我吗?”她问。他只是在一怔之后笑笑,并没如那夜一般说出有深度有见解的话。那样的灵光一闪,仿佛只是为了重拾久违的爱情。李菁菁心下怅然,越发象一只小兽似的紧紧拥着饲主。李浩勤被菁菁逼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每松一步,她就更密的挤过来。这样的爱情,肆无忌惮,完全不似那人,连见面都不敢。都是因为钱罢,如果他有足够到能让他自由的金钱,那么他就可以抛开一切放手去追逐他想要的一切:名酒,美女,山河,放纵------那是象他这样的贫困小子一辈子也没尝过的滋味。他被责任与义务束缚得太久,即便是愿意放下虚荣,攀比,面子。为了家人,他也不得不赤膊向前与一干人众拼个你死我活。而菁菁有足够的金钱,并不需要他去冒这个险。这就是她的好处,并不是唯一的好处。因为为了得到这样的好处,他不得不伪装自我,所以他宁可忽略掉她精神上的些许纯洁-----这是伪的,不过是有钱人的一种怪癖。所谓三代出一个贵族,是因为血腥需要漂洗。那些书,香,门,弟。哪一个不是有原罪在先?而这,就是人生的循环。 李浩勤面色温柔的揉捏着菁菁的一头秀发,满意的看着她在他的目光下瑟缩。如今,她也是有罪的人了,那一巴掌让他们复合,也让她从此在他面前蹲下,从精神上,他终于取得了俯视的权利。至于那个人,没有芳晴也会有芳雨,没有芳雨也会有芳秋。只要他想,就总会有一个人去打压菁菁的存在。他将来一定是会出轨的人吧!不是他想,是情势紧逼。步步为营,处处心机。世人于他,从无单纯的信任与依赖,他们想的,不过是别人的给予。他也一样。一想到这里,李浩勤的心就软下来,一分一寸,一寸一厘。他恍惚的记起,就在昨夜,他在她窗下独立徘徊,那是一个人残存的悔恨。然而就是这样的情感,也渐渐的被生活剥压殆尽。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学习再学习,工作再工作。身为普通人,除了不断的检讨自己的立身之处再无它法。所以,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一朝错,一日错,这软弱的肉体终将扭曲腐朽。终有一日,他会在街边坐着,如这世上所有饱知世事的老者一般冷眼看人,一肚子掌故曲文人情,可那又如何,纵走到那一天,生命给他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死”字。 “不行。”他说。 “不要紧。”她说。 “真的不行。”他又说。 她沉默着没有再接下去,李浩勤趁势起身。 爱情! 因为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听见他语调轻快的说道:“晚上有应酬,你先睡,我晚一点才回来。” 李菁菁把自己缩在被窝里,软弱的“喔”了一声。然后听脚步声渐渐远去,终至于无。 ------------ 三十七. 共餐 他一出门就忙着给芳晴打电话。 这是早上八点,她的声音疏离冷淡,背景嘈杂,不用猜他就知道她必是在公交车上被一堆壮汉挤得不能动弹。那么弱的一个人------可又有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李浩勤刚刚软下去的心肠一下子变得平淡,他轻轻的说:“是为你工作的事,有一个不错的职位,如果你有兴趣,中午在西园茶餐厅见面吧。” 她仿佛十分意外,讶异的嗯了一声,然后电话断了。这个世界,空落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老总,副总,秦秘,他按人头一个一个喊过去。卑微如他,手上也握着十几数人的悲欢喜乐。但不知怎么他只觉得兴致索然,心里有一丝悲怆。或许是因为爬得还不够高的原故,人生如戏,按顺列表,象他这样出身的人,就算用婚姻改变轨迹,也要到临近四十才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满足或是创造一些属于自我的小兴趣。 原来竟要等到这样老。 他情绪低沉了整整一上午,就算二哥亲自过来和他打招呼也不能让他真正高兴。他们随意闲聊着,人事,经济,体育,这个世界留给小人物的话题其实远比想象中的更丰富更娱乐。因为可以肆无忌惮在私底下过过嘴瘾。也只是过过而已,但无论如何,谢天谢地,那个言辄有人举报的时空已经过去了。他这么想,是完全没有料到一些日子以后还真有人将“反革命”三字重现江湖。那算什么啊?没有人文素养也就算了,难得有人年纪轻轻就肯扯出令人意难忘的裹脚布为自己遮羞!文凭害人哪。这世上,有多少人借学历之名行苟且之事,这是历史,也是现实。都只是谋生罢。李浩勤静静的坐着听了一阵,然后对二哥说道:“那老爷子啊,喔,是回老家了。” 二哥的声音听上去颇为遗憾,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那就去学校里再找几个能讲古文的。如今的人,真是越发难伺候。”李浩勤一径的点头相送,然后时间到了,他走过两条街,再踏过一条铺花小径,选了个靠门边的位置。茶还没端上来,他就细细的研究菜牌,其实都只是些简餐,象他这样的人几时尝过什么大菜。可他看得十分认真,眉头微蹙,脸上有淡淡的温润的笑意,倒象是平凡的居家男子。就算是这样的人,于她万芳晴而言都是高攀。人,果然是有阶级之分。社会,这个空洞的名词。有时就象个的正处青春期的孩子。任性,别扭,不肯承认事实,却偏要把事往反了来说。若真只是小孩耍性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关乎民生。很多人,因为一些简单的被扭曲的常识而不得不在艰难的生活里一点点摸索探寻,象情人之间的暧昧试探。但这调情的兴致,对普通人而言,每错一分都是灾难。 芳晴进门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 她的表情又怯又冷,隐含着些许的贪念。因为年轻识浅,心里的一点念想全露在眉眼上。她不晓得这就是把柄,只当这世上还是怜贫惜弱的多。这样的幼稚,让他的表情柔和再柔和。李浩勤自作主张为芳晴点了一份的套餐,“可以吗?”他问。她的手轻微的一抖,杯中的柠檬水漾了好几滴在餐桌上。星星驳驳的,似一个人的眼泪。芳晴没有吱声,更没有哭,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布上划着,然后讲:“谢谢你,李哥。” 认识这么久,没想到竟是她先给了他一个名份。 蓝颜,知己,朋友。这是最好的结果,李浩勤开始絮絮的说起关于那份工作的背景,前程,收入。芳晴一双眼瞪得老大,静静的听。看得出她是开心的,她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扩张,鼻翼也微微扇动,一张年轻的脸有的只是全然的信赖与依从。人们爱一个人,就是因为在对方身上有着自己所失去的部份。他自然是不爱她的,他今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因为自伤自怜乃至不甘心。 “还有什么问题?”他问,一只勺子翻来覆去的在餐盘里搅。肉片很老,饭也不新鲜,青菜是老老的菜帮子,有嘈杂的广东乐在空气里哗啦哗啦作响,一个服务生走到桌前飞快的翻看菜单,吊起的眼白有意无意的扫向李浩勤。不知怎么让他感觉自己老而愚蠢,就象八点档中那些借机诱骗女孩子的中年汉,流着涎水,哈着下巴,双眼精明,脑海中在极速的扒拉算计。这固然是他将来的形象之一,可现在他还年轻,未到三十,还想着要从自己已被抵押的人生里抠一点小小欢乐出来。李浩勤的面色放软再放软,他听见面前的芳晴小小声跟自己商量道:“面试的时间能不能改改,我那天要请假送我爸妈回家。” 李浩勤没想到老万居然还在本地,“回家好,老宅子,老朋友,老地方。喝喝茶,聊聊天,锻炼身体,颐养天年。” 芳晴不敢接腔,更不敢对他说老万回家是为了卖房子还债。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还了骐彰两万,很快就有亲戚不满。一个电话打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所谓“一碗水要端平”。几十年的脸就这样被丢干抹净,一口气上不来,竟差点命丧异乡客地。还好发现得早,大杂院,没有什么秘密是能被永久包容裹藏。不知怎么,芳晴如今只要一回家就感觉有芒刺在被。不忠不孝不义不顺。原来一个人所受伤,并不只是来源于外力,在更多的时候,是受困于自己:那些所受的教育,所读的诗文,所听过的歌会象荆棘一样在不经意间扎得人生疼。“我也要找个什么星来追追,找碗FAN来吃吃吗?”芳晴问自己。那是最简便的方法,关于对错,关于黑白,关于正与邪,都可以在一颗或数颗STAR中得到解决。人类,如今对天体运行所持有的偏执实非前人所能想像。而溯其根源,也无非是因为“质问”是天底下人与人之间关系中最最轻松,最最便宜,最最不用承担责任与后果的那一种。吾授汝以利,汝返之以娱。几十年的偶像啊,连是否结婚都要问出来,当真是三岁小儿吃饭屙尿无一不要母亲首肯扶持方有信心?果然是天涯人口中的NC版。万芳晴浑忘了自己前头的思考,神气古怪的微笑起来。带一点点天真明澈,仿佛全天下的人此时此刻都不能猜透她的心思。说什么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而已,她其实应当常常笑的。可她没有,是不能吧,她挑着一头家,却还要做低服小。那个老的------李浩勤迟疑着想自己是否应该把二哥今天说的话讲出来,他眉心微蹙,默了一默,方才问道:“你父母好吗?” 当然不好。只是真正不好在哪里,却连她也说不清。芳晴的脸茫然的望向窗外,车水马龙,被远远的隔绝在绿荫之外。檐下有花红草绿,莺飞草长,日头暖洋洋的映在额上,让人有盹过去的冲动。就这样过一生,不断的被一个人所吻醒,那是公主才有的命。她只希望等她老了,能有人与她如父母一般扶持相依。 “他们还好,就是总是拌嘴,一个逗一个唱。”芳晴慢条斯理的絮絮说下去,看得出,他很有兴趣。一双漂亮的眼睛蕴含着无限的笑意,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吗?那个女朋友,他的家人。仿佛有什么在她额上狠扎了一下,“李哥。”她喊道。沉默,在他们之间漫延,就象电影中突然被延缓的画面。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慢下来,慢下来,李浩勤的口唇如这世上最妖异的花在明丽的阳光下向着金光舒展盛开。他在说些什么?一个伙计顺着手势急冲冲的哗啦一声把帐单扔下来,世界回来了,她自被没顶的潮水中伸出了头。新鲜的空气,湛蓝的天空,翠绿的碧叶通通出现在面前。濡湿的水雾,丁丁当当的风铃声,在耳眼之间次弟绽放。原来,坐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爱上的人。“芳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气。“你值得更好的,你只是没有见过更好的。”这第二句倒真正让她心碎,“可是,我见不到更好的了。”芳晴在心里默念。象她这样的女子,拼了所有,也只能与暗恋的人以小妹的身份吃一餐饭,哪里还会有更好的。万树德恨的,就是她这份没出息吧。虽然面容平静,语音柔和,坐在病榻上,把犯病的来龙去脉如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没有屈辱,没有羞耻,没有愤怒。甚至在语气中还加了一点逗乐与玩笑,“你叔公从前可不是这样淡情小气的人,想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老了,萎缩了,连心气也跟着短了。跟着子女混碗饭吃,不能不捏紧手中的钱袋。”万树德说这话时双目微合,仿佛想看清墙上贴的究竟是张什么画。而她,就这么站着,身边是黑压压的人。医生,护士,病友,看护,亲属。那各色的目光几乎就要将她全身扎破碎裂,那样的死法,是人世间最最不堪的:人言可畏。姓张姓唐,都是别人家事。可对芳晴来说,这是新时代,一个女子,从出身到死,皆是一个姓氏,再无更改。 ------------ 三十八. 哥哥 她很想拥抱他,汲一点温暖。情欲于她,是十分陌生的东西。她似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对于第一眼看见的人与事抱有不顾一切想要相信的愿望。这算是弱点吧,却是每个人人生中所必须要经历的阶段。总要傻一次,然后清醒过来。怀揣着记忆中的伤痕或是温馨美好的片段然后活下去,这两难的选择,源自于他(她)这些年所受的教育,所观察到的人与事。归根到底,还是与家庭有关系,而父母,是由不得自己选的。 芳晴沉吟着低下头,有些事,既然做不来,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她只是微笑着,明媚的,带一点点憨气让人怜惜,或是想要欺骗。骗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再容易不过的。李浩勤不知道她是晓得还是不晓得,遇见他,正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他挣扎着把这句话强压在咽喉,声音粗哑的说道:“走吧。” 阳光明媚,到处是闲散慵懒的人流。她贪恋的目光零零落落的散在老人与孩子的身上,李浩勤静静的站在芳晴身侧,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微笑。有多久没有这样平适安怡的看过一个人?一群学生浩浩荡荡结伴而来,领头的那一个不早不晚恰恰将芳晴撞了个倒仰,一群人都伸头过来齐齐的喊了声:“贱!”一大撂淡黄的马粪纸劈面掷在芳晴额头,半个广场都哄动了,她扭头就跑,摆明了是做了亏心事。出租车司机不顾芳晴的哀求哭泣仿佛有意拖延时间似的左打右打也不能点火,李浩勤追上来,象他那样身高腿长的人,追上她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可他却似电影中的慢镜头,不远不近的在画面的一角飘。只差一寸,他就可以赶得上。出租车一个腾跃飞了出去,这样狗血的情节,不是每天都遇得到。司机有意把速度放慢再放慢,好让芳晴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失意惆怅的人。可她只缩在座位一角无声的抽泣痛哭,看得出这女子还是学生,司机长吁一口气出声劝道:“这世上并不都是好心人,快别哭了,你爹妈知道该多伤心啊。” 这是至平常的一句话,却正正戮中芳晴的痛处。她止住哭泣,伸手把头发拢好,用纸巾把眼泪擦净。再进公司,仍旧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小姑娘。 倒是胡卓平瞧出来了,“哭过?”他问道。 芳晴揉揉说:“是啊,过几天我爸妈就要回去了。” 小胡哪肯理这事,“我那房子的折扣呢?”这事芳晴已推搪多时,为了心里存的那一点念想,本是说什么也不肯。可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她向小胡应了声好,便拿出单子来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把电话回拨过去。一下午,李浩勤已足足拨了七八次,终于听到她声音,一颗心沉下来,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沉默着,芳晴也什么都不肯说,“大哥。”她叫了一声。差一点就勾起了满腔的英雄气。说起来他小李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可唯独在这个小女子面前一步步沉沦。心里有什么塌了,一寸一寸松软。李浩勤用力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直至发红发烫。他想说什么却张不了口,芳晴在那边似有感应急急说起自家同事的事儿。不过是给点折扣吧,他一力应下来。 “大哥。”芳晴又喊了一声,沉默着。他晓得这就是两清的意思,他中午才教过,才几小时她就学得这样好。李浩勤心里一酸,怜惜愧疚自责轻松,隔着电波,芳晴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一脚箭步狠狠的踩在七寸。“只要你好就行了。”语音清淡,若有若无。李浩勤身体微颤的想了许久,才能确认自己听到的是这七个字。有道是蛇打七寸,他倒是象被人兜头浇下一盆雪水。这世上仟金易得,干净难求。他找到了她,却用这种方式将她从自己身边赶走。手机,黑黑乌乌的摆在桌面上,连半个声音也没有。她走了,走得干干净净,连声大哥也不肯再叫。丢下他一人,倒让他如何肯断了这念想。可不断又如何?一股子狠劲,从丹田直插胸臆,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存世,岂能被女子所左右。他不言不语走过去找二哥把事情说清楚,扭头回身就给老万打电话。老万象是颇为震惊,但也就三两秒就镇定下来,两人默了一阵,开始有商有量的说起细节。 兴奋,痛快,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洋溢飞腾,李明彩坐在一侧早把事情听清楚,等电话挂了方才满面含春紧紧握住老伴的手。 “房子不用卖了。”李明彩忍了一下午,好容易看见女儿回来,立刻把她拉进屋小声解说原由。“你李哥给你爸找了个事。”还没说完,芳晴已满脸狐疑的扬起下巴大声问:“李哥,哪个李哥?李浩勤是不是?如果是,我劝你们趁早断了这念头。除了骐彰,我没什么哥哥,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别把那些哥哥扯进我家里来。” 听她这满嘴的含沙射影,倒象是嫌弃父母的意思。李明彩气得哆嗦,却也只能自己闷坐。为了庆祝,老万半小时前就出门走二站路去买张家的烤鸡。“别气别气。”李明彩心里暗劝。她晓得自己辩不过这女儿,只能用话把芳晴的心思套出来。于是便从嘴边挤出个笑,强问道:“今天是遇见什么不痛快的事吗?” 芳晴哪里敢说,只是眼泪不由自个儿控制刷啦啦的掉下来,沁在脖颈处,带着几分秋凉,她慢慢的挪到屋子角上的板凳上坐着,默了一阵沉声说:“妈,把房子卖了,把欠的债还了,咱们一家三口,清清净净挺直腰板的过,不是很好吗?” “不用去和别人攀比,也不用感怀伤秋。有一分就用一分,没有就守在一处躲躲清静。就算不能出国,咱们也可以上影院。就算没钱上影院,咱们也可以在街边买盗版。就算连盗版也买不起,那么就在网上当。如果连当也违法,那么至少可以坐在屋里说说鬼吹灯。老百姓的活法,只要有吃有穿,就总能找得到乐子可玩。你们年轻时这样过,年老了反而不能了?” 李明彩冷笑着反驳道:“你没过过,倒说得象是真的一样。” 你用过粮票?你用过布票?你试过大半夜排队买鸡蛋?你写过报告?你挨过批斗?你试过被领导挨个找着谈心,你只为让你下岗。五十多的人了,说不要就是不要。上有老下有小,就中间这一个人,得挨着,不管不顾拼了命的也得挨着。为了一份工作,为了养家糊口,舍了这张老脸也要把日子过下去。若真为了自个儿,哪一家尼姑庵子不能将自个儿打发-----这不过都是梦话,没文凭没知识,谁会听所谓向佛的心。谁都晓得不过是为了一碗饭,为了活下去吧------可就连这样的念想也生生的就断了。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成为生活的唯一动力。就象在丛林里觅食,谁还顾得上体面,谁还顾得上委屈。委屈谁都有,这几十年,抛开从前的事不讲,象自个儿这一辈的人,谁不是从委屈里来的?此后的种种,不过是一种补偿。离得近的,揣到怀里的是金。离得远的,扒拉到嘴里的是米。若是连米都没有,那样的日子,据说不会是有,可谁知道呢?做百姓的过日子也只晓得一样,那就是积谷防饥。这是生存的秘密,也是自然的法则,几仟年前如此,几仟年后也依然如此。就算人类灭绝,也依然会有更适合环境的物种存在。当然,你可以心带鄙夷说它们没有智识没有文化没有传承,可是,谁又能保证自个儿能永远流传屹立不倒,在宇宙,如招牌一般金光灿烂,那是太空垃圾才会有的专利。至于人,说真的,别太把自个儿当一回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人性永远不能被文明中那些光辉灿烂的词语所覆盖,所以生活才会如此八卦与精彩。且看戏吧------那是人之将死才会有的觉悟。趁年华正好,谁不愿粉墨登场,唱一把和一把?就算不为开眼见世面,也不枉了自己投胎为人这一遭!这才是正理!摊开几仟年历史,又有多少人与事不是轮回再轮回,重复再重复!道理也一样,孔圣人在世尚不能教化人间,就凭如今这几只儒也能大言炎炎?根基已毁!-----这一大段话李明彩自然说不出来。和所有临到老了才能隐约领悟些人生道理的老人一样,她心中有的除却悔恨痛惜,更多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与生存的焦虑。如今就算是庵堂也再无老妇人的容身之处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这么说:“房子卖了,你是想要让父母住庙里面吗?” 芳晴一下子跳起来想为自己辩解。却被李明彩一个疲倦的手势挥了回去。李明彩不想说,也没办法和女儿多费唇舌,只能远远的面带鄙夷的紧盯着地面。过了许久,芳晴才听见李明彩对自己说道:“你就认小李做哥哥吧。” 芳晴完全不晓得母亲在想些什么,血往上涌,她正欲驳斥,却听见万树德在楼下响亮的打着哈哈。 “你爸的病。”李明彩狠狠的给了芳晴一个严厉的眼神,然后开门迎了出去。 ------------ 三十九. 郁积 空气里焕散着油腻的气息。一只烤鸡显然不能表达万树德喜悦的心情,他买了鱼买了五花肉和各色时蔬。因为没有冰箱,李明彩不得不一边抱怨一边操刀上阵清洗煮炸。清水长流,一柄刀在案板上刮啦啦作响。油,吱嘎吱嘎的在锅内跳起踢踏。“这顽皮的小东西。”李明彩喊。原来是一滴油溅到了眼皮上,万树德飞快的扑过来左哄右抹。这分明是年轻时才有的一幕,时间过去这么久,贫困,老病,窘迫,在子女的庇佑下两人竟仍可如此温馨。有这么一瞬,芳晴觉得从前所吃过的苦通通是值得的。只是谁来怜悯她,她坐在床铺的一角,更深的更深的把自己埋进去。似一只驼鸟,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终有一天生活会找到她(他),以各种方式加以提醒:工作,婚姻,子女,养老。每一次决断都在考验人的智识,认知,经验,道德,情操。在这些抽象的词语背后,是一个人所有人生经历的总和:读过的书,唱过的歌,见过的人,象河面上的飘浮物,你不晓得这究竟是泛起的沉渣,还是一艘可供安全通过激流的小船。由不得人想,决断向来只在一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人生仿佛就在这么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就滑过去。而时光流逝,一个人被慢慢的凝固成型。回首往事,你或许一定不会记得那些读过,看过,或想过的点点滴滴,在快意或是哀伤的事件中,它们就是象附驳在窗帘上隐约的光影,那么淡又那么远,如一个待解的符号。沉默的,以凛然之姿向人宣称: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明白,人生只在你想过的那一瞬就已经被决定。 说起来,她倒是幸运的人呢。 老一辈有一个说法是年轻时吃苦,老来时吃甜。芳晴不能确认自己能活至长寿或是饕餮,厌倦,自弃,象毒蛇一样依附着她的心,让她想有不顾一切从蛇坑里跳出来的冲动。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甜美多汁的果实伸手可及。时光倒流四十年,这个世界曾经有过一个在自律规矩与浪荡之间徘徊的时代。大批的著作歌曲文艺记录那个过程中人的犹豫质疑与前行。象是一种沉淀,一种能让人安静的气质,能让人从容面对下一代的目光与气度------而这,是芳晴,或芳晴的长辈所永远错失的东西-----一段时光,一段经历,在高歌猛进中被刻意忽略。也不知是谁,秉持对人性所怀有的高度肯定,让所有人重复夏娃在伊甸园中所经历的那一幕:苹果,又一个苹果。被勾引的欲望与放纵的身体一般强大,这是比酒精更猛烈的晕眩。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万树德用两根手指捏着杯子,眼里有不知名的流转的光。他的话语比身体语言更有冲击与说服力。“疯了,真是疯了。”芳晴在心里默念,看李明彩对万树德唯唯点头。芳晴不晓得究竟要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老妇对自己丈夫所做的一切深信不疑:他已老矣,却仍有满肚子腹毂计谋密密酝酿,并准备以危老之姿冲破铁幕,挖一碗蜜酿一碗酒。“芳晴。”万树德亲切的喊,俨然是梁山风度:“将来少不得有你的。” 芳晴骇笑,连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你醉了。”她说。 “哪有。”万树德固执的转过酒杯,喊:“满上,满上。”酒果然满上,他凝视着女儿,眼中无限伤感,“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他这么说,分明是不把男人当人。是男人就应该冲锋陷阵,是男人就应该出卖所有保一家安宁。这是新的荣辱观,是他悟得迟,才把家人拖累到这个地步。万树德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又愧又悔,他脸上没带出来的全化做一句话冲口而出:找个好男人!芳晴只当他醉了,她恨自己竟被父亲的一句酒话折磨得彻夜难眠。“我很差吗?”她在心里反复的问自己:原来她的人生竟只余下找个好男人。 好在她找到了,还不止一个。 李浩勤,她如今竟可挺身质问他。隔着一条电话线,芳晴听见他在那头喏喏应道:“一份工作而已,薪水也不算高,但不累,就是陪人说说话。你放心,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伯父那里,我会盯着的。” 话说得这样甜。她心里不是不喜悦,却也没忘了分寸。李浩勤听见芳晴在那头犹疑着说:“会不会对你不好。” 李浩勤完全没有想到芳晴如今竟有无师自通的可能,他一股暖意从丹田直冲胸臆,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欢欣,遂压低了声音回应:“我没事,伯父来了。” 万树德正昂首而入,看得出,西装是旧的,皮鞋也已磨底,头发是稀疏的一小撮,眉宇间有一种落拓的文人气质。和以往相比,积郁在他脸上的那些不甘与隐愤如今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也算是与时俱进,虽然迟些,但总比一无所获的离开这个世界要来得好。 李浩勤一脸微笑的迎上去寒喧叮嘱人为老万办理诸般杂事:一张书桌,几个文具。他看见老万的眼在一瞬间张得老大,那表情令他想起从前见过的一个人:七十出头,疾病缠身。坎坷,侮辱,挫折,从前经历之种种如今皆化做“尽可能多领几年退休金”之动力。积极锻炼,小心保重。社会之于老人,已是关山数万重。也只能如此了,不能说看着这个社会如何繁荣,衰败,亦或曲折。只能淡淡的应一句“多领几年退休金”------这是报复,不甘还是失落?这样的情绪,至少目前在万树德脸上还看不到,老万有的,只是坦然,再坦然。这样的平静,是“士”与“知识”在数仟年历史中曾经有过也将一直会有的选择。没什么不好意思,老万上前对李浩勤喊了一声:“李经理。”他们颇有默契的略过芳晴不提,但愿这是因为在小李心中芳晴是值得珍爱的女子的原故。万树德心里默念,也只能这样想了。他扬起脸,急切的等领导分配任务。而这正是他们这一辈人的优点:服从权威,听教命令,勇于思考,仅限于在既定的范围内,以揣摩上司意图为主旨,积极努力的完成各项指标。单纯而可爱,颇似于初恋的情怀,尽所能原谅一切背叛,伤痛以及离弃,当绝望终于来临,他所能做的也就是保护自己的下一代不再重蹈覆辙。在相信与自爱之间,永远选择后者。哪怕呐喊如滔滔江水,冲刷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人的躯体,从出生到死,正如一棵树从初育到花开。绿叶如伞,亭亭如盖。红颜新恩,皆已老去不再。唯有枝叶长青,沉默以对世事。一个时代随死亡逝去并新生,人心流转,在漫长的时间之后,或许会有新的未来。而那时他在哪里?又能在哪里?万树德坐在池塘边不停的身体微颤。李浩勤只当是冷,顺手递过一件大衣。初秋,树叶的颜色在青黄之间流转徘徊,如女子温婉的笑颜。那是陪伴他一生的一个女人的全部,万树德点了支烟,深吸一口,低声问李浩勤:“你能一心一意对芳晴好吗?” 李浩勤没有作答,也不能作答,那么便是另一个了。万树德神色如常,连黯然也只能放在心里,他哈哈一笑抖动鱼绳。上来了,是条大的。一团人欢喜做一处,手机响了,是方达生打过来的,老万扔下钓杆在僻静处听了:工作,留下,庆贺。这显然不是小方想要的回答。方达生神色极稳的喏喏应了,然后放下电话。 暮色四起,空气里有隐约的家的味道。 应酬了一天,方达生略有些倦。但还是抽出时间把刚刚的谈话略想一想。 老万有份工作当然好,能补贴家用。但留下来住在一起,却对芳晴没什么好处。那是个软弱善良的孩子,一直受困于父母的强势。没有主见,更不能自主。这是优点,前提是她能置身于他小方的羽翼之下,反之则后患无穷。可依目前的情势看,这已经不再是能以冷静的分析所能解决的问题了。方达生信手点了枝烟,内心有柔情在隐隐的涌动。他吸口气,再静一静。心里说:明天吧,或许明天就好了。 ------------ 四十. 巧遇 然而就在两年前,方达生还说不出这么软弱的话。 希望之于明天,终究是源于对现时今日不能把握的恐惧。这是普通人的逻辑,当然思嘉是不一样的,谁能比得上思嘉呢?在那种强悍,自信,无所畏惧的背后,是一个人对于所有规则约束的洞穿与蔑视,这是瑞德。而思嘉有的,是一种如同小兽般毫无耻感的勇猛无惧,食物,她只要食物,以及能够买来很多食物的金钱。除此之外,当金钱足够多的时候,她就要扮起淑女,象媚兰一样做起一个安乐的窝来以受人尊重-------这个想法,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方达生据此思维过了三十年,才终于被死亡所阻击。 是死亡对吧? 细细碎碎的象冬日的第一场落雪,如绵扯絮,由散到密,无声无息的飘落下来。在油黑的地面,广阔的象没有边际的草原。天边,分明有乌云阴翳,更有骄阳艳霞,象是提醒人世间一切如常。而你,就站在天地中央,看雪一滴滴下来,每一抹都深深的沁入泥土之中。分明是只要能接挡所有雨雪就可获得新生,然而冷,更冷。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狼狈的奔突,都不能挽救所有与全部。雪,终于累积起来,零星,是不规则的方与圆,让人举步维艰,不能不停下来,困顿的,疲乏的,渐渐有寒意上身,再不能动了,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大地。新的生命,如开闸的洪流,如震雷般渐行渐近。不能不走了,原来,人生,就是这样一场琐屑的争斗。 他定是老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方达生身体微颤的熄灭烟蒂。从前不屑于做的,如今仿佛都变做理所当然,他热情的给芳晴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接,这是当然的。一个人的爱情就象他(她)眼中的万花筒,看到的都只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她还这样年轻,而他已饱受惊吓,精通人情世故。这样的搭配,原是最好的,可得让她自己过来。心甘情愿的俯首,这不是威逼,只是源于他的疲倦。虽然他不是瑞德,却也看透了普通人唯有无所作为才能生存的本质。活下去,比动物好一点,因为可以修饰与欺骗。在所有人眼里,他仍是条件优秀的一个男人。他们当他是在配种吗?方达生讽刺的微笑着,手指顽强的再拨一次,谢天谢地,她终于接了。语音含混,透着委屈。他是老江湖,自然晓得那对爹妈可能或是将要对自己女儿说些或做些什么,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语气里带有几分命令与急躁:“你出来,我有话要讲。” 她这样年轻,如何能听懂他话里的真意。被他这一喝,倒象是当头挨了一棒,越发生疏客气。 “天晚了,我已经睡了。”芳晴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有事明天再说吧。” 这一个“明天”未必就不是出自于她父母的授意,象她这样纯真又没有心计的孩子,原本应该是将手机一关了之才对。方达生的心一寸一寸软下来,他不晓得自己这样还能持续多久,只知道在这一刻,他愿意并且毫无悔意的屈从于感情的美好:全心全意去保护她,可怜她,当她是一个小孩子,需要照顾。他的声气不由自主低下来,再低下来,带着一点暧昧与暖意,好象就正正的贴在她耳朵上。“那么,明天见吧。”芳晴被这六个字烘得整个人发烫,这不是从李浩勤嘴里能听到的话,却是她心坎里想要的,原来换一个人说出来也依然能让她感到熨贴与温暖。她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怔住了,几乎就忘了之前万树德给她的命令。然而一夜之后,万树德并没有如芳晴所期望的那样改变想法。李明彩与老伴众口一词对芳晴说道: “你必须回去,面对所有人,好好的把家里情况解释给亲戚听。不是我们不能一碗水端平,实在是因为家里有困难。好在你爸爸现在也找到工作了,我们家完全可以一个月两仟还出去。亲戚会谅解的,既然他们当初肯借,就说明他们对我们家还是信任与尊重的。这些话虽然可以在电话里讲,但未免有点太没诚意。你还是亲自回去一趟吧,周末来回,挨家解释。晴儿,既然债据是你签的,由你出面解决,当然会更有说服力。我和你爸爸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听你的好消息。你一定行,一定行的。” 芳晴从小到大没有听过这样的话,责任仟均,她在父母面前向来都是被否定的那一个:不行,不可以,仅靠踮脚摸高才够达标入门。象这样的孩子,向来在自我贬斥的心态教育里长大。突然听见这样的鼓励,不可能不虚荣不膨胀不拍胸脯大包大揽包下全部。万树德看见芳晴整个人都亮起来,不由得失笑道:“还是你妈会说,我要迟到了,不和你扯。票是现买呢,还是提前订好。” “提前订,周五晚上走,周日下午回来。就住你骐彰哥那里,妈都想好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出门,秋意正浓,吹在身上有股簌簌的寒意。芳晴与家人分别后,索性走了两站。她四肢一暖,凡百心思皆涌上意头,要怎么说,要对谁说,要怎么说,她真是一点准备也无,只感觉到心慌。忍到不能再忍,觑空对罗菁才露出一点口风,就被对方一个惊诧莫名的眼神吓得把满腹心事都逼了回去。这朋友真是不能再做了!什么破铜烂铁都往自己身上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牺牲?这样复杂的亲情是现时今日的罗菁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生下我,是因为父母自愿,而不是子女强求。尽抚养之责,教育之义务。不求回报,不求索取。经济独立,关系单纯温暖。是血亲,更是相互温暖的同伴。-------这才是正常的父(母)子(女)情缘。象芳晴这样,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就算是公司也没这样赶员工出门求人宽贷债务。罗菁不能理解,更不敢搭腔,只是默默的把芳晴从自己朋友名单上剔出去: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为自己争取的女人必然在心中有着比别人强过百倍的希图对方回报自己的欲望。万芳晴不会是个单纯的人,就算现在是,将来也一定不是。疏远在即,罗菁微笑着倒比平日讲了更多的笑话给芳晴听。芳晴心里微微好过些,她感激罗菁的好意,生怕朋友担心,忙忙的说:“我明天就走了,回家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罗菁哪敢接招,连忙应道:“不急,还是忙你自己的事吧。” 这话在理,芳晴的心静下来,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做单子接电话。办公室有同事从小胡的嘴里听说芳晴有个能拿折扣的朋友,便一一问上来。芳晴只是抿嘴笑,难得居然有人邀请她加入周末的聚会。芳晴矜持的回应道:“你们男人的联欢会,我一个女孩子去做什么呢?嫂子们在还差不多。再说我也去不了。”她当然不会笨到说出回家是为了还债的事,只推说是为了看望老人。“你倒有孝心。”有人调侃。说这话的正是标榜“同学朋友家人”都是拿来利用的那一个:虽然是实话,但社会并没有宽宥到根究现实将表象放到显微镜下细细观察的地步。由得自个儿吧,越是腐烂的根就越能开出妖异鲜艳的花。花香馥郁,芳晴静静的陶醉了一阵,如今她也算是有点经脉的人了。而这,就是一个人在城市的生存之道。更宽更广,如章鱼一般大爪盘据,芳晴心念一动,沉默一阵,终究是缓缓将手机放到桌子上。且不说她不爱方达生,就算是。也要让他低头俯首,自己过来。这不是威逼,只是源于骄傲。因为她还年轻,有气力开始再开始。芳晴低头抿嘴一笑,时光流转,很快就到了出发这一刻。在长途车站,下午三点,她清清爽爽的拎着只小包。有谁在喊,她转头再转头,终于看见了。是一对夫妇,芳晴自然是认识的,却没料到是在这种时候。有什么在脑子里哄轰一响,她腿抖了一下,最终镇定的迎上去。温婉的带着加倍的小心,妇人,带一点惋惜的上下打量芳晴,看得芳晴心慌。原来那事还是存在的,没人提,她几乎就要忘了,只当是梦。“阿姨,我的车要开了。”她说。妇人,别人都称呼为“资姨”,遗憾的向芳晴道声再见:“回来的时候找我家杨志玩啊,资姨给你做好吃的。”说完这话,她满意的看见芳晴脸上明显一怔。车如游龙,摇摇晃晃的开出车站。杨志的父亲杨颉表捅捅妻子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姓孙的跑了,小志总不能打一辈子单身。我看这姑娘不错,当初和那姓孙的一齐来做客的时候,明显就比姓孙的强。斯斯文文一看就好*。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娶媳妇的底还是有,媳妇就是用来过日子的,不是用来逞能斗气。要那么拨尖做什么,再拨尖也没见姓孙的读个博士挣份产业。就那么个人,竟让咱们一家子受气-----”资秀红越说越气,越气越说,就这么唠唠叨叨走到儿子的住处。打扫清洁做饭收拾,这都是小事,当她从秘密的地方把儿子的存折取出来,不由得瞪大了眼。一笔两万,这是什么用处。资秀红不动声色,专挑儿子洗澡不设防的时候问出。杨志果然不察,顺口答道:“我借给宜敏了。” ------------ 四十一.爱情 “借”。好一个轻飘飘。若不是顾忌男女有别,资秀红险些冲进浴室将儿子拖出来打。杨志显然是嗅到了这种危险,比平日用了更多的时间,就这样想躲?资秀红一声冷笑关掉煤气,听儿子在里面嗷的一声叫起来。原来还知道疼,她又气又恨的等在门外一把拧住杨志的耳朵,大声骂道:“借谁都行,你居然借姓孙的。一家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天底下女人死绝了,你就得非巴住那女人不放。”说实在的,她还真害怕孙宜敏回来,当初分手她上孙家骂得那么绝,做一仟倍人情也转不回来。爱情,什么爱情能比得上老人的面子。资秀红威胁儿子:“你若真敢和那女人复合,就等着收你妈的尸。” 说得出做得到,资秀红躲在厨房用一把菜刀把案板跺得山响,杨颉表为儿子递上一支烟,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有借条吗?几时还哪?” “是通过朋友转的,芳晴,和宜敏最好的那一个,你们也认得。” “是那孩子,”杨颉表笑起来:“今天下午在长途车站还碰见了,也没听说啊,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也不怪你妈那脾气,小孙也实在是伤人太狠,都以为你们是要结婚的。”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一码归一码,借钱是情份,该有的手续还是要有。而且要尽快还。否则,以你妈的性格,再闹上孙家也不什么不可能的事。到时,你和小孙,就更难见面了。” 男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杨颉表仍然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他淡淡的说:“这两万就算没了也没关系,男人嘛,总要傻一次才会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 杨颉表这是在说他自己,声音不高不低,完全不怕被人听见。有锅铲在厨房发出锋利的刮擦声,哭?怎么可能,资秀红与杨颉表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 那是个政治的年代,时光流逝几十年,经济,终于成为头牌,不仅决定了上层建筑,更对家庭关系有决定性的影响。杨志深知父亲为人,并不敢把那几句温情脉脉的闲聊当真。他小心翼翼回道:“我尽快补上。” 这话答得有讲究,真不愧是他老杨的儿子,杨颉表低头抿笑,有一句话滚来烫去的在心头徘徊。父子多年,杨志自然晓得那是什么。可谈何容易?自古至今,哪有人会不受一种势力胁迫:宗教,道德,政治,资本。没有谁比谁更高明,也没有谁比谁更先进。它们不过是人类在某种时事下对生存环境所做出的选择,类似于选美,燕瘦环肥,各有擅长。可就算是美人,也不能不守规矩。风俗,以制度的衍生物的身份,远比思想二字更能影响与左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象一只笼子,舒服的,温暖的,却也有属于自己的必杀的绝技。言,行,举,止。没有人不能不缚于其中,不过是程度深浅。而所谓反抗,是人对于上一个语境所做出微弱的示威-----这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流血献身,哪及得上对子女的喝令左右更有权威及直接: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过去种种之遗憾,如今皆能在子女身上获得补偿。算杨志运气好,他父亲所要求的不过是儿子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不为任何情势所左右,娶自己所爱的人。而这,恰恰是人世间最难收集的藏品之一:真情。 患难见真情。这不仅是神话,更是对人性本身的一种认知偏离。懦弱,背叛,象依附在人身体上的细菌,是人本性中不能被抹杀的一部份。无法与血肉剥离,无法用六八消毒。它之存在,如同明与暗,黑与白,光与影,将终身与肉体如影随形------有多少人因无法正视其存在而耿耿于心锁难以解怀-----这是人的善良,也是人之偏颇。与其否认,排斥,倒不如正视,承认。唯有如此,才能理解许多人与事,才能真正的怜悯与宽恕,才能懂得这从灵魂深处闪现出的软弱正是一个人本性的流露。就象天空之与大地,青山之与绿水,人之本性与万物同源,起于世界之初。于是有了文明,有了文化的传播。思潮纷起,不知怎么定要分出好孬,而不是兼容并蓄,一切以民生为本。承认与正视,取决于一个人,或是一些人的喜好与心胸,其眼光所及,并不包括每一种认知都只是数仟年文明中之一种,而在文明的背后,是无数人努力克服自我所做出的努力。 宜敏能听懂这些吧。 虽然分开了,虽然已不再相见。但爱情以另一种方式存留在杨志心底,无关缠绵,无关爱怜。他渐渐的试着去想,去想更多。这不足为外人所得知的隐秘,正是他现在爱人的方式。虽然不知能持续多久,但就算时光流转至老,却也不能有任何一个女郎能够消解他此时的惆怅伤怀。 宜敏。 如果他领悟得更早,或许她就不会离开吧。 然而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并不晓得男女之间除了感情,欲望,更包含有教养,责任,以及尊重与思考。 思考。 天渐渐亮起来,是远的近的灯光。大盆的菜盛得满满实实的端上桌子,杨颉表语气恶劣的问道:“你喂猪还是开食堂啊?”夫妻多年,资秀红哪还会把这些个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她面容慈和的招呼儿子,“吃吧,多吃点。” 皆是肥腻,杨志吃了两口就难以下咽。杨颉表坐在一侧照例冷笑着把饮食保健的大道理又讲了一遍,若是往常,她也就算了。但今天不一样,资秀红掉转头冷冷的问道:“你想离婚已经很久了吧。却也是想,就跟你当年想要讨个好出身家境宽裕的老婆一样,想,又不敢做。非等我上门,你才受了。你当这就是你的矜持,你的体面,你高我一等的源由。错了,不过是懦弱。有知识又怎么样?没错,我是看准了知识会吃香,所以才嫁给你。可你呢,若没有我踏出的那一步,你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受穷。做夫妻这么久,这后来的哪一步不是我帮你迈出?跳槽,做生意,炒股票,炒房子。你办事,我放心。姓杨的,我跟你,归根到底,是两不相欠。平常在家听你说说闲话也就算了,现在在儿子这里,我将来可是要娶儿媳妇做婆婆的人。你倒是越说越得了意。”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索性停下来喝了口汤,在灿烂的灯光下,这父子俩已是呆了大半截。资秀红心里一阵得意,她当然不会拿什么好脸色给杨颉表看,对着杨志却是一脸慈爱。 “儿子。”她语重心长的喊道:“你当夫妻是什么呢?不过是觅食的伙伴。你将来找的那个人,有感情就未必比没感情的要来得好。重要的是那个人不但喜欢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会照顾自己,才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才晓得自己终究是要什么。心里头明白,才会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就算分开,也不会伤了别人伤了自个,更不会有什么报复之念。妈疼儿子,不过是希望你一辈子平安顺和。不要再吃妈吃过的苦头,跟个糊涂人在一起,除去一肚皮不适宜不甘愿,竟是好的不愿做,歹的也做不了,白白的拖累别人。也就是妈当年小,不晓得这些事,若在今日,唉。”资秀红长长的叹口气,瞥了眼杨颉表发青的脸色,温和的说道:“宜敏那孩子论品格也没什么,就是感觉心没长开,还混沌着呢。想得又多,做朋友也就算了,当老婆怕不合适。就说这钱的事吧,再难也没听说女人会通过中间人找自己前男友借,还连张条子也不打,事后也没回个话。是没跟你回话吧?”她向儿子求证。杨志胸前一碗饭早凉得跟冰似的,他不敢看父亲的脸色,只是含混的点头。资秀红一拍桌子,一锤定音:“这事有蹊跷。儿子,你说不定被人骗了。” 杨志一惊,他万没料到母亲就能看出自己的心事。骗?