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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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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 、第99条短信
“对不起,我爱你。”
按下手机键,又一条常规版的道歉短信发送出去,依然是石沉大海。
“呼”,陆离长出一口气,抱着手机苦苦贴紧额头,“倒是回一条呀,你不是玩真的吧。”
墙上的时钟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陆离枯坐床边,呆滞的目光不自觉地注视着分钟的跳动,一下一下,仿佛自己压抑不已的心跳。
快12点了,再发一条试试,不行拉倒。陆离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手机,一看之下,忍不住嘟哝着骂了一句:
“xxx,都发了98条了?!”
“第99条:小兔,还记得今晚我们说好一起看天狼座的流星雨吗?流星不等你,我等你。”
陆离吃力地组织着苍白的语言,不意间抬头望时钟,还差10分钟就到12点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屏幕显示:“我的最爱:沈小兔”,陆离忙不迭地接听。
“喂,小兔,我――”
“陆离,我们分手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如雪,不带一丝感情。
“喂,雯雯,听我说,上次是我――”
“听着,天佑正开车送我回来收拾东西,收拾完就走。”
“你!”陆离感觉嗡地一声,血液涌向头部。
“沈菁雯,你不要太过份!要敢让我看到贾天佑那个混蛋,我直接废了他!”
“哼,幼稚!”嘟地一声,对方挂机。
“啊!”陆离咬牙切齿,瞪视手机上熟悉的名字,高高举起便要向地上摔去,片刻,又无力地垂下手来。
难道,现实中的童话和小时候读的故事总是有那么一些差异,公主依然会和王子在一起,但是对于阶下那位为之赴汤蹈火、为之流血拼命的武士,他的眼中有多少种不甘与爱恋,或许就有多少种虚情委蛇,多少种视而不见。
陆离突然间觉得心中一片空荡,仿佛什么都不愿再去想,仿佛到哪里、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个房间,这里的每一分空气,都染有印在他灵魂深处的那种芬芳的味道,让他的心一点点地毒化。
陆离垂头丧气地打开房门,“哇!”一条轻快的身影跳到他的面前。
“哇啊!”冷不防之下受到这样的突然袭击,陆离吓得几乎一屁股坐倒地上,等他看清来人,便愤愤地站起身来,锁门,毫不理会地转身就走。
“喂!喂!陆离,等等我!”那人一看小伎俩没成功,急忙快步赶上,边追边说:“陆离,不是真的生气了吧,我们可是住过一个大院,搬到同一栋大楼,又上同一所高中的青梅竹……”
陆离倏地停下身,那人跟的太紧,差点一脸撞向他的后背,边摸鼻子边咕哝道:“好险,差点碰塌你姐姐的鼻子。”
陆离转身,狠狠瞪视着她,“韦嘉,你害我害得还不够?雯雯提出和我分手,你还有脸跑来找我?!”
后者在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目光聚焦下,略不自然地扭头道:“对不起嘛,我也不是故意的。都说了只是配合一下,方便姐姐我去追你那个高富帅的校友,贾天佑啦。”
陆离已经快出离愤怒,继续扭头就走,边走边咆哮:“那个混蛋是雯雯的校友,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你想追想泡自己请便,为什么上次给雯雯庆生时当着贾天佑的面,故意挽我的手?!”
“唉呀,姐姐知道要泡这种帅哥需要先吊吊他的胃口的吗,直接扑上去哪行?只是做戏,做戏哈,亲。”韦嘉死皮赖脸地继续紧紧跟上。
陆离走进电梯,毫不留情地将韦嘉拦在了电梯外,他盯着她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混蛋一直就在打雯雯的主意,你以为这件事,是谁添油加醋告诉雯雯的?我恨你!”
韦嘉张口欲说什么,电梯门不合时宜地关上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傻瓜。”
“汪汪”一只小巧的香槟泰迪犬跑了过来,凑近韦嘉的牛仔裤蹭呀蹭,她俯身抱起小狗,点着它的鼻头道:“韦小宝,你怎么也偷偷溜出来了,妈妈睡觉了么?”
名叫韦小宝的小狗呜呜低吠着,舔舔韦嘉的脸。
“要死!姐姐一番心血铸就的淡妆耶!死小宝,真要命!唉呀,快,电梯来了,赶快进去,我们一起去追一个傻瓜!”
小区门口,保安正检查完一辆宝马750,点头道:“谢谢先生,请慢走。”驾驶座上的男子微露几分不耐,电子栏杆正缓缓升起,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女子。
“天佑,谢谢你送我回来。”女子眼圈略有红肿。
贾天佑关心地多看了她几眼,“菁雯,你没事吧,我不懂,你是当时在走廊里亲眼见到他俩挽着手,为什么还要跑到我这里来求证?”
沈菁雯还未开口,后排座位上一个懒懒的声音道:“大哥你还能再笨一点嘛?当然是小雯姐心里还有那小子,情愿相信是自己看花眼了罗。”
“天娜你给我闭嘴!”贾天佑恶狠狠丢了一句。他刚想再说什么时,电子栏杆早已升起,后面的车开始狂揿喇叭,他只得悻悻地发动前进。
后排上横躺着的贾天娜终于坐直起来,懒洋洋地伏在副驾驶椅背上,对沈菁雯说:“小雯姐,女人的善良就是盲目加愚蠢,换了我呀,果断分!”
沈菁雯摇摇头:“娜娜,不是我傻,我看过陆离昨晚到今天发的一堆短信,早前几条有说明,是那个叫韦嘉的主动接近他。目的是……”
“目的是为了接近我哥!”贾天娜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说姐,这么老掉牙的段子你都相信?”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解释,必要的话,再加上那个夏未雪三个人当面把话说清楚。”
“需不需要我们陪你?”贾天佑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沈菁雯再次轻轻但坚决地摇头。
“没劲。”贾天娜扭头望窗外,突然睁大眼睛。
“哇!大哥,停下!快停下!快看有流星雨!快点放我下来,我要发个**!”贾天娜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大呼小叫。
贾天佑找了个临时车位停下车,迫不及待的贾天娜冲了出去,举手机对天空一阵猛拍。
贾天佑也下了车,走到右边刚想抬手拉门时,沈菁雯已经自己推开了车门。
“谢谢,这里拐过去就是了,我自己回去吧。”沈菁雯走下车,仰头望天,“真的好多流星啊!”
贾天佑凝视着沈菁雯,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小雯,其实我――”
沈菁雯回头微笑,笑容在绘满流星的夜幕中显得分外美丽,“再见了,天佑,你和天娜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贾天佑楞在当地,未能脱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溶化为一阵阵苦涩。
05栋住宅楼南侧,非机动车库里不知谁的恶作剧,自行车电动车倾倒成一堆,陆离费了好大力气,从中拣出自己的“爱驹”,骑山地车出了车库,心中茫然,“小兔、雯雯,我的爱情,你在哪里?”他下意识又掏出手机,“第99条短信,我希望此生,不,来生,直至永生,都对你好,不让你伤心,都会和你并肩看流星下的雨。”他边骑边拨弄手机,渐行渐西。
05栋住宅楼北侧,韦嘉抱着韦小宝气喘吁吁地走出来,“破电梯又故障,活活气死姐了!小宝你也真是,下楼都不愿意自己走,作狗都这么没出息!不用想,傻瓜早蹿没影了。”她弯腰将小天放下,小狗“汪汪”两声,向东跑去,她气得大骂:“没良心的!回来,小心人家的车!”一边急急追过去。
05栋住宅楼西侧,停车场外,贾天佑看着沈菁雯向北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突然狠狠甩了下头,毅然跟上。
05栋住宅楼东侧,贾天娜抱着手机继续仰拍天空。不知不觉向南走去。忽地她再次睁大眼,手机屏幕中原本暮色沉沉的天空,出现一点炽亮的白光,并迅速扩大。
“这么大的流星!一定要拍下来!”她兴奋道。
同时,一前一后的沈菁雯和贾天佑,开始教育怀中小狗的韦嘉,停好自行车并即将按下发送短信确认的陆离,望向天空,眼中的一点炽亮白光扩大成一副图形(吉祥海云相),耳边仿佛听到有漫天佛音:“室――利――?――蹉――洛――刹――那!”
如果这时有人从天空中俯视地面,会惊异地发现,他们的行走路线,正好是以05栋住宅楼为中心,形成的一个万字图形。
万字白光笼罩而下,以05栋住宅楼为中心,四条折线正好将楼房四侧的年轻男女们覆盖在内,远处小区的保安与晚间出来的居民发现此景,高声呼喊起来,却又不敢靠近。
白光中的他们,在瞬间僵直不动,如同时间停止运转,继而从头发开始,一点一点在白光中融化,或者说是消失。
有人报了警,有人拨打了119甚至120,但当各种车辆鸣笛聚集在小区之外时,这种地球上不可能出现的奇异景象已然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地面上的这些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他们的衣物、饰品都散落一地、车辆、随身电器等完好无损,功能正常。
05栋住宅楼中居民没有失踪、死亡等任何异常,但这整栋楼将在一个月间被完全封锁,所有人接收有关方面的检查和调查。
一切如同刹然停止,又隆然开启的庞大机器,再次有序运转起来,只是当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旁发现的一部手机小心拾起时,里面方才跳出一行显示:“您的短信已发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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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章 、铜镜映无邪
感觉是一弹指,又象是亿万载,陆离悠悠醒来。
“小姐,您终于醒啦!太好了!梅儿,快去禀夫人!”一双明媚的丹凤眼凑在近前,在他朦胧的视野间忽闪忽闪。
隐约有一声娇柔中带着惊喜的答应,接着是一阵布裙款款,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小跑起来,渐行渐远。
“我,我……”陆离想开口,却感觉四肢松软无力,他的神思仿佛还游离在九天之上,在那个等待真爱归来的不久前的夜晚。
“小姐,小姐,你饿了么?渴了么?要不要喝口水?”随之是一只小手将他的头托起,一只小巧的瓷碗递到嘴边。
他下意识地就碗啜了一口,味道苦而辛,回味却有些甘甜,“是参汤?”他想到。
“小姐,这是杏园送来的寒州雪参,柳儿按夫人的吩附,熬了整整一宿呢!”丹凤眼不由分说,劝着陆离又多喝了几口,复将他的头轻轻放平,拿开碗,打块手巾过来帮他拭嘴。
“什,什么夫人?什么寒州?这,这是哪里?你又是谁?”毕竟参汤作用非凡,陆离稍微回过神来,眼睛视物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他张口想说话,急切间却出不得声音。
“小姐,兰儿见你醒了过来,心中,心中真是欢喜……”名叫兰儿的丹凤眼女子放下手巾,怔忡了一会,语带哽咽,轻轻抚着陆离的发际道。
“小姐?”陆离鼻端传来阵阵女子的幽香,感觉有些别扭,微微挣扎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说……”
“慈悲大神有灵,终于把小姐你盼回来了。”兰儿抽泣着刚要开口,忽然传来环?急急之声。
“忆娘!”有人影来至床前,轻轻呼唤道,声音温柔宛转,充满了母性的慈爱,却又隐隐带着一份不容致疑的凝重与庄严。
“夫人。”兰儿连忙起身,擦了下眼角,转身行礼。
“忆娘,你感觉可好?”夫人侧坐床头,轻握起他的手,陆离感觉夫人的手指纤细,掌心温暖,细滑如脂,等一下――
忆娘?!
他努力聚焦目光,再向被夫人握着的自己的手看去――
手如红酥?!
指若葱裁?!
一只完美的,女性的手?!
他再鼓起勇气,望向床边的夫人。
朦朦胧胧,一张如画的古装丽人的脸,杏眼含泪,一副关切地望向自己,舔犊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美丽而陌生。
救命啊!
“我,”陆离鼓足全身力气,终于吐出第一个音节。
结果他楞住了,一下子,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一声“我”字,宛若天外仙音,似珠落玉盘,如春雨莺啼,说不出的妩媚宛转,娇脆动人。
好听,好声音,有生以来,听过最动听的女声,估计唱一首儿歌,都会被包装成偶像歌星。
然而,此情此景,聆听到这样的妙音,却好象不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他心中的不安瞬间无限放大,形成一座泰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忆娘,你怎样?要什么?娘都为你去办!”古装丽人握他的手不禁紧了一下,仿佛要牵牵抓住自己的另一份生命。
陆离感觉压力好大,扭了一下脖子,试图避开一双深情的美丽杏眼。
“小姐,再喝口参汤?”又是一个古装美女出现在夫人身后。
看造型,是丫鬟;听声音,是兰儿。
丹凤眼的秋波也很厉害。只好向床脚方向转移视线。
“小姐,想用点什么?我去吩附厨房。”再一个古装小美女立在床脚边,很认真地发问,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有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的小萝莉。
听声音,应该是负责跑腿的梅儿。
“小姐,你醒啦,我再去热参汤。”第四个美眉出现在梅儿身边,和兰儿差不多年纪,有点睡眼惺忪,发鬓略蓬乱的样子,象是刚被拉起床。
这个更厉害,眼细而媚,天生的电眼,想来必是守通宵、熬参汤的柳儿。
“我,我――”陆离被一圈美丽眼球包围,恨不得立即晕过去。
“……”美丽眼球们目光炯炯,各种期待的神情。
“镜子,我要镜子。”陆离几乎是用哭的声音说。
不过却还是那么地天籁。
兰儿看来是日常贴身丫鬟,变魔术似地递过一面黄澄澄的东西。
铜镜,是铜镜,看来,必须是穿越了。
陆离闭眼,深呼吸,再用一种赴刑般的悲壮,睁开了双眼。
睁大了双眼。
眼神迷离,开始有点涣散。
眼瞳上翻,有快不省人事的迹象。
“忆娘!”
“小姐!”
声声急切的娇呼渐渐飘离意识,空灵寂然。
唯一明晰、深印在脑海的,就是铜镜中那一张倾国的容颜。
这就是增一分肥减一分瘦。
这就是眉若远山鬓如秋水。
靥如玉而暖,鼻如胆而悬,杏眼乍看似脉脉含媚,复观又似烂漫无邪,雪肤白胜脂,青丝墨胜黛,双腮微染病态嫣红,一张小巧樱嘴因吃惊微张,怔怔地凝望着自己。
这就是我吗?
穿越成为女儿身的――
陆离?!
不,忆娘?!
不过,真的好美,好美,仿佛多看自己一眼,心都会被那份绝色所融化。
晕了,真的要晕了。
居然,我被自己打败了……
接下来,如他所愿地,干净、果断地晕了过去。
曜大陆777年3月初3,天降奇象,数条白光分别射往天启帝国四方。
从这一天起,有一群人的生命将从起改变。
其中,当然也包括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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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章 、粉红战争
仿佛还在离家不远的小区车道上,倚着山地车,为心中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写着短信。流星雨无声化作点点白线,划过如墨夜空,晚风爽朗,略带着草木芬芳,轻轻拂动着衣角,温柔的好似情人的呼吸。
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梦?
白光大炽,好似要濯尽世间所有的阴暗与彷徨,弹指间,全身已沐浴在一片白色天地之间,身体不由自主地悬浮,羽毛般地扬起,轻盈地开始飞行。
很害怕,又好象很安详,明亮却不刺目的白光温暖,包围整个身心,如同母亲的怀抱,爱抚着每一颗赤子的心。
寂寞么?
四顾周围,仿佛白色世界里还有几个人,是幻觉?抑或,和自己一样?
有一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清秀俏皮,明明比自己小,却总是被逼着喊她姐姐。
韦嘉,有个小秘密未来得及告诉你,傻瓜其实并不傻,只是,他真的不能爱你。
有一张令人不爽的,冷淡到有些倨傲的脸,如果身体能受意识的控制,真想过去向那张脸上挥去一拳。
贾天佑,高富帅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自食其力,雯雯是我的,永远、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有一张女性版的贾天佑的脸,少了些冷漠,多了些跳脱散漫。
应该是他的妹妹吧,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忘了。
还有一张脸,那是最最重要的,铭刻在记忆中的脸,代表着爱情、理想和生命的全部意义。
沈菁雯,我爱你;即使有朝一日你离我而去,我也愿意用一生来默默地爱你。
白色世界开始渐渐透明起来,空间之外,惊奇地发现:宇宙,都在脚下快速变小;未知,正在眼前无边地延展开去。
眼皮开始沉重,意识开始游离身体。
为什么,你我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远到将这个半白半透明的世界,撕裂成了两个,三个,五个。
为什么,近在咫尺却不能在一起,犹如两颗包裹在荆棘中的水晶心,明明彼此相爱,却往往彼此伤害。
为什么,你和我一样,眼中都有泪,心中都在痛。
为什么……
“雯雯!”
陆离猛地睁大眼睛,冷汗湿透了额发,和背脊。
还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还是躺在床上,四下静谧如水,已是夜了,帐外有灯火昏黄,虽然暗淡,总算还可以看清周遭事物。
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周围情况了,上次清醒时,被一群美女折腾得六神无主。
先抬眼,头顶和四围是嫩黄色的幔帐,上边坠几串五色彩穗,透过帐顶,隐约可见红木的床盖与四柱,皆雕有瑞云祥兽,仙草奇花。
再看床上,金丝楠枕、绣花丝罗衾,一切都显示出这个家庭的富贵与不俗。
是否是商贾之家?回想了一下“母亲”的气质与风度,摇了摇头,可能性太小;看来不是士族大家,便是高官显贵,陆离得出第一个判断。
他试了一下,发现四肢居然能动了,是件好事。
深呼吸一次,神色诡异地在被子下面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突然陆离面色通红,刹那间联想到一切邪恶的形容词:变态、猥琐、色情狂……
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亵衣,可以认为被窝中的人当前是全裸状态!
那腻滑如脂的触感居然来自于自己的身体,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冷静下来,陆离想了想,伸手轻轻掀起幔帐的一角。
第一次看到属于床以外的世界,外面显然是一间标准化的闺阁。
床头的旁边是梳妆台,小圆凳,居中有两把木椅,一方小桌,桌上一盏小油灯忽明忽暗,再前几步,是一面山水屏风。
床尾墙上依稀可见几幅字画,靠墙有个木几,养着几盆说不出名的花草。
陆离从帐外缩回身来,黯然地重新躺倒,一时间百感交集。
当时的白光中,我记得见到过一些人,很可能他们也和我一样,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
雯雯,是的,你也在。
你真的在这里吗?
雯雯,如果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一定会设法找到你!
你等我!
灯油将尽,火光愈加微弱下来。
唐宋元明清也好,错乱的异时空也罢,很明显这仍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穿越为女性,面对世俗的压力,我无法改变已有的一切,但我会想尽方法改变自己的境遇。老天爷,既然你和我开个这么大一个玩笑,那我就如你所愿,作一回女人,打一场战争,一个小女人和一个世界的战争吧!
陆离仰望苍天,暗自发誓。
我陆离,就算是作为女人,也要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凉风,火光不甘湮灭,奋力地乍然一亮,然后,化成缕缕青烟,凄楚地在窗外透入的月光下久久徘徊。
榻上,陆离闭目不动,似已再次入眠,唯有眼角一点晶莹,顺着无暇的面庞,静静滑落。
杏林奇症录:
曜土777年,天启214年3月初3,涣洲云歌花府女忆蝶,昏迷十日,无故自愈,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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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章 、花忆蝶
接连数日,陆离都在煎熬中度过。
“小姐,兰儿为您擦身。”
“小姐,可要小解?”
“小姐,浴汤备好了,兰儿扶你起身更衣。”
陆离一概面红耳赤。兰儿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型,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动辄零距离帮助行动尚且不便的小姐,耳鬓厮磨时有发生,使得无法冲动的陆离非常被动。
“不,不用,我自己来。”陆离笨手笨脚地反手解亵衣。
当着花季少女的面,解开另一个少女的内衣,陆离无比尴尬,但又不能让她离开。
“呃,请问这个,怎么解开?”
“是了,小姐身体刚好些,还是兰儿来吧。”又是一番贴身伺候,兰儿的小手很柔软。
“请小姐进去吧。”陆离捂住下面,想想不对,又分出一条玉臂捂住上面,同时还被兰儿拽过臂弯,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向撒有花瓣、热气氤氲的大木桶走去。
当颈部以下完全浸入热水时,陆离长久卧床的肢体难得地舒展了一次,轻声地呻吟了一下,“啊,好舒服啊。”然后僵硬住了。
天,那声音媚到了骨子里,妖娆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兰儿小脸也一下成了个催熟的苹果。
“小,小姐,”兰儿嗫嚅道,“夫人教导,女儿家沐浴时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哦,哦,一下忘了。”陆离习惯性地拍了拍前额,猛地又发现不对,赶紧拼命洗毕,仍由兰儿服侍换衣。
一直以来被迫光溜溜缩在床上,第一次全套女服上身,难免好奇。仔细观察一下,却也简单:
亵衣、长裤(开了裆的,依然不自然)、紧袖交领粉色小襦袄,长长月白裙。
下面是罗袜加绣了一对红红翠翠,叫不出名儿的小鸟的红绣鞋。
陆离多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白皙玲珑,居然是天足,陆离感动得想对这个时代说声万谢。
初春仍有些料峭,兰儿还特地多加了件夹衫。
接下来是双环髻,明珠钗,金耳环,碧玉镯,胸前还挂了个小香囊。
这些都忍了,直到兰儿取出粉盒和胭脂纸,陆离不得不出声,“兰儿,这个,就算了吧。”
兰儿想想,“也是,小姐身体刚大好,妆且不用了,但眉还是描一下为好。”说罢又改拿起一支小毛笔。
陆离欲哭无泪。
一个时辰以后。
“小姐好美!”兰儿眼中透着由衷的欣赏。
“这,是我么?”陆离呆望着镜中人,不觉竟是痴了。
“小姐!你流鼻血了!”兰儿手忙脚乱又是掐虎口,又是捏耳骨。
“没事没事。”陆离要来半张纸,捻了个卷儿塞住鼻孔,瓮声道,“这样不就成了?再拿些来我备用。”
末了还习惯性说声:“谢谢。”又让兰儿怔了好久。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兰儿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与柳儿的对白,则是另一番光景。
“哇,小姐,你的胸又大了一些,让柳儿摸摸。”
这丫头的声音略沉,有一种独特的磁性。
陆离象狼爪下的小绵羊般努力挣扎着,同时发现,这具躯体封装的动力,真小。
“很好,小姐你这次守的不错。咦?小姐,你的腰真细,这臀也越发的圆润了。”
“啪”陆离恨恨打开一只不安份的手。
“嗯,小姐的手劲又大了一分。再来!哦哟!小姐,脸真是水嫩嫩哦,嘻嘻,真想掐一把。”
说着手又上来了,陆离急急喊暂停,学过两年咏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一个美女出手。而且还是一个美女对另一个美女动粗。
“柳儿,你,你怎能这样。我是你家小姐。”
陆离气喘吁吁,云鬓纷乱,桃腮绯红,象一个逃离强暴现场的幸存者。
柳儿轻拢头发,无声地咧开嘴角,牙齿洁白,笑容邪魅,比起丫鬟角色,此刻的她更象一名职业采花贼。
陆离怀疑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而来的现世界的男人。
“小姐,”柳儿懒懒地开口道,“难不成你忘了,夫人着柳儿伺侯在你身边,三年来不时地如此这般对你,就是为了教你如何看清那些防不胜防,心黑手贱的臭男人的嘴脸。”
陆离楞住了,这算什么游戏?调教?养成?哪有这样当妈的,他开始腹诽那个年纪并不算大的熟女夫人。
“柳儿命苦,自幼被卖入青楼,就此坠落火坑,以为永无得见天日之时。”柳儿声音中微有一丝颤抖。
“上天垂怜,终有幸被夫人搭救,所以这付贱躯这条微命,从三年前起就是夫人的。夫人知柳儿见过污浊,经过风月,便教柳儿这番对你,小姐若是不喜,柳儿便求夫人安排其他差事便是。”
柳儿媚眼如电,却带着一分悲苦,三分刚烈,理直气壮地丢下话,端起盆,说声告退,便飘然而去。陆离再次目瞪口呆,什么情况?这年头,调戏还有理了不成?
他方才注意到,柳儿的身姿与兰儿不同,明显带着模特走台的气势,腰部以上笔直,腰与臀却是一扭三摇,弱柳扶风一般,明显妖娆得相当专业。
观那身形,想那眼神,活脱脱是狐妖跑出了聊斋。
细细回味刚刚的道白,倒是对柳儿泛起一阵悯意。身若蒲柳,草木至贱,怪道取名为柳儿。夫人,你让一个人在悲惨的阴影里活下去,每天演戏般重复着不堪回首的回忆,倒底算是救一个人,还是害一个人?
陆离决定好好找柳儿谈谈。
但柳儿接下来一连几天未再出现。
陆离正下定决心准备说服兰儿,让他出门找柳儿,――实际上,他发现在闺阁里,兰儿才是这方世界的主神,既是贴身丫鬟,又是保姆、乳娘、姐姐、护士、老师、服务生……只是没有那么多换装而已――还未来得及行动,梅儿就冲了进来。
小翘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汗珠。
陆离这段日子一直有点宠溺这个卡通版的小萝莉,喜欢看她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有时大眼睛精明地滴溜溜转,有时却一派天然萌。无意间,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一直视为妹妹的女孩。
“小姐小姐,兰儿姐柳儿姐都不在,今天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呀?”
小萝莉两只眼睛写满了期待。
陆离微微一笑,看梅儿的眼睛里突然闪现的一片星星,就知道,这一笑若在那场面朝爱琴海的英雄之宴间,又将兴起十年兵劫国灭;这一笑若在那座遥望烽火台的古老城头上,又将退走多少铁马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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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章 、说你说我
“今天,我不讲故事。”毕竟是小朋友,对面期待的眼神迅速黯淡。
“但是,今天我想听你讲故事。”
陆离有些紧张,这段时间,对现在的自己,对这个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必须快速找到一条信息渠道,兰儿已经起疑,再这样下去,迟早就会露馅,后果比面对魔化的柳儿更加不堪设想。
“听我讲故事?”小萝莉一脸茫然,“可是,梅儿不会讲故事?”
“我教你如何讲故事好不好?这样,以后你就可以讲给你娘,你弟弟妹妹听了。”
陆离象个谆谆善诱的美丽妖怪。
听到这话,梅儿却一脸黯然,垂下头去,捏弄着自己的衣角。
“梅儿,梅儿没有爹娘,也没有弟妹,梅儿自生下来就被人拐走,九岁就进了府做丫鬟了。”
此刻,陆离有一种唾弃自己的冲动。他想了想,指向桌上,“哇,这是谁最喜欢吃的芙蓉花糕呀?”
小萝莉迅速抬头,眼睛里星星拨开乌云,重发光芒。
“梅儿,”陆离取过一块糕放在她手心。佯作漫不经心道,“要不,你就说说我的故事吧。”
“小姐的故事?”梅儿险些将糕失手,忙抱紧怀里,“可是,可是梅儿不会说小姐呀?”
“说故事这样的,比如,小姐我姓什么呀,叫什么呀,住在哪儿呀?府上几口人呀?……”陆离含笑落坐,一只手托起香腮,示意梅儿开始。
“嗯,嗯。”梅儿按要求端坐在圆凳上,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好象开考前的初中女生,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小姐你姓花,闺名花忆蝶……”
经过小萝莉结结巴巴的述说,外加陆离催眠式的引导,最终掌握了情报。
一份信息量少得可怜的情报。
小姐名叫花忆蝶,住在花府(废话),夫人娘家姓月,老爷叫花巍,是个很大很大的官(具体有多大,梅儿弄不清楚),这个地方叫云歌,是涣州的州府,这个国家叫天启,是个很大很大的国家,有皇帝,有王爷,也有好多象老爷这样的大官。
花府上下有三十多口人,老爷、夫人、小姐、两位表少爷(为什么小姐总会有表少爷,还出了两个)、其余便是一干家丁丫鬟轿夫火工仆役园丁等等。
花忆蝶今年十六岁,夫人三十三,老爷四十一,两位表少爷都比小姐大着几岁,兰儿与小姐同岁,是小姐乳娘之女,幼时常与小姐一起玩耍,两人情同姐妹,兰儿父亲早亡,数年前母亲又撒手人寰,夫人见她孤苦,便作主留在内院,兰儿感激夫人,自愿卖身为奴,一心伺候小姐;此外,三年前夫人不知怎地从青楼赎身回来一名女子,不到二十,取名柳儿,专门伺候夫人,半年前按夫人吩咐,开始兼为小姐浣洗衣裳和熬煮羹汤等(包括一项特殊工作),梅儿今年十四,入府已有五年,起初在厨房做事,夫人见她可爱伶俐,便也拨来为小姐跑腿,兼作一些洁扫杂务,但毕竟算是可以出入内院的有身份的丫鬟了。
梅儿为自己的奋斗史颇有些成就感,禁不住点心的诱惑,在小姐的鼓励下,小口咬着芙蓉花糕吃了起来,陆离――或者说是花忆蝶更合适,最后怀念一次这个名字――还有些不甘心,将糕又取过一块放在梅儿手中,又递过一杯茶怕她噎着。
“多谢小姐,小姐你真好,人又美心肠又善良。此番大病,都怪那个桃儿――”
她口齿不清地说道,突然呆了一下,急忙闭口不言。
怎么又冒出个桃儿?花忆蝶追问道,“桃儿是谁,不,我是说,她又是怎的?”
“小,小姐,夫人吩咐,此事不可再提。梅儿不能说……”小丫鬟怯怯地起身,将第二块糕放回盘中,怏怏地告退,还依依不舍地多看了那块糕一眼。
花忆蝶也知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嫣然一笑,看了一下盘中,还约有七八块芙蓉花糕。她取过盘子,对着小姑娘的背影扬声道,“梅儿,有手帕没有?”
“有,小姐要来做什么?”梅儿转身取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方小青布,花忆蝶一看实在太小,站起身来四下找了找,在屏风后面发现一件书案,文房四案俱全,信手翻翻,取了两张熟宣,回来放在桌上。又将芙蓉花糕一块块整齐摆放纸上包好,递给梅儿道:“你拿去当零食吃罢。”
“不可以!小姐,不可以这样!”梅儿涨红着脸,拼命摆手,“梅儿感激小姐心意,但,但怎敢拿这么许多?非被人当贼捉去不可!再说,梅儿人小肚小,也吃不了这许多。”
“我送你的,不能算偷了吧?你一人吃不完,与几个交好的姐妹分享便是。”花忆蝶又想了一下道,“干脆我和你一同出去,到你住所,你捧着糕,大家都看得见。”
“可是小姐您身子方才好转,夫人都嘱咐,要您好生调养;再说梅儿住在外院,如非有老爷夫人召唤,您是出不得内院的。”梅儿珍宝般双手捧着纸包,苦着脸说。
难怪一病就昏沉了这么久,体质太差,缺少锻炼啊!花忆蝶抬手看看、低头看看,腰不足尺,腕不盈握,整体感觉就是一个漂亮的瓷娃娃,昂贵而不具实用价值。
“放心梅儿,你看我身体挺好,就是感觉有些寒气,想出去晒晒太阳;你就权当照料我散步,到内院门口你我便各自回去,可好?”
梅儿侧头想想,“好!梅儿先陪小姐散步,再送小姐回房,然后再回自屋。”
果然是个善良的小丫头,花忆蝶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
“小姐,这如何使得?梅儿理当走在小姐的身后才是。”
“忘了吗?我病后无力,你要扶稳我哟。”
“哦。”
小姐的闺房是一座两层小楼,位置在花府内院后进,一层是花厅和衣物间,二层分大小两间,大间是花忆蝶住,小间给兰儿住,供小姐晚上听用。
楼前是天井,四边回廊,有出口分别通向后花园、夫人所住的前进和内院仆妇住所,柳儿是夫人和小姐的专用保姆身份,也住在那里。梅儿是下等丫鬟,只能和家丁老妈子等住在外院。
“梅儿。”
“是,小姐。”
“你要继续讲关于我的故事。”
“什么?”
“我再给你一点提示,比如:这里是什么地方?刚才见我们行礼的哪个妇人是谁?还有那个和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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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章 、表哥!表哥!
对于古代美眉们来说,表哥往往是深闺的梦魇,色魔的代言。
因为有母亲这一层关系,再不争气的表哥,只需从家乡带张纯洁的、毫无杀伤力的笑容而来,就能毫无保留地得到半子的待遇。
在不怎么讲究优生优育的时代里,有不少稍微出息些的表哥,努上一把力,就可以轻易得到表妹们的敬重和仰慕,因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见过的雄性生物,未必有她们的表哥一晚上在青楼里抱过的姑娘们多。
因为,她们没有机会去学习,学习什么叫真爱。
花府内院,后花园,回廊九转,一池碧水,几块怪石,将各种鲜艳花草巧妙分隔开来。几处小阶拾下,供人赏花玩景,远远观去,廊中人、廊间花,就是一幅绝佳的画。
正当梅儿在牡丹丛间为小姐挑选一支最艳的花儿时,正当花忆蝶立在九曲回廊内暗记着来往路径,一面尽量不去想象接下来自己的造型是否会与记忆中某一位头戴大花的有名大姐重叠时,传说中的表哥终于出现了。
“内园我们不能擅进,快走快走!”伴随着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一个阳刚的声音传来,却带着几分无奈。
有人过来了,花忆蝶顿时紧张起来,没有秘书在身边,哪个领导能记得住一堆脸孔?
“梅儿,梅儿。”
她急急唤道,一边拎起裙子寻找台阶。
方才如同初次学旱冰,有梅儿一路扶过来,倒不感觉什么;现在自己独自一人,竟是有点寸步难行。
这裙子长到只有蚂蚁能看见鞋底的颜色,花忆蝶总联想到下一秒钟自己会不会被绊死。
但是,存在总是合理的,在没有打底的情况下,裙子长一点,比走光更易接受。
花忆蝶磕磕绊绊,台阶好容易下了一步,却听到后面有人道,“表妹,许久不见。”另一个男性声音,温和中带着喜悦,象只高兴坏了的小动物。
花忆蝶狼狈地收回小脚,转过身来。
“哈,哈哈,表哥好,嗯,这位,这位是你女朋友吧,啊不对不对,是表嫂,表嫂好。”
面前是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姿容艳丽,紧握着身边一名昂藏男子的手。
那名男子身着白袍,更显出皮肤微黑,透出阳光的健康,属于浓眉大眼型的美男子。见了花忆蝶,本是脸上堆满笑容,不过听了她打的招呼后,笑容瞬间僵化,变成一脸的骇然。
莫非我说错了?等下,一男一女,那怎么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花忆蝶向后望去,回廊中空荡荡再无一人。
红衣美女扑哧一笑。
“表妹在找什么?”温和的声音二度响起。
花忆蝶顿时全身一寒。
人妖?!
她傻傻望向那位正常男子的脸。
那人此刻的表情很象被人打了一拳,他沉痛地点头。
“表妹,你猜的不错,此女子,”他企图将手抽出来,但几次失败,无奈下,只得抬另只手,指指正在扮娇羞的红衣女。
“正是你大表哥月重楼。”
红衣女版大表哥继续搔首弄姿状。男版表哥――那一定是二表哥喽――忍无可忍。
“重楼,闹够了没有?!”二表哥猛地甩开手,“又在表妹表面出丑,害我一起和你丢人。”
“风驰,来来,你看看我和小蝶今天谁漂亮?”人妖大表哥手不落空,又捡起花忆蝶的小手,与她并肩而立,一副摆拍的架势。
花忆蝶数着风驰满头的黑线,心中无限同情。
大表哥完全自来熟,不理会受虐人的心理,转头看向正捏着朵花,惶惶然走近的梅儿道,“唷,好大的牡丹花呀,好梅儿、乖梅儿,再去摘一朵来,我和小蝶一起来个人比花娇。”
无比强大的人妖霸气逆袭之下,剩下的二主一仆,三人互视一眼,对彼此的理解之情油然而生。二表哥风驰无声一叹,花忆蝶极力保持淡定地将小手快速抽回,轻挥了两下,“梅儿,帮表嫂,不,帮表哥摘几朵花来,要大要红,越大越红越好!”最后她几乎是满怀恶意地说道。
人妖表哥月重楼浑然不觉异样气氛,一派热忱地对花忆蝶吁寒问暖,“小蝶你还是这么漂亮真是羡慕死个人了呢你是用的什么法子保养皮肤的呀看你的小手好生嫩滑连毛孔都看不见不信风驰你看看好你不看就不看还有小蝶看看你的手臂也真的是好我不看我不看……”
“呃咳!”风驰表哥轻咳一声,似是鼓了下小勇气,“表妹,我……”
“唉唷小蝶呀,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们可担心死你了呢,”加强版表哥一句话,噎得普通版表哥直翻白眼,“你可不知道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复元,为了你落水的事,姑母旬日来都未曾好睡过,风驰还想去找那姓李的小子拼命……”
“落水的事?”花忆蝶象是捕捉到线索的猎犬,眼前一亮,“那――”
“重楼!”风驰大喊一声,吓得月重楼一惊,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迅速收声再不敢开口。
其中必有隐情,花忆蝶一时间想到不久以前,自己还是一个静卧病榻的柔弱的睡美人。
“表妹,姨丈尚在京述职,姨母一个女子操持整个花家内务,不容易。我和重楼并非花家子弟,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事情,只能等姨丈回来主持大局。”风驰缓缓道,凝视着花忆蝶,他眼中仿佛有一丝朦胧。
花忆蝶全身汗毛一起立正,这是什么样的眼神?!
“小蝶,”风驰首次呼花忆蝶的名字,英俊的脸庞有点痴然、有点决然,“如你愿意,我风驰保证,今生今世,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这,这是古装戏中的狗血求爱戏码吧,偏偏看的人,演的人千百年、千万次都乐此不疲。
花忆蝶彻底无语,今天受的刺激够多的了,看来再问,也套不出什么话来,这位痴情男儿把话路都堵死了嘛!
风驰看架势居然是情场初哥,说完这番话,自己都有些郝然,讪讪地拖着月重楼便要离去。人妖大表哥万般不肯,想和小蝶妹子多交流些女性话题,但“美丽”最终还是屈服于武力。表哥二人组一路纠结着,去兮。
“小姐,”错过所有戏份的梅儿再次出现,手中握着好大几朵花,天知道她方才躲在哪个角落避难去鸟。
不过想想人妖大表哥不同凡响的威力,花忆蝶也释然:
我见犹惊,何况萝莉?
“小姐,花。”一袭芳香惹至鼻端,花忆蝶轻嗅一下,拈起一朵最大最红,注视了半晌,幽幽道:
“好一朵奇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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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章 、让你一次摸个够
接下来三五日都是磨合期,花忆蝶自己学会了穿衣、走路,内院一干丫鬟仆妇的名字,也都一一记在心上。
花家掌门不在,夫人白天镇守在外院,处理府中上下事务,每日黄昏方才会来见她一次,见花忆蝶恢复的快,很是欢喜,漂亮妈妈每次都爱玩些顶顶额头,抱抱挠挠这些母女情桥段,搞得花忆蝶回回面红耳赤,只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御姐的玩具熊――或者是芭比娃娃吧。但每次心跳加速时,随之也有种种莫名的感动,世上还是只有妈妈好啊,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母亲。
您,现在好吗?
不过,始终有点腹诽:干吗出柳儿这张杀牌,明显的昏招,虎妈你不懂爱,流氓不会按你的思路蹦出来。女子防身术更不是这样传授地,一下造成了两个妹纸的心理阴影。看来再聪明能干的女人,也有犯浑变二的时候。
梅儿有点闹肚子,这两天未进内院来,可能是糕吃多了。
柳儿是两头打工,见一次不容易,想想上次的不愉快,决心与她缓解,结果头两次远远见到她,还未开口她便转身就走,搞得花忆蝶七窍生烟。每次都想就此不理,但想到那双受伤却故作坚强的眼神,她的心又软化了下来。
突然想起一些段子,恍若隔世:
傻乎乎的总是为别人着想,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憋呀憋,不如以后叫你小鳖弟弟吧――韦嘉语。
太善良,习惯迁就别人,没有原则性,在外容易吃亏,不过,会是个好老公――沈菁雯语。
贱!――贾氏兄妹精辟总结。
第三次终于成功将柳儿堵住在井边,柳儿正在吃力地汲水。脚边是一盆夫人换下的衣裙。
“柳儿见过小姐!几日未曾去您那里伺候,柳儿好生想念小姐!”不愧是柳儿,主动笑了笑,如丝眼神一霎飘来,花忆蝶暗感吃不消,同时暗暗吃惊,以攻代守,好厉害的丫头!
“柳儿你可知我为何找你?”决定开门见山,至阳克至阴。
对方明显一楞,顿时不自然起来。有效。
“柳儿蠢笨,请小姐吩咐。”
“你随我来。”花忆蝶语气更象是王对妃,总裁对小蜜发出的临幸指示。
“可柳儿还要为夫人洗衣……”
“耽误不了许久。”
“……是。”
毕竟是打工的,忍气吞声才有饭吃。
进得房里来,兰儿不在,花忆蝶指示柳儿坐下,把门掩好。
柳儿惊慌站起,“小姐您这是――”
花忆蝶一语未发,噼里啪啦开始脱衣服,这倒霉的亵衣带子,系得这么紧。
“小姐!小姐您要做什么?柳儿先回去了!”柳儿嘴唇颤抖着,想夺门而出,花忆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转马挡住了她――咏春还没忘,很好很好――同时抄起柳儿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胸口――最高的位置上。
“花忆蝶上次说的话重了,柳儿别放心上,我娘曾吩咐你教导于我,今天,请你把课一次上完吧。”花忆蝶直视柳儿,平静地说道。
柳儿嘴唇抿成一线,似在强烈控制自己的感情,按在花忆蝶敏感地带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危叶。
果然是敏感,异样的痕痒和要命的感觉,花忆蝶咬了咬牙,故作淡定。
同样故作淡定的还有柳儿,“小姐,请自重啊。”她努力抽回了手,花忆蝶正遗憾自己的力量还是太小,听到这话,几乎喷血。
“小姐若无其他事情吩咐,柳儿先告退。”柳儿克制自己的情绪,躬身施礼后便起身想走。花忆蝶再次拦住了她。
“可是我今天想学。”
“小姐不要拦柳儿做事。”
“可是我今天想学!”
“柳儿请小姐让路!”
“可是我今天想学!!”
气氛诡异加火爆,两个美人脸对脸,眼对眼怒目相向――其中一个还是上身真空――各不相向。
“小姐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很简单,我希望每天不用再担惊受怕,也希望柳儿永不在噩梦中哭醒!”
柳儿面色已变得白纸一般,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你,你怎知?莫非是谁……”
“猜的。”
“猜?”
“正是,你曾挣扎在青楼,往日不堪种种,心中怎能没有悲伤回忆?!原本进了花府,以为是一个再世为人的好机会,但夫人却安排你对我作此奇怪之事,你为了用尽手段戏弄于我,必会重新回想昔日红灯之下,泪海之间,那些未拿女子将作人看的寻欢客,加诸你身的一干恶行,怎会没有噩梦?!原本的受害者,今日的害人者,看着花忆蝶又惊又怕的样子,难免不会想到你当年也是如此的惶恐无助,怎会没有眼泪?!你说,我的话可对?!”
花忆蝶越说声音越高,柳儿的头越垂越低,浑不觉闺楼外什么时候,有人渐渐走近,拾级上楼,本欲举帘而进,闻得吵闹声,先是一惊,然后屏息静听。
柳儿的眼泪开始往地板上落,滴答有声。重病需用猛药,花忆蝶暗叹口气,再看柳儿双手捂面泣不成声,不由心中感慨: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身材样貌各方面都挺好,在现世界,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家庭,奈何这万恶的旧社会啊!
她禁不住抬手拍拍柳儿柔肩,“柳儿,今天我喊你声姐姐,我知姐姐心里悲苦,今天索性在我这楼上,把苦水都倒尽了吧。”
“小姐!呜呜……”柳儿身材高挑,花忆蝶低她足有半头,此刻却被她伏在肩头使劲哭。
帘外听壁人听里面哭得悲惨,不禁也摇了摇头,蹑足复下楼去了。
花忆蝶任其发泄了一通,实在是颈肩湿漉漉,脊背光溜溜,不觉有些微寒,便劝她收泪,让自己先把衣服穿起,否则让兰儿撞见,真正不清楚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吃了谁的亏。
柳儿听花忆蝶说得有趣,不禁破涕一笑。
“小姐,您如今的言行举止,真是跟病前不大一样,好像,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哦?”花忆蝶惕然心惊,“那你且说说,原来的我是什么个样子?”
“说不好,只是原来小姐很文静,说话少,语声低,也不怎么和我们交谈。”柳儿的眼睛红肿了一圈,不过精神却好了很多。
“嗯,或许是因为我在阎罗殿前走一圈,开了心窍吧。”花忆蝶边系亵衣边道,柳儿见她动作笨拙,边帮她系好衣带边道,“小姐莫乱说话,柳儿曾流连风尘,见识的人多多,但象您这样兰心蕙质,偏又善良重情之人,实属罕有。柳儿敢说,您定是我天启国第一奇女子!”
“柳儿莫惯坏我。”花忆蝶边套襦袄边说道,“不对,我要禀母亲,央她给你换个名字。”
柳儿吃了一惊,眼圈一下又红了起来,“不,小姐,我名已造册奴籍,这不便的紧。”
花忆蝶理好裙裾,回眸一笑,不经意间风情万钟。
“不同意不行,不方便也不行。我已给你想好了名字,就叫竹儿。”
“竹儿?青竹之竹?”柳儿――现在是竹儿喃喃着这个崭新的名字,似有所悟。
“正是。”花忆蝶启朱唇,漫声吟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气伶伧学凤凰。”
竹儿深深动容,“多谢小姐赠名赐诗,竹儿感激不尽。”
说罢,盈盈拜倒,花忆蝶将她扶起,“竹儿,若信忆蝶,过去譬如种种死,放眼前望,无限山水,待缘份到时,自有好郎君来个凤求凰。”
竹儿脸色难得一红,旋即微黯下来,“竹儿不洁之身,不再相信姻缘,不过――”她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俏皮,大姐姐似地伸手捏了下花忆蝶吹弹得破的脸蛋,“象小姐这样才貌双全,长得如画里走下来的人儿一般,又会吟刚才这般的好诗,真是百年难见,不知得有哪样的好郎君才能配得上我们花府的忆蝶小姐哟!”
花忆蝶笑容立刻变成苦瓜脸,此刻,他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晚上。花忆蝶正要上床。
兰儿走了进来,“小姐,”她手里捧了张东西,“夫人要我交给你,说是你自有用处。”
花忆蝶接过来一看,是白纸上简单几行字:苏红玉,承平七年梅月初七典身入府,身价银二十七两,使唤名:柳儿。
苏红玉,竹儿的本名吧,有这么点巾帼刚强的味道。花忆蝶慨然,披上外衣,走到书案前开始磨墨。兰儿忙掌灯随后跟来,花忆蝶想了想,道:“兰儿,你来写,将柳儿划去,改为竹儿。”
兰儿就是乖,疑惑地答应着,还是把名改好,带着一脑袋的问号回夫人处销差。
花忆蝶脱衣上床,伸个懒腰,忽然反应过来。
难道说,夫人听壁脚,知悉了前因后果?!
还有脱衣抚胸的桥段?!
花忆蝶顿时有点天旋地转,猛地拉起被子盖住头。
“救命啊……”
床上,传来幽幽的哀叹。
“小姐……”某处一个阴暗角落中,一双不知名的眼睛正望向小楼昏灯。冰冷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病态的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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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章 、美人俏、红袖刀
梅儿的病好些,近日里可以来内院走动了,花忆蝶自责上次让小丫头吃的太多,不过梅儿倒是实话实说,
“吃多了甜食夜里口渴,起来打井水一气喝了小半桶。结果一晚上净跑茅房了。”
花忆蝶哭笑不得,只好叮嘱梅儿,春天易生病伤寒,不要用生冷食物和饮水。
竹儿的变化明显,不再是傲慢加自卑的混合体,天生慵懒的风情中带着属于自己的青春魅力,笑容中少了几分世故,多了一些真诚,洗衣时还会哼着小曲,只不过,走路的背影依然很狐狸。
两位表哥未再露脸,听说父亲已述职完毕,行将离京返还。大概是在他们为姨父、姑父的回来作迎接彩排吧。
想想大表哥的经典造型,不由得为未曾谋面的父亲花巍捏一把汗。
不过表哥们还是惦记着花忆蝶,央梅儿各带了礼物给她送来。
大表哥送的是一盒荟芳斋的茉莉香粉,兰儿每天都给花忆蝶扑上一头一脸,惹得她成日就老想打喷嚏。
二表哥送的是一柄银妆刀,珍珠鱼皮制的红鞘,鞘上画着一朵白牡丹,刀锷上刻着一只凤尾蝶,很漂亮的工艺品。
不过,居然还是开刃的。
兰儿皱着眉想从花忆蝶手中将刀骗过来藏起,但被拒绝了。
虽然现在是个女人,但身体里,毕竟有着雄性的灵魂。
男人哪有不喜欢刀的?
上好的钢火,刀头呈优美的弧度微微上翘,刀身还开了血槽,象牙刀柄,握在手中轻便舒适,非常趁手的感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小了。
连柄不满五寸,冬天遇见流氓,防身估计还是有点难度。
下午小寐后,花忆蝶发现兰儿不在偏房,终是心痒难捺,拔刀四顾先对镜摆了个姿势,镜中美人如玉,幼刀如雪。
再含胸拔背坐胯行马步,接下来手持小刀左挥右舞。
“嘿,我刺!我捅!”
“喝,我反手割!”
良久,心身俱泰,打完收功,这才发现梅儿举着布帘儿傻傻站在门口,脸上写一个?遄帧?p> “小姐,你,你想作甚?”
花忆蝶永违运动,此番心情大好,故意呲一口小贝齿吓小萝莉。
“我嘛,哼哼,我想杀个人!”
“小,小姐,原来,原来你什么都没忘记?!”梅儿脸都白了,像是撞见了鬼。
“忘记?”花忆蝶眼珠一转,“不错,这种事我怎能忘记!”
“哇!……”梅儿号啕大哭起来,扑过来跪倒在地,小手死命揪花忆蝶衣袂,“小姐不要哇!你打不过那个坏蛋的,肯定又要被他欺负,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爷夫人舍不得你,两位表少爷舍不得你,我们也舍不得你哇,呜呜呜……”
梅儿抱着花忆蝶的大腿泣不成声,裙上眼泪鼻涕地湿了一片。
花忆蝶不语不动,梅儿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抬头怯怯看,“小姐?”
日头已偏西,只见花忆蝶俯身下来给了她一个微笑,“梅儿,吃糕么?”
梅儿的回忆录: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小姐笑得很奇怪,和往常一样美丽,但却好象根本没有一丝笑容。那样的笑,好象,好象她手中还没有回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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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章 、不能说的故事
小萝莉局促地坐在常坐的小圆凳上,可怜兮兮地瞅着花忆蝶。
花忆蝶嫣然一笑,“梅儿,不要怕,我把你当作妹妹,不会害你。”
“这,这怎么可以,梅儿是丫鬟奴婢,小姐是主子。”梅儿惊慌地双手猛摇。
花忆蝶轻按住梅儿双手,“梅儿,我这些日子,有些事件恍恍惚惚,似是记得,却又总是想不起来,”
软语相求外加一点点压力,小萝莉精神防线轰然倒塌,局促地坐在常坐的小圆凳上,开始述说花府严禁流传,却又是上下尽知的故事。
“半月前,有个叫什么承王府管事的亲送名帖,请小姐参加一个什么永隽诗会。”
“诗会?”
“因为小姐曾拜天下名士韩少卿为师,自幼通晓琴棋书画,并熟读各类典籍,在云歌城甚至整个焕州,都有才女之称。当时承王府管事也是说,王府上下闻小姐才名久矣,小王爷平日也喜欢舞文弄墨,此次聚集城中新旧文友,举行诗会,希望小姐能够赏面前往城南紫金阁,与一干公子小姐们赛诗比对,抚琴作画。”
汗,我不是文艺范!今后要是再碰出类似场合,岂不是要出大丑?花忆蝶一身冷汗,忧心将来如何应对各种表演秀,怔忡间,梅儿的话一下漏听许多:
“……天色将晚,小姐因家里路远,启身先返,南方监察使公子李然,候小姐行至阁边雨花池时,出面,出面调戏小姐――”
梅儿吐了吐舌,偷觑花忆蝶面色,见她平静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
“小姐严词指责于他,那畜牲兽性大发,竟然――”
寒,不是被那个了吧!
想想曾有男人对自己上下其手,顿时耳边如闻天雷滚滚。
在古代,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被有色眼光注视一生。
意味着只能作妾,或作只堂前燕,嫁入寻常百姓家。
意味着受害者,还将继续被社会、被主流、被时代迫害,而无法反抗。
“小姐,你没事吧?”
梅儿看花忆蝶发楞,吓得住了口。
“没事,你继续。”
“竟然,竟然想非礼小姐,小姐为保清白,纵身跳入雨花池。”
万幸万幸,还好还好。
花忆蝶拍拍胸口,暗自庆幸,老天对我还是略给薄面的呀。
梅儿歪着头,好奇地看花忆蝶,“小姐,你在作什么?”
“没事没事,你接着说。”
“那个李然,不,那个畜牲见势不妙,竟偷偷溜走,天佑小姐,正好小承王爷驾临池边紫竹林,闻听小姐呼救立刻赶来,亲身下池救起了小姐。”
完了,估计还是被趁机揩油了。否则,救人这种体力活,为什么需要高级领导亲力亲为呢?”
“那个,那个小承王爷当时有没有给我作人工呼吸?”
“什么,什么叫人工呼吸?
梅儿有点口吃,外加一头问号。
“就是用他的嘴对我的嘴,往我肚子里吹气。”
向小孩子普及卫生知识,得用通俗点的方式。
“啊,羞死人了!我听姐姐们说男人对女人这样,会生小娃娃的!小姐,这种话怎能说出口来?!夫人听得,非责罚梅儿不可!”
小萝莉惊得站起来,面红到脖颈,捂着脸蹲下身去。
“好了好了,你继续继续,我请你吃芙蓉花糕。”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小丫鬟假装忘记刚才幼小心灵受到的一记强震,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然后桃儿就赶了过来,为小姐披上斗篷,急急送回家中寻医诊冶。不知怎地,小姐不吃不动,一睡便是十天……”
“等一下。”
花忆蝶打断梅儿,凝眉思考,习惯性地一会儿将手指横放在唇间,一会儿摸一下挺秀的下巴。
阳光透过小轩窗,洒进绣楼,映在花忆蝶的身上,梅儿见了,禁不住痴痴道:“小姐,你真的好美哦!”
“嗯,别吵,我在想问题。”
梅儿乖乖地不出声,低头啃糕。
花忆蝶沉吟了一会儿,找了根红线,慢慢为刀鞘穿上系扣,边问:
“那个桃儿,是什么时候赶来的?”
“小承王爷方将你托出雨花池时,她就急急赶来了。”
“桃儿现在何处?”
“夫人说,桃儿护主有失,当受惩罚,将她关在外院柴房里,禁闭二十日。”
花忆蝶立起身,将刀挂在床头,后退两步端详了一会儿,回身向门口走去:
“带我去找夫,呃不是,去找我娘。”
“小姐!”
梅儿又吓得站起,半块带着牙印的糕滚落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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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章 、漂亮妈妈
半哄半骗,外加发誓绝不向夫人出卖梅儿,小萝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花忆蝶带到隔壁跨院老爷与夫人的厢房里。
厢房极大,分为内外两间,外间书房宽大明亮,夫人一身蓝裙,正伏案誊录着一卷册子,秀眉因思索而微蹙,小巧的鼻尖沁出一滴汗珠。
其实夫人也很美啊,花忆蝶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声,放在前世,绝对是个能引群雄折腰,温柔而干练的管理型白领丽人。
首次主动来找这位名义上的母亲,还要主动开口称呼,内心实在小小挣扎了一番。眼见夫人工作得甚为投入,花忆蝶只得硬着头皮,怯怯地,底气不足地叫了声:
“娘。”
夫人闻声抬头,脸上由衷升起一抹喜色,搁笔伸臂道:
“忆娘,气色好了许多。来,让为娘看看。”
既来之,则安之,花忆蝶暗自告诫着自己,走到案前,瞥了眼册子,上面以工整小楷录着府中各项柴米收支等,显是一本银钱账簿,看来夫人是花府的ceo兼cfo啊。
正出神间,不意已被夫人揽过在怀中,怜爱地伸手将女儿垂下的一缕青丝拢到耳后。
又被当作抱枕了,亲密接触之下,花忆蝶又是一番耳热心跳,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
“娘,那个,我已好些了,想多出来走动一会。”
“好,内院中你尽可四处转转,娘这里,你也可以常过来,咱们母女一起喝杯茶,让你为我抚一首琴曲,最近田庄里的事好烦,为娘看来是老了,时常头晕得紧。”
“哪有?”花忆蝶认真地端详着夫人,无比真诚地道:
“您这么年轻漂亮,看起来就像我姐姐,怎么会老?”
同时心里呐喊:
“神马琴曲?我不是职业米虫么?这些高难度的一概不会呀擦擦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前世职场上的招数仍然管用,夫人的眼笑成两朵花:
“咯咯,忆娘你嘴怎么这般甜,娘心里好高兴!”
梅儿不知何时早已脚底抹油,偷偷开溜。竹儿端进一盘叫出不名来的红果,艳若宝石,看来煞是诱人;又为花忆蝶添了杯茶,扭着水蛇腰款款而出。夫人举杯轻啜,花忆蝶却感到杯后一双杏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好不自在。于是便赶紧屁颠颠挑几个最大的果子,塞在夫人嘴里,以扮萌状化解微妙的尴尬气氛。夫人的眼神也随之正常化。接下来,母女俩相对谈笑,虽无什么主题,却显得分外融洽。
花忆蝶的腮帮子都要笑得木了,但对她而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必须要传递给花夫人。
为了证实心中的一个猜想,也为了身在这个家族的安宁。
“唉。”
她趁着夫人从盘中挑果儿的时节,似是不经意地幽幽一叹。
夫人果然上当,将几颗红果放在女儿手心,关切道:
“忆娘,可是坐久累了?都怪我,见你病后第一次出房门,心里很是喜欢,不知不觉和你聊了这么久……”
“娘,我想和你说一件事。”语气调整为郑重模式。
“什么事?”
夫人仿佛感知到下面的话题,低头用丝巾擦拭手中的红果。
她在紧张,没错。
证明自己的假设是对的,花忆蝶不由精神一振:
“这些日来,我忘掉了一些事,却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红果从夫人手中滑落地上,无声地一路滚到厅中央。
“关于我落池一事――”
“忆娘,这事忘却也罢,你不要再去想了,就当是噩梦一场,爹娘永远会保护你,不要怕……”
夫人一面起身去拾红果,一面急急道。
花忆蝶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感动。
爱女儿的好母亲啊。
“娘,我很好,也不再会害怕。”花忆蝶抢先一步,拣起红果,握在手心。
这次的“娘”,出口竟自然了许多。
夫人眼中泛起一丝异色,拉过花忆蝶,上下打量了一番,良久道:“忆娘,你果是比以前坚强了许多呀,娘真心为你高兴。但是,身为女儿家,清白名誉最是要紧,逝者如水,我们――”
花忆蝶温柔,但是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
“娘,请听我说,我并非伤心难过,也不会自己想不开。这是这几日思前想后,总觉得此事颇有蹊跷:第一、知府公子光天化日轻薄于我,难道不怕被人发现?第二、桃儿为何当日离开我那么久,事后却立刻出现?第三、小承王爷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等我落入池水后才赶来,于是我就想,会不会是小承王爷他――”
同样地,夫人温柔,但是坚定地将手掌掩住了花忆蝶的两瓣樱唇,刹那间,这对奇异的,肉体存在血脉亲缘,灵魂却没有任何纽带关系的母女俩彼此相望,心意相通。
夫人轻摇螓首,示意不要再说下去;花忆蝶无声一笑,轻轻拉下夫人手掌:
“娘,兹事体大,关连皇室颜面,我自然明白道理;桃儿只是受人利用的棋子,久关柴房必令人生疑,反倒不好。娘且看她若是一时糊涂,放出来由我点拨一二,她定会老实;若是真不可用,赶出家门,免除内忧,也自是一番道理。”
夫人目露赞许之色,重新抬起手,不过,这次是抚向花忆蝶的头。
“女儿,你真的长大了,聪慧机敏,心思缜密,可以学着和娘一起持家了,为娘的好高兴。世事险恶,人心叵测,日后凡事需要多加留心,切莫让宵小得逞。”
“娘,我明白。”
“至于桃儿,”夫人顿了顿,鹅蛋脸上泛起一抹愠红,声音中也透着捺不住的恨意:
“那背主忘恩的贱婢!我这两日正思忖着如何处置于她,既不至惹得王府那边起疑,又能不动声色,顺藤摸瓜地把家中被人安排的棋子都给找出来!等找得齐全了,我再和老爷商量下,把他们一并打发到晟城那个小庄院里去。管教他们的主子在家里又急又气,却还拿捏不到我们的把柄!”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夫人举一反三,推断出花府内可能还会有内奸,花忆蝶为之刮目相看:这对杏眼,真厉害呀!
夫人发了一会儿飙,又平静了下来,将女儿搂在怀中,如同仍是在幼时般,温柔地用手指为她梳理鬓角:
“忆娘,千万别怪你爹,虽说他已是一方大吏,天子恩隆,但毕竟在朝中作事,上下枢渠,左右朋敌,有的人,有的事,只能忍,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花忆蝶闻着夫人身上好闻的香气,有一丝眩晕:这不是衣裙上的薰香,又不象是用的香粉,却又那么熟悉,就好象――好象记忆中,妈妈在床头哄自己入睡时,散发出的母亲的味道。
正在陶醉间,夫人却轻轻推开她:
“差点忘了。还有,你怎么现在自称为“我”呢,成天学诗学画,女儿家的规矩又还记着几成?闺中称女儿,从夫称妾,对家里人称小名,对平辈称自名,对长辈称小女,“我”字只能用在长辈对晚辈,高贵对俗贱上……”
什么情况?花忆蝶满头黑线:好像从来没在哪本书中读到过这些啊?
想了想,底气不足地弱弱开口:“那自称为奴家……”
夫人薄怒,嗔道:
“呸呸,你一非出身寒门,二非烟花地中的肮脏女子,我们仍是士家望族,怎可以奴自称?切记,莫在外面遭了别人耻笑。”
夫人板起脸来,不怒自威,母仪一府的霸气瞬间震慑全场。
花忆蝶暗自汗,看来回头还得攻略一下古代史――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的当代知识。
赶紧找几句笑话逗娘转怒为喜,眼见天色不早,夫人捂嘴打了两三个呵欠,花忆蝶识相地起身:
“娘你且早点歇息,忆娘回房去了。”
“嗯。”夫人点点头,忽又皱起眉:
“忆娘,还有一事,你已近出闺之年,现在起,你的姻缘名字,千万莫在外对人提及,尤其不能让那些登徒浪子听到,否则……
“否则?”花忆蝶满头问号,望向脸色越来越凝重的的母亲。
“姻缘名字入郎耳,此生便是同床人。我朝龙兴于北,虽入主中土已过百年,但一些雪域旧俗仍在,无论皇室、士族或庶人,都需遵守。唉,不过你放心,若真有居心叵测的低贱之人想要以此来上门逼婚,我花府尚有那柄利剑在,三五宵小,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天色近暮,花窗外唯余半轮残阳如血,映上夫人的娇俏脸庞,竟有股莫名的杀气。
花忆蝶心头涌起一股冷意。
回小楼的路上,犹自暗想:
什么情况?姻缘名字?雪域旧俗?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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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章 、救姻缘
等到晚饭用罢,禁不住拖过兰儿来细细盘问。
兰儿知道面前这位小姐在往事回忆方面已近乎白纸一张,当下耐心解释:
原来在天启建国之前,有国名为大雍,天启当时尚是其北方藩属之邦。大雍国土辽阔,人丁众多,却不思进取,骄奢**,加之历代天子奉信万血炼丹的长生邪术,对西方高天原、北方天启雪国、西南桂离玉国,以及南陲的越川海国等十余个属国横征暴敛,更令人发指的是,还动辄要求进贡童男童女,供生杀采血,称为“药灵子”。长久下来,闹得各属国人丁稀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终于,诸国不堪苛毒,歃血会盟,矢志倒雍;并由天启率领,共举大旗,八方兴兵围剿大雍,史称“北地龙兴之役”。这一仗一打便是二十年,开始大雍气数犹在,兵多将广,盟军十战十负,险为大雍尽灭,尤其是越川海国,几乎被赶到了海里。后来还是天道昭彰,第十一战时,盟军改变作战方略,诸国合兵一处,在南方凤凰关取得大捷,天启更是一鼓作气,奔袭千里,攻下了大雍皇都。最终天启顺天意,领万民,取大雍而代之,成为中土之主。迄今建国已有一百二十七年,历十一朝天子,皆是广施仁政,国泰民安,仓廪丰足,四海咸归。
由于天启兴于北方,旧称雪国,所以虽全面接受大雍的礼教传承,中间仍夹杂着一些雪国旧习,比如冬天第一个落雪之日的寒浴节,元宵前后的冰灯会等,姻缘名字也是其中之一。相传是由古代天启大神官制定并流传下来的男女结合之礼仪,凡有婴儿出生时,会以阴阳圣水洒额,女婴用阴水,男婴用阳水,之后额头会显出细如蚊脚的符文,再由萨满译作文字,这就是各自的姻缘名字。每年七月初七的长生节,是传统的姻缘神降福之日,年轻男女会在市集间提灯夜游,放灯河上或是点燃飞灯,如果两情相悦,彼此向对方说出自己的姻缘名字,那么双方就从此结为连理,除非病老,一生不得分离。
花忆蝶听得云山雾罩般,禁不住张口问:
“如果对方告诉我姻缘名字,我不告诉他可不可以?”
“可以,但那样对方额头的符文将显现出来,三年后才会渐渐消退,这三年中,女子无法嫁人,男子也无法娶妻。”
“那,如果我的名字被很多人听到,很多人又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是否必须从中选一个出来?”
“是的,选出的男子将与小姐成亲,其他男子将额顶符文整整三年。”
“如果我一个都不想选呢?”
“那小姐也只能戴着帽子出门了。”兰儿难得幽默了一把。
花忆蝶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气结:
“我总可以不去那个什么长生节吧?”
“小姐今年十六岁,正是好年纪。老爷夫人正在四处为您物色门当户对的好儿郎。如果小姐满意,定会在七月前得报鸾讯的。”
想到要和某男同床共枕,花忆蝶恶寒万状:
“不行!啊,我是说,万一爹娘找不到合适人选,或者找来一堆我看不上的人,如何是好?”
“必不会有此事。”兰儿听得连连摇头,但拗不过花忆蝶执着的眼神,只好接着道:
“如天公不作美,时至长生节,小姐仍然待字闺中,那说不得也只好与那些未婚女子们一起去放灯了。依照旧俗,不去放灯者,意味着身患重病,或是隐疾,难以婚配。”
说罢连连摆手,以示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花忆蝶眉梢嘴角同时扬起,心中窃喜:大不了装病,要不到那时,蒙着面夜里出去转一圈便是,一年应付一次就完了呗。
兰儿像是看出了小姐的心思,幽幽道:
“长生节里,便是大家闺秀,也得抛头露面一回。在云歌城西有条九音河,历来是长生灯会的所在。按惯例,到时会搭起放灯台,年轻男女会鱼贯而行,上台去先吟诗一句,再放灯入水。台上台下俱是灯火通明,站在上面的人,怕是比白日里还要被人看得真切。”
花忆蝶张大了嘴,一时合不拢来,兰儿见了扑哧一声,连忙低头不敢笑,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滑稽之感:便是夫人,也未必见过小姐居然会摆这样的傻表情。
花忆蝶定定神:
“呃……关于长生节,我再问一个问题:如果,假设,我在某种情况下,不小心说出自己的姻缘名字,让一个又矮又穷又矬的丑八怪听入耳了――”
话还没说完,兰儿已经急得一身汗:
“小姐千万不能这么说的,小姐定会嫁个又高又富又帅的如意郎君!”
“我只是打个比方。好吧,不是我,也不会是你,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但这种情况下,她又实在不想嫁给他,又不想错过婚嫁之龄,该怎么办?”
兰儿轻咬红唇,半晌,才勉强道:
“那小姐,你得想个办法让,让他死――”
“杀了他?!”
花忆蝶吓了一跳。
善良的兰儿涨红着脸,艰难地点头。
“杀人不用坐牢?!”
“依照天启律,杀人者轻则刺配流放,重则处死。”
天雷滚滚而下。
要么做了他(估计自己也要陪葬),要么嫁给他(还不如去同归于尽)?只为不小心被他听到了一个比较保密的小名?
花忆蝶咽了口唾沫。
这都是什么大神定的规矩哟!
她望向兰儿,兰儿也正投来不安的目光,烛光下,两个俏佳人大眼瞪小眼地互视一会儿,同时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床头。
那里,一根红线直坠,一柄精巧的银妆刀,刀鞘上的白牡丹分外的夺目。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小姐,这件东西好危险,兰儿想还是为你保管起来的好。”
“兰儿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喜欢风表哥的这件礼物,当作房里的摆设挂着赏玩一下。”
“小姐把刀给我吧。”
“兰儿你让我留着吧。”
“……”
“……”
纠缠了半天,等把兰儿连哄带劝地弄出房去,花忆蝶这才想起:
我的姻缘名字是什么?
还有件事,到底是忘了问:
什么是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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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章 、极品家丁
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少,花忆蝶更喜欢出去四处乱转。秋高气爽,房里又闷又无趣,多呼吸两口纯绿色无污染的空气也是好的。
可是,空气中没有都市的焦灼与热烈,没有生活的激情与梦想,仿佛人生就在日月穿梭间如水静流。
如果穿越如是,我可以开始后悔了。花忆蝶对自己说。
“兰儿,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花忆蝶百无聊赖地跨坐在秋千上,嘴里叼着根草茎。
兰儿涨红着脸急急过来,把她跷起的一条腿放了下来:“小姐,坐有坐相,夫人说过……”
“我们现在谈的是坐相的问题么?我是问还有什么――好――玩――的?!”花忆蝶感觉兰儿再抱本圣经,就是位东方的特蕾莎嬷嬷,从小最烦这样的教育,顿时有些不愉。
兰儿脾气真好:“小姐,我们在这里可以采花作香囊,可以着前院老丁扎个纸鸢来放,可以找梅儿来踢毽子,可以荡秋千,可以猜字谜,可以……”
“好了好了,”花忆蝶气呼呼地站起:“我想出去,你帮我想想办法。”
“不可以!”兰儿脸色大变,象是怕眼前人儿飞走了似地,上前紧紧扶住她双肩。
“小姐!不要!”兰儿漂亮的丹凤眼中盈满了泪水,“小姐你万万不能出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夫人会责罚兰儿的!”一看就是在撒谎,诚实的丫头回避着她的眼神。
我只是想去外院转转而已,难不成会死人么?见兰儿误会了她的意思,花忆蝶心中好气又好笑,却又有点为她的忠诚和执着而感动。
兰儿到底会尽忠职守到什么程度?她决定再试探一下。
“没事,帮我叫辆车,我们这便出去转一圈。回头我去和夫,和娘说一声便是。”花忆蝶站起身,毫无形象地拍拍屁股,抬腿就走。
“小姐!夫人有命,”
兰儿急得要哭,正在这时――
“小姐!”这时,梅儿标志性地风风火火一路冲来,“夫人有急事要去田庄,可能要到天黑方会回来。叫小姐今晚自己用膳,不必等她。”
“这么急?”花忆蝶眼珠一转,呸地一声吐掉草茎:
“兰儿梅儿,带我去外院,我去送一下娘。”
“是。”兰儿明知小姐意思八成是想出去溜达,但这个“送”字用得实在冠冕堂皇,也只得无奈答应。
听梅儿说道,夫人已嘱前院安排车马,正在着人唤账房孙先生、赵先生,准备一同前往田庄。花忆蝶心想不知是那里出了什么事,需要领导亲自下基层去处理,当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一路行来,才发现花府占地面积极为宽阔,怕不有百亩以上。穿庭跨院,绕得花忆蝶头晕眼花,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家居然大到可以迷路的地步。
不过这多数也归结自己是个天然路痴。记得以前,常有个声音在耳边为之娇嗔:
“又带我走错路!你个笨笨!罚你回去洗一星期的碗!”
所谓恍若隔世,大约如是。
内心深处,那种熟悉的钝痛再次传来,花忆蝶脚下一顿,险些绊倒。
立刻有四只纤手过来相扶:
“小姐,留意门槛。”
花忆蝶哦了一声,有点狼狈地摸了下头上的簪子,成天戴着一堆丁零作响的玩艺,刚开始难受得直想抓狂,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觉间竟也适应了。
“小姐,这里便是外院了。”
兰儿不安的声音响起,花忆蝶定定神,打量四周。
相较内院的深幽宁静,外院显得热闹许多,她们是自东侧仆妇居所的角门而出,那是外院与内院相连的唯一通道,东侧还有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子,有的还有烟囱,房前有三口大小水井,是仆妇们平日里洗衣、做饭、洒扫的工作区;正中是大得像个小衙门的正厅加书房,平日家主会客及办理公务多在此处,老爷有时批阅公文通宵工作,便会在书房里歇息。
兰儿边走边为好奇的小主人一一解释。
老婆住里面老公睡外面,有没有通房丫头红袖添香的可能?
花忆蝶不无恶意地想,又替夫人老大不值:
这个时代的女性,任凭你如何坚强能干,到头来也只能屈从夫纲。
但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这种问题现在还不是了解的时机。
西侧则是家丁的居所,与东侧仆妇住的地方不同,没有花墙角门,地方更为宽大,听兰儿和梅儿的插嘴介绍,这里家丁、护院等不下三十人,除了住屋,还有马厩、狗舍、鸡笼、草料屋、车轿房等。
果然是豪门贵胄,花忆蝶暗自咂舌:光这一大家子人,还有大小动物,每天得多少开销?
放在自己生活过的年代里,明摆着没有上亿身家是玩不转的。花忆蝶已经不敢拿自己前世作为一名普通职员的薪水来衡量这其中的差距了。
因为人比人,单靠努力两个字,永远是遥不可及。
现在是辰时将过,阳光正暖暖地照在头顶,一行三人方经正厅来到中庭,就见几个扫地的家丁正和三两个手捧木盆的仆妇们打情骂俏。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口才便给,拄着扫帚唾沫横飞,说得最是起劲:
“三姐,今天天气真好,不如过会儿我们一起去柴房抱――”
“抱什么?哦――!”旁边几个家丁装佯问道,随即故作恍然大悟状,纷纷起哄不依。
兰儿小脸红红,就想过去把他们喝退,花忆蝶拉住了她,示意不要。
这几天都是过着阳春白雪的生活,无聊已久,难得见到一堆下里巴人,说得又挺有趣,花忆蝶不由得起了兴致,暂把老娘要外出公干的事情放在一边,拖兰儿和梅儿隐在正厅一根廊柱后偷听。
梅儿本是半大孩子,干这种事兴奋都来不及;兰儿则纠结到不行,心中却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当下也只好闭起眼睛,竖起耳朵。花忆蝶见状窃笑不已,却也不说破。只听到外面又说道:
“哦什么哦?抱柴呀,你们以为呢?”花忆蝶从柱后偷偷望出去,见这厮年纪二十四五,相貌倒称得上清秀端正,但一脸贼忒兮兮,双眼放光,一看便是精明世故之人。此时见弟兄们有意帮捧,更是精神百倍地顺着话头往下继续道:
“我花贵全可是一等一的老实人,花府上下公认的极品家丁哪!三姐你看他们多坏!”
“要死啊你!”那个唤作三姐的女子年纪不大,皮肤白净,生得倒有几分娇俏,脸红红地作势欲打,花贵全坏笑着躲开去。
旁边一个粗手大脚的妹纸倒换了一下提着水桶的手,笑吟吟接茬:
“小全,你真吃了豹子胆,敢打陈三姐的主意,可是想吃二总管的鞭子?”
不知怎地,三姐的脸黯淡了下来,花贵全的眉头跳动了一下,却仍懒洋洋道:
“李翠娘,见你嘴唇红红,莫非是偷吃了夫人小姐的胭脂?”
“小猴崽子再乱说,小心撕了你的嘴!”
李美眉本来正学东施四处乱放电,闻言大怒,一张粉脸顿时垮了下来。
“难道说没有这事?”
花贵全脸上写满问号。
“没有!”
李翠娘回答得斩钉截铁。
“真的没有?”
“废话当然没有!”
背主偷窃显是重罪,见李翠娘气呼呼,额头青筋都暴了出来,花贵全换了副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侧着头凑近李翠娘的脸,仔细端详。对方也不甘示弱,将嘴嘟了起来,任凭检查。
花忆蝶刚预料到要发生什么时,花贵全已经以迅电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对准李翠娘嘟起的唇上亲了一口,然后在对方发出尖叫之前,扔掉扫帚撒腿就跑。
“啊!”三姐掩口惊呼,小脸顿时变得煞白。
“啊!”果不其然,受害者反应相当激烈,各种抹嘴顿足痛不欲生,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我,我打死你!”
李翠娘悲愤状抄起扫帚,虎虎生风地追了下去。
太突然了,三姐顿了顿足,捧着盆自顾自地向反方向离去,剩下的三名家丁,两名仆妇正在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时,又从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天籁:
“哈哈哈!”花忆蝶毫无形象地一会儿捧肚子一会儿抱柱子大笑,一旁的梅儿也有样学样,趴在兰儿身上格格笑个不住。只是苦了兰儿,其实自己也笑到内伤,还要一边劝两个快笑到抽风的,一边迅速站出来摆内院大丫鬟的pose:
“你们几个在作什么?小姐来此送夫人出门,夫人何在?”
几个人慌忙束手行礼:
“小人见过小姐。”
“奴婢见过小姐。”
“哈,罢了,哈哈。”花忆蝶边笑边出现在柱后,走下台阶,踱到几个垂着脑袋的人面前,犹自拭着眼角,又不顾形象地当众扶了扶脑袋,上面的发髻和钗簪已有被抖散掉的迹象。
兰儿感觉自己快晕倒了:这还是平素矜持沉静,幽雅恬淡的小姐么?见她一个人走到庭前,也不知想干什么,急忙小碎步跟上。
至于没人关注到的梅儿,还在柱子后面边笑边一个劲揉肚子。
花忆蝶挥挥手,打量着这几个人:
这两天从书中读到:天启国奴仆制度,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称生仆,仍是雇佣关系,如同给老板打工,心情不好可以随时抬腿走人;中等称常仆,签的是长契,服务半辈子,主人负责养老开销;下等称奴仆,子子孙孙都属于主家永久财产,男子一律随主人姓,可以买卖,私刑(只要不出人命),基本上老板开口让你去死,就得立刻跳楼,还不许问楼有多高。
然而,书中却未曾对读者赋予过,像眼前这样有血有肉的,鲜活的存在感:下等奴仆的形象,其实是这样这样的啊。
连兰儿(生仆)都是一身锦绣,他们却是个个粗布衣裳,虽然还算整洁,却谈不上什么透气、什么保暖之类的附加值。有的袖口裤腿等处,还打着大小补丁。
这,就是这个世界中,人与人的距离。
她对他们的感觉,有点亲切,好像是曾经相处在同一个办公室里背着小主管打打闹闹的同事们;又有点陌生,好像是一只巨象在睥睨着一簇慌张的蚂蚁。
同时,那几个男女也在偷偷用眼角打量着小姐:
完美,完美,还是完美。
如果全哥在,定会想出更多更好的词儿来形容小姐吧。娘咧,这哪是人,分明是从画里走出来,月上掉下来的仙女儿哪。
想看又不敢看,偏生一觑却又仿佛要让眼珠子贴在美人脸上、身上;三个家丁荷尔蒙同时上升,不约而同地暗咽一口唾沫。
花忆蝶见两个仆妇倒还罢了,那三个青衣小帽的男子个个贼眉鼠眼,喉结还不时上下一动,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现在的这张脸虽是惊艳,常对着镜子照着也就多少免疫了,怎么眼前这帮人的反应如见了神佛一般,难道自己的魅力真有这么大?
她却不知道,花府独女忆娘自幼体弱多病,被父母亲人奉为掌珠,阖府上下都知小姐喜静,长居内院,几乎不出来走动,因此外院奴仆极少见到小姐,至于这样近距离地正面遭遇,对于这几个低等奴仆来说,还是头一遭。
想了想,低嘱兰儿过去把笑得不行的梅儿弄过来,兰儿怕下人鄙俗,冲撞了花忆蝶,不甚愿意,但拗不过这位日渐变得固执奇怪的小姐,便匆匆走回去。
“你们抬起头说话吧,这样我不习惯。”
几个后脑勺同时一僵。
“小的们不敢。”
一个年长些的仆妇怯着声道。
“为什么?”花忆蝶一头雾水,家丁为避男女之嫌倒也罢了,仆妇怎地也是如此?这是普通官员宅邸,又不是皇宫大内,哪来这么多规矩?
男女奴仆们死活不敢抬头,这时兰儿拖着笑岔气的梅儿来到,将花忆蝶拖到一旁边好一通解释,这才明白:
原来天启朝的奴仆,大多是前雍朝的罪族后人。天启建国之初,有雍朝的一些士族死忠,屡次举兵作乱,意图东山再起,被朝廷镇压后,全族列入奴籍,以儆效尤,他们世代不得为平民,读书作官那更是妄想,唯一的生存途径就是作为别人的奴隶活下去。
此外,也有一些天启破落户,穷困潦倒,社会上实在混不下去,以至自卖自身,典于大户人家为奴的,并不常见。
想想也不奇怪,抛弃户籍,脱民为奴,大不韪的事,怕是梦里都要被愤怒的祖宗们掐死。
“那为何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花忆蝶还是有点不明白。
“这……”兰儿脸色有些不好看,欲言又止。
“小姐您忘啦?”梅儿快嘴,在旁边插口道:
“您的姑姑――”
“梅儿住嘴!”
兰儿急忙喝道,梅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吓得一缩头,不再吭声。
姑姑?我还有个姑姑?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花忆蝶知道越问问题越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的确不好穷究下去。于是便悻悻对那几个人道:
“好了,你们都忙去吧。”
家丁仆妇们如闻大赦,忙不迭地匆匆散开。花忆蝶想想又对那年长仆妇道:
“你且等等。”
那妇人本来抱着一个大木盆,正要腾出一只手去提起李翠娘扔下的木桶,闻言抄手垂头立在一边。
花忆蝶望着她有些斑白的鬓角,突然有点不忍,温言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家陈彩莲,在东屋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夫家是二厨房里做事花富盛,府里上下都唤我莲婶。”
“小姐,莲婶的针线做的可好哩!”梅儿天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不知小姐为什么要留下莲婶问话。
花忆蝶点点头,今天有事,不便多说些什么,看看莲婶手中盆和脚边桶,扭头道:
“梅儿,莲婶手上的东西多,帮她把桶提回去吧。”
“哎!”梅儿二话不说,上去接过桶就走。
“这,这真是,奴家多谢小姐!”
莲婶一时手足无措,千恩万谢地随梅儿去了。自始至终未敢抬头看一眼。
“莲婶今年多大?”
花忆蝶望着莲婶急急的步伐,没头没脑地问道。
“……这个,不知。”
“应该不到五十。”
兰儿听得一楞,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花忆蝶沉默了一会儿,着兰儿继续引路,两人穿花厅来到前院,正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丁分左右将大门吱呀推开,一名仆妇扶着夫人正要举步出门,急忙赶上前,喊道:
“娘,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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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章 、香车美人行
“忆娘?”夫人高兴中夹杂着几分意外:
“你怎么跑到外院来了?”
“我听梅儿说娘要出门,特地来送你呀。”
夫人爱怜地拉起女儿的手,已近春末,中午时分颇有几分暖意,花忆蝶却是如玉骨冰肌般,自清凉无汗。
兰儿善解人意,早指挥着两个家丁出门去安顿马车,又打发那刘姓仆妇和自己一同去小厨房里包些糕饼点心,以备路上用。这一来外人全体支开,母女俩有了深度交流的时间。
“忆娘,田庄里有些账务事情需要处理,娘需得亲自过去看看。”
夫人语气轻松,好像是要出门去摘一枚红果。
“娘,你莫要瞒我。”花忆蝶望望四周,压低声音,笑得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是不是田庄有人挑头闹事?”
夫人一惊:
“你怎知?……也非如何地不堪,只是适逢去年暖冬无雪,春来又没下几场雨,佃户们生怕收成不会好,又有村里的几个闲汉到处造话乱嚼,弄得个个惶恐。我便过去安抚一二也就是了。”
没那么简单,这事情的幕后,只怕是又有人在中间作祟吧,花忆蝶心中冷静地想。
“娘,如今方是春和日暖,禾苗生长的季节,怎说就能看到半年后收成的好坏?我看,那些佃户们并非是抗租,而是想集体退佃吧?”
