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一) 沈清从城东搬到城西,只有一个原因。 一屋子家俱,五箱衣物,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收拾妥当。十个小时前,她站在空荡荡的旧房子里,最后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居住了近十年的天地,而现在,她站在不大不小的阳台上,心情愉悦地用力呼吸着周周的每一口空气。 初夏傍晚的风徐徐吹来,带着一丝暖热,沈清趴在栏杆上,闭上眼,甚至觉得这风里都带着许君文的气息。 依靠下定决心的一次搬家,终于,她能够和他踏在同一片土地上; 。远远望去,那一栋奶白色的小楼,便是许君文的家,沈清眯缝着眼,脸上尽是慵懒的心满意足。 "都什么年代了,姐姐你居然还玩暗恋?!" 这样的话,林媚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沈清总是不以为然。她喜欢许君文,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喜欢,但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 真正意义上的暗恋是苦乐参半的,但是细细享受着一直喜欢某个人的心情却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沈清认为自己的情况属于后者。她可以不需要对方拿爱来回报,却也可以为了爱着许君文而一鼓作气将她的所有生活从东搬到西。 在露台上站了近一个小时,大半时间目光是对准百米开外的那栋白色房子,以至于沈清竟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 八点差五分,她抓起钱包下楼。光靠吸空气并不能填饱肚子,即使是搬来这里带来的欣喜也无法让她忽略胃里空空如也的感觉。 冲到楼下超市的时候,沈清推开重重的玻璃门,电子门铃的"叮咚"声随即响起。她喜欢这样清悦的声音,原来在城东那个她经常光顾的小超市就没有门铃,店堂也不如现在这个整洁。收到柜台前营业员的欢迎声时,她报以微笑,并同时又找到一个搬来这里的好处。 有喜欢的男人,有喜欢的环境,如今只差工作没有着落。 小区的超市,在这个时间,客人本就不多。抱着几盒方便面,沈清快速结了账。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黑色短发,黑衣黑裤,背对着她,正和一个营业员小声低语。沈清看见那个女营业员脸上一直泛着笑意,眼波流转,像是兴奋又像是羞涩。 从背后看去,那个男人挺拔修长,身材极好,衣裤合身且质料上佳,光是背影便已隐隐透出清俊气质,沈清低头了然一笑。正要出门,却恰好听见耳旁传来她极敏感的三个字:"许先生……" 沈清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此时营业员已经转身向货架走去,她便正好看见那个男子的脸。 瘦削的线条,淡色而微薄的唇,挺直的鼻梁……却唯独眼睛被深色墨镜遮住。然而即使这样,眼前的这个男人仍旧好看得要命,远胜过那些电视电影中的大明星,这个人,似乎是真真正正为英俊二字而生的。见到这样的一张脸,沈清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一向嗜美如命的林媚,倘若被她看见这样的男人,恐怕早已扑上前去口水横流了。 虽然喜好男色的程度比不上好友林媚,但沈清自认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平凡女人,见到美好的东西总免不了多欣赏两眼。更何况,这个男人,有着一个在她心目中占特殊地位的姓。 于是,她稍显突兀地停在原地,目光定定地放在那张脸上,等到发觉自己的失态后,忍不住微微一笑。 此许先生自然非她心中的那个许先生,只是她好笑的发现,似乎姓许的男子,全都长相不凡。不过,对方似乎并没察觉她的注视,只是静静地倚在柜台边,神色淡然。不知是衣服相衬,抑或是灯光原因,他的面色落在沈清眼里,显得过于苍白。 这时,营业员小姐已拎着一篮东西回来,想必是奇怪她为何待在店里迟迟不走,不禁投来一抹探寻的目光。 沈清有所察觉,立刻收回心神,拎了袋子,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去; 许倾玦从皮夹里抽钱递给帮忙送东西上楼的超市员工,然后在沙发里坐下,揉了揉蹙起的眉心。房间里没开灯,很黑,阳台上的风卷动落地窗前的深蓝色窗帘,和着甚是明亮的月光,在幽暗的屋角划出沉默的曲线。 他不知道对面搬来了什么人,只听见整整一天,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重物从地面拖过的噪音,以及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一直到晚饭前后才安静下来。 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摘下墨镜,随手放在一边,刚要起身,一阵晕眩却又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坐回去。面无表情地伸手摸向茶机的方向,一杯水早已凉透,冰冷的手指在同样冰凉的杯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静静收回来,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他仰面向后靠去。 浓重而熟悉的疲惫袭来,许倾玦微微蹙眉,削薄的唇角却牵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微小弧线--仅仅是下楼一趟,再回来便是如此疲累不堪。精神不济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终有一天自己将会独自一人安静地死在这间屋子里而没人发觉。只是不知到时许家老爷子会是怎样反应?想到从前被骂作"不思上进的不孝子",许倾玦轻轻嗤笑一声,黯淡的眼眸在黑暗中更加不见一丝光彩。有大哥的精明能干顺从孝顺,恐怕他这个不孝子,也真的是可有可无吧。 明明已经到了初夏,靠在沙发里身体仍然一阵阵发冷,摸到一旁的扶手,他撑着站起来,脚步缓慢却从容地卧室走去。 深夜,照例是沈清与林媚的八卦时间。 "见到许君文没有?"林媚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懒洋洋的。 "没有。"沈清有点心不在焉。既然住得近在眼皮之下,哪里还愁没有见面机会?况且,总不至于叫她冒冒失失地去敲许君文的家门,请他与她共贺乔迁之喜吧! 倒是方才遇到的那个英俊的男人,沈清觉得有必要和林媚分享。所以她笑着说:"这个小区,住了个很帅的男人。" "哦?!"林媚立刻来了精神。 电话彼端传来兴奋的抽气声,听得沈清轻嗤:"色鬼!" 林媚不以为意:"能得你主动称赞,那个男人必定不错。那么,他比许君文如何?" 沈清略想了下,原本是想说,那个男人的外表堪称极品。但又突然想到,适才并没能看见他的眼睛,五官之中,她一向认为那是最关键的,于是改口:"许君文只是俊朗,比不上他。" "哈哈,看来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你并不适用。" 沈清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客观评价。" 的确,单论相貌,今天这个陌生男子是她所见过长得最好的。可许君文之所以从大学时代便能吸引她,并不是靠着长相,而是因为那种阳光活跃的性格,以及手腕灵活事事拿捏妥贴的可依赖的感觉。 许君文,许君文。 挂了电话,沈清在心底轻念着这个名字,这才辗转睡去。; ------------ (二) 在城东,沈清仍有一份工作在职,只是这却要以每天四个多小时的来回车程为代价。所以,在城西重新谋得一份职业,对于嗜睡如命的她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然而,在新工作没着落之前,沈清并不打算暂时停业在家。她自知做不到视金钱如愤土的清高,所以看在这一份优渥薪水的份上,再辛苦,也认了。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再回到家已是**点,沈清这时算是深切体会到化妆品的好处了,至少它们使她不必顶着黑眼圈和苍白的脸去见人。 在公司,地铁,公车,与家之间来来回回五天后,终于等到周末的到来,两天的休息第一次显得如此可贵,以至于沈清直睡到接近正午才起床; 19楼a座,沈清觉得自己很好运地租到这个单位,因为这栋房子的前面再无别的遮挡,视野极其开阔。穿着吊带睡衣在屋子里肆无忌惮地来回走动,窗帘大开,却不必有随时可能春光外泄的担忧,这便是高层住宅的好处。 正当沈清泡了咖啡,捧起新买的书在阳台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坐下的时候,门外传来隐隐隐约约的敲门声。不是敲她的门,而是找对面住户的。不知为何,来人放弃了使用门铃,手掌拍在门板上的声音在这个悠闲安静的上午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两页纸被潦草翻过之后,听着坚持不懈并且一声大过一声的噪音,沈清咬了咬牙,随意套了件外套,打开门探出头去。 手里捧着pizza盒的人穿着店里的员工制服,应声回头,带着一脸比她更加不耐烦的表情。 沈清一怔,看来有人比她还要不高兴。 她笑了笑:"或许家里没人呢。" 年轻的送餐员瘪了瘪嘴,有些泄气:"明明二十分钟前是从这里打到店里订餐的啊。" 沈清挑眉,回给他一个同样的表情,正欲把门关上,对门突然有了动静。 只听见门锁"咔嗒"响了一声,深褐色的大门缓缓被拉开。沈清抬眼,不禁一怔,隔着不大不小的门缝,看着对面门边倚着的人,一身黑色衣裤,戴深色墨镜。 是他?! 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对门住的竟然就是前阵子超市里遇见的男人。 送pizza的小弟明显已经很不耐烦,见有人收货,立刻道:"您点的六寸pizza,共55元,麻烦签收。"说着,pizza盒已递了出去。 沈清微微皱眉,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脸色白得吓人。另外,令她不懂的是,为何大白天在家里,他也带着墨镜。 许倾玦靠在门边,将身体的大半重量交给门框,眼前是一片惯有的漆黑。听出对方的不耐,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的钞票,没什么表情地递出去。 "不用找了。"他说,"东西放在地上就好。" "还有,"他习惯性地侧了侧头,再度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感情,"在哪里签收?我看不见,所以请给我笔,并告诉我正确位置。" 话音落了,对面一阵沉默,显然是有些愣住。许倾玦耐心地伸着手,安静地等着。 "呃……笔在这里……在这边签个名……"送货小弟也没料到顾客是盲人,好半天才回过神,神情间不免有些赧然,小心翼翼地递出单据和水笔,交到许倾玦手里。 然而,此刻比他更吃惊的,也许要算沈清了。 秀气的眉皱得更加厉害。 难怪那天他对她的注视一无所觉,难怪现在她在这里站了许久却也没惹来他奇怪的眼光;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沈清微微张着嘴,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看着他在送货小弟的帮助下找到签名的位置,她看着他用行云流水的动作写下名字,直到那个年轻的大男孩摸着头发匆匆离开之后,这才回过神来。 走回屋内的时候,沈清想了想,刻意让门虚掩着,害怕关门的声响惊动他。她不想让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因为这很失礼,而且可能还会伤人。 回到阳台将已经冷掉的咖啡喝完,沈清的情绪还若有若无地停留在刚才那不大不小的遗憾和震惊中。 或许该承认,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所谓的完美。 端着书又读了几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清这才赤着脚走到门口预备将门关上。 然而,下一刻,便怔在原地。 对面的门仍旧大开着,门边坐着一人,微低着头,一脸诡异的白。 几乎没怎么思考,沈清下意识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喂,你还好吧?"她微微弯下身问。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脸,没有人能够否认,即便眼睛看不见,即使此刻苍白得像鬼,这个削瘦的男人仍是好看到了骨子里。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仍穿着长袖衬衫,她再度确认:"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仿佛等了很久,才得到一句淡淡的回应:"不用。"声音低凉诱人,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低哑和虚弱,听得沈清心头一跳。 这人明显不舒服,那么她不能因为他的一句"不用"就真的拍拍手走人了吧。 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沈清索性半蹲下来,不理会他的拒绝:"是你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扶你?" "……" 这一回,等待的时间更长。 可偏偏,十分难得的,今天的沈清有足够的耐性。 也许是感觉到对方的倔强,终于,许倾玦将脸稍稍偏向声音的方向,沉默片刻,才无言地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 沈清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动作僵硬缓慢,但至少他还有力气自己站起来,看来应该没有大碍。只不过,看着面前这张冷漠的脸,她又觉得可笑。自己从来不是热心多事的人,今天难得好心一回,却又碰上这样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对象。 从来不喜欢自讨没趣,既然对方拒绝她的帮助,又能自己站起身,沈清便转身想走。抬脚的时候,却正好踢到pizza纸盒。 那个pizza,仍然安静地躺在送货小弟摆着的位置。; ------------ (三) “喏,你的东西。”弯腰拾起盒子,沈清递过去。决定不去计较对方的冷淡,好人做到底。 "……多谢。"许倾玦凭感觉伸出手,稳稳地接过。 沈清却不禁微微一撇嘴。这句道谢是多么地例行公式啊,完全听不出任何诚意。 下意识地,她也放冷了声音:"不客气。"心底不免忿忿地想,如果不是邻居,如果不是他恰好长得足够好看,眼睛又看不见,她也没那么多闲心来帮助一个像他这样冷漠又不知好歹的人; 好不容易一个周末,何苦自讨没趣? 当面前的楠木门板在鼻子前方毫不留情地关上的时候,沈清气极的同时,突然想到了许君文--那个时时刻刻都散发着太阳般光辉的耀眼的许君文。 如果说他是火的话,那么这个男人绝对就是冰。又好像,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一个光明,一个黑暗…… 虽然这两个人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也压根没有什么可比性,然而沈清却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不由自主地将他们放在了一起。接二连三的比喻之后,她总算摇摇头,及时阻止了自己的这场荒谬而又无休止地想像。 转身回屋之前,她不经意间低头看了看赤踝踩在磁砖地上的脚,再往上,是白皙的小腿,膝盖,半截大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粉色半透明的半长吊带睡裙就冲出了家门。 幸好他看不见。 往紧闭的对门瞥了一眼,她抱着双臂,轻哼着歌曲走回屋子。 许倾玦为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滑过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阵轻微的挛缩。他扶着桌沿坐下,手边是连盒盖都没打开的pizza。 这种烘烤类的东西,其实是不适合他的。只因为午餐时间到了,他才随便拣了个外送的电话,打过去。他的胃,需要的是长期温和的调养,而他无心去做这种事,也无力做到。刚才之所以会坐倒在门口,只因为胃痛的厉害了,实在无法走回房间,却没想到引来新邻居的关心。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搬进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低柔的声音,还有温柔纤细的手指,这是刚才接过他的午餐时无意中触碰到的。另外,她的身上有很淡的香气,也许是洗发水的味道,清新自然。 如果换作从前,也许他不会有这么多发现,可是自从失明之后,身体其他感官却一下子灵敏起来。 许倾玦不禁想起刚才她说"不客气"时的语调,故意压沉了声音,透着冷意,和之前询问他情况时的腔调截然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他侧了侧头想,也不知她是真被惹恼了,抑或只是单纯地为了回敬他冷漠的态度。 在搬家后的第二个星期,沈清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 当她摆脱几乎长达四十分钟的地铁人群包围后,在小区的意式餐厅外意外地看到了许君文。虽然只是侧面,但她还是在第一眼瞥到时就立刻停住了脚步。 这个人,这道身影,早已用大学四年的光阴刻进她的心里,虽然姿态沉默,却足够深刻。 沈清也曾经预想过很多种见面方式,却没想到此刻就这样碰上了。仅仅愣了半秒,她便隔着餐厅的落地玻璃轻轻拍了拍,做了个口型:"嗨!" 玻璃的那一边,俊朗的男人应声侧过头来,脸上带着此许惊讶。 夜色中,沈清的一颗心往上提了提,突然有些懊恼,身侧穿过的风太大,吹乱了头发; "原来的房子到期,有朋友介绍租过来,租金不算太贵,并且这里环境很好。"面对许君文的询问,沈清随意扯了个谎。 "你怎么会来这边?"她侧着头故作不知地问,大大方方地看着并肩同行的男子的脸--他与几个月前的校友会时并没太大变化,依然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许君文微笑,"我三年前就买了小区里的房子,就在那里。" 沈清顺着他手指指着方向,故意惊讶地眨了眨眼,其实,即使是要她闭上眼睛也能立刻画出那栋白色小楼的样子。 "是吗?那我们也算是邻居了?"沈清边说边在心里打了个寒颤,自己都受不了再继续假惺惺地装下去,于是伸手指着前方淡黄色外墙的大楼,"我就住在那里,有空可以来玩。"及时换了话题。 许君文却颇有些讶异:"那一栋?" "对,十九楼,a座。"报出自己的准确住址,沈清暗自希望他能记住。 许君文愣了愣,轻轻笑道:"真巧!" 沈清不解:"什么?" "没什么。"许君文很快摇头。 沈清挑眉,带着些疑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为什么许君文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到了。"两人在楼前停下,许君文双手穿在裤子口袋里,抬了抬下巴,"上去吧,改天电话联系。" "你知道我的电话?"沈清好笑。 许君文随口报出一串数字,神色笃定,笑道:"应该没变吧?" "呃?"没想到他竟真的知道,沈清一怔,随即才慢慢摇头,小小的欢喜开始在心底冒泡。 "上去吧。"许君文仰头,仿佛在看19楼的灯光,而后复又看向夜幕下笑意柔软的女子,"时间不早了,晚安。" "晚安。" 沈清笑着挥挥手,迈步进入大楼厅堂,走向电梯。 他竟然能够随口报出她的手机号,好像早已烂熟于心。这,怎么能让人不惊喜?身后似乎还有目光相随,沈清的脚步如同心情一般轻快,以至于忘记去问,他究竟是如何拿到号码的。 电梯到达目的地之前,沈清唯一想着的是,回去要立刻给林媚打电话汇报今晚的事。虽说在此之前只是一场不求结果的暗恋,然而,当柳暗花明就在眼前,又有谁能抵得过诱惑?谁能不去暇想? 只不过,当她好心情地一脚跨出电梯门时,才发现过道转弯处堵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沈清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皱眉。因为她看到那副冷然的脸孔,还有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 ------------ (四)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瞟到年轻女子用力绞扭在一起的青葱十指,沈清仍在心里暗叹一声:想不到,她的冰山邻居对着一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标准淑女竟也能做到无动于衷。 然而,这也是沈清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长相。 今天的他没带墨镜。一双眼眸黑如墨玉,配在那样一张脸上,五官果然是少有的完美。唯一的遗憾便是,那双眼完全没有神采,空茫而无焦聚。 即使长得再好,让女人伤心的男人终究不是什么好男人。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角,她侧着身打算从两人的身边擦过去; 。高跟鞋踩在光滑的磁砖地板上,格外的响, 沈清对着此时面对面一时无语的男女低低说了声:"借过"。 没人答话,那个女子向旁边稍稍让了一步。沈清恰好看见她半垂的眼眸,那双漂亮的眼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你走吧,他还在餐厅等你。" 就在沈清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凉的嗓音。虽然从不凑热闹,但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倾玦……"那女子的手伸出来,似乎想握对方的手,但最终停在半空。 "走吧。" 沈清在这个角度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从那个声音里听出一贯的冷漠。但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总觉得这次除了冷淡之外,她还听出了一点决绝和……心灰意冷。 但是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心灰意冷?沈清斜眼觑着那个连背影都能显得清冷和淡漠的男人,这个词也许是永远不能被放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的。 钥匙仍然捏在手里,她却直到那个女人最终沉默着低头走进电梯后,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在这里窥视他人的隐私。 为自己反常的行为耸了耸肩,沈清转身开门,手还没碰上门把手,身后又传来低低的声音:"好看吗?" "呃?"她再度回头,男人已经转过身,冷峭的唇边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 无端的,她有些生气,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八婆!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但转念想到明明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进屋关上门的,便连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毫无说服力。 "对不起!"她叹了口气,低声说。 许倾玦其实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只不过因为刚才并没有听见开门和关门声,所以猜到这位新来的邻居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与喻瑾琼。他只是随口问了声,即使语带讥讽,他要嘲讽的人也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想不到终于有一天,面对那个曾经最心爱的女人的眼泪,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这些年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 听见对方的道歉,许倾玦淡淡地摇了摇头,凭着长久以来的印象和感觉,朝自己家门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眼前除了一片黑暗外,还有一阵熟悉的眩晕。但他知道,这并不是最严重的。因为此刻,让他预料不到的是,胸口处竟涌起一片久违了的抽痛。 迫不得以,他停下来,伸出手摸索到一旁的墙壁,撑住虚软的双腿。下一刻,一阵脚步声便向自己移近,接着,右手臂边多了一双温暖柔软的手。 "你怎么了?"声音很轻,来自那个年轻温暖的女子,带着一点慌张; 说实在的,沈清是有些慌,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否则怎么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苍白得要死的脸色!早在看见他伸手扶住墙壁的时候,她就已经快步走上前来,现在还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预卜先知的能力,因为,在她看来,这个人已经快要昏倒了。 半个身子靠在墙边,许倾玦摇头,他在等待眩晕的消失。他想开口让她离开,但是,心口窜起的疼痛让他连出声说话都会吃力。况且,这个症状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他不确定在没有备药的情况下是否真能凭自己的力量支撑着走回去。 "你能走吗?我扶你。"这一次,沈清说得坚决,不像上次那样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因为这一回的情形明显比那天严重得多。 许倾玦微微侧了侧脸,然后点头。 沈清轻轻吁了口气。抬起那条低温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同时伸手环住他的腰,动作小心地向不远处的房门移去。 "水在哪?要不要吃药?"沈清插腰站在客厅里,看着斜靠在沙发里的人。 许倾玦的手按在胸口,微微皱着眉,过了一会才说:"饮水机在厨房,温水,谢谢。" 沈清迅速倒了杯水,将杯子递到他手里,"没有药?" "不用,老毛病。"喝下一口温水,许倾玦闭着眼,神色间恢复如常的淡然。 那些药,全都放在卧室里,而他并不想麻烦她。 沈清无声地张了张嘴,对于许倾玦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漠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看来病得不轻,却又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摇摇头,退后一步,问:"那么,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许倾玦仍然维持着半坐半躺的姿势,只是睁开了眼睛,将脸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不用了。今天多谢你。" 看着那双完全没有焦聚的黑眸,沈清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看不见东西的他平时是如何一个人生活。然而,也正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她此刻才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沈清看见,那张瘦削的脸上,有很明显的疲倦。她看见他的眉心仍然微微蹙着,他的右手仍然抚在胸口上。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了。 许倾玦沉默,将脸侧回来。 这次的心悸似乎发得得过于久了,他需要尽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在旁人面前喘息。眩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太阳穴上一波接一波的抽痛。 她问他哪里不舒服。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如今还有哪里是真正健康完好的。 过了好一会,许倾玦冷冷一笑,自嘲地低语:"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 (五) 沈清一怔。 许倾玦接着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声音间,虽然仍然不改惯常平淡,但却也少了一份拒人千里的冷然。 "今天谢谢你。"这一次,倒比上回多了份真诚。 沈清走后,屋子里重回宁静; 许倾玦倚在沙发里,右手摸索到之前被随意丢在一旁的喜贴。 修长的手指在纹路细致的纸面上慢慢抚过,虽然看不见,但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它的样子。大红,烫金,贵气,优雅,同时散发着清淡却悠长的香气。 --许家长子的订婚请柬,自然要秉承这个家族一直以来所格外注重的高贵和隆重。 削薄的唇再次微微挑起,许倾玦让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请贴的正中央。这里,应该印着两个人的名字--许君文和喻瑾琼--他的大哥,以及他的前女友。 欢愉,意外,离弃,背叛,这样的定式,又有多少人能幸运地逃得过? 对于这一点,早在三年前车祸发生、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许倾玦就已经想得透彻。喻瑾琼,从来都是精致高雅的女人,让她今后永远陷在照顾一个盲人的生活中,他相信她做不到,而且也不会让她这样做。所以,当初当她在医院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很平静地同意了。只是没想到,仅仅短短一个月之后,她却再度挽起许家另一个男人的手。 想到几个小时前,喻瑾琼将她的订婚请贴递过来时的那份小心翼翼,许倾玦撑着身体坐起,捂着胸口皱了皱眉。 他确定自己已经不再爱她,却没想到仍旧在今天喻瑾琼走后,许久未犯的心悸狠狠地发作了一次,令他猝不及防。 明明早已经放下一段感情,明明当着面可以无动于衷,却又为什么事后还会为从前的人和事牵动心神? 许倾玦想不出理由。 他只知道,如果今天没有沈清的帮忙,也许自己此刻还无法舒服地坐在沙发里,想着这个令他不解的问题。 站起身的同时,许倾玦试着慢慢地深呼吸。他发现,周围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很清新的味道,就像第一次他从沈清的头发上闻到的一样。 三天后。 沈清仍然保持着与许君文再次巧遇时的好心情。虽说这是一段从未想过要求得到回报的感情,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像回到大学时代一般,时不时地期待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发展和未知的惊喜。 下班回家的路上,沈清绕到西饼店买了一小盒草莓鲜奶蛋糕,付账的时候,略一迟疑,还是再次探手拿出一块提拉米苏,说:"一起算。" 门打开的时候,她轻快地向屋里的人打了声招呼。 许倾玦努力将视线调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当然一切只是徒劳,在沈清看来,他只是侧了侧脸,眼睛越过她的肩头茫然地"望"向前方不知名的某一点。 她有点难过:"是我。" "我知道。"许倾玦点头,他听得出她的声音。 "我买了蛋糕,要尝一尝吗?"沈清很自然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突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又补充道:"提拉米苏,很不错的。或者,你喜欢草莓的?" "我想不用了; 。"许倾玦停了一下,脸上才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谢谢。"突然觉得很好笑,草莓蛋糕?这个目前他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难道是在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吗? 沈清放下停留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这应该是第一次,她对一个尚算陌生的人主动关心,甚至示好。就连当初刚认识许君文时,她都不曾这样过。而刚才在西饼店里,看着满屋糕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眼前这个看来对自己毫不在乎的男人,然后很自然地来敲他的家门。 沈清发现,眼前这个人,或许因为身体原因,或许是由于他的态度问题,似乎能够很轻易地让她付出生活中最细小的关注,而又能使这一切变得非常顺理成章。 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沈清犹豫着问:"你……确定不要?"屋里清清冷冷,完全找不到晚餐时应有的气氛和痕迹,她确实有点怀疑他平时究竟会不会按时吃饭。 "确定。"许倾玦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即使我饿了,也不能把它们当作晚餐。" 沈清一愣,明知道他看不见,却仍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窥探的行为被人抓了个正着,她不禁看向此刻正站在对面的许倾玦。 沈清早就知道他很高,以至于170公分的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抬着头,从许倾玦额前削薄的黑发开始,一路看下来,带着点肆无忌惮的意味。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极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薄而淡色的唇正因为此刻的表情而微微上扬着,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然而,让沈清不禁迷惑的是他的眼睛--墨色的眼眸黯淡没有光采,完全不能对上她的视线,更谈不上任何交流。可是,却奇异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望着那双早已失了神采的眼睛,几乎差点陷在那一片失焦的淡漠里。 "在看什么?" "……呃?"微低的男声唤回沈清的意识,她眨了眨眼,定下神。 "你刚才在看我?" "……" 沈清看着许倾玦怀疑地侧着头,窘迫得无言以对。现在她相信,盲人的感觉也许是真的很准确。 "如果没什么事,早点回去休息吧。"许倾玦似乎并无意追问到底,只是淡淡地说。 "嗯,那我走了。"咬着下嘴唇,沈清轻轻吁了口气。 听见远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许倾玦才转身带上房门,神色之间带着点萧索和漠然。 虽然沈清之前帮助过他,但直觉地,他并不认为她是会个很热情且热心的人。那么,带着蛋糕主动敲开连彼此姓名都还不知晓的他的家门,除了是顾及他的眼睛及身体原因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会让她这样做。 然而,他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同情及刻意关注。 从来都不需要。 许君文果真如之前所说,打电话约沈清吃饭。; ------------ (六) 前往餐厅的路上,途经一整片明亮通透的玻璃橱窗,沈清不经意驻足侧头,流光溢彩的灯火倒影下,映出年轻女子的身影,簇新时尚的吊带刺绣裙,搭配着由衷完美的笑容。 她满意地深呼吸,抬头望见明亮的月光,似乎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许君文仍然延续着大学时代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健谈幽默、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自信满满却又不失风度。沈清坐在他对面,大部分时间都在听他侃侃而谈,整晚他们聊着从前大学里的生活,谈论为大家所熟悉的曾经的风云人物,一下子仿佛过去的生活又都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像这样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十分少,他是学长,她是学妹,同在一个学院,大多数的活动都是集体参加的,虽然沈清早已被这位担任院学生会主席的出众男生吸引了目光,可偏偏她将那点小心思埋得很深,除了林媚之外,就连同寝室的几个姐妹恐怕都没发觉。是以,此时此刻,更显得珍贵。 仿佛盼了很久的一天,终于到来,并且,即将展现在眼前的,会是一幅至美画卷,带着沈清的心,一点一点飞扬跳脱起来。 晚餐结束的时候,许君文望着整个晚上都保持着温柔笑容的女子,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你好像都不奇怪我是如何知道你的电话的。" 沈清轻轻"咦"了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道:"哦,对呀,我也正想呢!是谁告诉你的?"随即又觉得傻,自己之前哪有表现出半点纳闷的样子?倒是完全沉浸在二人相处的欣喜愉悦中,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是林媚。"许君文眨眨眼睛笑道。 沈清微微惊讶,手上的咖啡匙轻轻一抖,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暗暗发毛,总觉得那笑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如果真的早就被林媚出卖了,那么这一晚外加过去那几次零星的相遇,自己表现落在他的眼里恐怕一直都像个傻瓜一般。 想到这里,沈清尴尬地皱了皱鼻子,有些心虚地微微抬眼观察。所幸的是,许君文似乎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脸上也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只是语气自然地顺着话题继续说:"前阵子有些事情要咨询她,一起聊天的时候恰好聊起你,想到很久没见,于是就问她要了你的电话,打算以后约出来一起聚一聚。" 原来,只是这样。 沈清暗自松口气。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并没有打算让它公开在对方面前。 可是,"你向她咨询什么?"想到林媚的医生职业,沈清不免担心。 "哦,没什么,一个朋友想减肥,我就顺便向她讨份营养食谱。" 许君文说话的时候,眼底不自觉地流转着异常柔和的光芒,沈清凭着女性直觉,小声问了句:"是女朋友?"话出口后,她才后悔,生怕得到的就是肯定答案。 可是,许君文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用一个温柔的微笑和一个点头的动作,作了最直接的回应。 此后的时间里,沈清只是努力扯着唇笑,直到两颊的肌肉都开始僵硬甚至酸痛; 不是一直说,不求回报吗?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为什么仍旧难免失落? 大学时代,倒追许君文的女生那么多,可他的身边始终空着位置。而如今,就在她以为终于有了开始的机会,甚至一切都将柳暗花明之时,却突然晴天霹雳。 她的天空,太阳才刚刚冒头,却又忽然阴了下来。 令人愕然而又措手不及。 一夜辗转反侧之后,隔天,懒洋洋的沈清被林媚从大床上拖起来逛街。 "天涯何处无芳草。"知晓了详情的林媚坦白道:"我倒庆幸他有了女朋友,否则,还不知你要在他身上浪费多少年的青春呢。" 沈清眯着眼,头顶艳阳高照,她却有气无力:"死女人,你这算是安慰吗?" 林媚一边挽着她的手过马路,一边笑:"好吧,如果你觉得不甘心,可以立刻跟他表白啊。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你现在还有机会,等到他身上真被别的女人贴上专署标签的时候,那就彻底无望了。" 沈清听了,略微沉吟,而后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对于许君文,她一向都没有非要将他占为己有的欲望,初时听见他有女友的消息,失落的情绪多过伤心。或许,一直以来他只是她的一个感情寄托,已经成了习惯,所以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几年如一日延续了下来,可如果非要说她有多爱他,恐怕也不见得。 倾慕大于爱恋,应该就是这样吧。 所以,她不会如林媚所说,与许君文的女友展开公平竞争。更大意义上,他只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梦,美丽了这么多年,却也终将不免破灭的一天。 一路上,两人间或聊着天,直到走进一间精致雅典的画廊。 立于闹市,却能宁静雅致得仿佛与喧嚣隔绝,沈清以美术系的专业眼光环视这个蓝白基调的空间,不自禁地挑眉赞叹。 画廊的经理人是三十出头的女人,高雅得体,以礼貌的笑容迎接她们的到来。 沈清拉着林媚慢慢走过长而宽的走廊,仔细看着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画作。这其中,不乏当代名家的作品。可是,这些都不是沈清所喜欢的--几乎从走进这里的第一眼起,她的注意力便被画廊最角落的一张画所吸引。 海面深蓝得近乎黑沉,海天交界处的太阳却以极其鲜艳的红色涂沫,余下的画布,黯沉的灰白与亮眼的橙红共存,交汇处混成一种特殊怪异的颜色,渲染布满在天空之中。几种强烈冲突的色彩同时出现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内,初看突兀扎眼,然而再细细观察,却又让人不禁产生异常合谐的错觉。 沈清久久停步在那幅画前不愿离去,林媚也凑上前来,看后"哦"了一声:"日出啊。" "是日落。"沈清一手抵住下巴,眼中光采湛然。 "咦?"林媚瞟她一眼,在画框旁四处搜寻,"有画名么?明明朝霞满天,你怎么肯定画的是日落?"; ------------ (七) 沈清微微一怔,答不上来。只不过,方才盯着画布,便觉得那红日就要一点一点沉下去,很快就会落入深海之后,消失不见。 可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并非大海与红日。 "你看,那个女人。" 她伸手指了指,林媚却瞪大眼睛:"哪有什么女人?"沈清所指的,不过是大海边界处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像,粗粗看去,还以为是色彩混合晕染所致。 沈清终于回头瞥她一眼,微微一笑; 此时,画廊经理走过来,显然是听见她们的对话,朝着沈清一笑:"这位小姐说得不错,画的正是落日。" "我想买下它。"沈清说。 经理仍是那副温和友善的表情,"实在不好意思,这幅画是非卖品。" "为什么?" "这是我们老板规定的。"女经理很抱歉地笑。 沈清怔了怔,才道:"真可惜。" 话音刚落,画廊里端的一扇门开了。 沈清还没来得及转头,已听见身边林媚一声赞叹的轻嘘。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门里走出来的年轻男子,有着苍白却英俊的脸孔,握着一根黑色的手杖,漆黑的眼眸黯淡无光。 "那位就是我们的老板,姓许,如果小姐您真想买,或许可以直接跟他说。"也许是看出沈清对那幅画所表现出的不一般的着迷,女经理好心地建议。 沈清看着许倾玦将手杖向前探着,摸索地迈步,她怔了一下,然后点头。 女经理出声唤了声"许先生",许倾玦微微侧头,停在原地,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沈清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位……"经理想要说明情况,突然发现还不知道客人的名字,只好看向沈清。 "我姓沈,沈清。"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许倾玦脸上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显然已经认出她的声音。 女经理接着说:"这位沈小姐很想买下您的那幅画。" "对不起,那幅是非卖品。"许倾玦说得毫无商量余地。 他的画?! 沈清像是没听见许倾玦的回答,还在回想刚才女经理的那句话。她说,那幅画是他的!--难道,是那他画的?沈清怀疑地微微挑眉。 没有听见回应,许倾玦又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一幅,如果这里还有哪幅画是沈小姐喜欢的,可以随便挑了带走,当作是我送你的。" "送我?"沈清转头看了看林媚,后者仍保持一脸惊艳的样子,明显还没回过神。 她笑了笑:"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也许是因为那幅"非卖品"太合她眼缘的缘故,以至于其余的都不能让她满意。此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冷淡的他,今天会突然提出愿意将自己画廊里的画送给她。 "不客气。"显然并不习惯表现得太热情,得到沈清这样的答案,许倾玦也只是淡淡地回应。 不但买不到喜欢的画,沈清还得回一肚子惊讶和疑问。她没想到,原来这家画廊竟是许倾玦开的。更没想到是,很可能他就是那幅画的画者; 那个画里的女人,孤立在海边虚无飘渺得仿佛稍一眨眼便会消失掉,沈清看着她,只觉得莫名阴郁空寂,那是一种即使再强烈鲜艳的色彩也不能将其掩盖的寂寥消沉。 倒是很配他的性格。拉着林媚离开的时候,沈清暗想。 上午在许倾玦画廊里受到的震撼,似乎还超过了前一天从许君文处得到的失意,在兴致缺缺地逛了整整一天后,沈清一无所获。 午餐的时候,当林媚得知许倾玦便是她之前电话里提过的极品男人,并且好巧不巧地住在她对门时,当下便要求周末搬来和她共住两天。对于好友的要求,沈清当然笑着接受。只是,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许倾玦不肯卖出那幅画? 回到小区时,已经华灯初上。沈清拎着小巧的提包,踏进充满意大利风情的餐厅。上一次,她就是在这里巧遇许君文的,只是今天,当她准备找位子坐下来时,在靠墙的一桌,看见了一抹黑色孤单的身影。 "真巧。"她走过去打招呼。一天之中遇见两次,确实不能不算凑巧。 原本靠在椅背里出神的许倾玦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微微抬头,"沈小姐。"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的名字--沈清--简单而好听。 摆在许倾玦面前的只有一杯水,沈清想了想,说:"不打扰你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坐在这里吧。"许倾玦摸到水杯,修长的手指握住光滑的杯身。 今天在画廊遇见沈清,勾起了他很多久远的回忆。那些记忆过于令人沮丧,他不想独自一个人待在屋里去一遍遍回想它们,所以才会选择来到餐厅这样有人气的地方。现在,他反倒希望面前有一个人,能打断他的思绪,让他不用陷入对过去的回忆里。 沈清斯文地吃着自己的晚餐,偶尔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人--他沉默,若有所思。并且除了一杯水之外,他并没有再要别的食物。 "你不吃东西吗?"终于,沈清放下刀叉,问。 "来之前吃过了。"许倾玦倚在椅背里闭了闭眼,眉目间已然显露出倦意。 "我饱了。"放下餐巾,沈清借着幽暗的灯光觑了眼那张苍白倦容,问:"一起回去?" 许倾玦点头,摸到一旁的手杖,站起来。 "你真的喜欢那幅画吗?"电梯里,许倾玦突然问。 "嗯。"沈清用力点点头:"可惜,你不肯卖。"语调中不无惋惜。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许倾玦把脸转向她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会喜欢?" 沈清想了想,歪着头,眯起眼睛努力寻找理由:"也许是读书的时候受专业老师影响太深,他总是强调第一感觉,说那才是最最珍贵的东西。呵呵,现在喜欢这幅画,也是我的第一感觉。而且,"她耸肩,隐隐得意,"就像我说那是日落而非日出,你看,不也答对了么。"; ------------ (八) 电梯慢慢上升,身旁的男子眉峰微动,声音却依旧低缓:"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从画里看出了什么?" 沈清侧头,只见许倾玦神色专注,不由得仔细想了想,而后以慎重的语气回答道:"孤独。" "清冷寂寞而又心灰意冷的感觉。"她补充道,"很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有那么热烈的色彩交融,我却更多地注意到海边那团模糊的影像。那应该是个孤独的女人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沈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学画这么多年,大师级的作品也没少观摹,同学之间也曾相互揣摩对方画中的意境,可是,像今天这般引起她强烈共鸣的,却少之又少。 她再次奇怪地盯着这个目前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的男子,暗暗猜测,画的作者是否当真是他?她看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一种奇特微妙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 然而这一次,许倾玦却陷入沉默,久久没再说话。 电梯上到十九楼,就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许倾玦突然出声。 "如果真的喜欢,可以送你。" "咦?"沈清诧异地停下脚步。 许倾玦抿了抿唇,耐心地重复:"那幅画,送给你。"画遇知音,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况且,自己留着已无用处。 沈清瞧他一副淡然至极的样子,静静地停了一会儿,才突然笑道:"我说,许先生,你一定很不喜欢欠人家人情吧?" 对方眉间一动,"叫我许倾玦就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清继续笃定地微笑:"上午在画廊你就主动提出要送我画,现在还肯割爱,难道不是因为我上次帮过你?"否则,平素冷淡如冰的他又怎会有如此热忱举动? 许倾玦先是微微一怔,既而淡色的薄唇边露出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你帮过我,而我也对你说过谢谢,难道沈小姐觉得我还欠你什么吗?" 说完,丢下反呆在原地的沈清,淡淡道了声"晚安",开门进屋。 第二天傍晚,听见门铃声锲而不舍地传来,许倾玦从浅眠中醒过来,睁开眼,仍是一片无止尽的黑。从床上起身的时候,他按着隐隐抽痛的额角。也许是因为昨天从画廊回来的时候吹了风,他发现自己正在低烧。 "倾玦。" 打开门,听见熟悉的声音,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向后让开一步,让门外的人进来。 许君文走进屋子,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脸上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开口:"两个星期后的婚宴,希望你能去。" 闻言摇了摇头,许倾玦倚在墙边,"我想上一次,我已经和瑾琼说得很清楚了。"背抵着墙壁,一阵阵寒意从背后涌来,许倾玦不自禁地五指收紧。 "我知道。"许君文挺直地站着,语气一如往常地平缓和坚持:"但是别忘了,你是许家的次子; 。我结婚,你出席,这是规矩,同时,也是父亲的意思。" 许倾玦静静地听着,并不作任何反驳,只是唇角讥诮地微微勾起--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听人提起那位许家的权威,是在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自己早应该已经被那人排除在许家成员之外。 "还有,"许君文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那天,你让瑾琼哭了。" 眉尖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许倾玦淡淡地反问:"你很在意?" "她是我的未婚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君文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倾玦沉默了半晌,缓缓问道:"既然并不爱她,又何必娶她?"虽然当初喻瑾琼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选择离开,但他仍不希望她将来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 "她也并不爱我,不是吗?"许君文毫不在意地一笑,盯着眼前这张过于完美的脸,接着说:"一切都只是为了双方利益的需要。这一点,你、我和她,甚至包括许喻两家,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这只不过是一场互利的联姻,与爱情无关。喻瑾琼虽然现实精明,但她家庭富裕,气质高雅,又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与她结婚,身为许家长子的许君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见许倾玦没有说话,他上前一步,问道:"你该不会仍然爱她吧?"当初许倾玦和喻瑾琼的关系有多好,他很清楚。 沿着墙边摸索到沙发靠背,许倾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扶着扶手慢慢坐了下来。冰凉的手心里有些微冷汗,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低垂眼睫,语气淡然:"你们的婚礼,我是不会参加的。还有,你回去转告他,许家所谓的规矩和约束,从来都与我无关。"说完,他闭上眼靠进沙发里,脸色苍白。 许君文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许倾玦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是打算,从此都与许家脱离关系?"他微微抬高音量。 淡淡地轻哼一声,许倾玦疲惫地闭着眼睛。除了生来带着这样一个姓以外,他确实想不出他与那个家还有什么关联。 对着这样淡漠的态度,许君文深深吸了口气:"家里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至于你是否还想认这个家,那是你的事。所以,有任何决定,也希望由你自己回去说清楚。"说完,他再次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仍旧无动于衷的人,大步转身离开。 沈清愣愣地站在虚掩着的门外,来不及作任何反应,里面的人已经大力地把门拉开。 "嗨。"在看见许君文的时候,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来不及掩饰的吃惊。 就在刚才,她从电梯里出来要回家的时候,听见从许倾玦的屋里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她直觉地停下来,因为她认出那个声音是属于许君文的。其实,她也只听到了一句,就是许君文开门前说的话。可是却几乎能从中推测出,他与许倾玦竟是一家人! 许君文的手还搭在门把上,看着沈清,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 (九) "我就住在对面。"因为偷听了别人的谈话,而且被抓了个正着,沈清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刚才路过听见声音,所以就……" "我记得; 。"点点头,许君文面色如常地笑道。 "你……要走了吗?"这一刻,窘迫的沈清其实无比希望许君文立刻离开。 "嗯。"似乎对她站在门外的举动并不介意,许君文微笑:"今天公司还有事,改天,欢迎我去你家喝茶吗?" "……当然。"歪着头,沈清扯出一个笑容。不介意就好,她可不想被他当作一个刻意偷听的变态。 "路上小心。" "会的。" 许君文离开后,沈清仍然面朝电梯的方向站了一小会。然后,耸耸肩,刚转身,便听见侧后方传来一道低凉的嗓音:"你们认识?" 沈清回过头,只见许倾玦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站在门边,神色间带着莫名的沉郁。 "他是我的学长。" 许倾玦沉默了片刻,才转身伸手扶在门上,似乎已经想要关门进屋。 "诶!"沈清出声叫出他,直觉他神色有异。 许倾玦还真的停了下来,想了想,在关上房门的前一刻,淡淡道:"你和他不合适。" 沈清洗完澡后,一直坐在窗台上吹风。从十九层的高度看下去,各色灯光星星点点。 傍晚时,许倾玦在门边留下的那句话一直如一根微小的刺卡在沈清心里。什么叫做"你和他不合适"?总觉得许倾玦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别有的深意,倒像是明明白白地窥破了自己多年来隐藏的心事。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什么都不了解,甚至,什么都看不见,又如何能够仅凭一两句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对话就猜中她的心思? 沈清越想越困惑,最终还是忍不住套了件衣服出门。 "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许倾玦皱着眉。这个女人深夜跑来敲门,见面第一句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下午说的。"沈清懊恼地撩了撩头发,"你说我和许君文不合适,这是什么意思?" 许倾玦略怔了怔,随即了然地舒展开眉头,挑起唇角:"你三更半夜过来,只为问这个?" "我和他只不过是朋友,哪来合不合适之说?"沈清仰着头,很清楚地捕捉到那张削薄的唇边一抹戏谑的冷笑,心里不由得更加羞恼。看来之前猜得不错,一直以来的小秘密八成已经被眼前这个男人敏锐地识破。 倘若今天换作是其他人,也许她并不会这样在意。只不过,许倾玦与许君文,很明显是一家人,沈清实在不愿意自己多年来的暗恋心思就这样暴露在他们面前,更何况,是在许君文已经有了女朋友之后; "我和许君文,只是朋友。"沈清语气僵硬却执拗的申明立场。 "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许倾玦并没有反驳。而事实上,虽然他看不见,但下午和许君文说话时沈清声音里自然流露出的喜悦和急切,已经足以让他猜出**分。自家兄长对于女性来说有多少魅力,作为同父异母兄弟的他,不会不清楚。 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知道与己无干,当时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想要提醒这个自己还不算太熟悉的女人,不要陷得太深,毕竟,许君文的婚姻已近在眼前。 半个小时前吃下的感冒药已经完全发挥了药效,一阵倦意袭来,许倾玦打算结束这场无谓的讨论,脚步向后稍移,搁在门板上的手动了动。 眼看着面前的门就要被关上,沈清下意识地伸手抵上门板:"喂!等一下!"这人怎么从来都这么没礼貌?常常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自顾自地将人隔绝于冰冷的门板之外。 感觉太阳穴又开始抽痛,许倾玦还是耐住性子,挑了挑眉,淡淡地问:"沈小姐,你还有什么事?" 沈清却一时语塞,沉默了好半晌,才以不怎么有说服力的语气坚持:"反正,你猜的是错的。" 黑沉沉的眼眸动都没动一下,"随便吧。"淡漠的语调反衬出沈清急切的欲盖弥彰。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力气都被吸得一干二净,沈清面对这种完全冷淡的态度,羞愧的同时也不禁一阵气恼,刚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深夜的沉寂被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鸣笛声划破。 一声接一声的警铃声在四周响起,沈清一时有些发懵。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许倾玦,发现他正凝眉,仔细地听着。 许倾玦皱眉,"是火警警报。" "啊?"沈清一愣,大楼火警? 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耳边的警铃声像是催命一般地响着,同时对面安全通道里已经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此刻身处十九层的高度,沈清有些慌。 "下楼。"头顶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 她转头,许倾玦已经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脸上仍旧没太大表情。 三三两两的人快速奔下楼梯的脚步声慌乱而急促,沈清侧头看着已经和自己并排的男人,他的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气息,并不见任何惊慌和无措。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突然很感谢还有一个人和自己站在一起。 看见许倾玦眼神无华地扶着墙壁,沈清没有思考便已经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冰凉的手,"这边!"拉着他,走向安全通道。 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并没有太大挣扎,许倾玦任由自己的手被她这样牵着,迈动脚步。贴在自己湿冷掌心上的,是一抹久违了的温暖。如同她的声音和某些举动,她的手,也同样暖而柔软,这样握着他,几乎让他觉得身上的寒意正在渐渐远离。随着她的方向和步伐,许倾玦默默地走下楼梯。; ------------ (十) 也许是受了许倾玦平静淡然的表情的影响,当沈清看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众人的惊慌时,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那么害怕。为了配合许倾玦,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两人渐渐落到后面。多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又远去,她只和他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明明是才刚相熟不久的两个人,忽然间竟让沈清觉得有那么一点生死与共的味道。 下到将近一半的时候,终于得到消息; 。十层的住户发生小火灾,触动了大楼的警报,如今火已扑灭,警报解除。 已经下去了的人们又开始陆续往上涌,有些人脸上还带着劫后重生的夸张喜悦。沈清也暗暗松了口气,和许倾玦一起退到一旁角落,将路让给显然已经陷入兴奋的邻居们。 背抵在冰凉的磁砖墙壁上,许倾玦闭着眼睛。沈清和他近在咫尺,两人的手牢牢还握在一起。背脊处窜上一股寒意,熟悉的眩晕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 "虚惊一场。"他听见沈清在他旁边说。 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出声。 "这还是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呢。"耳边柔和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好像正在渐渐远离。 "……" "……我们上去吧。" 这一次,连动一动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喘息了一下,许倾玦抿着嘴唇,伸出手抵在墙上努力想要撑起身体。才一动,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在一声惊呼中,跪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右腿膝盖猎猎生疼。 "……你怎么了?!"听见沈清惊惶的声音,他想回话,却出不了声,感觉另一股黑暗正在迅速向自己靠拢。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最终,许倾玦只是嘴唇动了动,然后不可遏止地失去仅存的意识。 摘下口罩,林媚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说,他高烧烧成这样,竟然还和你步履平稳地走了九层楼的楼梯?" "我并不知道他发烧。"沈清苦着脸抚额,望向病床上沉睡着的人。当时只知道他的手很冷,还以为是正常情况。直到他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她才发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想到半小时前毫无预兆的那一刻,沈清有些担心:"他现在怎么样?" "没太大问题。"林媚顺着好友的目光,看了看那张俊逸平静的脸,"输完液后烧就会退了。倒是之前似乎听到他的心脏有杂音,具体情况还要等详细检查报告出来才知道。" 无声地点点头,沈清这才松了口气。 正事办完,林媚突然换上一脸奸笑,开始变得不正经起来:"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反正我值夜班,顺便还可以看护大帅哥。"生平头一次,她对于当初半途改行学医的决定无比满意。和这种男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可不是常常都有的。 丢了个白眼过去,沈清径自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显然没打算离开。 "林大医生!"见林媚还饶有兴趣地盯着许倾玦,沈清忍不住开口,并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工作时间,小心被投诉。" 瘪了瘪嘴唇,虽然不太情愿,林媚还是放轻步子带上门离开了。 单人病房里安静昏暗,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亮着,散发着淡黄的光; 。沈清靠在椅背里长长出了口气。这个夜晚过得也算是丰富了,先火警再医院。手表显示已经过了十二点,抬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倒挂着的输液瓶,沈清才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下意识地向床边靠了靠,垂下的视线正好落在扎着针头的那只手上。干净,修长,指节均匀而优美。沈清忽然想到下楼梯时握着它的感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轻轻站起来,将窗户关上,沈清才隔着玻璃望着深沉黑暗的天空发呆。 许倾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浑身上下充满了熟悉的无力感。才微微动了动右手,便不期然碰到了沈清的手臂。指尖所及的微凉触感让他不自觉地轻轻蹙眉。 "……沈清。"他试探性地低声叫了句。 听到动静,沈清几乎立刻从浅眠中惊醒。昨晚奇迹般地没有困意,所以睁着眼直到五点多才稍微趴在床上睡了一会。 回过神,立刻对上那双没有光华的黑眸,沈清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你醒了?好点没有?" "你一晚没回家?"声音虽然无力却仍旧清冷。 点了点头才发现任何动作在许倾玦面前都是徒劳,沈清这才"嗯" 了一声。 心中仿佛有异样情绪滑过,许倾玦没再作声,只是静静地将头扭向一边。 这久违的温暖,曾一度遥远得让他几乎忘记了体会着它的滋味。 "你醒了!"门外适时飘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许倾玦双眼毫无焦聚地朝向门口的方向。 "我叫林媚,上次在画廊见过的,昨晚你的针还是我扎的哦。"已换成一身便装的林媚笑意盈盈地走到床前。 "多谢。"淡淡地点头道了声谢,许倾玦才又开口说:"林医生,我要出院。" "不行!"两道女声同时冒出来阻止。 许倾玦微微一怔,既而苦笑一下。什么时候他的行动要被两个女人管制了? 不再说话,他只是摸到手背上的针头,作势往外拔。 "喂!你搞什么鬼!"眼见尖细的针划破皮肤,涌出细小的血珠,沈清立刻上前按住那只宣示主人强硬态度的手。 "病还没好,哪有这样胡来的?"鲜红的血衬在苍白的手背上,沈清狠狠皱眉。 "许先生,"林媚已然拿了棉签过来,按在细小的伤口上,虽然不如沈清的气急败坏,却也是一脸的不赞同,"虽然输液退了烧,但你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所以请留下来耐心等待。" "不需要什么报告。"冷冷挣脱沈清的手,许倾玦掀开被子径自坐了起来,神情坚持,"我要出院。" 医院,病房,药水的气味,医生公式化的语言,全部都是他厌恶到极点的东西。自从三年前那次车祸之后,他便拒绝再进医院。; ------------ (十一) (十一) 看着一脸冷然的许倾玦,沈清无奈地以眼神寻问林媚。 很少遇到这么固执的病人,林媚叹了口气,"如果你坚持,就让沈清去帮你办手续; 。不过,回家后要注意好好休养。"如果她的专业水准没出差错,眼前这个男人明显体质极差,而且虽然检查报告还没到手,但大致情况她也能猜得差不多。结论就是,她几乎想不通这样一个人竟可以独自活这么久。 "报告还要多久才出来?"走出病房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沈清问。 "时间差不多了,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嗯。"跟着林媚走向办公室,沈清一路上带着气。一想到那个男人固执又毫不在乎地拔掉针头的举动,她就没来由地生气。 在办公桌前站定,她问仔细看着结果的好友:"怎么样?" 林媚扫了一眼报告书,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心脏有明显杂音,靠这种粗略的检查没办法确定是先天还是后天的,但我怀疑可能属于慢性心功能不全。相关的药物我这边可以帮忙开,但估计他自己也有常备。" "很严重?"沈清不禁想起上次他在走廊里的模样。 "唔……要知道,这类心血管疾病,都是分等级的,我没见过他病发时的样子,所以不能给你明确的答案,只能说,应该还没严重到威胁生命的地步。另外,由于心脏原因,他自身的免疫力变得较常人更弱,我想,关于这方面,就不用我说了吧,他现在住院就是很好的证明。" 林媚以医者姿态,口吻平静地叙述,沈清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直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也见过他痛苦的样子,可是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所有情况便像是被加重了一般,让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末了,她摆了摆手,向林媚告别,去给那个不听劝的家伙办手续。 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林媚在身后说:"病才刚好,如果可以,这两天最好有人照顾他。" "我知道。"闷闷地应了句,她低着头走出去。 计程车在大厦门外停住。许倾玦下车后一时之间无法辨清方位,而下一秒,手便被人轻轻的握住。 这一次,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仿佛有了第一次后,第二次就变得自然而习惯起来。牵着他的人没有说话,他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跟着走上台阶,进入大厅,进而走进电梯。事实上,沈清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后,只闷闷地说了句"我心情不好,不要和我讲话",从那之后,她便真的没有再开口说话过。许倾玦知道她不开心,却不清楚其中原因,毕竟许多女人都是有些喜怒无常的。然而即使这样,她仍然不忘牢牢地牵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尴尬地摸索,让他得以顺利地回家。 进门后,许倾玦坐进沙发,而沈清则熟门熟路地倒了杯水,连同医生开的药片一起递到他的手里。 "吃药。"她不冷不热地说。 握着杯子,许倾玦和水吞下白色的药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顺从。 许倾玦朝沈清的方向,低声说:"昨天谢谢你。" 接过杯子,沈清并没答话,只是细细地盯着那张略微憔悴的脸; 。从没见过这样固执的男人,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这样的举动让她感到生气。再一次想起之前从林媚那里得来的诊断报告,沈清发现胸口泛着连自己都不太熟悉的紧涩。 听不到动静,许倾玦疑惑地叫了句:"沈清?" 深呼吸赶走心里的异样,沈清"嗯"了声,然后重重放下杯子,伸手拖着许倾玦的手臂,"你回床上休息去。" 微微一愣,许倾玦摇头,"我不累。" "不累也得去!"沈清心里生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害我昨天一晚上担惊受怕了两次,就当是补偿也得听我一回吧。" 许倾玦苦笑:"火并不是我放的。"为什么两次都要算在他头上? "我不管。"沈清手上用力,拉他起来,"谁让你一意孤行要出院?回家再不老实休息怎么行!" 不去挣扎,许倾玦只是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他发现这个女人已经由所谓的"心情不好"转换为"蛮不讲理"。想到昨晚她送他进医院,今天又帮他办出院手续,来来回回折腾,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并不怎么坚持,随着她来到卧室躺下。 帮许倾玦盖上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睛,沈清才轻步退了出去。她发现,要对付这种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顽固的男人,也许胡搅蛮缠外加强词夺理才是最好的办法。 许倾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扶着床头柜下床,他努力去分辨周围的声音--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他什么也听不到。心中滑过一丝失落,快得连他自己都捉不住。 心情略微沉郁下去,许倾玦扶着门框打开隔音效果良好的门,想给自己倒杯水。瞬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扑面而来,使得他不由得在原地愣了愣。 "你醒了呀。"熟悉的女声,低柔、轻快,显示了对方的好心情。 "你在做什么?"许倾玦靠在门边问,却没发觉自己的嘴角已不自觉地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当然是做饭!"沈清笑着用锅铲敲了敲锅子的边缘,同时满意地发现他的脸色好了许多。 做饭?许倾玦挑了挑眉,这才发现空气中确实隐隐飘动着饭菜香,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涌上来。 他凭着感觉走到厨房外,低声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今天礼拜天,算你有口福了。"沈清往锅里倒上油,然后走过来轻轻推他,"没事去客厅待着。"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但不知为什么,有他站在一旁,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会逼向她。 "我从不用厨房,你哪来的材料?"被迫坐回沙发里,许倾玦仍不忘问。 "当然是从对门我家拿来的啦。"沈清翻了个白眼,不明白怎么这个男人会问这么笨的问题。 &nnsp;; ------------ (十二) 她匆匆忙忙回到厨房里忙碌起来,所以忽略了许倾玦眼边唇角久久不散的似有若无的温暖笑意。 "我失败了!都是因为你!"坐在餐桌前沈清苦着脸。虽然她承认自己的厨艺不会太好,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失败。 "你害我紧张,影响了水准。"她把错怪在许倾玦身上,却没发现当她对着他时,已然习惯了下午那种蛮不讲理的态度。 "有什么好紧张的?"许倾玦脸色平静地吃着寡淡无味的西红柿炒蛋,就好像完全没发现这是一盘没放盐的菜。 被他一问,沈清也怔了怔。 是啊; !有什么可紧张的?不过是做顿饭罢了。以前也不是没做给朋友吃过,为什么今天会紧张? 解释不通,索性放弃去想。沈清端起碗,扒了两口饭,含糊不清地说:"下次一定让你看我的真实水平。" 一旁的许倾玦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一顿晚餐,虽然两人都不会刻意找话题聊天,气氛却奇异的融洽。 沈清收拾完餐桌,便在水池边一边洗碗一边哼歌,偶尔侧头看看坐在客厅里的许倾玦。 他坐在沙发里的姿态闲适而安静。沈清发现,他似乎总能给人安定的感觉,虽然有时很冷漠,但却仍然莫名的稳妥安宁,就好像昨夜火警时那样。 水流哗哗地响着,沈清仔细地洗着盘子,隐约听到客厅那边传来声音。 "你在叫我?"她向后仰着身子,侧头去看许倾玦。 许倾玦点了点头。 "什么事?"她大声问。 "今……晚餐……我……最……"可惜那边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被水声掩盖,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你等等。"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了手,才走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她看着许倾玦问。 "……没什么。"许倾玦突然微微笑了笑,摇头。 "耍我啊。"瞪着那张英俊的脸良久,沈清才嘟囔着走回厨房继续她将完成的工作。 夜风从窗口卷进,带着令人舒心的凉意。城市的夜空原本少见星子,但今夜却有两三颗闪烁在黑沉的天际。 沈清将大理石的流理台清理完毕后,仔细回忆,终于想明白方才那句模糊不清的话是什么了。 如果她没听错,那应该是:"今天的晚饭是我尝过的味道最好的一餐。" 林媚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上午来到沈清家。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现烤的栗子蛋糕,她的脸上就已然现出惊异之色。 那个前阵子还冷如冰山的男人,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沈清家的沙发上,神色宁静而平和。 "你好啊!还记得我么?"一边伸出拇指对好友比划了个赞叹的手势,林媚一边笑嘻嘻地和许倾玦打招呼。 许倾玦微微侧头:"……上次的医生?" "真荣幸你还记得!"林媚脸上的笑容更大。放下手提包,她一把拖过沈清,来到阳台。 "关系进展得不错嘛。" "你想说什么?"看着那一脸暧昧的笑,沈清不客气地给了个白眼, "明明前两次见他,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怎么才短短几天功夫,就登堂入室了!" "少乱说!"沈清伸出食指去点林媚的额头。什么登堂入室?只不过是正常朋友的交往,偏偏被她一形容就变了味。 "当初也是你叮嘱说他需要人照顾的。今天我休息,正好邀他过来一起吃饭,有什么不对?" "我可没指责的意思啊!"林媚突然换上一脸正经,看向客厅,"有没有进一步的可能?如果有机会,可别错过了。这样的男人,到哪去找?" "除了外表,你还对他了解多少?"沈清继续翻着白眼,对于好友的提议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起回到屋里的时候,她看着许倾玦,心里突然划过许君文的影子,并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的影子已逐渐淡去。 因为林媚的到来,一餐饭显得格外热闹。直至饭后甜点和水果时间,许倾玦的话一直不多。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默默听着两个女人轻快的交谈。沈清的笑声时不时地传入耳里,偶尔,他的脑中会不自觉地勾画着沈清的样子,想像有着这样声音和性格的女人,会有怎样的笑容。 午后的时光安静而轻松地缓缓滑过,直到一通意外电话的到来。 原本正漫无经心看着电视的林媚不经意转头,恰好看见接完电话的沈清一脸怔忡。 "怎么了?"她问。 沈清不答话。只是紧紧捏着手机,突然看向许倾玦。 感受到异样的沉默,许倾玦也抬起头。 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先一步出声:"许君文和你是什么关系?" 突然听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的名字,许倾玦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平静地"看"向沈清的方向,"他是我大哥,怎么?" "那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他快要要结婚了,是不是?"沈清咬着嘴唇,轻轻地问,声音里带着毫无隐藏的低落。 处在恋爱之中,与身系婚姻关系,这是两种不同的概念。虽然之前沈清已经打算放弃,虽然她也从没想过要在许君文与他现在的女友之间横插一脚去生什么枝节,然而,突然听说他就快要结婚的消息,仍旧不免让人吃惊和失落。 许倾玦的心微微一震,他几乎听得见那道声音里隐约的颤抖。许君文的婚事,打击到她了吗?心里有说不清的情绪在流动,他只是默然地点头。 沈清深深吸了口气,微微埋怨,"你从没告诉过我。"他是许君文的兄弟,他就住在她对门,而她却直到婚礼的前两天才得到消息。以至于刚才在电话里,面对许君文,她竟一时间措手不及。 听出她的不满,许倾玦只是用力握着手中的杯子。杯中的温水正在慢慢变凉,他平静而漠然地开口:"我早说过,你和他不合适。" 听着他冷淡的语调,沈清略一皱眉。