他如何不知,万芳晴目光闪烁,语言含糊,一看就知有诈。但她是宜敏的朋友,宜敏曾经说:“试着去信别人一次。” 他总是戒备的行走,在这个社会,努力的向上攀行。宜敏,是他在恶之花繁荣盛开前唯一所依托的纯洁。为了她,他宁愿阖上双眼,将一些人与事视而不见。这就是他的爱情,宜敏。手机不停的响,杨志神色黯然的预备出行。资秀红,和绝大多数父母一样,将外出视做子女有本事的表现,欣然放行。 “别为这点事背包袱,要回来就行了。”她安慰儿子,也不知杨志听进去没有,一时间车已扬长而去。 虽然是下班时间,但他仍然开着公司的车子。灯光明灭,带着他向更光明的地方驶去。有人迎上来,大声笑道,“今儿人齐。”满屋子的人,喧哗,吵闹,牌起牌落,有砰砰的酒杯撞击声,在浓烈的音乐里,他听见有一个男人在冷静的讲电话:“芳晴,要照顾好自己。”男人说到这里,语音一怔,然后愉快的说:“杨志来了,那我就先挂了。” ------------ 四十二.旅程 芳晴在电话那一头,整颗心都拧起来。强烈的恐惧,让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变得狰狞。有道是画皮易画心难,方达生不近不远的在廊下喊:“芳晴。”他看见她的头慢慢转过来,象小孩子似的带一点茫然与天真。果然是看错了,方达生松口气,走近了,一如昨日的温暖与平和,芳晴听见他柔声对自己讲:“倒象是受了惊吓,有什么事讲出来好不好。” 大滴大滴的泪从她脸上滑落,万芳晴饱受烈焰灸烤,终于忍不住纵身扑进一个冰凉的怀抱。因为不爱,方达生的身上便有着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气息让人安定,她整个人一点一点冷下来,再冷下来,终至平和中正。好了,她从他怀里退开,在他眼里看见迷恋与兴奋。原来上天终究待她不薄,在恐惧的尽头仍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去处。 在他这样的年龄,一个拥抱就意味着承诺与肯定。芳晴松下来,接受照顾原来是这么轻松与容易的事。她听见他讲:“房子还是卖了的好。” 她听见这话,脸色至平常,完全不似昨天在长途车上见面时的激动与不安。那是个蠢主意,方达生曾经懊恼的想,活了三十二年,倒被一个女孩所左右。象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被女孩的父母所怂恿,偷偷摸摸想来段巧遇。没有火花,没有激情,在相遇的一刹那,芳晴显然被惊吓得不轻。她整张脸在见到他之后迅速的灰下来,仿佛有难以言喻的失望,那是被人出卖的心痛------父母!怜悯,在更多的怜悯之后,方达生心头涌上的是同仇敌忾之心。一个人一生中总要傻一次才会醒悟过来。在很多时候,亲情比爱情更具有杀伤力。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芳晴蜷缩在车的一角,一脸木然。完全没有气力,象是失血过多的人,艳阳高照,明晃晃的挂在天上。而她连一丝温度也感觉不到的渐渐冰冷,即使他换了位置,坐到她身边,紧握住她的手,她也毫无回应的任人左右。 而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敏感得如同小鹿一般。少女的青涩让她的一切举止带有如同魔幻般的魅力,方达生再一次感觉到老,发现自己冀图从年轻的生命中再一次领略激动悲哀喜悦与心伤:那是被深爱的人所辜负与背弃才会有的感觉。而他已经老了,老到不晓得爱到底是高尚还是卑贱。只当它是至平常的一个物件,就象墙上挂着的那一口钟,滴滴嗒嗒的消磨。 他小心的将芳晴的头护在自己肩上。这是夜里十点,街边的烧烤摊,火红热闹人声此起彼伏。在座各位有一多半是象他这样的人,一个男人,上下打量他俩,然后声音不高不低的问道:“换换?”男人身边是一个黄皮肤红嘴唇睫毛浓得象墨似的女孩,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她的目光象刀子一样划过芳晴,推着身边的男人咯咯的说:“你倒占了便宜。”一桌的人能听懂,方达生毫不动气,只是下一秒芳晴就感觉到自己在飞。碎裂的酒瓶,身后的喝骂象子弹一样向他们袭来,一辆在街边待客的出租救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她问方达生,他没有说话,却紧紧的将她扣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温暖仿佛让她有不能承受之重,万芳晴身体僵硬的撑了一阵终于软下来。于她而言,这或许已是人生最好的结局。 他是这样尊重她。 从车里到车外。 他一声不吭的守在她身边,努力想给她一些温度。那时车子还没驶出城市的地界,家乡仍在几小时的路程之外。然而她已经感觉到凄凉寒冷及神伤。她的头杵在车子一角,手仿佛无意识的自方达生掌心里抽出。这算是一种疏离吧,他今年三十二岁,应该晓得并不是每一个女生都愿意把自己家庭的隐秘暴露在一个不爱的男人面前。她想他是懂的,所以在整个旅行的后半部他都一直把自己隐身在车厢的后座。一个瘦瘦的女人取代了方达生的位置,淡淡的腥膻味让万芳晴昏昏欲睡。冷风激荡,让她心里的某个位置仍有冰冻的感觉。从此后只能靠自己了,她对自己说。在肮脏的玻窗上,有年轻亦或衰老的面容一闪而过,那是她生命中的家人。血肉相连也不过如此,难道竟奢望要相信陌生人?爱情,果然是神话。芳晴在渐渐黑暗的暮色中挪动一个位置,如芒刺在背,方达生灼热的眼神让她有被窥视的感觉。这诚然让她不舒服,却也让她有置于死地而复生的喜悦。 这隐秘的情感象一朵孽生的花,沉默卑怯的在暗夜里滋生绽放。求生的本能,完全主宰她的整个感官,如一只待毙的小兽,她在自己也不完全知晓的情况下,无意识的努力挽救自己。食物与水,是人生存的必需。在更多的时候,它不是以具体的形式存在,而是幻化成某个人:爱人,仇人,亲人,家人,陌生人。施与受,从来,也一直都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大影响因素之一。但在这个时代,它以“经济”二字出现,不但左右了全局,更绑架了普通人的家庭与婚姻关系。平凡如芳晴,不能不在潜移默化中以时代的要求来矫正自己的行为。当夜沉下来,再沉下来。远处的灯火楼台如繁星在天边绽放,陌生的气息带着金属的质感劈面打在她脸上。她象是醒了,完全醒了。这是晚上七点过,行程大半。一个司机吆喝着赶人下车,街边的食店,满脸堆笑的老板娘带着小工向他们扑上来,芳晴饱受惊吓,向后一退,方达生不紧不慢正好护在她跟前。眉宇间仿佛有流转的情意,只要她退过去就好,但她脚步略迟,只是缓了一缓。终究还是有着不甘吧,芳晴心里一跳,直担心他会看出来,不由得回眸笑了。在雪亮的白炽灯下,方达生眼中的芳晴是一个温柔沉默带着凄凉笑意的少女,面皮雪白,双眸黑亮,带一点点惆怅恨然。方达生胸中一热,浑忘了在师太笔下关于这类女人的训诫,他满心欢喜的迎上前小心呵护着将芳晴送到餐厅一角。肮脏的店铺哪有什么可吃的,芳晴听见他低声下气的问自己:“喝点酸奶吃点水果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不能自主却又生怕得罪了他。男人,果然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生物之一。芳晴端坐在餐厅一角看他扑来扑去的忙,心里一阵一阵酸痛。 如果有来生------ 她还年轻,却已经开始这样想。 头顶的星空,戴一张暗夜沉沉的面具向她昭示着未来的命运:隐忍,辛苦。快乐如烟花专在热闹时节绽放,坐在人群里,嗅一丝气息。却也知道连一点点辛辣也不是为她所独有。今生今世她都没有机会走在阳光下肆辣的放纵。 芳晴沉默的将一支酸奶吸得吱溜溜响。 嘈嘈切切的人声渐渐从身边远去,她斜着头透过包间布帘的缝隙看过去,然后微笑着对方达生讲:“司机恐怕还有一阵呢。” 于是往外走,寒意,让两个人不由自主走得近密了些。一个小贩拎着香梨迎上来,芳晴笑咪咪的挑了两只,就两只。抢在小贩絮凝叨之前,方达生果断的掏出五元钱结帐。他看她把两只梨握在手里攥得暖了,就微笑着说道:“房子还是卖了的好。” 夜这样凉,把她的心早已冻成石头。芳晴的头脑更快一步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她在嘻嘻哈哈喝叫上车的声音里把头转过来轻轻问道:“什么?” “你晓得的。”他说。 全部,一切。 他能给她宠爱,却不会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开始,是一大堆虚饰的对白。天气,寒温,工作。这些华而不实的细节正是男女间情感的起点,能凸现真实,能从中知晓进退。嫁与不嫁,皆在心念之间。一个女子的骄傲莫过于此,然而就算是这样烂俗的情节,她竟都不能拥有。 方达生看着她僵去。在他眼前,他没有劝,更没有哄,只是沉默的立着。再多一些日子吧,她就会明白,他这是为她好。人,总要死过一次才能真正复生。 ------------ 四十三. 衷肠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一个人要如何成长,在更多的时候是取决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外力。无可否认,我们总是屈从于外力的,为了生活,为了减少麻烦。为了得到某种利益,不得不牺牲小我,成全大局。分一杯羹,这是一个人决意粉碎自己之前最最起码的底线,芳晴把这个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掂量了好几次,方才迟疑着问道:“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 这是在露怯,自己家事,反而要从一个外人嘴里知道。她话音甫落,就随即感觉到后悔。方达生明明看到,却故意视而不见。他语气极亲热的和芳晴拉近一个距离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仅供参考,大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来拿的。” 既然自认是陌生人,那就不该来多这个嘴。应该由着她自己的心思来做,可游说七大姑八大姨,她哪里能做好那个事!芳晴的头痛起来,心里有隐隐的悔恨。或许方达生是对的,卖掉房子是最一牢永逸的做法。债清了,负担小了。如果价钱好,还可以有三四万余钱给万树德李明彩夫妇做本。不过,她得和他们永远的在一起。不是一时,是永远,生老病死,恪尽女责。这个念头一直存在她心中,向来被视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可不知怎么,如今竟让她隐隐感觉到惧怕。是自己父母啊,她尽力劝。却不由自主悲从中来,这是晚上十一点,显然是没办法再去打扰骐彰哥,方达生自作主张领着她去一间宾馆开房。不是什么好去处,八十元一间,他没说什么为了省钱只开一间的话,倒是服务台的小女生多看了他们两眼。芳晴全身没有一丝气力的倒在大堂沙发,黄灿灿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有一种异样软弱。方达生心里一动,他快步上前对芳晴柔声说道:“上去休息吧,这里凉。”芳晴强撑着面皮与他上楼,五楼,是门对门的两间。她随意拐进去,倚着门框微微送出一个笑。无力茫然,正正投合了他的保护欲。方达生生生的咽下一口口水,粗声粗气的道声晚安。门重重的被合上,一个斗大的福字映得她脑海发涨。她呆了一阵,又生怕被对面的人误会心有绮念,连忙把门关了。房间里黑洞洞的,慢慢的有一丝光从窗台那里漏进来:小床,茶几,两只茶杯,一只水瓶。房间向左,是一个窄小的卫生间,阴惨惨的映着一幅镜面。在微弱的闪光里,有污水滴滴嗒嗒的落下来。芳晴的眼泪滚珠似的和着水声向下滑。她蜷缩在房间一角,抽抽噎噎好一阵这才平静下来。 已是凌晨一点,夜风凉些,更凉些。她草草洗过将自己包裹在被窝里,却怎么也没法暖和。还未到深秋,宾馆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电热毯之类的东西。她抖了一阵,房间电话却又不通。芳晴无法,只能将自己穿戴好,打开房门想找总台要床被子,没料到对面房门洞开,方达生坐在房门口正抽着一支香烟。走廊里劈劈啪啪不时有拖鞋响过,原来这是一家专做货车司机生意的宾馆,有来去的人不时对老方打趣道:“心诚则灵,老方,你媳妇可算是开门了。” 在这一瞬间她脸上的神情必定是真的,更何况她已经想明白了。房子卖了,债清了,每月不过是还点贷款。她嫁给老方便自有去处,这就是李明彩与万树德的主意。他们没有与女儿在灯下细细的讲,却偏偏费了番心思让她上路。金光大道也好,崎岖小径也罢。她万芳晴没得选择,于仟万人中只得这一条道好走。莫非是因为她生得比人贱?莫非是因为她未尽人子之责?不过是人心比人心,她少历了世事,狠不下心出手。万芳晴背上冷汗涔涔,她被伤害了,却未必能变成更好的人。至少此刻就是,现在在她心中有的,不过是对自己因为无知所存留的良善而有的痛心与悔恨。如果时间倒流,她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凌晨时分流落在陌生男子的面前一脸傻笑。 难道没有人心疼她? 芳晴忍得心口剧痛,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恰好被方达生觑准时机欺身而进。他是君子,自然不屑于用什么手段。他大大方方的顺手带上房门问:“外面好吵,睡不着吧。” 床上被褥凌乱,难得她脸上竟没有什么慌张的痕迹。果然心定了?方达生默了一默,低声说:“我睡不着,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这样的一件事,用阴郁沉静的调子说出来。再怎么暧昧,也被吹散一大半。余下的两分,是一种同情与凄凉。芳晴跌坐在床沿上,看着方达生。他的脸半遮在阴影下,却象是失却了诉说的勇气。毕竟是男人,他转头过来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休息吧,我出去了。” 芳晴如何肯放他走。 因为无知,她还不能使出十分的手段,只是皱着眉轻轻喊疼。他若有心,自当顺势坐下来陪她。果然,他盯牢芳晴,眼神闪烁,有难以泯灭的火光。芳晴在强烈的厌恶以及自弃中强摄心神勉强问道:“你父亲是怎么走的?” 这本是句调情的话,从芳晴的嘴里说出来却有了格外肃穆与凄凉的意味。第一次,方达生怀疑她已经学会了有意逃避。床上已收拾齐整,象是杜绝了一切可能,他咽口唾沫,心中有些微的不耐烦。但戏到这里,再难也得唱下去,说到底他也是读书人,方达生敛容垂首略叹口气低声说:“病了,拖到不能再拖,于是走了。” 当然这不是事实,而实际上,他永远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存留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上面他说的那一段话。有道是谎言重复一仟遍就会成为事实,更何况他默念的次数远远不止一仟。如重垒在身,越是想越是不能遗忘。他于是睡不着,夜半时分也守在门口。来往的人,都说他是为了女人才如此。他应了,在嘻笑里,唯有自己明白,一个家,一个女人,哪怕一个孩子也不能洗清心中累积的所有情绪。那属于暗夜,属于所有阴湿潮冷易滋生虫孽罪恶的不毛之地。-----但为什么偏偏是他去承担所有,而另一些人却可在刻意被隐瞒的事实中安然渡过一生。方达生没有走,也没有坐下,他没有如芳晴想像中的去亲近她,也没有因她的曲意推脱而拉下脸一走了之。他只是站着,一张脸半明半暗,香雾缭绕,让他如一尊塑像似的不真实。可靠,牢固,只需扑上去依傍就可终身有托。芳晴身上发冷,微微打着寒战。她的两只手将床单抓得死紧,方达生瞟了她一眼,随口问:“如果你爸爸病了,你会怎样?” 芳晴一愣,以她的年轻识浅,自然不会晓得在这句话的背后有多少恶意及狠毒的成份。她只当是句平常的问话,自然以平常心来应答:“倾我所有。”她说。就这四字,逗得方达生朗声大笑。他看着她,心里想,她是否明白到底有什么是她所有:一个身体,一套房子。银行里未完的贷款,一份勉强维持温饱的工作。在这几项条件之后,是长长的,无数琐屑的责任与义务。“倾我所有?”方达生点头。她没有见过漫无止尽的帐单,在每一天清晨醒来之后。病房里弥漫着生与死的喘息,每一秒都有人离去,也有人从死亡重新跨向新生-----这不是因为药物,也不是因为护理,更与爱心无关。那一切重生都只是源于金钱。金钱!是世间万物动力之源。因为没有钱,一个普通人将不得不被一双因绝望求生而流露出疯狂狰狞表情的眼神凌迟到无地自容。以致于余生都要纠葛到这样的恶梦里,除非脸皮够厚,心够狠,自爱到仅仅只够护住自己的心:那小小的一只,砰砰嘭嘭在世间乱动,反复对自己催眠:“病了,病到不能再拖,于是走了。” 这样的事,一生一次已经足已。为什么还要借着爱的名义重新再来一次?即使再做努力,也换不回他的亲人。不过是别人家事,与我何干?方达生的背迅速的佝偻下来,他象老年人那样喘了几声,然后看向芳晴。那小小的女子,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他爱她吗?不,当然不。在他心里纠结的,是昔年的遗憾,而不是这个女人。 “早点休息吧。”他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去。芳晴狠下心,双眼微合,纵身上前牵住他的衣角。然而晚了,她年轻识浅,自然不晓得她已错过什么。只当他纵容她,是尊重与体贴的表现。芳晴眼角颤颤的挤出眼泪,他的背影在细微的门声里消逝不见,存留在手中的,是衣料的柔软冰凉。 ------------ 四十四.出战 芳晴忐忑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眼肿肿的眯了一会。这一睡时间就迟了,一个平头整脸的小姑娘杵着拖把对芳晴说:“你对面啊,一大早就结帐走了。”小姑娘说这话时眼角斜飞,似有深意。芳晴已不是昔日年轻识浅之辈,岂容人*。遂跺一跺脚,有意大声说:“倒学会心疼人了,还晓得让我多休息一会。”她步履从容的回到房间,隔着一道房门也能听见有人在窃笑。万芳晴整个身子软下来跌坐在床沿上,抢过手机这才看见有方达生的短信。无非是有急事需赶回医院,这是早上八点半,她隐约记得回家的最早一班车是九时许。万芳晴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拎着行李冲下楼梯,一辆出租恰好在宾馆门口守客,她冲上去大声说:“长途车站,快,救命。”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一言不发将车子象炮弹一样驶出,风驰电擎,中间有人鸣笛有人呼停。车到长途车站路口,恰好被几辆三轮堵住。芳晴半边身子探出车窗,拚力向一辆正缓缓驶离的车子张望。她看见了,他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张报纸。身后几个警察涌上来争辩吵嚷训斥,芳晴毫无所闻,只看着他缓缓落泪。手机,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终于响起。是方达生,在电话那头,他沉默再沉默。而此刻芳晴心里有的,也不过只有一句话:我终于努力了一次。这句话似轰雷一般令她心思澄明,她把手机关掉,回过头乖乖听训。而此时围观的人早已笑倒一大片,连司机也不例外,他笑嘻嘻掏出证件对警察讨饶说:“爱情啊。”笑声再度响起,方达生站在人丛之外默不作声的凝望。就象“诺丁山”中结尾的那一幕,然而他们不是相爱的两个人。芳晴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垂泪想:原来这才是谋生。/ 人渐渐散去,再粗俗的市井也有人欣赏爱情的真诚与甜蜜。一家面店的老板娘为芳晴放了最多最足的料,她吃得嘴唇红红的,看他吻过来,“有蒜味。”他说。芳睛脸一红:“你不喜欢啊?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吃了。”她说得这样急切,倒让他在感动之余心生几分异样,那就是真心吧。他低下头望着手中新买的那张车票低声说:“我还是不走了。” “那怎么行,工作要紧。”芳晴说。 他盯视了一阵,似在探究芳晴是否知道他在撒谎。她的眼睛乌黑明亮不含一点杂质的坦然回应着,方达生的心一滴一滴暖下来,“好。”他说。 “什么?” “没什么,你不用知道。” 都是这样说。语气关怀备至似对待一个公主。他,亲人。倒真是志同道合深具默契的一家子。 芳晴往嘴里扔了一颗口香糖,低下头听见他低声说:“那不是你父母的意思。”她一下子领悟过来,面无表情,象是刚刚听到的是世间最寻常的一句。“今天的天气倒好。”芳晴说:“你等下回去坐在车上就不会觉得冷。”是十足的贤惠妻子的语气,方达生呵呵直笑。顺着司机的招呼声向车门走。芳晴紧紧跟在他身边,就这样定了吧,他顺手在她身上某个部位掐了一把,把她恶心得险些要跳起来。几个保安就呆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闲聊打闹,如果事情闹开了,芳晴别过头,试着在脑海中想像他被人围攻打击痛骂猥亵的场面。这是自他们相识以来最为温馨动人的一幕,方达生以爱惜的眼光上下打量芳晴动人的笑颜,温存的说:“我等你回来。”而这,就是他爱的极限,威风凛凛的站在车门边,整张脸板着,严肃得如同天神一般:等你回来,在她解决所有的麻烦之后,也只能她自己解决了,麻烦是她的,他能提示解决的方法,就已经是爱的表示。更何况他还承诺等她,在无声的默许之后,是一套房子,一个收入可靠的男人,和无数行之有效的生活经验。这最末一条是她最最急需的,有他相助,她不但可以少吃很多苦,而且还能在人前装得象个小白鸽似的无辜------她向来是很羡慕这个的,如今终也拥有。忍不住笑意在唇边漾开,从恬静渐渐变得张狂。所幸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被她称之为故乡的城市,她已经是一个陌生人。芳晴重重的咳嗽,使劲的跺脚,一个小子喊住了她:“擦鞋吗?”她应了一声,随即坐下来。疲倦,后怕,在片刻的宁静之后如病毒般令她乍暖还寒的一阵阵颤抖。她双眼微合,也不知坐了许久,这才感觉到耻辱被剥夺的痛苦。但那又如何,现在她也终于有同谋了。 孤单总是让人害怕的,身边如果有一个人,那么一切就都会变得不太一样。相同的错误,由一个人来做是蠢。由一群人来做,那就是历史的选择。无论好事坏事,人总能在肩挨足抵中找到亲密与安全感,或许还有勇气。红颜一怒,为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口气,为着自己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终于借别的人与事找到一个由头,一个发泄的理由与原因。芳晴坐在长椅上,呆了已好一阵,没有人知道这个面容单纯宁静的小孩在静谧的休憩中酿酝着多么可怕的计划。真要这么做吗?芳晴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她主意定了,便绝不再想。世界再度多彩而喧嚣的复活过来,生如蝼蚁,倒让她有黄梁一枕的错觉。换做平日,她或许会借着这种感觉想下去,再想下去。可这个清晨所发生的全部却象食人兽一般在瞬间侵吞了她大脑皮层中某个部件,那是控制她思考的部份,如果拾人牙慧,鹦鹉学舌也算是思维的一种,那么如今这个部份已彻底让位于为生存而奔波的恐惧与压抑。而这,会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渐渐成为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生活多惊喜,每一次促销,每一次节衣缩食的旅行都会让人的感官愉悦而兴奋,甚至会有自豪与满足。限于生存,也只限于生存。如果不是因为她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源于自己,那么险些就会让人怀疑这面临的全部都是一场预谋:乐天知命。历史数仟年,芳晴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她吃力的站起来,从一家名为兴邦的书店前走过。一堆书正弯腰驼背愁眉苦脸的打折促销供人挑选,这里面或许有能真正激发她内心情感的东西,也未必全都是她不想要的。可现在的她,除却消遣与谋生外,对任何需要思考的书籍都秉持回避与躲闪,而这正是一群人所做的选择。这是错误吗?不,这是潮流。 她拎着小小的旅行袋子,顺着人流向前走。 去叔公家,有三站路。 芳晴选择步行。 城市距她离开的那一年差别已经不小,这小小的二级市,正大兴土木,呈现一派繁荣兴旺的发达景象。芳晴若不在意一家店一家店看过去,偶而与人聊两句。乡音仍在,遇上兴致好的索性高谈阔论起来。白发稚容,相坐甚欢。时间卡啦卡啦流过,芳晴道了打扰,欠身出来。已近中午,她立定主意要上门去做一个讨嫌的人。索性找了水果铺,专挑卖相不好的果子下手。一边买一边挑有趣的情节在脑海中YY,想到惊人之处,忍不住低笑。就这么篷头缩首一身寒酸的上门去,光的一声铁门洞开,芳晴赔笑喊道:“叔婆你好。” ------------ 四十五.傻气 芳晴回家的那一天恰好有雨,漓漓密密的带着深秋的气息。她一个人从车子上下来,用袋子护头足足跑了二百米才找到避雨之处。一身衣服算是毁了,整个人皱得象风干的咸菜。她躲在屋檐下,看天光如同她的容色一样暗淡无光。可心情是好的,带着异样的亢奋。她自然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但因为傻,因为没有生活经验,更因为对人的最后一丝良善所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奢望,如今的她已把自己推进火坑却不自知。她犹自筹划着,计算每件事的细枝末节,自信满满有一切皆在掌控中的笃定与得意。她是这样为自己骄傲,以致于头脑一热发了短信给杨志:信息收到,我刚刚才回来,关于钱的事请让我当面向你解释。刚刚按出确认回复就过来了,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芳晴盯着手机看了一阵,便拎着手袋下车,向不远处的一个茶楼走去。 因为隔得近,她到的时候还空无一人。芳晴进了洗手间将自己略微清洁了一下,又换了件外衣,这才觉得身上略暖些。天阴,茶楼哪有什么生意,唯有数汪水积在楼角招来些蚊虫乱飞。芳晴看了一阵它们打架,听见有脚步声便连忙站起来。虽然早就打定了主意,但真说出来不免涨红脸:“那钱并没用到宜敏身上,是我挪用了,最迟这个月月底我就把钱补上,利息照算,”杨志没想到芳晴竟会有这个胆,脸上一愣,心里倒涌上一股怜惜。但他嘴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应着。若是宜敏在他跟前,一定会有不同的反应。自己是比不过宜敏的,这一辈子到现在,也没个人真心的疼。芳晴一想到这里,不由得眼眶发热,她慌忙低下头,从包里扯了本子就要给杨志写欠条。 而他就这么坐着看她写,他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要说什么劝阻的话?他肯把钱给她,就算知道真相也不出声侮辱,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为什么还要来照顾她的情绪?情绪,她还能有什么情绪,面对三叔婆时,她不是也没什么感触吗?只是讪讪的坐着,脸上挂一个痴呆的笑,心里不无侥幸的转着念头:可算把自己撇清楚了。就不知父母知道这事会怎么想,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依三叔婆的性子,此刻应该把事情通通捅开了才对。芳晴笔一颤,字条上团出一大坨墨迹。但语句通顺简短,她毕恭毕敬把字条递给杨志,看他清俊的脸上浮起笑意。杨志略略读过,仔细把字条放进钱夹。芳晴微笑着起身,感觉两条裤角腻哄哄的泛着潮意。到底还是着凉了,她头昏脑涨的听见杨志问自己:“你从哪里找钱来还,不干净的钱我不要。” “我父母都不管钱的来处,你这个外人,问什么问。” 他们都说了过头的话,心里后悔,嘴上僵住了没法吱声。只是女人比男人更有赖于直觉,芳晴眼泪流下来,低声呜咽着:“你管我呢,我去卖去偷去抢,总之还你就是了,你管我做什么呢,连我父母都不管我。” 其实她心里是巴不得有人来管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与她万芳晴无关,但父母总归是血肉相连。可恰恰是他们将她送上了那条路,方达生是怎么说的:“那不是你父母的意思。”------卖房,不过是老方私下的解法,万树德与李明彩真正的意思是找一个人替家里付了那十万的借款,并且从此与芳晴一齐承担起还贷的义务。这是上策,老宅子仍然保留,新房子也算是她的婚前财产。娶她的那一个,除却一个人,并不能从万家捞到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如果她万芳晴够勇够狠,自然能让这一切铺排都在爱情的名目下发生。让爱如铁锁一样扼住那人的钱包与喉咙,这并不难,却偏生她万芳晴懦弱无用。怪不得三叔婆会在听完她的来意后以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她。是在说她无用吧,三叔婆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还是你父母考虑得周全,老房子卖了,债还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过日子。”老太太只关心自个的钱,也只肯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依老太太的性子,从此后自会三五不时追着万树德讨问房款几时到手。因为面子,因为怕不能在亲戚间抬头做人,万树德将不能不忍痛割爱将房子脱手以平众怨。这是他们夫妻俩撺掇着女儿上路之前所没能预料得到的吧:一个会对父母使心眼的芳晴,一个会在背后耍手段的芳晴。这样的女儿,如果父母眼光放得长远,自然晓得芳晴将来会有多远走多远,迟迟早早会替他们挣一份产业出来。但这都是后话,人老了,什么样的空中楼阁也都比不上一份现时的福报。这样的心思,不是象芳晴这样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此刻,她坐在一个青年男子的面前,被一句话轻轻钩起委屈,伤心,象涨潮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只是开不了口。一个人的父母,是她(他)在这个社会中打拼时退守的最后底线,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芳晴在心里默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方用一句“别和我充什么娘子,你是我花十万两买回来的”来呛自己。就算嫁他,也要清清白白,两不相欠。她也只有这一点心愿,如果父母晓得-----当然她不会让他们晓得,这,倒是她的孝心呢。芳晴身上一阵抽搐忍不住伏在桌上数声悲泣,她一抬头,不由得惊奇:“我哭我的,你伤心什么。”芳晴顺手用纸巾为杨志擦擦眼泪,低声说:“你是想宜敏了吧。” 当然不是。他流泪只是恨自己这么快就背离了爱情失了贞节忘了宜敏。不过是一个周末一次酒醉一个乱性的借口,他轻轻松松的就与人上床再与人分开,从此就算是结婚,也再不能自欺欺人的说什么一生一世。“连父母都不管我,旁人,又凭什么来指责。”杨志默念道。他感念自由的好处,说起话来格外轻松:“家里要为我安排相亲。” 芳晴象是吃了一惊,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她静一静,然后应道:“宜敏也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孤单。” 这分明是句谎话,但难得她腔调如此真挚动人。看样子不象是装的,杨志心一松,颓然说道:“那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不是我的。” 父母的期许对某些成年子女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就象是本杰明巴顿的肉体,毛发疯长了,肌肉新生了,心却随蜕去的死皮硬化成茧。那肉体上渴望奔腾与精神上历经世事的沧桑就象是父与子,母与女,不得不同生共存,胝手抵足。却并不是每一个人在人生的路上都能遇到一个象奎尼这样的母亲,当你疲倦的归来,她所询问的不过是你都遇到了些什么样的痛苦与快乐。在某些时候,一个子女回到家里,不仅要象猎人那样向家人奉献食物与祭品,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外所拥有的生活,必须在格局与精神气质上符合老一辈人的期许。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事之一,从落生到成年甚至到死,一个人的生活都必须照既定的剧本去上演直至落幕。 杨志很知道他父母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媳妇的出身不一定要最上等,但一定得家无负累,手上有一份安定可靠的工作。说穿了就是小家碧玉,安份体面,知冷疼热,弱一点更好,易*。因为他们将来一定得数口*贤子孝上慈下顺热热闹闹住在一起落上演一出合家欢。以他的条件,他是没资格也没能力反对这种决定的。不过是本科毕业,想要在城市里扎根立足,若不仰仗家里的资助,那么至少得多赔上十年以上的光景方能完成买房成婚之大业。而时不我待,一个男子,在资秀红眼里,二十五六还找不到人鞍前马后的伺候,那简直就是一桩败绩。“还好你已经是个男人。”在离开之前,资秀红淡淡的说。这不是一个母亲应对自己儿子说的话,这是杨志的第一直觉。并且因为这句话里所隐含的自负无知愚昧而臊得脸都红了。然而他没有胆向父母质问,更没有勇气与父母沟通。以人的角度,一个成熟的有尊严的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力的人。除非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这是唯一的判定标准。正所谓有钱方有此世界,否则就算你有孔子的德,卧冰求鱼的孝也不足以以佳儿良女的面目承欢于父母膝下。杨志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怏怏不乐。雨一直在下,绵密不休。说不上是为了驱寒还是为了逃避,他居然一扬手叫了瓶红酒来喝。酒上心头,人就未免唠叨起来。他仿佛说了很多话,又仿佛一直在说人傻:为什么要这么傻呢?居然送上门去辗转让亲戚去找父母要钱。其实你不这么做,事情到最后也一定会以卖房收场。否则怎么办?难道让一介弱女在都市里苦苦煎逼?旁人不是看不见,是不好张口。但银钱在心,那些卖人情给你父母的亲戚们迟早会以这个为理由催你父母卖房。原本是不用你出面就能解决的事,你倒偏要强出头。这样子傻气------杨志笑,再笑。这世上有谁不傻呢?好好的父母子女,偏要以经济关系来捆绑还试图求仁得仁?这不是傻又是什么?这不是枉活痴愚又是什么?而最傻的是他身在局中却无能为力只能亦步亦趋。 宜敏。 他一直喊这个名字,直到醒来。 在自己床上。 房间空荡荡的,有一种虚弱与丑陋被紧紧的掩饰密盖。他无力追究真相,也不敢面对真相。只能将自己掩起来,更深的掩起来,直到再次睡去。 ------------ 四十六. 故人 杨志再听到那个声音已是两年以后,清越的带着爽利,象办公室里的那些白领女子,利落干练,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对利益得失计较分明,每一次出手都有极强的目的却又显得妥贴自然:“宜敏回来了,刚刚才和我见面。不,她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你晓得的,她的性格哪里肯求人呢。”这最末一句带着不易觉察的亲昵,是对他还是对宜敏。杨志不能深究,也没有机会深究,电话卡嗒一声断掉,空余他一人站在阳台上。正值中午,一个女人娇滴滴的从厨房寻出来,不知为何,他觉得她身上葱韭的味道甚重,不由自主侧身避开。女人只当他还在为前几日的事生气,遂放低身段软身相求。这个调调儿,他向来是爱的,可侧脸看去,却分明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已在一小时之前与芳晴分开。站在红绿灯口,芳晴尚可看到远处高耸的塔尖和一大片凌乱的住宅。灰朴朴的,象一窝毛发凌乱的鸽子,充斥着异样的气味与错乱的窄巷。可算是快逃出来了,芳晴加快了走进巷子的步伐,有眼尖的早喊出来:“几时搬哪?”芳晴最烦这甜腻泛酸的语气,人却早被这两年的时光打磨得皮色不动。她微微颔首似应非应走到人前突如其来的绽开一个笑。明媚鲜朗,让再刻薄的人也挑不出什么礼。就这么一晃,人已走远。芳晴上楼进屋手脚利落的收拾了些锅盘碗盏,这才出门打车往宜敏的住处去了。 她有钥匙,便自己开门进去。房子空空的,只在一角堆着些许行李。床没有,脸盆没有,连扫把也没有,芳晴一口气不歇花了两个小时将物品配置齐全,这才总算有个家的样子。眼见着差不多了,她停下来擦擦汗觑空往公司打电话。虽然只是小头目,手下只有三个人,却也*得十分机灵。听说老大有公事要赶,那边早一没声的答应。芳晴细声软调絮絮的说了一阵,听门锁一响,方才挂了转过身上前挽住宜敏的胳膊。 宜敏这样子瘦!轻飘飘的带着恍惚,眉间眼底带着几丝懦怯的怔怔的望向芳晴,看得芳晴心一软,几乎流下泪来。 “有我呢。”芳晴快步上前将宜敏扶到床边坐着。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张地垫。这样更好,她们俩头挨头顺势倒在垫子上,墙上斑驳的污迹,被芳晴刻意拉开一个距离。“过几日买点墙纸来糊糊。” “用报纸就好。”这是宜敏今天和芳晴说的第五句话。除了“好,很好。”在绝大多数时候,宜敏总是沉默着不执一语。即使见面,她也只是守在门口静静张望。看芳晴的脚步一踏一踏蜿延着上来。脸无大悲亦无大喜,唯有如此,才让人晓得宜敏伤心到极处。芳晴用力捏一捏宜敏的手,“说吧。” “什么?”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 宜敏默一默,声音方才从极远处过来:“我去了远处支教教书。” 仿佛是天边闪过一个炸雷,震得芳晴腾的一声坐起。她直愣愣的瞪着宜敏,恨不能用眼神在宜敏身上扎出两个洞。罢了罢了,芳晴长长的叹口气,顺手捞过一床薄毯为宜敏盖上,然后闷闷的说:“这个事不能说。” 眼瞅着宜敏一双眼鹿般张惶,芳晴倒笑了起来。她一手指狠狠的戮在宜敏的额角,再顺手为宜敏理理头发。双唇一抿,有意想逗宜敏两句,又怕真惹怄了她。于是把声音放软,轻言细语的解释道:“当然是不对能面试的人讲啊。你想想看,倒有谁肯招一个在外支教两年的人?咱们把履历改一改吧,好在城市大,也没人真的去细究,随便编一编,只要你编的名头不算大,就可以混得过去了。你想找个什么工作啊?”见宜敏不语,当然,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来。芳晴遂欣然说下去:“先找个文员的工作干着,把从前学过的再实习一次,理得顺了,感觉出来了,咱们再跳槽。”芳晴说到这里,感觉宜敏的小手在自己掌心微妙的一动。不由得笑说:“倒象是我老婆。你可不能再任性了,还有父母要养呢。”芳晴说完这句,半天不闻声息,一扭头,那个人居然睡着了。两个人倒真是一对儿。芳晴努力克制住把这句话接着想下去的冲动,屏声敛息。这是初夏的午后,有若华如兰的香气在晴空里飘浮。芳晴挣扎着想起身看看香气的来源,身子却一寸寸软下去。睡意,仿佛是从极远的地狱深处浩浩汤汤成群结队寻衅而来并最终将她打败。不,是她自己放弃了抵抗的打算,在那个人面前,也唯有在那个人面前:宜敏,是芳晴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芳晴睡过去,然后在香气里醒来。 排骨,海鲜,炖鸡----方便面七八种口味偏挑了一道咸鲜,芳晴懒懒的倚身坐着,看宜敏在一只小炉子上忙个不停。“果然进益了。”这是贾妃说给宝玉的,而后就是赏赐和颠来覆去的疼。而那是别人,平凡如她,所能有的不过是浮生里的一点温暖,象阳光穿过手掌所垂落的光束。如萤火般些许闪亮,却吸引着她奋不顾身的向前扑去,原来,她竟孤单了那么久,那么久。芳晴烦躁的在床垫上滚了两圈,宜敏端一碗面过来用报纸铺了放在床边的小凳上,芳晴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我要是个男人,我就娶你。” “我无家无业的,你若娶我,岂不吃亏?” “那是他们不知道你的好。”芳晴黯然说道。这句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却惊得宜敏险些涕泪交流。有委屈是吗?谁没有呢,她们俩各捧着一碗面热腾腾的喝得满脸红光,这才放松下来。正想闲话,偏生手机又响起。“是你爸妈吧,”宜敏问,她记得芳晴父母向来是盯女儿盯得很紧的。芳晴闻言抿嘴一笑,说不上是古怪还是讽刺,她自顾自的走开,在窗台边嘀嘀咕咕的与人闲话。房子小,就算捂住耳也有三五字句零零碎碎的传过来。宜敏走远些,尽力更走远些。倒被芳晴一转手拖住了,宜敏和芳晴站在一起,听她絮絮的说下去,话语甜蜜,脸上却如翻书似的,转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宜敏被眼前这个不属于自己记忆的陌生女子脸上滑稽的表情逗得笑起来。她低头抿嘴耐性极好的听完最后一声“再见”方才轻轻拍打芳晴的手臂说:“去吧。” “去哪里?” “约会啊,别让人等急了。” “等怕什么,男人嘛,就是不等不成器。”芳晴顺口说完这才想起眼前站的这人是宜敏,不觉略有歉意。可怕什么呢,宜敏今天不懂,将来有一天一定得懂。更何况在那种地方呆了两年,回来之后何以存活。在这个城市,自己倒成了宜敏的亲人------那不是仅凭血缘就能成就的纽带。气氛闷下来,手机连珠炮似的响起。芳晴通通略过不接。“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她说这话时,不敢抬头,生怕瞥见宜敏痛苦或羡慕的眼色。芳晴胡乱说了几句,连忙下楼。楼洞里黑乎乎的,仿佛有两道灼热的目光在一直追随。那是一个人的信赖依恋与托付。不是每个人都当得起,也不是每个人都给得起。芳晴抬头望望宜敏窗上新挂的那块帘布,坐公交车回家之后,一进门就对李明彩说:“我将来房间的窗帘就做成蓝底白花。” 那么老气的颜色拿来做什么。李明彩皱皱眉头,忍了忍却没张口,毕竟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住在一起了。才来了一个礼拜,可不想再出什么乱子扰了大事。于是照例是李明彩清清嗓子先开口:“家里的东西少了一些,是你拿了吗?打你手机也不回。” 芳晴找了个盆子在走廊上洗脸,顺口应道:“是,我拿了给宜敏,宜敏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万树德与李明彩夫妻长舒口气,对视一眼,那表情落在芳晴眼里,也就是胜利的姿态。 ------------ 四十七. 客户 他们都有心病,只不过寄希望于靠时间来抹平-----这是芳晴单方面的想法。对另一些人而言,因为濒临死亡,他们对人生更多了一份无所畏惧。这是泼却一腔热血方能成就的光荣。人生走到这一步,万树德轻蔑的想,还有什么不能舍,哪怕是,一身剐。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咳嗽起来,病了近一周,喘的时候背略略有些佝偻。芳晴站在一侧身形一窒,整个人不由自主凑过来问:“要不要去看病?”万树德的表情软弱而凄凉,仿佛受不了这话语轻轻的一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抹不开,芳晴心一横,双眼似闭非闭的轻声说道:“难道不找方达生就不能看病?自己排队挂号也是一样的。”万树德闻言轻轻的“喔。”了一声,象是困惑,原来这事竟可以轻飘飘的讲出来。 时间过去这么久,昔年的耻辱如新烙的伤痕在她心上滚烫发亮的闪着幽光。似一只龟壳,裂纹新生,血汩汩的流出来,脓腥逼人,这是唯有芳晴才能嗅到的臭气。而眼前这人,这么老,却带一点点小儿子的腔调用眼神天真的发问:既然如此,为何要延迟这么久,白白的耽搁了父女情份。 她不能说看不懂,只能不自然的避开,倒象是做了亏心事。这墙,这屋,这壁,比两年前争执的时候老些,更老些。如果墙会说话,这是一部小说的名称。她的委屈,空落落的,如春日细雨,入地即融,唯有潮意,湿膨膨的压在眼底。只需轻轻一引,便会被勾了出来。 “爸爸对不起你。”万树德缓慢的开口说道。 “如果不是爸爸去向小方开口,你和小方也不会成了陌路,走到这一步。” 十万哪,他倒把自己女儿的身份瞧得忒高。在万树德心目中,这自然是某方的一面之辞。社会包罗万象,成功的例子比比皆是。为什么别人行,他姓万的闺女就不行。他虽然这样想,却也不敢很理直气壮的说出来。说不清是受从前那些思想的毒害还是天生脸皮薄,他一怒之下只能归咎于衰老:人生不能行胸怀,虽百岁,其为寿,终为夭也。万树德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话语简短,却如耿耿星河,横亘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在河的这一岸,他不由自主身陷泥沼趋向死亡与黑暗之中,在侧身回望的那一眼,又一眼里,不是没有妒意。这,成了淹没他现时一切行为的最最主要的情绪。不过,和所有深谙后宫文的女子一样,如今的他,在这个波谲诡异的舞台上,比两年前能更深的隐藏和表达自己。面对他这一生中所唯有的两个观众,万树德长长的叹口气对芳晴说道:“爸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事了,你要交什么样的朋友,要做什么样的事业,全都随你吧。” 芳晴默了一默,一声不吭,且听下去。可万树德说完这句,就再没有什么新的话讲出来,一家子都紧闭着嘴。芳晴诧异的抬头,一双眼灵活的向着父母扫去,似一只机警的鱼,被鱼钩伤过,好容易复原完好。现在的她,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既如此,芳晴若无其事的说道:“那就睡吧。” “你就那么恨爸妈?” 芳晴手指一伸,倒象在无意间是要将父母分开。李明彩没注意到,万树德可觑得清清楚楚。他抿抿嘴,身子向后微仰,芳晴的表情完整清晰的在灯光下显现出来。脸色柔和,看不见两年前的羞愤难当。有道是恨越埋越深,万树德想起自个儿,不由得在心底越发警惕。他一张脸在瞬间衰老了不下十年,为人子女,是不能这样对待父母的。李明彩坐一侧,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说到底,妈也没什么错。芳晴用手杵着下额,听母亲絮絮的说下去。 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从两年前到两年后。有现场版,有电话版,还有视频版。