夫人已无暇再次惊异于花忆蝶的分析能力,脸上第一次完全没了笑容。见
“唉,总是瞒不过你。忆娘,你爹往日上京述职,按例一个月内必返,谁知此番一去便是将近百天,京里又传不出什么消息。娘心里惴惴,还要照常处理家事。奈何现在家里没了主心骨,单靠娘镇不住下面的这些人,尤其是府外,总有些松动懈怠。这回――”
“这回是动真格的,意在打击花家的财政。算起来对方好狠,先是一个月前让我落水病倒,再是今天的佃农罢耕,每次出手都不留余地。那承王爷是杀人不见血哇。”
花忆蝶低头边想边说,玲珑小嘴一张一合间冒出许多新名词,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听得“承王爷”三个字时,反应过来,再想堵女儿的嘴已是来不及,只得急跺足叹气:
“傻丫头,隔墙有耳,你是想传出去让别人听见么?”
她抬头,炯亮的眸中似有星光闪耀,那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得夫人呆住了。
“娘,”花忆蝶似娇憨似阴险地一笑:
“说与不说,有关系么?”
夫人的脸上写满问号。
花忆蝶来回踱了两步:
“我们就算明着骂承王,他为避嫌,至多出声争辩,必不会出手;相反,如果我们不言不语,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他定认为花家一味忍让,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便会更加肆无忌惮。同理,对此次的退佃事件,我想娘出面一定是设法挽留一批,放走一批――”
夫人听得连连点头:
“是啊,强扭的瓜不甜,勉强把佃农留下,想来必是出工不出力,秋收时收成若少一分,便谎称减产三分。到时个个抵死抗租,难不成把个个都送进牢里去不成?”
花忆蝶不以为然地摇头:
“错,这样只会损失自己,空出的田地找不到适合的人来耕种,来年荒芜,肯定会被一些与承王有瓜葛的人买走。此消彼长,如果再来这样两回,三五年后,花家将无一寸地,收不到一粒米。”
夫人冷汗涔涔而下,她不是没想过退佃后花府的被动局面,但却没想到这将会是整个家族衰败的开始。
“那该怎么办?”夫人被动开口道,完全忘了眼前不过是自己年方花季的女儿,而非是心目中足以遮起整片天空的丈夫。
身处豪门,要不,考虑白道吧。花忆蝶沉吟道:
“咱们报官吧,就说刁民抗租,请地方税吏出面,再遣队衙役过来吓唬吓唬老百姓。”
夫人苦笑,自己也是昏了头了,女儿即便聪明过人,毕竟才二八年纪,哪里识得什么世道。
“傻孩子,咱们就是官,你爹牧守焕州,方圆千里内,五城十八镇的民主政务且属其管辖,如何再去报官?”
花忆蝶瀑布汗,原来老头子是省委书记一级的大干部,不由心中哀叹:
要是穿过来是个男的该多好,新鲜出炉的花衙内一枚,走在大街上汽车――不,马车都得让道,左边一帮狐狸右边一群狗,可以光天化日地抢女霸女,抢女霸女……
“忆娘,你在想什么?”
夫人疑惑地看得花忆蝶眼中两颗亮晶晶的心形瞳孔。
“我抢,啊不是!”
花忆蝶瞬间回神,不由小心脏一拎:真个好险!连忙干咳一声继续道:
“那岂不是更简单了,我们直接差人去州府衙门里打个招呼,提队人马过去便是。”
“忆娘,这岂是你爹的为人?”
夫人一喟,眼中爱情与崇拜交错,揉合成一名古代贵妇的标准三观。
“你爹从来正直无私,不与民争利,这种欺压百姓之事,花府上下是无一人会去做的。”
原来是个清流哩,自己这个还未谋面的父亲大人,还真是个稀有生物。看来就算自己现在是个男儿身,衙内梦想也得灰溜溜地破灭了,?濉?p> 不过花忆蝶仍暗地咂嘴,啥子不与民争利,田庄虽未得见,估计刚够全家开支,至于这座大宅,这些奴仆,单靠当官的俸禄,得攒到花都谢了才是吧,明显老头子是另有不明财路。至于眼前这位娘亲是否知道,却为树父亲的高大光辉形象,而不与女儿明言,这便不得而知了。
但腹诽归腹诽,还得帮自己阵营想辄。看来这田庄,是花府明面上的主要财政来源,靠着它,可以把花府的灰色甚至有可能是黑色的财产洗白白。对方这样做的用意其实非常明显:
你不清流吗?我偏抽干你的渠水,在阳光下暴露你池底的泥垢!
好一招釜底抽薪!
再看看母亲,花府的底,她到底知道多少?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自己阵营干不干净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像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复活了花忆蝶这个人物那样,粉碎对方的阴谋!
兰儿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篮,静静走了过来。
她应该是看着两位主人的对话告一段落了吧。
抬头,露齿一笑,正午的阳光晒得小脸红扑扑,分外娇艳:
“娘,我想随您一块儿去田庄看看。”
口气温柔而坚定。
兰儿在旁边无声地叹气,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但却毫无办法,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夫人。
“你?忆娘,你身体方好不久,还是在家静养吧。”
夫人的口气出奇地并不坚决,相反地,倒有一种肩头重担即将卸下的轻松。
“娘……”
“好吧,兰儿,你也一并同往,先送小姐上车,我在这里等候账房的孙赵两位先生前来。”
“是。”
这是什么情况?
兰儿一头雾水,小姐不知说了什么,居然就获得外出许可了;至于同时捎上自己,倒是早已习惯了。
第一次迈出家门,仿佛自由在向自己招手,花忆蝶感动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结果差点没吐了。
面前,两匹深棕色高头大马吐着鼻息,不耐烦地刨着蹄子。身后的地面上,各有些干的稀的,和煦春风伴着一股强烈而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闻之欲呕。
花忆蝶捂着鼻子后退,第一次开始怀念香粉的味道。
兰儿也捂着鼻子,直接退进门房去了。
连马儿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鄙夷。
这小妮子,也快成半个养尊处优的小姐了吧。
多少有点遗憾地刚在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兰儿又出现在身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小姐,上车吧。”
这才注意到双马暂套着轭,后边是一辆大车,车上端坐着一名青衣车夫,一顶大草帽盖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生满虬髯,双手松松握着缰绳,正整装待发。
一切都和电视中看到的差不多。
拾级而下,来到车前,才发现车轮高度差不多达到花忆蝶的胸口,和汉朝式样的马车有点相似。车厢黑顶红壁,四角飞檐,四面外壁均以五彩绘着山石间的兰草与枝头栖息的山雉,鲜艳缤纷的很是好看。再走近瞧,厢身主要是以竹木材料制成,坚固而轻便,前后各有一扇小门,左右各有一幅方窗,几乎就是可以移动的一间小屋子。
这货还是马车吗?分明就是一件艺术珍品!花忆蝶的体内寄生着一个文艺范的灵魂,这时禁不住各种打量抚摸,一时竟忘了上车。
“小姐,奴婢伺候您上车!!”
一声闷闷的如同雷鸣,在花忆蝶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那伺候夫人出门的刘仆妇正站在自己身边。
先前不曾仔细端详,近看之下,才发现此女年约三十,浓眉大眼不说,更生得肩宽背厚,膀大腰圆,彪悍胜男儿,魁梧赛须眉,虽不过比花忆蝶高出一头,却让后者有种仓鼠遇见兔子的感觉。
她怎么伺候自己上车?
花忆蝶胆战心惊地瞅瞅刘仆妇,怀疑是否会被揪着衣领,送快递包裹一般地扔上车。
对方一龇牙,露出白森森牙齿:
“小姐可还记得奴婢?奴婢是夫人外院的随行,名唤刘若兰。”
兰草与磐石,多么强大的反差。
看看走近身边的兰儿,显然兰儿叫这个名字更合适。
平日闲聊时得知,兰儿本名石胜男,人生得窈窕,名字倒是刚强。
兰儿放下一个锦凳,再取块白布铺在上面,请小姐登车。
花忆蝶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娇小。
锦凳极矮,站上去比了比,车底座还是高出膝盖一截,看来只有使出读书时代,从学校里翻墙出去打电玩的那招了。
花忆蝶挽起裙子在腰间胡乱一塞,刚准备往手心吐口唾沫,然后原地起跳,手撑膝跪式地爬上去,吓坏了的兰儿赶紧把她拦腰抱下来,同时把裙裾拉开理好:
“小姐!太羞人了!你在做什么?!”
想不到,兰儿的臂力还挺大的。
“上车啊?”花忆蝶不解,不然还能怎么办?
“车不是这么上的。”兰儿脸红红地指了指身旁刘仆妇,后者垂手恭敬道:
“奴婢伺候小姐上车。”
说罢在锦凳与车之间跪下,放平背脊,形成第二道台阶。
原来得先站凳,再踩背,最后跨上去。
万恶的旧社会啊!花忆蝶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感慨地想:
现在的自己体重应该至多四十五公斤左右,不会把人压坏吧?
再想想对方体格,于是释然。
“碰!”
“小姐小心车顶!”
提着裙子,几乎是栽到了车厢里,花忆蝶狼狈不堪地找位置。
车中空间不大,约四平方不到,好在这是花府的女眷用车,也不会显得拥挤拘束。
比起车外的装饰,车内又是另一副景象:
左侧固定安放着一张香妃榻,右侧同样钉放了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只大大的锦盒,几边有一只可搬动的锦凳。
再看车内粉白刷墙,上面别具匠心地泼墨绘出一座苍茫雪山,皑皑白雪下隐现怪石嶙峋,陡峭崖壁上伸展出青松遒劲,又有半空中一只苍鹰半掩在云端,展翅翱翔天际,铜爪铁喙,直欲破壁而上,虽只有黑与白,却浓淡有度,墨分五色,几如神来之笔。
“好画!”
花忆蝶揉着被撞痛的脑袋,竟看得呆了。
“小姐的老师手笔,自然是好画。”
兰儿也上得车来,将锦凳放在几边,与原先那只凑成一对儿,边笑道。
原来是自己的老师?
凑近观看,画左下用一朱红小印,上镌:
雍魂少卿。
雍魂少卿?大雍朝的遗魂韩少卿?
记得梅儿说过,韩少卿是天下名士,难道他是前朝的遗族?
这样的人不是应该从事力活贱役,终日与花府里的仆役们为伍的么?怎么会保有受教育的权利――而且,必须是高规格的教育,才能够培养出这样高端的士子精英。
带着十万个为什么,保持思考状态的花忆蝶被兰儿拉到小几边,坐在锦凳上,兰儿又打开几上盒子,取出女孩儿家的一干用品,为花忆蝶梳理妆容。
恨透了头上这些丁零当啷的玩艺儿,时不时会挂在花园的树梢上,摘下来戴上去时,每每还会勾掉几丝头发,插痛某处头皮。
即使做事谨慎小心的兰儿,也难免有时会让小姐受些皮肉苦。
反抗也无益,但终不是种享受。
花忆蝶侧坐凳上,一边龇牙咧嘴地任兰儿绑定自己的头发,一边伸手半挑车帘,好奇地往外张望。
外面伴着得得蹄声,又有一辆马车自后而来,却不与自己所在马车并辔,而是执宾仪,停在大门偏左,第一辆马车的侧后方。
相形之下,新来的马车就简朴了许多,没有华丽的外包装,青壁黑顶,车夫也是花府家丁装束,挟着鞭儿下来拴好笼头,小心翼翼地拉开车后门,半抱半扶地搀下一人来,接着又是一人。
夫人款款上前迎接,阳光普照下,那气质如同接机的元首夫人一般,庄丽华贵,雍容大方。
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位女性版的古之恶来。
花府总账和会计,孙赵两位先生,一个是瘦小枯干的老头,山羊胡拄手杖,一步三喘,让人怀疑他能否活着到达目的地;另一个则是高大威猛,满脸横肉,浑不似一位账房,倒像是退了休的将军,改了职的屠夫。
偏生夫人对他两人格外尊敬,尤其是那老头,几乎是以师礼待之。
花忆蝶不禁想起昔日上中学时的政治老师,脾气和年纪一样大,校长主任一律不甩,全校集会时,他照样慢悠悠地板书,上课,班主任过来三五趟,低声下气地请他高抬贵手放学生出去操场集合开会,不然校长会不爽,他老眼一翻:
“学校请我是来教书的,不是让谁爽的!”
从此众生膜拜,敬为天人。
胡思乱想间,兰儿已将小主人拾掇干净,象牙梳收入怀中。接着一阵轻香,夫人也上得车来,主前宾后,两辆马车得得有声,随即起程,赶往事发现场――田庄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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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章 、谁是流氓?
车轮碌碌,伴随着马儿不时响起的一声响鼻,花忆蝶的热情在降温。
刚开始,听到行人过往,集市叫卖,还饶有兴致地打算探头看看窗外的景致,结果被夫人和兰儿屡次阻止:
“女儿家要端庄稳重,不可轻易在市井间抛头露面,街头常有些油滑少年、登徒浪子喜欢追逐车轿,说些不堪入耳的疯话,要是因此被纠缠上,误了行程事小,若是更被耻笑为风流轻浮,便是为娘也会抬不起头来做人。”
“小姐,现在还在焕州府城内,一出得城便是各处田园庄子,人需稀少些,那时再看看风景也不迟。”
和两个道德模范同行,也只有忍了罢。
一路坐到打了无数个呵欠,终于感觉到车速有所提升,颠簸也多了些,仿佛是从平整而拥挤的城市大道,驶到了城外官道,再折往去田庄的小道上。
在城门口排队过关时,守关军士识得是花牧州家的车,点头哈腰地让过去了。待轮到两位账房先生的马车时,不知怎的,与一名卖鸡蛋的小贩的挑儿相擦,打破几十个鸡蛋,城门关处地上一片黄黄白白,那小贩好生厉害,不依不饶,躺在车轮下装死:
“原是小本营生,今日却让坐车的大爷给打烂了,家里还有爹娘老婆孩子外加一条瘦狗,张嘴等着吃食,穷人家没法活啦,请大爷做做好事,赐小的一个痛快吧!”
夫人坐在城外车里,久等不耐,叫兰儿出去探个究竟。等兰儿来到事故现场,老会计孙先生正颤巍巍地对着鸡蛋拨着一副小算盘:
“一个鸡蛋行价一文钱,你这里有鸡蛋……”
“三十七个。”
三大五粗的会计赵先生正趴在地上数蛋壳。
孙先生眉头微皱:
“破损的鸡蛋当半文钱,总计是……”
“半文钱?!”
小贩一听,手脚灵活地从车下跳起就直着脖子嚷:
“这位老爷真会说话,我这鸡蛋有黄有白,却只值半文?莫非我在街市相中何物,只要打破即可半价沽入?”
有闲人起哄,也有赶着出城在催促的,门军虽作威作势要驱赶,但这小贩像是吃了豹子胆,只扯住车轭要赔钱,闹个不休。
兰儿看了一会,头都大了,赶紧回去禀告夫人,夫人叹气掏出一个小钱囊,嘱兰儿交两位极富职业精神的先生自处,随后赶上。
等兰儿空着手回来后,花家马车只剩一辆,孤仃仃地重新前行。
不让去瞧热闹,一路憋得实在有些气闷,花忆蝶刚伸手去摸帘子,又被夫人拦下:
“方出城不久,还有不少行人,你听后面的马蹄声,再等等吧。”
耳畔确实听到隐隐有蹄声得得,正在车侧并行,但实在太闷了,花忆蝶正在想要不要以解手为名叫车暂停,忽听到窗外有一声刺耳口哨,夹杂着几声怪笑: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去郊外踏青哪?今日春光甚好,你我不如同游一番,也是美事一桩喔!”
“骆兄说得极是,我这匹高天原的骏马也是走得有点疲了,莫如小娘子容我上车歇息片刻?哈哈!”
说话间便有鞭梢伸过来,试图挑开窗帘。
“不得无礼!此仍花焕州的内府车驾!尔等退开!”
车驾上传来一声清亮低喝,花忆蝶顿时倦意全消。
这句喝斥并无一点怒意,却充满了傲气与寒意,完全不似出自一个护主心切的下人之口,倒像是一位视苍生为刍狗的高位者发出的命令。唯一遗憾的,是尚带些稚气,还没有历经岁月洗练,凝聚成王者的那份霸气凛然。
花忆蝶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一边的母亲,在听到车夫的说话后,原本有点发白的脸色瞬间回复正常,只是微皱着眉头,显得有些不满。
花忆蝶想当然地把夫人的这副表情解读为羞怒交加的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这声音与脑海中青衣草帽虬髯的中年大叔形象完全不配套呀!花忆蝶开始凌乱了:
外貌是可以乔装的,但这样的气质与气势,是装也装不来的。此人不是车夫,那到底是谁?
此刻,比车中人更凌乱的是车外的几个浪子。
如果花忆蝶掀开窗帘,会看到几个锦衣少年听到花焕州三个字,已面露惧意,策着胯下马儿悄悄后退。唯有两三个胆大包天的为首者犹自强撑:
“花焕州?冒官者是大罪,狂徒你,你想清楚再说话!”
“贱奴!花焕州我等怎不认识,正和你主子聊天,几时轮到你来乱吠?!”
“竖子找死!可知道我是谁?!就算你家主人花焕州,见到我父亲也要礼让三分,你好大的狗胆!”
七嘴八舌的反驳显得苍白,焕州牧的大名甫出,己方阵营先自乱了阵脚。
却听那车夫淡淡回答:
“有何不知?你是骆麟,焕州大司马崔石虎外侄;你是沈庆冠,承王府别驾沈欢的长子。”
不用想也知道两位公子哥儿的脸上有多精彩:
一个脸如猪肝,一个嘴唇发青。
被鄙视了,居然还是被个小小的奴仆鄙视,真有种活不下去的冲动。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拼爹了。
“混账!贱奴你竟敢直呼官长之名,可是真的想死!”
一般家丁,光是面对上位者,估计可以开始腿肚打颤了,更何况听到这样赤裸裸的恐吓。结果马车上的这位口气轻描淡写,仿佛是掸去袖口一只苍蝇:
“哦,忘了说:你不是嫡外侄,你的姨妈是崔东虎的第三房妾室骆青青。”
太残忍了!不过,我喜欢!
花忆蝶兴奋得不行:这哥们真帅!
不过紧接着就是担心:
两句话挤兑到对方再也无法下台,通常只能用一种方式说话了。
“铮!”
果然,忍无可忍之下,有人抽出长剑。
“休拦我,今天看我宰了这厮,不然怎消心头之恨!”
贵公子的声音微颤,显是被气的不轻。
“骆麟你动手我必要你好看。此外,今天若惊了花焕州的内眷,不管你死不死,我看你姨妈的这个崔夫人,也怕是做不长了。”
语气依旧清冷平静,不可一世。
嚣张!极度嚣张!
花忆蝶在心中暗下定义,同时奇怪:花府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人物?难道说是:
利剑?
骆麟似乎也想到了利害关系,果真没砍过来,但闻听他鼻息沉重,想来是手中的剑,出鞘容易入鞘难,一时间下不了台。
“车中花家的贵人请了,”那个沈庆冠显然继承了他父亲的心计谋术,这时突然道:
“我等原本各自郊外行走,实属相逢偶遇。但见尊府有刁奴作恶,车行中途,意图非礼花焕州家眷。我们一行见义勇为,当场相救,怒斩恶奴于车下。”
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真有此事一般。
“不是!”
“竖子妄言!”
兰儿与夫人既惊且怒,同时出口。花忆蝶却皱紧秀眉不吭气,小脸一片阴霾。
车外,沈庆冠勒缰作倾听状。
“什么?哦,不用谢不用谢,我天启子弟谨遵太祖遗训,以武卫国,以武保义,此乃份内之事。各位!”沈庆冠突然一声厉喝:
“还不速将此贼拿下!”
骆麟闻言大喜,眼中满是狰狞血丝,举剑一声厉喝,众人正要作群狼围猎状策马上前――
“你们――”
车内传出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如珠落玉盘,雨打绿蕉般天籁动人,骆麟和众人骨头不约而同地一酥,想到:
莫非情报有误,真如车上那个狂妄傲慢的家丁所言,里面坐着的,是传说中焕州第一美人,花府掌珠花忆蝶?
顿时,口中分泌的液体有不自觉从嘴角滑落的趋势。
骆麟的手中缰绳还没来得及决定松开还是拉得更紧,声音一下提高八度,瞬间天使转身变魔鬼:
“你们,谁特么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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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章 、我是女流氓!
闻听此言,骆麟和他的小伙伴们集体惊呆了。
口中液体一下变成鼻涕长拖。
“尼玛谁动一下手指头试试?!我点你们家房!插遍你们十八代祖宗!”
穿越、女身、卧床、内院、婚嫁……,在这个世界里有着太多的压抑与束缚,往事在心中久郁成一片阴霾是。现在随着朗朗骂声被宣泄了出去,一时间竟痛快了许多。
既已骂开了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嚣张到底吧!
“当啷!”有剑落地的声音。
“疯婆子。”有人喃喃道,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收听到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那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开骂,那些污言秽语,直让石人落泪草木含悲。
车里好像不止一个人,有人在压低了声音努力地劝,奈何好声音仿佛开了外挂,一直围绕着恶少们的女性家属和祖先往事展开各种话题。
“小姐!”
兰儿从一开始就涨得满脸通红,此刻更吓得一双丹凤眼中泪珠儿直转,抱着花忆蝶胳臂拼命摇,生怕小姐受刺激过度发了失心疯,想劝几句,话到嘴边惊怕之下,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忆娘!”
夫人听得又急又气,浑身发抖,坐起身想喝止女儿,突然眼前金星乱冒,全身力气一下被抽空,瘫坐那里动弹不得。
花忆蝶骂得兴起,浑没注意到母亲情状有异;兰儿看到夫人旧疾发作,忙凑过去,一边流泪,一边为夫人揉按胸口和太阳穴。
车驾上,那车夫听了一楞,先皱眉,后微笑。他笑起来时,满脸难看的胳腮胡似乎都已不见,仿佛只让人记住,他那浅笑中曾经闪现的一丝温暖和明媚。
众恶少则是如历酷刑,耳朵先是发炸,渐渐开始传来有如蜂鸣的嗡嗡声;相形之下,那讨厌的车夫好像变得顺眼了许多。
“沈兄,怎么办?”骆麟听得头皮发麻,拎着剑兜转马头,来到沈庆冠面前。
沈庆冠刚将张大了的嘴勉强合拢。
“杀?不杀?你拿个主意吧。”
“其实我倒真想把车里那个疯婆子给先杀了。”沈庆冠喃喃道。
“我也是。”骆麟又收听到一句前所未闻的毒话,浑身一个寒战。
“我家园丁说话都不带这么多脏字的。”
贵公子实在听不下去了,这也算是受了一把通俗文化教育。
后面几人也是一脸幽怨地点头。
沈庆冠抬起头来,眼中满是阴狠之色:
“各位若有胆,我们便――”
正有些踌躇,又有骂声传来:
“有色心没色胆,姓沈的就是搞基的弯货,姓骆的和姓沈的成天厮混,早就是残爆菊花满地伤!”
虽然好多词没听明白意思,但全句大意还是能掌握的,看众人看向自己和骆麟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沈庆冠勃然大怒:
“看什么看!那车中的疯婆子冒充州牧大人亲眷,出言恶毒,与这狗奴才一并拿下了!”
车内,花忆蝶一手拿锦凳,一手握着已出鞘的银妆刀。扭头看到兰儿含泪,母亲半晕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冷。
已知此事无法善了。
鲜血会激发兽性,车夫如被他们杀了,面对一群燃烧着欲望的豺狼,如羔羊一般的车中三名弱质女流,自己、夫人和兰儿的下场可想而知。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挺身一搏!
趁他们被骂得狗血淋头,阵脚大乱,作好格斗的准备。
希望那车夫还能有点身手,这样只要护住车厢前后门,就可背水一战。
但也要作好那家伙就是一张嘴硬的可能,只能孤军奋战:如有人冲上马车,就以凳挡剑,近身刺杀一人,夺取长剑后乱砍,趁对方未反应之时,尽量多挂掉几个。
红日当空,晒得大地一片暖意,但云歌城南官道之东十里处的一条林荫道上,却是寒意逼人,杀气四射,几骑华衣少年正与一辆马车剑拔弩张地对峙,眼看一场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休说没有人来,便是有几个扛锄挑担的村夫经此处,却也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跑得比兔子还快。若有明眼人,一望便知:这几个富贵少爷,跋扈子弟,哪里是自己有命惹得起的呢?
马车里,花忆蝶握刀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她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这个世界上第一场战斗。
或许,也是最后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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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章 、雪千秀
春季的阳光透过林间枝叶,散在道上,映得一片斑驳。
散在人的身上,脸上,每个人都显得阴晴不定。
差不多了吧?
身着花府车夫装束的他抬头看看天光时辰,一声朗笑:
“动手之前,先问一句:各位认得我否?”
对面几个目力好的少年一楞,像是从他脸上发现了些什么。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我说有那么泼天大胆的车夫,莫非他是……”
“啊,难不成你说的是――”
“嘘!”几根指头同时竖到口边。
“说不得!说出来即是犯驾!我等更不好下台!”
“不像,那人年纪与我等仿佛,怎会是一副大胡子的邋遢样貌?”
这位执着的小白同时收到同伴们齐齐的白眼致敬:
“笨!可知天下有易容之术?”
“……”
头前的骆麟和沈庆冠更是看得明白。
骆公子不自信地掂掂手中剑,扭头低声道:
“沈兄,你看那狂徒的模样,可像一个人?”
沈庆冠的从容淡定也已消失,举袖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边眯着眼偷偷向马车上张望:
“我目力不佳,今日骑马,未带瞳晶在身,看不真切,不过――不过确有几分相似……”
沈庆冠的声音显得嘶哑而艰涩。
这下骆麟急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此事若传出去让姨丈知道,我的小命难保!是哪个混帐小子探的情报?误我矣!误我!”
许是想到厉害处,不自觉地开始浑身打抖,提着一把剑扔也不是,拿着又烫手。
这伙恶少显然是以骆麟为首脑,沈庆冠为军师,这下两大头目同时没了主意,顿时成了一堆不新鲜的皮皮虾,垂头搭脑地顿时没了杀气。
马车中保持突击状态的花忆蝶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这个车夫到底是多大的来头?怎么比自己的土豪老爸还要有威慑力?仿佛一句猜猜我是谁,就把外面那群荷尔蒙系的家伙们全身的雄性激素一下给抽掉了,连吱一声的勇气都不复存在。
车夫完好以暇,静静地好似在等着什么,一时沉默,恶少们万分难堪,心中全是一个“撤”字,都把眼望向两位领袖,等着他们给个话,好赶紧打马跑路。
沈庆冠哆嗦几下嘴唇,犹豫着想开口,这时――
“吁!――”
一声驭喝,载着花府财务部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停在事发现场。
花忆蝶回头看看夫人,已经呼吸平复下来,兰儿向她点点头,示意无碍,花忆蝶轻舒口气,继续倾听外面的动静。
“呃咳!”老账房习惯性的痰嗽方响起,顿时传来一片手忙脚乱、收剑下马的声音:
“老师!”
“老师!”
“砰!哎哟!老,老湿……”
这位显然是下马踩空了蹬子,听口音下巴摔得不轻。
“孽徒!咳咳!……”
花忆蝶忍不住掀起窗帘缝向外偷瞧,只见那孙老头抡着手杖,踉跄着欲上前痛击一干恶少,三大五粗的赵先生拼命拦阻,而那几个恶少低头垂手站在当地,竟是动也不敢动。
“奇怪?”
花忆蝶喃喃道,这时突然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防吓了她一跳。
“有什么可奇怪?”
马车夫的声音不急不徐地传入她的耳朵:
“孙先生是数理大家,三十年前曾任拈花书院的北院院长。休说云歌士家子弟尽是他的门生,便放眼焕州,乃至周边的岐、昌、海等州,又有几个大司筹(天启官职,主地方财政的统计预算等)不是他一把算盘一条戒尺教出来的?而且这位老先生记性极佳,过目不忘,每个门下生的姓名身份,甚至历科考试名次,都能熟记于心。”
难怪,花忆蝶点点头,目测外面这帮熊孩子,小时候没少在数学这门上挂过科,见了孙先生就等同于召唤出了童年的各种心理阴影。看他们个个连抬臂挡一下打都不敢,可见这个时代的师道尊严,果然不是虚话。
但是,数学家算鸡蛋还要靠算盘?大师级的水平不该是这样的吧?
同时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传说中高手的传声入密?
“你?你是谁?”
花忆蝶瞥眼夫人与兰儿,压低声音,做贼般地问道。
“呵呵。”
他笑了,少了些原先的高傲,多了一分温和,好像是大哥哥耐心地教小妹读书识字一般,花忆蝶不由感到一阵亲切。
“我是你表哥。”
表哥?天,花忆蝶到底有几个表哥,上次那两人,一位阳光系加一位娘系的还不够么?
“呃,你――”
未等花忆蝶问他姓名,马车微颤,那人已轻飘飘跃起,再落地,正好置身在数学大师孙会计那根充满愤怒的拐杖,和冷汗迭出的骆麟的脑袋之间,伸手一把握住了前者:
“孙先生,您误会了。”
“咳咳,误会?!你这家丁懂得什么?!”
老头子一边奋力在赵先生的熊抱中挣扎,一边吹胡子戟指大骂:
“这干孽徒!春光大好,不去认真读书搏功名,却成天价干这调戏良家子的下作之事,该死!该死!”
那些该死的孽徒们,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连一贯胆大张扬的骆麟,和口齿伶俐的沈庆冠,都像是缝上了嘴巴。
童年阴影:越狡辩,打得越狠!
“呵呵,”马车夫笑得好像在菜场看人杀鸡,摇摇头,从脸上扯下一些物事来:
“孙先生且莫动怒,本驾此次扮作车夫,实是和这几位朋友行的一回赌约。”
“赌约?你?”
孙老头反应过来,眯着老花眼阳光下打量一番对方,惊道:
“顺天王?!”
“正是,本王:顺天雪东鸾。”
“不知王驾在此,请恕罪!”
赵先生火速丢开孙老头,揖身行礼。
“见过王驾!白屋山千秀!”
众恶少愁眉苦脸地行礼,心中纷纷大悔:早知如此,鬼才愿意出来惹这趟祸水!
原来是位王爷,怎么又成了自己的表哥?什么顺天?什么白屋?这都是哪跟哪?
花忆蝶风中凌乱,手中的短刀啥时候被兰儿拿走收起的都不知道。
“见过王驾,”孙先生佝偻着背方行半礼,已被那位王爷表哥扶起:
“先生勿多礼,请容本驾解释:”
他微笑着回眸望向车内,花忆蝶觉得好像他调皮地对自己眨了下眼,又听他道:
“我前几日与这几位朋友打赌,说是谁能在今日与云歌城中找出我来,便赢一桌酒席。看来,呵呵,我却是输了。”
“嗯?”
孙先生眼神扫向众人,本来他们听到顺天王主动让个台阶给自己这方下场,都是一喜,但师威实在太重,直怯得每个人都是不禁脖子一缩,大气不敢出,沈庆冠看骆麟的脑袋快低到胸前,只能壮着胆子回道:
“老师,正如王爷尊言,蒙王爷恩典,情愿折节下交,学生等斗胆与千秀赌战,此番胜了,实是侥幸,侥幸。”
一边说一边不住擦汗,幸亏顺天王不想追究,否则真的会难以收场,承王虽然势大不惧,但为了平息同等级位者的怒火,自己的别驾老爹,却是难免会被丢出去,遭受罪罚。
此人倒是机变,开脱之余,也把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又调和深入了几分,雪东鸾深深看了沈庆冠一眼,未来倒是可以……至于其余的――他扫了石化状态的骆麟,目光中流露一丝鄙夷,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微笑。
以他的身份地位,多笑笑只会更引得别人自下而上的好感。
果然,众人偷望向他的眼神中感激的成分越来越多。
“哼哼,”孙老头却是软硬不吃,冷笑道:
“王爷宽仁大度,但我孙仲范却还未老得不辨是非,你们几个骑马佩剑,追逐花府女眷车驾,实是可恶!此事便是不传到花焕州的耳中,我也自有手段,让你们几个孽畜个个抽筋,人人脱皮!信否?!”
众恶少整齐划一地脸色泛白,几个胆小的小腿开始弹琴。
雪东鸾听得眉头微皱,随即一泓春水般展开:
“姑母!”
他笑得好像是个要和一群小伙伴们出去郊游的孩子:
“此番我这几位朋友玩笑开得确有些大了,冲撞了姑母,东鸾代为赔罪,还请姑母为他们在孙先生面前美言两句罢。”
说罢,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执了个后辈礼。
大家开始更加感激这位体谅人意的顺天王时,车中又传来银铃般的声音。这回,声调和婉,甜糯娇脆得仿佛入口即化:
“既是朋友间的赌约,雪表哥何必见外,只是太过胡闹,惊吓到了我娘,便是原来的赢家,看来也得判输。不如,雪表哥罚他们的东道,请你一顿作为赔罪吧,这样处置,未知可否?”
雪东鸾微笑颌首,目光中有一丝小小的震惊。
这番话说的,进退有度,不简单哪,花忆蝶,你何时变得如此出色,看来我要重新审视你的价值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那帮家伙。
车中人,到底是天使是魔鬼?
恶少们再次心神飘荡,偶一想到适才的滔滔毒舌,又是齐齐一阵恶寒:
里面坐着的,怕是个妖精吧?
不过,此刻孙老师看向自己这群人的眼光,更像是瞪视着一群妖怪:
“孽畜!”
连语气都像极了专业伏妖的萨满法师。
“今天算是上天积德,放过尔等,下次若再让我碰上,管教你们一生仕途无望!”
这是真正的恐吓了,有人吓得几乎尿裤,小声抽泣起来。这些底层的士族子弟,本来无爵无食邑,再若无有一官半职加身,等家里父兄百年后,真的就要被排挤出士族阶层,沦为庶人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孙老师继续扮恶狼,狠狠威胁面前这群瑟缩不已的小兔子们:
“还不谢过花家夫人与小姐的高抬贵手?!算术忘了,礼仪也忘了不成?!”
千恩万谢的声音犹在回荡,一干人已纷纷抢上马去,落荒而逃。
沈庆冠最后策马,犹豫了一下,回身向顺天王抱拳施礼。
雪东鸾还礼,不是皇族的抬手礼,而是回以同样的抱拳拱手。这种俗礼,只通常用于平辈间,朝堂下。
沈庆冠感动地深颌下首,鞭马而去。
望着学生们的背影,原先凶神恶煞的孙老师好像缩了一半的水,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憔悴:
“教徒无方,为师之过,”
他颤巍巍回身,满面羞惭,阳光跳动在花白须发上,分外耀眼:
“孙仲范无能,致主君蒙羞,请夫人责罚。”
说完,也如先前顺天王雪东鸾般,一揖到地。
全场龙套赵先生也憨憨地跟着行礼,雪东鸾扑哧一笑,正要说什么,但见自己所驾马车的后门打开,一个娇俏的身影跳了出来,头戴轻纱笠,身穿百褶裙,姿态婀娜,动作优美。
跟着便是落地一个踉跄,差点就是膝盖着地加啃一嘴的泥。
前后反差太大了!雪东鸾都来不及做出上前相扶的动作,只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同样一脸错愕的,还有两位账房先生。
娇娇女的腿力果然太弱,花忆蝶险然出糗,有点讪讪地走近:
“孙先生不必自责,”
男女授受不亲,花忆蝶在母亲无法出面的情况下,只能出来招呼,双肘平齐,两手虚搭身前,深深弯腰,向年迈的长者还以后辈之礼:
“苗有良莠之分,果有柑枳之别,此非都是农夫的过错,而在土壤丰瘠、雨水虫害等多方面条件所定,在农务各方面积极不懈怠的情况下,上等田出粮与下等田出粮的差异至多不超过五成;而一旦自然灾害来临,那就是颗粒无收,一个勤劳的农夫与一个懒惰的农夫的收获差异并不大,……”
花忆蝶侃侃而谈,浑不觉雪孙赵三个大男人已被震撼的不轻:
“所以人力可改变的只是自然规律的很少一部分,正如孙先生的弟子们,虽然桃李遍天下,仍不免有些,那个不太争气的个别情况出现,今天一方面是孙先生来得及时,震住了他们;二是雪表哥不想让花府名声坠在这些人的手上,所以才作隐忍容让的姿态。”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瞥了雪东鸾一眼。
果然样貌与花夫人,甚至自己有几分相似,人物俊逸,丰姿卓越,只是一张女性的瓜子脸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阴柔。不过挂在脸上,和煦如阳光的微笑为他挽回了不少阳刚之气。
孙先生已在不住地点头:
“有道理,以农耕及育人,颇有道理!”
“但是过了今天会如何?如果今天我们不是焕州牧的身份,而是普通民妇民女又将如何?择材施教,士子乃国之精粹,栋梁之器,如果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天启各州郡出现,那将不仅是士族的悲哀,更是士族的危机所伏。孙先生虽然治徒严格,但夫子威望只在拈花书院中,放下书本,出了院门,满城拈花子弟,你能管的了几多?”
赵先生在旁边继续打酱油不提;雪东鸾的表情已变得严肃,紧抿薄唇,望向花忆蝶的眼中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孙先生听着越来越自觉压力山大,老皱面孔上汗沽沽而下:
“敢问小姐对此有何应对之策?”
花忆蝶不答,边想边习惯性地抬手摸着已然滑不留手的小巧下巴,这在男子看来完全是女汉子的可笑举止,现场却无一人感到笑意。
“士当德才兼备,无才可以培养,无德一概弃之。州郡各属学院设立风纪部,由老诚稳重的学生担任部长、成员等任务,分批轮流在城中巡查学生,如有伤害风化的劣行,记录并上报学院,一次记过,二次开除!若有犯法,即送刑司按律处置!”
三个大男人听得同时点头,孙先生顿杖,展颜道:
“好!好个整肃风纪之法!小姐这番言论甚是精辟,发前人之未思,启后人之将学。回去我便上书学院,向两院院长力荐此法,若能在天启上下各地促成育良除莠的气象,我士族必能与国同昌!多谢小姐,孙仲范今天受教了。”
“我,呃,小女子胡言几句,贻笑大方了。”
面对老人家的真诚致谢,花忆蝶慌乱地还礼。
全然没有在意雪东鸾看她的眼神,其实商贾在采购货物般,自己的身价已从一个普通花瓶,摇身变成一件古玩稀珍,成为他心目中可居的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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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章 、恶者为王
郊外,一小队人马抱头鼠窜地跑了一段路,已松缰缓行,任疲了的马儿慢慢前踱。
转过眼前林边一汪水泽,云歌城南门便可在望了。
恶少们个个垂头丧气,威风不再,连簪在裹头幞巾上,本来风骚傲骄的花儿,也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
谁都没有彼此看一眼,说一句话的心情和力气。
一个词来形容就是:
郁闷。
看士气低落,骆麟也臭着一张脸不吭声,团伙中的智囊沈庆冠轻嗽一声,正打算说几句调节一下气氛,却见林中转出三骑来,立在泽旁。
为首一人白净面皮,细长眼,脸沉如水,抬眼皮见他们过来,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骆麟和同伙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地蹭上前去,恨不得面前这十步距离能拉长成千里之遥,连沈庆冠也不为人知地躲在后面,让骆麟充当头阵肉盾。
骆麟一咬牙,拉马凑近那人马头:
“李公子,我们……”
“事情办砸了?”
“……是,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对方显然不耐烦玩这种绕口令。
“车中有女眷不假,但并非寻常女子,而是……”
“是谁家的?”态度咄咄逼人,那伙恶少在外胡作非为惯了,偏生见了他却是大气不敢出。
“花家。”
“太寒山的?哪个花家?”语气突转急促。
“花焕州。”
对方沉默。
“李,李公子。”见对方阴沉着一张脸,恶少们嗫嚅着不敢出声。
“混蛋!”来人勃然大怒,细长眼闪出两道寒光。
相比较前面的毒舌滔滔,这句温柔得太多,恶少们已经多少有点免疫力了。
骆麟调缰,将两个马头凑在一起,壮着胆子示意那位李公子附耳过去,后者带着一脸勉强照做了。
“李公子,这次传信或者有误,车是花府的没错,驾车的竟然是乔装的顺天王,还有随行的孙老师,但车中人只闻其声,未必就是那花忆蝶――”
骆麟意犹未尽地还想继续――
“啪!”换来一记耳光响亮。
“花小姐的名字岂是你叫得的?!”
“吁!”
胯下马儿长嘶一声,惊得退了几步。
骆麟的脸被打得侧过一边,嘴角沁出一丝血痕。
望着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上现出的指痕,李公子抬起的那只刚实施过暴力的手,搓弄一下手指,居然露出两排白牙。
他笑了,拉马上前一步。
“可曾听过半月前,紫金阁的永隽诗会上,有人落水一事?”
非礼人家千金小姐,逼得跳湖差点香消玉殒,实在是比咱们还下作下流,这种事怕是只有你干的出来,偏偏不知羞耻,自己干的糗事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众恶少同时暗暗鄙视之,捂着脸的骆麟也偷撇了下嘴,但依然回答道:
“知道。”
“可知花小姐是被小承王爷所救?”马儿再前踏一步。
“知道。”
“可知凡小承王爷看中的女子,向来无人敢染指?!”两马又变成了头对头造型,看起来非常亲昵。
“……知道。”
“知道还敢去拦阻花府车驾!”李公子戟指骆麟的鼻子,他的嗓音因激动而变得异常尖细,听起来倒像个蛮横的女人。
“可我们起先不知那是花府马车,报信的党三只说是姿色女子……”
骆麟不服,放下手来挺胸辩解。
“啪!”
又是一记重的。
骆麟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坠马,幸好马儿乖巧,再次调整步伐,带着主人退出危险地带。
“听着,”那位李公子掏出一方丝帕,不经意地拭着手:
“你们几个,平时将那些寻常女子取来作乐一番便罢,有孝心的,先献于小承王爷,照例必有奖赏。但是,”
说罢,手一松,簇新洁白的丝帕飘然落在了地上,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们都给我记着:花小姐是小承王爷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有些郁郁,继而再次高扬:
“如果谁碰了花家小姐,小王爷那里,需有你们的好看!”
他扬鞭空挥,骆麟吓得拉马再退。
“再说一次:若是再有人敢动花家小姐一根头发,我必请小王爷成全,断了他的快活泉子!为他在宫中谋一份差事!”
“啪!”
李公子的鞭梢在空中抖了个花,狠狠落下,正击在自己的马臀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缩脖子,似乎马的屁股和自己的脸血肉相连。
李公子不屑地高喝一声:
“我们走!”
三位骑士排成一线,阅兵般地在众人面前绕了个半圈方才趾高气扬地奔去。马蹄疾驰而过,激得泽边泥点飞溅,将洁白的丝帕踩进了泥中。
骆麟垂下手中缰,送他们离去,身后众恶少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唯有沈庆冠静静地看着,等一行走远后,上前到骆麟身边,递过另一块帕子:
“骆兄,李公子今日的怒气来得着实有些蹊跷,看来对美人有意的,恐非小王爷一人哪。”
骆麟不接,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李然,今日之辱,你且给我牢牢记住!
该死!雪东鸾、孙仲范,你们坏了我的好事!
南方监察使的二公子李然,一边怒策可怜的马儿,一边恨恨想道。
看来小公子是为那花家小娘入了魔了。
两名亲随驭马紧随着,无奈地想。
好痛,不过今晚又可以吃上豆料了。
马儿们一边玩儿命地飞奔,一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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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章 、花田错
花府马车中。
半倚在香妃榻上的夫人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守在榻前的花忆蝶立即扮乖巧:
“娘,你可好一些?可要再闭目一会儿?渴不渴?”
“嗯。”
夫人点点头,举手止住宝贝女儿的喋喋不休,深深望了花忆蝶一眼,慢慢道:
“忆娘,你,适方才你说出口的,那都是什么?此等,此等污言脏话,怎能出于大家闺秀之口?”
花忆蝶已从兰儿口中得知夫人晕倒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反而不习惯母亲这样的平静表情,一脸苦相:
“娘,这都是我的不是,请回家后责罚我吧。”
“说了多次,自称不可妄用,为什么还改不过来?”
母亲难得对女儿动了真怒。
花忆蝶突然想哭:这个倒霉的“我”字,真的不习惯改啊!
“姑母醒了?”
车厢外,雪东鸾的声音似天降救星般,及时响起,花忆蝶顿时如获大赦:
“雪表哥,我娘醒了,此次多亏了你出手。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呢?”
“呵呵,”雪东鸾似乎对这种不合礼节的自称毫不介意:
“姑母,您的旧疾还是要多加调养身体才好。”
听得出,声音中多了一分孺慕之意:
“姑丈在京,府中上下全靠您支撑,实在不易,都怪我腿懒,难得回来拜访您一次,这下连表妹都忘了我的样貌,呵呵,实在惭愧得紧。看来,以后我还需得常来探望几次,多为您分忧才好。”
夫人虚弱地倚起身子开口,语气却异常地生疏而客气,完全不像是姨妈对侄子的亲切口吻:
“王爷客气,千秀青春正盛,诸事繁忙,怎敢劳动王驾玉趾垂临敝府,更不能折尊作执鞭赶车,家丁走卒,没得辱没了白屋山的身份。”
对方不语,气氛尴尬地沉默。
兰儿乖乖地坐在车厢一角,垂睑屏息。
夫人扶榻坐起,对花忆蝶不理不睬。
花忆蝶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不知多久,雪东鸾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有点僵硬:
“姑母,前面就是南庄,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您带我――”
“有劳王爷一路为我们驱车,罪甚,待进了庄子,命妇便着人拨车马,请王驾先回云歌去罢。”
有点过分了吧?不但是侄子,更是一位有着屈指可数的高级职称的王爷,倒底是啥事惹毛了他的姑妈?
“娘,要不,请雪表哥先在庄上歇息,我们走时再请人赶车,一同回府叙叙旧话儿罢。”有顺天王的相助在先,花忆蝶自忖也不能不讲义气,鼓足勇气道。
夫人疲倦地挥挥手,似是对此事不想再发表任何意见:
“也好。忆娘,我想休息一下,你帮娘揉揉太阳穴好么?”
“哦。”花忆蝶心下怔忡,不敢再说些什么,毕竟骂粗口一事已经安然揭过,于是便规规矩矩地在剩下的旅途中做着乖女儿。
一路风波,终于来到田庄。
这是一个方圆千顷的大村庄,其时正值晌午,炊烟袅袅四起,鸡鸣狗吠偶闻,田梗上不时有拖着鼻涕的垂髫小儿好奇地盯着大马车看,田垄里几个扶犁的汉子生怕孩子冲出去被车撞倒,一边大声喝骂着让他们躲远,一边拭着劳作的汗水。不远处几处茅舍瓦房,一段短矮土墙前,三两个没了牙的老婆婆正在纳着鞋底。一切虽显简陋贫寒,却是朴实亲切的田园风光。
马车停稳,才刚下车,远处就有一行人匆匆走来。
为首是两个老人,一个精神矍铄健步走来,一个却垂垂老矣,背驼如虾米,旁边有一个壮小伙搀扶着,身后跟着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双方见过礼,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无非是:
“有劳夫人大驾光临敝村,小老儿实在惶恐得紧。”
“王伯不必多礼,这些年花家城南庄子一直由王伯、周伯照顾打理,井井有条,适逢有便,前来看望两位,随便带了些礼物点心。”
“岂敢岂敢!夫人这是折杀老奴!”
“夫人太客气了,小老儿生受不起呀!”
接着就是和两位账房先生一通聊。
这时,村里四周又聚来一些人,有人还憨憨地嚼着菜根,捧着饭碗,宛如来看一场免费的社戏。
按夫人的要求,花忆蝶戴上一顶软笠,帽前放下一幅轻纱,将绝世容颜挡住。
结果变成了雾里看花,目力好的仍可觑见烟笼远山,霞罩秀水,朦胧美十足。
几乎所有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向花忆蝶瞧了又瞧。
花忆蝶首次被360度围观,浑身上下被集体注目礼扫描个好几个来回,终于承认有所谓视压的存在,那像是一种怎样的轻柔奇异,如同风中的蒲公英落满皮肤,毛毛的各种不自在。
后悔也来不及了,花忆蝶牢记使命,定睛看过去,人群中有两个人一人高瘦一人矮胖,虽然身着村丁庄汉的粗布衣裳,却全然没有半点农夫的样子,袖手站在王伯身后不远处,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那胖子,不要钱似地猛看。
可疑!
花忆蝶警惕。
顺天王雪东鸾此时已没了脸上的大胡子等伪装道具,此时的他,戴着草帽也不像个车夫,倒引来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围观。
他倒是从容不迫,微笑着向夫人道别,说是附近有位隐居多年的老友,想去拜会一下。
毕竟挂着未婚美少女的牌子,当这么多人的面,花忆蝶实在没有勇气出口劝他留下,夫人淡淡点头,一声不送,生生赶跑了一个王爷。
花忆蝶目送他的背影,青衫草帽,却仍显气度不凡,王家贵气,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高富帅就是高富帅哇,看他一副高端大气上档次造型――
等一下,贾天佑不也是此等人物么?为什么我对眼前这位雪东鸾却没有半点反感呢?
莫非我的性格已随着这副身体,逐渐地被潜移默化了?
还有取向……
救命!
花忆蝶越想越欲哭无泪。
正在这时,场中话题一转,气氛变得紧张而微妙起来:
“王伯,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同意佃户们退佃的罗?”
身为花家外府管事,此举明显是吃里扒外,夫人的语气明显尖锐起来。
王伯一声苦笑,还未开口,周伯抢先道:
“咳咳,老王你这话说的真是可恼!我们这样做,如何对得起花家!老奴我――”
话说一半,已咳嗽连连,腰弯成一只老虾米,身后那名矮胖的假村民连忙道:
“周叔病了,你等先扶他过屋去歇息。”
旁边两小伙楞楞地便过来搀扶:
“二爷爷。”
周伯还想说什么却未及出口,已是被两人架得两条细腿一路腾空地去了。
王伯望着同僚背影,抿紧嘴,不出一言。
看来两个外府管事间是有矛盾的,面前这个王伯甚至可能已被承王府所收买,而周伯对花府忠心仍在,却已被王伯与承王府的势力所架空,难有作为。
夫人点点头:
“倒是我想得差了,原来疾风识劲草,周伯是不想佃户们离去,而王伯却是意在如此,是也不是?!”
这句话说的几乎是声色俱厉,夫人保养得体的俏脸涨得通红。身下员工想集体跳槽,心腹骨干居然带头挑事,换了现代哪个公司的ceo,早就拍桌子指鼻子开骂了。
王伯老脸也如夫人般通红,不言不语,既不点头,也不否认。
财务不管行政,孙赵两位仁兄不能作任何评论,遇此只能一旁傻站着。
人群中那两人挤眉弄眼地向王老头打眼色,却没有任何响应。
花忆蝶终于回过神来,敏锐地扫视了下全场,眼珠一转:
“娘,我累了,这里可有地方歇息?”
刚才众人齐聚,居然没人介绍一下这位蒙面女子,王伯一楞:
“这位是?”
夫人定定神,回过头怜爱地抚着女儿的头,却是气得不再看王伯一眼:
“忆娘,见过王伯,他是我们花府的南庄大管事。方才离开的周伯,是二管事。”
大管事这几个字说得特别重,王伯本已退潮的脸又是一阵红:
“原来是花小姐,小老儿有礼了。”
“王伯伯不必多礼,你看这天又热,大家站在这里多累,这几位还在边看边听边扒饭呢。花忆蝶也有些饿了,看你们吃得香,就想忍不住厚颜说一句:要不请哪家添双筷子,我和娘在此搅扰一顿罢?”
娇滴滴的花家小姐不仅要体验一回农家乐,谈吐还如此生动有趣。周围的人不少都笑出了声,王伯的脸也绽出一朵菊花:
“小姐,乡下没什么好吃的,若不嫌弃,就请夫人和您移步到我家吧。”
“好啊。”
“不――”
夫人本在气头上,正想拒绝,这时手中突然多了一物,柔软凉滑,一惊之下细辨,原来是花忆蝶将一只小手塞过来,轻轻挠了挠夫人手心,又开始划些什么。
感觉到手中划出的字样后,过了一会,夫人恢复冷静道:
“也好,如此请王伯带路。”
王伯挥挥手:
“都散了吧,先回家吃饭,等过了晌午,想退佃的几户人家都到村祠里来。”
“王叔,得让大伙儿都把佃契也带着,趁着主家大人在,咱们今天便一起退了罢。”
那两人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王伯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却被花忆蝶捕捉在眼中,脑海中顿时多了个问号。
王伯安排好两位先生的伙食,再挥下手,闷闷地转身前行,他虽年迈,步履却仍颇矫健,肩背也挺得笔直。
众人见没得看了,也便喊儿唤女一番,各自散去。
夫人正要拉着女儿一起走,却握了个空,花忆蝶已抽出纤手,紧赶几步追上王伯。
夫人正要出声唤她,却见花忆蝶与王伯交头接耳几句,王伯居然笑出了声,心中疑惑,却将方抬起准备招呼的手放下,心中盘旋着临下车前,女儿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娘,到了地方,不管我做什么举动,请相信我。”
以及掌中划的那两个字:
静观。
相信她么?
相信她吧。
望着那个纤秀娉婷,熟悉而又开始陌生的背影,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忆娘,你长大了。
轻纱下,长长睫毛如蛾翼,轻快地扑闪着:
“哦?这么说,王伯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
“呵呵,记得记得,小姐小的时候,就像个活生生的玉娃娃,老爷为你摆百日长生宴的时候正值冬至,我们几个外府的都被唤回来吃酒。一个个见了都叫:老爷夫人有大福,转轮神送下一位这么美丽的女公子。将来,不知哪个贵人有福,能娶得小姐为妻,给个皇帝都不换哪!”
“嘿嘿,”花忆蝶嘴角牵强,笑得有点发苦,急转话题道:
“哼,我猜最后一句是你们几个老家伙私下聊的吧,当我爹的面这么说,找抽呢吧。”
看王伯其实是个直爽不擅拘礼之人,也就不顾老幼尊卑的没大没小起来。
“哈哈!”
王伯捧腹大笑:
“小姐真是聪明,果然是我们几个老不死的晚上抱着酒葫芦,一边踩着雪走夜路回庄子,一边醉醺醺地胡吹海喝。当时老陈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我们当时还吓唬他说:再躺着就把你的脸当夜壶,每人尿上一泡!”
说到这里,突然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果真是老得糊涂了,居然在花家的千金小姐面前说出如此疯话!要是让人知道如何得了!
正想提起掌来赶紧给自己掌几下重的,老眼偷觑,却见花忆蝶并无羞怒之色,只是诧异地问:
“半夜雪路,你们又喝了酒,不怕有个意外么?为何不在府中歇息,第二天再回去也不迟?”
“小姐有所不知,”王伯死里逃生般暗地庆幸,举袖拼命擦额汗:
“冬至前,各庄送到花府一批粮蔬后,需得加紧备制腊肉、风鸡、火腿、香肠等干货;此外要在大雪封山前捕猎一两次,所获的狍子、狐狸、花鹿、灰兔等还要剥皮硝制,我们都急着安排村庄人手,生怕懈怠了主家差事,误了府上的应用。因此虽是老爷夫人都挽留我等,我等还是一心想赶回去,农事误不得啊!”
“为何我爹不派遣马车相送?”
“小姐真是心细,这句话和当年晚宴间夫人说得一样。”王伯展眉注视着花忆蝶,笑了笑,眼神中满是暖意。
“既有车马,为何不坐?”
“主家厚德我等不敢忘,可是这个却如何使得?”王伯连连摆手:
“我等俱是花府做事的人,若非十万火急,怎好动用主家车马?”
花忆蝶无语,看王伯也不像读过多少书的样子,怎么有些事情比老夫子还迂腐?
“那,你们过府时,为何不骑乘村里的驴过来?骡子也行啊?”
“冬天骡马都有用途,背粮负柴,庄里缺不得。”
花忆蝶彻底无话可说了,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幕画面:
冬夜雪初霁,几个已不再年轻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前行,一边呵手灌酒抵御寒冷,一边大声开着粗鄙的玩笑。有人不胜酒力倒下,其余的半开玩笑地将他架起来继续向前。
雪是冷的,血是热的。
为何今天却会是这样?
花忆蝶凝视对方,面色黧黑,脸上布满岁月的沟渠,即便有一阵笑意平缓了表情,之后又恢复到原先一副愁苦的模样,那是标准长年野外劳作者的形象。她不由脱口道:
“王伯,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王伯的眼神先一茫然,继而恍然,嘴唇微微颤抖,泪水瞬时盈满眼眶:
“不辛苦,不,一点也不,我那个,”立即扭过头指前方,同时使劲吸一下鼻子道:
“小姐,我家就是东头那两间屋。”
老头乐着乐着,被小姑娘的一句话差点弄哭了,夫人在后边已经彻底看不懂了。
只见花忆蝶回头,面上轻纱难掩一笑粲然:
“娘,开饭罗!”
王伯的妻子原是内府丫鬟,见东主登门,忙不迭又要去杀鸡做羹汤,又要去地里割韭菜来炒鸡蛋,被花忆蝶拦下了:
“大娘不必如此麻烦,我们不讲究的,便饭就好。”
饭菜很是简朴,茄子青菜豆角之类,夫人心情不好,加上天热没胃口,动了几箸就停下了,花忆蝶却久违了这些农家乐式的新鲜蔬菜,抱着比脸还大的土陶碗吃得津津有味,比起狼吞虎咽的王伯不遑多让。
午餐快结束时,一直在厨房忙个不休的王大娘终于端着一盘新摘的红果出来,轻轻放在桌上,却站在花忆蝶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埋在碗里间或抬起夹菜的那张精致面庞,别过脸去偷抹眼泪。
花忆蝶正和几条连在一起的清蒸茄子较劲,忙里偷闲抬头:
“咦,王大娘,你怎地哭了?”
不是一顿饭就把人家老婆吃怕了吧?再抬头看王伯,正把一盘残羹菜汁拌在饭中,吃得正欢。
王大娘一脸慈爱地端详着她:
“真是,十几年不见,小姐竟出落得这么大了,奴家今天能再见上一面,真是高兴得梦里都会笑醒。”
花忆蝶一脸不解地放下碗,嘴边还粘着饭粒,伺立一边的兰儿忙上前用手指抹去。
“月娥?真的是你?!”夫人凝视了王大娘半天,终于认出她来。
“月娥见过夫人。”王大娘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
夫人忙扶起她:
“忆娘,这是我当年的一名陪嫁丫鬟,为娘当初生你之时,她随奶娘宋妈妈一同照顾你,虽未吃过奶水,却也算是你的半个奶娘。”
“夫人,这却不敢当的说……”
“呃,”花忆蝶一个饱嗝。
坐在饭桌下首的王伯终于放下筷子,拍拍肚皮揉揉鼻子:
“我家婆娘当年伺候夫人月子,成天抱着你舍不得撒手,回来总对我说:多漂亮的女娃娃,眼睛乌溜溜的像会说话,小嘴真如一颗甜樱桃,长大不知要迷死多少家的王孙公子……”
“呃咳!”
三位女性同时不爽,王伯吓得脖子一缩:
“喝汤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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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章 、动机
农屋简朴,瓦舍木梁,泥地土墙,就餐地点就在堂屋,正对着敞开的屋门,桌椅一应家什俱是粗木打造,颇有几分农家乐的味道,花忆蝶坐在母亲下首,好奇地左看右看,一侧头,发现外面有可疑动静:
“咦,那人是谁?”
院子的土墙不高,院门关闭,墙外有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在游荡。
“那是承王府派来的人,名唤丁三。”
王伯如此开门见山,倒叫夫人她们感到意外,当下坐着静静地继续听。
“承王府的人自去年就开始来此走动,游说村邻退佃,改租七里外的承王府田亩耕种,说是三年免租,三年半租,不少人动了心,我和老周四处劝说,大家方才按捺下来。不想一个月前,出了一件事――”
花忆蝶心一提,与夫人对望了一眼:
一个月前,分明就是花忆蝶落水的那几日,
“那丁三和董四来到庄里,到处宣扬,说承王府的庄子后山里挖出了金矿,凡承王的佃户,均可采金分利。唉,”
王伯叹了口气:
“说到底,钱帛动人心,这下不光是年轻人,连那些平素稳重老实的汉子婆娘们都再坐不住了,纷纷要退佃迁出庄去。老周也变得古怪起来,成日躲着我不见,我再像之前那般说和走动,越来越少有人听。最可恨是那丁三董四,明地畏惧花家,不敢仗着王府的权势,却另出毒计,扬言要带着几个莽撞后生捣坏耕具,田地撒碱,彻底毁掉这个庄子,罢耕退佃。我心灰意冷之下,就想将全庄尽都遣散,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再从南边找批灾民过来落脚,重新来过。”
说罢,咧嘴一笑,笑容却是甚苦。
“承王答应采金分几成?”
“过千抽一。”
才千分之一个点?若非脸皮比城墙厚,怎么好意思开得出这种价来?
花忆蝶嗤之以鼻,这承王看来是个小气到家的主。
夫人却仍是半信半疑:
“哦?这么说,反倒是周伯与承王府的人有暗气相通?王伯可有证据?”
“这……”王伯一楞,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娘,我选择相信王伯。”
花忆蝶注视着墙外游荡来去,时隐时现的丁三,语气冷静得怕人。
“忆娘,何出此言?”
夫人一楞,居然忘了再次纠正女儿的自称口吻。
“因为屋外那监视此处的承王走狗,便是最好的证据。”花忆蝶如同王伯不存在一般,认真分析道:
“我们甫一入庄,王周两位管事便来,请问娘可记得,那两位承王府的人,是离哪位管事近一些?”
“记得仿佛是站在王伯身后。”
“正是,试想,对于自己尚未完全控制的东西,是否要更加盯牢,以防有失地呢?骚蕊王伯,啊不是,对不住王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东西,你本来就不是东西,哇!我呸呸!””
花忆蝶手忙脚乱地解释,王大娘噗嗤一乐,觉得有损夫纲,赶紧抿嘴收拾碗盘下去。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怎奈挂不住脸,正想丢女儿两句,却听得一阵朗笑:
“哈哈!小姐真是风趣!”王伯笑得直抹眼泪:
“不错,我王忠武是人,怎会是样东西,哈哈!不过小姐说得极是,那丁三董四,怕我以在庄中与大家多年的交情,反过来说服佃户,便对我加倍提防,我家平日里的举动,都有他们监视,庄中的几个楞小子,现在也都成了他们帮凶,实在可恼!”
说着说着,满面笑容变成了怒不可遏,“砰!”地一声,举掌重重拍在木桌上,几个剩碗被震得一跳。结果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
“小老儿该死,惊吓到了夫人和小姐,小老儿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求夫人降罚。”
花忆蝶灵俐,扶好几个满桌乱滚,险些掉地的圆碗,再去劝慰那位脸色有点发白的妈:
“娘您别生气,王伯只是不会说话,但是是个直心肠的好人。”
她望着夫人举帕按住的高耸胸口,咽了口唾沫,按常规桥段该当女儿帮娘揉心口压惊才对,可是――
这个我真下不去手哇!
我不是**!不是色狼!更不是变态狂!
好在始终侍立在旁的兰儿赶上,当着神色千变万化的小姐的面,为夫人轻抹顺气。
“罢了。”
呼,听到夫人平静语气,尴尬的王伯和花忆蝶同时松了口气。
“王伯,我女儿年纪幼小,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夫人赞许地看了一眼花忆蝶,继续道:
“我便信了你,但此事终难善了。佃户,花府是不愿任其自退的;承王那头,我也不想在我夫君未回焕州前撕破面皮。于此,我们需要好生想个周章出来才好。”
此话一出,便是真正将王伯重新当作自己人看待了。王伯一脸感激,点头称是,然后捧着头冥思苦想,怎奈水平有限,半天没憋出一个点子来。
夫人也没把希望寄托在王伯身上,只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见花忆蝶站起身,厅中来回踱步,又抬手摸着自己白玉般精巧的下巴。一会儿,在夫人与兰儿愕然的目光中,向门外走去。
“忆娘,你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花忆蝶径自走到土墙下,冲着墙外喊:
“喂,外面偷看的,一顿饭的时间都过去了,瞧够没有?”
“哇!”
那瘦高个儿的丁三见有人出来,正准备后退,一惊之下几乎摔倒。
“瞧够了的话,给我带个路,我要去周伯家。”
“你……”丁三隔着墙气结,怎么说也是个千金大小姐,说话怎么这样没礼貌?
“是我没错,”花忆蝶推开院门走出来,斜眼瞥着他,鄙夷一笑:
“怎么,不敢?”
刚下饭桌的花忆蝶并未戴面纱,真容出现,虽说丁三嗜赌如命,向来不好女色,当下也是大为震惊:
这便是传说中的焕州第一美人?花忆蝶?果然名不虚传!杏眼桃腮,雪肤樱唇,小小年纪却婀娜妖娆,说不尽的风流。原来真有书中所谓的国色,怪道小王爷初见之下,便视作禁脔……
难怪,难怪。我见犹怜,况风流少年乎?
酸腐气发作中,不禁摇头默默吟哦起来。
刻意摆出蔑视的姿态,却被对方看作成发浪,无辜的花忆蝶歪着头看他:
“这位,你还好吧?”
“啊?”
“记得吃药啊。”
情真意切,语重心长,丁三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这叫什么话!”
“好啦,头前带路。”
“是,呃不是!”
作为下等门客,习惯性地接受指令后,再次发现不对劲: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们家小王爷近来可好?”
花忆蝶突然甜甜一笑,丁三顿时一阵目眩,不由想到:
难道说……
对呀,她这般不避嫌疑,确实有可能……
不好,若已是小王爷的枕边人,吹几阵香风入耳,我却岂有好果子吃?
该死,王爷钧意是要冶花家,小王爷却想着花家的美人,两边得罪不起,苦也!
丁三没奈何,硬着头皮说声带路便是,忍着气转身就走。
兰儿和王伯急急追出:
“小姐,您要去哪里?”
两人齐声道,屋中夫人也站起身,焦虑地望着墙外。
“我想去一趟周伯家,片刻即回。”
“兰儿随您同去!”
“不劳这位费心,小老儿来为小姐领头带路。”王伯狠狠瞪一眼丁三。
“这样,兰儿且随我去便是;至于王伯,”花忆蝶想了想:
“请你和王大娘照顾好我母亲,再找人将两位先生请过来,一同将田庄的退佃人数,田地亩数核算清楚。”
“小姐……”
“拜托。”
“……好,交给小老儿去办便是。”
“多谢。”
王伯转头怒视丁三,矍铄眼神中如有火在烧。
“丁三,从前其他事我却都忍了,今天我家小姐前去周忠洛那里,无事便罢,若少了一根头发,王忠武便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把你给活剥了!”
丁三哼了一声,色厉内荏。
“小姐,此去尽是村中大道,四周都有村舍,这厮若带你绕路,放声大喊便是。”
“嗯,好。”
“南庄各佃户虽嚷着要退佃,仍是实心肠的本分庄汉,寻常都夜不闭户,向无恶行,您若有事,他们必会拼力保得您平安。”
“啊,好。”
“荒唐!我仍求过功名的人,非礼勿为,怎会作那等邪行?!若随我去便去,若不走,请自便!”
丁三终于忍不住拂袖径直就走。
实在受不了被人当流氓看待。美人虽好,怎比得上盏中骨碌乱转的那六枚骨头?真是庸人见识!
“保重。”王伯送女儿出嫁般,一万个不放心。
“王伯放心。”掂了掂袖中的银妆刀,再目测一下瘦如柴杆的丁三那脖项上凸起的颈动脉,花忆蝶信心十足地道。
……
一路无话,丁三热衷于博彩事业,对于美色当前,也只若初见时的一次震慑,习惯了也就熟视无睹,将花家小姐和丫鬟领至一处小院前。
“便是此处了,随我进来。”
“慢。”
“怎么?”
周老头已被收买,我倒看你个小丫头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我好喜欢小王爷上次为我买的这支金簪哦。”花忆蝶陶醉状抬手摸发髻,摸来摸去,总算拈住了一支簪子。
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丁三倒吸一口凉气:小王爷,您这么玩法,王爷的大事怎么办?
“你乖乖院外等着,回头小王爷那里自有好处。”
花忆蝶示意兰儿递过一个小小银锞子,抬着傲慢的小下巴进去了。
兰儿紧跟其后,院外一阵风起,只有瘦不禁风的丁三傻傻捧着小银锞呆在那里。
进去,小王爷肯定会生气;不进去,王爷可能要生气……
进去?不进去?
……
兰儿偷偷拉窃笑不已的花忆蝶:
“小姐,这支簪子分明是去年您生日时,老爷着城里永鑫坊打造,作为礼物送与您的。您,您是在骗他的吧?”
“当然,不说我与小王爷关系亲密,他必会跟着进来,拿捏周伯,左右事态,我和周伯之间无法深入交流。”
“这倒是了。”兰儿听得似懂非懂,但总觉得不放心:
“不过小姐,待闺之身与男子不能往来,您这样说自己和小承王的,的事,传出去怕是于您清誉有损……”
花忆蝶满不在乎:
“事急从权,世间毁人清白的悠悠之口多了去,我便不说,也会有人恶意中伤,清者自清,再说,――”她呶嘴指向院外:
“凭他?对外宣扬?没有小王爷的意思,他敢么?”
兰儿也不去看那丁三是否处在要混乱的节奏,只顾红着脸去捂小姐撅起的小小红嘴唇:
“小姐,不能这样……”
不觉来到房门口,里面拄拐走出周伯。
“你是?小姐?!”
周伯慌乱多于惊喜,一边往里请贵客,一边不住向外打量着什么。
“别看了,他们在外面候着呢。”
花忆蝶打算大刀阔斧地摧毁对方意志,大咧咧坐定上首一把木椅,感觉质量比王伯家的好上很多。
拍拍身边立着的兰儿:
“兰儿你也坐下。”
“可是小姐……”
“坐下。”
“……是。”
房中只有两把大椅,没了平等对话的地位,周伯只能忍气吞声,找了个顶门的小凳子,委委屈屈地撑着拐杖坐下。
“周伯,日子过得不错呀。”
花忆蝶如上门收租的恶霸,狞笑着打量着堂屋,虽也是农家装饰,倒是比王伯那里要好上几分。
“老奴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身边没有承王府的人,周伯显然说话没什么底气。
看来是根墙上草,风吹两边倒,干脆开门见山吧。花忆蝶一龇小贝齿,装得恶狠狠:
“承王府给了你多少钱?千分之二?”
“你怎么知,啊不是!哪有此事!”
周伯开始擦汗,花忆蝶暗笑:和自己猜的居然一样。
“周伯你应该知道我坐在这里目的,如果不知道你做过的事情,我是不会来这里的。”
纪检人员都是这么干的吧?
“老奴做过什么?请小姐说明。”
老头开始负隅顽抗,驼背一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坦白从宽,知道我娘为何未亲来这里?就是想给周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回到花家的机会。”
花忆蝶的语气一下变得耐心而诚恳。
“老奴……”周伯头依然固执地拧向门外,侧面看去,嘴唇却似在哆嗦。
一位胆战心惊的老婆婆上来献茶,应该就是周伯家里的,花忆蝶板着的小脸一松,嘴甜地喊了声周妈妈。
犯人有罪,家属无罪,要区别对待,不能将一船人全部打翻。
花忆蝶接过茶轻啜一口,貌似不经意地问:
“周伯入花府多久了?适才吃饭时听王伯说,他已在花府干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呵呵,老奴十岁典身入府,成为花家的奴仆,至今已干了五十五年!”
望着周伯一脸的悲凉,花忆蝶有点明白了。
周伯是终身契的奴仆,故自称老奴,而王伯则是半世契的常仆,所以可以在领导们面前称自己为小老儿。
忠心耿耿的老员工,被后来人冒上赶超,只能屈居副任,加上包括终身自由等各方面福利待遇均比后者差这么一截,心中的抑郁可想而知。
“五十五年,实在不易,”花忆蝶前世今生都是心软的人,语气中不禁多了几分感情:
“把周伯的腰背都累垮了,花府上下能有饭食,也得多谢你与王伯把南庄治理得井井有条才对。”
“老奴不敢当,只是这背,却不是累的,是二十年前上山采木造水车,让一棵朽树给砸塌的。”
花忆蝶彻底傻了,望着他的脊背上,变形的崎岖如同一道岁月的山梁,记录着无尽的汗水乃至血泪:
“当时可痛得厉害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一路被抬下山时,痛晕了好几次,呵呵,不过,所幸护得那老小子安然无恙。”
周伯自嘲地笑笑,口中的老小子,咀嚼起来,有曾同甘共苦过的欣赏、爱护、羡慕、不甘……各种复杂之情。
“那人是谁?”
“就是小姐所说的干了三十年的花府常仆,现在的南庄大管事,王忠武。”
花忆蝶无法再说什么了,起初真的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竟如此纠葛复杂,但再一回想当周伯骂完王伯,被搀扶回屋时,王伯那痛苦却坦然的表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后屋仿佛传来周妈妈低低的啜泣声。
堂屋里,良久的沉默。
“周伯,”隔了半晌,花忆蝶艰难开口:
“无论是你,是王伯,花家都欠你们很多。二十年前还没有我花忆蝶――”
伴随着心中一声苦笑,就算是一个月前,也没有我这个版本的花忆蝶哪:
“但我能知道你的酸楚和不易,你在花家仍是终生契,加上你的背伤,事成之后,承王府那里必不会要你――”
周伯的驼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但此次你若能离开南庄,我保证,花府上下必定不会有人为难与你,花忆蝶言出必践,三日内会将典身契送到你家。”
“小姐!”
周伯回头,苍老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花忆蝶不忍,扭过头去不看他,迅速把剩下的话一起抛出:
“只是佃户方面,他们都是整理花府田亩,春耕秋收的好手,还请周伯看在与花家一番主仆的情分上,不要再劝他们退佃还田,至于其他事情,花家自会处理。兰儿,我们走。”
待到两道倩影闪出院门,周妈妈闻声赶出送客时,周伯还呆呆地坐在门口
“你倒是去追呀!”
周妈妈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死老贼见钱眼开,真是叫猪油蒙了心,这么仁义的主家天下可有第二个?……”
周伯也不理会婆娘哭天喊地地骂,只顾望着桌上那杯仍自袅袅的茶出神,脸颊上犹挂着未干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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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章 、舌战
院外丁三还在战战兢兢地等,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他开始后悔这项差事。直到看见花忆蝶主仆两人出来,才舒了口气。
花忆蝶垂头丧气地自顾自按原路往回走,根本没看见丁三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兰儿在后面见状,想了想小姐曾说过的话,鼓足勇气对丁三说:
“小姐说了,你很好。”
丁三喜出望外,不顾对方是个丫鬟,竟深打一躬道:
“还请转告你家主人,在下名叫丁仕郎,日后如有机会,相烦在小王爷面前多多提及在下,感激不尽。”
待抬起头时,两位佳人已转过屋角,去得远了。
又是一阵风起,带走几片地上的草叶,却带不走丁三丁仕郎那患得患失的心情。
……
愿以为压力加感化,拿下周伯二五仔本是水到渠成,谁知事出有因,没感动周伯反被周伯感动,倒贴一张卖身契不说,佃户的事仍然没有半分把握。
花忆蝶有点不甘心,有点无奈,兰儿想劝又不敢。
回到王伯住处,已近黄昏,桌上早早点起一盏油灯。灯许是不常用,上下点点铜锈斑驳,油也不太好,黑烟袅袅,熏得正坐在大桌旁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孙赵两位先生不时咳嗽几声。桌上摊着几本卷了边的旧簿,不问而知是田地租佃的记录,更是一部南庄的小小史书,记录了每一位村人辛劳拼搏的点点滴滴。
夫人正等得焦急,见女儿安然归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忆娘,你回来啦,早知如此,便再唤上刘妇随行,也好与兰儿一起随着你,也好有个贴身照应。”
看看娇小度和自己差不多的兰儿,花忆蝶对母亲的担忧表示同意,比起铁塔般的刘大姐,这妹子实在不是格斗型。
“娘,我没事。”
怎么说?周伯那头没谈拢?是因为自己都为他觉得冤得慌?
好烦,真的好烦。
花忆蝶勉强堆起一个微笑,安慰了下夫人,静静站在桌边,无意识地望着那些田簿。
自己对这个世界,还只是初来乍到,茫茫人海,能否找到要找的人?能否携她的手一同回到原来的世界?
自己的事情足以头疼一百遍,眼前好歹有花夫人顶着,不如不管了吧。
可是――
花忆蝶怔忡地望着那几本有点泛黄的田簿,突然感觉很不是滋味,眼前仿佛一幕幕电影截屏跳动着,闪过那雪中踉跄着的王伯;那山上被树木砸得背上血肉模糊的周伯,还有那捧着碗来围观的庄户汉子们,听得有趣时,脸上露出的憨憨笑容。
庄生梦蝶,人在梦中?蝶在梦中?眼前这些有血有肉的真性情,又怎是假的,又怎忍视而不见?
不再迟疑,也没有理由逃避。
花忆蝶心头一股久违的热血涌起,平抬双手盈盈躬下腰去,向两位账房郑重施礼:
“两位先生,可愿助小女一臂之力?”
两位埋头工作的先生转头看去,各自大吃一惊,慌忙离座:
“小姐请讲。”
“但凭东主吩咐,小人义不容辞。”
“好,我要请两位先生算笔账。”
花忆蝶抬起身,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神色坚毅,嘴唇紧抿,一扫往常的娇媚女儿态,眼中有两点星火在跳动。
……
明月初上梢头,花府南庄的村中晒谷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场周围笔直立着一根根大木,上顶一个石制火盆,熊熊地燃着不知什么油脂和着柴草,映得四野通明。显然此处也是南庄百姓平时集会的所在。
每个人都在翘首盼望着,直到几条人影绰绰在场边出现,才引起一片骚动。
承王府低级幕僚,食三等门客俸禄的丁仕郎,化名丁三,伸长瘦颈急急地看,待发现来人中有自己苦候已久的窈窕身影,忙引上前去招呼,也不管那胖胖的董四向自己投来不解加探询的目光。
“姑娘,斗胆请借一步说话。”
丁三纠结了许久:既是小王爷的人,再称她为小姐显得生疏外道,日后如攀不上这层关系,则未免太过可惜;但若喊她一声世妃娘娘――男未婚女未嫁的,人家老娘又在身旁,估计得挨抽。
干脆,学习京中时尚,叫姑娘吧,亲切热络些。
夫人和王伯一脸厌恶地想将他逐开,花忆蝶劝慰他们暂勿冲动,随着丁三走开人群两步,兰儿誓死紧随其后,丁三却不在意。
来到场边不远一株歪脖子树下,花忆蝶冷冷看他,要开始对决了,不用再扮惺惺作态:
“何事?”
“那个,在下丁仕郎。”
“认识。”
“承王府的小王爷――”
“不认识。”
“啊?”怎么换个说法了呢?丁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抖抖指着自己头上:
“那簪子?姑娘的簪子?”
“我爹送的。”
“这,姑娘你可记得――”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花忆蝶早不耐地自顾自往回走,丁三急了,跟在身后想扯嗓子又不敢,压低声音叫道:
“姑娘,还请看在小承王爷的面子,莫提及我俩的来处罢。”
花忆蝶转身,轻蔑地看他:
“怎么,鼠辈见不得光么?”
说罢冷哼一声,领着兰儿扭头就走,留下一缕暗香。
丁三呆在当地,心头一股怒意渐渐涌起:
“臭小娘!胆敢耍我!既然如此,须怨不得我给你好看!”
……
场中央,站着南庄的主家来人,花夫人、花忆蝶、兰儿和王伯,王伯清清嗓子正要开口,人群分开两边,一个驼背老人拄杖走出来。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周伯走到场中,站在夫人的身后,王伯的右侧。
王伯与周伯互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赢了!终于将周伯争取过来了!
站位决定一切,大家都已明白周伯不再支持退佃,人群中顿时升起一片嗡嗡声,花家一方自是狂喜不提;承王府一方董四骇然,丁三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滴血:
这把叫庄家扮猪吃老虎,输得实在冤!
都怪自己糊涂!都怪花家那个古灵精怪的臭小娘!
……
王伯简要介绍一下背景,便有请出花府主人为大家讲话。花夫人沉吟着,终于一脸不情愿地向女儿勉强点头示意,花忆蝶施施然上前一步,摘下面上轻纱:
“乡亲们,我是花焕州之女,名叫花忆蝶。”
白天有见过的,再度惊艳;晚上首次一睹芳容的――尤其是后生小子们,一阵骚动,逼得半环状人群缩小了几分,王伯周伯两人不得不充当临时保安维持秩序:
“退后!都给我退后!休惊了花家女眷!”
望望一双双炯炯眼神,花忆蝶顿感自己明星气场十足,连带自信和勇气都直线上升:
不就是由农民转职民工么,我来替你们算这笔账。看大家到底是赔是赚!
“首先回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一个采金工,一天可得多少金?”
清亮空灵的嗓音并没有立即得到回复,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哪能让你讨得头彩?!
那丁三咳一声道:
“我表哥在金山洗沙,据说一人一天可出一两金。”
“嗡!”
一下炸了锅,交头接耳的幅度和音量顿时增大,花忆蝶不无悲哀地望着燃烧着兴奋的朴实的脸,摇了摇头:
“一人一天一两金,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两,一百人的话,就是三万六千两,花府南庄的劳力是――”
“南庄共一百七十户,人口五百七十四,青壮二百七十七。”
孙先生老花眼加高度近视,由赵先生捧着几张纸大声念出来。
花忆蝶飞速心算了一下,朗声道:
“如此,单计南庄青壮,若都去采金,一年可淘得白银近百万两。如果有力气的妇孺一并上阵,按四百人算,一年可为王府挣到一百四十多万两白银”
“咝!”
全场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大家先不要高兴,按过千抽一的规矩,你们的报酬是一千四百两白银,也就是一百七十户人家分这一千两,每户约八多两银。”
“那还不让我们退佃?!”丁三和董四互相挤挤眼,得意地扯着嗓子道。
花忆蝶没理他们:
“也许这样你们也会认为,靠采金可净挣着八两雪花银子,已经很不错了。”
顿了顿又道:
“但要挣这八两银子,你们需要先放下农耕作业,这笔损失你们可曾算过?
众人听得都是一楞,董四腆着大肚子,阴阳怪气地在人群中尖声道:
“这却奇了,莫非成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反是挣得多;去金山采金倒是亏了不成?”
场内有起哄声,更多的人却是沉默着,只用亮晶晶的眼睛,向花忆蝶无声地询问着。
花忆蝶坦然四顾,微笑了一下道:
“我南庄计一千四百六十七亩地,上中下各等平均,每亩可产稻二石,按市价折钱可得二千九百贯,若分摊下来,每户可得十七两银还多。”
继续沉默,人们心中都是一哂:
这小姑娘终究年龄太幼,加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知人间还有税赋徭役这一说?
“哈哈哈!”
丁三仰天长笑,精瘦的脖子青筋毕现。
花忆蝶不禁想到一首有关鹅的诗:曲项向天歌。
“这位承王府的客人,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么?”
“哈哈!我笑花姑娘年纪小,田里的事情懂得毕竟不如庄户人多,”
说完才反应过来,脸一白:
“我不是承王府的,莫要乱说!”
恨是恨上了,一句姑娘说溜了嘴,却是一时改不过来。
花――姑――娘――
花忆蝶恨得牙痒痒:尼玛人话不学,非得这样称呼老子,不,老娘么?!
强忍不快,故作轻快地一挑眉头:
“哦,原来我说的不对,那么请承王府的瘦客人讲来听听捏?”
“按天启十二律中的田律,佃户每年收成需按官四主四佃二进行分配,即凡丰年时,将四成粮缴于官仓,四成粮缴于地主,二成粮归自有;歉收之年时,按每亩产稻一石,折市价缴四成银或粮于官仓,地主方面缴三成半。其余归自有。”
其余?要到了灾年,光是这百分之七十五的税赋,恐怕就得逼着百姓卖儿卖女,哪还有什么剩余?!
花忆蝶快要出离愤怒了。
再看佃户们,眼神纷纷黯淡下来。
心算了一下,一年辛苦下来,每户不足3.5两银子。
花忆蝶手一摊:
“种田收入只有采金的一半,看来相差很多啊。”
“可不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在说同一句话。
看来面孔虽漂亮,脑筋终是不行。丁三董四对视一眼,呵呵冷笑两声。
女子无才便是德,却非要充强项硬出头,今日且看你如何下台。
“如果花府只要二成呢?”
“什么?”
正在得意的丁三董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再说一遍?”
许多人都在问。
“花府愿意免除二成田租,只向每佃收取二成。”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花府的意思?”
丁三喘着粗气。
夫人大惊,一把拉过花忆蝶退后。
忆蝶!
娘!
母女无声对视。
你在作什么?!
对不起,娘。
为什么减租这样的大事,不事先和我商量?
娘,我们现在只能这样做!
四成降为二成,花府今后怎么办?
相信我,减租不会动摇花府根本,而且我发誓,若按我的法子去施行,花府非但不会衰落,反之会更加兴盛!
母女俩相对无言,眼神间却交流着彼此的心声,片刻后,夫人银牙一咬,放开女儿,骄傲地挺起高耸胸脯道:
“我女儿所言,即是我花家所言,花府田庄从此每年只收二成田租。”
夫人之言不亚重逾千钧的大石入湖,顿时激起万重涟漪:
“真的?二成租?我不是耳背了吧?”