又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 (十三) 自从出院以来,这段时间虽然称不上日日相处,但好歹也算是朋友了,至少,在沈清心里是把许倾玦当作一个新朋友的。可是,今时今日,他又在她面前摆出冷漠的姿态,淡淡地那么说一句,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仿佛她会吃惊会不适应那都只是她的事,是她当初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和提点,与他无关! 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沈清略怔了怔,突然轻轻嗤笑:"是呀!我倒忘了,你是说过的,你说我们不合适嘛!可惜我太笨,没能立刻体会来自朋友的好意提醒。" 林媚已经站了起来,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推开,两眼只是盯着那张依旧冷然、依旧波澜不惊的脸,一丝不知名的难过正在心里逐渐扩大。 最终,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于是默默转身,重重甩上卧室的门,将自己独自留在更私人的空间里。 沈清不知道许倾玦是何时离开的。林媚进屋来安慰,照例是原来那番说辞,她也只是静静地听,并不去解释,其实自己会难过,这许家两兄弟都有原因; 林媚离开后,她从冰箱里翻出几罐啤酒,心情郁闷至极地喝了个精光,然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是第二天黄昏。 头晕脑胀地晃到洗手间,沈清才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双眼浮肿,头发凌乱纠结的自己。用冷水拍在脸上清醒了一下,许君文的那通电话,以及昨日客厅里那张英俊却冷淡的脸同时在脑中浮现出来。 昨天,真有必要那样发脾气么? 心中涌起一些模糊的感觉,一时之间竟连她自己也抓不住头绪。 走出浴室,才听见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滴滴的提示声,打开来看,有一通未接电话,上午因为睡着太熟,竟没听到。 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名字,沈清撇了撇唇,按下回拨键。 电话接通后,她低声问:"你找我?" "……嗯。"仍是极淡的嗓音,"出门没带手机?" "在睡觉,刚刚才醒。"沈清边说边走到大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看了看对面紧闭的门扉,又问:"你在家?"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许倾玦才答:"没有,在画廊。" "哦。"一时有些无语,沈清随意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事实上,许倾玦会主动打电话来,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个号码,前阵天她主动输入他的手机里,为的是万一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得到人。之前,他从来没用过,那么今天突然打来…… 占着电话线两端的人,同时间静默下来。沈清的头发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滴着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滩薄薄的水渍。就在她觉得安静得时间过长以为对方已经收线的时候,那道低凉的声音远远传来:"昨天的事,对不起。" 沈清心头微微一动。这是第一次两人用这种方式对话,声波透过光纤传播,遥远的距离,却近在耳边。许倾玦的声线略低,透着与本人气质十分搭调的凉意,但又似乎格外有磁性。 她突然鬼使神差般闭上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只凭听觉去感知对方。 头一次,沈清感受了许倾玦一直以来的感觉。 听不见她回应,许倾玦继续道:"关于婚礼的事,我该早一点告诉你。"虽然无法看见,但前一天她的失望和怒意,他却是能真实感知的。 "不关你的事。"沈清突然微微一笑,仍旧闭着眼睛,不禁在心里勾画这人道歉时的样子,不知是否照旧冷冰冰。 "我不该乱发脾气。" 这回,轮到许倾玦沉默。沈清接着说:"怎么了?该不会觉得我这人反复无常吧?"然后轻松自嘲:"但是女人都是这样,奇怪的生物,这一点你要理解。"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短暂的轻笑,因为模糊,沈清听得不大真切,紧接着便听见许倾玦低声问:"明天的婚礼,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 。"她也想看看,许君文的妻子是个怎样的女人。 "你呢?"她提议,"明天一起?" "……" "怎么了?" "那么,明天下午先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自然知道,明天见。" "……喂!" 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 沈清疑惑地盯着手机屏幕,什么时候开始许倾玦也学会故弄玄虚了? 只不过,对于明天的婚宴,她心底除了好奇之外,仍不免充斥着淡淡的酸涩。 明天过后,过去的一切便真的就要终结了。 一脚从车里跨下来,沈清疑惑地看着眼前装修典致的店门,不由得问了句:"这是什么地方?" 站在一旁的许倾玦还没答话,硕大通透的玻璃门已被人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衣着时尚,步履翩然。 沈清看着年轻女子径直走向许倾玦,一张精致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等你们很久了。" "嗯。"许倾玦淡淡应了声,同时有些抗拒地动了动被来人握住的右手,但最终没能抽开。 眼光从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轻轻移开,沈清正好对上一双极其美好的眼眸。她随即礼貌地朝对方笑了笑。 "先进去再说。" "好。" 那年轻女子拖着许倾玦的手走在前面,沈清则放慢了一步跟在后头,一同进入玻璃门后的世界。 挑高的屋顶,玲珑剔透的水晶吊饰,垂着淡紫色流苏的落地帷幔,以及隐于半透明纱帘后的成排礼服……沈清坐在象牙白的单人沙发上,一时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正在她有些发愣之际,一只白皙柔美的手伸到眼前:"小姐贵姓?" "……我姓沈,叫我沈清就可以了。"她立即回神,微微一笑。 "我是许曼林。"对面坐在许倾玦身旁的女人也笑了:"沈小姐可以叫我maggie。" 听到这个姓,沈清的眉峰轻轻一挑,立刻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有了**分的明了,同时也为之前两人携手同行找到了合理的原因。; ------------ (十四) 侧头看了看一直静默着的男人,沈清发现许倾玦的脸上仍是一派淡然,似乎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看来真想要从他那里证实自己的猜测,那是不太可能了。 幸好接着许曼林又说了:"昨天我二哥亲自打电话来订下的礼服,早已经准备好了,沈小姐现在就可以去试试。" 果然是兄妹! 沈清一边站起随着店员进入更衣间,一边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张同样优秀的脸孔,发现他们二人的五官神韵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朝许曼林点头笑了笑,沈清心里更加讶异,万万没想到许倾玦竟是带她来试穿礼服的。 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旋转楼梯上,许曼林才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这个自小冷漠的哥哥,语气像才刚发现了新大陆:"想不到你竟然会主动带女人来我这。" 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微微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沙发里,问:"你想说什么?" "她很特别?"许曼林仍是一脸兴味; "普通朋友。" 明显不相信的口吻:"是么……" 冷冷哼了声,许倾玦不再理她。 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许曼林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今晚,我原以为你不会出席。"所以,当昨天接到电话,通知她准备两套礼服的时候,她说不出有多惊讶。 "我和她一起去。" 许倾玦说完,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然而这样的表情,落在许曼林的眼里,竟意外地让她看出了些许柔和。 眼神因为吃惊而轻微闪动,许曼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二十多年来甚少看见他不那么淡漠的一面。 是因为那个女人?仅仅是提到她,就能使他不自觉地稍稍卸下脸上贯有的冷淡?又或者,刚才那一下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许曼林在心里暗暗揣测,张了张嘴,却最终没再追问下去。 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兄长手中,她放沉了声音说:"你该知道的,这次你去,绝不会只简简单单参加个仪式便能离开的。" "这我知道。" 修长的手指习惯地反复划过杯身。他何尝不明白这一次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去面对一场婚宴,但是沈清昨天的答复很坚定,而他,并不想让她一个人在那种场合现身。 "那你……"一想到介时在场的记者,外界的议论,以及他和父亲多年来的矛盾,许曼林不禁担忧起来,然而才刚开口,话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她回过头,沈清装着银白色的曳地礼服正施施然走下楼梯。 "很漂亮。"低声赞叹了一句,许曼林推了推许倾玦的手臂。 直觉地转过头,下一秒,许倾玦却又回头重新陷在沙发里,心里竟有一丝对于眼前黑暗的无奈。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他身旁停了下来。而他,只能微微侧一侧脸,问:"合身么?" "……很好。"低头再打量了自己一眼,沈清笑道:"许小姐的眼光非常好。" "过奖。"许曼林也笑了,直接绕到她身后,为她整理裙摆。 "什么颜色?"许倾玦突然问。 沈清抬眼看着那双幽黑却空茫的眼睛,心里微微一紧,答得飞快:"银白!" 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她有多么希望许倾玦能亲眼看见她的样子。 微微一笑,她又柔声补充道:"无肩,后腰上有很大的蝴蝶结,是褛空的,裙摆一直长到地面,走起路来要特别小心才行。" "……嗯; 。"神色没什么变化,许倾玦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然后伸出手去。 很自然地,沈清也伸手轻轻握住,掌心里感到些许冰凉。 "你似乎高了些。" "呵!感觉真敏锐!"沈清笑开了,"配了一双八公分的高跟鞋,好像挺难走的。" "久了就习惯了。"许曼林插进来,开了句玩笑,"你们身高配合得相当完美。" 闻言,沈清才注意到,实际身高只刚到许倾玦下巴的自己,现在头顶差不多与他耳垂下方齐平。微微一抬头,便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两人此刻恰好挨得很近,她几乎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青草香。 脸颊有些燥热,她很快低下头,假意审视自己的着装。 一切修整完毕后,许曼林站到沈清面前:"好了!非常完美!" "谢谢你。" "不用客气。"许曼林拍了拍许倾玦,"你呢?礼服是在这里试,还是带回去?" "先帮我装起来。" "好吧,反正你的尺寸我清楚,应该会合身。"。 这注定是个属于上流社会的热闹的夜晚。 许君文的婚宴设在许氏旗下众多酒店中最豪华的一家,立于景色最优美的路段,灯火辉煌,气派万丈。 沈清乘坐的车子抵达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并且正飘着细雨,因此车门外早有门童撑着伞等候着。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即使速度极缓,却仍令许倾玦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伸手抵在腰间,他对沈清说:"你先下车。"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一回头便看见许倾玦眉间细微的摺痕,沈清轻声问。 摇了摇头,许倾玦直接拉开身侧的车门,跨下车。 见他不说,沈清也没办法,反正他向来就是这样。况且来之前,她已经逼他喝下半碗粥暖胃,心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于是她也便稍稍放下心。 不顾头顶的雨丝,沈清一下车便拎着裙摆快步绕过车尾来到许倾玦身侧,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今天的鞋跟太高,你要做我的支撑哦。" 淡淡一笑,许倾玦没有拆穿她。实际上他哪会不清楚,今天出门没带手杖,而她是为了迁就他方便,才会主动挽着他的手。在这里,他几乎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她的指引。 两人一同缓缓走上台阶,穿过淡金色半透明的大门,来到外厅。沈清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摆设,一群人已经涌了上来,几乎同一时间,四周闪光灯亮成一片! 下意识地伸手遮在眼前,而各式各样的话筒已经争先恐后地递了过来,沈清一时间愣在原地。; ------------ (十五) "许先生……" "……没想到许先生你会来,请说一说近况好吗……" "听说车祸以后,你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那场车祸,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么严重?……许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年中断的画展,今后还有机会继续办下去吗?……" "……许先生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呢……" "……" 沈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挤在眼前的记者,听见各式各样尖锐的问题,句句围绕着许倾玦; 。她不由得侧过头,却看见灯光下,身旁的人一脸苍白。 不由得收紧了环着他手臂的手,对于这样的阵仗,她没经历过,所以不知所措。同时也直觉感到,许倾玦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出声,所以她也只能无言地陪在旁边。 幸好,很快人群被从中间分开。一个中年男子十分从容地走上前来,而跟在他身后的侍者,也在不失礼貌地阻止记者们继续拍照。 "各位记者朋友!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各位进大厅休息片刻,等待仪式开始。"中年男人交待完,才转身对着许倾玦微微欠了欠身,压低了声音恭敬地说:"二少爷,董事长在二楼休息室要见您。" 沈清看向许倾玦,见他的神色在瞬间有些微的变化。过了一会,才听他说出自踏进这里以来的第一句话。 "带路。"将手臂从沈清身旁抽离,许倾玦冷冷地说。 酒店二楼的走廊铺着厚且软的地毯,许倾玦随着身边带路的人,步履缓慢地走进休息室。 他知道,此刻离他不远处,就是他那威严的父亲。待门被关上后,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见了人也不知道打招呼吗?!"许展飞坐在皮椅中,厉声道。不知为什么,他能处理好商场上所有难题,却唯独无法处理和这个儿子之间的关系。每次两人相见,必然不能和气散场。 许倾玦微微垂下眼帘,有些漫不经心:""您找我有事?" "这么久不回家,我以为你已经不把自己当许家人了!"许展飞冷哼:"你今天竟然会来,真让我感到意外。" "如果您不希望我来,我可以立刻离开。"许倾玦的语气依然很淡。 "砰!"许展飞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安静的室内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收紧,许倾玦紧抿着嘴唇抵抗心跳突然加快而带来的一阵悸痛。 见他不说话,苍老但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你大哥的婚礼结束后,你留下来。" "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吧。"努力压制因心悸而引起的喘息,许倾玦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牢牢地盯着这个从来都和自己作对的儿子,许展飞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为了你母亲的事,你还要恨我多久?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甚至巴不得和这个家脱离关系。难道这就是你报复我当年亏欠你母亲的方法?" 听到旧事重提,许倾玦狠狠皱了下眉:"谈不上报复,你我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 。"心口处的疼痛因为勾起旧的回忆而又再加剧,他暗暗咬牙,将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许展飞坐在椅子里抬着脸,怒意沉沉却最终没有阻止许倾玦的离开。 看着他迈着缓慢的步子摸索着走出门去,背影却挺直而倔强,许展飞轻轻叹了口气。 越是相像,彼此伤害就越深。 然而,当年的错事已经无法挽回,他何时才能给自己机会去弥补? 站在布置堂皇的正厅里,四周围是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沈清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电梯的方向。 刚才许倾玦只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便随着中年男人乘电梯离开了。算时间,上去也已有几十分钟,却还不见人下来。因为上次无意中听见他们兄弟的对话,因此她隐约知道他与许家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加上之前记者那样一闹,许倾玦离开时脸色更是差得吓人,她才会有所担心。 微笑着拒绝了侍者托盘中的酒,沈清无心感受周遭的热闹气氛,干脆悄悄退了出来,打算专心等许倾玦回来。谁知她才刚出正厅,便在拐角处的楼梯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许倾玦正低着头,靠在墙壁边,前额的头发垂下来,使人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即使这样,沈清也立即发现他不对劲! 顾不得什么礼仪,她拎着裙摆快步跑到他面前,扶住他,急声问:"你怎么了?" 许倾玦只是闭着眼,一下接一下地喘息,心口仍在突突地跳。 得不到回答,只好凑上前去看,却见他的嘴唇已经几乎失去血色,沈清有些慌:"你哪里痛啊?"胃?心口?还是其他别的地方?因为搞不清状况,她连扶着他的力道都不敢太大。 头有些晕,许倾玦清楚听到沈清惊慌的语气,却一时间说不了话。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缓了口气,利用这个间隙,他低声安慰:"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听他这样说,沈清几乎叫出来。握着他的手,明明已经满手冷汗,却还嘴硬不肯说! "药呢?药带了吗?"心中又急又气,但她还是尽量轻声问。 许倾玦摇头,带着微喘:"让我休息一下。" "哦。"乖乖地应了声,火气消下一半。总算还知道要休息! 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聚集在正厅里,里面热闹非凡,相比之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显得非常安静。沈清在四周没找着椅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许倾玦慢慢在楼梯上坐下。 见他敛眉闭目的样子,她也不再出声打扰。只是贴着他坐着,让他尽量有个支撑。 里面的音乐停了下来,隐约传来司仪说话的声音,看来宴会正式开始了。沈清却无心那些,也早已把之前驱使自己前来的好奇心丢到了九宵云外。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身旁的人,见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唇色也逐渐恢复淡淡的血色,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 (十六) "……好点了?"良久,她在他耳边问。 "嗯。" "确定?" "……吓到你了?"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宴会开始了。" "进去吧。" "还是不要了。" "怎么?" "我们回去吧。" "你……不想和他打声招呼吗?"许倾玦眉心微动。 "已经没那个必要了。况且,我可不想再受惊吓,早点回去才保险。" "……随你。" 沈清微微一笑,扶着许倾玦站起来。此时此刻,那里面有多热闹也不关她的事。今天之前的与许君文有关的一切,早在司仪洪亮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起,就都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了。 回家途中,沈清最终发现许倾玦一直在隐瞒他腰痛的事实。 "只是当年车祸的后遗症罢了,阴雨天偶尔会发作,没什么关系。" 尽管许倾玦轻描淡写地解释,但仍旧不能阻碍她的怒气逐渐升温,直到进家门那一刻,终于达到顶点。跟在她身后进屋,许倾玦维持着一贯的沉默少言,即使眼睛看不见,但他也知道,她情绪不对。 动作稍显困难地坐下来,他仔细辨别周围的声响。几秒钟后,右侧方发出一声不算太轻的撞击声,连带着低低的惊呼。听起来,像是沈清撞上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皱着脸使劲揉着刚狠狠撞上茶几一角的膝盖,沈清一边咬牙忍痛抽气,一边不忘忿忿地盯着那位"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他的事让她分心,又怎会不注意重重撞上茶几的尖角? 听不见回答,许倾玦很快站起来,伸出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过去。 "……没事……"一屁股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坐下,沈清还在嘶嘶抽气。 原地停了一下,许倾玦继续向她的方向走。 "你小心点!"一抬眼便看见许倾玦几乎就要碰到被自己撞移了位的玻璃茶几,沈清不由得连忙出声,同时探过身去,拉着他的手腕。 许倾玦略一皱眉:"撞哪了?" 张了张嘴刚想告诉他,但沈清突然转了念头。于是忍痛站起来,勉强走了两步拉着许倾玦一同在长沙发里坐下。 "到底哪里痛?"刚才她呼痛的声音,可是千真万确的。 "想知道吗?"一手按着膝盖,沈清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嗯。"许倾玦对于自己此刻看不见东西这一事实有些无奈。 "那你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 "……保证你以后都要说实话。" " 我什么时候……"刚想提出疑问,只听见身旁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冷哼。许倾玦才想到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轻咳了声,应允:"好,我保证。" 满意地笑了笑,沈清转过头仔细地看着他。当眼尖地发现他坐姿僵硬时,一张脸又稍稍沉了下来,"太不够意思了。作为朋友,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算什么?" 轻叹一声,知道沈清的脾气又要发作,许倾玦只好再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嗯。"天晓得他的保证作不作数?!翻了个白眼,沈清打算暂时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她深度怀疑自己的膝盖已经肿起来了。 "该你了。"许倾玦侧过身,"撞到哪了?" "膝盖。"长裙子就是不方便。等到好不容易撩起来时,她才发现真的已经红红紫紫一大块。 "你家有没有药酒?"既然看不到情况,许倾玦只好用最直接且稳妥的方法。 "你家里没有?"沈清反问。像他这样独住,家里居然不常备医药用品?! 沈清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家里有瓶红花油,我回去拿。"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这才想到即使她家有,他也没办法去帮她拿,于是垂着眼睫点点头; 听见沈清一瘸一拐地开门出去,他微闭上双眼,眉间转为一片冷凝。 随便换了条棉质睡裙,沈清拿着红花油回到许倾玦的家。其实她大可不必来回走动。直接在家洗个澡抹上药上床睡觉就行,可她还是很自然的又回来了,并且一进门便发现许倾玦正独自坐着出神,神情有些许落寞。 "发什么呆?" "……没什么。" "好痛!"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大声呼痛,一反刚才的态度。 "撞得很严重?" "紫了,还肿了。"语气中带着点小小的委屈。 不清楚具体怎么样,许倾玦微微沉下声:"快涂药。" 扭开瓶盖,沈清朝他看了一眼,才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让她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看错了。 将瓶里的药油直接倒在红肿的膝盖上,手指轻轻将它们抹散,然后沈清对着吹了口气,稍微有些凉凉的感觉。 "好了。"她抽了张纸擦手。 "这么快?"许倾玦怀疑地侧了侧头。 "是啊。涂上了。" "揉过了?"许倾玦又问了句。 "嗯?"揉?似乎忘记了。 沈清为难地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轻轻去碰撞伤的地方。果然,和想像中一样痛! "还是不要了!"她摇摇头。 难得的,许倾玦的嘴角隐隐抽动了一下,"不揉怎么化开瘀血?" "不要。"要忍受痛苦,她宁愿好得慢一些。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许倾玦伸出手,"我帮你。" "你?"沈清颇不信任地看着他。自己都下不去手了,更何况换他人来做? "嗯。" "……还是不要了。" "……快点。"许倾玦仍旧耐心地将手停在半空,想像到她倔强拒绝的样子,又不由地低声补了句:"听话。" 一句话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 许倾玦没想到自己竟突然那样对她说话,而沈清则感到脸和脖子立马热了起来。那低低的"听话"二字,声音是许倾玦一贯的低凉。然而在这低凉之中,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 (十七) 两人同时愣了几秒,还是沈清先清了清嗓子,小小声音道:"那好吧。"同时,抓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向自己的膝盖。 这样一个冷淡的人,这样一只冰凉的手,此时此刻却以无比温柔的力道按在她的痛处。就着灯光,沈清细细地看着许倾玦一贯淡定的侧脸,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神。 "痛就说,不用忍着。"手指下明显感觉到轻微的肿胀,而刚才还大声呼痛的人此时却没了声音,于是许倾玦低声说。 被他的声音拽回了神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沈清立刻扭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这才感觉到膝盖处的刺痛。 痛是有些痛,但许倾玦的动作已经够轻了,而她也不想显得太过娇弱,因此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比刚才好多了。" 听她这样说,许倾玦也不再多话,只是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一点一点慢慢替她将药力推开。 几分钟以后,胃里空荡荡的感觉突然提醒了沈清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饿不饿?"她问; "还好。" 预料之中的答案,沈清撇撇嘴。见许倾玦眉目间仍是一片安静的专注,虽然私心里不想中断此时的气氛,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已经不那么痛了,有点饿了,我们先吃东西。" 许倾玦收回手,点了点头:"也好。" 十五分钟后,沈清安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许倾玦从门口接过外卖。 "这是特意点给你的。"将一份热腾腾的牛肉羹递过去,沈清监督似地看着许倾玦,"快吃。" 毫无异议地接过,许倾玦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这个女人偶尔表现出的强制态度。 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中,仍在下着小雨,打在阳台上,滴滴嗒嗒作响。 "唉,真倒霉!"沈清咽下嘴里的食物,叹了口气,"又是这种鬼天气。"一想到明早又得在又湿又阴的天气里赶着去坐车上班,心里便一阵郁闷。 "如果今天是周末多好。"实在太讨厌雨天,以至于她几乎有了请假的念头。 "你在哪上班?"许倾玦问。 沈清这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于是说:"城东,杂志社里当美术编辑。" 许倾玦点头,"我忘了,你是学美术的。" "嗯,国画。"可是这世上哪有专门的国画职业?于是毕业后便找了和专业总算有些相关的杂志社的工作。 许倾玦没再说话,沈清却突然想起上次画廊相遇,以及今晚稍早那一帮记者的疯狂采访。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他,"你真的是画家?" 许倾玦垂着眼眸,应了声:"嗯。" "……你原来还开过画展?"印象中,沈清似乎记得有记者提到这件事。 "嗯。"仍是轻描淡写的回应。 "那么,上次在画廊里我看中的那幅画,是你画的?" "嗯。" 沈清定定地看着他。认识时间也不算短,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彼此也算是同行,虽然水平和成就也许相去甚远。 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看见许倾玦仍旧微微低着头,平静地吃着刚才她硬塞给他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确实用三个"嗯"回答了她,她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连串问题他都不曾听到。 起初涌起的惊讶慢慢退去,沈清看着那双微微低垂着的眼睛,以及那眉宇间一如往常的淡漠,这才讪讪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那个……"她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不知是该道歉还是岔开话题; "你不是饿了吗?"许倾玦淡淡地开口。 "……"沈清默默地看着他。言下之意,是让她别再说话? 低下头,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她发现自己突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绝大部分都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直到沈清回到自己家,坐在床上,她懊恼地抓乱一头长发。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样硬生生地去的揭许倾玦的痛处!同样是学画的人,她当然了解眼前一片黑暗,从此再看不见色彩的痛苦。可刚才居然…… 沈清,你一定是疯了!下床奔到镜子前,沈清对着镜中的自己恶狠狠地说。一时间,她突然觉得之前对他的关心和紧张,全被今晚自己那个愚蠢的错误一笔勾销了。 该怎么办? 她习惯性地咬着唇。 许倾玦是在意的吧!看他刚才的反应,应该是很在意她说的话的。自从慢慢熟识以来,还很少见他像刚才那样,对着她恢复最初冷然的态度。 "上帝!"沈清小小的**了一声。 沈清走后,许倾玦独自陷在黑暗与沉默里,微闭双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知道她是无心的,也并没有怪她。只不过,她勾起了他那些早已变得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早前那些记者的问题,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刚才沈清无心的几句话,却让他变得沉郁。他当然还记得那些缤纷的色彩,以及他曾亲手勾勒出的笔笔线条,只是,这些早已经注定脱离了他的生活,因此,他不愿回忆过往的生活,而是选择平静接受一成不变的黑暗。 而如今,当他已经习惯深不见底的黑色世界时,身边又来了个同样学画画的沈清,一个眼里能够充斥着色彩、活得绚丽生动的沈清。 也许,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巧合。 他和她之间的巧合。 不知自己在沙发里坐了多久,当许倾玦打算站起来回卧室时,才发现之前一直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的腰痛,现在却使得他连起身都变得异常困难。 靠回柔软的沙发背,微微有些喘息,想到刚才沈清离开时小心翼翼的道别声,他的眉尖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刚摸到茶几上的手机,极凑巧的,铃声也适时地响起来。 电话里传来的是许曼林的声音。 "二哥,你睡了吗?" “没有。"许倾玦一边答她,一边再次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走回卧室。; ------------ (十八) 许曼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没出什么事吧?怎么提前离开了?" "没事。"许倾玦紧抿着唇,动作缓慢地坐回大床上。 "那就好。"那边显然松了口气,然后接着说:"爸让你明天回家,家庭聚餐。"其实,许曼林省了一句没说。这次聚餐,是为欢迎大嫂喻瑾琼正式进门而设。 "我没时间。"许倾玦闭着眼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早猜到了。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任务算是完成了。"作这对父子的传声筒向来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挂了电话,许倾玦摸到浴室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听见外面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 。床头闹钟报时十一点半,他捏着安静的手机,想了想,按下了关机键。 过道的另一边,房间里的沈清睁着眼直到午夜才睡。原本想打个电话过去试探他生气没有,谁知道先是一阵忙音。等她洗完澡再试时,许倾玦的手机显然已经呈关机状态。听着服务台机械的女声有礼地说着sorry,沈清的胸口更像是堵着一块大石--明明现在最应该说sorry的人是她嘛!可偏偏没有机会。 窗外的雨下得噼呖啪啦。她郁闷地倒在床上,拉过枕头捂着耳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清顶着蓬松的头发,抓了面包和雨伞便匆匆出门。睡过头的后果之一,便是她完全没时间去按照昨晚临睡前的预定计划,直接敲许倾玦的门道歉。 出了地铁站,她踩着湿漉漉的地,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得以准时到达杂志社。心里挂着事,手脚却反而更加麻利起来,再加上前一天已经把今天要用素材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沈清以极高的效率解决了一天的工作。下午四点,大部分记者都出任务去了,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恰当的理由,提早下班。 回家的路上,沈清路过超市,特意进去买一大堆材料,准备晚上做顿好吃的来弥补一下昨晚犯下的愚蠢错误。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面前平稳地停下。 从副驾走出来的撑伞男人,沈清见过,就是昨天宴会上遣散记者的中年人。 "沈小姐,你好,我们昨天见过的。"他的笑容仍像昨晚一样彬彬有礼。 沈清神色未变地回应:"你好。" 男人仍十分礼貌,用手比了个"请"的动作:"董事长想和您见一面。" 一抬眼,见沈清暂时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歪着头看他,于是又再补充道:"二少爷一会儿也会过去,请放心。"言下之意,是让沈清不要怀疑他们有恶意。 呵!沈清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在暗笑。 就算是有钱人家,但有必要非得这样摆谱么? 况且,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哪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地特意派人来请她去见面。 董事长……经过昨晚,她当然知道这个董事长是指许家最老地位也最高的那位。可是,他有什么理由非得见她不可? 所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中年男人,问得有些无辜:"我和你们董事长并不认识,为什么要我去?" "这个,我也不清楚。"笑容可掬的脸上满是耐心,"但是我想,作为二少爷的朋友,被邀请回家吃餐饭,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这一回,沈清是真的笑出声来了,"消息还真是灵通啊!"不得不佩服,连面都没见过,那位许家老头儿就知道自己是他儿子的朋友,并且,能够让人在回家的路上直接堵住她。 "那好吧。"她想了想后点头,紧接着却为难地看着刚买回来两袋满满的东西,"可是,能不能先等我把这些放回家?" "放在车里就好,等一下再送您回来; 。"车门轻轻地被打开。 "那,多谢了。"沈清不再多说,收了伞直接钻进后座。 很快,车子开始平稳地向郊外别墅区驶去。沈清坐在车里,望着被雨滴模糊了的窗外风景,有些心不在焉。她当然不认为此行只是吃顿饭那么简单,但虽然对于许家的举动满是好奇,心底里倒真没怎么去担心。 一路上,她只是在想,也许许倾玦与他父亲关系不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那位素未谋面的老人做事是那么的诡异。 许倾玦开着电视听完一段傍晚新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沈清现在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 连他自己也在暗暗讶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温柔细心却又时而霸道专制的女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他的生活。 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二少爷。" "……什么事?"其实不用问,他也几乎能猜到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目的。 "总裁请您现在回家。" 许倾玦在桌边坐下来,同样的话,他不想再说一次。于是只是冷冷地说:"以后不用再打电话来。" 刚想结束通话,那边又及时传来声音,阻止了他的动作:"沈清小姐也在这里,希望您能过来,大家都在等……" "啪"的一声,许倾玦合上手机,冷着脸站了起来。 "……总裁,那边挂断了。" "没事,你先出去吧。"许展飞坐在皮椅里挥了挥手。 "是。" 早前接来沈清的中年男人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一老一少。 沈清盯着脸上已显老态但依然满面威严的人,不禁皱着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地被直接带来书房,却又被丢在一边,看着那个算是管家的中年男人打电话给许倾玦,其间还提到了她。 沈清自认不笨,即使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光从管家的话和语气中也能猜出**分。 很显然,许倾玦并不想来,但他们似乎在拿她来当作迫使他前来的工具。 无缘无故被"请"来这里打乱她的计划已经令人很不爽了,如今,他们又把她沈清当作什么了?!所以,和许展飞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僵硬,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 反而许展飞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摆摆手,端起茶杯,心平气和地说:"沈小姐,茶快凉了。"; ------------ (十九) (十九) 强咽下紧接着要脱口而出的话,沈清一边告诉自己要保持好的教养,一边端着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才放缓了气息,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请问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一回,声音已完全恢复以往的轻柔舒缓。 许展飞垂着视线,没有看她,脸上倒隐隐有一丝笑意:"沈小姐和倾玦是什么关系?" "朋友。"沈清答得毫不含糊。 "只是朋友这么简单?"许展飞突然抬起眼来看她,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似乎对她的话不太相信。 "不然,您觉得应该是什么关系比较好呢?"沈清十分有礼貌地笑着问,心底里却大大的不舒坦。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分钟的陌生人置疑她与许倾玦的关系,即使他是他父亲,这也让沈清不大乐意; "沈小姐不用这样防备,我也不过随口问问。"许展飞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微微笑了笑。只是,看着沈清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加深了几分。 沈清抬了抬眉,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于是问:"许倾玦会来吗?"其实,不来更好。那样的话,她也可是名正言顺地立刻走人。 谁知许展飞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很确定地答她:"大概已经快到了。" 即使心里万分不愿意,听了这话,沈清也只好忍了下来。至少,要走也得等他到了再一起走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清坐在书房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也不和许展飞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静静出神。 果然不出所料,很快,内线电话响起,管家在楼下通报:"二少爷来了。" "我们走吧。"许展飞率先站起来,招呼沈清下楼。 "许老先生,"起身的同时,沈清突然轻轻开口,"您很关心许倾玦,对吧?" 许展飞应声回头,微微诧异地看着身后微笑着的女孩子。 "我想,您应该一直都有派人时刻留意他的生活,我说的没错吧?"除此之外,沈清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今天发生的事,很显然,与许倾玦有关的一切,全在这老头儿的掌握之中。 许展飞只是略一挑眉,看着她的眼神颇为赞赏。 沈清却不领情,不轻不重地继续问:"可是,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一直被人这么'监视'着,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小丫头,"许展飞终于开口,语气温和,"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半点坏处都没有,又何必故意威胁我呢?" 沈清微微一笑,"你们父子的事与我无关,我也没你想像得那么好心。我只想让你知道,下次千万别再拿我当作你达成目的的工具,否则,我可是会唯恐天下不乱的。" 短暂的静默之后,许展飞哈哈大笑,招招手,"走吧,我今天也只不过是想验证某些事而已。" 沈清下了楼,看见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男两女,分别是许君文,许曼林,以及一个看来有些面熟的女人。见她正紧挨在许君文身边坐着,沈清立刻便猜出她的身份。 沙发上的三人听见脚步声,同时了站起来,以大家族标准的教养迎向许家的权威。然而在看见沈清后,显然那一对兄妹都微微愣了愣。 "沈清!"许君文首先出声,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沈清点了点头,笑道:"好久不见。" 她看着那张生动的脸,迅速而奇异地感觉到心底那一份不同以往的平静。这是否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逝去? 跟在后面的许曼林左右看了看,在确定许倾玦不在场后,才带着狐疑的表情走到沈清身边,以极低的声音问:"就你一个人来的?" "嗯; 。"微微点头,沈清也不方便多解释什么。 见许曼林在身边露出更加不解的神色,她也没心思顾及,只是在想,明明刚才通报说许倾玦已经来了,可为什么还不见人。 正在疑惑间,原本紧闭的淡黄色大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除了着白色工人服的佣人外,许倾玦一袭黑衣黑裤,冷冷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二少爷!"管家候在门边,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却被他挥手格开。 "沈清在哪?"许倾玦只是站在原地,语调极为冷淡。 "我在!"回应声脱口而出。 直觉地,沈清想都没想就直接穿过长长的客厅,走向门口。 直到自己的手被来人柔软地握住,许倾玦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柔和了一些,但眉目间仍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冷凝,他兀自站在门边,也不说话。 沈清看了有些担心,因为即使平常他再冷淡,也从不至于像此刻这样。沈清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许倾玦身上所散发出的怒意。 所以,她不由得紧了紧他的手,再次轻声说了一遍:"我在这儿。" 而此时此刻,客厅里一众人等,全都以一种或深邃或疑惑或吃惊的表情,怔怔地看着门口二人。 许展飞重重咳了一声,打破短暂的沉静。他朝沈清摆了摆手,没什么感情地说:"一起过来吃饭。"说完,轻轻瞟了一眼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迈着步子走向饭厅。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儿子竟会任由别人牵着手却像习以为常一般?沈清这个女人的地位,他果然没有猜错。 听到许展飞的话,沈清抬头看了看身侧的人,等着他的意见。 只见许倾玦依旧冷冷地开口:"我不是来吃饭的。" 说完,他拉着沈清,转身要走。 "你是在气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吗?"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许展飞提高了声音问。 "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不必过来。" 话音一落,向前走了两步的许倾玦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语调冷然:"这种事,希望你不会再做第二次。" 好凶!沈清暗暗咋舌。 虽然她也不太喜欢这个老头儿,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对父子的对话是这样进行的。 她抬头,看了看许倾玦冷峭的侧脸,刚想再看看另一位是什么表情,可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子便已经被身侧的力量带着继续往前走。 &nnsp;; ------------ (二十) (二十) 外面还在下着雨。出了许家的庭院,她便被半拖着钻进早已等在雕花铁门外的计程车,速度快到令她来不及惊讶许倾玦究竟有多么熟悉这里的地形。 淋了些雨,车厢里显得凉嗖嗖的。沈清用空着的右手搓了搓冰凉的左臂,这才发现左手仍被人握在手里,力道紧得令她有些讶异。 扭过头见许倾玦睁着墨色的眼睛,发稍湿漉漉的越发显得乌黑,却衬得一张脸比平常更加苍白; 。她不由得往中间靠了靠,顶了顶他的手臂:"喂。" 过了好半天,一个低凉的"嗯"字才回应过来,尾音微微上扬。 沈清的心暗暗松了松,她有点怕他冷着脸不带感情和语气说话的样子,就像刚才在许家那样。 低下头,目光落在仍旧交握着的手上,她动了动手指轻拍他的手背,"别生气了。" 许倾玦脸色一僵,随即恢复正常,闭了闭眼,"没生气。" "那刚才为什么那副表情?"沈清撇撇嘴,"第一次看你那么凶。" 许倾玦微微挑了挑眉,侧过脸沉默了好半天,才问:"你怎么会答应跟他们到这里来?" 想想自己确实没有理由这么轻率就跟人上车,但她还是答得无辜:"他们说你也会来嘛。"其实还有一句话:这里毕竟是他家,她有什么好怕的!当然,这话她是不能说给他听的。 "因为我会来,所以你就来了?"许倾玦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解释很不满意。 "对呀!"沈清轻快地回答。反正这也算原因之一。 沉默了一下,许倾玦终于抿起嘴角,默然地转过头,不再说话。 车子在雨里缓慢地开了十几分后,沈清看腻了窗外模糊不清的夜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今天,是特意来接我的?"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砰砰加速跳了两下。想到刚才许倾玦回到他排斥的许家,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两人携手离去,她觉得一切就好像是电视里演的一样。 她侧着头,直直盯着那张清冽冷峭的脸,等了好半天,才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眨了眨眼,她喜滋滋地点头:"看来我还挺重要的嘛。" "知道就好。"这一回,许倾玦回答地很快。 "呃?"微微一愣。 沈清睁大眼睛,扭过头去看,车里没灯,许倾玦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眼睛向着前方,并没朝向她。 他刚才,是在肯定她真的很重要吗? 清了清喉咙,她不太自在地动动握在一起的手,讷讷地确认:"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这一次,许倾玦也侧过脸来。 你耍我啊!听他茫然的语气,沈清禁不住在心里大叫一声。本想就此作罢,但以她的性格,是不能容忍某些事情不清不楚的。 反正自己也确实想知道,于是她加重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再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知道就好'是什么意思; !" 许倾玦没说话,修长的手指却不经意地慢慢摩挲,对方指间的那一份温暖,早在他察觉之前,就已经深入他的心底。 他贪恋她带来的真实的暖意,对这个连面都无法见到的女子,他却没想去否认她在自己心中逐渐占据着越来越大的份量。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静到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沈清猛然间觉得尴尬了起来,她甚至觉得前面的司机师傅一直在专心听他们的对话,而此刻正从后视镜里瞟着她呢。 狠狠咬着牙,刚打算就此放弃这个丢人的问题,车子正好经过市区中心最大的购物广场。窗外明亮的夜灯和闪烁的霓虹穿透被雨雾蒙胧了的玻璃,晃了进来,沈清看见那削薄的唇边一抹淡却明显的笑意。 还没等她想明白,许倾玦已经开口了,声音里透着低迷的磁性,"平时不是很聪明么?'知道就好'的意思是,你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这一回,轮到沈清彻底失语,只觉得眼前微微有点眩,两边脸颊一点一点在发热。于是,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虽然失焦却依旧迷人的眼睛,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 听不到对方回应,许倾玦闭了闭眼,极有耐心地又问:"还没明白?"究竟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还是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有这么糊涂? 等了一会,仍旧听不到声音,许倾玦不由地握紧掌中柔软的手,轻轻皱了皱眉,"怎么了?"刚才说的时候,确实没顾虑她的感受。或许,他的话真的吓到了她。也许,她只想作一对普普通通的朋友。 "啊?"见许倾玦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沈清才回过神来。 他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以往的种种,此时此刻他的语气,还有从头到尾不曾松开的手……如果她还不明白,那岂不是真的很傻? 虽然在得到答案之前心底里确实有隐隐的期待,但当真正一切到来时,总难免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个……"她在犹豫该怎么问比较好。 "怎么?"听见她终于有反应,许倾玦也放缓了声音。 沈清停了一下,才咬着唇轻轻笑了笑:"你说的重要,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成喜欢?"后面一句,她刻意放低声音,生怕被司机听到。因为如果换作是她,听见一晚上一男一女在你来我往地隐晦地讨论这种问题,一定会暗地里笑死。 她的话刚落音,车子也慢慢停了下来。 " 到了。"司机边说边打开顶灯。 沈清往前一看,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对了个正着。 果然!沈清在心里讪讪笑了两声。 许倾玦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掏了钱递出去,然后握着她的手,打开车门的同时说道:"可以。" &nnsp;; ------------ (二十一) 站在电梯里,沈清一直抬着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心里不禁暗暗好奇,究竟是天生冷淡还是生来就缺乏情趣?为什么前一秒还可以那么肯定而直接地给她答案,而转眼间却又是一副波澜不惊冷漠淡然的表情?哪有人表白之后会是这种神情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尽管如此,那份从下计程车开始就产生的好心情还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虽然许倾玦没向她要一个对等的回应,但沈清在心里还是很快就给出一个答案,那就是,她也同样喜欢并看重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便慢慢进入了她的生活。 平淡如水的交住,却在不知不觉中产生越来越紧密的相互依赖与信赖,或许在日积月累之下因为太过习惯而未能发觉,可是,一旦清楚了,也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开门进屋后,沈清边脱鞋子边轻轻哼着歌,一旁的许倾玦站在沙发前转过头,抬了抬眉,问:"心情很好?" "是呀; 。"谁像你一样呀!喜怒不形于色。沈清瞟了他一眼。 赤着脚,从茶几上拿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正好看到烹饪节目,她这才拍额叫道:"我之前买了很多东西,全放在车上忘拿回来了。" 许倾玦想了想,淡淡地说:"再买就是了。"许家那边,如果今天不是为了沈清,他本就不想有过多接触。 "本来还想做顿好吃的呢。"抚着空空的胃去厨房转了一圈,如意料之中的没有收获,沈清只好认命地拿起电话叫外卖。 听见订餐的声音,许倾玦睁开原本半闭着的眼睛,低声说:"只叫你一个人的份。" 闻言沈清抬眼看他,提高了声音:"怎么?你不吃?" "不太饿。"许倾玦又重新闭目靠在沙发里。 就着明亮的灯光,沈清这才发现那张脸血色欠佳,眉宇间也有淡淡的倦意,不免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屈起食指抵在眉心揉了揉,许倾玦漫不经心地说:"有点累。" 之前因为一直有事撑着,所以倒不觉得怎样。如今回到家,神经和身体都放松下来,才发现头痛得厉害。 看着许倾玦的动作,沈清这才突然想到之前他去接她时正下着大雨,而他除了盲杖竟连伞都没撑,刚才在车上时连头发都是湿的。 "头晕吗?还是痛?" "没事。"拉下探向自己前额的手,许倾玦淡淡地说:"休息一下就好。" 知道这时候的他不喜欢旁人太吵,因此沈清也不便过于啰嗦。她只是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想了想,突然拍拍他的手:"来,肩膀借你靠着休息。" 闻言,按在眉间的手指动作稍稍一顿,随后,半靠在沙发里的许倾玦唇边逸出一个极轻浅的笑。 "干嘛!"沈清有些不服气。虽然极少机会见他笑,但她这次隐约觉得这是个不屑的笑容,于是瞪着眼睛回过去:"我大方地贡献肩膀给你,你笑什么!再说谁规定只准女人靠男人?"直觉地,她认为许倾玦是在嘲笑她的提议,因此又忿忿补了一句:"大男子主义!" 许倾玦没和她争辩,只是那抹笑意依然似有似无地挂在唇边。过了一会,他伸手探向旁边摸索了一阵,才低声说:"给我一个靠枕。" 立刻从手边拿了个递过去,看着他将靠枕塞在脑后,沈清故作不平地嘀咕:"人肉的还比不上棉花吗?" "嗯。"许倾玦闭了眼,低声应。 "喂!"太过份了!他居然真应了!沈清呼地站起来,给了正安然闭目休息的男人一个白眼,从他面前穿过。 "去哪?"许倾玦准确地抓住她的手腕; "好心没好报,我要回自己家了。" "你叫的晚饭还没来。"许倾玦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吃了再走。" "你休息你的,管我干嘛。"听见那道明显带着倦意的声音,沈清放缓了语气,也不再跟他瞎闹,"我只是去倒杯水,快渴死了。" "哦。"许倾玦这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沈清微微一笑,又拿了两个抱枕垫在沙发扶手上,说:"累了干脆躺着,更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许倾玦没表示反对地慢慢斜靠下来。 沈清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才转回他身边,直接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撑着下巴笑嘻嘻地问:"你刚才该不会以为我真生气了吧?" 许倾玦将脸侧向她,"女人不都喜怒无常?" "那也分情况啊。"沈清故意叹了口气:"不好玩儿,连我真气假气都分不出。" "语气装得太像,我又看不见你的表情。" "看不见可以猜嘛。"沈清开始强词夺理,"反正你得承认你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许倾玦有些无辜:"我从没说过自己聪明。" "冷静理智的人通常总会显得比较有智慧。" "是么。" "当然。"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没说话,正当沈清在暗自猜测他是不是正思考这条她现编的理论的正确性时,许倾玦又突然低声开口:"想起一件事。" 沈清眨眨眼,"什么事?"这不太像他的风格呀,一句话分两句说。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沈清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 许倾玦闲适地侧了个身,"不知道长相,我怎么猜你的表情?" 沈清皱眉,奇怪地看着那张过份好看的脸。他这思维的跳跃性也算大了,明明都已经讨论到冷静与智慧的问题了,他居然还会回过头去想她的一句玩笑话。 "那……需要我形容一下?"难得他有好兴致,她当然奉陪到底喽 "不用。"许倾玦想了想,伸出手去,"盲人有盲人的办法。" 光洁饱满的额头,然后是眉,眼,挺直的鼻梁,小而略薄的唇,最后是微微有些尖的下巴。一路下来,许倾玦的动作非常仔细,并且轻柔。当他的拇指碰到那张润泽的唇时,微微停留了一下,才继续慢慢探寻。虽然只能凭着感觉,但他也能确定,这张脸上的五官十分精致。; ------------ (二十二) 因为靠得太近,许倾玦再一次闻到初见面时沈清身上散发出来的柔和的淡香味,这使得他有些许恍神。手指在她的脸颊上稍作停留之后,才慢慢离开。 原本留连在脸上的低凉温度消失后,沈清睁开之前一直轻闭的眼睛,望向许倾玦,轻笑着问:"怎么样?" "大致了解。"许倾玦点了点头,并没有告诉她心底对于自己眼盲的失望。 见他煞有介事地回答,沈清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也在暗自庆幸,幸好自己长得不差; 伏在沙发边缘,看见许倾玦又重新闭上眼睛,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不如早点去睡吧。" 许倾玦闭着眼,只是摇头。 "待会我吃完东西就回去,你先休息。" 微微睁开眼睛,许倾玦侧着头想了想,说:"你在这等送餐的人,我先去洗澡。" "嗯。" 沈清随着一起站起来,然后目送他走回卧室,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温暖。 倘若真能这样和喜欢的人平平淡淡过下去,也算是件难得美好的事。 生活还在继续,依旧平淡无奇,然而,对于陷入恋爱之中的人们来说,每一天却都是充满生趣的新的一天。 前段时间连绵不绝的雨势,终于有所停歇。 许倾玦醒来后稍作梳洗,便出了门去画廊,因为离家并不算太远,所以他总是习惯步行。早晨八点,经过整天整夜的大雨冲刷过后的空气显得格外干净清新。 正当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铃铃响了一声。听出是语音信箱的提示音,他在路边停了下来,摸出手机。很快,听筒里传来沈清特有的柔软的声音:"醒了没有?" 短短四个字,后面便没了内容。许倾玦握着手机静静等了一会,在确定这是条绝对完整的留言后,先是一怔,既而微微抬高了唇角--这个女人,一早语音留言,只是为了问这样一个问题? 猜测她此刻大概还在赶去上班的路上,因此许倾玦放弃了回复的念头。刚合上手机,身后便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 来不及再走出两步让出位置,身后的衣摆已经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住往旁边一带,接着伴随着一串追逐打闹的声音,三五个小孩子从他身侧迅速跑过。 虽然拿了手杖,但突然而来的冲力还是使得许倾玦脚步微微不稳,加之手肘被其中一个孩子撞到,轻握在掌中的手机就这样滑了出去,金属外壳撞击地面的声音隐于那一长串的脚步声中。 微微侧过头,仔细判断了一下,在发现自己仍无法猜到手机掉落的具体位置后,许倾玦不由得皱着眉半蹲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去。 试了几次,未果,内心里不禁升出一股厌烦,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苦苦找寻的东西塞进他的掌中。 "倾玦。"对面的人开口说话,是他所熟悉的女声。 一边站起身一边将手机收好,许倾玦微微抬眉,"你怎么在这?" 喻瑾琼静静看着眼前削瘦挺拔的男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是来找你的。" 许倾玦的画廊立于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街道上,街的拐角处是一家极其小巧雅致的茶座。两人在里面寻了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许倾玦要了杯温水后,问:"找我有事?" 喻瑾琼微垂着脸,想了一下,才说:"那天……我也在场; 。" "你牵着沈小姐离开,造成了很大的轰动呢。"她微微一笑,神色却异常落寞。 "是吗。"许倾玦只是淡淡地回应,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很快,服务生端了托盘过来,喻瑾琼接过自己的绿茶,道了声"谢谢",才重新看向许倾玦。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但是,如果不介意,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许倾玦已大致能猜出接下来的问题。 "……那位沈小姐,她是特殊的,对吗?"问出口来,她不免暗自苦笑。当初是她背弃了他,如今又哪有权力如此心有不甘地过问他的私事? 只是,当昨晚见他背影冷然地离去,身侧却紧紧地握着沈清的手,那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嫉妒。尽管明知没有资格,但她仍会嫉妒那个能被他主动留在身边的女人。因此,她来找他,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如果这个答案能让她就此心死,那么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现在,问题问出口了,她才赫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于是,在许倾玦有所反应之前,她又突然笑道:"这是你的事,我本来就不该问的,是我错了,你不用答我。" 她发觉,彻底失去希望的感觉,也许不是她能承受的。 许倾玦微侧着脸,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说:"忘了祝你新婚愉快。" "呵,谢谢。" 细碎的丝竹声从茶座角落的音箱里缓缓流泻出来,翠绿纤小的藤蔓缠绕穿行过头顶深褐色的横梁。伴随着一次次开门关门的动作,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临告别前,喻瑾琼细细地望着眼前这安静淡然的眉目,低声开口:"我们以后,还能是朋友么?" 许倾玦点了点头,一贯冷淡的脸上有细微的柔和。 对于当年她的离弃,他本就从没怪过她。 沈清约了林媚共进午餐,两人在sogo旁边的拉面馆里各叫了一份热腾腾的拉面,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吃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清终于忍不住,喜滋滋地将她与许倾玦的事宣告了出来。结果,毫无意外地,唤来林媚一声又嫉又羡的惊叫,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喂!至于么?"沈清摆出平静的样子嘲笑道。 "当然!当然至于!"林媚压低了声音低吼,同时咬牙切齿地瞪着沈清:"老实交待!你们俩是什么时候暗通款曲的?" "胡说八道什么呀。"沈清摆摆手,用力瞪回去。林媚一激动就乱用成语的毛病,她早已习惯了。; ------------ (二十三) 林媚干脆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盘问:"是他先表白的?" 沈清想了想:"算是吧。" 林媚张大嘴巴:"看不出来呀!" 沈清笑了笑,继续鼓着腮帮子吹勺里的面。 "不行。"林媚看了看表,拉下沈清正往嘴里送面的手,嚷道:"你得抓紧时间把详细情节说一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清被迫放弃未完成的午餐,将她和许倾玦之间发生的某些她记得还算清楚的事,统统告诉了林媚。从许君文的婚礼开始,直到昨晚在他家吃完东西后回自己家睡觉为止。 林媚以十分认真的姿态听完之后,仔细盯着沈清看了半晌,才终于冒出一句:"你今年的桃花运能分我一半就好了。" 沈清撑着脸颊,吃吃笑了一通; 。回忆了一遍,才更加发觉这段感情来得奇妙而美好。 搬家的决定,明明是为着一个人,可是到头来,与她牵起手的,却是另一个人。 结账的时候,林媚突然问:"那么许君文呢?你之前不还一直对人家有好感么?" 沈清一愣,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其中微妙的变化。虽然很确定自己对于许君文的暗恋已经彻底结束,但转而仔细想想,又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见异思迁的嫌疑。否则怎么才和许倾玦相处短短几个月,便立刻将倾慕许久的另一个男人抛在脑后了? 返回办公室的途中,她突然意识到,她对许君文的那份感情,除了自己与林媚之外,第三个知情的,恰恰就是许倾玦! 虽然对此他没再提过,但并不表示可以就此忽略吧。况且,就算许倾玦不在意,沈清自己也难免觉得怪怪的。 怎么办?要不要干脆挑明了一次说清楚,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接下来的整整一下午,这个问题时不时地就冒出来打断沈清的工作进度。好在她平常思考公事时也习惯咬着笔发呆,所以这次尽管她脑子里装的净是私人问题,坐在办公桌前时时走神,却也没引来上司和周围同事的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下班,偏偏又被顶头上司叫进办公室讨论下一期新增的工作计划。稍稍拖延了一点时间,当沈清走出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她将皮包收拾好,正打算关灯走人,无意间瞟了一眼门边办公桌上的报纸,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醒目的头版头条上。 这是昨天的商报。但因为她一向没有上班读报的习惯,再加上许家人的突然出现,所以关于许君文盛大婚礼的报道她并没能及时看见。 放下皮包,她索性在桌边坐下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起来。 一对新人的放大照片被排在了整篇报道的正中央,少见的俊男美女的搭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沈清看到旁边的文字,才知道昨天在许家见到的那个女子确实是许君文的新娘,财阀千金,名叫喻瑾琼。再接下来,洋洋洒洒几百字,除了关于一对新人的基本情况叙述外,还详尽介绍了许喻两家此次联姻所带来商业经济效应。 "很相配嘛。"草草略过那些于自己来说无关痛痒的分析与推测,再仔细看了看照片,沈清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然后,她的神线便定格在文章最后的一小段文字上: "……此次订婚宴,许家次子许倾玦也携伴出席。这也是他自三年前车祸以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引起不小的轰动。除去他的身体状况之外,他与当晚两位主角之间的关系也引人猜测……众所周知,当年他与新娘喻瑾琼曾是亲密恋人关系,后两人分手原因外界不得而知……" 文章最后,只是语意模糊地对许倾玦出席此次订婚宴的行为进行猜测。对于兄弟二人与新娘之间的纠葛也只用廖廖几语带过,显然是顾忌到许家在商界的地位,记者不敢过于妄加评论。如今一来,既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地引起读者的兴趣,报社也算做到两全其美。 然而沈清却没有心思分析这些,她的注意力全被其中的一句话所吸引; 许倾玦和喻瑾琼曾经是恋人! 她终于想起以前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了。 难怪觉得面熟,原来早在她刚搬过去的时候,便在走道上有一面之缘。她还记得,当时的喻瑾琼和许倾玦说完话后,是哭着离开的。 曾经的恋人,如今成了自己兄长的新娘?! 沈清不自觉地捂着嘴,几乎不可思议。 他是否会难过? 回家的路上,沈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时是她第一次见许倾玦心脏病发。当时也是她扶着他回到家里的。 虽然没有专业知识,但基本常识她还是有的。心脏病,如果不是过于激动或悲伤,是不会轻易发作的。 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伤心的吧!所以,才会痛得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想到这一层,沈清发现自己的情绪又被瞬间带到了低谷。她从来不是霸道不讲理的人,但如今却又难免有淡淡的失落,就好像,她在与另一个人分享着许倾玦的感情。 即使明知这种想法不对,但她仍控制不住。进门的时候,她默默看了一眼为她开门的许倾玦,然后从他身边擦过,弯下腰换鞋。 "你怎么了?"许倾玦很快便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没什么。"她扯了个笑容,让声音听起来足够轻松,"坐太久的车,累了。" 说完,她钻进厨房。几秒钟后,又抓着头发走出来,有些恼怒:"我忘了买菜。" 许倾玦寻着声音很快走到她面前,摸到她的肩,"到底怎么了?"今天的沈清,就些异常。 "我一忙起来就忘性大嘛!"她拉着他的手,"我们出去吃好吗?我很饿。" "嗯。"紧了紧她的手,许倾玦点头:"我换件衣服。" 十分钟后,两人走道上等电梯的时候,沈清突然伸手环住许倾玦的腰。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会不会伤心?" 许倾玦的身体微微一震,偏过头来想了想,说:"以后的事,现在怎能知道。" 沈清一愣,随即松开手,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同时轻挥一拳打在他的肩上,"你就不能偶尔说句好听的么?" 许倾玦仍然平静地面向她,"我知道你想听什么答案。" "哦?" "但我说不出口。"他的表情很诚实。 "可是……"; ------------ (二十四)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沈清将没来得及说出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就在刚才一瞬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本来要说的是:可是你不怕现在不说,将来就算想让我知道都恐怕没机会? 幸好电梯上来的时间恰到好处,再想想,她也觉得那句话不太吉利,还是不说的好。 两人在附近的餐厅里找了位置坐下来。虽说心里装着几件事,但一向以食为天的沈清对待食物的热情仍旧丝毫未减。她埋着头心无旁骛地消灭晚餐,而许倾玦也向来不习惯在吃饭时说话,因此一顿饭下来,倒是吃得格外安静。 直到结帐的时候,沈清对于之前那个话题,都再也没有提起。 走出餐厅,她很自然地挽着许倾玦的手臂。两人慢慢步行了一小段路后,许倾玦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问。 "你今天很反常。"许倾玦肯定地说。 "哪有?"她抵死不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许倾玦硬是站着不肯动,"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谁说的?"她换下之前心事重重的表情,笑道:"就因为我刚才问了你那样的问题?" "是我的感觉。" "那你一定感觉错了。光听声音也知道我没有不开心。"她的声音里确实带着轻松的笑意。 许倾玦冷下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语气里已经带着薄怒:"沈清,不要欺负我眼睛看不见!" 笑容一僵,她还是一口否认:"今天一切正常,真的!"她一向鄙夷恋爱中的女人乱吃飞醋,试问又怎么可能会把心里那点小别扭说给他听? 这边许倾玦听了,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放开她的手,独自一人慢慢往前走去; "喂!"沈清一愣,追上去:"你去哪?" 许倾玦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沈清看了看,回家是这个方向没错,但是他出来时没带盲杖。外面可不比家里,他哪能熟门熟路地顺利到家? "要我扶你么?"她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许倾玦不大高兴了,所以也不好贸然上前。 果然,前面的男人果断地给了两个字:"不用。" 此时残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但四周围的光线却还不算太弱,来来往往也有不少附近的住户。外型出众但明显眼睛不便的许倾玦走在路上,引来不少注视。 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任他就这样摸索着回去。沈清只好妥协:"好啦!我坦白就是了。" 走在前面的固执的男人终于微微停了停。 沈清低着头大步靠近的同时,在心里迅速衡量了一下,很快便从下午困扰她许久的众多心事中挑出了一个。 回到家,沈清搬了把椅子与许倾玦面对面坐下来。 "我今天的心情是有一点不好。"她说。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想不通。" 许倾玦抬眉:"什么事?" 沈清盯着他好一会才问:"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许倾玦一怔,却随即很坦然地点头:"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为什么?"她接着问。 许倾玦想了想,坦白道:"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原因。" 沈清笑,"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拒人千里的样子。" 许倾玦抿唇,表情难得的有些不自然,"我一向都是那样。" "我知道。所以才奇怪,你那么冷淡,怎么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 许倾玦再次怔了一下,仿佛经她提醒,自己也觉得奇怪了。过了半晌,他才微皱着眉开口,"冷淡不表示没感情。"言下之意,他的性格与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间长短,没有必然联系。 沈清歪着头,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不说话。 对于他的感情,她当然没有怀疑。只不过,她接下来要问的,才是重点。 然而许倾玦一贯的好耐性此刻却像快被消耗完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伸出手朝她的方向探了探,碰到的却是一团空气,于是有些不悦:"坐那么远干嘛?"两人几乎从没这样说过话,他突然觉得不太习惯。 沈清拖着椅子向前挪了挪,同时禁不住满意地轻笑。短短几小时内,她似乎接连看到他露出生气的模样呢!实在有些难得。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你先坐过来。"许倾玦拍拍身边的位置。 "别打断我,话题很严肃的。"沈清不理他,继续问:"爱一个人是否理所当然想要知道对方是否也爱自己?可是你,为什么从没问过我?" 许倾玦听了,露出微微了悟的神情:"你在意的,就是这个?" "……嗯。"也算是吧。 "你应该猜到了的,之前我对你大哥……"她有些支吾。 "当时你还不承认。"许倾玦提醒她。 "那时和你又不熟!" "那么现在呢?"许倾玦的语气轻微的僵硬,一向波澜不惊的心底竟然泛起一丝紧涩。 "现在没有了。"沈清斩钉截铁地说。 突然,语调又一转,她不太确定地问:"可是,你会不会在意?"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她怕他也认为她是个在感情上摇摆不定的女人。 可是许倾玦想了想后,神色认真地摇头。 "真的?" "嗯。"再次肯定后,许倾玦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提问时间结束了。"明明该她坦白的,如今却由他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沈清嘻嘻一笑,也站起来,心里陡然轻松一大半。 "女人通常担忧得比较多,请您体谅。"她重新攀上他的手臂。 "那么,你之所以心情不好,就是因为担心这些?" "对呀。"她大力点头。 许倾玦分析了一遍,决定暂且相信她的解释。 沈清在电话里将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林媚。 "何必那么在意呢?"