坐在网吧里,戴着耳机,面对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所有的人,包括老板,都以为她是二十四不孝中的新人物。“年纪不小了,没理由让父母寻到网吧里来吧。”他们说,她们说,他(她)们又说。那段时间,芳晴的生活颇为热闹。一个女人,只要肯狠下心放纵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再丑,也总有两分面皮在外让人追逐。可再没一个人似老方,她年纪越长,就越明白这个道理。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男人,能如老方似的,在被未曾坐实名份的老丈人索取十万礼金之后,还能对着那个女孩子讲:“你跟我。” 芳晴的头痛起来,脑子开始嗡嗡的响。有什么在她身外旋转,似一只网,密密的将她集结在正中心。 “别说了。”她暴躁的喝一声,自己倒把自己唬了一大跳。从前,再怎么难,她也总是紧闭着嘴似一只老蚌。但现在-----这倒真成了意外之喜,吼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原来竟这么简单。万芳晴好整以暇,坐等父母发落。这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诧异的在心底啊了一声,原来如今的她,竟把父母当做客户来对待。 那么做客户就要有客户的规矩,把条件摊开来看,有哪一点他们能够与她同起同坐,分庭抗礼。芳晴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悚然一惧,冷汗骤起,让她的面部表情不由得放松下来。她的手无意识的搭向李明彩的额头,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个安慰的表示。芳晴只觉得自己身子向前一倒正好扑进母亲的怀里,不再是记忆中的芬芳馨香,李明彩的身上带着浓重的生活气息:那是身居陋巷的人所独有的。腐臭霉烂,而他们唯有靠我,才能真正爬得出去。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又愤怒又伤心又难过,热辣的,似一块新生的疥疮。那是痛与不能痊愈的绝望,在她所伏的位置,她再不能如幼时一样,能吮吸到鲜香的奶汁,而只能是给予,无穷无尽的给予。“还不如吃三聚氰氨呢,这样我就谁也不欠了,”她这样模糊的想着,然后头被人用手轻轻的抬起来。那是父亲,芳晴不能躲不能逃,却也再不如两年前那样一味的在心底哀泣。面对万树德一句:“你要父母怎么做?”,她倒镇定下来,淡淡的回应道:“我喝口茶再说。” 他们长远不接触了。万树德并不晓得这就是万芳晴处理公事的一贯之道。不得罪任何人,在喘息之间找到应变之法。更何况父母给万芳晴的时间远比客户要长,要更长。她慢慢的洗刷杯子,慢慢的清洗茶叶。水,不够烫,索性再烧一壶。一二十分钟能谈出个什么结果呢?老天给他们的时间足够长,长到可以穷尽一生,以相互折磨来做为结束。这样的结果,不是让人不凄凉。她到底还年轻,还有求生的欲望。情绪一上来,竟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她说的,远不是万树德想要听的,望着眼前这张激动的,与自己相似的,年轻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有想要撕毁她的冲动:那么美的年华,那么好的机会,然而她不会用,两年前不会,两年后仍然不会。她会做的,不过是坐在面前,言辞慷慨,一寸一寸凌迟她的父母,她的亲生父母。人要有多狠心才能做到这点,人要有多不孝才能说出这些。万树德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听芳晴重复着又说了一次。语句不再凌乱,清晰而富有条理,听得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从她自己角度,万芳晴说道: “我做不到,我成不了你们所期望的那种女人。美满的家庭,出色的事业,拥有各种人际关系,迎来送往,家中客似云来。无论父母走到哪里,都能因女儿的能力而得到高规格的接待,而无论你们有任何杂事,也能因我的关系而得到圆满的解决。我成不了这种女人,无论是以我的智力,还是以我的情商,我都成不了你们所期望中的女人。我只是普通人,这一辈子也只能做普通人。平凡再平凡,即使也找的老公,也不可能满足你们的需求,成就你们的梦想。” 她说到这里,声音哑下去,再哑下去。带着浓浓的失望。如果天若有情,或许真有人会发现那样的失望只是因为子女对父母的爱。但这深切的爱,在世间凡俗的天秤上,历来因不能风化成物质的哪一种而备受轻视。关于这个,芳晴不是不晓得,却没料到两年后的她仍会甘心受蒙蔽,哪怕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她在这暗夜里流下饱含痛苦与羞耻的眼泪。 ------------ 四十八.友情 她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却已感到人生已已,抑郁难言。或许是因为命运,上天并没有恩赐给她那种幸福,让她在青春如玉的年纪享受快乐,阳光,及与年龄相符的娇纵与轻浮。却过早的赋予了她责任与义务。人都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增益其所不能,这句话,芳晴记下了,却要过了很多年,才能明白,那不过是凡人的断肠液腐骨药。在一个人的人生里,最最接近于圆满的幸福,是能在每个年龄段享受到与其年纪相符的生活。恰如春夏秋冬,人生四季。飞扬与沉淀,是一种福份。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在更多的时候,普通人所能上演的,也不过只是“如花”的戏份。 芳晴恍惚的记得那是个容貌奇丑向男人刻意求欢的女人。都只是谋生而已,但女人之胜,不在于容貌,却在于她身后的男人。即使丑陋如“如花”,也要狠心下意,放手一搏。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无盐嫫母,若真嫁的是粗鄙村夫,哪能在历史上威名赫赫,权充做小女子钓金龟追名婿的偶像。当然,这是芳晴无聊时的闲想,她自个儿觉得很妙,也愿意和人分享。当然不是和父母,自从那一夜一家三口相对而泣之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李明彩与万树德仿佛比刚来的时候,腰板更足语气更顺。这样的表情落在芳晴眼里,令她不由自主既惭愧又警惕。这后一种情感在两三天内左右了她的情绪,然后便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淡下来。转眼间万树德与李明彩已来了近半月,他们一家子说说笑笑,颇有点从前的风韵,谈论最多的当然是装修,因为就要交房了。 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宜敏。她是想说的,却不知该如何张口。就象是烟花过后的黑夜,在这世上,她需要有一个人能读懂所有繁星背后的凄凉。象一个黑洞,宇宙,人生,是一个被渐次消耗的过程。她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却又耻于和人说起细节。唯有将秘密深深的掩埋在心里,似心上的一根羽毛,时时作痒,让芳晴几乎以为她这样的做法就是对友情的不忠了。要知道宜敏是多么好的人哪,在经历了最初的几天不适之后,孙宜敏笑颜重开,展开双臂欢迎芳晴的到来。 她们俩时时在一起,同起同坐。若不是地方浅窄,芳晴真想住在这里。蓝底白花的窗帘,在明媚的阳光下有一种动人的无所拘束的神韵,象一个人的内心,自由的只是秉承自己。原来她要的就是这个,芳晴笑起来,从身后搂住宜敏的腰,轻轻的唤了一声:“娘子。”宜敏正在洗手作羹汤,被芳晴这一闹,差点连汤带人一齐摔下去。“还闹还闹。”宜敏回嗔道。她们俩索性不做了,和芳晴一齐,去见小万这些年结交下来的铁姐妹。 “这是李珠,这是苏楷。”李珠的公司正在招人,芳晴便因势趁利将宜敏安插在李珠身边。李珠娇俏时髦的样子和宜敏的安静沉稳恰成反比。芳晴活泼的笑出来,说:“哈,我们四人刚好一桌麻将。” 这是在酒吧,当然她们是不会玩那么呛俗的游戏的。也不过就是各自手持一杯,闲聊罢了。宜敏老实,没看懂芳晴的示意就把支教的事儿说了出来。“支教。”李珠一声尖叫,眼睛睁得老大。芳晴唯恐李珠尖酸刻薄的性儿会伤到宜敏,立刻挺身护在前面笑说:“要死了,这么大声,也不怕逗来帅哥。” 果然有人循声而来,除却宜敏,在座的都也认得。宜敏听见芳晴对着眼前这个衣履整洁高雅的男人熟络的喊了一声“大哥。”李浩勤听得眼也笑弯了,乐呵呵躬下身子对芳晴讲:“怎么瘦了。”若在平常,芳晴一定不停的对牢他诉苦。但有宜敏在,万芳晴眼一亮,象小孩子献宝似的将宜敏捧出来,对李浩勤介绍道:“我的好朋友。” “支教的那个?” “嗯。” 想是在山沟里难得见到这么多人,宜敏羞得脸都红了,只会胡乱的点头应声,而后便不发一语,乖乖的,似一个小孩子,听他们一行诸人调笑。李浩勤有朋友在包房,略讲一讲便走开掉。芳晴跟在他身后送出,偷眼觑望,结婚年余的他如今在衣饰上讲究到一丝不苟,那是有钱有闲的女人才能拥有的专利。芳晴心一酸,差点没收住脚步。李浩勤目光炯炯的望向她,问:“工作最近还顺手吗?”有他介绍提点,还有什么不顺。芳晴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听他对自己说:“你这个朋友,”李浩勤略一沉吟,朗声道:“你向她学一学也好。” 芳晴骇笑,学宜敏?宜敏有什么好学的。她憋了一整夜,直到闲谈终了,这才有机会对宜敏说出:“大哥让我跟你学呢。” “哪个大哥?”宜敏问。 果然是呆子。芳晴趁着几分酒意,肆无忌惮的笑起来。在空旷的大街上,是一个快活的都市女子。时髦,决断,朋友众多------她没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才对父母说过与此意义相反的话。那才是她的真心话,在这世上,她也只有宜敏一个朋友和李浩勤一个大哥。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结婚。”语气怅然,不是没有隐恨。宜敏缩在被窝里,将芳晴的手无声的握一握。话音嘎然而止,芳晴并没有说下去,再说下去。此恨经年,她早已学会将过去湮没不闻,却终于忍不住伏在这个人身上哭了。宜敏的胸前被濡湿一大遍,芳晴听见她低声的问自己:“你和他是怎么分开的?”缘分,金钱,地位,学历,性格。芳晴累了,下意识脱口说出“自卑”二字。宜敏啊了一声,然后说:“真可惜。”这时芳晴已完全清醒过来。夜那么深,屋外是如雷般雨声轰鸣,看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住下去。如果天知道,那么有一天她们还会是朋友?芳晴把脸别开,在灯影下,她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不认识的女人,带一点刻骨不去的凛冽的恨意,芳晴低声对宜敏说:“睡吧。” 这一觉芳晴便睡得好,和所有未老先衰愿意回顾往事的老年人一样,与当事人见面会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心安。虽然逡巡现场并不表示有机会重头来过,但至少她能有机会在梦里表示出心中的痛悔遗憾。在梦里,也只能是在梦里。当黎明骤然降临,宜敏温柔的笑颜在眼前绽放,这中间有她所贪恋的纯真温暖。但贪恋终究是贪念,芳晴惊喜的说出三字:“有豆浆。”然后面色清朗的坐下来。 这一去就是好几天,直到宜敏来寻。 讯息一层一层传上来,芳晴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隔一层纱望向街面。因为站得还不够高,她尚有足够的能力看清宜敏脸上的每一分表情:落寞,寂寥,纤细,单薄。万芳晴慢吞吞转过身,自有识做的小妹出门打发宜敏走。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有那么一瞬,她的脸灰得不象是真的,以至于身边的人都纷纷询问芳晴是不是病了。 她是病了,病到竟要关怀山来护送。其实小关不过是隔壁公司的仓管,中专毕业,长得细长斯文。都在一条街上做事,常有机会在街边的小餐馆碰头。一来二去,便成了点头之交。也只是点头之交,芳晴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人,居然肯动用自己公司的车子送她去医院。“顺路。”小关说。她不再是两年前的傻孩子,更不是从前有了便宜也不占的毛雏。小关只见她温和的一笑,便利落的上车蜷缩在角落上,额上有汗一层一层沁出来。 是着凉了,因为她昨夜睡得并不好。无数细节,在暗夜之中,闪着光亮,一遍一遍在她眼前上映。几乎让芳晴忘了,她究竟是看客还是身在局中。做一个演员,原来远比她想像中的更困难。她忍得了面色,却忍不下心。芳晴哇的一下干呕几声,小关加快了行车速度,向医院的停车场驶去。 ------------ 四十九.谋算 她原本是不想去医院的。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她对医院二字心存畏惧,质疑,不愤与厌恶。仿如女子与前夫,一个重情,一个爱利,昔日恩情犹在,却仅自于长辈们的口耳相传。而年轻如芳晴,自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起,就不得不为日后庞大的费用而结蓄。那是赡养费,今天付一点明天付一些,临到年老色衰,更要倾囊而出以苟全性命。若不如此,不要说生存,她就连再婚的资格都没有。真是狠心负意的李郎,若真能刚烈如十娘,自能捧着百宝箱去一个安静的去处-------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与关键。与性情无关,与财富相攸。没有能力的闲杂人等只能守着如灯火油般的熬着吧。万芳晴有气无力的干呕两声,被小关虚扶着坐在普内的诊室。年轻的小医生不顾芳晴眼神的暗示,随随便便就扔出一句:“查个小便吧。”她自然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不由得脸红。想多了是吧?小关稔熟的拿过单子扶她出来说:“是常规检查,你或许有点贫血。”芳晴轻轻的应了一声,这才想起小关的公司是做医疗器械。 早知道就不必为了撇清自己刻意来医院这一趟,她这两年当真是过得太小心了。不过是着凉,回到家蒙头一睡过一晚就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却不得不守在长椅深处眼巴巴看小关排队。队伍很长,他夹在中间就象是墨色的一点。芳晴毫无所觉面色愉快的向小关虚招一招,是用手,纤长秀美,她花了大力气保养。为的不过是如珠珠说的那样,将来被男人套上戒指时显得好看些。谁知道她将来会收到什么样的?金的银的铜的,说起来都不如钻的。芳晴的眼神自小关身上飘开,看门外有救护车呜呜的开进来,有无数身穿白色大褂的人抢上去。救死扶伤,端的是好风彩,其实不过只是工作而已。就象婚姻终究只是婚姻,要撇开柴米油盐,才会有浪漫的幸福,美好的极致。 这几句话让芳晴心里一阵絮烦。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一样,她若烦了,自没人拿什么膏拿什么汁的来哄着她,她还得自个儿解腻。而她唯一的法宝不过只是不想。读书时不想,是因为有人肯敷衍她,给她一个精神的小宇宙。但一出社会,宇宙如肥皂泡般碎裂,让她不得不在跌撞之间找一个新的倚仗。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因为有父母在,小孩子便可以在任何时候以父母为版本,摹拟或是重复他们的生活。 可若一个人对父母心存不敬会怎么样? 他(她)看不上他们的过去,对于他们所谓的人生经验抱有深度的质疑。无论是为人处事的方式还是对工作未来前途的判定,彼此间都有着深深的鸿沟。这样的隔膜,不是用一层亲情就可以覆盖,可以遮掩。哪怕事物琐至牛毛,也能于细微处领察到一个人的背景观念。可是在历史与历史之间没有桥梁。父辈们所经历过的全部,不仅不能够被坦然的说出,更不能在精神上对后辈施以影响,------这是我们曾经走过的弯路-------在这句饱含愤懑的话语的背后,有多少隐藏的不甘与欲罢不能的无奈-------伸手,必被捉!是这样吗?算算他们的年纪,在那个年龄段,有多少人是失手于法律!又有多少人是失手于子女!------这是最最没有出息的一种做法。可是,却成了同一代人的选择。不能说人人都如此,也不能说这就是一种最最普遍的社会现象。可是至少在芳晴眼里,她从未见过,父母子女,能以相濡以沫的心态互相扶持着去经历岁月:那是岁月,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需历经的时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们来到这世上,是尽可能的去体验情感,将历史绵延祚永,而不是建立丰功伟业将个人荣名流于宇宙------这样的顺应安惬与尊重坦然,她重未见过,或许也永不能见。历史被断掉了,长辈们所遗留下来的无非是威名赫赫的词语。在那些词语的背后,是整段不曾被梳理过的时光。哲学,人文,那些距离普通人好远的东西。正以奇特的方式切入生活的每一个层面,关于这,不是现在的芳晴所能理解与表述。应是在另一个故事里-----当时光流过二十年,她该如何回头来看,看今日的她,这一点点小小的欢喜:原来她终于学会了驾驭男人! 小关是极体贴的。 体贴到芳晴竟不能忘记他的工作收入与学历。但多个弟弟又会怎样,既然哥哥已叫了无数声,她倒不反感,对一个小孩子施展她的魅力。更何况这是极有趣的过程,才不过三招两式,怀山已脸红如关公,看向芳晴那一双眼,又是胆怯又是喜欢。 这就是她从前的样儿! 看到这个,她心里不免有几分隐约的鄙薄,是对自己,人要有多傻,才会真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看清楚自己在历史上的位置,内心丰满的坦然面对人生?万芳晴噗噗的快活的笑着,多挣钱,享受物质这才是真的。 她心里顿时松快多了。没拨电话,倒发了条短信给宜敏。意思无非是你来时我不在,现正忙着,有什么事咱们抽时间再聊这些闲话。她没提她生病的事,省得宜敏赶了来瞧。她倒不是不愿意有人来陪,只是怕见了面大家不好看。有什么不好看,呀呸,难道她万芳晴还有什么对不起她孙宜敏?就算有,那也应是另一个出来顶缸,凭什么让她一个人仟斤重担驮了走在路上。手机铃声一响,芳晴坐在车上腔调正经的回复公事。小关一直把她送到路口,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家里照例是冷锅冷灶,万树德与李明彩正几天正往外扑了到处看材料,轰轰烈烈的预备装修。 装修?钱还不知道从哪里出呢?万树德前几天唠唠叨叨抵着最贵的铺排,毛估估也要十万出头。十万,又是十万。第一个十万是他们掏的老本,芳晴回忆起两年前父母付钱时的那股子劲,不由得心里一阵反感。 两年了,原来过了两年她仍没遗忘。 一笔十万,逼得自己女儿险些卖身。却原来好端端的就藏在父母的衣箱底处。这诚然是他们的血汗钱,是他们最后安身活命的倚仗。可是有一套旧房,有一笔养老钱,就这么太太平平的过不好吗?却偏偏要上赶着要与这个社会搏一搏,要与人比一比攀一攀。芳晴不晓得父母的做法有出处有来历有源由有历史,只当是人性灰暗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肯放过。她坐在床边上,心一下子冷到北极。脑子里不停的转,要怎么才能过得了这一关。钱她现在手上倒真有两个,但断不能投给装修。房价一直在涨,她牢记着李浩勤给她的忠告:盛极必衰。还不如高位时趁机赚一笔,落点实惠在手上。等房价回落,再好好的淘点货。 这就是她的想法,有人肯不肯听却是另外一回事。还好房子是落在她名下,在银行名单上一力还贷的也是她。这是最后的法子了,万芳晴吃了感冒药,无忧无虑的落枕入睡。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却在饭菜的香气里醒来。“是谁?”她问。除了父母,这世上还能有谁。她一看到这个景象心里不由得一阵黯然以及微痛。万树德看女儿脸色还好,立刻兴冲冲拿了一叠资料到芳晴床头献宝给她看。无非是哪家打折哪家质量好,万芳晴打了个哈欠,为父亲这种不顾女儿体面的做法深感厌烦。要知道她已经是一个成年女人,没理由要将自己面色邋遢衣冠不整的这一面暴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而这个人还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情人。 “好,都好。”她说。是这三个字背后,是敷衍,是不耐。至于算计,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她已经从旧日的经历中学乖了,要做一个聪明的女儿,再不会随随便便暴露真心。尽管她心里想的仍旧是父慈子孝和和气气渡过人生。但不行,就是不行。在这个时代,除非捞到了,否则,在更多的家庭里,父母与子女,更象是一对儿在职业场中奋力厮杀的对手。出局者死!但谁愿熬到那一日? 一窗暮色。 一家人刚端上碗,屋外就有人寻上来。 “听说你病了?”宜敏问。 隔着一张桌子,芳晴有气无力的微笑着,示意请进。 ------------ 五十.成谶 她装病装得真好,技术已达炉火纯青。宜敏为芳晴削着一只水果,脸现忧色,不停的问:“真的好些了?” 芳晴嚼着水果,嘴里含混不清的胡乱应着。她一脸乖顺,心里却颇为蔑视。象时下一些已为自己寻到出路的年轻人一样,万芳晴用足够的热情掩饰她真正的情绪。 “再吃就撑掉了。”芳晴说。万树德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还是小孙有办法,我这个女儿,我们做父母的是搞不定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芳晴给我面子吧。” “这样的面子,我这个当爹的可是捞不到的。”万树德一边说一边摇头,慈目微合。见此形状,差不多的人也就是附和着哈哈干笑几声。但芳晴不一样,她怎么听,都觉得是话有机锋倒三不着两让人耳刺。到底还年轻,一伤心,勾起了父女情薄这本帐。宜敏只见芳晴那张脸刷的一下沉下来,噘着嘴,倒象是谁欠她三五吊似的。这样子刻薄,怨不得连老父母也忙忙的闭了嘴急急走到别处去,地方这样小,也只能到走廊上去站着。场面一下子难堪起来,芳晴恨得几乎要尖叫了:她做了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她辛辛苦苦的撑这个家,哪怕再难也是有与父母同进退的心愿。可为什么,他们竟连一点面子也不肯为她做。偏偏要把这点丑事露到人前,露给谁看不好,偏偏是宜敏。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换一个人,她可以不解释的。但宜敏。芳晴眼见着孙宜敏一双眼晶光灿烂的望向自己,不由得心里一酸。她一只手被宜敏牢牢的捉在掌中,那一息温暖,足以让芳晴温和的说出一句“谢谢。” 宜敏淡淡的应着:“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样。” 他们走出去说。 清冷的月光如丝状密密的缠住人四肢,让人有恍知的甘愿被束缚的快乐。一夫一妇,细水长流。她生长在大杂院里,向来不觉得清贫有什么了不起,唯愿两心相知。如果身边走的人不是宜敏,芳晴望过去,是宜敏柔弱的肩与眉。在芳晴的注视里,宜敏微侧了身体,这样子温文,换一个时空,未必不能在旗袍书香花海云径里过完一生。啊,那是另一个时代,在那个空间里,男与女尚需在文字音律里耍花枪方能修成正果。而现在,不过是条件一条条列出来,但她是谁呢?芳晴发狠的想,在她心里发酵的不过是一点嫉恨一点不甘心。这就是这两年她的收获,由此她变得狠,利,及精明。她不再犯傻,不再受骗,当然只限于同层次或在比她更低的人面前。当场景一换,哪怕对方穿的不过是一双老旧的名鞋,她便立时三刻唯唯诺诺,以换取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机会与获利的阶梯。人人都是这样子过的,这样的日子,在她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但是,她不能想,身边的人也是如此。有那么一瞬,万芳晴几乎贪恋起因宜敏在侧而特有的温暖的感觉。不需设防,不需作伪,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她爱他,他便如浮木般让她紧紧依靠及支撑。芳晴茫然的抬头望向宜敏,目光中有她所不自知的隐约的贪婪:到哪里去找那个人呢,对于普通男人而言,要让他拥有清贫乐道甘苦自知的境界无异是一种谋杀。 “我要搬家了。”宜敏说。 芳晴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世界随时针的跳动黯淡下去。已经是夜里十点,“你快回去吧。”她催促宜敏:“时间太晚不安全。工作的事你不要着急,我已经托朋友为你问了。总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她不晓得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然后她听见宜敏轻轻说:“工作我已经找到了,因为离现在住的地方远,所以,我另找了房子准备搬家。是与人合租,价钱还好。我特意来告诉你,就是怕你为我担心。” 有那么一瞬,宜敏脸上现出担忧的表情,倒象是真的在为芳晴担心。这世上到底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的吧。虽然万芳晴将永不知孙宜敏搬家离开的真正原因,她却在这一刹那被友谊所感动。芳晴上前轻轻拥住宜敏的身体,单薄微颤,僵硬笔直。“有我在你身边。”她对宜敏许诺道:“有我在你身边,总会有我在你身边。”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有的是*肃穆的决心。然而她并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宜敏给她的,只是轻轻的一声喟叹。 可就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至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板着张脸对她说教指点谈论何谓孝与不孝。 她不孝吗? 在这世上,所谓孝顺,再没有比金钱二字来得真实。买房也好,还贷也好,哪怕炒房获利,她心头想的也不过只是一家子和乐在一起。她到底有几分是用在自己身上?这两年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点不是勉强遮补了才能站在人前。旁人什么看不见,但也只有李浩勤肯说她:“芳晴,对自己好一点。”好吗?但怎么才能算对自己好?那十万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似一笔债,要真还了她才能清爽。好吗?她只能勉强扯了脸对李浩勤笑,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他不知道,他将永不知道。因为他是她爱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但愿不是最后一个。 芳晴送了人回来,已是夜里十一点。没人找她,万树德与李明彩早已妥妥贴贴的入睡安眠。她小时候最爱这样的景象,睡在床上,呼吸平稳,双眼紧闭,感受有渐渐温热的气息俯视着自己。那是被人关注与重视的感觉,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她坐在这暗夜里,即使身边是无边无尽的海却也能感受到那轻舟荡漾于波面的闲适与温暖。罢了,罢了。在夜深时分,万树德分明听见女儿长叹数声。第二日清早,他更发现放在桌上的装修资料被尽数拿走。这事成了!李明彩看不得老头这轻狂样子,兜头一泼冷水向万树德泼去:“别忘了那十万可是我们出的,她现在出钱装修,也是她该。”这件事本是万树德的心结,可两年过去,就算他老,却也比从前多了许多长进。 “这事你听我的吧。”万树德对老伴讲,“那十万迟早会拿回来。” 李明彩且不理这话,偏着头思索着问:“到底昨儿是你的功大,还是咱们沾了小孙的光。” 当然是托小孙的福,万树德咬牙暗恨自己竟不知道这才是女儿的命门所在。他别开头,用极响亮的声音招呼左邻四舍:“是啊,女儿要出钱装修,我们一家就要搬了。” 不待芳晴回家,这事已传得是十里皆知。可就算她回家,也没机会听人艳羡攀谈或是妒恨。这些日子她忙起来,整个人象陀螺一样飞旋。挣钱,挣更多的钱。数十张票子卡啦卡啦捏在手上,几乎要渥出汗来。她只顾着心里欢喜,竟没留心手上因紧握而暴出的青筋。到底是穷人家的小孩,竟不晓得掩饰。芳晴不晓得有人在身边轻叹着,眼见着大好的机会就这样溜走,别人倒替她惋惜。只怜悯万芳晴不知道。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众人只看见万芳晴乐得脚飞飞的跑开掉。“她有约。”有人笑着说:“是李阿姨替她介绍的,听说人不错。”所谓不错,不过是有车有房。这就是极好的条件了,众人冬瓜豆腐的叹息一阵。这些芳晴自然听不见,她忙着给宜敏打电话,低声央求宜敏陪她一齐去相亲。 宜敏不肯。“我去做什么呢。”宜敏在那厢呱咭呱咭的笑。“好做电灯泡啊。” “你要肯做才好呢。”芳晴有意拖长声音说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都不晓得这就是所谓一语成谶。当芳晴施施然走进酒吧,坐在芳晴对面的正是林铭山。 ------------ 五十一.历史 她那时并不认识小林,她的注意力,整晚都集中在相亲对象的身上。平心而论,这是芳晴历年来所见到的最好的目标了:斯文大方。当然从气质与收入上讲,绝不能与她相对而坐正与人谈笑的那一个子弟相比,芳晴注意到那人衣着高雅,一扬手便有美酒食物流水价的送上来。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她这两年学乖了,很知道做人当不可逾份没分寸:这只是没道行的人才有的想法吧。过了很久,当芳晴看完了那场真人SHOW,这才领悟过来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友谊,爱情。这都是后话。此时芳晴正涨红了脸,一双眼闪烁不定的望向小林这一方。刚才是她鲁莽,走路太急,竟不留心扫去了林铭山桌上的一只杯子。“我来赔。”她低声对侍应说。“哪能让小姐付帐。”那桌人中间有人轻佻的应了一句。他们探头探脑的看着芳晴身后,艳遇是不能了,索性哄堂大笑。原来不过如此,芳晴轻咬着下唇,那个被她羡慕的水晶琉璃世界所有的,竟只是一群纨绔。和大部份人一样,她在心思被轻泄之后以良家子的骄矜来掩饰与伪装自己,与她相亲的那个人坐在酒吧的一角仿佛暗夜未闻。那人看着芳晴挺直腰板向自己走近,装得太过了,当那人惊诧的脸色一点一点在芳晴眼前分明,她不由自主佝偻下去。在这个繁忙的都市,一个人的自尊心从来都不是以自爱自立大度若虹,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呈现的:那是另一个,或另一群人的臣服。如果做不到后者------世人将之称为事业的成功。那么,总归会有爱情的名目来满足一个人的私欲。而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婚姻。不过是三餐一宿,她轻叹着,手不由自主抖起来。一支烟叼在芳晴唇边,这是都会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角,檐下檐上,有沉重的石块和精致的雕梁。夜雨,细细碎碎的落下来,有什么自她心里正缓慢的移挪一点一点空出去。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发虚。把背抵在墙上,撑了十秒,这才缓过劲。这是不被人知晓的一幕,与她相亲的人,在半小时之前,已用隆重的礼节相互告别过了。在下一次登场之前,她(他)定会打扮如仪,照剧本上演。这是为什么呢?天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汲一点点温暖而已。夜已经深了,似一只巨兽,冷冷的在如繁星盛锦般绽放的浮华里窥伺着每一个人。芳晴只感觉到弱,小,疲劳,及厌倦。在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的时候,她开始厌恶起这出孝子贤孙的戏码。而这也正是一个普通人被现实逼无去处之后最终的落脚地,因为恐惧现实社会会带给他们的肉体上真实的伤害,他(她)会选择以家庭为单位,试图从相爱的人身上寻找光明与突破。 她当然不知道这不过是虚妄不实的幻想,当我们所处的世界不能赋予一个普通人以正直坦率自由等品性,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不过是滋生所有上述品性的反面的温床。这样的时代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却从未象此刻那样令人惴惴不安。有什么已经被断掉,被遗失。而那失落的一部份正是教授人如何看待生与死,喜与悲。这样的感情,一个普通人的感情,绝非所谓远大的理想,宏伟的目标就能轻易的左右与安排。或许人会因为自身精神的软弱在某种授意与暗示下做出某些超乎于常理的选择,但这样的选择绝不能长久,因为它违背人性。但人性究竟是什么?无非是善的挣扎与恶的倾轧。在善恶之间,得制定规章努力约束与克制自己。这便是制度,如此而已。那些被浪费的牺牲,付出的生命,不过只是为此而已。 然而她想不了这么远,虽然命运有一天终将会把芳晴带到那里去。关于这个,她并不愿想,当然也谈不上相信。她所要的无非是一份好工作,一所好房子,一个好男人,家庭幸福,合家欢乐。这是正当的意愿,却只能在某种环境下派生滋长,诚如皮与毛。这个比喻在芳晴脑里模糊的闪过,和往常一样,她将之归类到不可理喻那一类。这世界塌下来自有高人顶着,在上个世纪中期,这个世界不是没有流行过与之类似的说法。在这个说法背后,是惨痛的呼号与悲伤的*。 而那,是离她很远的历史。 有时想想,历史之于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是轶事?是玩笑?是秽淫?是掌故?还是什么别的,能让人明智理性的感悟?借助于历史,人能学会反省,并明了自身在现在以及将来的位置,这些课本上不会有,在分数里也不能体现。历史,在某些人眼里,是嚼过即扔的口香糖。谁会想到一颗糖会跳起来报复?关于这个,芳晴不信,万树德也不信。虽然他经历的时光远远超过女儿。但是,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历史也就是个任人打扮涂抹的*,想操就操。很粗俗是吧?但一个人的行动指向不过是来自于他(她)的人生经历,他(她)经历了什么,自然将来也就会做出些什么,类似于条件反射。当芳晴一进屋,见到的就是父亲焦燥不安的那一幕。已经有好长时间,通过主动或是被动的手段,她没有看到这种场景了。乍一见了,未免生出些厌烦。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她不欲多事,只淡淡的点了个头。“你去相亲了?”万树德劈头就问。 怎么?芳晴冷笑着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还想省装修费?” 如果父亲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并为之而失语气恼,或许芳晴还会有些微的欠疚之心。但没有,都没有。万树德神色如常,只是脸上略带点讪讪之意,象她日常见过的那些不得不将自己送上门来敷衍讨好的供应商,别开头,尽量想不起正面冲突,私底下或许就会换一张脸切齿咬牙的诅咒。象是喝醉了酒的人突然被一根针刺醒,芳晴万没料到父女之间有一天或许会走到这一步,也许会更远,远到有一天终不能相见。她隐约感觉这就是两代人之间历史的宿命,无关乎金钱,只因他们的人生是被放置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之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面,譬如黑与白,明与暗。聚光灯噗的一声打下来,连过渡都没有,背景一换,在同一个舞台上,所有的演员立时三刻,就得上演一出新版的暗恋桃花源。可怜谁是春花,谁是云之凡,谁是老袁,谁又是江滨柳。错乱的角色,如流水般悔落无情的人生。这便是两代人的宿命,在历史中的位置。如果可以失忆就好了,在芳晴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人。那是九零后,卡啦卡啦象一张新刮刮的钞票,可以毫无忌惮的挥霍出去。 万芳晴叹了口气,努力把脸色放正了,温言说道:“有什么事吗?” 李明彩的眼泪被这一句话堪堪逼了出来,她嗫嚅着说:“是楼下的张叔说看见你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我们也是担心,希望你找个好人家。” 都是老生常谈,她这两年历练久了,颇能应付些则个。万芳晴三言两语打发母亲睡下,但万树德不肯,“我再坐坐。”他说。这就是邀约的表示。芳晴如何肯上当。反正也不是客户,她索性别开脸视若不见的溜进帐中。夜这样深,她疲累的倦意沉沉的睡去。没有梦,更没有在光华满天满怀期待中醒来。那样的喜悦以及对生的渴慕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她,无非是仟仟万万人中力图求生的那一个。不傻,却也不见得精明。站在青冬色的天井中央,满溢在她心中的是尽在吾彀中的悲哀。在冥冥中,芳晴仿佛听见有一个人在对自己讲:你能去哪里,又要去哪里?只在这里罢。这便是她在纵横历史经纬中的一个点,是她的宿命。而天又这样子寒,芳晴站在门角,重重的打个喷嚏,而后出门上班。 ------------ 五十二.血性 芳晴这一病就是十天半月。又不是金领,一份工哪容她如此懈怠。好在经营年余,就算没有李浩勤的面子婉婉转转的罩下来,她手上也有三两散兵帮她打点,而领导又是平日里被芳晴惯得极熟的那一个。若是小万走了,到哪里再去找这么称手的人?管它什么企,在中国归根到底也不过只是人事而已。领导眼一默,众人可是看得亮亮的。芳晴正正经经去医院输了两天液,其余的日子就趴在办公室里窝着养神。 难得这样闲,若是有人嘘寒问暖就好了。相亲的人自那夜见了就再无音讯,据说是出差。这也算是有面子的拒绝,芳晴不难过,倒给介绍人说了许多委婉歉意的话。一桩生意罢!她快快乐乐的想,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人做事总要留下些后路才好。时值初夏,天一日热似一日,她倚在午后的窗台,吃一碗冰权做一餐。关怀山,现在是人都知道这小伙是每天中午借寻哥儿们的名义来找芳晴,他磨磨蹭蹭的从芳晴办公室门口走过,再不借喝水还笔等理由,而是大大方方向她递上一只苹果。芳晴不晓得是几时自己鼓励对方走到这一步,苹果又大又圆,她不由自主在鼻端轻嗅两下。边上就有人起哄:“姐弟恋喔。”如今的芳晴哪里还是昔日里胆小柔弱的那一个,众人只见她柳眉轻竖,神情似嗔还喜,怒道:“恋什么恋,小弟,喊声大姐来听。”也不知是色授魂与还是甘心以从,关怀山轻轻脆脆喊了声“姐。”听得芳晴心里一酸,她若真有个弟弟,也能有个臂膀分担些压力。可惜托政策的福,如今的她竟不能不舍身忘己并负道义与恩情。社会在哪里?社会最无良,轻轻的一声“不孝,无德”就足以将子女打入十八层地狱。仿佛一个人这么些年来勤扒苦做所为的只是儿女,而对于维持社会现状并无分毫银钞上的贡献。真是一谈到钱就俗了-----原来这句话并不仅适于男女情事,就连市井百态人生万象竟也囊括其中。但这不是笑话,有多少人有苦难言,穷尽一生------愿老天怜悯他们,父债子还,在芳晴这一辈,她(他)还的不仅是钱,还有的是文化上欠的债。--------而她将永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女,芳晴在心中默念。只是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子女,终不是父母的私产,而是制度的教化物。就象她万芳晴,就算把银牙咬碎,也不得不折回头,和老万有商有量。 这也是老万意料中事。 芳晴病了几日,他就伺候了几日。 好汤好水,好茶好饭。这事从女儿打小就做,感觉也没什么,但看得出芳晴被感动了,那眉梢眼角,与父母说话时的气派,都变得柔和再柔和,就算仍有戾气深藏,却也被她极力控制着。就这样就行了,老万满足的想。他坐在树荫底下,看人流来来去去。阳光明晃晃的照在额角,滚烫滚烫的印上来,象一个悔字。那是久远的,曾经属于他的青春年华,如今尽付流水。若是人人死而平等倒也罢了,可他万树德分明看见,与他同龄或是年长的人,都有人因能领悟风气之先,而一夜暴富或是步入小康。唯有没用的人才象他似的,领一份小薪水,草纸一样的薄,抠抠索索的过日子。闲来无事,不过是哪里打折扑哪里,省上一毛半分,也要和人议论上半天。他不是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在老家。耳聋嘴塞,读过的书,看过的画,听过的音乐,让他不屑也不愿与人做那样琐碎的交流。他的心,虽然老了,却渴望智识,渴望得到答案:为什么他所站立的大地,有一天会如流沙般让他泥足深陷?而所谓立身的根本,却偏要临到暮年,才让他深刻的感受到之前追求的种种不过是被人为的切割所呈现出来的平整-------那是精神的幻像,是镜中的不真实。如今它们如裂锦般曲终人散的碎落一地,残红满布诉说的唯有一个事实:物质的丰裕与否决定了个人卑下亦或高尚的程度。说起来他老万如今就是在九重地狱里,这不可怕。他这一辈人是最最抗压的:读书时遭遇下乡,退休前遭遇下岗,经商下海炒股买楼,没一样赶上趟。就这样,也不是上承天命下顺人心既养父母又供妻儿的活了过来。人总是能活过来的,一箪食,一瓢饮。当熬过饥饿掉回头来他才发现,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找不到解药可以自欺。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他都得接受低人数等的事实。多么可怕,当死之将至,他竟得面对现实。 太阳很毒,将万树德推进更深的梦境里去。有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他身边欢叫鸣唱,几乎让他伸手去打。曾经何时,象伸手捕鸟这样的动作都是任务的一种,但时移势易,如今连一只鸟都与环保绿色挂上了边。这个世道果真不同了,唯一不变的是无论艳帜如何招张,他老万都只有在下面点头呐喊的份。 可现在的每一点变化都于他有切肤之痛。归根到底就是一只饭碗。不斗争不得食,这个道理他是懂的,譬如鸟儿,要学会比形划势才有得吃。但从前的经验通通不再适合于现在,他被豢养久了,这是下一辈人不客气的说法。他不能认,绝不能认。在他心里眼里,对于这个国家,他付出的不仅是青春,更有心智,劳力和全部的感情。 现在都已通通抹杀,却不知被谁?是钱的功劳吗?钱自古就有,挥金如土历来有之。钱,未免夸大了它的作用。可不是钱又是什么?钱,老万的头在树荫下面一磕一磕的,几个穷哥们儿在边上大喝一声,这才让他从一场春梦里醒来。说实在的他瞧不起这帮老头儿,可除了他们又没别的什么人好说。委实是寂寞啊,就象古时的妾妇,被始乱终弃之后,仍哀哀的想等官人一个答复,哪怕黄土埋身。这是一个死法,在座的一个老头为这个死法再增添了一件华丽的外衣。老头听说,如果身丧在本年度的某月某日之后,即可领取一笔款项以做丧葬之用。“这个政策好。”几个老头子大声的喝采,引来一群老太太围观。七嘴八舌,群雌粥粥。万树德站在一侧,想起这些如今的鹤发,昔日的红颜在那些风起云涌的岁月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老了,都老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这一辈也就只能在这个小圈子里聊聊家事,说说老小。 在座诸人都羡慕他。“谁能如老万似的,一套房子到手。”这是赞美的话,他却只能打了牙齿和血吞。十万哪,连面子带里子通通掉到坑里去。亲戚们未必不是在背后讪笑他教女无方,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在天地的某一处,他的价值观不但是真理更是为人处事的准则与权威。可世道变了,这个世界不再是纯色。它被污染被祸害,以致于连孝道二字都要与奇技妙术挂勾。 说实在的他理解不了。但现实摆在面前,要网住儿女的心,他并无这个实力。所谓金钱关系,这些硬通货他通通没有,他所有的无非是感情与一个日渐衰老的身躯。 可感情能值得了什么?父母之爱,反哺之恩。如果他连做饭的本事都没有,芳晴这里能否有他与老伴的栖身之地?李明彩总说他是想多了,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平日里父慈子孝,运动一来便面目全非,甚至反目成仇。人,终究是软弱,也敌不过教化与时下风潮的,三十多年前的“划清阶级界线”与三十多年后的“凤凰之争”究竟有何本质不同?没有,不过都只是在不同的经济社会环境下,人所做出的对自己相对有利的选择罢。李明彩是被母爱蒙住了眼,这才觑不清。但哪能瞒得过他万树德?他想起时下年轻人那一扭一扭说教的劲儿,不由得轻蔑的失笑。说什么也算是老运动员了,万树德站起来,神色自若的舒舒筋骨,快步上前接住李明彩手上的菜篮。 “怪沉的。” “可不是,不老少钱呢。” 万树德嗔怪的瞪了老伴一眼,“菜钱不够咱们自己贴,自己女儿吃了,你还觉得亏了不成。” 他料定李明彩会一力否认,并在今晚的某个时候把自己这句话用夸大的言词再转述给芳晴。 一想起女儿近日脸上五颜六色的情景万树德就不由得骇然。在他所经历的世事里头,有一个教训就是:一个人所遭遇的种种,用最现实的方法解决即可。实无必要试图以一己之力在文化与精神上找到一个源头:那井是枯的。他在心里说。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以血泪和成的经验就算捧了放在芳晴眼前,她也未必会稀罕。非得碰了壁才知道。就让她碰吧,反正也没钱,损失的不过是点血性。万树德安慰自己说。时间晚了,他端着盆在走廊上洗菜,一抬头正好看见宜敏向这里走来。 ------------ 五十三.借贷 他万没料到宜敏是上门借钱的。 清清爽爽的小姑娘,一张脸白得象墙,在沉郁的乳白色中有青灰泛出,那是被岁月磨洗过的痕迹。还这样年轻,能有什么伤心事,不过是失恋吧。李明彩三言两语就把宜敏的私生活掏了个干净,万树德在一旁听得真真的,“和男友分手了。”他隐约记得曾听芳晴说过宜敏的前男友是个有为青年,既如此,“那为什么不回过头去找他呢?”他以老年人特有的语重心长的腔调一字一顿的说道:“难得有情人哪。”