“花家夫人当着这么多人说的,红口白牙,人家是何等身份,自然是真!”
……
承王府方面按捺不住了。
“这个,花府可要想清楚了,天启田律是定的官四主四佃二,若是擅改,等同违律,无人追究还好,若是――”董四意味深长地阴阴一笑:
“若是有人举报,朝廷按动摇经济,蛊惑民众查办,那可就不好办了唷。”
有人向董四怒目相视,却被身边的人劝住了。
“哇,小女子好害怕。”花忆蝶轻拍胸口,居然发现自己的胸比起母亲大人差着些,不过还是挺有料的。
“承王府胖客人说的也很有道理,犯法的事却是做不得的。即便我爹是焕州牧,也需防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陷害。说起来,那些小人实在可恶。”
“可恶之极!”
“可恶透顶!”
“打他娘的!”
群众响应之声此起彼伏,丁三董四骑虎难下,在愤怒的围观中如芒刺在背,一面拭汗一面故作满不在乎。
“不过,我倒有个好主意。”
所有人安静,瞪大眼睛的同时竖起了耳朵。
王伯觉得小姐很有说书人的潜质,一波三折,把整个会场的气氛都调动在她的手中。
“我们花府可将这二成田租作为无息贷款,作为田庄扩大再生产用途。”
“小,小姐,什么叫无息贷款?还有扩大再生产?”
兰儿弱弱地问。
正好少个帮腔的,花忆蝶意气洋洋地扫视一圈无数人脑袋上顶着的问号,耐心解释一番。
终于听懂之后,佃户们得意了。
加上二成租后,收入翻倍,比之采金所得,虽然仍有一两左右的年收入差距,但毕竟当惯了农夫,久扶锄犁,没人愿意为了多挣一两银,跑去陌生的环境,做祖辈未曾接触过的营生。
承王府客人们不淡定了。
竟有人敢作此想?!
“贷款是无息无期限的,只要不退佃,花家田庄中的佃户都可享有贷款的权利。”
花忆蝶怕佃户们对欠钱这种说法仍存在顾虑,又补充道。
“那得啥时候还上呢?”
最早狠狠瞪董四一眼的汉子憨憨地问。
花忆蝶淡然一笑:
“等到我花忆蝶百年之后,再说罢。”
“忆娘!”夫人失声惊呼,长生大神在上,女儿居然拿自己的性命来作这个约定!
“小姐!”兰儿和王伯、王大娘同时喊。
王伯老脸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抖,王大娘又开始抹眼泪了。
全场沸腾。
“小姐长命百岁!”
“花小姐大善人,能活到我孙子抱孙子!”
“都不对!小姐准能活到村头老槐树那么久!”
“……”
花忆蝶恶寒,这样下去,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都要从他们口中蹦出来了吧。
会不会从此多了一大批死忠的粉丝加保镖呢?
火光中,丁三董四脸色惨然。
事到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了,原以为十拿九稳之事,谁曾想半路上杀出个花忆蝶,落子不按章法,生生将一盘大好的棋局给搅乱了。
拼了!
丁三一咬牙,豁出去道:
“乡亲们且听我一言!”
大家沉浸在财富带来的高潮中,压根没人听见。
“丁三!你还想作甚?!”
董四急了,生怕丁三一冲动,作出不利于王府之事。
“她们加了筹码,我们也要跟!”
赶情这位丁三,真的是骨灰级赌徒。
“你疯啦!采金是王爷的头等要事,开出的过千抽一是铁价不二,谁敢擅作变更!”
“此事必须得成!否则王爷的惩罚之厉,你是知道的!”
“那也好过我等自作决断!事先未禀王爷得知,自己这般胡来,仔细回去主子扒了你的皮!”
董四快晕了,与其让王爷处分下来,不如自己先弄死这个二货队友算了。
董四正考虑要不要找根棍子给丁三来一下,丁三已抢先开口,一声喝道:
“承王府可以出到过千抽二!不,过千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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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章 、演绎法
就算董四手中有家伙都晚了,恨得直跺脚骂娘,丁三恍如不闻,眼中满是血丝,只是狞笑着望向场中那个俏丽身影:
“花姑娘,这下怎么说?”
再说一句我找砖拍死你!
花忆蝶勃然大怒:丢你一脸爱情动作片!你全家才花姑娘!
“承王府瘦客人改价格了,不怕王爷不高兴么?”
这你也知道?!
丁三快哭了,硬着头皮死撑:
“我俩有机变之权,不,我说了我不是承王府的!”
“那好,千分之三是不少了,我们故且不论,只问你一个问题,”花忆蝶知道数字再一列举给村民们,又是一番波折,当下决定不再作过多纠缠,直击对方要害:
“金山需要多少工人?难道说单要这南庄一庄之青壮便足够了?
“当然不够,金山出金,正在四处招工,人是多多益善,越多越好!”
丁三仰头打了个哈哈。
“那依南庄之力,一年真的可采金一百四十万两?”
“没错!”
“你在说谎。”
“我说的句句属实!”丁三毫不客气地回嘴。
“好,”花忆蝶扭头问身后两位账户先生:
“赵先生,请问可知焕州去年缴纳税银多少?”
“回小姐,邸报有登载,官府公文也有记录,每年各州需缴纳六赋十税,六赋是……”
“好了,我只要总数。”花忆蝶不耐烦地挥手。
“天启九郡十三州,焕州去年岁贡居第四,折银一百五十万两。”
“呵呵,看不出,单凭你一个承王府的金山收入――还是只用到眼前这些劳力的部分收入――竟抵得上焕州五城十八镇的总和。”
丁三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忽地胁下被人用指捅了一下,再看董四脸色有点苍白,附耳几句后,丁三的脸也白了。
花忆蝶像是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道:
“那金山中的工人,得有多少呢?嗯,算算怕是有十个南庄这么多吧?”
“哪有这么多?总数现在只有一千七百……”
董四趁丁三滔滔不绝的时候,终于成功捂住了他的嘴。
“尾数是多少?咦,你们两位怎么打起来了?这――也罢,我自己算来,”
花忆蝶故作一声惊讶:
“天!按一千七百计,承王府一年收入近千万两白银哪。”
众人呆住了,一年苦到头的他们,平日里只见铜钱未见过白银,千万白银这样的存在,已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能力范围。
只见火光下,花忆蝶吟吟笑道:
“千万之巨的收入,请问承王府要向朝廷缴纳多少税银?如不需缴税,敢问承王爷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大胆!”
“你敢毁谤王爷千秀?!”
丁三董四异口同声地喝道,声色俱厉,却是底气不足。
“哦?我毁谤王爷什么啦?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吧?”
花忆蝶笑得更甜。
两人的脸色更苍白。
柴枝哔剥,火光明暗跳动不已,映得众人面色均是好一阵阴晴变幻。
每个人心头都转着同一个念头:
承王要反?
……
承王要反?!
丁三董四互视,均发现对方的面上几无人色,以及眼底藏不住的深深恐惧。
其实,这个念头何止在每个王府门客的心中浮起过一次。
广纳徒众、结交豪强、四处敛财,千秀爷到底是想干什么?
每个人都不傻。
只是每次想起,脖颈后就升起一股寒意,于是再不敢想下去。
只拼命在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
我是门客,只是个门客,帮闲打杂,吃碗饭领份银而已,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一阵夜风过,吹落一团燃着的茅草,在夯实平整的土地上滚了几下,正散开在场中的花忆蝶身前。
花忆蝶不去理会,却得意地朝两人瞟了一眼,拍拍手掌:
“各位,花家的田庄,只要辛勤劳作,保证每户一年可收入七两银;至于承王府的金山么,钱虽然赚得多到我已懒得算,可是――”
花忆蝶故意将娇脆的声音压得低低,不怀好意地冷笑着:
“呵呵,可是却有点小危险哦。”
脚下的火光映着花忆蝶的小脸,明暗不定,显得有点狰狞。
“哇!”
一个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屁孩,见此情景,居然给吓哭了。
却恰如其分地烘托了一把视觉效果,正是花忆蝶求之不得的。
朴实的众村民不约而同地一个激灵。
钱少些,有米有肉的日子照样过;钱多了,却不知道啥时候会惹上塌天大祸!那件犯忌讳的大事,莫说提,简直想都不敢想,为了几两银子,反丢了吃饭的家伙,大大的划不来!
尤其是其中有不少佃户,半是常仆的奴籍(奴仆多用于府内),半是低等庶民,他们均是雍朝遗族的后人。老祖宗们当年一时兴起,意图光复大雍,结果兵败身灭不说,冲动消费之后形成的烂债,还得由子孙代代在天启当贱民来归还。反之一字,说来轻巧,尽是草叉对大戟,寒生对甲士,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历来都是兵膏锋锷民填壑,天下吃尽其苦,善良的百姓们对此事避之唯恐不及,怎还敢说个赞字?
一个壮汉犹在发呆,他的婆娘已忍不住狠拧他一下。
“哎哟!”
发觉声音大了些,身边村民都看向这里,忙压低声音:
“好端端掐我作甚?嗨,知你急了,待会儿回家便上炕,自会喂饱你。”
听到有人憋不住咯的一笑,那妇人脸臊得通红:
“呸!老娘怎么嫁了你这个蠢汉!成天尽想那事,没得羞死人!”
“那你想说啥?”
“你还发什么楞?花家小姐说得明白,前去挖金,直是有死无生!”
“这却怎么说?”
“你是聋了不成?”毕竟多年夫妻,气个半死还得给他解释厉害关系:
“承王着人挖金,是要充作军饷备战!待到举事时,看你一副牛高马大的模样,不消说自会拉你入伍。沙场又不是自家床上,刀枪无眼的看你有几条命逃回来!便是你侥幸缺胳膊断腿地活着,皇帝也早把我们娘儿俩当反贼给生生剐了!”
壮汉一寒,想起祖父口中故事里,当年雍朝先祖义旗败亡,那沙场、刑场上的血海滔滔,骨肉分离之惨,越想越怕,一声狼嗥响彻天地:
“我不干!”
花忆蝶刚被惊得一楞,此起彼伏地又是一声接着一声,从人群各处传起:
“我也不干!这佃不退了!”
“挖金就是给自己挖坟!我好歹读过两年书,利害还是知道地!”
“挖你娘的金罢!你两个想害死我全家不成?!不退佃,死都不退!”
群众的激情被调动得超乎想象之外,花忆蝶和夫人等还没来得及高兴:
“好你个丁三,当初说得天花乱坠,把我那东村的大哥诳了去挖金……你,你还我大哥来!”
“董四!当初你怎么说的?!过千抽一?养我终老?枉我还认了你这个同姓干侄儿,畜生!畜生哪!”
“打!”
“打死他们!”
“打死这两条癞皮狗!”
人是极度理智的,也是极度不理智的动物,在抱成团的情况下,有时会因为过度防范领地威胁,甚至进行主动攻击。
南庄佃民们很好地诠释了这个道理,赤红着双眼,紧握双拳,向两个拒绝承认自己是王府来人的王府来人逼近。
连王伯周伯两个上年纪的都不例外,挽起袖子准备下地干活一般,互相扶持着,向两人走去。
丁三董四是读书人,嘴皮子生得利索,手脚却是无力。见此暴力场面,早已吓得腿软,嘴唇哆嗦个不住,想要硬起胆来说两句场面话自是千难万难,便是讨饶,却又恐惧承王的大刑,当下一步步直往后退,不觉来到场中。身后的王周二老一声狠哼,他们又吓得抱头往花忆蝶这边凑过来。
“大家听我说!”
花忆蝶急了,叫兰儿护住母亲,试图朝场外那棵歪脖子树撤离,自己袖中的右手已握紧冰冷刀柄,左手空中猛摇,试图平息全场的狂燥气氛。
奈何百姓如蚁群,平时看似碌碌无害,发动攻击时气势滔天,连狮虎都唯恐避之不及。
若得民心,天下我有!
多少年后,花忆蝶忆昔时事,曾如此对身边人说道。
不过彼时的她却或许已忘记,此时的她有多么狼狈――
要命!怎么会变成这样?!
……
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兰儿和母亲都快看不见身影,她的脑袋也快炸了。
这时,只见一袭熟悉的青衣飘飘自场外掠入。家丁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那么地好看。
“雪表哥!”
花忆蝶喜出望外,用尽力气大喊道:
“去帮助我娘亲脱困!”
空中的雪东鸾似乎犹豫了一下,深望了花忆蝶一眼,点点头,腰肢优美地向后一折,脚尖轻点某人肩膀,立即游鱼般地滑向另一个方向。
哇塞!这就是轻功吧!太特么帅了!
花忆蝶百忙中还没忘记欣赏一下功夫王爷的英姿,然后发现情况已经很不妙了。
丁三和董四再没了起先的骄傲和机灵,几乎半瘫在自己身前。面前数不清的人头涌动,个个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两人,如同非洲大草原上,一群土狼行将撕碎两条穷途末路的鬣狗。
董四还咬紧牙关试图当个烈士,丁三则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她:
“花姑娘,求您救命!”
花忆蝶已经没心情纠结这个欠揍的称呼,踏上一步,用柔弱的身体护住两条鼻涕虫,大声说道:
“王伯!周伯!你们两个老笨蛋!”
人群王伯和周伯楞住了,高举着的粗大拳头慢慢放了下来。
“小姐,”王伯不解道:
“这两个狗东西想阴谋花家不说,还想害死我们全庄的人,我们打他俩一顿,也是为夫人和您出气,何错之有?”
知道王伯脑子比较慢,花忆蝶摇摇螓首,主攻心思活络些的周伯:
“你们想想,这么多人,一人一拳,便是沙包也打得烂了,何况是这两个软脚虾?出气无妨,杀人却是要偿命的。为了这种人,不值得;为了花家而连累南庄父老乡亲,我花忆蝶也舍不得!”
众人感动,周伯沉思,王伯却大嘴一咧:
“嗨小姐,我理会得,只找几个后生把他们手脚打断,不坏了性命便是,再在场上吊他一夜,明天剥光衣裤,一顿鞭子赶得他们爬出庄去罢。”
说完自觉幽默,先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老家伙你混过道上的吧?手够黑的呀!
花忆蝶瀑布汗,连忙双手连摆,阻止蠢蠢欲动的王伯:
“不行不行,这也――”
扑地一声轻响,袖中银妆刀滑落出来,掉在地上,却无人发觉。
突然王伯周伯和身后董四的声音同时响起:
“小姐小心!”
“丁三不可!”
花忆蝶刚一惊,颈项上便是一凉,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架在了她锁骨上。同时腰间一紧,被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死死搂住不放。
“来啊!我看你们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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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章 、人质
原先瘫软如泥的丁三不知何时爬起,一刀一手制住了花忆蝶,眼中写满疯狂:
“想杀我?!想断我手脚?!我先要了你们宝贝小姐的性命!”
――
包括王周二老在内,南庄村民集体惊恐万分,像是土狼们才发现垂死挣扎的鬣狗嘴里,还叼着它们的女酋。
雪东鸾刚在树下安顿好夫人与兰儿,匆匆赶来见此场景,想出手却已丧失最好时机,当下恨恨跌足:
该死!雪东鸾啊雪东鸾,舍车保卒,你这份妇人之仁一朝不祛,何日能成气候矣!
刚爬起身的董四,则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寻死路!不行正道,偏出险招,这女子本来可以保全我们的,你却……这下自掘坟墓矣,便是脱身回去,无颜见承王,又开罪了花焕州,两边都非将我们置于死地不可!
心中恨甚,嘴里不住喃喃:
“疯子,此货真是疯子,完了,完了。”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
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逢赌必输的了。
场中火光微弱,风起即灭,黑灰飞卷着起舞,点点散扬开去,宛如一声将逝的叹息。
……
尼玛!
救了两只中山狼,花忆蝶肠子都悔青了。
眼角余光扫过去,分明是自己的防身武器,居然落在这厮的手中。感觉一下,右袖轻飘飘,肯定是混乱中掉在地上――还无巧不巧地落在这个疯子的手边。
形同连人带刀送过去让人挟持,这分明是自己找死的节奏啊!
身后火光熊熊,丁三恶魔般狂笑:
“来啊!你们不怕伤了花家小姐,就只管来!”
王伯和周伯眼中怒意如焰,却倒底怕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得恨声道:
“大家都退后勿动!”
“丁三,交出我家小姐,我南庄发誓让你两人安然离去便是!”
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怎么办?
董四一边想着,一边只能向张牙舞爪的丁三靠拢,还得时刻留意队友的刀,别先把自己给切了。
丁三戏谑地挑了下眉毛:
“交人?笑话!此时若放了此女,我等哪里还有命在?!”
瘦胳膊下意识地紧了紧,花忆蝶肋下一窒,险些喘不过气来,王周二老看在眼里,心如刀割,丁三冷笑道:
“此地现由我说了算,南庄人等,且来!当面烧掉你们的佃契!”
这招不可谓不毒,佃契是维系佃农与主家的唯一证明,一旦毁去,佃户们便于这块土地再无任何关系。
“烧了我们也不会跟你走!”
王伯怒不可遏,一张苦瓜脸涨得通红,犹如长生庙里一尊横眉立目的座前神将。
“丁三,强扭的瓜不甜。”周伯毕竟老成持重些,忍气劝道:
“放开我家小姐,刀山火海,我随你去便是。”
“哧!”丁三讥嘲的眼神上下打量老头一眼:
“凭你这老货,便是拆了骨头卖,也不及我手中这小娘的一根指头,我丁三从来以小搏大,岂会蠢到与你做这亏本的买卖?!”
“你!”周伯几乎岔了气,众人不敢动,却也不敢不动。
全然不知场外南边的树丛中,隐现一条黑影,须臾便到近前。幽灵般悄无声息,贴在人群最后排,竟无一人觉察。
便是雪东鸾的身手也完全无感。此时的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绕场疾走了三圈,那挟持花忆蝶的胖瘦两人,正挡住利刃的各个角度,难以下手,饶他武功了得,智计百出,一时间却也没了周章。正苦恼间,却见花夫人和兰儿从歪脖树下匆匆而来。兰儿心系小主加闺密,竟不顾夫人,一路小跑在前,夫人也是满脸的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雪东鸾目力甚好,一眼望见夫人保养得体的脸上满是泪水,心中没来由地一痛。
姑母……
他暗叹口气,迎上前去:
“姑母,表妹她――”
花夫人一个踉跄,雪东鸾连忙扶住。说话间兰儿已是擦肩而过,不知哪来的神力,一气冲开人群,跪倒在丁三董四面前:
“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家小姐,兰儿,兰儿愿以身相代,随你们去哪里都行。为奴作婢,死而无怨!”
说罢,磕头不住,白皙的额头上瞬间沾满黄土。
董四自诩风流多情,见小美女下跪,多少于心不忍,且想借机下台,便道:
“丁三,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便算了――”
“不成!”
丁三鼻孔喷出两股热浪,弄得花忆蝶耳根奇痒:
“稳赢不输的好牌,如何能就此放弃?!空手回去,下场如何,你我自是清楚!”
董四何尝不知厉害,只是仍纠结着要不要唤那美婢起来,听得花忆蝶冷然道:
“兰儿给我起来!向他们跪拜,真是丢脸!要跪的话,”
她充满感情地望着四周一张张纯朴的脸庞,此刻只有一种表情――
孩子被抢走最心爱玩具时的伤心、不舍与紧张。
她点点头:
“要跪便跪南庄父老乡亲罢,你们今日的款待之情,花忆蝶没齿不忘。至于你们――”
丁三贴身看不到,她只得努力回头瞄了眼董四,后者虽在紧张状态,一个对望之下眼中仍是绽开两朵心形。花忆蝶不屑地冷笑:
“你们敢拿我如何?我却不信这焕州便是你家最大!”
丁三充耳不闻,董四倒深以为然,但毕竟刀不在自己手中,也没奈何。乖兰儿听话地站起身,泪花儿在眼中直转。
这时雪东鸾与花夫人走近,只听夫人道:
“烧吧。”
夫人泪流满面,语气却坦然:
“便是将这座南庄全部给了你家主子又何妨?些许阿堵物,太寒山花家却还不放在眼里!”
但关心则乱,她最后还是不免哽咽了一下:
“只请你还我女儿,我雪轻涵对长生神发誓:必保得你两人无恙,违誓之时,便是我气绝之时。”
丁三不答,只冷笑着吩咐所有人:
“去烧契!一张不留!”
……
场中烈焰再次熊熊燃起,一张张佃契,一式两份,分别由赵先生和各户佃农取出,核实无误后,投入临时生起的一堆篝火里。
丁三辛苦大半夜,体力不支,勉强控制着花家大小姐,心头却是暖洋洋一片:
煽动南庄佃户退佃挖金一事,虽未见效,但毕竟完成了任务的基本内容:打击了花家的势力。过了今天,此地将成为徒有田契,而无人租佃的荒地。花家与南庄各户皆没了凭据,即使双方均有意重订契约,按天启田律,需遣少司库(天启官职,主地方的农经仓漕等)重新丈量田亩,评测良劣,耗时日久不提,佃户没了衣食来源,纵怀恨不去金山为工,也必然迁离。
这番细节董四肯定不知,乃是自己出此趟差事前,费尽心机才从一位高级王府幕僚那里打探得到的:无论许重利雇佣挖金工人之事能否成功,只要能将南庄田地荒芜,便算成功。
想到此处他不禁得意起来,竟哼起了小曲:
“我一不爱酒贪杯如醉猴,二不爱斗好勇似疯狗,三不爱那美娇娘呀,最爱还是耍钱得意又风流。……”
花忆蝶不知这是首盛行于坊间的赌友歌,只见他唱得开心,存心打击,当下冷冷道:
“唱得好,但是你不爱的那几种,却自有人喜欢。如今佃契也将烧尽,你且放我走,万事皆休,你若伤我,小王爷那里,恐怕――”
花忆蝶感受着脖子上刺骨的冰凉,尽力平缓语气说道。
“呵呵,”
丁三桀桀怪笑,凑近她耳朵压低声音:
“管你是真是假,我今晚便将你献于小承王爷。便是假的,春风一度之后便自然成真了。姑娘日后若能得宠,万万不能忘记我这个大媒呀,呵呵,哈哈!”
一箭双雕,这下大小主子都开心,想到自己忍不住坏笑了起来。
擦你大爷的!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火大,花忆蝶鼻子几乎气歪了。
自己成了礼物么?直接被打包送到陌生人的床上?然后再上演一出古装版的强暴戏?
老天爷,别这么玩我成不?
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刀锋架颈,直接先踩脚,侧身一记沉肘击他心口,再回头一拳打他个朵朵桃花开。
现在只能暂时忍耐,见机行事。而且对方显然是个绑架方面的初哥,一把刀如同刮汗毛般,神经质地不断在动脉附近颤抖,花忆蝶唯有祈求刀刃千万不要太锋利,否则今天真的要香消玉殒在此了。
眼看董四示意佃契已尽投入火中,丁三不再迟疑,以胸顶花忆蝶的背:
“快走!”
“要带我女儿去哪里?!”
夫人彻底出离愤怒了,右手在袖中摸索着什么。
丁三露出一口营养不良的差参黄牙:
“花夫人放心,我带令千金的去处,必是金屋银楼,享不尽的荣华福禄。呵呵,哈哈!”
夫人银牙紧咬下唇,沁出丝丝血痕,丁三不理,趾高气扬地喝道:
“不想花小姐有事,便统统与我闪开!”
兰儿悲鸣一声:
“小姐!便是火坑,兰儿也与你在一起!”
说罢便转身向夫人深深一躬,再回来紧跟上几步,跟着三人向未知处走去。
那匆匆一礼时,火光中映现她俏丽脸庞上写满慨然与决绝的表情,连雪东鸾一瞥之下,都不禁为之动容:
好个义仆!不让须眉啊……
花忆蝶闻声心中一恸,几乎掉下泪来:
“兰儿,傻兰儿,你又是何苦?”
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
是发自灵魂中本有的善良?还是从这具身体所感知到的,与兰儿多年的姐妹之情?
……
投鼠忌器,人群再无之前的战斗气魄,唯唯诺诺地分开一条道来。
一条充满不甘与压抑的人肉巷道。
丁三与董四,就这样挟持着花忆蝶,一步步地向场外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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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贰章 、利剑!
董四眼珠不住地四下转动,他无人质可持,只能贴着花忆蝶亦步亦趋。见身边有几个莽撞汉子蠢蠢欲动,尖着嗓子恫吓道:
“尔等若胆敢跟来一步,这花容月貌的脸上便会多上一刀!”
丁三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心中不由暗赞伙伴的机灵。虽不敢真个伤害小承王爷的暖床人,吓吓这些没脑子的村汉,也是极好的。
果然,几只大手笨拙地又缩回人群中去。
雪东鸾紧锁双眉,死死盯着丁董两人之间的缝隙,那是唯一可以出手夺下短刀的位置。
只是这姓董的胆小的紧,贴在花忆蝶身侧,没有须臾分开,加上此人体胖,遮住整个刀身,实在无从下手。
哪里是胆小,分明是好色!
花忆蝶若知雪表哥所想,非气炸了肺不可:
死胖子一脸色迷迷,一直在身边蹭来蹭去地好不烦人,真想一脚踢死他!
雪东鸾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缀后的兰儿一定的距离,一边犹在苦苦地想:
还有那个好像叫什么兰儿的忠婢,此时紧随在后,更成了阻挡救援工作的障碍。若到了黑压压的林中,却是真的麻烦了。
夜色下的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谁说得清里面会发生什么,目所不及之事便只余联想,世人一向勤于此道。到时便是杀人夺人成功,女儿家的节操,也尽毁了。
前功尽弃啊。
……
夫人见女儿被带走,越来越远,一咬牙,美目中竟流露出一丝凶光。下了某种决心之后,便再无迟疑,自袖中摸出一块黑色小石,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咝――咝――
感情石头是中空的,只是这声音实在太小而尖细,还压不过人们沉重的呼吸。
夫人的动作极轻微,莫说无人看见,便是有人见到了,也只会不无悲哀地想:
可怜,只怕这等刺激之下,夫人是要疯了罢。
……
丁三、董四与花忆蝶这个临时三人组合,纠结在一起,以奇特的盛装舞步般一步又一步地逼开人群。眼看林子就在近前,却发现一个黑色的人伫立在巷子的尽头。
他是谁?
花忆蝶被顶在前面,离那人最近。虽处极度危险境地,仍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黑披风下,一张邪魅的脸。
面白如纸,唇红如血,眼底一抹黛色,鼻梁高挺,若不是轩昂眉宇和高大身材出卖了性别,几乎以为又是一位漂亮女子。
救星?同伙?
花忆蝶一头问号。
“让开!给我让开!”
丁三连喝数声,那人像是才听见般,脸上浮起一抹邪邪的笑容,披风启处,胸前露出一个黑沉沉剑柄。
是救星大人到!
花忆蝶再无悬念,感动到膜拜:
“救星大大!嗨尔普!啊不对,救命哇!”
被刀顶着不敢乱动手脚,一张嘴终是未闲着,一边争取民心一边政策攻心:
“亲!你终于来啦!唉呀,害得我以为这是要转虐的节奏呢!喂,你俩逃不了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吧!不然没机会见太阳了!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他是利剑!花府之利剑!”
说完自己都吓一跳:莫非真的给我说中了?
连静如夜色的黑衣人都忍不住身影微微一颤。不知是给眼前的人质一番叽歪给雷的,还是被轻易暴露身份给气的。
黑衣?怀剑?莫非真是花氏的无双强者?!
无双强者,掌握天启武学最高端的存在!
董四骇得大汗淋漓,紧抓花忆蝶的玉臂不放,像是溺水者对木板的狂恋。那丁三也好不到哪去,额发顷刻已是湿漉漉一片,他想再度试探对方,却在极度紧张之下,犯了每一个劫匪都不应犯的致命错误:
他抬起拿刀的手,再次声嘶力竭地喊:
“给我让――”
好机会!
说时尽那时快,花忆蝶高抬右腿,右掌狠狠下拍,直击在丁三的裆部。
“啪”地一声响亮。
全场所有男性观众倒抽一口冷气。
丁三吃痛之下左臂松开,花忆蝶趁势缩头猫腰转身,再狠狠一个肩锤顶飞那个色迷心窍的死胖子,迅速脱离敌方控制范围,一把拖过还挂着泪珠的呆滞状兰儿逃回己方阵营。
黑衣人迷离的眼影中闪过一丝惊异,瞬间平静。
女性防身术之一,花忆蝶刚刚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力量重到仿佛可以听见小鸟在悲鸣。
众村人终于反应过来,未待王伯周伯挥手,便一拥而上,死死护住这位千难万险,终于归了国的公主。
顿时场边多了一小片空旷。
只留下丁三猫着腰,捂着关键部位在号啕。
黑衣人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唇边笑意宛然,像猫儿注视着捕鼠器上的老鼠,把玩着他的痛苦万状。
董四冷不防之下,被撞到人群边缘,捂着胸口还没来得及呼痛,见势不妙,立刻忍疼迅速冲出尚未形成的包围圈,胖胖的身体在求生之念的促使下,焕发出惊人的暴发力。
这个速度,百米能破10秒吧?花忆蝶在人群中看着一只球体飞奔而去,不由咂舌。
黑衣人的眼中却似万物皆空,宇宙间只存在着那条还在嗷嗷痛叫着的生命,等待着他的宰割。
披风中又魔术般地伸出一只手,白皙干净,手指修长,缓缓握住剑柄。黑色剑柄与白色的手,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花忆蝶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就如同小的时候,终于把一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大孩子打得很惨,望着口鼻流血遍体鳞伤的败者,握着断桌腿的手在颤抖。
那种感觉,有点犯罪。
“刷!”
剑如未拔出过一般,安静地待在主人怀里。
“停!”
花忆蝶徒劳地张着小口,恶人已伏诛,心中却殊无欢喜,只有茫然。
此时的丁三,定格了一秒,扑通一声,捂着下体呈跪拜状倒下,额头顶着地面,像是对这一方土地的忏悔与献祭。
“啊!”
所有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避开去。兰儿死死捂住嘴,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但仍勇敢地站在小姐身前不退,柔弱而顽强。
“都让开!”
花忆蝶拨开兰儿和村民,冲到十步之外的凶案现场,跪在丁三身边,用力把他身体扳正。
丁三已不再呼吸,双目翻白,口唇微张,像是还要说些什么,黑暗中显得极是可怖。
花忆蝶不敢多看,在他身上四处摸索,那黑衣人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拦。
召唤成功,夫人正冷笑着收起那神秘的黑石哨,见女儿行止,急得上前两步,抓狂般地喊。
“忆娘!你在做什么?!兰儿,还不快扶起小姐!”
“娘!我们杀人了!此人罪不致死,我们得救他!”
花忆蝶边寻找伤口边喊,边把过来劝阻的兰儿粗暴地推搡开去。
“痴儿!此恶贼以刀胁持于你,又要挟我花家,还说罪不致死?!”
夫人激动得嘴唇都在抖:
“他是罪该万死!此番,便要以这两个贼人的血,给欺我焕州花家的恶人一个教训:”
女儿是自己身上肉,心中宝,几次三番险遇不测,丈夫又不在家,作母亲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花夫人的精神也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当下怒视全场,眼中杀气大盛:
“暗伤我者,必以十倍报之!明犯我者,必以百倍还之!无论强横几许,太寒山、白屋山誓共击之!”
雪东鸾站在夫人身边,貌似坚定地点头表示同意。
花忆蝶也快要崩溃,伸手摸丁三的颈动脉。
“停下罢。”黑衣人居然主动开口,声音有点生涩,像是久未与人交流。
却听得出声音中有种高位者天然的嘲弄讥讽的味道,即便此刻他已尽量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温柔。
“为什么?”花忆蝶听话地停手,头却郁郁低垂,跪在丁三身边,仿佛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指了指死者脑后,一道极薄的伤口。
显然是从这里下手,直接破坏了脑干,剑创隐蔽在发下,出血量也不大。
“黑曜召唤,剑出无救,我是无双族的强者,怀中剑又不是玩具。”
说着,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银妆刀,这种才叫玩具。无双城里开始进入初武阶段的孩童,都不会选择这个作为“心”(无双城专属词:终身相伴,正面抗敌的武器)。
“强者,呵呵,”花忆蝶也不知对方的词典中还有什么心脏大腿的讲究,只是一阵冷笑,抬头愤然直视面前这位暗黑系的俊美元凶:
“既是强者,为何要杀一个弱者?刚才的他已经不再于我有任何威胁了!”
魅惑力十足的眼影疑惑地眨了一下:你是傻,还是善良?
“名节。”
“啥?再说一遍?”
“为了你的名节。”
花忆蝶摇头又点头,不理解,但是毕竟懂了。
丁三情急之下,持刀行险,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所以无论如何,他得死。
不然在这个贞烈观念熏陶下的世界里,只能是花忆蝶去死了。
“名节,一条性命换我花忆蝶的名节,真是――”
花忆蝶说不下去,口中有些发苦,复低头注视着生前害人死后吓人的那张瘦脸:
“真的是太珍贵了。”
丁三,你的家人,未来将会如何?
孩子可会终日哭闹着要爸爸?
妻子可愿与一块冰冷牌位厮守终身?
爷娘可将带着白发送黑发的憾恨而瞑目?
死,真的是件很容易,又不容易的事。
所以来生,作个起码对得起家庭的男人吧。
花忆蝶陷在不可自拔的情绪中,任百折不挠的兰儿将她扶起,任夫人将她又责备又怜爱地搂在怀中不撒手,任雪东鸾与众乡亲的各种亲切与问候。
任突如其来的忧伤弥漫心头。
关心则乱,夫人安慰女儿的同时上下检查一番,认定各方面都没什么损失,刚放下心来,却又想起事情还不能算结束:
“花影。”
黑衣人不答,只笑笑,怀剑收入披风,注视夫人,等待着下一道指令。
夫人冷然下令,口气冷峭如同白屋山长年不化的冻雪:
“还有那人,也要死。”
他微颌首,身形一晃,已在十步之外。再一晃,已没入林中,不见踪迹。
“等一下!”
花忆蝶再次扑空,徒劳地伸手,试图抓住一道幻影。
夫人袖手望着天空,月儿不忍见人间杀戮,已悄然隐入墨云间。
雪东鸾嘴唇翕动,似乎是在数数字。
兰儿解脱般软软地扶着小姐,或更像是靠在小主人的肩头,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平静。
王伯和周伯却不敢闲着,指挥众人将尸体一番收拾。
迅速给出解决方案:丁三作为一名不专业的偷鸡贼,在场边被捉住,反抗之下被愤怒村民失手打死,动手的是花家的常仆,那是个智商有点问题的憨傻儿,永远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在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什么,只是呆呆地边挖鼻孔边看着四遭忙碌的人们,不住地呵呵痴笑。
花忆蝶突然觉得很累。
很快,一袭黑衣在视野里幻动掠近,花影回到原地,披风一抖,落下一只人的左耳。
“妥了。”
他简单道,仿佛刚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
夫人指指地上的丁三,眼神询问他,花影摇头:
“林中的不用,我已处理干净。”
夫人点点头:
“如此辛苦你了,且去吧。”
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花影离开前,眼神在花忆蝶脸上驻留了一会儿,雪王爷警惕地刚靠过来,他一哂,黑色的身形突然由浓转淡,又如幻影般消失不见。
场上剩下南庄众人,却冷清像是缺了主角的戏台,连呼吸都显得压抑。
望着地上已调整姿态,还握着一只死鸡,新诞生的小偷丁三,众人无语,没有号令,各自垂首离去。
赢了,但却是没有任何喜悦的胜利。
灯火熄,夜风再起,渐劲,吹落全场的灰烬。
花忆蝶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雕塑般伫立不动的母亲:
“娘,我累了。”
“忆娘,娘也累了。”
夫人闭目,两滴清泪再次沁出眼角。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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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之一:清茶与琵琶
肺喘得快要炸裂了。
董四慌不择路地奔跑着,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是承王府的低级幕僚兼三等食客,一年享受一石米一石面5贯钱的他远不满足于当前的境遇,看着那些高级幕僚同行,追随承王与小王爷左右。薪禄之外,凭着奉承打屁得来的打赏,外加平日里替王府办事揩的油水,撑得腰包丰盈,养得嘴角流油。在他们眼中,董四这样的小人物等同于空气,出入那些酒楼食肆,青楼瓦舍,向来没有他董四的份。
他总是愤愤地想:
为什么不是我?他们有什么?
终于有一次,一位大幕僚受了王爷一大笔赏赐,兴奋之下,遍邀同僚一起聚会,他才有幸得进一直向往的地方。
在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他认识了她。
一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她是清倌人,一曲琵琶弹得行云流水,听客们如痴如醉。
曲送酒畅,酒入愁肠,几个曾经不第的酸丁喝多了,抱着酒壶边吟边唱,边呜呜地哭。
锦绣高处傲同羽,终是山雉立别枝。
哭的也不知是那份怀才不遇的酸楚,还是家乡那株开了又谢的桃花。
作东道的大幕僚哭的最凶。
董四知道,第二天,他们一个个必定又会在自己面前,摆出惯常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
但起码今天,他们是真实的存在。
他却不管、不顾。
因为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名女子。
心中只有那一曲琵琶。
他为她挡酒,为她化解各种骚扰。
她看他趴在栏杆上狂吐,静静为他沏一杯不算上好的茶。
从此,他就是这里的常客。
妈妈最不喜欢的客人。
每次只点一壶茶,只听一支曲。
“客人不如找个红牌姑娘解解闷吧?”妈妈说。
“我想听她的曲子。”他说。
“这里花钱,你不要常来吧。”她说。
“我想听你的曲子。”他说。
他决意为她赎身。
不惜一切。
哪怕妈妈狮子大开口的报价几乎是他不吃不喝的十年所得。
为此,他接下了这个在同僚们看来完全是吃土受累的任务。
“把花府南庄佃户们游说一遍,全部退佃,引来王府后山采金。”
王爷没出面,大幕僚边跷着二郎腿啜茶边简洁地下发指令,轻巧得好像小姐让丫鬟去扑后花园里的一只彩蝶。
尽管带来没能得见王爷尊颜的一丝失望,他还是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和那个传说中曾赌输掉自己妻女的丁三一起。
他们乔装成农夫,来到花府南庄。
收买了周老头,吓住了王老头,说动了绝大多数村人,尤其是那批欲求不满的青壮劳力,眼看大功即将告成。
谁知,一天之内,便演变成了眼下这副局面。
他也曾问自己:
承王为何要发动如此多的劳力采金?
下一刻便逼自己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他是幕僚,基本上一生一世只能坐一条船。
保住船不沉是自己的使命,遭遇灭顶是自己的命。
他只能不想。
只能去做事。
……
结果却落得狼狈地逃窜在这片似乎永不到头的林子里。
没被追上吧?
刚这样想,一条影子幻现在面前。
他吓得大叫,坐倒在地,手与屁股交替后挪,直至背撞上树干,退无后退。
黑衣人保持着那种美丽而邪恶的微笑,步步逼近。
要死了么?
面对着这一场面,不知为什么,董四心头居然想得却是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还有那一曲的温柔。
他的眼睛也红了。
不能就这样死去!
“你是无――”
“不错。”
话音落,剑光起。
那一线锐利的白,刹那间让天地狠狠地一黯。
董四下意识地闭上眼,手中落下一块尖石。
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无双强者啊……
他几乎自嘲得要笑出声来。
终于是要死在这里么?
黑衣人仍在原处不动,剑好端端地收在鞘内。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仿佛他和他是刚刚相遇一般。
还活着?
半晌,董四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呆呆地看着黑衣人。
后者伸出一根手指:
“你的命还有一个时辰。”
董四脑袋嗡地一声,他茫然低下头,看胸口衣襟。
月色下,心口处的衣衫有一点暗色。
“留你一口气,不要提气奔跑,慢慢走回去,给你家主子带句话。”
黑衣人看都不看,墨色衣袂一甩,转身就走,须臾不见。
与其说是走远,不如说是像一团黑雾融化在夜色中。
星光暗淡,四野寂寥,唯有余音在董四耳畔回荡:
“告诉他:今日,花家的利剑染血两滴,血出天启高氏。哦,顺便借了你的左耳,我要回去交差。”
董四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庞,方才感觉到疼痛。
“啊!”
天地间仿佛只回荡着一个小人物悲惨的嘶喊声。
……
“这就要死了么?”
董四大喘了几口气,脑海空白,胸口绞痛,比起来,匆匆包扎好的耳根那里的隐隐痛楚,竟似算不上什么。
是心上那点致命的剑伤?
还是心中那思念与不甘?
他蹒跚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
“让开让开!”
一名壮汉端着什么东西一路匆匆而过,肩头顶得他一个趔趄。
他下意识抬头,已是来到城内的路口。
回王府么?
他摇摇首,举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不久,青楼下,他脸色灰暗,大口喘着粗气,肩顶着一株柳树,无力再前行。
他从袖中努力摸出几枚铜钱,努力地数着。
青楼的价也一直在涨,十文一壶清心茶。
这些钱,不够。
他颓然转身,倚着柳树缓缓滑下。
楼上传来曲声悠扬,他吃力地仰望绣窗,模糊中只见黑暗中的点点绯红;他试图从隐约的丝竹中分辨出那一缕熟悉的琵琶,可是声音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一个时辰到了。
好似弦音又响起,就在耳边。
“叮。”
剑气在体内迸发,心脏裂为两半,随之血液从胸前小孔中如箭射出,形成一道艳红的小喷泉。
在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发出尖叫的时候,董四已经彻底断气,胖胖的脸上一片死灰色,双眼未合,犹自望着天空。
右手边的草地上,还散落着九枚铜钱。
楼中。
“姐姐,外面是什么声音?”
陈小燕放下琵琶,好奇地问。
“好像是有醉汉死倒路边,咱们且莫管他。倒是过几日便是成公子的酒宴,这支曲子还是有些生疏,大家需得多练几次才好。”
“是。”
“真吵,把窗子关起吧。”
曲声悠扬,再次响起。同时青楼中又传来不知何处房间里的一阵笑闹,盖住了楼下匆匆赶来的公差的吆喝声:
“此处出了人命!在场人等,不想吃官司的都站着休动!”
“喂,说你呢!你是聋了还是怎――”
一见之下,原本霸气十足的公差大惊失色:
“是您?!”
“嗯?”
那人一回首,满街的烟花灯火俱都黯淡失色。
……
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方才在街上捧着物什疾行的壮汉此刻正恭手站在一张太师椅前。
“这么说,东西都已准备齐全了?”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
起先的粗暴形象早已不见,现在的壮汉在说话人面前犹如一只温顺的小猫。
太师椅中的人影霍然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刀锋闪亮:
“那便放手去做吧!”
声色俱厉,浑不似已至耄耋之年的模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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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叁章 、无双往事
曙光乍现,东边天际已现一抹彤云。
主夜有血光之象。
“呃!”一名男子趴在小溪边,吐得翻江倒海。
一袭熟悉的墨色披风,正飘荡在身边的树梢上,任晨风荡涤杀戮的气息。
过了一会,他抹抹嘴:
“喜欢看别人呕吐么?”
“有没有搞错,鬼才有这个嗜好――呃!”
花忆蝶捏着小鼻子从溪对岸的树后走出来,敏感地闻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由得一阵恶心翻胃。
花影不答,翻身躺倒溪边。这里是一面略陡的向阳斜坡,靠在坡上,可以望见两排树后,便是村头几家院门半启,有勤劳的主妇已早早起来,端着碗劣粟在咯咯地唤着喂鸡。
花忆蝶见他理睬,有点赌气,小溪不宽且浅,她半踩石头半踩水,连蹦带跳姿势难看地过了溪去,站在他身前,把小脸凑近他的视线:
“第一次杀人?”
“还不随你娘回去睡觉?不怕再有人把你捉了去?”他浅笑着扭头避开她的注目,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恼羞成怒。
“唉呀你的口红擦干净了,眼影却还在!”花忆蝶发现新大陆般,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兴奋地叫。
他嘴角一抽搐,强烈忍住一口咬断这根玉指的冲动:
“什么乱糟糟?那是口脂和眉黛!”
刚出口就开始后悔了,到底还是中了面前这只小狐狸的计,她笑得眼都弯成了月牙:
“哦,那是女人用的吧,眉黛居然不画眼上画眼下,有够酷的呀你……看你脸白白,赶紧洗把脸去,隔夜不下妆伤皮肤的。”
不觉把兰儿传授的日常知识也用上了。
强自镇定,吐纳一次、二次……终于――
“我的脸是天生这样白!不是妆粉敷的!”
在她面前居然无法静心,居然光火……自己也暗暗诧异。
我是怎么了?
从前也曾暗中见过她几次,今日的我,是怎么回事?
花忆蝶点点头,提裙找了个露水较少的地方,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望着对岸的院落:
“第一次杀人?”
还来?!
“……是。”
他莫名地不快,信手扯过一根草茎,叼在口中。
“什么感觉?”
“任务而已,哪有什么感觉?”草茎在口中搅了一圈,青涩而微苦。
“你叫花影?”
“无双花影。”
“无双?还有这个姓氏?!”花忆蝶兴奋地转身趴在他身边,托腮望着他:
“给我讲讲。”
“?”他一楞,忍不住回头去看她。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喜欢听。”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却不知自己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笑,有多要命。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山溪间水声潺潺,不住拍打着卵石,溅起一片薄雾蒙蒙,身边美人似刚出浴般,青丝被雾气打得微湿,人如画中般若隐若现,杏眼正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带着几分期许。
她的睫毛好长。
他的心头禁不住一荡。此刻,已失了无双太玄经的守静之道,但是这种感觉――
却很温柔。
“我来自北方无双城,听过无双城么?”
在不知不觉间,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
她摇摇头,他出奇地没有生气,取下嘴边的草茎:
“那里是守护雪国圣峦的所在,我们无双一族,便是出那世代相承的飞雪士,终身侍奉圣峦中的长生大殿。传说长生大神见世间饥寒悲苦,分出化身为慈悲大神,以通天力一举降伏六条雪龙,结为圣峦六山,山中有温泉,有花谷,有绿野……”
他开始诉说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故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变得温和,变得滔滔不绝,变得热情而恳切。
她静静地听,不时抛出一个问题:
“那么冷又多雪,除了六山上的人们得以安居,山外的你们平日以何为生?”
“在雪国时,主要来自圣峦六族的供养,天启平定中土后,大多数雪国人迁至温暖的南方。而我族不能违背誓言,举族迁离长生大神的蒙昭之地,加之六山上原本的福地也都已荒弃难用,所以只能依靠天启每年两次向长生大殿贡献的祭品为生。”
“只迁老弱妇孺不成么?”
“老人虔诚不愿离开;妇女是生育之源;而孩子是未来的战士。”
“那,只靠祭品过日子,这便足够了?”花忆蝶实在无法理解所有产品全部靠入口的生存方式。
“不够。”
“为何?”
“因为我的族人人口多了,祭品却少了,无双族需要活下去。”他的眼神流露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哀。
“二十年前,雪季格外漫长,无双城粮将告磬,第二次祭品却迟迟不发。我族终于忍无可忍,勇士们不顾城主的反对,策划向天启发起挑战。传说那一天,天空中飘舞着鹅毛大雪,三百名无双飞雪士跪倒在长生大殿前整整一日一夕,向长生大神祈祷求恕,而后自毁颜面,终于反出无双城。”
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停不下来,仿佛一生的语言都在此刻倾吐,久未与人交谈的生涩口齿,也早已消失不见。
“只有三百人?那还能打得赢?”
花忆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双花颜傲然地看她:
“我无双强者皆能以一击百,强如飞雪士者,足可一骑当千!”
“嗷!”花忆蝶听得眼中满是兴奋的小星星在闪耀,心里几乎作月下狼嚎:
三百人抵得上三十万军队的战力?!
每个人都比眼前这位高手兄还要强十倍?!
这特么还是地球生物么?赛亚星派来的s级存在吧?!
无双花颜被她眼中的雀跃所感染,思绪再次飘向风云变幻的年代里:
“他们一路斩关夺隘,直击灿京、云歌、凤凰关等圣峦六族的族宗所在,没有人数得清他们消灭了多少天启兵卒,杀了多少六族权贵,只知最后天启被迫屈服无双城,于长生大殿中订立无双血盟。约定圣峦与长生大殿永为雪族之源,凡天启登基新帝必须朝之;无双城成为化外之地,永享天启所供奉的一年两祭。而作为交换条件,三百飞雪士作为谋逆必须伏诛――”
他顿了一下,花忆蝶正听得雄性荷尔蒙蹿升,不耐地拍着草皮:
“讲啊快继续!”
无双花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有些阴沉:
“当时他们已经历十余次血战,剩下不足二百骑,被天启大军重重围困于漠州,无水无粮,日渐疲惫。南方、西南的那两国,多次阴通私会,欲延揽他们跨边入境,却均被拒绝。每在阵前,更是宁死不降,于是人越来越少,直至余下二十七人时,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听到这里,花忆蝶原本热血沸腾的心中激起一道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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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肆章 、总有翩翩慕芳泽
花忆蝶心中本能地迅速感知到事情的究竟,但真相有时会让人变得愚蠢,反而会变得不愿承认事实。
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太残酷。
她仍是睁大眼睛,装作不敢置信地问:
“无双城的信?”
“正是。”他的眼神中有对她的赞赏,更多的却是难掩的悲伤:
“看罢信后,这二十七人毁剑投降,被天启军割去拇指,再以铁钩贯穿双肩两肋,押回京城,一番折磨后,在灿京的无涯台上被活活焚为灰烬。”
“……其中,有你的亲人么?”花忆蝶终于听出了故事里中有属于他的不舍。
“三百飞雪士为首者本有五人,就刑时便只剩下我的义父与恩师:无双铮。”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间迸出来的。
“果然是铮铮铁骨,好男儿,好汉子。”
花忆蝶喃喃道,为家园决然拔剑,为家园毅然弃剑,这是怎样的付出与牺牲?又追思起当年飞雪士以三百骑搅得四海翻腾,那份叱咤风云的气魄,不禁为之神往。
“哼。”无双花影却是一声冷笑,脸上又开始习惯性地挂嘲讽:
“你是太寒山花氏家主之女,却会赞赏那二十年前圣峦六族的敌人?”
“无关是非,我只爱英雄。”
花忆蝶淡淡道,也学无双花影的样子,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
无双花影听得一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听她问:
“那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按照雪国传统,无论是两人决斗,或是族间攘战,凡有流血事,输者将抵与胜者为血奴,血流越多,奴期越长。我族战败,但仍需世代护卫圣域,因此议定改为由无双家为六大家族各派遣一名无双子弟作为家族护卫,以履行无双城的信约。”
“你是血奴?”
“是,十年前,我被选中作无双血奴,抽签中了圣峦六山的太寒山,因此来到焕州花家家主的府上,成了一柄为人掌握在手中的利剑。”
“天启奴仆分三等,血奴又算哪一等?是常仆么?”
“奴仆。”他简单地说,心头有一丝莫名的烦燥。
“那你的姓却为何不改为花氏?”
“无双儿郎岂能屈于他人之下?”他不满地瞥她,充斥着骄傲与不屑:
“我们誓不改姓,只在姓后缀以主家之姓,便是对得起这血奴的身份了。”
“无双――花――影,你是说,你原名是无双影么?”
无双花影抬头看看天光,有点敷衍地道:
“正是,天不早,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喂等一下我还有问题没问呢。”花忆蝶与他聊了良久,昨夜惊魂已然抛诸九霄云外,见他坐起身来,不由急了,连忙伸出手去拦他。
无双花影见她匆忙间将小手按住自己胸口,十指纤纤如玉,白皙无瑕,一怔之下,脸上浮起习惯性的邪邪笑容。
“哦,既如此,我便再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不过可有条件,你却要想好了。”
“行行,我答应你便是。”花忆蝶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为什么当年那三百飞雪士在出无双城前,要先自己毁掉容貌?”
笑容中浮现出无尽的痛苦,他徐徐张口:
“本是殿前人,仗剑出山门。唯愿来世里,结发受长生。”
“擦……”
因为无颜面对无法坚持的信仰而自残,花忆蝶为这种疯狂的热情所感染,还在那里痴痴地回味,一片呆萌。连无双花影看向自己的眼神渐变奇怪都没觉察到。
自己的手突然被捉住,然后他的脸在视觉中变大,再变大,……两瓣火热的东西随即贴在自己的唇上。
一根弯折的草茎飘飘坠落,青翠茎杆上带着一点口脂的轻红。
一切来得那么不可思议,一切来得又那么自然。
“哇!”花忆蝶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吓得魂飞天外,拼命挣开他:
“呸呸!你个流氓!痞-子!我特么跟你没完!”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只随着她的推搡向后飘开,信手摘下树枝上已晾干的披风,坏笑着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
“味道不错,谢小主赏赐,无双花影退了。”
“你个神经病智障白痴王八蛋……”花忆蝶拼命抹嘴,意识到是和男人接吻,越想越要吐,有样学样地爬到溪边挖喉咙干呕:
“呕,有种你回来!呕……”
无人应答,只有溪水淙淙,枝头一只鸟儿不住啾啾地鸣,似在哀悼着花忆蝶的初吻。
……
回城的林间道上,一条黑影在飞奔,在狂奔。
乱了!乱了!
我为什么会吻她?
那冰凉却柔软的唇……
为什么会吻一个敌人?
那仿佛会说话的眼神……
突然驻足,身后的气流终于追上他的步伐,扬起一道尘。
“啪!”他狠狠地反手击出一掌,正打在自己俊美的脸上,嘴角立刻沁出一丝血红。
义父!孩儿对不起您!
他的眼中有一团火,一团二十年前熊熊燃在无涯台上的烈火……
火光中,一个原本伟岸高大的身躯已被摧残得不成人形,但仍在致命的高热与痛楚中挣扎着嘶吼着:
“长生证慈悲!佑我无双城!”
瞳仁缩小,离地十丈的宽大刑台上,还有一团团的火焰在焚烧着一个个高傲的灵魂。
二十七团烈焰。
“蹈蹈赴苦海!岂惜身外身!”似有其他痛苦的声音在应和。
台下,无数双眼睛在看。有的平静;有的雀跃;有的愤怒地向台上抛去咒骂,无非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之类;另多的是不忍多看,紧紧闭上眼睛。
还有几个人,看得睚眦欲裂,拳都握出了血。
其中有一个瘦弱少年,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无涯台,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尽融于那片火光里。
“本是殿前人!仗剑出山门!”火焰更大,声音却变得更小,带着无尽的不甘。
有人揽住他,伸手想捂住他的双眼,一次,两次,都被他狠狠地拨开。
他的心中也有一团火在烧。
台上一声声喊,二十七个受刑者以最后的力气,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唯愿来世里!结发受长生!”
“唯愿来世里!结发受长生!”
……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残酷的火光逝去,直到意兴阑珊的人们散去,直到十丈刑台上随风飘下一场雪。
黑色的雪。
他无意识地抬手接住,握紧,再摊开。
指尖染着那沉甸甸的墨色,压抑的宛若灿京天气。
他抬指,在自己眼下抹去,左边,然后是右边。
永远拭不去的印记,永远刻在心头的记忆。
打着哈欠前来收拾的仵作惊奇地看着一个五岁的男孩,带着两道诡异的黑色眼影,从自己面前经过。
离去。
不是鬼吧?
见惯死人的他居然吓得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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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伍章 、初吻余波
田庄退佃事件一波三折,毕竟得以解决。肩上终于卸下重担的花夫人一宿好睡,浑没发觉女儿根本不在邻屋就寝。清晨起来,感觉精神振作许多,床头正侍立着兰儿,准备为夫人更衣。
“兰儿,昨晚小姐睡得可好?”
“碰!”
兰儿手一抖,险些打翻桌上的面盆。
“回夫人,小姐,小姐她睡得很好。”
说话间赶紧递过一块不算洁白但很干净的面巾,夫人微一皱眉,还是接了过去。
“嗯。”夫人边轻轻拭脸,边看了看兰儿的黑眼圈,点点头:
“辛苦你了,回去也好生将养两天,我会唤梅儿入内院帮你。嗯还有柳,不是,是竹儿才对,她以后就听由你来差遣,你俩一起照顾忆娘罢。”
手下有了一兵,这是要升级加薪的迹象,更何况兰儿本来就是内院的大丫鬟,看来忠诚总是有回报的。
“多谢夫人。”
兰儿盈盈躬下腰去,勉强堆出的微笑却变成了苦脸:
小姐!你出什么事了?怎么还不回来呀!
夫人看不到兰儿的异常,见她无反应,只得自行叠好面巾挂在盆边:
唉,毕竟是小孩子,哪及自己身边的彩虹来得贴心……不过对忆娘倒是一片忠诚不假。日后无论忆娘嫁于何家,都要让她一并陪嫁过去才是。只是她那生仆身份却有些难办……嗯,看来需得下番工夫,让她心甘情愿才好。
夫人一边让兰儿伺候自己更衣,一边在心中规划着她的未来命运,兰儿不知就里,加上心怀鬼胎,只是小心翼翼地为主人穿衣梳头上妆,大气也不敢出。夫人见她温顺,更添几分满意,拍拍她手道:
“好了,这便随我一起去唤忆娘起床罢。”
“啊?!”兰儿魂飞天外。
“用过早膳后,我们便回花府,这一日一夜家中无人守着,我终是放心不下。”
说完便从作为临时梳妆台的一张木椅前站起身,空留一个捏着梳子,却已经石化了的俏丫鬟。
“夫,夫人,小姐她――”
兰儿反应过来,想拦又不敢,夫人只顾往外走,却差点与垂头丧气走进来的花忆蝶撞了个满怀。
“咦,忆娘,如何便自己起来了?”
“不会梳头……”
夫人没看见兰儿快要喜极而泣,只抬手摸了摸女儿臭着的一张小脸:
“唉呀,看你蓬头垢面,眼圈发黑,像是一宵未睡般――也难怪,周伯家的床板硌得我都腰酸背痛,毕竟不及自家里的架床软榻舒服,却是苦了你了。”
无事一身轻,夫人心情大好,溺爱双倍升级,看女儿闷闷的极是可爱,忍不住又将她抱在怀中一顿揉捏。
那个贱痞-子,我要杀了他!
花忆蝶两只熊猫眼噙着一包泪,趴在御姐母亲的香肩上,郁闷地想。
兰儿手抖抖地为小姐重新更衣梳洗,心中七上八下:
小姐一夜未归?
小姐遇上了那两个的同党?
小姐被……?!
小姐!呜呜……
心里眼泪哗哗,却当着夫人的面,死都不敢问一个字。
及至胃口大好的夫人破天荒喝了两碗白粥,出去嘱咐账房与王周二老后续田庄事宜时,才慌张地抓过捧着碗发呆的花忆蝶:
“小姐!”
“啊?”正在想心事,冷不防被这么一吓,花忆蝶差点含着的一口粥全喷出来:
“兰儿怎么了?哦,昨晚是我的不是,只顾抢救那也不知究竟是该死,还是不该死的丁三,推了你两下哈,抱歉抱歉。”
“不是这事。小姐,”兰儿早已习惯小主人的过分客气,而且当下更有重要的事要问:
“昨晚回屋后不久,兰儿不放心,起身探视小姐,发现床上没人――”
“出去了。”
“啊?!果真是出去了?去了哪里?有没有遭遇危险?”
兰儿急得快要哭出声来,抓住花忆蝶的手一阵猛摇,情急之下膂力大得惊人,与平时迥异,花忆蝶眼看碗中白粥已荡漾在危险边缘,赶紧喊声:
“停!”
果然乖乖停下,花忆蝶顿下碗,没好气地看着兰儿。
兰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心中暗叹一声,对面前这位亦仆亦友的乖巧女孩,不论前世今生,花忆蝶都狠不下心来对她。
有一点像韦嘉,却多了分温婉,少了些调皮。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花忆蝶有些懊恼地摇摇头:
“兰儿别想多了,我只不过是想去趟晒谷场,寻找我那把失落的银妆刀的刀鞘而已。”
不习惯说慌的她暗中捏了下袖中的银妆刀,珍珠鱼皮的触感粒粒在手,早在昨晚便已收起,压根没丢过。
“刀鞘自有南庄的人会去寻来,小姐何必孤身犯险,再说――”恢复平静的正常态兰儿禁不住打个寒战:
“那里可是有那丁,丁三的尸身在……”
花忆蝶也打了个寒战,确实,就算是前世的自己,也不敢深更半夜一个人再去那凶案现场走个来回。
勇气的大小,与性别无关,很多男人只是为了女人,才显示自己看起来很勇敢而已。
兰儿的丹凤眼眯起,闪过一丝狐疑:
小姐有事瞒我?
“小姐,你若信得过兰儿,便说个究竟,无论出了什么事,兰儿愿以性命保得小姐平安。”
“出事?出啥事?”花忆蝶疑惑地抬头,望着兰儿涨得通红的脸,恍然大悟:
“哦,你说那个?!没有,绝对没有!不过――啊,没事没事。”
想想那记火辣遇袭,害自己干呕好几回,外加漱口无数次。
越想越纠结,但当兰儿的面不好发作,强捺下掀桌子的冲动,花忆蝶抱碗埋头,报复似地发愤猛喝。
不过?不过什么?!
兰儿眼中怀疑更甚。
与南庄众人挥手作别后,回程一路顺风顺水,望着归途中熟悉的景物,田庄的一个昼夜,竟似如同转轮大神手中的一个乾坤。
雪东鸾似乎爱上了马车夫这个新职业,继续赶车,经过昨夜事,夫人对他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毕竟是姑侄关系,血浓于水。
不爱当车夫的王爷不是好侄儿,这句话好复杂。花忆蝶头晕,一宿未合眼,却不知为什么,执着地不想入睡。
姑母仍是姑母,待得她不再对这位侄儿生某些陈年旧气时,雪东鸾不失时机地送上几句夸奖她美丽如昔的俏皮话,就逗得夫人起先忍俊不禁,终于格格娇笑起来,惹得满头珠翠如花枝乱颤。她本来就显年轻,这下倒更像极了花忆蝶的一位大姐姐。花忆蝶从未见过夫人与风驰、月重楼两位姨表哥如此熟络,事实上,那两位表哥也从未在夫人的面前表现出这般的小鸟依人。
花忆蝶也没被冷落,很是得到了一些从雪东鸾口中妙语如珠连贯而出的,不要钱似的便宜赞美,虽不是对此特别敏感,但毕竟舒服受用。要不是心中压着一事,花忆蝶也会很开心。
但现在真的不开心!
很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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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陆章 、计出兰竹
总算回到花府,踏入门槛的瞬间,花忆蝶居然感到回家的温暖和眷恋。
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看来,我是真的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花忆蝶对自己说。
回内院,上楼,把自己抛在床上,鞋也不脱,蒙头大睡。
迟到的睡魔终于来袭,气势汹汹,倦意一发不可收拾。
朦胧间觉察到有人蹑手蹑脚进来,轻轻地为自己除去鞋袜,整理好被子,站了一会,然后又蹑手蹑脚地离开。
是兰儿……
鼾声响起前,花忆蝶迷迷糊糊地想。
……
闺楼下,兰儿扭着手指坐立难安,她的直觉告诉她:小姐没事。
但她的使命感却重复着四个字:不容有失。
小姐自幼胆怯内向,从来有什么想什么,都只愿和自己说,听自己的话;连夫人那里,都未必会知道小姐居然会藏着这么多的女儿心事。
会不会,终于连自己也有被她的心关在门外的一天?
兰儿心头空荡荡地,有些失落。
不过现在的小姐却似完全变了一个人,爱说爱笑,脑子里成天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如果是这样的小姐,当然不会怕她有事却闭口不告诉自己。
可是……
如果竟是遭遇了失贞这样的大事,她会不会……?
必须确认才好,兰儿心意已决。
可是,同样身为一个女儿家,却如何说得出口去?难道说:小姐,兰儿为你检查一下身体有无异样?有没有被人……?
还是不行啊!兰儿捂脸羞羞地想。
待从指缝中看见窗外熟悉的水蛇腰第三度经过,她终于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竹姐姐。”兰儿忸怩地走近井边。
“兰儿妹子,此趟田庄之旅如何?”竹儿吹口气,拂起一绺垂下的额发,暧昧地眨了下眼,打趣道:
“一路上可遇见甚中意的俏哥儿?嘻嘻。”
兰儿再次脸红,咬了咬唇,鼓足勇气凑近还在发浪的竹儿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竹儿笑容渐渐凝固,神情严肃起来:
“一夜未归,你可肯定?”
“回到周伯院里时,听到村间鸡鸣,天色当时已发亮,约摸将接五更。”兰儿边想边答道。
“小,她是何时回到屋里的?”竹儿像个检官般,继续冷静发问。
“嗯,听彩虹姐说过,夫人事事准时,风雨无阻,总在卯时三刻许起床,我为夫人梳洗后,小,那个她便来了。”兰儿也把话中的关键字眼吞下了肚去。
当时无日晷、无水钟的情况下,两个丫鬟无法准确计时,却仍认真地推算自己小主人的遇险概率。曾经的花忆蝶见了,估计会感动到死。
而现今的花忆蝶,却没心没肺地大被蒙头,睡得死死。
“呼……哈……”轻鼾声起,这也是从来世带来的不好的生理习惯,却也无法改掉。
……
内院中,计算结果已经得出。竹儿皱眉道:
“如此说来,小姐出去了约有半个时辰,这段时间是否有――这可就说不好了。”
“竹姐姐,那可怎么办?都怪兰儿不好,应该一直看住小姐。”兰儿说着,小声嘤嘤起来。
“莫哭莫哭。”竹儿大姐姐般,在围裙上擦擦手,赶紧给她找东西拭泪:
“此事不是没有办法查验得知,只是――”竹儿脸也一红,实在说不下去。
“只是什么?”兰儿抬泪眼问她。
轮到竹儿咬嘴唇下决心,拽过兰儿再咬一回耳朵。
半晌两人分开,兰儿脸红红,眼睛却是亮晶晶:
“好是甚好,只是万一小姐动了真怒,会委屈了姐姐。”
竹儿一笑,如男人般潇洒:
“为了小姐,我不怕。”
……
病人:花忆蝶。
病症:不爽。
病因:作为女性的初吻近期丢失(作为男性的初吻,丢失时间不详)。
症状:女性感觉的屈辱、愤怒、迷惘、伤心……呃,再加上羞涩。
男性感觉只有一个:
想杀人。
包括杀自己。
花忆蝶一觉睡醒,躲在被窝里在心里为自己开了张诊断书。
用药:无解。
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这并不是你自己,你的代入感太强了。
二:你的人格仍保持完整,只是受到身体潜在意识的影响,加重了自己的罪恶感。
擦!谁要你这个画外音来解说?!滚!
花忆蝶掀被跳下床,窜到妆台前抓起铜镜。
我是男人。
镜中颜色依然那样销魂。
我是男人!
她瞪大眼,试图将面部表情修饰得彪悍些。
却更添几分水汪汪的灵动,妩媚极了。
去你妹的!
一个黄灿灿的圆形不明物体从窗中嗖地飞出,不知去向,惊了楼外椿树上的几只小鸟。
“我!――是!――男!――”
声音戛然而止,余音空气中扩散开去,隔着院墙重重,待到了外院已几不可闻,唯有某角落里孤零零的一处小屋中,无双花影耳朵微动,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
不就是碰个嘴么?如此的想不开,真是……
这样想着,嘴唇却回味似地翕动两下,继续鼾睡中。
内院小楼里,花忆蝶捂住嘴。
什么意思?想让全世界知道花小姐是个疯子?
她颓然坐倒妆台前,望着原本铜镜的所在:
老天爷,我恨你。
像是收听到了花忆蝶的怨念,兰儿挑帘进来,堆起一个不自信的微笑:
“小姐,可要先用午餐?或是,先沐浴一回?”
花忆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黏黏糊糊的实在难受。
前世今生,都是个爱干净的人。就算再晚再累再没条件,也要冲个澡,洗去一天的疲劳与烦恼。
大白天洗澡其实非常不合适,对良家女子来说有失贞静,但兰儿心怀鬼胎,花忆蝶也是大大咧咧地不懂细节,于是手一挥:
“太好了,洗澡洗澡!我感觉自己都快馊了!”
虽是心中一片愁云,但还是被风趣的话逗得抿嘴一乐,兰儿丹凤眼弯弯:
“噗嗤,小姐真有趣,如此兰儿便打水来。”
“好的,我先脱衣服罢。”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解衣带,吓得兰儿拦住。
“小姐先别急,白天沐浴且莫声张,让人知道了终归不好,兰儿一人忙不过来,这就去唤竹儿一并来服侍你,可好?”
“好好,快去快去!”此时已近下午,本来忍一忍到晚上才洗也没什么,可昨晚的汗,早上的雾,浸得衣服内外微湿,好容易在床上捂干了,午后的天气又显闷热,再出了身新汗,贴在身上非常难受。
“水来啦。”竹儿吃力地提着一桶水上楼,而后又是来回几桶。
一半热水,一半凉水。
“这么快?!”花忆蝶和兰儿同时失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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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柒章 、人证
面对两人,竹儿倒是淡定自若地抬手拂了下额发:
“竹儿看小姐归来时风尘仆仆,便想为您打水沐浴一番,天时尚早,小姐若不甚饿,便先洗了再用膳也不迟。”
花忆蝶大大感动,捉下她捋头发的手,摇个不停:
“谢谢谢谢,唉呀竹儿你真好,还有兰儿,多谢你们俩,待我真好!”
说完便跑到床前开始脱衣服,原先的不快暂时抛在了脑后:
“耶耶!洗澡喽!”
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姐,一大一小两个丫鬟交换了一下内疚的眼神:
小姐,对不起,可是我们也是为了您好……
竹儿先凑到花忆蝶面前:“小姐我来帮您更衣。”
说罢蹲下,开始解束腰的带扣。
兰儿也跟着上去,不敢说话,只把外衫除去,再在背后解那个花忆蝶自己永远搞不定的亵衣系结。
“咦?你们不去倒水先?”花忆蝶虽觉得这俩妞今天殷勤的有些过分,但急着洗澡,也没有多想。
“哦。”兰儿灰头土脸地去倒水,往日应该干这种体力活的竹儿,却认真地盯着小姐的光溜溜身体猛看。一个站着一个半跪在身前,姿势相当暧昧。
身体各处无淤青,安全。竹儿像个职业女班头(天启吏职,协从地方安全,刑事察检等),观察小主人的每一寸肌肤,尤其是一些关键点。
“喂竹儿!”无论性别,被人这么看法终归吃不消,花忆蝶忸怩地捂着上下:
“看够没有,我要去洗啦!”
“哦。”竹儿灰头土脸地引小姐来到屏风后,那里一只柏木大桶,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气息。
知道小姐平素淡雅,不喜这种呕人气味,所以常备有干鲜花瓣两种,红红白白,已飘浮在水面上。
花忆蝶兴奋地由两婢搀扶着进桶,躺下,如初次入浴般,舒服地又是一声娇吟。
兰儿再度脸红,提醒不可如此轻浪。
竹儿打了个眼色,兰儿会意,过去为小姐轻轻按揉太阳穴。
真是爽呆了,花忆蝶优哉悠哉地泡在香香的温水里,感受着朱门酒肉臭的快乐:
如果穿越到这里还是男人,却是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男人,两相比较,我会选择哪一种人生呢?……
越想越无解,干脆闭目养神,兰儿的小手移到自己的肩上继续捏,小美女的古典masage实在来的舒服,不觉睡意又要降临。
咦,下面的感觉是什么?
花忆蝶睁眼,正与俯身探入盆中的竹儿四目相对。
竹儿的手,已鬼鬼祟祟地探到自己的双腿之间……
“啊!”花忆蝶一天内二度被偷袭,崩溃状狂喊。
“啊!”竹儿匆匆抽回湿手,见事已败,绝望状狂喊。
“啊!”兰儿惊得六神无主,漫无目的地狂喊。
……
一刻后。
“哼!”花忆蝶胡乱裹着一件长衣,赤着足,气哼哼地在两个跪地捏耳朵的人前面来回走:
“气死我了!难道我说的话不可信么?!”
“小姐恕罪!非是兰儿不信小姐,只是兹事体大,实在是怕小姐受,受了欺负不敢说出来,所以兰儿斗胆请竹姐姐来……”
“小姐恕罪!主意是竹儿的自作主张,兰儿年幼还不懂男女之事,只是关心小姐,请勿怪她……”
“不如我请你们恕罪罢!”花忆蝶快出离愤怒了。
“我确实骗了兰儿没错,没有回晒谷场拾刀鞘,只是一时好奇,溜去找了那个叫无双花影的家伙问些问题,呃,特么的。”
说得自己也觉得很无聊,一时睡不着出院门透气,远远望见熟悉的黑影正趴在溪边。好奇心起便越偷窥越靠近……
不过这时候还解释这些干啥?!
“只不过问他些问题,确实没有那个啥,不信你来看,不是兰儿你也看不懂,喏,竹儿你来看!”
说罢衣衫一敞,大字形360度全方位曝光。
吓得两个俏丫鬟连滚带爬来掩护。
“小姐兰儿知道错了!”
“小姐您要打要骂要罚,且先把衣服穿上罢!”
“不穿!”
“求小姐穿上罢!”
“我是不是处女?!”
“这个……”
“竹儿过来查!”
“是!不是!小姐饶了竹儿吧,竹儿再不敢冒犯小姐了!”竹儿紧紧捂脸,死都不敢再看上一眼。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小姐!……”四只漂亮眼球同时水汪汪,花忆蝶终是见不得女人流泪,心渐渐软了下来,语气也和缓了一分: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很不礼貌的?!”
“知道。”
“是很不尊重人的?!”
“知道。”
“是错的?!”
“知道。”
花忆蝶点点头:“知道错就好,下次不要这样了知道吗?兰儿给我衣服!竹儿去收拾盆子!”
说起来自己当时的行为,也确实容易惹嫌疑,就坡下驴算了。
刚才一通闹,屏风后的地上泼得到处湿漉漉。
竹儿去了,兰儿却拿着衣服欲言又止。
花忆蝶半真半假地赌气接过衣服,边穿边问:
“想说什么?问罢!”
“小姐,兰儿还是害怕,那个叫花影的,他真的对你,对你没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声音越说越小
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手颓然放下。
兰儿,花忆蝶不无悲哀地看着她。
说一千道一万,为什么依旧这样不放心?
你就信不过相伴多年的花忆蝶么?
你就认为世间男人都是为追逐性而生么?
你就连竹儿的专业诊断都不相信么?
你和赋予你权柄的人,都是被这个社会所害呀!
叹了口气,整理好装束,才想起铜镜已不知去向,便喊住正要提水下楼的竹儿,就着水面当镜子照了照。
“你们,跟我来!”
“小姐,去哪里?”
声音可怜兮兮,花忆蝶不为所动。
“去外院,找无双花影对质!”
“小姐别!”
“不行,今天非说清楚不可!”
……
一路拖泥带水,发了狠的花忆蝶逆天般地力大无穷,一手一个,拖着两个不敢高声语恐惊花夫人的婢子冲到外院,四处找地址。
“可知无双花影在哪里?”
“回小姐,小的从未听说过此人。”
“小姐恕罪,老奴不认识此人。”
……
看来王牌确实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神秘感。
我还就偏不信了!
再找,再问,终于――
“啊呀,这不是小姐么?!您怎么?”
面前站着一位贼忒兮兮的大叔,一脸油腻,小肚子突起,提着根用途不详的小皮鞭,虽一脸笑意,但一看就不是好人,目光冰冷透寒,却又似燃着一团幽幽的磷火般,让人本能地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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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捌章 、色戒
花忆蝶正反感他的眼神,兰儿偷咬她耳朵:
“他便是花府的二总管,平奎成。”
“原来是平总管,请问可知无双花影在哪里?”
对方明显倒抽一口凉气:
“利剑?!小姐问此人作甚?”
花忆蝶不答,有时高位者的沉默是一种威压,二总管瞬间屈服:
“呵呵,原是这样,无双花影居住的地方极是隐蔽难寻,小姐如要找他,且请随我来。”
虽在微笑,但眼中殊无笑意,倒似在思考着什么。
极品啊。看这大叔满怀龌龊心思的嘴脸,花忆蝶就知道他一定在肚子里猥琐那些诸如小姐与家奴之间的绯闻韵事,但她仍不管不顾。
一定要找到他,因为――
她必须要和这个世界谈一谈。
……
外院的东南角是片不大的竹林,座落着一方小竹舍,竹干劲翠,竹舍静幽,若不是作为奴仆的居所,倒也是个雅人的栖息之处。
但此时里面上映的这一出,却一点也不雅。
俗极了。
“嗯――”一声足以让人脸红加联想的娇婉轻吟,如泣,如诉。
无双花影原本不大的竹床上,如今却多出一个人形,体态玲珑,身上穿的也已不多。
如今她正八爪鱼般缠住无双花影,一边脱自己衣服为接下来的运动作准备,一边试图脱他的衣服意在增大接触面积,一边轻啜他的耳垂百般挑逗,一边口中咿咿呀呀不住,只为渲染场景音效。
其实这样也很累很辛苦的。
如果花忆蝶在现场,肯定会吃惊地睁大眼睛:
古装逆袭动作剧?!
无尽的欲望纠缠中,无双花影却抱着一个竹枕,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嘴角惯有的杀伤力微笑改为一丝憨然与满足,竟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烂漫,无邪。
从来没碰到这般难对付的,她如一只狡狐,面对的是刺猬的密集阵,想一口吞下,只是无从下手。
不甘心哪,望着他俊美的侧面,她的眼神里有朦胧。
“好人,难道你却不知奴家的心意?”她痴痴地伸手拂他的脸,指尖滑过眼皮、面颊、鼻梁。
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否意虽假,情却真。
“咻――”他的呼吸声很奇特,半天一次,仿佛吐气与纳气的完成只在一瞬之间。
“你真的好俊,就连女儿家,也要为你比了下去。”她不甘心,咬牙低头去寻找他的唇。
堵上你的嘴,看你还不醒来?
“咻――”他任她捕捉,鼻孔继续工作不误。
她任劳任怨,妖冶地以丁香拨开他的唇,试图进攻。
奈何牙齿不允许通过,舌头上下左右皆不得入,好像是在为对方刷牙。
气喘吁吁,徒劳无功。
罢了,一根死木头!白费老娘半天气力!
她赌气地拍了他一记屁股,下床整理凌乱的衣衫。
狼狈不堪,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战绩。
上面交代的那件事情,由他来执行必是最好不过。
只可惜,一个月来自己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他不是萨满,额头也没有烙着飞雪印,并不是个发过长生禁誓,永侍大殿的神徒。
却为何,面对诱惑,他却视而不觉。
难道只能去找那个人?
她咬牙想着种种不堪画面,不觉浮起一阵鸡皮疙瘩。
好像身上曾爬过一条毛毛虫。
正自坐在床边纠结,无双花影像是听见了什么,微笑了一下,睁开眼睛。
眼中一片清澈,神光湛然。
他故意伸个舒畅的懒腰,很大声。
“死人,你总算醒啦?!”她有怨气,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喜悦。
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无双花影习惯性地流露出笑容,却不知这种笑也是一种武器,可以轻易破除很多少女的心防。
连久经人事的她也不例外。
拍拍她的手,他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容置疑的语气:
“有急事要办,若有兴趣,择时再来。”
她乖乖走了,居然没问有什么样的急事,可以推掉即将到来的温存。
那熟悉的脚步声更近,拐弯抹角,穿竹林而来。
方圆十丈内,一片草叶上甲虫的起飞,都会落入他已窥天息的功耳中。
感觉比起上次的差得远了,他举袖擦嘴,无双太玄经修炼至三级鼎元,已臻外邪内圣之境。
“心奉长生,内持正道,邪自不侵;身守长生,万欲灭寂,随波而行。”
默念着太玄要诀,心里想着却是小溪边的清凉与微甜。
乱了!乱了!
“无双花影何在?!”
花忆蝶一脚踹开房门,他正坐在床边不住摇首苦笑,笑得像一场恸哭。
“说,我们在溪边只是聊了会天!”花忆蝶闯进来,劫掠似火,一团让人情愿沦陷的烈火。
左右还一手一个,拖着两个漂亮丫鬟。
一个清丽,一个妖媚。
两个俏婢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拼命拉小姐往门外缩,奈何花忆蝶两手握得紧紧,不动如山。
“告诉她们,我们当时只是在聊天!”
他的心情也很糟糕,简直糟透了。
“呵呵,是否只有聊天?小姐不清楚么?”他露出洁白的牙,还故意暧昧地眨了下眼。
“那你说!除了聊天,你对我还做过什么!”
花忆蝶大吼道,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滚,实在太特么憋屈。
他想无视:
“心奉长生,心奉长生,心……”
却仍然楞住了。
太玄要诀为什么默念不下去?见了鬼了。
“小姐不要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兰儿相信你,我们回去!”兰儿也气得动了真怒,看来他的英俊无敌笑,也有失灵的时候。
竹儿却上前一步,指着无双花影的鼻子:
“你若是个男人,今天便讲个明白,若再这般嬉皮笑脸,我,我……”
面对的凭感觉也可知不是易与之辈,还真不清楚该拿他怎么办。
他不理,只盯着花忆蝶的眼睛,那不是悲伤。
而是失望。
为什么不能让她失望?
为什么要让她失望?!
他张嘴,郑重地一字一句道:
“今天天方破晓时,我在南庄村头溪边休息,小姐追上来,好奇地问我的出处由来,我一一作答,不觉天色已亮,我心系护府之职,便先行告退了。此后事情,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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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玖章 、阴谋前夜
说是休息,不如说是静坐调息了一会,无双功法在三级鼎元阶段,对内力的消耗甚大,尤其是轻功身法。他初次实战使用,不免有些使力过度,不运上一个小周天,怕是入城之后,就只能一路走着回府了。
谢谢。
花忆蝶长出一口气,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敢提那个,我现在就弄死你!
完全忘了面前是足以一挑一百的a级高手。
切,他不屑。
花忆蝶无视他的傲慢,自顾自说:
“你们都听到没?”
“听,听到了,小姐我们错了。”
“我知你们是为我好,但请记得,花忆蝶也是人,也想有自己的空间与自由,你们是我的知己,若我真的与人有了私情,绝不会瞒你们,但没有此事时,也请不要捕风捉影瞎猜想。”
看两人诚心愧过,花忆蝶重新意气风发。
“你们,跟我走!”
“你,躺着!”
无双花影装作对那根玉指视而不见。
花忆蝶见两婢出门,趁机转身到无双花影面前,头几乎才顶到他的下巴:
“看你表现还行,那件事咱们就算了。不然早晚弄包耗子药做了你!”
她声音压得低低。
他不答,却用下巴不轻不重地砸了她脑门一下。
好痛!踢死你!
花忆蝶抬腿,向他的迎面骨就是一脚。
他膝甫动,转念又停下。
生受了这一记,感觉就像小腿上痒痒地爬过一只蚂蚁。
花忆蝶不依不挠,还想继续追击,门外已在喊:
“小姐!”
“你等着,这事咱俩没完!”
花忆蝶揉揉额头,估计有点红,恨恨地丢下句狠话,转身出去了。
无双花影看着她的背影,呵呵地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他越想越好笑,弯下腰去,抱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仿佛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好玩的事。
一直笑到那条娇俏的身影重新闪进小屋里来。
“你在笑什么呢?”她也吃吃笑着,将年轻芬芳的肉体贴了上来,轻轻摩挲。
“哈哈,你,你……”他手指着门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你不舒服?”一只柔软的手试图贴上他的额,他笑着避开:
“滚,哈哈,给我滚。”
“砰!”门带着恨意被重重关上,他终于止住了笑。
黑暗中两眼如猎豹般灼灼。
既无欢喜,也无悲伤。
“心奉长生,内持正道,邪自不侵……”
……
是夜,小楼的烛光亮了一宵。
床头,花忆蝶抱膝坐在枕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下,小楼上,一袭黑衣的无双花影叼着一根草茎,双手枕着后脑躺在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外院一处屋内,旖旎春色早去,沉重的喘息声也已平息下来。
陈三姐摸黑下床,披上衣衫,头也不回,声音却依然娇媚腻人:
“二总管,我先回去了,至于那件事情,却还要劳您亲自去办才好。”
床上,一个精赤身子,露着胸口一撮黑毛,并腆着个大肚子的中年汉子,一张死灰般的脸已丧失之前的神采,正不住地拭汗:
“姑,姑奶奶,你好狠,这,这分明是想逼我去死不成?”
他的声音颤抖着,显得极为害怕与不情愿。
“呵呵,怎么此时的二总管却没了床上时的那般厉害?之前从上面那里收的好处,还有从我身上得的甜头,竟通通忘了不成?”