林媚听了后劝道:"女朋友变成嫂子,想必任何男人都不太能接受吧,你也不能怪他。" "这我理解。"认真静下来想想,沈清也觉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 "再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自信?才刚开始,就问他分手以后的事,要居安思危也不是像你这样的。" "我知道错了。"沈清拖长了尾音,仰倒在床上。; ------------ (二十五) 女人总难免会有神经质的时刻,然而现在想来,倘若将来真要分开,她反而宁愿他如平常般淡漠,不要牵动一丝一毫的心绪。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仿佛转眼间,沈清最衷爱的秋季便到来了。 这段期间,在一切以许倾玦的方便为前提下,沈清家的很多东西都被陆陆续续移到了对门。除去晚上睡觉之外,吃饭,消闲,短暂的休憩等等活动,几乎都在许倾玦的家里进行。 进入许倾玦的生活后,沈清才有了很多新的发现。比如,他有较固定的作息时间;他每隔两天便去画廊一次直到晚上才回;他除了听新闻外极少开电视;在家的时候他习惯很安静地读书,当然啦,那些细密的点字在沈清看来全是天书。所幸沈清也是个动静皆宜的人,所以两人待在一起,也不会合不来; 挑了个周末的早晨,起床梳洗完毕后,沈清便趿着鞋拿着钥匙跑去对面。 就在那晚一问一答过后的第三天,她刚下班回来,便看见茶几上摆着一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她还记得当时许倾玦说:"这样更方便。" 于是,这把能够打开许倾玦家门的钥匙,便被她收入袋中。她不记得谁曾说过,再多的礼物和甜言蜜语,都不及打一把家里的钥匙送给对方来得温馨。而那一刻,她真实地感觉到--的确如此。 沈清打开门后,正看见许倾玦头发微湿、清爽整洁地从浴室出来。 "你答应我今天要出去逛街的,没忘吧?" "现在就可以走了。"许倾玦摸到桌上的钱包,放进口袋。 沈清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不是只穿黑色?"今天的他,仍旧是黑色衬衫外加黑色长裤。虽然整个人看上去帅到极点,但她却很想看看他换个新形象。 许倾玦准确地侧身绕过她走到门口,"黑色方便。" "可我更喜欢白色。"沈清跟在后面,笑道:"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许倾玦坐着穿鞋,想都没想就说:"不要。" 沈清不理他,自顾自地开心:"今天帮你大采购!"说完,拉着许倾玦的手,哼歌出门。 从小到大,许倾玦一直不喜欢一遍遍试穿衣服。过去总是报了尺寸,看中合眼缘的便直接买下。而自从失明之后,他更是只需要通过电话,便可以从过去习惯光顾的时装店拿到合尺码的衣物。由于一个人住,无人帮忙打理,所以不必考虑配色问题的黑色也就理所应当成了首选。 而今天,他却被身边兴致高昂的女人硬拖着走进许久不曾去过的男衣店。 "我不喜欢试衣服。"不忍扫了沈清的兴,许倾玦只好在她脱离自己掌握之前事先声明。 "……没问题。"沈清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爽快地回答。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件又一件秋季男装被店员拿到许倾玦面前。沈清拉他站起来,将每一件都在他身上前前后后仔细比对,然后异常苦恼地发现,这个男人竟能将各种颜色都衬得很好。 "怎么办?都怪你生得太好。"瞟到一旁店员惊艳的表情,沈清笑着凑到许倾玦耳边低语。 许倾玦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如果你长得差点,或是身材差点,我就不用苦恼该选哪几件了。"望着一堆衣服,沈清真的苦下脸来。 对于女人的购买欲和犹豫不决向来是不能理解的,因此许倾玦想了想,说:"你喜欢白色,就买白色的。" 沈清又很无辜地说:"其实我还喜欢蓝色和米色。" 许倾玦微一挑眉,显然听出她是有意闹着他玩; "怎么办?"沈清晃他的手臂。 "……买吧。"许倾玦有些无可奈何。 "好!"沈清满意地点头,将白色、米色、淡蓝色的秋装各挑了一件,交给店员小姐。 "鉴于你今天难得的顺从,以后你的洗衣任务就由我负责了。"回家的路上,拎着几大袋战利品的沈清十分豪爽地宣布。 换下一成不变的黑、偶尔改穿明朗色调的许倾玦,使得沈清格外满意。而在大饱眼福的同时,她也自动自发地接下帮他搭配衣物的责任。 "为什么不喜欢试衣服?"某一晚,沈清突然想到那日在男衣店里许倾玦说的话。 触摸点字的修长手指未停,"太麻烦。" 沈清又问:"那你应该也不喜欢逛街喽?" "嗯。"许倾玦承认。 沈清眨眨眼,语气哀怨:"如果是陪我逛呢?也不喜欢吧?" 终于停下手指的移动,许倾玦转过头来。 "唉,一定是不情愿的。"沈清长叹一声,躺倒在卧室柔软的地毯上。 许倾玦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闭了闭眼,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沈清咬唇笑问:"什么不会?" "……不会不情愿。"虽然早洞悉她的小把戏,心里也颇有些无奈,但许倾玦仍旧耐心地回答。 看着那张表情略略僵硬的俊脸,沈清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赤脚踢了踢许倾玦的腿,"有时候你真是无比可爱。" 许倾玦一愣,扭过头去,"以前并没发现你喜欢胡闹。" "偶尔这样不好么?"沈清掩嘴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回去睡,明早还要上班。" "不行。"沈清摇头,"有几个明早要用的稿没准备好,我去书房弄完再回家睡。" 说完,她爬起来,投奔到几天前被自己搬来的笔记本的怀抱中。 一个小时后,书房门被推开。 "还没做完?"许倾玦站在门口问。 "快好了。"沈清盯着屏幕做细小的修改。 许倾玦扶着墙走过去,可还没走出几步,脚下便被某样东西突然绊住。由于书房里的位置一向宽敞,而许倾玦确定自己所走的这条通道绝不可能会有阻碍,因此脚步不免比平常快了一些。如今被突如其来的物体阻挡,来不及收回步子,重心一时不稳,很自然地摔倒在地上。; ------------ (二十六) 听见身后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沈清迅速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粗心,将之前用到的一些资料和书籍堆在地上,绊住了许倾玦。 快步走过去,蹲在跌倒在地的男人身边,她满是歉意:"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什么东西?"许倾玦伸手在旁边的地上摸索。 "一摞书。" 动作迅速地将它们扔远一些,沈清拉着他的手臂,想扶他站起来。 许倾玦却兀自坐着不动。 沈清不明所以,不免担心:"怎么了?"同时低下头去察看伤到哪里。 许倾玦握住她的肩头:"我没那么脆弱。" 沈清抬起头,看见他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向上微微抬起。 也对!地上全是长毛地毯,哪有这么容易受伤?她暗笑自己瞎紧张。 "我保证,下次再不乱堆东西!" "嗯。"许倾玦揽着她的肩,微闭着眼应道。 白色的灯光下,沈清侧过头,恰好看见他长而微翘的睫毛正上下轻轻颤动。 两人靠着墙在地上坐了一会后,沈清终于抵不住困倦,催道:"快起来,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好。"答应虽答应着,但放在她肩头那只手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快点。我回家还得洗澡,吹头发,熨衣服,还得把这些杂物一一搬回去。"沈清望了望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书房。 "没关系,就放在这好了; 。"许倾玦终于睁开眼睛站起来。 "不行!"沈清开始蹲在地上收拾,她可不想这种事再发生。 "搬来搬去,你不嫌费事?" "那也没办法。" 许倾玦低头想了想,也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任她整理完毕即将开打门回家的时候,才又突然开口:"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稍稍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愿意,你也留下。" "嗯?!"沈清搬着书和电脑,不解地望着门边的男子。 许倾玦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头,"每天来回跑太麻烦,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沈清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她没听错吧!许倾玦竟主动要求她搬来住?! 感觉手臂也有些酸了,她索性转回屋里,放下东西靠在沙发边,笑嘻嘻地说:"都住对门,才几米的距离,我没觉得太麻烦啊。" 闻言,许倾玦更加不自在地扭过头,语气微微僵硬:"随你决定,真不愿意,那就算了。" 虽然心里情愿,但最近每当看见对方清清冷冷的模样,沈清便总忍不住要闹他一番。然而现在,她看看许倾玦的神色,情知也不能再玩下去,但又难免有些不甘心,于是抬手转过他的脸,故作不满地说:"没诚意!" 许倾玦微微蹙眉,"怎样才算有诚意?" 沈清偏着头想了想,伸出食指点在那张淡色薄唇边,笑道:"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哦!同居也算是大事,你却连个吻都没给过,就直接提出来。你说,是不是诚意不够?" 许倾玦一把抓住那只温暖的手,微一挑眉,已从她的话中听出很明显的笑意,随即明白过来。 唇角勾出绝对清晰的弧度,在准确找到了她嘴唇的位置后,他慢慢俯下身去…… 一段绵长的时间过后,许倾玦微微抬起头,拇指还在那张柔软的唇上留连。 "现在算有诚意了吗?"他微笑。 那一吻过后,沈清正式入住许倾玦家,并且又有两个新发现。 第一,冷漠淡然的男人也可以有温暖柔软的唇。 第二,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好看得要命。 在许倾玦的床上醒过来的第一个早晨,沈清稍稍有点不适应,但当她转过头看见旁边男人闭目安睡的英俊脸庞时,又立刻忍不住趴在枕边笑了很久。 平静而安心,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 当天,她主动给了许倾玦一个早安吻。 第三天,她手脚并用地粘住他,贴在他的颈边装睡,使得生活习惯一向规律的男人比平常晚起了一刻钟; 一周后,她开始裹着被单闯进浴室,硬挤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刷牙,并且看着镜中的一男一女幸福地微笑。 习惯就这么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养成,以致于许倾玦也能明确意识到,这个时而安静时而霸道时而又喜欢耍点小把戏的女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也正因为如此,在不经意间,他的态度、神情和语气,都有了一些变化。 林媚来过一次,事后大呼惊奇:"沈清你真伟大,竟能融化冰山。" "趁机会再加把劲,尽快将他拉进围城!"她热心提议。 沈清心里也挺得意,但毕竟现在说结婚还太遥远。 可她没想到仅仅几天后,便在超市里遇上曾有机会和许倾玦走进围城的女人。 沈清和喻瑾琼在坐在酒吧里,各点了一份调酒,然后聊了起来。 "上次在家里,没来得及打招呼,有些可惜。"喻瑾琼笑着说。 沈清点头,"可是那天我就已经猜出你的身份。" 喻瑾琼低眉微微一笑,"倾玦去了之后,我也大致能猜出你的身份。" "我?"沈清有些吃惊,毕竟许倾玦说喜欢她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许家。 "倾玦很少像那天一样,明显地表现出他在乎某个人。" 沈清看见那张精致的脸上现出的一丝苦涩,很自然地说:"和你在一起时,他应该也会吧。"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果然,喻瑾琼惊讶地抬起头,"你知道我们以前的关系?" 沈清只好承认:"嗯。" "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看报知道的。"这样的获知途径,让沈清有些尴尬。 喻瑾琼听了点点头,过了好半天,才又说:"我和他现在只是朋友。" "我知道。"沈清连忙应着。事实上,她也并没有对两人目前的关系产生过猜疑。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闲聊了一阵,话题围绕着工作、兴趣、生活一一进行,偶尔提及许倾玦,也会很快被其中一方有意无意略过。 临分别时,喻瑾琼说:"沈小姐,我是倾玦以前的女朋友,现在又嫁给他大哥,希望这样的身份和你聊天不会让你感到太别扭。" "当然不会。"沈清连连摇头。同时在心里暗想,她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又曾经暗恋过她现任老公,她们之间的关系还真可说是千丝万缕。 回到家,她也没把这事告诉许倾玦,只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但是经过下午的聊天,一向神准的直觉告诉她,喻瑾琼对许倾玦仍有一份情意在。; ------------ (二十七) 一个月后,林媚在出差之前本着医生和好友的双重身份,提醒沈清:"最好让许倾玦有固定体检的习惯。" 比谁都了解他的身体,沈清虽然赞同,但也非常头痛:"可是他好像不喜欢去医院。" 林媚当然记得当日许倾玦在病床上固执拔下针头的情景,但今日不同往日,"你坚持,相信他不会反对。" 沈清抚额:"我会尽量试试。" 挂了电话,她走回卧室,许倾玦已经洗了澡准备睡觉。 爬上床,她趴在他的肩头,说:"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许倾玦摸到柔软光滑的发丝,挑起一缕轻轻缠在指间。 "明天陪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好不好?" 许倾玦皱眉,"你病了?" "没有。常规体检而已。" "……明天什么时候去?" "上午吧,我请个假就行。" "好。" "我一个人太孤单,你也顺道一起作检查,怎么样?" 许倾玦想了想,转过头,"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沈清吐舌,这个男人并不如想像中好骗。 "我也是为你着想嘛!"她拖长了时间,拽拽他的衣领,"好不好?" 许倾玦闭上眼睛,"明天再说。" "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啪地关上灯,沈清蒙上被子,不给许倾玦再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睡起来。 许倾玦最终还是默许了沈清将自己拖到医院,对身体进行轮番检查。以前有的毛病现在一样也不会少,他同意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让身边的女人安心。 然而沈清拿到检查结果后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从没奢望在一夕之间能改变什么,如今许倾玦的情况一切都算稳定,剩下的全部都是需要长期调养的。然而这样就已经够了,反正她会一直陪在身边,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乘电梯下楼。沈清原本心情不错,但突然想到杂志社周年纪念将至,工作量猛然增加了一倍,不免朝许倾玦小小抱怨。 "恐怕我以后天不黑不能回家了。" 话才落音,电梯在某个楼层停下来,门开的时候,沈清看见等在外面的人。 "真巧!"她稍稍一愣,随即朝来人点点头,同时拉了拉许倾玦的手肘,补了一句:"喻小姐。" 许倾玦很自然地偏过头来。 走进电梯的喻瑾琼和这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拎着包退到角落站着。 电梯关门之前,沈清眼尖地瞟到对面一间办公室外的门牌,她微微讶异地看向喻瑾琼。而后者,只是低头笑了笑。 下到一楼后,喻瑾琼终于看了看许倾玦,然后问沈清:"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知道她担心什么,沈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只是普通检查。" "那就好。"喻瑾琼紧了紧风衣领,道了声"再见",然后便独自向车库走去。 沈清和许倾玦并排坐进车里,说:"她好像是去妇产科。" 许倾玦侧过脸,"嗯?" "也许是怀孕了。"沈清想到一个月前见到她时的样子,似乎现在比那时是胖了一点。 许倾玦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们认识?" 沈清一愣,想到既然当时没说,那么现在也不好再把一个月前的事告诉他,于是说:"上次在许家见过一面。" 许倾玦"哦"了一声。 沈清侧过头去,见他似乎并没有要说出他们之前关系的意思,心里稍稍有点被人隐瞒事实的不痛快。但很快,随着十来分钟的车程,她又将那点小别扭抛到了脑后。毕竟,他和喻瑾琼现在并没再发生什么。 为了准备杂志的周年特刊,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沈清所说,一下子天昏地暗地忙起来,就连周末时间也不得空闲。上午,她前脚刚出门,喻瑾琼后脚便到了。 稍微寒暄了两句,喻瑾琼终于低声说:"我怀孕了。" 由于前两天听过沈清的猜测,因此许倾玦并不十分吃惊。他微微挑眉,说:"恭喜。" "谢谢。" 自从检查结果出来后,喻瑾琼突然发现,之前残留的那些关于许倾玦的幻想也不得不到此为止了。如今已为**为人母的她,似乎陡然间多了一层负担和责任,以致于不得不提醒自己应该立刻清醒过来,对于过往的感情不宜再作留恋; "下个月,君文去北欧开拓市场,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也许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许倾玦点点头,"国外环境更适合休养,对婴儿也有好处。" 喻瑾琼微微笑了笑,"所以今天特意来和你道别。" "多保重。"许倾玦神情柔和。 "倾玦,你怪我吗?"她突然转了话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做。" 许倾玦侧过头,脸色平静,"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她深呼吸,"都怪我太胆小,没勇气面对突然而来的困难,更不敢违背长辈的决定。" "他们为你作的决定并没有错。" "……我和君文相敬如宾,还算过得去。"她低低一笑,其中有很多苦处只能往心里藏。 "不过,"她突然又说:"很高兴你身边有沈小姐,上次和她喝酒聊天,看得出你们过得很好。" "喝酒?"许倾玦闻言,眉间现出淡淡的疑惑。 "上个月碰巧遇上,一起喝了一杯。她也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但好像并不太在意,感觉是真的善良又体贴。" "是么。"墨黑的眼眸隐于长长的睫毛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 "倾玦。"喻瑾琼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我要回去了。……但在走之前,能不能给我个拥抱?" 见面前的男人一时没回答,她又说:"就当是提前送别吧。" 许倾玦沉默地点点头。 一股早已在记忆中淡去的香味袭来,他站在原地,任由喻瑾琼拥住他的腰。 这一抱之后,就要断绝所有念头了。喻瑾琼将脸靠在那个一直住在她心底的男人肩上,暗暗对自己说。 感受到过去熟悉的体温和呼吸间属于许倾玦的气息,喻瑾琼不自禁地将头埋得更深,久久不愿松手,直到头顶传来淡淡的嗓音:"瑾琼。" 她摇摇头,难得任性:"对不起,再一下就好。" "不要这样。"许倾玦扶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推离,同时侧过脸去。 喻瑾琼睁开眼睛,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对不起。"她再次说。 "自己保重。"许倾玦慢慢松开了手。 "嗯,再见。" "再见。"; ------------ (二十八) 喻瑾琼走后,许倾玦坐回沙发里,想到她之前无意间提到的事,神情难测。 当沈清终于结束忙碌的一天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许倾玦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回过头打招呼,却在瞥见他白色衣领边的一抹淡红色痕迹后微微一愣。 "我回来了。"她光着脚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同时仔细看去; --是口红的印子。虽然很淡,但她仍能肯定那是口红印在上面留下的。 她原地站定,抬头问:"今天有人来过?" "是喻瑾琼。"许倾玦淡淡地说。 "她?"沈清不禁又朝那抹红印看了一眼,心想,的确除了她,估计也没人能有这个资格和可能了。 "嗯。"许倾玦将脸转向她,"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沈清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趴在他的胸口吸了口气,闷声说:"因为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许倾玦一怔,既而摸摸她的头发,轻抬唇角,"胡说。" 沈清并不辩驳。只是趴了一会才抬起头,笑道:"随便说说的。看玄关的拖鞋摆放也知道被别人穿过了嘛。" 许倾玦点头,正要揽着她在沙发里坐下,却被她轻轻挣开。 "怎么了?" "没什么。"沈清淡笑,"我去洗手,然后做饭。" 说完,她将风衣脱了胡乱搭在沙发上,转身走向厨房。 沈清一直心不在焉,终于在饭桌上突然问道:"喻小姐来有什么事?" "告诉我她怀孕了。" "特意来说这件事?你和她很熟?"她故作不经意地问。 许倾玦的动作停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嗯。" 沈清不再说话,静静过了几分钟后,再次看了那雪白的领口一眼,她终于有些忍不住,直接问:"那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许倾玦沉默了一会,也放下筷子,侧过脸朝着她,"沈清,你别这样。"表情虽平静,但语气间已带了些不悦。 闻言一愣,沈清不解,"我哪样?" 许倾玦抿着唇,微微皱眉,"你上个月和她见过面,为什么要骗我?" 沈清不禁一怔,"……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没和你说。"因为看出他的怒意,她的语气也僵硬起来。 许倾玦冷冷地转过头:"既然这样,那么现在就不要来试探我。" 沈清微微睁大眼睛咬着唇,过了好一会,才冷笑:"我发誓,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试探什么!" "今天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许倾玦扶着桌子站起来,淡淡地说,"沈清,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你。" 沈清呆愣地看着那道修长冷漠的背影离去,压根没想到有一天许倾玦竟会以这样的姿态对她说这样的话。 "真是莫名其妙; !"她也推开椅子站起来。 本想冲到卧室让他说清楚领子上的口红印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刚才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沈清,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你",心里不禁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 看着那道紧紧关上的卧室门,沈清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穿上风衣拎着皮包,重重开门走了出去。 许倾玦坐在床边,听见外面传来的巨大的关门声,不禁抚着心口闭了闭眼,苍白的脸上不复以往的平静漠然。 他知道刚才冲着沈清发火,必然会挑起她的不满。然而,他的感受却也是沈清无法理解的。虽然她瞒着他的并不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如若他今天眼睛未盲,也许便不会如此计较。可是如今,他的生活完全被黑暗包围,而被自己视作至关重要的女人却刻意隐瞒了一些和与他有关的事情,以至于一时之间竟产生出无法捉摸和掌握沈清情绪的挫败感。对他有了隐瞒的沈清,似乎离他更远了一点,使他隐隐担心会从此渐渐触摸不到她的真实想法。 心脏跳动得有些杂乱,许倾玦分不清是因为自身情绪或是关门声响所致。他伸手摸到床头闹钟--八点半,不知道沈清去了哪。 沈清冲出家门才发现外面正飘着细雨。接近深秋,夜里寒意渐重,她环着手臂打了个颤。她已打定主意,在双方气没消之前,坚决不回去。而且她也不想独自待在自己家里生闷气,于是直接打车奔向市区,心想离得越远越好。 在家等到九点一刻,许倾玦打开门走到对面去按门铃,无人应门。他又不得不回家摸到手机打电话,响了两声后被对方直接挂机。再打,便已经转为关机状态。许倾玦不免有些担心,不清楚沈清这一走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努力思索她此刻可能去的地方,却又毫无头绪。 原来,短短的相识相处时间,并不足以让他完全了解她的所有生活圈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雨声逐渐清晰起来,许倾玦试着打电话到林媚家,可林媚出差未归,那边自然没人接听。紧紧捏着手机,他耐住性子闭了闭眼,才勉强压抑下想要立刻砸掉它的冲动。 最终的结果是,沈清果真一夜未归,而他也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这其间,心口曾两次轻微的悸痛,而他却只是靠在客厅的沙发里,不管不顾,任由它突然发作然后慢慢平复。 眼睛看不见,他连出门都不方便,更别说满世界地去找沈清了。这一晚,他对自己身陷黑暗这一事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耐和挫败。 终于,门铃叮咚响了一下。许倾玦迅速起身,却不可遏止地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撑着墙壁皱眉轻哼了一声,然后去开门。 "嗨!"门外传来许曼林的声音。 许倾玦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这才想到,如果真是沈清,她也不需要按门铃才进门了。 "二哥,怎么了?"见许倾玦眉间显出难得浓烈的沉郁,许曼林不禁讶异。 "你怎么来了?"许倾玦扶着扶手重新坐下。刚才的晕眩将一夜未眠的疲惫全部带了出来,使他明显有了倦意。; ------------ (二十九) "沈清让我作她一个时尚特辑的参考,约了今天一起去我店里的。她人呢?"许曼林四下里看看,一室冷清。 许倾玦闭上眼,声音低沉:"没回来。" "嗯?"察觉不对,许曼林仔细看他,不免担忧地问:"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许倾玦没回答,却突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问:"她约了你今天见面?" "对呀,说好我开车来接她的。" "……也许她会直接去店里。"许倾玦边说边站起来,进屋拿了钥匙,说:"我和你一起过去。" "等一下!"许曼林拉住他,问:"你们吵架了?" 许倾玦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穿外套。 许曼林没办法,见他脸色苍白,生怕出事,只好想了想,说:"你在家等吧,我过去见了她让她回来。" "我没事。"许倾玦淡淡地回绝。 许曼林见他神色坚决,知道拗不过他,叹了口气,再次拉他的袖子,"要出门也得先换件衣服吧; 。衬衫领子上有口红印……"一抹淡红衬在雪白的衣料上,格外明显,以至于她刚进门时就看见了。 许倾玦却动作一顿,"什么?" "口红的印子啊!估计是沈清的。"许曼林不在意地边说边进卧室帮他拿衣服。 许倾玦却僵在门口,伸手摸了摸之前喻瑾琼靠过的地方,突然想起之前沈清说的"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还有餐桌上,她冷笑着说:"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试探什么!",以及后来夹杂着怒气的关门声…… 心口处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他伸手按着胸前,无力地靠在墙边重重喘息,慢慢滑倒。 然而此时此刻,沈清却坐在开着雏菊的精致花园里,品上好的龙井。 "我很好奇,许家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她放下茶杯,眨眨眼问对面的老人。 许展飞呵呵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昨晚我只是随便挑了间酒店住下,今早刚出门就被你给截住,随后又被'请'回这里。难道你要告诉我,早上只是偶遇?"沈清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偌大的城市,他都有办法第一时间找到她。 "又或者,你现在连我的一切都开始关注起来?" 许展飞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千万不要怀疑是我派人跟踪你。" 沈清看他一眼,给了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其实呢,只不过是我昨晚在那家酒店会了个老朋友,出来时正好看见你进去。见你板着脸,担心出了什么事,所以一早就叫司机在那等你。" 沈清把玩着小巧的茶杯,挑了挑眉问:"怎么?想见儿子,所以又拿我作诱饵?该不会忘了我上次说过的话吧?" 许展飞摇头,"我所猜想的事已经得到了证实,所以再没那个必要了,你放心。" "哦?是什么事?"沈清知道一定和她有关。 "小丫头别装傻。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倾玦很在乎你。" 沈清偏头一笑:"当时你想证实的,就是这个?" 许展飞笑着点头。 真狡猾。沈清在心里说。 "那么今天呢?找我又有什么事?" "昨晚为什么没回家住?" "私事。"她答得干脆。 许展飞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和倾玦吵架?" 想到那个人,沈清不由得冷着脸,"……你怎么知道?" 许展飞笑笑不答,又问:"如果我不去接你,你原本打算去哪?" "去你女儿的店里; 。"经他提醒,沈清看了看表,早已过了约定时间,大概许曼林现在已经到了许倾玦家。 "你和曼林约好了?"许展飞的眼神闪了闪,说:"可是她刚才打电话来,说有人身体不舒服,她正急得团团转。" 沈清心里一紧,瞪他:"谁?" "他气得你一夜不归,你还关心他作什么?"许展飞云淡风轻地说。刚才许曼林确实打电话来告诉他许倾玦心脏病发,但好在吃了药已经缓和过来,没有大碍。 沈清硬下心,坐着不动,看着他笑:"你的生活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这么有兴致插手小辈的事。"许曼林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她暗想。 许展飞抬眉一笑:"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 "可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沈清开始扣风衣扣子,"没时间和你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能不能派车送我?"半山的豪宅,她自认没本事穿高跟鞋慢慢走下去。 "可以。回公司还是回家?"许展飞慢悠悠地笑着问。 沈清咬牙,看他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她今天算是正式认清了许家大家长的真面目了--一个假装威严,实则闲极无聊爱多管闲事的老头。 许展飞回头吩咐了一声后,也站起来,"丫头,你今天喝了我的好茶,还得到重要消息,下一次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帮你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许倾玦让佣人送客。 "我终于知道许家的生意为什么做得这么大了。"沈清临走时环视四周,似笑非笑地说。 她脚还没踏出去呢,下一次的回报就预约下了!许展飞的表现,完全是生意人的本色! "其实,下次不用拿这么好的茶招待我,"临走时,沈清回过头笑道:"我只爱喝花茶,玫瑰花茶就好。所以,这杯上好龙井,我并不领情。" 她得意而娇俏地笑着挥别许展飞,离开得太迅速,因此没注意到他苍老的面上一闪而逝的怔忡和思虑。 坐上车,沈清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家。同时暗想,最好这次许老头儿没骗她! 正在沈清往回赶的时候,许曼林却满身是汗地坐在地上喘气。这还是近几年来,头一次见到许倾玦心疾发作。只不过是转身拿件衣服的工夫,再回来便看见他脸色惨白地斜倚在墙边,神色痛苦。幸好许曼林反应快记性好,冲进卧室找到药喂他吃下去,才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就近扶许倾玦在客厅沙发里躺下,看见他累极得逐渐陷入睡眠之中,许曼林才重重吁了口气。在地上坐了一会,确定许倾玦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她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得知沈清并没过去后,她抓起皮包出门,决定直接去杂志社找沈清。; ------------ (三十) 沈清和许曼林的时间错过了,所以当她回到家时,只看见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许倾玦。 轻轻关上门,她居高临下地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个男人正安静地睡着,虽然脸色苍白,眉心微蹙,但确实已无大碍。由于心里的气还没全消,所以她也没多作停留,而是直接一头钻进书房,泄愤般地翻箱倒柜找东西。 听见隐隐的响动,许倾玦一惊,立刻从浅眠中清醒。按着仍旧不太舒服的心口,他强自起身,寻着声响来到书房门口。 "沈清?"他低声唤了句。 翻抽屉的手一停,沈清冷哼一声,头也没回地继续翻找。 听到那一声算不上回应的回应,许倾玦顿时觉得心头一松。虽然她在外面不至于遇上什么危险,但只有当她回到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内,他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由于不清楚她在里面干什么,只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许倾玦只好站在门边说:"昨天是我错了,对不起。" 沈清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也能听出那句道歉的诚意,可她仍旧冷笑:"你哪儿错了。"昨晚他的态度,让她无法轻易释怀。 许倾玦说:"我早该告诉你喻瑾琼的事。" "那你为什么没早说?" "我原以为这并不重要。"这是许倾玦的实话。可他忽略了这恰恰是女人所在意的事。 沈清挑了挑眉,突然想到昨晚面对许倾玦的质疑时,自己也说过这么一句。 "是么。没有了?"其实最令她气愤的,并不是这件事; 许倾玦叹了口气,微闭上眼,"我还要为我昨天的态度道歉。" "对啊!"沈清冷哼,"你还说很不喜欢我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知她是在故意曲解他昨晚的话,许倾玦仍不禁解释道:"我没说过不喜欢你。" "可我记得就是!"沈清开始耍脾气,"你说不喜欢我,还说不喜欢我试探你,而且竟然还冷着一张脸教训我……" 许倾玦有些无奈地皱眉,由着她一口气说完后,他倚在门框边,低声说:"总之是我不好。直到今早曼林来,我才知道领口上有口红印。" "哼!"所以才自觉理亏了? "喻瑾琼走的时候和我拥抱过,可能是那时留下的。"许倾玦说完,靠在门边微喘了一下。 "是么!那你现在说说,我当时那样反应,究竟应不应该?"沈清终于回过头看着他问。 许倾玦紧抿着唇微微点头。心悸发作过后,精神和体力并没完全恢复过来,使得他现在不得不借着门框才能勉强久站。 微微喘息过后,他低声开口:"应该怪我之前没和你说明。" 听他将所有错误揽了下来,沈清心头的闷气早已渐渐消去,如今再看他一脸苍白疲惫至极的模样,心头一软,她拍拍手站起来,轻步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许倾玦却主动一伸手,将她圈在怀里,轻声问:"不生气了?" "哼。"沈清往里缩了缩,"许倾玦,我警告你,如果以后再敢凶我,可就没这次这么好说话了!" 许倾玦背抵在墙边点头,一边摸她的头发,"我和喻瑾琼早就没什么了,那个印子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又没怀疑过。"沈清抬起头来轻笑。在她看来,不信任许倾玦的忠诚度,那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侮辱。 "嗯?" "我知道那是意外。"沈清伸出食指在他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方的锁骨上来回划动,"我只是非常不高兴你身上留下别的女人的痕迹。" 许倾玦一愣,随即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想了想说:"以后不穿那件衣服就是了。" 沈清笑出声来,搂着他的脖子,"哪有那么夸张!"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有时还真极端得很。 "……你刚才在里面干什么?"许倾玦又问。 "收拾东西啊。" "去哪?" 明显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紧,沈清微笑:"有个新同事问我借资料,打算整理好明天带给他。" "……" " 要不要坐下休息?"沈清渐渐感受到许倾玦正在往她身上施加的重量; 沉默着的男人摇头,继续默然。良久之后,他才低声说:"以后不许夜不归宿。" 沈清坐在床边,一只手还被人牢牢握住。她叹气道:"许倾玦,你知道我最气你什么吗?" 床上微闭着眼的男人摇摇头。 "爱逞强!从来不肯听话。"她狠狠地说。 "后一句是用来形容小孩子的。"脸色依旧苍白的许倾玦一边纠正一边颇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我看你有时候就像!"沈清斜眼瞟着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昨晚为什么突然发火?那只不过是件小事,因为我并不介意,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也免得多生事端。" 许倾玦沉吟一下,重新转过头来,"不是发火,只是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 "……你有事瞒我,我却无法看见你的表情,猜出你的心事。这让我觉得很挫败,并且懊恼。"许倾玦坦承的语气让沈清微微愕然。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坦白,另一方面是因为发觉自己竟一直忽略了盲人多少会缺乏安全感这一事实。眼睛的不方便,无形中阻碍了许多与人交流的机会,因此即便外表坚强冷漠如许倾玦,在内心也难免会有一点不安。 "……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她是真的开始自责。 "和你无关。我没说过,你又怎么会想得到。"许倾玦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 沈清咬着唇,蹭上床,挨在他身边躺下,"下次不会了。" "其实,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直接来问我。" "嗯。以后不会瞒你,也不会再试探你了。" 沈清趴在许倾玦的颈边保证。 十分钟后,她换了个姿势,轻声问:"睡着了么?" "没。" "你说有事都可以直接问你?" "嗯。" "任何事?" "嗯。" "而你都会回答?" "嗯。" "保证?" "……保证。"许倾玦答得略微迟疑,直觉身边的女人又要玩花样。 果然,沈清伏在枕头上一阵窃笑。; ------------ (三十一) "怎么了?"许倾玦转头,两人面对面,"你想问什么?" "……那你爱我吗?" "……" "爱不爱?" "沈清……"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无奈。 "许倾玦,你不要食言。" "你故意的。"许倾玦板起脸,十分肯定。 "哪有?每个女人都会问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这有什么奇怪?" "……" "那三个字就那么难说出口吗?还是说,你其实并不爱我?或者,你刚才……" "我爱你。"一句话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呃?"沈清没想到他真的说了。 "沈清,我爱你。"许倾玦翻了个身,准确找到那张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用行动来验证他的话。 一场磨擦,换回的却是更亲密和谐的相处。那一晚,许倾玦头一次开口说"我爱你",听得沈清心花怒放,可是偏偏那之后,他又变回像从前一样,令初尝甜头的她非常的不甘心。 待大部分工作告一段落后,终于又能安逸地享受休闲时光。晚上,沈清裹着毯子蜷在躺椅里,从杂志里翻出一篇文章,大声读给一旁的许倾玦听; "……美国行为心理学家研究表明,经常对自己所爱的人表达爱意,能够更好地增进亲人或恋人之间的关系……"她停下来,轻咳一声,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能每天大声说三至五遍'我爱你',那么效果将更加明显。"说完,放下杂志,抬眼去看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许先生,请问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嗯。"许倾玦微一点头,仍旧靠在沙发里全神贯注地听电视里的新闻。 "那我刚才都说了什么?"沈清抱着毯子挤到他身边坐下。 此时电视里正播报到国际大事件,许倾玦一边听,一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说到行为心理学。" "还有呢?" "……加强亲人、恋人间的感情。" "还有!"沈清开始有关掉电视的冲动了。 "还有……"也许是感受到她的怒意,许倾玦终于转过脸来,想了想,说:"你篡改了文章内容。" "咦?" "如果能每天大声说三至五遍我爱你,那么效果将更加明显。这句,是你自己加的吧。"许倾玦不但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而且还很肯定的断言。 沈清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许倾玦微微勾起唇角。 沈清狐疑地眯起眼,不敢肯定自己在他的脸上是否真看见了隐隐的得意之色。 "我也是正确地引申了一下,不能否认的是专家说的很有道理。"她从毛毯里伸出手来,勾住他修长的手指。 "嗯。"显然认为话题已经结束,许倾玦重新转过头,继续听新闻。 沈清终于忍无可忍,"许倾玦,人家国外发生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啊?"说完,她抢过遥控器,将声音调到最小。 "不要听了,陪我说话。" "……你剥夺了我获取外界消息的机会。"虽是这样说,但许倾玦的脸上倒也没有不悦的神色。 沈清听了,却心中一痛。捏了捏他的手,她低笑道:"还有我在嘛。以后我每天读报给你听。"说话间,她又重新调高了电视音量。 许倾玦微微一笑,伸手揽过她的肩。而此时的沈清,也早已将之前执着讨论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丢到了脑后。 新年临近,随着杂志周年纪念特刊的推出,杂志社内部决定举行一个小型派对来庆祝。 沈清下班回家征寻意见:"你会不会陪我去?" 许倾玦刚洗完澡,坐在床边问:"在哪里?" "酒吧包场玩一整夜; 。当然啦,我们可以去晃一圈意思一下就回来。" 许倾玦考虑了一下,说:"好。" "太好了!"沈清凑着坐过去搂着他的腰,吸他身上的浴液香味,"你去了一定艳惊全场!" "……你把我当什么了。"许倾玦无奈苦笑。 "夸你呢。"沈清窃笑,并不打算告诉他,他湿着头发穿浴袍的样子有多迷人。 两天后,事实证明沈清的话无比正确,正确到连她自己都开始暗暗后悔不该让许倾玦在这里露面。 从两人进场的那一刻起,沈清便硬生生地感到无数道花痴目光毫不避讳地射向她身旁的男人,并且久久不愿离开。第一次让她觉得,在许倾玦身上贴上私有标签是多么的有必要。 拉着许倾玦在长沙发上坐下,沈清去取食物,很快身边便有既羡又妒的女同事挤过来。告诉她们许倾玦的身份时,她不免在心里暗自得意了一会。然而等到她端着两盘食物转身时,才发现那个果真"艳惊全场"的男人身边已经坐着一位搭讪者了。 "这位先生,请问贵姓?" "……许。" "你是沈清的朋友?" "嗯。" "我和她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 "许先生平时经常参加派对吗?" "不常。" "难怪以前没见过。那么许先生是做什么的?以前都没听沈清提起过你,你们关系很好吗?" "……" 沈清端着盘子一直躲在一边暗自发笑,直到问到私人问题,而许倾玦的脸上已经显出一丝不耐烦时,她才轻步走上前,打断那位同事的连串发问。好在对方也算识趣,见她来了,便自动自发地起身让位然后离开。 "吃东西。"沈清将盘子递过去。 "怎么这么久?"许倾玦微微皱眉。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说话嘛。"沈清笑:"她是时尚版的记者,问题多一点是正常的。估计看你外表出众,所以来了兴趣。" 她侧着头一边笑一边看许倾玦。他今天戴着墨镜出门,使得在这光线不明的酒吧里几乎没人发现他眼睛不便的事实。再加上一身黑衣,表情冷漠,气质和衣着恰恰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走吧。"坐了一会,沈清牵住他的手。 "好。"事实上许倾玦也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 ------------ (三十二) 两人离开喧闹的派对,并肩慢步走在街边,高立的路灯发出清冷的光。初冬的夜晚,丝丝寒意从领口渗进来,沈清耸肩拉了拉衣襟。 "冷吗?"许倾玦偏过头。 "还好。"她笑,始终对他敏锐的感觉持惊异态度。 "我们坐车回去。" "先走一段吧,就当散步。" "嗯。"许倾玦应着,握着她的手,放进风衣口袋中。 那一夜散步之后,一向可算是健康宝宝的沈清竟突然患上了感冒。最初几天,还只是打喷嚏流鼻水,到后来便演变成嗓子发炎,头晕目眩,鼻塞的情况令她不得不时时张嘴呼吸。 坚持不肯去医院吊针,沈清将以前积攒下来的所有假期一次性用掉,换来半个多月的休假,于是她就成天窝在家里,定时吃药。 一个礼拜后,病症减轻,沈清觉得太无聊,便偶尔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打发时间; 。去的次数多了,她才知道,原来就算她从此不去工作,许倾玦赚来的钱也足够两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时常光顾画廊的,大多是身价不菲并且出手阔绰的人,其中也不乏真正具有鉴赏能力的。 某天中午,沈清见又有客人高价买走两幅画后,她拉着画廊的张经理,问:"上次那幅非卖品,我说很喜欢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张经理还记得那时沈清来店里买画未成后的失望表情。 "现在它在哪呢?"来了几天,沈清一直没发现那幅画的踪影。 "许先生说收起来,所以我把它放进后面的画室了。" "画室?"沈清好奇,"这里有画室么?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现在叫贮藏室更合适。"张经理解释道:"从前是许先生专用的,但他已经很久没再进去过了。" 沈清低头想了想,说:"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许倾玦的画室,或许是极少数与他的过去有联系的事物之一吧。 沈清被带进画廊楼梯拐角下的一个小门内,十几平方的空间里,光线昏暗。 经理拉开窗帘,沈清这才看见周围有一些被精心覆盖住妥善保存的画。而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画架,用白布蒙着。 "许倾玦……他平时都不进来的吗?"沈清一边以手扫过画架前椅子上的细细灰尘,一边问。 "嗯,大概有两三年了。" 沈清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勉强回过头微笑说:"我们出去吧。" 晚上回家,临睡前沈清突然侧过身勾住许倾玦的肩。 "怎么了?"黑暗中,许倾玦转过头问。 "突然想起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很早以前,你是不是说过要送我一幅画?" "嗯。"许倾玦想起,那天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大概也就是因为买画那件事,他才开始无法忽略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他心情的女人的存在。 "其他的我都不想要。"沈清支着下巴抬起身,借着朦胧的光线望着许倾玦,"我只喜欢第一眼看中的那幅。"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才微微笑道:"我当初提议送给你,可你自己并没明确表示要接受,反而以为我是为了还人情才割爱。" 沈清撇嘴,"难道不是吗?"初相识时的他,固执别扭得让人无法亲近。 许倾玦睁开眼睛,低声问:"你不想知道画中人是谁?" "……有原型吗?"沈清根本没想过这是他参照某人画的。 "她是我母亲; 。"暗夜里,许倾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沈清一愣,那个模糊飘渺、虚无得几乎要消失掉的影子,竟会是他的母亲?!突然想起当初看到画时的心情,她还想再问些什么,才张了张嘴,就见许倾玦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睡吧。"一副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 沈清轻轻应了声,带着些许好奇和讶异,也侧身睡下。 隔天一早,画由张经理亲自送来。 沈清还穿着睡衣,抱着它跑到浴室门口,"你真的愿意送我?" 许倾玦正在洗脸,"嗯。" "你什么时候告诉张经理的?都没见你打电话。" "当时你还没醒。" 许倾玦从浴室里走出来,摸到她的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谢谢你。"沈清笑道。 坐在许倾玦身边,她低头仔细端详,发现直到现在,当初那份冲击她的隐隐伤感竟然仍旧存在。 许倾玦说那是他的母亲。那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女子,却在闪耀的色彩之中,成了最吸引沈清视线的影像。 "……为什么?"她疑惑而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画这样一幅画?" 许倾玦侧过脸,眉头不自禁地微蹙了一下。 那天,在电梯里,沈清告诉他,她从中所能感受到的情感。 也许正因为,才使得他对于尚算陌生人的她,少了一些排斥的意识。 "因为,这就是我的母亲。"过了很久,许倾玦沉声说。 一段属于富贵家庭的纠葛往事,一位曾经年轻并美丽过的女子的爱怨痴缠。沈清默默听着许倾玦的叙述,万万想不到,平时那样一份清冷的声音竟然也有一天会流转出哀伤和寂寥。 "……我直到三岁那年才跟着母亲正式踏进许家的大门。"许倾玦坐在床沿,脸上是一贯的平静淡然,似乎对于私生子这样的身份并没有太多的在意。只有眉间的一抹恍惚,显出他正陷入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曼林他们的母亲,生病去世。于是不久,我的母亲填补了空位。"他低眉,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微小弧度,继续说:"……一个女人,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爱的人未婚生子,可是到头来,虽然终于能够名正言顺,但又不得不面对丈夫很快另结新欢的事实。因此,在接下去的十来年中,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 …… 冬季早晨的阳光有一部分照进屋内。沈清透过薄薄的淡黄色窗帘,望了望外面浮动着暖意的光亮,心底也慢慢生出一份悲哀。一个几乎能将爱情视作生命的传统女人,遇上爱人的背弃,这大概确实是最最可悲而无奈的事。; ------------ (三十三) "那么,你呢?"她紧了紧许倾玦的手,轻轻问:"当时你陪在她身边吗?" 许倾玦点头,"直到我十五岁,她去世。然后,我就去了英国留学。" "所以,这也是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许倾玦的语气回复了淡漠,"从小我们的关系就不算太好。他习惯左右子女们的兴趣和选择,而我,偏偏是最不顺从的一个。" "……因此,你大哥从商,而你作为许家的另一个儿子却去学了艺术?" "嗯。"而这,也是后来他被许家大家长经常怒斥之处。 沈清无言地看着那张冷俊的侧脸;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即使是她--一个仅仅相识了半年的人,都能很容易地接受并理解许倾玦的选择和他的固执,可为什么为人父母的反而做不到呢? 低下头,重新审视画中的女子,沈清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份意境能够被表达得如此透彻。那份孤独与悲伤,也许并不仅仅属于他的母亲。与至亲之间的无法宽恕和理解,应该也是令人心灰意冷的吧。 "许倾玦。"很久之后,沈清突然抬起头,正正式式地叫他的名字。 侧过脸,暖黄色的阳光覆在黑色柔软的发梢上,许倾玦微微挑眉,等着后文。 "我们作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你和我,从今以后没有争吵,更不允许离弃。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一直到……其中一方离开这个世界。" 以一种郑重的语气一口气说完,沈清微微抬着脸,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直到看见他神情一怔,然后抬起一只手摸索到她的脸颊…… 许倾玦闭了闭眼,手指在那光滑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一贯清冷的声音有些低迷:"你真的相信一份感情能坚守那么久?" "我保证我的能。"抬手按住他的手背,沈清微微笑道:"那么,你呢?" 闭着眼静静沉默了一会,许倾玦才缓缓勾起淡色优美的薄唇,语气肯定:"我也能。" "这还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沈清偎向他的胸前,隔着衣领在他颈边呼吸,一边轻快地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我绝对跟你没完。" "哦?"一贯平静的脸上隐隐有了笑意,"怎么个'没完'法?从今以后没有争吵,这是谁说的?" "……为什么你总能一字不差地记住我说过的某句话?"沈清咬牙,实在不服气他有如此好的记忆力。 "大概这就是有一失,必有一得。"许倾玦漫不经心地说。 沈清趴在他怀里想了想,才半带犹豫地问:"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相识半年之久,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是她不关心,而是之前想问时总有多多少少的顾忌,生怕许倾玦不愿往事重提。所以,她所了解的只是从许曼林口中得知少许。正好今天许倾玦主动回忆往事,并提起所谓得失问题,沈清便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我听曼林说,是车祸?" "嗯。"许倾玦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叙述:"三年前画展前夕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交通意外,有淤血压住视神经。" "淤血?不能开刀吗?或者,等它自己散去?"沈清凭常识问。 "能。"许倾玦顿了一下,"因为位置关键,无法等它自然散开; 。而当时手术成功的机率是10%" 一成的把握?!沈情惊了惊,"那……你做了手术?" "嗯。"许倾玦点头。 沈清皱眉,条件反射性的一句询问结果的问话硬生生地卡在嘴边。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手术失败,便是永久失明。虽然对于许倾玦的双眼是否看得见,沈清完全不在意。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不禁狠狠一痛。 "怎么了?"没听见她的声音,许倾玦摸了摸手边柔顺的长发。 轻轻摇头,沈清将脸埋得更深,双手用力环着他清瘦的腰。 从不相信永远的她,再一次,有了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强烈愿望。 那天过后,还没结束休假的沈清仍旧常常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有时闲极无聊,她便向张经理要了画室的钥匙,一个人待在里面。原本的画架早已被她摆在采光良光的位置,连同高脚凳一起,已经恢复昔日干静的模样。几天之前,当她第一次被带进这里的时候,曾经动过要让许倾玦再次进来的念头。但是自从那天之后,她便不再这样打算。她知道,一个曾日日与色彩打交道的人,在他注定永久陷入黑暗后,还被强行拉来触摸彩色的世界,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某天午后,许倾玦找不着沈清,只好摸索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问张经理:"沈清去哪了?" "出去买东西了。"张经理刚送走一位客人,见他出来,转过头回答。 许倾玦扶着门框点了点头。 "许先生……哪里不舒服吗?"见门边的男子脸色微微苍白,眉心轻蹙,张经理立刻走上前去询问。 "没事。"忍着发作了一中午的太阳穴上的抽痛,许倾玦淡淡地开口。 正当他准备转身沿原路返回时,侧方画廊门口的台阶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沈小姐。"见许倾玦停了下来下意识地侧着脸听声音,张经理在他身边轻轻说了句。 "……嗯。"许倾玦也听出脚步声并不属于沈清,于是重新回到办公室,将门虚掩上。 然而,五分钟后,张经理来敲门,语气有些为难:"刚才的客人想买画。" 放下抵在眉心的手,许倾玦抬头朝向声音的方向,"……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他看中的那幅……是沈小姐画的。"张经理哭笑不得地说。 前两天,沈清一时兴起买来狼毫、墨水和宣纸,在画室里折腾了一下午,然后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示成果--一幅非常简单的国画。画中是一株兰花,以及两三只小虫,手法虽专业,但也完全是消遣之作。当时沈清自我欣赏完之后便将画挂在角落的位置,并且叮嘱她不要告诉许倾玦。却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看中了它,让她报价。; ------------ (三十四) (三十四) "……沈小姐没回来,我不好替她作主,所以来问你。" 许倾玦抬了抬眉,沈清什么时候画了画他竟全然不知!摸到一旁的手杖,他站起来:"带我过去。" 两人刚走到外面,那幅画前却不知何时已经多站了一个人。一道低柔而轻快的女声从斜前方传到许倾玦的耳中:"……你打算出多少钱?" 削薄的唇微微动了动,他寻着声音的方向往前走。 "你是这里的老板?"站在画前的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面容清新柔和的女人。这个女人一分钟前拎着大袋东西进门,在得知他的来意后,脸上立刻现出奇怪的神情,并且一开口便是问他能出多少钱。 "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一般的画廊不都应该是主人开价吗?"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好心情地问。 "因为这幅特殊!"沈清仰着头,在被打量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用目光上下扫描这个衣着不菲的年轻男人。这里全是名家画作,而他偏偏对她这个业余"画家"的普通作品感兴趣,这该是多么诡异的鉴赏力! "……哦?怎么特殊了?" 沈清盯着那两道微微上扬的眉,动了动唇刚想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道略微清冷的声音:"那幅,不卖。" 立刻转头看向身后挺拔英俊的男人,沈清放下手中的东西,很自然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同时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道:"怎么这也成了非卖品了?我还想看看它能值多少钱呢!" 许倾玦的脸上隐隐露出无奈的神色,他微低下头,语气却很坚决:"我说不卖就不卖; 。" 沈清不禁瞪着眼睛。怎么他也会有霸道不讲理的时候? "看来你才是这里的老板?"江云逸微微一笑,同时眼光扫向沈清。他发现这个女人无论作出什么表情都异常的迷人可爱。 许倾玦点点头,一面不着痕迹地按住那只正用指力在自己胳膊上表达不满的手。 "看来你做不了主了。"江云逸看向沈清,表情有些惋惜。 瞟了身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一眼,沈清反而来了兴致:"你真喜欢这幅画吗?觉得它哪里好?" "呃……"托着下巴想了想,江云逸回答得煞有介事:"我喜欢它够简单,够质朴。"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张经理轻笑了一声,转头去看身边两人。发现一个笑魇如花,连连点头,而另一个的表情却明显带了点冷意。 沈清对于身边人的变化倒好像全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说:"还算有眼光!"不无得意。 "那么,到底卖不卖呢?"江云逸忍住笑,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许倾玦,继续问沈清。他发现,和她说话还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卖!" "不卖!"强硬的回绝从沈清头顶飘来。 "许倾玦!"沈清晃着他的手臂叫道。一抬头,却发现他微抿着唇,脸色明显有些苍白,一时不禁噤声。 "张经理,请你继续招呼客人。"许倾玦转头吩咐了一句后,便握住那只柔软的手,不容商量地将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女人带回办公室。 关上门,许倾玦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沈清则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你今天很反常哦。"她怀疑地看着他。 "……"许倾玦微闭上眼睛,揽住她的腰。也许是刚才拖着她行动急了些,坐下来之后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怎么?不舒服吗?"刚才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沈清伸手抚上他不自觉蹙着的眉心。 握着她的手,许倾玦摇了摇头。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卖掉那幅画?挂在那里好几天,好歹有人欣赏它诶!"沈清喜滋滋地说。 许倾玦的手紧了紧,"……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画了画我却不知道?" 沈清心虚地笑:"……一时无聊,画着玩的。" "在哪里画的?……画室?" "……嗯。" 许倾玦听了沉默不语; "……喂,生气了?"沈清拉拉他的袖子。 "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擅自用你的画室,一直没告诉过你。" "不会。"许倾玦睁开眼,微微勾起唇角,"你想用的时候用就是了。" 看着那双漆黑、漂亮却毫无神采的眼睛,沈清点点头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她将头枕在许倾玦的颈边,呼吸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 许倾玦揽着她的肩突然说:"那幅画不准卖,因为我要了。" "……"沈清一挑眉,低声笑着点头。 晚上回到家,许倾玦听完沈清的描述后,修长的手指在画框玻璃上划过,缓声道:"……确实够简洁。" 沈清轻拍他的手,微嗔:"你取笑我!" "哪有?"许倾玦侧过脸来,"今天那人这样说的时候,你不是很高兴吗?" "人家说得诚恳!" "我也是诚心诚意的。"那张英俊的脸果真一本正经。 沈清撇嘴,也不和他争。也许是自己心底在作祟,毕竟男朋友曾是专职画家,所以总觉得自己这是在班门弄斧。 "我去把它挂起来。"她从许倾玦的腿上跳下来。 客厅?书房?……还是卧室? 选了半天,沈清最终依着许倾玦的意思,将这幅和他恋爱后的"处女作"挂在了卧室床头的位置。 也许是因为有人朝夕相伴,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结束得早。 开春后,杂志社里的工作逐渐忙了起来。沈清也被派去专门负责一个新开的名为"艺术长廊"的新栏目。 "看来,被老板器重也不件好事。"晚上洗完澡,她爬上床嘟囔。 许倾玦放下盲文书,转头问:"为什么?" "因为是新专栏,人手又不够,现在几乎把我一人当三人使。" "很累吗?你也别太勉强。" "……当然累啦。"打了个哈欠,沈清侧身躺下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也许,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睡吧。"许倾玦摸到被角,替她拉至肩上盖好。 沈清动了动,为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便进入沉沉睡梦之中。 &nnsp;; ------------ (三十五) (三十五) 第二天清早,恢复元气的沈清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如今身兼数职的她不得不为了新专栏而亲自去和某些从事艺术行业的人物打交道。而这次最诡异的是,通过事先的电话沟通,对方和她约定见面的地点竟是在--医院。 那里恰好是林媚工作的地方,于是沈清熟门熟路地立刻找到了六楼高级病房区专设给等待探望病人的家属的公众休息室。这时探病时间已经开放,因此当她推门进去时,诺大的休息室里就只有一个男人面窗而立。 "嗨!" 当那个男人闻声转过头来打招呼时,沈清不禁愣了愣。 "……怎么是你?"她微微惊愕。 "你还记得我?"对方满意地微笑。 沈清点头,一边问:"你是江云逸先生?" "没错。"江云逸优雅地耸了耸肩,"沈小姐最近可有新作?" 沈清看着那张始终带着微笑的年轻的脸,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近年在画坛迅速崛起的风云人物,竟会是一个月前想要买下她的画的人。 "为什么约在这里?"坐下来正式进行工作沟通之前,沈清禁不住问。 难道所谓搞艺术的,都要有那么一点特立独行才好?那么,不知道许倾玦当初的拒人千里是不是也能算在其中。 "早上恰好来这看一个朋友。"在这种环境里,江云逸倒是很自在地跷脚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笑道:"而我这个人又很懒,实在不愿到处跑; 。反正这里也不错,安静,没人打扰。" 沈清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告诉他,对于医院这种地方,她似乎生来就因为有些洁癖而微微排斥的。 从包里翻出录音机,开始进入正题。 所幸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短暂采访之后,两人约定改天再去江云逸的画室拍些提供给专栏的照片。很快,这场会面就算完满结束了。 两人一同坐电梯下楼时,沈清正想着要不要顺便去林媚的办公室打个招呼时,穿着大白褂的女人就已经站在了电梯外。 "咦?沈清?"一进电梯,林媚的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笑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和他?"沈清怔忡地指了指,"……你认识他?" "林媚就是我今天来看的朋友。"一旁的江云逸侧身说。 "他是我以前在外地学术交流时偶然一次认识的。"晚上,两个女人约出来吃饭时,林媚说。 沈清摇头笑:"还真是巧。" "嗯,我也没想到啊。" 过了一会,林媚又突然提醒:"他可是名符其实的花花公子,你小心了!" "说到哪去了?只不过是作个采访,哪会那么复杂!"沈清不以为意。 "这只是作为好友例行的善意的提醒。毕竟,他的魅力我也是见识过的。" "动心了?"沈清立刻摆出八卦状。 林媚舀了勺布丁塞入口中,摆手:"我只爱专一的男人,你知道的。" 沈清耸肩一笑。那位江先生的魅力如何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家里那位许少爷只消轻轻一个皱眉就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因此,再多几个江云逸,对她来说都无任何妨碍。 但是回到家后,她仍将林媚的话转述了一遍。 "怎么办?我现在要接触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诶!"她隔着浴室门大声说。 "刷"的,门开了。许倾玦穿着白色的浴泡走出来,发丝濡湿。 "多有吸引力?"伸手揽住她的肩,他好心情地陪她玩。 "嗯……高大,英俊,年轻,多金,出手阔绰,会甜言蜜语,体贴入微……"沈清将能想到的形容词一鼓脑全用上了。 许倾玦听了,坐在床边想了想,才一脸认真地转头说:"除去后面两项,其他的好像是在说我。" 沈清哈哈大笑,扯住他的衣领,呲牙咧嘴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羞耻啊?" "我实事求是; 。"许倾玦也微微勾起唇角。 "那人家也比你多两样呢!你就不担心我红杏出墙?" "不会。"许倾玦肯定地摇头。 沈清转身跨坐在他腿上,扳住他的肩,问:"看样子你是吃定我了?" "彼此彼此。" 说完,许倾玦摸索到那张温暖的唇,轻轻印上一吻。 两天后,沈清在江云逸的私人画室内取得了很多独家资料。在进行了一番有关艺术见解的闲聊后,直到此时,勉强能算作半个懂行人士的沈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画坛中的咄咄锋芒以及特立张扬,是绝对有其存在的理由的。 从画室出来,已经接近傍晚。沈清收拾好大大的拎包,打算告辞。 "你要去哪?我送你。"江云逸拈了拈手中的车钥匙。 沈清摇头:"不用了。" 路边整排高大直立的柱式街灯在规定的时间统一亮起,迅速驱走了原本因太阳下山而袭来的灰蒙。 沈清走到人行道旁,向侧方探头寻找计程车。 "……要不然,干脆一起吃晚饭?"后面又传来清朗的声音。 沈清转头看了看跟上来的男人,仍旧摇头。 早春的傍晚,江云逸却只穿着件薄薄的半长风衣,里面是墨绿色衬衫。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状似好奇地盯着一脸拒绝的沈清:"和我接触会很勉强你吗?" "什么?"沈清回头,恰好错过对面一辆迅速驶过的空车,不禁跺了跺脚,嗤笑一声:"敏感算是艺术家的必备品质么?" 江云逸习惯性地耸肩:"那么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邀请?" 沈清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只愿和非常熟悉的人一起吃饭。"这也曾被林媚引为怪癖。 "哦?"江云逸似信非信地挑眉。 沈清看了看手表,不想再和他瞎扯下去,于是转过头,耐心十足地等车。 然而仅仅几秒钟过后,身后又传来江云逸的声音:"我觉得你很特别。" 下意识地扯了扯唇角,沈清觉得十分好笑,仿佛回到大学时代--那时的男生常常用这样的开场白追求心仪的女生。 "是夸奖吗?"她笑问。 "是提示。" "提示什么?" 微风中,俊逸的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我对你有好感。 &nnsp;; ------------ (三十六) 沈清突然想起几天前林媚说过的话,在心底暗笑。她偏头想了想,问:"我们见过几次?" "加上今天,三次。" "才三次而已!"沈清加重了语调提醒。 江云逸满不在乎地反问:"感情和时间的长短有必然的关系吗?" 沈清微微一愣。想到自己也仅仅是在和许倾玦接触了几次之后,便开始不自觉地关心他。因此,一时间她有些语塞,不知该不该反驳。 江云逸继续说:"好像自从那次买画时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那一天的沈清,言语动作以及笑容似乎都恰好击中了江云逸的某根感情神经。 ……一见钟情?; !实在不能相信,沈清有些无力地长出了口气。似乎这世上有很多女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花花公子的终结者,可是,偏偏也有像她这样的人,不需要如此"垂青"。幸好这时终于有计程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她二话不说钻进车内。车子启动滑出一米左右,她又突然叫司机停下。 摇下车窗,回头见江云逸仍站在原地,风吹动他额前黑色的发丝,脸上仍是一派轻松散漫的神情。沈清垂睫想了想,才挥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怎么?决定接受我的好感了?"江云逸凑到跟前,玩世不恭地笑道。 "不是。"沈清的头摇得无比坚决,同时举起左手,动了动手指,说:"看见了?我已经订婚了。" 纤细的中指上,套着一只亮闪闪的单戒。 "……所以,我们不可能的。"说完,给出一个抱歉又惋惜的笑容,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沈清立刻摆摆手吩咐司机开车。 当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时,沈清转动那只前段时间和林媚一同逛街时纯粹买来好玩的纯银戒指,发觉刚才宣称自己已经订婚的感觉,竟是那么的好!虽然是假的,但她已经忽然之间爱上了这种强烈排他的归属感。 或许,回去真该和许倾玦提议提议!沈清暗想。 可车还开在途中,许曼林的电话却突然而至。接了电话后,沈清变了脸色,急忙吩咐了一句,车子很快改道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沈清赶到许家名下众多产业之一--市内最大的私人医院,在总服务台报了姓名,立刻被引到专用电梯直接上至顶楼专属病房。许曼林站在走廊里,见到她,快步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沈清问。当时车里信号不好,许曼林也没解释得太清楚,只说让她赶来医院。 "没事。"握了握她的手,许曼林拉她在长椅上坐下,"是我们家老爷子手术开刀,原本备好的血浆临时被一个先来的病人用了,偏偏我的血型不合,所以只好找二哥抽血。" 听到"没事"两个字,沈清才松了口气。再听了许曼林的解释,这才想起许倾玦的画廊恰好离这里极近。 "许倾玦他人呢?"她问。 许曼林的脸色有些不好,指了指一侧的房间:"……抽了400cc,现在正在里面休息。" 沈清微微皱眉,知道抽这么多的血对于许倾玦来说意味着什么。咬了咬唇,她又问:"老爷子什么病?"虽然好几个月没见,但以前看他似乎一直很健康。 "肝里有肿瘤。"许曼林垂头,语气低沉。 沈清一惊:"恶性?" 许曼林点头,"上星期检查发现的。" "那么现在呢?还需要人献血吗?我是b型的,合不合?" "血型倒是一样,"许曼林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过不用了,手术已经结束,他被推回病房休息。" "结果如何?" "暂时算是成功; 。"但这种事,谁又能保证从此后一直无碍? "……你进去看看二哥吧。"许曼林抬头又说。 沈清拍拍她的手,站起来,走向右边的病房。临进门前,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转头问:"他是后来才赶来的?还是……" "手术前我通知他,手术开始不久他就到了。" 沈清微微点头。原来许倾玦一直陪在这里,而非需要献血时才被迫赶来。 半躺在柔软的床上,许倾玦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微皱了皱眉,他将脸慢慢转过去,问:"谁?"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手上袭来熟悉的温度和触感,他睁开无神的眼睛道:"你来了。" "嗯。好点没有?" "我没事。"虽然头晕得厉害,许倾玦仍微微勾起唇角,只因为听出对方的担忧。 没事!没事!估计这是自从相识以来他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吧!沈清有些无奈地盯着那张苍白英俊的脸,重重地捏了那只微凉的手以示不满。 "现在什么时候了?"许倾玦突然问。 "六点过五分。" 床上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沈清轻轻按住他的肩,"你要干嘛?" 许倾玦的动作一顿,随即偏过头去,微闭上眼,淡色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半晌后才低声问:"……手术结束了?" "嗯。"沈清了然,微微一笑,"已经没事了,放心吧。" 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许倾玦重新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浓密的长睫毛下,漆黑的眼眸静如深海。 这个过于压抑情感的男人呵!沈清摇头笑了笑,为他拉好被子,"你先躺着,我出去一下。" 二十分钟后,病房门被怀抱着三大包吃穿用品的女人重新推开。 "……不吃怎么行!"沈清气喘吁吁地插着腰怒视床上固执的男人。 为了带回温热的牛奶,她赶回来的速度几乎可以媲美竞走运动员!而他大少爷却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地无视她的一番心血?! "抽了血之后要喝牛奶,这是常识!不喝不行!"她再次坚持。 可是床上的人似乎比她更坚持,依旧淡淡地摇头。 深深吸了口气,沈清自知比执拗大概没人比得过眼前的男人,只好缓下声来:"给我个理由总行吧。" 略失血色的薄唇动了动:"我从小就不喝。"; ------------ (三十七) "从小就挑食,居然到现在还不改!"沈清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 "我不喜欢它的味道。"说话的同时,许倾玦竟真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像那种厌恶是由心而生无法克制的。 沈清微张着唇瞪着他孩子的表情好一会,才不得不摇头叹气。 "可是我抱着那么重的东西,又特意走了那么远的路帮你买来,你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许倾玦闭了闭眼,"你想怎么样?"通常这种时候,对于沈清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也能猜到**分。 果然。"……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作补偿。" "为什么是两个?"许倾玦发现她似乎越来越会趁势占便宜; 沈清回答得理所当然:"一个是体力的补偿;另一个是心血的补偿。" 动了动好看的眉,许倾玦不得不点头应允。 "好!首先,你得吃光我买的粥。" "你还买了粥?" "我订的,十分钟后送到。" 许倾玦突然感到有些无力--她居然还订了外卖?!那么刚才她自称采购了几大包很重的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吃不行!"沈清强硬地补充了一句,才继续说:"第二件事,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晚。" "住在这里?" "对啊。我连睡衣都买好了。" "为什么?你一向不喜欢医院的。"许倾玦直觉感到有古怪。 "你答应我的,是不是想赖账?"沈清踢开两袋买给自己的零食和装着睡衣及洗漱用品的大袋子,直接凑到床前阴恻恻地问。 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许倾玦并不想又再因此换回两个或者更多的补偿条件,只好回答:"……没想赖。" "聪明!"由衷地赞了一声,沈清这才哼着轻松的小调拎着袋子转进浴室。 虽然不习惯在医院过夜,但为了明天一早这对父子的见面,忍一忍又有何妨? 隔天清晨,沈清是窝在许倾玦的怀里醒来的。稍稍动了动身子,一抬头她才发现身旁的人似乎已经醒了很久了。 "醒了?"许倾玦的头微微侧过来,漆黑漂亮的眼睛正迎上从窗外射入的淡金色的阳光。 沈清睁开尚且迷蒙的睡眼,"嗯"了一声。 十分钟后,她趴在床头,看着正在穿衣的许倾玦状似无意地问:"我们要不要去隔壁看看?"希望许老爷子已经醒来能够见客。 正扣着衣扣的修长手指一顿,"这才是你坚持住下来的原因?"虽说是问句,但语气间透出确定。 沈清讪笑,没料到许倾玦竟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把戏。她从床上弹起来,溜下地,从背后抱住他清瘦的腰,半带撒娇地低问:"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吧?" 探手摸到只穿着单薄睡衣的手臂,许倾玦微一皱眉:"先把衣服穿上。" 沈清抬头,视线直接掠过他黑色的发丝落在那淡漠英俊的侧脸上,同时用赤着的脚去轻踢他的脚踝:"那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就去看他?" 许倾玦眼睫微动,不答话。 沈清又说:"有些变故总是来得太突然。现在不珍惜,恐怕日后会后悔。"说话的同时,她略微收紧了手臂; 感受到腰间的力量,许倾玦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许曼林整夜陪护,直到许倾玦进了病房后,她才退出来,然后便被沈清拉着一同坐在楼下餐厅里喝咖啡。 "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沈清说。 许曼却还是不太放心。毕竟一言不和摔门而去,这是这对父子长久以来的相处模式。而如今,这两人的身体状况都由不得这种事再发生。 看着一派轻松正饮着蓝山的沈清,她不禁问:"万一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怎么办?老爷子才刚动完手术,不能激动。" "没事的。"沈清微微笑道。她相信,既然是许倾玦答应了主动去见他,那么结果便一定不会太糟。 记得上一次,许老爷子曾说终有一天会有事找她帮忙,现在想来,大概就是指的他们父子的心结了。虽然她对于他年轻时对待感情的态度不能认同,但她更不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许倾玦会因为过于执着那些往事而留下或多或少的遗憾。因此,今天她也算是主动还了当初那"一杯好茶的人情"了。 沈清一边喝着至爱蓝山,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风景打发时间,突然听见对面的许曼林说:"沈清,我有没有说过,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你和二哥之间总像有着很深的默契。" "……呵,大概吧。"她微笑。 "真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许曼林真诚地说。 沈清的心突然微微一紧。明明是一个很好的词,一个很美的祝福,同时这也是她的希冀,然而此时此刻却让她莫名有些恍惚。 或许是愿望太过美好,所以才会令人有无法实现的不安吧!她在心底替自己解释。 等到早餐结束,已是半个小时后。两人重新回到顶层等了一会,病房门便被打开。许倾玦神色平静地走出来,果然没有许曼林事前担心的情况出现。她颇为讶异地转头看沈清,毕竟二十多年来这样和平的局面还是第一次出现。沈清则挑眉笑了笑,然后走到许倾玦身边,挽住他的手。 "我们回家。"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轻快地拖着他,去乘电梯。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银色金属门后,许曼林才轻步走进病房。病床上的老人,手术过后显得明显憔悴,正望着窗外出神。 "爸……"许曼林叫了声。 许展飞回过神,对她招了招手。 许曼林坐到床边,然后听见记忆中一向威严骄傲从不轻易认错的父亲低声说:"……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 静静地坐着,许曼林没说话。母亲病逝时,她还太小,并不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还有倾玦的母亲……我也对不起她。"许展飞叹了口气,头一次以自责的语气谈及他与许倾玦的关系,"过去种种,其实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 (三十八) 许曼林看着他,轻声问:"那刚才……你们谈得怎么样?" 病床上的许展飞突然微微一笑,眼中的光采已表明了此刻的轻松心情。他并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发觉倾玦他变了么?" 许曼林一怔,随即点头。那种变化虽然微小,但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许展飞重新望向窗外,许久才缓缓道:"替我向沈清说声谢谢。" 此时,春天的阳光已显得格外温暖明亮。许曼林看着窗户旁隐约可见的金色光线,会意地点头。 --沈清,便是照亮许倾玦生活的一束特殊的阳光吧。 几天后,沈清接到许曼林的电话。两人闲聊一阵后,许曼林传达了许展飞的谢意,沈清听了只是笑笑,并且约定过两天去医院探望。挂了电话后,又得知上期杂志办得十分成功,关于江云逸的独家采访,也收到了不错的回应,几乎算得上是开门红。一时之间,工作和生活,一切都变得万分顺利。沈清心情大好,下了班便和许倾玦约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希腊餐厅吃晚饭; 。等到两人结束晚餐,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牵着手从餐厅出来,沈清配合着许倾玦的步伐,走得很慢。正值最热闹的时候,中心广场和两旁的街道来往穿梭着外出购物和散步的人们。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了几十米后,沈清便眼尖地发现街道拐角处一个小小的地摊上摆着许多各种款式的藏银尾戒。自从十七岁起,她就开始爱上收集戒指,这次她当然地拉着许倾玦走过去。地摊前已围着五六个年轻女孩,正和老板讨价还价得不亦乐乎。 沈清拉了拉许倾玦的手,"等我一小会。" "嗯。" 沈清半弯下腰来,用空出的一只手拣出一枚雕刻繁复花纹的尾戒。 "35块一只,不还价啦!"周围很吵,因此对面老板不得不大声叫道。 "……这位小姐可以试试,这只戒指很配你的。"他又对沈清说。 "好啊。"笑了笑,沈清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直握着许倾玦的手,将那枚一眼看中的戒指套在小指上。 这边,指间无预兆地一空,使得许倾玦不禁微怔了一下。稍稍探出手去,却只能触到一团空气。 处在十字路口的转角,身侧不断有人走过,带着纷繁的谈笑声,侧前方仍旧是那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还价的声音。许倾玦知道沈清此刻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却碍于人多无法随意地伸手去摸索,况且,站在大街上叫她的名字,也是一件尴尬的事。于是,他也只是静静地定在原地等着。 等沈清选好戒指准备付钱时,才想起她的钱包在许倾玦的口袋里。 "你……"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转过头说话,却意外地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而她要找的人,此刻正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立于路灯下,身边是来往的行人。虽然神色难得的僵硬,但站立的身影却显得无比耐心和坚定。 沈清几乎要拍着脑门大骂自己糊涂--刚才似乎没打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钻进人堆里去了!顾不得说什么,她分开拥挤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许倾玦身前。 晃了晃他的袖子,"……我来了。"一句话说得极心虚。 "你的钱包。"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许倾玦动了动眉,抽出之前插在口袋中的手,将钱包递过去。 沈清连连摇头:"不买了。"都怪那些破铜烂铁! "那走吧。"许倾玦也不多问,主动执起她的手。 回家的路上,沈清不时低头窃笑。 "你在高兴什么?" "……没事。" 许倾玦眉峰微挑:"见我难堪,你这么开心?" "当然不是!"当时见他被挤在人流中的样子,她不知多难受呢; "那你在笑什么?" "呃……我本以为你会生气。" "嗯?" "以为你一气之下会一走了之,不理我了。"沈清的声音很低哀。 "……不会的。"许倾玦淡淡地说。 "现在我知道了啊!"语调一转,带着明显的喜悦,沈清将头靠在他的胳膊边,笑道:"看见你会一直站在那里等我,真的很高兴。" 这点小事就值得她笑了整整一路么?在许倾玦看来,在被她突然之间松开了手后,站在原地等她不过是他最直觉也最自然的反应罢了。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只有沈清自己知道,当她转过头看见人潮涌动中等待着她的许倾玦时,那一瞬间心底有着怎样的震动。 晚上睡觉时,她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趴在许倾玦的胸前,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我们结婚吧。" 话没想仔细便冲出了口。在明显感到身旁的人身体一僵后,沈清也立刻弹起来,愣愣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她打开床头灯,看着许倾玦的脸。突然想到如果被拒绝,应该会比较尴尬吧! 许倾玦睁开眼睛,也坐起来,薄唇微微抿着,从表情中很难看出答案。沈清生怕他用平常惯用的冷淡语调回绝她,刚摆了摆手想说刚才没考虑清楚不能作数,好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时,便看见许倾玦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你!什么时候买的?"沈清盯着平摊在他掌中的黑色丝绒盒子,里面一颗异常精致的钻戒在灯光下熠熠流光。 "昨天,曼林替我挑的。" 沈清又再确认:"……这算是结婚戒指?" 许倾玦疑惑:"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沈清凑上前,眯起眼,"我只是想问,如果今天我不说,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 许倾玦略想了想,说:"今天。" "骗人!" "真的。" 沈清看看钟,冷哼:"难道你是打算趁我睡着以后才说?" 许倾玦一时无语。他确实是打算在今天提出结婚的,但万万没想到沈清竟鬼使神差地早了他一步。时间上这样凑巧,也难怪她不相信。 沈清继续不依不饶:"为什么会突然向我求婚?之前都没一点征兆。" "你刚才提的时候,不也很突然么?"许倾玦无辜地反问。 沈清立时语塞,瞪住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然后又不服气地低下头看了看平躺在他掌心的小小璀璨饰物。; ------------ (四十) (四十) 算了!看在这只钻戒足够精致优雅的份上,她也不想多做纠缠,于是推了推他,催促:"那你快点完成未做完的程序。" "什么程序?" "求婚啊!"女人们心仪的梦幻场景之一。对她这个还算爱慕虚荣的女人来说,形式不能免! "没必要了。"许倾玦取下钻戒,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准确地捉住她的手,摸到无名指。 "喂!"眼睁睁看着他迅速地将戒指套牢在自己的手指上,沈清抗议:"哪有这样的!不求婚我就不结了!" "原本我是想求的。"许倾玦微微勾起唇角,"……但是被你占先了。" "什么?……我哪有?"沈清努力回忆,自己也不过说了句"我们结婚吧"。难道,这也算? "你决定主动,我不反对。" "我……" 沈清看着许倾玦闲适地靠在床头,闭起眼睛显然一副不想再和她争论的样子,不禁狠狠咬牙。 没有红酒鲜花,没有小提琴也没有单膝跪地海誓山盟,只是硬生生被套上戒指……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期望这个男人能有多正统浪漫的举动; 这个消息,无可厚非地被沈清带给许家的人知晓。 许曼林由衷欣喜:"就么说来,很快我就得叫你作二嫂了?" 沈清故意皱眉:"还是叫我名字好听些。"然后,站在长廊里往病房门上的小窗口轻轻一瞥,"你们家'太上皇'会不会反对?" 话刚落音,额上已被许曼林轻轻弹了一下,"这脑袋里尽想些什么呀?你不但成功融化了我家二哥那颗冰山般的心,而且早在很早之前就被太上皇他老人家接受了。你都不知道,当我告诉他你当天还主动提出要献血的时候,他有多高兴。你现在却还怀疑这个?多此一举!" 沈清得意地笑,拉住她悄声说:"你知道吗,本来许倾玦立刻就要去民政局排队注册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好,先斩后奏,怕老头儿不高兴。" "啧啧,"许曼林推她,"真乖巧,还没进门就懂得讨公公欢心。现在快去报告喜事吧!正好爸这两天也恢复得不错,估计很快就能出院,简直双喜临门。" 病房里,沈清将结婚的事告诉许展飞,竟没立刻得到直接的认同。 病床上的老人精神略见憔悴,但两眼却仍不失平日的光采,静静听完,抬手招呼她在床边坐下。 "你和倾玦要结婚,你父母怎么说?" 沈清神色微微一变,低声回答:"之前忘了告诉你们,爸妈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哦。"许展飞沉吟,目光仔细地在她脸上搜寻,而后又问:"你……是跟你父亲姓?" "当然。"沈清挑眉,奇怪的问题。 "那你母亲呢?她叫什么名字?" 情形越来越怪异,沈清不解地望着他,却还是答道:"罗慧娟。" 许展飞的眼神微微一动,有些怀疑地盯着她:"是么……" 对于他的这种反应,沈清不禁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许展飞收回目光,嘴唇微微上扬,似乎松了口气般,看着她疑惑的眼睛,笑道:"等我出院,为你们办婚礼。" "恐怕许倾玦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面。" "呵呵,"老人一愣,笑了笑,"那随你们吧,直接去登记结婚也行。" 走出病房,许曼林迎上来问:"有没有定下日子?" "他说随我们。"沈清有些心不在焉,"回去和许倾玦商量了再说。" 晚上回去,沈清直接跑进书房,翻出一摞旧相簿。 那些遥远的记忆,因为许久未动,上面蒙着浅浅的灰,里面的面容也因此晦暗模糊; 在很多的旧照片里,在她从小到大的岁月中,都有两个人陪伴在身旁。男子高大英俊,女子温柔娇美,一左一右揽着她,幸福甜蜜的一家人。 可是,还有一张…… 她用手指挑开相簿的最后一页,在全家合影的背后,找到那张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由于长年压在塑料薄膜和另一张相片之间,影像已有些斑驳脱落,微微泛着老旧的黄。 彼时,她还是个婴孩儿,穿着连衣裙,胖乎乎的,而身后那个怀抱着她坐于老式藤椅中的年轻女人,梳着当时看来十分时尚的发式,面容美貌,容光四射,无论处在哪个时代都是当之无愧的倾城佳人。 可是她,却不是那位后来二十多年一直被沈清称呼为"妈妈"的罗慧娟女士。 沈清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中女子的脸,下午离开病房之前,许展飞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脑中。 "沈清,刚才我问的问题请你不要介意。因为,最近总觉得你的神态和一位故人相似。她也和你一样,喜欢玫瑰花茶。" 正因为如此,才会询问她母亲的名字吧。因为从她身上,看见了旧友的影子。 那么,这个没有留给她任何记忆的女人,是否恰好正是许展飞口中的故人? 自从许家父子在医院长谈之后,许倾玦作为唯一留在国内的儿子,被说服在父亲完全康复之前帮忙打理许家的生意。最近刚刚接手,一切从陌生开始,虽然连许曼林也放下手中的服饰店来充作助理,然而对于眼盲的许倾玦来说,适应和处理起来仍旧较为吃力。 沈清与他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只要登记结婚就好,一切从简。 "你要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工作上,这种繁文缛节,我们能省就省。"沈清靠在许倾玦的怀里,无聊地把玩他的衣扣。 "你不后悔?"许倾玦的手指绕着她的发丝,静静地问:"一辈子只有一次,错过了,不会觉得可惜?" "不会。"沈清坚决地摇头。结婚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况且,有他在身边,远胜过盛世繁华宾客三千。 可是,临睡前,她突然犹豫道:"我想去英国看我母亲,至少想亲口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许倾玦是唯一一个曾经听她说过家庭往事的人,知道她的生母在她能记事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沈家。 "我陪你去。"他翻身揽住她。 沈清笑笑摇头,倾身吻他,"不需要。你留下来忙工作的事,我去几天就回来。" 就算,那个人曾经狠心抛下自己的女儿远走异国他乡并且从来没有再和原来的家人联络过,但为人子女的她,却还是想要将这个消息亲自带给她。 &nnsp;; ------------ (四十一) 机场送别的时候,许倾玦拥着沈清,吻了吻她的额头,"到了打电话给我。" "嗯。"沈清也踮起脚回吻他。 机场大厅的广播开始缓缓回荡,沈清拎着背包转身要走,手却被人紧紧握住。 回过头,身后英俊挺拔的男人,毫无焦距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向某个未知点,捏了捏她的掌心,突然问:"要去几天?" 她一怔,失笑,"办完事就回来呀。主要是,也不知道爸爸留下的地址还是不是有效。" 许倾玦向前移了一步,忽然伸手再度拥过她,低凉依旧的声音在她耳边滑过,"早点回家。" 她扶着他清瘦的腰,微笑点头:"我保证。" 二十分钟后,飞机冲上云宵。 沈清凭借父亲临终前留下的地址,下飞机后转了几道车,才终于找到位于伦敦郊外的一所旧房子。 明显荒废已久的院子中,歪歪地竖立着"on sale"的木牌。 邻居老太太拎着垃圾走出来,对着陌生的东方人多看了两眼。 沈清走上前,有礼地问:"请问,这里原来住着的,是不是一位中国女人?" "你是说susan?她半年前去了疗养院。" 沈清从邻居处大致知晓了母亲的情况; 刚搬来的时候,拿着一大笔钱挥霍无度,几乎夜夜在家中开派对,笙歌到深夜。周围邻居投诉了无数次,巡警也找上门来,才稍微有所收敛。后来,钱花光了,便经常几天不见人影,偶尔回来,身边也总有男伴相随,并且脸孔更换得十分频繁,甚至有多半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一向严谨礼貌的伦敦老人,在谈起她时语气中都不免鄙夷,沈清听了微微心酸。 强撑平静地问:"后来呢?" 后来,或许是生活不节制的缘故,衰老得特别明显,朋友也逐渐少了下去。直到近几年,更是一连大半年都难得见有外人登门造访,一直独身的susan开始整天整夜待在家中,酗酒成瘾,精神也是就从那时候起,渐渐被摧毁。 "半年前是被强制送往疗养院的,因为神智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最后老太太这么说。听不出同情和惋惜,可见平日早已对她厌恶透顶。 沈清告别老太太之后,找到她所说的疗养院,出示证件,说明来意,便有护士领她去探视。 见到眼前的老妇人时,沈清几乎不能相信,她就是当年照片上风华绝代的美女。 护士交待了一声走了出去,沈清远远望着轮椅中混沌不清的人,轻轻问了句:"你好吗?" 双眼已经混浊,不复往日的灵动和清亮,林双华木然转过头来,看着陌生的人,一语不发。 "我是沈清。"自报了姓名,见对方仍无反应,沈清并不意外,只是又接了一句:"你,还记得沈涛吗?" 仿佛有那么一瞬,林双华的眼珠动了一下,可也只如死灰复燃,火苗小小地闪烁跳跃了一秒,便又沉寂下去。 沈清站在明亮的窗前,窗外是难得一见的温暖阳光,她却手掌冰冷。 没想到,万里迢迢,得来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沈清给许倾玦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听见那头嘈杂的声音。 "我不能这个样子离开,毕竟,她也是生下我的人。"然后又问:"你现在很忙?" "正准备开会。"许倾玦一边以手触摸打成点字的报告,一边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随便找了家酒店,离疗养院近,明天再去看看她。"打了哈欠,沈清说:"你忙吧,我睡了。" 许倾玦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晚安。" 因为这样的突发状况,沈清迫不得已留了下来,一转眼三四天过去。 当沈清再次来到疗养院时,上次接待她的护士笑着迎上来,"沈小姐,好消息。今天susan的情况好了很多,基本能认人了。" "真的吗?"沈清惊喜道:"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好转?" “因为本来就是间歇性的,不巧前两天她的精神状况是最糟糕的时候; 。" "那么,我现在可以去看她?" "当然。" 林双华正在吃饭,见到沈清,微微一愣。 沈清远远站着,看她,眼里果然混浊之气少了很多,于是试探地问:"你认不认识我?" "前两天是不是来过?"恢复常态的林双华,即使没了往年的风彩,但依旧神态高傲。 沈清点头,再次报出姓名。 这一次,林双华皱了皱眉,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目光中显露了然之态。 "沈涛可还好?" 沈清一怔,没想到她还会问起前夫,声音低了低,"两年前去世了。" 似乎并没多少吃惊,林双华只是"哦"了声,继而继续看着她。 见她神智完全恢复,沈清竟一时也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末了,还是林双华再度开口:"那么你今天来,又是为什么?" 面对这样漠然的态度,沈清并不觉得太难过,毕竟,如今血缘是她们唯一相联的东西。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林双华拨了拨饭匙,随意地问:"嫁给谁?" "许倾玦。" 面前女人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牢牢盯住沈清,低声道:"嫁给姓许的?" "对。" "我不允许。" "什么?"沈清一怔。 "天下姓许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准你嫁!"林双华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拔高,带着些许偏执的歇斯底里。 沈清呆了呆,心中一动,皱眉问:"许展飞,你认不认识?" 仅仅半秒之后,尖厉的笑声在房间中回响起来。 林双华双手环在胸前仰面大笑,很久之后才慢慢停下,眼睛里已泛着水光,看着沈清的眼神仿佛是遇见了天下最好笑的事。 "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嫁的人,是他的儿子!" 原来真是旧识!然而让沈清不明白的是,明明许展飞当日的语气里颇多怀念和感慨,可为什么林双华却又似乎对他恨之入骨? 沈清皱着眉,只见林双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突然平静地问:"那个姓许的,他爱你吗?"; ------------ (四十二) 沈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要嫁他。"不管她准不准许。 "是吗,他很爱你……"林双华沉静了下来,喃喃低语,一双眼睛却盯着地板出神。 "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沈清再次看了看她,是该起程回国的时候了。 就在她转身要走之时,林双华忽然抬眼,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她看着她,得意地挑了挑眉:"你不能嫁他,因为,许展飞是你的生父。" 沈清的世界一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什么许展飞,什么生父?那么,她与许倾玦又算什么?一向自持冷静的她,一时有些懵了,脑中理不出头绪,手脚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双华,"……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双华却还在笑:"我和他偷情才生下你,所以后来才会离开沈涛。" "不可能; !"沈清摇头,绝对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从来都没人说过?" 可是此后,任凭她怎样追问,林双华都不肯再开一句口。她好像突然又萎靡下去,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沈清被护士连推带拉地带出房间,她都没能再得到林双华任何答复。 在离酒店还有半条街的时候,沈清从还没停稳的计程车里冲出来,扶在墙边一阵干呕。双腿似乎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无力地跪坐在街角,虚脱般闭上眼睛,脑中一遍又一遍浮现的是那张淡漠冷峻的脸。 胸口撕心裂肺的痛。 沈清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影子。 她仿佛抓到救命的稻草,抬手攀住那人的胳膊,声音低哑毫无生气:"江云逸,帮我,好不好?" 江云逸也没想到,此次伦敦之行竟会遇见沈清。远远见她蹲在大街上,他大步走过去,以为她生病不舒服,谁想到,她却抓着他的手说:"……帮我……"语气凄哀绝望。 将她带回自己家,又请来医生简单检查过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双目失神忧心忡忡的人,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沈清闭了闭眼,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林双华说的话,抱着心底最后的希望,缓缓道:"请你找人调查我母亲的历史。"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林双华从来都是神智不清的。只有这样,她说出来的话,才会是荒谬的无稽之谈。 其实只要付得起高价,就可以请到最高明的侦探,可以挖出埋藏最深最鲜为人知的过去。 更何况,当年在商场上声名显赫而又风流多情的许展飞的艳史,非但并不隐秘,反而曾一度被人津津乐道,因此,所有与他相关的人或事,也都知名度大盛。 几乎不费太多功夫,一叠资料便已摊在沈清面前。 略过林双华的出生以及少女时代,搜寻的目光直接跳到她二十岁那年,许展飞的名字就第一次出现在那里。 沈清的心一颤,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至少在和许展飞的关系上,林双华并没有说谎。 富家公子和贫穷女学生,彼时男未婚女未嫁,只不过是一段寻常灰姑娘的故事,并不足以吸引太多眼球。这段感情只持续了半年便戛然而终,并且在此后的三年里,许展飞在名字从资料上消失了。一直到林双华成为沈涛夫人之后,当年的情事又再出现在单薄的纸上,这一次,却是轰轰烈烈,十足一笔浓厚重彩的婚外情。 资料上说,那时许展飞刚娶了第二任妻子,膝下已有三个儿女,却被记者拍到时常与一年轻貌美女子出入高级公众场合,从不避讳,一时谣言纷纭。 --婚外情引发商业钜子婚姻危机,第三者公然挑衅正室! --许夫人忍气吞声数度轻生入院,林xx高调宣扬林氏爱情论; --许氏家族又添一女?!当事人不予回应,姿态神秘。 …… 沈清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硬是将这段不堪的往事读完。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出生也曾带来不小的轰动,似乎就因为许家家大业大,所以围绕着她的身世,媒体竞相猜测。可偏偏无论林双华,或是许展飞,对此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合上资料,沈清累极地闭上眼睛。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除了自己的生父无法确定之外,原来,当日许倾玦口中那个迫使他的母亲一生郁郁而终的第三者,竟然,是她的生母。 沈清觉得这些事简直凑巧荒谬得可笑,她努力扯了扯唇角,眼眶里却涌上一股湿意。 许倾玦,让我今后如何面对你? 林媚是唯一一知道真相的人。 沈清需要一个人听她诉说,做她的支撑,为思绪乱成一团的自己出主意。 林媚听后也是一阵长长的静默,末了才说:"……这也太夸张了,又不是拍韩剧,哪来那么多同父异母的兄妹?或者,连林双华也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现在又疯得厉害,随便说说的也有可能。" 她还是一样的乐观,沈清却没办法让自己像她一样。 万一是呢?万一真如林双华所说,那该怎么办呢? 看完资料之后,对于自己身世莫测的事实,沈清反倒略微放松了一些。还好,毕竟一切没有定论,那便有翻盘的希望。 可是,只怕真相真被林双华言中。 "你这些天一直住在江云逸家,许倾玦知不知道?" 沈清微微一愣,捧着电话轻轻摇头:"我……最近很少给他打电话。"事实上,早上他打了两通电话过来,她都没接。 林媚听了叹气:"你这样可不行,或许,直接告诉他,你们一起分担……" "不可以。"沈清急急打断她的话,害怕这件事让他听见会出现何种后果。 她想了想:"……我会想办法尽快证明自己的身世。"毕竟,这才是当务之急。 挂了林媚的电话,沈清又犹豫地拨通许倾玦的手机。 当听筒里传来那道低凉的声音时,她狠狠握住电话线。 想念,却再出无法毫无顾忌地说出口。 "是我。"她低低地说。 "你在哪?"许倾玦一贯冷淡的声音有些忧虑,"之前打电话怎么都没人接?"; ------------ (四十三) (四十三) "我……"沈清环顾四周,"在江云逸家。"忽然想到许倾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补充道:"就是原来在画廊想要买我画的那个人。" 许倾玦微微一怔,才问:"怎么会在他家?" 沈清语焉不详:"有些事要处理。" 许倾玦又问:"你母亲她怎么样了?" "还好。"沈清闭了闭眼,距离她在机场给他的允诺,已经过了近十天。 "我这边的事很快处理完了,如果你还不能回来,明后天我去伦敦找你。" 明明许倾玦的声音淡淡的,沈清听了却有流泪的冲动,她咬了咬唇,突然狠了心:"你不要来!" 拒绝得太快,许倾玦一顿:"怎么了?" 不要对我好; 。沈清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注定面对不堪的真相,那么她宁愿从现在开始就学着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沈清?"那边又再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她收拾情绪,平静地说:"许倾玦,我们结婚的事,先缓一缓吧。"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静默让她措手不及,明明心痛却又不得不狠下心,"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确定某些事。"只能到此为止,没办法说得更多。 "我现在……不能和你结婚。" 听筒里安静得似乎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良久,才听见那道淡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好,我等你。" 终于控制不住,眼泪滴下来,沈清摇头,轻颤:"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所以,不要等……你不要等我。" 一趟英国之行,让她无法完成对他的保证,也同样,使她没办法放任由着他去等待。 或许,那将永无止尽。 沈清就这么暂时从许倾玦的生活中退了出来,他再打来电话,她也通通不再接。 虽然急于寻求真相,可是,一时却毫无头绪。沈涛去世,可能知道内情的罗慧娟也去世了,林双华那边她暂时是不打算再去的,唯一的线索,只剩许展飞。 做dna检测吗?恐怕她若真去找他,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沈清头痛至极,但还是买了最快回国的机票,打算悄无声息地回去。 这段时间,江云逸为自己的画展忙碌,偶尔回家知道沈清有心事,也并不多做打探。在沈清回国的前两天,画展也顺利结束,他接了通电话后却不禁苦下脸。 "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他苦恼地抓头发,"居然要被安排相亲。" 沈清带来的行李不多,简单打了个包,坐在沙发上看他的神情,微微一笑:"谁让你游戏花丛,不肯正经定下来?" "那些都是我不爱的,而我爱的,"他突然凑上前,"偏偏不爱我。" "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沈清有气无力地推开他,去睡觉。 身后的声音却又再响起:"反正你明天还有一天,帮帮我吧。" 沈清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 江云逸笑得很贼,"我帮你一次,这回轮到你报答我,明天跟我去见老妈,演演戏。" 白吃白住这么久,外加他确实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伸了援手,沈清面对如此举手之劳,实在无法拒绝。 第二天,被逼着去女装店买新衣。 江云逸发挥独特高超的审美,对于帮她挑衣服一事乐此不疲。 沈清反倒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将衣服一套一套地往自己身上比; 。忽然之间,就想到从前帮许倾玦买衣服的情景,他也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由着她胡闹。 "嘿,怎么了?一脸忧愁,哪像和我热恋中的女人?!"江云逸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沈清动了动嘴角,努力让自己高兴一些,可是,萦绕在心底的人始终挥之不去。 一个小时后,拎着袋子走出店门时,低着头的沈清稍没注意,与前面正匆匆赶路的人撞了个正着。 "sorry。"她抬头,却不禁一愣。 对方显然也愣住,抚着被撞疼的肩膀,看了看她,又奇怪地看了看她身边拎衣袋的男人,终于皱眉:"沈清,你在搞什么?二哥来伦敦了。" 五月伦敦的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味道,两人坐在街心广场的石凳上。 "我真被你弄糊涂了,究竟你们这是在演哪出?"如果不是真实发生,许曼林永远也想不到一贯温暖的女子竟然也会有如此作风,"明明说好过几天就要结婚的,可偏偏来了趟英国就什么都变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接完你的电话,二哥在会议室里脸色变得有多难看?事后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一句话不肯说,只是一直拨电话。是打给你的吧?你为什么不肯接?我在旁边看到都担心死了,生怕他突然出什么状况。" 沈清微微捏紧拳头,"他……没事吧?" 许曼林抚额,奇怪地瞟她:"到底是为什么? 沈清微垂视线盯着地面,并不说话。和她在异国偶遇,本就是个意外。只是如今经她提醒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离开许倾玦一年有余。 "当初国内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你却只用一通国际长途就取消了婚礼,并且不肯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不单你疯了,他也疯了。明明一身的公务不说,单就伦敦这边的气候他也不适应,可是硬是让秘书订了当日飞来的机票。" 不得不说,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她从没见过像那天一般冰冷的许倾玦。似乎谁的话对他来说都不管用,没有人劝得动他,那只捏着手机的手那么用力,说话的声音也仿佛降到零度以下。 "对不起。"沈清盯着潮湿的地面。 许曼林叹气:"你跟我说也没用,有什么话,和他说吧。" 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沈清迅速看向她,摇头:"暂时别告诉他你见过我。" "没办法的。我们今天凌晨到这里,一下飞机立刻找了人查你的行踪,恐怕这个时候,报告已经送到他手上了。" 尽一切办法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后来他主动要求调派英国,我猜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尽管满心疑惑,但许曼林也不急于追问。只是提到许倾玦时,她仍不免心惊,因为二十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执着于某事而近乎疯狂。特别是沈清离开后,他在不知不觉中的一些变化…… &nnsp;; ------------ 04(4) 方晨和小朋友约定的地点是在KFC里。 虽然年过完了,又不是周六周日,不过店堂中照样人满为患,靳伟坐在靠窗的位置冲方晨招手。 她快走了两步过去,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有点突然地,她话语的最后一个音节硬生生地消失在热闹的喧哗声中。 方晨的视线与靳伟对座的那个女孩子相接,不期然地愣了一下。 靳伟说:“姐,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方晨姐。” 靳慧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身材娇小,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几乎没有化妆和特别打扮,只别了一枚样式简单的发夹扣住刘海,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 “方小姐,你好。”靳慧微笑着站起身,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盈盈流动着光彩,如同令人眩目的宝石。 方晨想:她恐怕已经完全忘记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在那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只充斥着声色的世界里。 作为唯一的男士,靳伟很主动地走到柜台去点餐。 靳慧对方晨说:“方小姐,听说你一直都很照顾关心小伟,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客气。 “小伟想考清华,他说你还鼓励了他,让他觉得好有信心。” “靳伟本来就是个上进的男生。”方晨正视着那双纯净的眼睛,想了想才说,“他好像一直都挺依赖你的。” “是呀。”靳慧不自觉地又笑了一下,“我们的身世大概你也知道了吧,现在就剩我们姐弟俩,其实是互相依赖。”她的语气十分坦然,好像真把方晨当作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 方晨却不再作声,倘若不是她记性太好,恐怕真的无法把这个明媚温柔的靳慧,与那晚在苏冬面前细声细气脸色苍白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女生不应该是那种为了金钱,被迫让自己陷入到难堪的境地、任陌生人狎戏的女人。 靳伟还远远站在队伍里,这个时间点餐是需要更多耐心的。 从方晨的角度看过去,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头发剪得短短的,已经是个宽肩窄臀的高大少年,至少背影看上去仿佛已经值得让人依靠。 阳光斜射进明净的落地窗,方晨静默了半晌终于问:“他知道你平时都在做什么吗?” 靳慧搁在桌沿的那双手仿佛不自禁地轻轻抽搐了下,她说:“我不懂……”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见过面的。”方晨不动声色地说了两个字,说出一个对靳慧来讲或许如魔魇的名字——“苏冬。” 靳慧那张清秀的脸果然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同在瞬间被吸走了所有的血色,脱落成一张白纸,仿若只余下一副失了魂的空壳。 方晨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好像再次回到了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再强的光线也遮盖不了靳慧糟糕透顶的脸色,一双眼睛如同泛着雾气,慌乱得几乎不敢正视任何一个人。 她好像做错了事一般,明明不敢看别人,却还是为了某种目的,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做着自己或许并不情愿的那些事。 ------------ 04(5) 柜台前的队伍向前挪动了一点,靳伟已经站在了最前面,正仰头看着餐板。 靳慧突然慌了,语无伦次:“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其实……” 她硬生生地停下来,呼吸凌乱,强自定了定神,才忽然又说:“苏冬是谁?我不认识……方小姐,我想你认错了,我们没见过面。” 靳慧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胸腔,说:“你大概是认错了吧。” 尾音很低,如同一个叹息,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等了很久,像是有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直到靳伟端着红色的托盘走过来,靳慧才勉强对他扯出个笑容:“好饿,怎么去了这么久?方小姐下午还要上班呢。” 她仍旧不去看方晨,抓起一杯冰可乐,猛力吸了两口,借以压住背后泛起的冷汗。 一顿简单的快餐之后,三人在店门口道别。 方晨上了出租车之后立刻拨电话给苏冬。 苏冬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地听她把事情讲完,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方晨说:“我明明认出了她,确定那晚见过的就是她,可是又不忍心说给靳伟知道。他那么崇拜依赖这个姐姐……” 末了,她说:“要不你辞退她吧。” 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提议,苏冬听后直接忽略,拖长了声音懒懒地回复:“姐姐,我早上五点半才上的床,您就不能体谅一下么……有事晚点再讲。”然后啪地把电话给扣了。 到了晚上,苏冬打给方晨,说:“靳慧自己选择的路,旁人最好不要去掺和。” 方晨自然明白这个“旁人”指的是谁,她无奈地说:“她见我认出她来,吓得要死。现在只希望她赚够了钱就早点离开那里。” 苏冬却嗤笑一声:“尝到了甜头之后,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告诉你,她早已不是几个月前你见过的那副模样了,如今她的生意好着呢。什么时候你再来看看就知道了。”陈泽如按先前的约定,每个月都抽出两天时间去慈恩孤儿院看望小朋友们,用最简单的心理援建手法与他们沟通交流。果真起到些积极的效果,好几个原本性格内向孤僻的儿童都渐渐开朗起来。 方晨抽空也会过去瞧瞧,但没能再见到靳伟。 张院长说:“听说学校里每周都要考一次试,唉,这孩子也够辛苦的。”靳家兄妹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感情特别深,几乎是将他们视若己出,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一次,方晨留下来吃晚饭,又和小朋友们玩了一会儿才回家。 结果睡到凌晨突然被手机声吵醒,主编大人在电话里头急急忙忙地吩咐:“市里刚出了一宗人命案子。老李电话打不通,你快去顶一下!” 听到“命案”两个字,方晨原先迷糊的神智顿时清醒过来,连忙跳下床穿衣出门。 坐着计程车赶去事发地时,正是凌晨三点钟,那家钟点酒店的周围已经被拉上了黄绿色的警戒线,警车和救护车闪着灯停在门口。 尽管有警察在维持着秩序,但是四周仍有不少人围观。 有别家报社的同行认出方晨,便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在这儿守了好一会儿了,可尸体还没抬出来。” 方晨入行这些年,虽说一直是跑社会新闻的,但是真正遇上命案的机会并不太多。一来是城中治安良好,二来则是社里领导好歹顾及到她是个年轻女性,流血死人的事件通常都是派男记者上前线。 ------------ 04(6) 大家哆哆嗦嗦地在冷风里吹了十来分钟,酒店的入口处终于传来一阵动静。 尸体被罩得严严实实地抬出来,记者们一涌而上,闪光灯刹时亮成一片。 方晨挤在中间,只听见不止一个人大声叫:“陈队长……陈队长!请你透露一下死者的信息。” “21岁女性,警方初步怀疑其在公共场所进行吸毒及非法卖淫活动。” “死亡原因呢?” “不好意思,结果要等法医鉴定后才能出来。” “那死者的姓名呢?” “这个不方便透露。”陈队长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请让一让,不要妨碍我们办公。” 然后,警车与救护车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里。 方晨除了拍到现场颇为混乱的一些影像和照片之外,几乎再没有找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了。 倒是主编大人神通广大,方晨给他打电话报告情况时,他说:“警方估计那名女子是吸毒过量致死的。用这条报道交去排版印刷,争取上明天早晨的版面。” 她刚结束这边的通话,还没过几分钟,手机便又响起来。 方晨正与负责现场摄像的同事坐进车里,因为赶时间,她也来不及细看,接起来“喂”了声, 电话那头却是异于寻常的沉默。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与当年半夜接到美国长途十分相像。 她又喂了两声,差点就要把手机移到眼前去看来电人姓名了。 电话那头低低地叫了句:“方晨姐……”声音哽咽,竟似完全说不下去。 “靳伟?出什么事了?” 计程车在清冷的夜里一路向前飞驰,电光石火间方晨仿佛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一颗心陡然降到了幽深的底端,渗着丝丝凉意。 电话里的大男生失了魂魄一般,语调颤抖得如同风中柳絮:“我姐出事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方晨连眼睛都没再阖一下。 直到天边迟迟现出一丝灰白的光,她才堪堪从警察局里出来。 先是鉴于职业的特殊敏感性,她被阻止在停尸房外。 靳伟在里面待了许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差得和死人没有区别。可是他并没有哭,或许情绪悲痛到极点的时候,是无泪可掉的。 他接受了警方一系列繁杂而冗长的相关手续,作为死者唯一的亲属,他被要求做一份详细的笔录,回答警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可是这一切之于他不啻为一场彻头彻尾的折磨。 最后走出来时,靳伟望着等候在一旁的方晨,好半天才讷讷地说:“她在夜总会里做小姐。” 看着靳伟显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样子,方晨心里悔疚万分,倘若那天认出靳慧的时候她就及时将这事说出,靳伟一定会想方设法去阻止姐姐踏入那种场所,是否就会避免这次事故? 方晨揽住靳伟,正想着安慰的措辞,谁知下一刻,这男生就突然甩开她,猛地转过身,一拳重重地捶在墙壁上。 “她居然在做那种事!”靳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怒吼,“她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哎哎,怎么回事?这里可是公安局!”两个年轻的警察听见动静从里屋走出来,一边指着靳伟一边警告。 方晨陪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有些激动,还请两位体谅一下。”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警察的面色稍微缓了一点,“有情绪也不能在这里发泄啊,完事了就回去吧。” 方晨扯着靳伟,一直走到路边才放开他。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她叹了口气,问。 靳伟不说话,神情中有种令人绝望的呆滞。 天色已经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冬日清晨的城市蒙在一片稀薄的雾气里。 远远地,有辆公车开过来,或许是今天的第一班车,时间这样早,只有一两位乘客,车子在对面的公车站旁边缓慢地停下。 靳伟突然开口:“方晨姐,你先回去吧。” “那么你呢?” 他不回话,转身就跑。 他腿长,速度又快,一下子就穿过马路,然后投币上了车。 方晨追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公车载着渐行渐远。 今天是周三,不管是否熬了夜,九点一到,还是要正常上班的。 方晨匆匆回家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因为靳慧出了事,她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给苏冬,可是苏冬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出门前,她又试了一次,仍旧联系不上,最后想了想,只得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出去。 听电话里的声音,肖莫似乎还在睡觉,方晨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说:“我现在唯一能想到可以帮忙的人就是你了。你和公安局熟不熟?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 挂上电话一刻钟后,肖莫回了电话。 方晨一脚刚踏进报社大门,听到肖莫的回复,她只觉手机捏在手里像冰块一般冷滑。 她怔了怔,才问:“要关多久?我可不可见到她?” “目前恐怕没有这个可能性。”肖莫说,“你也该知道这种事情有多么敏感。不过你的朋友应当庆幸,人死的时候是在一家钟点酒店里,所以现在她也只是被叫去协助调查,如果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与她有直接关系,估计最终问题不会太大。” “这样啊。谢谢,麻烦你了。”几小时内发生这么多事,方晨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肖莫静了静:“不客气。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停了一下,才又说:“另外你朋友那边我已经托了人了,能关照的尽量关照,至少……不会让她一个女人在里面受不必要的罪。” 方晨再次向他表示感谢,说完再见后将手机丢在桌子上,肩膀松松地垮了下去,一瞬间,只感觉筋疲力竭。 ------------ 05(1) 05、其实我给过你机会,上次就已经放过你了。 白天的“夜都”并不对外营业,偌大的场子空空荡荡的,未免显得有些冷清,与夜晚来临之后的奢侈迷乱灯红酒绿相差甚远。 沉重的雕花大门被人从外推开,韩睿一脚跨了进去,他极少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因此里头负责打扫整理的人见了俱是一愣。 韩睿面无表情地开口:“张强呢?” “强哥刚回来,现在去了厕所。”离韩睿最近的那个人低着头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觑着韩睿的脸色,“我这就去叫……” 韩睿冷冷地说:“没你的事了,干活去吧。” 穿过大厅和狭长的走道,韩睿在装修考究的盥洗室门前停下来,他淡声说:“你们都在这等着。” 一同前来的五六个人于是全都停了脚步,自动分成两排,恭敬地候在门边,肃手而立。 浅金色龙头里的水哗哗涌出来,张强刚把手伸过去,就听到身后有动静,他一抬头,与镜子里那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哥!”张强叫道,“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韩睿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看张强,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支烟放到唇边。 张强立刻掏出打火机凑上前去。 淡蓝色的小火苗蹭地跃起来,韩睿微微斜过目光瞟张强一眼。待点着了香烟后,韩睿才漫不经心地问:“这两天去哪儿了?” “嘿嘿,听个哥们儿介绍说郊区新开发的温泉不错,就去玩玩。”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张强笑嘻嘻地说,“没想到哥您就来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出事了。”韩睿又吸了口烟,声音愈加不紧不慢。 张强这边不禁一愣:“出什么事了?” “死了个人。” “谁?” “苏冬手底下做事的,叫靳慧。” 似乎为了让张强听得更明白一些,韩睿慢条斯礼地弹了弹烟灰,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鉴定结果出来了,死因是吸毒过量。” 如同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室内的空气瞬间沉下来。 张强的背上浮起一层紧密的冷汗,短短的几秒之间,他心里接连转了好几个念头。 最后,他“扑咚”一声跪下来,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男子哀求道:“哥,我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错了!” 话音未落,只听咣的一声,洗手台上的水晶烟缸已经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反弹回来的碎屑四下纷飞,有几粒擦过置于地上的手背,张强的皮肤上立刻涌起数道鲜艳刺目的血痕。 可是他不敢动,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韩睿的脸色犹如万年玄冰,漆黑的眼睛里乌云密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说道:“你跟我多久了?” “五……六年。” “还记得我的规矩?” “不……不准沾白。” 只是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张强全身气力。停了半天,他才语调颤抖地接着道:“我只给过她两次!哥,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我该死!我……” 话未说完,下一刻张强只觉得胸腹巨痛,人便横着飞了出去,滑着仰倒在大理石地砖上。 “我看你他妈的确实该死!”韩睿两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声音如同浸在冰水里,“我让你管场子,你倒好,把那玩意卖给小姐?带着个女人去泡温泉,好玩么?可你他妈知不知道凌晨三点我在哪儿?公安还没找上你是吧?知道死的那个是什么人么?” 指间的半截香烟被恨恨地弹在地上,溅起零星火花又倏忽隐灭。 他站起来,面覆寒霜:“人他妈的还是个学生!” ------------ 05(2) 被突发事件打乱了步调,方晨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在半途中又突然让司机改了道,朝着与公寓相反的方向开去。 华灯初上时分,她再一次走进那栋从里到外处处都透着奢糜气息的建筑。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这么好运,刚进大门便看见两个年轻男人站在一块儿说话,其中一个头发剪成短短的板寸,年轻的脸孔线条刚毅分明。 方晨认得出他,第一次见到韩睿的时候他也在场,一直跟在韩睿的身后。 她立时走上前去,问:“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对方停下交谈,用毫不掩饰地惊艳目光打量了她一下。 她自报姓名后说:“我想见韩睿。” 几分钟之后,那个男人完成了请示,拿着手机从远处走回来,冲她一招手:“我带你上去。” 方晨站在门外,旁边的男人替她敲了敲门,然后对她说:“进去吧。” 走进去之后,她发现这是间豪华套房,仅仅是客厅的面积恐怕就能抵上她那一整套公寓了。挑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顶,灯光亮起来熠熠生辉,仿佛满天细碎的星光。 环顾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方晨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举步走向侧面门板敞开着的那个房间。 走到近前,却不由地愣住了。 完全没料到会见到这样一副场景,方晨迟疑了一下才说:“不好意思。”她将目光稍稍避开,“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好了。” 她想给他换装的时间,里面的那个男人却似乎不以为意,只是看她一眼,说:“不用。” 韩睿大概是刚洗完澡,身上居然只穿着件黑色的浴袍,从落地窗前离开的时候,将擦头发的毛巾往书桌上随意一丢,移步到宽长的沙发前面坐了下来。 他从茶几上捞过烟盒与打火机,又将那双修长的腿交叠着架上去,这才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突然到访的女人,问:“找我有事?” 书房里的暖气开得十分足,可是方晨却觉得有股莫名的寒意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背部。他的神情和态度冷淡至极,让她有一种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的感觉。 她突然不确定起来,不确定他是不是会接受她的要求。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方晨安静地看着沙发上的男人,说出自己的请求:“我想请你帮忙,把苏冬弄出来。” 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火光在韩睿性感的薄唇边跳跃闪动:“你和苏冬是什么关系?” “好朋友。” “看起来不像。” “确实是好朋友。”她实话实说,“我们认识许多年了。就算生活和职业不同,也并不会妨碍到什么。” 其实能从那段荒唐的岁月里发展出一位真正值得交心的朋友,恐怕当初就连她们自己都始料未及。 方晨向前一步,又说:“你大概知道她现在还在公安局里,所以我想……” “坐。”韩睿突然打断她。 “什么?” 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香烟,他伸手朝斜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示意了一下,淡淡地说:“我不习惯与人这样讲话。” 方晨突然有些后悔。 直觉告诉她,此行恐怕是个错误。她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来拜托他办什么事,哪怕是真心诚意的请求。 果然,韩睿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香烟,语调混和在泛白的烟雾里,愈加显得漫不经心。 “方小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他懒懒地瞥方晨一眼,唇角边露出一抹仿佛讥诮的神情,“难道你以为坐过我的车,于是我们就有了交情?我便会对你有求必应?” 韩睿摇了摇头,轻笑一声,笑容里透出淡淡的轻视和嘲讽:“倘若你真是这样想,那么我只能说太不幸了。你贸然找上我的这个举动,在我看来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 方晨紧紧抿住嘴唇。韩睿每说一句话,她便抿得更用力一分。 今晚的决定对她来说是一个错误,不但是个错误,而且是个屈辱,一个莫大的屈辱。 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竟会如此的喜怒无常,真的可以做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打从她跨进这里的第一秒开始,他似乎就只当她是个不知好歹的陌生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从头到尾除了高高在上的漠然,便只剩下讥讽。 可是,为了苏冬她也要来找他谈。 肖莫白天告诉了她几个细节,她才终于知道警方是如何将死去的靳慧与苏冬联系在一起的,曾经在事发后匆忙逃离现场的男客人,也已经在第一时间被找出来带回了公安局。 卖淫和吸毒,任何一项的罪名都不轻。方晨虽然不很清楚,靳慧的死和苏冬是否真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但她不希望苏冬受伤害。 念及此处,方晨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更稳定一些,然后开口说:“韩先生,你讲得对,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算数。就这样来找你,确实是我太冲动太鲁莽了。不过我不信,我不信你真会袖手旁观。” 方晨停下来,韩睿却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始终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她,似乎并不打算接话。 她笑了笑,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脸上:“既然没有私交可言,那么请允许我大胆地猜测一下,如果苏冬有事,你这里也未必就能保全得了吧?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警方在现场发现的不止是毒品,还有印着‘夜都’字样和标识的火柴盒。”剩下最后半句她没说:只可惜毒品上面不会有标记,谁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呢? 方晨根本不相信韩睿可以撇清关系。 ------------ 05(3)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了好几秒,韩睿才终于开口,仍是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这就是所谓的职业敏感性么?”他动作轻柔缓慢地捻熄了烟蒂,“我现在有点怀疑,方小姐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纯粹只是为了解救朋友?还是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希望顺便从我这里套取一点有用的信息,明天登到早报上供人茶余饭后娱乐消谴?” 娱乐? 方晨下意识地皱起眉,只因为突然想到靳慧那张温暖的笑颜,还有靳伟……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不论我有什么目的,公众都是有知情权的。况且你真的认为这件事很有娱乐性?”方晨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十指,指尖紧紧掐在掌心,“这是命案。现在那个女孩子死了!” “又怎么样?”韩睿面无表情,漠然地反问。 方晨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似乎听见自己血液涌上头顶的声音。 “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死在那种肮脏龌龊的地方,那可是一条人命,你却能满不在乎?!” 方晨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冷酷得像个魔鬼。她站起来,不肯再同韩睿讲一句话,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就在方晨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时,却听见韩睿在身后冷冷地说:“我允许了么?” 她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 韩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黑衣将本就修长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冷峻异常。 明明室内光线明亮,可是方晨此时却有种错觉,仿佛正被黑暗步步紧逼包围,甚至即将要被吞食进去。 她突然迈不出脚步,只是看着他慢慢走近。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如今是真正居高临下地垂着视线俯视她。 “方小姐,你把这里当作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嗯?”韩睿的声音异常得轻柔,他微微皱着眉,似乎真的在疑惑的样子。 方晨抬起脸看到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对墨黑的瞳眸仿佛深甬,尽头是不可触摸的危险。她兀自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堪堪撞到坚硬的墙壁。 “那女人死了又如何?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也失去了一个跟了我六年的弟兄。怎么,生气了?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正义感。是不是现在所有的记者都这样?”他忽然挑起唇角笑了笑,伸出手,修长温热的手指按在她的两侧脸颊和颈边的动脉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足以令方晨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她欲格开他的手,不想他迅速地将她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高高举过头顶,一并牢牢按压在墙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方才你在说起那个女人死因的时候,似乎是在暗示我什么。”他微微一眯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大概我没告诉过你,我很不喜欢女人自作聪明。” 方晨奋力挣了挣,却只能咬牙瞪他:“放开我!” “其实我给过你机会,上次就已经放过你了。”韩睿的眸光微暗,里头翻涌着不加遮掩的深沉欲望。 他似乎可惜又无奈道:“可是你并没有珍惜,今天偏偏还要主动来找我。” 说完,韩睿丝毫不带怜惜地扳正她的脸,最后一个字音便犹如一声叹息,化在他与她的唇畔之间。 ------------ 05(4)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方晨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可是双手被高举过头顶,她的膝盖也被他有力的腿顶住,整个人困在一方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连细微的挣扎也只是徒劳,鼻端充斥的尽是陌生的纯粹男性气息,混杂着一丝沐浴液的清香。 他的一只手握在她的颈边,掌心温热地熨贴着肌肤,他的唇却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动作更没有丝毫的温柔。 这个男人似乎根本没有耐心,只在她的嘴唇上辗转了片刻,继而便粗暴地强行窍开了她的齿关。 她挣脱不得,只能下意识地紧紧皱眉,而他却从头到尾都睁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将她的一切反应和狼狈尽收眼底,仿佛刚才在他眼里涌动的情欲并不是真实的,他只是在戏弄她的自投罗网,在惩罚她的不自量力。 身体被钳制住,方晨渐渐觉得缺氧,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胸腔里更空得难受。 直到依稀尝到口腔里的铁锈味,他才终于稍稍放开了她。修长的手指从唇上划过,轻柔得如同世上最软的羽毛。 方晨一边控制不住地气喘吁吁,一边瞪着眼睛,狠不得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刺穿两个洞。 韩睿对她的怒视置若罔闻,兀自将手掌翻转过来,垂下视线看着指尖上那一抹鲜红的血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想不到你的反应还挺激烈的,真没令我失望。” 他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喜怒,只是在下一刻便彻底松了手。 方晨猝不及防,膝盖一阵发软,差点跪到地上去。 他转过身,看也不看她,声音恢复到一贯的倨傲冷漠:“或许你现在想走了?你还有十秒钟的时间……” 话没讲完,只听见大门处传来呯的一声巨响,韩睿再转头去看,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你在干什么?” 方晨突然推开门,里面的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陆夕的一只笔硬生生地停在纸上,脸颊上有可疑的红晕。 “老妈在叫吃饭了。”方晨抬手拨了拨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说道。前天她刚去店里挑染成时下最流行的酒红色,为此回到家还惹来好一顿责骂。 不过,她根本不在乎。 “哦,知道了。”陆夕拍拍手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回去,把画板从架子上摘下来,小小翼翼地反扣在墙边,然后才跟在方晨后面下楼去。 曾秀云难得在家几天,完全是看在大女儿回国度假的份上,甚至接连几顿都亲自下厨,倒闲坏了家中向来勤快的小保姆。 碗筷已经摆上餐桌,方晨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散漫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停下脚步。 陆夕跟得紧,两人差点就撞上了。 “怎么了?”陆夕有点疑惑,见方晨盯着自己的脸猛瞧,不禁伸手摸了摸。 “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方晨语出惊人地问。 声音不大不小,可是时机很巧,恰好曾秀云正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来,听到这话怔了一下,看着方晨:“你说什么?” 方晨动了动嘴唇,手臂却在下一刻被人一把攥住。 只听陆夕抢先说:“我们都好饿啊,什么时候开饭?”同时手下微微用力,像是警告,又像是哀求。 “快了。你们去洗手吧,然后过来帮小梅端菜盛饭。” 曾秀云又狐疑地看了看这姐妹俩,这才重新回去炒最后一道菜。 如今,偌大的饭厅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方晨甩开手,斜着眼睛睨过去,脸上露出一抹了悟的笑容:“作贼心虚。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不要乱猜。”相比之下,陆夕的气势和声息就明显弱了许多,脸颊微红,勉强端出做姐姐的架子,“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可是方晨却明显不买账,只是挑着漂亮的眉毛问:“在美国认识的?白人还是黑人?帅不帅?”不等陆夕否认,她又继续说,“应该是个帅哥吧!你的眼光倒是一向不错。刚才就是在画他吗?” 陆夕抿着嘴唇,神情有点尴尬,好半天才说:“不许和妈妈讲!” “怕什么?难道那男的见不得人?”方晨发出一个鄙夷的单音,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老妈又不是老古董,早该想到你去了那边应该很抢手的吧。” 方晨曾看过陆夕在美国的生活照片,在那些大小洋妞中间,陆夕毫无疑问永远都是最耀眼的女生。 携带着陆家如此优异的基因,又长着一张美丽到极致的脸孔,不立刻找到男朋友那才叫怪事呢! ------------ 06(1) 06、不知道那天找上韩睿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惹上了所谓的麻烦。方晨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建议:“以你的性格,应该不止是和对方玩玩就算了的吧。下次把他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陆夕却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忽又正色道:“都叫你不要乱讲了。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上哪儿带个人来给你看?” “咦,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承认在恋爱?” “我哪里承认了?” “刚才明明有!” “完全没有。”陆夕不再看她,扭头就往厨房里走。 方晨维持着那副坐没坐相的姿势,脑袋枕在手臂上,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不禁皱眉:“你该不会是在玩暗恋吧?” 隔了两天,在方晨十八岁的生日派对上,方晨跟苏冬说:“多可笑,陆夕居然会暗恋别人。” “你那个十项全能的姐姐?”苏冬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忍不住骂了句,“靠!这年头,越完美的人越矫情!美女可是稀有动物,天生就是应该受人爱护的,干吗好好的非要委屈自己?在远处默默地守望着一个人……当是在演电视剧呢!哈哈哈。” “就是说。”方晨与旁边的人碰碰杯,喝了一口酒,“我都不能理解她。碰到喜欢的人还犹豫什么,应该直接上才对。” “大美女的脸皮都比较薄吧。自尊心强,估计怕被人拒绝。”一个小姐妹插过来说。 苏冬眨着眼睛反问:“男人会拒绝美女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怎么试?” 一时间众人都来了兴趣。 于是有人提议:“这个试验还是由方晨来做最适合,况且她今天又是寿星。” 方晨晚上多喝了两杯,一时也没弄清楚这和寿不寿星有什么关系,只是顺应民意地问:“要怎么试才好?” 大家便开始出主意,众说纷纭,兴奋得要命,最后终于拍板定下一个最简单易行的方案。 “吧台那边的那个男人坐了很久了,恰好长得还不错,你就过去吻他一下。” 方晨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斜睨众人:“这可是我的初吻呢。” “那就更有纪念意义了!” “就是啊。十八岁,正好。” “我们也就是想验证一下刚才提到的那个理论,你是不二人选……” 方晨朝吧台处远远地望了一眼,暧昧不明的灯光下,也不知道这群人是如何发现人家长得还不错的。 她仰起脖子将最后一点酒喝完,然后把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顿,站起来朝大家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便迈着步子款款地走向那个陌生的男人。 十八岁的红发少女,容貌美丽得令人惊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青春而又撩人的风情。 她笑盈盈地同那人讲了两句话,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吻了他…… 不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喝彩声。任务完成了,于是她想抽离,可是脸颊边却微微一热,对方有力的手指成功地阻止了她。 方晨怔了一下,恍惚间,分明感觉到那两片冰凉的薄唇在自己的唇上惩罚性地肆虐,不容她反抗地迅速加深这个吻。 为什么会这样? 她努力挣扎却又不得其法,手脚都被牢牢地钳制住。为了看清对方的长相,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结果竟直直跌入那对漆黑深远的瞳眸中,仿佛落进了万劫不覆的冰寒深渊。 刺耳的闹铃响了两声就被方晨狠狠按掉。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犹自急促地喘着气。——真是一个噩梦。 床头柜上有面小镜子,她下意识地伸手拿了过来,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有细薄的汗水,脸色却绯红。 无论过了多久,她都无法忘记那一天。 那天,当她推开房门,在满室明媚耀眼的阳光下,一层洇染在陆夕脸颊上的色彩,如同盛极一时的桃花明艳动人,令人不能逼视,将当时的一切光源都遮蔽了去。 她知道,即使只是一段隐秘的爱慕,也是陆夕那年轻的生命盛开过的美丽花朵,因一个男人而盛开的花朵。 ------------ 06(2) 由于冬季气候寒冷而又干燥,她的嘴唇上咬破了的地方好几天都愈合不了,去上班的时候立刻成为旁人关注的对象。 偏偏同事们还都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自作聪明地什么都不问,只是将了然的目光投向了方晨,表情里多少带了一点暧昧的意味。 她觉得十分郁闷,但又无从解释。 恐怕稍微值得安慰一些的就是,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在那天的事件中受伤的人。 中午吃过饭,谢少伟斜斜地靠在车门边上问同伴:“哎,你看哥嘴上的伤口是怎么弄的?” “废话!这还用问?”钱军咬着牙签,动作粗鲁地扯了扯勒在脖子上的领带,看来装斯文这种事果真还是不合适他。 “装什么纯洁呢?前两天那妞儿不还是你亲自领进房间里去的?长得那么正点,啧啧,说实话还真少见!”钱军的脸上露出一贯吊二郎当的笑容,不过有些话即使背着韩睿他还是不敢贸然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尽情地意淫一番,“那妞后来什么时候走的?” 谢少伟说:“不知道。我上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钱军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好奇道:“哥也没发火?” “没有。” “靠,真神奇了!”钱军吐掉牙签,不免在心里头小声嘀咕。 嘴唇上破了老大一块呢,这可是过去从来都没有碰到过的事!不过,倘若真是被那个女人咬破的,她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大门去? “什么神奇了?”蓦地,背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 钱军吓得一激灵,立马转过身,替韩睿将车门拉开,扯着笑脸一径说:“没事,瞎聊呢。”又冲谢少伟猛使眼色,警告他不许打小报告。 谢少伟理都不理他,坐进驾驶座后才问:“哥,现在咱们去哪儿?” 后头没动静。谢少伟从后视镜里瞥过去,见韩睿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大概中午同那个姓曾的副厅长喝了不少酒。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句:“哥?” “嗯。”韩睿慢悠悠地应了声,“回别墅。让钱军他们的车也别跟着了,都各自回去准备一下,晚上还要去太阳城。” “我们晚上真要去商老大的场子和他谈事?” “怕什么!”韩睿眉角都没动一下,兀自闭着眼睛说。 “倒不是真的怕了他。只不过商老大这人阴得狠,毕竟太阳城是他的地盘,难保他到时不会耍什么手段。” 话虽这样讲,但谢少伟还是第一时间拿起手机通知了另外两辆车上的人。 等他挂掉电话,才听见韩睿淡淡地说:“你做事情倒是越来越小心了。” 听不出这是不是句夸奖,谢少伟愣了一下才笑嘻嘻地说:“其实也就是比钱军张强他们好一点点。” 谢少伟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可能说到了韩睿不想听的话,不由得从镜中去瞟韩睿的脸色,只见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样的反应叫谢少伟心里忐忑了一下,想了想,最终还是把心一横,说:“哥,其实强子他……” 韩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一股冷冽的气息,令谢少伟当下停住话头。 韩睿接下去道:“你想替他求情?” 谢少伟一时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但仍点了点头:“我们兄弟在一起这么多年,相互之间好歹也算是有所了解的。其实他这回真就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一时忘了规矩。他开始做这事的时间也不算长,大概就两个多月……” 谢少伟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后座那人的表情,结果冷不防见到韩睿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底一片深沉难测,从后视镜里看过来,也仿佛带着逼人的寒意。 谢少伟不禁握紧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盯住前方的道路。 只听韩睿不紧不慢地开口:“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没有!”意识到这问题背后的危险性,他连忙说,“是前天强子自己讲的……大家兄弟一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大概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停了停,他还想再说什么,结果刚动一下嘴唇,就被韩睿面无表情地打住:“以后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替他求情。” 短短一句话,明确地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谢少伟在心里叹了口气,跟了韩睿这么多年,他知道此时应该闭上嘴巴了,便乖乖地不再作声。 苏冬被拘留了整整一周,第七天的下午终于被放了出来。 在那种地方呆着,即使事先是打过招呼要照顾的,出来的时候还是难免灰头土脸。 苏冬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惨淡,眉毛未描,口红也没涂,与平日里光彩照人的形象截然相反。 然而她却毫不在意,上车后只是问方晨:“有烟么?里头卖的全是假烟,真难抽。”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递了包香烟过来,连带着还有打火机。 有那么一瞬间,苏冬似乎有点诧异,伸手去接的同时,目光仿佛不经意般地在男人的脸上淡淡滑过,然后才低下头将烟点着了。 ------------ 06(3) 她吐了口烟圈,声音里自有一股天生的妩媚:“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肖莫。”面目英俊的男人回过头微微笑道。 方晨说:“这次多亏你了。晚上正好一起吃饭吧。” “不用这么客气。”肖莫转回身去,语气谦和平淡,“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像苏小姐这种情况,到了规定时间他们自然是要放人的。” 