宜敏的脸果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变得鲜红欲滴,这么蠢,他暗暗咬牙在心里绽开一个晒笑,摇头晃脑的叹息着,现在的年轻人倒真不知何谓珍惜。 可再怎么样宜敏也比他自个家里那个强。至少孙宜敏懂得倾听,懂得赞美,懂得点头。一个人的自尊心往往不是源于智识情操亦或品德,在更多的时候,是取决于四周眼光的烘托。正所谓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万树德不晓得宜敏的谦恭到底是出于本性还是有求于人,求,能求芳晴什么?她孙宜敏若是嫁得好,还指不定谁上谁的门呢!他于是客气起来,象是智慧之珠已经在这间屋子被开启,万树德一眼就看清了宜敏的未来。这一老一小天南地北的聊起来,专选些高尚的题目。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半小时之后,当芳晴进屋,见到的就是这热火朝天的一幕。 “伯父可真好,又明理又通人情,还这么时尚。”宜敏说。 芳晴听见这话,倒象是走到学校平白无故被老师夸奖一顿的家长,自不会把自家孩子为非作歹的丑事拿出来做谦抑之辞。只能从喉咙深处哑哑的干呵两声,转势问道:“你今儿怎么有空来?” 宜敏神色一黯,还来不及作答万树德已在一旁一迭声的喊:“当然是有事找你,朋友之间好好聊聊,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一把。”-------这不过是客气话罢。但宜敏不晓得,芳晴见宜敏用感激的眼神看了老万一眼,立刻说:“借我点钱行吗?” “两万够不够?” 芳晴答得这样快,几乎让老万疑心自家女儿的皮包里是随时有两万的现金撂着专侯孙宜敏开口。两万哪,足够将新房从头涂到脚,他手指颤抖的点支烟,还没想好说词,就被芳晴斜斜的眼光扫了个来回。这是警告。也不知孙宜敏到底读懂多少,老万只听见这个居心叵测的小女生细声细气的向自己道谢:“谢谢伯父,我一定会尽快还的。” “谢我?”万树德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尖刻刺耳:“是我要谢谢小孙,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女儿居然这样有钱。你借钱是要做生意吧?” 面对他满怀期待的眼神,宜敏一颗头几乎要低到泥土里去。“是我妈妈病了,要手术。”这不是个让人同情的好理由,万树德是过来人,自然懂什么是病一人拖全家。这钱算是没了!他在一侧急得跟抹脖鸡似的,芳晴倒气定神闲的拉了宜敏问:“我这里还有两仟。”--------这是利息,芳晴在心里说。她晓得他不懂,他们都不懂。但不要紧,她为的只是自己的心。 “你这么感动做什么。”心病已了,想到从此就能挺直腰板做人,芳晴说话的语气倒多了些调侃:“还是要打借条的,打了借条我好收债。” 她不忍心再刺激父亲,索性拉了宜敏出去。门光当一声被重重的合上,房东从楼上伸个头出来叫骂:“不是自己家就可以乱摔。” “谢谢你。”宜敏说。 “要谢谢你才对。”芳晴噗的一声笑出来,安慰的拍拍宜敏的手问道:“那工作怎么办?” “只能辞了,先回家救急再说。” “东西房子都留给我,房子是转是退,我来处理,总不能白白便宜了房东。” “多亏有你。” 她们俩站在街头切切密语,从远处看何尝不是一对好姐妹。也只有自己知道吧,芳晴轻巧的一笑说:“明天中午,我拿现金给你。” 月光弯弯曲曲的顺着枝叶向下斩落,宜敏的脸色晦暗而带着些许灰心的气息。“我是不是错了?”她低声问。芳晴听得真真的,却借着隔壁小卖部的大喇叭扭开头,叽叽喳喳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让人无端想起一句话:我已经过了真心交朋友的年纪。 是几时走到这一步? 万芳晴面容平静的对宜敏说道:“别担心,问你爸妈好,一切都会过去的。” 包括今晚。 她回到住所的时间比万树德预料的要早。 反正躲是躲不来的,万芳晴心不在焉的听李明彩说道:“爸妈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原本说什么她都不会惊奇,但借据? 她万芳晴想得到的别人也能考虑周全,万树德心平气和的对女儿讲:“房子是挂在你名下,房贷也是以你的名义还的,但首期却是我们拿的,包括你日常的生活费。这个,却只有关起门来我们一家人知道。父母老了,虽说就算有什么也终归是你的。却也经不起你这么有的没的撒手乱花。原来只说是一家人,有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可你,”他的声音里有无限的失望:“你竟然连招呼也不打,就把钱借给人家。这下子拿什么出来装修,算算日子就要接房,难道我们一家子就一辈子住在毛坯里不成?” “那就把房子卖了吧。”芳晴脱口而出,帐目她早已算得十分清楚,此时若是脱手,光凭净赚的那一笔就足以支付让父母在老家购置一套小户的头期。而老家房价低廉,把月供的时间拉长,一个月也不过就还那么几佰块,等到收房,更可以以租还贷。“只要我工作稳妥,贷款就有我来付,那十万你们拿在手上也可傍身,万一有个什么三灾两痛我这里指望不上,你们有两个活钱在手里也要安心些。”她说到这里,声音沉下来,带有无法自知的哀痛:“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照这个意思来做。至于那十万的借据,我也就不用再写给你们了。那个钱是你们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们的养老钱,活命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那个钱来为自己锦上添花,火上烹油。把这个钱还到你们手上一直是我的心愿,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她没有听到父母的回答,或是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万树德一双眼玲珑的上下打量芳晴,“这个逆女。”如果她能听见,如果她想听见,这四个字此刻正如雷鸣般在万树德腹中轰然作响。“就这样想把父母撇开好关起门来过舒服日子,算得好,算得真好。有道是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没料到他老万养来养去竟养出这么个东西。”万树德拼了老命才把这些话留在肚里而不是逞意气冲口而出,“总不能伤了父女的脸面吧。”他在心中叹息着劝慰自己。脸上却不能控制的流露出老来伤怀的神气,那不是源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惜,更不是一个人另一个人物伤其类的同情。没有尊重,没有怜悯,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年迈衰去的君王在努力维护自己的领地。这是大自然里最最常见的一幕,即使进化为人------但人又是什么?当人对于他(她)所存活的世界满怀恐惧与疑虑,他或她的反应―――――如果去过动物园,便自会知道:被豢养,被遗弃,从出生到死,它将永不能依从于天性。唯有适应,不断的适应,旧的新的,新的旧的。所谓规则便是生与死的界定,喜与悲的法门。有道是红颜易衰君恩易断,当人老起来,真的老起来,又有几分教化能存活在身上,更何况在他的背景里“反省”二字并不是一个有力量的动词。都只是说说而已。万树德的双唇无声的嚅动着,是失语症吗?芳晴从未见过父亲这种景象,她不晓得这究竟是因为钱的刺激还是源于深深的,深深的失望。 她都顾不得了。 第二天下午,当欠条在手,她便约了杨志在茶楼见面。 时值黄昏,宜敏乘坐的车子已在离此地数十公里之外。 她见了杨志,一脸蔼然。 “这是欠条。”她说。 兹有孙宜敏收到现金二万二仟元正,约定半年内归还。此据。 这借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由芳晴亲授,都是她字斟句酌的结果。有身份证号码,有指印,有日期。 “半年。” 芳晴抿一口茶,听对坐的男人无限痛惜的吐出这两个字。 ------------ 五十四.往事 这不是一个男孩,是一个男人。 历经的世事,流转的红颜。他身上的故事虽不似江水滔滔纵横,却也如小河蜿蜒不断。这恰是女人们最爱的那一口:一个饱经风雨却愿意洗心革面的浪子,比一个忠贞不渝的傻瓜更有能力也更有手腕保护心爱的人------这就是真实世界里的爱情帐单,被证明的女人的魅力,就是餐后附赠的小点,光那口甜,宜敏就没理由拒绝,除非蠢。而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比她万芳晴更愚笨?有道是“我蠢故我在。”她从杨志闪烁的眼神里读出了怜悯的意思,如火星般灿烂一瞬。然后沉下来,在芳晴对面,他与她,分别是一个女人的前男友与闺蜜。 她饮口茶站起来,他倒殷勤的相问:“去哪里,我送你吧。” 这样也好,她点点头。出门直行向右,穿过窄巷小道热闹的集市,杨志听芳晴指点把车停在一个门面前。大碗面大碗汤正流水价从铺面深处一碗碗抬出来,红椒葱绿,喝过的残汤剩灸,黄澄澄的,噗的一声就倒在门口的沟渠里,哧哧啦啦的,有白茫茫的雾气漾出来,那是隔壁包子铺的大屉,站在三楼,杨志仍能闻到那股油腻中混杂着葱韭的气息。 就算最难的时候他也没让宜敏住过这种地方。宜敏好静,是如墓地般*静肃的那一种。没钱的时候他时常许愿说“将来一定买别墅让她住大房子。”她惫懒的笑,如猫一般缩在床角。淡青色的天光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吹得随风四散,露出一张脸。而孙宜敏向来都不是什么精致的美人,唯有一点点精神风致,令人瞩目难忘,却也只是在有心人面前。她还能找到这样的人吗?他坐下来,点一枝烟。五六平方的出租房,除却张床就再没其它。被窝寒素简薄,如同这欠条上的字体。真真切切是宜敏的字,半年。女人真有办法,不过半年就能攒够一个文职一年的工薪。这么有信念,还要人操什么心。杨志把烟头掐灭站起来,站在窗前略等了等。万芳晴总算和房东扯完了,手上握着几佰块数毛。杨志看她细数一数随即说道:“我不见宜敏。” 他看她脸色一黯,倒生出几分心怜。 “那不是你的错。”这句话他事前没说,事后也没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没有托人劝解。唯有一张撕成四截的欠条放在芳晴钱夹里。那混乱的一夜,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何时做了这个动作,唯有无尽的星光与月色,映照在人身上,如烈日般光芒四射炫目耀眼。而后淡下来,淡到唯有素白的那一种。被冻在冰川中央的,是一朵花完整瑰丽的形状。 你以为你还能找得回来么? 夜渐渐深了。 行李打包完毕,约了三轮明早出发。她乏了,索性住在这里。 李明彩在电话那边并没有什么惊异与难过。芳晴心一动,象小时候那样,轻轻脆脆喊了声:“妈。” “你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好了你们才能好,我若不好,你们也不会好。而我对你们好,就是尽量让你们在经济上做到无后顾之忧。你好好想想我昨天说的建议吧,在老家人熟地熟,何必非要一家子跑到省城赚光面子过穷日子。听我的,有两套房子在手上,有一笔活钱傍身,有医保有社保,若真是有个三灾两痛一时急了,房子卖一套也能渡得了难。而且谁知道我能在省城里呆多久?几时找份工作回去,也就是一家子团圆。” 芳晴不知道她这番话能有人听得去几分,该说的说了,心静下来,倒是李明彩握着手机站在这里愣了好一阵子。这样的芳晴令她陌生而又倍感熟悉,在她几十年的工作与生活经历中,她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听到有人以含蓄的姿态和她交谈。说的还是她的后半辈子,听条件倒是很让人动心,就是语带威胁让人心生不快。若是不同意当会如何,李明彩合上手机,瞟了一眼老头子。心里冷笑一声,谅她万芳晴就是向天借了一万个胆也不敢把老子娘一同蹶了扔到屋子外头去。 所以他们始终在一起。不管文斗武斗,不管上山下海,哪怕有吵闹有争执有嫌隙有埋怨,但在孩子面前他们就该是铁板一块。两年前的教训深刻惨痛的再次呈现在她脑海,李明彩慌忙凑过身子,低低把刚才电话的内容一字不差的讲了一遍。然后叹息着说:“也怪那房子不争气,若是照原定交房时间,早半年多我们就该住上新房子。” 卖得太火,开发商嫌价格亏了,索性想照原价赔款动员大家退房。哪有人肯,光算算帐面就已经赚到了姥姥家。只能忍气吞声任交房时间一拖再拖,别墅一栋一栋盖起来,景观越发好,这半个月他们两口子不知往工地跑了多少次,哪一次不是笑得乐到心窝里去。这样的房子老家哪里会有,万树德语重心长的对老伴说: “把这个卖了再买一套,房子仍然只能落在她名下。因为银行只肯贷给她。她若还贷倒还好,她若不还,这债岂不是由我们来背。你我二人又不能活一辈子,背到最后还不是轻轻松松掉到她腰包里。不然的话,还能退了卖了,还是上法院告她,都不能。你我两个有多少工资,还掉房贷还能有几个钱在手上。回到老家,走得动还好,走不动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听她说得好,回老家来生活,哼。有道是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你几时见过一个人放掉好好的日子不过回到穷乡僻壤过苦日子。哄人呢,她倒是越发会哄了。没本事哄旁人,哄自己爹娘老子倒是有颜有味。这,就算是我的一点担心。现在再从帐目上来讲,老家的房子是便宜,但也就意味着升值空间小。同样是一万块,放在省城涨上三四倍也不止,放在老家,能保值就不错。这篇帐,她万芳晴没算过,还是算过了忘了跟你说。是不敢说吧,说来说去,她最大的一笔帐也就是给父母养老。轻轻巧巧想一笔抹去再落个好名声,当真是双面胶糊住了脑袋,欺负人没读过书。” 他看见李明彩已听得呆掉,不由得笑起来。 老头子果然永远都是对的,李明彩一脸惋惜的压低声音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从前怎么办,现在也就怎么办。能活到今天,除却好身板,靠的就是那一套。那是往事一丝丝刻进骨子里,万树德咬牙切齿的恨声道:“悟得晚是我的错,我就不信斗不过。” “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 所以才撂不开手,万树德把手上的报纸哗啦啦扑了一地,表情沮丧活象个没讨到糖的孩子。这样的神气,还是十几年前他竞选部长时见过。为了表示民主,厂里让竞选人站在办公楼前的肥皂箱上把施政纲领脱稿子演讲一遍,再评议打分。万树德的得分是最高的,“你还记得吗?”她问老伴。只可惜偏偏漏了一层关系没点好。他们坐在一起回忆细节,兴奋得鼻尖都红了。 “别是冷着了吧。”万树德嘲笑老伴。夏日燥热的空气火辣辣的摔在人脸子上,象那个所谓关系的脸,“还不到三个月就被我搞下去了。”万树德骄傲的回忆着,那些火热的日子,那才是真正有意义有追求的人生。哪象现在,连一个毛孩子也能挺着鼻子到他眼前讲大话,动辄她还贷她还贷。还不是仗着有两个臭钱,一松手就是二万二,自己亲爹妈倒是连一根毛都没摸。谁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还夜不归宿!万树德心里一惊,硬生生把这句话从嗓子眼咽进肚里去。他偷眼觑觑孩子的亲娘,好象没啥反应。那就好,那就好。有道是法不责众,虽然只有两个人,可他们却是她万芳晴的亲爹娘。 所以要以静制动。急管什么用哪,没的泄了自己的底牌。他迷迷糊糊在桌上摸了把药和水吞了,翻来覆去辗转到半夜这才睡去。还没到清早就被磕磕绊绊的动静闹了起来。 是芳晴拖着几大袋行李进屋,听女儿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清楚。万树德这才领悟过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他想到这里,不由得鼻子一酸,眼里笼上一层雾气。“就这么还说我不疼她。”趁着女儿吃早餐的功夫,他细细的把那些升值啊之类的概念好好讲了一遍。芳晴没吭声,但双眼分明一亮,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气。 “是我疏忽了。”芳晴说。 她倒敢讲,李明彩与万树德背地里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没瞅见芳晴出门时脸上欣慰的神色。万芳晴此刻的心情与“吾家有子初长成”并无二致。穷不怕,难也不怕,只要能相互尊重好好商量。看来适当的冷一冷还是有好处的,万芳明笑咪咪的走进办公室,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打了张十万的欠条给老万。 ------------ 五十五. 真相 不过是写来看看而已,她盯着那张欠条,把它当作谈判中条件的一种进行评估。这是现在的她处理与父母关系时一个最最显著的变化:就事论事。父母能做到这一点她就很满意。历经世事两年,如今的她未必晓得为人子女绝不能以独立平等的人格出现在父母面前。否则哪怕再孝顺也没有用,付出的金钱,流露的真心,在这个大的环境下都抵不过一点卑屈与顺从。依附与被依附,这就是现时所有社会关系的共性。不管是老板与员工,还是父母与子女,通通是一个模式。而这就是教育所提供的一点营养,反映的无非是上一辈人对所有人文,历史,及外部环境观点的总和。想一想他们的背景,想一想他们成长的过程。真是用脚趾头思考都会知道,想要在社会所标榜的开放与革新中寻求一点平等与理性的人格无异于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关于这些她都想不到,她所有的不过是小动物般的直觉,和吃一堑长一智的小聪明。 她于是顺手将欠条撕成四截,塞进钱包里从前那个位置。那些曾有的滚烫火热的羞耻感随着昨夜的那次唔面消逝得无影无踪。是她的贞节感异于常人,还是她已成长,以致于不再畏惧任何陈腐的教条?关于这一点,万芳晴不能断定,索性如处理公事般的搁一搁,放一放。或许将来她能找到一个与之探讨的同路人,她的爱人,再不会如两年前一般只定义为生活中的高收入者。她真的寂寞,需要同伴,一个能够天南地北无所不容的拍档。到哪里去找那个人?如果两年前她能够勇敢,再勇敢。或许就不会失去他,她爱过的人,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之并肩的伙伴。李浩勤说:任何俯视亦或仰视都足以让一段感情变质。芳晴,我没有了解我的心意就贸然结婚,是我的错。你不要再重蹈覆辙。------这,她当然不会。两年过去了,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铭记他已婚的身份,守在角落里,听他倾诉某些片断。在潜意识里她将之视做成长的一部份,她终究会成长起来,然后离开他,从心理上,做一个平等的人。无论父母还是爱人,从此没有人再可以控制她的身心。 这,是她的心愿。连她自己也未曾明晰。似一只懵懂的箭,她的心无声的在暗夜里潜行。而她将之视做情绪,女人的情绪,易感易激。为了控制自己,她下班之前覆在办公桌上,把今晚的说词在纸上又过了一遍。不可能谈一次就能达到妥协,她心里默念着,全当是给自己敲警钟。有意在外磨蹭到八点,这才施施然回家。 饭菜都好了,芳晴用小菜配白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嘴里划拉。果然,沉不住气的是他们,万树德问:“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不好?” “房子买在省城升值空间大这不假,但是对目前家庭经济的状况来说,有这样一个房贷背在身上,压力实在太大。” 李明彩噗的一声笑起来:“这房贷不是我们在还吗?” 母亲指的是从前给她的生活费。芳晴也不动气,端起汤抿了一口更正道:“生活费你们就给了半年,我换了工作涨了薪水,就没再找你们要过钱。” 这倒是实话,但她那个轻狂样未免太惹人厌。李明彩是个直性子,也不管老头子的眼色随即顶上去挖苦道:“是,赡养费给少了,你说个数,爸妈补给你。” 芳晴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响,血往上涌。要冷静要冷静,她告诫自己说。看她这熊样,李明彩索性再激她一激:“你也会怕,你家丑外扬的时候可镇定得很哪。” “家丑?你既然知道那是丑事,那为什么还要那么做,为什么要逼你自己的女儿?” 她们都有心病在身,都是嘴比思考更快。李明彩被彻底激怒。象一只暴怒的母鸡,顺脚一爪子便挠在芳晴臂上。一只调羹噗的一声随着手势飞到床脚,还没人反应过来,李明彩已一迭声追着问:“谁逼你?你从小到大,父母供你吃供你穿,逼你?是逼你卧冰求鱼,还是逼你卖身葬母?你是盼着有那一天吧,你放心,若是真有那一天,我李明彩绝不拖累你。我有医保有社保,就算死了国家还有丧葬费。我逼你,我逼你能有什么好处。好处都你身上,家务帮你做了,房子你捞了。实惠都落在你身上,我只求你,万芳晴,我只求你,别对你父母耍心眼。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别跑到亲戚跟前耍些小计谋,让别人笑话我教女无方。” 芳晴只觉得血往上涌,愤怒。比愤怒更甚的,是心思被人戮穿的羞耻感。关于那件事,那件她跑到叔婆跟前诉苦讲小话的事,一直以来,父母与她都很有默契的避口不提。毕竟那是一家人的脸面,是一块遮羞的布,人躲在布帘后,尚可你亲我爱窃窃私语。如今一地裂锦,华丽丽的铺陈在月光下,她分不清哪一块是自己的心,只能平静淡漠的随口说道:“是啊,你教得真好,教女儿随便找个男人,一开口就是十万块。” 她话音刚落,脸上就吃了一记。 这多好。在这世上,原来什么道理都是放屁,人只要撕破脸再自私一点,就什么难都能过。 “房子我一定要卖,钱通通给你们,拿去买房也好,存银行也好,都随你们。” “你敢!” 芳晴眯着眼目光沉沉的觑了一眼父亲,然后笑了。 “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我这么做,你是准备告我呢,还是准备去揭发我,让我声败名裂?” 都不能。万树德万没料到这个蠢女竟能一脚踏中死穴,他气得嘴唇都哆嗦了,只能恨恨的“你,你。” “你什么。”她万芳晴或许就是那种传说中的蔫豹子。“你这么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是你唯一的女儿。我若不好,你也未必会好。” “这就是你要对父母说的话?” 当然不是。 芳晴沉默起来。她虽然蠢,却也知道有一些命题从仟年至今唯有一种答案被人认可,譬如何谓孝,何谓不孝。如果有钱有闲,她何尝不能照传统的方式笑嘻嘻听了讨父母欢心。可她做不到,类似的话,她从前讲过,现在仍是这样讲。 “是你没出息。” 张家的小二,李家的老三,哪一个不是嫁得好吃得好穿得好,连父母也带契得好。唯有她不能,而他们却只有她一个。还撕破了脸,李明彩迟疑的给女儿换上一只调羹。 “你理她做什么!” 李明彩在万树德的怒吼声里堪堪掉泪,“我们只有她一个。就一个还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当初就该不管什么政策不政策的,多生几个。哪怕多生一个呢,也强过今天受气。” 这,大约是过去的人所想不到的。很多事情都想不到,所以就不要想。就象吵架,与父母的争执,哪怕重复一仟遍都只会有一个结果。 “芳晴。”母亲喊。 她是不是该扑下来痛哭流涕。如果换一个时代,她做得到,一定做得到。因为那是唯一的规则,如果她要活,就不能被仟夫所指。 如今也一样。 他们各有王牌在手,只能手持绳索两端,分界拨河。 这个游戏,玩了仟年,也不厌么。 可她到底低估了老头的道行。 她坐在这里,听自己的父亲阴恻恻的在一旁说道:“象你这样的人,只会孤寡一辈子,别说嫁人了,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你晓得那天小孙到家里来是怎么回事么?明知道你下班时间,却偏要提前来。提前来了,又想着法儿和我这老头子聊天。不早不晚,定要当着我的面把借钱的事说出来,这分明是看透了你,拿话来逼你。还朋友,在朋友眼里你就是那种不忠不孝不义的小人。连朋友都对你算计,你以为你还有什么。离开父母,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芳晴,我劝你,下次威胁别人之前先把自己拎拎清。” ------------ 五十六 上瘾 他说完这话并没看到意料中发白亦或发青的脸色,万芳晴拿着一张报纸,诧异得笑出来:三年提高市民素质。这样的标题也敢写,当人是白菜,浇浇粪就能疯长?万树德被她平静带笑的眼神逼得心里突的一闪,就算当年被贴大字报也没这么慌过。这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他的血脉将要通过她生生世世的流传下去,所以输了全部也不能输了她。他要她终有一日能够了解,他是个多么尽责尽职的父亲。尽管欠缺慈和,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她好。 万树德长叹一声然后说:“你那个朋友,你还是防着点吧。” 许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他听见芳晴低低的应了声“好。”他从中听出了畏惧的意思,就象小时候她向他投诉别人不和她玩,那时的她那么小,身子还不到板凳高。为了从父亲这里寻求一点安全感,一脸的巴结与顺从。而这,也正是万芳晴从小到大在父母跟前的样子。一直是这个样子,看得腻了,以致于让人带有几分轻慢与不在乎。这样的疏忽,无非是因为他以为他拥有全世界:报刊书文,精神理念。让他抽风似的跟着人一阵一阵发作。到头来都是假的,青春流水一样就过了,连同那些个雄心壮志。潮水过后,横亘在沙滩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他脸上的皱纹。而这就是他一生的所有,除去子女,他也只有子女。可不待他死,她就迫不急待的跑来报复。那些巴结与顺从,象茅厕里积着的那些个阿堵物,一摊一摊堆在眼前。吃还是扔,这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一个人若是真的孝顺,就应该排除一切把所有的丑陋都掩盖起来,就象他们从前所做的那样,不管是饥饿还是下乡下岗,都藏起来,深深的藏起来。留在儿女面前的只有快乐------这倒只是万树德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不晓得为了食物金钱职称与他口中的所谓好名声,芳晴曾付出多少代价。譬如不能和与万树德无关派别的人的子女玩,不能恋慕虚荣以致于在整个青春期她从未穿过当季的衣服。永远都是穷的,不论物质还是精神,她都只能仰了头看别人脸上还装出清贫自得的样子。全是虚假,也唯有在朋友面前才能暴露自己。可现在,因为他,她的父亲,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连朋友都失去。这一切全拜他提醒所赐,于是她不能假装,不能再视而不见。只能眼瞅着一根刺硬生生扎进她心里,并低声应好。好什么呢?这就是对她好吗?在她失落痛苦以及压抑的时候,她身边的亲人所给予的,不是拥抱关爱,更不是安慰劝解。他们狠狠的一刀捅过来,仿佛看她*犹疑就是他余生唯一的动力------而这就是所谓父爱。万树德被女儿茫然无措的神情激得浑身发颤,他极力压抑着,不愿让芳晴看出他的愧悔,他的爱,那些被浪费的时光,几乎让他连家也没有了。“我还有机会改吗?”李明彩用力捏捏老伴的手掌,当然可以。他们神情专注的盯向熟睡的芳晴,仿佛她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这一生踏错的每一步,试图纠正的每一步。也只有通过芳晴来实现了。睡梦中的芳晴不堪压力,低低的呀了一声翻过身子,留给父母的是一个光光的背脊。 于是第二日他们便换了法子,要卖房子是吗?那好,多找人问问,集思广益。 芳晴对这个方法大为反感,她轻蔑的说:“又不是他们的钱,请教别人做什么。” “有我们的钱哪,我们找人问问应该没关系吧。”万树德笑咪咪的说。 这是事实。她万芳晴不过是白占的名份,连理,也不在她这一边。李明彩见女儿瞠目结舌一脸狼狈,立刻上前解围道:“喝粥喝粥。” 芳晴哪喝得下,她感觉自己象只小狗似的从房门里滚落出来。大街上车水马龙,竟没个去处。 还好有班可上。 一份工作一份薪水,钞票,铜钿。看,这世界蝇营苟营锱铢必计是有道理的。一个人如果没钱,就算大道理成佰上仟的讲也是枉然。 从此再不会胡思乱想。 安份守纪的做一个小民,过轻松惬意的日子。如果连这个目标都达不到,万芳晴,她往自己额上轻轻敲了一记。额头坚硬,发出冬一声脆响。一个阿婆嘴扁扁的握着只松糕象看怪物似的盯着芳晴不放。提醒她这是真实的世界,不可能也不会有一个人贴心的站出来絮絮叨叨从童年读过的第一本书开始讲起,那些隐忍,那些灵光一闪的机智,还有沉淀,在这样的背景下,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是奢念,做一个普通人,其实不必拥有精神生活,只需挂住身边几个人,凡事无需认真,得看见时且看见,即可拥有丰富愉快的人生。 就这样老去。 芳晴三两步上前帮吃松糕的阿婆恶狠狠逼退一帮行乞的小子。却不指望会因此而得到感激。在上一辈人的认知里,生活就是掠夺与控制,在任何善与惠的背后,都是有目的的计划与安排。来而不往非礼也,投之以桃却未必会报之以李。不管对方是子女兄弟父母还是姐妹,施与受之于他们都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与方式。或许这样的想法是太激烈了一点,但万芳晴运气不好,在她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灰暗与阴翳。那是人心,似无数颗磁铁,她每进一步,就会愈加虚弱几分。以致于失去认知与辨识,象狗一样连滚带爬的跌落出来。亏了对方是自己的父母,若是别人,一个杀着痛劈下来,她还能有活路么? 又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和老张那次,虽然时间很短,虽然她可以腼着脸说并不知道老张真有老婆。可当那肥婆子狠狠几个霹雳打在脸上,扪心自问,她万芳晴难道能够否认说她不是受了老张财势的吸引,受了那些金光灿烂的幻想的诱骗。所幸无人知晓,借着长假,她在家躲了几日,慢慢也就散了。那样的事,虽然只有一次。却让她待人接物愈加圆滑成熟。遇佛成佛,她现下虽是泥胎,却未必没有成精作怪那一日。可不知怎么,越往那条路上走,就越是害怕。不是舍不得自个儿,是放不下从前的记忆。所以拼了命也想要留住,青春,那些汗湿蠢笨的时光。为了一个人羞怯狂热的哭与笑。她现在很难动心了,所以很乐意在别人脸上观赏这一幕,象看戏似的,关怀山脸上的恋慕,自卑,犹疑,欲拒还休。活生生就是她的从前,从前她还以为李浩勤是真的喜欢她呢。原来不是,他只是老了,老到害怕有一天连暧昧也不能,所以才抓住她不放。隔三岔五,电话短信,都是些光明正大的借口,俨然象兄长,可哪一个兄长会不顾妹妹的福祉,牢牢的占有着她的精神空间。如果她还有空间的话,她现在的的脑子,就象一个被匪徒洗劫过的房间,满室狼籍,却再无归位的可能。而身边又都是这样的人,视如姐妹的朋友,视如兄长的男人。唯有父母是不变的,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讨厌和他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眼中的喜悦。不过是一套房子,他们拖着她欢天喜地的验房收钥匙,然后就是钱,装修的钱。李明彩见一分钟就念叨一次:几时还呢?芳晴如何敢答,她只能躲起来,尽量延长工作时间。于是,等宜敏从老家回来的时候,万芳晴与关怀山已经十分亲密了。 是心理上那一种。 她什么闲话都和他说,股票,八卦,天气,化妆,仅限于此。不包括心情,家事,朋友,秘闻。这个分寸,她把握得十分好。如果略感闪失,便立刻从李浩勤那里现场取经研习。都是通过电话,见面她是再也不肯了。她听李浩勤在电话那头温和的说:“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可再忙我也是你干哥哥。” 这向来温暖的一句不知怎么在她耳里如今竟有了调戏的意味。她干巴巴的吱唔着,自然被当做害羞而一笑了之。 幸亏老李看不见她的脸色。万芳晴最近瘦得厉害,双眸炯炯似一只鹰总能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小朱要和小周分开;老秦是在外面包了二,或许还有三;老总吩咐下来的事并不全是工作这里面另有隐情;她对上司略加提醒,便已让本组颇为受益。 “芳晴不错啊。”上司说。这不是夸,这是忌惮。从前的她断不会做,可现在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唯有尖锐的疼痛才能消除浑身的窒息与疲乏。她为此上了瘾,左一句右一句的与关怀山调笑,当然是在背地里,避开了公司的耳目,连去车站接宜敏也拉上小关。哪有比小关更好用的人呢,免费的车夫,免费的苦力,连他的真心也是FREE的。小关是中专,谅他也听不懂,芳晴在车站扬了手臂大声喊:“宜敏。” 宜敏背着只包安安静静的走过来,她礼貌的和人打招呼,然后客客气气的背着小关对芳晴说:“你现在真象你爸。刻薄算计,自以为掌控全局,实际上一无所有。芳晴。”宜敏叹道:“你不要哭吧。” ------------ 五十七. 一骗 宜敏说的她不是不晓得,但就是摆脱不了。芳晴的泪水在眼框里转了两下,随即咽下去。现在的她,再不如从前强悍,拼死拼活也要在头脑中杀出条生路。她只是软弱,伤感,尽力说一些套话来安慰与麻醉自己:“这个社会生活压力真的很大,人与人之间需要互相理解与体谅。” 宜敏没有吱声,眉宇间略有些闪失恍惚,她迟了好久才慢慢回答芳晴的问话:“我妈?做了手术好多了。有我爸照料着,芳晴钱我带回来了,我存在卡上,现在就转帐给你。” “没用上?” “家里有点积蓄刚好够,我得尽快找工作。在这之前,” 芳晴立刻主动邀请她:“你就先住在我这里。” “你爸妈还在。” “挤一下,可以的。” 芳晴固执起来,连宜敏也不敢吱声。她们拖着行李在阳光下走了一阵然后在广场中央坐下来。这是星期天,到处是是广告,笑语和轰轰烈烈消费的人流。可怜小关,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开了。宜敏见他在十米之外磨蹭的可怜样儿,不由得笑起来。 “小伙子还不错。”宜敏说。 “不会有未来的,就是吊着。” 芳晴说的时候眼神近乎挑衅,倒惹得宜敏发笑,芳晴听她柔声说:“我们都是怕的,身边有一个朋友可以互相宽慰,是一件幸运的事。” “你怕什么?” “贫穷,孤独,疾病,战乱,流离。能给我肉体和精神带来伤害的,我都怕。人人都一样不是吗?说切实一点,说近一点,我怕找不到好的工作,我怕找不到要嫁的人。我怕那些遗憾会一辈子压在心里,相见争如不见-----” 她分明听出了宜敏话里的含义,却反常的没有接腔。闷了一阵,芳晴才开口说道:“你真会讲话。” “你还没见过我巧舌如簧的时候呢。”宜敏笑,这是真话,却未免太不谨慎了些。万芳晴心不在焉的接腔应道:“我怕单独和父母在一起。” 那真是灾难,她以前不知道会有这么难的。吃过的饭,洗过的衣,叠过的被,铺过的床,无一不与钱有关,不是她多心,万树德昨晚把帐目一页页摊开给她看,不算吃的,光是药费就让人头疼。按理说这是很好的卖房的理由,可按升值的理论来看,与其用一百元买一堆烂菜,还不如花二百元买一克黄金。这是万树德的说法,照芳晴的意思,人若要片瓦遮头,那么不管它是升成金屋还是贬成茅草,都和自个儿没太多关系。 他们各执一词,夜夜辩论。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周半月。正所谓真理越辩越糊涂,疲劳不堪的她竟有那么一两次顺着父母的话在讲。只一瞬,她很快就把话头转过来。父母想来是老了,竟也毫无察觉。想起当年万树德舌战群儒的英姿,芳晴心里不由得涌上一阵难过。老了,真的老了,过去的皆已过去,唯有一具躯壳和残存的欲念,在孜孜以求的与子女计较收入,年息,升值-----当真是革命不止,奋斗不息。可若是她的命被革了,又有谁来还房贷?芳晴不晓得父母是因为心狠还是糊涂,竟看不透这一点。她的理性趋向于后,感情趋向于前,该讲的道理一分不差都给父母说过,却还是这个结果,不能不让她心寒。这样的感觉,在每天醒来之后会略淡一些,可最近这两日,他们竟连清早这点时光也不放过,“楼下的油条又涨价了。”李明彩叹道。这是最惯常用的一个套路,可除了让她饥肠寡肚忍饥挨饿的去上班,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吗? 芳晴长长的叹口气,顺着宜敏的意思把她送到从前居住的地方。招租的条子满天都是,三两下就搞定了。 “今天就在小旅社凑和一晚,明天换锁搬家。” 小关凑上来,“我来帮忙吧。”他说。 芳晴不耐的挥挥手,“别搅了女孩子的清净。” “这么狠会招报应的。” 芳晴一声冷笑,见小关走远,方才说道:“我现在就在遭报应。” 既然宜敏刚刚猜的原因都不相符,她索性闭口不提不敢和父母相处的真正原因。正所谓家丑不外扬,更何况宜敏倦了。芳晴磨蹭了一阵,只好挥手作别。这一天终于混过去,华灯初上,她刚合上被她握得发烫的手机,就有电话打进来。是李浩勤,定要明日见面。而此时芳晴坐在KFC靠一包薯条一杯饮料混了二个多小时,有道是面皮都是肉做的,她一时情急竟问道:“今天见面不行吗?” “今天?那个人明天才回来。哥哥知道你恨嫁,但也不用这么急吧。明天吧,那个人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 他有意卖个关子,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底细。却不知芳晴在这里听得又惊又喜。这是李浩勤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恨嫁。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她精神导师的面目出现,庄重的,不掺一点私欲,让她又敬又悔。芳晴合上手机,隔着距离,她自然听不见李浩勤接下去的对话。 “这么好的人介绍给她,岂不是便宜了。”坐在李浩勤对面的那个人说。 “嫉妒了?”李浩勤笑咪咪解释道:“这孩子我跟了两年,模样虽然普通。但难得的是身上有股侠气。一旦认准了人,便连祸福趋避也不顾。现在这种社会,到哪儿找这样的人去。是我福气好,撞上了。可就是性子还没成,所以这两年总没敢大用,只是敲打。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她于我,都是件好事。这事若成了,且不说她嫁了好人,过了好日子。将来她若能居中牵线,当个亲戚走,我能省多少心。做人要看远,吃这种飞醋,倒让我看轻了。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有把握这事能成,呵,你当外面的人也和我们一样,凡事都讲容貌财势心眼手段计谋。精神生活懂不懂?那孩子虽然穷,却一直在追求这些个虚无的东西,当真是天生拗劲。”他说罢摇摇头,仿佛隔着一条线也能看见芳晴此时的神情,那是喜悦与温暖。在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把她当亲人般牵挂尊重,毫无贪念。 这样的温暖,如潮水般上涌,让芳晴整个人都飘起来。她回到家时,脸上犹自带笑。今天心情倒好,芳晴不待父母提问,即抢先说道:“我今天见到宜敏了,我准备让她和我一齐住。” 这是个好办法,万树德反应极快,大力出声赞同:“好,盯着她还钱。” “但出事了怎么办,如果孙宜敏存心赖帐。再说她来了,我们又住哪儿?”李明彩紧盯着女儿问道:“难道我们走?” “二万二哪。”芳晴把借条拿出来放在桌上,白纸黑字,沉甸甸的压得人不想说话。这真是杨白劳强过黄世仁,“去告她,去告她。”万树德吼了两声,见女儿蔫得象头去了爪的猫似的,心里不由得又恼又气。有心想打,又伸不了手,怕把女儿打生分了。当初多生一个就好了,他和李明彩对望一眼,暗生悔意。只是发不得恼不了,这气闷的,竟要让他们给一个借钱的人挪位子。 “去单位找她领导?” 这如何使得,万树德推了老伴一把,喝道:“把她工作搞掉了,还钱就更没指望。用这法子,你有几分把握?”他望着女儿,芳晴毫不躲闪,语气坚定的答道:“十分。工资归我,吃穿用度都在我的眼皮下,再加上她家里的支援,半年内还钱肯定没问题。如果运气好,或许可以早一点。至于房子,我明天就到中介那里挂着租出去。虽然是毛坯房,但租金收少点,应该有人会要。收到的钱到时直接划到你们帐上,也好贴补一下生活。” 听女儿算得仔细,万树德心里倒有几分安慰。“房租你就拿着吧,又要还贷又要生活,多捏着几个钱打扮漂亮点,也别搞得太寒酸样。我们走了,生活上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特别是安全,对小孙,一要打二要拉,必要的时候还得要哄。只要能把钱拿回来,该使的手段都要会用。唉 ,”他在一声叹息之后犹不放心,拉着芳晴絮絮的说了许久,方才放手。 ------------ 五十八. 再骗 事情远比她想像中的更容易。万树德第二天中午就把事情处理完毕,车票,行李,为芳晴储备的干粮,用小箱子装了秘密的藏在床底下,上面铺些报纸等杂物。另有清单一份,长达两页,连一只蒜头都列于其上。芳晴听母亲在电话里絮絮的说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自由的喜悦最终战胜了所有,她的自律能力在一连串的变故打击中早已淡薄至无,喔,她几乎忘了为了守住一点理想曾经吃过多少苦,但既然理想中所包含的内容并不是谋生所必须的,那么她所经历的一切不妨理解为少女青春的执拗:一定要爱这个人,一定要做完这件事。带着破釜沉舟的信念和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投入再投入,不是在一个人身上焕发新生,就是在一件事上找到人生的方向。芳晴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处于这两个点中的哪一个,除去谋生,她并没有找到一个真正所爱的人。 所幸有人给了她希望,而那个人不仅给了她希望,更让她感受到被尊重与体贴的温暖。可惜他只能做她哥哥,李浩勤。暗恋一场能有这个结果,也不枉了她这两年的痴心。只是从此后她很难再有这种心情,关山为谁,横渡,一湾春水。她现在所求的无非是安稳渡日,这个,老李明白吗?万芳晴躺在美容院榻上,淘气的想。为了给李哥足够的面子,她花血本做美容购新衣光鲜体面的出现在茶楼。提前了半个钟,李浩勤迎上来,眼神里未见惊艳,只见不妥。芳晴身上是标准的OL打扮,李浩勤哧的一声笑出来,说:“快换快换,换你从前的衣服就好,然后迟到十分钟,就说坐公交路上堵车。女人哪,要学会矜贵才会有人珍惜。”他觑见芳晴脸色大变,立刻住嘴不说,也只有自己人才会说实话,芳晴低了头小声说:“那我现在就换。” 这一换一拖前后不过四十分钟,却让整件事变了味道。依李浩勤的安排,芳晴去了与茶楼一街之隔的咖啡厅消磨时光。依她换装后的打扮,明显不适合出入这种高等场合。她孤零零的坐在一角,身边一个大包,鼓鼓的,全是换下来的衣服。或许见面时她可以面色不惊的说这里面装的全是书本教材,再配上这张学生脸休闲服。这分明是面试,而且还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那一种。芳晴努力把心情放松,再放松。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扁扁的瘪成一张死人脸,就这样都有人跑过来搭讪。一个侍应提醒她说:“小姐,我们这里最低消费五十元。” 芳晴大恨,却也不会蠢得为了怄气拍出百元大钞。反正洗手间已经借用,时间正好,她站起来晃悠悠向外走。那些窃窃私语,她只当是为自己喝赞歌的合唱队员,一个男人在门口一张桌前瞪着她,她也毫不客气的回瞪过去。在狗血的情节,在见到相亲对象之后便嘎然而止,她在幻想什么呢?一张老实的面孔,一份安份守己的人生,还是老哥了解她,她干净的面孔,卑微的出身,是很当得起相托于富贵人家以终老这个名头的。 “不过是条腿。”李浩勤劝她:“芳晴,你不是那种虚荣的人。” 已近半夜时分,相亲,早二小时之前就结束。那个瘸腿的男人,干净,整饬,虽然已过三十,却也看得出被护在掌心中的境遇。他的脸不时别扭的转头望向不远处某个并不存在的目标,或许是母亲,或许是父亲。在父母走后,或许就要靠妻子。丰裕的金钱足以让他有能力买下某个心地单蠢的傻瓜伺候终生。芳晴用手捂住酒瓶,为什么两年前她碰不到这种好事。两年过去,觉醒的不仅只有她的身体,更有意识。可意识是什么?意识告诉她,这是个机会,要抓住抓住,紧紧的抓住。 “哥,谢谢你。” 醉成这样如何回家。“去我那里吧。”李浩勤说。 他有老婆的。芳晴突然瞪大眼哈哈大笑起来,“哥,你居然不止一个家。”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机拨出串号码,“有人来接我,是苏楷。”万芳晴的朋友圈李浩勤一向了如指掌,他见她远远的跳开在电话里和苏楷说了几句随即挂断。 “这么晚了,两个女孩子终归是不方便的。” “小苏和她男朋友一起过来,不远,他们在泡吧。” “还是我送你吧。” 或许是酒精的刺激,芳晴不知怎么就落下泪来。“不,因为我爱你。” 灯光这样昏暗,配着她苍白的脸,有一种伤心难言的意味。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张口主动表白。而在此之前,她都安静得象个耗子,胆怯的敛起手爪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卑微的,却比任何讨好都能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心。此刻亦如是,可她退后一步,再一步,用身体拒绝他的拥抱与亲昵。他是谁呢?她想,一个已婚的男人,一个从头至尾将她心事握于掌心的男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其根源无非是从地位上她不能与他平起平坐。如果结婚,他的态度或许会有所转变。她不是没有见过他变脸的样子,在谈生意的时候,从骄傲自负一下子就转变为平稳谦和。如果他这样对她,她一定会恨。还好他没有,李浩勤定定神,掏出钞票买单结帐,和世上所有哥哥一样,他淡淡的扔下一句:“哥是为你好。”然后走开。只差一点,差一点芳晴就要扑上去揽住他的腰。但她没有,她沉吟良久,咬着牙回答匆忙赶过来的那个人的问话。 “你问我为什么要让你来,喔,失身给一个人,总比失身给两个人要好吧。” 杨志默不出声带芳晴回家。 他们都累了,累得懒得解释便直奔主题。在人与人之间,关系能简化成此种有时候也是一种幸运。至少一夜醒来,她或他都不必上演苦情忏悔的戏码。 她是几时进化到这一步?坐在床上手一招,自有闺蜜的前男友送上牛奶面包。而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安排这二人复合,真是“一对狗男女”,与那句“臭不要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芳晴决定至少这周内都不上天涯八卦,她经不起那些闹心的言语刺激,更不肯承认她现在的行事作风已足以够得上被人肉的标准。 