陈三姐系好衣带,语气冷冽得完全不像方才软语轻侬的枕边人。
“上面只要明天日落前听见消息,去与不去,您自己看着办吧。”
说话轻轻拉开门走出去,再轻轻关上,隔断了黑暗里门后边,二总管那缕绝望怨毒的眼神。
夜露有点重,她小心地提着布裙,踩着小径走在月下,月光照耀着她的俏脸,上面写满了轻蔑。
还有恶心。
……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终于,天亮了。
……
脑门不红不肿,一切正常。
心情却总有些怏怏。
花忆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醒来时已安然躺在被窝里。
完美丫鬟兰儿端着面盆挑帘进来,脸上仍挂着昨天的歉意:
“小姐早,夫人说老爷差人传话回来,京城事早毕,归途顺利,现已行船至海州,三日内便会回府了。”
“哦。”
花忆蝶由兰儿搀扶下床,这些细节动作,已经被潜移默化,真担心自己如果回到从前,是否反倒会不习惯这种上厕所都有人伺候的日子。
“小姐,”兰儿歪头,奇怪地看她:
“老爷就要回来了。”
“哦,啊?!”花忆蝶正抓着面巾,突然反应过来:
“擦!原来是我爸!啊那个,真是太好了哈哈!”
面巾拭得也不知是不是冷汗。
巧笑嫣然得言不由衷,兰儿抿嘴一乐:
“小姐也是很久没有见到老爷了,却这回不知老爷为您带来什么礼物呢?”
“小姐小姐!”梅儿冲了进来,兰儿温柔地提醒:
“梅儿,下次不要这样跑,让彩虹姐见了必是一顿好训。”
梅儿调皮地吐了下小舌头:
“彩虹姐这段日子都在外院的柴房门口当看守,肯定不会捉到在梅儿乱跑的。再说,我也有要事禀报。”
“柴房?”花忆蝶突然想起还有桩一直未了断的公案:
“里面可是关着那个谁?”名字就在嘴边却一下忘记了,梅儿插嘴:
“关的是桃儿。”
“梅儿……”兰儿担心地看了小姐一眼,后者却大度地摆手:
“兰儿不用紧张,之前落水的事情,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要不要自己去看一眼这个未曾谋面的丫鬟呢?还是任由花夫人去着手处理她?
花忆蝶正在沉思,兰儿吁了口气:
“梅儿,那你的要事是什么呢?”
“小姐,老爷已在回家的路上了。”
“这却算甚要事?”兰儿哭笑不得:
“阖府上下皆知,便是那耳聋口哑的外院老丁也已在准备书房里的时令花草,为迎接老爷了呀?”
“不是不是,”梅儿双手直摇:
“早晨夫人不知听谁说,那海州东路一带,有人发现海贼的踪迹!”
“海贼?!”小美女的一句话同时吸引了两个大美女的注意力。
“这却如何是好?”兰儿一脸焦虑,仿佛她才是关心父亲安危的花家大小姐。
“啊?”花忆蝶一脸茫然,仿佛她不过是个打工的丫鬟。
“海贼??哦不对不对,擦是海贼呀!啊哟!可那怎么办捏?”
装出娇滴滴震惊状,再抓起冷面巾擦汗:这个动不动脱口而出的习惯害死个人哪!我勒个去呀……
“夫人心忧老爷,已去庙里去求平安咒了。让小姐先用餐,不要等她。明天夫人会带您再去请萨满念经。”
“哦。”花忆蝶刚想问一下萨满灵不灵。
或许,可以问一下寻找亲人,回到原来的方法?……
“小姐小姐!”这次是竹儿冲了进来,不再是款款而行的节奏,让人有些意外。而且她神情异常紧张,脸上写满恐惧,甚至可以说是有点――
面无人色。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两个都跟失了火似的?花忆蝶纳闷:
“竹儿,你怎――”
“桃,桃儿她死了!”
“啊?!”
花忆蝶睁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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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章 、名侦探花忆蝶之柴房杀人事件:序幕
掩藏着不可告人之秘密的门呀然开启。
房中四处堆放着柴草,空气里弥漫着枯萎植物的干燥气息,被害人倒卧在一堆干草上,一动不动,从门口散入的阳光中,尘屑在黯然飞舞,将她的身体映得半明半暗,披散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显示她双目紧闭,仿佛沉睡在永不醒转的梦里,透出如花凋零般的静谧,整个场面像一幅受难者的油画。
三个人正站在画前。
“表妹,一个婢子自尽,只管着人安排勾去奴籍便是。你又何必来此察看?没得辱没主人的身份。”雪东鸾万没想到花忆蝶会带自己来现场,这已远超过自己的预期。
无双花影闭目不语,抱臂斜倚门口,任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黑夜作为流动岗暗巡花府,白天通常是一睡不起,长期不见天日,这份温暖对他而言舒适而可贵。
难怪他的脸会这样白。
花忆蝶弯下腰细细察看,一边还忘不了顶嘴:
“虽是下人,好歹也是曾经照料过我的丫鬟,权当送别也好;再说,”
她回眸看着雪表哥,目光闪亮:
“如何便断定她是自杀?”
“屋门反锁,只有檐下有扇气窗,且小到只容一只猫钻过,难道说她是被猫咪所杀不成?”顺天王雪东鸾笑容中有一丝戏谑。
“那死者衣肘部的唇印是怎么回事?”
顺着花忆蝶手指的方向,桃儿的衣袖中部位置,也就是肘底,正印着一点艳红。
口脂的痕迹,莫说被关禁闭的死者一直是素颜,便是上了妆容,普通人也不可能以嘴触到自己的肘部。
雪东鸾的笑僵住了。
“表妹,既是刑案,更应由云歌城少司牢(天启官职,主地方民刑案件等)受理,现场勘验侦讯等事,也是刑班仵作的份内事。以你我的身份,尽快回避才是上策。又何必来此察看?”他皱起眉头,罕有地批评起花忆蝶来,但语气仍然保持作为一名蹭饭表哥的温和。
她装作未听见,转头问无双花影:
“昨晚你没有听见什么异动?”
“没有。”
“为什么?你不是高手来的么?那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啥的……”
“花府方圆接近八十亩,无双强者的摄息范围只在十五丈以内,除非使用‘心聆’……但若不先行关注某个方向的动静,莫说是我,”他静开眼,笑容中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便是换作是位飞雪士在此,也未必会听见什么。”
原来是定向侦测,花忆蝶心目中的高手形象瞬间打折,心中暗比个中指。
她正想说些打击人的话,雪东鸾突然开口:
“这柴房,离你住处有多远?屋后竹林加一道短墙,怕是不足十五丈罢?”
“你是在跟我说话?”无双花影斜睨一眼。
“正是。”雪东鸾不动声色地微笑,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直面对方的眼神。
空气中像有四道无形的电流在交锋。
“太好了,两位英雄如此惺惺相惜,不如回头一起去捡肥皂罢。”
花忆蝶恨恨鼓掌,心中却着实后悔:
干嘛要同时拽上这两位傲气逼人的主?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回想今天早上……
……
“什么?!桃儿死了?!”花忆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兰儿也脸色发白,梅儿毕竟年幼,吓得不顾主仆,缩到花忆蝶腋下:
“小姐,梅儿害怕!”
灭口,一定是灭口。承王,这次算你狠。
花忆蝶呼气、吸气,镇定了一下自己,拍拍梅儿的小脑袋:
“梅儿莫怕,我请你吃果子可好?”
趁着梅儿抱着一盘红果怯怯地啃,花忆蝶环视竹兰两婢,点点头:
“可有人去报官?”
“夫人去了城北的长生庙,已着人去请;府中主事的二总管,不知为何到处找不到人影。”
这时候玩消失?花忆蝶心中打了个问号。当下事不宜迟,再拖下去不知外院还会乱成什么样,便下定决心道:
“兰儿竹儿,可知我雪表哥住在哪里?”
“小姐你这是要?……”
“花府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又是群龙无首,我想找几个帮手,一起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花忆蝶抓过梅儿盘中的一枚红果,咔嚓就是一大口。
尚未熟透的果子汁液,渗在口腔里尽是青涩。
……
表哥们的居所在外院西北角的一处小墙后,正对着花忆蝶所居住的女眷内院。只是中间横亘着花老爷诺大的花厅与书房,像是脉脉相望的少男少女间,插着一个铁青着面孔的老妈子。有道是家贼难防,想来当初设计这座府邸的人也是煞费苦心。
风驰和月重楼不知去向,雪东鸾静静地坐在西厢房里读书。
那是一卷《万里海图志》,花忆蝶在还未打过照面的父亲书房里见过,描述的是曜陆东南沿海的地理、海岛、民族和各类奇异生物,称得上是这个世代的海洋大百科全书。前世喜爱户外运动,热衷于旅行的花忆蝶如获至宝,将它与其他几本书一并抱回闺房作为枕边物。
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允许花忆蝶这样的千金小姐成天看这些非主流读物,但花府当家的不在,夫人也比较开明(其实更多的是宠溺),来房中聊天时信手翻了几页,确认并非违禁类刊物,也就把一些成规抛在了脑后。
还未到上午,西厢房的窗大开,窗中的雪东鸾专注地看着书中插画,晨辉方越过花厅的檐角洒进厢房,映得端庄的脸上薄薄一层金辉,似圣贤般平静,仁和可亲,却又如君王般生动,睥睨威扬。原本互相矛盾的两种表现,在他身上,竟融合得那般完美。
他是如此认真投入,连花忆蝶踏入房门都未察觉,此情此景,为他本来的高贵中,又添上了一分书卷气息。
兰儿竹儿静伺门外。
原来雪东鸾也是个求知欲强的人。看清书名后,花忆蝶不由对他生出一些认同感来:
“雪表哥。”
对方放下书本,庄严的气息中多出了亲切:
“表妹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于是一番说明,雪东鸾静静地听完:
“哦,难怪早起时似曾听见墙外有些走动声,原来竟是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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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壹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一话:现场)
大哥,这是死了人好不?花忆蝶无语,对他这份从容不迫倒也有几分佩服:
“所以忆蝶想请雪表哥陪我一同前去看一下,在我娘回来之前,处置得此事太平无波,也好安抚一下府内上下。”
“甚好。”原本以为王爷表哥不会对这种鸡毛蒜皮感兴趣,尤其在方才欣赏到那副静美的西厢读书图后,花忆蝶更是作如此想,结果事情按最好的方向走,雪东鸾居然一口应承下来。
“三人成众,我还想找个人,他是某些方面的专家。”
雪东鸾却不问那人是谁,只是微笑着在书页中信手夹入一枚书签,合上海图志,起身。
向门外作了个请先之礼。
……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西厢房内再度出现一道身影,静静地将桌上那本《万里海图志》打开。
取出里面的那枚书签。
“无……牙……”
……
剑在床下,半息内可出鞘。他想。
一、二、三、四……四个来人中有三个认识,第一个是她,第二个在南庄见过,身手不错,不是强者,但绝对不弱……
“喂,起――来?”
花忆蝶硬生生按捺住再踹一脚门的冲动,推开小竹屋的门,却发现无双花影正标枪般地站在床前,穿戴整齐。
只差怀中抱着剑。
雪东鸾在身后,似对屋内的黑暗不甚适应,微微眯起了眼。
“小姐唤我?”
“请你随我走一趟。”
“可是为了柴房之事?”
“不错,你可愿意?”
“好。”
出奇地顺利,花忆蝶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货是转性子了?
于是,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侦探小组,便来到了这里。
……
于是――
“捡肥皂?”他们不解地互视一眼:
“什么意思?”
这得费多少口水才能让你们明白,花忆蝶摆手:
“没事,只想请两位检查一下,桃儿的死因是什么?”
两人再次对视,片刻后,却似有默契地分头行动起来。
“死者无外伤。”无双花影一眼就下了判断。雪东鸾赌气一般,不惜自降身份,端起囚徒的饭碗闻了一下,像是忘却了自己还是个王爷:
“晚饭中被人下了药,不是毒药,是一种麻药,成份是――”
“百日醉、摄心兰、失魂草。”
雪东鸾不高兴地横了无双花影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双双蹲下,开始摆弄尸体。
撩起死者后发,颈侧显出一道勒痕,已作青紫色。
“死因是被人麻醉后失去知觉,才被人以细绳勒毙。”
“这么做虽显麻烦,却是为避免夜晚搏斗挣扎之声引起注意,实在高明。”
“这么明显?”花忆蝶为自己之前作出的他杀判断击节,随即后悔:
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先看一眼脖子?为什么?!
死者已翻身,正面朝上,衣领敞开,脖颈的勒痕更加明显,色近紫黑。
“绳印前深侧浅后无,显然凶手是在身后抵住死者,双手以绳勒住喉头,而非以绳环方式套住她的整个脖子。”
“麻药份量不大,死者有过挣扎。”
“看她的指甲!”花忆蝶灵光一现。
“左手第三指,甲隙中有头发。”无双花影拎起死者一只手,雪东鸾从上面小心翼翼地取下某物。
“是女人的。”雪东鸾嗅了嗅,自信地补充道:
“云歌城西便宜坊,十芳斋的百花头油,三文钱一两。”
看不出来,你对这个也有研究。花忆蝶和无双花影站起身,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无双花影接过那丝头发,也翕动了下鼻子:
“没用,花府除了夫人小姐,所有女人的头发上都是这种味道。”
花忆蝶偷偷凑过去闻了一下,什么也没感受到,不死心地跑出门外。
“兰儿,让我闻一下你头发!还有竹儿也过来!”
……
柴房中,只剩下雪东鸾和无双花影再次对望,这回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怎么看?”
“有可能。”
两人再次蹲下。
“好像……”雪东鸾掀起死者下衣。
“不错。”无双花影按了按死者腹部,沉吟着。
“先别告诉她。”
“废话。”
……
半晌,花忆蝶握着自己一绺侧发拼命嗅着进来,两人急忙再站起来。
“好像是不一样,兰儿的香味浓些,我的香味淡却有甜味。”
美人嗅发,本是极旖旎的事,奈何场景却选得实在不是地方。
雪东鸾敏锐捕捉到无双花影弹指间的失神。
无双花影同样觉察到雪东鸾那一瞬的瞳孔涣散。
“说的不错,继续继续。”花忆蝶不明就理,鼓励两位忠犬神探的积极性。
“死因已明,下面需要检查柴房内外,以及出没人等,只是时间过的愈久,凶手隐匿踪迹,甚至逃亡的可能性就越大。”
“放心,我已让从昨晚晚餐后,直到今晨发现死者前,所有在柴房附近出没的人都过来报到。”花忆蝶胸有成竹地说。
两人同时给以赞许的眼神。
“地面微湿,有人携水进来,约在子时。”无双花影脚尖点了下门边地面。
“此人身量不高,曾险些失手打翻木盆,故有些水泼洒出来。”
“却怎知就是木盆?”
“如是以桶盛水,势必是拎着而非捧着,离地面会较近,如有水漾出,不会在地上冲击出这样的凹坑;此外外院多是仆佣身份,少有铜盆,况且金器夜间易出声响,不利行动。”雪东鸾分析的极有道理,无双花影也不再争辩。
“柴房只有一扇木门,一面气窗。”雪东鸾环视着地形道。
“还有一个小洞。”
花忆蝶和雪东鸾顺着无双花影的手指看去,发现门侧墙边真有一个小洞。
“最多只能钻一条狗。”雪东鸾也不知是怎了,居然和无双花影抬上了杠。
无双花影也不生气,邪恶笑容再现:
“没有其他出入途径,若非取钥匙开门进来,便只能是猫猫狗狗所为了。”
进屋前无双花影曾跳上屋顶检查过,虽是旧瓦,但覆盖完整,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柴房有几把钥匙?分掌在几人手中?”雪东鸾沉住气继续问。
“彩虹,过来!”花忆蝶向门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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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贰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二话:死誓)
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站在门口。
“彩虹见过小姐、表少爷。”
雪东鸾不喜张扬,故在花府暂住时,除了少数老仆,上下都只知是不晓得哪里又多出来的一位表少爷。
“彩虹你进来。”花忆蝶招手,她却瑟缩着不敢再动:
“小姐恕罪,奴婢实在怕,怕得紧。”
想想也是,当花忆蝶随两个男人走进凶案现场时,多少眼睛同时瞪得快要掉下来。
不是怯懦,也非勇敢,这只是自古与天地共存以来,男人在猎场、战场间厮杀时,养成的惯见生死的天性。
……
花忆蝶想想,干脆带着两人走出柴房。
阳光顿时有些强烈得刺眼,花忆蝶举手遮日,同时细细打量着眼前。
正对柴房便是大厨房的后门,中间一个小小场地,最近气候干燥无雨,抱柴取薪,为生火作准备,便是在此场中。为监视柴房,避免有人侵扰被关禁闭的内院丫鬟桃儿,彩虹整天便带两名外院的粗壮仆妇轮班守在此处。
白天人来人往,想做什么动静太大,到了晚上就……
花忆蝶想着,扫视了一遍场上站着的几个人。
面前的彩虹,一名说不上漂亮与否的大龄未婚女,花夫人的内院随行大丫鬟,老成练达,深得夫人的信赖;
她身后是陈彩莲,那位唤作莲婶的中年女仆,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绞着围裙;
莲婶身侧分别是园丁老丁和那两个轮班值守柴房的仆妇,老丁是聋哑人,一脸愁苦相与南庄的王伯倒有几分神似;两名仆妇相貌粗蠢,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老丁身边站得是一个瘦弱的家丁,名叫花贵仁,年轻稚气的脸上有明显的惊恐与不安,也有一道来历不明的伤痕,可疑!
还有一人本该在此,却阖府上下遍寻不着。
二总管平奎成。他清晨一早听说柴房里出了大事,便带着两个心腹家丁,出门去庙里寻花夫人,目前尚未归来。
花忆蝶把雪东鸾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彩虹回手指了一下陈彩莲,后者的围裙已被手指绞成了一团麻花:
“回小姐,柴房钥匙共有两把,日常总在二总管与莲婶手中。半月以前小姐……小姐卧床后,夫人责罚桃儿护主不力,禁闭柴房内,二总管便将钥匙交与彩虹,奴婢便一直随身携带,直到昨晚由沈萍负责值守,奴婢就将钥匙交于她手中,今早也是她发现桃儿……”
“沈萍,如今钥匙可还在你手中?”花忆蝶分不清两个仆妇,干脆对着空气提问。
左边一个手抖抖地举起,一把破旧的钥匙早已看不出是铜是铁。
“那莲婶,你?――”花忆蝶对那头斑白的发,总有些不忍。
“回小姐,”莲婶的声音欲哭无泪,让人心碎:
“奴家的钥匙,不,不见了……”
什么?!
花忆蝶两条秀丽黛眉瞬间拧成一个疙瘩。
……
闺房不方便,小竹屋太暗,雪表哥的西厢房成为名侦探花忆蝶的临时事务所。
所有嫌疑人被集体带到西厢房外听候,柴房被锁了起来,几个护院把守着,没有花忆蝶本人的命令,谁也不准开启。
“整体情况是这样,”花忆蝶当仁不认,端坐桌前,作起现场刑侦结果报告:
“……所以,初步圈定嫌疑人为:神情可疑的花贵仁,当晚持有钥匙的沈萍,还有――丢了钥匙的莲婶。”
“还有他。”坐在桌边的雪东鸾抬手指了一下无双花影,后者倚着墙,闭目冷笑不语。
“为何是他?”
“我之前说过,他的居处离柴房不足十五丈,以无双城的摄息功法,却如何听不到响动?”
“你怎么解释?”
“那晚我不在屋中。”
“在哪里?”
“你的楼上。”
“放屁!”花忆蝶一拍桌子:老子,不,老娘几时与你睡了?!
雪东鸾连忙弯腰接住茶盏盖,眼光闪动着恨意。
那却不像是情敌的妒火在燃烧。
“我在你的小楼屋顶上躺了一宿。”
尼玛,说话能不能不要有歧义?男下属跟女老板搞这种暧昧段子很好玩么?花忆蝶恨恨地想着,随口道:
“干嘛要睡我上面,呸呸,我是说为何要跑到我楼顶去睡觉?”
“不是睡觉,是在执行守护之责。”
“如此随身守护?却不知守护的是夫人?还是小姐?”雪东鸾缓缓起身,目光比无双花影还冷。
“自然是小姐。”无双花影看了一眼花忆蝶,神色有点复杂:
“她已是我的‘后背’。”
“后背?什么意思?”
两人不顾花忆蝶的诧异,犹在作语言交锋:
“既然是‘后背’,为何前两次救援不及?身为无双血奴,可是失职?!”雪东鸾板着脸呵斥道,如同天威化作阵阵雷霆,原来的风和日丽早消逝得无影无踪。
“黑曜召唤,后背仍现。”无双花影从容不迫地对答:
“花家小姐半月前的落水之事,我未收到守护任务;前夜的南庄之事,我在夫人取出黑曜之前,便先行到了那里,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另外两人都很明白:如果等夫人吹响黑曜,无双花影再从府中赶往南庄,黄花菜都凉了。
“黑曜的传说可是真的?”雪东鸾语气放缓了一些,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传说黑曜是无双城的密物,天下只有七枚;传说其声独特,只有无双族人可闻于千里之外;传说一旦吹响,无双子弟虽刀山火海,必往驰援;传说黑曜的代价是……
毕竟对于传说,每个人都有一份好奇。
“余生已无命,但从‘后背’令。”无双花影笑容中有一丝萧索:
“背所指,剑所向,背杀吾,束手亡,背若死,不独活。此乃长生死誓之黑曜令,无双城的子弟谁敢违抗?”
乖乖,充话费还能送这么大的礼包?花忆蝶听得先是矫舌不下,继而心花怒放:
太好了!身边永远有个a级的免费打手加杀手,这不比自己苦练什么武功都要强?哇哈,真是赚到了!母亲大人,我爱死你了!不过,为什么不早两年就安排这家伙当我的金牌保镖呢?
“好一个黑曜令,”雪东鸾也喟然,他回头深深地看着花忆蝶,眼神中带着千钧的沉重,张了下嘴,后半句话却终于未说出口:
一血换十血,黑曜令虽能保得你平安,只是白屋山雪家,却要为此失去十条性命……花忆蝶,希望你值得起白屋山为你的付出……
既已如此,那件事,且暂缓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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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叁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三话:隐情)
雪东鸾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桌上的书册,边缘露出书签上串着的一枚红线结。还好,尚在。
花忆蝶还有些不明白:
“这么说,无双花影就不是嫌凶之一了?”
两人同时摇头。
“好。”花忆蝶眯眯笑:
“我也觉得你不是凶手。”
无双花影无语,凝望着那两泓弯月。
顿时,心中平稳的太玄自在,又乱了……
下面就是逐个审讯的环节,门外的兰竹两婢,依次把人叫进来。
彩虹是夫人的三名陪嫁丫鬟中年纪最小的,芳龄二十九。这个年龄这个年代,算是嫁不出去了。随着其他两人先后有了归宿,彩虹在内院的地位不断上升,最终成为内院女主人的随行,也就是内院总管级的大丫鬟。信任、体己、赏赐确实远高同侪,但为此付出的,却是金钱买不回的青春。
知道是老妈信得过的人,花忆蝶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客气,见彩虹筛糠般直是战抖,想来必是为自己的失职的担忧更多过见到死人的害怕,便温言安抚着,让她先回门外继续等候。
下一位。
“莲婶。”
“奴家见过小姐,见过表少爷。”
“请坐下说话。”花忆蝶东找西找,总算从雪东鸾的床后翻出一个小凳。
“谢谢小姐,这却使不得……”不容推辞,还是被温柔的小手按着坐下了。
“莲婶的钥匙怎会丢失?”
“奴家不知,只是昨晚半夜时分,依稀听到门边有甚动静,像是老鼠,我自幼胆小怕鼠,便推我那夫家起身去打,只是那汉子白日里多贪了几杯,晚上睡得昏沉,叫不动。却壮着胆下床,举火再看时,却是半根鼠毛也无……”
“于是到天亮才发现,钥匙没了?”
“是……”
“钥匙平时放在哪里?”
“惯放在门边木凳上,因平日里厨房经常需用木柴,马厩那里也不时来拨些草料,奴家屋外做工之时,怕来人匆忙,便把钥匙放置此处,以便使用,久之便惯放在哪里,入夜也是如此。”
“这么说,钥匙的位置这事所有人都知道?”
“是。”
花忆蝶左右端详,这张脸实在不像是在撒谎,便好言劝慰几句,看着莲婶千恩万谢地去了。
“不是凶手或知情人。”花忆蝶第一个下了判断。
“钥匙是从她处遗失的,窃取者必是熟悉情况,甚至是经常使用柴房的人。”
“所以握有钥匙的人,九成便是凶手!”
……
下一个是园丁老丁,他微偻着背,点头哈腰地站在三人审讯组面前。
“老丁。”居然没人知道老丁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花忆蝶也只得如此称呼他。
“啊啊。”
“我――问――你,你昨晚在哪里?”花忆蝶一边大声冲他吼,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啊啊。”
“你俩谁会手语?”花忆蝶终于放弃,颓然地问那两人。
再次整齐地摇头。
“回去吧。”花忆蝶无力地挥手,老丁伊伊啊啊地发表一通谁也听不懂的感谢,苦瓜脸上堆满了笑容。
花忆蝶回笑,比哭还难看。
“咝……”无双花影深深看着老丁离去的背影,突然口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有点像草丛间游走的毒蛇,让人听得极不舒服。
“你干嘛?他又听不见。”无双花影没理会,只盯着老丁看,宛如毒蛇在等待一只同样有耐心的老鼠。
老丁走远,怪音即停,无双花影轻吐口气,扬起嘴角:
“不错,他确实早已听不见,不然――”
“不然,他的心血便会反激,从七窍中倒涌出来。”雪东鸾接过话头道:
“无双六音之破羽,今日倒真是长见识了。”
两人相视微笑,竟有些惺惺之情,留下一个半懂不懂的花忆蝶:
“什么破羽毛来的……啥都不跟我讲清楚,还说不是捡肥皂……”
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花忆蝶愤愤拍掌:
“下一个!”
……
结果进来的却是两人,沈萍和另一个仆妇,她叫唐娟。
稍费唇舌便问明白,两人皆好杯中物,昨晚有人送来一壶酒,又从厨房弄到两碟剩菜,于是对坐屋里喝得天昏地暗,不觉沉沉睡去,醒来后沈萍自知失职,赶紧挣扎着爬起,给柴房里的人去送早饭,待发现桃儿已死,顿时酒都变作冷汗,出了个干净。
花忆蝶看得沈萍与唐娟还在不住弹琴的四条粗腿:
“沈萍唐娟,你两人平日酒量如何?”
“回小姐,小奴们往日不敢说千杯不醉,放倒两三条汉子也还是绰绰有余,却不知昨晚怎地,三杯落肚,便开始头晕眼花,舌头发麻……”
眼前两位,若放在前世,也是商务型的女汉子,花忆蝶一头黑线:
“如今酒具可还在屋中?”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不用花忆蝶下令,无双花影便一闪身出了门,雪东鸾想了想继续提问:
“沈萍,你去送饭时,那柴房门可是锁着的?”
“是。”
眼前一幻,无双花影已站在原地,手中握着一只不大的陶壶,无视身后有两个被他如影如魅的速度吓倒在地的女汉子:
“麻药,与饭碗中的一样。”
花忆蝶点点头:
“酒是谁送来的?”
“小奴们不知,黄昏回屋后,便见桌上有酒……”
贪杯误事,不堪大用。雪东鸾和花忆蝶同时在心中下了评判:
但并非凶手。
最后一人畏缩着进来,脚步轻得像是生怕踩伤了地上的蚂蚁,头也垂得低低,好像在找一粒失落的芝麻。
毕竟不习惯白天行动,无双花影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花忆蝶不满地看他一眼:
“花贵仁?”
“小,小人在。”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回小姐,是前两日小人做错了事,二总管责罚的。”
想起那个阴冷如磷火般的怪蜀黍手中拎着的小皮鞭,花忆蝶一下了然,心中涌起同情:
“何事责罚?”
“……”
再三逼问,花贵仁瘦削的肩头一阵颤抖:
“小人和,和桃儿隔着门偷偷说了几句话……”
雪东鸾打断了他的话:
“表妹,时候已不早,问话却才开始,你看是否先去用午饭?”
这么好?花忆蝶才发觉自己肚子有些咕咕叫。
“那好,我便先去,请雪表哥作番记录,回头我换你们。”
“那二总管就……”花贵仁还在不识时务地喋喋不休,无双花影以杀人的眼神止住了他。
“吃饭喽!”
“小姐等等我们!”
望着花忆蝶一溜烟跑去开饭的背影,雪东鸾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桌子一拍:
“贱奴!怎敢在你家小姐面前说你那些龌龊情事?!没得污了她的耳朵!”
花贵仁吓得险些滑下小凳,无双花影邪邪一笑,拖过花忆蝶坐过的椅子,一屁股坐在嫌犯面前:
“废话少说,只问你一句:那桃儿肚子里的孩子,是二总管的,还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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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肆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四话:背叛)
没有任何反刑讯经验的三等奴仆花贵仁,他的精神力量,在正邪两股强大气场面前一触即溃。
“是,是二总管的,之前小人未曾碰过她……”花贵仁掩面哭泣。
“两个月前桃儿说,二总管曾对她,对她数次用强逼迫,后来发觉自己的月事已停,她很害怕……小人恨透了二总管,却又不敢声张。”哭声中有痛楚,更有无奈。
窝囊!
两个客串的少司牢同时鄙夷地看他。
“小人与桃儿同乡,半年前偶闻乡音故而相交……怎奈身处内外院,联络甚少,她只在半夜等小姐睡后,才偷偷从内院溜出来与我相会。不想却被二总管发现,并不十分拿捏小人,却暗地里以此要挟于她……小人,小人也是无计可施,想来想去,鼓足勇气想与她商计私逃,却被她拒绝。”
“哦,却是为何?”雪东鸾来了兴趣,却不是因为背主私逃的缘故,搬起椅子也坐在无双花影身边,后者不满地旁移了一寸。
“她说二总管会交代她一件事情,只要完成,便可得银五两。她想用这五两银,与小人逃去更远的地方……”
无双花影摇头:
“那件事可与小姐有关?”
“是……”
雪东鸾也跟着摇头:
“可是要桃儿在半月前,城南紫金阁的永隽诗会上,为某人提供方便?”
“是……”花贵仁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我把你们这两个贱奴啊,可想过为了自己的私欲,却要害了你们家小姐的清白,真正该死。”雪东鸾的声音中黯然却多过愤怒,雍人好利忘义,果然不假……
“求表少爷听小人解释,”懦弱的花贵仁跪下,磕头如捣蒜:
“那日,桃儿躲在雨花池边假山后,见小姐被南方监察使的二公子李然轻薄戏辱,悲愤之下跳入池中,桃儿终于良心发现,跑出来想救,正好遇到小承王赶到,先下池救出小姐,再赏了李然一记耳光。”
哼哼,雪东鸾和无双花影同时冷笑。
“桃儿想到小姐平日待她的好,哭着为小姐裹上外袍,背着小姐一路走到阁外唤马车,待回到府中便被夫人责了三十竹条,关入柴房。她虽伤痛,却仍跪在柴草间为小姐日夜祈福,得知小姐安然无恙后,曾对小人说:自己做下许多错事,虽死不悔,只是对不起小姐,如今终于放下心事,便是死,也无憾……”
“闲话休提,只说昨晚之事。”雪东鸾举目看了下窗外,花忆蝶不久该回了罢。
“小人舍不得桃儿,便冒死从莲婶处窃得钥匙,趁夜色进入柴房,想带走桃儿……”
“却是带走不成,倒先成全了你们的好事罢?”无双花影不知怎地,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桃儿对我说:此番逃亡天涯,九死一生,感君之恩却无以报君……最后她折枝插地,情愿于小人当场拜堂,结为夫妻,此世不渝!”
花贵仁跪在地上,带着超越自我的勇气直视着面前两位强大的存在,带着伤痕的脸上红光满面,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雪东鸾楞了一下,无双花影正视着他:
“你自柴房进出,那值守的仆妇却没有发现?”
花贵仁苦笑一声:“小人那日身边带得有木棍,实想着没奈何时就……谁知来到柴房门前,那沈萍却不在附近。”
“不在?”两位少司牢大人互换下眼神。
“然后如何?”
“待小人,小人与桃儿事毕,桃儿要小人为她打水洗脸,待小人出去,再端水回来,发现,发现……”他双肩颤抖个不住,眼泪大滴大滴涌出。
“发现她已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小人不知,小人当时怕得手脚都软,只敢推了她几下,却无动静,只道她已死,小人疑心是二总管灭口,不敢再待,便将她衣衫理好,哭了一回,便离去了。”
“走时可曾锁上柴门?”
“锁上了,小人对不起桃儿,呜呜……”
“你离开之际大约是在何时?”
“听到院外有打更之声,一慢三快……”
才四更?这却奇了。
雪东鸾看着无双花影,嘴唇翕动:“你怎么说?”
无双花影摇头,回以唇语:“不可能,毙命时间是方交五更。”
“不是他?”
“不是。”
这么说,当时的桃儿,还活着?!
……
“我吃饱啦!现在换我来问,去吧去吧。”花忆蝶心满意足地拍着小肚皮,毫无形象地走了进来,兰儿竹儿依旧候在门外。
“不忙。”雪东鸾微笑着摇首,示意无双花影将花贵仁带出门去,再将他的供词复述了一遍。
当然,略去了二总管逼-奸、柴房作洞房等千金不宜的内容。
“你说桃儿因贪图那五两银子,所以才会同意设下圈套,让李然调戏在先,小承王作戏在后,目的是想把我骗上小承王的床?”
“咳咳。”雪东鸾喝茶被呛了一身。
虽然一派率真可喜,不过……也太过直白了些,想来她的母亲也必为她操了不少心思罢。雪东鸾一边掸着衣襟一边想到。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由此说来,那塞银子的二总管是最大的嫌凶?”
“他或许是主谋,却并非凶手。”无双花影飘进屋子,眼神示意雪东鸾,那个花贵仁已经平静下来,不会再开口乱说话。
雪东鸾点头致谢,说话却毫不客气:
“哦?何以见得?”
“因为昨晚花府只有两处灯火彻夜通明,一处便是平奎成的住所。”
“还有一处在哪里?”花忆蝶不经大脑地说出口,便开始后悔了。
果不出所料,两位帅哥将目光一起投向她,像看着一个小白痴。雪东鸾嘴角有点抽搐,无双花影舔着嘴唇坏坏地笑。
擦,下次一定要少说话多思考,这是病呀,得冶!
“灯亮一晚,人却不在屋内,是否有此可能?”雪东鸾毕竟深思熟虑。
“昨夜天气甚好。”无双花影突然没头没脑地谈起了天气,听得两位表兄妹都是一楞。
脑海中浮现花府的格局,花忆蝶突然道: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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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伍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五话:真相)
花忆蝶指着西厢房外,那座高大的花府正厅:
“花府最高处是外院正厅的墨色琉璃顶,天气晴好之夜,在府中任何角落抬眼即可瞧见。到了晚上,附近如有小屋灯光透出,可以在琉璃顶上形成映像,便如镜子一般!”
二总管平奎成的住所,正在西侧,与花忆蝶的小楼形成一个对角,而中心点,便是正厅
“正是。”无双花影也不由地暗赞她的机智:
“那晚四更后,我见一处灯光亮起,根据方位判断便是那平奎成的住处,灯光中有人影不住来回走动,直至鸡鸣方才熄灭。”
“你却如何知道不是有人故布疑阵,假扮二总管披衣在房中踱步,以示他不在现场?”
无双花影轻蔑地看雪东鸾:
“可曾听过无双城有蚀刻之忆?凡过目者,便是个影子,我也能看出是否乔装。”
专业的就是专业的,这下嫌疑最大的二总管也被排除在外,即使他另有罪孽。已过中午,夫人就要回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花忆蝶抱着脑袋在屋中走来走去,全然不顾两人脸上止不住流露的奇怪与好笑表情。现在问讯已结束,兰儿与竹儿不放心小姐与两个男子同室共处,也一起走进来,一时间八只眼球随着花忆蝶转来转去。
花贵仁离开柴房前去打水,时间是在四更,厨房中摸黑找盆找水缸确实需费一番工夫,但是等他回来时,桃儿已没了气息,这段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刻。当然,不排除花贵仁当时万分紧张之下,有误判生死的可能。但是当他离开柴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花忆蝶停下脚步:
“脚印!我们漏了脚印!”
脚印?无双花影和雪东鸾的脸上同时流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
再次回到柴房。
问过话的那几个男女仍在柴房外的场地中,各自找树桩柴捆之类的坐下,咀嚼着厨房送来的面饼,这是兰儿的提议,花忆蝶给予了肯定。
就算是坏人,也要得到人道主义的关怀。
只有两个好人除外。
两个饿着肚子的男侦探在女探长的指挥下,低头在地上细看。
“进出脚印甚多,有男有女。”
“柴房本就是厨房仆工日常往来之处,恐难于辨认。”
“先看地上水迹处,还有有几人曾踩着这片湿地进出?”
“除了我们的脚印,还有……一个男子曾进来又出去,一个女子走进来便奔出,极为仓惶……还有一个女子,却只有出门的脚印!”
“很好!”花忆蝶目光炯炯
“这说明在花贵仁端水回到柴房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女人!”
“不可能吧?怎会,怎会有人一直待在这里?”雪东鸾差点就把花贵仁和桃儿曾经的花前月下事说了出来。
“当然不是一直待着,她是等花贵仁离开柴房,门未锁上时进去的!”
“那桃儿也非傻子,难道听任别人宰割?”无双花影不相信一个人会甘愿放弃生的权利,那又不是血奴,更没有无双黑曜令。
“如果那女子是桃儿深信之人,诱骗她服下麻药呢?”
“不对,即将与情郎私奔,怎会有心情再与他人闲聊,甚至进食饮水?”雪东鸾指着那只放有麻药的饭碗
他说的很有道理,花忆蝶继续冥思苦想:
散乱的柴草,湿地上的脚印,指甲缝中的头发,放着麻药的空碗,被锁上的门……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头脑中渐渐形成。
“好生纠结,不如还是以杀人案报官算了,自会有人来推导此事。”雪东鸾有些不耐地说。
一时兴起,耗在这上面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等一下,请允许我再试一试。”
“你有把握?”无双花影不确定地问:
“每个嫌凶都似是而非,毫无头绪。”
花忆蝶笑了笑,招牌式地伸出一根手指,傲娇地道:
“真相,只有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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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陆章 、柴房杀人事件(第六话:悲恋)
柴房外,嫌凶们再次站起,从手中剩下的食物来看,有的狼吞虎咽,有的食不下咽。
花忆蝶眼睛一亮,似是发现了什么,抿嘴一笑。
“小姐。”彩虹情绪平静了许多,语带焦虑:
“时间不早,夫人怕是就要回来了,彩虹还想着赶回内院为――”
“不急,彩虹我问你,今天早晨,你是第几个来到柴房中的人?”
“小姐是什么意思?彩虹不明白。”
“沈萍,我问你,你发现死者后匆匆跑出去叫人,可还记得回来时,柴房门外都有谁?”
“小奴想去找彩虹姐,但想想她现在内院,便又跑到二总管处敲门,门只是不开,没奈何赶回来,看到彩虹姐与唐娟已在门外。”
“很好,唐娟,你是自己闻讯赶来,还是被人叫来的?”
“回小姐,小奴睡得死沉,却被彩虹姐摇醒,说是出了塌天大事,这才赶到柴房。”
“那彩虹,你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呢?”
“回小姐,彩虹早上想过来探视柴房值守情况,却发现门虚掩,进门发现那,那桃儿已死。慌怕之下,便赶紧去找值事的沈萍与唐娟……”
花忆蝶呼口气,左右看看两位好搭档:“你们看呢?”
“明白了,除了一处关窍。”
“我也是。”
花忆蝶点点头,戟指场中一人:
“你在撒谎!”
……
“小姐在说什么?”彩虹的脸有些发白:“彩虹却不明白。”
“杀死桃手的凶手就是你,彩虹!”
呼啦一下,所有人都闪开三尺以外,连什么都听不见的老丁也不例外。
“小姐为何说是彩虹杀的自己姐妹?”
“你的外衣上还留有木屑草籽,这在柴房中到处都有,很难掸干净。”
彩虹侧头望着自己染上木屑的肩,想伸手去拍,却强行忍住。她的嘴唇在战抖,却兀自笑道:
“小姐这话却是有趣,当时彩虹进柴房,俯身去检查桃儿时,身上自然会粘上这些东西。”
“那不是你进去时粘在身上的,却是在你从柴房里带出来的!”
“彩虹还是不明白,请小姐明示。”
“黎明时分,你杀人之后,因柴门反锁不得出,于是你耐心躲在门后,趁沈萍进来发现死者,匆匆去唤人时,你便悄悄走出那间呆了近一个时辰的屋子。”
想想与被自己害死的人曾同处一屋多时,花忆蝶说完自觉寒毛一凛。除了雪东鸾、无双花影,所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身体一抖。
无双花影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什,唇边浮起一丝邪笑。
“呵呵,小姐真是好想法好故事,却不知有何指证于我?”彩虹也是豁出去了,语气讥诮,不再恭敬如常。
“就在你匆忙离开的时候,你留下了最大的证据。”
“什么证据?”
“你所穿的鞋底,是否有泥?”
“……”
“那便是花贵仁在门边泼下的水造成的。地面被水浸润的时候,沈萍还未睡醒,所以后面进来的人,都会在湿地上同时留来进来与出去的脚印,除了你,彩虹。”
“呵呵,那奴婢却为何要杀她呢?谁能告诉彩虹,却是为何?”彩虹凄凉地笑了起来,目光迷离,神情哀婉,原本平凡的姿色,居然升华出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凶手自曝动机的嘛?!为毛还要我来?!花忆蝶暗叹命苦,咽了口口水,再想了想,边留意着彩虹的面部表情变化,边一字一顿道:
“因为,你舍不得桃儿离开你的身边,因为你们曾彼此相恋。”
什么?!
兰儿惊骇地以手捂嘴;竹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加额,苦笑不语;莲婶的眼珠都快要砸到自己的脚面;花贵仁原本得知真凶,既惊且怒,现在却如遭雷击,张大了嘴作声不得;老丁却低着头,估计快睡着了。
沈萍和唐娟表情倒是极为古怪,面色红红,偷望对方一眼,又忸怩着低下头去。花忆蝶看在眼中,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
雪东鸾虽已心中明彻,仍为表妹的大胆而屏息无语;旁边的无双花影却呵呵地笑了起来。
“小姐兰心慧智,聪颖过人,不愧是白屋山的血脉。看着你长大成人,彩虹心中真是欢喜。”
彩虹由衷地赞赏着花忆蝶,眼中有母性的慈爱。接下来,她像是放弃了抵抗,又像是放下了一切包袱,幽幽地说道:
“小姐说的不错,我们在一起已久,曾并肩起誓:此生不嫁,日夜厮守。不曾想到了最后还是……以水作酒送卿行,三千鸦杀到天明……彩虹只恨那桃儿,她,她为何终究要为了臭男人,枉顾奴婢对她的一片心意……”
说罢,她紧闭双目,任两行泪水流落。
……
夫人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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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柒章 、柴房杀人事件(落幕)
外院花厅,本是焕州牧大人待客的场所,如今,已成为临时公堂。
堂下,垂手站着自承元凶的内院随行丫鬟彩虹,以及与此案有莫大关联的外院三等奴仆花贵仁。
堂上,临时大司牢(天启官职,主州郡案件终审决断等,辖各城少司牢)花夫人雪轻涵,正端坐着喝茶,同时蹙眉听着临时少司牢们的案情报告。
花忆蝶主讲,一些关键内容,由雪东鸾补充,当然,是有请花夫人移步到屏后。花忆蝶伸长脖子却啥也没听见,情急之下一步步朝那面画着茫茫太寒山的冷屏后面挪碎步。
无双花影拦住了她。
“干嘛?我也想听。”
“你的身份,不适合听。”
“嗨,不就是谁和谁睡了么?百合的故事都给我抖出来了,还怕那个?”
睡了?百合?无双花影也有点哭笑不得,这种表情,于他而言,实在稀有的很。
“让不让?不让踢死你。”
“让却不妨,不过可有条件,你却要想好了。”
尼玛!还想来这一着?!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凭着黑曜来指挥你,切了自己从此去练辟邪剑?
穿越为异性的人,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想明白:原本前世的正常语气、举动,放到现世里,却往往会变成受人青睐的一种独特魅力。比如男人的恶语相向,化为女儿身时再出口,倒成了一番轻嗔薄怒。
那种感觉,会非常的要人命。
花忆蝶却还没想通这一点,只顾恶狠狠地盯着他,无双花影在两道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坏笑地伸舌舔唇,也不怕把上面的口脂给吃了。
于是花忆蝶更生气。
想起悲催的初吻,气归气,但不再恶心了。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间,夫人与雪东鸾出来了,夫人敏感地瞪了一眼他们,他俩早已瞬间分开,并各自装作若无其事状。早已口干舌燥的花忆蝶大咧咧坐在下首,扫了一眼无双花影:
“喂,那个谁,给本小姐倒杯茶来喝,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无双花影乖乖听命,心中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雪东鸾静静看着,面带微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夫人浑如不觉,由兰竹两婢扶下坐定后,从容不迫地道:
“加上鸾儿对我所说的一番内情,此事原委我已尽数知悉。彩虹,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夫人的语气虽是平静如秋水,却可听出潜伏于底的沉沉痛惜。
彩虹拜伏在地,向夫人连磕了几个头:
“夫人,彩虹对不起您,对不起雪家,为了白屋山的颜面和花府的名声,求您成全了彩虹罢。”
“彩虹……”夫人哽了一下,左右的兰儿与竹儿也感神伤,回想起平日里彩虹在内院的管束虽严厉,却也不无勉励教导之意。
“既如此,你自己去罢。”夫人挥挥手,像是告别一个永不再见的老友。
彩虹谢过夫人,再站起身向小姐和表少爷躬身行礼,雪东鸾想在思索着什么,花忆蝶却离开座位,还以平礼:
“彩虹,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娘和对我的照料,今天这段路,就由花忆蝶来送你一程罢。”
“彩虹谢谢小姐……”
夫人将兰竹两婢与无双花影都派去跟着花忆蝶和彩虹,保护之意明显;又打发刘仆妇将花贵仁按逃奴送司隶府处置,魁梧强壮的刘仆妇提着瘦小的花贵仁离开花厅,像屠夫捏着一只鸡。
厅上便只剩下姑侄两人,顿时冷清了许多。
“鸾儿,现在平奎成已失踪影,他本来带人来庙里接我回府,谁想半路上却称要去采买老爷回府的一干应用……”
那个贼子!夫人几乎咬碎银牙。
“姑母不必紧张,此贼已然现形,更身在府外,却是不用怕他在内外院中再搞什么花样,侄儿会遣几个信得过之人四处查探,早晚捉了他来,为姑母出气。”雪东鸾像是遇到什么难题,眉头紧锁着,语气虽诚恳,却明显在想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如此甚好,不过你……”
“姑母,侄儿突然想起还有一事要办,请恕我先退下了。”
“嗯,鸾儿,此次却是辛苦你了。”
“姑母见外了,此间之事,亦是小侄份内之事。”
雪东鸾像是哪里不舒服般,勉强行个礼般匆匆而去,留下花夫人一人对着四面空旷。
……
“你今年多大?”
“回小姐,彩虹九岁。”
“轻涵却比你大上三岁,今日起便认了你这个妹妹可好?”
“是小姐,不,嘻嘻,轻涵姐姐好!”
“乖,姐姐给你果儿吃。”
“谢谢姐姐……”
……
“彩虹……”
夫人呆呆举着杯盏,茶已冷,却已无人来续,思及往事,不禁潸然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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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捌章 、柴房杀人事件(尾声)
从外院到内院,再从内院到柴房,兰儿紧跟在小姐后面,安静地听着彩虹与小主人的所有对话,竹儿与无双花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姐千金之躯,还是不用再送彩虹这罪孽之人罢。”
“彩虹,我只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事关你的罪行,如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奴婢愿意一一告知小姐,还请小姐示下。”
“你是如何行凶的?我想听细节。”
“……花贵仁每夜在柴房外与桃儿隔墙偷议私奔之期,却被奴婢听到,心中暗恨桃儿的负心,便动了杀机……昨晚入黑时分,奴婢将事先备好的药酒暗放于沈唐两婢屋中的桌上,再随身带着细绳、尖刀与麻药,伏在柴房左近,当时四下无人,句句听得真切,那两个狗男女,竟然,竟然在柴草间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彩虹心如刀割,却忘了冲进去一刀一个……待花贵仁出来取水,奴婢便进柴房,问桃儿是愿留下还是愿与那小子走……”
“她怎么说?”
“她只哭着说,对不起彩虹。奴婢伤心情绝,看地上有空碗和水囊,便趁倒水时放入药粉,假言以此作为分别之证,骗她饮尽。待到想动手时,却听见有脚步声,奴婢虽想杀了他们两人,但不知为何,当时竟然害怕起来,便躲在柴草中,不敢出声……”
“一直等到花贵仁离开,你才出来杀人是吧,却为何不用随身尖刀?”
“桃儿那么乖,向来怕痛,彩虹举了几下刀,还是舍不得落在她身上……奴婢将绳勒住她脖子,再以膝顶住她的后腰用力……她似有所醒转,反过左手挥舞几下,虽然无甚力气,却险些抓住奴婢的发髻,奴婢心里害怕脸被抓花现了痕迹,便拼命伏在她身子的右侧,不敢抬头……”
“嗯,这便是那肘后唇印的来历……你再接着说。”
“是,当时奴婢如同发狂一般,待桃儿不再动时,奴婢方才醒觉自己终究是杀了人,还被困在了柴房里……天渐渐亮起,正六神无主间,听得房外有动静,便赶紧躲在门后,等沈萍进来发现桃儿已死,再慌张跑出后,奴婢便跟了出来……那个蠢婢,彩虹叮嘱她柴房中凡有情况,都不许声张,只准找奴婢与二总管,她倒真的信了,却不知若出了门便大喊一声,奴婢便是脱身不得。”
“是啊,真是特么傻得到了家……我再问你,一干凶器藏在何处?”
“柴房后的一堆杂草中,待到了那里时,奴婢会用的到……小姐到时一观便知。”
“呃,不急不急,你又是从何处得到的酒与麻药,还有刀?”
“酒与利刃是奴婢偷偷去城南市井买的,麻药不易得到,却是去找二总管讨要的,他有头痛之症,服少量麻药可缓解,奴婢只说是自己近来也有头痛,他便信了。”
“听花贵仁的口供,二总管似与承王府有关,他却如此信得过你?”
“……小姐,彩虹实说了罢,奴婢与他,其实都是承王府安插在花府的‘钉子’。”
“什么?连你也……那府中的‘钉子’,还有何人?”
“彩虹不知,向来有任务,都是二总管直接示下。”
“做过何事?将做何事?”
“小姐,至于这些,请恕彩虹不能再说。”
“……那桃儿是否知情?”
“从不敢让她知道,她性子柔弱胆小,怕她会说于别人知道。”
“我很好奇,你是自幼跟随我娘的丫鬟,究竟承王府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转头来对付花家?!”
“自由……若为他们做事,日后会设法免去彩虹,还有桃儿的奴籍。承王会给我们以自由!”
“……你有罪。”花忆蝶停下脚步。
“彩虹知道。”彩虹也停下,勇敢地回望。
“但,你却没有错。”
“……彩虹,谢谢小姐。”彩虹一楞,眼圈渐渐红了。
兰儿怔忡地看着这一幕,彩虹深深躬身向小姐下拜,小姐坦然受之。其时日已偏西,掩在彤云之后的余晖万丈,映得花忆蝶美丽容颜霞彩璨然,端严光辉,不可逼视。
那一刻,竟是丝毫不输于雪东鸾的,只有高位者才具有的王者气象。
……
很久以后,当兰儿面对着不再害怕的梅儿,说起当时看着彩虹回屋,换上一身新衣,在柴房后隐蔽处取出一根细长麻绳和一柄闪着寒光的屠刀,再回到那掩藏着太多秘密的柴房里,将门最后关起的时候,花忆蝶发出的一声喟叹时,梅儿睁大眼好奇地问道:
“小姐哭了?”
“没有,她在念一首很奇怪的诗。”
“什么诗?”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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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玖章 、四海潜龙(之一:杀生档)
却说雪东鸾告别姑母,离开花厅后,越走越急,最后几乎飞也似地奔跑起来,全不顾几个仆役眼中的惊讶与好奇。
雪东鸾直冲入自己的西厢房,扑向书桌,一把将那本《万国海图志》打开。
一页书签飘飘落在地面。
他舒了口气,捡起书签,定睛再看,却楞住了。
上面原本写着两行蝇头小字,现已不见,只有一个大大的――
诺!
字体龙飞凤舞,像是在嘲笑他的重大失误。
不!他的内心在仰天狂吼,怒号不已,而他所做的,却只是把这枚书签紧紧握在手心,直至指节发白,再打开――
雪东鸾轻吹一口气,掌中书签化为细碎纸屑,红线结也变成红绒点点,纷纷洒洒而下,直落入桌边收纳废纸杂物的竹篓里。
自己定下的计划,是那么的天衣无缝,如此却要亲手来破坏它,他苦笑着望向窗外:
雪东鸾,我看你是疯了。
……
此刻,云歌城南。
花府的二总管平奎成,带着两个心腹跟班,正在市井间匆匆穿行。
他还不知道花府里自己已然暴露,却是再也回不去了。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并不宽阔的土路,将南市划分为各类商肆,他们现在所处位置,正是南市的肉肆,亦称杀生档。一间间的肉铺后都有系着油腻围裙,袒胸露腹的屠户持刀卖力吆喝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动物的腥臭气息,地上都是血水和零星碎肉下水等,混作红黑色的污浊。苍蝇快乐地享受完盛宴,又成群结队在人头上飞舞歌唱。一条饿狗不知从哪间铺子刚刚得手,衔着一截肠子飞快地从他们跑过,一个黑胖大汉正举着屠刀高声叫骂着穷追不舍,引得路上几个不知是哪个下等堂子里溜出来买肉,带回去好打牙祭的窑姐儿格格地娇笑,黑大汉于是在笑声中兴冲冲地追得更为卖力。
两个跟班,花贵喜和左可财,一边不住与那穿得甚是单薄的姐儿们眉来眼去,一边跟着二总管掩鼻跨过一汪臭水。
素来好色的平奎成现在却无任何心情,只顾抬眼望着高挂在左右两侧,一块块或新或旧的肉铺招牌:
唐师傅好牛肉、王记大肥羊、古一刀……
平奎成擦着额头的汗,小心地四顾了下附近动静,却发现身后花贵喜和左可财正争先恐后,抢着要去接对面一个姿色姐儿抛过来的一块粉红汗巾,当即怒从心头起,狠狠地一人头上一个暴栗。
“你们两个杀才!可晓得现在已是什么时候?!色迷心窍的东西,看你们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
看着多情的汗巾黯然落地,那个姐儿撅着小嘴愤愤离去,两个跟班抱头苦着脸:
“奎爷,”花贵喜虽是二等奴仆身份,却仗着和平奎成过从甚密,壮着胆开口:
“您却怕个甚来?不就是找个人,然后――”
“开个门,偷个人呗。”左可财实在嘴贫得紧。
“我把你两个蠢物啊。”平奎成已经气不动了:
“睁大狗眼看看,此处可是‘折山水’的势力?云歌南市多英雄,屠狗翻手敢屠龙。“四字头”当道的地盘岂是好耍处?一个不慎,行差踏偏,你两个要死便死,却莫把爷的命也丢在这里了去!”平奎成一边为两人作黑色教育,一边恨恨地想:
都怪陈三姐那个臭小娘!敢捏住把柄来差遣于我,早晚教你好看!
两个跟班吓得不敢再作声,只跟着黑面的平奎成,继续边走边寻。
终于,视野中跳入一块破烂木牌,上面的字早被油污盖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刚被追狗的黑汉路过时撞了一下,犹悬在铺前不住前后摇晃。平奎成努力挣扎着辨认:
“替――天――杀――生!”
好大的口气!不过正是此处!
平奎成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确定四下里安全后,慢慢地向铺子走过去。
“客人要买什么肉?本铺这里有上好的牛脊羊腿,还有今日新宰的一口猪。”
一个体格魁梧如铁柱般的屠户放下酒壶,抹了抹嘴,从凳上站起,随手操起一把剔骨尖刀,带着三分醉意凑上来招呼。他须发打绺,衣衫脏破,步履蹒跚,像极了门口的那面还未停止的旧招牌。
平奎成望着颜色早已暗淡的“新鲜”猪肉,摇了摇头:
“我不买肉。”
“不买肉却在这里作甚?走开走开!”屠户顿时不耐,开始四处找酒壶。
“我只找一个人。”
那屠户缓缓扭过头来,醉眼中有光一闪而没:“此处只有肉,没有人!”
“我找老四。”
“老四?可有名姓?”
“四海。”平奎成的声音带着颤抖。
“四海何处寻?”
“天下众如云。”
“云聚何所往?”
“豪雨洗苍黄。”
“天公难现晴。”
“潜龙夺太平!”
“呵呵,原是找此人,妙极!我却知道他的住处,且随我来。”几句切口对罢,那屠户再无怀疑,信手将刀朝案上一抛,正直插在案板上,使个眼色就往外走。
“多谢。”平奎成不再迟疑,急急跟随。
一行四人走远,无人发现这把刀上,还钉着一只犹自嗡嗡的苍蝇。
……
先拐弯抹角地穿街过巷,再旁若无人地穿堂过屋,花左两跟班正在担心会不会被人杀了当作明日南市铺子上的新鲜肉去卖时,他们已被带到一间木屋里。不大,却很干净。
起码没有一只苍蝇。
“朋友找人?”屋中光线半明半暗,暗处有一桌一椅,一个人端坐正中,手边居然有一壶不错的茶,平奎成内行地动了动鼻子。
“阁下便是‘四海’?”
“先要看你是哪位。”
“花焕州府上二管家,平奎成。”
“‘折山水’的人?呵呵。”那人笑着举起了杯:
“找错人了吧。本来大家各行其道,原是井水不犯河水,却被老刀这个不开眼的把你们带了进来,这却有点对不住了。”
那个醉屠老刀早已吓得酒水变作汗水,正在拼命擦拭个不住,听到此话,早已按捺不住:
“悍家!(天启黑-帮切口,意为组织里的大哥)怪老刀一时糊涂,也不知哪里的皮囊子漏了气,却被骗得带进来三条天启灰狗!也不劳悍家开口,老刀来把他们一并切了,给兄弟们的铺子里添些货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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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章 、四海潜龙(之二:竹中信)
说罢,老刀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原本就虎背熊腰的他更似是长出许多,平伸两只蒲扇大手,狞笑着向三人走近。
三对二,人数上的优势完全被忽略,花左两人早已吓尿了裤子,平时的狠劲痞气色胆全飞到了九霄云外,抱在一起筛糠般地抖。平奎成也是汗如雨下,急忙道:
“且听我说,是花府的陈三姐叫我们来的。”
“停!”那人一声令下,老刀的手指戛然而止,离平奎成的脖子已不足三寸。老刀乖乖地收手,站过一边。
吓死爷了!
平奎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人站起身,缓缓走到亮处,他看不出年纪,面目身材也很普通,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花府陈三姐?有何凭证?”
平奎成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指粗细的小竹管来,忐忑地递了过去。
那人却不接,旁边的老刀上前取过那支一头空心的竹管,上下检查了一下,朝那人点点头。
那人示意老刀将竹管放在桌上,自己不知从何处变戏法般拿出一堆古怪物什,当所有人不存在般,开始操作。
太奇怪了!平奎成和花左二人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看着:
只见那人将一片白白的薄膜小心翼翼地圈成卷儿,套入竹管中,再将一些灰色粉末和着茶水搅拌成浆汁倒入,轻轻摇动,再倒,再摇……直至满溢。然后那人将竹管如茶杯般立着放在桌上,自己却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老刀一直打量着三人,如同打量着三爿上好的鲜肉。
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平奎成的老毛病又犯了,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终于,那人检查了一下竹管,貌似很满意,再用一把小刀一点点将竹管剖开。他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支竹管,而是自己的情人。
当竹片被剥离后,留在桌上的,是一个黑灰色的小圆柱,之前注入的浆汁,已结为凝冻。他再将原先的外膜慢慢除去,把小圆柱横置在一张白纸上,轻轻滚动,最后,将纸拿在光下细看。
原来如此!平奎成心中震惊:他们传递消息,用的是内刻之法!
从陈三姐手中接过竹管后,他也曾研究过一回,但竹管只一端有底,里面却是空的,并未塞有纸条之类;竹管内孔甚细,手指又无法插入一探究竟。当时天已渐亮,心烦意乱之下不再多想,便顺手揣入怀中。现在看来,是那陈三姐不知以何种手法,在竹管内壁刻下反写的暗语,同伴将不知何物的粉末作成凝脂,粘附其间,以现凸字,再在白纸上压印出来。
“不错,确是陈三姐派来的人,你是朋友。”那人放下纸,再次起身,向三人微笑。
花左两人大悲大喜之外兀自脚软,一时站不起身;平奎成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习惯性地点头哈腰,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念头――
他们的消息传递之法极是隐秘,却当着我们三人的面如此施为,并非是真心将我们当作朋友,只怕是事成之后,便要结果了我们罢!
想到此处,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那人却似不在意,笑道:
“如此说来,此番却要和‘折山水’的朋友携手做事了,我乃‘四海’的云歌城南提刀(天启黑-帮切口,意为云歌城的头目)巽九朝,人称南市虎的便是。”
“南市疯虎巽九朝?!”左可财口快,话刚出,便被花贵喜一把捂住嘴。
老刀眼中闪过异光,平奎成恨得跌脚:
该死该死,可知这巽九朝心黑手狠,称霸南市,尤忌别人当他的面说“疯”这个字,莫非你活腻了不成?!
平奎成大悔:这么想起把这个玩艺带过来添乱的?现在只得硬着头皮补救,先上去狠狠给了左可财两记大耳光,再向巽九朝拼命赔罪:
“巽悍家,这个狗杀才不懂事,求您大人有大量,恕罪恕罪……”心中原本渺茫的生还希望顿时又少了几分。
平奎成低着头,等着对方的雷霆千钧,结果却听巽九朝朗笑一声:
“呵呵,无妨无妨,大家都是朋友。今晚要做的事我已明白,那人的相貌我也已了然在胸。不过时间不多,需得依陈三姐的吩咐早作布置,还请平总管先为我讲讲具体方位如何?”
“是是。”平奎成一边擦汗,一边从怀中又取出一物。
那是花府的建造草图。
……
待平奎成等三人离去后,老刀憋不住恨声问道:
“悍家!那条狗子胆敢当面轻慢于你,便是羞辱我‘四海’!莫如我缀上去把他给――”
巽九朝沉吟着,坐在桌前,手举一幅画细细端详,自“潜龙”来人那一天起,老刀便见巽九朝每日都要对着画看上好几遍。
画里是什么?
老刀不敢问,更不敢看。巽九朝不喜欢过于好奇的人。那样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老刀,大局为重。事成之后,别忘了把那狗子的舌头捎给我便是。”巽九朝卷起画轴,慢慢收入怀中,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早已消失,眼中闪动着森森寒意,那是比平奎成更为阴冷压抑的疯狂。
“今晚要去城东汲水(天启黑-帮切口,意为绑票),这是乾老的交代,必须办好。差不多已到退市时分了,你去档上,把兄弟们带进来罢。”
“是。”
“刀子都磨亮些,今晚,事办得顺当则罢,不然,倒要看看云歌城会流多少血?呵呵,哈哈!”
……
同一时刻,花府内院。
“竹儿,竹儿!”花忆蝶在内院中四下喊着。
作了一天的名侦探,花忆蝶身心疲惫不堪,只想找个人快点为她打水洗澡,好上床睡觉。结果兰儿不见了,竹儿也不在。
真是,难道她俩也手拉手合伙逃亡了不成?
习惯了一直有人照料的生活,突然身边没了使唤的丫鬟,心中竟有些茫然。
自己打水?冷水从井中汲取,热水却在哪里?
冲个冷水澡?现在这副小身板,想想伤不起。这个时代这个季节,来一场重感冒的话,弄不好是要挂的。花忆蝶还没有自信到身为女主就可以诸神庇佑圣光护体的地步。
好困,花忆蝶强打精神,边打呵欠边去母亲的房中。
也是空的。
时候已不早,梅儿已随洗扫仆妇们回外院了,自将竹儿拨给女儿后,花夫人身边还有两三名丫鬟,一名彤霞,前日刚刚请假,说是回家省亲。
另一人,则已在外院的柴房里,完成了自己的赎罪……
越想越不舒服,偏偏这时候,进过晚餐没多久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人都特么死哪儿去啦?!”花忆蝶悲愤地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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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壹章 、四海潜龙(之三:苦韩郎)
花忆蝶抓狂之际,却不知外院花厅内正上演着一出“拷红”。
兰竹两婢并肩跪着,膝盖早已酸麻,花夫人仍沉着脸盘问:
“那无双花影与小姐都有何来往,你们都据实交代,若有隐瞒,可知家法的厉害!”
“夫人,小姐与无双花影只在南庄退佃时,和今日柴房中见过两面,并无逾礼之行,兰儿愿以性命担保。”
忠字当头,兰儿算是豁出去了,打算把南庄溪边聊天和竹屋对质隐瞒不报,竹儿也跟着帮衬:
“夫人,您是知道的,小姐向来温柔安静,怕见生人,对男子尤其避而远之……”
说着竹儿自己心里打了个突:最近那位小主人再无以往的作派,成天嘻嘻哈哈,上窜下跳地浑闹个不休,哪里还有什么温柔,什么安静?
再看夫人望自己的的眼神不善,竹儿尴尬地继续:
“况且,况且您也知道,那无双花影,乃是护府血奴,身手了得更兼正气凛然,虽说眼睛盯着人看时总有些邪邪的……”
完全自相矛盾,竹儿实在说不下去了。莫说夫人听不下去,连兰儿都投来杀人的目光。
夫人玉脸生寒,桌子一拍:
“可恼!你们两个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连那无双花影都已自承不讳,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啊?!”两个俏婢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都是震惊。
夫人像是当临时大司牢当上了瘾,挟堂威走了几步,故意用背影给兰竹两婢施压,她面容沉着,心中却是懊恼不已:
雪轻涵哪雪轻涵,可还记得你夫君临赴京之前,将黑曜石哨交与你保管时,不是曾说过:召唤之时,纷乱之始?此话果然不假,原是为救女儿打算驱虎吞狼,结果倒成了与虎谋皮!
她不禁想起在唤兰竹两婢来到花厅讯问之前,那无双花影的一番话:
“……不劳夫人费心,自听见黑曜召唤之时,无双花影便知道,自己已断了回无双城的念头……”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言的不舍与留恋。眼影深深中,仿佛隐藏着一团早已燃尽的火:
蹈蹈赴苦海,岂惜身外身……花夫人,雪轻涵,不懂杀戮的女人啊,只知要保护你的女儿,却永远不知道世间险恶。出门在外,身边岂能没有强者随行?……你吹响黑曜石哨之时,可知我已在左近?长生大神,难道这就是命……
他微微摇首,像是要努力把记忆中的呐喊赶出脑海,沉声道:
“本来依照无双血誓,无双花影作为血奴,日夜守护花府,为太寒山采满百名敌血则算完成使命,无双城自会再遣强者过来更替,我也可以得偿夙愿,成为一名永侍长生的飞雪士……”
他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嵌入肉中:
“不过我无可选择,因为我是无双子弟;我也无悔此事,只因为她――”
“她?”花夫人以母亲的敏锐,心惊胆战地捕捉到眼前年青人嘴角边的一抹温柔。
“不错。”他眼中的温柔更甚:
“因为她。花家小姐将是我守护一生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白天在花厅见他与忆娘粘在一起窃窃私语,难道,难道竟是有了私情?!
夫人急怒攻心,几乎要破口大骂:
收起非份之想罢!莫忘了你不过是个血奴!
但转念一想,强自按捺下来:
这厮甚是险恶,面皮却生得俊俏,忆娘毕竟年幼懵懂,易为人所趁,甜言蜜语之下,难免会为这厮倾心。看来还需得唤兰儿与竹儿两婢子过来问话,才可知道他俩到底有没有……
无双花影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夫人,突然目光冷然,呵呵一笑。
夫人听他的笑声头皮便开始发麻:这厮还在想什么对我家不利的事情不成?
果然,接下来的话更让她的心为之一颤:
“黑曜令为花家老爷所有,召唤出自夫人,我命却奉于小姐,呵呵,倒真是一笔乱账。不过,无双城亦能算得清楚明白。如果无双花影未记错,花夫人乃是圣峦雪家的人,召唤者血脉源于白屋山,这枚黑曜令便算作是白屋山所出。”
无双花影眼神炯炯,咧出雪白的牙,衬着鲜艳的红唇分外醒目,手无礼地指向夫人:
“圣峦六山之白屋山,将为无双城献出十条性命,以作为我无双强者:影,向雪氏嫡脉花忆蝶奉命之代价!”
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如一记雷霆,震得夫人雪轻涵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她要努力咬住牙关,才能不发出齿间格格作响的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响,花府后花园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带着令人牙酸的声音,悄然开启……
……
城南杀生档,落市时分,各肉铺都在噼里啪啦地收摊子。有三两老官差在有气无力地边走边敲锣,边扯着比锣还破的嗓子喊:
“申时二刻,各家落市,禁绝买卖,违者封铺……”
官差们且令且行,唯独路过几家还在与客人切肉讲价的铺子时,却当没看见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小光哥,我干娘的病可好些?”其中一家肉铺中,一位已解下围裙的壮实小伙子仍在做着最后一笔熟客生意,边切肉边关切地问道。
肉铺前,一名面黄肌瘦的书生愁眉苦脸地道:
“总是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一些又都吐出来,说自己肚子疼的厉害,躺在在床上直哼哼……我看,搞不好是胰腺癌……”
“那怎么成?得让干娘多吃些肉才有力气。”卖肉小伙边将切好的肉以荷叶包好递于书生,一边好奇地问:
“咦,你刚才说是啥病来着?一,一线……”
“说了你也不明白。”书生自觉失言,边接过肉边低头,从打了层层补丁的袖子中掏钱。
“呵呵,”小伙憨笑着用刀刮案板,清理残屑:
“小光哥是读书人,说的话就是学问,牛儿确实听不懂这些。”
书生数钱的动作顿了顿:
“牛儿,我韩光谢谢你,隔三差五地留些好肉便宜卖我。”
书生说罢递过钱去,那牛儿随手接过,看都不看丢在钱匣子里,语气却有些不悦:
“小光哥与牛儿这般客气作甚?你娘也是我半个娘亲,难不成只准你待你娘好,却不许牛儿孝敬你娘不成?若非杀生档规矩凡肉必沽,牛儿便送你娘几斤肉吃又有何妨?”
一口一个你娘,听得书生韩光的头有两个大。
知道牛儿实性子,说的都是好话,但怎么听得总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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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贰章 、四海潜龙(之四:采花盗)
韩光见伤了对方的自尊心,正想向气哼哼的牛儿解释一番,老刀冲冲赶到:
“牛儿,今晚有事!快随我走!”
顺便掸了一眼韩光:
“读书郎,你娘的病还没好?”
你才该吃药!
韩光一头黑线,强笑两声,向两人拱手道别,匆匆提着肉向城外走去。天已不早,再晚城门就要关上了。这个世界没有出租车,话说回来,就算有,现在的经济状况,也打不起车。
回家的路,毕竟还很遥远……
老刀看牛儿一边关铺,一边犹自伸颈看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远去的背影,不由摇着乱发丛生的脑袋,一拍他肩:
“嗨,牛儿!莫管那读书郎,我若有这种连刀都举不动的废物儿子,没病都会恨出病来!成天只靠老娘针线换米买粥,空会识文断字,也憋不出个油屁,哪及我们兄弟喝酒吃肉耍堂子来得快活?!”
“刀哥!”牛儿紧随着老刀的大步流星,不满地咕哝:
“小光哥那是学问!”
“好好,不与你争便是!”老刀呵呵大笑,引来对面几个官差侧目。
“刀哥。”那些老官差竟点头哈腰地向老刀主动招呼,老刀大剌剌地点头:
“今天还留下两挂好肥骑马肠儿,明日叫牛儿他娘煮了,到时你们几个都过来老刀铺上,请你们吃通酒!”
“谢谢刀哥!”
老刀不再理会,却待官差走远,压低声音对牛儿道:
“兄弟,今晚可能要见血,怕不?”
牛儿脸上豪气干云:
“不怕!”
“不怕你腿抖什么?”
老刀眼一瞪,又笑了起来,杀气十足的眼神里有一丝温暖:
“莫怕,到时只顾跟着老刀闯便是。想当初刚进‘四字头’,老刀也是和你一般年纪,第一战时,还没等亮刀,便吓得尿了裤子……”
“哈哈!”
“哈哈!”
“我已向提刀保荐了你,接下来的规矩,你仔细听好……”
夕阳如血,将一老一小并肩同行的两条身影在寂寥的街巷里,拉得很长,很长。
……
窗外红绸已从下午挂到日落,那人却无信号传来。
雪东鸾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焦虑神色。
终于,夜了。
……
花府后花园,夜幕下花影丛丛,晚风拂过,悉簌间似传出低低人语声:
“此处可安全?”
“巽悍家只管放心,我已安排手下将附近的护院诱去赌钱喝酒,一个时辰内无人可知此地动静。”
“好。鬼蛾,我所说的人可曾记住?”
“一清二楚哇。”
“如此,长勇与平朋友门外把风,牛儿和这位在此接应,鬼蛾和他先去搅水(天启黑-帮切口,意为施药),老刀与我只等消息便过来!”
……
花府内院,一棵赤樨树上,有一抹黑影若有若无。
他正一脸又吃惊又好笑地看着院里,花忆蝶正举着根细竹竿,踮起足尖向一棵酸榧树上捅着。
“下来,给我下来。”
发现我了?呵呵,有意思。
他却不知道花忆蝶不是在打草寻蛇,而是在打树寻果。
平时的餐饮服务均是靠身边丫鬟随叫随到,谁想今天鬼影也无,花忆蝶呆呆地看着桌上两个非常干净的盘子,不由得腹诽起梅儿的食量:
吃这么多,早晚变小猪!
自己又后悔不迭:
白天为什么要用食物来安抚快被吓哭了的梅儿?为什么匆匆出门前,没想到知会她一声:吃一盘红果就好,另一盘,是你家大小姐我的夜宵……
花忆蝶前世路痴一个,实在记不清那些通向外院的曲径回廊,晚上怕迷路,又实在懒得作一番冒险,又饿又累之下,突发奇想,从晾衣处找了根竹竿来院中打果子。
夜里视线不好,几棵树上各捅了两下,只掉下一枚奇怪的果实。
像梨又不是梨,褐中带红,上面有诡异的黑色斑点,放在鼻下嗅了下,不香也不臭,一股淡淡的青涩气味。
不是恶魔果实吧?
吃了攻防各项指数嗖嗖上窜,外加肚子里展现一个内在小洞天?自觉人品也不像那么好。
张了几次口,却终是没有勇气咬下去。一赌气将果子甩手扔向身边一株高树的树冠中,拖了竹竿耷拉着脑袋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嘀咕:
倒霉,院子里那么多树,却连一个红果也找不到……
却没发现这枚果子并未掉下来。
他在树荫中随手接住酸榧果,静静看着她回到小楼里。
好差的准头和手力。不过――
这算什么意思?让我勿妄动的警告?
……
左可财领着鬼蛾蹑手蹑脚出了后花园,前面两条小径,分通向内院的左右两个跨院,一大一小,往左是花小姐的闺楼,往右是老爷与夫人的居所。
左可财只顾抬头看着小楼里的灯光,直到鬼蛾拍了他几下肩,才意识到是在示意自己就地停下。
“哥哥,”左可财两眼发光地看着鬼蛾拉开一个木匣,取出一个粉囊,一支细管,熟练地组装起来,忍不住压低声音问:
“这个,可是传说中的迷香?”
尖嘴猴腮的鬼蛾只顾忙得手中活,眼皮都懒得抬起。
“哥哥,不,师父,求你把这个传授于我罢。”
鬼蛾只是冷笑,将一块帕子横过鼻下,绑在脑后,又信手摘下一朵花插在右鬓。
这是?左可财睁大了眼睛。
只见夜色中一位采花大盗活脱脱现身,那獐头鼠目的嘴脸,在花府三等常仆左可财的心目中竟有说不出的英姿焕发,风流倜傥。
多年梦想近在眼前,左可财再无怀疑,纳头便拜,竟然失声哽咽起来。
“小子,噤声,再哭我杀了你哇!”鬼蛾恨声道,收拾周身停当,起身想往跨院走去,大腿却被人抱住。
“师父!求你收了徒儿罢!”
“松手哇!”鬼蛾气不打一处来,拼命往外抽腿。
“你不收徒儿,便打死徒儿罢!”左可财每天花府作工,力气竟然不小。
要会武功我早打死你了!鬼蛾只擅长配制药物和攀爬,肉搏实非所能,一番纠缠不过,早已体虚气喘,只得道:
“好好,你且松开,咱们好好说话。”
“师父,可知徒儿一心想作淫贼,所为何人?”
左可财抬头仰望偶像,无限憧憬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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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叁章 、四海潜龙(之五:色亦空)
左可财完全沉浸在幸福遐想中,非但未松手,反而激动地将环抱鬼蛾大腿的手紧上一紧。
我去你大妹子的!
鬼蛾被勒得七窍生烟,想起脚踢他却差点一头栽倒,左可财刚想伸手扶稳,又怕松手便走了偶像,赶紧以脑袋抵着对方小腹,将他扶正。
一时间两人一站一跪,相依相偎,姿势极为暧昧。
“便是这花府小姐,徒儿我日也盼夜也想,每晚都潜到东院,隔墙对着内院小楼痴痴张望,只为能再见她一眼……”今夜无星无月,左可财眼中却有星光闪烁。
“花小姐?”鬼蛾的鼻子因绑着帕子,声音有点嗡嗡:
“可是那焕州第一美人花忆蝶哇?”
“正是。”
鬼蛾来了劲,主动蹲在左可财面前:
“相貌如何?”
“倾国倾城。”
“年纪多少?”
“方过十六。”
鬼蛾大喜,老毛病发作,早已忘了来的目的,抱住左可财的肩猛摇:“人在哪里哇?”
左可财伸出一根手指:“这座楼上。”
鬼蛾掂掂粉囊,心想:反正药量既足,时间也早,不如好事成双,先将那人交于悍家,再去那小楼……
想到开心处,再不迟疑,急急起身:
“好徒儿,乖徒儿哇,等我将跨院中那人放倒,你便去报于我悍家。”
“是!”左可财喜出望外,满口应承。
“然后你随他们先走,我悍家若问起,只说鬼蛾稍后便到哇。”
“啊?”
“呵呵,师父有点事……事成之后,为师这身家传所学,便都是你的哇!”
“太好了!不过,师父你要去哪里?”
“为师要去劫个色。”
“师父不可以!她是我的!”
“放开我!哇!”
……
那条黑影无声从树上落下,脚边草丛中,一只蚱蜢犹伏在一片草叶上,安然地啮着自己的食物。
摄息之术告诉他,有人正在小楼附近,两个人,好像在交谈,不是,是在扭打……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他的目光闪动着,一步步向看上去似无任何埋伏的小楼走去,感受着背上长剑透出的刺骨森寒。
……
竹林小屋中。
“好人,我知你是在装睡,你就睁眼看一下奴家嘛。”逆袭动作剧第二季顽强上演。
陈三姐一边努力摇晃着无双花影,一边估计着时间。
快到初更了吧。
“奴家日里想你,夜里更是……”
她的话语甜腻依旧,眼神却冰冷,没有半点欲望。
“好啊。”蜷缩成团的无双花影突然从身体里闷闷地发出声音。
首次得到响应,却把心不在焉的她吓了一跳。
“冤家!你突然作声,吓死我了。”陈三姐半作嗔怒,扬手要打他。
他翻身坐起,陈三姐扑了个空,伏在被子中,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连她自己也很意外。
还不是一样?男人终不是好东西……
“你可想我?”她翻身,咬唇看无双花影的脸。屋里黑暗,只能依稀辨出一个俊美的轮廓。
他不语,心中所想的却是下午在花厅,夫人的话:
“无双花影,此番你做得甚为出色。先是在南庄救下了小姐,又在府中帮着表少爷处理那柴房两个丫鬟先后自尽之事……很好,很好……”夫人连声赞扬着,却有些言不由衷。
两人是自杀身亡,府中无主事人在时,表少爷雪东鸾挺身而出,指挥若定,最终处置得当,波澜不惊。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定论。
却不是无双花影想要从夫人口中听到的,他知道,面前这位贵妇人真正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你功劳颇大,我会考虑和老爷说知,将你擢升为二等常仆,虽是血奴身份无法改变,但平日里在府里走动,却也会更方便。”
这还不是她的所想,无双花影习惯性抱起双肩,这是无双城十二起手之一,以怀剑为‘心’的强者偏爱此势,因为拔剑速度最快。
虽然现在他的怀中并无剑。
“你年纪多大?”果然来了。
“二十五岁。”
“却也不小了,当尽早成个家才是。”
“夫人何意?”他似乎明白,却又似乎不明白,心里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愤怒。
“看你好俊人物,府中丫鬟不少,喜欢你的人一定也多。如你中意哪个,不拘内外院,便只管说于我,我来为你保这个大媒。”
“……”他望向花厅窗外,今夜无月,黑云掩尽星光,仿佛天地以墨洗过,只留下外院左右的点点昏黄。
主夜有缠战之象。
“如何?”语气中有诱惑,但那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他厌恶。
“不劳夫人费心,……”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全部的话,咬着牙走出花厅,咬着牙回到竹屋,将自己抛到床上。
……
“你想什么?要什么?奴家都答应你……”一只羞答答的手不知何时已探开前襟,在他胸口不住地画圈,撩拨着世间最原始的欲望。
“我只要你!”他狠狠地扑了上去,如同幼时,他提着超过身体长度的大剑,杀向原野里那只追踪了他整整三天的雪狼。
“咯咯!……”
他仿佛听见狼在疯狂地笑。
……
“说!你们快于我说实话!”
急怒攻心的花夫人只想着从兰竹两婢口中问明自己女儿与那无耻血奴的情事,却忘了嘱人安排花忆蝶的晚间洗漱就寝。
“夫人,真的没有啊!”
兰儿和竹儿本以为只是被夫人叫过来叮嘱一番日后的内院事宜,还想着要如何为夫人排遣失去彩虹的忧伤,结果到了花厅就是跪地受审,加上心里本来有鬼,惊慌害怕之下,只想着圆谎,哪里还记得内院里还有一位又困又饿的小主人。
……
雪东鸾终于沉不住气,在西厢房中来回踱步:
平时终日懒洋洋地,今天却接令接得这般勤快。人也不知在何处,莫非?――
他猛地停下脚步,瞳孔紧缩:
他已将人劫走了?
该死!这个蠢物!
雪东鸾一击掌心,便想出门直奔内院。
可是一路上的仆役、丫鬟等,他无把握全数避过。
毕竟,他不是无双强者。
出西厢房,越花厅琉璃顶,入内院……不行,站在上面全府的人一抬头都能看到。
走前院,转东院角门,再进内院……不行,现在花府下人正在作晚餐后的运动,那条路上人太多。
想到丫鬟仆妇们那双双多情的眼睛,他就头疼。
翻西厢房后墙,穿过家丁居所、马厩,绕马车房向北进后花园,再翻园墙入内院花园,再翻……
算了,想起来更头疼,他耸耸鼻子,记忆中马厩的味道就已让他一阵恶心。
他不再犹豫,大步向门外走去:
奇不胜正,直接去内院求见表妹,希望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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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肆章 、四海潜龙(之六:断魂香)
“逆徒,逆徒哇……”鬼蛾满脸都是白色药粉,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草丛间,左可财直挺挺地躺着,也是一头一脸的白,张口瞪眼,双手还死死握着一个破了的粉囊。
两人在地上扭打中,左可财极力想抢过鬼蛾的作案工具,鬼蛾当然不让,撕扯之间,粉囊破裂开。于是,那经潜心配制,足有三人份的断魂香,均匀地被两人分享个干净。
鬼蛾努力摇摇头,挣扎着向前走去,一步、两步――
最后颓然倒下。
余光中小楼灯光闪烁,鬼蛾的眼角有一大滴晶莹滑落。
不甘心哇……
……
竹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吱呀呻吟着的竹床上,两人近乎完全赤裸,激烈纠缠在一起。
他的身体似已完全被欲火点燃,灵魂却下意识地排斥着这一切:
不对,不对。……
机械而笨拙地回应着对方,忧伤、痛苦、迷惘……纷至沓来,一幕幕过往在心头不住闪现:
冰冷的冻原,永无休止的风雪,绝望的狩猎,遥远的长生大殿……
最后,所有画面如潮退去,脑海中清晰地留下一座城,一座古老大城。
漫天飞雪中,无双城久历沧桑,遥遥守护着圣峦之间的长生大殿。放眼望去,城的上空,有一双战神般炯炯的眼在注视着他:
“唯愿来世里!结发受长生!”
……
“不对!”
千钧一发之际,他如弓弦般从床上弹起,背贴墙而立,仿佛床上横陈着的不是娇娃,而是比雪狼更凶猛的恶兽。
“你疯啦?!”陈三姐再也受不了,抱被掩胸向他吼。
感知到他的反应,却感受不到他的热情。面前站着的不是人,是怪物!