虽是这样说,但好歹也还是欠了他一份人情。况且苏冬平日里本就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所以方晨以为她一定会跟自己一起说服肖莫,至少要请他吃餐饭表示感谢。 可当方晨侧过头去,却只见苏冬对他们的谈话恍若未闻,纤长漂亮的手指间夹着香烟,一张脸孔静静地转向窗外,一路萧瑟的风景向后退去,连带将她的神情也仿佛映得那样漠然。 回到公寓里,方晨便问:“他们真的没有为难你?” “难道你怕我被严刑拷打?”苏冬洗过澡后倒是重新容光焕发,对她笑道:“你大概是电影看多了,这个社会和谐着呢。” 苏冬在避重就轻,方晨哪里会不晓得。 一点苦头都不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方晨这次由衷地感激肖莫。 她建议:“改天你请肖莫吃饭吧。” 苏冬假意疑惑:“咦,人家看上的明明是你,面子也是你借出去的,难道你不要和我一起请?” 方晨诧异:“你之前没和他见过吧,怎么知道他看上了我?” 苏冬斜着眼睛半睨她:“也不看看我是做哪行的。”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方晨。 “这案子算是结了?” “还能怎么样?那东西又不是我提供的,况且现在人都死了,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起。倒是连累到其他姐妹的生意,如今只得统统放假去了,少说也要停上两三个月。” 她继续问苏冬:“这事和你无关,对么?” “是的。” “那么……和‘夜都’有关?”方晨突然想到那晚,韩睿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说:“我很不喜欢女人自作聪明。”笑容冰冷,近乎邪魅嚣张,仿佛丝毫不担心此事真会牵连到他身上。 苏冬不由瞟她一眼,突然换了副表情,难得正色道:“方晨,你不要多事。” 方晨心中一凉:“你知道靳慧在吸毒?在她出事之前你就知道了?” “这是她的自由,我可没权利强制让她不要这么干。”苏冬的脸笼罩在灯光里,语调平静,“次数不多。估计第一回是被客人带着沾上的。她开始不是做得心不甘情不愿么,毕竟这东西能暂时消除恐惧。不过也就因为时间不长没经验,所以才更容易出事。” 方晨陷入长久的静默里,好一会儿才讲:“我现在只担心她那个弟弟。”也不知道靳伟现在怎么样了,一直都联系不上。 苏冬说:“是不是职业的关系,你这几年变得真大,管闲事管得也多。” 方晨瞪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才好么?” “我只是认为你这样容易给自己惹麻烦。”苏冬打了个哈欠躺下去,又说:“我今天就不走了啊,让我在这里凑和一夜,困死了。” 夜里,方晨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 麻烦? 不知道那天找上韩睿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惹上了所谓的麻烦。 ------------ 07(1 07、多么奇怪,他竟然会选择相信这个女人。 这天,方晨下班很迟,等她从新闻现场赶回报社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整栋楼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两个保安在各层之间依次巡逻。 她最近经常都是这样,有时与老李一起跑新闻,有时则是自己单独出动。虽然单位有车,但毕竟城市太大了,来来回回光在路上就要耗掉不少时间。 方晨把下午的资料在电脑上整理了一遍,又做完了扫尾工作这才离开。 经过大门的时候恰好碰上其中一位保安,对方披着值夜羽绒服,笑嘻嘻地打招呼:“方小姐,这么晚才下班啊?” 她笑着点点头。 “那赶紧吃饭去吧。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年轻小伙子倒是很热心。 “谢谢。” 她确实饿,尤其是走到外面被风一吹,简直饥寒交迫。 这个时候,方晨不由得想念起周家荣来。倘若他在家,她就可以打个电话回去,请他帮忙做顿晚饭,哪怕只是一碗面条也好。 周家荣的手艺已经高超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即使只是最普通的龙须面,到了他的手里也能让人垂涎三尺。 只可惜这个男人过完年之后就一直待在气候宜人的三亚,说是给一项全国性的厨神争霸赛当评委,空闲的时候倒还不忘打电话回来,告诉她这次比赛过程中又遇见了什么新菜式。 想到这个,胃里更是一阵痉挛般的痛,方晨突然邪恶地考虑,下个月要不要再把房租提高一些? 离报社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小面馆,是一对下岗的中年夫妇开的,就在巷子口上,平时生意好的不得了。 方晨想吃牛肉面,热乎乎香喷喷的牛肉面,最好再浇上一层辣椒油。 穿过马路,对面的小巷子遥遥在望,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就能看见店门口的灯光,那样小小一盏,甚至有些昏黄,可是在这个时候看来,比什么都令人振奋。 方晨不免加快了脚步,结果刚刚踏上对街的人行道,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一抹眩目高调的银光映在瞳孔里,令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车子既名贵又眼熟,她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忘记。 此时,这辆CarreraGT斜斜地停在路边,甚至还是逆行,大约是从对面直接压过双黄线驶过来的,真嚣张。 灯光刺目,方晨眯了眯眼睛,一时站着不动,只是在心里暗自揣测:他要干什么? 接过被韩睿遗落在房里的手机,钱军顺手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旁边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头上,开口骂了句脏话,又喝斥:“他妈的平时白养你了!还有你!你还愣着干什么?都他妈的快给老子找人去!” 房间里满地的碎玻璃,整面的落地窗破了大半块,茶几翻倒在地毯上,偌大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钱军暴戾的眼神逐一扫过去,仿佛还不解气,冲上前去抬脚就踹:“如今都被人闯到家里来了!大哥下落不明!你们居然还不知道这是谁干的!操!” 刚挂掉电话的谢少伟赶紧走过来,伸手拽住又要动手揍人的钱军,一脸严肃地说:“能想到的地方都查了,暂时还没有哥的消息。” “你说会不会是姓商的干的?” “有可能。” 阵仗如此之大,又恰好是挑在他们弟兄几个都不在韩睿身边的时间突然袭击,分明事前做足了功课和准备,打定主意想要一次性得手。 谢少伟沉着眉想了想,低声说:“这动手的时机未免选得也太好了一点。” “你什么意思?”虽然钱军的心思远不如谢少伟缜密,但好歹直觉够敏锐,于是只略怔了怔便扬起一双浓眉,“你是说事先有人通风报信?” “有可能。” “靠,你能不能给个准话?每回都是有可能有可能,简直就是废话!” 谢少伟不理他,目光再次扫过凌乱不堪的现场,最后落在那道暗褐色的痕迹上。 时间久了,血迹早已经干涸,却还是足够显眼,几乎从窗边一直延伸到外面车库里。 他的眸色微沉。 ------------ 07(2 钱军问:“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干坐着等消息?” “情况特殊,你沉着点儿气。如果让外头人知道哥遇袭,或许还受了伤,那后果你承受得了么?” “好歹把车开走了,也许哥他伤得不重?也有可能那血不是他的?”钱军说。 见谢少伟不吭声,钱军也很快放弃了自我安慰,烦躁地扒拉着头发,一腿踹在翻倒的茶几上:“姓商的也真够精的!一早就躲到马来西亚渡假去了,摆明了是要和这事脱离干系。” “或许真不是他干的。”谢少伟慢悠悠地说。 钱军眼睛都要瞪出来:“不是他还能有谁?” “虽然他一直和我们对着干,但在背地里蠢蠢欲动的可不止他一家。”谢少伟做了个下注押庄的手势,“我们的新场子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些人真给逼到头上了,孤注一掷地搏一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谢少伟顿了顿,再说:“该放的话我都已经放出去了,那帮小子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开车出去溜一圈,顺便接上阿青,一有哥的消息也好直接赶过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钱军沉着脸迈开大步走出了湖心别墅。 夜色冷风中,人车僵持了十余秒,方晨终于支撑不住了。 一边是近在咫尺的面馆,牛肉的香气都似乎隐约可闻,另一边则是神鬼莫测的某人,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方晨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的目标应该是她,否则也不至于停得如此凑巧,堪堪在她身后十余米处刹了车,还大摇大摆地斜横在行车道上,一副不肯走的模样。 权衡了一下后,她往面馆的方向走了两步。 车前两盏大灯立刻直射过来,将她的影子在身前拉得细长。 几步之后,方晨不禁怒从中来,终于再一次停了下来,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搞什么鬼?! 她的脚步很快,须臾便到了车前,抬手要去敲驾驶座的玻璃窗,这才发现窗户根本就没升上去。 因为刚才迎着强烈的灯光,方晨此时只觉眼前陡然一暗,车内几乎是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得一只手虚搭在车门上,下意识地微微弯下腰去。 结果下一刻,车里便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腕牢牢扣住。 韩睿的掌心冰凉,冷汗仿佛正一层一层地渗出来,紧贴着方晨的皮肤,有种奇异的湿滑感。尽管他在努力地克制,但她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那样悄无声息的轻颤。 方晨呆了一下。 靠在椅背上的人正兀自沉沉地喘息,仿佛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然而一双眼睛却如同沁了碎冰,凌厉冷然地斜射过来。 “上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中气不足,可又分明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似乎容不得半点置疑。 只迟疑了片刻,方晨便试着将手挣脱了出来。 果然,虽然遇到了意料之中的阻力,但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他紧紧地禁锢住,不再如同一只掉进猎人陷阱中的弱小猎物,半分都动弹不得。 她皱了皱眉,然后一言不发地将车门打开。 有那么一瞬间,方晨十分怀疑自己此举是否明智。 因为在她看来,这个男人不但冷血而且喜怒无常,换作一般人恐怕早就避得远远的了。只有她,偏偏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打交道。 ------------ 07(3 等到真正看清楚了车里的情况,她才着实呆住了。 方晨根本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车一路开过来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没出交通事故,堪称奇迹。 韩睿靠在座椅里,外套不知道脱到哪里去了,又或许是根本就没穿出来。 这样冷的天,他的上身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似乎左肋下有一处伤口,将半边衣服都染成了怵目惊心的颜色。 他看着她,脸色刹白,连那两片薄唇都是苍白的。 一定很痛。 血流成这样,哪有不痛的道理? 可是他的神色漠然,即使额前满是冷汗,仍旧一声不吭,只是盯住她,似乎在等着这个女人下一步的反应。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终于等到她镇定下来。只听方晨开口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去……医院。”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分外吃力,眼神微凛,多少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方晨在夜色里扬了扬眉毛,然后便伸手过来扶他。 韩睿警惕地甩开她的手,却恰好牵动了伤口,痛得眼前发黑。 方晨凉凉地说:“不用我扶?那就请你自己移驾到旁边座位去。” 他喘着粗气抬起眼睛看她。 “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否则你要么自己开车去找人处理伤口,要么在这里流血而亡。”她抱着手臂,用一种似乎是看戏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他。 韩睿这才知道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刚才故意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或许早就猜到他会拒绝,只是明知故问罢了。还有那所谓十秒钟的期限…… 他皱了皱眉,可是很快却又挑起唇角,身上明明还带着伤,却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方晨不理他,等他拗着性子,硬是一个人强撑着、脚步蹒跚地绕到另一边坐进去,才跟着钻进驾驶室。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问:“联系谁?” 一连串的动作令韩睿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只手按住伤处,他缓了口气才低声报出一串电话号码。 车子在一下刻启动加速。 他微微闭着眼睛喘息,听见她正和电话那头的谢少伟联系,约定的碰面地点是在一个住宅小区里,应该是她居住的地方。 从讲话的语气中还是听得出来,她并非真如脸上表现得那样镇静,见到他此刻这副样子,一个女孩子到底还是会害怕慌张。 不过,她已经做得足够好,至少没有当街尖叫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没真的把他送到医院去。 甚至,在惊恐之余竟还恶意地报复了他。 等方晨挂上电话,韩睿低声道了句:“多谢。” 方晨看也不看他,一双眼睛认真地盯住前方的路面,嘴里讲:“你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她刚走出单位没两分钟,他便浑身是血地开着车子在身后出现,如同落难的幽灵。 事实上确实只是凑巧。 韩睿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只知道好不容易摆脱掉对方派来的车子之后,自己的体力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结果恰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地穿过马路。 他当时也没有多想,逆行着就将车开了过去。 在遗失了通讯工具、没办法联络到一众手下的时候,他选择了相信她。 多么奇怪。 他竟然会选择相信这个女人。 方晨没听见韩睿回答她,目光不由得斜瞥过去。 只见韩睿闭着眼睛,面色苍白,眉头微微皱拢,正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她有点害怕他就这样昏死过去,又或者干脆失血过多死在车上,于是不禁提高了声音叫:“喂!” 他仍是不作声,衬衣上的血迹似乎已有愈渐扩大的趋势。 她慌了,略一迟疑间,脚下油门便下意识地松了松。 他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微喘着说:“想后悔已经晚了……车上都是你的……指纹,如果我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听了他说的话,方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脚下一重,车速重新窜上去,在十字路口处被毫不留情地拍了照。 前方白光眩目地一闪,瞬间就被抛在身后。 她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我没有驾照,开车是自学的。” 韩睿可有可无地“嗯”了声,过了半晌缓过气力来,才慢悠悠地开腔道:“我相信,你就算不在乎我的命,好歹也会珍惜自己的性命。” 方晨刚把韩睿安置在自己的床上,门铃便响了。 开门之前她还颇为谨慎地从猫眼里往外看了看,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之后才让他们进屋。 她给他们三人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然后就自行去厨房倒水喝。等走回来再一看,与谢少伟同来的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用剪刀剪开韩睿的衣服。 方晨站在门边皱起眉:“你们要在这里治疗?” 她以为已经将自己的诧异和不满表达得十分清楚了,可是那三个男人竟然全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此时此刻,床上那人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她被当作了空气。 后来还是那个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凶巴巴地说:“大哥现在不适合移动。” 果然物以类聚,连态度都同韩睿一样嚣张霸道。 她动了动嘴唇,刚想要反驳,可是在目光投过去时选择了沉默。 韩睿本来已经凝结住的伤口又再度迅速地涌出血来,鲜血很快就滴落在新换的床单上,形成一片骇人的暗红。人命关天,她也不能如此冷血。 方晨终于看清楚了韩睿身上的伤,在左侧肋骨下面一点的位置,足足有七八公分。 ------------ 08(1) 08、她让他暂住,结果他反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室内安静得如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钱军的脸上闪过暴戾的神色,却又一时不敢发作,生怕惊动了什么。 医生的手法十分利落,剪开衣服,给伤口消毒,再从医疗箱里取出器械工具,动作快速而熟练,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处理这种血腥事件的。 眼看着针钱被拿出来,方晨不免怔住:“要缝针?” 或许是声音拔高了些,这次终于有人肯正眼看她了。 谢少伟平静地瞥她一眼,谈不上多么彬彬有礼,只是不动声色道:“如果你害怕的话,请回避一下。” 她却置若罔闻,继续问医生:“不打麻醉?”因为根本没看见他准备麻醉针管。 年轻的医生还没回答,从床头传来一道低哑微弱的声音:“不需要……” 方晨不由吃了一惊,她本以为韩睿早已经昏过去了。 失了那么多的血,居然还能一路神智清醒地撑着,伤口这样深,说不痛是不可能的,但韩睿从头到尾都没哼过一声。 方晨的心里悄无声息地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仿佛是不可思议,又觉得实在有些佩服他。 她走近床边,站定,对谢少伟笑了笑:“谁说我害怕了?”又转头跟医生讲,“要就地治疗,可以,但千万别把他医死在我家里。” 准备手术的阿青坐着没说话,钱军却差点炸开来。 混这口饭吃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如今听到这样不吉利的字眼,又是在紧要关头,他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胆大的女人。 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低笑了一声。 韩睿唇角向上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抬起眼睛看着方晨,慢声说:“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语气间有淡淡的嘲弄。 方晨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用十足看戏的心态说:“我只想看看不打麻药缝针是什么样的。” 除了脸色苍白得像只鬼以外,这个英俊男人的表情漠然冷静得可怕,仿佛那道深长的伤口并不是开在他的身上。 方晨有些坏心眼地想:一会儿有本事你别叫出声来。 事实令她大失所望。 医生开始动手之后,方晨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实并不如想像中那般强。 她不怕血,小时候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手肘和小腿上各被划了很长一条血口子,在场的男生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可她像没事儿人似的,既不哭也不闹。 那算是她经历过的最为血腥的场面,却与此时此刻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眼看着翻开的皮肉被一针一针重新缝合在一起,着实恐怖残忍。 方晨皱着眉,两只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指尖竟然都开始冰凉发抖。 她原本只是想要看这个一贯强势的可恶男人忍不住开口示弱,可是他偏偏不肯让她如愿。 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看韩睿的表情就知道是多么疼,疼到他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甚至剧烈痉挛,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得透湿,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明显泛白,床单被揪住,在他身下形成一团又一团混乱的褶皱…… 可他硬是不吭一声。 从头到尾,他淡色的薄唇都紧紧地抿着,越发显得没有血色,可他硬是一丝呻yin声都没有发出。 方晨快看不下去了,几乎就要忍不住逃离这个血腥恐怖的现场。 终于结束了。 线头被干脆利落地剪掉,方晨才恍然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落了地。 韩睿缓缓睁开眼睛,那张英俊的脸苍白得仿佛雕像,布满了汗水,或许是因为剧烈疼痛的关系,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可还是慢慢地将焦距对准了她。 韩睿赤luo的胸膛下上起伏,静谧的卧室里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由急促到逐渐缓和,最后他动了动嘴唇,微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 她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讲什么,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只是兀自怔忡着,看着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身体里仿佛有把无形的铁锤,正一下一下猛烈地敲击着她。 或许是心脏跳动的声音,是那样有力,那样急剧,前所未有的,几乎占据了方晨所有的感官。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脚步迅速,直到出了卧室才重重出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幕对于她来讲,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几个男人在里头商量片刻,谢少伟踱着步子出来,先是颇为诚心地道了谢,然后便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恐怕还要继续麻烦方小姐几天。” “什么?”方晨皱起眉,放下握在手里的玻璃杯,连水都顾不得喝了。 “伤口太深,又刚刚才缝合,所以大哥他现在不适合被移动,需要暂时留在这里休养。”似乎是看出了方晨的抗拒,谢少伟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只是借个房间而已,照料和看护的事会由我们自己人负责,不会占用方小姐你的私人时间。”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不过也无法说服方晨接受。 “你是说,要一个重伤的人住在我家里,而且他的手下们还要24小时地守在旁边?” “没错。” “不行,我不同意!” 她的态度不好,谢少伟却一点也不恼怒,只是十分耐心地问:“那么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方晨的声音有些僵硬。 “可你已经惹上了。”斯文的男人破天荒地头一次露出微笑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越发让人觉得温良无害。 谢少伟好心而平静地向方晨陈述一个事实:“方小姐,在你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卷入这件事情里来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善始善终。” ------------ 08(2) 一个在道上打杀抢掠的人,居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善终善终? 一时之间,方晨的心里也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 不过看谢少伟的神情,显然并不是在同她说笑。 她想了想,最后问:“其实我也没有选择,对吧?” 房子是被“征用”定了,她一个女人,似乎也确实没那个能力和他们讨价还价。 诚如谢少伟所说,她早就给自己惹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当初开着车在路上,她有那么一刻是想要弃车而逃,结果被韩睿一语道破,令她骑虎难下,才有了此刻的局面。 既然如此,至少要替自己多争取一些权利。 于是方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的人不许太多,不能大摇大摆地任意进出。” 谢少伟点头说:“可以。” “另外,给个期限。” “什么期限?” “韩睿离开的期限。” 谢少伟却只是笑笑,不温不火地答她:“这个我可决定不了。” 公寓是最简单的两室一厅,实际可以使用的面积估计也就九十来平米。 上回肖莫也曾开玩笑说要搬过来同住,方晨还打趣他说,小小的蜗居别委屈了大少爷。 现在才发现,最憋屈的人恐怕正是她自己。 自从韩睿决定暂时住下之后,公寓里不但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还平白增添了许多东西,她的卧室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设施齐全完备的高等病房。 大概这就叫鸠占雀巢? 谢少伟十分遵守约定,只派了三个弟兄,每人每天8小时轮流照顾韩睿,而当天没有当值的另外两个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方晨面前的。 即使这样,方晨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现在她不得不住在周家荣的卧室里,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常常会被躺在客厅沙发上的陌生人给吓到。 偏偏还不好发作,因为接连两天韩睿似乎都在发低烧,抗生素和消炎药水时刻挂在床头的架子上,那个叫作阿青的医生几乎24小时寸步不离。 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抗议,不但是浪费口舌,未免显得有些不人道。 于是方晨也只好忍着。 送佛送到西,现在只希望韩睿能尽快痊愈,早早让她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 这几天,弟兄们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猜测老大与这位大美女之间的关系,不过各种猜想都没能得到证实,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叫人不敢放肆。 虽说是同在一套房子里,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早出晚归,而他被伺候得周到妥贴,根本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其实平常就连她自己也极少待在家里。 想当初周家荣刚刚搬过来合住的时候,见她这样早出晚归的,曾经很惊讶地表示:“你一个女人,做这行简直就是在摧残自己嘛。” 虽然后来渐渐习惯了,但偶尔提起来,他还是会说:“方晨,我劝你还是趁早改行吧。美女们都是经不起折腾的。趁着条件好,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岂不是好过天天这样风吹日晒的?” 大概在旁人眼里,这行确实太辛苦,尤其是对女人来讲。所以连一向不说正经话的周家荣,都忍不住归劝她。不过方晨倒觉得无所谓,因为最辛苦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当撑过生理和心理的极限,现在最多只剩下职业习惯。 这天晚上又是雷打不动的加班。 一直到苏冬打电话来,方晨手上还有一小部分的活儿没干完,于是眼睛盯着电脑,心不在焉地与苏冬聊天。 苏冬提议:“我最近闲得很,生意也没得做,不如晚上去你家吧。” 方晨顺口就应了声“嗯”,然后才恍然想起来家里的麻烦,连忙掩饰着轻咳一声,问:“去我家干吗?” “喝酒?看牒?随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而性感,掩口打了个哈欠,“睡了一下午,现在特别精神,不找点事做怎么打发时间?” 方晨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说:“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半个小时后新天地娱乐城门口见。” 其实,在此之前,方晨还特意打电话给周家荣探口风,结果周家荣说:“至少还要半个月才回。”又笑嘻嘻地问她,“怎么,难道你想我了?” “没有。”方晨半真半假地说,“比赛结束之后,你可以顺便旅游一趟,不要急着回来。” “是啊。阳光,沙滩,还有许多比基尼美女,告诉你,我早就已经乐不思蜀了。” 如此更好。 她松了口气,希望讲的都是真的,越晚回来越好。 方晨下班已经晚了,结果又在影城和路上耗掉三个小时,最后和苏冬分手,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快是凌晨。 方晨进家门时发现居然还有人没有睡。 恰好轮到阿天值班,见她回来,立刻从沙发旁边站起来。 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天天都这么晚睡?”朝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又问:“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自韩睿的手下们来了之后,她都没再进去看过他一眼。 “大哥身体底子好,医生说恢复得不错。”阿天笑着讲,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伤口正在痊愈的人是他自己。 “是么?”方晨也挺高兴,开始在心里盘算,何时才能让自己惹上的麻烦彻底结束掉。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电视也没开,阿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方小姐,大哥在等你。” 方晨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事?” 阿天脸上却是少有的一本正经,也不多话:“大哥说让你一回来就进去见他。” 这到底是在谁的家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反客为主么? 她让他暂住,结果他反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 ------------ 08(3) 方晨三两步走过去,也没敲门,直接将自己卧室的门板推开了。 这么晚了,韩睿竟然也没睡,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见她进来,他瞟她一眼,问:“去哪儿了?” 她选择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找我有什么事?” “三更半夜才回家,不怕路上遇到危险?” 她几乎笑出声来,可是语气和神态却还是和他差不多,淡淡地反讥:“你都住在我家里了,我还能遇上更大的危险么?” 床上的男人扬了扬眉,终于拿正眼看她,不怒反笑:“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 她觉得他一定是忘了,那晚在他的顶级套房里他是如何对待她的。 毫不留情的讥讽,还有那个带着惩罚性质的吻,冰凉而冷酷,没有丝毫激情与欲望,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对她若无其事地微笑。 直觉地,方晨心里升起一丝警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说你恢复得很好。” 韩睿慢条斯理地点头,或许是灯光的原因,他那一双深黑的眼睛显得清亮异常,看起来精神不错。面色都已经恢复如常,那个失血过多、疼得在床上痉挛的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方晨说:“你和你的手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韩睿的唇角微微向上勾着,看了方晨好一会儿,似乎在研究着什么,然后才说:“恐怕还要过几天。” “为什么?”她皱眉。 “你好像后悔救了我,大概恨不得我那天死在街上才好。”他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对。”确实悔不当初。 “可惜已经晚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丢,突然掀开被子下床。 她一愣:“你干吗?” 韩睿站起来之后在床边微微停了一下,或许伤口还是会疼,以至于动作稍显滞涩。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可是并不会显得虚弱无助,反倒隐约有种强大的气势压迫过来。 他走到方晨面前,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怕什么?”他的眼底仿佛会发光,泠泠的一片,或许是漫不经心的,但是就这样被他看着,竟会让方晨有种错觉,似乎自己又变成了一只落入别人掌控中的弱小猎物。 就如同那天一样,在他的禁锢之下毫无反抗或逃脱的力量。 方晨抿着嘴巴不作声。 “我想请你再帮个忙。” 难得这个男人会如此客气,简直前所未有,可是方晨却不得不更加警觉。 “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出去。”韩睿说。 “去哪?” “别人的寿宴。” “就以你现在这副样子?”她的神色里有着明显的怀疑,或许还有一点点鄙夷。因为尽管气色恢复得不错,但是看他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才需要你一起。”他理所当然地陈述,语气十分平淡,“那种场合,需要一个女人,我觉得你就是最佳人选。” 这算不算是一种夸奖? 方晨可不这样认为,她笑起来,眨眨眼无辜地望着他:“如果我不同意呢?” 她在挑衅他,可是他似乎并不在意,停了停,韩睿才慢声说:“我想我会有办法让你同意的。或者,你愿意试一试?” 方晨沉下脸不说话。 见她这样,韩睿反倒笑了笑,瞬间柔化了冷峭的嘴角线条,那双狭长的眼角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光。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在方晨的下巴上,语气温和而又耐心,如同老师在教导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现在帮助我对于你自己来讲,绝对利大于弊。” 越是严肃的话题,他的语气便越是云淡风轻。 他明明是在笑,却像一个十足的恶魔,总是轻而易举地便让她的呼吸失去正常的节律。 他说得对,现在后悔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 那夜她或许就不该在路上停下来,管他是死是活。 她也不该为了苏冬的事情自己送上门去。 又或许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个在PUB里仿佛随口提出来开车散心的邀约…… 这就像一张强大细密的网,早在她答应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自上而下地笼罩了下来。 于是在那以后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她惹上了他,仿佛命中注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韩睿从方晨身边绕过,走去浴室之前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说:“差点忘了,我还应该向你说声谢谢。” 他彬彬有礼,姿态神情都犹如欧洲中世纪那些受过最严格调教的绅士,朝她微微点头,然后优雅地鞠了一躬。 ------------ 09(1 09、只是个女伴而已,你以为我会有这么好心? 第二天,出了桩意外。 方晨正在外面跑新闻的时候,接到来自慈恩孤儿院的电话。 张院长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小方,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小伟?学校里说他已经旷课一个礼拜了……” 靳伟? 方晨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公安局门口,他甩下她,径自穿过马路坐上公交车,就此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连靳慧的后事他都没有通知她,更加没有要求她去帮忙。 而方晨自己,则因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状况,也无暇时刻关心那个男孩子。 “学校的老师刚才告诉我,小伟先是请假缺课,到后来干脆连假也不请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院长很是担心,“除了我这边,他平时好像也就跟你亲近,你也不晓得这事?” 方晨斟酌了一下,C市这么大,靳伟一个高中生又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通讯工具,倘若他存心逃离学校,要找起来恐怕实在很困难。 她安慰张院长:“等我工作结束了,先去学校问问情况再说。您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找找。”末了又说,“靳伟一向懂事,应该会有分寸的。” 方晨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对方和自己罢了。 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于一个心智还不完全成熟的少年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陆夕的死亡,所以她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更何况,现在靳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像那个时候的她,好歹还有父母能互相支撑和安抚。 悲伤时,有人一起分担总会好上许多。 方晨和同事老李打了个招呼,便坐上出租车赶去靳伟就读的寄宿制中学。 接待她的是高三年段的年级组长。问明身份之后,胖胖的中年女组长给方晨倒了杯水,坐下来说:“靳伟这孩子平时表现十分不错的,可是最近好几位任课老师都反映说,他上课常常开小差,甚至趴在桌上睡觉。而且……”组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太好看,“有几次熄灯后查寝,都发现他不在宿舍里。” “有这种事?”方晨听了不由微怔。 要知道,这所全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完全属于半军式化管理,所以对于寝室方面的纪律要求十分严格。 女组长点点头,继续说:“我们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不见了,校方是要负责任的。根据学校的规章条例,如果在星期六之前仍没有靳伟的消息,我们可能会考虑请相关部门协助找人。另外,旷课一周,即使他回来了,也要记过处份,并且录入档案里。” 方晨脱口问:“那他都去哪儿了?” 组长摇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去怀疑一个平素表现优异的学生。 “自从这周一开始,他就没来学校了。现在已经是周四,他无故旷课将近一周。因为他的情况特殊,早前我也打电话去张院长那里问过了,院长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在方晨的要求下,组长带来几个平时与靳伟玩得比较好的学生。可是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对于靳伟可能的行踪都一致摇头,完全不知晓。 组长说:“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其实只要他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他肯乖乖回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方晨点头道谢。 离开学校的时候几乎一无所获。想不出靳伟目前会在哪儿,这让她很是头疼,然而更令她头疼的事却还在后面。 由于正赶上计程车交接班,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才终于拦到车,结果途中又遇上塞车,等回到单位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报社楼下的路灯恰好在这个时候逐一亮起,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 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人推开车门走下来,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晨暗自叹了口气,拎着手袋走到中间那辆车旁,坐了进去。 “你是不是忘了和我有约?”坐在宽大后车厢里的男人淡淡地瞥她。 她确实是忘记了,不过还是严谨地纠正他:“这不叫约会。我只是被迫的……”停了一下,才又吐字清晰地说:“再一次帮你。” 韩睿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她的恶意挑衅或顶撞,神色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道过谢了。” 那么,收回你的道谢,让我下车好不好? 当然,这句话只在方晨心里滚了滚,并没有说出口。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就连认识的时间也都还很短。 方晨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不了韩睿的脾气,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会是喜还是怒。不过,她却知道什么话说出来是白费口舌的。 所以她不想浪费力气,也免得不小心惹怒了他,给自己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方晨在车里给单位打了个电话,主编没多说什么,毕竟方晨平时表现良好,极少情况下才会迟到早退,于是他很宽容地允许她今天不用打卡就直接下班。 车子开出一段路,方晨突然说:“我穿得这样随便,不会影响你的形象吧?” 她觉得自己是善意提醒,可是显然别人并不领情。 旁边的男人阖着眼睛,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窗外明暗交错的光影划过他的侧脸和俊挺的鼻梁,模糊了冷肃的气质,竟将他的神情衬得意外温和。 薄唇微动,他回答得不紧不慢:“难道你要穿上晚礼服,再让我换身衣服与你相配?” 她细看,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休闲西装,连领带都没打,随意的风格倒与她的着装十分搭调。 这下方晨倒有点好奇了,不知办寿宴的究竟是什么人。韩睿带着伤都要去参加,却偏偏一点都不重视,这让方晨很好奇。 ------------ 09(2 等到了目的地,方晨恍觉自己刚才那所谓“善意”的提醒实属多余。 这场寿宴,虽然办在最奢侈高档的星级大酒店里,可是一眼望去似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到场。 双层大厅都被包下来,韩睿一行人在门口签了名字便直接被领到二楼。 他们显然来得迟了,大部分的圆桌都已经坐满。 室内温暖,客人们便脱掉外套,三三两两地高声谈笑,哪有半点之前臆想之中那样优雅安静的气氛? 晚礼服……果然不适合。 方晨跟在韩睿的旁边,拿目光扫视了一圈,分明是他们道上的大聚会,不由皱眉问:“这种场合需要女伴做什么?” 韩睿偏过目光,却不是看她,对着迎面过来的男人点了点头:“商老。” 叫商老的矮胖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他迈着稳重的步子走过来,在韩睿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韩老弟肯赏脸,真是商某天大的面子啊。哈哈……”他一只手顺势拍在韩睿肩头,在外人看来姿态亲密。 商老大用色眯眯的眼睛扫了下方晨,然后对韩睿笑道:“这位美女不知道怎么称呼?” “姓方。”韩睿淡淡地说,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方晨的腰后,若有若无的力道,隔着厚厚的衣料,竟然让方晨一时未能察觉。 “哦,方小姐。”商老大的目光落在方晨的脸上,笑容仍旧不减,却将眉骨处的一道白色伤疤衬得更加分明,“初次见面,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方晨觉得此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她不知道,这个表情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甚至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倨傲。所幸商老大并不在意,打了个哈哈,亲自将他们领到座位上。 “一会儿有空咱们再坐下来聊聊,我这次去马来西亚倒是很有点收获。”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韩睿一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 直到商老大带着他的手下们转头去招呼其他人,韩睿才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谢少伟与钱军他们就在身旁,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搀扶。 因为离得近,方晨几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可是很快便又面色如常,甚至还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你对今晚的寿星并不是很礼貌。” 他的腔调还是那么冷淡,分不清他是否高兴。 方晨倒也不在乎,扬了扬眉:“现在你该后悔带我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满意你的态度?”韩睿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一句,便不再看她。 也不知是他们所坐的位置太尊贵,还是旁边这个男人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方晨自从入席之后,便时刻感觉到会有旁人的目光投射过来。 隐秘的,探询的,揣度的,尊崇的……总之各式各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再配上满桌的山珍海味,油花花的烤乳猪和鲍参翅肚,几乎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寿星端着杯子过来敬酒,刚走到他们旁边,韩睿便已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自如,身姿修长挺拔,深黑如墨的眼睛在灯光下平静无波。 韩睿一动,同桌的他带来的八九个人也一起跟着起身,自然还包括方晨。 “咱们兄弟俩,用这么小的酒杯是不是太难看了?”商老大乐呵呵地一招手,早有人准备好了大玻璃杯递过来。 韩睿也没表示异议,只是看着酒被斟满,伸手拿了过来,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 两只杯子轻轻碰了碰,商老大满脸堆笑,却似乎并不急着喝,一双精明的眼睛牢牢盯住韩睿。 此时此刻落在韩睿身上的目光又何止这一道? 大家似乎都在关注。谢少伟只是不动声色,钱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在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宴会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之前的嘈杂声犹如被一只无形的神奇口袋统统收了进去。 方晨下意识向四周围看了看,有人还在喝酒吃菜,但更多的人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仿佛他们才是全场的焦点,只要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势必成为陪衬。 她突然想起来,那日在商场门口,与韩睿一起走出来的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姓商的寿星。 等她回过神来,韩睿已经将杯子举到唇边,一仰头,面不改色地尽数饮了下去。 商老大的眼中仿佛有莫名的光亮轻轻一闪,接着也敛住笑容,将自己杯中的白酒喝掉。 如同之前的魔法被突然解咒,宴会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嗡嗡地喧闹声。 过了半晌,方晨才突然开口说:“真是夸张。” 她的声音很低,原本以为会湮没在嘈杂的环境中,谁知韩睿的听觉竟然那样灵敏,很快停下了与谢少伟的交谈,转头问她:“你在讲什么?” 她板着脸说:“没什么。” 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受了伤还喝酒,看来你是不想复原了。” 韩睿眉角轻轻挑动了一下,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象牙白色的筷子,动作同语调一样漫不经心:“难道你在担心我?” 方晨瞟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理解成我希望你早点搬走?” 她一直对那天韩睿将她推在墙上强吻的行径耿耿于怀,认定这是个喜怒无常的恶劣男人。 她对他没好气,不肯给他好脸色,甚至处处挑战他的权威和耐性。 只可惜她似乎忘了,既然他都能出门参加酒宴,那么当初“不适合移动”的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结果他还是继续住在她的公寓里,而她也竟然忘了问原因。 酒席散了之后,商老大果然邀请韩睿到楼上的包间里喝茶聊天,这间VIP包厢布置低调奢华,而且极为宽敞,方晨跟着韩睿坐在正中间的长沙发上,对面一整面墙上竟然都嵌着弧形的幽蓝色菱状玻璃,隐隐约约映出他们的倒影。 没坐多久,商老大说:“我在这里还放了几瓶好酒,拿上来大家品尝一下。” 他手下接了指示很快出去,又很快回来,带回两瓶上品洋酒。 眼见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被倒上了酒,方晨抬眼看了看韩睿。 韩睿手臂一伸,直接绕过方晨的肩头,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顺势倚倒在他的怀里。 极淡的麝香味袭过鼻端,混杂着烟草的气味和男性独有的气息。 ------------ 09(3 方晨在微怔之后,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温凉的薄唇已经附在她的耳畔,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如同淙淙冰泉,连警告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你想干吗?”她只好忍着气,趴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偏偏光线昏暗暧昧,旁人看在眼里,恐怕她真如一只温驯的小猫,正在同强势的主人撒娇求欢。 两人的姿态亲昵,韩睿低声问:“你刚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不会喝?” 可她发誓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会喝酒,只是不习惯洋酒罢了。 身体僵硬地被他搂着,不用看也知道他们俩再一次成为被注意的焦点。 方晨狠狠地想,既然他要做戏,那就干脆一次做个足够。 “你不是说女人不应该喝烈酒么?”方晨动了动手臂,顺势搭在韩睿的腰间。 明知道手指再上移几公分便是他的伤处,她状似无意地隔着衣料轻轻来回移动:“所以,既然我是你的……你要不要替我喝呢?” 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声,伴随着温热的呼吸,从颈边掠过。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半边身体竟然都在发麻。 “只是个女伴而已,你以为我会有这么好心?”韩睿的声音很轻柔,明显正在讥笑她的无知与幼稚。 可是下一刻,他又转过头去,对那洋酒的主人讲:“她不会喝酒,而且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我看这杯酒就免了吧。” 十分奇异地,韩睿一贯冷淡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宠溺,仿佛她真的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他的话音刚落下,钱军就已经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方晨面前的酒杯移走。 配合得十分默契,反倒彰显了他对她的维护和纵容。 果然,商老大脸上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似乎在暗自吃惊,原本拿着雪茄盒把玩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头,沉着脸孔瞪了刚才倒酒的手下一眼,仿佛是在无声地训斥他的自作主张。然后又眯着眼睛看向方晨,笑着问:“那方小姐想喝什么?让他们送鲜榨果汁上来好不好?” “只要不是酒,其他都可以。”方晨声音软软地讲。 “还不快去?”商老大转头骂那个手下,“臭小子,一点礼貌都不懂。” 剃着板寸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委屈,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了。 韩睿点了支烟,才淡声说:“不怪他。”揽住方晨的那只手滑到她的下巴上摸了摸,又偏过头跟她讲,“等下你就用饮料敬一下商老大。” “好的。”方晨答应得很顺从,然后从他的臂弯里溜了出来,整理好被弄乱的头发,“我去趟洗手间。” 韩睿点头,一旁的钱军得到示意,也立刻站起来,不但替方晨开了门,而且跟在她后面一道走出去。 厚重的门板重新阖上之后,商老大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道:“韩老弟啊,怪不得最近听说你都没在‘夜都’出现,平常也都难找得很,原来是因为有这位方小姐相伴,想必是沉醉在美人乡里了?” 韩睿淡笑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靠在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吸着烟。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道上传闻可多了些,而且大半都是关于你的。”商老大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来。 “哦?都有哪些?”韩睿淡淡地问,“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借着昏暗的光线,商老大一双凌厉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韩睿,说:“我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只隐约听人讲你受了伤。” 韩睿扬了扬眉。 商老大忽然大笑了两声:“之前我还在担心呢,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只是谣传。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故意传出这种假消息来,其目的虽然还不清楚,但至少用心十分险恶。哪天把他给揪出来,也让他好好尝点苦头!” “大概只是无名小辈,所以躲在背后兴点风浪。商老你今天六十大寿,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动了肝火。”韩睿的面色平静,显然没把造谣生事者放在眼里。 他倾身举起杯子,遥敬了一下,自己先喝掉一半。 “也对。”商老大翘着脚,神情放松下来,“这酒怎么样?” “不错。” “马来西亚的朋友送的。这次我过去,倒是发现了几个很能来钱的生意,正想着和你讨论讨论,看看我们俩什么时候能够合作一把。” 韩睿弹了弹烟灰:“商老你就不要讲笑话了。有什么生意是你做不成的?哪里用得着我来掺一脚?” “哎,话可不是这样说……” 方晨甫一推门进来,发现自己似乎恰好打断里面这些人的谈话。 时机有些不凑巧。不过,韩睿倒是冲她一招手,吩咐道:“过来。” 他一个人几乎占据了半张大沙发,慵懒地坐在那里,即使陷在暗处仍有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势,仿佛唯我独尊的帝王。 神态和语气也都很像,就这样对她招招手,难道真将她当宠物? 心里虽不太高兴,然而她还是认得清环境的。方晨不明白为什么韩睿要将她带来这种场合,但是既然已经打算将这场戏码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么岔子。 倘若出了问题,恐怕他更加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郁闷,似乎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常常被迫处于一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中,而且仿佛在做着恶性循环,身不由己的情况正愈演愈烈。 于是整个晚上,她都老实地坐在韩睿的身边,与这包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缄默地听着韩睿与商老大的谈话。 或者,应该称做是暗藏机锋的对白更为恰当。 即使她这个外人,坐得久了也能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或许实际上二者根本不和,偏偏表面上却又那样好,甚至可以称兄道弟地打着哈哈,谈笑风生一整晚。 ------------ 09(4 她眼看着韩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偶尔还会将手揽在她的肩上,又或是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 起初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到了后来,当他的手掌越来越凉,甚至带着湿冷的汗水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竟一时忘了将手抽回来。 光线太暗,她好几次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却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看见那双如泛着寒星的眼睛。 她有点发怔,不知是因为这张脸的线条过于完美,冷肃而英俊得犹如古希腊的雕像,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 方晨觉得韩睿一定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 这样敏锐的一个人,想当初就算受了伤坐在车子里,失血过多到几乎神智不清了,他都能揣测出她的内心活动。 又更何况是现在? 可是他对她的观察恍若未觉,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是与那个眉骨上有狰狞刀疤的男人讲着话,甚至连眼神都不会落在她身上来。 他的声音平静,依旧带着凛冽的冰凉质感。 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时不时会略微收紧,仿佛微不可遏的抽搐。 因为只是小动作,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察觉。 或许是因为疼痛,方晨想。大概是酒精令他的伤口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伤口根本已经裂开了。 所以,当她每承受一份来自于他的力道,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坠低一分。 她甚至开始臆想,韩睿能不能支撑着独自走出去? 倘若伤口真的崩开了怎么办?血迹渗出来印在衣服上,如果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很显然,韩睿并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受了伤。 他今天当着商老大的面,以及在众目睽睽下的一切举动,都分明突显了这一点。 所以如果功亏一篑,或许后果不会太好。 而她,是不是也会跟着遭到池鱼之殃?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散场,方晨只觉得自己的手上已经覆满了冷汗。 韩睿将最后一根烟掐灭,才将嘴唇附过来,以一种旁人看着极其亲密的姿态,靠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扶我。” 他的气息温热,隐约带着压抑的隐忍,握着她的手指再次收紧。 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需要带个女人来到这个看似完全没有必要有女人出现的场合了。 “我就是你的工具吗?”手臂环住他的腰,方晨暗暗用力的同时,以极细微的声音咬牙道。 他没有回答她,垂下视线恰好看见她的头顶,还有细碎刘海下的大半张侧脸。 光线这样暗,本应该什么都看不清楚才对,但或许是她的皮肤太好了,此时竟隐隐透出一抹象牙白色的微光,又仿佛那样柔软,触手可化。 靠得太近,她身上有浅淡的香气,幽幽地袭过来。还有那张微微抿着的嘴唇,唇角上翘,唇色嫣红,就像成熟了的樱桃,泛着甜美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韩睿的心里倏忽一跳,随即便微不可见地皱起眉,竟也不知是因为起身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还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怔忡失神。 很久都没有和哪个异性如此亲近,方晨每走一步,都似乎感觉到有温缓的气息吹拂过头顶。 当走到亮处的时候,她只庆幸两件事:一是,韩睿的自控和伪装能力非常强大;二是,他今天仍穿着黑色的衬衫,很好地遮掩了一切。 商老大站在车边提议:“这两天天气不错,明天去打球,怎么样?”说着做了个高尔夫挥杆的动作。 高尔夫?方晨忍不住暗自唾弃了一下。原来混他们这一行的都这么讲究生活品质了吗?搞得倒像是社会上成功的精英人士,在蓝天绿地间潇洒地挥舞球杆。 不等韩睿回答,方晨抢先一步说道:“你答应明天陪我去香港澳门玩一个星期的,不会忘了吧?”她的语气不算太温柔,声音倒是很低,似乎不想让旁人听见,可是偏偏大家又都离得足够近,传进耳朵里反倒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韩睿只是笑了笑:“商老,恐怕我们要再约时间了。” “没问题!”商老大呵呵笑道,眼里闪着精光,“既然允诺了,自然就要做到。方小姐,今天很高兴能认识你,祝你旅行愉快。” “谢谢。”方晨挽着韩睿,不冷不热地应了句,表情仍和在宴会厅里的时候差不多。 进到车里,谢少伟便拿出手机给阿青拨电话。 韩睿坐在后座,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按住左腹部低低喘了口气,他突然说:“好像你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 方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她讲话。因为他并没有在看她,而且声音太低,乍听之下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她瞟向他伤口的位置,“可你每次只会给我惊吓。” 谢少伟收起电话,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他动了动嘴角,似乎在忍着笑意,伸手摁了个按钮,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升了起来。 方晨继续着她的面无表情,脱离了刚才那个诡异的局面,她不由得想起靳伟的事来。 也不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还有查寝时候的失踪,虽然年级组长不说,但他极有可能是偷偷溜到校外去了。 所谓的寄宿制,根本拦不住有心翻墙出去的学生。 可是C市那么大,除非他有心自己找上门来,否则她又能上哪里去找? “真被吓到了么?”旁边的人突然出声。 是指刚才的事?方晨转头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是有心事。” 这男人有读心术吗? 可是她不想讲给他听。冷漠如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里恐怕都仿佛草芥,在这件事上他必定不会向她施以援手,恐怕还反倒会招来刻薄恶毒的讥讽和嘲笑。 她再次沉默地看向窗外,似乎压根不想理他。 韩睿难得地低笑出声,眼睛微微眯起来,似乎是因为伤口疼痛,又似乎只是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 “看来你真的一点也不怕我。”他说。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与他的说话。 方晨不禁愣了一下。 其实当他将她按压住,用冰凉的唇在她的唇上肆虐的时候,她是真的害怕。那样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来得措手不及,令她禁不住簌簌发抖。 可是此时此刻,她与他对视,却还是反问:“你希望我怕你么?”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另一只手则置于膝前,十指修长干净,指盖圆润而饱满,在幽暗的车厢里折射出珍珠般的色泽。 他曲起食指,在腿上轻敲了敲。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因此连眸色都愈加深沉,静谧得近乎诡异的空气让方晨没来由地心头微微紧缩。 果然,下一刻他便慢慢地开口说:“怕我的人太多了,偶尔有个特例也不错。”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是在告诉她:你可以继续保持下去,一直到我觉得厌烦为止。 多么像是一种恩赐……方晨不由抿住嘴角轻嗤一声。 韩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说:“恐怕我已经喜欢上你这个样子了。” “什么?”方晨没来由地怔了一下。 “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我想我大概会喜欢上你。”韩睿唇角完美的弧度又加大了些。 对方晨来说,这真是个玩笑,而且是个一点也不幽默的玩笑。 方晨的手指在暗处渐渐收拢。 现场没有镜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称不称得上难看,只能维持着平静的腔调,冷冷地转过头去:“谢谢你,再一次惊吓到了我。” 这一次,她不想再看他,更不想知道那张脸上正挂着何种表情。 幸运的是,说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韩睿也开始闭目养神,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压抑的宁静。 阿青来了又走了。 韩睿的伤口因为某些不适宜的大幅度动作而绽开,再加上他毫无顾忌地喝酒抽烟,这些天的休养几乎都白费了。 方晨独自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见几个男人从卧室里次第走出来,不做丝毫停留地打开大门离开。最后只剩下谢少伟, 他走到方晨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荧光闪烁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某购物广告,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神情夸张而卖力地推销着手上的产品。 聒噪而又无趣的节目,很显然方晨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 谢少伟用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唤起她的注意:“方小姐,我们走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 “谢谢。” 谢少伟提醒她:“大哥说从今晚开始,这里都不要留人。” 方晨皱眉问:“什么意思?” 谢少伟斯文地笑道:“弟兄们刚才都下楼了,方小姐你没看见吗?” ------------ 10(1 10、你爱过人吗?那些你认识的女人们,你有没有爱过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韩睿在床沿刚坐下来,卧室门就被毫无预警地推开了。 他扬了扬眉,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样。 不是没见过脾气比她更坏的女人,可是那些人到了他的面前,便一个个统统化身成为温驯的羊羔。当然也有倚仗着宠爱变得更为骄纵蛮横的,不过那都不会当着他的面。 只有她——方晨,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耐性和容忍度。 那晚坐在飞驰的车上,一路上险象环生,可她竟然完全不害怕。 当时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两簇正在燃烧的细小火苗,仿佛是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倒映在眼底,灼灼发亮。 那一次在“夜都”楼上,他确实只是想要惩罚她。一个小小的记者,居然也敢跑到他的面前开口提要求,还自作聪明地暗示她知晓他某些背后的交易。 恰恰是因为她的直觉或推理是正确的,他才更加不想就那样轻易地放过她。 怀着明显的恶意,他利用天生的优势欺侮她,原以为会听见这个女人开口求饶。只可惜,并没有。 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甚至还咬破了他的嘴唇。 韩睿想,或许他们是同类人,所以才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她,将一条命都交到她的手里。 她最终救了他。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你把手下都撤走是什么意思?”方晨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质问。 他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反问:“你觉得呢?” “证明你已经不需要人照料了?”可是这个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阿青半小时前才给他重新处理过裂开的伤口。 “你不是人么?”韩睿仿佛在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方晨扯动嘴角:“让我照顾你?凭什么?” “你显然没把我在车里的话听进去。”韩睿狭长而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方晨,你让我很感兴趣。” 他半倚在床头,目光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细密的网,声色平淡地提出邀请:“做我的女人。” 对于方晨来说,从没有什么时候会像这一刻令她震惊和尴尬。 时光仿佛影片倒放,闪烁间退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夏天,在一片巍巍的荫影下,夕阳将天际染成耀眼的桔色,她将好友的情书递出去,结果却遭遇了令人愕然的表白。 或者也不该算是表白,因为对方那样的身份,谁知道有没有真心。 明明是两件不同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联系到了一起。 方晨一言不发,又许是根本找不到语言,索性闭上嘴,下颌的线条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瞪了韩睿一眼,便转身离开现场。 方晨再一次梦见了陆夕。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梦境居然十分清晰,犹如一段又一段不能连贯的电影胶片,在睡梦里不断地重放。 21岁的陆夕就像是一朵枯萎凋零的白色玫瑰,安静而苍白地躺在冰冷的床上。乌黑浓密的长发或许沾染上了冰冻的雾气,正如湿漉的海藻般散落开来,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不知为什么,比起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瘦了许多,躺在那里的身体越发显得纤细瘦弱。 即便如此,即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看起来仍旧美得令人心惊。 递过那张验尸报告的手很白,分明就是白种人,手背上还浮着淡蓝色的血管。 梦中的方晨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自上而下冷静地看着父母悲痛欲绝的面孔,又看到桌边的少女站起来,嘴巴一张一合,正在同那位严肃的官员讲话。 方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神智犹如飘浮在半空中,正处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有光有色,却没有声音。 那份薄薄的文件即使在梦里也有着极真实的质感,被少女紧紧地捏在手中,每寸每分都带着烫手的热度。 想要将它丢开,可是手指似乎剧烈痉挛,一动都不能动。 画面突然迅速转换,来到纽约市区的一间小小的公寓里。 白色墙壁,浅黄色的窗帘,书籍和画册几乎摆满了整间屋子,像极了家中的某间卧室,可又不尽相同。 方晨走到桌边拂到一手厚厚的灰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姐姐搬走了很久了吗?” 早从十六岁起,她就叛逆地不肯再这样称呼陆夕,也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叫得这样乖巧。 可是这句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因为屋子里只她一人。 方晨茫然地环顾四周,本该在旁边收拾东西的爸爸和妈妈早已经不知去向。 她开口叫了两声陆夕的名字。依旧没人回答,只有微风掀动薄纱窗帘,在窗边扬起安静寂寞的弧线。 屋子里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这样多的书画,沙发上还有陆夕平时穿的衣服。 可是,人呢? 方晨想去找陆夕,可是站在那儿却移动不了脚步,身体似乎被牢牢地禁锢住,背后抵着的竟是坚硬结实的墙壁。 这时候,周围的光线转瞬间暗下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有个高大的阴影正在一步步地迫近,只能隐约看清对方的轮廓。 那人在她面前停下来,她有一种熟悉的压迫感,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惶惑,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是热的,以某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抚上她的脸颊,即使在梦里也有着奇异真实的触感,一寸一寸几乎要将她的皮肤点燃焚化。 她听见他张口准备说话,完美的薄唇微哂,声息清冷。 赶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方晨强迫自己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成功地从梦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偌大的卧室里只能听见自己急促而不受压制的呼吸声。 方晨愣了一下,抚着额头坐起身,触手竟然是一片湿滑的凉意。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梦,却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至于最后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人是谁,方晨承认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但还是不愿意仔细去想,只是再一次将精神力集中在陆夕出事后他们一家人赶去美国的情景。 验尸报告上的每个单词她都认识,每句话也都知道意思,可偏偏就是不能理解。 “遭遇黑帮火拼,在酒吧的混乱场面里误中流弹,不治身亡。” 这就是陆夕的死因。 可是,这该是多么小的概率? 向来文静淑女的陆夕,又怎么可能卷入到那样混乱不堪的场面里? 虽然报告已经出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就算在梦里也是那样清晰确凿,还加盖着官方最权威的印章。 然而,方晨就是不相信。也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 她的心理医生陈泽如问:“你究竟是不相信陆夕的死亡原因,还是根本就不愿相信她已经去世这个事实?” ------------ 10(2 很显然,方晨的怀疑动机遭到了专业人士的猜测和质疑。 她肯定地回答说:“前者。” “为什么呢?要知道,概率小并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心理医生继续循循善诱。 “或许是直觉。”想了半天,她最终也只能给出这个毫无说服力的答案,也许就连自己都不太确定。 陈泽如听了以后只是摇摇头,语调平静而恳切:“目前你最需要的是给自己定一个期限。超过这个期限之后,你就要让这件事情彻底成为过去,不能被它长久地影响到自己的生活。明白吗?” “可是我需要查证。”那个时候的她出乎意料的固执。 “要怎么查?陆夕的死亡原因属于正常范围之内。如果你坚持要在这一点上钻牛角尖,恐怕以后还会引出更多的心理问题。”陈泽如劝道,“方晨,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应该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没睡好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方晨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出门还差点坐错车。 靳伟依旧没有消息,张院长那边心急如焚,家里头偏偏又住着那样一位神秘危险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大人物,昨晚还对她说了那么一句貌似平淡实则惊骇效果十足的话…… 只要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方晨便不由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的状态越发加剧了。 