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看到那条杨志以她的名义发送给父亲的短信更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昨晚这么忙,说什么她也想不起小杨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的短信出去:和我宜敏在一起,今晚不回来了。父母一定当她是上门讨债吧。宜敏,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杨志,心说这男人倒真不怕提到那人的名字。 她亦不怕。 有什么东西象一柄利剑细细的将昨日今晨划分开来,让她的眉宇间多了些勇敢狠绝。 “昨晚倒没见你这个样儿?”杨志调笑道。 她拍开他的手慢慢下床,浴室镜子里是姣洁明媚的身体。这么好的本钱,一直以来倒真是亏待了。秉着这个心,她一直哭,哭到眼泪将尽。这才穿戴整齐,出去上班。 自然是他送她。仿佛生命中曾有过很多个他,但都比不上这一个。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明媚的落在他的额角。红火灿烂,那是别人的人生。至于她,她生命中的某一部份已永远遗落在暗夜深处。从此,即便是喜,那一抹深红里也会有浅浅的碧色透映。没有人相信这就是她的伤心,她的伤心,是世间最可有可无的一种。车子渐渐靠近家门,隔老远,芳晴就看见父母在街对角焦急的张望。今天是出发的日子,她有意让杨志隔远停了,没有道别,没有轻轻的一声哎。她慌慌张张跳下去,赌气似的险些扭伤自己。杨志下车紧跟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就这样已经让她感到安慰。但芳晴最终什么也没说,杨志目送她单薄的身子一扭一扭跳过马路被两个老人拉入穷巷,身子渐没,唯有皮包一角,是暗淡的深黄色,鼓鼓的,似一个隐藏心事的人。深深的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说,什么也不说。唯有痛哭,这样的性子,和宜敏倒真是不一样。 杨志在街边立了一阵,看芳晴和她父母大包小包的抬着挽了手出来,上了一辆出租,一径去远了。 ------------ 五十九. 父母给她三个月,比原定时间缩短一半。但只要能获得自由,哪怕三天呢,她都肯。这点心思,她自问隐藏得很好,一直是低眉顺目。直到火车出发前一刻,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车上车下,隔着玻璃,唯有手势与尴尬的沉默。那样脏,车窗上满布着污垢与秽迹,有一条白色的长龙,也不知是哪一年留下的。芳晴顺着那蜿蜒的痕迹一路看下去,然后李明彩的眼泪扑天盖地的泼上来。星星点点的背后,是万树德刚毅的面孔和坚定的眼神,他随着火车的颤动努力向芳晴做出“加油”的手势。芳晴心一慌,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下来。她一直哭到车去人空方才抽噎着停下,一个拿扫帚的胖婆子好心开导她道:“如果想,就再接过来啊。”可是,她再也不能把他们接过来了,她不仅没有能力,也没有心理准备去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养老治病------她似一只蝼蚁,顾得上的只有自己。就连房子她也保不住,李浩勤再三给她打招呼:盛极必衰,芳晴,捏着钱在手上,比什么都安全。 她一向不太懂经济,当然,也是因为她没有钱去经济。还去房贷,一个月剩下的不过是零头,花销花销,再能捏到手上的,也就是点钢鏰。就连这点渣子她都爱惜得不得了,按月老老实实存起来,攒到现在,连装修的工钱都不够。更别提万树德所谓豪宅装修的目标,虽然他们断定她是有钱的,而她也自己掉进了自己编的笼子里去。但还有三个月不是吗?三个月内她总能想出法子来解决这一切。 房子卖,还是不卖。 她坚定的意志到现在反而有了一丝犹疑,这是情感的力量。离他们越远,这种感情就越强烈。才不过半天,她几乎就忘了父母曾给过的种种负压。留在心底的唯有好,更好。万芳晴呆呆的站在出租房里,看着他们所遗留下来的一切,任孤独如闪电般劈打身心。从此刻开始,再没人能以理所当然之姿对她提出种种要求,并给予关爱。那是爱吗?如果说不,那么,在这个世上,除父母外,再没人给过她这种虚假的应酬。 她开始觉得疼,胃,象一只被皮筋牵扯着羊皮袋,一扯一扯的抽搐。她收收东西,苦着脸找房东结帐。 “哟,要搬新房了。”房东问。 芳晴皮笑肉不笑的任人调侃,她找了辆三轮,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搬上车,自己坐在车架子边缘,晃晃悠悠向外驶去。渐渐的,那些砖,那些人,连同那些往事都被盛夏午后流转的光线抛融至一片金色灿烂之中。那是她的青春,腐败的象墙角一窝盛开的野草。时光过去二十年,或许她会想起今日的可爱,可现在的她,只想在厌倦中获得重生,做自己的主人,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是她一早就看下的房子,红砖,是老式的居民楼。木质的楼梯,踏上去会嘎啦嘎啦作响。一棵绿树从她租住的三楼的窗台斜斜的穿插而过,那绿叶的清香和风扑来,是清爽中略带点燥热的气味。这才是年轻所应有的芬芳。芳晴笑,再笑。她爽快的交租,再利落的换锁。终于安全了,这就是她的王国,她的世界,没有任何入侵者的痕迹。在这里,她可以做一个自由优雅充满信心的女人。似一个傲慢的公主,等待着王子骑着白马守候在她的窗前,日夜吟唱。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 金钱充裕,日子闲适。从晨起到日暮,没有一刻不是过得诗意与生机盎然。 只要她想,早餐她就可以不吃,那些油腻难闻的摊边货,已经彻底从万芳晴的食谱中消失。每天清晨她都起来很早,拎一只苹果,穿一双平底鞋,素着张脸,出现在与居所二十分钟之隔的湖边上。象做学生时那样万芳晴规规矩矩锻炼用餐顺便背背英文单词,有一次还试着学瑛姑的枣核神功将苹果核吐到垃圾桶里去。且喜无人阻止,只是有人噗的一声在不远处发笑。那是个帅哥,喜得她心里砰砰的跳,几乎忘了,现在的她,已不算完全自由。李浩勤上次介绍的那一个,俨然以准男友的身份出现在她的安全距离之内,他会以一周二次的频率接她下班。在距离公司两条街之外,坐在车里,见她过来,不紧不慢的探头喊一声: “万小姐。” 于是她也答一句:“周先生。”然后便欠身上坐。只坐前排,那感觉就象是老板出巡随身带一个司机与秘书。而事实上她的功用也就相当于秘书,到了用餐的地方,总是她管头管脚的服侍。除去买单,小周手一伸,便有整叠整叠的现金撑得钱包鼓鼓的在她眼前飞舞。她实在看不过,便咬牙暗说 :“事不过三。”果然到第四次,周先生就看见万芳晴面带笑容一脸天真的问:“为什么不用卡呢?”这是个老实孩子,竟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尴尬不能作声。要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培养出这样的行事作派,万芳晴仿如惶惑难言,她在餐桌下紧绞的双手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这,自然是周先生看不见的。隔天就有人打电话过来,是李浩勤。芳晴听他在电话那一头夸她:“见了四次了,不错啊。” 亏得那男人是姓周不是姓易,也亏得他肯做小邝一腔热血鼓动人牺牲。可她却不是王佳芝。芳晴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惊得身上一悚,辣辣的倒象有一把刀子在刮。其实她很瘦,每动一下都会有剥皮刮骨之痛。这痛,让她慢慢沉静下来,她耐心的听小李说教,听他话锋一转,说到与小周家人见面。 “还不到时候,时候到了,我自会安排。你父母还不知道这事吧?”他问。不待芳晴回答就果断的说:“不要告诉他们,你记得,如果要这件事成功,就一定不要告诉他们。” 诚然老李说的是对的,但是不是“若这事成了”他都会永远横亘在她生活里,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这哥哥做的,和真的一样。可她相信,真的相信。若李浩勤真有妹妹,他相待,也不过如此。该用的时候总要用,这是他教给她最好的一课,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平常的时刻,猝不及防的,她懂了,什么都懂了。芳晴胸口涌上一层凉意,坐在办公室里,合上手机,她惬意的想,病了这么长时间,竟已是很久没有做事。 这是黄昏,日头却热辣辣的挂在空中发烫。整个城市,如蒸笼似的,一屉一屉垒叠的,都是人肉馅。那皮薄馅大的被称做俊杰,这便是包子的新解义,而这个过程便唤做成才。成才,芳晴才低语了两声就被人指做HC。是小关,这个人果然留不得。芳晴在心里呀的一声轻唤,温文和气的对他讲:“后勤组的人刚去了隔壁,你们又约了下班去打牌么?”她说完便抬着杯子立刻走开,如同掸身上的一根羽毛般轻易。左右无人,就算哭也没人搭理他。芳晴站在公司前台与人罗嗦了半晌,这才走开慢慢的踱步进去。小关果然不见了,倒有三两个同事站在一起窃窃的不知说些什么,一见芳晴,就开朗的笑起来。“哟,你今天穿的倒漂亮。”芳晴今天穿的,正是她相亲时买的那一套。她闻言心一沉,涌上些寒意,晚上再见小周就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筷子在地毯上跌落几次,她怔怔的看着那华丽繁美的花纹。竟忘了回答小周的问话。 其实他也没问什么,无论哪一句都可以由身边的侍应来解答而不是她。他,倒让芳晴觉得自己是个小丑。飞红了脸,她还得自己把话题转回来。小周嗫嚅,这一向是他的招牌面孔。但今夜不一样,她痛恨这种棒子似的苦情戏码,忍辱啦,报恩啦,弱智啦。这最后三个字几乎令芳晴绝望,她可以容忍小周有个太后似的妈,却不能想像余生都活在没有希望之中。咣当一声汤勺落地,万芳晴飞快的抢过单子强笑着说:“我来吧,总让你请客。” 足足花掉她半个月的工资。 芳晴的眼神如同小孩子的摇铃一般剧烈的抽搐着。飞出的把把尖刀几乎要将帐单戮出个血洞。可怜啊,小周想:装了这么久LOLI,到今天才发现这个现实,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残酷了点。可不这么做,他又怎么脱身。从这样老实的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应该有人相信。只可惜这孩子误会了,如果她说他是同人,那么,效果会更好,或许就是一劳永逸。 周志成开着车慢慢的跟在芳晴身后,他看见她在一座老式的红砖房前停下来。一个正太飞速的自树荫下冲出来拦住她。万芳晴笑起来,脸上现的,是成熟女人所特有的精明冷酷的光。 ------------ 六十.资源 小关从未见过她这样子,可她见过。她在他身上看到的就是从前:蠢,笨,以及不知所云的痴气,为了一口气,前途未来通通不要。芳晴恼起来,他们竟都说是为了她这个人。 偏在这时万树德又打电话过来,一别半月,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暴躁无比,他大声的吼:“你搬家了?” “在我们离开的当天?”这才是重点,而后芳晴只听见父亲在电话里翻来倒去的重复:“我马上过来,我们马上过来。” 这让她几乎绝望,没有人肯放她一点清静么?芳晴合上手机,几乎是吼叫着对小关出声:“你走。” 那年轻的孩子显是吓傻了,他不知所措的守在她身边,不管是前是后是左是右,刀劈不开,雪吓不走。他看见她哭起来,脸上更涌出几分怜惜,终于在一阵羞恼之后手直直的象木头棍一样伸出来。周志成隔得老远,深恨自己没有带望远镜。他只觑见芳晴的背影,单薄得可怜似的向上一耸一耸。如果再看下去,就太不厚道了。周志成无限遗憾的驾车离开,芳晴与小关只听见身后有车子加大油门轰的一声驶去。这是老的工厂房,最是八卦流传之所在。看着那些眼神,她安静得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其实这不算什么事,可她现在,就象即将被稻草压身的骆驼,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丝风浪。 除去跟踪,芳晴不能想象小关还有别的方法找到她的新居所。这让她感到一种惊恐羞辱甚至畏惧。“我们走吧,”她说。小关果然傻乎乎的问:“你不是住这里吗?” “不。”她漫不经心的做了个表情,解释说:“一个亲戚,我过来看看她。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她苦笑着说:“你送我回去吧,啊,我心情不好,挨骂了,你知道的,被父母。”小关出身贫苦,这是芳晴戏弄他时最感不安的地方。 “我晓得我晓得。”小关低低的说。他们顺着林荫道往外走,月色静谧,有甜蜜安宁的气息。 “姐谢谢你。”芳晴说。 他的眼神里有火星闪过,却又在瞬间沉寂下来。那样的目光,望她如同天神般闪亮。这让她在无意间感受到一种虚荣,一种骄傲。一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总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支撑,难得芳晴对此不感到厌烦。这和父母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同样都是需要付出,但面对朋友同事,她显然更自在更稔熟,更富有自信,甚至同情心。而父母让她感受到的,除去亲情,就是责任与压力。而后两个正在日渐一日的消耗中逐渐取代第一种。而泛滥成一种情绪,难以言说,无法描述,因为无论是舆论道德还是环境,都不允许也不提倡让父母在子女面前抛去父母的身份,而单纯的以一个人的面目出现。有人格有尊严,有充裕的经济保障与社会保障能够让她(他)体面的渡过晚年乃至余生。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所处的地方,不是残酷的自然界,而是血腥的斗兽场。没有一样不是需要经过抢夺才能得到,饮食,住房,工作,金钱。这是人赖以生存的资源,没有一只兽会在生存难以维系之际还能克制自我坐以待毙。这是兽的本能,而人之所有为人,就是在承认这个现实的同时,努力去完善这个机制并控制悲剧的发生,以便于人能够在光鲜堂皇的道义中生活下去。要知道只有天晓得,人能繁衍多久?这自然界中物种的一只,莫非真可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关于这个答案,即便是以人类有限的自然知识来推理,也不可能说“是”。可在生活中,很难看到某一群人对这个认知所反馈出的坦然的承认。更多的遮演,是一厢情愿,是自我催眠,以为兽可以在某种诵读中放弃生存的本能而拈花成佛。于是每个人都把自己心中的欲望敷衍成道理,不是“他”试图说服“我”,就是“我”试图说服“他”。这样的事,于国是祸,于家是丑。若真要以小见大,一刀剖下去,在双面胶里发生的种种,不过是年老失去利爪的兽与后辈为抢夺资源而进行的*裸的血腥搏杀。 如果看清楚这个再来讨论爱与孝,或许心里会好过与清楚许多。可是,被所谓道理浸淫久了,人很难不装B,不恶俗,并且还试图从中找到乐趣尊严与信心。芳晴与小关一路走过,心情渐渐平复。眼瞅着就到了宜敏的居处,就有那么巧,孙宜敏拖鞋短裤,正拿了盒牛奶从小卖部里出来。“宜敏。”芳晴大声喊,她向小关摆手然后大步向小孙跑去。孙宜敏愣住了,胡乱向小关一摇手,急切的问:“钱转到你卡上了,你没有收到吗?” 钱?芳晴笑嘻嘻的:“我想你啊,我今晚住你这里,有话说。”趁宜敏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摊贩那里买了一大堆水果零食,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孙宜敏面带难色领芳晴上楼。一进门芳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人正*上身站在客厅中间,看见两个女孩,笑出森森白牙,“回来了?”男人问。她们哆嗦成小鸡子似的忍气吞声溜着缝跑回自己房间,听身后传来大笑。 “我没钱,只能将就住了。和人合租就是这个样子,有条件再换吧。”宜敏说。 “不安全。” 门摇摇晃晃,拉锁轻轻用肩膀一推就能打开。客厅里传来悉悉蟀蟀的声响和隐约的调笑,宜敏拉了根绳子在房间中央,芳晴一抬头就能碰到内衣袜子及各式杂物,包括一串风铃,她清晰的记得这是恋爱的时候杨志送给宜敏的礼物。“你还留着?”宜敏抬头看了一眼淡淡的说:“晚上有声音在响,会感觉安全很多。” 宜敏脸色不好,整张脸呈淡青色,眼睑下有深深的阴影。“我失业了。” “不失业才稀奇。”芳晴迅速把话题岔开,“饿了,来吃东西。”他们俩挤在一起大口小口享受饮食的快感,吃到酣处,恨不能连手指头也舐净。 “能帮我一个忙吗?”宜敏问。她把房间钥匙交到芳晴手中,说:“找人帮我在房门里加一道拉锁,我明天从早到晚都有面试。搬进来一个星期,从早到晚都没睡好。你要上厕所吗?”宜敏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偷觑两眼,然后指点芳晴快速通过雷区。可是不巧,一个穿睡衣的女孩子恰巧比芳晴快一步。芳晴猜这才是宜敏真正的室友,端正中带着媚气,看见芳晴倒礼貌的先让了一步。以宜敏处事的周到,请这样一位室友的同居人来安装一把拉锁应该不是难事,何必万里迢迢定要让万芳晴从上班途中开溜?还要倒欠人情,芳晴记得宜敏不是这样的人,孙宜敏最擅长的就是涓滴不漏,不给任何人留有说三道四的余地。可现在她倒是怎么了?芳晴不想问,忍着嘴回到房里打了两个哈欠便推说要走。走到楼下芳晴便大声说:“有五金店啊,找店里的人上门来装一个。” 这也是个办法。“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最多多付两元钱。” 她们俩欢天喜地的进店子挑锁,一个高高笨笨的家伙让她们等等,宜敏抬头一笑解释说:“真没想起,还好你提醒我。” 孙宜敏不是没想起,是另有所图。可是晚了,万芳晴现在不想把那个人还给她。凭什么她就一定认为无论三年五年十年乃至一辈子,那个人永远都属于孙宜敏。不用费心思,甚至不用挠手指头,她小孙一个暗示,别人就得乖乖的照吩咐做,进退却全在她一念头之间。而就算这个念头她也觉得没有和人沟通的必要,孙宜敏向来只要人猜,猜得中是本份,猜不中是你傻。芳晴微笑着,不知宜敏准备怎么让自己这个傻人来为她办事:借钱是一次;相见争如不见是第二次;现在是第三次。时间晚了,万芳晴笑嘻嘻的与宜敏揽手告别。“哎,你父母怎么样?”宜敏问。 “走了。挺好的。” “如果一个人够强,就不必理会很多事。” 芳晴这时还不晓得宜敏这句话的意思。够强?好伸出胳膊打架么?万芳晴心里嘀咕。她以为宜敏指的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足以战胜一切实际困难。当然,这是谎话,万芳晴用她个人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个调论的荒谬。但现在,她不想和宜敏争论。让小孙到生活中去体验吧,芳晴这么想。在她想不到的另外一面,是宜敏对于资源二字的暗示。对于一个有过两年最最底层生活经历的女子来说,孙宜敏的心态与她的父辈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在主动的奉献之后再拼命的寻回所有,青春,金钱,声誉。而这一切都只源于一个人最最本能的生理需求被忽视后所产生的报复心理。 ------------ 六十一. 教诲 很久很久以后,当芳晴回忆起这些,那时的她已经能够读懂那段有名的“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在此之前,她也曾听过,只是未曾明白。和所有人一样,她在“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这条路上奔走,以图“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当然这都是幻影,她最终做到的,也不过只是“应付此环境而已”。光这一点已令她感到身心俱疲,生活难以维继。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却仍然会重蹈覆辙。“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没有哪一个普通人会甘心将自己的命运归类于“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因为生活成本高昂,以天下之大,竟已容不下覆水之尸。所以,生存,是比死亡,消费更低廉的选择。如果可以熬到六十五岁,一个人就可以真正享受到何谓游手好闲的幸福生活。 算算时间,芳晴距离那个时刻还有将近四十年。四十年哪,如果她有钱,那么这将是欢乐的四十年,是详和的四十年,是与流行指数亲密吻和尽显和谐的四十年。说不上是受此驱使还是为情所困,她第一次开始严肃认真的研究与杨志在一起的可能性。 当然是以结婚为目的。且不论杨志条件不错,完全可以满足她可怜有限的经济需求,光是长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动心。更何况他态度温文,对前女友呵护备至,出钱出力,却连点护花的名头都不愿沾上。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男人?芳晴感觉有一团火焰正缓缓的自眼中升起,如果这就是希望,那么她一定会好好珍惜这生命中的最初也是最后。 她象是着了魔,开始在脑海中敷衍设计出每个镜头每个细节。想到酣处,未免脸红。鬼使神差的,她竟发了短信给他。都说男人在得手之后会傲慢自大尽显轻蔑之心,但杨志显然是个例外。他客客气气拨手机给她,用词温和有礼。 “我出差了,钱你直接打到我帐上就好。” “还是当面给你吧。” 他显然会错了意,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说:“借条,对,我要把借条给你。” 芳晴不能说自己其实只是想与他见面,她脸红了,木讷的说不出话来,唯有沉重的呼吸。令仟里之外的杨志回忆起某个不该想起的时刻,有一群人在他身边,他顿了顿,轻咳两声,也不管芳晴有没有领会这个暗号,便匆匆的说句什么然后挂断。 “一周后回来。” 这,颇有点向女友交待行踪的意思。让万芳晴一时间啼笑皆非,因为老周给她的也是这句话,只不过时间更长,要一个月。说什么这也是正正经经相亲后得来的结果,芳晴姑且认它做正房,当小杨是爱宠,至于谁胜谁负,便全看妻妾们争宠的手段及帝王的良心。 而她的良心已经浅薄得象壁上的一抹蚊血,被风雨浸蚀,清淡得看不出来。在“一纷纭综错之情态”中,这是最常见最普通最正常的反应。 “你总算醒悟过来。”李珠说。这是下班时间,她们俩坐在茶餐厅一角。说说男人,谈谈韵事。“你手上居然有两个。”李珠憋着嗓子尖叫着,身边戴着鸭舌帽站着掺茶的妹妹迅速瞟了芳晴一眼,那是嫉妒与羡慕的光芒,芳晴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适才与父母通电话时的不快在瞬间被抛至九宵云外。 她甚至懒得去想,他们在听完那些借口之后真正的反应。如同一个负心的人,她现在所追求的已不是真相,而是能摆得上台面让双方下台的阶梯。下还是不下,对万芳晴来说,如今已不是个问题。她愉快的把手机在桌上反复摆弄,再一次低声向李珠确认道:“这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再不然你把情况再说详细点,别这么含含混混的。一个是相亲结识,一个是年少时暗恋的对象。行啊,万芳晴,既然两个都是事业有成,你就闭着眼睛瞎抓一个得了。把姓氏名谁报给我,我去接收剩下的那一个。” 芳晴只当那是个笑话,握着酒杯吃吃的笑个不停。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向酒肉之交询苟且之事。那是欲,一周之后她得活色生香的演绎出来。如果宜敏也曾这样做过,谁说他们没有做过?小孙与杨志,本就是爱侣,情人,是铭心刻骨相思入髓的一对儿。她不能让他再这样想,可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好法子。书到用时方恨少,万芳晴一声长叹,颓然卧倒在餐桌上,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种焦灼所笼罩。 此后的一周,她便一直生活在惶惑犹疑乃至辗转痛苦之中。这种情绪,与其说是她的失悔,倒不如说这是因事情本身超出自我处理能力所带来的恐慌与焦虑。其实要学不难,但头痛的是找不到实践的对象。好在她身边都是良家妇女,和从前深处重帷的女子相比,今天的她们更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 她于是抓准机会听人聊天。人红年轻有潜力,公司里三姑六婆的圈子没有不欢迎的。只消兜一转,她便懂得了一个女人对付自己丈夫的全部:欺骗,压榨,呵护,在适度的范围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戒备提防需要依赖及爱,被各式手段舒张有度的施展开来。这不正是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人赐我予毒,我复之以砒霜。男人与女人就象是密集在深海凹地处的海藻与鱼虾,在寂寞中相互映衬。在芳晴看,说不清谁是谁的风景,但老一辈的人显然更有底气。张妈,是专管财务的。年龄比李明彩略小两岁,人却精神了不知多少倍。每天都是花枝招展的一身,全套首饰象武器一样披戴在身上。“都是假的。”张妈小声对芳晴讲:“真金白银都得攥在手心里,这个,比男人可靠。” 这不算什么出格的话,但BH的是,张妈和她的老公因在那场浩劫中情比金坚而故事广为流传。 “那是犯傻。”张妈有一天解释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一而终,吓,”她倒是爱用阿Q里面的这个叹词:“你当我真的理解那些道理那些理想那些条条框框,不过是看他被人打得可怜心里不落忍罢。更何况周围黑的又不止他一个,搭伴的人多着呢,都是不偷不抢不淫不盗的落后份子,就象是传统中的书生落难,我这个小姐若不帮衬,那么谁来救他。”她一边说一边轻快的把手搁在芳晴肩上,借势上坡。 “还是你们这一辈好,有财就是俊杰,没那些虚头八脑的遮挡。好孩子,我们这一辈人算是被误了,你们就不能再重蹈覆辙。这世上最无聊的就是把自个儿和进男人的野心里,费心竭力,最后还不落好。世界天宽地广,什么样的风景不能凭两条腿自己走出去瞧。只看你肯不肯吧。若是不肯,那么有的是理由为自己做借口。比如说照顾上一辈,好孩子,还有什么是我们这一辈人没有经历过的。我是指心理上,从被“马踏如泥”到“好风凭借力”。我们对环境的利用与适宜远比你们这一辈要深,更深,深到你瞧不见,甚至让你错以为需要被照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傻孩子,你还有半辈子要过呢,与其顾着我,倒不如顾着你。你父母平时也一定是这样对你讲的。” 当然不会讲。正如一个饥饿的人绝不会比饱食终日者更富有同情心,贫穷的滋味早已入骨附髓将人的慈悲吞噬殆尽。连那残存的一点,也只是留给自己,自伤自怜自怨自艾,夹杂着无限的愤怒悲恨,却偏要用极宽的道理极和蔼的言词说出来,面对唯一的听众------- 芳晴承受不起。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到原来慈悲并不仅源于人的智识。在某些时候,它竟也来自于财富。那高高在上的施舍,是一个人对于自我无限的自信与肯定。多么简单,称称斤两就知道份量。这样的魅惑,倒真是诱人。而那些所谓的心智纠结往返,倒更象是一个人因为懦怯而裹足不前的迂腐之举。万芳晴此刻在轰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这是父母所不能给的。其实她并不贪钱,如果父母不能给予毫无杂质的关爱,那么,就请给她法子帮她学习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万芳晴不晓得别人家的小孩是怎样,她恨只恨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两头落空夹在中间独自作难。孝要尽,法子要想,这千钧的担子------她抿笑着对张妈讲:“您对我真好,倒象是我亲妈一般。”这句话原本是戏耍作乐,由她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出来,倒也有几分真意。 “既是我女儿,那就让我这当妈的倚老卖老,为你作主一回?” 作主?好啊。有职升,有钱拿。有这样的妈,“是我的福气啊。”芳晴把一碗茶稳稳的递到张妈手上。喜悦,从心里往外的溢了出来。这件事,她筹划已久,倒比那两个男人更能让她体会到何谓春风得意。只可惜时间太短,孙宜敏居然要进三城。那可是众人削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黄昏落日,芳晴以手支颐,顿觉烦恼丛生。 ------------ 六十二.细节 她不是嫉妒宜敏,就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没有任何纠结便可获得一份优差,虽然照宜敏的说法是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但孙宜敏是什么人?若是没有九分把握,她会把这事堂而皇之的用电话通知万芳晴?倒象是一种示威,晚上还主动安排聚会。苏楷,李珠,外加她俩,正好一桌四人麻将。在小酒吧里,连喝带唱,还发表那么一通宣言,号称自己是吊车尾的711。全不顾四周的讪笑和诧异的目光,说什么也是她把宜敏带进这个圈子的,芳晴被李珠扯了进走廊低笑着问:“还没进三城呢就兴奋成这这样,若真进了,难道还上演一幕范进中举?莫非。”李珠用手指着问:“是看上了这个帅哥?”芳晴顺着手势盯过去,却只见到一个背影。说起来这是万芳晴与林铭山第二次见面,纯属巧合,这样的巧合却被宜敏发挥到极致。以生死之搏的姿态,这是芳晴所看不出来的,甚至那时她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在无意间她已帮了宜敏一个大忙。酒吧这么小,她们一转弯就瞟见宜敏在边上站着。芳晴不晓得宜敏到底听见些什么,只注意到前面的那个年轻男人目光灼灼的剜了宜敏一眼,慢而犀利。而宜敏毫不在意的兀自笑着迎上来,听李珠笑说:“钓他钓他。”芳晴忙拍了珠珠一下解释道:“宜敏有男友的,姓杨。”话音方落,宜敏的声音便陡然升高:“弃我去者-----”她们呆在一边听宜敏咏哦,芳晴的手都被李珠掐出一道深痕。至此,芳晴的心完全放下来,多蠢,她仅仅因为一段诗词就以为读懂了孙宜敏心思的全部并为此负疚。 因为杨志回来了,比预计的提前一天。当然他没有过来见面,只是发短信给她。这是当天夜里十一点半,她刚和宜敏苏楷珠珠在酒巴分手,才踏上公交。在清脆的铃音与幽蓝的灯光里,她看见了出于他指尖的那段字迹。见面,明天。喔,她得想办法把他弄到住的这个地方来才行。她信心满满的这样想,身体却不受驱使,向反方向行进。万芳晴辗转不能入眠,躺在床上,把从小到大背过的课本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原本只限高雅部份,但可怜她被三段论荼毒日久,思前想后都不过是动机,行动,结果。 这样失眠的结果是第二日自然没有什么好精神,当杨志轻轻松松摸上公司门口,她正在会议室里口若悬河的与人辩论。妆花了,汗渍得领口发软。见到杨志,她只能嗫嗫嚅嚅的说一句:“钱我还没转,我现在就去办。”可怎么走得了,身后有老板的咆哮声传来,张妈不停的向她飞着眼色。杨志顺势把借条塞到芳晴手上,做了个电话的姿势便转身离开。直到开完会,她才看见条子的背面有一串数字是银行卡号。他们就这么完了?万芳晴一狠心付足两万三到杨志卡上,可直到下班他都没有打电话过来。她已经试探过一次,不能再发短信了。三仟哪,她不晓得城中的牛郎是什么钱,但光这笔钱已足以让她支付两个月的房贷。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更令她紧张的是从银行回来之后张妈把她拉到一边切切说计划可能出了些问题。所谓公司的事,永远是是挤走一些人,再拉拢一些人。但万没料她左观右瞧竟仍然站错了队,而此事已经通天,她除了坐已待毙没有别的办法。 万不得已她只能打电话给老李,老李哪有心肠管她这等闲事。 “你男友姓周。” 她足足愣了十秒才以万分谦卑的语气低声说:“可是又没见光,如果太招摇,我怕会给你添麻烦。” 老李自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在电话里训斥她说:“这事若成不了才真是给我添麻烦,介绍是我的事,要见光是你的事。你当你姓朱,躲在角落里也能自娱自乐?万小姐,别让我提醒你,若不是老周的娘古板自私,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会轮得到你。别怪我说话刻薄,芳晴,我当你是自己人吧。这世上的事不过如此,是左是右,是取是舍,你自己衡量。” 他说到这里已经平静下来:“我也是才知道为什么周家会找上你,你上个月是不是在天林寺救过一个晕倒的女香客,还为她垫付了医药费。对方给你了地址号码请你上门做客,而你。若不是知道你一向粗心大意,我还会真以为你和别人一样是有心拿乔。芳晴,想想那个地址名称号码,是不是一模一样,包括姓氏。多少人巴结不上的机会找上你了,干净体面,只要经营得好,你可以正正经经走进周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人家,但殷实丰足。芳晴,哥今天给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撑到死,我也就是一个经理。再过上十年,也不知前面能不能再加上一个“总”字。而你呢,你以为你能走到那里。你得机灵点,每一个机会都得拼命自己去够。跳得高自然抓住了,跌下来疼的不过也只是屁股。脸面还在呢,就算不在,也能自己抹一个出来。芳晴,经历过你父母的事,我以为你都明白了。如果真明白,那为什么还会一口气平不了,总希望有人能为你出头。你得靠自己!哥总不能盯着你一辈子!”李浩勤长叹。隔着条电话线,芳晴自然看不见此时老李手中正握着张条子,条子上写的,正是他请人调查芳晴与周家结缘的全过程。不早不晚,正好在他与芳晴通电话的时候送进来。还好他转得快,一打一哄,天衣无缝。做戏到这个份上,也不枉她万芳晴在那边感动了一场。 “明天又有香会,你去那些施粥的铺子前看看,或许有你想见的人。” 他直到听到满意的回答方才放下电话。 夜这么深,吹得人骨头发疼。芳晴把自己裹紧些,再裹紧些。直到强烈刺目的阳光将她激醒。这是周六,不用上班的一天。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上湖边读书锻炼,那些日子,象流动的海水,一潮一潮向岸上涌。而她就坐在岸边的岩石上,任风吹雨打,却岿自不动。只是陷进去,与石俱沉。 说起来她已经有两天没睡好,却仍然是皮肤光洁,神彩熠熠。再过两年就不行了,万芳晴坐在窗前细致的画着妆容,再配上素色的衣物。很清很淡,象那些曾经有过的莺飞草长重帷深深的时节。一个女子,最终还是要因着宿命走完一生。是她书读得不够吗?万芳晴一向成绩优异,高考前因生病发烧才发挥失常。窝在间小大学里,依然年年获奖,期待服务社会。可社会不要她。一直以来都是她自个儿象贴膏药似的赖在社会身上不放。找工作要钱,住房子要钱,生病吃饭通通要钱。而她一无所有,就象是巴在家人身上的穷亲戚,不停的看脸色表忠心。在别人眼里,她连只小强也不如。别人不过是瞧她略有些姿色,怕她翻身,方才给她两分薄面。而她,不得不自寻保全之道,不管是婚姻还是工作。她都得说一套做一套,唯恐辜负了社会给她的标准:在外做人,在内作娼。 是在心里,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亦没有什么值得尊重呵护。举目四望,皆为谋生。渐渐的,有戾气弥漫充塞胸臆将人吞噬。所谓尽忠尽孝,不是笑话就是泡影。父母不明白这个,是因为他们蠢。而社会?这是个抽象的词。象个隐形的高手,常让人有乱拳打入棉花堆之无力。唯有放弃,不是放弃生存,是放弃想要改变的气力。总归是要活下去的,活下去,活到最后,或许有一天她能看见究竟是哪些人以坦然调侃的姿态回忆说“他们曾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公交慢慢的驶离城区向郊外开去,风景明朗欢快,象一个人的心情。一个月前,他们尚是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到天林寺礼佛。一个月后,唯有她单刀赴会试图将自己卖个好价钱。这小小的调侃的一句让芳晴心里放松了不少,她双眼微合回忆起当日的细节。公交车摇来晃去,枝枝蔓蔓都是小彭的影子。不能否认,在当时,万树德与李明彩比芳晴更有与时俱进的时代感。他们飞快的扯了芳晴就走,惟恐自己一家也陷入南京一般的窘境。走之前她顺手塞了五十元到老人手上,换回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谁稀罕这些个,芳晴一转手就扔了,赢得万树德一声喝彩:“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把这一点毫无保留的贯彻到生活中的每一步,包括对唯一的子女。芳晴现在终于明白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快活。现在的她,就象是一个被迫戴上放大眼镜的人,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以倍数呈现在她面前。那些细节,象一把把刀子尖尖硬硬的刺激着她的神经,逼她抉择,逼她改变。 ------------ 六十三.破绽 她那天从天林寺回来时间已经颇晚。可能是穿越文看多了,不知怎么,竟有些承恩的快感。轻飘飘的脸上带着些许春色,眉梢眼底皆是笑意。不需镜子,芳晴就晓得这就是春风得意的前兆,果然如此容易么?她坐在窗前,自觉两腮似红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已是凌晨三点,她胡乱睡了,一睁眼便已是天明。有一滴水在厨房的龙头下卡嗒卡嗒的响着,她这才觉得倦意重重,那劳累,排水倒海似的压过来。请一天假不要紧吧,她对自己说。虽然轻狂了些,可到底是有所倚仗了。万芳晴发了短信请假不管不顾睡足一天,手机是临睡前就关了的,再开时跳出来的也不过就是几个广告。这让她心里有些微的难过,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她手指一碰就拨了电话出去。待到惊觉,杨志的声音已出现在那厢。他象是笑意强忍,让她无端的有被羞辱的感觉。芳晴脸一板沉声说:“多出来的那个是付的利息。”这意思没错,语气措词却实实在在有背初衷。但,来不及补救了,杨志的声调微妙平板的一落,倒象是一巴掌热辣辣的击在脸上。她到底有什么比不上那个人,万芳晴只感觉悲从中来,她哽咽着落泪扑在沙发上,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醒来时眼都是肿的,也不知歪斜了多久。便听见有人敲门,是送牛奶的么?她顺手开了。太阳已落,有昏昏蒙蒙的光线照在走廊,芳晴正疑惑,杨志已视若无睹般长驱直入。他手上拎的两大包东西,一件一件被取出来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从吃的到喝的,从用的到玩的。她分明是看得呆了,却象弹簧一样跳起来检查门户窗帘,“不会是陷井吧?”万芳晴恐惧的想。下一秒她就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么急?”杨志问。芳晴羞得耳根通红,不由自主将头深埋进他怀里。这稔熟的姿势很快便掀起另一幕风光,当空气平静下来。她连后悔的气力都没有,唯有身体老实的贪恋着温暖,紧紧的巴住他不放。就这么盹过去,一觉醒来,竟什么都来不及说。早餐,错落有致的摆放在灶台上。而后就是他悉悉蟀蟀的穿衣声。他已尽量放轻,她却听清了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的吻,轻轻的印在她额角。那滚烫的温度,象铁烙似的印得她整个人都抖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唯有轻轻的叹息随门锁卡啦一声远去,留下她一人,守着这满室空寂, 她略微恍惚了一下,然后便起身上班。才一天没去,居然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主管要空降过来,所有的虾蟹皆原地待命等候发落。空气混乱得很,明目张胆的就是幸灾乐祸的调儿。那是所谓自守清白没混入任何一方阵营的人所发出来的,无论成王败寇,他们都是惨白的一片背景。有啥意头,万芳晴沉着应事,比往日加上十倍小心。“太刻意了。”张妈对她说:“真正的高手应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你这样落力,莫非是想告诉别人你以前是有意偷懒?” 换作平时,芳晴一定是喏喏受教。但她今日有所不同,竟强辩道:“我就是要告诉别人,我的能力只使出一半。事情谁不会做啊,给我个空间,我一定也能发挥得好。” 走廊里窜过小猫两三只,张妈嘎嘎的笑着听上去象只鸭子。芳晴不晓得这个年龄的妇女最最敏感言词无忌。“找到新下家了?”张妈问。芳晴涨红了脸,显然对这种猜测做了证实。 “还是年轻好啊。”张妈叹道。 这不免让芳晴感到不悦,一种才华被漠视的屈辱感自丹田深处滋然而上,倒生成了一把邪火压在胸臆。发作不得,急躁不得。多亏了中介一个电话这才破了烦躁的局。 “有人要租?”她高兴的说:“行情不差啊。不过这房子我是要卖的,对,就是先头说的那个数,少了这个数就不用谈了。” 她密密的与中介商议了几句,那模样品格真是象煞了时下时尚杂志中的职业妇女。就是穿得差了,张妈心想,若是挑个高枝儿,再细细的打琢,未必就窝在这汪浅水里过一辈子。可谁知道她那下家不就是指的这个呢?现在的女孩可比不得她们当年有廉耻。 “将来可别忘了我。” 芳晴讲完电话听见这句斜斜的向老张飞了一眼。忘,不忘还能记着一辈子啊?半截黄土埋身的人了,还惦记着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微利。果真是个眼浅识薄的,老妇!可幸她还年轻,万芳晴长长的舒口气,若无其事的,象对着路人般稳稳的笑起来。说起来真可惜,她原以为她对张妈的尊敬可以维持久一点,但没想到,才不过几天的功夫这妇人就露了原形。她其实很明白老张拢她是为了在公司拉几个臂膊好多做几年。可赚这种昧心钱干什么?老张经营几十年,早就是有儿有女,有车有房。光这个就能让时下的小年轻从东羡慕到西。想起这个“西”字,让芳晴不由得感叹自己将来还不知是怎么死呢。最可怕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她这一辈人所享受不起的境界。都是俗人啊,最爱的就是阿堵物埋身。万芳晴毕恭毕敬送老张回财务室,对那些象征金钱的单据投以艳羡的目光。在数张办公桌后面,是与她一般大小的姑娘或小伙,脸色苍白困倦,表情讨好,在挺胸昂首的老张面前,俨然如一只讨食的猪。而这就是白领的尊严,与其这样苟且的活,倒不如痛下赌注冀图一飞冲天。脱了这泥坑才是最最重要的,这世上有的是好时光好风景。即使被人指责堕落败坏那又如何?和名誉比起来,这零零碎碎绵延一生的苦才最让人难以忍受。别了,杨志。芳晴在心里说。她象逃也似的飞奔出去,不敢抬头看任何一张脸,唯恐在对方眼中看出自己的伤心与难过,她的爱情,总是在最无缘时与她擦身而过,象一只受惊的小鸟,唯有羽毛匝地,零落成泥。 而就在今夜宜敏还要过来住。小孙搬了新房子,恰好有个过渡。或许是愧疚吧,她居然就答应了对方。那轻轻的一声是,让芳晴心里百味杂陈。她拖拉着不肯提前回家收拾房间,等宜敏来了在大门口碰头这才开门拧锁一齐进屋。房间和她早上走时并无分别,孙宜敏惊喜的叫起来:“你特意买的?喔,还有自做的汉堡,摆得这么华丽,是为了欢迎我吗?”芳晴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看着宜敏狠狠的一口咬下去问道:“好吃吗?”孙宜敏糊了满嘴,含混的伸出一只大拇指作了个“赞”。 这是芳晴看到的表情,就这样都让她几乎难以承受。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沾。那小孙能睡哪里?看芳晴手忙脚乱的扑着个枕头双眼滴溜溜的乱转,宜敏早放下食物嚷道:“我睡地上就好。”这是夏天,一床席子足以让人安眠。“可以了,教书时更糟的都睡过。”宜敏说。这是她们一直未曾谈起的话题,万芳晴笨拙的接下去,然后听,假装听。她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隔着无数零食。宜敏突然说道:“你电话响了。”可没有啊,窗前有稀稀落落的风铃声响起,让芳晴喉头一紧几乎窒息。她拿起手机趁势站起来说:“我去买点东西,顺便回电话。”宜敏不在意的向她挥手,然后门锁卡啦一响,万芳晴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楼下的花径深处,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他一径是温和的,温和到让她心里平白的有了恨意。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败给了他饱满歉意的一句“有工作,晚点回来。”莫非这就已经是他的家?而她,不是不想,却是不能。就差一步啊,还来得及的,她勉力对自己说道。但贪婪混和着恐惧正拼命将她往另一条路上引,那是她拒绝不了的诱惑与光,饱含着她对于青春的眷恋和未知世界的好奇。这世上总有人过另外一种生活吧:蓝天丽日和风绿茵。为什么别人行她就不行,除却出身,在良知部份,她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而这,恰是生活需要她出卖的部份。用良知换取未来,这份契约不是人人都能有幸签署,万芳晴看过很多人辗转呼号在大路上,一身萧索满腹倦意。 “她在我这里,我不能。”芳晴对杨志说,可就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如此说。她懵懂的似被异能所驱使一长串的说下去:“我不能,她搬了新房子,嗯,要来我这里过渡一下。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说到最后,她竟真的伤感起来,连声音里也带着些许哭腔。 ------------ 六十四.偷师 她当时不晓得自己有多蠢。