“我去守夜。”匆匆抛下一句话后,人和床边的衣服已在黑暗中消失。
竹门无声打开又关起,还来不及洒进一抹浅浅夜色。
“滚!”陈三姐拿起枕头砸去,此次来的目的,早就被愤怒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在逃,逃得飞快,仿佛身后有一个噬人的恶魔在咆哮。
……
当潜伏树上的黑衣人走进小楼时,感觉到楼外那两人已无动静,如死了一般,只剩下微弱鼻息。
诡异!他风一般掠上楼梯,心中已作好袭杀的准备。
结果――
二楼卧室中,只有那个扔酸榧果的女子,倚坐在床边,脸贴着一根床柱已入梦乡。
他暗暗松了口气,却皱起了眉。
这睡相,太难看了吧!
一头珠翠早已七零八落,花忆蝶双手怀抱床柱,睡得不省人事,一丝口涎正顺着柱子往下流。
还不时地往回一吸溜,再吧唧两下嘴。
和主人一样有洁癖的他看得一阵恶心。
把这位送给无牙王?
我看你是疯了吧?
三分人才七分装扮,花忆蝶白天破案,晚上又无人在侧伺候梳洗,加上方才院中摘果子不成,反而捅下一些蛛网鸟粪碎叶之物,沾得头脸都是,回屋后镜子也不照一下,坐在床边等着丫鬟们回来,却昏沉睡去。
这时的她,心力交悴,容颜暗淡,再说国色两字,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黑衣人失望地叹气,上前,毫不客气地在她脑后拍了一掌,花忆蝶就此彻底不省人事。
他有些厌恶地在绣花衾上擦了擦手,随手从床上抽起??单,将滚到床角的花忆蝶兜头罩了进去。
……
老刀蒙着面回到后花园,正迎着巽九朝冰冷的眼神,吓得他急忙将肩上扛着的两个人放下。
“怎么回事?”
“不知,我到内院,见他二人双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头面上尽沾着鬼蛾那厮的药粉,四转一下无有响动,便蒙着口鼻将他们带回来了。”老刀摘下裹脸的帕子,瓮声瓮气道。
老刀习惯了市井间怒喝砍杀,潜到高门宅院下药偷人,还得压低声音,实在别扭得紧。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两个废物!看来不知是着了哪位高人的道。”巽九朝抬头望了望天际:
“可曾察看过那里的动静?”
“屋中亮着灯,却无人在内。”老刀看似粗莽,实则细心,这也是巽九朝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是足够的忠诚。
“一座空城?”巽九朝居然呵呵低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南市虎竟会――”说话间身形乍起,返身一拳击向后面的花贵喜。
可怜花贵喜毫无防备,面门挨个正着,顿时如同开了间染坊,皮开肉绽,鼻碎牙断,惨不忍睹,幸而夜色深沉,掩住了他那张瞬间变得可怕的脸。
“――竟会落入‘折山水’的陷阱!”巽九朝说完后半句的同时,花贵喜哼也不哼一声,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牛儿吓得不轻,本能地抱住花贵喜,南市悍家果然不负“疯虎”之名,这一拳把牛儿看得傻了。
好快的拳!
巽九朝恨声下令:“把人带上,速退!遇险时,先拿这两条狗挡刀子!”
“是!”
“还有门外的那个平奎成,”巽九朝的话自牙缝间迸出:
“我要让他看着我如何挖出他的心!”
肩上的花贵喜个头矮小,并不甚重,可牛儿却如身处三伏天般,已是大汗淋漓。
一行人匆匆撤退,没有发觉一道黑影,正背着一个奇怪的大包袱,从不远处升起,如飞鸟般掠过天空。
“那伙人在做什么?”
他没有时间多想,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竹林、东院、内院……距离在迅速拉近,无双花影敏感地察觉到与往常不同的异样:
不对!
小楼在望,他的心却在变凉――
内院中再无任何气息,人已去,楼已空。
他在几株花树间停步,将五识张开到最大。
摄息!
眼耳鼻身意,视物、声音、气息、体触、感知……周遭的一切,如透明般展现在面前。
附近曾经存在过的活动,现已消失。
只留下空气中一缕香气幽幽飘荡,似花,非花。
断魂香!
……
雪东鸾一路疾行,经过花厅廊下时,透窗见灯下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还在来回走动。
她还在为花府的事烦心么……
该死!怎还有余暇想这些?
等来到内院,雪东鸾开始后悔了:
花忆蝶果然被带走了,真准时。
看来,我太小看你了。
雪东鸾嘴角一咧,不知是哭是笑:
现在,只希望那边接应得不要太及时罢。
他无奈地连跃几道院墙而出,如同黑夜里一道青色的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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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之二:绯色心情
时光流转,回到几天前的那个晚上。
依然是云歌城西,匆匆赶来的官差正在检查董四的尸体,依依楼内仍然一派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外面出什么事了?”
三楼一间,一位衣着华丽,相貌不俗的年轻人举起了酒杯。
“回公子,是有个醉汉死倒在楼外路边。”
窗边一位长随探头出去,张望楼下,片刻回首,恭敬答道。
那名贵公子点头,一饮而尽。
坐在身边两名浓妆艳抹的红牌姑娘,一个羞涩地继续倒酒,另一个娇俏地以手指裹着帕子为公子抹嘴。
他却不耐烦地推开,只端起酒杯,再次饮尽无边的风月。
酒乃上品,入口冰凉,瞬作一线热力直达心头。
以酒灭心火,大不智。
心中念头愈发炽烈,犹如长生山上的不夜火,熊熊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花忆蝶!
城南紫金阁上,他对她一见倾心。
但见倾国色,天下皆无颜。
果然甚美,他很满意。
如此,便按李然所计,趁着花巍老儿不在焕州,亵玩一番,也就是了。
想来处子含羞,必不会流露出去。其余的事情,自有李然打点干净。
谁知――
雨花池边,那总带着份楚楚可怜的眼睛;那面对李然的无耻嘴脸,羞愤欲死的神情。
心,乱了。
乱到痛楚。
他已不记得,何时自己不再有过心痛。
或许,是在儿时的那一天,身为承王侧室的母亲被迫跳井自尽,自己独守灵堂,面对着那张惨白的脸默默流泪一夜之后罢。
那双眼睛,柔弱,悲切,无助,好像自己记忆中的娘亲。
顿时,有种心被刺透的感觉。
长生大神啊……
他已记不清那个被收买了的丫鬟是何时哭喊着奔向池边;他已记不清自己抽李然的耳光时有没有带上内劲;他甚至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带着茫然和莫名的焦灼,一头扑入池里,四处寻找着她。
就像寻找着一件幼时就已失落的爱物。
当他托着她步步走出水面时,他仿佛看见已踯躅离去的李然蓦然回首,眼中有痛苦。
他却不管,不顾,只抱着她,痴痴端详着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有一绺额发湿漉漉地挂在面颊,他温柔地为她撩起。
就像当初自己用小手抚摸着同样湿透了的,冰冷的母亲。
他忘了自己下面本该做的,任由那丫鬟带走了她,没有阻拦。
那一天,不知是如何回到王府的。
回去后,他便向所有云歌城内的纨绔子弟,放出了一句话:
从现在起,花忆蝶是我的。
谁动,谁死。
连尽几大杯,眼前开始有些朦胧了,耳边的声音也渐渐飘忽:
“公子?公子?可要奴家为你去弄些醒酒汤?”
“不用你管!”
他烦躁地喊,自己伸手去抓酒壶。
这时,仿佛听见门外有人在喧闹。
“何事在吵?”
门边的那名长随出门,又进来。
“公子,有人喝醉了,在哭。”
“何人?”
“风二家的长公子,风驰。”
“天座山?风家?”他目光闪动:
“请他进来。”
风驰踉跄着步子,搭着一个红牌姑娘的肩歪歪斜斜冲了进来,轰然倒在对面的座位上。
原本的阳光俊朗已然不见,此刻的他,眼中血丝条条,眼眶犹有泪痕。
他挥手,身边的长随过去,招呼几个女人退下,他完全无视她们留恋的目光,却似非常有趣地盯着风驰的脸看。
“是你?”风驰直勾勾地望了他半天,无礼地抬起下巴。
“正是。”
“我要杀了你。”风驰恫吓着他,却呵呵地笑了笑,开始在桌上找酒。
“大胆!”门口与窗口站着的另两名长随喝道,他们已将右手探入左袖中。
“你们也出去,把门守好,谁都不许进来。”
长随犹豫了半天,还是在他冷漠的眼神后退了出去,忠实地将门关起。
他看着举壶仰颈,将酒淋漓地洒了一身的风驰,轻蔑地道:
“想杀我?来啊。”
对面一把瓷壶带着凌厉的风声飞了过来,他偏头,瓷片随着一声脆响,和着酒香四处飞溅。
风驰跳上桌子,菜汁汤羹沾得靴裤尽湿,大声嘶吼:
“我不许你碰她!她是我的!”
他本已连人带椅平退三尺,听到这话,又移了回来,一弹指间退后又回,好像仍端坐在原地。
“放屁!她是我的!”
不知为什么,腹中的酒反涌上来,那种火辣辛烈,激得他直想找个人打上一架。
风驰和身扑过来,他跃挺身迎上,两人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再落地,翻滚了好几圈,带倒了桌椅、茶几、花架……
“为何要杀我?因为你的表妹?”他喘息着问,手上却没停下。
“不错。”风驰也一边还击,一边喘着粗气。
“我确曾心存轻薄之意,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真心喜爱她。”他将风驰压在身下。
“放屁!”风驰努力挣扎着,咬着牙。
“我愿立她为妃子!”
“放屁放屁!”
“你信也罢,不信也好,只要知道:早晚她必是我的女人。”
“她是我的,我的……我要杀了你!”风驰翻身而上,反把他压在身下。
在一片杯盏狼籍中,两个人用拳头,用膝盖和脚,甚至用牙齿,拼命地厮杀搏斗。
不像是两个身怀武功的贵公子在决斗,倒像是两个受伤的公兽在为了生存而战。
门外有人失声惊呼,有人在走动,但在长随们压低声音,却饱含威胁的几句话后,一切便恢复了平静。
钱与权,永远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一边挣扎着,反击着,一边在心里滑稽地想。
战斗终于停止,激烈运动过后,酒也醒了不少。
风驰四肢伸展,鼻青面肿地躺在一把破碎的凳子旁边:
“畜生!”
他靠着竖起来的桌面坐在地上,正在检查伤口,闻言毫不客气地一伸手臂:
“谁是畜生?几乎把我咬掉一块肉去!”
“你是畜生!”
“你才是畜生!”
“呵呵!”
“哈哈!”
两个遍体鳞伤的男人相互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眼神中战意仍炽,戒备之意却少了许多。
“你不懂,自我一见到她时,我就知道,我此生不会再爱上其他女子,即便她的父母,我的父母皆不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他怔了一下,开始静静地听风驰口中所诉说的一个青涩少年的初恋故事。
竹马、青梅、纸鸢、秋千、思慕、失眠……
然后,他也淡淡地开口: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过很多女人,来过即去,从不系怀。但她,只有她……我想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诉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孤独、冷漠、放荡、堕落、回忆、追寻……
风驰也安静地听着。
……
这一夜月明如镜,依依楼上,听月轩里,居然有两个男人在倾诉自己的心事。
窗台上,从激战中幸免的最后一株挽红兰,已在晚风中悄悄开放,粉中含丹,暗香传送,静美中带着一丝铿然不屈。
一如他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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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伍章 、四海潜龙(之七:未央夜)
迷香、劫持、守护……
无双花影他一下联想起床上那双缠绵如蛇的胳膊:
这是个圈套!
他来不及后悔,克制住回竹屋找她盘问的冲动,只是闭上眼,握紧怀中剑。
心聆!
断绝五识,将己心与剑心融为一体,以心来寻觅不祥与杀机。
三息后,无双花影睁眼,自花树间冲天而起,向一个方向掠去。却不知是否是由于迷香的影响,与一枝金鹃花擦肩而过。
“啪嚓!”响声惊动了这个暗流不息的夜晚。
接着,一片暗香纷扬而落。
……
城东,豪门宅邸的后门彼此相对,形成纵横交错的复杂巷弄。
一处暗巷里,长勇持刀四顾,一脸杀气地寻找着什么。
“嗒!”平奎成扔出一粒小石,长勇应声扑了过去。
平奎成不再犹豫,推倒面前一堆不知哪家府上扔在这里的旧马桶,长勇措手不及,滚倒在一片空隆隆声中。
“什么人?!”巷左右院墙后随即亮起几点火光。
平奎成拔腿就跑,长勇又惊又怒,急切间竟在犹有阵阵余味的马桶堆间站不起身。
“捉贼,有人偷马桶啊!”后门开了一扇,有声音在高喊。
更多的火光亮起,有人影纵身上了院墙。长勇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就逃――按多年后他的说法――就向逃跑的平奎成追了下去。
怎耐城东巷弄地形复杂,多是官宦人家的花园亭湖水榭等筑墙围起,曲折拐弯,比起城南的杀生档来更像一张大蛛网。于是,等长勇昏头涨脑地跑过第七个拐角,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一帮边举着灯笼边气乎乎地收拾马桶的家丁护院,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
慈悲神啊!怎么会是这样?!
长勇听着身后忽近忽远的追杀声,一边继续无人苍蝇般乱转,一边在心里呐喊。
……
总算摆脱了!
平奎成停步,弯腰拄着膝喘气,一边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已快接近城北位置。
现在怎么办?他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花府是肯定回不去了,没完成陈三姐交代的事情,回去必死无疑。
在花府后花园暗门外把风时,自己趁着那个叫长勇的蠢汉不注意,转身溜之大吉。现在暂时算作安全,但花贵喜和左可财两人,自己救是不救?
不救的话,两人不是死在那头疯老虎手上,就是死在花府的家法之下。毕竟被他们叫了这么久的奎爷,不顾他们的死活,有点不够义气。
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
“折山水”若将“山”字换作“三”,就是“折三水”。
就是承王的“承”。
他们甚至还知道自己睡过哪几个丫鬟,姘着外面哪些个粉头,有几处别宅,几处店铺……
总之,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无论落在谁手上,对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平奎成决定去搭救他们。
起码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但是,救兵何处寻?
城南是巽九朝的地盘,过去如同找死;承王对任务失败、身份泄露之人的残酷无情,使他根本不敢去想,拍一下承王府的大门之后结果会是如何。
城西也是“四海”在控制,城西提刀,断金魔狼艮四阳,传说孩童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夜啼……
看来只有去城北转轮庙了,那位半路出家的朋友,这么多年的交情,想必会帮自己一把罢。
平奎成犹豫着,却向城北举起了步子,由缓而快,直到最后匆匆不敢停下。
像是那个名叫长勇的屠夫还在举着明晃晃的刀一路穷追。
……
望着一身怪味道的长勇,巽九朝只想杀人。
四海皆兄弟,惩恶扬忠义……
他默念了好几遍信规(天启黑-帮的帮规,各有不同),心中却仍有火气乱窜,这时牛儿不识时宜在旁边失声低呼:
“悍,悍家!不好了!这人,看来快不行了!”
巽九朝看了看一脸血肉模糊的花贵喜,面露凶光,朝老刀点点头。
老刀虽然天生力大,扛着两个死人般的活人走了一程,额头也已见汗,他放下鬼蛾和左可财,上前试探了下花贵喜的鼻息,摇头道:
“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快不行了。”
“你带他走,找个地方杀了他,再抛下便是。”
“是!”
比起溜门拧锁,下药绑票,老刀宁愿痛痛快快地干这个,于是很欣慰地领命而去。
望着老刀扛着半死不活的花贵喜离去,牛儿突然觉得他、悍家,以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
娘,我想回家……
巽九朝忍气听完长勇的描述,正想着如何处置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时,脚下横躺着的鬼蛾一动。
牛儿还没来得及吓一跳,巽九朝已蹲在鬼蛾面前,伸手便是两个耳光:
“醒来!还想装死到几时!”
鬼蛾和左可财两人身上沾着的药粉,已被巽九朝指挥老刀和牛儿在外找了处水井,用湿布拭干净。凉水一激,加上一路风吹,鬼蛾已经恢复了意识。
当然,这也和他长期接触迷药,身体积累了对其药性的抗力不无关系。旁边躺着的左可财犹其昏沉,鬼蛾已摇摇晃晃站起来,口齿不清地打招呼:
“汗脚(悍家)哇……”
巽九朝忍受着鬼蛾那掺着迷药的岫州口音,总算听明白了事情原委。
“鬼蛾,你‘入海’也有些时日,‘点刀’的规矩可还记得?点刀不出,出刀无红,两样你都占得齐全,却想选哪一样的处置?”
巽九朝的眼中闪烁着磷火般的光。
这时老刀已空着手回来,牛儿见状下意识地让开两步。老刀横了他一眼,沉声道:
“悍家!点刀不出为叛,石锤阵,骨寸断;出刀无红为弱,九九藤,盐自抹!”
老刀口中所出,皆属“四海”处罚徒众的重刑。点刀不出即是拒从号令,视作叛帮大罪,会被所有人以乱石砸死;出刀无红则是对因故意懈怠而造成任务失败的人,施其八十一记鞭刑,并让他自己向身上涂抹盐水,也是死多活少的酷刑之一。
就算选第二种,不死也得脱层皮,鬼蛾吓得七魄升天,要紧求饶道:
“汗脚揉面(悍家饶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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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陆章 、四海潜龙(之八:雪烟罗)
鬼蛾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情急下没在意脚边还有一位刚收的徒弟,膝盖正好顶在左可财的小腹下。
“哦!”左可财吃痛,直挺挺坐起狂喊,如同诈尸,倒把所有人吓得不轻。
“哇!”鬼蛾一屁股坐倒在地。
“咝!”巽九朝离得近,冷不防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牛儿失声惊呼:
“他,他醒了!”
老刀却像是杀起了性子,狞声道:
“悍家!可要我――”
“不急,醒了倒更省些力气。”
巽九朝上前捏后颈将左可财提起,两人身量相差不大,左可财在他手中却如一只小鸡。
“将计就计,反引我等入瓮。呵呵,果然好手段!好安排!”
巽九朝冷笑不已,心里却仍存疑惑:
“折山水”为何要费尽周折针对自己?
难道南市那里,他们也想分一杯羹?
怎么可能。凭“折山水”的财力,将整个杀生档买下也是轻而易举。
难道是平奎成知晓了那人的真正身份,“折山水”想挟持之,并以其来要挟“四海”?
天启灰狗!只怕是打错了算盘罢!
想到此处,将左可财信手丢下。左可财跌了个七荦八素,眼冒金星,方挣扎几下,被一边的鬼蛾死死按住。
只听巽九朝冷笑道:
“承蒙‘折山水’的朋友关照,方才我‘四海’兄弟险些陷在花府,万幸得脱。今晚巽九朝出刀无红,传出去必遭江湖耻笑。说不得,要借你的命来一用了!”
左可财又惊又怕,连声告饶,却被鬼蛾劈手盖脸一通狠打:
“狗杀才!敢扑我一脸断魂香?!反了你个崽子哇!”
巽九朝却不理,向长勇、老刀、牛儿下令:
“长勇,你走脱了平奎成,如今我暂且记下,今晚恐与‘折山水’有场恶战,速去南市把弟兄们带到城北老庙,少了一把刀,我剥你一层皮!”
“是!”
“老刀、牛儿,你们看好这两个东西,等去老庙里见到乾老,问清眉目,自有发落!”
“是!”
当下兵分两路,长勇自去南市召集人马不提,巽九朝带着其余四人,趁着夜色浓重,向城北疾行。
那鬼蛾被老刀押着走时,一路上犹自愤恨不平,指着左可财骂个不休:
“狗东西!敢与师父夺香,你你欺师灭祖哇!”
“师父!你听我说――”
“我呸!”
……
黑衣人负着大包袱几个起落,飞鹄般从一排排屋脊上掠过。
裹在??单中的人身材娇小轻盈,饶是如此,往日的速度也只能发挥出七成。
七息前,他已感觉后面有人在追赶,他试图变向、加速、匿踪,但都无法将追踪者摆脱。
越来越近,好像……是个熟人。
面前有座破败的老庙。古朴庄严,浑不似天启众庙宇的造型。虽已处处残壁断垣,但从尚存完好的正殿和半间偏殿,仍能看出昔时檐牙高啄,斗拱交错的巍峨气象。
就在这里吧,他闪入大殿,挥袖扫出一道劲气,将殿中香案尘灰吹净,再将大包袱放在上面。
??单上已刺出几个孔洞,里面的人不至窒息。
来了!他目光闪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
她的气味就在这里!
无双花影刚跃入老庙,便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那半间偏殿中,修长而孤独。
黑衣人正仰望着头顶上朽烂的大梁,静静不语。
像极了自己。
“影!”他开口,目光移下,温和地注视着无双花影。
“烟罗!”无双花影回应道,目光中也有一丝温暖。
故人相见,两人的笑容方一浮起,却稍纵即逝。
“无双花影?”他把“花”字咬得特别重。
“无双雪烟罗?”无双花影拔出了怀中剑,剑长一尺七,剑身细如春韭,闪着一泓碧光。
“你来阻我?”他也抽出背上剑,剑长三尺三,暗红色的剑身宽若人掌,古朴不工。
由剑及人,一边邪艳,一边阳刚,强烈的反差。
“为何要这样做?”
“与你何干?”
“她也是雪家的人。”
“与我何干?”
“是白屋山派你来的?”
“话真多。”
“那便先较量个高下再说话!”
“唉。”名为无双雪烟罗的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
“不然,我们现在乒乒乓乓地在做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如电光石火般过了三十七招。
却无一次兵刃相击。
每次双方都如蜻蜓点水般,未等自己的招式用老,敏锐地捕捉到对手的剑尖一颤,身形甫动,便即换剑势。
外行来看,如同两个疯子相对而立,各举着剑在空中打苍蝇似地乱挥;内行来看,则是同门间日常修行的实剑演练。
仿佛永远决不出胜负,无双雪烟罗又开始叹气:
“我很忙。”
“我也是。”
“一击而决罢。”
“甚好。”
话音刚落,两人停下,身形开始变淡,幻化成两条捉摸不定的黑影,只余影中一赤一碧两道剑光。
刹那间,黑影同时掠起,在空中交错而过。
赤与碧一亮,即没。
无双花影先落地,转过身来时,禁不住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握剑的手有点颤抖。
无双雪烟罗飘飘落下,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败了。”
“废话。”
“方才为何走神?可是想着大殿里的那个包袱?”无双雪烟罗胜出之后,话却多了起来。
“与你何干?”无双花影却像决斗前的无双雪烟罗,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我今晚的任务很重要,不容有失。”
“与我何干?”
“别跟过来。”无双雪烟罗举起大剑,夜色下暗红剑身隐隐发光,剑尖正指向无双花影流着冷汗的脸,此刻的他,脸色更显苍白。
“不可能。”无双花影笑笑:
“她是我的‘后背’。”
无双雪烟罗持剑的手顿了一下:
“……我说过,别跟过来。”
“要杀我就快点,不然我会一直盯着你。”
“……我不杀你。”终于,大剑在空中划过一个沉重的弧度,归入背后鞘中。
“铮说过:无双强者之‘心’,诛九天,灭众生,独不染无双血。”
无双花影看着他进正殿内又出来,提着一个大包袱飞上殿顶,一闪而逝。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十年不见,你果然变得很强。
可是,烟罗,别忘了,我也是无双强者!
无双花影闭目吐纳,七息后,睁眼。
走出偏殿,离开。
身后,被强者剑气震撼的偏殿,带着阵阵刺耳的木石折裂声,缓缓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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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柒章 、四海潜龙(之九:艮四阳)
巽九朝带着一干人穿街过巷,堂而皇之地高举着两支火把照路。纵有几个巡夜官差、或执更奴看见,也都识趣地主动绕道不迭,哪还敢寻他的晦气。
南市疯虎的名声,并不仅限于城南。
遇到真正的狠角色,公人们眼睁眼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成惯例。
再过去,前面便是老庙了,庙后三里外便是城北水关。乾老此次前来云歌,为不让“潜龙”的其他人知悉,行踪极为机密,藏身于此处月余,期间只招他来见过一次面,。
为的是要他去办一件事,事主就在画轴中。
这件事,只有他,与花府中的一个“钉子”知道。
“钉子”的名字叫陈三姐,乾老在云歌的第二个亲信之人。
听过乾老的嘱咐,再看过画轴中的人像,巽九朝便知道:
此事,只许成功!
远处有响动声传来,方向正是老庙内,巽九朝心中不安,当下更加快了几分脚步。
刚出一条街,迎面正有一彪人马举着火把相向而来,一见之下,双方都楞住了。
巽九朝向后一扬手,停下脚步,独自向对方走去。
对方约有七八人,当下分开两边,从中也走出一人,他五短身材,却生得头大如斗,环眼暴睛,甚是奇特。
“我道是何人点刀夜行,原来是艮提刀。”巽九朝拱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
同行是冤家。
不是冤家不碰头。
对方也同样拱手还礼道:
“呵呵,艮四阳也正纳闷,是哪路朋友有兴趣在这时出来好耍,原来是巽提刀。”
笑容仓促间堆起,在他那张凶恶的脸上,却显得怒气冲冲般不自然。
“不知艮提刀与诸兄弟从哪里来?”巽九朝毕竟关心乾老的安危。
虽然知道这厮没那份泼天大胆,敢动“潜龙”的大长老,但毕竟他娘的人心隔肚皮,万一……
“从城西来。”
“哦?”巽九朝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点虚假。
对方坦然回视。
不像在撒谎,老庙那里也无救急信号发出,应该不假。
“要去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艮四阳有点不情愿,但仍勉强答道:
“去接一个朋友。”
什么意思?
这么晚,身边带着这么多手下,却要接谁?
“可是我巽九朝认识的朋友?”
“想必巽提刀不认识。”
“我真的不认识?”巽九朝疑心大起,抬手抚了下胸襟,那个画轴还压在心头。
“说起来,我那位朋友却不住城南,巽提刀与她未曾打过照面。”
“那位朋友可是住在城东?艮提刀之前却又怎会见过?”
“呵呵。”
艮四阳似乎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凭他的面相,无论怎么笑,看起来都像是在发怒,只听他继续道:
“那巽提刀深夜到城北,所为何来?”
“也为了找一位朋友。”
“可是城东草字头家的那位?”艮四阳终于沉不住气。
“正是。”
“这么说来,巽提刀来此地,为的也是想送这位朋友一程?”
“不错。”
“呵呵,倒真是巧了。倒不知巽提刀要将她送至何处?”
“不便明言。”
“哈哈!”两人相视而笑,笑声中殊无半点欢愉之意。
巽九朝再次开口,语调坚忍隐狠,不容拒绝:
“我想与艮提刀打个商量:大家皆是‘四海’兄弟,你等请回,这位朋友的后面事,便交付给我巽九朝如何?”
“巽提刀。”艮四阳语气冷冷:
“出刀无红,便是我云歌城西提刀艮四阳示人以弱,你莫非想强人所难?”
“这倒麻烦了。”巽九朝阴冷笑道:
“艮提刀要紧自己这张面皮,可知道你的朋友,也是我巽九朝的朋友。你明知‘潜龙’那里容她不得,却仍要带她去送死,可是想毁了我们‘四海’的忠义不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亮刀子吧!
巽九朝正想先下手为强,却见艮四阳一脸茫然:
“巽提刀你话却是何意?我城西‘四海’做自己的买卖,却干‘潜龙’何事?如何却坏了‘四海’的义气?”
还在惺惺作态?!
巽九朝心头火起,正想发难,却见一只黑色大鸟无声地自头顶降下,落在两人中间。
两人的眼睛同时瞪圆:
竟是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好俊功夫!
如此悄无声息地潜至近前,却无所察觉,若是暗中给自己一刀,怕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跳开一步,同时发现黑衣人背上还负着一个奇怪的白色大包袱。
一个人形的包袱!
巽九朝目露凶光,艮四阳却是满脸期待地迎了上去:
“阁下,可是那送水之人?”
“……”
“水可有洒?可有红?”
“……”
“前去划子那里,还有五指左右,一路上黑狗不少,久等不见水,怕是阁下惊了吠,故特地点刀过来接桶……阁下?阁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
无双雪烟罗听得直了眼,完全云里雾里,包袱险些脱手坠地。
他并非江湖豪客,不懂艮四阳这路切口的意思,那是在问他:是否就是送人票过来的人?路上人票有没有发出响动惊了四方,有没有受伤?
接下来,艮四阳还想解释:这里离岸还有五里路径,巡城官差比较多,等你一直没到,为保险起见,我特地召集了一批兄弟迎过来接收人票……
在老庙的那场激斗中,无双雪烟罗虽伤了无双花影,但也被对方的剑气震荡了心肺太玄。他惦记任务紧迫,不及觅个地方吐纳疗息,便强转太玄经,负着包袱里的花忆影扑到码头,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只好再回头细寻,却不知在老庙中与无双花影对峙时,已错过接头时间,艮四阳他们同时也向南方进发,一路边走边寻,直到迎头撞见前往老庙的巽九朝的一行。
无双雪烟罗胸中隐隐有些烦闷欲呕,不想过多纠缠,便一指面前这个身高才及自己胸口的人:
“莫废话,你可是在等一个从云歌花焕州府中劫出来的女人?”
“正是!”艮四阳完全忘了对方言语中的无礼,大喜之下,便上前想去接过包袱。
“且慢!”
怎么回事?
艮四阳一惊之下,却发现自己已是半步前进不得,也不见无双雪烟罗有所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自己。
想想对方近乎鬼神的修为,艮四阳方才惊醒,忙从怀中取出一枚书签:
“险些忘了,阁下请对印记。”
无双雪烟罗斜了一眼,书签上绘着一座峰顶平整如屋盖的雪山上空,一只五色大鸟正展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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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捌章 、四海潜龙(之十:四海裂)
是主人的印记没错,无双雪烟罗点点头,放下包袱,退开两步。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一下身侧的巽九朝。
艮四阳伸手便想拿起包袱。
“且慢!”
又怎么回事?
艮四阳再停下,侧头看去,正对上巽九朝狰狞的眼神。
“艮提刀可是忘了我说过的话?包袱中的人,巽九朝是要定了!”
巽九朝情知那神秘黑衣人身手太高,城西那伙人数量又多,自己绝难讨得了好去。但乾老之令,势在必得,说不得,也只好拿自己这条命赌上一赌了。此乃城北通往老庙的唯一道路,现在只盼着长勇快点带人赶到这里,才可以依仗人多势众,扭转败局。
艮四阳虽不惧巽九朝,但此时实在不是攘战之际,便将求助的眼光投向黑衣人。
无双雪烟罗摇摇头,叹口气,拦在巽九朝面前,隔断了他与艮四阳的视线。
城南与城西,两帮徒众见状,纷纷抢上,护住自己的悍家,向对方怒目而视。
双方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
巽九朝,高人在我这边,我倒要看你敢动一下否?
艮四阳冷笑一声,第三次伸出汗毛丛生的大手,向包袱抓去。
“且慢!”
“到底怎么回事!”
艮四阳跳脚怒吼道。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再看之下,这一声阻止,却是从两个人的口中同时喊出。
一个是眼泪汪汪的左可财,他虽一直缩在后面,却听得真切,知道是花小姐被贼人所掳,失陷在此,心中大大的不甘,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刚说完,便被老刀劈头一记熊掌:
“闭嘴!我‘四海’做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身边鬼蛾甚感意外地看了一眼抱头叫苦不迭的左可财,暗暗嘀咕:
“看不出,这臭小子色胆包天,却也是个多情种子,颇有几分传说中我祖师爷的风采……”
另一声却来自于街边,又一个黑色人影闪现,高挑身材,白面红唇,睑下两抹深深眼黛。
无双花影以心聆之术,牢牢锁定花忆蝶的体息,终于一路追到这里。
他唇边浮起一丝邪魅笑容,抬手点点无双雪烟罗:
“刚才不过瘾,再来。”
无双雪烟罗习惯性地再叹气:
“从小他们就说你是个疯子。”
“你当时还为我打架,谁笑话我,你就揍谁。”
“我错了,你就是个疯子。”
“你没错,那时候我并没疯。”
“难道你现在疯了?”
“你说的对。”
两人再次幻作黑影穿梭于半空中,乍合即分,青红两条剑光再次缠战在一起。
地上,两派“四海”徒众已各自擎出利刃,只等己方悍家的一声令下。
鬼蛾作为南市一员,也愁眉苦脸地接过老刀递过的一柄手斧。他看看对面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凑近还在抖个不住的左可财:
“臭小子!”
“师,师父。”
“你都已经害了为师,算是叛出师门了哇,为何还叫我师父?”
“师父不要!”
“还喊哇?”
“师父师父……”
“唉!”鬼蛾行走天启各地多年,一直独来独往,难得觅得一个“资质”甚佳的徒弟,见他一片孺慕之情,心肠没来由地一软:
“罢了,徒儿,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你坑得为师好惨,为师也不和你计较了哇。不过,你看今晚阵仗,对方人多势众,为师自身难保,怕是罩不住你了哇。到时你看为师的刀一举,就赶紧逃命去罢。”
“师父,大敌当前,徒儿岂能独自逃生,要走便一起走!”左可财也是个性情中人,急得抓住了鬼蛾的手臂拼命摇。
“小声点!不要让悍家听到哇!还有,臭小子不要再摇哇!我这条手臂还有点麻!……”
后面师徒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前方的南市虎和断金魔狼,正在作最后的交涉:
“巽悍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都是‘四海’兄弟,莫不是今天非要抢我艮四阳这桶水吃不成?”
“艮悍家,若是寻常买卖,再多金银巽九朝也还不放在眼里,只是面前这桶水事关重大,纵是要从兄弟碗里抢饭,我也只能说声: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嗖”地一道白光从巽九朝身后飞出,擦着他的耳朵歪歪扭扭地飞向大眼环睁的艮四阳。随之南市阵营有人扯着嗓子一声怪号:
“臭小子我杀了你哇!”
巽九朝和艮四阳分别吓出一身冷汗,一个捂耳回头看,一个避让不迭。
白光无力落地,众人定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柄手斧。
艮四阳怒从心头起:
“好你个疯虎!明里摆道说事,却在暗地伤人!”
巽九朝刚发现两个扭成一团的原凶,还没来得及发火,却听见艮四阳口中一个“疯”字,顿时脑袋嗡然一声,如同公牛头上蒙了块红布,血贯瞳仁,回头狞视对方:
“死矬子!明早不把你摆上杀生档的案子当猪肉卖,老子就不是南市提刀!
艮四阳也最恨人说他短矮,两人彼此犯了对方的忌讳,“四海”的结义兄弟顿变不共戴天的死仇:
“白虎海云歌!切玉断金西!杀!”
“白虎海云歌!替天杀生南!杀!”
随着两位云歌提刀的命令,一群忠直而愚昧的汉子,纷纷丢下火把,举着各式短兵刃嗷嗷地扑上,糊里糊涂地开始了一场自相残杀。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此地此夜,这十来人的窝里斗,竟是后来被称为“潜龙裂四海”的江湖乱战之序幕。
……
鬼蛾师父方才手臂被徒弟左可财的一阵猛摇,摇得斧子脱手,甩向了两位悍家,心中又恨又怕,掐着左可财脖子狠骂:
“逆徒,真正逆徒哇!我掐死你哇!”
左可财自知理亏,缩着脖子告饶,两个撕扯间,却听见周围一片喊打喊杀,环顾一看,吓得立即抱成一团直抖:
“师父,这,这是打起来了呀!”
“是哇!徒儿,都是你个臭小子惹得祸哇!”
“师父!有人杀过来啦!”
“徒儿!你先逃命去哇!”
“师父!你抱得徒儿透不过气,徒儿怎么跑哇!”
“徒儿!为师害怕不想死哇!”
“杀!”
“啊!”
……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那个人形的大包袱,轻轻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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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玖章 、四海潜龙(之十一:彩蝶归)
随着喊杀声,一个虬髯大汉恶狠狠扑上前,一刀便向搂得紧紧的两人狠刺过来。
“哧”地一声轻响,两人木然低头看,刀尖没入彼此紧贴着的腹部位置,有血汩汩流出。
恐惧到极限,便是无畏。
两人再木然抬头看,虬髯大汉浓密胡须间露出两行白牙:
“呵呵,刀在眼前,都还搂着舍不得撒手。城南的“四海”居然还喜欢这调调儿,老胡倒是头回见,唉呀,啧啧……”
说着不住地咂嘴摇头。
去你大妹子的哇!采花一族的荣誉不容玷污!
左可财和鬼蛾转头互视,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
愤怒!
“也罢,老胡开恩,送你们这双鸳鸯一起上路罢。”说罢刀抽回,再次举起。
死到临头,奈何以死惧之。
忘了生死,忘了痛,两人紧握拳头并肩扑了上去:
“打死你!我是爷们!我喜欢的是花小姐!”
(远处的包袱里,有人打了个极细微的喷嚏,被喊杀声完全掩盖。)
“杀了你哇!我是七代单传采花盗!休得侮辱我祖!”
“救命啊!”
“我打!”
“我踢!”
“救命……”
混战刚开始,胜负便已现端倪。
巽九朝左手执牛耳短刀,右手提斩骨手斧,面对着艮四阳和城西帮另一个壮汉的两柄尖刀,犹自攻多守少。只见他势若疯虎,不断砍杀,将两人逼得节节后退。
另一边却是相反,老刀挥着厚背砍刀抵挡四人的进攻,同时还要护住牛儿。
牛儿初战,难免紧张,一柄尖刀只会胡乱挥舞,形成不了什么威慑。
对方显然看出这点,分出三人齐攻老刀,一人持尖铁钎专攻牛儿。
这招果然有效,老刀更加分心,左支右绌之下,顿见吃力。十招过,他的左肩便着了一刀。
“刀哥!”
“闭嘴!给我砍!”
老刀痛彻心肺之下,大吼一声,挥出一刀荡开三刀,再回手将持铁钎那人的右臂齐肩砍下。
那人倒地乱滚,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痛嚎。
老刀一抖砍刀,血珠如雨散下,他乱发披散,怒眼圆睁,半肩血染,威风凛凛,如同庙里壁画上的妖龙一般狰狞:
“再来!”
三名刀手情不自禁地各后退一步,面露怯意。
……
再来一点点,再一点点……
久违人间的花忆蝶屏住呼吸,从包袱内侧的呼吸孔洞边缘,轻轻将??单撕开。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上去,视察外面的动静。
美目顿时睁得滚圆,都快不转了。
不知何时醒来,发现身处一个不妙的环境里。
准确地说,被人裹在自己的床单里打了个包,自己则成了个包子馅。这应该是――
被人绑架了!
擦!
这是要被卖到青楼先作调教后接客,从此只能发挥聪明才智力争成为一代名妓的节奏吗?
还是又要被安排着送上某位达官贵人的床,从小妾开始混起的励志故事哪?
你妹呀!小承王肯定又是你吧!我问候你家属啊!――呃,等一下,是要yy他的女性家属还是男性家属呢?……
关键是,老子,不,老娘的后脑勺还隐隐作痛啊!不会找个下手轻点的,或者搞点药吗?
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花忆蝶怕包袱内的起伏动静惊了外面,不敢伸手去揉,只是眯起一只眼,用独眼看着外面的血腥动作片。
乖乖!太刺激了!
毕竟还是男人的灵魂,看得既害怕又兴奋:
这刀砍得,这血飙得,厉害厉害!
至于头顶上还有两条黑影在忽远忽近地飞掠、撞击、交错,限于视角和现场各种音效,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外面这帮人看来是在争抢自己的归属权。花忆蝶迅速下了结论:
不管落在谁手里,看来下场都差不多。趁着他们打得这么玩命,撤!
这时,眼睁睁看前方有一人举着刀杀过来,模样凶狠,嘴张得大大,从包袱中都几乎可以看见他的扁桃腺,不过目标肯定是自己的侧后方――说时迟那时快,花忆蝶眼珠一转,努力将身体缩成球形,同时往他的前进路线凑了凑。
果然,那人奔跑中一脚踢正包袱,花忆蝶变身足球,顺势一路骨碌碌滚了出去。拜她所赐,那人给绊了一个踉跄,倒在老刀面前,倒似是送上门来给他宰一般。
老刀当然不客气:
“杀!”
“啊!”
与之同时――
“咚!”
“哎哟!”
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处,一棵苍榕树下,大包袱正安静地躺着,里面的花忆蝶眼冒金星,动弹不得:
感觉腰要被踢断了,脑袋也快被树干撞通了。
好烂的传球路线!好臭的脚法!
好疼啊!
……
被丢弃在地的火把,逐个被夜风吹灭,被来回的脚踏灭,被血浇灭,厮杀中的人脸也渐渐地昏暗难辨。
激斗如火,行将终止,热血快要流尽,人也纷纷倒下。
左可财捂着被刺了一刀的胳臂,向地上横躺着的那个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头肿得如猪头的老胡狠吐口水:
“呸!胡吹大气!咱们采花盗也是拿刀混饭吃的!这下可知我和我师父的厉害!”
鬼蛾咯咯笑了两声,却捂着腹缓缓倒下。
左可财大惊失色,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上,有血迹却无伤口,这才恍然:
原来刚才两人纠缠在一起,中刀的却是师父。
“师父,你受伤了!”
“咯咯!”鬼蛾躺在已断气的老胡身边,强笑了几声,却痛得皱起了眉头:
“好徒儿,咱们,终是未给采花道丢脸哇。”
“师父,您别说话,我,我背您去医馆!”
左可财看战场中仍有人影在晃,忙撕下一条衣袖,将自己的伤臂胡乱扎了几下,再背起鬼蛾走了两步,来到路边几株树下,就腿一软坐倒在地,呼呼直喘粗气。
适才的恶斗,竟已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鬼蛾从身后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无力地拍了拍左可财的肩:
“徒儿……”
“师父,千万撑住!”
“不是,你,你压着我脚了……”
左可财撑起身来,借着附近火把的余光仔细打量,只见鬼蛾倚树而坐,伤口血流如注,即刻湿了地上一片,怕是活不成了,不由得悲从中来,跪倒在鬼蛾身前,哽咽道:
“师父……”
“徒儿,你看方才为师在和那厮奋勇争斗的哇。”
鬼蛾的嘴边有一丝微笑,既猥琐,又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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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章 、四海潜龙(之十二:血雨落)
虽然两人相处不过几个时辰,更是基本在打骂争斗中度过。可不知怎地,在左可财的心中,对鬼蛾却有种亲切熟稔的感觉,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就像一直追随着的恩师。
“是师父,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那狗贼一望便吓得尿了,再无半点斗志。”
“是哇?”
面色蜡黄的鬼蛾,睁着一双小豆眼,吃力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天残地缺的豁牙:
“好徒儿,你听好,岫州百花峪采花道世代单传,传到为师乃是第七代。如今,我便将二十六字拾花宝典传授于你,盼你好生记牢,勤加揣摩,将我道发扬光大,才不负为师,咳咳,为师的一番心意……”
左可财举袖拭泪,呜咽道:
“师父请讲,弟子谨记在心。”
“采花道,非常道,尽量勾引不用药。”
“啊?”
“天有情,人无情,老时泪问行不行?”
“……师父,这就说完了?”
“完了,咳咳,此宝典乃采花道始祖鬼作愁所留,世代相传,字字珠玑,博大精深,你要好好研究,咳咳……”
左可财听得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见鬼蛾已经气息奄奄,急忙道:
“师父您先别说话了,我背您去――”
鬼蛾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
“这是,是我最后制得的一点断魂香,我,我已把秘方……”
“徒儿谢过师父,那秘方现在何处?”
左可财流着泪接过木盒,不甘心地问。
鬼蛾痛苦地皱眉闭目,大口喘息了几下,艰难道:
“丢,丢失了哇……呃。”
至此,再无声息。
“师父?师父!您不能死啊师父!您还没有告诉我怎样配制秘方,我该如何去兴旺我派啊!……”
左可财抱头小声呜咽,也不知哭的是一日为师的鬼蛾,还是自己多舛的命运。
在孤独的抽泣声中,采花道七世传人,一代淫侠鬼蛾,撒手归西。
……
城北大街,路边多是香铺卜摊,为的是向前往诸神庙祈愿祝祷的善男信女们提供方便。现如今,却是血流街头,垂死哀号声不绝,演变成一派修罗场气象。
长勇带着临时找到七八条南市汉子打着火把匆匆赶来,将剩下的三人团团围住。
“巽九朝!你这条疯狗!出来!”
三人俱挂了彩,背向围成一个小圈,持刀对外,作负隅顽抗。艮四阳被尖刀自左额至下颌划了长长一道血口,深几见骨,左眼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仅存的右眼都快瞪出眼眶,大声嘶吼着,似要以此来缓解巨大的痛楚:
“疯狗!就为了一个女人,偏要将我城西赶尽杀绝不成?”
“不错!你们这帮贼子,当我不知是在听谁的号令?做此下三滥勾当?一个雪狄的杂种,还妄想当真龙?哈哈!”
“什么叫下三滥?杀人劫掠,难道你城南干得少了?”城西那最初与艮四阳并肩双战巽九阳的汉子厉声喝道。
艮四阳也是怒不可遏地骂道:
“住口!天龙大人何等尊贵,岂容你来羞辱?我把你这‘四海’的逆贼!艮四阳今天就算豁出命不要,也和你斗个不死不休!”
双方暂时又回到先前的口角战。
……
晚空中,两条几不可见的淡淡黑影飞速来去,上下穿梭,以夜幕为画布,绘出一团零乱的线条。
这样的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看得懂。
无双花影身体一个后翻,险险躲过从天而降的一剑,脚尖一点身后的树梢,又如箭矢般射上半空,手中的碧色剑身如活物般颤动,剑尖幻动成七点青芒,直指向对方七处要穴。远望如划过屋顶的点点流星,为夜晚平增一抹妖色。
无双雪烟罗一击不中,头下脚上,挺剑如秤砣般直直下坠,嗤地一声轻响,阔剑的剑尖刺入地尺余,如刀切豆腐般犀利。他顺势翻身落地,拧腕挥剑,挑起地上一大块硬土,如抛石打鸟般,将土块向上投掷出去,带着劲风如刀,正对着衔尾直冲而下的无双花影。
无双花影手腕抖处,剑光流传,剑尖与土块相击声不绝于耳:“叮叮叮……”连击十余下后,土块已散作一阵灰屑,在空中无目的地飞扬。他再一旋腕,飞屑聚成一股回旋气流,反袭向地面上的无双雪烟罗。
无双雪烟罗举剑过顶,周身气劲汹涌,激荡得一袭黑袍如波涛般起伏,几欲裂衣爆发,只听他叱一声:
“噬魂!”
大剑剑身红光乍然亮起,土屑形成的气流无声地炸开,如同蜂群中闯入一只恶鸟。
细屑四处激射,有几粒打在邻近的店招木牌上,嗒嗒有声。
第二天,肯定会有店家抱怨:
“昨夜怎会有好大的风沙?把我的招牌都打得模糊了!”
无双雪烟罗当然没空去想这些,他眼中,只有从土屑气流中掩杀而至的那七点青芒。
他举剑刺出,方向正对着那七点剑芒中,指着自己眉心的那一点寒光。
又是叮的一声。
果然,六点凭空消失,无双花影的幻剑被看破,无双雪烟罗大喝一声,顿足而起,阔剑尖直顶着细剑尖,再次冲上半空。
他原先站立之处,地面已如蛛网般蔓延着丝丝裂纹。
居高不下的无双花影无可退避,当下也喝一声:
“寒魄!”
细剑的剑身一道碧光闪过,他趁势运力回顶,两人的太玄劲气在剑尖爆开。虽肉眼不可见,却同时冲击着两人的身体。
他们像是风浪里的两叶轻舟,分别斜掠向街的左右两边,落地,仗剑相对。
无双花影的嘴里泛出一缕腥味。
无双雪烟罗想吐气,却咳了几声。
幸好此地距离恶斗中的“四海”徒众尚有一个街角,否则不知将有多少人因高手对决时散发的内力而当一回倒霉的池鱼。
老庙中的那半间偏殿,就是最好的例子。
“噬魂!”
“寒魄!”
剑光再度亮起,两人重新幻化成两条极速的黑影,从地上飞织到天上。
不住有剑交击的铮然,和剑及身的沉闷之声传出。
无双强者,毕竟也是血肉之躯。
天上有稀疏雨滴洒落。
红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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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壹章 、四海潜龙(之十三:潜龙起)
终于,黑影穿梭运动的频率缓了下来,最后停下,重新还原成两个高大的黑衣人,分别站在一间店铺顶的两只檐角上,相向而立。
“我累了。”无双花影笑了笑,齿间沁出一丝血红。
“我也是。”无双雪烟罗又叹了口气,叹得像一声咳嗽。
两人有默契地垂剑,沿着屋脊走近两步,各自暗数对方身上的剑创。
“三处流血,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七处,你流的更多,只怕先倒下的是你。”
“我想问你:今天的血是为谁而流?”
“我是血奴,自然要为主效命。你呢?你是为了黑曜,还是为了她?”
“当然是为了她,黑曜可以用一命换十命,而她――”无双花影唇角习惯性地扬起,笑意中却带着罕见的温柔。
“她值得去换整个世界。”
无双雪烟罗凝视着他的脸,突然收剑:
“不打了,没意思。”
“回去打算怎么说?”
“就说打输了。”
“你没输,至少现在还没有。”
“废话,你赢不了我。”
“……记得永远与黑曜保持距离,我已经被召唤了,但你一定要成为无双飞雪士,这样铮才不会失望。”
“罗嗦。……知道了,管好你自己。还有,守好你的‘背’,她现在已离开这里了。”
望着无双雪烟罗飞远的身影,无双花影才感到一阵眩晕。
要不是因为在战斗中始终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是否有人伤害她,自己的最后一剑,未必会输。即使这样,在她偷偷溜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将心神在她那里多萦绕了半息……
只是半息,无双雪烟罗的噬魂剑就差点刺穿了自己的肺。
膝盖和手臂,都在不住地颤抖。
失血过多,全身已近脱力。
面对着烟罗的剑,能够最后站着的人,他是第三个。
他平生第一次,拄着剑跪倒在斗场上。
……
无人关注的街角一株苍榕树后,大包袱已张着一张大嘴,软软地伏在地上,成为一方普通的粉色大花布。
里面的人已不见。
“采花道,非常道……”趁着无人注意,左可财一边蹑手蹑脚地转过街角,一路往东南方向走,一边还在喃喃地念那拾花宝典。
因此他走的并不快,把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开溜的花忆蝶恨得牙痒痒:
这是在逃跑吗?到现在才走了不到两里,等那边打完清场,发现包袱瘪了,几分钟就能追上自己!
要不找块砖拍翻他?自己走先?
随着他同走这条路,也是无奈的选择。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方向感,小美女孤身走夜路,会有很多麻烦的。
花忆蝶在树下发现这个人穿着似乎是花府家丁的青衣,说明是这起劫案的内应。众人交战的时候,他脚底摸油作开溜状。那么大胆假设:此人为了不被花府怀疑,必会在天亮前回到府中,以示无辜。因此,他的方向,也就是自己的方向!
花忆蝶无暇多想,走别的方向风险更大,于是一咬牙,跟着左可财便走。
这货实在迟钝的可以,自己离他不足十步距离,溜墙拐角地跟着,他一直没发现,却只顾在穷念叨:
“天有情,人无情……”
此人有如苍蝇般嗡嗡了一路,听得自己烦到不行。为了人身安全与世界的清静,花忆蝶开始边走边低头找地上有没有趁手的家伙。
这时,前面在低声咕哝道:
“人无情,……呃,下面是什么来着?该死该死,我竟忘了!这可怎么办?”
花忆蝶听得恶向胆边生,果断挽起了袖子……
“人无情的下一句是:老,老――”
左可财还在冥思苦想,后面传来一声娇嗔:
“老时泪问行不行!”
“啊正是正是!咦?”
左可财先是大喜,继而大惊,回头看去,正迎上一只白嫩的小拳头:
“砰!”
“我去你大爷的!”
“啊哟!”左可财抱着鼻子弯下腰,花忆蝶不依不饶地继续,拳肘脚齐上,一阵噼里啪啦,打得左可财呼痛不已。
纯属一时冲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下,非得惊动后面那些劫匪不可,必须抓紧时间打倒这家伙!
但是,被人打包裹在床单里,当了好一阵子的包子馅,手脚还有些酸麻;更重要的是,这具身体能发挥出的力量实在有限,没法快速击倒对手。
再不能速战速决,等对方适应了打击节奏,自己必将陷入危机!
万幸,对方目测是快要坚持不住了,这边下巴再来上一记就――
花忆蝶正得意地摇晃着馒头一般的小拳,突然手臂一紧,被人从身后扯住:
“小姐?”
花忆蝶吓得几乎魂掉,花容失色地抬头,正对上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平,平总管?!”
……
雪东鸾匆匆赶到城北香花街,看见远处一群人举火围作一圈,隐闻喝骂之声,心知不好,嘬唇作哨,四短一长。
众人听得哨声,皆楞住了。
伸向艮四阳等人的刀,都收了回来。
雪东鸾长袖作翼,几个起掠,已来到他们的面前。
他们打量着他的脸,惊讶、紧张、期待……
人物俊秀,盼顾间有王者风采……一切都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有人开始不安,有人眼光闪烁,有人喜出望外。
艮四阳强忍面伤,抢先拱手道:
“在下城西艮四阳,敢问阁下――”
“四海潜龙!”
“啊!尊驾莫非就是――”
“潜龙,朔破天!”
“拜见天龙大人!”
艮四阳再无怀疑,纳头便拜,身边的剩余城西三人也跟着跪倒。
南市这边,竟也有大半数纷纷跪下。牛儿听到潜龙的名头,吓得也要跟着屈膝,却见巽九朝、老刀和长勇犹自挺立在当地不动,又迟疑着站起身。
雪东鸾看着站着的那几人:
“南市虎巽九朝?巽提刀?”
“正是。”巽九朝只是简单地拱了拱手:
“见过天龙大人。”
“巽九朝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天龙大人如此无礼!”
艮四阳重伤之下,却显得中气越发充足起来。
“哼哼。”
巽九朝只是冷笑不语,雪东鸾眼中寒芒一闪:
“巽提刀,同是义结白虎海,为何却与艮提刀如此冲突?且不说官府势必有所警觉,但看这遍地伤亡,可都是我们‘四海’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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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贰章 、四海潜龙(之十四:南虎烈)
这一句声色俱厉,只震得众人惕然,环视四周,尽是血染,横竖躺着几人,动也不动,一阵阴风袭来,甚是凄凉。
南市那些赶来增援的汉子,看去地上死去的城西徒众,其中有识得的,想想昔日也曾把酒言欢,把臂攘肩,不禁有些黯然。
只三两下,雪东鸾便将局面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巽九朝明知情势不利于己,却仍强项不屈,坦然地直视雪东鸾道:
“天龙大人,巽九朝虽出身市井,却也知忠义二字,想我‘四海’兄弟当年誓效‘潜龙’座下,百年从无更改。如今却有艮四阳这等小人,不知受了何人蛊惑,背着我云歌城的离挎刀(天启黑-帮切口,意为云歌城的总头目),妄图劫杀‘龙血’,敢问一声:如此大逆不道,是否当诛?!”
龙血?!
雪东鸾瞳孔乍然紧缩。
“你血口喷人!什么‘龙血’,我们不过是要――”
艮四阳跳起来便骂,雪东鸾伸手阻住了他,向巽九朝道:
“‘龙血’?那是何人?”
“呵呵,恕巽九朝不便明言。”
巽九朝承受着雪东鸾凌厉的眼神,淡淡回答,心中却想道:
事已泄,乾老那里怕是来不及通知了。看来怀中的画轴,必须得找机会毁掉才是。至于自己……
雪东鸾闻言勃然大怒:
“我也是‘潜龙’之一,难道你却信不过我?!”
他非但是“潜龙”之一,还是本座龙首,沿袭“天龙”称呼,位极尊崇。然而下面却有人背着他,搞些动作,无怪他如此愤慨。
不过,以他的身份,是否真的名正言顺?
巽九朝再笑,笑中有不屑:
“不敢,只是兹事体大,我领命时曾经许诺:在那人得到守护之前,不可告知外人。”
“你是受‘潜龙’何人所差遣?”
“恕不可言。”
“好好……”
雪东鸾连连点头,眼神语气却充满杀气。
还有掩不住的焦灼:
“如此说来,我这天龙的身份,却还不如那一滴血?!”
话太重,重得连艮四阳都缩颈低头。
众人更是噤声,一群大男人都像被猫咬了舌头。
艮四阳身边的亲信壮汉不识时务,见悍家脸上伤重,趁此沉闷时机,掏了半天,总算摸出块脏兮兮的帕子,想为艮四阳包扎伤口,却被艮四阳瞪了一眼,一把夺过丢在地上。
另一边,牛儿也扯下半幅衣袖,笨拙地为老刀裹肩口刀伤,老刀皱了下眉头,却是哼也不哼一声。
这时,往日默不作声的长勇突然开口:
“嘿嘿,既然有天龙大人尊驾出面调停,巽悍家,艮悍家,咱们四海本一家,不如就此罢手言和可好?”
他说话的同时,向巽九朝打了个眼色。
巽九朝看了一眼长勇的眼睛,再看看他带过来的南市徒众个个瑟缩拘谨的样子,点了点头,心里已明白了长勇的意思:
“潜龙”向来号令“四海”,天下徒众莫不景从。百余年的积威之下,如今休说城西,便是自己这边的弟兄,恐怕也难以再听从自己的指挥。
眼看在龙首的呵斥下,一个个畏手畏脚,全没了往日的气概。如果龙首一声令下,他们难保不为反过来将刀尖指着自己……哗变若起,或许毁掉的不止是自己的性命,甚至还有可能会引发整个南市的“替天杀生”的内斗。
不过长勇所虑的,无非是南市“杀生档”的安危,而巽九朝在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数百兄弟若死伤,还可再聚。
数千妇孺有罹难,权作血祭。
但离挎刀那里,如何交待?
干旱、饥渴、转轮经、肉汤……
离挎刀对自己之恩,正犹如乾老对离挎刀之恩,难舍难弃。
宁负天下,不负挎刀!
忍了罢!
想到此处,巽九朝镇定心神,向雪东鸾拱手道:
“天龙大人,时候已不早,恐惊犬吠,如无要事,巽九朝与南市兄弟就此别过。”
“还想走?!”艮四阳戟指怒喝道:
“今天我兄弟有四条命丢在这里,难道你一句话就算了不成?!”
巽九朝不理,仗着人多势众便想大步离去,谁知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移形换位,站在他面前:
“巽提刀,且把话说完。”
巽九朝瞳孔乍缩,心下骇然:
好快的身法!
起先看他轻身功夫,只道是天启贵胄子弟多数练习的“登云步”,虚有其表,却是华而不实;谁知刚才他那一错步,一提身便绕到近前,这分明是一种不为人知的绝世武功!
巽九朝自忖如果刚才对上那两个黑衣人之一,在三招内自己必死无疑;但这位天龙大人,恐怕至少可以多走上十合。
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也未可知。
他虽不知那两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无双强者;但在无意中,他已把两位强者当作比较高下的参照物。
但他却不知道,雪东鸾却施展的轻功身法,的确并非银样蜡枪头的“登云步”,却正是无双城的绝学,号称可以剑杀飞鸟的:
神驱!
雪东鸾步步走近,巽九朝警惕地握紧双拳,却见雪东鸾毫不设防,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巽提刀,那‘龙血’之人,乃是我大雍复国之光,疏忽不得。我刚才一时心急,多有得罪。此事急迫,需得早作安排,便只想问你一句:那人,是男是女?是否就在花焕州的府上?”
“……”
“‘潜龙’中都有哪几位长老知情?‘龙血’不能回,大事难遂啊。”
“……”
“朔破天心系同族宗室,还请巽悍家给个方便。”
“……”
在雪东鸾看来,此番话已近好言相求。但巽九朝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紧闭双唇,一字不吐。惹得雪东鸾压抑的怒火在心中再次窜起,声音中有止不住的杀意:
“巽提刀,小小一个城南‘杀生档’,连‘潜龙’都不放在眼中,可是仗着云歌挎刀离六道的面子,觉得我天龙不敢动你们么?”
巽九朝不语,直咬得牙骨格格作响,半天,终于决然开口:
“天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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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叁章 、四海潜龙(之十五:迷花劫)
巽九朝凑在雪东鸾耳畔私语,外人看似亲密,实际内容却充满杀机:
“巽九朝平生坏事做尽,但今天才发现比起‘潜龙’龙首,仍是自愧不如。天下若再无一个大雍朔族,待得来日‘四海’为‘潜龙’打下江山之后,皇宫金殿上的那把龙椅,就必定是天龙大人你的了。果然好心计,好心计……”
巽九朝连声赞叹,雪东鸾阴沉着脸,听着对方对自己的肆意挖苦讥嘲:
“只是巽九朝却不懂,凭你一个半是龙裔,半是北奴的雪狄王爷,如何能号令得天下英雄?!”
“你!好胆!”
奇耻大辱!
雪东鸾怒发欲狂,当下再不想后果如何,提掌便向巽九朝击去。
巽九朝话出口之时便早有准备,右手摆出拳架,作势虚格开那一掌,左手倒持尖刀,横肘于胸腹间,提防对方进击,同时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撤步,直直退避来袭。
“悍家小心!”
老刀、牛儿与长勇同时惊呼,老刀方欲接应,长勇却抢先踏上一步,位置却不巧正落在巽九朝后退的方向上。
巽九朝方退开一半距离,见身后长勇冒失,阻住了自己的退去路,当下已不及转身向侧面躲开,只能将左手也抬起,双臂交叉于面前,咬牙硬抗这一记重击。
一声闷响,巽九朝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涌来,身形不受控制猛地向后一挫,身后的长勇迎面撞个正着,顿时变作倒地葫芦。
巽九朝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同时仿佛听见自己左臂骨碎裂的声音。
……
“奎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城东北的转轮庙。”
“为何去那里?难道奎爷求解脱?”
“你懂屁。”平奎成嘴上骂道,看着左可财背上再度陷入昏迷的花忆蝶,心情却是一片大好:
“眼下花府是回不去了,城南与城西正在火并,也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投奔我的那位旧识为好。”
“旧识?奎爷的交游真广阔,居然认识侍庙神徒。”
“不是神徒,是转轮庙里的奉经萨满。”
“哇!”左可财张大口合不拢来,背上花忆蝶险险滑下。
“留神!”
“是……那奎爷,日后却怎生计较?”
“呵呵。”平奎成冷笑一声,拍了拍花忆蝶的粉脸:
“花家大小姐在我的手中,还怕得谁来?”
巧极。自己赶往转轮庙的路上,居然遇到了左可财――准确地说,是救出了被打得狼狈不堪的左可财。从他口中得知花贵喜已死,感伤之余,也暗自庆幸少了个日后的隐患。
妙极。想不到平日里只能远望小楼,暗自垂涎的花府千金花忆蝶,居然也被自己撞上,而且被擒到手里。现在已是不省人事,任由摆弄。倒不如在献于承王之前,先……
想到此处,心中就有一团火在烧。
欲火。
小姐好香。
肩头的一缕香发拂得左可财鼻子痒痒,直想打喷嚏。
左可财一边背负着花忆蝶,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平奎成赶路,一边不时咝咝吸气。
下巴实在痛得紧,看不出小姐的力气还挺大,一双粉拳也很硬。
自己已被打得天旋地转之时,平总管救星般地出现了。
小姐和他扭打起来,打得还挺激烈。
看平总管也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慌张想去帮忙,又不知如何下手。
从后面抱住她?她的肘尖使得出神入化,就像传说中越川海国的浪族武士一般犀利无比。若是胸腹间挨上一记狠的,只怕连隔夜饭都会吐出来。
自己的后背犹自痛得入骨。想想不敢。
找东西砸晕她?虽然被她打得心头火起,却仍是下不了手。
花一般的人儿,终是舍不得啊……
正纠结中,总算发现怀中还有一个小木盒。
恩师鬼蛾留给的断魂香。
于是情急之下不拘多少,当下掏了一把,凑到近前,便对准她的口鼻捂了上去。
另一只手还不忘捂着自己的脸,谨防挨打。
成了。
小姐瞬间软倒在地,留下两个弯腰抱头的大男人还在胆战心惊,半天才敢接近……
背了一路,累死人也。
转轮庙就快到了。
……
她在哪里?!
无双花影在黑得如同永远化不开的夜幕间穿行、飞掠。
阵阵寒意袭来,身上,心里。
发现了断魂香的气息,却无她的踪迹。
她又被劫走了!
什么人?会不会已经……
他在街巷间疾奔,在屋顶上狂窜,在树梢头张望,在晚空下无声地嘶喊。
像只疯掉的蝙蝠。
要命!偏生在这个时候,初有小成的心聆之术,无法再用!
伤势比想象的要重的多,内外都用了秘药,还是止不住一阵阵的晕眩。
“噗!”他在空中又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向前坠去。
……
火把高举,火焰添着油布,发出必剥之声。
望着巽九朝额头冒出的豆大汗珠,雪东鸾心头涌起一股快意,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焦燥:
那“龙血”,到底是何人?!
不说,便死罢!
雪东鸾冷眼扫过“四海”众人,有惊怒、有谄媚、更多的是怯懦。
如此不堪的雍人啊……
他不再犹豫:
“潜龙起,四海应!英雄何在?”
“英雄在!”众人本能地回应着,这样的号令,或许不少人一生都未有机会听到。
但作为“四海”一员,却是永铭心头,不敢或忘。
“有违天誓者,有逆潜龙者,当出何令?”
“天诛令!”
“好!四海英雄听令!”
“英雄候令!”
“天诛令出:击杀‘四海’巽九朝!割下他的首级!”
“……诺!”这一声却显得参差不齐,多少带着些犹豫。
艮四阳自己已撕衣作带,缠上了半张脸,独眼血红,更显狰狞,举着明晃晃的刀:
“诺!巽九朝!大逆不道之徒,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南边的朋友,休要作附逆之行,需知:刀向‘潜龙’为逆,骨碾粉,肉剁泥!”
城西提刀艮四阳混迹市侩,貌似粗鲁实有心计,他眼见南市人多,己方人少,便先祭出一套宣传攻势,晓以厉害。结果果然奏效。
南市众人都垂下了刀,一两人还在踌躇,刚自地上爬起的长勇目光闪动,向他们打了个手势,便都不再动。
老刀未看到这一幕隐晦动作,却提着厚背砍刀,坚定地护在巽九朝的身侧。
这下,终于轮到我登台唱大戏了吧!
艮四阳意气风发,刀再一扬:
“切玉断金西,随我行天诛!”
“且慢!”
“啊呀!”艮四阳口吐白沫,仰面倒下。
“悍家!”城西三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他。
他们惊讶地发现,艮提刀的独眼中竟然流出了泪水:
“为什么?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据说,之后面对江湖的腥风血雨,以奋勇争先著称的断金魔狼艮四阳,再也没有一次打过头阵。
“实在是,太伤人了……”
未来的日子里,他总是喃喃地说着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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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肆章 、四海潜龙(之十六:奉经人)
“当当。”平奎成小心翼翼地敲着庙门上的铜环,两下,接着又是两下。
天启各神庙中,转轮庙最是独特,日夜皆紧闭大门,却在正殿设巨大转轮,由侍庙神徒,或是献香的信徒们推动运转,永不止息。据传推轮子可以消除恶业,所以有钱之人雇人来替自己推,无钱之人自己来推,虽是不开门的庙,却也香火旺盛。
进庙需先敲门,击门环两下,是为求今世;击四下,是为祷永恒。
半晌,门终于开了。
一个灰衣小神徒伸出脑袋来。
他尚未有资格戴上修行帽,只将头发披散下来向后梳成一个大马尾,露出额头的飞雪烙印宛然。
“长生慈悲,善恶轮回。两位施主是来推轮子的?”
里面有灯火,隐约传来“咯吱吱”的木轮转动之声。
这时谁会有心情推那个?!
左可财气得想骂人。
一路负着花忆蝶而来,虽然佳人在背,软玉温香,让他欢喜如在梦中。但毕竟也是几十斤的份量,现已汗流浃背。再走上几里路,怕是要断气了。
平奎成这厮,却是说什么也不接过花忆蝶去背着走一程。
坏人,太坏了。
左可财愤愤不平地想。
平奎成却不知他在暗自腹诽,要紧上前,双手抚心,躬身施了个神礼:
“小师父,请问奉经萨满,离法师可在?”
“离师父刚才有事出去了。”
“那,敢问小师父,可知他所为何事,何时回来?”
“不知,离师父今日出门为大户作道场祭奠,半个时辰前方回,便又匆匆出去了。”
“才来就走?这是为何?”
“不知。”
“何时再归?”
“不知。”
若是花忆蝶还清醒,肯定会不吐不快:
莫非你法号就叫不知?!没前途啊!察言观色为主分忧都不懂,一辈子当小神徒吧!
当了半辈子奴仆的左可财辛苦地继续背着花忆蝶,又累又饿又困,挥汗如雨兼东倒西歪。
平奎成心中大失所望,眼珠一转,从怀中取出一串钱来:
“小师父,实不相瞒,我仍是离师父的老友,今晚是有要事前来相求。喏。”他指指左可财背上的花忆蝶:
“我家眷属长期染疾,今天夜里更是昏迷不醒,故此急忙赶来,想请离师父作一堂法事,祛业灭障,召神逐魔,将她魂魄带回。现既师父不在,天也未亮,我们几个便在此歇下,只等离师父回来可好?”
小神徒见了钱两眼发光:
“施主,其实法事我也会的,包治百病,保君满意,只算施主八折可好?”
平奎成和左可财互视一眼,双双额头见汗:
这小子不傻啊?!
平奎成双手连摆:
“这个,却不劳烦小师父了,还是让奉经法师来罢。”
“不知”小师父一脸悻悻然:
“哦,那便请三位随我来。”
看得到却挣不到,心情大糟之下,连“施主”的称呼都省了,但香火送到庙门,亦无向外推的道理。小神徒走了几步,想想不甘心,又回头:
“要不七折?”
“不,实在是不劳烦了……”
来到一处小屋门口,小神徒板着脸道:
“请问施主:方才敲了几下庙门?”
“四下。”
“转轮神大德,四叩山门表示祈求永世太平,您这一串钱却是不够的。”
“……”平奎成看着小神徒那张阴阳怪气的脸,明白了。
“你身上可带着钱?”他忍气吞声地问左可财,左可财摇摇头。
小姐身上是永远不会带钱的,身为花府的二总管,他更明白这些,指指花忆蝶头上的发簪:
“小师父,您看这个――”
“转轮神大德,本庙只纳香火,收银钱。”
平奎成勉强按纳心火,低声下气地央求道:
“来时匆忙,小师父行个方便,至于香火定当日后补上。”
小神徒撇撇嘴,想想毕竟是奉经师父的朋友,终得给几分薄面,不情不愿地开口:
“也罢,长生九九,众神归一,转轮庙里也要行慈悲悯苍生的。你两个,都去正殿里推轮子,我去唤师兄们歇息。”
说完马尾一甩便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又抛下一句:
“轮子不准停下!否则便是亵渎了神尊,转轮神发怒起来,便是慈悲神有灵,也免除不了你们以后的灾劫!”
“……”
平奎成和左可财两人身在神地,不敢妄语,但心中均是将骂娘的话重复了千百遍。
平奎成同时还在想:
离法师,你在哪里?
……
“你是?”
眼看巽九朝行将就诛,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雪东鸾心下了然,却仍作疑惑地发问。
来人已近六旬年纪,手持萨满法杖,足踏含香草履,头戴奉经高冠,一束花白的马尾发斜披左肩,衬着一身白袍如雪,飘飘有出尘之感。
“离尘,转轮庙的灯下奉经人。”
那人平静地开口,声音沧桑中带着温和,有一种安宁人心的力量。
“离六道?!”
雪东鸾面现吃惊之色,心中却不住地暗自盘算:
出了变数!现在只能设法让自己全身而退,量这帮乌合之众也拦不住我这条天龙!
只是这离老儿,内力似有若无,高深莫测啊……
“离挎刀!”
“四海”众人的反应不一,有的吃惊,有的畏惧,有的狂喜。
“离悍家!”
巽九朝喊道,鲜血从嘴角溢出,脸上却现出真诚的笑容,一头扑了过去,想要拥抱久违的亲人。
他的左臂已软软垂下,步伐也有些踉跄。堂堂南市提刀,云歌城数一数二的狠角色,竟是受不住雪东鸾的一击。
老刀入“四海”已久,从来没见过这位传闻中叱咤云歌的离挎刀,更没有见过巽提刀这样的神情,再不似一位带头悍家。
却像是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艮四阳绝望了,云歌挎刀向来视那巽疯子如己出,这次更是不知听了何处的风声,居然在出家修行多年后,仍出山门来过问这档子红尘事,看来……
他睁着独眼环顾周围,准备找机会溜之大吉。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巽九朝迎上离六道,却看离六道脸色突然一变:
“别过来!”
“悍家,你?”巽九朝惊疑不定,手刚搭上离六道的臂膊,却因过度惊骇而僵住了。
“哇!”离六道俯身侧头,口中血如泉涌,不住喷出,同时脸上现出一股黑气。
血也是紫黑色的,还带着一些血块。
雪东鸾睁大了眼睛:
怎会如此?!
看样子,似是被人下了绝命剧毒,却勉强提着一口真气来到此处,枉我刚才还以为他是隐藏气息,真人不露相……
不过――
雪东鸾在心中狂笑:
实在是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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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伍章 、四海潜龙(之十七:天将明)
“悍家!”
见离六道突然受伤,巽九朝睚眦欲裂,单臂想抱住他,却被他用尽力气推开。
“我,我已中毒……有人送信于我……急着去找乾老……却在半路见到你们,你……”
离六道语不成调,喘了几口粗气,勉力道:
“走,快走,这是个,是个圈套,告诉乾老……走!”
说完不支倒地。
巽九朝血贯瞳仁,不顾一切地跪倒在离六道身边,拼命摇撼着他:
“悍家!告诉我,是谁下的手?!”
只可惜,离六道已再无法回答了。
“明知故问。”
雪东鸾冷冷道。
巽九朝猛地回头,狂怒的脸上隐隐有泪光闪烁:
“什么意思?”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你亲手杀了离挎刀!你这个逆贼!”
“放屁!”巽九朝咬牙切齿,霍然起身,单手提刀指着雪东鸾:
“你再说一次?!”
雪东鸾不答,却环顾左右:
“天诛令已下,英雄何在?”
“……”众人还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只听雪东鸾一字一顿道:
“面前此人罪大恶极!取其首级者,便是云歌新挎刀!”
重赏之下,自有悍不畏死的勇夫。
更何况是出自于堂皇大义。
艮四阳还未来得及再次下令,只听得一声:
“杀!”
已有一人口中荷荷作响,抛开火把,抽刀冲向巽九朝,势若疯狂。
接着是两个、三个……
先出刀的,竟然是南市的人。
巽九朝笑了,笑得很痛苦。
他进步,手起,刀落,后退。
那人无声地一头栽倒,接着被纷乱的脚踩过。
“谁敢动我悍家!”老刀冲过去以身护住巽九朝,拼死格挡四面八方的攻击。
“休要妄动!”长勇也举着刀冲了过去。
老刀伤后身手大打折扣,见长勇来,大喜道:
“长勇!我来掩后,你为悍家杀出一条血――”
巽九朝百忙中瞥眼这里,突然大吼:
“老刀小心!”
却已来不及了。
老刀只觉腹部一阵冰凉,接着一阵绞痛,他不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勇无情的双眼:
“长勇!你!”
“刀哥,天诛令前,长勇只能说句:对不住了!”
说完,长勇拔刀,拳出,正中老刀的腹部创口,随即退开几步。
“啊!”
老刀痛苦万状,一手捂腹,一手疯狂挥刀,却已不成章法。
“刀哥!”
远在一旁的牛儿握刀想上前相助,早被身边的人一刀搠翻在地。
“牛儿!”
老刀已无力过去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同在杀生档间卖肉的同伴,从牛儿身上拔出血淋淋的刀。
伤口痛,心更痛。
巽九朝再拼了几刀,觉得体力已然不支,当下一咬牙,大喝:
“老刀,且随我来!”
说罢不顾左右刀光闪闪,回身便杀向长勇。随着空门大开,瞬间巽九朝后背上多了两道血口,他却浑若不觉,只用择人而噬的眼神盯着长勇,齿间一片殷红:
“你!死!”
长勇见巽九朝疯虎般气势汹汹,吓得勇气全无,连忙跑向雪东鸾:
“天龙大人!救我!”
随着长勇后面慌张四窜的,还有几个新反了巽提刀的南市好汉。
雪东鸾轻蔑地看着长勇缩到自己身后,只抬起一只手,虚招了两下,示意巽九朝尽管过来。
出乎意料地,巽九朝看都没看这里一眼,只顾向空旷的南边狂奔而去。
回南市!
艮四阳大急,吼道:
“兄弟们追啊!休要走了巽九朝!”
老刀随巽九朝紧跑了几步,突然返身杀向背后追来的“四海”众人,同时发出一声豪气干云的呐喊:
“悍家!保重!”
老刀!
巽九朝没有回头,只听着后面一下下刺在人体上的刀声。
犹如刺在自己的心头。
……
不知过了多久。
数把刀终于纷纷从老刀身体上抽回,带起一道道血光。
他魁梧的身躯上遍布刀痕,一片血肉模糊,已然气绝多时,却仍虎目怒睁,张口欲呼,凛凛杀气犹存。
众人再次燃起火把,举起照着良久,才敢缓缓地拢上去,见老刀死状刚烈,有人转过头去不敢多看。
倒也是个壮士!
雪东鸾有些意外地端详着地上那握着断刀的汉子,心头思绪起伏:
看他不过一介市井屠夫,却是身手不凡,更是忠勇护主,巽九朝左右竟有如此人物,仗义每多屠狗辈啊……
要是“四海”里个个都是这般忠义无双,悍不畏死,何愁我的大事不兴?
不知为何,雪东鸾感觉有些疲累,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勇、艮四阳等人,如同一群刚叼来猎物,只顾举爪求欢,伸舌讨赏的豺狗般,心中不由得无声一叹:
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罢了……
想到此处,勉强打起精神,挥手道:
“众位兄弟此番讨逆辛苦,白虎海云歌不可一日无主,今艮提刀功劳最卓,我便推举他为云歌挎刀,诸位可有异议?”
自然是一片附和逢迎之声,艮四阳欢喜得张大嘴合不拢来,连声谢个不住,又得意洋洋作起了罗圈揖,却似连受创独目之惨痛也忘了一般。
雪东鸾唇边浮起一丝不屑笑意,提醒艮四阳道:
“艮挎刀,此地需作打扫清理,以免官府觉察……”
“是的天龙大人!”
“艮挎刀,莫忘了还有今晚值夜的差人和更奴,也需打点……”
“好的天龙大人!”
“……艮挎刀,如今这城西提刀的位置,却是有了空缺――”
艮四阳这才醒悟过来,毫不犹豫地拉过那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壮汉:
“天龙大人,他是我堂弟艮小石,您看――”
雪东鸾还未开口,艮小石便粗鲁地一抱拳:
“天龙大人,人人都唤我城西石头,您也叫我石头便是。”
雪东鸾苦笑:
“好好,既然艮挎刀心目中的人选已定,那便恭喜城西有了第二位艮提刀!”
城西继续一片欢呼,人数更多的城南却渐渐地讪然无声。
毕竟,刚才是对自己跟随多年的悍家出了刀子。看着素来不甚相睦的城西得志,自己还跟着喝彩,未免太没趣了些。
雪东鸾看了人群中茫然若有所失的长勇一眼,当时他躲在自己身后求保护的一幕让自己极为不齿,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便强颜笑道:
“这位兄弟,适才扶保‘潜龙’,奋不顾身,端的是忠肝义胆,不知――”
“天龙大人,小人南市郝大勇,因生得手长脚长,便都唤我长勇。”
长勇忙不迭躬身施礼,雪东鸾点点头:
“好,忠诚须当受赏!你非大衍八姓,按理不可擢升。但我天龙本来便不拘俗礼,今日便破个例,赐你震姓,并依功劳推举你作城南的提刀!”
长勇狂喜,当即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
“多谢天龙大人,我郝大勇,不不,是震大勇愿为‘潜龙’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雪东鸾作势虚扶他一下,接着斩钉截铁地道:
“震提刀无需多礼。那巽逆贼已窜回南市,必会唆使余党兴风作浪,你须早作安排才好。”
长勇一颤,涩声道:
“是,长勇明白,这就回南市,清理余逆!”
雪东鸾颌首,再不看他一下,向诸人拱手,便转身离去。
“龙血”,我翻遍花府,也定要找出你!
听着身后一片“恭送龙首,恭送天龙大人”的声音,他轻嗽一声。
接着,“扑”地向路边吐了一口清痰。
天,快亮了。
(四海潜龙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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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陆章 、猎人
天将明。
转轮庙里的轮子还在“咯吱吱”地转,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转轮庙不大,只有一处正殿,两侧偏殿和几间小屋。正殿中没有供奉神像,只在一个巨大的木架上,有一只偌大的木轮在缓缓转动着,旁边有一具斗大磨盘,两个信徒模样的人正在有气无力地磨盘,以磨盘传动绞索轮盘,带动轮子的轴承运转。
故曰推轮子,实际是推磨盘。
侥是这般,也不是个轻松活计,加之快一宵未合眼,不出十圈,左可财已然气息奄奄:
“奎爷,救命,我实在推不动了。”
平奎成拭一把额汗,信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也是一脸苦相地道:
“我年纪比你还长上一些,你推不动难道我倒推得动?”
左可财打了个好大呵欠,唉声叹气道:
“这轮子推起来真他奶奶的吃力!也不知奎爷您的那位法师朋友几时回来?怕是等到他来,需先得给我左可财做堂法事罢!”
平奎成也跟着打个呵欠,捶了捶腰,眼珠一转道:
“小左,不如你再坚持一刻,我有些尿急,去去便来。”
“奎爷!奎爷!……奶奶的!”
左可财恨声骂道,无奈地独自一人推起来。
……
小屋的门被无声推开。
简陋的床上,花忆蝶仍昏沉不醒,一条黑影潜入屋内,反手将门关上。
呵呵,花小姐,我来了。
……
遍寻无着,一无所获。
无双花影第一次陷入彻底的茫然。
你到底在哪里?
他颓然坐倒街头。
晚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庞,微凉清新,一如雪后的北国……
“影,知道为何只有你两手空空?”
幼年的无双花影一边抽泣,一边看着不远处几条小小身影,在中间的,是兴奋地高举着一只雪兔的无双雪烟罗:
“不知道。”
“因为你太急于追逐猎物,才会失去目标。”
“铮,我不明白。”
“不要把心放在获取猎物这件事上,而要把心放在猎物本身。”
“我好像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
“闭上你的眼睛,听圣峦的风,风会告诉你猎物在做什么,用你的鼻子去嗅,风中还会送来猎物的气息……如果一切都没有,就问自己的心:如果你是猎物,你会做什么?在这风雪初霁的日子里,你是会去觅食,去开挖洞穴,还是去寻找合适的伴侣?”
“嗯,我想想……”
“影,你要记住,未来你所面对的敌人,也如雪原上的猎物一样,有的胆小,有的狡诈,如果你只学会追逐,非但无法捕捉到他们,还会距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学会用他们的思想,来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才会成为你手中的猎物。”
“铮,我会成为一个强者,还会成为一名飞雪士,但现在,我要学习做一个好猎人。”
“很好。”
铮,我明白了。
……
街头有一团黑影,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瑟缩在那里。
无双花影走了过去,蹲了下来:
“问你一个问题。”
乞丐睡眼惺忪,一睁开眼,吓了一跳:
“哇啊,不要打我!”
“不打你,还有东西吃。”
无双花影掏出一个冷硬馒头,仔细一看上面还染着自己的血污,便想随手抛掉。
乞丐却一把抢下,贪婪地大嚼起来。
无双花影道:
“如果我身边还带着一个人,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又正在被人追赶,请问我躲在哪里,是最安全的?”
乞丐边嚼边口齿不清地道:
“你还带着一个人,我怎么没看见?”
“我是在找这样的人。”
“谁?”
“一个坏人。他带走了我身边一个最重要的人。”
“坏人?!”乞丐情绪激愤起来,挥舞着半个馒头:
“该死!坏人统统都该死!”
说完他又格格地乐起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馒头:
“不过这里可没有什么藏人的好地方,到处都是庙,这里是庙,那里也是庙,嘻嘻。”
“庙?”无双花影脑海中火花一现:
各处神庙均是白天山门大敞,广受四方香火,夜晚都会关门不再开放。除了一处例外,――
转轮庙!
虽是大门终日紧闭,却时时可以为虔诚香客打开!
“谢谢你。”
乞丐眼前一花,无双花影已不见踪影,他喃喃地道:
“真像,真像那个会飞的人……”
说罢,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一般,哇地一声大叫,抱头缩成一团:
“不要过来!不要打我!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半个馒头从他的手中掉落,上面还带着几个残缺的牙印。
……
小屋孤灯下。
平奎成贪婪地嗅着花忆蝶的发鬓,一边颤抖着的手解开她的衣带。
云歌第一美人,娇艳不可方物,高贵不可亵玩的花府千金,即将成为自己的胯下臣。
想到此平奎成便兽血沸腾,愈加急不可耐起来:
这该死的衣带环,环扣却在哪里?