午餐时,在餐厅刚坐下来没多久,一位同事就关心地问方晨:“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姐也说:“看你吃这么一点,难道是在减肥?小方啊,我看你不胖不瘦身材刚刚好,可千万不要学那些人乱节食,身体搞坏了可划不来。” “就是。况且你们这组人几乎天天都在外头跑,尤其要注意加强营养……” 被几位同事这样一讲,方晨只好打起精神解释:“就是晚上没休息好,觉得没什么胃口。” 她又低下头去,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愣了愣。 “怎么了?”坐在旁边的大姐忙问。 “没事……”挟了块鸡肉,方晨微笑着摇头。 她记得,家里好像根本没有吃的东西,不过她一点也不担心。就算没有她,韩睿也一定不会被饿死。 晚上下班,方晨也是空着手回家的。 当然,她并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拿钥匙把门打开之后,眼前的情景便足以令她呆立在当场。 周家荣坐在桌边冲方晨咧嘴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吃过没有?” 饭桌上有热气四溢的菜肴,不用细看也知道,出自名厨的手艺自然是色香味俱全。 方晨很饿,但是此时此刻却完全没有胃口。她立在玄关处,皱着眉问:“你怎么回来了?” 周家荣并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何不妥,“为什么你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方晨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慢慢喝汤的那个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吃?”周家荣奇怪地看看她,又转头问韩睿:“觉得味道如何?这汤的底料可不是寻常材料,是我这次特意托朋友从外地捎回来的,熬法也很有讲究。” “很不错。”英俊的男人开了尊口,冷淡地朝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语气也不见得有多么热络,“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很累?”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连人称都没加,显得很随意,在旁人听来或许颇为亲密。 果然,方晨看到周家荣朝她露出一个暧昧而温暖的笑容,只觉得太阳穴开始疼起来,不愿去猜测之前韩睿是如何跟周家荣自我介绍的。 停了一下,她说:“我是被吓的。” “嗯?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周家荣好奇地问。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韩睿只是轻轻动了下眉角,平静的目光越过大半个厅堂落在方晨的身上,仿佛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只等着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方晨刻意避开那道泠泠的视线,弯腰脱掉鞋子,不冷不热地讲:“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从三亚回来。”把手袋丢到沙发上,又皱眉问,“你们很熟吗?” 要知道,越是大牌的厨师回到家里便越是想要远离厨房,巴不得永远不要动手下厨才好。 就像平时,她又饿又累的时候也会要求周家荣展示下手艺,可他多半只是用一碗面条就将她打发了。更加别提那些颇耗时间和材料的汤汤水水了。 住在一起这么久,顶级名厨周家荣先生肯亲自煲汤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还绰绰有余。 今天的周家荣中的什么邪? 令方晨更加吃惊的是,在周家荣面前,或者说是在她进门的时候,那个平时气势冷肃、大多数时间连声音里都能透着丝丝寒意的男人,竟然只穿套普通的衬衫长裤,坐在饭桌前优雅而温和地吃着饭。 没有张狂的态度,更没有压迫的气息。 韩睿和周家荣就像寻常不过的一对朋友,面对着面,气氛融洽而友好。 这个场景很诡异,所以方晨不但怀疑韩睿背着她信口捏造了他的身份,同时更怀疑他们是不是原本就熟识。 周家荣说:“我们刚刚才认识。” 他停了停,第二句话便成功地令方晨的脸色僵硬下来:“不过我和韩睿倒是一见如故。我说方晨,你这女朋友当得可不算太称职,难道你不知道韩睿病了?” 女朋友? 方晨几乎都要佩服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能如此了解韩睿了。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大大方方地住在她的公寓,告诉同住的周家荣她是他女朋友。 周家荣会暗自笑她吧,笑她之前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那样好,直到家里没人了,才带着所谓的“男朋友”回来同住。 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还是因为寂寞难耐? 周家荣的思想一向够活跃,指不定现在正在用什么眼光看她呢。 方晨虽然想了很多,但表面上装着对此根本不在乎的态度,看了看韩睿:“我有话和你说。” ------------ 10(3 卧室的门被掩上,彻底隔绝了第三者,她刻意站在离门较远的窗户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不但是腔调,就连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 韩睿扬扬眉,完全忽略了她的问题,语气不冷不热地说:“和个男人住在一起,原来你很新潮。” “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方晨那张美丽诱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讥讽,“这房子就这么大,也用不着什么通天的手眼吧,只要派个手下里里外外查一遍,能找到的男性用品可不少呢。” 灯光如水银般倾泄下来,在两人的脚边形成一团淡似无形的光圈。方晨的背后是明净的玻璃,远处人家的灯火作为一幕华美璀璨的布景,衬得她的一双眸子幽幽发亮,仿似上等的乌玉,光华流转。 韩睿不禁眯起眼,垂着视线看她,薄唇边的那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似乎证明了他也在笑。 “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突然发现我竟然还会尊重别人,其实根本没有打算要搜查你的房间。” “是吗?其实真的是令人有些感动。”方晨忽略掉心里的那一丝诧异,挑起眉,仿佛捉到了话柄,“你真的尊重我吗?那好,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觉得我还是不想做你的女人。” 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方晨已经在脑中预想过韩睿的许多种反应,各式各样的。偏偏没有一样猜中。 韩睿英俊冷酷的脸上,难得出现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他摇了摇头,看着方晨的眼神就像在对待一个无知的孩子,声音也显得格外轻缓温柔。 “我想你大概搞错了,昨晚的那句话,并不是一个建议。”他扬起唇角,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状况的女人。 自从22岁起,由养父手上继承这个位子以来,韩睿所做出的每一项决定,从来都容不得别人说“不”,当然,对方晨也不例外。 门窗紧闭的室内,空气就像是正被一只大手无情地压缩着,让方晨再一次有了被压迫的感觉。 韩睿的目光很淡,若有若无地笼罩下来。 方晨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低下去几分,但并不明显。 她问:“为什么是我?”又仰起脸,似乎不能理解,“爱你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吧,为什么还要找上我,让我做你的……女人?” “我说了,你令我产生了兴趣。” “真的只是兴趣而已?” “唔……又或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你?” 韩睿说着这样一个隆重的字眼,可是在方晨听来,他轻淡的嗓音里没有丝毫诚意,反而带着几分轻蔑的戏谑。 方晨的指甲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掌心,带来微小的刺痛,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突兀地问:“你爱过人吗?那些你认识的女人们,你有没有爱过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完完全全地直视着韩睿的眼睛,他却只是略一皱眉,平静无波地给出答案:“没有。”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为了面子而说着谎话。 方晨觉得身体中仿佛有某样东西狠狠地向下一坠。 她还来不及说话,下巴便已经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挑高,令她忘记了挣脱。 韩睿扳正方晨的脸,令她与他对视,狭长清冷的黑眸敏锐地眯起来:“你失望?” 她浓密的睫毛震惊得略微颤动了一下,方晨觉得自己就要被锋锐的利剑贯穿,心肺通通亮出来,赤luoluo地呈现在这个男人面前,丝毫情绪与想法都无法被隐瞒。 她看着他,纤细柔软的身体微微后倾,腰肢抵在木质窗沿上,背后就是茫茫黑夜,灯光下的脸孔却愈发显得白皙柔和。 他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 “那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修长的身影背着光,淡淡地笼罩下来,“不要说是因为你已经爱上我了,所以才会关心那种问题。” “如果我说是呢?”静了一会儿,她才艰难生涩地开口反问。 “方晨,你认为我会信吗?”他的笑容与声音在阴影里都有着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再度往后仰了一点,仿佛想要远离那份迫在眼前的压力,离得越远越好。 “你干吗要一直捉住这个问题不放?” “因为你的反应很有趣。我说从来没有爱上过什么人,这让你觉得失望了?为什么?” “不是失望。其实……我只是犹豫。”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辨别出声音里的干涩。 “哦?犹豫什么?” 她皱了皱眉:“我怀疑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所以在为自己担心。倘若真的跟你在一起,万一有一天真的爱上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落下之后,仿佛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周围空气的流动都静止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明明知道这个叫韩睿的男人有着多么凌厉的感官,只需轻轻一眼便能不动声色地窥探到对方的内心世界。 她有一点心虚,但到底还是强迫自己目光稳定地迎向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晨感觉到捏在下巴上的力道渐渐消失了。 韩睿信了。尽管方晨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 他俊美魅惑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微哂道:“未雨绸缪是好事,但也有可能会变成杞人忧天。”停了停,话音却忽然一转,声音变得格外温柔低沉,“不过方晨,你这么快就肯定了我对你的吸引力,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呢?” 方晨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憋着一口气,生生卡在胸口与喉间的位置,此时陡然一松,连带着胸骨都隐隐作痛。 缓了一下,她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用。恐怕对你前赴后继的女人不在少数,即使将来再多一个,也没什么稀奇的。” 身后已经退无可退,好在两人之间还有空隙,方晨瞧准了时机,灵活地闪身从这个男人的旁边移开。 这次他没有拦她,将一双手斜斜地插jin裤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古语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其实现在的情况却是,韩睿不动,方晨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个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僵持了一会儿,直到韩睿露出一抹恐怕是今天晚上唯一真实的笑容。 浅淡的光华在韩睿的眼睛深处幽幽淌过,如同皎洁月色下的一汪漆黑潭水。 他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无比诚恳地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你所预想的那个结果了。” 明明语气淡然而真诚,却让方晨有种被嘲讽了的感觉,甚至在某一刹那冷意袭来,简直毛骨悚然。 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那令人意外的表态,还是因为联想到未来那样一个可怕的情形。 她是不会爱上这个男人的。 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爱上他? 方晨在心里狠狠地想,这是永远都不能发生的事。 ------------ 11(1 11、你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十分钟后,谢少伟笑容温和地出现在门外,大概是早前接到电话指示,这会儿特地过来接韩睿的,顺带替他拿走了之前留在这里的所有衣物用品。 直到关上大门,周家荣才笑得贼兮兮地说:“难怪之前你劝我留在三亚多玩几天,我还只当是你好心,原来是为了不让人打扰到你们相处啊。” 方晨不作声。 他继续笑道:“不过你也真能保密的。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之前一直可都没听你提起过。” 韩睿临走前什么也没说,即使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从此永远消失掉。 方晨不确定自己再与他多呆上一些天,又会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来。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完全不会想到将来和这个男人之间会有什么瓜葛和牵连。 可命运和时间就犹如两只巨大的齿轮,虽徐徐转动,但依然令原本处在不同世界、不同方向上的两个人,也会有汇合的一天。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犹如走进了看不见的天罗地网间。 始料未及。 那是他布下的网,她钻进去,直到发觉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最终成为他收获的猎物。 虽然他离开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会再一次找上她的。 就像他说的那样,让她做他的女人。 这并不是一个绅士彬彬有礼的建议,所以由不得她去否定或拒绝。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落入了被动的地位,失去了退路,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 接下去的一周,方晨过得安宁而平稳。 除了跑采访的时候马不停蹄,其他时间该休息的时候就睡到自然醒,不用出任务的时候留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中途穿插着与同事聊天打发时间。 直到某个夜晚,突然得到靳伟的消息。 那晚,肖莫从外地出差回来,召集了一帮男男女女出来喝酒消遣。原本方晨并不想去,无奈被周家荣硬拖着出了门。途中又接到苏冬的电话,索性叫上她一起,约好了一小时后在KTV见面。 等到了目的地,肖莫一行人早已开好包房,巨大的背投上正播放着某奢侈品牌新一季的T台秀,声色和光影变幻迷离,房间里的每张脸孔都在明暗中交替闪现。 里面有大半的人方晨都不认识,只觉得一群人尽是衣着光鲜,气氛热闹非常。 肖莫坐在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明明还没沾到半点酒精,可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尽是慵懒惑人的笑意。 他半开玩笑地对方晨说:“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方晨只是微笑,“这种事情应该还轮不到我吧。”说罢,转身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肖莫也不再看她,转头对其他人讲:“我说,你们怎么还不去叫酒水?另外谁去找个人进来把这玩意换成点唱系统。”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带着笑容和些许鄙夷,“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女士们看看倒还情有可原,你们几个大男人居然也跟着这么起劲。” 大家轰笑起来,摁了墙边的呼叫铃,很快有服务员敲门进来。 酒水和果盘,一样一样被端上来,三四个穿白衬衣黑马甲的年轻小伙子低着头,半跪在地上服务。 背投上的T台秀也被切换掉,有一瞬间,屏幕上是明亮的白光,恰好照在其中一位服务生的脸上。 方晨猛地一惊,几乎是立刻直起身子失声叫:“靳伟!” 她声音大,估计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正在给肖莫倒酒的男生明显愣住了,眼神与方晨接触了短短几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丢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跑出去。 靳伟走得很急,在走廊上还撞到一位客人,顺带撞掉了客人拿着的手机。 小小的物件跌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弹到一边去,靳伟不得不停下来,一叠声地说:“对不起!”赶紧弯下腰去捡。 只是耽误这一会儿的工夫,方晨便从后面追了上来。 怕靳伟再逃跑,方晨狠狠拽住他的胳膊,顾不得旁边投来好奇的眼光,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万万没有想到靳伟竟然会跑来这种地方,还穿着员工制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晨有点懵,说话的时候连眉心都紧紧皱了起来。 靳伟不理她,将目光生硬地避开。 把手机还给客人后,他突然猛地用力甩开手臂。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力气已经足够大,立刻挣脱了方晨,对醉意醺醺的客人匆匆道了个歉,疾步而走。 方晨紧跟了上去。也不再动手,迈开大步跟着靳伟,一边说:“你觉得你能从我面前逃走吗?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这样耗着吧!” 周家荣在方晨身后叫:“方晨!怎么回事?”语气里是明显的疑惑,似乎还夹杂着肖莫的声音。 她正在气头上,也来不及回头解释,很快就跟着靳伟七拐八弯,将后面的人抛开了。 方晨不知道靳伟要去哪儿,也顾忌不了两个人这样紧跟着一前一后地样子会不会引人注目。此时此刻她满心想的都是那天年级组长说过的话……逃课,夜不归宿,处分,报警…… 幸好今天让她在这里碰上了他。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幸运,毕竟是在这种地方碰见。 所以她才气,不由厉声叫了句:“靳伟,你站住!” 整个场子的光线幽暗暧昧,倘若距离隔得远,恐怕也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一行人正迎面而来,与她错身擦过,她并没多加注意。 等她跟在靳伟身后快步走远之后,那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突然“咦”了声。 “怎么?”为首的矮胖老者耳尖,脚步未停,只是冷冷地质疑。 理着板寸头的青年加快两步凑上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商老大,刚才过去的女人,好像是……”后半句是附在对方耳边说的,声音极低,恐怕旁边的人都没有听清楚。 商老大停下步子。 他回头望了望,恰好瞥见走廊尽头拐角处那一闪而逝的纤细身影。 “你跟去看看怎么回事。”略一思索之后,商老大冲“板寸头”扬了扬下巴,雪茄的烟雾将一双精明的眼睛都熏得眯起来,仿佛若有所思道,“还有,刚才和她一起的是不是还有个男人?” “是的。好像是个服务生。”他微一迟疑,“那个……韩睿会不会也在这里?” “你他妈的怕什么!”商老大狠狠瞪过去,“还不快滚过去给我盯着!” ------------ 11(2 安全通道的门被呯地一声重重撞开,在狭小逼仄的楼梯间里,靳伟转过身,板着脸孔,冲方晨凶道:“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方晨不紧不慢地说:“直到你把这事说清楚为止。” “没什么好说的。”靳伟别开脸。 “那么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靳伟已经被逼到墙角,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一双眼睛不肯看她,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已经不念书了!” “你说什么?”方晨讶异得连尾音都微微变了调。 “我说……我不要再读下去了。”少年有点粗哑的声音突然被放大,回荡在静悄悄的楼梯间里,他半似冷漠半似哀求地说,“方晨姐,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虽然在这个时候,靳伟还懂得叫她一声姐……不过,却令方晨更加生气。 方晨的胸中仿佛怒火中烧,又逼近了靳伟一步,紧紧盯住他那张年轻而发白的脸说:“你是说你辍学了?然后打算在这种地方打工过活?” 她的声音一分分冷下来:“张院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姐姐过去那样辛苦,就是为了让你某一天能在这里跪着替人倒酒?” “不要再提她!”靳伟突然抬起头。 靳伟之前一直不肯看向方晨,似乎是不敢看她,可是这时候却抬起眼睛,瞳孔里都犹如浸着血一般的颜色,倒吓得方晨愣了愣。 “人都死了,还提她干吗!”靳伟大叫,手指用力,全部指甲深深掐在掌心,却无一点疼痛的感觉。 早在看到靳慧尸体的那一刻起,靳伟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分不出冷暖,甚至有几天连白日黑夜在他看来都没有明确的界线。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世界已经濒临崩塌。 一个死于吸毒过量的姐姐,一个生前竟然做着那种事赚钱的姐姐,靳伟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看着靳慧年轻而又苍白的身体躺在台子上的模样,令靳伟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相依为命,可是现在提起这个名字,他竟然觉得陌生。 所以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从没发生过。 被他这样一吼,方晨也安静下来,声音缓和下来说:“你这样究竟是想惩罚谁呢?” 靳伟不作声。 “还是说你担心读大学的费用?”方晨的语气像温水一般,“学费和生活费这些,你都不必担心,只要你……” “不是这个问题。”靳伟打断她,僵硬地说:“我读不进去。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有那个心情去念书考试吗?与其坐在那里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反正就算读完了大学,一样也是要工作的。” “那怎么一样?况且,你现在还未成年!这边的经理是怎么让你进来的?” 靳伟一怔,后背靠在墙上,双手牢牢握成拳,“这你不用管。” “那不可能。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 “靳伟!” “我不回去。”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固执。 说完便重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方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好说:“可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过的生活……你才十七岁,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样的说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果然,靳伟只沉默了一下就反诘道:“难道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是一模一样的?更小一点的年纪就在社会上打滚的人,恐怕大有人在吧!” 似乎是敏锐地发现了她迟疑,他直起身从她身边走过,咬了咬牙,硬着声音说:“方晨姐,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所以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自由。” 方晨眼睁睁看着靳伟消失在楼梯间。 方晨沿着楼梯走上去,推开门,赫然发现有人正倚在门外的墙边上。 光线幽暗,她几乎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肖莫的唇边叼了支烟,火光在微妙地闪动,白色衬衣的领口也半敞着,慵懒疏淡,很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个男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晨下意识地微一皱眉:“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一点点而已,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他没告诉她,更确切地说,是他替她打发走了另一位真正的偷听者。 方晨扬起一边唇角,颇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看来我真没那个天份,连个小朋友都管不好。”她眼睛盯着肖莫唇边那一点猩红的火光,似乎出了神,声音低低地继续道:“可是他连十八岁都不到,怎么可以长期待在这种场所里。” “那么你呢?”肖莫突然开口问,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语戳中要害,方晨发现自己竟然答不出来,嘴唇在昏暗中动了动,可是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 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教育靳伟,更没有资格去强制地约束他。 她的十八岁,那些看似遥远的日子,恐怕远比靳伟要混乱叛逆许多倍。 想到这些,方晨不免有些丧气,原来那段时光正在年复一年地逐渐远离,所以她竟然开始忽略,甚至已经遗忘。 然后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训斥着走入歧途的靳伟,以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以为自己曾经真的一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其实,她哪有什么立场…… 学校里的奖学金、令人羡慕的实习机会、包括后来能够顺利得到的工作……以及如今这个站在别人面前的方晨,其实全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因为那个人,她才有了今天,才能拥有看似美好的一切。 方晨怔忡地垂下视线,却不知自己突然沉默的样子,令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微微一哂。肖莫掐灭了吸剩下的一截烟头,语气里听不出是懊恼还是调侃地说:“看来你真的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什么?”她还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肖莫倚在墙边淡淡地笑道:“其实我们相识得很早。” 他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一点清浅的光亮,在暗处若有若无地闪动着,不急不缓地宣布一个事实:“多年前那个成人礼式的初吻,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把它献给了谁么?” ------------ 11(3 等了足足有半分钟,肖莫并不着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方晨的回应。 “你……”方晨最终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显然她仍旧处在不可置信的状态中。 肖莫笑着点头,带着一丝促狭和调侃:“幸亏我的记性比较好。”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第一次见面。” “那么……为什么忍了这么久却一直没说?” “因为我在确认,以免认错了人。”他英俊的脸上划过浅淡的微笑,语气莫名的诚恳,“要知道,唐突了佳人可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有一瞬间的怔忡和恍惚,方晨只能呆立在原地。 从小到大,她很少会有这样犯傻的情况,然而此时也顾不着了。 她的目光仔细地在肖莫脸上搜寻,期望能够找回一些记忆。 然而那天晚上实在太混乱,充斥着酒精和各式各样大胆的玩笑,所谓的献吻也只不过是姐妹们的临时起意。 而她那时分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所以连被她邀吻的男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就吻了下去。 返回包间的时候,两人维持着一前一后的姿态。 方晨心里充斥着无数的诧异来不及散去,或许还有某种被窥破过去的懊恼和无措,使得方晨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只留给后头那人一个曼妙有趣的背影。 确实,肖莫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事隔数年,方晨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当初经过周家荣介绍时,他一眼就认出她来,可又不敢相信。 因为方晨对他并没有丝毫记忆,令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恰好碰上了孪生姐妹? 当年那个在酒吧里搂住他的女孩子过于耀眼,即使带着少女的青涩,吻技也并不好,但只是那样的惊鸿一瞥,也足够给肖莫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晚之后,他又光顾过那个酒吧好几次,再也没有遇见过她,就算这个插曲再怎么惊艳,一段日子过后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 所以,当他再次看见方晨的时候,突然感到神奇,某部份早就被遗忘到角落的回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方晨的手碰到门把时,肖莫在她身后说:“看来你很尴尬?” 她大方地点头承认:“没错,是有一点。”她一路都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与他相处? 也许是她将属于陆夕的外衣披得太久了,如今,仿佛被人亲手扒了下来,露出本来面目的她,赤luo而暴露,竟然是那样的不习惯。 苏冬已经到了,正跟一众新认识的朋友聊得热火朝天。 门被方晨推开的时候,苏冬正用修长纤细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毫不含糊地仰起脖颈,将整杯酒喝下去。 是她一贯的爽利风格。难得这样喝着,还能够一眼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人。 苏冬很快放下空杯,朝方晨招手:“你上哪儿去了?”她穿了件桃红色的短袖针织衫,衣领设计得新颖巧妙,堆叠如轻薄的云锦,露出整截雪白匀称的手臂,十分撩人。 方晨不答,只是随口反问:“你喝了多少了?”一边走到旁边坐下去,倒了杯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心中想:应该给张院长打个电话,就算我缺乏权利和立场,也绝对不能让靳伟耽误在这种地方。 周家荣适时地坐过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那样冲出去,吓我一跳。而且,我叫你你也没有听见?” “没什么。”方晨说:“遇到个熟人而已。” “那个倒酒的服务生?” “嗯。” 周家荣还想再说话,苏冬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绕过一干或静或动的障碍,笑意盈盈地走到肖莫的面前停下来,低声说:“我敬你。” “为了什么?”原本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慢慢直起身,面部表情似笑非笑。 苏冬的眼睛犹如水波在晃动:“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 “确实不一定。”肖莫拿起杯子,与苏冬轻轻一碰。 苏冬俯过身去,不顾旁人是否看得见,凑到肖莫的耳边,低低的话语顺着他耳后的皮肤划过:“你想追方晨?”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你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 “哦?”肖莫笑了笑,“给我个理由。” “因为不合适。” 此刻,肖莫看似云淡风轻的表情深陷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在那句话说出来之后,苏冬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失礼或造次,脸上反倒有种坦荡至无辜的神色,仿佛在说一个再明显不过、无法反驳的事实。 肖莫最终还是笑了:“再问一句,究竟是哪里不合适了?”他从来都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是这次难得地激发了好奇心。 “我这样多管闲事,希望不会令你觉得讨厌。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再谈感情应该就不止是玩玩而已了。”苏冬没有正面回答,扬了扬眉角,连自嘲的表情都做得格外妩媚迷人。 尽管说得隐晦,但肖莫还是听懂了。 “苏小姐,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没有抱着真心想同方晨交往?” 肖莫仔细审视着苏冬,停了停又说:“不对。看样子,你似乎是认定了我很花心,对每个女人都一样花心。可是苏小姐,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接连叫了她两次苏小姐,也不知令苏冬想起了什么,微微垂下视线又喝了口酒,末了才重新抬起眼睛,话题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苏冬说:“你和我都是方晨的朋友,应该不至于这么生份吧,以后直接叫我苏冬就好了。” 说完,她不等肖莫开口,便起身返回方才自己的位置上,拍拍方晨的肩,说:“下午和晚上喝了太多酒,我有点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先回去?” 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即使称不上千杯不醉,但夜生活之于苏冬来讲也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的。12点未到便喊累,更是多年没有的事。 只是方晨恰好也有心事,于是没有太在意。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告辞。 靳伟是在几天之后重返学校的。 也不知道张院长在接到方晨电话后动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将他成功地劝回来。 方晨也没有细问,这总归是件令人欣慰的事,见面再详聊不迟。 她兴致很好地买了一只烤红薯。红薯是刚出炉的,极烫,却带着极其诱人的香味。 方晨低着头,正寻思着是要装进包里带回家吃,还是就这样当街将皮剥了。结果脚下没注意,也不知是绊到了什么东西,陡然向前微一踉跄,还来不及稳往身子,便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达声。 方晨只觉得胳膊猛地一疼,再一轻,回过神来的时候,挽在手上的皮包早已不知去向。 得手之后的摩托车迅速地轰鸣着驶远,她只来得及瞥见后座那人一头淡黄的短发。 因为惯性的缘故,方晨再度狠狠踉跄了好几步。 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右边肩膀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一旁坚硬的水泥墙壁上。 肩膀上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方晨皱着眉直吸气,抬起头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那辆摩托车踪影。 ------------ 11(4 不得不在医院里做了紧急处理,接待方晨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面目严肃,语气还算和蔼:“有轻微的软组织挫伤,幸好没伤到骨头。” 末了医生又好心地提醒她:“现在世道不太平,抢劫的人特别多,单身外出的女性更是要注意了。” 方晨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由于工作的关系,方晨经常会接触到社会上阴暗混乱的一面,比起飞车抢劫,情节更加恶劣严重的都不在少数,但是亲身遇上这种事倒还真是头一回。 她没打电话回家,这些年对父母养成了习惯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苏冬那边也暂时联系不上。 右肩还在隐隐作痛,活动的范围稍大一点都不行,方晨有点疑心是不是诊断错误了,因为当时撞击的力道那么大,一瞬间简直疼得令人发晕。 拎着药袋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心想,其实自己还不算倒霉透顶,好歹包被抢走之后,还能从上衣口袋里找出一些零钱,足够她打车来医院并支付医药费的。 不是周末,况且错过了就诊的高峰期,此时进出医院的人并不算太多。 方晨走到大门口,正打算拦辆出租车,这时候就看见有人大步迎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在原地站定。 对方走到跟前,朝她微一点头:“方小姐,韩先生在车里等你。” 韩睿的手下们很奇怪,似乎对他有着各种各样的称呼,并且分场合,分对象。 顺着指点,方晨看见了那几辆一字排开的深黑色轿车,就停在灰白色的大喷泉旁边,明明颜色低调又偏偏显得那样招摇。 中间那辆车的车窗虽然紧闭,方晨却觉得仿佛能够穿透黑暗看到车里的冷肃的男人。 钱军不大耐烦地将目光从车外调回来,忍不住问一句:“哥,要不要我下去催一下?” “不用。”韩睿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应他。 钱军也不敢再多话,咧了咧嘴角,有些憋气地转回身去,重新在副驾座上死死地盯住方晨。他心里对这姓方的女人真没有多少好感,即使她长了一副惊艳到足以让人掉眼珠子的外表,可是性格着实不太讨喜。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在他们兄弟几个面前大声说话的,就更别提敢用冷言冷语对待韩睿了。 偏偏只有她,从最初独自一人闯进“夜都”要求见韩睿开始,再到后来的种种言行举止,都让钱军觉得这个美女记者简直是胆大包天。 跟在韩睿身边这么些年,钱军自以为对老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可是这一回却完全想不通。他想不通为什么韩睿会看上这个女人,活脱脱就是一朵长满了尖刺的玫瑰,漂亮归漂亮,但也太扎手了。 对此,也曾私下同谢少伟讨论过,没想到谢少伟露出招牌式高深莫测的笑容对他说:“想知道?想知道就去问咱哥呗!” “要能问我还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钱军揣摩着,“莫非是哥想换换口味了?”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照目前状况看来,这朵刺手玫瑰享受到的待遇很特殊,只不过是遭遇了一次小小的街头抢劫,竟然也能惊动大哥亲自来医院接她。 所以,方晨站在医院大门口磨蹭得越久,钱军心里就越不爽快,不禁暗想: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 终于见方晨跟着司机走过来,钱军立刻开了车门下去,憋了一肚子火,面无表情地说:“大哥等你很久了。” 方晨瞥了钱军一眼,不等旁人动手,径直拉开后排的车门,弯身坐了进去。 自从那天韩睿搬走之后,她的生活重新回归安静和平稳。 有时候,方晨忍不住怀疑,之前遇到韩睿,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的一切,怎么都跟幻觉似的? 不过,她倒还不至于真的以为韩睿会就此放过她,所以潜意识里,每天,甚至每个时刻都在暗自等待,等他再一次找上门来。 只是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 “你今天倒很主动。” 方晨没想到,她上车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韩睿说的。她想:或许我打开车门时干脆利落的姿态让他觉得满意了? 因为肩膀痛,她刻意收敛了呼吸,语气有些平淡:“该来的躲也躲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韩睿不轻不重地反问,这才终于侧过头来瞥她一眼,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打量,“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太过平静,丝毫不含关心的成份。 她看了看他:“你的本事倒真大,怎么知道我出了事?”想了一下,又问:“难道恰好是你手下干的?” “我的人不做这种事。” 韩睿将手上正在阅读的报纸折成三叠,放置到一旁,露在最上面的恰好是一则社会新闻,黑体方正的大标题写着——妙龄少女惨遭抢劫奸杀,弃尸公园。 方晨的胸口涌起一阵莫名的不舒服。 韩睿问:“报警没有?” 明知道韩睿在这种事上没必要说谎,但方晨还是忍不住揶揄:“还没来得及。况且,也怕真是你的人干的,报警了岂不是给你惹上麻烦?” 他勾了勾唇角:“多谢你这样替我考虑。” “不用客气。倘若你有麻烦了,恐怕我的麻烦会更大吧。” 这一回,方晨用眼角余光切切实实地瞟到韩睿似乎是在微笑。 说话间,车子已经无声无息地启动,顺着车道驶离医院。 转弯的时候,方晨的身体不经意中带动肩膀倾斜,又是一阵隐约的抽痛。 她不自觉地抿住嘴唇,实在不想在这个人的面前显露出丝毫柔弱的样子来。她想,还是上次比较好,她居高临下,而他躺在床上缝针,看在眼里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虽然那只是一种错觉。 ------------ 12(1 12、你从来都没吃亏过,而且我看以后也不大可能吃亏。 车子自然没有开去派出所,而是在市中心最宽阔繁华的大道上调了个头,直接开去酒店。 三部车,少说也有六七个人,可是最后坐下来吃东西的却只有方晨和韩睿。 “你的包我会替你找回来。”点菜的时候韩睿说,眼睛还看着酒水单。 方晨倒是一点也不怀疑他有这个能耐。 果然,仅仅十来分钟之后,菜刚上了三道,就有人拎着她的包一路走进来,原样奉还到她的手上。 钱包应该被人翻动过,但是什么东西都没丢。 拿包来的人凑到韩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声音虽小,但方晨还是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已经照规矩办了……” 她不由得一愣,待那人离开后,随口便问:“你拿那两个抢包的人怎么样了?” 韩睿正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喝汤,修长的手指捏住调羹,他的动作极其优雅,像是从小便受到最良好最严格的教育。 他看了看她,说:“知道这个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这样相当于证实了她的想法,方晨不禁放下筷子:“我只想知道你差人使用了什么样的暴力。打一顿?还是在人家身上戳几个洞?” “你的正义感用得未免不是地方。你似乎忘了,被抢的人是谁。” “所以就要以暴制暴?既然受害人是我,那么你在采取动作之前,应当先征求我的意见!” “看来你是怪我不尊重你。”韩睿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面前的一盅汤水,略带嘲讽地点头,“那么好吧,如果有下次,我会事先询问你的。” 下次?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在气她。简直就是话不投机! 她不无忿恨地瞪他一眼,索性低下头去,再也懒得同他有任何交淡。 回家的时候,韩睿让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亲自送方晨进电梯。 “不用这么麻烦。”方晨心里还在介意着吃饭时候的事,神色不免有些冷淡,忍不住拿眼角觑他,“你还怕我再被抢一次不成?” “那倒不至于。莫非你的运气一向都有这么差?”韩睿似乎在很认真地询问,眉峰微微挑起来,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方晨突然发现,韩睿不说话的时候可以令周围的空气都冻结凝固住,可是一旦开了金口,又似乎很轻易地便能煽动旁人的情绪,引导对方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去。 就好像现在,他仿佛有意要嘲笑她,存心让她动怒。 于是她抿了抿嘴角,面色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向来好得很。不过最近倒是真的应该反思一下了。”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补充道,“确切地说,是自从遇见你以后,那些倒霉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 韩睿将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地倚墙站着,侧着的头微微低下来,眼角还带着些许笑意——那副平静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危险分子。 “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伶牙俐齿的?还是自从遇见我以后才变成这样?”韩睿的语气简直温和得要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商量的语调同方晨说,“难道以后我们见面,次次都要这样针锋相对?” 红色的液晶数字正在缓缓向上跳动,微凉的风从电梯顶上的某个角落渗进来。 方晨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想和他撇清关系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了。 那么以后呢? 时刻处在高度警备、剑拔弩张的状态确实也挺累的。 进家门之前,方晨看着韩睿,说:“和平相处,怎么样?” 韩睿说:“同意。”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她伸出右手,,他不禁觉得好笑:“这算是达成君子协定的方式?”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很配合地伸手与她相握。 “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遵守这个约定。”方晨微微抿着嘴角,目光直视过去,看上去倒像是之前受到了迫害和欺压,以致于对未来他的表现都显得相当的不信任。 她对他向来都是横眉冷对牙尖嘴利的样子,如今这副表情,似乎是委曲求全了,却偏又显出几分少见的可爱来。 韩睿再次失笑,轻轻挑起深黑的眉角看着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女人并不一定就是受害者。其实除了某些先天的优势差别之外,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没吃亏过,而且我看以后也不大可能吃亏。” “是吗?”方晨将手抽回来,“那我就权当这是一句赞美吧。要感谢你,替我们的和平共处开了一个好头。现在我要进去了,晚安。” “那么,改天见。” 在方晨合上门板之前,韩睿已经转身重新步入电梯里。 ------------ 12(2 谢少伟吸到第六根烟的时候,落地窗外忽然有道强烈的车灯光线滑过,下一秒便传来熟悉的引擎声。 他立刻掐灭烟头,三两步便到了门口,迎着走上台阶的韩睿,开门见山地说:“哥,强子想见你。” 韩睿将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手指捏了捏眉心,灯光下的面孔似乎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锋锐:“他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出去避了避,听说上礼拜刚回来。”谢少伟仔细观察着韩睿的脸色,声音莫名地低了些,“他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当面和你讲。” 韩睿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负责安排时间。” 张强来的当日,别墅里没有其他兄弟,只有钱军带了两个人七倒八歪地横在客厅沙发上看球。 “你小子最近可瘦了不少啊。”撑起头,钱军上下打量了昔日伙伴一眼,又朝他一努嘴,“哥在上面书房。” 张强掂着烟盒,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放进去,小心翼翼地问:“气消了没?” 钱军咧嘴:“我哪晓得。你自己上去不就知道了。” 等到球赛进入最后的伤停补时阶段,楼梯处才再度传来动静。 张强独自一个人走下来,和底下的人打了个招呼,什么也顾不得说便匆匆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同韩睿谈了些什么。 等谢少伟外出办完事回来之后,韩睿也已经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将车钥匙捞在手里,说:“我出去一下。” 钱军在后头问:“不用我们跟着?” “不用。”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方晨才将视线从窗外调回来,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刘海,转头说:“我面子真大,居然让你亲自当司机。” “有必要将我想得这样难相处吗?”韩睿的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更加显得侧脸线条俊挺坚毅,由前额到下颌,形成近乎完美的弧度。 原本方晨只是随口说起要去慈心孤儿院,没想到韩睿竟然愿意开车送她,而且极少有的,没有前呼后拥地带着他的那些手下,也正好避免了会不小心吓着小朋友们。 方晨想说,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得很。不过她当然不会真将这话说出口,于是笑道:“看来那天的协定还真有效。” “我也这么觉得。”韩睿稍稍侧过头,目光透过深黑的镜片,从方晨柔和的面颊上迅速滑过。 “快到了,左手边转进去。”方晨在一旁适时地出声。 韩睿没应,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她指示的方向开车拐进去。 孤儿院——他从未来过的地方。 虽然他有足够多的钱,但是向社会福利机构捐赠这种善事,似乎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反观方晨,倒像是熟门熟路,下了车便直奔大院而去。 韩睿倚在车旁吸了根烟的工夫,就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跑过来,看起来都不过六七岁光景,衣着朴素,在韩睿脚边停了下来。 女孩子仰起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叔叔……”小孩子独有的脆生生的嗓音打破安静,似乎有些胆怯,“阿姨说这样不好。” 韩睿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嗯!阿姨说,吸烟有害健康!”看上去稍大点的男孩在一旁一字一顿地附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 韩睿微微一怔,这才低下头去,看了看那剩下的半截香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一刻还是把手伸进车内,将它摁灭了。 转回身来,发现方晨不知何时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树下,冲他微微做了个表情,笑意轻浅,宛如天边星辉稍纵即逝。 两个小孩见韩睿不抽烟了,转身向方晨跑去。 夕阳落在她的身后,隔着颇有些年代的旧式小楼,浅浅的余光漫天铺陈开来,贴合着远处深青色的山头,仿佛蕴染的巨幅水墨画。 而她,好似站在画前,弯着腰亲切地对两个小孩说着什么,一点顺滑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光洁饱满的前额和乌黑清亮的眼睛。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清楚看见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干吗站得那么远?”方晨提高了嗓音对韩睿叫,漂亮的眉眼间还带着没来得及收敛的笑容。 韩睿微一扬眉,脚步却一动不动,看样子完全没有走过去凑热闹的打算。 她朝他的方向看了两眼,也不再叫,重新低下头驾轻就熟地应付小孩子。 最后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来,小朋友们被阿姨领走了,方晨这才整了整外套的衣襟,走上前问:“觉得无趣?” 韩睿不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看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确实接触得比较少。”他换了个站姿,墨镜仍旧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原来你也有爱心。” 这叫什么话?方晨在心里迅速地确认再三,却还是嗅出了一丝讽刺调侃的意味。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一向都不缺少爱心。当然,特殊情况例外。” “哦?”对面的男人果然微微挑起眉,“比如说,当我受伤的时候?” “你记仇?”回想起来,除了态度恶劣一些,她也没做什么太过份的事,不是吗?好歹还将卧室让了出来,供他养伤。 韩睿摇了摇头:“我不至于跟女人记仇。我只是吃惊罢了……”尾音未落,他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将身体微微前倾,同时抬起手来。 眼看着韩睿的指尖就要触到肩膀,方晨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结果还是反应慢了半拍,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将她肩头沾着的一片树叶摘了下来。 翠绿细小的叶子上还带着蜿蜒清晰的脉落,不知怎么会从母体上脱落下来,此刻被捻在修长匀称的指间,显得尤其嫩弱单薄。 韩睿抬起眼睛看向方晨,深黑的眸底闪过一抹兴味的神采,唇角微动,仿佛哂笑:“你怕什么?” 方晨不禁有点尴尬,确实是反应过激了。在方才那一刻,她或许什么也没想,又或许是回想起被粗暴强吻的那一次…… 虽然隔了这么久,韩睿再也没有侵犯过她,就连肢体上的接触也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时候甚至如同绅士般疏淡而有礼。 可是,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觉得有压迫感。 只要他靠近,她便忍不住想要后退。 真是见鬼了!她想,原本不该这样的,而且,以后也绝对不能这样! 幸好韩睿并不打算追着这个问题不放,很快便换了个话题:“你每次来都会送他们礼物?” “不一定。” 身后那栋颇有些年岁的小楼与他们隔得太远,大院里又疏疏落落地栽着古树,几乎隔绝了教室里的读书声,周围显得尤其安宁而静谧。 方晨兀自笑道:“我送东西给这些小孩子可都是有条件的。我跟他们讲,要先听听院长和阿姨们的评价,看看他们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帮助做家务,做得好不好。如果结果令人满意,才有礼物得。” “这么复杂。”韩睿也跟着笑了笑。 “很正常吧?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方晨没有看韩睿,侧脸映在最后一抹霞光中,精致美好得如同一幅沉静的剪影,像是若有所思,可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滴落在窗沿的水滴,字字清晰分明。 ------------ 12(3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即使隔了这样久,韩睿依旧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这段话。 很久以前,在异国阴暗的小巷子里,被操着某种奇怪的类似南方口音的房东赶出去,他虽被紧紧包覆在母亲的怀里,可仍然又冷又饿。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虚脱得近乎晕厥,甚至就快要死掉的感觉。 可是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在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之后,境况奇迹般地越来越好。 确实可以算作是个奇迹。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和手段,居然能以一种极其风光的姿态将他一并领进大名鼎鼎的罗森博格家族的大门。 于是,那座豪华恢弘得如同宫殿般的庄园,此后便成了他的新家。 而他的继父,那位气势威严、一手掌控着北美整个黑道命运及军火资源的黑帮大佬,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并且亲切地允许他直呼他的名字。 只不过,尽管得到了继父的宠爱,却依旧难逃整个复杂庞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和权利倾轧。 表面上没人敢瞧不起他,但背地里的为难、甚至陷害却总是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仿佛一直有人乐此不疲地与他作对,尽管他当时还仅仅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其实也难怪,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凡有点资格或资本的人都在虎视耽耽。 敌意并非单只针对他一个人,那些兄弟叔伯之间,明争暗斗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似乎每分每秒都要紧绷着神经,丝毫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 最初的几年,他被训练得连睡觉的时候都格外警醒,枕头底下随时放着防身的武器。 在那里,不能相信任何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他的母亲,那个有本事令教父为之着迷的东方美人,则像是在刻意地疏远他,对他不闻不问,就算他在枪械训练中受了伤,也绝少会亲自露面探望安抚。 她仿佛逐渐隐匿在那偌大的庄园城堡之中,却时刻让他感觉到那双在背后注视着的眼睛。 在不知不觉中,他日益变强,各方面都已经很快地超越了同龄人,并且引起继父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信赖。 同时,也树立起更多的敌人。 那时候年仅十八九岁的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其他人却不这样想,始终不肯放过他。 直到有一次他出去谈生意,回来的途中遇袭受了重伤,被送回到庄园里养了近三个月才渐渐康复。 那是圣诞节的夜晚,到处维持着一派欢乐详和的氛围。 盛大的晚宴结束之后,他在卧室里见到了母亲。算起来,距离他上次见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疏朗的月色下,他注视着母亲平静安宁的侧脸,仿佛等待了很久,母亲才从窗边转过头来。 目光一如当年困苦潦倒时候那样坚定,甚至有某种摄人心魂的坚毅的力量。 她问:“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受伤流血是必须的,只有经历过这些,你才会懂得一切都来之不易。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其他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巅峰,而如果你要做到,就要付出代价。如今你已经得到了教训,如果不想下次丢掉性命的话,我相信你会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不知道究竟是被母亲的这番话唤醒了,还是身体里面本来就有权力和欲望的因子在流动,而它们就在那个时候恰好觉醒了。 从那天起,韩睿迈上此后一路走来的道路。 软弱、不忍、同情、犹豫……甚至感情,这些通通都被逐一地抛开,最终成为助他登上顶峰的代价。 韩睿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对于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方晨不免感到有些困惑。 “怎么了?”方晨直觉是她刚才的某句话或某个举动出了问题,才会使得韩睿以一种近乎幽深难测的神情看着她。 他在看她,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又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有接触以来,方晨从未见过韩睿这副表情,心中正自微微一动,结果韩睿已然开口道:“没事。” 果然是没事,因为就连声音都一如往常的清冷平静。 方晨不想耽误韩睿太多的时间,又待了一会儿便预备打道回府。 半途中再次经过那座小教堂,方晨要求:“可不可以停一下?” 她下了车走进去。 暮色四合,又处在郊外,周围的景致早已经陷入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丛生的树木枝丫伸出奇怪的角度,颇有些幽暗诡异的感觉。 教堂里还有灯光,晕黄而温暖,一圈一圈投映在斑斓的玻璃上,仿佛隔出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因为是挑高的建筑设计,条形座椅也摆得疏落,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有回响。 韩睿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晨的身后,他惊诧于自己无条件地配合方晨的举动,在她叫他停车的时候,他甚至连理由都没有问便随了她,很自然地踩了刹车,并且跟了进来。 他对她的兴趣正变得越来越浓厚,就像偶然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每多接近一步,便会多一分出其不意的新鲜感。 这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方晨在受难耶稣的像前停了下来。 她仰起头望着巨大的十字架,十分虔诚。 韩睿站在她的身旁:“你信基督?” “不信。”她连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只是反问:“你呢?” “虽然是在国外长大,但我是无神论者。” 这是韩睿第一次主动提起他自己的事,方晨听了之后稍稍静默了两秒钟,才问:“哪个国家?是不是意大利?” 她笑了一下,唇角轻扬,像是在猜一道有趣的谜题:“那边的黑手党比较有名。” “不是,美国。” 韩睿的话音落下,方晨不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打量了她一下,径直问:“怎么了?” 或许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无意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谁知道他竟然能够这样敏锐,一眼看穿。 她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英语口语一定十分流利。” 这是个有些拙劣可笑的借口,可韩睿并没有拆穿她。 他说:“要不要回去?” “好。” 她跟在他身后,错开两三步的距离。 她发现自己根本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有时候分明强势迫人,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有任何一点的欺瞒和狡辩,可是有时候却又仿佛绅士十足,虽能敏锐地洞察到旁人的内心,却偏偏不点破。 和这样的人相处,每分每秒都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刺激。 当然,还有危险。 她不愿去想,最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只知道,心中某个一直存在着的执念使得她没办法再让一切从头来过,或者重新选择了。 ------------ 13(1 13、几乎每一次见面,苏冬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飞扬精神熠熠。 那天之后,两人的接触正式多了起来。 她根本不曾想过这么高调。虽然关系渐好,但有一回恰好碰上心情不佳,坐在车里便还是忍不住暗讽道:“想不到你的交际应酬比某些大企业家还要多。难道那些地方都非要带着个女人一道去吗?” 她发现,前两天在替一位同事庆生的时候,她走在酒店的大厅里,就有两个迎面而来的男人多看了她几眼,面色诡秘。 不巧的是,她认人的本领一向不错,很快就记起来是在一场交易会上见过面的。 那场交易会是非公开的,韩睿又是贵宾,几乎可以肯定参与其中的那些人的身份,应该全都清白不到哪里去。 直到那时方晨才恍悟,她已经被不知不觉地带入到这个复杂的圈子。 究其原因,无非不过是她跟在韩睿身边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而无论韩睿走到哪里,都是众所注目的焦点。 韩睿甚至带方晨去他开的地下赌场。 那种地方,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 报社曾和当地一家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组合作,派出细心胆大的同事暗访城中几家大型的地下赌场,可惜碍于种种因素,带回来的消息资料并不尽如人意,有些甚至没有报道播出的价值。 又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苏冬跟着的那个男人还没出事那会儿,在道上混得十分风光,有一天苏冬告诉方晨:“我昨晚手气真好,赢了八万多块……” 她详细地描述了赌场里的情景,包括里面分发筹码的帅气小伙子,还有那些穿着暴露艳情的辣妹。当然更少不了一掷万金的富豪阔少们。 苏冬曾经不无感叹地说:“大概他们的钱赚来不需要花力气的,流进流出就跟自来水一样。” 方晨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潜心收敛得太久了,好像渐渐被陆夕的影子同化,甚至即将被覆盖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面目和喜好,忘了曾经是怎样的追求着新鲜和刺激。 所以,即使那时候有大把便利的机会,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苏冬带她去传说中的赌场看一看。 如今,她头一次亲临其境。 韩睿让侍者拿花花绿绿的筹码给方晨,并让经理亲自领她下场去玩。 “输多少都无所谓,是吗?”她随口问,因为她一向没什么偏财运。 “想玩什么都随便,若是筹码不够了再让人来取。” 韩睿从旁人手里接过酒杯,琥珀色的光芒揉碎在头顶璀亮的灯光里,一并倒映在漆黑的眼底。 他用深浅变幻的目光望向她,奇异得很,仿佛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 方晨一时感到奇怪,他是如何做到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讲出令人觉得宠溺无限的话来的? 近来,方晨有了一个新发现——仿佛越是在外人面前,越是人多的场合,韩睿就越是对她好,将她作为他当前宠爱着的女人展现在众人面前。 而事实上,在私底里她很少能够感受到他流露出来的真情真意。 他将一切都隐藏得太深,犹如海水里的一抹游光,不但触摸不到,甚至可能转瞬即逝。 似乎是为了证实心中的某个猜想,方晨接过筹码之后,随手交给身旁从一开始就谨慎恭敬一言不发的经理,自己则缓缓靠上前去,对韩睿微微笑道:“这样大方?听说这里的人一掷万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就不担心我胡乱下注?先声明,我可一向没有赌运,你有多少身家,够不够我输的?” 从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同韩睿说话,令旁边的一干人等听了全都暗暗抽了口气,继而默契地屏住呼吸不作声。 不想韩睿并没有恼怒,反而对方晨扬了扬唇角,仿佛心情不错地说:“担心那么多干什么?要玩就玩得尽兴一点。你不是第一次来吗?通常第一次的人都会有好运气。” 韩睿的手按在方晨的腰侧,动作亲密自然地轻轻推了推她:“去吧,让孙经理带路。要是有什么玩法不懂的,也让他教你。”他态度和蔼,与私底下嚣张强势的模样截然相反。 孙经理领了命令,脸上笑意盈盈地对方晨做了个请的手势,既不显得生疏却也不失礼貌,尺度分寸拿捏得相当到位。 方晨却仍旧微微仰着脸看向韩睿。 她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此时被通明的灯光笼罩,更是如同泛着一层浅淡的水光,与那抹笑意融合在一起,显得极其妩媚湛然,光艳四射。 她问:“那么你呢?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你就陪我一同下去嘛,好不好?” 原本以为韩睿听了之后,至少会有一点点吃惊,因为她极少说出这种话。 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躲还来不及呢,主动要求陪伴的机率更是堪比哈雷慧星的出现。 其实,讲完之后就连方晨自己都觉得心里一阵恶寒,看来会撒娇要人呵护的女伴角色果然还是不适合她。 可是韩睿竟然完全无动于衷,又或者是他正好垂着视线喝酒,所以眼底的情绪被很巧妙地遮盖住了,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表情看着她,眼神里略微带了一分不着痕迹的审视。 他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下再过去找你。” “好。”得到这样的回答,方晨似乎十分满意,微抿嘴角笑着凑上前去,“是你今天不正常?还是我产生了错觉?怎么你也会开始扮演有求必应的上帝角色了?” 停了停,也不知是感叹抑或是调侃,方晨眨了眨眼睛道:“你这样好说话,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你在怀疑什么?”韩睿清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 “你的动机。” “哦?说说看。” ------------ 13(2 旁人识趣地退得老远,孙经理也安静地候在旋转楼梯处,所以方晨丝毫不用担心对话内容被别人听了去。 她稍稍退开一些,与韩睿四目相对。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足够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在对方眼睛里的身影。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笑,更拿捏不住那抹笑意中的真实含义,只知道但凡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脸部的线条便不可思议地被瞬间柔化了许多。 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方晨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最终却只是摆了个明显遗憾的表情。 她说:“很可惜,暂时还没想到。”说完便姿态轻曼地转身走开。 那天晚上,从小到大买彩票连末等奖都没中过的方晨,竟然赢了! 不但赢了,而且还收获颇丰。 她中途曾有一阵子几乎将手上的筹码尽数输掉。虽然事先没数过,但好歹也知道个大致数目,于是一边下注一边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她想,这样算不算豪赌?虽然输的不是她的钱,但却更加令她难受。 就在她没有底气想要收手的时候,韩睿竟然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全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偶尔亲自替她下注玩两局。 方晨没去注意自己正成为多少双眼睛注视的焦点,只知道此人看上去像是来撑场打气的,实际上,倒更像是来监督她的,不允许她中途退场。 神奇的是,她的运气竟也出其不意地好转了起来。 三个小时之后,当走出那栋矗立在偏僻郊区的公馆式旧洋楼时,方晨暗想:幸好赢了,否则自己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偿还给他。 上车之后,韩睿递了张卡给方晨。 “我不要。”方晨说。 “为什么?” “如果我说,我对这种投机活动赢来的钱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会不会相信?” “过程和手段在你看来真有这么重要?” 因为背着光,韩睿的整张脸都陷在淡淡的阴影里,看不明显,他继续说:“这是你的钱,不论它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得来的,至少都是属于你的。”说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那张轻薄的卡片便落在方晨的手边。 方晨的语调里带了几分不客气:“为什么我觉得你和我谈钱的样子很俗气?” “那你想谈什么?”韩睿不动声色地觑她一眼。 “感情。” 车子已经开动,路边偶有霓虹快速闪过,令两人的神情都愈加模糊不清。 韩睿靠在椅背里,对于方晨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驳的意图。 过了半晌,方晨也转过脸去,不再作声。 从郊区回到市中心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或许是白天工作太辛苦,再加上后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待得太久了,精神难免高度集中,间或大输大赢的时候还要神经紧绷一下,结果方晨就在过于静默的车厢里睡着了。 韩睿转过头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方晨的侧脸,倾斜着倚靠在窗边,很沉静,近乎完美的五官嵌在白晳的脸上,宛如世上最上等的美玉,不掺杂一丝瑕疵和杂质。 他习惯了她平素飞扬炙烈的模样,尽管她看起来十分淑女,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为举止也确实给人温和如水的感觉。但是在他看来,仿佛只要醒着的时候,无论是生气还是大笑,她的神情和气质在某一刹那间都犹如西方油画里最为浓烈艳丽的一笔。 正是这一点,恰好与她表面上的模样大相径庭,形成了一种鲜明而奇异的对比。就像是有两个人,两种性格,同时附着在她的身上。 从美国、欧洲,再到中国,他自十来岁起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恐怕只有她才是最令他难以捉摸的。 她不安份,骨子里分明流动着追求刺激和惊险的血液,可是某些时候又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理智和直觉,引导着她做出一些看似不可能顺利完成的事情。 甚至有那么几次,他也会有深入到她的内心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和冲动。 车窗降下一点,夜风随即灌进来,拂动着方晨颈边的发丝,恍惚间犹如带着一缕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散。 她睡着的样子很美好,顽固、挑衅、冷嘲热讽……以及刻意的抵抗和作对,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余下的,只是婴儿般的安静无害和平稳均匀的呼吸。 车间的档板并没有升起来,坐在副驾座上的谢少伟从后视镜中瞥去一眼,不由得愣了愣。他看见韩睿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熟睡着的方晨身上,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专注。 稍微犹豫了一下,谢少伟最终还是出了声,叫了句:“哥。” 韩睿习惯性地一手把玩着打火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现在先送她回去?”谢少伟问。 “嗯。” 方晨仿佛被他们的交谈声打扰,微微动了动眉心,缓慢睁开眼睛。 韩睿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轻描淡写地移到了别处。 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方晨的公寓楼下,韩睿都维持着一贯冷漠淡然得近乎倨傲的表情。 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短暂的几秒钟之内,他突然有一点后悔了,将这样一个外表冷漠内心柔软的女人牵扯进他的生活,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事已至此,已经很难有退后重来的余地。 ------------ 13(3 下车的时候,他与她同时推开车门。 方晨睡得有些迷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由觉得奇怪:“难道你要送我上楼?” “有什么不可以吗?”说话间,韩睿便已经快速绕过来,站在她面前。 暮春的夜晚还稍稍带着几分凉意,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又或许是熟睡时染上的粉红色泽还未来得及消退,此时令她的脸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暖和明媚。 她还微仰着头看他,唇上仿佛有晶莹的光泽。他只是略一倾身,用单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薄唇便在下一刻触碰到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 不管平日在人前有多么亲密,这却是在那晚的强吻之后,他第二次碰她。 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乱了阵脚,一向自诩冷静的方晨到底还是怔忡了一下,双手垂在身侧,像是忘记了抵抗,只有呼吸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韩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开了她。 他兀自退后了一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声说:“你上楼吧,晚安。” 