其实都不晓得,都当自己是聪明的,勇敢的,无畏的,在做的都是正确的事。这世上蠢人的数量,其实远比王小波预计的要多。包括那些过份珍视自我清白的人,那是沉默的大多数。若不是他们愚蠢的执着最终战胜了自我的矜持,或许你我中的某一人仍陷在蒙昧之中沾沾自喜不能自拨。当然若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妥,就譬如人生总归是有希望的好。而希望之于你我,就象是橡胶房里的塑料人,只需数次击打就可扫去臆想中的所有假想敌:包括“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阻碍自己升迁的上司,抢走自己爱人的男人或女人------”所有的目标皆已明确且物化,人所能做的,就是储满足够的本钱一次又一次到窗口兑换。那是所有春运皆不能比拟的盛况,饱含着一个人的恐惧希望与哀伤,那中彩之后的狂喜,范进演绎过,如今又轮到了芳晴。她不晓得这是众生中最最常见的一幕,只当这喜悦中的骄矜自得是自己唯一的独得之秘。她合上手机,自己倒肃了一肃,这才安祥着一张脸上楼。 但没料到宜敏早已睡下,露出半截膀子在毛巾外头,她的发乌鸦鸦的散在枕上,芳晴伸手替她拢一拢,听她怔怔的说:“如果你没换工,如果我们还是住在一起-------”这恰是芳晴现在最不愿听见的话,芳晴将宜敏的手臂放进毛巾里,温和的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宜敏果然听教,合上眼,倒让芳晴心里生出些许的无趣。万芳晴一夜数羊,刚数到九万就听见宜敏脚步蹑蹑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天是孙宜敏第一天上工的好日子,芳晴闭着眼也能想像出她OL打扮的俏模样。这样的人才,何愁找不到好下家。这是个好理由,万芳晴满脸堆笑的坐起来问:“这么早,我给你做早饭。”还不待宜敏回答,她就已觉得自己假得很。还好小孙不在意,孙宜敏从杨志拿来的袋袋里头随意抓了点什么,对芳晴做个V字就往外跑。随着门锁卡啦一声脆响,芳晴感到身上的筋络啪嗒啪嗒如爆竹般盛放舒展,可算是舒服了。万芳晴四敞八仰的倒在床上,顺手给杨志拨过去。她本想说“你来吧。”却万没料对面是个女人在接电话。这是凌晨六点过十分,万芳晴一声尖叫被狠狠掐在喉咙里,她不晓得从前宜敏是怎么处理的,只知道此时的自己抖得象在风机里乱窜的糠。在良久的沉默和悉悉蟀蟀的蠕动里,当杨志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芳晴吼道: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一栋楼的人都被她惊醒了。除了杨志,他明显是宿醉未醒且固守男子汉尊严。芳晴只听见他在那边利落的掐断了电话,空余她一人听着呜呜嗒嗒的声响。不知怎么,她一转念竟想到了老周的娘。如果没有杨志的事,或许有一日她能已另一种身份站在“娘”的面前。老一辈的人都看重这个,可是她自己生生的把这事给黄了。怎么办?一时之间,万芳晴浑忘了自己从前的意思也不过只是让杨志心里留下欠疚,然后抽身而走。她痛哭起来,恨男人的面目,更为女人而悲哀。吃一堑,长一智。可偏偏这个是补不回来。 她这一哭便只好化了浓妆再上班,看什么都不对,别人看她,也有点怪怪的。 “哭了?”一个大姐问。 芳晴低低的垂了头难过的说:“我妈昨晚不舒服。” 出门在外最怕摊上这样的事。旁人涌上来,劝了她许多,她这才觉得面上渐渐有了光辉。一个“孝”字是传出去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芳晴在洗手间里补妆,她淡淡的施了一点粉,自觉均匀得体这才慢慢的踱出来。路上碰见合适的人就闲闲的说两句:“不用回家,哪能耽误工作啊。”和她应酬的人脸上或晴或阴,或咸或淡,芳晴觑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倒忘了早上的伤心。可那哪是伤心啊,是对自己算计不周的懊恼吧。当中午的时候杨志的电话打过来。芳晴倒能心平气和的抢先对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身边有人。”这分明是句吃醋的话,可不知怎么竟和客服的腔调无异。隔着老远,芳晴都能感到杨志猛的一松。她又做错了?芳晴心里一沉,感觉自己就象个厨子,这油盐酱醋的分寸竟怎么也拿捏不好,稍不留意就被人逮着了错处。譬如现在,她只能呆呆傻傻的顺着老杨的腔调往下说:同学聚会,一窝子人在呢。呀呸,那为什么会是个女人爽落的为他接电话。罢了罢了,留个念想也就行了。她索性一味的逞弱,哎呀哎的,顺口应着。都说男人最爱铲强扶弱,但杨志却不是那一种。芳晴只听见他的声音渐渐的淡下去,然后便是“出差。”好啊。万芳晴倒絮絮的说了些保重平安的话,这才把电话挂了。 她心里堵得慌,脸上臊辣辣的,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可就是说不出来,唯有一口气憋着,横冲直撞的在工作中使劲。可偏偏这几日上头一个人也不在,一身俏眉眼竟白做给瞎子。芳晴泄气,晚上回到家,便胡乱从杨志拎来的袋子里掏些东西吃就算一餐。看不出,那家伙细心得很,香辣酸甜,每一样都对了姑娘们的口味。把这样的人剔出去,倒真有点舍不得。可她一看到今天和周大娘的那通短讯,就不能不把那通心思放下。老周就要回来了,芳晴沐浴推窗,分明是月凉如水,可不知怎么竟有晴天朗日之感。是压抑得太狠,还是见得太少以至于乱了分寸。她都不顾了,她决定去贺孙宜敏的乔迁之喜。那是周六,既然无亲可相,就总得找点乐子。 那天她有意押后了时间才去,苏楷提前一晚给芳晴电话,半吐半露的说了些意思。还没听完她就明白,无非是见宜敏进了三城,想借小孙的力也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这话讲的,也不看看找的人是谁?居然在一个小角色跟前落力,这苏楷,倒是活回去了。芳晴强压下心头的不快,随口敷衍了几声,周六早上索性尽了兴的睡。待她施施然跑到宜敏的新居,已经是饭熟菜香。宜敏见了芳晴,象是见了宝一样,拖着她就往卧室里走。芳晴嘴上心不在焉的把苏楷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左顾右盼,有意不看宜敏的脸。好漂亮的所在啊,她在心里叹道,以孙宜敏的财力未必租得起。再说,她租这么漂亮的房子干吗?还一个人住,突然,芳晴的眼睛象磁铁一样被台历上的一句话牢牢吸引住: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 芳晴不晓得这个他指的是许长荣,而不是杨志。只当自己终于拿捏住宜敏的心事。这就是小孙今日拖她到卧室的原因吧。芳晴沉默着,仔细打量整间屋的布置。典雅温馨,以冰蓝做底调,再衬以棕红的地板和碎花的窗帘。大朵大朵的白玫瑰在瓷瓶中正迎风怒放,空气里有普洱的清香和甜腻的奶气。 “还写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呢?”芳晴问。这已经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最客气的一句了。她看见孙宜敏强笑着为自己辩解道:“是电视上的话呢。” 扯鬼。 可她从没见过孙宜敏有这么差的脸色,这么难堪的口吻。象一个被剥光了心思示众的奸客,孙宜敏额上的红字熠熠生辉。都有这一日啊,原来都有这一日。她们不再是父母情人手中恩宠的宝贝,她们得一个人独自向上攀爬,捞着哪根是哪根,瞧各人的运气罢。芳晴嘴上絮絮的挑了许多奋发向上前途光明的话说给宜敏听,竟不晓得究竟是讲给自己还是别人。宜敏的脸呆着,她的脸也呆着,如留声机一般,万芳晴把积年来所承历的大义通通背出来。约有两盏茶功夫,她的舌头和牙齿都几乎绞缠在一起了,有手机响起。孙宜敏想也不想飞快的跳起来接住,芳晴身子一软,顺势靠在床背上,这才感觉到背心上印湿着密密沁沁的汗迹。演讲果然是个良心活。她看见小孙神色自若的靠在窗前静静倾听,脸上金光一片。 只是不知那一边的人究竟是谁?她只看见宜敏神情甜蜜再甜蜜。过得许久,她看见小孙笑咪咪说道:“在日本喔,这么远。我能讲什么,你讲就好了。反正现在接听是全免费。你没有自己交过话费吧?不知道吧?你放心,没花我一分钱我仍然还是能记住你。你几时回来呢?我来接你,半夜就算了,如果是正常钟点你又肯请我吃饭的话我就考虑考虑。” 芳晴看过书,自然很知道这后面那几句话的出处。原来这才是调情,字字句句,没有半分猥亵在里面,却又有无限引诱让人疑惑沉思。男人都爱这一套的,芳晴见宜敏干脆利落的合上手机笑道:“他去洗澡了。” 万芳晴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心里想,如果这一套用在杨志身上,或许自己这几日就不会过得这样憋气了。 ------------ 六十五.学艺 在这一刻她对宜敏不由得起了轻薄之意,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友谊会最终走到这一步:在女人与女人之间,维系她们彼此的不再是感情,而是相互的争竞之心。老公,工作,房子,小孩,家产。倾心相与的交往只能在同阶层内节制有礼的进行,就象是工作中等级与人际关系的另一种延伸,只接交对自己有用的人,做对自己有利却无伤大雅的事。芳晴定下这个原则,侧开脸,坐在餐桌上听苏楷絮絮的发着牢骚。那是关于男人与女人的妙论,很慷慨,很激昂,是于事无补废话连天的那一种。她有些絮烦,于是低低说:“我去添汤。”一侧身,却恰好听见苏楷说的最后一句:“我们没有精神上的联系,没有共同的人文背景。我们更象是玩伴。”这恰好是她与宜敏之间现状的最佳写照,但孙宜敏显然不这么想。在一阵沉默之后,芳晴站在灶前听宜敏问道: “他是谁?” 芳晴几乎笑起来。他是谁?当然是男人。不是好男人就是坏男人。一个女人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无非是这两种:他肯给钱,他不肯给钱。那些爱不爱的倒在其次,钱都落在手上了还怕什么?锅里的汤噗啦噗啦的响着,苏楷双目微合倒在餐桌上似乎盹过去。这是装的,一个昨晚还在打电话想借他人之力飞上青云的人绝不会这么轻易倒下。芳晴有意无视宜敏眼中的悲伤,低声说:“我送小苏走。” “就住这里好了。房子这么宽,又不是住不下。况且苏楷还醉着。” 她们俩合力把苏楷扶到卧室睡下。 可只得一张床,怎么睡? “有人等你?”宜敏问。 芳晴几乎疑心是有人知道了什么。可不待她发怒,宜敏就又说:“能等我们的人唯有父母,芳晴,你不知道,我这次回家有多难受,多受刺激。这么些年,我都只顾着自个儿,顾着我自己的心,自己的想法,竟不知道父母过的是这么困窘的日子。连吃饱穿暖都谈不上,更别提老有养病有医。他们能指望的也唯有我,我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改变自己迎合这个社会。芳晴,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你至少还有一套房子可以给父母改善生活,可我呢。我竟什么都没有,连友谊,”宜敏说到这里迟疑着抬起头问道:“我们的友谊还在吧?” 其实早已失去了,友谊,连同看待世事的纯真,早就在年华中远去。留下这一地狼藉,和妄图在混乱中收获些许微利的决心。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窥伺,企图和妒忌,这样的局面,与其说是男人造成的,倒不如说是源于自我对困窘的不甘心。人总得挣扎着才能向上改变自己,而身边的所有物就成了出逃生天的最佳助力。少有人会在身陷泥沼时还能仔细衡量助力的道德与否。正所谓成王败寇,一朝权力在手,自有言词如黄冕加身般将自己护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芳晴只是奇怪,孙宜敏难道当真是有百分把握钓得金龟,所以竟提前将自己道德的高度提升到“一切为了父母。”其实何尝是为了父母,莫非寡妇再嫁也是不愿让家人在夜里为自己忧心?只是守不得吧,那日日的寂寞,如鸠毒在手般灼热,双眼望去,这世间没有一样是不勾人的:男子,金钱,权势,享受。喔,她竟忘了,宜敏是自山沟里重生,但凡经历过这番困苦的,应比她万芳晴这傻傻的一直在原地踏步的蠢人更富有决心与冲劲。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重重点头。友谊?好啊,她倒真想看看孙宜敏是如何在“道德的高点”上抛弃所有束缚勇获新生,成为这现实世界中成功的淘金者。应该很难吧,芳晴想,毕竟宜敏已经老了,在这个城市里无根无基。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兴趣陪人唱出“情与欲”的大戏。男人们都现实得很,包括杨志。更何况她还不想将他还给宜敏,即使是在友谊的名目下,她也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干干净净的如白莲花般自泥沼中抽身,还转脸一笑。当自己是谁呢?啊,孙宜敏,究竟当自己是谁? 见芳晴点头,宜敏不由得一脸宽慰。“芳晴。”宜敏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沁凉,带着微颤的寒意。仿如孤岛重生,可有这样心态的也只是宜敏而已。小孙如今孤落无依,在城市里如一只流落折翅的雁。不靠人,行吗?要知道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孙宜敏当初一意孤行要为了理想而奋斗,如今时过境迁,要为了面包而多付出代价亦是理所当然。还日本呢,人哪里会凭轻飘飘二个字便能飞抵彼岸。 “宜敏,要现实一点。” 见小孙低低的应了一声,露出深深受教的表情,芳晴不由得心中一恸。当年倒没有人肯对她说这些呢,无论如何,她都得自己爬自己摸,自己跌倒自己站立。就象现在,她分明已无力去均衡所谓爱情,友谊与现实之间的比例与份量,却仍然为了不失落任何一杯羹而坐在这里。在这里,竟分不清为什么要在这里。或许她早就应该与宜敏一刀两断,以免于将来处于两难。迟早有一日,应是终有一日,她在宜敏与杨志之间串演的角色会被曝光,届时何以自处?不知怎么,她隐约的觉得畏惧。那不是源于道德的约束,更不是因为良心的谴责。就象是小时候被人发现在墙上乱涂“XX是坏人”而衍生的愧悔:幼稚,无聊。竟不会用更成熟得体的举动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与愿望。这是她人生中被缺授的一课。母亲。芳晴在心里哀哀的喊,她这才恍然想起,为着生存,为着父母口中的一套房子,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他们联络,也不愿意与他们联络了。除非功成名就,除非有足够的金钱可以保障一切感情不会受到世俗的伤害。芳晴在枕上辗转,她与宜敏在客厅搭地铺,天热,汗水一滴滴沁在凉席上。席子显然是旧的,让芳晴心里有异样的灼热。 “那个日本,到底是什么人呢?”芳晴艰难的问。 宜敏爽落的开口说:“一个客户,我用他来哄人的。” 芳晴一惊,倒把半边身子从席上撑起来:“哄谁啊?” “想嫁的人。”宜敏声音平平的应道,她双手合十,规规矩矩放在胸前,象一个忏悔的姿势。可要做的事,在说的话,没半分悔意羞惭。“那人有女朋友的,可怎么办,总得搏一搏。” “你倒真胆大。” 宜敏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清清泠泠的与她的声音一般玲珑圆转:“芳晴,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想做的事,前人皆已做过。我们想达成的愿望,也正是后人心中的目标。正所谓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以这个年龄夹在中间的,却又不止我们一两个。一个位置你若不占上去,自有人拼了命的去扑。稍有差池,错的便不止一点半步,而是数年半生。芳晴,”宜敏把头侧向她,象个孩子似的扑在芳晴胸前。宜敏的声音小而又小,呜咽着似一种胆怯的哭腔:“不管男人怎么样,我们总归是我们。”这最末的七个字诡异的在夜空中的游荡,芳晴似闻非闻,只是伸了手去理宜敏发上的绒毛,这样细又这样软,象一个人的心肠,总在不经意间撩摆动荡。 “明天我要去相亲。公司组织的,大把金龟呢。”宜敏说。 “好啊,给我,喔,是我们也找一个。”芳晴抬头看见苏楷摇摇晃晃的走过来。醒了?她讽刺的想,其实一直都是清楚的,只看在什么时候出手吧。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长夜漫漫,她们究何是金龟及相应的缚龟方式做了详细的研究及论证。意见不一,各有花头。芳晴话最少,于是站出来做了结案陈词:“明天是周日,我和小苏都在开心乐园里等,宜敏就负责揸些活物过来。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招,各人看各人的本事吧。”她说是样说,其实心里如何肯去,没的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万芳晴轻轻咬着唇齿,坐在席上,看宜敏与苏楷嘻闹。心中的悲悯让她眼里的泪慢慢滑下来,芳晴拉了她俩的手说:“不管男人怎么们,我们总归是我们。” 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都希望别人能比自己对这句话更认真。所以总是在说过之后,小心的觑着对方脸上的神气。都不再是孩子了,还有什么妆彩不能随手扮成。芳晴苏楷和宜敏在这黎明前的光辉里相互搭了手哭成一片,就象是秋日荒野上盛放的野火,在燃过之后,反而有了更深的凉意。 ------------ 六十六.实践 那个周日清晨她们匆匆分手,芳晴刚回到寓所,还没来得及梳洗,就接到中介的电话。有人出价了,她听罢心里砰的一跳,似有无数飞花自暮蔼沉沉的湖面上升起。那是钞票啊,万芳晴喜心翻倒,忙忙的收拾干净,这才拿了新房子的钥匙往外走。说到底,她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干那种签一份合同扔一把钥匙由得中介窜来窜去的事。为了抢时间,她难得的,少见的打了辆出租。赶到小区门口,这才发现店铺紧闭还未开门。清晨空气正好,芳晴顺着林荫慢慢向里走,路过花园入口处,一个男人喊了她一声:“芳晴。” 而她需要回过头慢慢的凝视很久方才能在心里惊喜的应一句:“方达生。”两年不见,老方比从前更稳重,更成熟,更富有中年男子的宽厚平和。在这个钟点,他只穿了件平常的T恤,裤子皱皱的,脸上有青青的胡子碴,手里一袋豆浆油条,是十足的居家男子的派头。不知是哪个女人能这样好命将他从热被窝里哄出来使唤成这等模样,万芳晴心里又涩又酸,脸上倒笑起来。这样温柔朴素的笑是从前老方最最喜欢的,两年之后依然如此。芳晴见他眼睛咪起来,嘴角弯弯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在比照家里的那个黄脸婆吧,她任性的想,只觉得得一口闷气自胸腔里呼啸而出,“方大哥。”她喊了一声,脸上越发温柔了,一双眼睛似要滴出水来,只可惜皮肤略微发沉,这就是熬夜的恶果。熬成这样还什么都没有呢,她不由自主又羡又妒,眼神闪烁不定。落在老方眼里,或许就是伤怀的表示。 “你还是这样年轻。”他安慰她。而他已经老了,芳晴注意到老方颈上的皱纹和鼻头上浓重的油腻,一股体息,不甚和谐的自风中传来。芳晴点点头,做了个“你向左,我向右”的姿势。而老方显然没有领悟过来,他招呼芳晴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我记得你也是买这个小区的,房子装好了吗?你父母过来没有?” 芳晴被老方的第一句震得说不出话,果真老成这样?她看见老方对自己笑,然后解释道:“不是我家,我最近在这里照顾一个病人,是位老爷子。呶,左边第二栋三单元201”他一边说一边指给芳晴看。远远的,果然有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正拼命向这边挥手张望,方达生三步并做两步的抢过去,手里的油条不紧不慢正好腻在芳晴衣角,这下子不去也不行了,她在老方一迭声的抱歉里前后脚走进屋子,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正咧着嘴冲他们笑。 “你媳妇,”老头含混不清的说:“你终于找到媳妇了,”他凑近了,对着芳晴噗噗的笑,“生得俊,生得真俊。光棍这么久,值。” 这一长串话,中间夹杂着老方的呵笑和乒乒乓乓的厨具撞击声。油条的渣子和豆浆的汁液,自老人残缺的牙齿间稀稀落落的顺着唇角向外渗,象一只破损的水管,而老方就坐在老人身侧,一遍一遍的擦拭。还不时的随声附和,象是对老人所提供的信息做一个证明:他还没有结婚,方达生依然单身。算年龄他应是三十五左右,事业有成,积蓄丰裕,人情练达,如果不算上他身边这个老人,那么,依老方现在的条件,很算得上是工薪阶层中的黄金级。更何况他们过去还有过一段情份,应该是本能吧,就象是在商场里很难抑制住对询价的渴望。芳晴用一只毛巾在衣角上虚晃一晃,双眼大大的,尽力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老方。和所有老男人一样,老方表情讪讪的虚应一虚。和从前相比,他仿佛单纯天真了许多,那些世故的气息,在这个早晨,象桌布上浸润的豆浆印迹模糊的淡去。是什么让他变化?芳晴的眼睛越发锐利了,老方吃痛不过,拿了锅子起身,声音低低的说:“没找到合适的。” 这暧昧的一句,象是在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时间过去这么久,她没料到自己依然会耳根发红身子发软。这是什么呢?芳晴呆在阳台一角看花,心里说:她眷恋的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壮实,牢靠,正在客厅扑来扑去的忙。象电影里吱吱作响的胶片,让人不需转身就能听到下一句台词:亲爱的,这是钱,这是饭,这是衣服,这便是你的一生。 她笑起来。心里不知怎么,竟有妥贴的温暖。手机轻轻的响起,是中介打来的,芳晴道别离去,老方紧跟着送出。已不是两年前了,他身上有着成熟男子温暖熨服的气息。象阿拉丁自深海中捞起的那只神瓶,包容的是一个性灵的戾气乖张暴虐与孤苦无依。果然还是他么?芳晴掉过头来天真的问:“是你伯父?” 原来她还记得他父亲早已逝去,方达生摇摇头,象有什么是难以解释,但还是开口说道:“我参加了一个组织,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专门做义工的,照顾老人啊什么的,用业余时间。” 在这个年龄?不过,只要不是传销就好,更何况他用的还是业余时间。那么差的就只是份嫁妆了。芳晴于是笑着随口应道:“我约了中介卖房。” “那房子不是你父母一齐凑钱买的吗?” 芳晴第一不记得自己是否曾这样说过,第二恨老方记性太好。她呵呵的干笑两声说:“我爸妈还是喜欢在老家,你晓得的,故土难离啊。” “可省城医疗条件好,老人家,这个很重要的。” 她记得他以前不是这么八卦的人,而也正是他,在两年前对她下了“二选一”的命题,才直接导致了他们分手。 莫非他忘了,还是眼前这人本就是方达生的孪生兄弟。芳晴不作答,让老方自己去想。果然,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见他隐含愧疚的说道:“从前的事,是我不好。” “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她熟练的做了个诚恳黯然的表情,两道睫毛如在雨夜里挣扎的蝴蝶扑扇着跃跃欲试。而走廊里灯光昏暗,早起的人不时侧身从他们边上走过,隐隐的有人在喊。 “他姓罗。”方达生说。 她象是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心真好。”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欣赏这样的好,女孩们嫌他罗嗦没朝气,女人们又生怕他做义工会拖累了一家子和乐安宁。都在计较,方达生用玩笑的语气接着说:“我也在计较,要改,要改。” 他语气中的谦卑完全不似常人,倒让芳晴的心不自觉的漏跳了一拍。已经不再是两年前了,她再不会天真到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醍醐顿开圣人转世,都是普通人吧,和那些拥有高尚情操的人相比,她现在更愿意相信一个常人的情与欲,恶与悲。 “你还在那个医院吧,说来巧,我明天正好约了要去看牙齿。” “当然在,”他颇为惊喜的点头说:“哪个医生?马,李,朱。找老朱吧,我替你约。手机号没变?” 芳晴侧身轻轻用牙齿咬着下唇,向不远处的中介挥挥手,脸红了一红,伸手摸出手机流利的拨打老方的号码。还好没变,象他这样的中年男子等闲是不会变的。而她有这份才华无非是日常工作训练的结果。关于这,她不想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 “这是我的新号码。”她对老方说。然后便不出所料收获到他脸上的惊喜。原来这才是调情,她羞怯的转身,快步跳开,留给老方的是一个单薄的纤弱的背影。走出一分钟,中介就笑嘻嘻迎上来:“万小姐,遇见熟人了么?”这是个新潮打扮的年轻女孩,比芳晴约摸小上三两岁,行事干练,说话利落:“房子卖了好啊,只要他有就行了,到时再添上你的名字。” “这样行吗?” “当然。”女孩子鬼祟的眨眨眼,芳晴晓得那意思,无非是看各人的手段吧。她们顺着小径深处向里走,空气清新绿意盎然,让人舒服得想忍不住低吟。在这个清晨,她所做的,与其说是完美的重逢,倒不如说是对于男女情事一次成功的实践。这是她人生中被缺失的一课,母亲。芳晴在心里哀哀的喊。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那么今日的她应早已成家有子。那婚后的日子,定和八卦上所描述的一模一样: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一个能挣钱的丈夫,一对儿父母,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定和他们死死纠缠在一起。而房子那么小,四五人生老病死没有一样不需要用钱。那些小小的快乐,渐次被生活磨挤到零,如果她能够完全放弃自我,忍下心来恪守传统妇德,日子倒没有什么过不下去。可时代变了,仟奇百怪的生活方式如万花筒般扑散在跌落在人脚下。 “为什么我要过那样的日子?”芳晴想。她收住脚,一栋楼正阴森的站在她面前。这就是将要耗尽她前半生所有财力的蜗居。似一个牢笼,更似一道铁锁。有那么一瞬,在金色的阳光下,她以为只要挣脱这便可以获得自由,那是她一个人的自由,不包括父母。在父母手上,是捏有芳晴命运的线,不管她如何假装视而不见,但只要他们轻轻的一拉,她就会感觉到致命的疼。 ------------ 六十七 而他们这次想的新花样是悄悄上门偷偷侦察。 万树德与李明彩乘坐周日早上的班车来到省城。当芳晴与中介签合同的时候,班车正停在一家小店前休息。司机有吃有喝,他们老俩口如何肯花这个冤枉钱。不过是馒头就水混混就是一餐,李明彩犹豫着问:“真的不去找芳晴?” 万树德晓得老伴是心疼那两个住宿钱。他于是劝道:“我们就悄悄的看两日,她若是过得好,我们做父母也安心。她若是走了岔路,你女儿的脾气你也晓得,万芳晴今时不同往日,若不真逮着她的错。她哪肯认,哪肯服输。” “但愿没事。”李明彩叹道。 这便是女人家浅薄的见识。万树德心说,要有事才好,有事才好发挥。若真没事,这份情慢慢的也就淡了。不等到生孩子她需求人,万芳晴怕是会和父母疏远到一年一个电话。他想到这里,不由深自懊悔不该把房子落在芳晴名下。这次一定要一个了断,万树德发狠道。他一边想一边狠狠的用脚踩着地上的烟蒂,仿佛那便是女儿逆根的种子,辗死了就再不会死灰复燃。 “上车吧。”李明彩招呼他。一路无话,到了省城已是下午二点。和往常不一样,他们在街头踯踌了好一阵方才想起此次活动的含义。骄阳烈日,李明彩站在商场檐下被推涌的人流挤得几欲晕去。全仗着一口气罢,她忍着找旅馆,忍着安顿自己。当四周终于静下来,李明彩便再也忍不住一口呕在地上,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嫌恶的捏着鼻子喊了声“妈呀。”仗着张老脸,万树德蹬蹬蹬骂过去,女孩子哭了,立刻就有年轻的男人跳出来。这种小旅馆,哪是什么良善的所在。李明彩慌得连滚带落的从床上爬起来和人陪不是。 “这算什么事呢?”她委屈拉了万树德的手落了几把清泪,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但明日未必能承担起跟踪的任务。 “有我呢。”万树德拍着胸膛。他目光耿耿的在李明彩床边守了一夜,天才蒙蒙亮,就准备窜出去。 “歇一会吧,老头子。” 万树德粗声粗气的答:“我心里烧得慌。” 其实他想说的是“臊。”这样的羞辱来源于一个父亲对家庭局势的不能控制。长幼有序,他反复的用这四个字哄骗自己。来到芳晴公司门口,却羞羞怯怯的躲在了离大楼有两丈远的所在。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阳光透过大树的枝叶几乎灼痛了周身的每一寸肌肤,万树德这才看见芳晴姗姗来此。长久不见,女儿比从前更瘦些,娉娉婷婷的带着女人的妩媚。这不再是从前依依膝下守着他爱娇爱痴的那个小女孩子了,万树德心酸的想,芳晴也只是在极小的时候才以那种面目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她便如风吹稻谷一般迅速成长,疏离的站在田坎的边缘。而他,只是在偶而驻足才赞一声好。情份上是淡薄了些,但谁会料世事会变成这样呢?谁会想到有一天这世界会父不父,女不女。一个老男人被社会象蝉一样蜕皮蜕掉,非要如蚂蟥般蛭住儿女肌肤才能生存。是生存,这个权利,向来不是天赋拥有,他得每一分每一秒豁出命的去争方能得到。 这一晃就是几十年,他靠在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不知不觉就盹过去。风这样好,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夏日的灼热而只觉得清凉。是在梦里,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欢畅统治了他的身心。象游回大海的鱼,然后粗暴的,他被人所惊醒。身上所有的空袋全空了,万树德被人当街麻醉偷光所有。或者,他不应该选在树荫深处坐下。可这是大白天,整整一天,应该有人看见,从清晨到黄昏,总有人能瞥见这一幕。可没有人吱声,更滑稽的是,他想如果他看见别人这样,也不会吱声。只能自己掩了面哭一阵吧,这是晚上六点半,边上倒有人围上来。一个清洁工,以世界末日的姿态,站在老万身边大声的讲述她所看到细节。 “报案吧。”有人提醒说。 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而他连电话也不记得。凭着残存的意识,老万跌跌撞撞起身,向芳晴的公司走去。刚刚好,他看见女儿正准备在拐角处踏上一辆小车。 “芳晴。”老万喊。 一个男人从车子里好奇的探头出来张望。而就算要跌倒了,他仍然记得要为女儿留脸面,老万试着向那个男人招手,身子却撑不住的向后仰倒下去。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传来重重的砰的一声巨响。万芳晴呆了足有一分钟,直到老周下车,她也仍然未能抢上去护住万树德。 这是梦。 每到最困难的时候,她总催眠自己,这是梦。 然而一路狂奔是真实的,住院交钱也是真实的。老周握住她的手,坐在急诊室门口,更如梦厣一般尖锐凌厉刺穿所有幻想。 这不是梦,她捂住脸,哀哀的说。她终究不能逃脱,只能想办法面对:庞大的医疗,令人疲倦不堪的养老。社会轻轻一摇,将仟均重担全推至血缘。他们家只得她一个。她看看身边的这个人,而这个人正别了脸看其它。老周刚回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砸了。她让他看到了最丑最真的一幕,从此哪怕是卖身,对方也未必肯。 这便是现实。 可恨只恨老万竟不肯承认。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刚刚才见到芳晴与老周。竟不顾自己要撑起身子与老周握手。其实别人不过只是迫于礼貌吧,可他,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竟拉了老周的说洋洋得意的说:“都是一家人。” 老周骇异得抖。万芳晴不得不拼了面皮强笑着解释:“老一辈的人都重礼数。” 这是礼数么? 芳晴咳了一声说:“阿姨待我,也如女儿一般。” 她何尝不知道此话一说,便是在她与老周之间划上句话。在没见面之前,老周在电话里是怎么和她说的:“万小姐,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她不过是他母亲为他挑中的人,是他与他母亲之间角力的杠杆,要与不要,全在母子是否合心的空隙里。芳晴在下午接到这个电话,便立刻撇开感情,如同公事一般在闪电间剖析清楚。原来是这样,她不是不感到羞辱,却也要奋力为自己一搏,“当然是朋友。”她轻言细语对老周讲:“我这个朋友为你接风洗尘,你该不会拒绝吧。”这样的温柔款款,原是红颜知己所能做的。先做到这一步吧,她在等老周前来接自己之前坐在办公室里这样想。窗外,是那么火红的丽日晴天,就象一个人生机勃勃的野心与欲望。总能好,总会好的。她想,然后将心思沉下去,更沉下去,直到脸上一点妆容也无。唯有粉红的唇膏轻轻的一点,衬着素白的肤色,半是娇艳,半是端庄。虽然这未必就是老周喜欢的扮相,但不试就永不能找出真相。 真相。 这么快,这么残忍的就摆在她面前。 一个妄想攀高枝的穷家女。 老周彬彬有礼的在医院门口伸出三根手指与芳晴告别。 一个瘸子也要有这种仪态? 她的心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然而不能说不能想,万芳晴三步并做两步回到病房站在床头,把一条丝巾缠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绞。 ------------ 六十八.花招 她没有力气再出演二十四孝。 但脸上还要扮出担心的样子,不需费力,只要想到公司帐上那笔失踪的货,便可将忧虑二字演出个十足。 “你女儿倒是孝的。”同病室的病友说,芳晴一扭身转到室外,待那段闲话过了,这才进来问万树德,要吃些什么,要用些什么。 和所有病人一样,他一径的娇起来,要这个要那个,桩桩件件皆不是一时三刻能置备齐全。而她,早不象前些年那么心眼实诚的傻做,芳晴一迭声的答应下来,再拖长声音说:“等办完了,我再去看妈。” 万树德果然闻言说不,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引用了医生的话:“只是摔着了,照了片也没什么大碍,静养两天即可。你还去看看你妈吧。”他说了家小旅馆的名字,身边那个多嘴的病友尖叫着嚷:“老万,你不是在这里买了房子吗?怎么还要住旅馆啊?”芳晴不待老万回答早抽身闪到医院门口。夜风正凉,她深吸两口气,这才给宜敏打电话。 “房东要收房,想去你那里暂住两天。”她说。孙宜敏自然应了,甚至说你今天就过来。现在么?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万芳晴立马打车去到旅馆见到母亲,不是不心酸,李明彩在床上歪着,整个人急得快似脱形。一见到芳晴,半个字没有,先呜呜的哭起来。这样的泪,是现在的芳晴最最讨厌的。哭什么呢?她想,如果哭能解决问题,那么这世界早已大同,孟姜女也不用枉死。 这是强权的世界。如果不能挤进去分一杯羹,那么要至少要学会认命。 至讨厌的,是既不认命却又要忘乎所以。这正是李明彩与万树德当前的写照。如果他们不是她爹妈,她何尝不乐得站在一侧看看热闹。和所有闲人一样,说几句宽慰的鼓励的话。然后便各自走开。 偏生不能。还得站在这里应付那些夹枪带棒软中带硬的诉求。 不到五分钟,芳晴就听懂了他们的来意,要求和手中握有的筹码。李明彩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和你爸都为你病了。 这就好比在一个浪荡子面前诉说爱情的坚贞。除去轻蔑,轻蔑,再轻蔑。哪能有别的什么所得。而她,把满腔积怨深深压在心里,无非是看在血同一脉的情份上。万芳晴深深点头说:“那我先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明彩一呆,象是没料到会有这个结果。面对女儿的拒绝,李明彩所做的不是轻言软语,而是十分不智的选择赌气。也不看看自己手中的牌!芳晴冷哼着说了些三不知的话走出门外,身后传来一声软软的“芳晴。” “我明天再接你去我的住处看看吧,我现在和宜敏同住,有点不方便。”她巧笑嫣然,向母亲挥一挥手。手脚利索的不到一小时就收拾了整套东西去到宜敏的住处。 小孙正睡着,看见芳晴倒唬了一跳。 屋内没有男人,唯有药草的清香。 “你病了?”她手脚利索的伏侍小孙梳洗吃药,次日清晨更熬了薄粥让宜敏打包。这一闹未免迟些,索性留了钥匙请了假迟些再出发。芳晴站在窗前见宜敏走远,立刻打车去到李明彩的住处。 “妈。”她十分亲切的喊了一声,“我熬了粥给爸,现在带过去给他吧。” 李明彩满脸黄气,嘴扁扁的一副万事皆在我掌中的样子。芳晴既不象从前那般在心里计较,亦不动气。只是十分亲切的微笑着。车过宜敏住处,她哎呀一声低呼,说声忘了,便携了李明彩上楼去取东西。房间她早已照计划中的刻意收拾过,李明彩一进屋就叫一声“乱。”嘴里絮絮的念叨着,一双手不歇的开始整理。这窄窄的三十多平米,东西一多,连转个身都觉得困难。李明彩看着桌上孙宜敏的照片,和两个女孩儿的私物,脸上不由得便讪讪的有些发烧。这,将芳晴心里的最后一丝欠疚也剥光脱尽。她轻松的牵着母亲走上街头,“坐公交吧。”她说。她们俩上了辆车,紧紧的贴壁站了足有半个钟,这才到达医院。 万树德已经能坐起来了。人一清醒,想到失去的财物,不免气堵声塞,见了妻女,便没个好嘴脸。 见芳晴出门上厕所,李明彩忙拉了老头子大略把房子的情形讲了一遍。 “你瞧仔细了?”万树德狐疑的问。 “当然。”李明彩瞅瞅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连厕所里的内裤都是两条,有一条是芳晴的,我买的花色,一丝不错。” 原来是错怪了孩子。 万树德心里一块石头轰的一声倒地,满地碎石,如鸡毛一般祸乱人心。 “这算什么事呢?”他烦恼的说:“房子买了,装又装不了,白白的搁置着。说声上门讨债,说不定就是去给别人做保姆,讨债,也不知要讨到几时才能好。把自己一家倒搞成是要饭的,还连累我摔了一跤,连手机带钱包带证件都没了。”他一想到这个,不由得火大。“还是快点回家补办证件要紧。”他说着将老伴的手一捏,李明彩自然知道他心思,是那笔钱吧,街道发的补贴费,没证件可取不出来。 他是个急性子,顿时一秒钟都在床上坐不了。 “白花这个钱做什么。”他说:“喊芳晴回来,把旅馆退了,我们俩就到她那里去挤一夜。自己爹妈怕什么,瞧一眼难道还怕少了块肉。”最最关键的,是要上门将孙宜敏警训一顿,他们夫妻俩对视一眼,心意相同,折回头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芳晴。 芳晴早走了,她如何肯留在这是非之地。在电话里她甜蜜的对李明彩说:“不上班要扣钱的,最近正在抓纪律,可不敢请假。医药费我已经结了,如果还有多余的钱,就买点礼物,也算我孝敬你们二老。晚上我直接回旅馆,给爸带个新手机回去。妈,今天多亏你帮我收拾。关于钱的事,你跟爸说,快了。不过,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刺激到那个人。” 李明彩晓得芳晴所说的那个人即是孙宜敏。这一路听来,只觉得事事妥贴在理,连这个“刺激”也显得颇有分寸。除了自己的女儿还能信谁呢?他们老俩口晃晃悠悠的起身收拾东西,未免在无人处,又把昨晚的那个年轻人又翻来覆去的讲了无数遍。 “是所有人的中最好的。”万树德强调:“虽然瘸了。”李明彩抢白说:“瘸了才晓得疼人。” 公交车往前,有数十人在车上散坐。在轰轰的马达声里,李明彩这一句话如汽笛般鸣亮。四周那诧异的眼光,万树德恍如未见般坦然。一个人年纪大了,除却生死再无它事萦怀。这让他既是伤感又是愤怒,最终转化成一种深切的倔强。晚上在旅馆见到芳晴,他便开口对女儿说道:“你要写一张保证给我,保证在三个月后让我住上新房。” 李明彩分明是赞同的,嘴上却说:“三个月怎么够,房子装修好光散散味道,就要好长时间呢。对吧,芳晴?” 虽然这是意料中事,万芳晴仍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离。她别开脸,望向窗外,有森森的绿意在风中游逸飞舞。金色的阳光,喧嚣繁华的大街,那些亲密相拥的人,透过树枝的缝隙映进她眼里,似一颗针,紧紧的扎在心上。从此关山万里,无论是如何的客气礼貌,都不能再换回她从前心中对家人所存有的恋爱以及愧疚。还好不是我爱的人,她绝望的想,对于那个她试图倾尽所有,去爱,去分享,但从生理上讲,却和她毫无血缘的,未知男人,在这一刻,她所抱有的期望,远胜于世上所有在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小孩。 可越是这样,就越容易在婚姻的道路上踬扑颠沛流离屈辱。这,或许就是她的命吧。万树德看见女儿容颜惨淡的回过头来,轻轻应了声是。心中不仅涌起无限狐疑后悔。或许应该让芳晴打张字条才对,他这样想,嘴上却有点讪讪的难以开口。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砰的一声门响,万芳晴随皮鞋声当当的消逝在走廊深处。空余他夫妻二人,对着身边的行李和枕上的二张车票,翻来覆去的颠倒思量。 ------------ 六十九.亏心 不知道她所做的是否就是传说中的亏心事,万芳晴竟不敢回家独自一人。她在宜敏这里耗了两天,见对方并无异议,索性住下来,做些洗锅刷碗的事。生活规律了,连睡也比以前深沉。宜敏有一天早上醒来对她说:“你半夜喊‘过河’呢。” “这么高深。”芳晴晒笑,“不是吃喝玩乐?”她一边说一边为宜敏倒上一杯牛奶,转身再煎了一只鸡蛋。原来悲哀这么重,连梦里也忘不了自己已是只过河卒。“还要馒头吗?”她笑问:“孙宜敏,我就是要把你喂成一只猪。” 心态多好,找一个对的人,在锅碗瓢盆间就可以过一生。“所幸天不亡我,”她在心里叹道,状甚无意的把手机握在手里把玩。这已是老方第二次约她了,事不过三,她俏皮的想。到了第三次便可定下来,这已是她所能觅到的最好的结局。这触手可及的幸福,远比令人心颤胆寒的恋爱要来得可靠安全。李浩勤是怎么说来着,在得知她和老周分手的消息之后,他在电话里对芳晴讲:“你要实际一点。” 她老了。 在那平静的六个字之后,她听出了诀别的意味。 从此后她身上再没有任何一张牌可以吸引到老李。青春不再,她能肯定,在老李那向上走的人际圈里,仍然且永远会有无数新鲜的面孔和生涩的微笑可供人选择。她算什么呢?可笑她要到今天才明白,在过去的时光里,她不过是一只自告奋勇挺身而出的玩偶。 万芳晴颓然坐地。地板凉沁沁的,灶上有一只锅在噗噗作响,她开始幻想,有一日,李浩勤会因病寻上医院来,对她说:“哎呀,芳晴,帮我个忙,找个主任看一看。”而到那时,她将尽情的将家庭和乐,夫妻恩爱的呈现给老李看。若非如此,不足以挽回她过去两年所遗失的脸面。芳晴想到这里,哎呀一声将眼睛掩起来。门外有脚步声响,吓得她腾的蹦起跳到灶前。一只锅铲刚刚握到手上,门吱呀一响,孙宜敏笑嘻嘻拎了一团东西进屋。 都是特产,芳晴细细分了,再左右开弓。宜敏的手机在卧室里快乐的响个不停,她听听从浴室里传来的流水声,于是进屋接听。这是芳晴和林铭山的第二次接触,当然她并不晓得对方是谁,只觉得这人当真可乐。是日本吧,出于女人的直觉,她对小林讲:“宜敏在洗澡。”果然,对方在迟过一秒之后闷闷的笑起来,原来真的看过书。芳晴的嘴角向上弯出一个弧度,她俏皮的应道:“我啊,我是亦敏的娘。” “没有这个情节。”林铭山愣愣的说。 芳晴笑得几乎要将手中的一盆菜泼散在地,这样知情识趣的人,为什么她碰不到。她于是稔熟的说:“日本,宜敏出来之后,我让她打给你。” 可孙宜敏哪是这么好相与的人,小孙懒洋洋的应付着,更在隔天换了手机号码。 “是为了钓他么?”芳晴问。可宜敏回望的眼神让她显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委实是住得太久。小孙不肯回答,只是默了一阵不置可否。芳晴感觉一股热潮自自己的脖颈深处热辣辣的涌上来,灼痛得几乎剥落了整个皮面。正所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她一夜醒来,枕上竟是密密的落发。宜敏惊了,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芳晴尽量不去看,只是站起来,平静的说:“我今天就搬走。” 依宜敏的聪明,还有什么是猜不到。 芳晴没有听到挽留,听到的只是一个淡漠的声音:“也好,我可能会带人回来,你在这里就不方便了。” 她们都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终于忍不住相拥痛哭。 “你不要走。”宜敏乞求的说:“我怕,我怕我一个人,就再也没有把持的界线。” 她亦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抱紧了,于是不停的许下承诺:“我不走,我不走。” 这,只许得了一时,却许不了一世。 她只能主动打电话给老方。 老方惊喜的应道:“好啊,晚上在老木茶馆见吧。” 果然是老派的作风,芳晴穿了T 恤长裤,想一想又换成衬衫长裙。为了配合老方,她有意把头发散下来,卷卷的显得老气一点,一双半旧的平跟鞋笼在脚上,走两步,怎么看,都象是刚成婚的大嫂。她不由得站在镜前犹豫,思量好久,终于还是照先前的模样妆扮。 “学生。”宜敏评论道。 “还好老方爱的不是兔女郎。” “他姓方?” “姓方不好吗?”芳晴反问,然后叹口气说:“管他是圆是扁,只要条件好。” 她们从前断不会做如此讨论,倒象是裹着一层保暖内衣在交朋友。露出来的都是光鲜体面的那一面,那些个龌龊的心思,小心眼的算计,如今通通被摆到台面上来。这样倒好,有一种舐血的快意,象刀锋磨擦着肌肤,痛与伤,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如果她们将来因此而分开,那也是命运使然。总会有新的人来到身边,朋友也好,情人也罢。人生要向前走,该利用的时候莫要手软,做过之后也不要再生悔意。就当一生中所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唯有的一次,只要错过便永不再来。 于是她接听了小杨的电话。 在街心花园,宜敏,就站在二楼的楼道上,对着芳晴做出一个象征胜利的V字。这是男人永不能理解的东西。女人,总是通过一个男人来显示出她所征服的那个世界的真面目,于芳晴而言,那是安稳祥和的家居生活,每一件事都有固定的位置,都会在既定的时间里显示出现。包括万家二老,芳晴可以想像他们对老方摆出丈人身份时的嘴脸,多好,这便是她的孝。虽然她不能亲手做,却到底是用自己一生所换来的。