“砰!”门被推开,左可财一脸愤慨:
“畜生!不许动她!”
“混蛋!给我出去推轮子!”
平奎成恼羞成怒,左可财却一动不动站着,双拳握得紧紧。
两人僵持着,眼神寸步不让。
平奎成想了一下,脸上浮起淫笑道:
“呵呵,知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罢了,你先出去,稍后也让你尝回甜头便是。待到天明,我们便请我那朋友离法师护送我们去承王府,只要将花家的掌珠献上,到那时――”
“啪!”
话还没说完,左可财便冲过来一拳将平奎成打翻在床尾:
“畜生!花小姐是我的!”
“狗杀才,反了你!”
平奎成恼羞成怒,反身一把揪住左可财衣领,将他拽倒床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这就送你归西!”
两人在床上扭打成一团,推搡挣扎间,反将花忆蝶一骨碌挤到床下。
“打死你!咳咳!”
“小子你找死!”
平奎成眼露凶光,双手死死扼住左可财的脖子。
左可财虽然年轻力壮,但毕竟担惊受怕了大半夜,又背着花忆蝶走了好几里,体力上渐渐不支,被平奎成掐得喘不过气来。
“放,放手,呃……”
“本想成全你,你竟不识抬举!去死!”
……
无双花影走进小屋,第一眼便看到歪倒在地上的花忆蝶。
还好……
再看她的衣领已被解开,无双花影缓缓抽剑,指向床上兀自搏斗中的两人:
“谁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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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柒章 、父亲大人!
转轮庙里迎来了难得的平静,正殿里那巨大的木轮早已停止转动,好像在作一次来之不易的休息。
“你们,谁碰过她?!”
小屋床上,那打斗中的两人听到声音,顿时僵硬。
平奎成和左可财万分艰难地回头,看到杀神般的无双花影出现,不约而同地分开,各据床头床尾,同时伸手指着对方,如同一对野鸳鸯被老公捉奸在床后的互咬行为:
“是他!”
“不是我!”
“他刚才想非礼花小姐!”
“我没有!我只是怕她呼吸不畅,为她解开衣领透透气!”
“你胡扯!我看到你解她衣带了!”
“你放屁!我都没碰到她的肌肤!”
“还说!我进来时正看到你在她脸上亲个不住!”
“那你呢!怎不说这一路上背着她时占了多大的便宜!”
……
两人越说越是不堪,无双花影却轻吐出一口气。
毕竟,找到她了。
绷紧的心神乍弛之下,竟隐隐有晕厥之像,他猛一咬舌,腥甜顿时弥漫口中,剑再一指:
“都出去!”
“好汉饶命!”
“你是无双强者,杀我们污了你的剑!”
“出去!”
“你们两个施主好生惫懒哪!居然停了我们的轮子!这下转轮神怒要降在云歌了呀!”门外传来小神徒号丧般的哭喊声。
无双花影想打发门外那人,回头间,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趁无双花影略一分神的时机,平奎成和左可财双双从床上跳起。
平奎成跳下了床头。左可财却冒死抢出门外:
“我不想死――”
左可财的声音戛然而止,人冲出门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化石般站立不动。
小神徒正来兴师问罪,见他主动投案,更是气呼呼地一甩马尾辫,上前一把揪住左可财的衣领:
“好哇你,你还有脸出来讨打!你――哇啊!”
左可财的咽喉被整齐切开,细细的血线喷射而出,溅得小神徒一身一脸,接着失去生命的身体直直倒在小神徒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小神徒害怕得大张几下口,却叫不出声来,想去推开左可财,却手足酸软没了力气,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转轮神在上,轮子是他两个停的!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无双花影提着剑,剑身细长,在灯下闪着碧莹莹的光芒。
平奎成一手抱起花忆蝶,一手伸指抵住她的眼皮:
“别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喊:
“否则我先要她的命!”
无双花影点点头,收剑,让出门口来。
平奎成当然不相信对方真会轻易让自己离去,只是将自己尽可能缩在花忆蝶的身后,背贴墙朝外移动,同时警惕地盯着无双花影的一举一动。
快到门口时,他忽然感觉到无双花影似乎眨了一下眼。
由于无双花影的奇怪眼黛,这下眨眼非常诡异,好似――
好似他的脸上,有四只眼睛同时在眨动。
妖怪!
平奎成害怕得要命,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发现――
自己居然只能这样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救命!
不多时,平奎成便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大口喘气,却万分艰难地半天才能换上一口来。
这就是无双强者的可怕之处吧,平奎成模糊地想着,双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头与胸膛,匆促地夺门而出。
无双花影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逃走,连根手指都未动一下。
因为自己刚才已用尽了全部力气。
夺目!
以眼杀人,无双太玄经达到四级鼎足级别方可修炼,若只知运功法门,却没有达到此等实力,贸然使用多数会送命。
刚才无双花影以性命为注,博了一记。
万幸,他赢了。
屋外,小神徒的哭喊声渐渐大了起来。
屋内,花忆蝶还在沉睡。
他倚门而立,如同亘古不变的化石。
不可逾越。
……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又听见耳畔有记忆中的亲切呼唤:
“陆离!……”
不是,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忆娘……”
是谁?
谁在叫花忆蝶?还是在唤着,现在的自己?
我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忆娘!”
一声厚重的呼唤,天然的威严中带着催人警醒的力量。
“你……”
花忆蝶迷迷糊糊,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拒。
结果被对方一把抓住手:
“孩子,你怎么成了这样?”
“不要过来,我打架很厉害的……”
花忆蝶绵松无力地试图把手往回抽,那只大手却不依不饶,攥住不肯松开:
“忆娘,我是你爹啊!”
“滚,我是你爷爷……”
“你!你睁开眼看着我!我是你父亲花巍!”
貌似对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花巍?
花忆蝶睁开惺忪的眼,一张陌生又似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
视线像是对不了焦距的镜头,唯一能捕捉到的,便是那一脸的紧张。
是父亲?
头好晕,好困……
花忆蝶感觉眼皮直打架,灵魂深处的倦怠让她只想再回到无梦的沉睡里。
再次失去意识之前,耳边朦胧传来愤怒的咆哮,好像不是对着她在吼:
“还不给我封庙!全部神徒信众带走!方圆十里内,彻查!”
太给力了。
恭祝父亲大人强势回归。
于是,花忆蝶心安理得地再次晕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甚是踏实。
醒来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头尚有些昏沉,兰儿先服侍起身更衣,盥洗打扮,再端来迟到的早饭:白粥、笋丝鸡丝腌鹿肉丝的合炒、豆腐莼菜羹、山雀草菌汤。闻着食物飘香,花忆蝶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才发现,大约是麻醉作用于神经中枢的关系,虽是饿了近一天,却没什么胃口,不由得愀然不乐。禁不住兰儿再三劝说,才勉强喝了几口。
一夜记忆如同被清空了一般,追问兰儿,起初小丫头三缄其口,逼不过才红着眼圈支吾地讲了个大概:
贼人方将小姐掳至转轮庙中,无双花影便仗剑而至,不顾自己伤重,坚持打跑了坏人,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与小姐的清白。
更难得的是他持礼而守,提剑背立于门外为小姐守护到天明。众神徒虽因庙中出了血案,既惊且怒,各抄家伙前来算账,却为他手中剑威所摄,拒于屋门外,不得寸近。
最巧的是花焕州正于当夜轻舟回城,路上正经转轮庙,闻听吵杂声,便带亲随入内探视,便小姐救出。
兰儿心疼小姐受罪,更喜小姐安然无恙,言语中不由得将无双花影的功劳夸到了极处。
花忆蝶听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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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捌章 、这个爸爸有点帅
半碗粥已没了热度。
花忆蝶却端着小花瓷碗,只顾呆呆地想:
小说里的江湖传言果然不假,这蒙汗药看来连大象都能放倒,更何况自己这种纤纤弱质?
心中难免越想越是后怕:
要是下药的那小子心一狠,手一抖,多给个一包半包的剂量,自己不是就此挂了?
要是让贼人得逞,自己岂非就要被他们给迷-奸了?
而且,他们还是个团伙吧?!
好险那好险!
再想想,差点在深度昏迷的情况下,任由不知数量不知质量的男人对自己上下其手,心里又是一阵反胃,米粒伴着笋丝肉丝蘑菇丝,才下喉头,又上喉头。
“呃,兰儿拿痰孟来!”
“小姐,你?”
“哇!――”
“小姐!”
……
一番折腾后,梅儿前来传话,父亲大人有请。
花忆蝶硬着头皮来到花厅,心中七上八下。
首次正式见到这位花焕州大人,也是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自己的爸爸正端坐在椅中喝茶,带着抹不去的疲惫。
其实端详铜镜中的自己,就知道除了母亲那方面外,父亲的基因也不会差。
果然是位非常英俊的大叔。
焕州牧花巍,生得面貌清矍,大眼高鼻,宽额短髯,中等身材,体型匀称,肤色却是健康的古铜色,虽然一袭浅灰色便服使他看上去显得文质彬彬,但凭他敏锐的眼神和有力的动作,不难想象出衣服下面,是长期训练出的块块肌肉。
天启士族一向保有文武兼修的传统,所谓国士,以剑卫邦,以笔治世,是百余年的传承,作为国策,一直不曾改变。
改变的,是人。
那些安于淫逸享乐,不思进取的士家子弟,为天启的未来,涂抹上一层阴影。
“……女儿见过爹爹。”
花忆蝶舌头有些打结,实在太别扭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花巍并未责怪花忆蝶,相反温言抚慰起来。搞得花忆蝶倒有些讪讪的不自在。
“……忆娘,前后事情我都已知晓,你受委屈了。不要怕,一切有爹爹在。还有――”
花巍啜了口茶,有点难以启齿的表情:
“昨晚杏园的宋医娘已来为你诊视过,身体……呃咳咳,一切都无恙,放心。”
花忆蝶看着四十出头的大叔一脸忸怩状,楞住了。
咋的?莫非是趁着自己昏睡时,又来验贞操?
想到还是被别人――虽说是个女医生――对自己上下其手,心里极为不爽。
三天两头作内科体检的,节操何在啊!
我的身体我作主!
心情不佳,语气自然也不会好:
“忆娘知道,自己各方面都完整无缺,爹爹也请放心。”
“是是……还有你的前额尚未显印出阴水符文,想来在姻缘神前求的那姻缘名字,应当还未曾落人耳中。”
“啥?哦!”
花忆蝶一下想起来了,关于那年轻男女交换自己隐名的奇异风俗。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双手连摆:
“没有人知道,绝对没有!话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姻缘名字是神马……”
最后半句,声音小得只能自己听见。
“如此甚好,万一有心机险恶之人,在你朦胧之时,以话来套出你的姻缘名字,便有些麻烦。这般狼子野心,你必不能委身于他,说不得,我花家终需除之而后快。”
花巍摇首咂嘴,杀人取命之事在口中道来却是一片风轻云淡。仿佛于上位者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小小烦恼。
花忆蝶摸摸自己光洁的脑门。
要不要在上面打一行公益广告:珍惜生命?远离本人?
且慢。
为什么是面前这位作父亲的在和自己讨论性教育问题?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母亲和未出嫁的女儿谈么?
“我娘在哪里?”
花巍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面色有些阴郁:
“正在小祠面壁思过。”
御姐妈妈被体罚了?
花忆蝶自然知道原因,但仍明知故问道:
“她犯了何错?”
“夫在外,子女无养,家业失守。”
太特么过分了!怎么不干脆说她犯了七出呢?!花忆蝶犟脾气发作,不觉握紧双拳,冲着父亲的背影吼:
“这不是她的过错!南庄退佃,柴房命案,包括我先前的落水,以及昨晚被人劫走,一切都是有幕后黑手在操纵!”
花巍转身,目光异样闪动:
“……是谁?”
“承王!”
“证据?”
“……没有!”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地对峙,花忆蝶嘴上不肯示弱,心里却直叹气:
确实证据不足啊。
永隽诗会那件事,李然虽然无耻下流,毕竟未对穿越前的花忆蝶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他没推自己下池,倒是自己抢着跳下去的,至多判个劳教,再说小承王无过有功,还把自己当馄饨捞了起来,英雄救美一般的狗血桥段,只差那货厚着脸皮过来提亲了。
南庄退佃的主谋始终隐在幕后,台前只有两个死跑龙套的:丁三与董四。他们从头到尾都否认自己是承王府派来的说客。而且最重要的是:两人都挂掉了,田契全部烧了,承王府目前还没有作出反应,花家为此偷笑还来不及,怎还敢声张?
柴房命案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扑朔迷离,疑点颇多:关键人物桃儿不早不晚,偏在要对她展开关注的时候死了,还是耽美加多角恋的情杀,大反派平奎成虽浮出水面,却成漏网之鱼,非但没能抓住他,反而差点被他劫了个色。
“无凭无据,如何便说承王千秀是主谋?这话若落入外人耳中,反成了被人拿捏的把柄。”
花巍与其说是训斥不懂事的女儿,不如说是在叹息:
“此事休要再提。你娘那里,我亦不忍心,但太寒山花家的族规不可违背,作为家主,我更要为其他家的作出表率。忆娘,等下你便去看看她可好?”
“哦。”
花忆蝶闷闷地应道。
看起来花巍也并非是个无情之人,起码对自己的妻子,流露出的感情实在不像是假的。对女儿安排探视的命令,更像是在恳求。
花巍让女儿也坐下,又取过一只空茶碗来。
怎么说也是自己老爸,初次见面印象分还是很重要的,花忆蝶拿起茶壶先为他续满,再为自己倒上半杯,捧着茶杯侧坐右首,扮乖巧状。
这招果然有效,父女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开始对坐名茗聊天。花忆蝶不失时机地奉上几句逗乐的话,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看到花巍一直皱着的眉头首次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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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玖章 、云歌乱
其实中年男人笑起来往往更有杀伤力,花巍冷峻的线条松弛下来,温和与性感毕现,不经意地胡须中露出两排白牙来,连花忆蝶都快要看得瞳孔涣散。
大叔有三宝:体贴、随和、老来俏。
受不了,这货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不知道会有多少妹子将沦陷在他眼波的汪洋大海中。
花忆蝶边啜茶,边偷偷地小幅度调整自己的坐姿。
屁股早麻了。
这样s形的扭着坐,太特么难受。
……
对于闲聊,最大的资源消耗是时间和茶水。
壶已空,不待召唤,便自花厅外走进一个相貌不错的丫鬟,分别向大小主人躬身施礼,向前拿起茶壶出去续水,貌似是外院的花厅常务工作人员,不知道是否也是花家主人的书房小秘书。
花忆蝶仔细地盯着两人的举动,还好,一切正常。
没有暗送秋波,暧昧的挑眉,轻咬下唇和羞涩的笑等等可疑表情,表明自己的老妈没有被绿。
花忆蝶挑眉咬唇侧头,偷眼盯着秘书丫鬟走出门,才发觉花巍奇怪地看她:
“忆娘?在想什么?”
“啊没事没事。”花忆蝶掩饰地猛喝一大口茶。
好烫!
此举有失贞静,花巍却笑了:
“忆娘,我赴灿京这几个月,你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顿时,花忆蝶吓得一肚子茶水变成冷汗涔涔:
“我,忆娘哪里不一样了?”
花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咧嘴强笑的女儿:
“活泼开朗了许多,与以往大不相同。”
“那是因为见到父亲,女儿心里高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怀果然大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花忆蝶边偷偷擦汗,边看着门口找机会:
这货,不好对付啊!
终于,趁着丫鬟进来再次续杯,花忆蝶赶紧起身告退,只说想去探望母亲。
花巍点头摆手,笑着继续喝茶。
直到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放下杯盏,脸上的笑容寸寸消失。
好一个“四海英雄会”!好一个“折山水”!
一个勾结“潜龙”雍逆,图谋复辟;一个在我眼皮底下鬼祟动作多少年。焕州治下,我一直隐忍不发。既是为了我花家各支在九郡十三州的家族生计,更为了那人……
本来依计而行,昨晚必有所获,只可惜那张画……
那知一个个越发嚣张,哪里来的泼天大胆,竟敢向我女儿下手?!
莫非你们真当我太寒山是如此好欺负的不成?!
想到此处,剑眉倒竖,嘴角现出果决杀意,慈父形象不再,换成一副执掌万民生杀大权的严酷大吏模样。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太寒山家主,天启二等忠义侯,焕州牧花巍的本色。
花厅门外又有人进来,丫鬟识趣地离开。
来人约三旬年纪,身材与花巍仿佛,相貌精悍干练,青衣小帽,乍看像个花府中的普通常仆,但足蹬一双护院武师的薄底快靴,抬袖施礼时更隐现缚在手腕上的黑色袖刀刀鞘,显得身份非比寻常奴仆。
那人木无表情,简单一揖,开口便道:
“家主。”
这等礼数显得实在不够恭敬,但花焕州却似不已为意:
“长胜,城内可有消息?”
“寅时城北有报,找到两个更奴,他们只说是在黎明时分收了艮四阳的银钱,告知不准声张。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唤来同伴将几具尸首抬走,再将香火街的打斗痕迹清理干净。”
“死者什么身份?”
“都是四海英雄会的刀客,里面有一人却被更奴识出,竟然是转轮庙的奉经法师离尘。”
“云歌挎刀离六道?!”
饶是花巍一向镇定,也未免有些吃惊:
“竟连南方白虎海的三枭之一也杀了?难道说是四海起了内讧?”
“正是,城南辰时来报,南市杀生档在升市时分,也恶斗了一场,死伤了不少人,其中为首的郝大勇带着几个亲信正在四处拿人搜杀。”
“想来他必是怕南市虎纠结党羽反过来扑杀自己,同时也为了尽早在南市站稳脚跟,所以一边在找南市虎,一边铲除与自己有宿怨的刀客。”
花巍眯起了眼,继续道:
“想来‘四海英雄会’应该还不知巽九朝后来发生的事。”
长胜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错,那信报说,郝大勇犹如疯子一般,只袒着左臂,当街持刀而行。随走随以刀背拍击各肉铺的招牌,口称疯虎巽九朝背叛了四海,已死在城北。现在他自己是城南新提刀,顺从他者为兄弟,皆袒左臂;誓随疯虎者为死敌,都袒右臂,以此辨识敌我。结果不多时,十铺倒有九空,众多屠夫皆带刀斧,袒臂而出,分作两派互杀,杀生档血流成河,惨呼痛号声不绝于耳,如同魔劫炼狱一般。”
花巍听得皱起了眉:
“‘四海’张狂!胆敢接连两日聚众械斗!可恼!可恼!”
说罢桌子一拍:
“出了这等大事,城南少司牢却死哪里去了?!”
“城南少司牢上月称病,已辞官返乡去了。”
“什么病?还不是怕了那几把杀猪宰牛的刀!”
花巍口中说着,却也颇有几分无奈。
焕州的地方恶势力日渐抬头,“折山水”吸财捞金,为祸尚少;那“四海英雄会”却暗附“潜龙”大逆,明仗焕州屯野军势力,包赌包娼,为所不为,近几年来闹得实在猛烈。
放眼云歌城,以州牧署、大司马卫、承王府的三足鼎立为中心,长生庙以下诸神庙均坐落在城北,取其北望长生大殿与圣峦之意。
花府以下各级官吏与天启豪门的宅邸位于城东,富绅大户与一些低等士族居城西,其中也不乏少数顶着官帽的买爵商人。
城南则是平民乃至生仆的生活区域,鱼龙混杂,街市妓馆,酒肆肉档,比比皆是,人口众多而难于管理。
城中三府戒备森严,自不消说;城东也多有家将、护院武师、门客等守卫;城北是各神庙所在,兼有出了家的离六道镇着,倒还算太平;只是那城南与城西,“四海”徒众甚多,斗殴、诈骗、拐卖、谋杀的恶事三天两头都有。
刑班捕快或疲于奔命,或为虎作伥。各种赏罚手段都使尽,也丝毫不见起色。纵有一两个拘住的,焕州大司马那里稍候递来两指宽的纸条,便只好捏着鼻子乖乖将人放走。
临走前,往往还会张狂地放句狠话:
“谁请爷进来的?速将爷再原样送出去!不然明天路上见红!”
想来这两处的少司牢,也实在不是人干的,无怪城南那位情愿告归田园。
花巍揉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断然下令:
“四城张榜,采纳治安对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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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章 、古代空军史
花府正厅,宽大明亮,分为前后两进,入门抬头便可看到正面大墙上,从顶到地,绘着一幅巨大山水画,古朴的长生大殿高悬左上周围群山环绕,远处依稀可见无双城的一角,一座半覆积雪半露黑石的太寒山雄踞画图正中,苍茫威严,有如长生大神亲下凡间,令人望之敬畏,不敢起半点冒犯的心思。
正厅的左侧是待客花厅,右侧则是书房,花忆蝶从花厅中走出来,先拉着候在厅外的兰儿一起瞻仰了一回墙上的太寒山,先让兰儿引路去小祠,自己准备在心中默记方位。
只见兰儿并不往外走,却绕到画壁后,推开一扇小门。
原来小祠在正厅的后面,不显山不露水的,设计巧妙哇。花忆蝶一边暗自感叹,一边小心地迈步进去,还不忘给了兰儿一个歉意的笑脸。
家祠是重地,非花氏族人不得入内,所以兰儿依然得乖乖地在外等候。
一眼便望见花夫人正跪在一个圆台上,头上珠翠尽去,身着素袍,面容安祥宁定,嘴唇翕动着,正在默默祝祷着什么。
“娘。”
花忆蝶不识时务地上前打招呼。
花夫人微微摇首,嘴里却未停下。
想起宗教方面的规矩,别人作祷告时打扰,乃是对神对人皆大不敬。
花忆蝶吐了下舌头,开始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房间不大,四壁与地面都是打磨得光滑的青白色石板,室内布置简朴无华,却一尘不染。由于面北,未设窗户以透光线,只在墙边案上点着长明灯,并从顶上垂下几盏雪花型六角铜盘,其中各置一颗越川夜明烁海珠,灯火映着珠辉,耀得房里一片明亮。
北面靠墙有一座塔形木架,占据了半个小祠的空间,高度几达梁下,自上而下,层层叠叠,有不下百余面的白色大小木牌挂在木架四周,前面的一方供桌上摆放着香花灯烛。
再看木架背后,墙上一副中堂,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魂归太寒。
哇塞,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祖宗牌位吧?不过却并非是如想象中那样,做成小小墓碑的造型立在台上。
为什么要做成这种长方形的牌子,还要这样费劲地挂起来呢?像一棵鬼屋里的圣诞树。
花忆蝶毫无尊敬列祖列宗的自觉,边想边蹑手蹑脚地绕过圆台上闭目诵经的母亲,来到木架下,只求看个究竟。
抬头观望,每一面木牌小如手掌,大如蒲扇,上面都密密麻麻地着不少字。
字是刻出来,并涂以黑漆,似乎是每位先祖的姓名,生卒年月等。
离自己头顶最近的一块木牌与一本杂志差不多大小,上面的白漆黑字都已有些斑驳掉色,似常被抚摸过一般。
花忆蝶忍不住凑近细瞅,上面写着:
太寒山三支,岫州十一祖花峨,字永瑶,曜历六百一十九年生,天启龙兴七年卒,享年三十八岁。
下面列着妻子和一儿一女的名称,看到花忆蝶一头雾水。
就这么简单?
没有官职头衔,没有封谥,难道是个白丁不成?
花忆蝶壮着胆子,正要伸手去够那面木牌,脑后响起花夫人的声音:
“忆娘勿动。”
虽然语气温和,仍吓得花忆蝶几乎魂掉,保持着踮脚伸手造型,尴尬地定格在那里。
“你虽姓花,未来有了归属,终将是外姓之人,所以花家祖先的神主牌,还是由为娘这个花家人来动罢。”
身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带着虔诚和敬意,将那面木牌缓缓翻转。
上面密密麻麻,写得都是这位花峨老祖宗的生平事迹。
反正闲来无事,花忆蝶干脆沉下心来细读,为了看得不那么吃力,母亲将木牌取下,自己恭敬捧着,给女儿看个清楚。
原来这个也可以成为花家子弟的家史教科书。
越看越是吃惊,花忆蝶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这位老祖宗花峨,在十三岁时,便随祖父花岚游历四方,二十岁时的他便已见闻广博,智勇双全著称,作为太寒山的新秀之一,毅然投身于当时诸国联盟共讨大雍的“北地龙兴之役”中。
由于联军兵力众多,却仅有水陆两路,因此面对着当时掌握有绝对制空权的大雍天艨军束手无策,只能在地面与水上被动挨打。
一筹莫展之时,当时仅是一名百骑都尉的花峨,却提出一个惊人的方案,从而一举扭转乾坤,改变了整个战局!
在他的天才般的设计与倾尽心血的推动下,以西南的桂离玉国为主力的空军成立。三年后,曜大陆的天空中,第一次出现灵巧的穿云梭与庞大的天艨战舰激战的场景。
当昔日耀武扬威的天艨带着血与火,歪歪扭扭地轰然坠落地面战场时,联军的战意被完全点燃,一边疯狂地高呼:“必胜!”一边冒矢冲向敌阵。一番浴血,无数死伤,换得了史称“天地双捷”的岫州灵蛇谷之战的胜利。
至此,虽然战事更迭,联军方面仍因种种问题而遭受失败,但在空军方面,终于得到了足以与大雍抗衡的力量!
才看完一半,花忆蝶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我的妈呀,这个世界居然有空军?!
这是怎样的古代高科技?!
已经忘了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了,花忆蝶使出各种手段向母亲询问究竟,花夫人却摇首道:
“天艨仍是我天启第一军机秘密,百年来都由拱卫京师的虎贲军之镇天营保管,向不轻易出动,非高族皇室不可得见。想来你父亲与我何等身份,却也只在幼时听过,却无书籍记载,不知是如何模样,如何打制,又有如何的厉害。听传闻,应是源出于大雍三百年前的一位奇人之手,其名字已无人知晓,只尊他为‘神工’。至于穿云梭,则更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神工’,果然是鬼斧神工啊……”
花忆蝶喃喃道,实在无法想象在没有冶金学、精密加工、空气动力学等现代化的科技力量的支撑下,这位三百年前的大神是如何把一个战斗平台送上天去的。
而另一个不世出的大神,则是自己的祖先,花峨。
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
难道他们都是穿越者?!
他们两人,其中是不是有――
雯雯?!
花忆蝶急忙抓过花夫人的双手(因为不允许她接触神主牌),冲动地往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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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壹章 、太寒魂与穿越变奏曲
冰冷的木牌上,热血英雄的故事还在继续:
天启最终灭雍建国,并沿雍例,敕封列邦。然而同为属国的越川海国和桂离玉国等均不愿天启雪国独霸中土,虽已都无力发起大战,但国土边境上的摩擦冲突始终不断。
在此情势下,功成名就的花峨告别妻儿,临危受命,来到西南边陲,出任岫州州牧。
由于他曾与桂离玉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他的恩威与周旋下,对方渐息兵戈,眼见握手言和之日就要到来。但这样的关系,也造就了他的悲剧下场。
他素与玉国中的桂族来往密切,离族一派不甘桂族打压,勾结大雍遗族,在岫州与玉国的国境边界兴兵作乱,更买通花峨的政敌,在他抱病率军平叛的途中设埋伏,断后路。
花峨的大军在极度恶劣的情况下,浴血奋战了三天,最终尽墨。
花峨本人也倒在了自己创造出来的穿云梭的对地俯击之下。
只有他的两名亲兵和十几名残兵,穿山越岭,历尽磨难,终于将他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带回岫州州府牛角城。
下面,就是一串追封、谥号等等,花忆蝶已无心再看下去。
面对眼前如林般竖立的其余的神主牌,她也无勇气再看下去。
因为心乱如麻:
究竟,是不是穿越者?
沈菁雯、雯雯、我的最爱沈小兔……
告诉我,那不是你。
三百年前的“神工”,一百年前的花峨,那都不是你。
若是你,就注定我们阴阳两隔,永无再见。
那样的话,我会断肠。
在这个世界里,说服自己学着去作一个女人,已经快一个月了。
在家里,要保护自己,不被觉察到花忆蝶的体内,已寄居着一个男性的灵魂。
在外面,要保护自己,不被各种贪恋美色的男人或追求或侵犯。
这一个月,过的好难。
为得,就是想再见到你。
如果没有你,三千世界,皆是阿鼻。
如果有你,苦海无边又何妨……
神,不要这样对我。
求你把她还给我,无论怎样的代价,我都甘之若饴。
求你,还给我……
花忆蝶体内的灵魂已完全沉浸在悲伤中,枉顾母亲投来关切的眼神:
“忆娘,你怎么了?”
“……”
“忆娘?”
“……啊,没事,这个故事实在是――”
花忆蝶抬手拭眼角:
“实在是太感人了。”
……
与小祠仅有两墙之隔的花厅内。
长胜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这种人说话不多,办事却不少,自能让别人放心、放手。
拱手领命后,他却并不离去,静静站着等待着家主的下文。
花巍思虑了一会儿,果然再次开口:
“城西那边如何?”
“艮四阳作了四海之白虎海的云歌挎刀,原来提刀的位置,由他的堂弟艮小石接替。”
“山中纵没了猛虎,凭那猴子也想称王?”
花巍不屑地摇首冷笑,长胜却仍绷着一张脸道:
“此次内斗,城南虽然大伤元气,但仍人多势众,未必甘心蛰伏于下。艮四阳比起离六道,既无德亦无能,若不趁机剪除郝大勇,未来必有乱事发生。”
“不错,加上‘潜龙’那边估计已得知乾老儿的事,怕是后面也将自顾不暇……呵呵,说起此事,只可惜我们策划了许久,抛饵撒网,却没想到大鱼之后,还有更大的鱼,虽不能说是完全失败,但终觉遗憾。真是,遗憾……”
花巍说着情绪又暗淡下了来。
长胜不语,却依然笔直而立,像一杆标枪,窗外投进的日光已偏向西,将身影拉得很长。
……
花家宗室的神主牌位静静地注视着坐在祈愿灵台上的母女俩。
“忆娘,娘做错了事,要到这里向花家列祖列宗道声:对不起。”
“娘,您没有做错什么,我在爹面前也说过: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孩子,走进这小祠之前,我也曾这么想,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可是当我跪在祈愿灵台上,面对着这一块块神主牌,我觉得我确实对不住花家,对不住老爷和你。”
“娘,别说了。”
“娘想抱抱你。”
“嗯。”
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丽人的身后,是那一面面木牌高悬,如英雄般凛然肃穆,它们记载着太寒山花家,这个源自雪国的古老家族的辉煌与沧桑。
……
花夫人的慈悲消业经还需再念上一个时辰,走出小祠,花忆蝶深吸了口气:
本想来安慰母亲的,结果反而有种自己被安慰的感觉。
亲切的鬓香,温暖的怀抱。
那一刻,她体验着花夫人雪轻涵的母性之爱,再无以往这种情况下的耳热心跳。
爱乃大爱,无关风月。
原本痛到纠结的心灵,亦如喝了碗鸡汤,柔柔地舒缓了许多。
花忆蝶体内的灵魂得到修复,立刻又不安分起来:
等一下,我得想想还存在哪些可能。
一、雯雯仍在现世,那就要努力调查全国各地死而复生的的人,找到她。嗯,上上签。
二、她还没出生――我擦,那不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早翘?大吉大利啊,这个可能性还是滚粗算了……
三、她已经挂了。呸,那样的话,这个穿越系统真是够坑爹的!
随机分配有木有?不带这么玩的啊!
如果这样,有没有二度重生的附属设计呢?那就非得逼老娘再投水死上一回,看有没有可能把我调整到雯雯你的时空去吧。
如果这样,从和谐社会到乱世,危险系数上涨翻倍再平方,直接上演红色警报!
不过话说回来,雯雯,穿过来的你到底会是男,是女?
乱世出英雄,看那两位大神,若有其中有一个是你的话……
娘咧,我得以什么性别去找你?
再当女人朝不保夕,作回男人逼我搞基。
救命啊,老天爷,这个游戏我不玩了啦!
花忆蝶边走边想,脸上神色奇特,表情变幻不定,忽而愁眉苦脸,继之哭笑不得,然后是咬牙切齿……万花筒一般,直看得兰儿眼花缭乱:
“小姐,求你还是和兰儿说说话,莫要再作鬼脸了,兰儿看得头晕。”
“啊?我面部表情始终很正常很淡定的好不?”
“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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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贰章 、魔幻晶石
阳光明媚的早上,晴空万里,鸟儿在枝头啾啾唱歌,有一只还调皮地飞到小楼窗台上,来回蹦跳,不时啄下窗棂,像是在招呼楼中人儿快点起身梳洗,出来迎接一派春光大好。
没反应?小鸟好奇地歪了一下脑袋――
“啊!”窗内传来一声大喊,或者说是娇呼。
“砰!”窗户猛地被推开,一双玉手端着个铜盆贸然出现。
“小姐等一下!”里面还有一个声音急急地劝阻。
“哗啦!”劝阻无效,铜盆中的东西被一股脑儿泼洒个干净。
“啾!”一连串的惊天动地,吓得可怜的小鸟差点得了心脏病,哀鸣着扑楞翅膀飞向远方,只留下一支开了叉的羽毛,从空中随风飘落。
“每天化晨妆我也认了,但为什么还要搞这堆玩艺哪?!”,
花忆蝶气呼呼地手指自己的脑袋,平常的惺忪睡意此刻全然不见,杏眼大大,炯炯有神。
只可惜脸上一道黑一道白,像是斑马成了精。
兰儿想笑又不敢,竹儿强忍笑意解释道:
“小姐,今天是老爷正式启署理事,开府见客的日子。首先夫人和小姐要行迎拜之礼,恭祝老爷平安回府;老爷与夫人的内侄们也要行参见之礼,表示客居在花府的感谢;再来会有承王府和大司马卫来人呈上贺仪,欢迎老爷自焕京归来;接下来是署中的各位官员大人也会陆续赶来……”
“好了好了,听得我头晕。”花忆蝶以手搭额,长出一口气,再指自己的脸质问两个笑得眯眯眼的丫鬟:
“他回府上自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我的意思是,这与我现在的这个妆有啥关系捏?!”
真是火大了。
往常都是兰儿一人过来伺候,今天一大早却被两个妹子拖出被窝,按坐在妆台前从头到脚一阵子忙活。早起总是不习惯,困得不行,也就由得她们在自己脸上玩命折腾,最后一声:
小姐请看。
她勉强睁眼,结果目瞪口呆。
鬼啊!
眼皮上涂着黑色眼黛,像是左右分别中了一拳,感觉和无双花影那小子有得一拼。
脸抹得像刚刷了石灰的墙,两边脸蛋上还各画了个鹅黄色的实心圆。
原本就不大的嘴唇被描得范围更小,再染以唇红,看上去如同德古拉伯爵刚喝完过了期的血。
耳朵上挂着长到肩膀的一串丁零当啷,打个喷嚏都会垂得疼。
最要命的是头发,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定型,居然分两股螺旋向上,再弯下来,活活拧成两个霸气侧漏的绵羊角。
羊头上还插着各种金属带坠的筷子和叉,貌似快要熟透,可以直接开动了。
有没有搞错?当我是在cosplay喜羊羊么?
这种视觉系的效果,是哪位暗黑系造型师的创意啊?!
这得有多大的勇气或者是怨念哪?!
花忆蝶对着铜镜整整傻了十秒钟,然后一头扎在脸盆里。
两只小手跟着伸入盆中,在脸上拼命地擦。反应之激烈,拉都拉不住,把兰儿和竹儿几乎吓得像窗外的那只鸟,随时准备夺门而出喊救命。
……
最后,还得温柔体贴的兰儿来安抚:
“小姐,这是节日庆典时用的太寒羊妆,是花家女眷的专属妆容,非重要日子不可使用。至于为何要打扮成头顶羊角,乃是取三羊开泰的彩头,意在祝你父亲吉祥如意,官运永昌。”
坑爹啊,幸亏花家是羊妆,万一是兔妆的话――
难道要我头上顶着兔耳朵,屁股上粘着兔尾巴,冒充兔女郎?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之让人觉得打扮成这样是件如此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情,最终面对着两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花忆蝶让步了:
“……好吧,但不要眼黛!”
“小姐嫌黑色太重,莫如换成青色?”兰儿扬了扬另一个小盒。
花忆蝶举手投降。
……
顶着非常卡通的造型,没吃早饭就来到正厅――丫鬟们说今天府上客流量大,得赶时间――父亲已身着正装雄踞堂上。
青云冠,绛紫袍,玉带朝靴,正襟危坐,桌上供着一把金灿灿小斧,那是标志牧守焕州之节钺。花巍荣光焕发,下巴上的短髯经过精心修饰,昨日的风尘仆仆之色全然消失不见。
小别胜新婚啊。
花忆蝶不由得邪恶地想到,等看到一样神采奕奕的母亲时,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母亲已等在那里,果然也是一样非常搞笑的太寒羊妆造型。所不同的是身为已婚妇人,两只羊角状的发髻间横插一支长长银簪,从前面看像被箭射穿了脑袋。
这得有多大毅力才能忍住不笑?花忆蝶上前先向母亲施礼,两人再一前一后向州牧大人盈盈下拜。
母亲身穿正红,女儿着轻绯,像两朵盛开的花。
父亲抬手还礼,两人按规矩站起,不再发一言,带着丫鬟们向正厅左侧走去。
搞毛线啊?我的早饭在哪里?
花忆蝶跟着母亲来到花厅,肚子早已咕咕地抗议,却又不敢多问。进了门,离开了庄严而沉闷的典礼仪式,花忆蝶方松了口气,却发现母亲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做这做那。
母亲的随身丫鬟彤霞和兰儿、竹儿三人,把花厅门反掩,搬来早已准备好的锦凳、小几、点心盒子和茶水,请两位女主人在厅内屏后的东北角坐下。
吃个早餐而已,不用这样鬼鬼祟祟的吧?
花忆蝶脸冲墙,嘴内嚼着芙蓉花糕,心里有种作贼的感觉。
花夫人点头示意,彤霞和竹儿将墙上一处左右推开――
正厅内花巍正在接见内侄们的场景便生动地出现在眼前。
针孔摄像机?!
花忆蝶嘴张得大大,里面的糕屑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发觉自己的失态,赶紧捂嘴。
花夫人像是事先知道女儿会有如此惊讶,微笑着向她解释,不过声音压得低低:
“这是桂离玉国的奇宝,名曰:幻晶。西南多产神石异矿,各有意想不到的用途。这片幻晶是桂离一名贵族送于你父亲的礼物,虽然幻晶在天启珍宝市上亦可购得,不过都是极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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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叁章 、进击的相亲(上)
说罢,她向花忆蝶展示右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道:
“仅这小小一粒,便已价值我花府半年的开销。”
钻石?不像。
花忆蝶好奇地左看右看,摸了又摸。
没有钻石的璀璨和坚硬,抚摸上去感觉居然有点温暖和柔软,更像是一种金色透明的胶质。
“你再对着它看。”花夫人将戒指褪下,举到女儿眼前。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金色的幻晶不知何时变成了无色透明,仿佛之前花夫人的手上戴着的,只是一个空的黄金戒托,上面什么也没有。
花忆蝶眯起一只眼,单目盯着幻晶中,母亲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一眨一眨,连长长的睫毛都可以数清。
居然是一种天然的放大镜!
花忆蝶再起身去摸墙上,这片大幻晶平整光滑,并没有打磨出凹面。而且,正厅中的映像清晰,在幻晶片的边缘也无丝毫变形。
光是如何折射地呢?看来终于无法用科学解释了,神奇啊!
花忆蝶咋舌,包括昨天听到的那惊心动魄的古代大空战,这个世界仍有太多的未知。
看来自己在找到同样穿越过来的雯雯之前,还有必要好好地补充一下各方面的知识。
想想不对,问花夫人道:
“娘,那外面正厅里的人,是否也能从幻晶中看到我们,不过是缩小了的样子?”
花夫人摇首:
“这便是幻晶的神奇之处,它的颜色会幻化,始终与周边同色,遇白则通透无色。”
汗,不过终于明白了。
正厅的墙是青色的,而花厅的墙刷得白花花。
所以配在金戒指上,呈现金色;嵌在墙上,从外面看去,是与墙一体的青色,墙后的东西什么也看不到;而在花厅里,以及被孤立在空气中,则会是无色透明,也就是它的本色。
花夫人见女儿对幻晶爱不释手,抿嘴一笑,将手中戒指放在花忆蝶手心:
“拿去玩罢,不过记得,未出闺的女儿家不能戴着出去示人,否则会被人笑话。”
我就说呢,人家穿越动辄这个宝物那个法器的,自己怎么一直两手空空,这下终于开始走正常节奏了。呃,大表哥风驰给的那柄小刀是常规武器,不能算的。
花忆蝶谢过母亲,喜孜孜地套在食指上左看右看。终于搞懂一个问题,心情大好,拿起一块糕正吃着,忽然想起真正的主题:
“娘,我们坐在这里看幻晶里的父亲待客接物,却是做什么呢?”
花夫人神情暧昧地一笑:
“为你相夫君呀。”
“啊?!”
一嘴的花糕屑又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
“云歌城中,有头面的人家都知花家的小姐已到适婚年纪,按风俗而论,立春后当兴嫁娶事。今天老爷开府,正是一个大好机会。进见的各家中定有子侄辈的少年随行,此来既有拜谒之意,也有为自家儿郎凤求凰的心思呢。”
夫人脸上笑意盈盈。
“……”
花忆蝶心中眼泪哗哗。
……
正厅中,三位表哥:雪东鸾、风驰和月重楼,已向花巍施礼完毕。由于并非直系亲眷,花老爷还需要与他们聊两句,无非是:
几位侄儿在寒舍住得可习惯?
烦劳姑父(姨父)费心,小侄等非常喜爱尊贵华丽的府上,喜爱亲切和善的姑母(姨母),尤其喜爱国色天香的表妹……
花巍威严中带着亲切,与垂手而立的三位晚辈客套,心中却在叹气:
雪东鸾,三人中地位最尊,年轻轻轻已是外姓二字王的身份。不过,他毕竟是……不可。
风驰,自己胞妹所出,与忆娘是姑表兄妹,更亲上一层,又是嫡子,但是自己的妹妹却……唉,不可。
至于月重楼……
花老爷多看一眼月重楼,就会多一分冲动。
效仿阵前男儿,提刀杀敌砍他娘的冲动。
光天化日,一身理直气壮的娇娆女装,居然还是太寒羊妆!
羊角鬟,鹅黄脂,青眼黛,点绛唇。
眼角挑起入鬓,脑门上还贴了三片金红色小花钿。
比起他来,自己的妻女化的妆都输上三分妖艳。
再好看,也是个男人。
胃里已经一耸一耸,花巍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吃早饭,怕是再瞧上两眼,就要吐了。
偏生这厮话还真多:
“小侄前日听说姨父在海州遇寇真是担心今天终于见到姨父无恙可是欢喜着呢再有就是前几日小侄出门与友人同游不在府上昨天回来想找表妹聊天谁知她却病了唉呀小蝶她病可好些了么我心里好难受的……”
要不是看在花月两家的面子,要不是因为月重楼的那一层隐情,花巍毫不介意抓起桌上的节钺就照头劈过去:
你这样的也敢与友人同游?!
你这厮还想找我女儿聊天?!
你究竟能否做回男儿本色?!
面子上却仍然和蔼:
“啊,贤侄客气了……”
花巍开始佩服自己的涵养。
在心里,他决定今晚找妻子谈一次。
再谈一次有关月重楼的事。
……
花厅里,母女俩各握一个小小铜喇叭。
正厅中的声音正从墙角等处暗设的铜管中,清晰传达出送客之意:
“花某多谢三位贤侄,请代我问候你们的父母亲长,此间若有闲暇,我将携妻女前往拜访。”
虽然对相亲这档子事烦恼纠结不已,花忆蝶仍忍不住暗暗笑痛了肚子。
果然连花老爷子也受不了这位月二表哥的无下限啊。
再看身边花夫人,也是秀眉微蹙,极为无奈。闲来无事,逗几句乐吧。
“娘,这位二表哥,可是颇为与众不同哦。”
“忆娘,重楼这孩子也很可怜……”
母亲欲言又止,花忆蝶察言观色,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人妖表哥月重楼?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正在想着,母亲突然发问:
“雪东鸾和风驰,你觉得如何?”
这就要来征询姑娘家的意见了咩?!
“呃……都好。”
“鸾儿体贴。”
“呵呵。”
“小驰忠厚。”
“啊啊。”
“两人都会是个好夫君。”
“哦哦。啥?”
二选一?非嫁一个不可?范围也忒特么窄了吧?弃权行不行?
看女儿一脸的不满,花夫人笑笑,神情不知为何反而轻松了许多,拍拍花忆蝶的绵羊脑袋:
“下面还有人来,不急。”
当然不急呀!
才十六就急着要嫁人?
花忆蝶真想仰天一声长啸:
一定要重视青少年的成长发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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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肆章 、进击的相亲(中)
十六岁的爱情是青涩的苹果,十六岁的婚姻是苦涩的酸梨。
毕竟这还是穿着运动服,背着书包上学的年纪啊!
怎奈蜂蝶不解花心情,陆续又有人前来报到:
雪东鸾再次拜见,不过已换了身王爷行头,紫金冠滚龙袍的高贵帅造型,估计闪瞎了外院一干奴仆的眼。
本以为他是个平常甚至有点朴素的表哥,想来不少奴婢妹子们的肠子都悔青了吧。
刚才是外侄对姨父,这次是白屋山千秀对焕州牧大人,大不相同,所以花巍起身相迎,等身为礼。
一个是世袭高爵,一个是地方大员,政治地位都比较敏感,所以没有了姨父和侄子见面时的亲情,言语间一招一式皆是职业官场流。
在花忆蝶昏昏欲睡之际,宾主双方就焕州地方的民生等问题亲切交换了意见。千秀爷起身告辞,花大人明知他就住在隔壁自己家的小院西厢房,仍是送至正厅门口。
接下来是大司马卫的代表,焕州大司马(天启官职,州最高军事长官,独立于州牧治辖范围之外)崔石虎的胞弟崔石豹,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身材健壮,相貌粗豪,举手投足却彬彬有礼,谈吐也是不亚于文官的温文尔雅。
他歉称大司马抱恙不能亲来,并呈上一张相当有诚意的礼品单。主人表示感谢,但自持身份不能自己起身受礼,便唤进那个倒茶丫鬟来接过单子。那个小秘书倒是非常有职业素养,先代主人向客人行了个不卑不亢的谢礼,双手捧单,再谢,才送到主人的面前。
花巍礼节性地扫了一眼,便开始关心大司马的病情,崔石豹显然早准备了说法,无非操劳焕州军务,积劳过度,偶感风寒等等。
操劳军务?怕是在那十来房小妾的身上积劳过度罢?!
不止是花巍,连花厅中深知大司马为人的花夫人,都不无鄙夷地这样想。
军政双方进行友好会晤的同时,与崔石豹随行的那个年轻人始终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丫鬟应声进来后,他便一直饶有兴趣地对她上下打量个不住,直看得她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直看得花巍面色阴沉,崔石豹尴尬地咳了好几次方才打住。
此人显然不是承王府的亲随扈随之流,他身材高瘦,衣着华丽,面目尚算端正,只是看上去神态骄狂轻浮,总显得有些乖张戾气,不像一位贵族子弟,倒似是个在道上混的朋友。
花忆蝶仔细瞧他的脸,越来越觉得眼熟,等到崔石虎为缓解场面,主动向花焕州发起介绍时,才想起来:
大司马的外侄骆麟!南庄路上拦路耍流氓的那帮恶少的头儿!
“……麟儿本性善良,天资聪颖,崔司马颇喜爱,一向视为自出。麟儿自己也实是争气,不但在云歌拈花书院中勤奋苦读,也在卫所里跟随屯野军将士们作日常习武练兵。呵呵,虽不敢夸口说甚么文武双全,但未来当可成一位可以提剑荡边,举笔治世的士子,必不负崔司马的一片厚望。”
其实崔石豹的话一语双关,既可看作是当着一脑门黑线的花巍面前的胡吹大气;同时,却也不乏对这个“文武双全”的小亲戚警醒勉励之意。实在是用意良苦。
可惜谁都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呵呵,果然是将门之后,未来定能成为我天启又一栋梁,甚好,甚好。”
花巍微笑着点头赞许,眼中却写满着不屑的冷笑。
竖子!前番城外敢率人拦我家车马,轻侮我妻女,莫非你天真地认为此事就可以至此干休?!
不过,今日崔石虎还敢放心让他来我府祝贺,小的是吃了包天的胆,老的却不应该如此举动……莫非崔石虎对那件事是当真不知情?
他在心中暗暗揣测着那个手握兵权,沉迷酒色,实际却总觉得有种高深莫测的老对手。
崔家长辈还在继续往骆麟脸上贴金。
只是这一片苦心看来是让狗给吃了。
好话说了一箩,骆麟仍然油盐不进,一副我是衙内我怕谁的模样,虽然不敢再色迷迷地盯着丫鬟看,但意态不耐,站姿松松垮垮,眼神游离,浑然陶醉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不知为何,未来花焕州的乘龙快婿这个名头,对他的吸引力不大。
也不知是因为焕州第一美人是小承王的禁脔,还是自己实在是有自知之明。
上次城外田庄路上那起风波,花家没来找自己麻烦,便已算是上上签了吧。
骆麟的吊儿郎当,未尝不可以看作是色厉内荏的一种表现。只不过这副臭咸鱼烂番薯的样子,看得花忆蝶心中越发好气:
这张脸长得真是欠抽!
但是看崔石豹不遗余力的褒扬,以及他不情不愿来此的情况。难道说――
今天他也想来借此机会凤求凰?!
怕什么就来什么,崔石豹果然开口:
“麟儿今年二十,虽然他自己求功名,成家之意淡泊,我们作长辈的却急在心里。听闻焕州大人府上的千金,今年也是二八年纪,那姻缘名字,当也早有着落才好。”
毕竟是军方的人,崔石豹绕了半天舌头,毕竟改不了说话直来直去的习惯。
还没等花巍作出反应,花厅里已开始激烈起来。
花忆蝶握着铜喇叭听得分明,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地狱无门罗网有眼啊,上次是没让你吃到苦头吧?
居然像个没事人一般,还敢来相亲?!
抄起个装红果的瓷盘,卷袖子就要出门。
拍他一脸白花花!上次没长记性,这次一起补上!
屋子里花夫人加三个丫鬟,好不容易连拉带哄,才把她制服。
“忆娘!此次人家是客,不可以这样无礼!”
“娘!你忘了上次在路上,那小子如何羞辱我们?!”
“此事你爹已知,你看他可有半点好颜色对那骆麟?放心,爹娘再糊涂,也不会让你嫁给这等无行浪子!”
花忆蝶快哭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夫人眼色示意兰儿上去拿下盘子,兰儿温柔劝道:
“小姐放心,老爷夫人自有计较,你且坐下喝杯茶,消消气可好?”
看在乖兰儿的面子,花忆蝶气鼓鼓坐下,赌气不看大屏幕,闷闷地喝茶。
终于,那个痞-子被一脸讪然的崔石豹带走了。估计回家少不了一通教育。
花忆蝶双手伸出,愤愤比了两个中指。
竹儿眼尖: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向他家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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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伍章 、进击的相亲(下)
正厅中一直坐着的花巍也有些疲倦了,站起身走了两步,又活动一下筋骨,再坐下,示意外面继续放人进来。
当个土豪也不容易,各种求交友抱大腿,更何况这位土豪哥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想作花家东床的年轻士子们不要钱似地送大礼送厚礼,以权贵,或以权贵子侄们的身份,排着队来见这位梦想中的未来老泰山。
接下来的花忆蝶也懒得听了,将传声用的铜喇叭扔到一边,只顾龇牙咧嘴地看画面:
这个弱不禁风,三根筋挑一颗大脑袋,说两句还自我陶醉地晃上三晃,看起来相当惊险,估计是自小书读多了,饭却吃得太少。
这个像个杀猪的屠夫,一脸横肉上点缀着无数麻点,两撮鼻毛间或翕动一下,看得花厅所有女观众都一阵恶心,花忆蝶却数豆子数得眉开眼笑。
这个内向到不行,身边站着的自己父亲或是叔伯玩了命地吹,他却害羞地连头都不敢抬。
“小姐,这位看起来倒挺老实忠厚呢。”
夫人的丫鬟彤霞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大龄女青年,自然对择偶标准放得极低。
花忆蝶不屑一顾:
“生活是女人的家园,男人的战场。老实即是无用,连抬头正面与上官或长辈答对都没有勇气,知你的说你不善交际,不知你的说你不懂规矩。长此以往,不管做什么都铁定会被压在最底层,难有出头之日。”
“嗯。”花夫人嘉许地点头:
“忆娘好见解,这番话说的极是,好男儿顶天立地,无关身份高低,家门贵贱,一味低头无语,只会让人越发看他不起。”
花忆蝶脱口而出便开始后悔,本以为母亲会沉默或反对,谁知竟意外地受到了表扬,不由心中暗赞:看来天启的礼法虽然袭于大雍,在中土的传统士文化基础上,仍保有北方雪族百年来的一分傲骨。水乳相融,相得益彰。
侍立一旁的彤霞闹了个大红脸,不过如果能够因此番交流顺便纠正一下她的思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墙外不知墙内事,接待来访工作还在继续。花忆蝶真佩服自己父亲的体力。
就算换了前世的自己,现在也一定已是呵欠连天了吧。
“咦?他怎么站起来了?还走到门口那里?”
花忆蝶指着墙上幻晶里,消失在视野中的人像,不解地问道。
母亲一脸凝重,缓缓道:
“只怕是那人来了。”
“谁?”花忆蝶忙不迭拿起喇叭就往自己耳朵上凑。
“花巍参见长生山千秀,不知承王王驾亲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承王!
花忆蝶全身的细胞一下戒备森严,热血上涌――
想象中是这样的:
boss终于登场了!小伙伴们一起上,准备砍血捡装备呀!
结果却是这样的:
“呵呵,数月不见,花焕州别来无恙?高阳可是想念的紧呀!”
“呵呵,花巍何德?承王爷抬爱了,里面请。”
“花焕州请。”
两条身影出现在幻晶中。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尖对麦芒,两个老男人挽手并肩而行,亲密得像一对bl。
花忆蝶杏眼都快不转了。
与雪东鸾基本相同的造型,绣金滚龙袍大袖翩翩,朝阳紫金冠上珠玉点点,唯一不同的是腰间玉带三匝,代表着高氏皇族的地位卓然。
虽然身处花厅的东北角看出去,只能看清楚对方的大半张脸,但依然感受到那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和花巍站在一起,他的身量高出不少,五官气质不相伯仲,但毕竟王爷身份,明显保养得更加得体,看起来更奶油些。
宛如强尼德普对上布拉德皮特,两个老货一出,定能横扫千万芳心。
花忆蝶已经出离嫉妒了:
万幸是穿成个女儿身,否则――
在这个世界中年大叔都长成这样了,普通版男人哪里还有活路啊!
花厅里一时气氛诡异:
花夫人免疫力强,淡然举杯啜饮;花忆蝶面部表情似哭似笑,不知想些什么;兰儿不好意思多看,转身去收拾红果核;彤霞除了老爷没见过像样的帅哥,眼珠都快掉了出来;竹儿则大方许多,眼神放肆地扫视着承王爷高阳的魅力脸庞。
果然还是竹儿彪悍。
正厅中宾主谦让一番,分坐左右,敬茶致意。
“花焕州,高阳此次前来,除了恭祝州署开启,还有两件事。”
不称本王而自呼其名,承王看起来相当谦和亲切,如果不知道之前发生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极易为他的外表所蒙蔽。
“花巍深感王爷厚爱,但不知王爷所说那两件事却是?”
“一是致歉,二是相求。”
“王爷此言差矣,千秀领袖群臣,乃人中龙凤,况且高士雅量,素来贤达,何错之有?花某对千秀常心怀景仰,唯求治下焕州一方水土平安,以此为君分忧尔,又何来相求?”
看来,自己的老爸也是一条老狐狸,欲吃老虎,先扮笨猪。
高阳垂首摇头,意态萧索:
“说来惭愧,花焕州想必知道:高阳本有三子,奈何冥冥中转轮神已注定红尘命运,长子早亡,次子失踪,如今膝下凄凉,止有幼子孺慕在前,实在是令人伤感。”
“啊,逝者已去,还望承王节哀……”
花巍没什么诚意地跟着唏嘘了一回,承王爷再继续道:
“我那翼儿年幼无知,去冬今春在城南紫金阁,见有人落水,情急之下便跳下雨花池,冒失做了回救人之事。”
“救人仍是大善,必得慈悲神的钟爱庇护,万千福荫加身,却怎言少千秀是冒失?”
花巍目光闪动,却仍祭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
来了!来了!
花忆蝶有种不好的预感:
承王说的是在自己穿越前,花忆蝶不堪被李然调戏,为保清白,跳下雨花池,被小承王救起的事。
他以退为进,上来就是道歉,定是打算将原本的矛盾借机化解,云淡风清地揭过。这样花家再无法以此为理由向承王府发难了。
高手啊!
“花焕州有所不知,寻常人物还则罢了,那落水之人,却是位女子。”
“这个,想来当时生死迫在眉睫,抢救性命要紧,男女之防虽是礼数,那时也应放在其次。”
“翼儿所救的,正是令千金,花忆蝶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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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陆章 、忍者州牧 VS 邮差王爷
花巍连一根眉毛都未动:
“此事我已知悉。想我在灿京时,内子差人送来的家书中也曾提及小女曾不慎落水,抱恙了几天。却不想原来竟是为少千秀所救。想来倘若那时少千秀不在当场,小女恐危矣。”
给跪了呀!
花忆蝶对自己的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亲!你是花家的家主,还是木叶流的四代目啊?!
真特么能忍哪!
早就知道情况,还能这样保持淡定从容,换成自己肯定不行。哪个不长眼的小混混敢欺负自己女儿,找机会捆过来,先练一顿,再拖出去弹到死啊!
一墙之隔的承王爷脸上非但未现轻松释怀,反显得更加阴郁:
“那日翼儿回家后,将此事说知于我,我即将他狠狠责打了一顿,至今背上仍有伤痕未去。”
“啊?”
“唉。”
这两个老货演对手戏真是无敌了。
这种没节操的话,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一个不帮女儿报仇,一个对儿子玩家暴。
难道俩孩子都是你们各自充话费送的吗?!
花忆蝶腹诽之时,花大人继续装死:
“这却是为何?”
“男女授受不亲,此仍伦理大防。虽是救人之举不差,但毕竟有了肌肤之亲。”
你妹的不差!那是在趁机猛揩老娘的油好不好!
花忆蝶正想着父亲下边的台词,会不会是顺着惯性来一句:
对哦,那可怎么办捏?
结果花巍微笑着轻摆手:
“千秀此言差矣。小承王仍是龙体非凡,迂尊屈贵相救小女,感谢都来不及,怎可再以俗礼度之?花家倒是为此,还要多谢承王养得个好儿子啊!”
花忆蝶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反击,长吐一口气:
太帅了!这句绵里藏针,近乎骂娘,对方只能选择翻脸,或是忍受。
结果承王也是展颜露齿,呵呵地乐了。
仿佛刚才的郁闷心情,只是开个玩笑,再也不需提起。
他接着从袖中取出一物:
“高阳来此的第二件事,却是为了送一封信。”
“给谁的信?”
“令千金。”
“何人所写?”
“犬子高翼。”
“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翼儿于那日雨花池中救起令千金后,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回来后朝思暮想,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眼见日日消瘦下去,竟是红豆暗采,相思成疾。我虽怒其行事孟浪,恨其素无志向,但又可怜他这片痴情,不愿见花落春逝流水去……唉,花大人,翼儿是我骨血,纵有千种不是,作父母的哪能不为之呵护体谅?万般无奈之下,今日高阳唯有厚颜开口,作一回小儿的信差,为你家忆蝶小姐送一封情信,还望大人你成全。”
乖乖!儿子写情书也就算了,还让自己老爹光天化日地来交给女孩子的爸爸!
花厅众女听得目瞪口呆,连花忆蝶都忘了生气:
眼前这位邮差,身份牛,谈吐牛,情商更是牛牛牛!
邮差中的战斗机呀!
不会当邮差的王爷不是好爸爸!
花巍沉默一会,摇头微笑起来:
“……呵呵,小孩子的事情,却还要让我们两个老头子来费神不成?”
话虽不置可否,却已伸出手去想接过那封信,承王却将手一缩:
“花焕州,可否将此信留给花小姐亲启呢?”
“呵呵,居然这样巧法。花某也正有此意,千秀放心。”
两人相视而笑,对接的目光中风云变幻,气象万千。
……
终于送走了这位重量级人物,时候已过中午,颇感饥肠辘辘的花巍正想起身,到妻女所在的花厅中取些点心填填肚子,却有下人进来禀报:南方监察使李隽携二公子李然前来拜会,已到门口。
花大人无奈,挥手有请,坐回原位,同时猛喝几大口早被冲得没了味道的淡茶。
花忆蝶从平日里恶补的知识中得知,其实天启本无监察使这样一个官职,自本朝贞皇帝高琛登基,大刀阔斧地变革旧法,整顿吏治,将京官进行了大幅度的精减。年少的擢拔提升,年老的告病还乡,至于中间层那些尚有可为的官吏,则择选八位,授以八方监察使之名,代天子巡视天下,三年后回京述职,再委任新职,同时换另外八员京官任下一轮的监察使,继续前往所属州郡行使为期三年的职权。
其实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小密探。
在花忆蝶看来,高琛皇帝的作法,对核心中枢的管理,有一定积极意义。监察使制度代表着天子使用手中的皇权,在国内施加影响力,对于各州的亲王、州牧、大司马三足鼎立的局面,起到一定的调和与缓冲作用;但另一方面,久在皇帝眼皮底下乖乖当小白兔的京官,一朝野马松了缰,难免变身贪狼饿犬,勾结宗亲、政、军三方之一,大肆搜刮,并有可能把原先相对微妙的三角关系破坏,从而使地方的政局失去平衡。
这一点,恐怕是雄心壮志的高琛皇帝没有想到的吧。
……
“畜生!还不给我死进去!”
正厅的花巍挑了下眉毛,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李大使,你这是?”
“咕咚!”
视屏画面上出现一个裹着奇怪大白袍的人影,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花厅正中,还没等他站稳,身后又出现一位瘦小的老者,朝白袍人的膝弯就是狠狠一脚,将他踢跪在地:
“畜生你给我跪下!”
花巍想说话:
“李大――”
结果被说话像放鞭炮的老头打断:
“李隽带此孽畜来向花大人请罪来啦!”
扑通一声,这个小老头也跟着跪倒在花巍面前。
花巍又想说话:“李――”
李隽滔滔不断地继续说,仿佛自己才是场上的主角:
“花焕州有所不知,这只畜生于一个月前,在紫金阁偶遇贵府的千金忆蝶小姐,顿时心生爱慕,上前欲报知自己的姓名家门,哪知却惊吓了忆蝶小姐,眼睁睁看她落入池水中,却谨记礼仪廉耻,恪守男女大防,不敢上前施以援手,若非小承王少千秀亲至,必将铸成大错……朽木不可雕的蠢物,真正枉读了圣贤书!见死不救的畜生!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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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柒章 、大魔术师李隽:负荆而来却之不恭
这个李隽貌不惊人,路人乙造型的小老头一个,却生得好一张利口,硬是说得黑白颠倒,把耍流氓的描绘成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懵懂少年,把逼人落水自尽的恶棍美化为持节自重的道德楷模。
不过,徒有口才,言语中少了承王那种足以欺骗观众的真诚。
花忆蝶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开始有暴起的迹象。
接连被打断话头,饿了半天的花巍也懒得开口了,只作势虚扶他一下,就看着监察使李老儿一个人跪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地唱独角戏。
李隽显然早有准备,边骂边站起身,冲上去将“畜生”的白袍猛地一掀:
“今日领逆子李然负荆请罪而来,望花焕州狠狠责罚,让他长些记性!”
白袍下一具白花花的身体乍现,李然上身光溜溜,背上捆着横七竖八几条荆枝,不过都已事先去除了尖刺;下面裹块白布,以为遮羞。
白袍在李隽的手中终于展现原形:其实是一块更大的白布。
李老头像个大魔术师,非常有成就感地一手戟指半裸的儿子,向正在喝茶的花巍示意,一手华丽丽地在半空中松开。
大白布在花厅众女呆滞的目光中飘扬,落下。
“咳咳!”花巍呛了一口茶,剧烈咳嗽起来。
花厅中,顿时又呈现各种反应:
兰儿与彤霞两个未婚女青年迅速红脸,转过身去不敢看;花夫人嗤笑摇首,却没注意到自己家的闺女正和竹儿看得津津有味:
“擦!上半身真空啦!”
“咯咯!这哥儿倒是好个皮光肉滑!”
“竹儿你看,他腰上的布有松脱的迹象哦!”
“幸亏没掉下来――哇!小姐!你不能看的!”
“忆娘!你好没羞!”
竹儿与花夫人先后反应过来,一惊一怒,众丫鬟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替花忆蝶捂眼睛。
早知道我不说出口来多好!
花忆蝶后悔也晚了,只能一边闻着严密挡在眼前的六只红酥手的香气,一边委委屈屈地拿着传声筒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咳咳!啊呀李大使,先把令郎的身体裹起来罢!”
花巍的声音里有哭腔,估计是担心自己女儿的视觉已经失贞了!
“花大人请尽情责罚,不用客气。呶,荆条在此。”
“李大使还是不用了罢!”
花忆蝶快笑破了肚子,只可惜一招失误,再也无缘得见眼见这一幕闹剧:
估计今天的儿子们都不是亲生的,一个两个都跟不要钱似地往死地糟践。
上一个小承王的挨打是口说无凭,这一个李然却是生猛真人秀。
花夫人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面令丫鬟将小姐身体后转,一面自己饶有兴味地看这出难得的好戏。
罪人闭口不语,两个行刑官倒是你一言我一语,客气得不行:
“使得使得,花焕州请!”
“有辱斯文哪,请先将令郎裹上罢!”
“鞭挞他罢花焕州!不必在意有不肖子之父李隽在侧!”
“还是不要哇!”
“也罢,大人海量不究,为人父者却是不能姑息!我来!”
“啪!啪!”
“啊哟!”
“还敢叫!我打死你!”
“啊哟!爹爹饶命!”
“闭嘴!见死不救,与畜生何异?!求饶的话且向花大人去说!我只管将你往死里打!”
“啊哟,花大人救命!”
“李大使且息雷霆之怒罢!”
三个男人玩s-m,极品好戏啊!
可惜没得看!
花忆蝶听着自己老妈没节操的低笑声阵阵,感觉已悔青了肠子。
正厅中,两个中年人绕着一个被打得吱哇乱叫的半裸青年直转圈。
花巍佯装欲夺李隽手中荆条,却总是差了这么几分。
李隽吹须瞪眼,咬牙切齿,挟带着呼呼风声的荆条落下时,却总是避开要害,直落在肉厚处。
饶是如此,数记抽打下来,白嫩的肩背也已皮开肉绽,殷红鲜血在李然的身上开出一朵朵绚艳的小花。
五、六……李然挣扎痛喊着,在心中默记。
七、八……李隽挥鞭怒责着,在心中暗数。
九、十……花巍假意劝阻着,在心中轻念。
花巍你好狠,我儿去衣负荆在前,更当着你的面,挨了这几下重的,难道还不够?!
李隽面色黑了下来,心中怒气勃发:
也罢!逆子!也休怪老父狠心了!
李隽吸气运力,荆条高举,一个盘头,抡足了便向李巍的小腿砸去。
他是朝廷文官,虽于武道方面稀松平常,这一下也使尽了内力。
如果打正,李巍的胫骨便折了。花李两家的仇恨也就陷入因果循环,再也无法化解。
花巍!这下拦是不拦?!你却怎么说?!
“啪。”一声轻响,李隽手中一轻,荆条不知怎地已落入花巍的手中,动作灵巧得像拈走花蕊上的一只蝴蝶。
李隽还在发楞,花巍拄着荆条,边喘气边苦笑道:
“李大使,李老,好霸气啊,要不,先歇会儿?”
累的样子虽是故意装出来的,却也半真半假,毕竟从早晨到现在没进一粒米,腹中只有茶水在晃荡,花巍纵是铁打的也吃不消,额头已现冷汗。
上了年纪的李隽难得使一回真气,现在也呼哧地喘个不住,他点点头,神色中有释怀也有疲惫:
“也好。”
花巍摇动墙边一个小铃,唤丫鬟仆役传些点心,并再换壶茶。同时李隽也为自己的儿子披上那块大白布。
既然花巍真心阻止对李然用刑,自己儿子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卖弄皮肉了。
只是刚才一片混乱,白布上面早多了几个靴底印,变成袍子披上身后,正巧点缀在李然屁股的位置,看上去颇为滑稽。
花巍当然知道脚印的来历,李然本人看不到,李隽看到也只能顺便忍了,花夫人心中窃笑不已:
郎君好大年纪的人,却还是恁般调皮!像个小孩子,嘻嘻……
茶到点心到,花巍终于解除了自己的饥荒。当客人的面左右开弓,大嚼大咽,神态从容不迫。
李隽侧坐捧茶,面带尴尬地看着他腮帮子不停地动,仿佛是一脸苦相的杨白劳看着黄世仁在自己家里开饭。
李然更是只能裹着白袍龇牙咧嘴地在墙角里站着,两个老男人一个吃一个看着对方吃,直接把旁边这位新出炉的伤员当作空气一般视若不见。
花忆蝶的视觉也同时被解禁,她愀然不乐地看着屏幕:
大叔吃点心有什么意思?广告时间还不准换台,还我精彩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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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捌章 、何处玉人半遮面
“李大使。”
饭后的花巍精神好了许多,取过手巾拭嘴,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下某种决心,沉吟了一会后,开口道:
“可否移步到书房相谈几句?”
“不知花焕州有何要事?”
李隽非常谨慎,好像小姑娘被怪蜀黍邀请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关于令郎。”
这一句,恰似说到李隽的心中最弱处。他沉默了一会,终于缓缓点头:
“……也好,花焕州请。”
“请。”
两人有默契地一先一后,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李然丢在那里。
厅堂上一时冷清下来,只有李然在那里可怜巴巴地两只手捏着白袍的领口位置,四下张望不休。
“散会散会!”
花忆蝶见再无高潮,不耐烦起来,起身就想往外走。
其实想火速离场的最主要原因,是汹涌澎湃而来的阵阵尿急。
“忆娘,再等等,外面尚有男客。”
花夫人却不放行,花忆蝶憋得小脸都快绿了:
“娘,我要,……我要小解!”
“且暂忍片刻,你父亲与人正在谈事,就快出来了。”
看母亲也是一脸古怪,估计茶也喝得一定不少。
这个,怎么忍?!
月有阴晴圆缺,人要吃喝拉撒!此事自古难淡定啊!
救命!
花忆蝶坐立难安,不怀好意的眼光始终在南墙下的一个圆花瓶上扫来扫去。
大小形状都挺合适,要不,就是它了?
看小姐满脸痛苦状,为主分忧的兰儿轻咬下唇,试探地看了看夫人的眼光。
夫人大义凛然地坐得四平八稳,不为所动。
只是她手边的茶杯,再没有勇气去碰一下。
李然见厅中无人,胆子渐渐大起来,在堂上踱了两个来回,哼了一声,便大模大样地坐在宾客座位上,坐下前还不忘袍裾先一撩,露出两条毛腿。
夫人也哼了一声,愤怒无已。
李然自是不会想到一举一动尽落人眼中,只管拿起父亲李隽的茶杯便仰头饮尽,喘了口气,方才声嘶力竭地嚎了半天,确实也渴得厉害。
喝完一杯他还意犹未尽,掂了下桌上茶壶已空,眼光居然又投向花巍的那半杯残茶。
不卫生!这样细菌容易交叉传染啊!
花忆蝶倒想跳出去,好心地提醒一声:
不许喝!敢碰一手指头就弄死你!
结果他舔舔唇,终究还是没敢碰主人的茶杯,却挑了块金丝枣泥糕,跷起二郎腿吃了起来。估计他不爱里面的糖桂花,边嚼还边往地上啐口水。当然,为避免惊动书房里的两个老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
这种相亲,相得老娘相当滴火大呀!
花忆蝶忽地起身,花夫人没有再拦她,估计也快气炸了。
左看右看,这家伙比骆麟还无赖一百倍。
天启上下如果都是这种扶不起的货,末世也就将至了。
彤霞和兰竹两婢都是一脸愤怒,没见过这么下作的客人:
“这人好生恶心,枣糕如此美味,怎能这般糟蹋?!”彤霞是过日子的人,见别人浪费粮食就心疼不已。
“夫人,莫若让奴婢出去大喊一声,吓他一跳?”竹儿眉头一皱,损主意习惯性地冒出来。
真要这么干,南方监察使家的二公子很可能会成为本年度第一个被枣糕噎死的人。
还是兰儿最替小主人着想,看花忆蝶一头黑线,便认真地道:
“小姐,不用考虑了,这种人怎么可能作您的乘龙快婿?!”
有没有搞错?!
谁会考虑这玩艺儿?
嫁武大郎也比嫁他强啊!
再说,我就非得从今天的海选队列中挑出一个好男儿么?
“废话!盘子呢?!”
兰儿赶紧抱着装红果的瓷盘不撒手,结果被花忆蝶眼前虚晃一招,轻松地劈手夺过。
“忆蝶!不可造次!”花夫人再次阻止。
这就是文明守礼的君子,在无法无天的小人面前只能矜持哑忍的悲哀么?
花忆蝶气得太寒羊妆几乎走样,圆盘状的绵羊角都快变成愤怒的山羊角冲天立起,奈何当母亲的面又不好发作,情急下小手一挥:
“不看了!全部淘汰!”
说完,放下瓷盘,一声招呼:
“兰儿,走人!”说罢就去推门。
另一方面――
先解决内务问题吧!实在快不行啦!
花忆蝶快步走到花厅门口,伸手便推。这时――
“李大使,请。”
“惭愧了,多谢花大人,我会与犬子一一说知。”
两人正从书房中边聊边出来,李然早已回到原位站好,可怜兮兮地继续扮无辜。
“忆娘,外面有男子!”
“吱呀!”
门已打开半截,正厅中已有三双眼睛好奇地张望向这里。
怎么办?!
……
三秒钟后,花忆蝶昂首阔步地地走了出去。
脸上还遮着一个瓷盘。
兰儿咬唇低头,有样学样,以点心盒盖遮脸,紧紧跟上。
丢人丢大了。
饶是一番书房内的交谈,李隽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这时也看傻了眼:
“州牧大人,这两位是?”
“……”
花巍一口气在喉头不上不下,半晌才呼出,口中有些苦涩:
“这是,是花巍的小――”
“妾身是花焕州的二夫人如花,适方才在侧厅久等老爷未至,便想先行回房去,无意间冲闯了各位官人,请休怪。”
花忆蝶双手拿盘子挡脸,转身盈盈下拜。兰儿慌忙跟着行礼。
小妾?!
花厅中潜伏的花夫人和正厅中的花老爷都快晕过去了。
女儿你好没羞哇!
“嚯嚯!”李隽久悬的一桩心事已了,情绪顿时大好,如同换了个人,拈须笑眯了眼:
“居然不知花焕州几时添了位如夫人!大喜,大喜呀!嚯嚯!”
说着,还向嘴角不住抽搐的花巍挤挤眉毛,飞了个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李然却沉不住气了,也不知刚才自己独自在正厅内的各种丑态,为面前这位女子看到了多少:
“花夫人请了,男女有别,我们在外叙事,你静坐在花厅中自是道理,却为何此时才出来?”
李隽白眼一翻,正要怪儿子多管闲事,花忆蝶脸前的盘子一颤:
“妾身不敢说。”
“你……”
花巍预感不妙,只想求女儿:
莫丢人啦!赶快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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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玖章 、花焕州夫妇的甜蜜战争
“哎――”李隽拖了个长声反对道。
他现在心存向花巍处处讨好之意,也有好奇的成分在内,当下不假思索地开口:
“此处并无外人,李某父子亦非嚼舌小人,花夫人但讲无妨。”
“妾身只是想……”花忆蝶咬牙准备下决心。
“还不快走?”花巍挥袖不迭,李老头却八卦的很,一把拦住花巍:
“哎,如夫人无妨,有事只管说来听听。”
“妾身多日不见老爷,只想他快点回内院也与我,与我叙事……却不好意思明说。”
临时想到的烂借口,也没别的好主意了……说就说了,你们怎么滴吧!
“……”
花老爷石化了,脸却红得像火烧。心中如有千万只太寒山的白云貂,张着四肢间的皮膜,逆风呼啸而过:
列祖列宗在上!花巍教女无方哪!
李氏父子同时石化了,都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此女子听声音年纪尚小,却率真奔放,敢于直言闺中之乐,简直是万中无一,花巍这家伙好福气呀!
……
花忆蝶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又羞又恼的父亲撵出来的,外院众奴仆都好奇地看着自己家的小姐和贴身丫鬟兰儿一人举着一个食具遮着脸低头匆匆而行,正厅中还隐隐传来老爷如雷霆的怒吼声:
“……成何体统啊!”
两人小跑的速度更快了。
花厅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彤霞和没有勇气与小主人一同开溜的竹儿眼神直勾勾看着花夫人。夫人脸阵青阵白,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但终未说出口来。
……
第二天一大清早,顺理成章地,花忆蝶先是被拎到肇事现场――正厅中,跪听父母的一顿好训,从妇容妇德妇功到伦理纲常,从烈女全节到孝女伺亲,从养育之恩到终身大事……听得还没完全睡醒的花忆蝶更加瞌睡,脑袋如鸡啄米般一点一点。于是母亲更加生气,竹尺一拍桌子:
“……从你父离家到归来,竟像变了个人一般,成天如此顽劣,将来看有哪个敢娶你?!”
切,没人娶最好,谁有兴趣与我共度下半生,我就让谁下半生不能自理!
花忆蝶正乐呵呵地想,父亲首先心软,出来打圆场:
“夫人也莫尽怪忆娘。她到底年纪尚幼,昨日的玩笑确是开得过了头,但本意只想寻个借口让自己离开,也非存心戏弄于我;此外更是不欲让李家父子知道你等在花厅窃听偷窥。唉,这孩子也是用心良苦――”
花巍话甫出口便后悔,感觉有寒意及体,不由得一个冷战。
花忆蝶突然感觉冷场,抬头看两位开堂会审的少司牢在做什么。却只见花夫人板一张俏脸,冷眼看着花老爷,花巍一脸悲壮地深情回视,夫妻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在交流。
花夫人放下竹尺:
“忆娘你跪着,老爷请随我来。”
说罢袅袅婷婷就向花厅走去,丢给父女俩一个后脑勺。花忆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母亲,再看父亲的窘态,于是秒懂:
“爹,保重。”
花巍哭笑不得,叹气点头,背着双手跟了过去,仿佛是面临一场艰难的考试。
等花厅门一关,花忆蝶火速窜了过去,耳朵紧贴在外墙那块幻晶位置上。据她的判断,这种物质在特殊条件下可以透射光线,那么声波应该也有一定的传导性,起码好过砖石与木头。
这点恐怕自己的父母并未想到,如果不作些防范措施,未来的监视器可能会反过来被那些对花家心怀叵测的人用作窃听器。花忆蝶边听边想着。
果然,里面传来隐约的夫妻对白:
“涵儿,你怎么把忆娘独自丢在外面了?”
“你刚才说忆娘的用心良苦?如此说来,忆娘虽然不懂事,她的话可却说中你心坎了?呵呵。”
“啊?涵儿你想到哪里去啦……你怎会这般胡乱猜疑?我,我又怎会起念要收纳侧室?”
“我胡猜乱想?听说灿京冠绝坊里到处莺歌燕舞,数不尽的风流妖娆,上至京官,下至跑帮富商,多在那里游玩。花大人敢说自己在京三个月都没去过?”
“倒是去过两次,不过都是同僚相邀,不好推掉。每回也都是听听乐女弹唱,无有其他。”
“乐女们想必都年轻漂亮?”
“不及涵儿之万一。”
“我已人老珠黄。”花夫人的声音中有憋不住的欢喜,女人还是最喜欢心上人的甜言蜜语。
“哪里?我却如何未看得出来?只见面前一位二八美娇娘?”
花忆蝶听得汗毛立正,暗呼老货厉害,这种平凡而带点猥琐的情话,却总是对从十八到八十岁的芳心有极大的冲击力。
一声娇啐,既喜又羞且含嗔。看来芳心是动如鹿撞了,所谓婚内恋爱,不外如是。
“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未曾想过娶妾?”
“我当真从未想过,却只想过一事。”
“什么事?”
“何时我们再生个孩子?”
“坏人,唔……”
嘴唇好像被什么堵上了。
受不了啦!
花忆蝶面红耳赤,再听不下去,一路小跑回原来的指定地点跪下。――那是今天“三堂会审”之前,花夫人当她的面放在地上的一个小圆垫。
父母对子女的宠爱,总是无微不至。而爱,虽然一直围绕在你身边,却细如针轻如羽,不是每一颗年轻的心,都会懂得去静静去聆听,细细去发现。
……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花忆蝶开始感受到软垫下地面的冷硬时,夫妻二人终于脸红红的出来了。与花忆蝶相映成趣,三只红苹果彼此都有些尴尬。
毕竟男人脸皮厚些,花巍咳了一声开口道:
“那个,忆娘,下次再不可这样目无尊长,否则为父也不饶你。”
“本想罚你长跪内祠反省一日,多亏你父亲慈爱,为你求请,这顿先记下罢。还不谢谢爹爹?”
“谢谢爹不跪之恩。”
花忆蝶发自内心的感谢花巍起来:真要在那个挂满木牌的小屋里活活憋一天,会闷出病来的啊!
不过那小祠里,是否还会有更多属于未知的秘密呢?想到此,不免又有些心痒难挠,似乎去受罚,对于了解这个世界而言,也未必尽是坏事。
不管了,且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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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章 、报国的曲线
一切风平浪静,花忆蝶终于不用继续罚跪,一家三口促膝聊天,一时天伦之乐融融。
这时,一个样貌机伶的家丁走进来:
“见过三位主人。启禀老爷,承王府来人下贴。”
花忆蝶一看,原来是熟面孔,那位油嘴滑舌的极品家丁花贵全。
花巍不语,举杯啜一口茶,静静等待着,像是知道必有下文。
果然花贵全继续禀报:
“小人斗胆问过来人,是由小承王爷亲送给我家小姐的请帖,邀请她明日酉时到城西快活楼赴宴。”
“嗯?”
花巍拈须眼一横。
花贵全笑吟吟不慌不忙道:
“来人说了,今春的云歌诗会将要开始,小王爷此番是邀请焕州诸士子名媛,交流文章词歌,请的人有……”
这小子口齿便给,记忆力过人,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姓名,花忆蝶一个也没记住。
听完,老爷挥挥手:
“告诉来人,留下帖子便罢,小王爷盛情谢过,至于明日是否过去,还看我家女儿可方便!”
分明没把承王放在眼里,这个老爹很酷嘛!花忆蝶听得心头一阵畅快。
花夫人却皱起眉头,为女儿相亲之事她固然着急,面对这个咄咄逼人的高富帅,她也嫌对方吃相难看。好容易等花贵全离开,便不耐道:
“承王府欺人太盛!昨日是送书信给忆娘,今天又发请贴相邀赴宴,这个小承王仗着父威如此逼迫,难道我们就任他横行不成?!忆娘,咱们不去!”
“涵儿,忆娘。”
花巍非但没支持妻子,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在的日子里,家里发生了好些事情,其实不难想见,一切都是针对我花巍而来。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岂止这小小的焕州云歌城。此番在灿京,见今上虽万荣鼎盛,但始终面带忧色,身为臣子,自然知道他心中所虑的是什么。”
母女二人知道他所说的必有深意,于是便静静地听着。
花忆蝶第一次发现,花巍的鬓角已现几丝斑白。
今年才四十一,白发对他而言还是早了点,一定是经常加班,嗯,搞不好还通宵。
花忆蝶边想,边听父亲将上层建筑里的秘辛娓娓道出,犹如巨大的画卷缓缓推开:
“长生山万荣,官家仍三世龙脉单传,虽然老来得子,太子却沉疴多年,难继大统。诸州亲王蠢蠢欲动,朝中大臣们对紫微宫阳奉阴违附,各攀高枝。岁初各路州牧郡守领旨入京,明为地方述职,实际却是官家向我等垂询那些亲王子谪中可有贤达英才,想要予以擢拔……唉,朝堂之上河清水晏,背地里却是潜流暗涛,想来官家必已是无法再承受各方压力,无奈之下,想要易储了。”
“易储?!”花夫人失声道,话一脱口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兹事体大。皇帝更换太子,相当于是太平盛世的一种改朝换代,尤其是皇帝无后,还得将自己的侄子、侄孙等拉过来作自己的下一任的情况,其实对政治格局的影响非常深远。外戚、权臣、军队、领邦……各种势力指数震荡,操作得好是继续国泰民安,搞得不好就是一出燕王靖难。
花巍体贴地冲妻子笑笑:
“放心,四周无人。正厅外只有两个丫鬟,听她们的呼吸声,一个是彤霞,一个应该是兰儿。”
好强大!