她不说话,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上去既不像头一回那样的愠怒,但也并没有羞涩或喜悦。 她的表情落在他的眼里,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与淡定,只有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里透出一抹细碎的光彩,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却又在黑暗之中转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举步离开。 她没想到韩睿竟会如此对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谦和的态度,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几秒钟之内,他的温度和气息源源不断地贴合过来,似乎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连四周的寒意都犹如被暂时阻绝了,令她只能感受到他一个人的存在。 她一直在想,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和她在一起?看起来,两人仿佛世上最寻常的一对情侣,在做着理所应当的事。然而,这也正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她知道,他与她交往的目的远非表面上那样的单纯无害。也唯有在这一点上,或许他们才算是同道中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和韩睿在一起的这件事,方晨想到迟早有一天是会被苏冬知道的,对于那些有可能接踵而至的疑问,她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答。 所以当与好友面对面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有准备。 果然,苏冬对此事极度不赞同,眉心都皱成川字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怎么好好的会和他扯到一起去?” 方晨无所谓地笑笑,心平气和地冲泡着花茶,仿佛此刻正被谈论着的中心人物不是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和韩睿是认真的?知不知道你们这段时间有多招摇?” “当然知道。”方晨看了眼苏冬,不禁莞尔,“这几年都难得见你气急败坏的模样,真是怀念啊。” 她将茶杯端过去给苏冬,气定神闲地介绍:“菊花茶,祛火的。” 苏冬环着双手没接,只是几乎气结地瞪着她:“不要转移话题。说吧,你和韩睿到底怎么回事?” “他追我。”方晨想想又觉得不妥,很快地纠正,“应该说是他看上我了。” 追求这个动词,套用在韩睿的身上明显不合适。 “于是呢?”苏冬脸上的表情堪称匪夷所思,“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有交集的?”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方晨,她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语意含糊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苏冬没听懂:“什么天意?难道你是打算跟他认真相处?” 在苏冬看来,韩睿固然有着毋庸质疑的无穷吸引力,但是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适合与普通女人交往。 “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方晨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反过来问:“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苏冬怔了一怔:“还不是老样子。” “上周末我在中环影城附近看见一个人,背影挺像你的。”方晨说。 咔的一声轻响爆裂在空气中,苏冬弹开火机点了支烟,说:“是么?那大概是你看错了,我这两天正忙着让底下那群人重新开工,哪还有工夫闲逛?” 苏冬的表情平静坦然,方晨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 “我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尽管那天夜色弥漫,街头人潮涌动,但方晨可以肯定她看见的那个人一定是苏冬。 只不过,当她正想加快脚步追赶上去的时候,苏冬已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 那辆车的主人,方晨恰好认识。她不明白,苏冬和肖莫什么时候扯上了交情? 车子停在路灯下,所以方晨能清楚地看见苏冬脸上的表情,恍如时光倒流,带着曾经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热烈而单纯的盈盈笑意。 她猜测,大概是当时车内的人说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见到面,苏冬才露出这样的笑容,仿佛盛开在艳阳下的娇媚花朵,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眩目的气息,与平日应酬场合里的感觉大不相同。所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直到目送车子消失在热闹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过了两天,周家荣把肖莫再度请到家里来吃饭。 “我看你干脆改行当家庭妇男算了。”方晨说。 “看来有人不欢迎我。”肖莫似笑非笑地接道。 席间,周家荣突然想起来什么,“哎,上次聚会的时候有个朋友对苏冬很感兴趣。” 方晨抬头看他一眼:“你兼职当中介了?” “你对我怎么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周家荣佯怒道,又讲:“人家就是想和美女认识一下,有可能的话再交往交往。怎么样?把她的手机号给我吧!” 方晨不表态,倒是听见肖莫在一旁懒洋洋地问了句:“是谁?” 周家荣说了个名字,“好歹也是行业的翘楚,青年才俊,你说是吧!” “确实。”肖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方晨原本正喝着汤,这时停下来,转过头问肖莫:“你也觉得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当然没意见。” “是吗?”方晨不禁扬了扬眉,抬高了语调。 “你这是什么语气?”肖莫似乎觉得奇怪,干脆放下筷子,微微眯着眼睛看她,唇角边照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十分随意地说:“我的那位朋友确实条件不错,你可以先问问苏冬的想法。” 短短的几秒钟过后,方晨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几乎把周家荣当作透明人,她只是直截了当地对苏冬说:“肖莫有个朋友想约你吃饭。” 她原本以为苏冬没兴趣,结果只听见电话那头爽快的回复:“吃饭就不必了,我最近正在控制饮食。选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出去喝两杯倒是可以的。”语气太过轻松,聊完便挂断了,半点也没提起肖莫的名字,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熟悉一般。 于是,方晨第一次被这种状况搞糊涂了,直到最后吃完饭肖莫告辞为止,仍旧没能想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冬的变化太明显了。 几乎每一次见面,苏冬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飞扬精神熠熠。 ------------ 14(1 14、你在美国除了有生意之外,是否也同样还有女人呢? 苏冬的五官本来就生得艳丽,如今整个人更是犹如盛放到了极致,无论在任何场合里都愈加地明艳动人起来。 方晨忍不住问:“你在恋爱?” “如果你承认你与韩睿的关系也算是恋爱的话。” 向来烟酒不离的苏冬今天很反常,纤长的十指之间空空如也,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柠檬冰水,似笑非笑地打太极。 方晨不由一怔,接着似乎是在无奈地苦笑:“看来你确实耿耿于怀。” “我担心你。”苏冬突然换了副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韩睿这个人太复杂,你……”一语未毕,眼角余光便瞥到停靠在落地窗外的银色跑车,便顿了顿。 方晨拎了包包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要和韩睿出去?” “嗯。” “看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有分寸。”方晨笑了笑,扬长而去。 韩睿下车替方晨开得车门,然后问:“等下想去哪里吃饭?”语气寻常得与这世上万千饮食男女毫无二致。 其实自从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仿佛在无形中又很自然地更进了一步。 以往走在外面,他多半是用单手揽着她的腰,不折不扣地向众人诠释着她的身份——正风光得宠的女伴。 可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的,他更习惯于牵着她的手。 看上去,两人身体的接触像是疏远了,可她却觉得恰恰相反。 就连钱军那样的大老粗,也有好几次不自觉地将视线放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表情里有说不出的怪异。 偏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韩睿却对这种变化若无所觉,反倒将这个动作越做越自然。 一次韩睿带方晨出席某场酒宴时,一边与某帮派大佬谈天说地,一边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玩弄她的手指,仿佛这才是他打发时间的最好工具。 可也正因为如此,人人都更加笃定了方晨在韩睿心中的地位,于是她便也和韩睿身边的一众弟兄逐渐熟络了起来。 有一回她一个人坐在车里,很随意地与充当临时司机的阿天闲聊。 当初韩睿受伤的时候,阿天也曾在她家里住过几晚,对她很是尊重,现如今更是一口一个方姐,十分乐意开着车子为她服务。 她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你什么时候跟着韩睿的?” 年轻的阿天扶着方向盘想都没想就回答:“有好几年了。我不大会读书,从小就出来混。”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笑了笑。 “那他是什么时候回国的?”方晨又问。 阿天作了然状,噢了一声:“大哥告诉过你他原来在美国?大概三四年前吧,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来的,先认识了谢哥,然后才被带到大哥身边做事的。嘿嘿,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 “看来他以前在美国的生活,你都不了解?” “方姐想知道什么?”阿天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她,大概是会错了意,想了想之后才陪笑着道:“其实大哥平时很忙的,听说美国那边生意更多,所以每隔几个月就要去一次。而且,一忙起来根本没时间顾得上干别的事情。” 解释的意图如此明显,令方晨不禁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歪着头挑眉,“你以为我担心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阿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女人么,通常不都爱打探这些?否则她干吗要那样问? 方晨说:“我只是无聊,好奇一下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阿天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今天的事他是绝计不会告诉给大哥听的,倘若到时候大哥怪他多嘴,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主动往枪口上撞的事,他可是坚决不会去干的! 晚上去吃道地的川菜,照例是选在隐密的包厢里,就只有方晨与韩睿两个人。 方晨有时候会禁不住地猜想,是不是身分特殊而敏感的关系,似乎这个男人并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近距离的接触,所以无论走到哪里,要么他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众手下,众星拱月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将他与潜在的危险隔绝开来;要么就干脆挑选离人群越远越好的位置,就比如现在。 “你不觉得坐在大厅里吃饭更加热闹?”快要结账走人的时候,她故意问。 她承认自己有些恶趣味,想要听到韩睿亲口承认怕死简直就是妄想,但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他。 果然,韩睿只是抬眼觑了觑她,不动声色地抛出理由:“我不喜欢热闹。” 骗谁呢?她在心里暗暗鄙夷——他所经营的那些圈钱的场所,哪一个不是人声鼎沸? “你又在怀疑什么?”韩睿问。 “哎,你不要这么多心好不好?”她扬起嘴角回给他一个笑容,“其实珍惜生命是个好习惯,干吗不承认?” 韩睿却没有笑,一双狭长深黑的眼睛看着她,“那你也应该知道,跟在我身边可能随时都会有危险。” “所以呢?”她也看着他。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方晨依稀看见韩睿的眼神倏忽闪了一下,犹如暗黑的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 韩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过来。” “什么?” 见她不动,韩睿干脆兀自起了身,修长的双腿绕过黑檀木餐桌,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他倾身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地将她嘴边的辣渍擦拭干净。 做出这样的举动后,他似乎安之若素,那张脸上平静无波。 方晨突然呆滞了两秒。 韩睿的手指温热,隐约带着薄薄的茧,从方晨的唇角边掠过的时候竟然引来方晨一阵奇异的感受。 似乎是为了掩示莫名的窘迫,方晨偏过脸去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是存心看我笑话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醒我嘴边沾了东西呢?” “没有。”虽然是在否认,但韩睿的表情却显然并不配合,唇角和眼尾都各自扬起了一个微小却着实愉悦的弧度。 他很少这样笑,只是忽然间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十分可爱,虽然与斯文淑女沾不上边,然而恰恰是因为那点污渍,仿佛令她平日里那份冷静自持的气势弱下去许多。 他没料到会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正如没料到自己竟会那样伸出手去替她擦拭一样,动作流畅自然到令人讶异的地步。 ------------ 14(2 韩睿早已发现,他似乎越来越习惯方晨的存在。 在更多的时候,他确实有某种错觉,以为她和他已经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们的性格在许多方面都是那样的匹配,甚至,堪称默契。 最后开车回去,一路上方晨只感觉车内空气异常沉闷。开车的人不说话,于是她也不愿开口,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突然接到报社总编打来的电话,说是临时有个学习培训任务,单位决定安排她去参加,地点在偏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区某宾馆里,为期五天。 “明天下午报到。”她觉得还是有必要知会韩睿一声的。 韩睿说:“自己小心点。” 她扬了扬眉稍,毫不掩示地表达诧异:“多谢关心。” 韩睿转头看她一眼,仿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微一点头,说:“不客气。” 培训的宾馆地处偏僻,条件却很好,据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投资兴建的。因为有后台,所以丝毫不受地理位置的限制,也完全不用担心客源问题。 为了这次各杂志社和报社的集体活动,他们特意事先预留了客房出来。 方晨与另一位同行住一个标间,那女孩子名叫郑玲玲,年龄与她一般大,却是今年刚刚加入记者行业的,算起来工作时间还不到三个月。 或许是性格相近的关系,两个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同吃同住,就连上下课都结伴而行。 到第三天的时候,郑玲玲有些按捺不住了,晚上盯着电视屏幕叹气:“我想逛街。怎么办?” 方晨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说:“再忍两天。” “哎,你说那些主讲人为什么这样死板?上课还要签到。就算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没严格到这地步啊。” 方晨笑了笑:“你过去经常逃课?” “不逃课的学生生涯是不完整的。”郑玲玲眨着眼睛反问,“难道你没逃过?” “有吧。”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晨点头,不过似乎是已经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郑玲玲又提议:“闷死了,干脆出去走走。听说旁边那个天然湖的湖水又清又凉,天才刚刚黑,我们转一转再回来。” 外头的空气确实好。虽然位置偏,但难得宾馆建得依山傍水,四周更是绿树成荫,风景倒是十分不错。 走不出多远便看见那个纯天然的湖泊,方晨穿得少,出门时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中长的开司米外套,于是抱着胳膊同郑玲玲站在湖边天南地北地乱聊。 女人的话题永远不外乎吃饭逛街和八卦,加上这几天封闭式的培训已经足够挑战耐心的了,于是她们都很默契,谁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谈起工作。 郑玲玲不但对于购物和明星八卦很有研究,甚至还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神鬼论。从东方的传说探讨到西方的灵异事件。 她问方晨:“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不信。”方晨一边回答一边移动脚步,打算换个站姿。可是几乎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斜后方的草丛里便传来一阵穸簌的响动。 两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方晨眼尖,只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一晃便不见了,或许是跑得太快,又或许只是被夜色巧妙地掩盖了。 郑玲玲心里发毛,拉住方晨的衣袖说:“我们回去吧!” “好。”再度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方晨才微微皱着眉头转身。 她本来还有些受惊,只是在看到人影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上个月,她就发现自己似乎偶尔会处在被人监视的状态下。 初时她还疑心是不是过于敏感了,可是直到半个月前,才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 那天她照例在社里加班,晚上九点多接到阿天的电话,说是韩睿让他来接她回家。 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要从报社回家的方法有很多,无论是公车还是地铁,抑或是出租车,都十分方便。 所以上车之后问起原因,阿天却只是应了句:“大哥说太晚了不安全,让我负责将你送到家门口才准离开。” 能有什么不安全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加班过,更晚的时候都有。 可是自从那天之后,阿天就几乎成了她的专职司机,日日尽职地负责接送,引得好几位同事来问她,那个年轻的酷哥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对此方晨很无奈,又不方便多作解释,所以每次都只能含糊其辞,结果更糟糕,旁人只当她默认了,就连平时最热心的工会大姐也不再忙着替她介绍对象。 但是和韩睿见面的时候,她却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个随便浪费资源的人,似乎他每做一件事,目的都很明确,所以她几乎可以认定自己身边确实是有麻烦了。 她把这事交给韩睿去处理,自己则一直保持沉默。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她能有什么跟踪的价值? 郑玲玲回到房间后,惊魂甫定,拍着胸口说:“看来做记者这行也不好,本来我是胆子挺大的一个人,感觉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自从上回跟去现场报道过一起公园奸杀案之后,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太危险,随时有可能飞来横祸。就像刚才,那个黑影你看清了么?离我们好像也不太远啊,不知道他要干吗?” 方晨原本还在想着心事,听她这样一讲,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出声安慰她:“没事的,或许是那人迷了路呢。”又故意开玩笑:“社会版是比较残酷一点,要不等你这次回去干脆申请调去娱乐版吧,反正你对八卦那么热衷。” “你怎么知道我正有这个打算?”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方晨笑嘻嘻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 14(3 等郑玲玲进了浴室,方晨才在床边坐下来。 手机就握在手里,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拨个电话出去将这个突发事件和谁说一说,结果偏偏这时候屏幕一亮,伴随着铃声和震动一齐传来。 虽然吃惊,但她还是很快地接起来,听到那个微低而清冽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很少问她这个问题,通常打电话来只是交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方晨照实回答:“刚回到房间里。” “多少号?” “啊?”她一愣。 “你在几号房?” 十分钟后,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从天降一般出现在门口,面对她的惊讶,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 韩睿双手斜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神祗般垂下寒星似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晨:“出去坐一下?” “你来干什么?”从最初的吃惊中回过神,方晨坐在一楼大厅的茶座里问。 韩睿给自己点了支烟,语调平淡地说:“来看看你。” 倘若换作其他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多半会带着溢于言表的笑容,因为要同女友一道感受自己出其不意的举动所带来的堪称浪漫的惊喜。 却只有他,讲话的表情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又问:“是不是后天就能结束?” “按照课程安排应该是的。”方晨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看着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怎么?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在袅袅的烟雾中,他似乎笑了一下,夹着烟的那只手随意曲着,肘部支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整个人似乎与宽大的深色沙发融为一体,他看着她,目光深浅难辨,“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她很诚实地点头,又想了想,索性告诉他:“我刚才好像被人跟踪。” 她说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果然,韩睿似乎并不怎样吃惊,至少脸上的神情分毫未动。 她的心里突然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只是盯住他继续问:“你应该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吧?” “跟我作对的人。”他的声音越发的淡。 “那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我们关系特殊。” 确实,在人前已经做得足够特殊了,才会招来这种事。 她沉默了片刻,站起来:“所以你是来保护我的?你早就知道他们跟过来了对吗?如果有心注意的话,这种事应该瞒不了你的。那么,这才是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怕吗?” “会有生命危险?” 韩睿沉思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靠近茶几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烟灰缸,将那支吸剩下的半截烟蒂细细捻灭。 “那倒不会。”他说,“但是这类事情太平常,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加严重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你可以考虑从现在开始远离我。”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作声。 方晨哂笑道:“真是令人感动,你竟然这么为我着想。” 她的话音刚落,韩睿也在对面笑了一下。 他明明是在笑,微微抿起的薄唇在那张英俊迫人的脸上形成一道慵懒随意的弧度,好像一下子恢复成了那个心思深沉而冷峻的男人,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连眼神都在灯下闪着隐约的锋锐的光,又仿佛天边的寒星,与一切的温暖绝缘。 “到了这一步,就算你现在离开恐怕也晚了。”他轻描淡写地分析着一个事实,并且成功地将刚才那个提议的可能性彻底否决掉了,就像是在否决一个与自己处在对立面的人一样。 “跟着我,反倒能让你更安全一点。”他说。 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前后态度却简直判若两人。原本还以为这个男人是真的良心发现想要放过她了,可是如今看来,大约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方晨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仿佛听不出她的嘲讽,韩睿掏出烟盒,又点了支烟。 他低垂下目光,像是在仔细研究着那根洁白细长的香烟,连她的话都懒得再回答了。 气氛再一次陷入到方晨一贯所熟悉的沉默中去。 直到第二天傍晚,韩睿才带着他的手下们离开。 方晨的气色不佳。全是因为昨晚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几乎闹到天将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她几乎疑心是不是失眠症再度爆发。 最后睡了两三个小时,偏偏接下来又有一整天的培训课程,好不容易挨到现在,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开口,神色漠然:“你们走吧。” 韩睿扬扬眉,好像还从来没有人对他下过逐客令。 他身体微动,旁边已经有人将车门拉开来。他一手扶在车顶,临上车之前又转头看了看她,说:“明天我让人来接你。” “随便。”方晨心不在焉地应着,只想趁早回到房间补眠。 车子开动起来,后视镜里那个正沿着宾馆台阶往上走的身影越退越远。 这时候,谢少伟合上手机盖,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哥,查过了,这次跟来的照例是新面孔。” “看来对方倒是很谨慎。”韩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将目光从后视镜中收回来。 “嗯,而且动作越来越紧密。你看要不要留两个人下来?” “他们无非是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出现。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第一时间要做的应该是回去交差。”微微挑高的薄唇边噙着一抹冷笑,韩睿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准备。” “可是,哥……”向来心思缜密冷静的谢少伟此时却难得显出一丝犹豫,“如果强子说的是真话,如果上次那件事真是商老大在背后操纵的,那他肯定不会再放过下一次机会。我认为我们这样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那只老狐狸向来狡猾,而且为人太过谨慎小心,倘若不让他看到足够大的成功的希望,又怎么能引得他再次出手?”对面车灯射过来的光线划过韩睿平静的脸,“一切照计划进行。” 谢少伟点点头,最后问了一句:“那么,方晨那边呢?”他知道原本自己是不应该多事的,但是近段时间跟在韩睿身边看到了太多堪称反常的情况。他不能完全保证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所以还是需要事前做好所有的预备和打算。 等了半天却没得到答复,谢少伟不由得转过头去。 后座的男人沉着冷峻的面孔,眸底的光都似乎一并沉了下来,愈发显得幽暗深邃。 他的视线逐一略过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神色漠然,又却仿佛若有所思。 谢少伟立刻噤声,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只是或许——大哥会后悔现在所做出的决定。 ------------ 14(4 学习培训在第五天下午正式结束,退房的时候郑玲玲显得依依不舍,用一副相逢恨晚的表情跟方晨道别,又朝大门口努努嘴巴:“哎,你男朋友的车来接你了,真准时!” 郑玲玲只见过韩睿一面,还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侧影,当时他正握着方晨的手,两个人出去吃午饭。但就只是这样匆忙的一瞥,不妨碍郑玲玲对他惊为天人的评价。 当天晚上,郑玲玲便揪住准备扑上床补眠的方晨,充分发挥了八卦女的本领,逼得方晨承认了那个又酷又帅的男人的身份。 韩睿的排场摆得那样大,进进出出都有那么多人跟着,再加上他本身的气质,神秘感十足,俨然不是处在普通地位的人,但郑玲玲依然强压下好奇心,在与方晨闲聊的时候半点都没涉及到职业问题。 正因为如此,方晨才更加觉得郑玲玲是一个可交心的朋友。 分别的时候,方晨说:“有空常联系。” 郑玲玲笑:“没问题。” 回市区的路上方晨睡了一觉,醒来时竟有一点茫然,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熟悉的地方,宽敞的道路两侧尽是闪烁的霓虹,如同天边最耀眼的星子,连成长长的一串,显然就在最热闹的中心商业区。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问司机:“现在去哪儿?”车子行驶的方向,与她家的方位不一致。 这次开车的不是阿天,而是个有点沉默的三十出头的男人,只是转过头冲她礼貌地笑笑,下巴显出一道浅白色的疤痕。 “很快就到了。”他说,但是基本上等同于没回答。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方晨都会忍不住腹诽一番——或许是韩睿的气场影响力实在太强大,以至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和他一个德性,神秘而又沉默,与一般人绝对沟通不良。 方晨被送到一栋别墅里。 虽然之前从没来过,但不用细想也能猜出这里是属于谁的。 钱军和谢少伟都不在,连同另一些方晨所熟悉的面孔也统统不在,大概是跟着他们的老大出门去了。 只剩两个小弟,原本还赖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见她进来,忙不迭地站起身,表情看起来十分恭敬。 方晨发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见到几张新面孔,这使她不得不怀疑韩睿的组织到底有多庞大。 她原来还有些疲惫,但在车上睡了一觉,此时精神恢复得很不错。 拿着遥控器将近百个电视频道轮翻换了一遍之后,她扭过头,朝远远坐在客厅另一边的两个男人笑了笑。 她问:“韩睿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给出很官方的答案:“不知道。” “那干吗带我来这儿?”她似乎不满地微微皱眉,说罢起身要走。 “方小姐,你……请你再等一下。”大约是平时很少这样礼貌地说话,跟着一起站起来的男人语气颇有点不自然。 方晨一时奇道,停在原地:“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谢哥交待的,他让我们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他们回来。” 方晨想了想,又重新坐回去,眼见着对方再度交换了个眼神,似乎轻舒了口气,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也不知是谢少伟没交待清楚呢,还是交待得太清楚了。看来他们真将她当作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宽敞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沉闷,除了电视机里传出聒噪无聊的广告声。 或许是不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没人同她讲话,甚至连他们的座位都离开她老远。 看似厚实沉重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几只易拉罐,烟灰缸里也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圈烟头,沙发上的靠垫更是乱得毫无章法,其中一只甚至将将滚落到地上。 她百无聊赖的目光逐一扫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轻抬了抬小巧圆润的下巴,以一种看似不以为然又仿佛无辜的语气好奇道:“弄得这样脏乱,等下韩睿见了会不会骂你们?”姓韩的那个男人有洁癖她是知道的。 果然,下一刻远处那两具高大的身影迅速弹起,开始在她的眼前活跃起来。 方晨交叠起的双腿靠在沙里中,她的眼睛清而亮,深褐色的眼珠在琉璃顶灯的倾照下更是仿佛流光溢彩一般,只过了片刻,她终于抿着嘴角开始无声地轻笑。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故意出言恐吓,因为实在觉得闷得慌。看着两块刚才还沉默得如同静止的木头突然动起来,心里竟有一种久违的恶作剧般的快感。 韩睿现身的时机恰到好处,客厅刚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而方晨也正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等很久了?” 方晨看看腕表:“43分钟。为什么让我到这里来?” “因为我想见你。”一说完便正对上她瞬间瞪大的眼睛,他不由低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独特的清凛的性感,“怎么,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她是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他说话时的语气究竟是淡漠还是慵懒。不过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都代表着毫无诚意的漫不经心。 她不知道,不仅仅是她吃惊,还有一个人比她更吃惊。 韩睿脱外套,将衣服丢在沙发扶手上,再转头看她的时候,神色早已平静如水。 “我饿了,陪我吃东西。”他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只是模样有些疲惫。 方晨决定这次不跟他计较,因为她也饿。培训结束的时间有点尴尬,不早不晚,于是从郊区一路坐车过来,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想不到韩睿还配有私人厨子,那个同样不苟言笑的胖男人之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直等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冒出来,神通广大地接连端出各色佳肴。 谢少伟他们只坐了一会儿便走掉了,此时此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方晨与韩睿两个人。 ------------ 14(5 其实方晨是知道的,韩睿这个人看似低调不铺张,但实际上对衣食住行的要求极高,讲究生活品质已经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一份炒饭都能让厨子做出这样的美味来。 她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扬州炒饭,吃完时只觉得心满意足。 “这么厉害的厨师,你从哪里请来的?” “他在美国的时候就帮我做事了。”韩睿回答。 她轻轻哦了一声,又说:“你在那边还有生意吗?也是像夜总会和酒吧这样的?” 韩睿推开椅子准备起身,低眉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也会好奇我的事了?”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迈开长腿走回客厅。 “很吃惊吗?”她也起身跟在他背后,脸上浮起笑意,“或许我关心是,你在美国除了有生意之外,是否也同样还有女人呢?”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韩睿笑了起来。 方晨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笑得这样爽朗舒畅。 “这算不算是承认了?”方晨趁势追问,语调轻快随意,并未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韩睿不答她。 他身体舒展地靠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为自己点了支烟,狭长清亮的眼睛透过青白的烟雾微眯起来看她:“你这是在吃醋?” 他的嗓音质冷,而多半时候态度里又总都带着几分高傲与漠然,所以以往提问的时候,时常会令她感觉到他语气里暗含的嘲讽。 可是这一次并没有。 他微扬着眉,薄唇边噙着难得温和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感兴趣,只是单纯地对她此时的心理状态感兴趣。 方晨一时默然。 什么叫吃醋? 只记得小时候当父母宠爱陆夕胜过她的时候,当他们在众人面前夸奖陆夕而将她这个女儿忽略掉的时候,她会嫉妒,心里如同钻着一条灵活的小蛇,从蛇信上滴下的不是毒液,而是某种又酸又涩的液体,不足以致死,却也足够令人难受。 所以她才会对亲姐姐恶形恶状,有段时间甚至看见陆夕便觉得讨厌。那时候是多么幼稚。 后来她想通了,明明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得不到与陆夕同等的待遇也很正常。 可是在陆夕之后,她似乎真的没再吃过谁的醋。如今被韩睿这样一问,她反倒愣住了。 会吗?从一开始她就没认为他能有多么专一,而她也根本不在乎这个。无关乎信任与否,她只是将现实看得足够清楚,拥有这样身份和地位的男人,还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偏偏女人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或许不是必须品,但却是必需品。 所以即使他还有其他的伴侣,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虽然她承认她的心里会不舒服。仿佛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极轻地啃啮了一口。那种感觉并不尖锐,而且消失得很快,沉钝而又模糊。 与情爱无关,她想,大约更多的是因为心理洁癖吧。 在距离韩睿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方晨拖了个抱枕在怀里,并借着这个动作很巧妙地避开了他探询审视的目光。 她笑笑说:“这样很不公平。为什么每次我有疑问却都要被你反将一军?” “哦?那你说怎样才算公平?”韩睿今晚的心情显然还不错,挑了挑眼角,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当然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也不知是否光线的原因,她侧着身子,顺滑乌黑的头发十分随意地垂落在脸颊两侧,形成一个漂亮暧昧的阴影,将她脸上的笑容衬托得益发无害而又无辜。 他淡淡瞥她一眼,吐出一圈烟雾:“没有。”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都没有?” 韩睿沉默。 方晨抿抿嘴角,主动自我检讨:“这个问题确定没水准。”接下去却又动了动身子,好奇地问:“那你以前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韩睿倾身,将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转着圈捻灭,这才转回头深深看她一眼:“你指哪一个?” 倘若换作别的时候,她或许还可以用欢畅的表情来配合一下他难得的冷幽默。 可是现在,她却一愣,继而将目光从他的眼睛上偏移出去,仿佛随意般落在他的下颌。 那里的线条坚毅完美,大多数时间都透着冷肃的英气,但是在主人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又会瞬间不可思议地被柔化,成为极至魅惑人心的一部分。 她不去接触他的眼神,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样暂时寂静的屋子里,一下一下恍如行军的擂鼓,那样沉重地撞击着左边的胸腔。 “令你印象最深的那个。”她微笑,“是洋妞还是我们中国人?” 她的问题说出之后,他们之间就陷入了另一段冗长的静默之中去。 连空气都凝固住,显得异常沉闷。 方晨不知道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只知道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甚至有些难熬。 她发现有时候要伪装成若无其事也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情。 手边没有镜子,所以她看不见自己此时的表情,只知道当韩睿终于开口的时候,覆在抱枕上的手心里已有一层微薄粘湿的潮意。 天色早已黑下来,云翳深重,遮盖了月光。 整面半弧型的通透落地窗外却是一派灯火通明,花园草地中央的喷泉自上而下涌出白色的水流,渐次层叠下落,隐约中可以听见汩汩水声传过来。 仿佛等了很久很久,低沉冰冽的声音才终于划破满室的静默。 “到目前止,还没有谁让我印象深刻。” 或许是他的腔调太过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犹如一盆冷冰兜头浇下,令方晨很快地从短暂的怔冲中缓过神来。 她对他笑了笑,似乎不无惋惜地虚应一句:“是吗?”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韩睿送方晨回家,一路上两人几乎再没什么交谈。 方晨将头倚在手臂上,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光影仿佛出了神。 快到的时候,韩睿突然开腔说:“想不想去度假?” 他很少这样征求她的意见,她一愣,只是问:“去哪?” “山里。你不是一直想去打猎?” 她这才有点惊讶地转过来看他,“随口说的,你竟然还记得。”看着他那张冰山般冷峭的侧脸,只觉得此刻心里千回百转,短短一瞬间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应道:“好。” ------------ 15(1 15、他喜欢她顽固的样子,习惯了她的不妥协,有时候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会想去故意逗她。 上山的日子就订在下个周末,需要准备的事宜根本不用操心,自然有人代为办妥。 韩睿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接下来的几天就如同人间蒸发。这种现象对于一般恋爱中的男女来讲或许不大能够容忍,可是方晨却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 周家荣见她接连几晚都早早回家,忍不住皱眉说:“你这个奇怪的女人,突然没约会了,难道不会觉得不习惯?” 虽然口头上每每淡定地反驳,但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怪异。 她并不害怕韩睿,即使与这样的男人相处会有无限的危险和诱惑,可她一早就预料到了,她并不惧怕。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他会到今天这种关系和地步,也不完全是韩睿单方面强势的原因。 可是到了如今,韩睿只是暂时从她生活里消失了几天,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胸中有块沉重的石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重它的份量,这段时间尤其明显,渐渐地将她压得开始呼吸困难起来。 二十几年的人生,仿佛是她第一次迷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如何选择。 在恢复正常上班之后,方晨将五天培训的资料和笔记心得弄了一份完整的出来,趁总编离开报社之前交到办公室去。 总编笑说:“不错。改天我们内部也可以搞一次学习活动,你把这次的收获和同事们分享分享。”临出门时又转过头吩咐道:“小方,一起走吧,和我吃饭去。” 总编大人是这次被宴请的对象,在座的有业内同行,也有企业老总,相互之间似乎十分熟络,十个人恰好坐满一整桌。 虽说是照顾女士,但几轮敬酒下来,方晨也觉得脸颊发热。 有人见了便半开玩笑半关心道:“小方的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醉了吧?” 方晨只是低眉一笑,仿佛不大好意思的样子:“酒量一般,确实有点晕了。”说完顺势离席,躲到外面去打电话。 她本来是要打给苏冬的,想问问明后两天有没有空约着一起看电影。 结果号码刚拨出去,目光便恰巧落到某个方向,连同手上的动作一起停住了。 这家酒店的布局有些奇怪。没有普通的大厅,从二楼往上全是内设的包厢,也甚少有服务生来回走动,因此显得整个环境别有一番的幽密安静。 包厢外面则是狭长弯曲的走廊,呈很大的弧度包围成一个椭圆形状,将最中间的场地空出来,形成一块面积十分奢侈的中庭来,纯粹作为布景和装饰。 从方晨所处的位置向对面望过去,隔着半空中几十米的距离,一个身型挺拔俊秀的男人正与一位女子在雕花的扶栏旁边紧紧地搂在一起,幽暗的灯光打在他们的旁边,就算离得远,也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暧昧气氛。 很显然,两人正在亲热。 方晨不免有点尴尬。听到电话已经接通,苏冬的声音隐约从小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然而却没想到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个男人仿佛有感应,恰好从女人的颈边抬起头来,就这样露出眉目英俊神采风流的一张脸。 四目相对,他见到她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朝着这边扬起一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苏冬似乎正待在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里,“喂”了两声才终于听见方晨应答,奇怪道:“你在干什么?” “没事。”方晨的目光随着对面那个男人匀速靠近的脚步而移动,“你今天没上班?” “没去,才回到家,感觉不太舒服。” “怎么了?” “下午出门的时候穿少了,大概是感冒吧。”苏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听声音确实无精打采。 肖莫的步子大,即使不紧不慢地晃过来,也很快就走到近旁。 方晨挂掉电话,抬头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方才与肖莫亲热的那个女人还等在原地,因为光线的原因面孔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包裹在紧身衣裙里的姣好身材,仿佛只是随意地半靠在护栏边,媚态却是掩盖不了的。 这一点倒是和苏冬很有几分想像。 这边方晨还在观察那位诱人的女郎,一旁的肖莫却抬起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 虽说只是开玩笑,可是刚才那句话里明显带着暧昧的成分,居然是从他所认识的那个严谨自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他有些惊讶。 再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放纵的酒吧之夜,肖莫皱了皱眉,仿佛十分仔细地审视着方晨,直看到她也跟着聚拢眉心,他才忽地一笑:“来这里吃饭?” “就在这间。”方晨指了指身后的门板。 “喝了酒是吧。” “有这么明显?” “有。”肖莫点头。 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的她也是这样,白皙的脸上透着迷人的红晕,全身散发着酒气来到他面前,连眼波都仿佛是迷离的。 他曾经一度在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会对十八岁的少女有兴趣了?他明明是偏爱成熟女性的。 只有方晨,让他惦记了一段日子,算是个特例。 ------------ 15(2 对面的美女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姿势连接换了好几个,并且眼睛一直不停地朝这边望过来。 方晨说:“要不先这样吧,我也该进去了。” “行,改天有空的话再约。”肖莫又想起一件事,“过段时间我们公司会在你们报上买广告位,或许还会安排一次采访。” “哦,这事我也听说了。新楼盘进展得顺利吗?” “还不错。”借着讲话的空当,肖莫隔空向对面抛去一个安抚的笑容,被方晨看在眼里。 她表面不动声色,却很怀疑在这样暗的光线下对方是否看得清,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仿佛天生就是桃花相,明明看起来像是在敷衍,但却偏巧有种不羁的吸引力。 像他这种飘浮不定的性格或许恰好击中了女人们的死穴? 因为曾经刻意压抑,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感情世界都是空白的,所以方晨自认为分析这个并不在行。 大概改天可以听听苏冬的看法。想到这里,方晨对着已经转身的肖莫又说了一句:“我觉得你身上的香水味很熟悉。” 前面的人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奇道:“我从来不用古龙水。” “我指的是女式香水。”方晨笑了笑。大概是他与别人靠得太近,更有可能的则是两人的身体紧贴着好一会儿,香味才会传导至他的身上。 肖莫听了便笑,“难道你也用这一款?” “不是。”她耸耸肩,“这是苏冬喜欢的味道,所以我熟悉。” 这天稍晚一点的时候,方晨敲开了苏冬家的大门。 家里果然连最常备的感冒药都没有,方晨不得不又下楼去买,好在药店就在附近。 收银的是位很年轻的小伙子,几个月前方晨来这边买过一次消炎药,居然还记得她,付钱的时候同她打招呼,并且叮嘱她多注意身体。 方晨拿着药,温和有礼地道了谢才离开。 回到房间一看,苏冬已然裹在被子里睡着了。 她把钥匙丢在桌上,准备好温水,又去把苏冬叫醒。 “其实你挺会照顾人的。”带着轻微的鼻音,苏冬懒懒地靠在床头说。 “我可不需要这种夸奖。”方晨伸出食指摆了摆,问:“下午去哪儿了?” 苏冬盯着电视说:“随便转了转。” “一个人?” “当然。” 虽然应答流畅,但这分明就是谎话。 不过,方晨并不打算戳穿她。 从十来岁开始认识至今,两人之间几乎可以说是了若指掌。自从带着一群小姐奔走于各大夜场之后,苏冬俨然便成了标准的夜行生物,而白天则是雷打不动的睡觉时段。 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出门,近几年里这种事情在苏冬身上发生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见苏冬精神状态不好,方晨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告诉她:“我过两天要进山里一趟。” “去干什么?” “打猎。” “和韩睿一起?”苏冬说,“外头现在传得很厉害,都说他宠你宠的不得了,甚至跟你相处的时候,连亲信的手下都不经常带在身边。” 方晨想了想:“确实好像有几次是两个人独处的。可是,那又怎么样?” 苏冬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韩睿所处的社会环境太危险了,你跟在他身边现在这样引人注目,还是小心一点吧。而且我听说他最近有麻烦,你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被波及到了。” “我知道。”只在门口停留了一秒,说完方晨便摆摆手开门而去。 方晨不是没想过,如果连自己都有人跟踪的话,那么韩睿那边遇到的状况估计要比她严重得多。 偏偏那个男人行事作风低调得近乎诡秘,任何时候看见他,都仿佛一切风平浪静。 跟在他身边,像是永远都只有歌舞升平、灯红酒绿,那些正在悄然逼近的、又或者是潜在的危险,都在他的不动声色中被一一解除。 但既然连苏冬都会出言提醒,想必是真有大事发生,可是到了周末出发的时候,方晨才发现韩睿居然打算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上山。 “谢少伟和钱军都不去?”她问。 “他们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韩睿开着车,抽空转过头瞥她一眼,“怎么,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还好。”在这种问题上,她根本不想与他争,估计争了也没用。 她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奇怪而已,毕竟韩睿出门极少会不带上谢钱二人的。 越野车又高又宽,视野开阔,马力十足,很快就绕过城市最外边的环线道路,向山里进发。 方晨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开始专心浏览沿途的风景。 她很久没出门散过心了,单位里的工作忙起来简直要人命,通宵加班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的。她倒是老早就打算要出门彻底放松两天,却没想到同伴竟然会是韩睿。 他记住她曾经随口说过的话,安排了这次打猎的活动,连枪械和一应必需用品都准备得妥当而完善,根本不需要她操一点心。 对此,她很吃惊,也因此提醒自己注意收敛住脾气,尽量摆出好脸色,希望与他好好相处。 韩睿的开车技术很好,尽管一路上都是盘山公路,有些地方甚至颠簸不平,但还是让她在最后的一段路程里颇为安稳地睡了一会儿。 被叫醒时,方晨睁开眼睛就看到目的地。 一直以为他会带她去人工建造的狩猎山庄,却没想到竟是来这样的地方。 黄褐色造型精巧别致的木屋矗立在汽车挡风玻璃前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她控制不住惊喜的低呼一声,飞速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韩睿从后备箱里搬出东西,抬头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方晨站在木屋前的台阶上,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欣喜。 看得出来,方晨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虽然这栋房子在他看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可是却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没有防备,也没有伪装。 ------------ 15(3 午后的阳光透过参天茂盛的大树之间的缝隙漏下来,稀稀疏疏地仿佛直落进她的眼里,将她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的整张脸,甚至整个人都正焕发着一种别样的新奇的光芒。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这样立于广阔深浓的绿意之间,便宛如一道最耀眼夺目的风景。 多么奇特,仅仅是因为她在由衷的兴奋雀跃,于是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又或许,发生微妙变化的是他的心。 韩睿眯了眯眼睛,突然对此不确定起来。 这时,只见她转过身来扬声对韩睿说:“知道我以前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就是能有一座这样的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是用长而坚固的圆木叠加搭建起来的。” 韩睿将目光锁定在方晨身上,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轻松地拎着行李走过去,将门打开。 两室一厅的房子干净而整洁。 陈设亦很简单,除去必需的一些木质家具之外,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方晨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回到客厅时,问正低着头检查猎枪的男人,“为什么感觉你对这里似乎很熟的样子?” 进到这样的深山里,竟然也不需要请当地猎人来领路,进门之后,他直接指定厨房旁边的那间卧室给她,结果她去一看,发现床边甚至还备着一双女式拖鞋。 “这是我的房子。”韩睿头也没抬,却还是可以感受到方晨的讶异。 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笑,或许是习惯了她平素的波澜不惊,如今不过是一栋木屋罢了,却没想到可以这样轻易地令她表露出更加真实的一面。 从下车到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和语气中满足的感叹早已经超过了过去相加起来的全部。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有房子?”方晨确实觉得太不可思议,环顾四周,如此清静幽僻的地方、如此古朴原始的建筑,无法与这个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联系在一起。 “刚回国的时候请人盖的,为了打猎的时候住得方便。”韩睿站起来,掂量了一下手里乌黑沉重的枪支,递过去,“这支是你的。” 没有人知道方晨从小想拥有一栋木屋,就像也没有谁知道她对打猎感兴趣一样。 她曾经逃课跟着苏冬他们一起去过几次靶场,当时一道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年纪全是二十来岁的模样。 玩的是手枪,但是后坐力仍旧很大,有人射了几发子弹便受不了了,更有干脆连端平手枪都会娇滴滴喊累的。 到最后,只有方晨与苏冬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起初子弹还经常打偏飞出去,在靶上根本找不到弹孔的痕迹,可是在场的几个男人几乎全是这方面的老手,经过他们的一番指导过后,居然也能玩得有模有样起来。 从靶场回去的途中,苏冬的男朋友龙哥说:“看你们今天玩得这么开心,改天带你们去打猎。” “好啊,那你一定要记着,不许忘记。”苏冬笑着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惹得他哈哈大笑。 那时候龙哥是真的宠着苏冬,对她有求必应,更何况是主动允诺的事,于是果真抽了时间带她们上山去打猎。 或许是运气好,第一次居然误打误撞,真给方晨猎到一只野鸡。子弹打中的是翅膀的部位,龙哥的手下将猎物捡回来,一伙人闹哄哄地对她大加称赞。 龙哥也很高兴,挑着一边浓黑的眉毛笑着问:“这么多血,你一个女孩子不怕吗?” 方晨摇了摇头,非旦不害怕,反倒有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悦和兴奋感,令她当晚在简易的小木床上辗转了半天才睡着。 成功和刺激,她头一次尝到这二者的滋味,原来竟是那样的美妙无比。 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取到一些东西,而在那之前,所有的荣誉和所有的收获,似乎从来都是属于光芒万丈的陆夕的,包括出国的机会。 无论她的梦想是从多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蕴育的,也只能是陆夕身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影子。 虽然夜间才是狩猎的最佳时间,但是由于从住处到猎场还有一段路程,并且经过实地考察之后发现,前阵子的春雨将山路冲刷得不太好走,出于安全考虑,韩睿决定先住一晚,等第二天天亮再出发。 晚餐的食材也是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的,装在特制的保鲜箱子里,没有太多的花样,都是最简单的材料。身为女性的方晨当然义不容辞挽起袖子进厨房开工。 其实她的厨艺很一般,跟大厨师周家荣合住在一起这么久,偏偏连他的十分之一功力都没有学到,于是当晚只是随便炒了两个家常菜。 她脱掉外套,穿了件宽松的领针织衫站在炉灶边,乌黑的头发随意扎起来。 因为不常操作的缘故,动作看上去算不上熟稔流畅,可是她切菜的时候很专注,低着头,在灯下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 菜刀落在砧板上,大部分时候节奏还是很规律的,只是偶尔停顿那么一两下。 他一声不响地站立着,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那些利落的、带着点沉闷的声音犹如落在他的心上,一下接一下,令他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种地方,她可以做许许多多别的事,但也许并不适合做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 然而,眼前的这副场景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有些温暖。 他想,大概是环境的关系,在这样一个连水电都显得奢侈的深山老林里,他从没和哪个女人像此刻这般独处过。 安宁、静谧、只有窗外漫无边际的黢黑,以及屋里飘摇的灯光。 或许是挽得太松了,有几缕黑发从后面散落下来,轻轻地搭在她的颈后,几乎没来得及细想,便迈开脚步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轻是重,也没考虑是否会吓到她,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去,手指就那样缠绕住她的头发。 像黑色的羽毛,轻细柔软,随着他无意识的摆弄从指腹逐一刷过,仿佛悄然无声地一并扫过他的心头。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颤,令他的动作微微一停。 ------------ 15(4 夜晚的风敲击着水池旁的木窗,发出隐约沉重的声响,并从那些细小的缝隙中灌进来,卷动着她的发丝与衣摆。 他高出她大半个头,阴影直接覆盖在她的身影上,遮去一部分晃动的光线。 就在她讶异回头的同时,他倏地收紧了手指,另一只手迅速扳住她的脸颊,温热的薄唇毫不犹豫地落在她的唇上。 或许她一直有些冷,所以连嘴角都带着轻微的凉意。在他碰到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瑟缩了,却更加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欲望。 仅仅停顿了半秒,韩睿便将砧板连同那些蔬菜一道挥落在地。 他一把抱起方晨,将她丢到水泥台案上,扣住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腰肢,狠狠地吻她。 灵活的舌头挟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从她微微松开的齿关中长驱直入,强势地攻占着每一寸领地。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仿佛紧紧地熨贴着她的肌肤,很快便令她也燥热起来。 这个吻太过突如其来,逐步加深强烈,有那样短暂的一瞬,她几乎不知所措。 身下的水泥台还是冰凉的,但她却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一簇火焰,正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倏地窜起,并以极其迅速的姿态熊熊燃烧,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开始拥抱他,并且回应他。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能想。 他的背并不厚,但却十分结实,她闭上眼睛用力环住他,就像他抱着她的力道一样,仿佛要从他的身上涌涌不断地汲取着气息和温度。 窗棂被撞击得越发猛烈,彼此的喘气声夹杂着愈演愈烈的风声,回荡在狭窄深长的空间里。头顶灯光飘摇,在二人的脸上投下暧昧晃动的影子。 最后她感觉他终于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与他对视,却被迅速吸入那一对漆黑深暗的甬道里。在那最深处仿佛有极其明亮的光点,她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原本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思维神经似乎被陡然拉扯,回归了原位。 她不轻不重地按住他的手,及时将它们停留在了衣摆的最下沿。 “我饿了。”仿佛带着点撒娇的味道,她极少用这种态度说话。 他再度看了她一眼,才将手收回来,拍拍她的背,顺带拉她下地。 重新洗菜下锅,此后的时间都是方晨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忙活。 端菜出去的时候,她看着站在客厅门边吸烟的那道背影,停了一下,才说:“吃饭了。” 门板开启,外头就是深黑不见五指的夜晚。 方圆几十里,似乎只有他们一栋房子透露出一点灯光。在那黑暗的深处究竟隐匿着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陷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她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或恐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韩睿在场的缘故。 虽然山上通了电,但是除去白炽灯之外,房子里并没有配备其他的家用电器。对于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来讲,吃完饭之后的那段漫长的夜晚时光着实有点难打发。 不过韩睿的车后备厢里居然还有两箱酒。其中一箱是洋酒,只有六瓶,圆滚滚的深色瓶身分两列排开。 看了牌子后的方晨一言未发,韩睿点了点旁边的另一只纸箱,说:“还是喝啤酒吧。” “能喝多少?”回到屋里,韩睿问。 “不知道。”方晨已经将杯子端在手上,朝他虚敬了敬,喝下第一口,“这种事要等真正醉过一次才会清楚。” “所以说,你从没醉过?” “没有。” “那很好。”他似乎笑了笑,对上她询问的眼神,“因为我不喜欢女人醉酒的样子。” 她也笑,“跟我一样。任何人的醉态应该都不会太好看。” 起初,他们俩还一人一边坐在沙发上,后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干脆拉了两张毯子铺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席地而坐。 不知不觉间,空瓶的数量竟也在不断增多。 方晨放下酒杯,正回身去找开瓶器,只听见韩睿说:“你的脸红了。” 她摸了摸,“幸好还没醉。” “确定还要继续?” “为什么不?”她借着灯光看他,脸色依旧十分正常,仿佛喝进去的那些对他而言只是水而已。 她有点感叹:“这里什么都好,可是倘若有个壁炉,那就完美了。” “在壁炉前喝酒难道也是你的梦想?” “嗯。” “电视剧看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难道事实上的外国人不该是这样吗?” 韩睿喝了口酒,表情疏淡,“我不知道。” 这样的生活离他太遥远,甚至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未在他的世界中存在过。 直到回国后,打猎的时候认识了位当地的老猎人。老人十分纯朴善良,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一位普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 他决定在猎人家里借住了一晚。在那样简陋的的房间里,隔着一层旧布帘,听猎人的妻子给孙子孙女们讲睡前故事。妇人的声音已然苍老,偶尔夹杂着轻声的咳嗽,据说是多年的慢性气管炎,治不好,于是一直这样拖着。不过她的语气却很温柔低徊,将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说得仿佛是真的一样。 他忘记自己后来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如此放松地睡上一觉了。在第二天回城的途中,他便吩咐谢少伟把建木屋的事情给办了,即使有可能一年都来不了一次。 地板上有些凉,隔着厚毛毯,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方晨渐渐觉得热气上涌。 她猜自己大概是真的有些晕了,所以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她才会觉得他此刻的神情隐约有些寂寞。 替他和自己分别再倒满一杯,她提议说:“玩游戏吧。” 韩睿问:“什么游戏?” 她想了想:“INEVER。” “说规则。” “你在美国生活,居然不知道?”她很讶异。 “我很少关心这种东西。”他面无表情地将杯口的一层泡沫喝掉。 “好吧。”她说,“其实玩法很简单。比如我说,我从没做过什么。如果这件事你做过,那么你喝一口酒,如果你没做过,那么我来喝。一人一次轮流说,如果是撒谎的,最后也要喝。” 明明不复杂的玩法,但解释起来像是绕口令。好在韩睿似乎听懂了,点头说:“你先来。” 方晨想了想,狡黠地笑,“我从没用过剃须刀。” 韩睿很自觉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说:“我从没和男人接过吻。”他用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杯沿,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她忽然想起厨房里的事,于是将杯子凑到唇边,愿赌服输地一口喝下。 ------------ 15(5 方晨说:“我从没打过架。” “你的问题都很讨巧。”韩睿一边喝一边评价,“跟谁?” “男同学。” “赢了吗?” “分出胜负之前老师就来了。”她笑笑,“其实那时候女孩子比较占便宜,发育早长得高,而且男生多少顾及面子。” “为了什么?”唇角轻轻上扬,他看着她,难得露出一副有兴趣的样子,仿佛正透过她,想像着许多年前一个野蛮强悍小女生的模样。 方晨摇摇头:“忘了。”言归正传地提醒:“轮到你了。” 韩睿想了想问:“如果我说我从没穿过裙子,会不会显得太投机?” 她认真地点头:“会。” “那么,我没有替谁伸张过正义。” 她喝了酒,擦掉嘴角边的泡沫,依旧点头:“很正常。” 他挑了挑眉:“就这样肯定?” 她说:“你忘了,曾经你是怎样讽刺我的。” “那次我是不是还强吻了你?” “对。” “看来我没忘。” 她似乎在他的眼睛里又看见了笑意,不明白他今天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好,甚至还有耐心陪她玩游戏。 深山暗夜,即使隔着厚厚的门板,风声从空气中划过的声音仍是那样的清晰。仿佛飘荡着,回旋着,从林间缝隙中留恋地穿过,割裂原本静谧的夜。 时间分秒流逝,就如同这瓶中的酒,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方晨觉得自己好像醉了,又好像还是很清醒。 她眨眨眼睛说:“我从没有过一夜情。” 他仿佛有点惊讶,大约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话题,但还是面色如常地喝掉剩下的半杯啤酒,将空杯子放在地上,他锁牢她的目光,回敬她:“我从没爱过什么人。” 她却笑了,“我也没有。所以,这杯酒还是你的。”然后一丝不苟地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他似乎不大相信,“不许说谎。” “当然。”她假意叹气,“真爱可不是那么好找到的。” 他不置可否地低笑:“我好像比你喝得多。” “因为你运气不好。”她的样子仿佛有点得意洋洋,“你自认为是杀手锏的武器,却没想到在我这里恰好没有效力。照规则,这杯是你的。” “你这个年纪,不应该。” “那你比我大几岁却没爱过人,岂不是更不应该?”她自作主张凑上前去,拉起他的手,将酒杯塞过去,笑咪咪催道,“快喝,不许赖。” 她看着他含着一抹轻微的笑意,仿佛有点无奈地将输掉的酒喝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退回到原来坐的位置上。 “你醉了。”他淡淡地提醒。 “应该没有。”她歪着头仍是笑,“至少我记得,现在又该轮到我了。是不是?” “改天再玩。”他站起来,顺势托住她的胳膊将她一道拉了起来,“现在你该去睡觉了。”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所以她才会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也是软软的。 最后就这样任由他半拖半抱着躺上床,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不忘礼貌地道了一句:“晚安。”然后才翻个身卷在被子里睡着了。 方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后来是被渴醒的。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一片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月光,也被这茂密森林中那些高大繁盛的枝叶给遮蔽掉了。 她一向在某些方面有轻微洁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换掉外衣穿上睡裙,否则只会觉得全身难受。 一时之间找不到鞋子,又不熟悉电灯开关的位置,只记得矿泉水就放在厨房门边,索性赤着脚摸黑走出去。 就在眼睛能够完全适应黑暗的时候,刚刚迈出几步的双脚便不得不硬生生地停顿在原地。 这么晚了,客厅的沙发上却坐着一个人。 那人姿态沉默,周围一点光都没有,因此他的身影仿佛彻底地融入到这漆黑的环境中。 也只有定睛细看的时候,才能发现他手指边的那一点星火,正在忽明忽灭地兀自微微闪动。 她很快地稳住猝然凌乱了几分的呼吸,清了清嗓子,发出一点声音来。 果然,那人在下一秒开口问:“怎么了?” 是韩睿,他仍旧深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抬起眼睛看向她。 “为什么不开灯?”她问。 其实在这么黑的地方,照理说应该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她似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越过小小的厅堂向她投射过来,深沉晦暗得犹如夜空下无边无尽的海。 她解释:“我来找水喝。” 韩睿将剩下的香烟递到唇边猛吸了两口,然后捻熄在手边的烟灰缸里,站起身,转过去打开大门。 猎猎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湿润凉意,直接穿过身上单薄的衣料。 方晨正好拿着矿泉水瓶走出来,毫无防备地被这样一吹,不禁瑟缩了一下肩膀,好奇道:“你要出去?” “没有。”韩睿应声回头的同时,顺手阖上了门板。 她却不由得再多看了他两眼,到了嘴边的话欲言又止。 太奇怪了。 直觉告诉她,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令他在如此的三更半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 是因为生意?抑或是因为感情? 应该不可能是后者,她暗自猜想。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说了,他从没爱过任何人。既然没有爱,那又何来的烦恼? ------------ 16(1 16、韩睿从未体会过这般心慌的感觉。 方晨正打算退回房间睡觉,却听见韩睿的声音传过来:“等等。” “嗯?”她就这样略带疑问地停在了原地,还光着脚,地板很凉,令她不得不下意识地微微踮着脚尖。 睡衣大概是丝缎制的,所以柔软垂顺得如同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正若有若无地贴合住身体,勾勒出形状优美的轮廓来。 在那一点微不可见的夜光中,缎面却皎洁如雪,不长不短地恰好覆到膝盖的位置,露出一双匀称挺直的小腿,以及圆润美好的脚踝。 他的目光长久停在她的身上,未曾稍微移开一点。 其实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一个女人,只因为从来不认为谁会是特别的,值得让他多花时间去欣赏。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美。未施粉黛,却偏偏美得这样惊人,在幽暗之中恍若一副清冷的剪影。 他沉默不语,因为忽然想起第一次开车载她时的情景,分明是遭遇到追踪,可她却兴奋得连眼睛都在发光。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觉得她同自己会是一类人。 后来证明确实如此,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她与他对抗的模样,亦是倨傲冷漠,仿佛浑身上下充满了攻击力,像一只瞬间张开利爪的动物。 然而居然这么巧,相比其他女人的畏惧或娇弱,他更喜欢看见这样的她。 他喜欢她顽固的样子,习惯了她的不妥协,有时候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会想去故意逗她。 可是直到今晚他才发现,原来她真心笑起来的样子才是最美好诱人的。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话,脸上由于酒精的缘故染上极淡的红晕。 在某个刹那,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抚摸那张鲜妍明媚的嘴唇…… 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忽然加大的风声,簌簌地略过草地。 韩睿似是陡然回过神来,沉声叫方晨的名字:“方晨!”同一时间已经大步迈向她。 他的语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迫,那样稀奇,她不由得一愣,结果下一秒便听见一长串凌乱而急促的爆裂声,在这个夜里被无限放大,几乎快要震穿耳膜。 两间卧室是并排相邻的,声音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就在方晨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拽住胳膊扑倒在地的同时,她也很快分辩出——那是枪声。 数十发子弹从隐藏在黑夜深处的枪管里弹射出来,疯狂地撞击在房子的外壁上,发出沉闷连续的声响。 被击穿的窗户玻璃碎片瞬间仿佛爆炸开来,四下纷飞。 “……怎么回事?”方晨全然顾不上手肘火辣辣的疼痛,蜷缩在暂时安全的墙角边,下意识地抱住后脑,压低声音咬牙问。 “待在这里别动!” 方晨从来没有听过韩睿用这样冷肃的语气说话,不禁呆了呆。 韩睿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支枪,通体乌黑的枪身在方晨的眼前晃了晃,隐隐发出金属的墨光。 下一刻,窗外似乎有探照灯射进来,穿透了原先的黑暗,从他冷峻的面孔上一晃而过。 她看见他垂下视线迅速而熟练地上膛,似乎对这样的突然袭击早有准备。 仅仅是一恍神的工夫,第二轮扫射已经被启动。 距离上一波的时间间隔不足30秒。当凌乱的枪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韩睿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肩,大力快速地将她扳向一旁。 空气仿佛被高速运动的物体撕裂划破,伴随着清晰沉重的击打声以及隐约灼热的硝烟气味,适才所处的位置边上赫然掀起碎屑的尘埃。 望着地上被烧焦的弹孔,方晨心下陡然一凉。 只差几公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洞或许就会出现在她的身体上。 “发什么呆!”韩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方晨回过神,直视他那双寒星般凛冽的双眸,似乎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却又消失得那样快,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怎么办?”她问。 敌暗己明,也不知道外头到底有多少支枪在等着将他们射成血窟窿。单看对方这样来势汹汹,她甚至毫不怀疑只要稍有疏忽今晚便会成为自己的死期。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过去二十几年里最大的放纵也不过是借酒吻了一个陌生人。 即使天生胆子再大,在如此硝烟纷飞的夜晚,死亡的恐惧还是毫无例外地向她侵袭而来。 两只手掌上都悄悄地覆着湿冷的汗水,她的脸色有些失血,却愈发衬得一双眼珠异常黑亮。 她盯着他,黑暗之中像是眼神慌乱,却又更像是全神贯注,似乎是想从他镇定的表情里寻找到一线可靠的支撑。 她需要从这个男人的身上获得力量,即便此刻的危险恰恰正是他带来的。 方晨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安定下来,又问了一遍:“我们怎么办?” 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字:“等。” 等什么? 她不知道,根本不明所以,仿佛头一回觉得不但手脚被恐惧感束缚得不大灵活,就连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韩睿依旧是那样的沉着冷静,修长高大的身躯隐匿在暗处一动不动,散发出强烈的一触及发的气势,如同一只随时进攻的猎豹,只是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他的表情专注而冷酷,身上那种诡秘的气息强大到甚至令她感到害怕。 有那样短短的一刻,她似乎真的忘记了正在四周纷飞的子弹碎片,以及等在前方的未知的命运。 两间卧室的窗外陆续有人翻进来,刻意放轻的脚步与地板上的狼藉磨擦出轻微的穸簌声,时断时续,显然对方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 或许,是在找寻他们的尸体。 脚步声渐渐逼近,方晨不自觉地屏了气,只见韩睿在一旁对她做了个手势。 她还没真正弄明白他的暗示,身体已经随着他的动作而做出下意识的回应。 方晨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一边紧盯他的表情一边再度往旁边缩了缩,恰好给韩睿腾出了最合适的空间,他眼里一闪而过近乎赞赏的亮光。 她感觉一侧的耳廓已紧紧地贴住坚硬冰冷的墙面,在黑暗中半蜷着身体,而他持枪的手臂就从她的颈边伸出去。 因为位置狭小,她几乎被嵌在他的怀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她甚至没弄明白他是怎样出手的,只听见一记闷响,一个黑影便倒在了他们的脚旁。 下一秒,她就被他拉了起来。 衣料摩擦声近在耳旁,她想转过头看一眼,却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后脑更是被一只大手摁住,根本抬不起来,就连耳朵都仿佛被遮住了,却仍旧不妨碍她听见那近在咫尺的紧促而连续的枪声。 这不是拍电影,又远比电影情节惊险得多。 不清楚对方来了多少人,之前的几轮扫射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方晨心里清楚,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一念未歇,只听见大门被人破开,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撞击声,令她不自觉地神经再度绷紧了一分。 她在他的怀里极轻地瑟缩了一下。 即使此刻的场面混乱危险,韩睿还是第一时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在害怕,她终究是个女人。 他一言未发,只是将手臂又收紧了两分,借着及时赶来的支援者的掩护,带着方晨迅速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哥!”钱军端着枪大步来到旁边,带来的十几名弟兄早已拿着武器一拥而上挡在前面。 他原本想赶过来察看韩睿是否受伤,结果一低头,恰好对上另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听到熟悉的声音,方晨先是一愣,继而飞快地转过头来。 韩睿的一只手掌还护在她的脑后,她只是讶异地盯着钱军,然后才注意到现场这突然逆转的形势。 屋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人恰好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刻出现,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得这样及时,甚至让她吃惊到忘记体会化险为夷的喜悦。 方晨将目光移向韩睿,略怔了怔,一句话滑到嘴边却又重新咽回去。 韩睿低头扫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下,你应该做得到吧。”他边说边将子弹用罄的手枪丢到一旁,接过钱军递上来的轻型冲锋枪,就要转身离开。 恰恰是最混乱的时刻,两派人马分峙对抗正进行到最激烈的程度,房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四处都是弹孔和碎屑。 韩睿走出两步,又陡然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只见方晨依旧立在原处,窗外透进的微光将她笼罩起来,而她却如同一团沉默的影子,深深地陷在虚幻的深处,仿佛静止,又仿佛不可触摸。明明这样暗,他却奇异地接收到了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讯息。 ——那样模糊的猜测和不可置信,又如同利刃,直直地向他逼来,带着锋利的审视和求证。 他看着她皱了皱眉,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 16(2 顷刻间,恍若有股冰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他几乎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拉过她。 方晨也若有所觉,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去,只见厨房的窗户外头似乎有一道光隐约闪过。 …… 大脑反应的时间或许很长,又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便凭着本能动了动,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手指刚刚触到韩睿的臂膀,方晨就听到旁边有人大声喊了一声“哥!”语气那样紧促急迫。 下一秒,钱军高大的身影便从几米开外的地方飞奔过来。 就在那划破黑暗的枪声呯的响起时,方晨的身体恰好与韩睿贴合在了一起。 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几次枪声……然后一切都仿佛突然安静下来。 韩睿被突来的力道牵引着向侧边退了一小步,肩膀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枪口冒出白色硝烟,钱军放下举着枪的手臂,奔上前来察看,连声问:“哥,你没事吧……” 他充耳不闻,手上涌过粘腻湿滑的液体。 韩睿从未体会过这般心慌的感觉。 在这一刹那,整个空间只剩下方晨最后留在他耳边的一句低呼。 他抱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凛冽,如同沉封着万年的寒冰。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而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妄图阻止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暗红色的血液。 “快叫医生!” 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气息里的那丝不稳和轻颤。 …… 像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又时断时续的噩梦,方晨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的自己一会儿是穿过干旱沙漠的旅人,被炽烈的骄阳熏烤得口干舌燥,感觉全身几乎都要冒火了。 然而下一刻仿佛又跌进冰川以下的无底深渊,被可怕的黑暗和冰冻包围,找不到出口,冷得牙齿咯咯打颤。 就是这样冷热交织的状态一直纠缠着她,让她一整夜都翻来覆去。 可是无论梦到什么,她始终感觉身体的某处似乎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贯穿了,以至于十分疼痛。 她想叫,偶尔听见模糊沙哑的低吟声,在不清醒的状态下,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属于她的声音。 梦中的她孤身一人,四处寻去,在最痛最累的时候找不到任何依靠。 她极其想念她的父母、朋友,还有陆夕。 周围始终是昏暗的,床边隐约有人影在走动,眼皮睁开撑到两秒,又极疲倦地昏睡过去。 等到最后,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方晨看向正弯着腰替她检查的医生,动了动乌黑的眼珠,问:“我伤在哪里?” “右边肩胛。”手下动作没停,脸上却露出近似于赞赏的表情,“才刚醒过来,居然还能立刻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方晨淡淡一笑。 其实在睁开眼睛之前,她就在脑海里将中枪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当时只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烈震动了一下,火辣的疼痛便从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直到昏倒。 她很安份地侧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皱了皱眉,“感觉很痛,严重吗?” “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休息两三个月就会好的。”医生阿青说。 她点头:“我相信你。” 结果却见阿青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脸上挂着一抹奇怪的笑意,仿佛忍俊不禁。 她奇道:“怎么了?” “没事。”阿青将身体直起来,收拾了手边的纱布和剪刀,说,“明早我再来看你。” 为了不防碍方晨休息,阿青临走的时候顺手关掉床头的开关、熄了顶灯。 方晨微微阖上眼睛,伤口附近仍是火热的疼痛。 伤口的最深处仿佛冰冷彻骨,一直刺穿到骨髓里,这种感觉很奇怪,竟和纠缠着她的那个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吻合。 她很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凭借着积蓄起来的力量尝试着想要动一动。结果身体刚有这个意图,只听见一道声音从某个角落里平稳地传过来:“不要乱动。” 几乎被吓了一跳,方晨猛地睁大眼睛。 循着声音的方向,她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居然一直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韩睿静静地立在窗边,修长的身体被林间稀疏的夜光投映在地上,形成一抹极淡的影子。 倘若不是他突然出声,她恐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发现他。 方晨用伤后缺乏精神的视力努力望过去,觉得韩睿已经与这无边无际的黑夜融为一体。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为什么阿青完全没有提醒她? 难怪之前半梦半醒间,她总恍惚地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旁边注视着自己。 那个人是不是他? 心里揣着各种各样的疑问,方晨最终却只是问:“几点了?” 现在时间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韩睿抬腕看了看手表,还是回答她:“十二点半。”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这和你无关。”韩睿的站姿没变,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直直注视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未解的专注,甚至还有奇异的灼热感。 他说:“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 她微微一怔,才笑道:“我以为受伤的人会有特权。” 他的气息似乎顿了一下,才沉着声说:“所以你就这么主动地去喂子弹?” 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方晨从中隐约嗅到了一丝怒意。 也不知是感觉累了,还是故意哂笑,只见她眨了眨眼睛,略失血色的嘴唇边笑意愈深。 “记不记得你曾经嘲笑过我强烈的正义感?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就是它在驱使我的行动。”她停了停,脸色发白地略微喘了口气,才接下去说,“况且,我的本意只是推开你,并非是要让自己去做盾牌。怪只怪动作慢了一点,现在这么疼,我已经后悔了。” 她说完便紧抿着嘴角,背后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看来一次说太多的话实在是不太明智的行为,如今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yin。 可是她仍然坚持睁着眼睛,好将对面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清楚地收入眼底。 韩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也不知他陷在黑暗之中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只是将目光落在她身旁某个虚无的点上。 最后,他迈开步子走过来,在床边停了一下。 她这才看清楚他的眉目,竟然带着明显的疲惫之色,下巴上也长出一片浅青色的胡茬。 她何时见过他这副样子?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当时只觉得心下微微震动,迎着他的眼睛,似乎身体里某处倏然紧绷,升腾出一种近乎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早点睡。”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 17(1 17、她很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明明应该阻止,应该逃离,可是她动不了。阿青拎着医药箱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钱军与谢少伟正站在大门口jiao谈。 他三两步晃过去,伸手从钱军裤子口袋里摸出香烟盒来,替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将烟雾吐出来。 “醒了没有?”谢少伟问。 阿青点点头:“刚醒,而且精神状态还不错,思维很清晰。” “这下哥该放心了吧。”钱军说着往卧室方向瞄了一眼,“跟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这么紧张过?看来那女人果真不简单啊。” “当然不简单。如果不是她,指不定现在躺在那儿的是谁呢!”谢少伟倚在门框边仰头看着高远的夜空,语气难得正经地说。 钱军在手指间把玩着小半截烟蒂:“我哪里说她不好了?事实上,这回我真对她刮目相看了,嘿!你说,一般女人碰到那场面,估计早给吓昏过去了吧?” 谢少伟嗯了声,转头对着阿青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够机灵嘛。是不是检查完了就立刻撤出来了?” 阿青扬扬眉,歪着嘴角笑:“哥在里头都等了这么久了,我可不敢再担误他的时间。” 谢少伟没多说什么,钱军却面露怪异之色,放低声音嘀咕了一句:“大哥这次会不会是认真了啊?” 阿青轻咳了一声,十分聪明地不发表意见。 钱军不理谢少伟,一脚踩灭烟头,嘴里啧啧了两声:“我还真的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守在里面十几个小时不说,老谢,当初哥讲了什么话,你也不是没听到……” 当谢少伟带着手下的弟兄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整个局面已经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对方死的死伤的伤,四处都是弹痕,地板上的弹壳更是铺了一地。 谢少伟眼见方晨仿佛毫无生气般地被韩睿抱在怀里,心下不禁微凛,正要快步走上前去,韩睿说:“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声音从不远的暗处传出来,表情语气分明那样冷酷沉冽,如同浸在碎冰之中。 站在一旁的钱军接到命令脸色微微一变——这和之前商议好的计划不一样。 按理说,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一两个人来作为指认幕后策划者的证人。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两个小时之前,谢少伟在这个城市另一端所做的一切行为变得事出有因。 于是他立刻出声劝阻,然而韩睿已面色沉冷地站起来,周身都仿佛包裹着盛大的怒意,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只是低着头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方晨的身上,横抱着她穿过众人身边大步离开。 那场景令在场的所有弟兄都分了神,最后还是谢少伟擅自作主,留了两个受轻伤的,派人暂时将他们看管了起来。 谢少伟知道韩睿最终会后悔的。 在那一刻擦肩而过之时,两人距离那样近,谢少伟看到了韩睿的眼神。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林间的缝隙,将碎金般的光点洒落在窗台上。 睁开眼睛的方晨看见门口露出的一张脸,她朝来人打招呼:“早。” “时间刚刚好。”谢少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道,“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多谢你一大早就来关心我。” “应该的。” “现在就要出发了?那给我点时间准备一下。”方晨边说边从床上爬起来。 方晨的伤口并不算太深,加上处理及时妥当,经历了几次不可避免的低烧之后,实际上恢复的效果堪称十分理想。 阿青前晚来替她换药的时候还顺便称赞她身体素质好。 “我小时候比较顽皮。”方晨当时这样解释。 阿青似乎有点惊讶:“哦?那倒完全看不出来。” 方晨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等到她收拾完毕走出来的时候,只见大家都已经准备就绪。 自从那晚的意外之后,虽然木屋看起来是被摧毁得满目狼藉,但实际上却变得固若金汤,里里外外都是人,保护严密得恐怕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可是毕竟空间有限,到现在为止方晨都还没有弄明白,这些突然间多出来的人晚上都睡在哪里? 五六台车子陆续发动起来。韩睿站在门口,朝她伸出一只手。 方晨抬起视线看了看他,逆光中的那张面容神采熠然,双眼漆黑清湛,如同被刻意隐去锋芒的宝剑,却仍旧遮掩不住它自有的光华。 似乎自从那晚之后,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清俊英挺,无论人前人后都是一派沉稳镇定的姿态。 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倨傲冷漠的男人,拥有着寻常人无法体验的生活,以及那些常人遥不可及的权力和地位。 而那天,是个例外,又像是一个特殊的意外。 他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疲倦颓然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狼狈,是多么的令人不可思议,同时又短暂得仿佛惊鸿一瞥,几乎让她以为只是一场接一场梦魇之后的错觉。 车队顺着崎岖的山路蜿蜒向下。 尽管司机刻意小心地放慢了速度,背脊上的抽痛仍旧让方晨时不时地皱起眉头。 最后她听见韩睿说:“靠过来。”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下,原本自以为已经掩饰得够好了,这时才发觉他竟一直都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现在还要逞强?”韩睿淡淡地反问,语气里却没了过去所习惯的嘲讽意味,深沉的目光从她紧抿着的唇角略过。 方晨闭上眼睛,一语不发,将身体向韩睿倚靠过去。 她怕牵动伤口,所以特意放缓了动作,却没想到自己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竟显得格外温顺轻柔。 手臂绕过伤处揽住她的肩膀,韩睿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微微扬了一下。 受伤的事方晨不敢跟家里说,单位那边也继续以生病为由,将她这几年积累下来的公休、事假、病假一次性用了个干干净净。 可是与苏冬见面是不可避免的。 所幸苏冬打来电话约她吃晚饭的那天,她的伤已经好了六七分。 出门之前,方晨照了照镜子,自我感觉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但是苏冬见了还是上下端详了一番,然后问方晨:“病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有,就是连着加了两天班。” 方晨加班是常有的事,所以苏冬也没怀疑。 吃饭的时候两人闲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生活调剂话题。 方晨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涉及到各自工作的机率越来越小。 苏冬突然说:“你跟韩睿认识这么久,有没有听过商老大这个人?” “见过几次。”方晨几乎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去回忆,那个身材矮胖、眼神锐利凶狠的老人形象便跃上脑海。 苏冬说:“前阵子他的几个大场子一夜之间同时被人给端了,简直是元气大伤。”说着一边观察方晨,“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方晨摇头:“没听说过。”她反问,“你以为是韩睿做的?” “其实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苏冬捏着小巧的银匙搅拌着餐后送上的花茶,皱了皱眉才继续说:“只不过这事十有八九和韩睿脱不了干系。虽然商老大这回是损失惨重,但好歹他在道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他还没彻底失势。如今矛头都指向韩睿,恐怕他不会就这样轻易善罢干休。” “所以,你的意思是?”方晨觉得背上再度有隐约的痛楚传来。 “我的意思是……”苏冬轻吸了口气,一双眼睛仔细地盯着方晨的脸,似乎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如果你还没有爱上他,何不干脆趁早抽身?当年我和龙哥的遭遇太让我记忆深刻,他们那个世界太可怕了。” “真的,方晨,”苏冬郑重其事地叫方晨的名字,“早点离开韩睿吧。” ------------ 17(2 在这件事上苏冬已经劝过方晨许多次,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般严肃认真。 方晨垂下眼帘仿佛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商老大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苏冬被问得愣了一下:“上周?还是十几天前?具体时间没人和我说。” 那餐饭之后,方晨坐在车上同司机阿天说:“可不可以载我去兜风?” “啊?想去哪儿?” “随便。” 阿天有点为难地说:“大哥交待过……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韩睿的话对这些人来说向来都是圣旨,半点违抗不得。 方晨也不想再勉强他,随口就问:“韩睿今天到哪去了?” “带着谢哥他们办事去了吧,我也不太清楚。”阿天停了停,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方姐,那我们现在回别墅?” 方晨瞟他一眼,懒得再说话,靠在椅背里神色恹然地闭上眼睛。 从山上下来之后,方晨便住进了韩睿的别墅。 这是韩睿一手安排的,理由不必多说她也能猜出八九分来。这对她来讲倒是利大于弊的事,于是便顺势接受了。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与韩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的关系仿佛忽然之间有了新的进展。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他仍旧是一副十足的冰山表情,内心喜怒难测,然而她还是能够感觉到前后细微的差别和变化。 他前所未有地不在意她偶尔尖锐的言辞,也不再犀利地嘲讽她,甚至还会关心她的复原情况。 凡是他在家的时候,如果恰好碰上她换药的时间,便会亲自站在一旁看阿青操作。 一次,她趴在床上,身上是层层叠叠的丝被,只将肩胛一块裸露出来让阿青处理。她稍微皱了下眉头,阿青便被韩睿赶到了一旁,亲自替她上药。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替人换药包扎。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担心的缘故,她看似安份地趴在那里,其实身体却在瑟瑟地颤抖。 尤其是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肌肤,那样热,不轻不重地从伤口的周围扫过去,竟然让她有种想要立刻弹起来的冲动。 她宁可不要换药了,宁可就这样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他看似好心,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算是纡尊降贵了,可是对她来讲却不啻为一种另类的折磨。 她将脸埋进松软如云的枕头里,双手同样插在枕下紧紧握成拳头。 他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或浓或淡的气息从她背后一遍遍拂过。 她知道,一切都只是错觉。 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很认真,根本没有弯下腰来。 她尽力让自己不在意。然而越是这样,所有的感官功能便越是集中得厉害,仿佛统统被瞬间放大,变得无比敏锐。 阿天将车顺利开回别墅之后就离开了。 晚餐时,照例很冷清,方晨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打算上楼去休息。 这种生活她倒是过得很习惯,反正韩睿整天都很忙,通常都要到深夜才回来,而那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只有到第二天早上下楼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坐在餐桌旁翻报纸。 她刚住进来的那个清晨,他放下报纸转过头问她:“昨晚睡得如何?” 语气甚为温和,令她不禁发愣。 他当时只是皱眉:“你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很快地摇头,嘴里应道:“还不错。” 他又多看了她两眼,才满意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新闻上。 从那天之后,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问类似的问题,而她也回答得越来越顺口,甚至忽略了这样子的韩睿和以前相比究竟有多反常。 直到某一天,在早餐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正喝着杯子里最后一口牛奶,听见对面椅子轻微响动了一下,韩睿拎着出门的外套走过来,突然俯下身在她头顶亲了亲。 她着实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几乎被口中的牛奶呛到。 他又在玩什么? 她看见他很明显地笑了一下,似乎难得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然后神清气爽地转头离开。 她懵了,这才醒悟过来他最近的转变,只觉得这个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容易! 对着穿衣镜,方晨闭上眼睛。 明明是要换衣服睡觉的,怎么会又突然想到这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聊了,所以那个人的名字和他的脸才会时不时地跃进脑海晃一下。 其实她现在的行动基本无碍,或许可以考虑回去销假上班。 有人敲门,方晨正脱下上衣,背着身子扭头查看伤口。 她下意识应了声,然后才立刻想起来房门并没有关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韩睿推门进来,目光从她几乎全裸的上半身一扫而过,显然也极难得地愣了一下,脚步停在门边。 方晨倏地抬起手臂环在胸前,眼神尴尬。其实她穿了内衣,该遮的部位都遮住了,但她还是觉得尴尬,他的目光如同在火上被烤得炽热的针,戳在她的身上有种火辣辣的灼热感。 “你可不可以先出去?”她尽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素质,至少表面上还是十分镇定。 韩睿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陡然加深了几分,在下一刻,他反手掩上了门板,迈开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待韩睿靠近了,方晨才闻到淡淡的酒味,她皱眉的同时不禁警觉地向后微微仰了仰身子。 “你怕什么?”已经近在咫尺的男人笑了一下,声音有些低哑。 她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修长的手指便抚了上来,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热度,仿佛顺着嘴唇上的每一道纹路,极仔细地探寻。 她想退,可是没有退路。身后便是立在地上的穿衣镜,她稍稍一碰,结果恰好触到伤口,引得她立刻吸气。 “还没好吗?”韩睿一边问,一边扶住她的肩。 他的力道并不大,可她还是挣扎了两下便鬼使神差般地顺着转了身。背部无法遮掩,只得全部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 17(3 下车的时候,他与她同时推开车门。 方晨睡得有些迷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由觉得奇怪:“难道你要送我上楼?” “有什么不可以吗?”说话间,韩睿便已经快速绕过来,站在她面前。 暮春的夜晚还稍稍带着几分凉意,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又或许是熟睡时染上的粉红色泽还未来得及消退,此时令她的脸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暖和明媚。 她还微仰着头看他,唇上仿佛有晶莹的光泽。他只是略一倾身,用单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薄唇便在下一刻触碰到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 不管平日在人前有多么亲密,这却是在那晚的强吻之后,他第二次碰她。 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乱了阵脚,一向自诩冷静的方晨到底还是怔忡了一下,双手垂在身侧,像是忘记了抵抗,只有呼吸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韩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开了她。 他兀自退后了一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声说:“你上楼吧,晚安。” 她不说话,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上去既不像头一回那样的愠怒,但也并没有羞涩或喜悦。 她的表情落在他的眼里,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与淡定,只有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里透出一抹细碎的光彩,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却又在黑暗之中转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举步离开。 她没想到韩睿竟会如此对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谦和的态度,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几秒钟之内,他的温度和气息源源不断地贴合过来,似乎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连四周的寒意都犹如被暂时阻绝了,令她只能感受到他一个人的存在。 她一直在想,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和她在一起?看起来,两人仿佛世上最寻常的一对情侣,在做着理所应当的事。然而,这也正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她知道,他与她交往的目的远非表面上那样的单纯无害。也唯有在这一点上,或许他们才算是同道中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和韩睿在一起的这件事,方晨想到迟早有一天是会被苏冬知道的,对于那些有可能接踵而至的疑问,她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答。 所以当与好友面对面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有准备。 果然,苏冬对此事极度不赞同,眉心都皱成川字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怎么好好的会和他扯到一起去?” 方晨无所谓地笑笑,心平气和地冲泡着花茶,仿佛此刻正被谈论着的中心人物不是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和韩睿是认真的?知不知道你们这段时间有多招摇?” “当然知道。”方晨看了眼苏冬,不禁莞尔,“这几年都难得见你气急败坏的模样,真是怀念啊。” 她将茶杯端过去给苏冬,气定神闲地介绍:“菊花茶,祛火的。” 苏冬环着双手没接,只是几乎气结地瞪着她:“不要转移话题。说吧,你和韩睿到底怎么回事?” “他追我。”方晨想想又觉得不妥,很快地纠正,“应该说是他看上我了。” 追求这个动词,套用在韩睿的身上明显不合适。 “于是呢?”苏冬脸上的表情堪称匪夷所思,“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有交集的?”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方晨,她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语意含糊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苏冬没听懂:“什么天意?难道你是打算跟他认真相处?” 在苏冬看来,韩睿固然有着毋庸质疑的无穷吸引力,但是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适合与普通女人交往。 “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方晨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反过来问:“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苏冬怔了一怔:“还不是老样子。” “上周末我在中环影城附近看见一个人,背影挺像你的。”方晨说。 咔的一声轻响爆裂在空气中,苏冬弹开火机点了支烟,说:“是么?那大概是你看错了,我这两天正忙着让底下那群人重新开工,哪还有工夫闲逛?” 苏冬的表情平静坦然,方晨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 “我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尽管那天夜色弥漫,街头人潮涌动,但方晨可以肯定她看见的那个人一定是苏冬。 只不过,当她正想加快脚步追赶上去的时候,苏冬已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 那辆车的主人,方晨恰好认识。她不明白,苏冬和肖莫什么时候扯上了交情? 车子停在路灯下,所以方晨能清楚地看见苏冬脸上的表情,恍如时光倒流,带着曾经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热烈而单纯的盈盈笑意。 她猜测,大概是当时车内的人说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见到面,苏冬才露出这样的笑容,仿佛盛开在艳阳下的娇媚花朵,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眩目的气息,与平日应酬场合里的感觉大不相同。所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直到目送车子消失在热闹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过了两天,周家荣把肖莫再度请到家里来吃饭。 “我看你干脆改行当家庭妇男算了。”方晨说。 “看来有人不欢迎我。”肖莫似笑非笑地接道。 席间,周家荣突然想起来什么,“哎,上次聚会的时候有个朋友对苏冬很感兴趣。” 方晨抬头看他一眼:“你兼职当中介了?” “你对我怎么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周家荣佯怒道,又讲:“人家就是想和美女认识一下,有可能的话再交往交往。怎么样?把她的手机号给我吧!” 方晨不表态,倒是听见肖莫在一旁懒洋洋地问了句:“是谁?” 周家荣说了个名字,“好歹也是行业的翘楚,青年才俊,你说是吧!” “确实。”肖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方晨原本正喝着汤,这时停下来,转过头问肖莫:“你也觉得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当然没意见。” “是吗?”方晨不禁扬了扬眉,抬高了语调。 “你这是什么语气?”肖莫似乎觉得奇怪,干脆放下筷子,微微眯着眼睛看她,唇角边照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十分随意地说:“我的那位朋友确实条件不错,你可以先问问苏冬的想法。” 短短的几秒钟过后,方晨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几乎把周家荣当作透明人,她只是直截了当地对苏冬说:“肖莫有个朋友想约你吃饭。” 她原本以为苏冬没兴趣,结果只听见电话那头爽快的回复:“吃饭就不必了,我最近正在控制饮食。选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出去喝两杯倒是可以的。”语气太过轻松,聊完便挂断了,半点也没提起肖莫的名字,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熟悉一般。 于是,方晨第一次被这种状况搞糊涂了,直到最后吃完饭肖莫告辞为止,仍旧没能想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冬的变化太明显了。 几乎每一次见面,苏冬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飞扬精神熠熠。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18(1 18、我陪他玩了一场,折腾了大半夜,他为游戏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这一夜,方晨最终在极度的疲惫中沉睡过去,中途似乎感觉到有人将她脸上被汗水粘覆的发丝拂开,动作轻柔,指尖流连。 她太累了,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就像是沉入了一片汪洋之中,被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包围住,本能地蜷在身后那个怀抱里,竟然睡得十分安心,并不觉得恐惧。 等到睡足了醒过来,天色早已大亮。 她侧卧着,眨眨眼睛,透过浅灰色的薄纱窗帘看到窗外明媚的初夏晨光。 据说当年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陆夕早她两年,恰巧生在傍晚。陆家父母给姐妹俩讨巧取的名字,既有纪念意义,又挺好听,一度成为二老的自豪。 “醒了?”韩睿的声音打断了方晨短暂的沉思。 她嗯了一声,视线的焦点仍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动手将揽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移开,然后翻身坐起来。 尽管衣冠不整,但她的表情很平静,拉起快要滑到肩膀上的睡衣衣领,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我打算尽快回单位上班。” 她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任何一天的天气,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说完便自顾自走进浴室里去。 方晨这辈子从来没有花过如此长的时间洗澡,40分钟后才赤着脚走出来,而卧室里已空无一人。 她先是扫了一眼凌乱不堪的床单,然后找到手机打了个电话,又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全新的白色休闲装换上。 等到施施然下楼时,韩睿已然坐在餐桌边,动作优雅斯文地享用着大厨替他精心准备的西式早点。 他适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厨房里煮了玉米粥。” 平时早上起来方晨总是习惯吃传统的中式早餐,其中又以玉米粥和紫米粥为她的最爱,可是今天却好像没什么胃口。 她头发湿漉漉地随意披散在肩后,朝厨师笑了笑,说:“给我一杯果汁就行了。” “你待会要去哪儿?”韩睿问。 “做运动,所以不能吃得太饱。” 花两分钟解决掉整杯果汁,方晨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问:“你现在有没有空送我?” 车子到达健身会所门口的时候,离与教练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刻钟。 “在想什么?”韩睿将车子停在路边问。 方晨收回散漫游移的目光,转头看了看他。 “一路上都在发呆,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难道你连这个都要管?”她笑眯眯地反问。 韩睿的脸色微微有点沉,停了片刻才说:“结束之后打我的电话。” “你今天这么闲?” 不出意外地,那张英俊的脸孔再度不甚明显地阴了一分,可是方晨心里却产生出某种近乎变态的得意。 她一而再再而三明里暗里地挑衅他,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毕竟当下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似乎并不多。 尤其……尤其是在经过昨天那样激烈缠绵的一夜之后,按常理不都应该柔情蜜意才对? 韩睿一言不发,车内的气压陡然低下来。 方晨看时间差不多了,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结果手还没触到门把,胳膊就被人拉住,下一刻身体被强行向左拖过去。 若不是天生运动神经还不错控制得及时,额头几乎撞上对方坚硬的下巴。 两张脸之间只隔了几厘米,方晨扇动着浓密的眼睫,眼睁睁看着对方微凉的薄唇覆下来。 这个吻似乎带着惩罚的性质,一点也不怜惜地辗转吸吮。 最后韩睿放松了力道,手指掠过那张漂亮的微微泛红的嘴唇,仿佛满意地扬眉:“你不该太嚣张。” “你怎么知道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一种福利?”方晨重新坐直身子,面不红气不喘,脸上反倒浮出一丝笑容,同样挑起眉毛,“或许,我也很享受呢!” “看来你喜欢被粗暴地对待。”韩睿不冷不淡地下评语。 “事实上,昨晚你也并不温柔。” 话一出口,方晨便有点后悔,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被气糊涂了,干吗要主动提起? 看来过度挑衅这个男人也未必是件好事,现在连她的冷静都受到了波及。 她紧抿着嘴唇,准备开门走人,手臂却再一次被拽住。 韩睿的目光深得像海,密密乍乍地包裹着她。他问:“既然提到了,难道你对昨天的事没有一点想说的?” 她挣开他,反问:“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清澈的眼里浮现出好笑的神色,她说,“放心,我又不打算让你负责。” “什么意思?” “这种事你情我愿,大家又都是成年人,我不认为有任何事后讨论的必要。”她转念一想,又笑,“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倒可以买点珠宝首饰送给我。通常男人们不都喜欢用这种做法来弥补心里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内疚么?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习惯?反正我是十分乐意接受的。” 她一口气说完,索性也不着急下车,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侧身迎向韩睿的目光。 似乎等了半晌,她才听见韩睿冷淡的声音飘过来:“你觉得这样可以?” “当然。”她仰了仰头。 不知是因为她的语气还是她的表情,韩睿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点了支烟,眼睛从淡白的烟雾后面看向她,仿佛若有所思,“用钱真的能够收买你么?” 直到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方晨仍旧不明白他当时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收买,是指收买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 总之,这个早晨算不上太愉快的交谈,终止于韩睿接到的一通电话。 方晨趁机下车,直奔摩天大楼34层的健身会所。 等到一个半小时健身结束,在原来下车的位置方晨再次看见那辆张扬的跑车,以及站在车旁抽烟的英俊男人。 ------------ 18(2 韩睿带方晨绕过小半个城市去吃午饭,过马路的时候似乎很自然地便牵住她的手。 她瞟一眼他平静的侧面,略挣了挣,结果当然不成功,于是也就沉默地任由他去了。 第二天方晨便回到报社上班,面对同事们的关心,她笑着一一表示谢意。 除掉稍微清减了一些之外,大概是最近营养补充得太好的缘故,脸色反倒比没受伤之前更好。 社里考虑到她的身体刚痊愈,暂时让她留守单位写稿子。 办公室里都是一群能言善道的人士,兼之消息又灵通,等到快下班都闲下来的时候,就一人端一只茶杯聊起各路新闻和八卦。 “唉,太阳城最近很不太平啊。”同事甲突发感慨。 “不是前段时间刚被砸了吗,如今又怎么了?”同事乙很快跟进。 方晨本来正对着电脑打字,这时候注意力却被成功地分散了。 太阳城夜总会……虽然光顾的次数寥寥可数,但它的老板她却并不陌生。 她从格子间探头出去,恰好看见同事眉飞色舞地动着嘴唇说:“听说正被警方调查,怀疑经营期间涉嫌多项违法活动。那幕后老板下落不明,估计是暂时避风头去了,只留下两三个台面上的负责人跟调查组周旋。” “咦,难道你认识他们幕后老板?” “我算什么呀,当然认识不了那种人物。只知道是个姓商老头子,这还是听一个朋友的朋友说的。” “那你还听到什么内幕没?” 通常这种消息都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同事丙这时候也插jin话来说:“据说太阳城被砸是因为帮派内斗火拼啊。真是可惜了,那里头的装修极尽奢华,结果就这么给毁了。” “如果真是黑道火拼,那这点损失算什么!有没有死人才是大问题!” 消息最灵通的同事甲喝了口茶,接着爆料:“不单太阳城一家,姓商的生意多着呢,什么洗浴中心、按摩房、酒吧,一夜之间都给扫了个七零八落,听说对方是端着枪冲进去的!想想看,这阵仗该有多大!能不流血吗?” 旁人听了不禁乍舌:“你这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啊?够劲爆的!” “这个就不要问了吧,反正……” 在众人的热烈议论中,方晨默不作声地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路走向十几米开外的洗手间,余下的对话声便都渐渐听不见了。 因为安全原因,方晨晚上仍回韩睿的别墅里住。 半夜,她正睡得迷糊,只感觉床边微微一动,仿佛向下塌陷,她下意识地侧着身向旁边移了移,下一刻便有温热的气息覆盖上来。 修长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揽住她,连绵细碎的吻紧接着侵袭而来。 方晨不由得皱眉,可是睁开沉重的眼皮不到一秒钟便又重新阖上,半是挣扎半是放任地让他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更多深深浅浅的烙印。 她觉得她是习惯了,自从有了第一次,这几天几乎夜夜如此。 向来晚归的韩睿似乎是突然喜欢上了她的床,于是多半时候她都不得不被强行吵醒。 并非不恼怒,无奈天生体力差距太大,她的不情愿和抗议落在他的眼里,恐怕真是不足一提。 况且不得不承认的是,韩睿的技巧实在一流,总有法子令她在迷迷糊糊间放弃徒劳的抵抗,乖乖地臣服于身体最忠实的需求与渴望。 所以,事后方晨在狠狠唾弃自己的同时,又免不了更加憎恨韩睿。 是他,仿佛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她骨子里放纵的天性给勾引了出来,在她刻意压抑了这么多年之后。 温热的唇留连在最敏感的部位,舌尖灵巧,吸吮啃啮,她微微皱着眉最终还是发出一声仿佛喘息的声音,在黑暗中抱住对方肌理流畅结实的腰身,逐渐收拢了手臂。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也不知道又睡了几个小时,方晨再一次无端端地醒过来。 月色清辉透过窗帘间的一丝缝隙落进室内,在地板上拉成一条若有若无的银线。 床的另一侧是空的,只有凌乱的被单和枕头才能证明方才确实有人在那里睡过。 她记得是被手机震动声给吵醒的,听到那个声音之前似乎还在做梦。可是她的手机此刻就在枕下,屏幕上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待阅短信。 这一次醒来之后便很难再入睡。她多年前患上的精神衰弱其实一直没有根治痊愈,只不过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半夜起来给陆夕一遍又一遍写邮件的强迫症倒是好了很多。 从地上找到自己的睡衣,她索性走进浴室去冲了个澡,再出来时,房间里仍旧静悄悄的。 想了想,打算去楼下花园里走一圈再回来。 后来有无数次的机会让她去回想这一刻的决定,她仍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突发其想。 假如这一夜不醒过来,又或者不要打开这扇卧室的门,一切会不会从此就不一样了? 二楼的书房就在楼梯口,方晨披着宽大的睡袍经过的时候,恰巧有光线从虚掩着的门板中泄出来。 她本能地停了停,并不是有意去偷听什么,可是里头人没有发现她,所以对话的声音很连贯地传了出来。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音量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正好听见谢少伟说:“那晚在山上被我们扣下的那两个小子,他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是活见人死见尸。他应该知道人在我们手里……” 方晨不禁愣了一下,等到回过神,另一道清冽冷淡的嗓音已经飘出来:“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只等着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商老大这个人出了名的奸诈,这一次倒真是马失前蹄了。不过我们还是得趁早提防才行,如今他人虽然在外面避风头,也许同时也在着手准备反击。” “是他太心急,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居然舍得出动那么多人手来对付我,还真以为可以一劳永逸吗?”韩睿似乎吸了一口烟,所以声音停了停,然后才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陪他玩了一场,折腾了大半夜,他为游戏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谢少伟语音模糊地低低“嗯”了声:“他事前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这次会将计就计……” ------------ 18(3 交谈还在继续,方晨咬着嘴唇,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转身向后退去。 时值初夏,可是回到卧室的时候她才发现四肢上是一片冰凉。 上了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可还是觉得冷,仿佛有一线沁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升到心里,让她忍不住发抖。 她睡不着,在黑暗中定定地睁着眼睛,直到门口传来响动。 很快便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背后紧贴着的温度是那样的熟悉,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闭上眼,心中陡然一沉,明明只经历了不足一周的时间,竟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拥抱和体温。 她就这样习惯了他。 身体侧睡着一动不动,只有冰凉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掐进掌心里。 时间轻松地流逝,韩睿的呼吸逐渐变得匀停沉稳,而她却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放松而柔软地倚在他的怀里,一切如常,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的她,以睁着眼睛的方式迎来了第二天的初缕晨光。 失眠的后果在方晨的身上体现得并不太明显。 接下来的几天,她照常上班,将自己埋在成堆的稿件中,处理起工作来高效而又专注,甚至连中间的午饭时间都顾不上休息。 同事说:“哎哟,小方你干吗这样拼命?” 她笑一笑,估摸着这时候苏冬也该起床了,结果刚从包里找出手机,倒是苏冬主动先打了过来。 她立刻站起来,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去接听。 “前天跟你提的事有答复了吗?”她问。 “有。”苏冬在电话里说了个刚从别处打听来的确切日期:“可是你要知道这个干吗?” “你先别问了。” “咦,你的声音怎么了?好像有点哑,感冒?” “没有,只是睡不好。”方晨说:“先挂了,改天说。” 她的睡眠质量极度不好,这几天的晚上总是会从莫名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虚汗。 而这种反常情况直接影响了睡在旁边的人。 就在她接二连三喘息着惊醒的时候,韩睿仿佛也能立刻感觉到她失控的心跳,因为他的手掌总是习惯性地覆在她的胸口上。 他跟着睁开眼睛。 方晨发现,即使是在三更半夜,无论什么钟点,他的眼神里却从来都不曾流露出任何睡意迷蒙的样子。仿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清醒警觉的,连睡觉时也不例外。 “做了什么梦?”当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微低的声音在她耳畔问。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肯说。 可是一个晚上下来,竟然会这样重复折腾好几次。有时候即便没有声响,其实她也能猜到他跟着一起醒过来了。 她翻个身不说话,兀自背对着他,沉默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更加可怕的梦魇的侵袭。 方晨算了算,两天之内自己大概就这样被惊醒过七八次。 最近一次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今天凌晨,当时她甚至是捂着胸口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回忆不起之前究竟梦到什么,只是听见黑暗中的心跳声,仓促而有力,每一下都仿佛要弹出胸腔,痛得她微微窒息。 就在她尚未缓过神来时,大床的另一侧有了动静,韩睿竟然出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杯壁的那一刻,十指下意识地微微缩紧。 可是她没喝,尽管口里干涩发苦。 而他站在对面,终于沉声开口:“到底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其实这样暗,根本看不清什么。目光从模糊的剪影般的轮廓上扫过,她眯了眯眼睛,仿佛有些讶异,又仿佛带着些许迷茫。 他半夜起来替她倒水,他在她每一次被梦魇纠缠的时候都会将她抱得更紧。 这样贴心的举动,换成任何一个男人做出来,或许都不会令人太吃惊。 可是,如今竟然是他。做出这一切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为别的女人做过同样的事情,就像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尽管内心翻覆如骤雨狂风,尽管早已预备了许多的疑问,然而在一切未能证实之前,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默然。 她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平静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没事。” 并不期望能够令他相信,她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答案,而现在唯一需要的,只是时间。 方晨没想到,仅仅十来个小时之后,她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原来,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她甚至觉得有些太快了。 苏冬给她答复得这样快,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挂上电话之后,方晨先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地朝着走道尽头的盥洗室走去。 一路穿过长长的走道,暗红色的地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但她越来越快的步伐仍旧吸引了周遭同事们的注意。 “怎么了,小方?”有人问。 方晨不答,摇摇头,很快便开始疾步小跑起来。 终于到达,她一把推开沉重的门板,扶住洗手台开始呕吐。 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尽管五脏六腑都仿佛在剧烈翻滚,但实际上却只是在干呕。 喉咙一阵赛过一阵的紧缩,扣住玻璃净手盆的十根手指都因为用力太猛而骨节泛白,她吐得撕心裂肺。 可是什么也吐不出,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她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就像有一团坚硬的浑身带刺的器物,突生并横亘在身体最柔软的那块组织里,模糊的钝痛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并且牵引着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最后就连呼吸一下就都仿佛成了最困难的事。 很快就有同事跟过来察看,方晨感觉到有人靠近,也不知是谁的手,一下一下地抚在她的背上,头顶上紧接着传来关切的问候,似乎有好几道声音,都是平时熟悉的,可她此刻竟然只能勉强分辨出谁是谁来。 水流声顺着银得发亮的龙头哗哗而下,她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喘了口气,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其实还是难受,可直起身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连眼角都是湿润的,隐约似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是不是病了啊?” “要不早点下班去看看医生吧?” “可能是吃坏东西了,我那儿有药……” 倘若换作平时,方晨应该会露出完美有礼的笑容,然后一一婉拒大家的好意。可是现在,她却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懒得做,只觉得身体乏力。 胸口仍旧包裹着莫名的闷痛,闭了闭眼睛,除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之外,表情倒是十分平静,就连眉头都渐渐舒展开来。 “真的没事。”她对着一众关心她的人解释,“就是有点肠胃炎,一直没完全好。” 离下班本来就不剩多少时间,拗不过众位同事的好心劝说,从盥洗室出来之后,方晨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先行离开了。 ------------ 18(4 阿天的车还没到。 韩睿手下人的作风都很一致,对于时间的把握向来精准无误,所以每回方晨走下单位大楼外台阶的时候,都能恰好看见阿天顺着车道从不远的地方将车慢慢地溜过来,在她面前停稳,时间不早也不晚,一点儿也不浪费。 今天方晨从单位出来,直接下到附近的地铁站,用三块钱坐了五个站,去本城最大的购物中心里闲逛。 相比较起吃饭和看电影这类消遣活动来,逛街向来都不是她所热衷的。她买东西的速度很快,看中了的衣服多半都不需要试穿,直接付款买回去。 以前苏冬就曾质疑:“你这明明是男人购物的习惯嘛!” 她蛮不在乎地回:“我家里已经有两个纯粹的女人了还不够吗?”那时候陆夕还活着,每回都将逛街当作享受,与母亲两个人可以在外头走足一整天,最后精神熠熠地满载而归。 苏冬只能第一百零一次感叹:“你们姐妹俩怎么所有性格都是相反的呢?你看看,就连名字的喻意也是反的,多神奇!” 香水柜台里站着两位漂亮的导购,见到有顾客经过,立刻投以热情美好的微笑,职业化地询问:“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方晨说:“我想挑两瓶香水,分别自用和送人。” 她很少将香氛用在自己身上,停下来只不过是因为试香的过程比较耗时,而她现在正愁时间太多打发不掉。 面对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瓶子,方晨很有耐心一瓶瓶地试过去。 试香纸在她鼻端扫一遍,两三张之后便去换咖啡豆闻一闻,那味道浓烈刺鼻,沿着嗅觉神经直灌入大脑里,令人不得不清醒,即便只有那短暂的一瞬。 她仔细对比,听取了导购小姐专业的建议,替自己与苏冬各选了一支。 接过包装纸袋的时候,方晨看了看手机,距离正常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正在四处找她?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手机的通讯信号由之前的关闭状态调成畅通,下一秒便有数条信息涌进来,震得手掌发麻。 全是秘书台转发的来电提醒,号码分别是两个人的,阿天,还有韩睿。 方晨知道,今天自己的举动必然给那个忠诚友善的小伙子带来了一定的麻烦。 站在灯火流溢的马路边,川流般的车辆汇成一片光的海洋,本该无边的夜色因此而被点亮。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周围是喧嚣的繁华,方晨独自静默地站在城市的这一端,低头看了看闪亮的屏幕,很快便将这来自于半个城市之外的、属于那个男人的电话迅速而果断地切断了。 似乎是在给自己最后一点考虑的时间,她捏着手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 最后,她调出阿天的号码拨过去。 “我在XX东路路口,你来接我吧。”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整栋房子还是灯火通明。 钱军吸了口烟,半眯着眼睛说:“总算回来了!哥正在楼上等你呢。” 方晨不说话,目不斜视地拎着包径直上楼去。 “这是怎么了?”钱军纳闷,横着眉问随后进门的阿天,“是你小子惹她不高兴了?” 阿天露出无辜的表情,忙不叠地撇清:“我可怎么敢啊?我发誓,从接到她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 相较起钱军,阿天则更加郁闷。 一路上,阿天讨好似地找方晨说话,偏偏对方全程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连敷衍地应一声都不愿意,似乎完全视他为无物。 说实话,这样子的方晨令阿天有点犯怵,开车途中数次偷偷瞄她,越发忍不住在心底打起寒噤来。 一直以来,阿天和方晨相处得都还算不错,一直以为她的性格温和,最难得的是待在老大的身边却不恃宠而骄,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笑容,将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衬托得愈加明媚动人。 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然就不同了。 阿天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沉默下来的时候,脸上竟然也会有那样冷淡的表情。 方晨不愿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仿佛都结着细碎的冰。这种感觉很熟悉。 阿天开了一路的车,也暗自想了一路,最后终于恍然——大哥平时给人的感觉不就是这样的嘛!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是多么的相似! 他没读过多少书,但与一帮兄弟在道上闯荡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和事多了,也渐渐了解了所谓气质那回事。 听起来十分抽象的一个词。而在方晨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大哥才拥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气质,连用眼角看人都能顺理成章地让人觉得是在恩赐对方,并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浇熄旁人的热情,令原本聒噪的人乖乖地主动地闭上嘴巴。 可是今天,阿天承认自己确实暗自乍舌了好几回,几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认知,只因为突然发现方晨竟然和他一向崇拜的大哥在某个方面十分相像!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也不敢问她今天为什么无故失踪了这么久。回来要挨骂挨罚,他都老老实实认了,只是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眼看着方晨的脚步声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最顶头,他谨慎地征求钱军的意见:“军哥,要没什么事,咱们就先走吧。” 楼上还很平静,然而一切直觉都在悄声告诉他,现在离开才是最上策。 钱军不疑有它,勾住阿天的肩,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说:“走,找个地方吃点宵夜去。” 两人并排出了大门,阿天在院子里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二楼几个房间的灯都亮着,只是厚重的窗帘成功隔绝了房间里头可能传出的所有动静。 方晨在紧闭的书房门前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正打算离开,结果门在下一秒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韩睿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紧绷地问:“到哪里去了?” 似乎是没察觉到他的怒意,方晨只是淡淡地反问:“我一个成年人,需要时刻向你报告行踪吗?”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英俊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今晚反常的言行举止。 可是她却不但选择继续忽视他,反而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有什么可担心?” “就因为上次山上那件事?”她站着一动不动,眼神稳定地直视着他,幽沉的目光里仿佛看不见丝毫情绪,“我以为你已经彻底解决了。毕竟那姓商的已经被迫躲起来了,根本连影子都不敢露,不是吗?”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韩睿的瞳孔倏然紧缩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沉声开口道:“谁告诉你的?” “这很重要?还是说,你原本是打算亲口说给我听的?”这样明显的讽刺,说到最后连方晨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其实你现在依然有机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听你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完整地叙述一遍。当然前提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特意等了等。 两人距离很近,她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某样东西正在翻滚涌动,可是,气氛却再度陷入冰冻般的沉默中去。 方晨也不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就像她坐在车上时一路思考的那样,为什么还要再回到这里来? 之前那种奇怪的压迫感再一次从身体里涌出来,从四面八方开始挤压。 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看他,转过头,往暂时属于她的卧室快步走去。 很快便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在她开始动手收拾衣物的时候,手腕被人扣住。 她停下来,淡淡地瞥去一眼。 “你要做什么?”韩睿沉声问。 “回家。” “现在不可以。” “那请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方晨冷笑一声,挥动胳膊想要甩开来自对方的钳制,然而其实韩睿的力道并不大,而她却用力过猛,出于惯性连续向后退了好几步。 ------------ 18(5 她看见韩睿似乎伸了伸手,于是本能地越发向后避开。 最后她索性站到露台边,离他远远的,隔着大半个卧室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在看着突如其来的毒蛇猛兽。 或许是被她此刻的神情刺到,韩睿的脸色微微一紧,手指垂在身侧不为所觉地CHOU动了一下。 她并不是怕他。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畏惧他,无论在任何时候。 而在这一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着的唯一情绪却是——憎恨。 他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一认知击中了要害,以致于胸口某处都在紧缩。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听见对面的女人语气冷淡地开口问,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活到这么大,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的质问,却一句话都无从应对。 “事到如今,你难道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我吗?”方晨牵动嘴角笑了笑,其实就连自己都在讶异,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当她与他喝酒谈笑的时候,当他抱着她辗转缠绵的时候,尽管她犹豫过后悔过,但并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晚在山上被袭击,为什么钱军他们会突然出现?不是说他们都留在城里办事吗?就算坐直升机也未必会有那么快吧!” 方晨望着韩睿,仿佛是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泠泠浮动。 “我记得当时你要我等,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你却让我等。等什么?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因为你的手下根本从一开始就守在外面,守在附近! “全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就连会遇到袭击,都是你早就预料到了的。对不对?你是想引他们出来?所以不带任何手下,只和我两个人单独上山。因为也只有那样才会让对方以为有机可趁! “韩睿,这一招,是不是就叫做引蛇出洞?而你,不惜以自己作为诱饵。多么有献身精神!可是你考虑过我吗?你觉得我的命值钱吗?” 露台上起了风,从看似柔弱的身体旁边穿过,灌进她宽大的衣袖里,乌黑的长发纷乱飞舞。 她停了停,忽又嘲讽似地笑起来,整张脸似乎都被这份笑意点亮,却令韩睿不由得微微皱眉。 方晨笑着继续说:“又或者,在整套计划中,其实你一直都将我考虑在内了。而且,我才是你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你之前那样宠我做什么?弄得人人都知道你喜欢我,无论什么场合都爱带着我,仿佛我是真的得宠一样,甚至让你抛弃了多年的习惯,出入某些地方竟然可以不需要手下的保护。 “你是真的想和我过二人世界吗?还是说,向旁人制造这种假象才正是你所希望的?一直以来我就好奇,你让我做你的女人,究竟是看上我什么?现在终于知道了,对你来讲,我大概只有一个作用。” 方晨突然停住。 即将说出那个答案的时候,方晨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仿佛被赫然掏空了一块,之前的压迫感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就连双脚都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软绵绵的,渐渐失去着力点。 她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甚至更加羞于承认这一事实。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田地? 最初她接近他时,也是带着某种动机和目的的。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大概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或许对这个残忍的男人动了感情。她或许有那么一点爱上了他。 可惜,他却没有真心。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从来不会爱上任何人。 一边经历着这一生最艰难挣扎的时刻,她一边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句地开口:“一直以来,你只是把我当成工具。是不是从我被人跟踪开始,你就发现我有利用价值了?又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你就已经打算利用我了? “当初我被人抢了包,你不是因为那个被抢的人是我,只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权威,对吧?因为我是你的女人,所以受了伤害便要对方以数倍偿还。你是要通过这种举动来通知所有你认为有必要知道的人,我是你韩睿重视的女人!还有那一次,我在宾馆外被跟踪,你究竟是赶来保护我,还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们如胶似漆,连短短几天的分离都不能忍受?你计划这一切,究竟用了多久时间?” 将最后一句话说完,方晨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内心那份难言的艰涩隐藏得足够好。 她将目光从那张表情沉郁的脸上移开,并不打算等待什么答案,因为韩睿从头到尾的沉默,以及他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 她准备离开了。 曾经千方百计想要打探的东西,曾经想要通过接近他而寻求的某个答案,她统统都不要了。 一切到此为止,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因为真相来临的这一天,竟是这样的快。 她垂下眼帘,快步从韩睿的身旁走过。 可是这一次,韩睿的动作却更快,力气也十分大,一把揪住她的手,仿佛想要阻止她的离去。 “我还有话没说。”韩睿沉着面孔,深邃的目光莫名地闪了闪。 “你还想说什么?”她瞪他,很快便又偏过头去,在这一刻,平淡至极的语气里透着隐约的疲惫,“你觉得自己能够反驳我吗?韩睿,你冷血得让我觉得恶心!” 静谧的空间里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终于感受到对方手指渐渐放松的力道,方晨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已经没有用处了,请你就这样放过我吧。” 像是终于解脱,又或许是从此坠入到另一个无边的深渊里,方晨将十指捏得紧紧的,终究还是抿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