而如果人有来世,她愿从现在就开始祈求,祈求在未来能有一份无需牵挂的,纯粹自由的生活。再不要让任何人以“我为你牺牲过”的名目向她强求奴役付出与愧疚。关于这,她既不能用薄情冷淡以忽视,更不甘用屈从忍耐以克己。这样的缘分,与其说是情,倒不如说是孽。 芳晴微微一声长叹,轻声说:“我现在和宜敏住在一起,所以,不方便赶回来。你是在我家门口吗?” 其实不用问多这一句,只需听他沉默再沉默,便可知他此时的所在。有微微的风声和树叶抽动的声响在月夜朗朗中显现绽放,而她,在赴一个约会的路上,了断了她和他的情缘。或许从来都没有过什么铭心刻骨的爱恋,他们不过是籍彼此的身体取暖。谈不上谁负了谁,谁又占谁的便宜。万芳晴被这数十年的女性文化所薰陶,在手持电话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何谓自尊自强。其实这只是傻罢了,她现在不晓得,要过些日子看见宜敏所作所为才能真正拎得清。现在的她,被一种虚妄的坚强所感动,整个人呈现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风华:那是一个人在历经世事后所表露出的沉稳与冷静。近乎于麻木,而她才二十六岁,一个女子在年轻时所应享有的任性骄狂她都从未领略。她仿佛从一知世事时就开始老去,那些衰弱年华竟占据了她整个身心。这样的宿命,连借助于婚姻也无法改变。关于这个她还并不晓得,还兴冲冲的犹自幻想。万芳晴一条腿刚刚迈进老木茶馆,就被一个中年妇人迎上来亲亲热热的挽住。 “老方。”女人大声喊道。周围一些男女,个个都比芳晴大上十五岁以上。他们兴致勃勃的上下打量着她,颇似长者在查考后进。 ------------ 七十.宗教 这一幕她在密阳里见过。 数十人密密的围上来,试图用一种宗教来平息一个人心中的愤怒与忧伤。 这就是老方为她安排的约会? 当自己是宋康昊么?芳晴突然想笑。其实她喜欢片子里那个胖子,表演自然浑成,毫无痕迹,至少比小权好。但得奖的是权,而不是宋,当年曾让她心里好一阵遗憾。想起这一路过来的辛苦,她不由得真的笑出声来。方达生此时从店子后头转过,并不如芳晴所企盼中的那样,向她介绍,在座诸位都是他的朋友。他只是淡淡的向她打个招呼,然后侧着头对一个高黑的胖子小声说:“她是新人。” 当真是传销? 芳晴不信,她极有耐性的坐在凳子上,听了一个小时的“社会,爱,义工,服务,组织。” 她并不是乡下人,当然知道如今是有这一类自发性的团体。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做一些善事。她并不反对,却总觉得这应是二三十年后才应考虑的问题。人老了,未来也灰暗了,少些竞奔逐利之心,有利于身体健康。至于心,她不能自欺,亦不能自我标榜这一生如百合般纯洁无辜。那是上一辈人才做的事:受害者,他们永远是受害者。受文化的害,受经济的害。以至于临到生命末了,要加本逐利的夺回来。索讨向谁?无非是子女。芳晴望向坐在茶馆中央正向众人宣示孝顺心得的女子不由得嘴上“哈”的一声冷笑。心里说: “杀人么没有勇气,斗起人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上纲上线比谁都要娴熟快捷,动不动就把一个孝当免死金牌贴在额脸。要在这一辈人手上实现真正的平等,交流,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等罢了,等到那一日,但愿我还有耐性与良心忍耐自我扶持后进。而不会重蹈覆辙,摆出一副财主对待雇工的嘴脸,对后人们说‘你吃我的喝我的欠我的,不让你以命相抵已是宽容,若真摊上一个死,也只能乖乖伏地摆出个英勇的姿势’”------- 但愿这一切所有都在我这里结束。她心里暗道,却不会傻到把这些话当众讲出来。虽然身边的人不断的恿怂要她学会分享。这是分享么?芳晴冷笑,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心里抹去这一刻被“逼供”的印象。 把这个烂摊子留给老方好了。 她于是一径的傻笑,装害羞。一边起身一边问卫生间在哪里,老方居然没有站起来陪她一起出去,一个胖女人跟着她,在小便的间隙还不忘对她灌输所谓“善与美。” “您结婚了么?”芳晴出其不意的问。 女人爽快的应承说:“结了啊。” 喔,她应一声。在心里默默说:这就是饱女人不知饿女人饥。怪道这么胖。 可腹诽并不能解决她此时的窘境,芳晴横下一条心,索性把脸皮也卖了,她大声说:“你们慢慢聊,我去给我男朋友买盒烟。老方,”她喊。 老方用做梦般的眼神凝望着她,点点头,又狠狠咽口唾沫。 说真的她被这个动作恶心到了。 芳晴坐在小卖部前捏着一盒烟静静思考。 很显然,在这件事上,她犯了刚愎自用的错。她甚至没有考察过老方,就一厢情愿认为老方仍是从前那个安于“一家一室的”的男人。其实她变了,他也变了。他变得让她这个年龄的人不能理解,却并不是不可以接受。无非是超出于她想像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她坐在阳光下,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接受老方,那么从此后,她的生活将会硬生生被扯裂成“阳光与罪恶。”为了一桩婚姻,她得埋葬所有真实的想法,而在外衣上贴上“爱与慈”的标签并相伴终生。 多么讽刺。 两年前的她倒真是这样的人。 苦也罢,难也好。她总有痴愚的念头付诸于行动。那些爱,那些挣扎,毫无滞涩的发自于内心而毫无矫饰。而后人生让她向左她便向左,那临门一脚,多少也有老方的功劳。而现在这一切全都颠覆逆向,是反转剧么?她拿出烟点燃,狠狠的吸了一口。望人潮汹涌,却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这般倒霉,她的人生总是选择一次便失落一次。可是天晓得,她不过是想藉婚姻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由裹腹转向温饱而已。和用劳力赚取薪水是一样的,付出的是感情,收获的是保证。只是没料到“货不对版”。造成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霉运?不,是她万芳晴眼光决断有异于常人,才有今日之乱。 她倒一直在街边坐着,完全不想回去,也不想回复老方的手机催逼。 公车一辆一辆的从身边驶过,她仔细看着路线,却不知风会从哪一个方向吹。看来只能随波逐流了,在这一刹那,万芳晴心境平和,似未曾中奖的路人甲。或许下一次吧,总会有赌对的那一天,她说。然后一个阴影靠过来,是老方活泼的声音:“怎么坐在这里,也不怕太阳晒着。” 她问他:“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就是这样把我从街边捡回来的?” 他不记得了,他真的完全不记得。但她记得,那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馨记忆之一,有一个人曾半是敷衍半是真心的哄她宠她,那些微的放纵的快乐,仅属于青春。当韶华老去,她便连自由舒洒的勇气终将远逝,留下一个躯壳,也唯有一个躯壳,除此外便再无其它。 老方在她身边坐下来,迟疑一阵,方才沉声问:“是为了徐姐刚刚说的事不高兴?” 其实徐姐是谁?又说了些什么?她都毫无印象。不过出自于本能的敷衍,仍然点头。 当真以为这是一桩业务么? 她心里晒笑,好,好,若关系搞得好,至少将来看病不用排队挂号。 老方开口了:“我父亲走的时候,我就守在他床前。看着他为弥留的那一口气挣扎,我对他讲‘你走吧,你安心的走吧。如果人有来生,我祈求你不要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贫困窘迫,让人的一生自出身那天起就定下了生存的色调。而若想要走到阳光下来,要付出的不仅是金钱劳力,更多的是心路上的煎熬。 怎会不想?当贫与富,权与贱,不加掩饰*裸的摆在眼前,人怎会不想?怎会不为此而心生嫉妒怀恨仇视,扭曲自我,疯狂窃取掠夺? 人若不如此,人就不是为人。那些累积的恐惧,或许会因道德大义而被抹杀消除,而那却只是高僧的境界,不是凡人。平凡如你我,也只能依本性行事,如此而已。 所以,虽然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可撇开儿子的身份,因为人,我理解你,也同情你,更愿意原谅你。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确认,将来的我,是否会犯和你一样的错误: 不停的从金钱上压榨,不停的从感情上索取付出,巴不得全世界围了,在我面前,花团锦簇。可这,哪是一个凡人所能做到的,除去血脉相连,也只能索取向着血脉相连,这一团骨中骨,肉中肉。在无意中便成了伸手的依据,勒逼的借口。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恐惧无法把握,无法解除的痛苦。 哪怕到我这里,或许终将延续。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的,不比你少,只比你多。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皆已放弃了所有关于“文化,精神,乃至出身”上的诉求,我竟连这些虚伪的精神层面也消失了。我所经历的一切,就象阳光下融化的积雪,是污浊的一团黑迹。它勒在我心里,似一道索,卡住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所有的信任,温暖与爱。我竟不能爱别人了,也巴不得把别人扭进污水里。这就是你的心态吧?这是你咽不下的一口气,是恨意。而最可悲的,在这个世上,你竟无力恨任何人,只能恨我。 你还不走么?你还是走吧,走到一个好地方去。我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在来世,你能享受所有一个孩子理应有的童年,包括骄纵,包括奢侈,包括阳光与快乐。你或许会被人说成是傻,但你心里,至少没有阴影,没有所有被比较的羞耻与遗弃感。你就是你,而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今生我无法为你达成的心意,在来世,希望你能拥有。 我爱你,我原谅你,因为你和我一样,先是人,而后才是父亲。’” 老方说到这里停下来,他伸出手为芳晴擦擦眼泪,然后微笑。 ------------ 七十一.抉择 “你让我想一想。”她说。 这是突兀的一句,经年未见,彼此于对方的生活细节全是陌生。却奇异的在心里有了对未来婚姻的期许。这不是爱,是因为经历相似而产生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就象是窄路相逢的路人,被暗夜的幽长积寒吓得心惊,便不顾一切挽了同行者的手。其实没做,什么也没做。自己也好,对方也罢,多出来的感觉无非是“我不孤单。”然而这便足已。芳晴用手捂了脸问老方:“为什么是我?”虽然现在才问显得有点傻,但她前半生所做的蠢事实在太多。问总比不问要好,因为她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耗。 “因为我不想你再步我的后尘。” “那你曾经的未来又是怎样?” 老方没有回答,只是略呶一呶嘴。在马路边,有一个驾车的胖子伸了头出来,不停的向着行人挥嚷。不是什么好车,说的也不过是一些市井俚语。有人听得便做未闻,有人听不得也只是不耐烦的回一个白眼任胖子自说自话。在那流利噪杂的嗓音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飞扬的无所故忌的快乐,芳晴羡慕的看着,嘴上说:“这人一定是个好丈夫。” 胖子未必不偷情,却懂得把一切关在外面去做。给家人的,未必是最好,但一定是最贴心。一管价格适中的唇膏,一包女人惯用的卫生巾。在女人不方便的日子里,一定是一滴冷水也不让女人沾的迁就。无论是大事小事,一定对女人所有的细节了如指掌,会适时的赞美,会恰到好处的提点批评。用的字眼一定不是尖刻而是饱含温情。虽然有可能下一秒就会拥着别的女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但管他呢,这个人至少懂得把那些丑事安排在在女人眼皮之外,而且还拿钱回来。这是最最重要的,哪怕拿回来的不过是明面上的一星半点,但却让女人感觉到被关心与尊重。 多么可怜,原来她要的不过只是这个。比不得老方的高情大义,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已不想知晓,她只是执着问:“你喜欢我吗?” 你想我吗?我离开你之后,你有没有来偷偷的看我,想要和我复合。你是不是会站在我家或我公司的门口,远远的只为看我一眼。你有没有在深夜因为思念而无法入睡,在每一个落雨或有星星的夜晚,你可曾辗转反复将我的号码在你心中默背如流。当你在街头,无意中看到与我相似的背影,你有没有冲上去,只为探个究竟。你有没有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演练与我的相逢,在街头,在巷尾,在某一个知名或不知名的所在。你有没有难以启唇的羞怯与喜悦相交缠,以致于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狂喜与颠狂的状态。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这样的独占与强势,可曾有半分铭刻在你脑海?你只想关心我,与我温存,在这世上,我是你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形容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只是你爱与喜欢的那个女人,如此而已,你要我,就与一个男人要女人一般无异。 -------这,是芳晴永不会问出口的话。而老方,也只是在迟疑一阵确认自己的问答:“我当然是喜欢你的。” 那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他都没有遇到过比她更傻更纯真的孩子。是真的纯真,以致于不懂得将所欲与所求掩起来,以光冕堂皇的面目出现。万芳晴所持有的一切,全都裸露在秋日的艳阳底下,让人晒笑。而迄今为止,她所收获的也只有这个。那些期望中的爱与同情,尊重与理解,从来都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她所持有的金钱而对她裹足不前------这是偏执的说法,至少,就在此刻,在她面前,就有一个人,温情脉脉的对她说:“你会好起来的。” 这是对流浪猫才有的说词。 她可以在一段婚姻里没有感情,但不能总是以“被收容,被救助”的面目出现。说起来,她到底缺了些什么,工作,房子,钱?其实只是一个家,一个真正包容宽纳她的人。把她当成普通人看,了解她的野心愚蠢及一切所为。她其实成不了事,只想过得稍好。荷包里有几个钱,那是中介在不断的发短信催:有人出价了。卖还是不卖?回答当然是肯定。那将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数据,鼓鼓的聚在一张存折里,或许能够在未来改变她的人生,她的轨迹,她的自信心,她的精神气。不用别人提醒,她也晓得,她早已过光了青春所留给她的一点亮丽与飞扬,如果那些东西曾经有过的话。日复一日的,时间在慢慢提醒她,如今的她究竟有多猥琐。她心里的每一条裂纹都在她额上被细细的刻出来。唇齿刻薄,讲出来的,不是话语,是她被撕裂的光阴。那些温暖的记忆,天真的想法,终已成为过去。连最后的一点良善,也在距离她指尖的几寸之外,向她挥手。是道别还是拥有,她需要做个决断。而在此之前,她首先要想清,在未来,她是躲在一个人身后,还是独自向前------这条路太难了。难到她没有勇气去想。万芳晴嗫嚅着说:“我还有点事。” 老方“喔”的一声,稔熟的站起来。在秋日树梢的阴影下,他已是衰败的中年的老相。他伴着她一路前行,嘴里淡淡的为自己解释:“我说那些话不是想来刺激你,我了解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苦衷。我就是在这种阴影下长大并成人。我一直受困,无法解脱,也曾有一度认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但不行,我心里的冰,累积的苦处,不是用消费就可以解除的。两年前,我那样逼你,自己竟不觉得是逼。我只当是为了自己好,也是为了你好。当你离开,我甚至没有反省过。直到遇到徐姐他们,是他们的善良宽容和爱感动了我。你将来一定会喜欢他们的,我们可以一起做义工,一起去帮助别人,一齐去行善。” 他此时所说的话,得体而温情。但不知怎么,让芳晴无端的感觉到惧怕。一种思维方式,如果不是在智识领悟的情况下被实现,那么,必定是“被灌输。”这恰恰是一个人精神状态中最可怕,也容易沦为偏执的那一种。芳晴小心的问:“你们是怎么运作的?” “这个嘛。”老方的表情颇有些自得:“你进来就知道了。” 她当然不会进来。永不。 正所谓善恶在心,一个人向左向右,并不需要一个组织的帮扶才能上路。 “我那段时间特别孤独。”老方说。 想必她将来也是一样。但她可以去练瑜珈,可以去学跳舞。可以上网发贴,还可匿名与人骂战。闲来无事,可以打打游戏当当电影。把小说里的情节,当成真实的事,充分的进行感情YY。那时的她,一定不会为身边的人与事做一丝半分,却会为一个故事一个细节而感动至流泪。她会拥护一个什么“角”儿,把对方当做宿主一般痴缠。将自己所有的悲伤喜悦浸淫于其中,然后便是好起来,然后便是下一个宿主。她一生会爱很多人,生活却井然有饬一丝不乱。多好,人们说这就是新女性。连她自己也为此深感自豪。可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到底如何,只有后人才能评说。 但愿他(她)比我们要好。 老方说:“所以,从此刻就要开始努力。” 他鼓励说:“芳晴,开放一点,把心露出来。掩藏不能解决问题。” 芳晴骇笑,不晓得老方到底是从哪里偷来这些话,还讲得如此一本正经。罢了,够了。她伸个懒腰做个女人的媚态,看老方乌黑的脸一本正经的板着。他的胳膊胖胖的如虚发的馒头一般肿涨,靠上去一定不舒服。芳晴想:这便是又输了一仗吧。她叹口气,起身说:“我要走了,我们改天再联系吧。” 老方闭上正滔滔不绝大发议论的嘴,乖巧的应了,那神气,倒象她公司里那些个油滑的业务,颇有见风驶舵之能。不一样的是别人推销的是产品,而老方主打的是精神。究竟要什么要的恐惧与孤单才会让人走到需要密密的挨挤才能生存的境地。芳晴既惊且疑,象一个在镜中看见未来的女子一般怔忡不定。她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连签约卖房也不能让她兴奋好转。可能是因为钱还没到手吧,她想道。这是个雨夜,宜敏还没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听有人砰砰的敲门。可能是因为孤单,也可能是因为头晕来不及想。芳晴哗的一声把门打开,倒唬了门外的人一跳。 这是她第三次与林铭山打交道。她觉得他的真人比声音更让人魅惑,象电视上演的似的,有一种倜傥不羁卓尔不群。当他微笑着向她请求进来略坐一坐时,她便毫不犹豫的答应,竟没有丝毫顾及到危险。 ------------ 七十二 拼图(一) 后来回忆起来,其实他们那天也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陌生人,一个闺蜜的追求者,她万芳晴不会没分寸到见个男人就扑上去抢压而不论好歹。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礼貌而客气的斟杯茶,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然后便坐在沙发的侧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日本”二字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她脸红一红,在问清楚小林的姓氏后,很土很闷的喊一声:“小林。” 这倒是丈母娘对女婿的标准用语,小林噗的一笑,芳晴便改口又喊:“林先生。” 她说完这三个字,脸已经红透。尖瘦的下巴,象一只新长成的桃尖,有细细的绒毛和淡淡的青色。看得出家境是差的,芳晴没有在林铭山的神色中看出丝毫的悯色与骄傲,那是小家子气的人才会有的坏格调。而眼前这个男人,衣着倜傥,笑嘻嘻的,象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在房间任意走动着,随手拿起一瓶药问道:“宜敏还在用这个?” 是一瓶黄道益,是芳晴用来敷颈的。她最近在工作上搏命的时间太长,常常感到不适。她自然不会对小林说这个,只是略带点诧异的扬起眉毛,果然,小林主动解释说:“宜敏前一阵子被人打劫,被打了两掌。” 芳晴完全没有听说,只能一脸木然的应了声“喔。”她要迟过五秒,才能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好朋友所应有的态度。她想他一定是知道了,嘴角下扯,在一瞬间显示出有些许的冷淡。但一转脸,便又是笑容可掬的亲切模样。象一只精致完美的瓷器,光华雍容,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锋芒: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包装在随和亲切的外表中。这样的人,她不是总有机会接触到。距离很远,如繁星一般隔着重重铁幕高不可攀。可如今的现实是,这块布裂开一道缝隙,让她可以通过些许的微光,见到她平常没有机会见识的世界。她倒完全不能拒绝这种诱惑,更无从意识这是别人有意在诱导,和林铭山想像中的一样:这世道,越是底层的人就越不能拒绝向上攀爬的机会,哪怕明明知道这种努力不过是白白为他人奉献,他们也不会忘记自己向权利与金钱表示效忠的臣服之心。 宜敏竟和这样的女人住在一起?林铭山想,改天得找机会提醒提醒。他于是转过头来,看着芳晴脸上的喜色,这女人已经将在宜敏身上发生过的趣事有理有序的讲述了一遍。若不是早已见识过孙宜敏身上的傲气与淡然,差一点点他倒真的将小孙列入贪心女郎那一类。但宜敏是不一样的,他抬手看看腕表,随口说:“她常常这么晚回来?” “怎么会。”芳晴急急辩解道:“宜敏一向很准点,今天可能是加班。” 她这副老母鸡护雏的样子倒逗得他一笑,林铭山斯文的说:“我还是下去等吧,时间太晚,不方便。” “没有啊。” 他于是又笑了,心里的天平微微移后一点,确定眼前这个女子不是“纯”而是“蠢”。应是宜敏好心才会收容她在此,林铭山刻意不去看芳晴羞红的小脸,起身温言道:“我还是下去等。” 趴在阳台栏杆上,不多时,芳晴就可看到他挺拨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的路灯下。一条阴影长长的,长长的拖在他身侧,象一个人的孤寂深情与无怨悔的执着。 她突然觉得夜风有点冷,心上只感觉到寒意。却又久久不愿离场,仿佛想在别人的温暖中汲一点光明。 这世界原来真的有爱。无关乎阶级,无关乎金钱,无关乎权利。只要相爱,只要相爱就好。 芳晴流下泪来。 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帮助宜敏。” 自己得不到,那么别人拥有也可以。至少我们中的某一个人,能够去到那个令人羡慕的世界-------这不是印度的政治。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真实想法。而在她有这种念头之前,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与拒绝。她有什么资格助人?又有什么能力去为别人雪中送炭,亦或锦上添花?除却一颗心,万芳晴有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具躯体。已经衰败半残,她不知,别人却知。只是不肯说出来,看她苦苦煎熬,能撑至几时。而芳晴于此竟无半分感觉,她以为她经历了李浩勤,经历了方达生,经历了杨志,经历了自己的父母,便已从窥伺他人人心这堂课上完美的毕业。现在的她,再也不会象从前那样被傻傻的伤害。她变聪明了,不是吗?她回房加件毛衣,便错过林铭山从出租车上扶宜敏与苏楷下车那一幕。她在卧室略坐一坐,便听见房门被砰砰的敲响。这一行三人如熊猫似的依次滚进。 “怎么醉成这样?”芳晴惊呼。她喊了声“日本。”林铭山理也不理,沉着脸坐沙发上。 闹别扭了?但怎么会有苏楷? 她看见宜敏把苏楷送进卧室躺着,而后絮絮的诉说。 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只是小苏跟了个不该跟的人,却又怀孕吧。 这样的胎如何能要?芳晴脸上讪讪的火热发烫,倒象是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她记起自己刚才的许诺,忙小声为宜敏向小林申诉:“宜敏也真是好心。她平常是个最冷静的,怎么今天倒没了分寸,慌了神。” 从认识宜敏那天起,她就从没见过宜敏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因为任何事,说这种煽情的话。这个人,连自己的悲伤都不会泄露出一丝半分,怎么会为了别人而情绪失控? 关于这,林铭山倒比芳晴更能理解。在任何时代,所谓良家妇女与正人君子,都是需要有本钱在身后支撑的。若不能,那么不是逃弃,就是勇敢的男人或女人们调头回去撑一个家。这要多少本钱?成本又是多少?以最简单的两大一小吃喝拉撒住房医疗来计,一个人便是将自己卖了,也凑不够那个底数。这就是现实,人为了活命,为了责任,为了义务,而不能不将自己在社会中加以扭曲变通的现实。在这样的事实里,如何还能面目姣好心地良善?宜敏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林铭山在心里深深叹息。第一次觉得,此刻在他心里涌上的不是爱,不是怜,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之意。要知道,维护一个公子哥儿的成本绝非吃喝二字这么简单,这个世界,有所取,必有所弃,有所得,必有所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宜敏。”他温柔的低呼着。看面前的芳晴长出口气,脸现得色。还当真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有效呢?他轻蔑的想。但宜敏需要人照顾,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路人来得要好。他于是密密嘱托,看万芳晴脸上又羡又妒。 女人! 他敢肯定万芳晴今晚将不能入眠,彻夜感怀,自怜自伤。 谁能睡?唯有宜敏。他走之前,已能听到她低低密密的呼吸。 芳晴把门关好,再回到卧室为宜敏与苏楷加上一层薄毯。在弯腰的一刹那,她的手指触摸到宜敏身上轻薄的面料。光滑柔美,一摸就是顶级货。她不觉得以小孙的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有人送呢。芳晴伏在宜敏脚下,有些微的喜悦涌上来。就象是一个母亲,看到了子女光明的未来。她默无声息的起身,再小心的关上房门。在路过阳台的一刹那,她瞥见一个影子,修长挺拨的拖在地上。 这人!芳晴轻手轻脚的迅速溜下楼。这,是她与许长荣的第一次见面。 “她还好吗?”他问。仿佛在提问之前竟不需考虑别人的背景名字身份,而一切皆在掌中。 芳晴定定看着老许身后那辆车,如大梦初醒般应道:“已经睡了。” 喔。 这个男人应了一声,而后开车离去。留下淡淡的尾气,混夹在花香与月色里。 ------------ 七十三. 拼图(二)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芳晴饱受刺激的,是在两天后。 孙宜敏哗啦一声打开铁门进来,身后跟的是“日本”。她还没来得及强打精神调侃宜敏一句半字,小孙已抢上前扑过来忏悔说:“我知道苏楷的事是我做得太莽撞,我没征求她意见,我没顾着她心意,我只照着我自己的意思。我自以为是在保护她,没想到却是在伤害她,我把她的事拿出来讲,就是将她凌迟了一万遍。她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总是伤害我身边的人,先是家人,再是朋友,苏楷再也不会当我是朋友。她恨我,所有人,包括他,”说到这里,孙宜敏毫无半分迟滞的喊出了那个名字:“杨志,芳晴,今天我见到了杨志。”宜敏捂着脸哭出来,林铭山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眼神里充溢着被伤害的自尊,和一个花花公子想极力维护的骄傲。 从此,他再不会放过宜敏。这是着险棋,如果不是因为杨志和她有这层牵扯,万芳晴几乎要大声喝彩,为宜敏的机变,大胆与果断。这是孙宜敏真实的想法吗?芳晴看不见宜敏的脸,只能透过门缝,看见宜敏蜷缩在卧室的一角,整张脸伏于膝上,双肩在剧强的抽动。那样的绝望,不仅仅是为个人而感伤。在宜敏的哭泣声里,或许有一部份是为身处这个时代却又出身低微的女性,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贫贱命运而心生的怨愤。这,是诸如林铭山之流永不能理解的,他们高高在上,屹立于众神所在之巅却又不能免去凡人的种种陋俗:嫉妒,贪婪,挑衅,占有。希腊神话里曾有的细节,现在仍然会有,并且变本加厉,在如今,众神已经不会因“女人的浪漫情事”而挑起凡人之间的战争。他们现实,很现实,除了金色与黑色,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他们的心。那才是正事。有多少女人看不透这个,当爱情是攻取堡垒的唯一利器,而甘愿步入游戏。可想一想海伦最后在哪里,在因爱之名的后头,是多少人的私欲与野心。 “而也只有可怜如你我,才不能不弃了自己与他们敷衍周旋,妄图食一点漏屑。”芳晴极力撇开头,不去听那些个哭声。她定一定,从林铭山手中接过宜敏的小包,叹气说:“日本,你还是回去吧。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愿意,她自然会告诉你。”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孙宜敏是如何揣测杨志的,他们竟见面了。这个认知竟让她心里疼得一矬一矬的上下乱窜。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那是林铭山离去的声音。芳晴慢慢的挪动脚步到到宜敏的床头然后坐下来,宜敏的哭声已渐渐稀落至无。以芳晴的头脑自然想不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当这是宜敏发作的前兆。 “宜敏会打我吗?”她恐惧的想,在心里默念着:“这是我欠她的,因着私欲,我竟背叛了友情。我欠宜敏一掌,”她倒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事而入十八层地狱,这让芳晴欲加内疚与不安。是几时我学得这样子坏,她深深的,深深的,把自己埋进床单里。这是自宜敏在芳晴家中发现杨志的痕迹之后,小万第一次在宜敏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火候到了,宜敏伸出手摸摸芳晴的头,不露声色的说:“累了吧,洗一洗上床睡吧。嗯,不想睡,那就是饿了。我做东西给你吃。”孙宜敏做了只汉堡给芳晴,手法配料与杨志毫无二异,就算隔天吃了仍能认得出来。是几时小杨与小万走到了这一步?虽然从道义上讲她孙宜敏无权干涉此事,可妒忌仍然象毒蛇一样啃舐着宜敏的心。 “我给过芳晴机会。”宜敏对自己说:“抓不住就怪不得别人了。” 宜敏坐在沙发上,看芳晴毫无知觉的,如小兽一般慢慢吃着汉堡。负疚,挣扎,从她低垂的头颈,一丝一丝向外泄露出来。而每一寸都会成为别人要挟的手段与把柄。这样子傻,多亏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宜敏想。她们俩如今是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了。宜敏想罢一笑,这是小孙根本就不在乎的东西。宜敏在乎的,从来都在别处。比如一辆车,杨志手上贷款买的捷达。当然和小林老许的没法比。但如果一个男人既是初恋,又人品能力上佳。那女人们为什么要舍易求难,去迁就一两只于自己毫无希望的金龟呢?她孙宜敏如今又不傻,想起那些曾有的岁月,宜敏的双眼如火花一般跳动又迅速黯淡下来。芳晴坐在宜敏跟前,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 “宜敏。”她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宜敏如何肯让芳晴破了局面,把事情捅破让彼此两难。小孙立刻起身将芳晴送进卧室躺下。 “今天你陪我。”宜敏说。宜敏之前不让她走,是怕芳晴与杨志单独在外见面。但现在不一样了,宜敏合上眼,听芳晴在床侧小心的辗转。她会走吧?宜敏想,然后倦意上涌,沉沉的睡去。 次日起身,便又是一天。及晚,也没有听见芳晴说个什么。 她倒熬得住。 宜敏在心里啧啧惊奇。天气预报刚刚播毕,就听见芳晴客气的说:“我出去一下。” 然后小万站在门前,心情复杂的看宜敏漫不经心的拿出手机拨电话与人聊天:“小杨。” 芳晴在关上房门之前只听见这两个字。或许,宜敏口上的那个“杨”是同事朋友呢。她极力劝说着自己。只可惜心不从人愿。万芳晴只感觉血往上涌,脑门子嗡嗡的似被门板夹得扁平。在路上走得一时三刻见到杨志,在咖啡馆绿色的阴翳里,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从未属于过她的清俊少年。他竟这么俊哪,又这样干净清澈。芳晴跌坐在椅子上,说:“宜敏还爱着你。” 她的语气惶惑而不自然,充满着欲拒还迎的伤感。若不是杨志对芳晴已有所了解,他或许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一种姿态。还有谁会比她更傻呢?她倒真以为凭这点可怜的实力,她可以?------她可以什么?他又可以什么?他们不过是众生像中的两只蝼蚁,一大一小。只要彼此坦诚,便可将岁月关了在窗外,自顾自的过点男女间的小日子。杨志点头燃了一只烟,决定再给自己,也给别人一个机会。 “都过去了。” 芳晴听见他说。她心一软,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比头脑更快:“宜敏当年离开你,不是为了某个人,也不是对你不满,她是去了山区支教。在穷山沟里,和孩子们呆了几年。你晓得的,宜敏向来有点理想化。”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人已经在抖。然后不出所料,眼前这人比她抖得更厉害。 初恋啊!芳晴默默的起身买单,全不知今日这一切皆握在孙宜敏掌中。她只是在不经意间出演了别人写出的剧本,说了别人给定的台词,而自己被深深感动。这是无法对人明言的牺牲与忍让,是一个人在人性面前所做出的让步。她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子,但她的心肠,总是在最最不可能的地方塌陷。但有什么用呢?那些蓬头垢面为一斤两毛喋喋不休与人争执的日子就是专为她这样的女子准备的。一无色二无权三无钱,没有被送到收容所落个*的下场就已经是好彩,妄想在柴米油盐中找到相濡以沫共渡时艰的温情则纯属不智。在这个时代中的这个时期,艺术理想哲学人文已成为某一类人谋生的技能与手法。与民众无关,更没有肩负传统意义上的道义责任。只为了吃饭而已,抬眼望去,仅仅一个“大先生”就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这是老先生临终前预料到的吧,所以,才会说“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是真糊涂虫。”------这么说,倒是对人心最终做了一个善的揣测。糊涂虫不是真的,人的贪欲才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现如今莫说是一个去了不到百年的新鲜死人,就算是埋了仟年的木乃伊也要裸了躺在玻璃里,为数个或一些职员的生计薪金尽绵力。 可怜辛追,芳晴坐在路灯下,拿了张报纸反复的看。无论如何也没看出,那些所谓的科学家把人家的遗像通过头骨画了出来登在报上,究竟有什么益处。只是让人怜悯一个姑娘嫁错了吧,虽然贵为王妃,过了仟年,竟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她想到这里,便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丝悯然的轻松。虽然已失去所有,但她终究不会难堪到那一步。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时间的日新月异。只需在死后花去万把钱,她便可永远烟消云散,不带走一片云彩。至于精魄,她还有吗?芳晴扔了报纸,不到一时半刻便混迹于人群自得其乐。人都是这样子好起来的吧,她今夜便没有再回宜敏的寓所,而去了自己的居处。其实,如果她细心一点,她应该是可以看得出问题的。为什么她一夜未归,孙宜敏竟一个电话也不打,连短信也没有。哪怕问一声“门是否要反锁”也好啊。但世界遗忘了她,包括她自己。万芳晴躺在自己居所的床上,在明亮的星光下,如死人般沉沉睡去。 ------------ 七十四. 拼图(三) 第二天她没有回去。因为怕宜敏担心,所以一大清早她就起来坐在床头,给宜敏发短信。是需要编的,她想了一阵,觉得加班也好,读书也罢,都左右不适,还不如说接待远方来访的朋友来得妥当。于是便三两字写了,发了出去。这是秋天,她在霉味里闷了一夜,只能开了窗任风冲荡洗涤。她身上的衣服,一径是薄的,还不待三两分钟,就有五六个喷嚏飞出。也只能忍,再算准宜敏出门的时间回去加衣,此时她身上已有酸痛发寒的感觉。这不怕,万芳晴自有土方子,她热热的熬了碗姜汤,又为宜敏准备了晚上的食物,这才挽了简单的行李离去。此时的她,并不晓得杨志与宜敏当晚会在同学的撺合下见面,更不能预测,宜敏会让杨志在无意间看见这条“接待远方访友”的短信-------是网友么?这是芳晴永不能听见的轻巧的一句。现在的她,还不能感觉到被背叛与撕裂的心痛。回旋在她脑海中的调子,是一种单纯而愉快的旋律:为了朋友。这像是一种救赎,将她过去为生活所犯的一切罪过通通隐了,唯有清白存留。虽然走近了看,是刺目的自欺。她却已无限满足,因为这世间法典:从来都要将人这一生中所历经的种种挫折,情感强分了对错来看待。对有奖,错有罚。终有一日,她会因过去所做的而被吊起来审。既如此,何不偷得浮日半生闲?她这样想着,心里有隐隐的伤感。这是在办公室,黄昏。有夕阳的微光静静的落在她的脸上。老了,不用照镜,她也晓得,唇边与眼角那细细的皱纹在光线下愈发分明显眼。就这样无路可去,万芳晴强笑着与人应酬,扯了个上课的谎,这才离开公司。 她这些日子天天晚上惦记的,无非是为宜敏做饭。这是桩能消磨人的好差事。首先要买,其次要洗要切,既要营养丰富,又要素淡可口,将时间拿捏正好,不早不晚,让宜敏一进屋就能尝鲜。虽然饭桌上小孙也是个寡言的,但到底有人赞赏有人关切。心渐渐的就被填满,琐琐屑屑,连同时光也不那么难熬。如今空下来,一时半会,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着从摊贩面前走开。她走得两步,又折回来,挑了最好的水果,再买上两大盒鲜奶,坐了公车,往苏楷的住处赶去。所幸不堵,到苏楷楼下还不到七点,有隐隐的灯光从窗帘后透出来。她站在楼下犹豫了一会,打苏楷手机,却是关着。只能硬着头皮上楼,一声锁响,苏楷苍白的脸从门板后露出来。 “你倒肯来。”苏楷说:“放心,除了你,再没人来了。” “宜敏没来过?” 芳晴看见苏楷明亮的眼睛倏的闪过一道晶光,然后淡下来调侃道:“小孙可是你的朋友。” 是她将宜敏介绍给大家的这没假,可是,她正想出声相问,眼神却被满地散落的杂物吸引。 “你要走?”她问。 她看见苏楷嗯了一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淡然说:“就这两天。” 这便是最坏的结果。芳晴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本不是急智的人,在朋友面前向来又有些散淡,只能干干的坐着抿一口茶。苏楷瞅着她,随口问道:“这阵子在忙些什么呢?” “忙做饭啊。”她把自己在宜敏处寄居的事讲了个大概,低声陪笑说:“我也想来看你,可就是怕不方便。” “说这话也不怕得罪我。” “自己人。”芳晴吃了两颗果子,呵呵的干笑着说。 苏楷白了她一眼,叹息道:“跟那人朝夕住在一起这么久,竟连一点半点心计都没学到?” 芳晴不知苏楷的说人到底是谁,只能愣愣的看着。 “反正我也要走了。”她听见小苏立在窗前自言自语道:“今天的话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我只为我们过去的情份吧。 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从医院回来的?没错。我是被人救回来的。那人发作得好啊,声音那么响,把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招过来听。是,是我苏楷不知羞,勾引别人老公被人揪了短下不来台。可那人与我有什么过命的交情,竟能为我强出了头讨还个公道?我找那人,不过是想在朋友面前存个体面,把这事悄悄的隐了。我以为找那人是最最妥当不过,那么那么爱惜自己的人,怎么会多管一丁半点闲事。不过是领领人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各自别过。嘴风那人一定是紧的,因为我身上没那人要的半点东西。可万没料那人竟用我来勾引别人。芳晴,那场面,你我真该好好学学练练。都跳到凳子演讲了,呵,呵。想我苏楷何德何能,不过是做了回小三,竟值得被人傍上了‘道德仁义’这四字。 我那时只当我看错了,还疑惑我竟没能带眼识人,不知那人心中是有份侠气。我那时不是不感动,钱,认错书。什么都到我手上,我腹中的孩子,从此也算是有了保障。那人是上天派下来拯救我的吧,我一直盯着看,想看仔细些,也好把这份温暖铭刻在心里,待有朝一日,能够回报回去。可越看就越是心凉,那人说话的时候虽然是面向大众,但眼神却一直飞向一个方向,被一个人所牵扯。 那真是个漂亮儒雅的男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这样的好对象若不勾引,岂不是对不起那人素日在我心目中的好印象。可这事若自己做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偏偏拿我作幌。只恨不能拿笔在我额上写出‘*’两字,好衬托那人的一股英风。这出戏唱得好啊,如今的女孩子,也就是象我这样卑琐的多,象电视剧中那样骄纵的多。到哪儿能找到象那人这般有情有义有德有识的人才,不但能与男人暗通款曲,更素胸有城略,心怀慈悲。 而我竟一声不能出,只能眼瞅着那人把这出戏唱下去。我瞅着那男人的眼神,从惊奇到钦佩,从欢喜到静肃。从此,他于那人,不仅有爱有怜,更有敬有重。高手,真是高手。可怜我苏楷跳上窜下,不过是白当了回三,授人笑柄。 所以才被人瞧不起,所以才被人笃笃的拿定了,捏准我不但不敢不出声,还要弯着腰向人道谢。 谢人救我。 难道我稀罕被救的?若真是自己的家人,朋友。会舍得让她如猪崽一般被人绑在楼门前任人评说,是哪一块肉嫩,又是哪一块肉老? 呵呵,朋友!从那么些个男人身上学到的,竟都没有从这个朋友身上学到的多。可就算这样,我仍然抱着最后的指望。我希望这不是一出戏,而是一段情。可她孙宜敏终究是让我失望了,或许是因为得意太过了吧。当那个男人为她披上一件新衣的时候,她居然会装做不认识,装做不知道。但她转身之后脸上跃出的媚色与喜悦,却象毒蛇的信子一般跳了出来漾在她眉间。这或许也是我错认,然后我们上了出租,被一辆车紧紧的跟在身后。司机提醒,连车型车牌都讲了出来。她依然一言不发,只当我睡着。还轻轻的说:‘别扰了我姐姐。’姐姐,我倒是她的好姐姐。” 苏楷讲到这里,拧了头过来黯然问:“为什么我们总是遇见这样的人,薄情,负心,自利。不管是男人还是朋友,我们遇见的都只是这样的人。” 芳晴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只能静了听苏楷说下去: “一个人遇见什么样的人,遭遇什么样的事,其实全拜托自己眼光所囿,识见所赐。若是先存了浮华的念头,眼中所见的便只有狡狯小儿浪荡子弟。因为唯有那样的人才能以花招伎俩满足心中的渴念:爱,牺牲,全心全意的照顾,生死与共的相从。-----可到底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有患难?有付出?有真情?还是有利益?都没有,却在仟仟万万人之中,只能见着那一个,要求那一个。不管他是姓陆还是姓李,姓方还是姓林。得到了,便说是爱。得不到,便说是一腔痴心尽付流水。其实受屈受辱,本就是是自招自揽。在女人的皮相之后,那一星半点心思哪一样不能被人洞穿。而那些所谓为爱所做的努力,不过是自己心存的恼恨与不甘心。可身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是自己看不见吧。佛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心里有恶,看出去的便也是恶。一年如此,数年也如此。这心心念念纠缠的,根本就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的这团心事:出人头地,一扬前尘,既然求也求不来别人的一点呵护,那么,总有一天要扬眉让所有人看了,自己如何将自己护得周全。这,便也是成长?其实是扭曲。真正成熟的人懂得自省,更懂得舍弃。懂得一切皆出自于我,是自我的眼光,识见,才让自己于仟仟万万人之中选择那一个人,及那一些事,才不会让某一个人白担了虚名。 芳晴,这就是我将来要学的。从此后,我倒要从良了。那个人教得好啊。” 苏楷说到这里,慢悠悠转身问道:“不知道芳晴你学到什么,也说来给我听听?” ------------ 七十五.拼图(四) 她能说什么,她整个人都软了,生命在这一刻被重重的折出血痕,而犹不自知。从表面上看,她仍是完好的一个。面对背叛挫折与打击,却仍能保持清醒。于是她坐在这里,听见自己嘻嘻哈哈的说道:“太严重了,是误会吧。”这便已经是进步,如果是两年前,万芳晴一定会尖叫着喊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哪里能给出答案。如同在荒野中觅食,走避行逃,哪里能分得出这是本能,这又是后天的教养。更何况从人的生物性上看,这两样选择,没有谁比谁更尊贵。活命而已,才不过脱离丛林数仟年,就有许多人忘了,何谓尊重生物的属性:吃穿懒乐哀。这是最最没有目标的一种活法。