花忆蝶不淡定了:
不是吧?!他仅凭气息,就能分辨得出远处的人,那我刚才――
她想起不久前还猫着腰在花厅外听壁脚的自己,不由得干咽一口口水,再看父亲若有意若无意地冲自己一咧嘴,不禁脸红了:
我勒个去呀!早知道你是高手,谁还敢偷听你的话捏,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还被鄙视了,实在不上算啊!
花巍轻轻摇头再点头,朝女儿示意偷听之事下不为例,接着话题继续说道:
“我天启设亲王、州牧、大司马共管地方,其制度便是为了三方彼此监督制约,本意甚善,但历百年后,如有一方势力增长,致使另外两方攻守失衡,难免会有或沆瀣一气,或势同水火的情况出现。”
有道理。花忆蝶暗中点头称是:
从焕州局势来看,承王府敢于在近期针对花巍所代表的州牧署势力发起一系列的组合攻击,虽是利用当家的不在的机会,但仍显出综合实力高出一筹。至于作壁上观的大司马卫方面,没有趁机掺和进来已是值得花家庆幸的事,何况崔石虎是军方势力,无论乱世还是太平年月,都属枪杆子硬,他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相形之下,花家居然是最弱的一方,想想都觉得心酸。
花忆蝶开始懊恼,自己是否投错胎了?
这种想法,被随之而来的罪恶感迅速打消:
面前这对夫妻,确实是难得的好父母,对自己各种爱护有加,居然还会这样想,太过分了吧?!
鄙视自己一百次。
“因此那日朝堂之上,有称某小王爷大善的,有称某王千秀无德的,彼此指摘,争吵不休,没有一位皇族新秀可以为众人共举之。莫说官家,连我半日下来,都听得头晕脑涨。”
“夫君,却是辛苦你了。”
花夫人心疼老公,花巍摇首喟然,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对家人的愧疚:
“山屹立万世而不倒,在其刚强;水川流千载而不息,在其怀柔。我忝居花家家主,始终无能为太寒山增添荣光。时至今日,虽想远庙堂,但终是身在其中,不能自己。承王那里,应当早知官家有易储之意,故以忆娘为题,借机发挥,不在夺太子之位,而是想由此构造事端,拿捏于我。我深恨之,但……恐其发难于此时,为解君忧,只能让我花家与承王府周旋,未来,徐图之罢。”
“莫非你想让忆娘嫁于小承王?!”
花夫人急了,眼圈和鼻头也跟着红了起来。
“娘你别急,爹自有主张,一定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我猜他是想先借我和小承王的往来,缓和两边的情势,再腾出手来作其他安排……爹,看我说的可对?”
花忆蝶强笑道,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老家伙!千万别玩真的啊!
要是你敢把我打包卖给承王府,老娘今晚就敢卷包袱翻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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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壹章 、夜宴前一日
花巍哑然失笑,直笑得花忆蝶心惊胆战。
笑你妹呀?!
我又不是公主,一脚踢出去和番么?!
半晌,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涵儿,所谓关心则乱,你看你这般大了,却还不如忆娘明白事理。太寒山花巍岂是卖女儿终身来求平安的人?!”
我滴个妈!吓死人了!
终于等到这句话。花忆蝶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浑身都快垮了架。
母亲仍不服气:
“那你却要忆娘去与那等豺狼般人物虚与委蛇……”
“只是去赴明天的宴会,让承王府认为我们在向其示好。一来我会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二来经历上次紫金阁一事,量他们再不敢乱来。”
花巍转头看着女儿,由衷赞许道:
“倒是忆娘,果真冰雪聪明,一下便领会爹的心思,很好,很好……”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又缩了回去。
“唉,忆娘,只是爹总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俊朗的脸上写满忧伤。
或许是这具身体仍存在某种记忆,突然有一种感动涌来,温柔而强大。
花忆蝶不受控制地心头一暖,鼻子却一酸,眼泪扑簌落下。
“爹。”
花忆蝶伸开双臂,主动给父亲一个拥抱。
花巍不甚自然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背,轻轻将她推开:
“忆娘,大姑娘了,不兴再和爹这样作怪。”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今世的情敌母亲看不下去,半嗔地一把将她拖回自己的怀中。
“忆娘休要胡闹,昨天的事情还不记得教训?”
“爹你脸红了。”花忆蝶不依不饶。
“咳,胡闹。”
花巍果然老脸微红,掩饰着去取杯倒茶。
夫人笑了起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揉捏花忆蝶吹弹得破的小脸蛋:
“你这小鬼,老大不小,早点嫁出去是正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花忆蝶被拉得变形的脸再次垮了下来。
“长生大殿至尊大萨满预言,今年是天启皇族添丁之季,那小承王的晚宴,暗含选妃之意。抛开我与承王的明争暗夺不说,单看小承王,此子虽天资卓越,但心机深沉,实非佳偶。他虽有意追求于你,但为父明推也好暗拒也罢,终是不会将你许配于他。”
提起婚姻问题,花忆蝶总感觉一万个不自在,听到父亲认真表示绝不同意她与小王爷之事,不禁暗暗拍手称快。
“只是不曾想到他会使诡计,驱使李然,企图非礼于你。虽不知是否承王意思,但如此不择手段,辱我太寒山,心恨之,恨不诛之!”
花巍说到此处,怒从心头生,“啪嚓”一声,瓷杯在手中被捏为几片。
大叔,你算是练过的啊?
花忆蝶咋舌:好大的指力!
“哼,我虽忍让,不代表甘愿俯首任人摆布!承王他若步步相逼,难道我太寒山花家会怕了不成?!”
花夫人取帕子温柔地替夫君擦手指,边道:
“忆娘,话虽如此,你的婚事也是该有着落了。”
怎么话题又转到这儿了?
似乎是与女儿聊这些有些尴尬,花巍下命令似地一口气道:
“只等小承王的晚宴一过,我便遣人收集各州优秀子弟的出身生辰,让你娘找庙里的萨满为你合一下姻缘。”
“啊?”
“若有合适的,我会安排一批可靠之人前往探访,如有样貌品行出众的少俊,则安排他们过来。”
“啊??”
“以此制定名册,并让他们作好准备,在今年长生节中,与你放灯对歌。你也要擦亮眼睛,好生挑选,给我和你娘带回一个半子来。哈哈!”
“啊?!”
老头子(其实才过四十,长得也不显老)越说越乐不可支,拈须开怀大笑起来。花忆蝶则是越听越害怕,有种活不下去的冲动:
说到底,还是要和男人结婚?!
神哪!谁来救救我啊啊啊!
……
午饭吃得没滋没味,花忆蝶叼着筷子一直在想心事,父母以为她对承王仍有心理阴影,内疚之余,越发对她宠溺起来,好言好语之外,挟到碗里的菜更是快堆到了鼻子下面。
饭后,花忆蝶打着饱嗝,带着兰儿来到小竹林前。
说是竹林,实际是前后种着十来排秀竹,层层叠叠,布置精巧,让人五步外便无法一览内中景象,显得清幽中带着宁静,另有几分神秘。
这是专门给血奴设计的吧?
花忆蝶这样想着。
她从饭桌上打听到,在转轮庙将自己救下后,失血过多的无双花影便一直苦撑着不让外人进屋,等见到花巍,只说了四个字便两眼翻白,晕了过去,经有关方面多方组织会诊治疗,终于化险为夷,现在卧床中。
“哪四个字?”
“忆蝶平安。”
花忆蝶偷偷擦汗:
这家伙,搞得人家很感动啊!不是想要来一出以身相许私订终身主仆爱情大逃亡的桥段吧!
突然想起一件事,再问连喝汤都安安静静的父亲:
“爹爹,那晚的歹人可曾捉到?”
“尚在暗中缉拿。”
事关花府小姐清白,无法大张旗鼓地挂通缉令,可以理解。不过――
“忆娘记得,其中还有我们府的二总管平奎成和另一个家丁。”
“平奎成那贼子于那日清晨被人发现死倒在城北巷中,嫌凶是个疯乞丐,正在审问。”
花巍颌骨一动,像是在咬某人的肉。
死了?
还是被一个疯子打死的,这得算报应吧。
只不过如此一来,藤既然断掉,瓜也就摸不到了。
想想真是不甘心,差点连自己都贴进去,对方主谋却连根汗毛都没见到。
“说起来,女儿此番有惊无险,多亏了有无双花影。守护之功不可没。”
“无功,有过。”
啥?有没有搞错啊?
花巍看出了女儿的惊讶,放下汤匙:
“身为血奴,更是已受黑曜令的召唤,成为奉命之剑,便应当恪尽职守,生死随主。你被人掠走,他赶到将你平安救下,本属份内之事,虽然因此重伤,却也无甚功劳。相反,当晚他身在守护范围之外,在你危难时,没有及时赶到救援,实是没有尽到职责。但念在他伤势不轻,我已请杏园的宋武医为其治疗,待其痊愈后,将予以责罚,并通知无双城,以警后来者。”
花忆蝶听得傻了:
“怎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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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章 、夜宴前夜
花忆蝶来到竹屋前,抬手想敲门,又放下。
说什么呢?
难道可以像这样:感谢大侠相救,小女子得保清白,不胜感激,为表谢意,家父特赏尔竹鞭四十?
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太伤人了。功劳不算,苦劳不论,真心把奴隶当作牲口使唤。连牲口拉完一天的磨,都会赏一把细料的吧。
第一次对自身所在的阶层产生排斥与反感。
第一次对无双花影有一分歉意在心头。
花忆蝶对着门怔忡了好久,兰儿在十步后把风,见小姐无下一步动作,心中焦急,想催促又不敢。
小姐私下寻家奴道谢,说出去太难听了。
花忆蝶终于一跺绣花鞋,扭头便走。
这声谢谢今天是万难出口,饭桌上与父亲斗了半天口,仍是无法劝得铁石心肠的焕州牧大人回头转意,母亲更是拉偏架,力有不逮啊。
等明日过后,胜利做完小承王夜宴这个任务,趁老头子满意时,争取拿积分换奖励,减免了血奴的刑罚吧。
心中想着,肩上的担子无形中更重了几分,完全没有听到屋中那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
回到小楼,日已偏西,等兰儿出去收拾了一番再进来后,花忆蝶问道:
“兰儿,承王府的请帖何在?”
没听到花巍制定的曲线救国计划,兰儿自然对这份请帖不感冒:
“是小姐,老爷已差人送到楼里来了,兰儿想问小姐:是要撕掉还是烧掉?”
看不出,外表温柔如兰儿,内心也有一个小恶魔在张牙舞爪。
“呃,不必,拿来我看看。”
兰儿疑疑惑惑地答应着出去,带回一个打开的金边翠色信封,里面有一张折起的纸笺。
打开后,首先吸引眼球的,并不是那两行张扬挺拔的字迹。
纸并非一色纯白,在左上右下两角处,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灰,如画中云烟,流动无方,难以捉摸。
花忆蝶依稀记得这种纸名叫寻烟,是前朝传下的工艺所制,整个天启只有两家工坊可造,且大部分作为贡品进献皇室。
很是名贵啊,再一闻,染有淡淡的某种花香。
看来这小承王爷还挺闷骚的。
上写着:
“花忆蝶小姐亲启:
昔日永隽一别,难却念念。适逢诗会再即,文友云集,欣于三月初三酉时,云歌城东快活楼,备浊酒寒羹待诸君,空我左席只待佳人。如玉趾垂临,必不胜之喜。
焕州高翼上。”
这,这特么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吧?
花忆蝶骂一声就想撕,才注意到纸角有些皱,像是被抚平过的。
被小流氓这样调戏自家女儿,也能忍怒,还把信原封不动送到闺楼来,老爹的涵养功夫端地了的。
怎么办?
去?
要作好准备迎接各种挑战。
还是不去?
父母钟爱女儿,应该不会有任何不高兴,相反可能还会在暗自松口气;但这样一来,意味着示弱于承王府,同时丧失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对手的大好机会,花家在未来将无法判断承王父子的意图,并会承受更大的压力。
花忆蝶望着铜镜中自己的绝代容颜,又陷入了沉思。
……
日落红霞映满天际,外院,水井边。
“三姐,最近好像气色不太好呀,可是想我想得紧么?”
花贵全下巴抵在扫帚上,歪着脑袋故作一本正经地道,仍带着一脸贱笑。
陈三姐看上去的确有些憔悴,坐在井边,头也不抬,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
“没有。”
回答相当地冷漠,花贵全隐蔽地挑了下眉毛:
“三姐,看你这样不开心,我心里也难受得很。不如这样,我给你来猜一个灯谜:远瞧是座山――”
“走开。”
“啥?”花贵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你走开!”
衣服重重地砸进盆里,带着皂角味的水花溅了两人都是一头一脸。
“三姐你……”
陈三姐撩了下额前垂落的一缕发,抱起盆就走,从头到尾未正眼看过花贵全一下。
“啪。”失去了扶持的扫帚黯然倒地。
花贵全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
为什么?
为了竹林里的那个人?
最近发生了许多事。
他并非不知道一直以来,二总管和陈三姐的那些暧昧不清,外院里的下等奴仆、仆妇,爱嚼舌根的不在少数。
他好恨,但他必须学会忍。
这是背上的花家烙印教给他的第一件事:
记着,你是奴仆!你的姓名是花家给的,你是雍族遗民,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是雪族的奴仆!
他只能每次在晚上,和瘦弱胆小的花贵仁一起找机会溜到府中无人处,偷喝上托马车夫搞来的一两杯劣酒,再看着花贵仁蜷成一个虾米,抱肩痛哭。
兄弟,你起码还拥有桃儿的心;我呢?我有什么?
我曾在没人时,鼓足勇气和她说过我对她的心意。而她看我的眼神,就如同看我手中的扫帚一般,她脸上挂着的笑容,就如同对着大厨房里养的狗一般,我的真心,她从来视而不见……极品家丁花贵全,呵呵,真是贱到没了品啊!
他总是这样想着,一边拍打着花贵仁为他打气:
没事的兄弟,会好的兄弟……
说这些话时,总是抬眼去看天上的月亮。
为的,是不想让花贵仁发现自己满眼的泪水。
没事的,会好的……
前两日,二总管平奎成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时众说纷芸。
有人说他趁大总管常年在宸州料理京城的生意时,贪墨了大笔钱财,事泄逃亡;
有人说他其实是杀害桃儿的真凶,已在暗中被家将花长胜擒拿伏法,那个内院大丫鬟彩虹,不过是只替罪的羔羊;
还有人无比隐晦地说,他的真正身份,是承王府派来潜伏在花家的奸细,为了是毁了老爷的前程,结果被人揭了老底,现在已经溜回承王那里;
更有甚者,说他因为觊觎小姐花忆蝶,在城北被一帮四海英雄会的刀客拦下,乱刀砍死在夜晚街头,听说出刀的钱,来自于花府;
……
他不管这些,他只想耳中听的一切,换作一个狂喜:
平奎成不在花府了!陈三姐不会再受他的纠缠了!
他开始大胆想象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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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叁章 、夜宴当日
花贵全按自己所计划的,正想着去讨一副纸样,好去照着图案买双绣花鞋,谁知却在一个针线老妈子那里,听到另一个震得他失神的消息:
陈三姐早与竹林中居住的那个神秘护院武师有来往,有人亲眼见到她半夜从那间小竹屋里匆匆走出,衣衫不整……
他望着老妈子白沫横飞的嘴,只想用手中的鸳鸯图案将那张没了牙的老瘪嘴堵上:
你在撒谎!
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陈三姐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
他更想证明一件事:她的心底,其实也有他的存在。
结果――
他弯下腰去,静静地捡起扫帚。
默默离开。
……
第二天,兰儿准时来推被窝。
“小姐,该起床了。”
“呼呼呼――”
昨晚想到心力交瘁,也没有任何解决方案,花忆蝶暂时认输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顶着黑眼圈漱口洗脸时,花忆蝶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父亲并未将小承王的情书交给女儿。
在昨天饭桌上,花忆蝶两次提及,都被支吾了过去。
或许是这封信的文笔实在太过声情并茂,怕十六岁的女儿情窦初开,傻乎乎地假戏真作?
还是信中内容很黄很暴力,有各种猥琐段子,担心因此影响了自己未来的择偶观和人生观?
好奇之至啊!
再有花巍说过,今晚暗中自有高手保护,倒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不过想来花府中自有藏龙卧虎,老头子身为一方大员,左右护卫自不消说,府中的强悍人物,想来也不止无双花影一个。
至于随从人员,花夫人也开了口:随便挑。
于是陷入纠结:带谁过去呢?
外院猛将,仆妇刘若兰?
带着她如同害怕被同学欺负的小朋友带着个打手去上学,过于示强,等同于示弱,且刘若兰的钢铁形象并不适合那种文学沙龙的场合。
要不还是铁杆小跟班,忠诚度一百二十的兰儿?
犹豫半天还是否决了。兰儿温柔体贴但不擅外交,更适合作为自己的生活秘书,打理日常起居,兼作同伴和风纪督导,但出了花府大门,她和自己一样无法适应世界之乱,人心之险。这一点,从上次的田庄风波中可以看出来。
母亲的丫鬟彤霞直接忽略。
各种反应迟钝,真担心如果自己被人卖了,她会不会还要向对方说声谢谢。从来没听过明星在片场还要为助理操心的。
梅儿太小,如果自己遇到各种不堪,是不是得先帮她挡眼睛,屏蔽那些儿童不宜?
想来想去,还是竹儿最适合。
人生的磨难,已让她富于智慧,对于应付各类酒席宴会的场面,相信竹儿已修炼到外王内圣的境界。
最重要的,竹儿有思想、有文化、有性格,自身的潜质不小,却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和挖掘,和花忆蝶之间的磨合机会也少。这一次,因为有无名高手在暗中守护,虽然不是同呼吸共命运的血奴,但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危机出现,正好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申时三刻。
兰儿和梅儿依依不舍地将花忆蝶和竹儿送到门口:
“小姐,要不兰儿还是与你和竹姐姐同去罢,兰儿愿意在楼下等着你。”
好女孩,将来娶你的男子何等幸运,有此贤妻,必是前生修来的好大福气。
花忆蝶感动又失笑:
“不行的……”
天启规矩,出席酒宴时,身边的伴当、长随人数,需按等级划分,王不过六,大夫不过四,士子不过二。并且要以主双宾单来递减,相传其由来是传说中一次刺皇杀驾未遂的故事。
以花忆蝶的身份,不是男儿身,更没有什么爵位官衔,又是接受邀请的宾客,所以最多只能带一位丫鬟赴宴。
兵在精而不在多,多了浪费。
梅儿找不到任何理由为自己争取陪主人同去的机会,所以只能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拉着花忆蝶的袖子:
“小姐,梅儿今晚坐在门房,等你回来。”
“兰儿也会在内院备好热水点水,等着伺候小姐歇息。”
“好好……”
感动得无以复加。
还是上次的车,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依然傲慢地喷着鼻气,对大小美女们甩都不甩,大概在它们的眼中,这些奇怪小动物身上的香气只会惹得自己总想打喷嚏。
赶车的家丁年约五十开外,抱着马鞭站在车前,一脸憨厚的笑:
“见过小姐,小的李非道,专门是府上的持鞭驱车,一路有什么吩咐,还请这位丫鬟大姐喊大点声,小人的耳力不大好使。”
“小李飞刀?”
花忆蝶倒是首先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正是小人,小姐只唤老李便好。”
马车夫开心地点头,只是那张褶子脸看起来和探花郎没有半毛钱关系,花忆蝶不无恶意地抱拳:
“……大侠,久仰了。”
“酒?小姐怎知我帮他们捎酒?”
老李汗都下来了:
那几个小崽子口风真不严,连内院都知道了。下次,哼,休想!
花忆蝶一头黑线,摆了摆手,竹儿拿过锦凳,和刘仆妇一起伺候小姐上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未闹出任何笑话。
待竹儿上车后,老李拭了把额头,爬上驾位,马鞭一挥,车轮开始转动起来。
门前兰梅两婢一大一小,向马车不住挥手。
花忆蝶隔帘看着送别,模糊地觉得居然像是妻女在送出征的良人。
花巍与夫人雪轻涵都未出来送女儿。花巍是父亲,不合适,花夫人想送,却被父女二人有默契地同时拦住。
近来一连串的事,她的心理压力已是极大,昨晚更是一宿未睡。所以连花巍的眼圈也有些发黑,看样子是想拉着老婆一起补个白天觉。
是想趁女儿不在,无人打扰,两口子过回二人世界吧?
花忆蝶尽量往纯洁的方面想。
这时,快活楼到了。
戴起轻笠白纱,准备拎裙跳下车,竹儿抢先唤老李过来跪伏在车后,自己先踩下去,再在旁边相扶小姐下车。
看得出她也是个心细之人。
不过把人的脊背当踏脚石,对此花忆蝶心中还是无法释怀。
正想对竹儿说什么,却见快活楼前张挂着一面大木牌,上面一行大字跃入眼帘:
贵客包场!非请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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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肆章 、夜宴:酉时
城东快活楼是云歌最大的酒楼,与城南的风景建筑,紫金阁,以及服务性行业中的翘楚,城西依依楼,并称云歌三游。
游玩到快活楼是吃的好,在紫金阁是玩的好,至于依依楼么……也是玩的好。
快活楼其实离家不远,但为了花府的面子,就算在隔壁,也得弄辆马车在街上兜上一圈,以显豪门出行的气派。
至于轿子这种交通工具,成本低动静小,排场实在不够大。花忆蝶出于好奇提出想坐上一回,被母亲想都不想地拒绝:
“为何要坐轿?窄小颠簸,又非出嫁……”
结果又被灌输一通思想教育,花忆蝶啥都不敢再说了。
再好的故事听多了,也头疼。
花忆蝶与竹儿独处的时间并不多,此刻促膝聊了两句,一方面是为了增进感情,另一方面,也在想如何更好地发挥竹儿的特长,在接下来与小承王的正面交锋中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
早在以前,她便已经惊讶地发现,竹儿其实很聪明,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正规教育,但自十岁起被人贩卖入青楼,琴棋书画等样样都学了些,而且知识面比起兰儿等普通女子来也要广博许多。尤其是在乐理方面,有相当的天赋,可以将别人哼唱的曲子记录成谱,虽然使用乐器的水平只能说是初级,也不会唱歌,但独此一项,已让花忆蝶羡艳不已。
自己可是只在大学玩吉他时学过六线谱,也因为天份有限,没有坚持下去。要是前世的男儿身也有竹儿这等本事,怕是早就参加什么转椅子的大赛,一举成名了。
刚想问竹儿父母还健在否,车便停了。
……
于是,花忆蝶戴着面纱,对着眼前五层高豪华大酒楼以及门口这块盛气凌人的告示牌,发出由衷的感叹:
这份炸了天的霸气啊!
莫非饭店是你家开的?这么强硬的措词,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目测请客的主人,应该是个以自我为中心,不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花忆蝶在心中为未谋面的小承平暗自下了第一个判定。
“小姐,此人好生傲慢,看来必定眼高于顶,不好说话的很。”
竹儿的看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花忆蝶点点头,赞许地看竹儿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快活楼中早出来两个满面春风的小跑堂,一望便知是对孪生兄弟,殷勤地招呼花忆蝶:
“太寒山花府客人到!小姐里面请!”
花忆蝶边走边好奇地打量,才发现酒楼大得惊人,建筑设计成井字形,屋顶中空。现在已是酉时,已无阳光直射,但可以想见每逢天气晴好的中午,阳光自然地撒落下来,必会起到采光的作用。四边都是回廊,各设包厢雅座,中庭种着一株已长到三、四层楼高的大树,主杆细瘦而挺直如竹,上下伸出许多枝桠,有几根都快延伸到廊边,上面开满了五色花朵。
“小姐,这株百里花嫁,名字倒是极好听,怕是已成长了百年。”竹儿看花忆蝶站在树下抬头,轻纱后边隐现的樱桃小嘴已有合不拢的迹象,知道她对此一窍不通,便故作不经意地作了回简介。
“姐姐果然是识货之人,本楼的百里花嫁,乃是八十年前从岫州移来,精心培育灌溉,前后嫁接了不下二十四种奇花,方有如此气象。”
双子店小二异口同声地说,面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原来是半人工的作品,不过也确实漂亮,作为服务类行业的景观,实在是吸引眼球。花忆蝶心中啧啧称奇,带着竹儿随那两人拾级而上。
越往上爬,却越开始沉不住气,楼内却没有其他人,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擦,不会一开始就打算直接关门放狗吧?!
对方如果真的这般撕破脸皮玩硬的,倒确实会打乱花家的节奏,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花忆蝶正胡思乱想,双子小二哥来到五楼回廊东南角,左右推开两扇雕花木门:
“花小姐,里面请。”
同时,门里面有无数眼球迎接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神。
好奇、敌意、漠然、不满……
莺莺燕燕,群芳荟翠,各路女宾或站或坐,在此等候饭局的开始。花忆蝶目测了一下,不下二十人。
小承王那货的吸引力不差呀!居然来了这么人!
不过也是好事,今晚应该是不会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了吧。
花忆蝶一边想着,一边朝里走,同时矜持地和大家打招呼:
“小姐好,小姐好……”
身后,双子店小二体贴地关上隔音效果极强的门,任由里面的女士们折腾。
“唉呀,忆蝶妹妹,怎地才来,想死姐姐了!”
“小妹见过花姐姐,许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有几个之前相熟的妹子过来热络,怎奈又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应付的分外吃力,此处已经在室内,又都是上流社会人物,花忆蝶摘下纱笠,于是又惹来几道又羡又妒的目光:
“呵呵,早知道花家的小姐会来,今日我却是不该来的。”
“咦?妹妹为何如此说呢?”
两个嘴欠长得也欠的妞坐在一边,对花忆蝶看都不看,却似说相声般一唱一和:
“人家是国色天香,又深得少千秀的宠爱,我等过来岂非多余?”
“哎妹妹说得也是啊,万一人家两情相悦,眉来眼去的,你我在旁边倒实在尴尬,非礼勿视吧,不尊重小承王;目不转睛吧,又犯了非礼勿视的规矩,真的好难哦。”
“姐姐可不是嘛……”
各种欠,尤其欠抽。花忆蝶听得额头青筋直暴,再看围到自己身边互暖的那几位,有的默然不语,有的倒有幸灾乐祸之意。于是明白了自己原先的弱势处境。
身为焕州牧的女儿,社交方面却是个失败者,没能用老头子的名片为自己争来尊重与敬畏,反而沦为狼群中的欧米茄,遗憾。
想上去反唇相讥一番,再一想还是算了。
毕竟自己也算是一种初来乍到,不熟悉圈子里的情况,而且自己是最后一个到了,本来就是满屏吸嘲讽吸伤害的。
这般思量着,渐渐释然。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嘹亮:
“长生山千秀,承王世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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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伍章 、夜宴:酉时中
“见过王驾!长生山千秀!”
坐着的连忙起立,站着的赶紧端正仪态,从小姐到丫鬟,众姝纷纷将双臂垂下,两手虚搭小腹前,深弯腰浅屈膝,向活动举办方兼未来的王者施以谦卑的女臣之礼。
花忆蝶原本正处在进门十步位置,居于这间贵宾厅正中,想避让扮低调都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正对大门垂着脑袋有样学样:
“今蒙少千秀相邀,小女无胜荣幸。”
这是出门混上流社会的饭局时,爹娘都会教给女儿的套词,十来个妹子同时背书,倒也整齐。另外十来个随行的丫鬟有默契地让开中路,分列两侧,只行礼不说话,因为小承王请的又不是她们,低微的身份也不容她们有任何话语权。
保持这样的姿势其实挺难受。花忆蝶低头盯着地面,试图寻找一只路过的蚂蚁。
门开声,脚步声,貌似进来了不少人。终于,一双精美的飞龙御风靴出现在视界中,同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近在咫尺,从头顶传来:
“罢了,各位请起。”
接着有一双手臂伸了过来,竟然欲亲自扶起花忆蝶。
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的也很干净,不过――
女臣礼节是手搭在小腹上的,他居然直接过来抓自己的手。这个动作,实在有够无下限的。
狎昵的很。
花忆蝶一楞,突然反应过来:
你妹呀,现在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哟!
上次在雨花池里被迫玩湿身,还没摸够吗?
幸好是本人在此,若是原来那个娇怯柔弱的花小姐,再被你碰两次,还怎么嫁人?!
祸水东引吧!
花忆蝶身体作势欲起,不经意间向右一摆肩。
“唉哟!”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身边不知是敌是友的女子眼看身形一倾,就要歪倒坐地。
花忆蝶迅速起立,越过那双欲望的手臂,用力扶起身边那位女子,非常认真地大声说道:
“这位姐姐见少千秀风采卓然,为之激动,为之倾倒,请王驾勿要见怪,姐姐请站好。”
花忆蝶故意偏首不看小承王爷,却向女子吁寒问暖一番。
那女子知道花忆蝶故意为之,柳眉倒竖,本想发作,但看见小承王正笑吟吟注视向自己,只得慌里慌张地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多谢花家妹妹了,少千秀实在是人中龙凤,小女子仰慕尊容已久,不想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喜出望外,欢喜之极……”
什么仰慕已久,怕是对这位高富帅垂涎已久吧,这位姐姐的手段也不俗呀!
“呵呵,小王才疏质庸,怎敢劳佳人挂念。”
那女子还待继续热络一番,小承王却坚定不移地将注意力转移向花忆蝶:
“花小姐,上次紫金阁一别,却是有多时了吧?”
来了,来了,慧星终于还是舍不得地球的引力啊!
花忆蝶无声叹口气,暗地将面部肌肉调整在尽量平讷不出彩的角度,施施然抬头,道:“少千秀好记性,花忆蝶再次见过少千秀。”
第一眼望向小承王,剑鼻朗目,白面无须,上按紫金冠,身着碧海升龙袍,仪态不俗,华贵大气,确实是精灵级别的美男子。
但是,眼光中总带着一些让人不安的因素,失败。
薄唇微微下撇,多了一丝天然傲慢,失败。
鼻梁高挺,面容寡淡无情,整体造型比上回见到的其父承王高阳要失几分暖色调,失败中的失败。
“呵呵,免礼。”
小承王的语气保持平静,但瞳孔,还是因为印在其中的绝代风华而不受控制地放大了一些。
“花小姐,当日落入池中,可曾受了风寒?”
“呵呵。”
花忆蝶捂唇轻笑,其实是在想词,但那纯真中不经意带着些许风情的花枝轻颤,让小承王身后的几位雄性睁大了眼睛,小承王也不例外。
“多谢少千秀惦记在心,忆蝶实不敢当。倒是那条小狗,多亏王驾亲至现场,勇施援手,将其救起,不然,春寒料峭,若不淹死,也非冻死了不可。”
“小狗?”
小承王明显没反应过来。
“是呀,少千秀忘记了么?一条小狗,塌鼻癞眼,冲出来对忆蝶一阵好吠,忆蝶一吓它,这小狗慌不择路竟跳入了池里,忆蝶可怜上天有好生之德,大人不记小人过,更何况是个畜牲捏。于是想下池去捞,却力有未逮,天降小承王爷这位超级大救星,经过一番搏浪,您成功地挽救了一条小生命哦!”
小承王微笑得有点僵硬:
“小狗么?我怎么有点不记得了。”
“唉呀,那分明是你家养的癞皮狗呀,怎么却忘了呢?”
“阿嚏!”门是敞着的,远处不知哪里隐隐传来一声喷嚏声。
凭这里的隔音效果,想来这一记喷嚏必然打得惊天动地。
“……哈哈!果然是那条狗在吠,小王却险些将它给忘记了!”
小承王突然仰面长笑,神态张扬霸气,却引来无数心形的眼睛痴痴的凝望。
“哈哈!”花忆蝶比他笑得更开心。
两个形象出众的年轻男女相对笑了半天,直笑得屋内贪嗔痴众生相毕现,方才渐渐止住。
“花小姐,不怕下次再有狗吠你,甚至咬你?”
小承王笑是热的,话却是冷的。
“只要少千秀看好自家的狗,忆蝶便是放心;如果不慎放松了狗绳,那忆蝶说不得,可能要挥棒殴之,提刃砍之,找砖拍之,到时就算您再亲自出马,也未必能救得它的小命喽。”
花忆蝶似笑非笑,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却看得众人胆战心惊:
这个女人不寻常哇!敢对小承王这般说话?!
“好,好,好。”
有王府常随正想呵斥,但听小承王再笑:
“果然是云歌才女花忆蝶,兰心惠质,冰雪聪明。”
他凑近花忆蝶,声音压得低低,眼神中罕有地透出一丝迷醉:
“只要花小姐听话乖巧,小王保证这狗定会乖乖地再不咬人。”
“唉唷,可是忆蝶还是有些害怕……”花忆蝶也举帕半遮唇,放低声音说话,难得扮一次娇羞女儿态,却将所有人看得傻了。
小承王和花家小姐居然在咬耳朵说悄悄话?!
那个常随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于是乖乖闭嘴,目不斜视地重新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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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陆章 、夜宴:戌时
花忆蝶没注意到小承王的眼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温柔闪过:
“怕狗么?放心,本王自有狗绳拴得紧牢。”
“不,忆蝶是怕自己,不会听话。”
本能地排斥这种大庭广众下玩调情的节奏,加上对方的鼻息火热,吹得自己耳朵痒痒的好不难受,于是怒了:
顶你一下,看你会怎么反应?
小承王身体一僵,退开两步,面色有些发青:
“甚好,各位佳宾,宴会已开,请随小王同往入席!”
说罢,拂袖转身就走,六名常随紧跟其后。
一时间,室内一片寂静。
贵客厅中又只剩下雌性生物们,压抑着心跳与呼吸,彼此以眼神交流着震惊。
还有小承王突然翻脸为她们带来的潜在喜悦。
那张俊脸说变就变,快如翻书。不过,这花家小姐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恼怒了小承王,此番是要丢脸于人前,失宠于人后了罢。
不少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想看失意女主的面部表情如何。
结果却见花忆蝶若无其事地双手一拍,欢乐地喊:
“噢!开饭喽!大家快去抢座位啊!”
说罢拉着竹儿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众人绝倒。
……
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小跑堂鞍前马后地将女宾们殷勤引到五楼正南处一间极大的包厢内。里面长宽不下三十步,几可跑马,早分左右列好两排长长的席位,筷盏已然布置停当。
小承王独自一人端坐在左侧正中座位,身后垂手侍立着六名常随。只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向众女宾略一颌首,示意请诸人就坐。
随即过来几名酒楼里的专伺女客的青衣小婢女,含笑引领各位官家小姐来到右侧长席前,分别寻找自己的座位。她们的态度落落大方,谦和有礼,迎宾过程虽忙不乱,井然有序,显得极为训练有素。
花忆蝶越来越觉得这家店的老板非同寻常了。
待所有客人安顿好后,小婢女们来到右侧席前三尺处,也不知牵动何处装置,徐徐放下一面珠帘,将全部女宾遮挡在包厢的右侧席后,帘中朝外望去,灯火下小承王的面部轮廓也模糊起来。
花忆蝶等初时还觉得有些奇怪,待门外传来喧杂的男子声音时,她们明白了:
小承王的男性客人将坐在对过左席,与自己这帮娘子军们,可谓是面对面。
与女宾一样,先见礼,再入席。
有几个却是面善,应该是在父亲花巍开府之日,随自己父兄前来祝贺时见过,只是再记不得姓名;那个边走边揉鼻子的家伙,化成灰也认识,就是脱光膀子来花府表演负荆请罪的南方监察使家的二公子李然。
这货居然坐在紧贴着小承王的左首,看来在篾片们中的地位不低。
焕州大司马崔石虎外侄,小霸王骆麟和他的军师,承王府别驾沈欢的长子沈庆冠也来了,只不过坐在靠右门边,座次属于下首中的下首,与李然相比,顿现云泥之别。
都知道右边帘后是一大票美女,王孙公子们却表现得各有千秋。
有的故作矜持,目不斜视地落座,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有的刚坐稳,便不惜拿身边肥蠢的同伴打起趣来,以博二十步外的美人们一笑;还有的猥琐的很彻底,直勾勾的眼神在珠帘外游离不去,宛若一只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美人们的反应也有所不同,有静有动,有淑女有荡妇,有的低头有的故意浪笑……不一而足,花忆蝶环顾左右,不觉已是瀑布汗:
这是小承王的诗友宴,还是大龄男女们的相亲会?!
就差个主持人来插科打诨爆料秀段子了啊!
开始咕咕作响的肚子也在提醒自己:
这饭,还特么吃不吃啦!
终于,小承王简单开场白后,羹汤果蔬,冷拌热烩,各类菜肴流水价传上来,花忆蝶的幸福梦想得以实现,甩开腮帮大快朵颐的同时,也少不了招来女伴们的白眼。
间或看帘外左席男宾们一眼,吃相倒比花忆蝶还斯文些,筷子只作点到为止,都是彼此举着杯子迎来送往。
有菜不吃,纯粹浪费粮食,看得也累人。
酒过三巡,李然放下酒杯,笑吟吟地向小承王拱手:
“今日何幸得少千秀邀请,李然不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李兄只管讲来!”
几个低级篾片不遗余力地聒噪起来。骆麟却一脸阴沉,抿嘴不语,沈庆冠微笑着,向他举杯示意。两人自得其乐,互相干杯起来。
“此间尽是云歌雅士才女,允之有何想法,只管讲来。”
小承王微笑举杯,熟络地直呼其字,但语气中却没有什么好奇成份,显然对方的发言早在意料之中。
“古曰:酒者祭天之礼,祀国之飨也。今君盛德仁爱,用以厚酬我等,我等但还君酢,犹觉不足报君恩,奈何?奈何?”
说着一边摇头叹气,把右席上啃着鸡腿的花忆蝶听得呆住:
你妹的转什么书袋!想说啥倒是用普通话呀!
众篾片墨水多些的开始摇头晃脑,墨水少些的不敢承认自己文化底子薄,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时间左席之上蔓延着如丧考妣的忧伤。
李然再拱手道:
“故,李然斗胆,恳请少千秀准我等招依依楼歌舞伎献艺于堂前,为今晚酒宴增添几分春色,不知君意如何?”
“甚好。允之速去招来。”
李然团揖,在左席一片兴奋的欢呼声中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出。
右席间,却有如晴天落下一道霹雳。
与伎同席!
多数官家小姐心中又惊又羞又气,但慑于小承王淫威,感怒而不敢言。
虽说天启风气较开放,街头上常可见青年情侣双双对对,并肩挽手而行,但那毕竟是在市井;另一方面,前朝传统思想的影响还很深远,尤其体现在上层社会,未婚男女同席,仍是踩到了伦理道德的痛处。
于是,才会有在右侧女席前,横悬着一道长长的薄帘,作为象征意义的“划席”。表示大家虽居于同室,但食未同席,不算乱了理数。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此番酒宴,隐有小承王选妃的用意,若非如此,这个年代,哪个大家闺秀愿意抛头露面下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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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柒章 、夜宴:戌时中(天下无色)
如今,那个篾片李公子居然提出招伎人歌舞以为娱乐,这无异是向在场所有女性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调戏!
赤果果的调戏!
几曾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公子哥儿,硬将良家女子骗过来看这些?回家要如何向爹娘交待?!
莫非要这么说:小承王非常喜欢女儿,言谈甚欢,所以招歌舞伎来请女儿评鉴指点?
有几个性情刚烈的女子,早已银牙紧咬,桌下暗自扯着帕子,气得浑身颤抖,只是到底畏惧皇家威严,不敢开口斥责;另几个柔弱些的,天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识得人间险恶,只吓得泪花儿在眼珠中直打转。
前面的主子乱了方寸,身后一排的丫鬟们更是六神无主,畏缩着头也不敢抬。
“哼!”伺立在小姐身后的竹儿凤目一凛,咬了咬牙,便想挺身说话。
这是,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低头一看,却是花忆蝶,一双美目中满是不解,问道:“竹儿,叫那些女伎来为我们表演,这个不是挺好么?有何不妥呢?我看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很激动似滴……”
你说呢?!
竹儿一阵烦躁:这个小姐怎么象个小孩似地,什么都不懂!
“小姐。”
“竹儿,我――”
望着小主人天然萌的眼神,竹儿平缓呼吸,决定沉下心来解释一番:
“青楼女子属贱籍,怎能与你等良人同席?这分明是小承王爷他们不怀好意,存心羞辱这里的所有女儿家!”
“竹儿,你――”
“竹儿曾身在青楼,今日将来此地献娱的歌舞伎,或许竟有几个识得的,旧日里,也都称过一声姐妹,但竹儿既已脱离贱籍,但是再世为人,与她们此生如同陌路,再不相见!”
竹儿弯下身来与花忆蝶咬耳朵,虽是声音压得低低,但仍禁不住语气中透出一股强烈的敌视。
仿佛海中的溺水者,侥幸有上了岸的人,多少都对海洋有本能的恐惧或厌恶之情。
花忆蝶楞住了,虽料到竹儿必有所感,只是没想到她的仇恨非但针对这片苦海,更延伸到沉浮于其中的同命人。
花忆蝶拾起一只白瓷茶杯,低头轻啜不语。
竹儿见她俏丽的侧影冷淡,如同一座冰山,不由心中不安:
小姐不快?莫非我哪里说错了?
这时,花忆蝶语声幽幽传来,“竹儿,你觉得她们可怜吗?”
竹儿一楞,像是回想起什么,眼圈顿时红了。
“都是一群苦命的人,浊如泥,贱如尘,又怎会有人怜惜?”
“你可曾与她们互相扶持照顾,走过最黑暗、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苦海中一起挣扎,少不得有彼此帮助的时候。”
“有没有哪位姐妹对你特别的好?”
“竹儿曾习丝竹,多蒙一位姐姐倾心相授筝法。初,初挂红牌时,竹儿病了好几日,那位姐姐衣不解带地照料于我……去年幸逢夫人,代我赎身,离别之日,我二人相拥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那你恨的是红尘,还是红尘中的苦命人?!”
竹儿默然。
喧闹中,主仆两人相对无言。
李然笑嘻嘻地进门回座,向小承王微一点头,示意事情顺利,后者心照不宣地举杯。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多时,两个店小二已领着一长串职业女子走进来,个个身穿五彩抹胸裙,肩披轻纱,粉面朱唇,带着职业的笑容,轻薄而妖艳。
这么快?早预定好的吧?!
连懵里懵懂的花忆蝶都看出不对劲来。
有几位小姐实在受不住,相视点头一下,壮胆站起,颤声道:“少千秀。”
“嗯?”小承王爷端坐席间,目光如炬射来,竟似洞穿珠帘,直映人心。
小姐们战战兢兢道:
“小女身体不适,想先行告退。”
“小女不胜酒力,请准先行告退。”
“少千岁恕罪……”
“呵呵,”小承王朗声一笑,笑声中不辨喜怒。
“也好,各位小姐慢走,恕小王不送。”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摆脱这份煎熬了。
“谢过少千岁。”大家齐齐施了一礼,小承王摆摆手。
青楼女正鱼贯而入,占领主场,良家女得小承王许可,除少数胆怯的还在鼓勇中,绝大多数纷纷起立,竹儿趁机拉起花忆蝶,花忆蝶心领神会,随众人离席准备离去。
“且慢。”
大家的心中又是一拎。
“花忆蝶小姐请留步。”
女席帘后,刹时间各种复杂眼光投向花忆蝶,后者正夹杂在一干良家小姐中,蹑手蹑脚地向门边走,结果被抓了个现行。
又一次成为瞩目的焦点:同情、羡慕、嫉妒、挣扎……
感觉嘴里有点发苦,花忆蝶强笑着转回身来,干咳两声道:
“咳,未知少千秀还有何事唤忆蝶捏?”
“你不能走。”
“为什么?”
花忆蝶顿时血气上涌:
拦客不放也就算了,你特么还单拦我一个?!
“今晚酒宴分设两席,左席皆满,右席全空,岂非无趣?”
“哪里无趣?少千秀召来这许多歌舞佳丽,我想我和各位姐妹们离席,反会让各位公子更加地得趣才是。”
“呵呵,我的一干朋友都是俗人,他们欣赏的是人间颜色。”
小承王举杯一饮而尽,手中把玩着杯子却不放下,眼睛似跳动着幽幽火苗:
“而我,欣赏的却是国色。”
他再自斟一杯,缓缓举至唇间,眼神自始至终却未离开过帘后人。
“眼中若无你,天下无颜色。”
……
小承王的一句话,就让花忆蝶成为了众矢之的。
一时间女子们的各种眼光都换成了一种:杀气。
目标只有一个:花忆蝶。
就连帘外场间正在站队的舞伎,四围按下凳几正在调拭乐器的歌乐伎等,也都纷纷转移视线,忍不住向女席这边打量:
不知宴会主人如此看重的女宾,到底是何等的容貌?
她们是吃脸蛋饭的,当然更不服气。
流氓和流氓之间,还是有差异的。气归气,花忆蝶对小承王倒也有几分佩服,这番表白够直接够霸气,换了个别家女子,未尝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盘中餐。
只可惜,他遇见的是自己。
不再是花忆蝶的花忆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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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捌章 、夜宴:戌时末(歌者蕊娘)
心中对小承王无限腹诽:
自负、自私、自我,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和处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爱的诠释就是一个字:抢!
花忆蝶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正要开口反击,忽地身边有一人轻笑道:
“花中最娇艳,不知簪谁发。呵呵,想不到少千秀竟是对花妹妹如此见爱,忆蝶你再走就是对他不住了。”
伸手拉花忆蝶就要一起坐下,前面说过自己要走的话,好像都忘了。
这款是抛头颅洒热血,愿为老公钓小三的忍辱负重型。
又有一位已快到门边,却毅然转回:
“牡丹纵国色,难掩梅芳华。劝少千秀还是遍识百花,各种颜色都赏尽了才好。”
说罢自顾自坐下,还朝对面狠狠抛了个媚眼。
这款是宅女恨嫁,情愿倒贴的自我推销型。
不过估计浪的太过,连场中青楼姑娘们听得都是浑身一寒。
“今朝自烂漫,须臾作春泥。妾身只能空叹世人都是以色娱目,却未得以心换心。”
这款是外表朴素内心狭隘,志不在成仙,而在谪仙的暴走恐龙型。
不过,这姐为什么也坐下了?屁股还狠狠地扭了两下。
尼玛,这年头装清纯真不容易,说句话都那么费力,前面不弄他两句诗加加,都不好意思开口。
“咦,姐姐们,莫不成你们都是小承王爷他的妹妹?”
“花妹妹此话何意?”
花忆蝶冷笑一声,恶毒的话正要出口。小承王爷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响起:
“罢了!且收声!歌舞就要开场,已落座的不得再走,未落座的自择去留。”小承王爷与左右篾片们遥敬了几杯后,已有些不耐。
众篾片也是酒壮色胆,奋不顾身地嚷嚷:
“速速奏乐!”
“我等要看歌舞!”
右席上站着的小姐们好生尴尬,有的仍是径自离去,有的想想还是走了下来,还气呼呼地看了花忆蝶一眼。
自己想当小王妃才留下的好不?再说又不是我逼你们看艳舞的,还怪我?!
花忆蝶发现,其实比起男人,女人有时更加好勇斗狠。
身边那款贤妻型姐姐的话头被小承王爷打断,便也不再追问,笑笑便转头望向帘外,也不知是准备看歌舞,还是帘外的某人。
细看她的轮廓,也颇有几分动人。
花忆蝶胡思乱想间,“笃笃”两声牙板响,场间两排绯色舞伎列好队形,各自或弯腰或伸手,摆好准备动作,正中一个高挑的火红身影双手高举过头,左腿半抬膝屈起,右腿直立,摆出一个起舞姿势,显得分外醒目,想来是主舞了。
歌乐伎那边却有些杂乱,不知在作什么。
李公子见歌舞仍未开始,小承王爷脸上已有不愉,便喝道:“为甚还不开始?鸨儿何在?”
不见鸨儿出现,只有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怯怯上前:
“回公子,筝师与歌者还未来到。”
“什么?还缺两个人?!”
“不,回公子,筝师、歌者是同一人,今日身子不便略迟了些,请公子……”
“哼。”那个主舞的红装舞伎将高举的双手放下,舞姿收起,满脸的不愉。
“哼!”李公子也跟着一拍桌子,脸色一黑:
“我把你们――”
“对不起!我还有一位女儿来迟了,请各位公子、各位小姐息怒。”一位瘦瘦的中年女子匆匆走进,深深施礼,看来便是鸨儿了。
只见她薄施脂粉,眉头微蹙,面貌普通,却并不十分地阿谀奉承,比起像鸨儿,更像是一位娱乐圈里的经济人。
李公子还未及再次恨声,又是一名女子匆匆走进,青帕缠头,抱着一个长长布袋,向左右两侧各施一礼。
“蕊娘来迟,实在罪过,请各位贵人息怒。”
声音轻越清朗,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蕊娘,还不快快准备?”
鸨儿的声音中有责备,更有对手下的开脱之意。
“蕊娘!”
花忆蝶听竹儿轻呼一声,忍不住回头朝上方张望,只见竹儿伸手掩住了嘴,嘴角却剧烈颤动着,暴露出内心的起伏。
“竹儿,她是?”花忆蝶示意她俯下身来说话。
“小姐,这个蕊娘,或许便是我说的,那位教我弹筝的姐姐。”
花忆蝶凝视帘外,一条纤弱的身影,正在取筝调音,动作沉稳娴熟,对左席间的嬉笑怒骂听若不闻。
“歌舞!歌舞!”
几个公子哥无聊以极,以箸击盏一下下地起哄。
“若暂无歌舞,几位美人不妨便过来先陪我们喝几杯。”李公子一脸坏笑地说,惹得右席小姐又是一阵纷纷的脸红。
“就是就是!万一你我情意相投,一宿春风玉露,明早的胭脂钱,必少不了你鸨儿的!”
另一位许是喝多了,充满情欲的火辣辣眼神丝毫不加掩饰,直扫向那红衣舞伎傲人的上围。
红衣舞伎妩然一笑,正要上前倒酒,看一眼鸨儿,抿唇垂首,将上前的半步悄然收回。
虽隔着帘,但灯火反射之下,从花忆蝶斜看向鸨儿那个位置反而更加清楚,当红衣舞伎将上前的一刹那,花忆蝶见鸨儿满脸愁色,却是眼神坚定地,朝红衣舞伎轻轻摇了摇首。
卖艺不卖身?恪守自己的底线么?
这个鸨儿有点意思。花忆蝶暗自忖道。
见美女欲来不来,那家伙更是不干,吵吵嚷嚷,有人劝有人起哄,纷乱不堪。
小承王却始终笑着,如不见,如不闻,只是笑着自斟、自饮、自顾自地看着这里。
看得花忆蝶和众女将都很焦躁不安。花忆蝶是怒的,其他人是兴奋的。
终于,随着一声筝音轻悠,乐声响起了。
叮叮咚咚,说不出的好听。
灯下一条条丽影翩翩起舞。
乐伎环坐中,蕊娘启口唱道:
“良人胡不归?
秋色浓,秋雁飞,
明月夜夜照楼台,
珠泪点点湿罗被。
良人胡不归?
春风起,春燕回,
枝上新蕊空绽放,
满园红翠知为谁。
……”
满座寂静,纵有左席传来几声不甘心的嘟哝,也被其他人镇压了下去。
歌声曼妙,曲声悠扬,实在好听。
相形之下,一班舞伎们的表演,其他均表现平平,便是那为首的红衣舞姬,虽然跳得卖力,笑容更卖力,却完全没有体现出歌曲中忧伤哀婉的相思之情。活活将淡雅高洁跳成了俗不可耐。
花忆蝶看到那鸨儿眼中流露出无可奈何,想来是雏儿翅膀硬了,想管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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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玖章 、夜宴:亥时(发如雪)
如此不协调的情况下,歌声却不受丝毫影响,依然出淤泥而不染,分外楚楚动人:
“……花开却为谁?
相思却为谁?
胡不归?胡不归?
良人今宵举杯
可有红颜笑对
胡不归?胡不归?
良人醉里望乡
可忆旧日蛾眉?”
……
乐停,舞止,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沉寂片刻后,掌声四起。连右席上一些小姐也禁不住为艺术的力量而鼓起掌来。
花忆蝶的巴掌拍得最响。
左席也是掌声纷纷,不绝于耳,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些刺耳的噪音:
“端的好歌好舞!如再有佳人侍酒,岂非更妙?”
“王兄所言极是,来来来,美人们请过来斟酒,今晚不醉无归!”
“陈贤弟差矣,醉眼看美人,越看越有趣,醉了,就更不用归啦!”
“哈哈,孙兄此言深合吾心!”
“哈哈哈!”
“无耻!”右席间有人禁不住轻骂一声,随即被人掩住了嘴。
花忆蝶有点悲从中来,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坏?
继而又胡乱地想到,如果穿越到此,不是女身,而是一名贵公子的躯体,此刻的自己,是否也会与小承王爷他们一起,言笑无忌,甚至于虎躯一震,**八方,而罔顾世间女性的尊严?
这个问题,可曾有解?
“遵命。”
“轻红!”
鸨儿含怒低声拦阻,怎奈那个红衣舞伎跳脱飞扬,巧笑晏晏地,已自行漫步凑上左席,施施然向小承王下拜。
“奴婢姚轻红,见过公子。”
姚轻红见小承王没什么表示,笑笑站起,上前欲拿起他桌上的酒壶。
“轻红为公子斟酒。”
李公子善于察言观色,一直关注小承王的反应,此时急忙道:“轻红小姐怎可如此偏心待我们,我们也要你斟酒!”
小承王微一点头,抬袖掩酒壶表示不必。
那轻红倒也知情识趣,甜笑一声便走开,自从那李公子桌上拿起酒壶,边回头向场中道:“姐妹们还等什么?快来为各位公子斟酒。”
姚轻红在舞伎中隐然居尊,听此吩咐,个个衣袂款款,环佩叮当,纷纷上前,一时间调笑娇笑嗔笑浪笑淫笑,各种笑声充盈于耳,右席诸良人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躲过这些个耳热心跳的声音才好。
花忆蝶冷觑那鸨儿,脸上神情甚是奇怪,似乎又是失望,又像是安慰。花忆蝶再看另一角落,有些明白了。
一派纸醉金迷中,歌乐伎那群人却是端坐不动,很明显她们皆以那位弹筝的歌者蕊娘为首,对这种以色事人的做法有着本能的排斥。
见此情景,那个喝得最多,行止也最为轻浮的孙公子手持酒杯,踱着麻花步从席间走下来,径直来到歌乐伎们的面前。带着嬉笑,一个个地看过来,边看边摇首:
“你,腰如桶,不好。”
“你,身细似柴,不好。”
“你,眉浓,不好。”
“你,细眼,不好。”
一下竟似评赏货物般,将她们逐个过了遍。
终于眼睛一亮,看见适才蕊娘未在,抱琵琶上前回话的女子,虽是有些青涩瑟缩,眉目却颇有几分清秀,于是呵呵一笑道:
“怪道你们不敢上前来,原是有几分自识,不错不错,但本公子向来仁厚,不计较那么多,便请那位美人过来为我斟酒。”
说罢,拉起琵琶妹转身就想回席。
花忆蝶暗暗冷笑,当自己是情圣?以为是在做好事扶贫?想博得一片感激涕零?这小子真是二得可以。
果然,蕊娘急忙站起来,躬身施礼道:“这位公子,我等乃是挂青牌的,不便相陪。”
花忆蝶忙再次望向竹儿求助,两人又咬一阵耳朵,方才明白:
青牌就是歌舞伎,也就是俗称卖艺不卖身的;红牌就是坐楼,又称倚窗招,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妓女。通常情况下,青牌只负责在青楼妓馆,或是酒楼茶舍,商家开张等场合中献艺表演,这种情况下,确实没有陪酒等其他服务的义务。
竹儿当年就是学筝有努力没天赋,无法挂青牌的情况下,才被迫成为红牌的。
原来如此,看来小承王爷也是小气鬼一枚,明明可以叫两拨人过来,一拨满足听觉和视觉,另一拨满足嗅觉触觉和……
听蕊娘这样说,孙公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非要带琵琶妹回座喝一杯不可,鸨儿也来相劝,轻红也不失时机地凑过来,明是调解,暗地里句句带刺,挤兑蕊娘。鸨儿在此情势下,虽恼怒轻红反水,却也无计可施;那一厢小承王爷继续扮酷,李公子等继续耍贱。
正纠缠间,蕊娘的缠头青帕突然滑脱落地,蕊娘急急蹲身去捡,却被轻红貌似不经意地一脚踩住。
孙公子无意一望,吓得啊地一声,轻红也一声“啊呀!”惊住了四座。
灯火通明,照得蕊娘的一头秀发,其间隐现丝丝斑白。
“姐姐,你竟早生了华发!”
姚轻红夸张地捂嘴叫道。
“晦气!晦气!”
孙公子一赌气,一直拖着琵琶美眉的手也松开了:
“白发红颜,一见霉三年!近日里怎能再去千金坊赌钱,呸呸!真正倒霉之至!”
帘中,竹儿禁不住流下泪来,轻声呢喃着:
“蕊姐姐,你好可怜……”
“店家何在!”
李然眼神掠过小承王的黑脸,开口喝道:
“将这一干人等统统轰了出去!竟敢坏了我等喝酒的兴致,实是可恼!”
双子店小二带着尴尬的职业笑容出现在门口。
鸨儿施礼,轻声道:
“对不住各位贵人,打扰了今晚宴饮雅兴,实在该死,我等这便退下,还望官人恕罪则个。”
轻红却突然道:“慢!”
“妈妈,女儿已厌倦了再作青牌。今日,还请妈妈成全。”
“轻红你――”
“妈妈,你看这世间男人,有几个是真心为我们依依楼的歌舞而来?女儿们吃尽辛苦,每日习歌练舞,操琴填词,一块青牌不染上红,何时才能挣来那许多金银名声,何日我才能成为焕洲花魁?!”
“轻红……”
鸨儿再要开口,却无力再语,眼睁睁看轻红笑着挽孙公子走上席间。
“公子莫气坏了身子,今晚,且让轻红为你解忧如何?”
“哈哈!好好好!”
孙公子回到座上,就着轻红的香馥小手,一气连尽三杯,拱手向小承王爷道:
“王公子,孙某斗胆相求――”
“明白了,下面一干伎人听着,今晚出此门者,分文无有;愿留此处者,加赏十倍。”
小承王淡淡说着,仿佛说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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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章 、夜宴:亥时中(我来买单!)
鸨儿脸一下变得惨白。蕊娘手握被踏过的青帕,似是已无力再带上;听到了轻红的话,一边的舞伎们再无半点顾忌,与身边男宾调笑得愈欢;另一边,歌乐伎们个个垂头丧气,那个抱琵琶的女子还嘤嘤地低声哭了起来。
“走吧。”鸨儿惨然唤了声,半个团队怏怏地收拾东西,准备散去。
“请等一下。”花忆蝶再听不下去,起身动手就掀帘子。
“小姐,别――”竹儿急忙拦阻。
“啊!别――”众小姐眼看自己样貌要暴露在一干下贱人的面前,吓得如同帘外有鬼似地躲避不迭。
花忆蝶挑帘而出,昂首挺胸,步下短阶,走入场中。
灯光下,帘中小姐们三两抱成团呆呆地望着花忆蝶,这个似乎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不好欺负的昔日女伴。
右席上,扶着帘的竹儿呆呆地望着花忆蝶,这个似乎越来越陌生,却越来越让自己感动的主人。
场中央,一干伎人们呆呆地望着花忆蝶,这个似带着凛冽寒意,又似含着一团温暖而来的绝代佳人。这一刻,她们觉得自己的存在完全是一种多余。
左席上,以各种不堪姿势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们呆呆地望着花忆蝶,男人们下意识地想把身边的软玉温香不着痕迹地推开;而女人们则下意识地把自己身上多出的某只不老实的手按得更紧,同时向身边人倚偎得更紧。
“啪嗒”的一声,孙公子的酒杯掉在了桌上,同样滴答而落的,还有合不拢的嘴中,流下的半杯酒。
孙公子身边的轻红试图无视花忆蝶,但发现那个只会流酒水加口水的公子已无法配合她的举动;她再试图直视花忆蝶,以获得一丝平等对决的机会,但发现她的猎物,根本不是她的猎物。更要命的是,她已失去了所有得到欣赏、关注、成名的可能。
这一刻,她想发疯。
李然的表情很奇怪,他呆呆地望着花忆蝶,一方面咽喉耸动,另一方面,又极力挣扎着,想扭过头去看小承王爷的脸。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的颈骨在呻吟。
小承王爷也呆呆地望着花忆蝶,眼中有无限欣赏,无限欲望。
这一刻,他愿意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毁灭他所认知的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她。
时间似乎有些静止。
花忆蝶径自走到鸨儿面前,鸨儿惊艳之下随之而来的是震骇,深深地弯下了腰:
“贱妾见过良人,不知各位良人在此,罪莫甚之,奴等将自行回避,不敢冲撞了良人。”
自惭形秽么?
花忆蝶轻笑一声,拉起鸨儿的手:
“姐姐。”
“啪嗒。”
“啪嗒。”
更多的酒杯掉落声,小承王爷冷不防也差点没把握住手中杯,有点狼狈。
“姐姐,我叫花忆蝶。”
“是,是是花小姐。”
“你们的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忆蝶很是喜欢。”
“……”
“花小姐,你,你怎可与这等女子把手言欢,还,还互称姐妹?!”
一位貌似姓王的公子终于反应过来,推开身边女子,摇头晃脑,一副恨铁不成钢,如果肯回炉,还会有希望的模样。
“正是,良家子岂可与伎人同处?!”
“花小姐,吾不希望见你如此抛头露面啊!”这位边说着,还不着痕迹地擦了把口水。
“扑哧!”
花小姐垂首一声轻笑,顿时几位发言人的骨头都酥了半边:
她在对我笑!没错,她是在对我笑!
“哦,忆蝶倒是有所不知了。请教几位公子――”
刚说了一半,几位斯文人纷纷抢着开口,还要作出施然起身欣然微笑潇洒行礼等高难度动作,实是不易。
“敝人孙元,表字叔芳,现就学云歌书院,前任北院院长大人,正是小可叔父。”
“小生王可,字梦举,家父是云歌城北少司马。”
“在下陈侗,号逸群,略有祖荫,不过良田三千顷,商铺二百家。”
……
花忆蝶耐着性子听完一长串各种装逼的自我介绍,无视一切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讲:
“嗯,请教几位公子,忆蝶刚才握了鸨儿的手,并称她姐姐,这种行为是否不妥?”
众公子一楞,随即一个个沉痛地摇头:
“不妥啊不妥,相当的不妥,不妥之极也。”
出奇地整齐划一,花忆蝶有点好笑,继续道:
“如果一个良人作此行为,外人看来她是否会变得有点低贱?”
“贱啊贱,相当的贱,贱之极品也。”
一位公子趁着酒兴正闭眼摇头晃脑,忽觉得不对,睁开眼看同党们个个满脸杀气地看着他,恍然道:
“花小姐,白某不是那个意思,白某的意思是说――”
“那好,”花忆蝶打断他的辩白,接着道:
“各位公子请继续,”
这位小白公子还没反应过来,“继续什么?”
“哧!”花忆蝶朝他又是一笑。他心中一荡,正自暗爽间,忽听得花忆蝶一声娇喝,饱含无穷的怒意:
“继续抱着你们的女人!喝你们的酒!如果握一下她们的手就变得低贱,那么看看我和你,你还有你,谁比谁更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公子们的酒一下醒了大半,不知为什么冷汗潺潺而下,面前的如花容颜,竟使自己有种想回避视线的冲动。
伎人们望向花忆蝶,这一瞬间,只有感激,深深的感激。
连姚轻红都不例外。
小姐们则很复杂,有欣赏认同,有不屑鄙视,有……
但是,此刻大家的心中都有一个统一的想法:
这个女子不寻常!
几个底子扎实一点的公子,开始聚在一起翻书袋,打算找证据来驳斥花忆蝶,但有人刚提出,往往会被另一人反对掉:这条太重,会伤花小姐的心;这条更过分,你敢说出口我发誓在花小姐面前绝不认识你……
一时间大动静没有,小声音嗡嗡不断,大厅内像是进了一堆苍蝇。
花忆蝶不理会任何人与事,只诚恳地看着鸨儿道:
“姐姐不必为银钱事烦恼,忆蝶愿为你们今晚的精彩表演出资。”
“花小姐,这可使不得!”
“竹儿,可还认识蕊娘么?”
花忆蝶未回头看帘中,只是略偏头,轻柔但又坚定地说道。
竹儿缓缓走过来,泪水不觉滑过面颊:
“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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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壹章 、夜宴:亥时末(小承王的攻击)
“这位妹妹你识错人了,蕊娘,蕊娘不认识你。”
蕊娘颤抖着,匆忙抱起筝转身欲躲在人群中。
花忆蝶不动声色地横步,拦住了她。
竹儿上前,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压抑地小声道:
“姐姐,我是红玉,你的妹妹红玉呀!”
蕊娘大滴眼泪落在筝弦上,却仍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蕊娘从来没有妹妹,蕊娘只认识一个苦命的女子,她已病死,蕊娘每日向转轮神祈愿,但求她来世投个好人家……”
“姐姐……”竹儿上前揽住她的背,已是泣不成声。
“红玉,何苦相认?……”蕊娘也是哭得稀里哗啦。
这一刻,再不去想劳什子良与贱。
这一刻,再不顾及世俗的眼光。
这一刻,只让泪水荡涤自己那因久染尘世,而变得有些污浊的灵魂。
花忆蝶感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身边一干歌伎,纷纷为之动容,个个红了眼圈。为怕再引起宴席上主家的怒火,急忙拥上,以身体遮挡住相拥的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姚轻红嘴唇翕动两下,看了看左右坐着的沉默的舞伎们,想了想,终没再次说些打击蕊娘的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把人得罪干净了,自己日后在圈子里也未必会能讨得了好去。
她骄傲,但并不傻。
两边席上的公子小姐们,见花家小姐握手鸨儿,丫鬟拥抱歌伎,如同会师一般,不由哗然。怒斥行为不检有之,感慨世风日下有之,赞赏性情率真有之……一时场面嘈杂,如同集市上闯进一群兴奋的鸭子。
花忆蝶面容自若,只缓缓转身,将席上每个人的目光逐一对视。
唯独跳过小承王。
看得一半人的声音小下去,一半人的声音刻意地大起来。
于是最后,场中只有喋喋不休的几个人在冷嘲热讽,大多来自女席。
“都给我收声!”
小承王突然喝道,语气凶狠异常,顿时又吓掉几个杯子。
接着,他站起身来,自行下席,两个常随想跟着,被他挥手阻止。
小承王无视一切目光,缓缓走近花忆蝶,脸上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
花忆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下意识舔舔干燥的唇:
干嘛?大庭广众想跑过来抽我?王爷欺负弱女子啊!我,我报警喊差人来抓你!
“本公子的缠头之资,可从不需要女人出的。”
花忆蝶一时没听清,呆看着小承王的脸,于是后者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这才明白过来,对方还是不愿意为此次表演买单。而自己掏钱,更伤他的面子。
大不屑。
“你娘有没有给过你零花钱?你有没有拿出去逛过窑子?”
“你!”
小承王仿佛被触到心底某处深沉的痛,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看花忆蝶的眼光几欲噬人。
她故意不看他:
“花忆蝶虽是个女子,可也比有些男人大方,只听过霸王餐,不曾想过还有霸王歌霸王舞的,多谢少千秀,今天倒也算是见识了。”
怕什么,要抖就抖到底,小承王招伎献娱,以全套服务为理由,强赖费用不签单;另一方面是花家小姐亲切慰问鸨儿,慨然出资扶助弱势群体。
明日两条邸报头条,试看谁比谁更贱?
“本王可以出钱,但是要值得!”
小承王狠狠地说,像是在赌一场气。花忆蝶寸步不让:
“这歌这舞,你说如何不值?”
“歌舞不相协,有形无神!”
看不出这货竟也是懂行的,天启的基础教育实在不错。但这时两人已如斗鸡般地几乎头顶着头彼此瞪眼,以语言互掐,情势不容退却。加上花忆蝶不知为何,见那张傲慢的脸就气得鼻孔不来风,所以继续强词夺理:
“舞是具象,体现恋人相聚的欢乐场景;歌是抽象,表现女子相思的忧伤情怀。这叫蒙太奇――不对,叫时空剪辑,你懂不懂艺术?!”
这样的说法太过未来,小承王的确听得云里雾里,吃惊而生气地睁大眼睛:
“什么具象抽象?什么剪辑艺术?你是说我不懂歌舞?!”
“你就是不懂。”
“莫非你懂?”
“我当然懂。”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像两个不懂装懂的小屁孩在吵架。
“那我不会的,你却会?”
“哈哈,我当然会!”
花忆蝶自感占据上风,无形象地仰天长笑。小承王看着她头上那支摇摇欲坠的发簪,神秘叵测地笑了起来,居然点点头就往回走,边走边抛下话来,声贯全场:
“好!今日我等言谈甚欢,只是依依楼的歌舞实不敢恭维,小王本不欲为此出资。但欣闻花忆蝶小姐擅歌舞,钟乐理,能独解其中妙处。小王自幼好乐,特借杯酒壮胆,求邀花小姐在此为我等或唱一曲动人心弦,或跳一段目炫神迷,只要能令我等折服,我便当场付钱!”
花忆蝶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也瞬间石化。
啊?!
这算不算是陷阱哇?!
系统大神,救救我吧!
小承王回席坐定,重拈起酒杯,挑衅地向神情僵硬的花忆蝶扬起下巴:
“花小姐,汝意何如?”
如你大爷!
小子够阴的呀,步步设套引我入局……我真的生气了!后果你等着!
花忆蝶心头暗誓,毫不相让地直视那个傲慢的光洁下巴。
“此话当真?”
“当真!”
“小姐不要!”
竹儿、鸨儿、蕊娘齐齐地喊,好像花忆蝶是要舍身取悦小承王一般。
“怕什么?跳舞我不会,今天就当是以歌会友了!”
今天也算是豁出去了。抬手招招抱琵琶那妞:
“那个谁?琵琶借我一用。”
拿过来拨了两下,不行,毕竟不是吉他,弦松把位高,找不准调。
这也是花忆蝶前世唯一会玩两下的乐器了,看来下次要找竹儿教自己两手,否则早晚出大糗。
叮叮咚咚,不成调。
女席间有人吃吃地笑。男席上的舞伎们却心情复杂,连帮大爷倒酒这种基本工作都没了心思。
毕竟,宴会主人是在损害依依楼的尊严,而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官家小姐,是在为自己这边争面子。
这种情况,再帮衬着去挖苦她,太不是人了。
她们再贱,也是人。
她们即便可以出卖一切,终有不能出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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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贰章 、夜宴:子时(绝地唱响)
男人们却没想那么多,有焕州第一美人的表演,早胜过金风细雨无数,未来更是与同伴们雄吹的资本。当下也不管身边佳丽们为何态度转为冷漠,只开心地自斟自饮外加互相遥敬,个个都是满脸的兴奋与期待。
小承王一手举杯,一手托腮,笑着看她,眼中有戏谑的神色。
像是在看一只笨拙而可爱的幼兽在愤愤地啮咬笼子。
只要将爪牙拔去,再费些时日调教,就将是把玩于掌上的小宠物,乖巧温驯,只听从自己一人。
看,她终是将琵琶放下了。
放弃挣扎吧,呵呵。
……
花忆蝶知道自己一个人终究是搞不定,咬了咬牙:
“少千岁,此曲需要多人配合,请容忆蝶和几位乐师去别处排练一下。”
“无妨,时间尚早,小姐请自便。”
古代人夜生活不丰富,难得有会娱乐活动,熬个通宵也无妨,反正在座每个人都是官二代富二代,白天也没什么正事可做。
连帘中的小姐们都暂停对花家妹妹的冷嘲热讽,好奇地朝这里望过来,想看她们下一步会如何。
花忆蝶抚着额头,发髻有零乱的迹象:
“鸨儿姐姐,蕊娘,还有你们几位,请过来一下。启禀少千秀,忆蝶还需要纸笔。”
看你还能玩出甚么花样?
小承王下巴一抬,文人随身都带有微型文房四宝,快活楼的小婢女们灵俐地接过,将她们领至隔壁一间不大的空屋,又搬来一张短几,几张木凳,放在房间的一角。
有一两个,还大胆地看了花忆蝶一眼,眼中有温暖。
得道多助。
不一会儿工夫,墨已研好,添饱了笔。
“我只会哼唱,竹儿你记一下谱子,蕊娘你来记词。”
鸨儿颇有心计,喊过两人,耳嘱一番,让她俩过去表演一回,敲着牙板对着席间慢慢地吟唱,一来为盖住此间花忆蝶的声音;二来是避免公子小姐们久等不愉。
加上花忆蝶又是小声哼哼,隔壁屋里什么都听不清,又不能厚着脸皮凑来看个究竟,因此只会越发好奇起来。
中场插播广告,是个不错的噱头,这个鸨儿很有商业头脑,可以考虑……
花忆蝶百忙中仍有灵光一现。
竹儿和蕊娘坐下,边听边分别记录。
花忆蝶唱的极慢,有个别字眼推敲了一下,勉强换成别的,否则细究起来会有问题。
第一句后,蕊娘便已扬起了原本因哀愁而纠结的眉,竹儿也是越写越是惊讶。
其余歌乐伎们不知不觉地围拢过来
等落笔后,鸨儿迫不及待地取过,拼起乐谱和歌词来,定睛看了半晌,不由低呼:
“小姐,真是惊才绝艳!”
这话听得花忆蝶几乎无地自容:
姐姐,这是抄袭河图大大的好不!
“鸨儿姐姐。”
“小姐实在折杀奴家了。”
“此曲有歌无舞,时间有限难度不小,在排练之前,我想对你们所有乐师说几句话。”
鸨儿二话不说,一拍双手,顿时所有的焦点,只在花忆蝶身上。
焦点妹花忆蝶清了清嗓子,看着面前一双双闪亮的眼睛:
“各位姐妹,花忆蝶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但想来,你们在青楼里苦学乐器,为的是在火坑苦海中,用自己的技艺而非姿色身体取悦于人。”
目光更亮,烁动着认同,与对命运的不甘。
“今天,你们将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一首曲调奇特的歌,一种不熟悉甚至有些别扭的演奏方式,一次未曾排练过的双人唱……我知道这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但我想,只要你们愿意帮我,就可以以此机会来证明你们自己:你们可以的!你们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用音乐来获取财富!用音乐来换取自由!花忆蝶拜托你们了!”
期待着全场掌声。
结果没有,不免有些讪然。
但接下来,花忆蝶发现这帮妹子们在用实际行动说话。
缺少音响设备,是不可避免的硬伤,但人的智慧是可以汇聚,可以爆发的。
没有架子鼓,鼓师取出几面大小皮鼓,在鸨儿的指点下,咚啊咚地居然打出了节奏。
看来鸨儿当年也是个实力型的选手。
没有贝司,琵琶师增设一名,蕊娘抱一面式样怪异的五弦琵琶,耐心地和那个小姑娘一遍遍地弹个不休。
没有沙锤,花忆蝶别出心裁地叫小婢女们弄来些米,装进木盒中,让竹儿拿起来抖上几下,倒也有模有样。
接下来是匆匆而就的排练,花忆蝶发现自己的声线比蕊娘略高,只能作主唱。蕊娘拨着五弦琵琶,与她一边边地合声,众样乐器一件件加入,鸨儿指挥若定,但鬓角仍不免隐现汗珠。
生平第一次,依依楼这群长期处于幕后台角的歌者乐师们,在心中油然而升起这样的感觉:
过去宛若行尸走肉。而今晚,自己是在用生命去演奏、去歌唱!
……
小婢女怯怯地第三次过来提醒花忆蝶:小承王催问何时能听到歌声?
同时汇报观众席的情况:女客又走了两位,男宾倒是全部幸存,不过或醉或困,半数已东倒西歪,李然公子吩咐舞伎们又跳了一支舞,小承王唤厨房备醒酒汤,并要求重重放芥末和青蒜。
辣不醒他们就辣死他们?
这家伙真够狠的。
花忆蝶长吐一口气:
人力有时尽,看天意吧。
“鸨儿姐姐,时间仓促,我们现在便过去。各位,这次无论成败,花忆蝶都会尽早奉上银钱,绝不食言。”
“小姐千万别如此称呼奴家……依依楼今番连累了小姐,已是愧无己地,怎敢再让小姐破费?”
花忆蝶越过拼命摇头拒绝的鸨儿,看到众歌乐伎眼中的跃跃欲试,果然是常熬夜的,不见有什么疲色。
“这笔钱我一定要给,不是为了你们之前的演奏,是为了谢谢你们,为我一人的表演,付出如此辛苦的努力!我知道这样做很俗,但是无论如何――谢谢大家!”
她未按礼节――实际也不知这种上对下的场合该怎样施礼――深鞠一躬。
鸨儿先骇然,再一跺脚,带着众人齐刷刷跪下:
“奴婢们谢谢小姐!”
很多人紧握乐器,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刻,泪水只为感动而流。
这一夜,注定与众不同。
这一世,被侮辱,被歧视的灵魂,将要正视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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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叁章 、夜宴:子时中(处子秀)
小承王终于叫人给自己换上清茶。
酒,是喝不下去了,再醇美甘冽,也积得胃里阵阵翻腾。
想用拖字诀么?
他不快地哼了一声,正想是否命人去作第四次相请,还是自己亲自出马去看那迟迟不到的花小姐是否已哭得梨花带雨时,门开了。
花忆蝶带着那帮乐师歌者,鱼贯而入。步伐坚定,表情更坚定。
小承王的常随们狐疑地交换了下眼神,看着她们视死如归的模样,真担心她们是否是来行刺王驾的。
有两个已开始伸手入袖去握什么,结果被自己的主人回眸冷视,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鸨儿上前先施礼,再中止那有气无力的清唱,无人出言反对。上到小承王,下到男女宾客,早已就对这个提不起兴趣。
甚至听得有点头大。
花忆蝶别出心裁,指挥一干乐师们坐在场中,面对左席,排成两排,完全照搬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范儿,只是场面差了许多。
男宾们一下清醒了:
“乐伎如何布置在舞场正中?既无舞伎,便该偏坐于堂下击弦献听。这般架势,难道还是载歌载舞不成?”
有人发问,不过倒不是出自于什么恶意,因为除非自弹自唱的独奏,天启从未出现过像这样听众与乐队面对面的舞台。
女宾们更是不乐意了:
“不公平!为何要将背对着我们!”
花忆蝶大感头痛,伸指向小承王勾了勾:
过来说话。
小承王居然真的过去了,带着落满一地的眼球。
主君!节操何在啊?!
常随们悲愤地想,个个大感无地自容。
他却是一脸的无所谓,再次与花忆蝶咬耳朵,摇头又点头。
正当所有人都快看不下去时,小承王击掌:
“左席听着,全部过来,背向席地,坐在右席三尺之前!”
众人听得大概明白,这是要将观众列为男前女后的两排,以便观看乐伎们的表演,同时为官家小姐们让出视野。公子们个个窝火,但王驾威武,不敢违抗,只能忍气吞声地服从。
好在天启风气开明,文人士子多浪漫,也不在乎席位正或不正这些陈腐规矩,于是乱哄哄地坐在小婢女们临时提供的软垫上。自有些个随遇而安的家伙,趁机还不忘向身后珠帘内的小姐们飞几个闷骚眼神,摸几下小婢女的惊慌小手,倒也颇为得趣。
姚轻红等舞伎们也过来,挤在两侧角落里站着看。头一回当看客,多少有点兴奋地对乐伎们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小承王才不管挡不挡后面人的视线,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一张小凳上。帘后的女子们却偏往他这里聚集,不时一声娇笑传出,听得左右公子们意马心猿。小承王却不为所动,只看着花忆蝶将乐队集体调头,转而面向右席,又向两个小婢女嘱咐了几句,最后看向自己。
两人眼神交流,居然很有默契:
我这边可以了。
我这边也可以了。
那还等什么?
等你的命令呀。
小承王气结,闷闷挥手:
“花小姐,吾等静聆妙音。”
花忆蝶高端大气地颌首,向观众席致礼,然后走出门外。两个小婢女将门口处两盏灯取下灯架,提着随她一同离开。
什么意思?
包括小承王在内,众人正在惊疑间,乐声缓缓响起,伴着一个刻意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声笛,
枉将芦花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来复去。”
依然是蕊娘在唱,小承王爷皱起眉正欲出声,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
“斜屏半倚拉长了光影,
重彩朱漆斑驳了画意,
……”
花忆蝶缓缓走进来,左右各有一个提着灯的小婢女,亦步亦趋。
她并未走位到这个草草划定的舞台正前方,却在乐队后面缓缓信步,不时停下,边唱边对身边的某乐伎比划一番:
或以袖虚拂过对方的肩,或痴痴地凝望对方的背影,或哀惋凄切,或欲走还留。
虽不是舞蹈,但却是一出活色生香的舞台剧。关于这种表演方式,乐伎们已被提前告知,所以仍在忘我地吹拉弹,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
一出纸醉金迷闹剧,
一袭染尽红尘的衣,
唱罢西厢谁盼得此生相许。
……”
毕竟有几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公子小姐,观众席中交头接耳声不断,所有人的眼中满是异样光采。连伺立在角落里的鸨儿,也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会失声惊叹:
排练时只觉得词曲秀雅别致,没想到出来演时,竟会是如此动人心魄!
终于,花忆蝶示意小婢女提灯站在后面,独自一人漫唱着来到乐队前方:
“……
衣香鬓影掩过了几声叹息,
冷眼看过了霓虹几场别离。
……”
两句华丽的花腔,再加上一个不甚专业的水袖。
火候差不多了吧?
在没有京剧的这个时空里,这两句、这身段,自信能雷翻一片人海。
果然,有观众不受控制地倒吸冷气。
雷公助我!
花忆蝶更来劲了。
小承王也未能幸免,他的瞳孔有放大的迹象,一霎不霎,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像是要把这个绝代风华的身影铭刻进自己的记忆里去。
“……
她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
她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
她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静静合衣睡去,不理朝夕。
……”
最后一段唱词,在排演时花忆蝶决定掐掉不用,因为她想用霸王别姬中的高难度动作:旋舞卧鱼,来留给观众最强烈的视觉震憾。
咬牙起舞,旋转,拧腰,侧卧,仰望,一气呵成。
地面顿时盛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虽然这具身体很柔软,但超负荷的运动依然让她听到某处关节在呻吟。
花忆蝶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痛啊!
曲毕,余音袅袅。
一片死寂,观众们全然陶醉在艺术的魅力中。
忘了歌者曾有两处跑调,忘了乐者曾有三次漏弦。
因为这曲这词这意境,加上花小姐眼角晶莹的泪水,实在太美。
“啪!啪!”
小承王带头鼓起了掌,顿时全场激活,采声大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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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肆章 、夜宴:散席
姚轻红看出有几处动作走形,本想指出,但见左右自己的同侪兴奋得个个俏脸通红,拍红了巴掌,知道势不可为,只得跟着悻悻鼓掌:
“真好啊。”
“小姐!”
竹儿放下简陋沙锤,涨红着脸跑过来:
“您看!他们都在喝采!我们赢了!”
“竹儿……”
“小姐,小承王已起身向乐伎们点头致意,您也快起来还以谢礼吧。”
“竹儿你拉我一把……”
“小姐你怎么了?”
“腰……我的腰快断了……”
……
正当竹儿拉着花忆蝶狼狈不堪地试图站起来时,小承王挥手,男宾再回归原座。
那个孙公子文才竟也不俗,不知何时已一本正经,在身前地上铺好纸笔速记曲词,一边吮着笔一边习惯性地摇头晃脑,墨水染得一嘴乌黑,却尤浑不自知。此刻还在不住地咂嘴回味着。
姚轻红此时看他的眼神只有绝望。
“花小姐唱得实在太好。曲奇词佳,实是上品。小生斗胆相求,这个,可否再来一遍?”
孙公子咧着一口黑牙,恬不知耻地问。
这下,连小承王都恶狠狠地看他,他却忘我地继续道:
“中间尚有两句,听得不甚清楚。”
花忆蝶龇牙咧嘴地正在让竹儿为自己揉腰,仍不忘嫣然一笑:
“可以,不过呢――”
她向小承王爷抬抬下巴,摊出一只小小玉手,在灯光下晶莹如脂:
“先给钱吧。”
……
再次骇然与二度冷场。
原以为双方都可以就坡下驴,结果发现这世上真有敢伸手向王爷要钱的人,这辈子让自己见到了,也是一种运气。
有几个舞伎鼻子一皱,试图向这种恃宠而骄的行为表示轻蔑,但气氛太过压抑,她们的鼻子终于没有场中那只手大胆,只敢轻轻地出了口气。
音量之小,还不如一次垂危者的呼吸。
孙公子总算醒悟过来,抓着那张速记的歌词缩起脑袋,再不敢作声,像一只被台风警报吓破胆的老龟。
习惯迁怒于人的小承王,此时心中早已将那孙公子凌迟了千遍,面沉似水地道:
“花小姐的歌舞,令人叹为观止。至于伎者们的器乐合奏,曲中虽有零乱杂音,偶现不足之象,但念在仍是匆匆之下而成,已是十分难得。小王准赏!”