但那又如何?那些道理与教义,虽然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却偏偏不喜欢。 这样的任性,如同小儿女一般。若不重重的惩戒,让世界的真理正义何在?于是便有人设了无数的门坎,自人的出身之日起,便需要不停的做出选择:选择主流所认可的东西,方可获得更丰裕的物质与更自由的生活氛围。不管这东西是姓“封”还是姓“资”------其实都少有人真正从心里探究与追溯,正所谓入境随俗,谁会管周围布置的花红还是柳绿。只需蹦高便可有糖吃:这样的模式,前有科举,后有高考;里有八股,后有议论;却都是仟股一脉,发于一心。只少了天下英雄尽入吾嗀中的张狂得意。 现在有一个词组是“一切归功于人民。”可人民是什么?不过是百姓。百姓的首要却是过日子:三餐一宿,一份工作,环境平和,不淫不晦不盗不抢。今天张三迎亲,明日李四娶媳,后日更有白事铺张:那是死。是一个人自生来便要去往之地。有甚可争有抢? 在这一刻,有什么如闪电一般击中了芳晴的头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历史”并不只是高考科目中的一种,背过即算。在某些时候,历史能打消人心中的妄念,帮助人看清楚自己的能力与位置:原来,她只是这样的人罢,论智商论本事,皆为下下等。她能挣扎到现在,便已是侥天之幸。 象她这样的人,芳晴一阵心寒,不能不把她所看过的宫廷文拿出来与现实做比较。这是她对于历史最最熟悉的部份了:影视文字铺天盖地。让人不能不想,在这个时代,历史对于现实最大的功用是否就是将过去岁月里所有勾心斗角人心叵测的情节细细勾了给人看,这或许就是市场对现实最最忠实的反应吧。所以,没有英雄,也不会有拯救。那些细小的,在情与爱欲中挣扎的小言情,就是对人心最好的舒缓。能逃避,能自欺。当然比要正视,要直面来得更轻松,或许更好。既然那些心存大志的人过去有,将来有,那么现在也不会缺。 谁知道会被领上哪条路?虽然她过去为了谋生也学了不少道理,但却早已被现实剥落殆尽。余下的不过是一个精神软弱的人,跟从的是食物与居所的方向。唯此而已,如果说她头脑中还残存了什么,那也只是一份深深的戒惧。对于每一个想要接近或是亲昵的人,她都会在心中暗问:所为何来,我有何便宜可占,自己又有什么可以交换?-------这样的心态,已经与她父母颇为类似。如果说万树德与李明彩的现在是因为过去种种之浩劫,那么芳晴却又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除去她自己的无知软弱以及庸俗,在她立身及长所被迫接受的精神遗产里,究竟有没有让她毁灭及消沉的部份?不要来讨论数仟年文明洋洋煌煌,一个子女最好的导师就是父母。而芳晴上一辈的人,又有多少是真正对他们经历的历史有过反省。从人性上,如果有,可以肯定的说,现实不会是这个样子。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里要讲的细节了。相遇。一个人和另一人的相遇。一个人的历史背景和另一个人的空白相遇。那会是温暖吗?说实在的,芳晴不知道。在夜色里,她只感觉到冷。她站在街边,细细的啄磨了一阵子自己对苏楷的回答。确认圆滑无误这才抬脚往宜敏的住处赶。 她总要回家换衣服吧?芳晴说。心里半是恼怒半是好奇,还有一丝想看好戏的冲动。 苏楷是怎么说的: 一个人遇见什么样的人,遭遇什么样的事,其实全拜托自己眼光所囿,识见所赐。若是先存了浮华的念头,眼中所见的便只有狡狯小儿浪荡子弟。 好,很好。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有眼自会惩治为非作歹之人。如果天不嫌她姿容丑陋不堪大用,那么她或许能为临门一脚尽些许绵力。万芳晴想到这里,冷静的呵了下手。然后从容的打开门锁,欢声道:“我回来了。” 室内空空,一地清静。 她于是拨电话给宜敏。还没开口,就听见小孙在手机那头“啊”了一声然后问:“你去了哪里?” 在从前芳晴断不会想,这简单的一句问话里究竟有多少破绽。可现在,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她于是不在意的做了个姿势,夸张的大声喊:“你没有看到我给你的短信?” 当然啊。宜敏开始絮絮的解释。让她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那边很静。应该不是一个人。芳晴喂喂的喊,然后再拨。才响两声杨志就接了。于是万芳晴温柔的,羞怯的,带着万般为难的对杨志讲:“你能不能请宜敏接下电话。她可能手机没电话,我才说了两句就断线,再也拨不通。是真的,我钥匙丢了,现在在宿舍门外,进不了屋。” “那我来接你。” 她虽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却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傻得想要拒绝。万芳晴愣了两秒,飞快的跑到楼下通宵营业的超市把钥匙寄存在自助储物箱。然后她便等,漫长的,好象也就是一个哈欠的功夫。杨志就开着辆捷达过来,簇新的,招摇在街边。以他这个年纪,他这个收入,他这个身份,这已经是很风光的事了。芳晴看见有女人羡慕的上下打量自己,她于是越发小心戒慎。离车足有两步远的距离,便停下小心的张望着低声喊:“宜敏。”就是这两个字惹到了小杨,芳晴被他三两手强塞进车然后开车扬长而去,专往偏僻的地方走。 “你喝酒了。”芳晴拍他:“快停车,为了宜敏,你也不能这样。” 车子嘎啦一声停下。杨志的脸青得象天上的云。 “你知道的?”他问。 到底是新手,芳晴要迟了两秒才能调动起情绪做了个遮掩以及惊慌的眼神反问道:“什么?” 那么便是真的了。芳晴一向有些笨,杨志痛苦的把头俯在方向盘上压抑的说:“宜敏有了旁人。” 在这一刻,他的心碎了。而耳边传来的,犹是絮絮的劝说:“没有,没有的事。宜敏爱的是你,你们是初恋啊。” “我都看见了。”他用尽力气大吼。身边女子,似被吓得呆住,不敢再置一词,唯有眼泪滚滚而下。就算是那一夜,他与她的那一夜,他离开她去到别人身边,她告诉他宜敏离开的原因的那一日,她都未曾哭过,而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忍。一直在忍,这样的忍耐,旁人不是不知道,包括他自己。只是因为轻视,因为她没有用处,而选择视而不见。在这个现实的世界,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杨志心酸的把芳晴抱入怀中,这便是传说中的机会么?万芳晴深深的咬一下上唇,狠狠的挣脱出来,慌张的,眼里分明有着不舍:“宜敏,宜敏。”她倒是只会说这两个字,想起苏楷说的‘孙宜敏跳上凳子发表演讲’不由得黯然失笑。果然是一个人付出多少,便能得到多少。论才智论果敢论手段,她万芳晴皆是下下等。所以看看她此刻坐的,也不过就是辆捷达。 已经比公车好很多。不挤,不臭。空气里有好闻的新鲜的布料香味。宜敏此刻坐的,是真皮的吧。她恍惚的想,双眼微和,脸上泪痕狼籍。然后有一个人,在小心的为她擦拭。他一路护送她回家,回那个男人自己的家,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而她又累又倦,满足得如同一只醉过去的小猫。温驯的,紧紧的攀援住身边唯一的浮木。她就这样睡过去,直到被铃声吵醒。那是谁的手机,她也不管了,只是懒懒的应了声“啊?”在电话那头,是那个人吧。芳晴钝了两秒,从沙发上起身,把手机递给睡在床上的杨志。而后折回来,继续沉沉睡去。 ------------ 七十六. 暗流 在她清醒过来之后,万芳晴感觉她的怨恨已到了极致。可对着杨志,她的脸上是那么温婉,一派老式的怡然风情。要过了许久,她才晓得这错得有多厉害。男人都是虚荣的动物,偶而恰到好处的争抢,不仅能突显他的魅力,更能激发他的同情与怜悯。虽然这样的情绪从一开始都有隐含的藐视:她没有我不行呢。这就是他在示弱的女人这里所中的毒。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在感情的这一场游戏里,在某个女人的面前占了上风。而这,或许就是他在工作,事业里寻不到的感觉。如饮鸠止渴般他扑上来,享受为王为尊的傲慢与虚荣。这就是人性,芳晴既想不到这一点,当然也就看不到杨志心里隐藏的失望。她只是稳稳的站在厨房为他准备了一道早餐然后后离开,是真正的豆浆馒头煎鸡蛋,外带一杯纯果汁。美则美矣,却毫无诱惑。然而她不知,她竟永远不知。她输的这一仗,从何处开始露出败笔。当她步入繁华喧嚣的大街时,她心里有的全是喜悦与胜券在握的气势。如同一个预先知道片子结局的人,成竹在胸的,带一点懒散的,她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想看这出戏究竟几时落幕。 所以在离开之前她才对杨志不置一言。这固然是沉默的温情,但换一个角度,也许就是放纵,默许与离弃。然而她不知,她竟永远不知。当她回到小屋见到宜敏,她竟也不知,小孙心里想的是机会已经给过,是对方自己不要。一想到这一节,孙宜敏心里一松,顺手接过芳晴递过来的水果笑道:“你今天倒阔气,中了头彩,怎么舍得?” 白做的人情有什么不舍。芳晴回答说:“是珠珠送来的,等你很久呢。” 宜敏尝了口提子,“酸”。便呀呸一声吐到垃圾桶里去,自言自语说:“消息真快。” 芳晴假装没听懂,追上去问为什么。宜敏哪里肯答,竟躲到浴室里去。水声哗啦哗啦的传过来。她拎着只锅铲,站在厨房里,呆了一阵,想:这么说,珠珠今天说的都是真的,孙宜敏有了好上家,是足以风光上报的那一种。是日本么?她心里不能肯定,油锅里的肉烧得劈里啪啦的响,万芳晴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之间,竟不能决定,到底是在乎个把男人呢,还是与宜敏终生结缘,以图拥有一位将来有钱有势的闺蜜的愧疚之心。论答案当然是后者,她想到这里手不由得一颤,胳膊被烫出黄豆大的红印遮在长袖T恤下。这一幕,孙宜敏当然看不见,永远看不见。她们俩静静的吃完晚餐,再靠在沙发上吃吃水果看看电视。 “我都胖了。”宜敏说。 芳晴顺势捏捏小孙臂上的肉,笑道:“这么说,我还是有三分功劳。” 当然。宜敏点头。 这两个字,这个动作,象落定泥土的花,在空气里,一瞬间竟低到尘埃里去。有漫漫的水气从电视机屏幕上渐渐的浮起。令她辗转思恻,夜不能寐。在凌晨时分犹能听到,有杯碟轻轻的响动。这是孙宜敏在此地为芳晴做的第一顿早餐:蛋是腥的,面包是焦的,唯有牛奶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却也不过只是超市里买的现成货。而这,就是她目前所收获的全部。值得么?她为此所失去的,已不仅是个把男人,更有她对于人生所秉持的善意希望与温情。而今这一切通通皆已远去。留下她一人,在近乎疯狂的想像里,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演绎杨志与宜敏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如何见面,如何亲吻,如何互诉相思,如何筹划未来。 这便是最坏的结局。 孙宜敏屈从于感情,与旧爱破镜重圆。 会这么做?真会这么做? 放弃筹划已久的人生之路,那些心血,付出,竟通通让位于一份居家的平常日子。好一副举案齐眉的恩家景象,唯余她小万,枉做了小人。 从此,不要说是朋友,小万与小孙,便是陌生人也不能做。 是要什么样的利禄好处蒙了心,竟让她连这层利害也觑不见。万芳晴身上冷汗涔涔,几乎要尖叫着出声。 这是黄昏,她拎着一兜菜站在楼下。 一身如溶在冰雪里,有说不尽的凄凉与屈辱。 这条路走到现在,终归是自己选的。她笑起来,抖抖索索的进屋做事。到了第二日清早,才晓得宜敏竟然被同事送进了医院。好,很好。她象似自被陡然绽裂的勾魂利索下逃回性命的无主小儿,不由自主在唇边绽开微笑。煲汤送菜,这是她能做也会做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万芳晴往自己额上狠敲一记,这才想起和房屋中介联系密密商议。再过一阵子,诸事顺当,收到钱就好了。她笑起来,收拾了些锅盘碗筷衣物等这才往医院里去了。 听说是操劳过度,但要什么样的地位才能让公司出钱住单人套房。几个护士窃窃私议着从芳晴身边走过,倒听得她心里又酸又苦。快到病房,脸上才漾出些笑。可满满一屋子人,都对着小孙应酬呵护。谁能看得见谁?芳晴正欲抢步上前,一个小个子医生抬着针盘吆喝着过来:“你人缘真好。”芳晴听见那个男人说。满室生春,尽皆笑了。她听见宜敏犹自挣扎着辩解道:“当然了,我这也算是公伤。公司自然要做得好看点,否则,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不过,大家能抽时间来看我,实在是太给我面子。这份情,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段话说得大方体面,也不知烘热了多少利禄竞奔之心。 “这么说来,倒是要多住几日,否则就是有负了公司对员工的关心。”芳晴一边在众人的笑声里为宜敏整理鬓发,一边顺手为她压住臂上的棉球。 “抽这么多血?”她问医生。小个子男人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开朗的笑。而在此时,谁也不知这就是宜敏将来要嫁的人。 一个能听懂笑话的人,姓章姓邓,原来姓柳。 倒真是高抬了小孙。 孙宜敏纵有逐理之心,却断无全义之志。而时过境迁,昔日的一点激情热血如今俱化做诡猥狡狯的小心思。无非是欺人看不出来而已,芳晴心里酸酸的,顺手将宜敏的被子掖一掖,然后听见宜敏说道:“芳晴,我该怎么办?杨志他回来了。” 而在此之前,她们刚刚才讨论过关于苏楷的事。面对芳晴的试探,宜敏避而不答,表情滴水不漏。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芳晴的脸凝肃,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扣在猫爪上,有轻微的痛,从宜敏絮絮的话语下一丝一丝的传来。在此时此刻,她整个人如同一只被拧紧的瓶盖,承受着瓶内重重气压的冲击。而窗外有好风轻送,情人絮语,一只麻雀不知死活,好奇的站在窗台前张望。它的眼如黑豆般,纯正而毫无杂质---------这是畜生,不是人。一个人不能在饱经世事淌尽浑水之后,还以无辜者的面目出现。芳晴漫不经心的掉头,听宜敏说出最后一句:“我只是想看看他,知道自己从前到底是对是错。我看明白了,心也就死了。唯有心死,才能好好的过日子,芳晴。” “我总会帮你的。”她冷静的说。至于如何帮法,倒在两可之间。“你要和杨志重新开始吗?”她好心的再确认了一次,果然,她见着孙宜敏哑然失笑说:“我不晓得。从前的事给我的教训之一就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打算圆满的,我只想顺其自然。” 这样子自信,倒真是脸厚心黑。这就是小孙的长处,学学。芳晴含笑望向宜敏,而小孙正低头牵了她衣角,温和的说:“还好有你,有你这样一个朋友,芳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和你说过话了。” 宜敏说这话时,仿佛不胜唏嘘。让她忍不住反击道:“你现在倒好,左拥右抱,可真是风流快活得很哪。” 你当我想。”宜敏眼神一黯,淡淡的说:“不过是过日子而已。芳晴,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有一句没一句的你可别放在心上。”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差距。一个隐忍韬晦,一个出语尖酸。芳晴用力往掌中狠掐一记,指痕深深,让她的灵魂有瞬间出跳的快乐,她看见自己在阳光浓烈的房间里轻佻的摇动双腿。而那些黑色的卑烈的念头如暗流般从她头上没顶而过。定要燃烧发泄之后才能甘心以从,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宜敏,只看见自己的双腿坚定有力向等在医技楼前的一名帅哥走去。她的声音,甜美中而略带点困惑,万芳晴对许长荣讲道:“怎么不进去呢?宜敏一直在等你呢。她在杨志身上已经错过一次了。”她说完这句,脸上现出同情:“宜敏要的,不过只是纯粹的感情。至于其它------你,不要再让宜敏伤心吧。” ------------ 七十七.深海 她说完即走,一颗心砰砰的,似要从心脏里跳出来。然而恶意的狠毒的喜悦取代了一切畏惧,而这就是以暴治暴的好处。与其等一种恨慢慢被宽容所消解,倒不如一刀劈下任血漫金山。这种撕裂对手的快感与原始的兽性揉和在一起,散发出令人愉悦的媚惑的气息。一个男人不由自主走过来,在她身边兴奋的张望,而芳晴兀自不知。她仍然沉浸在刚刚自许长荣脸上所看到的,那一瞬间绽放的光彩:原来男人爱的,都是免费的午餐。对他们而言,再也没有比从女人嘴里听到一个不要名份的承诺更能让人高兴。 可她没有这样说不是吗? 那只是某男自己的理解,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姓什么呢。不过,她今天就会知道,一定能知道。 芳晴快速回家,将行李打包整齐,然后静等。杨志果然来了,这清俊的少年,芳晴再没有多看一眼。她只是耐心的,将冰箱里的食物和诸等琐事一一交待清楚。 “你要走?”杨志问。 她“啊”的应了一声,然后说:“我会对宜敏说我是出差。” 她随即自嘲道:“象我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机会出差,找个托词吧,我只是回我原来的住处。”万芳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如水银珠玉般坦然望向杨志,嘴里淡然说:“好好照顾她。” 这五个字比任何举动都有力,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轻视她的。他这种想法,不仅只针对芳晴,也包括除宜敏之外的任何女人。 正所谓初恋神圣不可侵犯,男人有这种古怪的念头往往不是因为纯洁的爱,而是因为他无力疗伤,无力痊愈,无力从被抛弃被离散的恶梦中所呈现出来的人性恶的一面中苏醒并摆脱。 于是便选择视而不见,选择过去永远是最好。其实最好的并不是他爱过的女人,而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年轻纯洁,对爱向往并心存畏惧。有所为有所不为,那片刻的欢喜,在拘谨守礼的克制里如烟花般璀灿怒放。 这番盛景,此生再多放纵也不能重现。因为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他在人性的毒汁里被浸泡过,在欲望的沟壑里挣扎过。而那些个委心屈从,每一分每一秒都象是一种讽刺。原来别人做不到的,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仍然也做不到。在世俗的繁华里,他与她,不过是因循旧礼,心地由白变灰的一步一步走过去。 所不同的唯有时间,他们的情商不同步,智力也不同步。哪怕走到未来,哪怕最后是殊途同归,都会成为心机狡狯的中年人。却仍然难逃在年轻时被离散的命运:而那样的感情,那样年轻纯洁热烈清澈的感情,此生将永不再现。唯有怀念长存:初恋。初恋。杨志呵呵冷笑着。身上有寒意滚来滚去烧得人浑身发热又颤如秋蝉。 他是芳晴的初恋么?他这么想,没敢张口,心里却早有了肯定的回答。这样的傻事,他只为一个人做过。而她亦如此。杨志用手捂住整张脸,听芳晴轻轻说:“宜敏的笔记本里有她爱听的歌,你帮她存进MP3里给她带过去,也省得她寂寞。” 这最末两字,她说得摇曳而伤感,几乎就让他站起来走过去扑住她,汲她温暖给她光明。然而他没有,杨志来到电脑前,深深的深深的将自己陷进座椅里,仿佛有一生那么长。芳晴听见开机的声音,听见电脑在嗡嗡的响,然后,再然后,是他轻轻的一声低叹。他看见了,一定是看见了,就在一小时之前,她将自己用手机在医技楼前偷拍的那个男人的照片输进电脑里去,在一个专设的文件夹里,取名是:爱。 她赌他一定会看。果然,大大的头像,眉目新晰可辨。 “这是谁?”她状甚无意的问,顺手递过一杯新沏的茶。 杨志神气茫然,用近乎求恳的眼神凝望着她。 不要问。 是这三字么?芳晴神色一转,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担忧。这,似一粒子弹,彻底击碎了他心中的所有企念。在空气中,杨志听见自己的声音如风中虚浮的尘粒:“这人姓许,和宜敏同校,也是她现在所任职公司的老总。” 原来是许某。 芳晴背过脸,声音里全是惶急:“你不要去医院。” “为什么?”他用力扣住她的肩大声问道。 时间过去良久,杨志方才听到芳晴的声音细小破碎的传来:“她住在单间套房。”她说完这几字,便转过脸,一脸肃然。唯有眼神泄露了心事:这是一个人为另一个所承担的全部。包括屈辱与爱恋。而他真傻。居然错过她-------这句话,他没有说。仟言万语,俱化在沉默的唇齿之间。这是芳晴从未领略过的感受与风情。这让她身子一软,几乎就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可就在此时,一桩更大的隐忧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竟忘了存档的时间,而只要杨志略微留心就会知觉,一个躺在医院的人是没有办法在家里制作一个文档的。 她不由得涔涔汗下。于是身手敏捷的上前将电脑关了,再一言不发。沉默,是不会错的。果然,她听见他说:“我总要看个究竟。” “可与我何干。”她在心里暗道,站在窗前,窗外,是一派舒爽的秋日风光。门锁,在细细微微的扭捏里最终卡的一声脆响。天地清静,唯有她一人。而她做了这样的事,并无半分愧疚羞惭。此刻的她,倒象个平常的小孩子,终于在墙上写出“某某是大坏蛋。”这一行字,心里又是解气又是遗憾。 然而竟没有人知道这是她做的,她也没有机会,絮絮的将前因后果说给人听。而她“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好好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芳晴将这段话在一张纸上细细的写了几遍。这才起身开了电脑将文档彻底删除后起身离去。房门的锁匙在长久的迟疑之后终于还是带在了身上,这就是虚伪狡狯的中年人。而她还年轻,尚未到而立,就已经被一段光阴伤至迟暮。 然她竟不知那真正的最后一击来自于何人,无数的事,密密的如附身之蚁噬躯之虫,一点点袭上来。让她老去,再老去。只能定定凝望月色下的光阴,而这就是属于她的青春。不能重复,不能再来。 芳晴坐在床头想了一阵,随即倒扑沉沉睡去。从次日开始,她强行将人生拉至一个轨道:早睡早起,勤锻炼多学习。她花了大钱,加入一个口语班,每夜嘻嘻哈哈的和人杀时间。有人问起,就说是有出国读书的打算。其实不是做不到,房子卖了,合同签了。再过数日,便可全款到手。于她而言,这笔款子已算是天文数字。或许可以籍此改变人生。如果她的心能狠一点,更狠一点。 万芳晴坐在办公桌前叹口气,将报纸搁在一边,打开电脑查询此时老家的房产价格。是她想差了,如今这房价已彪升到另一个高度。虽然及不上省城,但若是平平常常买上两房一厅再搭上全套装修家电。能落到手上的,也只余些尾数。可就算这样,就已经很好。做儿女的孝心,能尽的都已做到极致。她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一酸,身一软,抬手过来就要拨电话到父母那里去。可终究还是放弃。是惹不起吧,连回家看楼,也要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 已近初冬。 日子长长远远的过去,如深海般静流无声。 偶而也会有三两个短信电话提醒她从前有过的日子:宜敏,杨志,李浩勤------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可关我何事。芳晴将被子卷起来,将自己密密裹好。仿佛如此这般,这世间万事,便都可置之不闻。 可哪里会有这样好事。 不过是平常人家女儿。所谓受惊受苦,都如武将冲上沙场受刀斧屠戮一般平常无二。而那人,将不知,将永不知。我身受的苦楚,只为在他那里被细细包扎,好好温存。他不知,将永不知,我曾站在街头流离张望,只为寻他身影目光。然他从我身边走过,不知,将永不知,我来过,再与他错失。 一滴泪,从芳晴眼里落下。在这沉沉的暗夜里,她如死人般躺着,唯有寂寞随身,压满整张床铺。 ------------ 七十八.天凉 她再接到宜敏的电话,已是许多日子之后的凌晨时分。她赶过去,用锁匙开门,一看就知道小孙是从一个男人的床上滚落回来,衣散不整,鬓发篷乱。宜敏靠坐在床头,脸上挂一个散淡的笑。而这,竟是比让她深夜驱驰回奔更厌恶的东西,那一种高高在上的凌然,让芳晴整张脸都拧起来。她站在门前,深吸口气,将锁匙放在显眼处,脸上换出婉然的笑,这才慢慢走过,将手放在宜敏额上。是沁人的冰凉,她虽然不认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难得到小孙,但箭在弦上,却不得不问:“是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打120。” “是你吧?”她听见宜敏问。 而芳晴要讶异的挑起整条眉毛,迟过两秒,才能明白,宜敏问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她可以说不,也可以沉默。或许捱过这段时光,她仍然可以拥有一个闺蜜。无权无势,在这个女人面前,连放肆无忌的软弱也不能有。拿来做什么?万芳晴的心肠陡然刚硬,她走到窗前,让风紧些,再紧些的吹进来。然后说:“一直都是你。” “为何不问我几时知道?”她又问。 象是料定孙宜敏不会回答,万芳晴步步紧逼:“难道你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灰心丧意。 她淡淡的看一眼,便欲离去。然身后,有什么倒地扑出,是宜敏的身躯,120呜呜的开过来,又开出院门。是阑尾发作吧,医生说。芳晴漠然拿出宜敏的手机拨出最后一个号码,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待清楚,一个年轻男子在半个小时之后飞奔至医院。“她是你的了。”芳晴说。林铭山闻言退后一步,惊诧的问道:“药费我来付,不过,你没有通知杨志?” 东食而西宿。 多好。 芳晴压不下心里的厌恶,脱口而出:“谁是杨志?你问的是许总吧?” 她说罢再没有看这个男人的脸色,也不想知道,这圈子里究竟谁又是谁?这天上的乌云,稀薄暗淡的星光,在此时此刻,都比不上她心里归家的渴念。是的,家。她想要的房子,终于在老家买下来,还有装修的图纸,和预付的定金。只需等上三个月,她便可以在那间小小的蜗居里称王。如果再找上一份工作,而父母又允许,他们或许就可以一家子亲亲爱爱的过完一生。 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他们不迟,如今且瞒着。 而雪落下来。 已是深冬。 临近年关,公事便一日疏于一日。芳晴将一堆栗子剥了藏在抽屉里,时不时偷尝一颗。这是在仓库,一个月前,她在人事上一败涂地。被贬落至此。多少人看她笑话,等她辞职,她却不肯。要用钱哪,堂哥替她守着装修的摊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钱,她微合了双眼,用舌尖品尝那一抹甜意。多好,吃栗子的钱还是有的。她一边吃一边接起电话,含混的应了声“啊。”在那厢,宜敏的声音通过重重电波向她袭来。“我要结婚了。”宜敏说。那好啊。芳晴一边在脑子里思索这人是谁,一边应景般说了许多文字。说得累了,便自己挽个话头结束了这通电话。多好。她双眼眯眯的凝视着窗外的雪花,所谓天凉好个秋,讲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那天下班倒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陪着口语班的同学去与人相亲。相亲的是别人,可妙在对方也有人陪绑。一个胖实墩厚的中年男人,很象南京南京中那个口口声声连呼“姜老师”的胖子。所谓义不能勇,指的就是这类人。可她要勇做什么?她只要他那结实的一团肉,能取暖能避寒能充饥,这最末两个字是狠了点。可这世上的夫妻,又有多少不是这样。不过是血肉都埋在场面下,今日你吸我的,明日我吸他的。正所谓骨中有血,血中有肉。从此这一生哪怕彼此嫌恶也只能面目可憎的对望到死。这样的死法,并不高贵。却符合人性中对生的贪慕与死之避弃的定义。能逃吗?怕是不能啊。既如此,何不贪这一晌之欢。更何况今日之芳晴,已早非昔日城下之阿蒙。她既然诚了意要讨男人欢心,就绝不会做不到。 一餐饭,宾主尽欢。 同学向芳晴使个眼色。这么快。她捉狭的闪闪眼,想起刚刚自己说的“我的工作是固定资产盘点”就不由得快乐的大笑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向人挥手告别,看着出租车远离,这才落下眼泪。还未走到腮边,就有细碎的冰粒子砸落在她脸上。雪,又是雪。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芳晴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了半小时,这才回到住处。远远的,看见一个人转出来,这么避,仍然是避不开。她索性勇敢起来,大大方方的上前喊了声:“宜敏。”万芳晴大力拍打小孙的肩膀,呵笑着说:“新娘子,新娘子。”晚餐吃过的羊肉顶得她胃气一阵上涌,她揉揉肚子,淡淡的问:“想要什么礼物尽管开口。” “不是杨志。”宜敏盯着她,希望她能邀求自己进屋再说。 芳晴哪里肯,她漫不经心的虚应着,听宜敏慢慢讲:“是为我看病的那个医生。” 在这一刻,她才是真心诚意的拜服在孙宜敏脚下。宜敏看她脸上焕出光彩,流露出做梦般的神气。“你真行啊,教教我吧。”她拉着宜敏的手,真心诚意的请求道。然后看宜敏泣不成声的站在自己面前。天这么冷,会把脸冻坏的。芳晴迟疑着拉宜敏进屋,一室萧然。宜敏坐在床前恳求道:“来参加我的婚礼,做我的伴娘吧。祝福我,陪伴我,让我们和从前一样。” 芳晴歪着头看宜敏。半晌才笑了说:“要知道,我们并不是VV与阮阮的关系。你此刻坐过的这张床,杨志也曾睡过。归根到底,我们是同一个男人身下的女人。很难听是吧?那为什么不走?” “我走过。那是我的初恋,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有多爱他,我离开他的时候又有多难过。”宜敏说:“可若是留在他身边,我会看到很多我原不想看到的东西。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的心机,他的手段。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放任我一个人在原地踏地停止不前,他会拖着我一齐前进。学习,把倾轧当做正常,把讹诈当做必须。所谓诚实守德从来都不是这个社会所公认及提倡的礼仪,相反,这样做只会招来嘲笑误解乃至灾难。在这样的环境里,爱情何以自保?曾经拥有纯真美好感情的两个人迟早会演变成在丛林中觅食的拍档。配合默契,动作娴熟,一矢中的,将猎物拖了,大块割肉,大口喝酒。所以,我逃了。我为了在脑海中保留爱情纯洁完整的回忆而离开了他,将自己放逐去了乡下,却又因同行者的死亡而逃了回来。在这个城市,我努力调整自己,象一个正常的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那样去追求圆满的都市生活。我伤到你了是吗?”宜敏伏在芳晴身下,而她听不懂,完全听不懂。却为宜敏这个卑屈的动作而潸然泪下。 “你这是做什么。”她用力想拉宜敏起来,嘴里嚷着:“去做你的新娘子,去嫁你想嫁的人。” “我有家,芳晴。”孙宜敏不肯起身,仍伏了在她身下哀哀的哭。“我回到家,看父母贫病交加,这心里,不知有多痛。是,是他们无能。可终归是他们给了我血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若是不能以身偿命,也只能豁出所有。可我有什么?我们有什么?芳晴。唯有自己吧。” 这样的意思,她从前仿佛听过,如今便如小学生一般默了出来: 贫困窘迫,让人的一生自出身那天起就定下了生存的色调。而若想要走到阳光下来,要付出的不仅是金钱劳力,更多的是心路上的煎熬。 怎会不想?当贫与富,权与贱,不加掩饰*裸的摆在眼前,人怎会不想?怎会不为此而心生嫉妒怀恨仇视,扭曲自我,疯狂窃取掠夺? 人若不如此,人就不是为人。那些累积的恐惧,或许会因道德大义而被抹杀消除,而那却只是高僧的境界,不是凡人。平凡如你我,也只能依本性行事,如此而已。 所以,虽然你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可撇开儿子的身份,因为人,我理解你,也同情你,更愿意原谅你。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确认,将来的我,是否会犯和你一样的错误: 不停的从金钱上压榨,不停的从感情上索取付出,巴不得全世界围了,在我面前,花团锦簇。可这,哪是一个凡人所能做到的,除去血脉相连,也只能索取向着血脉相连,这一团骨中骨,肉中肉。在无意中便成了伸手的依据,勒逼的借口。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恐惧无法把握,无法解除。 哪怕到我这里,或许终将延续。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的,不比你少,只比你多。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皆已放弃了所有关于“文化,精神,乃至出身”上的诉求,我竟连这些虚伪的精神层面也消失了。我所经历的一切,就象阳光下融化的积雪,是污浊的一团黑迹。它勒在我心里,似一道索,卡住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所有的信任,温暖与爱。我竟不能爱别人了,也巴不得把别人扭进污水里。这就是你的心态吧?这是你咽不下的一口气,是恨意。而最可悲的,在这个世上,你竟无力恨任何人,只能恨我。 你还不走么?你还是走吧,走到一个好地方去。我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在来世,你能享受所有一个孩子理应有的童年,包括骄纵,包括奢侈,包括阳光与快乐。你或许会被人说成是傻,但你心里,至少没有阴影,没有所有被比较的羞耻与遗弃感。你就是你,而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今生我无法为你达成的心意,在来世,希望你能拥有。 我爱你,我原谅你,因为你和我一样,先是人,而后才是父亲。 “这是你的想法。”宜敏默无表情的说:“我不能等,等到他们临终那一日,再在床头忏悔着说出答案:他们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都是因为我昔日没有尽力的原故。芳晴,我做不出这样的事。至于你。”说到这里,宜敏见芳晴眸光一闪,语气激动的对自己质问道:“你是说我对父母不孝?” ------------ 七十九. 未知 她诚然不孝。可这,却是她至死也不能接受的。 她籁籁的抖起来。双肩被捏在宜敏掌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宜敏会回过头来找她。孙宜敏不是没有朋友,而是再也找不到可以裸露心事的人。 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猎人与猎物,更不是虎与伥。她们是瑟缩在山脚下求生的一对儿可怜虫。只有彼此才能明了各自的手法,路数,乃至阴毒狡计。她与宜敏,不是最终极的占有,却是彼此最最稳妥可靠的依赖。去哪里再找这么一个人,如果男人离弃了我们-----芳晴大惊,用一只手捂住宜敏的嘴,小心的说:“不会的,你会好的。我,也会好。” 宜敏靠在她怀里哭起来。芬芳柔软,却终究不是她所恋慕的男子,她所爱的那一个。芳晴将宜敏推远些,再推远些。她骇笑着对小孙讲:“可不敢让你老公看见。” “管男人们做什么。”宜敏勇敢的扬起头说:“你若还想要杨志,就不必顾忌我。在他心里,我已形象尽毁。” 她不信,却不会再傻象从前那样掩饰着自欺。芳晴袖手眯了眼紧盯着窗外的树枝,淡淡说:“如果杨志听见你刚才的那一番话会怎样?” “文字的力量是很骇人的,我笨,说不出来,只能抬了脚往前走。走到眼里视若无物那一日。从前的人也好,事也罢,我再也看不见,记不住,管不了。”这就是她从宜敏这里学到的,可惜苏楷听不见。若是听见了,小苏会怎么想,会轻视她懦弱么?是懦弱,而她一向就只是那个样子。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轻飘飘的将责怪掷在她身上。她从前会负起那些罪责,是因为爱。现在会逃,也是因为爱。是自爱,人若不爱自己,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这样的教训,她已尝够,唯愿此生再不会有。 “你会好的。”她说。 “那你可会来?三天之后。”宜敏轻声说了个宾馆的名字。 “有钱人哪。” “还好,他是外科。” “那上次怎么在内科替你换药?” “在这之前,他就注意到我了。所以,才托故跑过来。” “这么浪漫。” “嗯,他家里人也对我很好。” 是吗?芳晴转身温言道:“宜敏,若真是这样的对白,你不必再找我。你会有很多的朋友,可以聊天,可以调侃。往前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她说完冷了脸看宜敏强笑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我总归会等你。” 这世间的男子无不如此说,可她们都是女人。芳晴低下头,在微微的呼吸声里,是一个人的消失。 从此再不会有黑夜与白昼之分,在她心里,生命如被初雪掩饰的枯枝,是亘古的青灰颜色。如同徽记建筑上覆盖的瓦,在清泠的一声脆响下,是她的青春记忆与欢乐。那些随时会绽破的情绪,会爆发的热情,乃至覆骨的悲哀,此后都与她无缘,万芳晴会以最最合符规矩的方式,以及最最安静的面目走完全程。 谁会晓得她的过往?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力气再提。都不是光彩事,这世间的人,只会就事论事,也只能就事论事。因为这是最易明晰的所谓“黑白是非。”而那些个人的情感,一个人为自己的成长所付出的冤孽嗔痴,便如长发上尾掉的岔枝,在刻意的修剪下被除去。人都说只要过去了就会好,人都说只要蜕变了就会更好。可那些好,却是生生的剜下一团血肉敷了面目才整理出的妆容。会痛吧?芳晴一直在抖,自宜敏走后,每一夜,她都是在微微的轻颤中渡过。 冷的不是她的心,是她的人。 倦了疲了厌了,病毒便来了。 只得她自己陪着自己。在医院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寂寞似一杯水,慢慢的自杯口溢出来。然而,这是她无能为力的事。她帮不了,只能呆滞的看着。看那一杯水如何变大,渐渐将自己没顶。 溺毙的感觉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糟,因为肉体永远是超脱在精神之外。当老方从她身边走过,芳晴甚至能清楚的发出一声HI。而他定了定,象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似的冲过来。然后一切皆妥,万芳晴检查打针交费拿药无一不顺。当最后一滴药水输进胳膊,她甚至有力气邀请老方外出用餐。 吃的是火锅,点的都是实在货。两个中年人倚在窗前,就两瓶啤酒,兴致勃勃的谈论时事财经美女八卦。关于过去,他们都闭口不提。光阴如覆水,还有什么比将息自己颐养快乐来得更重要。 所以,当他提出周日去做环保时她便毫不犹豫的应了。 不但应了,还认真打点。为此,她准备了全套装束。背袋球鞋水杯,一件大大的外衫上喷了斗大的“热爱地球”四字。是特意请人做的,喷字的那个小妹,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芳晴。让她惊觉,原来环保不仅是一项高尚的事业,更是有钱有闲的消遣。 是几时她走到这一步,这个镜中的女子,苍白散漫。那些眼中曾有的热切倔强坚持执着乃至愚蠢,如今都通通让位于“我不在乎”。-----不是真不在乎,而是无所畏惧。还有什么能令她害怕,还有什么能让她心存疑虑。走下去,就只是走下去。带着一股被人剥皮抽筋后的泼辣劲儿,走下去。时光倒流三四年,如果昔年的自己,能有这股精神,那么,有什么不可以得到。不管是令人悸动的爱,还是辉煌成就的事业。即便不能全部拥有,却也绝不会在隔痒搔靴中错失再错失。 真可怜,叹只叹,那些相隔云端,如花美眷,似这般都付于似水流年。 因为这世上有的,并不只是聪明人。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上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也有似她这般蠢材,在刻意与无意之间,总是将时空扭曲,拉开一个距离,心在左,脚在右,神属不一,却茫然不知。也不知要迈过多少荆棘,淌过多少沼泽,越过多少山丘,才能真正看到风景。孤独的,因为曾流过的泪,见过的人,尝过苦,受过的痛,而从此裹足不前。孤独,便永远只能孤独。然而比孤独更让人绝望的,是那一点点懊恼失悔。原来人生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副模样:只要再多一点点勇敢,多一点点坚强,多一点点自信果决,甚至皮厚,那么,她就不会在困顿于自我中蹉跎。 所以,她是埋怨父母的吧。所以,她不能,也做不到,与宜敏似的,义无反顾为父母倾尽所有。在她的爱里,在她的孝顺里,始终有一点顾虑,有一点迟疑。似一根刺,生生的硬扎在心尖上。不是不想拨出来,她的方式勇猛而热烈。可她傻她愚蠢,她不仅高估了亲情,更对所谓思想准则对现实生活中人精神的精响有着错误的判断。她总是听说,如果不是因为过去时代所造就的荒谬,那么,父母必定也是心地磊落,大方疏朗。正因为这个,老方才会对临终前的父亲说那番话,而宜敏也是因为这个,才能对自己的所为做出种种辩解。而这样的维护,不仅是为了父母,子女之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可为什么她不能,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能,却偏偏她万芳晴不能。 这是周日,有难得的冬日晴光。芳晴坐在街头小卖部前的长椅上,看碧天如洗,日起云舒。这一日,宜出行宜嫁娶,却独独不宜思考。但或许,哪一日都不宜思考。有道是人生烦恼识字始。那她的烦恼是什么,是这一点点执着的蠢意么?可这世上,是没有什么需要完全的看清楚,就象是验光师手上的眼镜度数,要比精准的测量退一点,才是刚刚好。可她,总是做不到完美的,恰到好处的退步。万芳晴天生出脚鲁莽,踩线过界皆为平常事。 她步履蹯跚的站起来,这是在约定的地点。是她来得早些,太早些。所以,才有机会坐着胡思乱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想,昨晚与万树德通过的电话。 堂哥守不住秘密,到底让买房装修的事泄了底。父母会冲过来和她算帐吗?照昨晚老万言词的激动程度来看,应该是的。 到时他会说什么,她又能应些什么。该说的话,昨晚她早已气极败坏的脱口而出,她对父亲讲:“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就是因为你太贪婪,不知反省。” 这样忤逆的话,难得万树德没有针峰相对以破口大骂。芳晴听见他在沉默一阵之后,冷静的高声说道:“你经过些什么?你又见过些什么?在我们那个时候,反省,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若死了,还会有你?” 芳晴坐着,把这最末八个字再默念一遍。时间不早了,她决定把这个鸡生蛋,蛋又生鸡的问题先抛至一边。暂时而已,终生却是不能。尽管她不知,究竟在何时,它又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夫妻?同事?工作?劳动?财富?分配?------只要她万芳晴依然存活在这些社会关系里,那么,终有一日,那些没有被解决的困惑,仍然会喋喋不止纠缠不休。 人类为了统一某一种价值观所做出的种种努力,真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自五四起,不,应该比这更早。那些流逝的生命,在一种牺牲的名目下所隐忍的个人感情。才未尽百年,却已不可考。 而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 她去过黄花岗,自然晓得在那些苍严肃穆的景象所应激起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可是,她做不到,更流露不出来。彼时,在她心里,所涌出的,唯有怜悯再怜悯。那些墓内的人,可帅?可曾有女孩子喜欢?可曾爱过亦或恨过?或是为自己天真的一点愚蠢而懊恼过?如今,在他们的长眠之处,是否真的愿意,安静的高卧在一道条目之下。如果上苍有灵,他们是否会跳出来大声说:要爱,要行动,要思考。 为了人类的福祉。 多么可笑。 芳晴拧过头,决定永不让父母知晓。 只要他们愿意,就让他们永远活在幻梦里。从此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钱是钱,见不孝便真是不孝。 她不会让他们知道,更不会对他们剖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文关系造就了今日的社会状态。如果走下去,再走下去,那么在未来,她又可能会经历些什么。说起来她不是不怕,可是一想到父母便心生一股孤勇。这难道不是“孝”吗? 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杀机。却又在片刻间俱化做轻叹:说起来老万倒真是福气呢:说一种话,做一种事,抠一个理,再过十年二十年便可撒手万事不萦于怀。留下她,也只有她。除去寂寞,便是满腔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 芳晴低下头,身后有声音传来。 是一群男生在看电脑,屏幕上是王佳芝清丽的面容,小巧的嘴,一抹嘟起的嫣红,眼光潋滟,素衣简装,还不晓得,她轻轻一个点头,简单的一个承诺,会给历史带来些什么。其实谁又能真正晓得?走下去,都只是走下去。只当是自己的命运吧。 归根到底,谁比谁更好,谁又比谁更高尚。力量,自普通人里来,又到普通人里去。如站在悬崖顶上所观的海浪,远看无波。 可怜易先生。 她眯了眼,看看时间便连忙转身。而此时,一列婚车,正声色不动的自她身边如游鱼般滑过。芳晴瞥一眼,顺手摘下长椅上的一片树叶,向远远过来的老方挥手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