虽然名义上是篾片李然叫过来表演的,但显然小承王没有让他掏腰包的意思。自有常随取出钱囊,递于鸨儿。
鸨儿接过谢恩不迭。舞伎们也没脸再坐到公子们的身边,个个垂头丧气地站在眉飞色舞的一干歌乐伎旁边,前后反差巨大。
这顿饭耗时长久,再吃下去,就该上早餐了。客人们识相地纷纷告辞。小承王快活楼前一一拱手相送,以示亲和臣民,礼贤下士。
门外,小承王在话别来宾;门内,花忆蝶也在接受今晚献艺的歌舞伎们临走前的谢意。
若不是两人偶尔远眺彼此的表情都是咬牙切齿,这番场面倒有几分像一对新婚小夫妻在喜宴后送客人。
一时间,里外相映成趣。
大门外,催马鞭声起;大门内,竹儿在一隅依依不舍地与蕊娘告别。
“姐姐,红玉现在是花小姐的丫鬟竹儿,今日能与你重逢,竹儿心里真的欢喜。”
“竹儿。”
蕊娘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她早在排练时已戴上那方青帕,此刻又轻轻摘下,为竹儿系在项间,身形矮了一头的她看起来更像个温柔的妻子。
“竹儿,夜凉如水,莫要着凉,你多保重。”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大厅接受众人――主要是歌乐伎们的告辞礼的花忆蝶,点点头微笑道:
“不过,有这样的小姐,竹儿必不再受苦楚,蕊娘终于放心了。”
“竹儿只是舍不得姐姐……”
两人执手,无语,分开。
蕊娘抱起身边琵琶,来至花忆蝶身前,像同伴们那样深深躬下腰去。
花忆蝶机械地重复还礼动作:
这个女子音域很宽,又熟悉各种乐器,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这位风尘艺术家款款地出门。
等竹儿走近自己身边,这才发现快活楼里只剩下自己这位客人。
于是大感不妙:
小心被某个恼羞成怒的家伙堵在门里哇!
……
“多谢少千岁款待,我等告辞了。”
花忆蝶借口腰痛,像个男人般地大咧咧拱了拱手,拍屁股作势欲走,同时静待对方下一波的攻势。
开玩笑,这货本来就不像是个大方的主,至于谢谢他今晚破财的话,提也休提。
说多了都是他的泪。
眼角余光中,发现小承王既没说什么,更没作什么,只是颌首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君王致下臣的礼节。
没有任何情况?
有点意外,不过――
太好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花忆蝶以光速逃窜,反应略显迟钝的竹儿差点跟掉了自己的鞋。
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离去,小承王脸上似笑非笑。
五步外,李然半晌才收回目光,上前向他施礼道:
“少千秀,那位轻红姑娘倒是不错,可要把她留下来伺寝?”
小承王目送马车离去,微微摇了摇头:
“‘枉将芦花作红玉’……再去向焕州所有贵族子弟说一遍:高翼只想要一名女子,觊觎者皆吾敌!”
“……是。”
李然躬身,领命而去,此行不带任何随从的他,背影有些孤单。
天启的春季昼夜温差颇大,子午之交时分,仍有北地传来的寒意。
夜岚起,小承王高翼身后立着六名常随,如墨色屏风般寂然,任风吹动衣角猎猎。
“你是我的。”
他自语。
同时,在内心对自己下了一道狠厉的命令:
无论何种方法!
……
蹄声得得,有节奏地击打在云歌城东主干道的青石板上。
晚风吹散暮霭,苍穹上洒落下几束星光,照亮归途。
马儿也禁不住熬夜,耷拉着白天里不可一世的马首,一步步地拖着马车往温暖的家走去。
花忆蝶强打精神坐在香妃榻上,脑袋也如车外的倦马般,一点一点学小鸡啄米。惺忪间注意到竹儿正搬着小凳子坐在榻前,以手支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感觉现在的竹儿不复以往的妖娆妩媚,倒像是放大版的梅儿,一副小女儿的憨态。
“竹儿,你看我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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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伍章 、大生意
“小姐,竹儿今日才相信,您真的是这个世上最美的人。”
“傻丫头。”
“兰儿和梅儿,一定也是这般想法。”
“……别夸啦,我会骄傲的。”
“竹儿说的是真话……”
花忆蝶突然没了倦意,举帘向车窗外眺出去,透过已经稀薄的夜色,仿佛看见门房里捧着脑袋打盹的梅儿,小楼上端着一杯茶枯坐的兰儿。
知道有人在等候自己的归来,这种感觉,真好。
家已在望。
……
云歌城西,依依楼。
天已亮,她好似还未完全从梦中醒来。
那首动人的词,那曲美妙的乐。
还有那张如画的容颜。
自问识尽天下人,却从未对其中一个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欣赏、赞叹、羡慕、自卑……不觉已然对其五体投地。
扪心对镜:自己是否已老?
镜中人不语,似笑,又似在悲哀。
她拈下一丝半白鬓发,看了良久。
直到敲门声响起,陈小燕在门外喊:
“姐姐,有人送信来。”
信?什么信?
何人会送信给一个青楼里的鸨儿?
匆匆梳理三两下,与陈小燕一先一后,出房门,拾级下后楼,穿过中庭,来到前楼大厅。
这是青牌姑娘们最怕来的地方。
幸好是白天,临近中午时分的依依楼内,后楼仍在一片酣睡中,而前楼里旧客多早去,新客尚未至,未遇到任何醉酒男人的非礼或骚扰。只有一两个趿着花鞋,披着男人袍子的红牌女,拎着水吊,打着呵欠下楼去厨房为留宿的恩客打热水,见了自己也是爱理不理地淡淡一声:
“徐妈妈好早。”
“早。”
她一概还以点首示意,客气而疏远。
谁羡坐听雨打蕉,销金本为倚窗招。
依依楼本是焕州首屈一指的大妓馆,青红两牌分开,各行其道,青牌卖艺不卖身,红牌反之。这也是沿袭自前雍的传统。
奈何一切都在改变,随着几家同行取消青红牌制度,竞争开始激烈,依依楼的门槛开始日渐冷清。
如果别家的妓人,可以兼作陪酒、献艺、侍寝,而价格只有依依楼某红牌一宿之资的一半,试问天下寻欢客将作何选择?
哪怕姿色稍逊、歌舞平平,也足以动摇这个古老行业的铁则。
于是后楼的房间越来越空,更多有一定才艺又放得开的女子搬到前楼,一夜间转成红牌。依依楼的门庭前又多起了车马,但青牌的生意一落千丈,最终变为要仰红牌们的鼻息才能得以生存下去的地步。
她不由自主地停步,看着那两个熟悉的背影上楼,回忆起昔日她们在自己的指点下青涩拨弦的场景,心中黯然。
来到门口,见送信人正和守门龟奴聊得前仰后合,不禁一楞。
“这位大姐,可是依依楼的徐妈妈?我家小主人请您往左近的茗风茶舍一叙。”
来人年纪很轻,青衣小帽,家丁打扮,眉眼笑容可掬,口齿便给,言语客气,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推辞的感觉。
“你家小主人?是谁?”
……
“是我。”
花忆蝶含笑站起,先招呼手足无措的她坐下,吩咐侍立旁边的竹儿倒茶,并让兰儿安排茶博士再上几碟豆干、瓜条等小吃,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问道:
“姐姐贵姓?”
“只恐贱名污了良人的耳朵,奴婢徐晚晴。”
也不知怎地,见了这个娇小玲珑的官家小姐,竟有如红牌初次接客般的紧张。
“徐晚晴。嗯,姐姐的名字真是好听。我叫花忆蝶,你只管叫我忆蝶便是。”
“奴婢怎敢?花小姐千万莫要这样,奴婢实在生受不起。”
两人寒喧了一会。
至于昨晚快活楼中的表演,心照不宣地都是只字未提。
开玩笑,官家小姐帮歌乐伎挣银子,一个降身份,一个不专业。
说出去彼此脸上都不光彩。
至于夜宴中的人有没有嚼舌头的,只能看小承王对花忆蝶的重视程度,以及他对那帮男女的控制能力了吧。
越来越没啥话题可以聊下去,花忆蝶决定单刀直入:
“敢问姐姐,那青楼中的青牌和红牌,两个团队,平日里却是如何运营?”
“小姐,奴婢没听清,可否请再说一遍?”
团队、运营,徐晚晴听得似懂非懂。
“咳,就是青牌的一群人,和红牌的一群人,平常各自如何做生意?”
徐晚晴擦汗,这小姐真是天真直白,搞得自己这个老江湖都脸红。心里也不禁暗自奇怪,难道面前这位天仙般的人儿,居然对这个行业有兴趣?!
“回小姐,依依楼分为前后两座,分唤作青衣楼和彩衣楼,青衣楼挂青牌,以歌舞曲乐为营生;彩衣楼挂红牌,以,以那个为生……”
徐晚晴实在不好说出口,偷觑花忆蝶,心中害怕已极,只想求面前这位小白千万别再问下去了,不然传到外面,被当作教唆千金小姐学坏的淫媒,必是罗指刺青的重刑。
“青衣楼的生意,可是不大好吧?想来在贵店中的地位,也在彩衣楼之下咯?”
“是,是是。”徐晚晴不住地以帕拭额。
天气好热。
“徐姐姐可否想过转行?”
手帕在额间停住,心中掠过一丝阴郁。
“回小姐,有些事情,青衣楼的女儿们却是终不愿去做的。”
徐晚晴淡淡道来,虽是语气轻柔,却坚定不移。
花忆蝶点点头,赞许道:
“好,忆蝶果然没有看错,徐姐姐是个好人。你的歌者与乐师,应当庆幸有你这位妈妈在,才能免致彻底落入火坑。”
竹儿虽入青衣楼时间不长,但徐晚晴对自己也曾多有照拂,此时虽侍立小主人身旁不便说话,也向这位昔日的前辈加领导投去尊敬的目光。
每个青衣楼中的女子都知道,徐妈妈会回护她们,像母鸡用双翅保护自己的小鸡,不被天空中危险的猛禽叼走。
若非当初某些原因,加上自己实在习不了筝法,竹儿也会是那不大但温暖的羽翼下的,一只卑微却安全的小鸡。
“小姐说哪里话来,奴婢只是为依依楼尽些本份。”
“诚然如此,但仍善莫大焉。不过,今天我所指的,并非是要你们去做那些违背意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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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陆章 、天启合伙人
花忆蝶也有些脸红,但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苦命的女子,再不好意思,也硬着头皮说开了。
这也是独留竹儿在身边,却把向来紧随自己的兰儿安排到门边听候的原因。
兰儿也算是温室的小花一朵,要保护她不受这类听觉的污染。
徐晚晴再次楞住:
不做青牌,也不做红牌,那却做什么?
若非花忆蝶对青衣楼有恩于前,几乎怀疑她是为消遣自己而来。
花忆蝶笑笑:
“你们可以唱我为你们提供的歌。”
“花小姐真的愿意将你的曲词送给依依楼?”
花忆蝶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
“错,是单送给你们青衣楼。”
“太好了!我们不知该感谢小姐才好!”
徐晚晴喜出望外。
心中何尝没有起过向花家小姐索取曲词来,在青牌中练习的念头。
只是,如何开得了口?
文人雅士,或有填词赠红粉的癖好,但一来这等有才华又偏喜欢逛窑子找灵感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二来若无美貌颜色,并作一番枕席相荐,岂有佳作相赠的好事发生?
实在矛盾得很。
好容易遇上花忆蝶,宛如见到天上落下一颗大救星,一曲什么《第三十八年》的歌,唱得荡气回肠。
青衣楼已有排练合奏的经验,初得其中妙意,如能勤加练习,必能在以后的声色场中抓住机会,再获青睐。
但以花忆蝶官家小姐的身份,让她苦于无法开言相求。
现在人家主动赠送自己,实在是意外中的美事。
接下来,花小姐还承诺:将陆续提供一批质量不下于之的歌曲,甚至舞蹈。
徐晚晴正幸福得快要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里时,花忆蝶又抛出一句:
“此外,建议青衣楼可以改行做大型演艺场。”
“?”
徐晚晴一脸的问号,花忆蝶知道她不可能有这些概念,便耐心地向她灌输自己初步构思的解决方案:
青衣楼的当务之急,是要改变以往只靠着客人下订单,在依依楼的包厢或在外面酒楼中献艺的单一模式,转为主动地去设计与安排一系列歌舞节目,定期定点地表演,从而销售自己独有的文娱服务。
这样做,一方面是识别市场需求,划分消费人群,把真正喜爱艺术表演的人从顾客群中区别开来,吸引过来;另一方面,创造市场,并抢先占领市场高端,推出属于自己的娱乐品牌,为自己的彻底独立奠定基础。
花忆蝶说完这些已是口干舌燥,竹儿过来为她续茶,眼神中满是崇拜。
虽然徐晚晴终于听懂,但她的脸上,却仍是疑问多过欢喜。
这很好,说明这位大姐是个稳重的人,有点保守,却好过冲动型的。
花忆蝶再接再厉,鼓励她提出疑问。
这才知道她的主要问题是两点:
第一,这和伶人唱戏有什么区别?
花忆蝶解释之余,自己也反过来了解到很多民俗类信息:
天启有前朝流传下来的戏曲表演形式,称为未央剧,流行于今日的漠州尘烟堡,之前的一代盛京:未央城。
未央剧主要是演绎一些古代的才子佳人故事,多为单折曲目,两人分饰小生小旦,咿咿呀呀地和着牙板的节奏清唱。
后经由不少文艺创作者的加工改造,将规模扩大为三幕剧到五幕剧,唱段间添加人物的道白,故事的表演相对完整了不少,角色方面,也增加了末与丑。
末角饰演中老年男子,在剧中多为棒打鸳鸯的老爸或是一枝梨花压海棠的大反派;丑角则以插科打诨,增加笑料为目的,不是猥琐的穷书生,就是大反派的蠢笨帮闲。
这种千篇一律的戏,一生看一部就够了!
花忆蝶不由得为天启百姓们的业余文化生活感到悲哀。
要不要干脆把戏剧也一起拿下算了?
想想还是不妥,一来徐大姐底子薄,扛不起多元化经营的先期成本;二来凭空多出竞争对手,实在好没来由。
果然,徐晚晴在理解了自己将不会与伶人抢饭之后,也松了口气。
第二个问题:是否会有人愿为这样的表演而欣然解囊?
她说的有些支吾,边问边打量着花忆蝶的表情,生怕伤了这位美丽恩人的心。
花忆蝶知道自信不可能一蹴而就,便提出:
先试营一个月,看收效如何,再图将来。
徐晚晴接受了。接下来,双方讨论商业操作的细节事宜。
依依楼的老板是几个幕后大股东,日常生意管理由彩衣楼的当家肖妈妈负责,作为青衣楼当家的徐晚晴从旁协助。
这种方式想来让徐晚晴也在平日里受了不少的气,由此养成了有些懦弱的性格。
花忆蝶的本意是劝她直接把队伍拉出去搞个改旗易帜,收入照常按例上缴,反正从古到今,董事们都是只看财务数据的主。但既然定下来是试验田的节奏,先期投入就得尽量减少。
在彩衣楼的一楼大厅里开演?
看徐晚晴的一脸为难,估计肖妈妈会随时携红牌女儿们暴走。
两人对坐沉思半晌,花忆蝶无形象地一拍大腿,吓了徐晚晴一跳:
“快活楼如何?”
“好是再好不过。只是快活楼的包厢费用之高,却在云歌城中是数一数二的。”
花忆蝶摇头:
“我们非但不用出资,未来或可在快活楼身上挣一笔。”
“小姐,这又是为何?”
花忆蝶不语,只看着徐晚晴的眼睛,让她自己寻找答案吧。
作为我的天启合伙人,你除了要有自己的原则,更必须理解与领悟我的思路,步调与我保持一致。否则,在这种信息传递相当不便利的时代里,未来大家的路,都会很难走。
看徐晚晴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花忆蝶知道,对方已经通过了这次小小的考验。
“奴婢明白了。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向快活楼提出免费为他们当众献艺,只收食客们的赏钱。至于未来生意好了,自有百家来求,快活楼必会反过来给我们常驻那里的车马之资。”
徐晚晴的脸上绽放着光彩。
花忆蝶露齿,举起茶杯,祝酒般遥敬了一下:
了不起哦,聪明的徐妈妈。
只要努力,青牌妹子们脱贱从良的梦想指日可待,至于以后――
未来的天启第一娱乐大鳄,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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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柒章 、原动力
徐晚晴执意将花忆蝶送到茶舍外,主宾颠倒,却非此不足以表达她的谢意。
和她隐然流露的誓忠之心。
花忆蝶知道,自己又收获了一个长期的朋友。
竹儿留在此处,除了结账,还会与徐晚晴进一步蹉商,并笔录形成纪要性文件。
联络方式:毕竟要掩人耳目,竹儿与徐晚晴认为义妹的陈小燕将周期性在此茶舍接头,互相传递信息。至于为何不指定竹儿最亲密的朋友蕊娘,是因为她作为青衣楼声乐教习,日常工作繁重,脱不开身。
分成方式:徐晚晴多次提出平分,但为了自己的良心,花忆蝶坚决要求自己只保有一成干股,收益超过百两银子后,再提分账的事。
……
花忆蝶带着兰儿先乘马车回家。
眼看天色不早,再不撤退,势必又是一番盘问。
父亲每日在州牧署中处理公事,母亲为自己的婚事正四处奔走。自己因此才能够得空溜出来,才有机会安排与徐晚晴这次历史性的会面。
说来有趣,爹娘既为自己找不到对象急得上火,一边却又怕自己提前搞定此事。
莫非是怕外面坏人多,自己婚事未搞定,倒先被哪个无良的小子搞大了肚子?
花忆蝶恶趣味地自我调侃着,脑海中却想着一个人。
那个机灵的家丁花贵全,今天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于花忆蝶身边全都是女将,不便前往青楼邀请徐晚晴,所以灵机一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叫梅儿唤花贵全前往花厅,嘱咐他为自己办一件事。
前往一个地方,去给一个人送口信。事属保密,务必不能外泄给任何人。
此人是否会一开始就惫懒推托?是否会在日后乱嚼舌根?
花忆蝶心中殊无把握。
结果花贵全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
他只看了小主人一眼,判断出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便收起以往的嘻皮笑脸,主动指天立誓,绝不吐露一个字。
接下来,他在问清楚送信人的住处与身份,以及口信内容后,神色不变,并没有表现出半点讶异之情。只说将向现任临时二总管的花巍亲随,年长而稳重的花富申请假外出,理由是小姐下令让他去快活楼,找丫鬟失落在那里的一支雀尾钗。
然后施礼便走,从容不迫地出了花厅。
花忆蝶心中从他的印象陡然上升一个台阶:从原本那个有点贱贱的,却不算讨人厌的乐观、开朗的普通员工,到一名服从性高、领悟力好、执行力强的骨干级员工。
不拘一格降人才。
如果自己有权利,能让他走出花府,为自己的事业去开疆拓土,那该有多好!
可他是一名奴仆,一名自生下便随主姓,成年后便被烙上太寒山的印记,签了死契的奴仆。
如果无家主的手令,他只身出不得云歌城;如果无家主的许可,他在府外逗留时间不得超过半天。
否则,将面对的是天启缉奴司的罗网,以及严酷的奴律之罚。
遗憾,但在当前,只得作罢。
花忆蝶悻悻想着,同时在马车上向兰儿介绍了一下今天与青衣楼代表的商务洽谈内容。
对于视作自己分身的乖兰儿,不需要有任何隐瞒。
更重要的原因是,花忆蝶发现身边还缺少一名理财型角色。梅儿太小,竹儿已负责外联,只能将兰儿培养成为内务人才。虽然这两人性格一动一静倒也算适合,但商业能力尚未经历考验,加上与自己日常衣食住行的关系紧密不可分,都不是可以甩出去任其大展拳脚的职业经理人。但在当下,人力资源严重短板,只能以手头的丫鬟们拼凑成临时班子。
真想仰天长啸一声:
主公我缺大将啊!
从上次田庄归来之后,花忆蝶就开始考虑寻找适当的机会,着手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其目的,一来是痛定思痛,让自己所依赖生存的家庭摆脱单调的农业经济收入模式――据后来了解到的,花家在天启几个州郡也有棉麻布匹的加工与销售等作坊式工厂,规模并不算大;二来是为了自己可以积累一定资金,从而可以调动资源,收集信息,去寻找同时穿越过来的其他人――尤其是雯雯。
不知为何,她的形象在脑海中渐渐淡去,但思念却仍是那么地深。
寂寞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犹如凄苦的酒,凝噎在喉头,灼烧在心头。
你在哪里?
我想你。
虽然已没有资格再去爱你。
但我依然爱你。
即使我已不再是我自己。
……
转眼已到家,赶车老李伺候主仆两人下车进门后,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一吊钱,喜气洋洋地卷起鞭梢,往后衣领地一插,牵过缰绳就迫不及待地往通过马厩的偏门走。
喝酒去罗!
至于今天小姐命自己驾车到哪里,去见了谁――
年纪大了,两杯下肚后踏实地睡上一晚后,居然会什么都记不起了。
呵呵。
……
兰儿哪里知道花忆蝶所想的那些伟大心思。她在今天早上知道了夜宴的情况后,非常遗憾未能随行,有缘一睹小主人的风采。见花忆蝶低头前行,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只道她还在为什么“启动资金”的事犯愁。温言劝慰道:
“小姐莫烦恼,银两若短缺,兰儿可以代您向几位表少爷相借,想来必可筹措到一些。”
“我不想扯上他们,亲戚关系就够了,再加上生意关系,更容易缠夹不清,就算他们想送我钱,我都不会要的。”
“那小姐你――”
“我,啊哈,我在想那花贵全是否忠实可靠。”
明显有点口不对心,老实的兰儿却未察觉,仍认真地回道:
“小姐放心,兰儿在东院找梅儿时,曾遇到浣衣奴李翠娘。兰儿多了个心眼,故意问她那花贵全人品如何。本以为上次,她被……”
兰儿的脸有点红,花忆蝶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提那天看见花贵全偷袭得手,吻了李翠娘的事,便点点头:
“看起来是有点浮滑无行。”
“不过李翠娘自己虽说口里骂他个不休,但仍夸他是个表面油腔油调,心地却善良温和,而且聪明可靠的老实人,旁边几个仆妇也都纷纷说他的好话。看来呀,――”
“看来什么?”
“众口一辞,料想无假,看来这厮是真的好人。”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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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捌章 、沉默的色狼
花忆蝶见兰儿一脸纯真,便想逗逗她,故意坏笑道:
“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可能:那花贵全是用某种法子,哄得那些女人们开心,才会说他的好。”
“什么法子?”
花忆蝶不答,噘起嘴向兰儿虚吻了一下。
后者果然变成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
“小姐,羞死人了……”
“哈哈!”
主仆边谈边行,不觉来到东院门口。
“你放开她!”
“救命!”
竹林深处传来一男一女两声吵嚷,听起来一个怒不可遏,一个惊恐万状。
怎么回事?
花忆蝶和兰儿互看一眼:
“小姐,我们赶紧回去外院叫――”
“走,去看看!”
兰儿无奈地看着提裙一路小跑过去的花忆蝶,匆匆赶上。
心中在摇头,在轻声自语:
“小姐,兰儿到底还是劝不住您啊,这般不怕危险的样子,日后麻烦只怕更多……您将如何一一得免?”
……
花忆蝶一溜烟来到竹林中,小屋前,连颠掉几支发簪都不自知。
知道也不会回身去拣,自有好脾气的兰儿紧跟在后,作这项日常工作。
看来真的要加强锻炼了,花忆蝶香喘息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看竹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结果看傻了眼。
眼前的这一幕,貌似符合当事人做派,却又在情理之外。
所以,花忆蝶果断地楞住了。
“救命,不要碰我!非礼啊!”
曾经在外院遇见的那个叫做什么三姐的丫鬟,正在拼命挣扎,想从无双花影手中将衣袖抽出。
无双花影看起来气色并不好。
在拯救花忆蝶大作战的那一夜,他因伤造成大量失血,此刻更显得面色苍白,瘦削了许多。只见他站在自己的小竹屋前,薄唇抿得紧紧,一言不发,却紧拉着那三姐的衣袖不放。
正在纠缠的两人旁边,还有那个极品家丁花贵全。此时的他,既不是第一次所见得那副嬉皮笑脸,更不再有上午领命送信时的通达干练模样。
现在的他,面孔涨红,脖颈青筋条条暴起,紧握双拳,面对足足高自己一头且强大无匹的敌人,激愤狂怒,宛如一只失去理智的斗鸡,口中犹自怒喝着:
“让三娘走!你再不放开她,我便与你拼命!”
他的样子,没有半点色厉内荏,看来是动了真怒。
以他的机敏反应,如只是为了打抱不平,顺便为自己谋功劳图赏识,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正如兰儿所说的:出去喊人便是。
虽然已近黄昏,外院奴仆婢女多在厨房活动,一声:来人抓流氓哪,肯定会有大批维护社会安定兼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
为何如此不智?
原因只有一个:动怒只为动真情。
花忆蝶判断出真相,瞬间心中起了共鸣:
冲冠一怒为红颜!男儿当如是!
有智慧又有热血,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已不多见。
且不说孰是孰非,花忆蝶此刻心中对花贵全只有激赏。
或许,对花贵全的这种肯定,也是为了自己在前世中的情场败者身份,鸣一声不平吧。
眼看他真的要冲上去了,下场只有一个:
被秒杀!
花忆蝶不再犹豫,当前第一件事:保护弱者,先拉架吧:
“无双花影!放开这个弱女子,让我来,呃,我的意思是说:让我来问个究竟?!”
汗,习惯性地说漏嘴,该打该打。
“见过小姐。”
花贵全连忙施礼,三姐也停止挣扎,两人都是一脸向小主人求助的表情。无双花影明知花忆蝶已来,却仍紧抓着人家妹子的胳臂不放。
矫情是怎么着?
花忆蝶有点生气,又大声说了一遍。
无双花影深深地望了花忆蝶一眼,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三姐赶紧窜到离开他五步开外的距离,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花贵全方上前一步,想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她却绕过花贵全,来到花忆蝶的面前,颤抖着躬身道:
“见,见过小姐。”
花忆蝶没有忽略花贵全眼中闪过的一丝黯然,她来回打量着由远至近的这三个年轻男女,习惯地抬手摸挲着精巧的下巴,问道:
“怎么回事?”
“这人轻薄于我。”
三姐的声音中还带着喘息,花忆蝶好奇心起:
“怎么个轻薄法捏?说细节。”
“小姐!”
兰儿一听又是这种事情,急急打断。花忆蝶老大不快:
“兰儿你别说话。”
“奴婢是外院的陈小鹃,因家中兄妹四人,奴婢本是行三,所以别人都唤奴婢陈三姐。”
“嗯嗯。”
“奴婢一年前进花府,一直在外院浣衣房做事,平日主子们的袍服裙裤等,都是奴婢和其他人浆洗的。”
“好好,直接讲重点。”
“方才,厨房的富盛师傅说晚餐的料备得不齐,天时已晚,来不及找人再去南市采买,便吩咐我来这竹林里寻找,可有新嫩的春笋。我刚到这里,却见他,他……”
“他怎么了?他有没有给你讲故事?然后拉着你的双手,然后再这样亲你?”
花忆蝶若有所思地问,眼光却狠狠在无双花影的俊脸上打量着:
这就是你擅长的把妹方式吧?
害得老娘都着了道,擦!
“……”陈三姐说不下去,羞得只是红着脸拼命摇头。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
花忆蝶示意花贵全说话。
花贵全犹自愤恨难平,瞪了无双花影一眼,方施礼道:
“回小姐,小奴是外院专司清扫杂务的三等奴仆,名叫花贵全。”
花忆蝶点点头,心中赞许:
这个时刻,还能保持清醒头脑,记得不能透露半点今天的会面之事,因此装出从未被小主人询问过的模样,一切宛若初见,实是难得。
花贵全手指无双花影,继续道:
“方才小奴听见竹林中有人呼救,过来察看,正见到这人扯住三娘的衣衫,意图不轨,正要挺身而出时,适逢小姐与这位丫鬟姐姐赶来相救。”
花忆蝶沉思一会,下巴微扬,正对着无双花影:
你却怎么说?
无双花影唇角浮起久违了的邪邪笑意,正当所有人以为他会作一番辩白时,他却径直转身,入竹屋,关门。
留给竹林中所有人的,只有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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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玖章 、不能说的秘密
怒了!
花忆蝶恨得牙痒痒:
胆敢当众以下蔑上。无双花影,你是脑袋伤得不轻,还是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至于未来,无双花影将因护主不力,而受的四十竹鞭,现在看起来一时竟也合理起来。
骄横不羁的下属需要管束,s级金牌打手更是要调教得伏贴听话,否则忠诚度什么的都特么是废话。
于是强压心火,与兰儿一起好言安抚陈三姐一番,再让花贵全送她离开这里。
花贵全因得三姐无恙,反而劝慰起花忆蝶来:
“小姐息怒,莫若等老爷夫人回来,再将此事禀报他们,由两位主人出面,依花府家规发落此人便是。”
陈三姐在一边低头不语,像是在啜泣。兰儿扶住她肩膀细声安抚着受害人的情绪。
冷静下来的花贵全,提出的建议确实不错,只是气昏了头的花忆蝶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先回去,我自有主张,如需要作证时,会着人来唤你们。放心,我花忆蝶保证:此事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无意间,把花贵全和陈三姐当作小两口扯到了一起。
花贵全像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大喜之下一躬到地:
“小奴多谢小姐!”
他那谢恩的样子,无比积极,分外踊跃,好像真的是一个百姓在向少司牢申诉:不久前自己的妻子被恶棍调戏了一般。
陈三姐却抬起婆娑泪眼,凄然道:
“奴婢多谢小姐,只是他乃血奴身份,深受老爷夫人的倚重,小姐此番为了奴婢的事开罪了他,怕是……”
“我才不怕!你们先走!”
花忆蝶大义凛然,像一个战场上的掩护者。
陈三姐皱着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兰儿和花贵全一通连说带劝,只得无奈地施礼离开。
花贵全再谢而去。
兰儿目送两人的身影,刚回头就吓了一大跳,忙奔过去拉住气呼呼想直接抬脚踹门的花忆蝶:
“小姐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投降!”
“小姐!”
“吱呀――”
竹屋小门自动开了,里面点起一星火光。
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光亮中若隐若现:
“我很累,有话进来说。”
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沉重与疲惫。
进就进,敢动手动脚非踢死你不可!
花忆蝶艺不高胆却大,一头闯了进去。
……
他不是坏人。
眼前乍暗下来的瞬间,她对自己说。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因为太寂寞。
寂寞?呵呵,这是男人的通用借口吧?
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他是有原因的。
你会相信他的理由么?
我不知道……
……你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冒险?
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的花忆蝶,为了心中的期盼,不会再害怕任何危险。
……
兰儿见小主人莽撞地冲进竹屋,心下大急,却不容多想,绣鞋一跺,银牙紧咬,也跟着冲了进去。
却差点撞在花忆蝶的身上。
尽管日渐偏西,但相比之下,屋里仍显得太暗了。若无一盏小油灯幽幽地燃着,这里面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花府中有数不多的几处禁地,是这个高大英俊而邪异的年轻男子独居的地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有少数几人,更没有人敢擅自来竹林附近走动。因为花府家主,焕州牧花巍曾对全府上下奴仆婢女们说了一句话:
“竹屋里住着的人,脾气不太好。如果他主动招惹你们,我自会责罚他;但如果你们敢去撩拨他,出了人命,我只出钱安抚你们的亲属便是。”
这一刻,兰儿终于想起来一些事。
上次小姐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怒拽自己和竹儿两人来到竹屋与他对质。一路上被小主人拖着磕磕绊绊地走,晕头转向地进了屋里,接着小姐一通叫嚷,这人却只是笑着回话,看上去倒是安全无害,却哪里会像有危险的样子。
如今,再次看到这个叫无双花影的男子拉着陈三姐不放,眼中流露出的,却不像是想象中坏男人要欺负女人时,那样恶心的目光。
而是像要把人撕成碎片的,狼一般的凶狠与无情。
那是在南庄的那个夜晚,他拔剑杀人,救下小姐时,都没有出现在脸上的表情。
仿佛多看一眼,血液就会凝固,心跳也会停止。
让人不寒而栗。
让自己一下想起来,这个人的可怕。
小姐!您有危险!
兰儿急得要哭,壮着胆子想上前护住花忆蝶,却听见她在说:
“给个理由吧。”
“为了你。”
兰儿心目中的魔神,无双花影语气却很平静
“为了我?!”
擦,你有没有搞错?
大小姐命令保镖去非礼自己家里的婢女,这得是多变态的情节和想象力啊?!
正当花忆蝶头顶上开始乌云密布时,无双花影又开口:
“这个女人,正是那晚劫掠你的那伙贼人的同谋。”
不止是花忆蝶,连兰儿也像瞬间被雷击中,木然张口。
这是真的?!
兰儿总算反应过来,想去关门,又觉得不妥,一时间行为纠结。无双花影手按在床边的一张竹制小桌上,望着油灯笑了:
“不用关门,我虽受伤,听感犹在,当前周围五丈内,没有人在走动。”
兰儿讪讪地缩手,同时松了口气:
毕竟这件事情,是一个永远不能说的秘密。
花忆蝶那晚被劫,阖府上下的知情者,不超过十个人。
小姐仍是清白女儿身,这是由杏园的宋医娘证明的事实。但世道险人心恶,足以众口铄金,让她身败名裂,一生沉沦。
老爷向包括自己在内的知情人发话:此事若泄,视同奴弑主君,长舌者无论生仆常奴奴仆,一概诛杀满门!
太寒山的家刑不是圣峦六山中最重的,却也绝不是任何人胆敢挑战的对象。
那盆鲜血中的银子,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花忆蝶当然看不到自己身后,兰儿的小脸已有些发白,现在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无双花影,一双秋水仿佛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无双花影也回视,戏谑地扬起唇角,露出洁白的牙。
表情还是那么讨厌,不过眼神,却如山岳般坚定。
是真?
是假?
花忆蝶感觉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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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章 、她
太阳懒洋洋地不肯西下,花府门口仍未响起主人归来的甩鞭声,厨房里却准时升起了炊烟。下人们一边为今天的晚餐忙碌地准备着,一边不忘忙里偷闲地插科打诨,以粗鲁的玩笑和调侃彼此取乐,所为的,只是消乏一天的辛劳。
“啪!”
“哎哟!”
“贼猴儿,让老子再看到你偷吃,非剁了你的手去!”
二厨房的掌勺师傅花富来,长得脸圆体宽,白白胖胖地如同一个大面团,此刻正生气地揪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配菜的耳朵,大声地喝斥着。他的声音洪亮,语气中却不十分凶狠,手上更是故意留了几分力气。
名叫花贵宝的那个瘦得不成形的配菜学徒,提着菜刀歪着肩,配合着富来师傅的拧耳朵动作不住地蹦,引来厨房里一阵嘻嘻哈哈。他反而变本加厉,愈加夸张地苦着脸呼痛不休,连鼻子都一同皱起:
“痛啊痛!富来叔,富来爷爷,您饶了我吧!我这不就是摸了一块萝卜么。看看,才咬了一口!”
“你已过来三个月了,还当这里是大厨房?我们二厨房是什么地方?是给家主们备膳的!”
富来师傅胖乎乎的油脸上浮起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一针见血地指出两个厨房之间的差距。身为二厨房里一员的各位厨师和学徒们,听得都满面红光,倍感骄傲,切菜炒菜也格外劲了。
花富来见众人捧场,于是更加来劲:
“家主仁慈,若发现你这贼猴儿敢偷吃他的锅前碗里,至多责罚几下竹鞭也就罢了;但要是让二总管知道了,仔细须扒了你的皮!”
这句话却没有收到预期中的一片哄堂笑声,只换来众人面上笑容同时一滞。
花贵宝轻轻提醒花富来:
“富来师傅――”
“作甚?”
“那二总管,已经不在了……”
“咝!”
花富来突然想起平奎成已是去向不明,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放开对方的耳朵。这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都不去做事,只顾着闲聊不成?”
“富盛师傅!”
众厨子纷纷招呼着,来人正是莲婶的丈夫,二厨房管事花富盛。只见他面色黧黑,年逾五旬,与众人一般的青衣装束,却在家丁的小帽之上,再裹了一块干净的白布,以示身份的不同。
他叹息,朝一脸紧张的花富来挥挥手:
“去看笋熟了没有,若是过软,那道三宝烩鸭就失了脆口儿啦。”
花富来应声去看锅,身后的花富盛又是一叹:
“我们是花府的五味奴,是二厨房的厨子,为家主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汤水才是本份,至于厨房外的事情,大家需记得少听少知,更要少说才好。”
见众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他又掏出一物塞在花贵宝的手中:
“猴儿,饿了拿这个先垫垫……这里的案上所有都是主家的,再香也不能落进你我的肚子。听话,啊?”
花贵宝怔怔看着手中半个粗麦饼,又抬头看着花富盛慈祥温和的目光,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
“富盛大叔……”
“不好了!富盛师傅!”
角落里传来花富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众人询声望去。
只见掌勺师傅花富来端着一口犹在突突翻滚的开水锅,胖脸已扭曲作一团:
“笋,笋不见了!”
“什么?!”
花富盛骇然。
……
再拐个弯向前,便是东院的角门。
“三姐,你听我说――”
“我不听!”
“三姐!小鹃!”
花贵全紧赶两步,拦在陈三姐的面前。
两人一路匆匆而行,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让开!”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明白又如何?”
陈三姐回避他炯炯的眼神,笑容中有些不屑,有些凄凉:
“难道要我嫁给一个背上带着烙印的奴仆?难道我要让自己的孩儿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再给天启的贵人老爷们作牛作马?”
“我……”
平素伶牙俐齿的花贵全一时语塞,过了一会,黯然道:
“我是雍遗,世代为天启奴是我的命。身为雪族的你却不同,想来定是走投无路之下,才签的这卖身死契。”
“呵呵。”
陈三姐轻笑两声,举头去望天际的一抹火烧云。那娇美的侧脸,白皙的脖颈,看得花贵全痴然。
半晌,听见三姐幽幽道:
“我本称丁,父亲是焕州草见城的一个没落书生。他本来才华有限,却偏偏狂傲自负,以为天下无人是其知音,终日抱膝坐在草席上效仿古人啸吟,敲着破碗作那击缶悲歌。幼时的我不明事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她捂嘴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一串悦耳的银铃。但不知为何,花贵全听在心头,却有说不出的痛楚。
“我的母亲是普通农家女子,自嫁于我父亲后,外整农事,内理家务,终日操劳,只为了让家里能多几个积蓄,为自己的郎君读书赶考添些盘缠。怎奈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先后考了五次,除了第一次乡试榜上有名,后来州试却是屡试不第……那几年里,母亲先后为他生下四个孩子,生活越发艰难起来:大哥出生时适逢大旱,因母亲没有奶水,在襁褓中哭嚎着被丢弃在了云歌城门口;二姐在三岁那一年生了场大病,家里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气……”
陈三姐轻描淡写,仿佛诉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
竹屋内,花忆蝶深吸一口气:
“你说陈三姐是劫匪的同谋,可有证据?”
“她企图勾引我。”
“咳咳!”
花忆蝶那口气瞬间没接得上,几乎咳出血来:
这特么算哪门子的理由啊?!
自恋加脑残,大哥你今天忘吃药了吧?
她定了定神,勉强将问题继续下去:
“这算什么证据?”
“在小姐被劫持的当晚,她来到我的屋中,试图求欢。”
花忆蝶听得一头黑线,偏生这厮讲得一本正经:
“我拒绝,并逃了出去――”
“哦?这种好事你居然会想躲?”
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往下说:
“当时的我因为她的缘故,已比往日晚了近半个时辰。”
花忆蝶对此嗤之以鼻:
“哼哼,半个时辰,怕是该做的都做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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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壹章 、迟来的爱情
面对横眉冷对,无双花影一脸甘为千夫所指的模样:
“信与不信,且由得你,反正我没做过。”
“小姐……”
兰儿轻轻扯她的袖,声音小得像蚊蚋,还颤抖地带着哭腔:
“小姐莫说了,咱们,咱们回去吧。”
这个妹子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要保守得多,如同前世的西方修女一般,男女方面的话题对她而言无异于精神攻击。花忆蝶无奈,回身轻拍兰儿的肩安慰:
“兰儿,去门外等着,我只问他几个问题便走。”
兰儿拗不过,只得后退几步,却仍固执地站在门边,不肯弃小主人独自出屋。
花忆蝶摇摇头,再转身直视那个正笑得一脸讨厌样的无双花影:
“别管我是否信你那点儿破事,我也没兴趣过问你的私情,只想知道:你为何仅因陈三姐对你,对你这般,就作出如此判断,原因何在?”
“因为她之前亦曾来过几次。”
“啊?还不止一次?!”
“我这竹屋,一向无人敢来,她却自一个月前,频频接近这里。起先是邂逅,然后是搭讪亲近,显得十分多情。在你遇劫的当晚与前一日,两次主动爬上我的床,以种种言行撩拨于我。”
“这两次你都拒绝了?”
“是。”
“第二次是因为你的职责之在,需要每夜值守我所在的小楼。”
“不错。”
“那第一次――”
“是因为我听见你正拖着她和另一名丫鬟,在赶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路上。”
“问什么罪?”
花忆蝶一时有点记不起。无双花影笑而不语,只舔了舔唇,帮助她回忆往事。
擦!想起来了,这贱痞-子还亲过自己来着!
花忆蝶脸上居然有点发热,心中却闷得不行,没好气地说:
“万一她真的是倾心于你呢?虽说府中禁止男女乱行,但这种两情相悦的事,怎可凭你的臆断,便往坏处去想?”
“因为在我第一次将她撵走之后,她于当晚便去了二总管平奎成的房中。第二天,柴房杀人案事发,我们作了回少司牢,侦察推断了一天,之后的当晚你便遇劫。”
“平奎成确实是劫匪同党,不过陈三姐去他的屋中,你怎会知道?”
无双花影摇头,对花忆蝶的记忆力之差深感痛心:
“笨啊。你不记得外院正厅之上的墨色琉璃顶么?我既能肯定自己看着平奎成一直在自己房里没有外出过,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当然也能看到有一个女子进门,之后灯灭的情形。”
花忆蝶惨遭鄙视,却顾不得生气,好奇地道:
“你认出那女子便是陈三姐?”
无双花影自取一个竹杯喝水,一副懒理的样子。
“……好,那你的意思是说:陈三姐先找你不成,再去找平奎成,目的是要找一个有力的臂助,去为她完成一件事?”
无双花影放下杯子,轻拍了两下手掌:
“大小姐总算明白了,可喜可贺。”
“去你的……而这件事与我有关。”
“自然是,否则她如只是为我动情,为何要离开我之后再去找平奎成?如只是天生风流放荡,为何偏要在第二天再次找我,还要偏选在我守夜的时间?”
有道理。
花忆蝶低头想了会,长呼一口气,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那今天的事――”
“我伤后一直在屋中静养,每日都能听见她在附近徘徊,似在作些试探。今天她刚要推门而入,我先开门,将她一把抓住,想逼问究竟。”
“结果后面就冲过来一个气急败坏的花贵全。”
花忆蝶想起花贵全,真有一种替他不值的感觉。
无双花影习惯性地冷笑起来。
……
天渐昏暗下来,太阳坠入西云后面,像是不忍听接下来的人间悲惨故事。
“……日子很苦,娘带着我和小妹相依为命,耕几亩薄田、养些鸡鸭,挣扎地活着……我爹最后一次州试落榜后,终日不归,只与一帮人厮混在云歌城,每月还托人来要一次钱……娘说:便只当他是死了罢。我和小妹从此忘了有这个爹,弃父姓随母姓陈……结果,在我七岁时,一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挟着我爹爹,还拿着一张纸。我们这才知道,他已渐渐嗜赌成瘾,输光了便再去借,借来了再压上赌桌,越赌越大,积少成多,最终输光了全部家产,还输掉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
花贵全双拳握得紧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畜生!”
“呵呵,不错,我爹是个畜生。那群人押着我们离开时,他追在后面,流着泪说会将我们早日赎回。可他的泪在我眼中,已不值半文钱。”
陈三姐的声音中终于有了感情。
那是无边的愤怒。
“他可知我娘在最下等的勾栏院里是怎么死的?!他可知我在青楼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可知小妹的那一手好琵琶是怎么和着眼泪弹出来的?!他是畜生!那些放印子钱的是畜生!世间的男人都是畜生!”
她终于崩溃,双手捂着脸庞,弯下腰去,强忍着不发出抽泣。
花贵全上前,伸出手去,想触摸她,又不敢。
“抱我。”
“什么?”
“抱着我。”
她轻轻道。
花贵全鼓足全部勇气,展开双臂,她自动倚偎在他怀里。
梦想成真,玉人在抱,可是为什么,却没有欢喜。
只有痛惜。
花贵全轻轻拥着这具柔弱颤抖的娇躯,像呵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自她的鬓角传来廉价的刨花油香气,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样好闻。
“我会努力挣钱,为你赎身。”
“那你自己?”
“我就留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去。我只想让你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谢谢你。”
“不用谢。”
……
花忆蝶想想不对:
“那一夜你见陈三娘进了平奎成的屋里,心中既已起疑,为何第二天仍与她纠缠了半个时辰?莫非还是舍不得到口边的肉?哼哼。”
男人,果然食色性也。
她的秀眉扬起,小嘴撇着,作不屑状。
但这样鄙视的表情,这样纠结于男女情事,一味作化不开的小儿女态,岂非更易让对方理解为她在吃醋?
其实花忆蝶不懂女人。
也不明白男人眼中女儿家的一颦一笑,会是多么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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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贰章 、此心无关黑曜令
附近有人声隐隐传来,相拥着的花贵全与陈三姐慌忙分开,又转到竹林附近的另一个角落里。
“你为何要去找那个竹屋里的黑衣人?”
“因为二总管。”
“平奎成?”
“是。你想必知道,他对我做过的事……”
“我知道……”
花贵全痛苦地闭上眼睛,听着耳畔倾心之人,诉说着撕裂心肺的过往。
这一刻,他想起了月下花贵仁蜷成一团的身影:
兄弟,为什么我和你,都要承受这样的耻辱与悲哀?……
“他,他在占有我之后,恬不知耻地说与那黑衣人有交易。那人是花府重金聘来护院的武师,身手极为厉害。他愿意为平奎成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条件是要将花府内他看中的婢女丫鬟,时常给他送去取乐。那个二总管,不,是平奎成那个禽兽说那人对我有意,便让我去他的竹屋里……所以我不得不――”
“别说了!”
“砰!”
花贵全眼瞳充血,一拳打在一株老树上,震得几片新叶飘落。
“你的手……”
她掩口,指着他的手惊呼。
从被粗糙树皮磨破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痛楚,可是,犹遮不住心痛。
他垂着头,陈三姐看不见他面上表情,只听得一字一句从牙缝间迸出:
“那狗贼平奎成听说已死,死得好!不过,他的奸党,那个黑衣人仍好端端地活着。可恨!可恼!我誓要杀了那厮,为你雪耻!”
“莫要去拼命,你万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奈何心意已决!”
陈三姐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花贵全:
“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竹屋,就是为了找机会,在他的食物中下药。哪怕于他同归于尽,也值得……”
“毒药?”
“……是。”
“……不若交给我去办罢。”
陈三姐心头如放下一块压了许久的大石,赶紧应声道:
“好啊。”
花贵全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眸子。
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从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是那么地渺小。
他笑了,接过那包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正当陈三姐的心开始发虚时,他终于将药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轻地拍了拍胸襟,向她点点头,居然带着几分调皮地挤挤眼:
“我会做到的。”
……
无双花影眼神闪烁,避开花忆蝶的生动表情。想继续开口,却出奇地支吾了一下:
“我承认,有一刻我曾有过动摇。因为那时我心里很乱,感觉从来没有过,像这般乱了方寸。”
“心为何而乱?”
她看出他内心有痛苦,却不依不饶地追问。
于是他更痛苦:
“因为你。”
“怎么又是我?!”
“那夜花夫人唤我过去,提醒我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个,和我有什么关系?”
花忆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无双花影扶桌站起,走近两步,足足高出花忆蝶尺许的身形让她倍感压力。他垂下头来,炯炯的眼睛看着她,身后有灯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
“我知道自己是血奴;我知道自己已奉命于黑曜令,从此命随令主,无死无生。我愿为你手中剑,为你驱使效命。可我不愿你只见我的剑锋,却听不到我的剑心。”
“什么剑锋剑心的,你都在扯些啥呀?”
花忆蝶终于有些心慌了,好像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难得作害羞状地别过脸去。
心里更别扭:
这货不是看上我,这货绝对不是看上我……
“我,试了很久,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不去想你。”
说罢,他有些窘迫,扭过头望向什么也没有的竹墙。
“……”
花忆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去看另一侧的墙。
竹屋内,他与她相对,都侧头不去看彼此,一时间默默无语,任小小空间里暧昧气氛四处流淌。
……
陈三姐看着花贵全的背影远去后,才静静取出一块布帕,小心拭干自己的眼睛。
上面的任务已完成,可结果却是这样。
她知道,今天在那个精明的黑衣人面前,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她已按照联络规矩,向“老钉”传递了两次求救信,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接应、支援的到来,甚至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自己就是棋盘上的一枚弃子,被孤伶伶地放在危机四伏的敌营中,任其自生自灭。
可不就是弃子么?她笑了。
笑个不停。
“傻瓜。”
她捏着帕子望着花贵全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傻瓜。”
眼泪却止不住地,再一次流下。
……
花富来带着几个厨子学徒,提着柴刀和铁铲,来到竹林边。正迎面撞见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花贵全。
“小全。”
“富来哥,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唉,倒也不需瞒你。”
花富来拭了把额头的汗,胖脸上满带愁容道:
“我们煮的新笋不知被何人偷去,四下寻找也无结果。现在天色已晚,就算菜档仍未落市,这一来一回也赶不及晚餐的应用。没奈何,富盛叔支起皮纸鼓风,烧起大锅沸水,并唤我几个去竹林中寻些笋来,要紧过水备菜。那个杀才,若让我知道姓名,非切他块肉来卤上不可!”
厨师骂人就是不同凡响,花贵全听得也楞住:
“你说你们丢了锅中的笋?”
“是啊。”
“那笋从何处得来?”
“小全,往日见你一向聪明,如何却变成了笨肚肠?”
虽然笋的问题如大石沉甸甸压在心头,天性乐观的花富来仍被他的话逗得捧腹乐道:
“笋能从哪里来?自然是从菜档上买的喽!”
“那二厨房里本来是有笋的,原也不需要去竹林采挖?”
“你――”
花富来一脸狐疑地看他,刚想说什么,后面的学徒心急火燎地在不住催:
“富来师傅快些,莫叫富盛大师傅好等!”
“我等先去采笋,一会儿有话问你!”
时间不等人,花富来挥挥手,便带着人先去了竹林。花贵全望着他们们背影,嘴角浮现一丝笑容,了然,却悲凉:
为什么你要骗我?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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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叁章 、日出大雍梦
兰儿扶着门框,呆呆看着这一幕。
她徒劳地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自感无力张口。
眼前的那对年轻男女:一个是太寒山的家主千金,一个是无双血奴,一贵一贱,身份相差之悬殊莫过于此。
但抛开所有的地位、名誉与财富等所有尘世间的衡量价值,他们却又是如此的般配:一个高大俊朗,沉静从容,一个娇艳绝丽,活泼聪颖,两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玉人儿,任凭最挑剔的冰人看遍上下,也指不出半点瑕疵来。
如能在一起,本该是得到世间最多最真诚的祝福。
可是,这终究是不行的呀!
这样算什么?为爱厮守,是错?非错?
兰儿心中正模糊地想着――。
“傻瓜!笨蛋!脑子进水了呀你!”
在兰儿想来,本以为正为情所困的花忆蝶突然从僵尸状态复活,秀手叉定小蛮腰,戟指着无双花影劈头盖脸地骂:
“我勒个去!还特么好意思吹自己聪明。看你这脸还算长得过得去,可这智商真心要命,让人捉急啊有没有!”
骂得他本人,以及后面心乱如麻的兰儿都楞住了。
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肯定不是好话。
“你骂我?”
他不敢置信地指自己的鼻子。
“废话!不骂你骂谁?”
花忆蝶酥胸一起一伏,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麻烦你就动一个脑细胞想一想:那个陈三姐是劫匪同党,必然知道许多花府内情。你既然要抓她,便应该一抓到底,不畏任何压力,坚持自己的观点与立场才是。为何我一开口你就松手,为何我说让她走,你竟然连一声都不吭?!搞不好现在她已经逃出花府去了!要么杳无声息要么被幕后主使灭口。你呀你,我都懒得批评你:看似聪明有主见,实际上一无处事原则二无做事目标,失败透顶,笨得到了家。我要说的最后一句就是:非常鄙视你这样的大――笨――蛋!”
无双花影一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只能楞在那里干瞪眼。
结束了?这下,算是搞定他了吧?
面对求爱,智勇双全地逃过一劫。哦耶!我真是个天才!
不过,没想到哇没想到:骄傲如无双花影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有被自己撂倒的时候!
花忆蝶心里暗笑不已,立刻大感扬眉吐气,拍拍手:
“兰儿,走!”
话音刚落自己掉头就先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又传来叹息声,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加速,同时催促后面的兰儿:
“快走,吃饭时间快到了!”
兰儿拼命赶上她的脚步,边喘边问:
“小姐,他说陈三姐是奸贼的同党,我们是否现在就去禀明老爷和夫人?”
“那是当然,那个陈三姐,不,陈小鹃,我非捉住她问个究竟不可!”
花忆蝶眼中映着翠竹,闪动着碧油油的寒光。
一半是饿的。
……
陈三姐拎着小篮走进二厨房,见花富盛正指挥众人忙得团团转:
“大家准备停当,待富来他们挖笋回来便好开工:猴儿你选把快刀,只等笋一来便去壳切作薄片――先看一下莴苣还可有些?唉,若不然只能以此备用了;你们几个加力鼓风,将灶火烧至最旺;富荣换你来掌勺,先备好熟油,笋片出水后立即爆透;江鱼儿,你去看一下鸭子的火候,记得莫要全熟,到时笋味难入其中……”
“富盛师傅。”
“啊三姐,你来得正好,且帮我去――”
望着花富盛额头的汗珠,陈三姐抿嘴一笑,揭开了篮上盖着的白布。
几颗还带着泥土芬芳的春笋,出现在众人面前。
花富盛既喜且惊:
“太好了!三姐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这里缺此食材?”
“我听贵全哥说这里需要笋,便自作主张,拉着他去竹林挖了几颗,您看看合用不?”
“合用合用!”
不等富盛大叔示意,花贵宝便笑眯眯地接过小篮:
“三姐真是慈悲神派下的求难使者,真的是人又美,心又善,谁若娶了你呀,必是前世修的好大福气!”
“猴儿多嘴,还不快快剥笋!”
七八个声音同时笑骂着喊,引得厨房里唯一的女子捂着嘴咯咯直乐。花富盛心安之下,也笑着道:
“猴儿说得也对,此次多亏了陈三姐照拂,哦,还有贵全那孩子的一片心意,小老儿谢谢你们啦。”
“大叔客气,小鹃实在不敢当。”
“咦?却不见花贵全那小子过来,可是挖笋挖得上了瘾么?”
众人哄堂大笑,陈三姐也随着笑,只是笑容有点不自然:
“贵全哥他还有事,只唤我过来将笋交于二厨房。”
“哎哟,三姐一口一个贵全哥的叫,啥时候是你俩的良辰吉日?咱们需讨杯喜酒吃吃哩。”
花贵宝蹲着剥笋,嘴里却没闲着,抬头打趣道,厨房里又是一片哗然,陈三姐顿时染了个大红脸,羞得抬不起头来。花富盛也呵呵地笑着,为她出面打圆场,眼里满是父辈的慈爱:
“三姐,你与贵全来时却未见到富来他们?他们也正去竹林中挖笋,我还担心会不会遇上竹屋里那个黑衣怪人。”
陈三姐身体一僵:
“没,没遇见,许是走岔了路。富盛大叔,我想起昨日浣衣房里还有些衣物未熨理,若无其他事,便先走了。”
“三姐慢走……”
众人目送着窈窕身影离去,花富盛捋须赞道:
“她是个好女子,与贵全孩儿倒真配得一对。”
一直在灶前沉默不语的花富荣,适才失神被滚油烫了下手,此时听得心头愈加不快,没好气地说道:
“切,都与那平奎成睡过几回了,府里上下哪个不知?明明雪狄天生淫浪,怎生还说是个好女子?”
“住口!”
花富盛勃然大怒,厉声喝斥,吓得刚将笋放在案板上的花贵宝几乎切到了手。
“雪族也好,雍族也罢,既然同为官家老爷们的奴隶,又有什么分别?!穷苦之人若不能互相扶助,反倒自相轻贱,那还有什么活路?!不如统统被作践死了罢!”
众人几时见过富盛大叔这般光火,连同花富荣在内,个个噤若寒蝉。一时间二厨房悄然,只有突突的水沸声在响。
不知过了多久,花富盛转身出门,丢下一句话:
“各自做事,一刻后上菜。”
听着身后重新响起的熟悉厨具声音,花富盛放缓步伐,看着西边残留的一抹夕阳,不觉暗自长叹:
坤复雍啊,坤复雍。为何忍了十五年,你还是没能忍住?
故国,大雍,此生我究竟能否看到你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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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肆章 、梦魇
陈三姐回到东院自己居住的小屋中,从床下翻出早已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向正在洗衣的莲婶和李翠娘说一声:小妹有事着急找自己送钱,便匆匆离开。
无人怀疑。
此时,花贵全正在四下里找她,怀中还揣着致命的毒药;竹屋中无双花影正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木然地听着外面竹林里厨子们热火朝天地挖笋;二厨房的炊烟早止,大厨房里奴仆们的晚餐正在变凉;花厅里,花忆蝶正向先后归来的父母手舞足蹈地描述整个事件的经过。
花巍和雪轻涵双双震怒了:
花府还有何人可信?居然连一个浣衣女奴,都与奸人同流合污!
和花忆蝶一样,没有人怀疑无双花影说的话,看来无双城的百年老招牌,信用度依然良好。
花巍当即立断,叫来家将花长胜,下令云歌封城彻查,务必把那个陈小鹃陈三姐给揪出来。花忆蝶看着那个机器人般的长胜面无表情地领命而去,想来今晚云歌城内必然又会是一番鸡飞狗跳。
诸事安排停当,才开始去饭厅,动筷子吃饭,却无人有什么胃口下箸,那碗来之不易的三宝烩鸭,早已浮起一层白花花的油。
花忆蝶拨拉着饭粒,显得心事重重,花夫人见她不快,只道是仍有被劫阴影,不时与她闲谈几句。她却不知,自己的女儿此刻里想的却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男人。
那个无双花影,痴情的眼神勇敢的心,他不是来真格的吧?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花贵全,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显然受陈三姐的蛊惑深重,不知是否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如果是那样,陈三姐就更加可恨。因为她毁掉的,不仅是一个花府的青年家丁,而且,还是花忆蝶内心极为看好的一个难得的人才。
饭后一家三口对坐品茗,正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聊着,机器家将长胜板着脸出现,身后还随着几个同样精悍干练的人,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走了进来。
花忆蝶一眼便认出陈三姐,她衣袖被扯开了线,脸上有淤伤,嘴唇也破了,看起来甚是狼狈,再不复往日的动人之姿。
想来是在拘捕过程中,曾作了些微弱的抵抗,以至吃了不少苦头吧。
面前这帮冷血无情铁手追命的汉子们,都是太寒山世袭的职业保镖加杀手,忠诚度高得吓人,自主意识少得可怜,压根不会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其中一个狠狠一推陈三姐的肩背:
“跪下!”
陈三姐应声倒在了地上,短短地痛哼一下,显是摔得不轻。
自诩为弱者保护神的花忆蝶花大小姐,心中不争气地又起了一丝怜悯之意。
花巍挥手,家将们整齐躬身,退下,只剩下为首的长胜站在被审者的身后,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猎鹰踩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田鼠。
“陈小鹃,说出主使人的姓名,你便不会死。”
花巍端起茶碗,徐徐说道。他的声音冰冷,透骨寒彻,如同太寒山终年不化的冰雪。
“奴婢……冤枉。”
陈三姐跌坐在地,双手拄地长发覆面,看不出表情,只是喊冤中不带任何情感,声音嘶哑疲惫,倒像是迟暮的老妇在麻木地诉苦。
“哼。”
花巍眼中闪过杀机,却不见有何雷霆动作,只是将茶碗不轻不重地在桌上一顿,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妻子和女儿道:
“天色不早,轻涵可是困了?忆娘,你先陪你娘回内院休息,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应该用不了多久。”
花夫人轻蹙黛眉,瞥了地上的陈三姐,点点头:
“忆娘,咱们走。这些个恶心东西,还是不见为好,没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说着便起身向外走。身后侍立的彤霞,早已被眼前场景吓得花容失色,当下浑身战栗着要紧跟了出去。花忆蝶仍坐着不动,看着垂首不语的陈三姐,刚想说什么,兰儿已在身后轻触自己:
“小姐……”
回头看兰儿时,她的小脸也已变得煞白。接下来的场面会非常暴力,甚至血腥,自己都未必能够承受得了这样的视觉冲击,更何况是她?于是,花忆蝶只能一声叹息:
“爹爹辛苦,孩儿告退。”
“嗯。”
花巍的心思已经不在妻女身上了,自放下茶碗的那一刻,慈父形象彻底转变成为一方封疆大吏本色,虽然身着家居的便袍,但仍威风凛凛,杀气逼人,镇慑住了场内所有人。气场之强大连花忆蝶都在心中惊呼不已:
老头这是吃了恶魔果实的节奏么?
这个世界的系统设定居然还有霸王色?!
胡思乱想之下,带着兰儿出了正厅,母亲已在外等得不耐:
“忆娘,你爹要对那个贱人刑讯审问,咱们快点走。”
“啊!”
话音刚落,花厅里传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声,撕破了夜空。
“快走快走!”
两主两仆,四个女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花忆蝶等人的脚步声刚消失不久,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正厅门口,太寒山的铁血家将们喝住了他:
“做什么的?!”
“花府三等奴仆花贵全,前来自首。”
语气平静安详,全无恐慌畏惧之意。小小家丁的眼中,闪动着伟大的光芒。
……
一宿都在做各种怪梦。
都市里人潮涌动,雯雯在其中忽隐忽现。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追,却迈不动脚步。身边聚集了许多人,朝着自己指指点点,讥讽嘲笑着,疑惑地看着自己有哪些不对劲,才发现身着的是一身古代女装。正在大汗淋漓间,雯雯挽着贾天佑的手臂来到自己面前,两人得意地对着自己笑。正想愤怒地冲上去,贾天佑却变成无双花影那张邪魅的脸,深情地看着自己;再看雯雯,却已变成陈三姐,面目全非,一身血污,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指向自己:
“你!还我命来!”
“不!”
花忆蝶翻身坐起,冷汗湿透了亵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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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伍章 、牺牲
雪东鸾早晨醒来,发现书案上的《万里海图志》中多了一枚书签。
以书签传递消息是他的发明,古老的竹筒内书之法,制作工艺复杂,且消息内容还原出来需要借助技术与器具,费时费力不说,文字还时有模糊不清。所以他别出心裁,将《海图志》中的文字页数与序数作为密码记录密信内容,在收到消息书签时,当字典直接查阅,并且能够起到掩人耳目的效果。
本是极好的法子,只可惜“潜龙义士堂”里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对此弃此如履,依然故我地刻竹筒子。
分明没把自己这个“龙首”放在眼里,尤其是乾归元那个老儿,阳奉阴违,终日想得不是筹谋复雍大计,而是四处遣人调查,想找到传说中的“龙血”正统,取自己而代之。
孰不可忍!
早晚必将他除去,否则将来必成大患。雪东鸾一边想着,一边翻动图册,记录下密文文字。
结果他呆住了。
无双雪烟罗给他带来两个震惊无比的消息:
乾归元死了,死在花巍的手上。
乾归元安插在花府中的“钉子”,按惯例共有上中下三枚,昨夜已被挖出其一,如果在严刑逼供之下,负责联络传递的“老钉”也被起出,那么整个云歌城的情报网络,就会一览无余。向来有“太寒山梦狮”之称的焕州牧花巍只要拿出雷霆手段,一路拷打刑讯下去,顺藤摸瓜,早晚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
心中既喜且怒:
如自己所愿,乾老儿居然真的死了,是件好事,为此真想找壶酒来浮上一大白,再仰天长笑三声:哈哈哈!
可是,这老鬼生前却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大患,弄得抽身不得,还要反过来为他收拾残局。长期以来,“潜龙义士堂”里各“龙尊”都有在各地安置耳目眼线之权,并为扩张自己努力起见,乐于此而不疲。结果弄得互不知情,管理混乱不堪
遗祸千年,害我不浅!该死!死有余辜!
顾不上怨恨死鬼太多,当前最重要的,是通知无双雪烟罗:
杀人灭口!即除“中钉”!必要时,“三钉”尽去之!
雪东鸾熟练地在一枚新书签上记录着外人看不懂的数字密文。书签上绘着的图案里,那只翱翔于白屋山之上的彩鸾,姿态超越一切之上,凤眼无情冷漠,不带半分人间烟火。
……
花忆蝶带着梦魇的回忆,心情极差地正在捏着柳枝蘸青盐刷牙,梅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小姐,外院昨晚出事了!”
虽然每次都有思想准备,但娇嫩清脆的童音依旧会顽强地在自己最放松的时刻冷不防响起,于是花忆蝶也像往常一样,吓得咽下一口苦涩:
“又怎么啦?”
料想还不是:揪出一个叫陈小鹃又名陈三姐的坏蛋,此人好吃懒做还利用美色勾结其他坏人偷偷变卖府中资产,家主花老爷正告全府家丁丫鬟仆役:洁身自好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这样堂而皇之的宣告,可以掩盖自己女儿深夜被劫之事,避免家丑外扬,反而成为舆论的焦点。用谎言来维护正义,任恶行不得昭彰,这个时代的悲哀啊。
梅儿当然不知道主人在想些什么,小巧鼻尖上挂着早露般的汗珠,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昨晚,外院浣衣房的那个陈三姐被人捉了去花厅问话,听说是与人合伙,私下里偷将主人衣物拿出去变卖,老爷夫人都知道了,气愤难当。”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花忆蝶抛下柳枝,举起漱口用的白茶碗:
“哦?背主偷窃么?那真是――真是该打。”
心中不知为何,有点不舒服。想来如果陈三姐真的只是偷了衣物,但在森严的天启奴律之下,也会受到极为残酷的惩罚。即使那些衣物的价值,还不及上次母亲送自己那枚小小幻晶戒指的百分之一。
兰儿低头取走小主人用过的柳枝,什么话也没说。
梅儿点头又摇头:
“小姐您说的极是,但梅儿要讲的还不止这些呢。”
“嗯,还有何事呢?――咕噜咕噜。”
花忆蝶仰头漱口,对下面梅儿即将对此事的过分想象与过度渲染提不起什么兴趣。
“老爷亲自在花厅里坐堂审问,正厅外站了不少家将,不让别人靠近。”
“咕噜。”
“听侍候茶水的覃宝儿说,陈三姐在里面被责打了许久,叫的声音很惨。她吓得都不敢去问一声家将:老爷可要换茶?”
“咕噜咕噜!”
“谁知陈三姐的同伙突然自投罗网,承认自己是主谋,只求老爷不再对三姐施刑罚。”
“咕噜?”
“小姐,您猜那主谋是谁?梅儿真是想不到,居然是贵全哥哥!”
“咕――噗!咳咳!”
花忆蝶化身小鲸鱼,朝着屋顶喷出一道华丽丽的小水柱。卧室里顿时下了一阵小雨不说,把自己也呛了个不行:
“咳!你说昨晚花贵全去向我爹自首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听说贵全哥哥昨夜也受刑了……贵全哥哥平日里时常照顾每一个人,他人那么好,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梅儿,梅儿不相信!”
小萝莉红了眼圈,跪倒在地:
“小姐,梅儿还小不懂事,但还是知道,贵全哥哥心里有三姐,这次只怕是自己挺身而出,愿意为她顶下这等罪过。小姐,小姐……呜呜。”
梅儿想求小姐出面为花贵全说情,但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任大颗眼泪夺眶而出。
人,有时真的很蠢。
连梅儿这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你却飞蛾扑火,不计任何代价。真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小子啊……
“梅儿你起来。”
花忆蝶接过兰儿递过来的面巾,胡乱抹了两下脸再扔回去:
“我这就去找我爹,花贵全不是陈三姐的同谋,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也必会保他周全。”
梅儿喜出意外地抬头,脸上还带着泪珠。兰儿收拾起盥洗用具,过去推开卧室的窗户,早晨的阳光投射进来,在犹未散尽的水雾中,映现出一道小小彩虹,正在花家大小姐的头顶璀璨着动人的七彩。
慈悲神!感谢您送给我们这么好的小姐!
梅儿心中无比感动地想着。
这样的念头,在小梅儿未来的一生中,都没有过丝毫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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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陆章 、弃卒
就要得解脱了么?
太好了……
陈三姐躺在冰冷潮湿的地牢里,一动也不动。
那个冷血的家将花长胜,下手甚重,自己现在像是曾在肉档中看到的,屠夫手中被抽掉筋骨的蛇,丧失了全部力气,留下的只有周身的剧痛。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们仍是没有派人来救自己?
为什么在最无助的时候,身边只有,只有那个小小家丁?
……
“此事全部是小奴一人策划安排,唆使陈小鹃的也是小奴,求老爷明察,放她一条生路,小奴愿意以死赎罪!”
“你说你是主谋?很好,目的如何?计划如何?与我细细讲来!”
“……小奴嗜赌如命,为求钱财,与府外偷香贼勾结,企图绑走一名内院姿色丫鬟卖与青楼――”
“妄言!若我是贼人,当知凡府第大宅必是内院森严,不如外院更易得手,作奸犯科皆应以安全为上,岂有舍近求远,去简就繁的道理?!”
“小奴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必要寻些帮手,所以外结江湖亡命之徒,内联府中奸贼平奎成,意在里应外合――”
“胡说!你们人数众多,耗费诺大周章,止卖掉一女子,又能得银几何,分得几成?!”
“小奴没有想这许多,实在是穷途末路,也是,也是当初鬼迷了心窍……”
“一派胡言!长胜,与我打!”
“小奴是主谋!小奴是主谋!……”
……
不觉,昨晚的泪水又卷土重来,盈满眼眶:
傻瓜,为何要待我这样好?
为什么?
“人便是在这里么?”
传来一个好生熟悉的声音,陈三姐一楞,地牢门开启,外面的光线虽不明亮,但仍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花忆蝶的身影随之闪了进来。
“你们出去,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呃――”
“呃什么呃?”花忆蝶没好气地冲身后喊:
“兰儿竹儿,外面等着!”
“是小姐。”
花忆蝶一步步地走近陈三姐。
想作什么?在我遍体鳞伤,只能等死之际,再羞辱我一番么?
陈三姐不无嘲讽地想,耳边又回响起花夫人的话:
“……这些个恶心东西,还是不见为好……”
呵呵。
结果她却惊住。
花忆蝶蹲下,用一块洁白的丝帕,轻柔地为她拭去嘴角的血渍。
她吃力地扭头回避:
“小姐何必如此,奴婢不敢当,也不明白。”
“我只想让你明白:或许在天启奴律里,你已罪大恶极,但在我眼中,每个人都有保持自己尊严的权利,无论你是否该死。”
“尊严?呵呵,小姐请看,奴婢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还谈何尊严?”
“你是别人的棋子,走到这一步,我已救不了你,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去救另一个人。”
“谁?”
“深爱着你,愿意为你牺牲的人。”
陈三姐无语,半晌开口,声音中有一丝哽噎:
“他是个好人,我配不上他。”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证明他的清白。”
“哈哈!”
陈三姐忽然疯狂地长笑:
“你可知,那个傻瓜宁陪我一起去死,也不愿独活于世?哈哈!真是个痴情郎,既是如此,为何我还要救他?如此遂了他的心愿,岂不更好?!”
花忆蝶静静看着她歇斯底里地发作完,开始喘息时,静静地开口:
“你是雪族人,却因何加入‘潜龙’?”
“因为天启的你们这帮贵人豪强,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你们!”
“你为‘潜龙’做事,他们又许了你什么好处?”
“自由!”
声音不大却铿锵,震得花忆蝶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仿佛忆起不久以前,杀死桃儿的凶手彩虹,在走进柴房前,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承王会给我们以自由!”
又是自由!
花忆蝶勉强定了定神,点头道:
“好一个自由。只可惜花贵全,便是用自己的性命,也换取不到你今生的自由。你为‘潜龙’内应,所作的事情,我也不再理会,只想问一句:花贵全此刻危在旦夕,你是救他不救?”
“徒倾慕我的美色而已,与世间臭男人何异?”
“有没有区别,相信你自己能分辨得出来,更何况――”花忆蝶顿了顿,继续道:
“敢用命去爱一个女人的臭男人,这世上本已不多。”
“……如果我救他,你许我什么好处?”
陈三姐沉吟半晌,突然轻轻一笑,笑得花忆蝶火气上蹿:
你才是臭女人!
真没见过如此寡情薄幸之人,真替花贵全一万个不值!
强忍一口鸟气,作好各种还价准备:
“你说条件。”
“我有一个小妹,在依依楼挂青牌,弹奏琵琶为生……”
“可是叫陈,陈小――”
“陈小燕!小姐你认识她?”
陈三姐失声惊呼,语气中终于有了感情。
仔细一看,眉目间确实有几分相似,花忆蝶再无怀疑:
“放心,我向你保证:必会尽快将她赎出,回归良籍。至于她未来的生活,我花忆蝶也会一力负责到底。”
姐姐有罪,妹妹却无辜。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犯人家属也要保障基本生存权利。未来徐晚晴的演艺场有了气候,陈小燕定有属于自己的地位;实在搞不赢的话,大不了在父母面前费些唇舌,府里再招个丫鬟,添双筷子而已。
“我如何相信小姐不会日后变卦?”
这对姐妹真是同胞所生的么?!
看陈小燕娇娇怯怯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她的亲姐姐居然如此奸猾,花忆蝶再次忍气吞声:
“我花忆蝶对长生大神发誓:定照顾陈小燕周全,若有违誓,下场比眼前的陈小鹃凄惨十倍!”
本来言带讽刺,陈三姐却喜极而泣,努力端正身体,拜倒在地:
“罪奴陈小鹃,谢谢小姐!愿长生大神,永佑小姐平安!”
花忆蝶倒是给她搞得心情此起彼伏,楞了一会,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自陈书:
“你信我便好。这是为你准备好的一封供词,自承此事另有主谋,与花贵全无关。我先为你读一遍,你画个押就是。”
“罪奴相信小姐,不必再读了,陈小鹃这就画押。”
花忆蝶才想起忘了带墨盒,陈三姐已啮破食指,在纸上重重一按。花忆蝶收起,又拿丝帕为她包扎手指。
陈三姐呆呆地望着她:
“小姐,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何还要这样善待罪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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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柒章 、多么痛的领悟!(上)
花忆蝶为陈三姐的伤指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不满意地左右端详了一番,道:
“因为我心里有对你妹妹的愧疚。今日,或许是我逼死了她的姐姐,希望她来日不要怨我才好。”
陈三姐沉默了一会,缓缓道:
“小姐是个好人……你,你可知道,‘潜龙’的真正目标其实是――”
突然地牢外传来一阵嘈杂:
“小姐,有人来啦!”
“你们是谁?!里面又有何人?!”
一个粗犷的声音厉喝,接着是竹儿夸张的痛叫:
“哎哟!”
“谁特么敢动我的丫鬟?!我是你们家大小姐!”
花忆蝶直着脖子吼,同时腾地跳起,却因蹲得太久,脑部供血不足,晕头转向地险些歪倒在陈三姐身上。后者刚要伸手去扶,她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带起地牢里一阵风:
“住手!看清楚我的脸!”
地牢外的两个丫鬟喜迎救星到:
“小姐!”
陈三姐把还没来得及说的话,无奈地咽了下去。
来不及告诉她真相了,其实把劫掠花小姐的罪名戴在自己头上,实在很冤。令自己惊异的是,花贵全为袒护自己,在堂上所杜撰出的那番情节,倒更接近事实……
地牢的门紧紧关起,隔绝了她贪婪渴望的眼中最后一缕光明。
算了,不去想罢,倒是这个花忆蝶,真的很有意思。
她噗嗤一声乐了,很久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地纯净而坦然。
即使身在无边的黑暗中。
……
又过了不知多久。
地牢的门再次无声地开启,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住了大部分的光亮:
“州牧大人有话问你,出来。”
又一轮折磨要开始了么?肋下断骨处的剧痛阵阵,提醒着自己,那非人刑罚的可怖。
陈三姐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挣扎着坐起,扭头看了一眼来人,却是一怔:
“你是花府家将?”
那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语气平淡多过凶狠:
“嗯,快点。”
她凄凉地笑了,心中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已了然。
他不是家将,圣峦六山家将皆称主君为:家主,而不会以“州牧”这样的官职称呼之。此外,花府家将的身材均不会高于家主花巍,这也是太寒山故老相传的规矩。来人身材高大,说的话也有漏洞,虽身着太寒山家将装束,他的真实身份却更像是传说中“天龙”大人身边的那个影子……
终于等到了他们的出现,只是并非是自己期望中的救星,而是来索命的煞神!
“家将大哥,且容奴婢梳理一下头发再去,可好?”
陈三姐舒了口气,挤出最后的一丝妩媚,娇声伴着秋波,向那人抛了过去。
对方不为所动:
“你梳。”
陈三姐以手指为梳篦,整理凌乱的青丝,一下,又是一下。
随之想起的,竟是短暂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还有挥之不去的,脑海中那张总是眯着眼笑的圆脸,和他时不时的耍一点小坏。
笑起来,是如阳光般的和煦;坏起来,也如春风般的调皮。花府中,只有他永远乐观、开朗,每一个人都只记得他的笑容,却忘了他坏起来贱贱的样子。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他是那样的好。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印有他的名字。
只能借花忆蝶的口去告诉你,我是个多么无情的女人。
恨我吧,全郎。
千万莫再爱我。
别了……
……
花家夫妇二人仍旧不在家里,花巍自拨了好些家将严密看守两名男女犯人。于是花忆蝶山中无虎猴作王,揣着印有陈三姐血指纹的自陈书,在地牢门口捏着鼻子,忍着马厩里的怪味道,大呼小叫,直逼着守地牢的家将带自己去见花贵全。
两名家将打小便知自己将毕生效忠于太寒山,然而对于效忠对象的范围,却没有长胜那样的意志坚定,唯主君一人之命是从。于是为难了半天之后,决定屈服面前这位嚣张的小主人,分出一人来,领着小姐去另一处囚室。
花府的地牢在花府西南处的马厩下方,狭小且隐蔽,只能关押一人。陈三姐作为重大要犯自然享受地牢待遇。另一位疑犯花贵全,由于供词的真实性大有问题,所以囚禁的地方另辟蹊径,竟然选在了东南角的柴房,那个不久前曾发生过可怕杀人事件的所在。
当花忆蝶强令看守柴房的家将开锁,并走进去时,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与陈三姐一样不成人形的花贵全,结果等自己的眼睛第二次适应密闭空间中的幽暗后,却楞住了。
一样零乱的造型,一样受刑的伤痕,花贵全却面带安详的微笑,闭目斜倚在草堆边,舒适地伸长双腿,正轻轻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浣我衣兮,溪水宛长,飘泊无踪兮,伊人何方?
濯我衣兮,溪水汤汤,难断情思兮,伊人何方?
涤我衣兮,凝愁为霜,伊人不见兮,晨雾茫茫……”
曲调古朴,不像天启流行的乐牌,不见如何妩媚,却有着别样的婉转味道。花贵全的嗓子并不好,一夜折磨后的他,唱起来更有种失血的嘶哑。
但是,唱得是那么地投入、认真,仿佛没有听到有人进来,仿佛是在用整个生命去歌唱。
花忆蝶抬手止住身后所有人的动作,静静地听着,感动在心中渐渐涌起。
有个家将壮着胆子偷偷向兰儿嘀咕了几句,兰儿凑近花忆蝶的耳朵:
“小姐,他是在唱前雍的曲子,这是,这是禁曲,民间不让唱的……”
那又如何?
花忆蝶摆摆手,表示不管这个,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托着腮帮子认真地听起来。
小姐又开始做这等出人意表的行为了!
兰儿凌乱了,急忙拉呆在一边的竹儿,向家将们叮嘱一番,几个壮汉心情复杂,知法犯法地一边装作没听见,一边关注柴房附近是否有人走动。
终于,歌声幽幽而止。
“真好听!这歌叫什么名字?”
“歌名叫《浣溪》,是我娘教我的,咦?――”
花贵全下意识回答完,发现不对劲,睁眼,大骇:
“小姐?!”
他慌忙间想起身施礼,却惨叫一声,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草堆上。
花忆蝶定睛一看,愤怒地指着他变形的左腿,向身后大吼: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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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捌章 、多么痛的领悟!(下)
一名家将支吾着回话:
“回小姐,昨晚老爷怒其捏造供词,试图为女犯开脱罪行,再三警告他不要作强出头的蠢事,他却仍坚称自己是真正主谋,口中喋喋不休。惹得长胜头领大怒,折其一腿后,将他丢在此处,听候发落。”
能把那个机器人家将花长胜给气得发疯,这小子不简单!
看来也是个为了爱情不要命的疯子!
花忆蝶气消了些,继续问:
“我爹却如何说?!”
“老爷呵斥长胜头领,说此人只是个痴情的傻子,有罪却不至死,亦不该下手对他如此重,吩咐我等看着他,却不许虐待他,哼。”
那个家将气呼呼地说道,一脸为自己的长胜老大抱屈的样子。
看来老头子还是知道些好歹的,否则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这个人才招揽计划,也得泡汤。
好险。
花忆蝶吁了口气,去扶花贵全:
“你还好吧?”
吓得丫鬟家将们一拥而上:
“小姐使不得!”
“小姐放开那厮,让我来罢!”
花贵全也胆战心惊:
“小姐,折杀小奴也!”
我又不是想非礼他,大家紧张啥捏?
花忆蝶满头黑线。
一番手忙脚乱后,大家总算把花贵全重新摆正,安心地退开,花忆蝶望着他:
“花贵全,你可知你很傻?明明知道无人会相信你是主谋,你却还是要这样做?”
“小姐说的对,小奴是天启第一的大傻瓜。”
花贵全慨然一笑,摸了摸怀中的那包毒药。
还在。
“只是有些事,小奴不去做,便不能知道那是否值得。”
“如今,觉得可值得?”
“值得。”
斩钉截铁的回答。
花忆蝶摇摇头,上去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抽得花贵全捂着脸楞住,抽得柴房里鸦雀无声。
“打你是为了让你醒来!因为你为了一个且不管是值或不值的女人,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因为你自以为聪明,却毫无思考能力,蠢得到了家!因为你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想让她回头向善,就应早做感化,让她脱离幕后操纵的黑手;想当同命鸳鸯,就该干脆求她引见幕后,铁了心地双双为虎作伥;想救她于水火,就须劝她自首,供出真正主谋以换取一线生机;想让她解脱超生,就得用自己的手,结束她的生命,免得活着受罪;想苟且偷生,就要收拾行囊带她逃走,两人亡命天涯!这些,你都做过没有?想过没有?”
“……”
花贵全呆若木鸡,忘了脸上的火辣辣,忘了断腿的阵痛,脑海中只是不住地盘旋着花忆蝶振聋发聩的那几句话。
为什么?
我从未想到过这些?
成日里只是想着:多看她一眼,多听她一句,等着她的笑,等着她走过来……
为什么我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可以为她做的更多?!
难道?我错了……
“不想不阻不随,不杀不救不走,失败中的失败。”
花忆蝶语带遗憾地作了陈述总结。
太残忍了!
连家将们都忍不住在心中吆喝:
小姐这番话,莫非是想让他听完后直接寻死去罢?
小姐真的是来救他的?
“我……”
半晌,花贵全艰难地嚅动着干裂嘴唇,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表达能力。
花忆蝶取出一张纸,展开在他面前:
“你未为她做过什么,她却在最后,为你做了一件事。”
花贵全睁大眼睛,借着柴房中微弱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到后来,已是睚眦欲裂。
“她证明你是无辜的,与此事毫无干系,你――”
“是你逼她的!你害死了她!”
花贵全一跃而起,众人再次一拥而上,把花小姐铁桶般护在中央。
“狂徒!敢对小姐无礼!却想作死不成?!”
一名家将上去就想动手,结果作势欲扑的花贵全却凄然一笑,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物,双手捧着凑到嘴边。
花忆蝶眼尖,看到白色纸包状的一角,心下大急:
“快拦住他!这二货要服毒!”
家将们对小姐的指示似懂非懂,不明觉厉,个个奋勇争先,上去先抢下他手中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药包,再将他推翻在地,中间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花忆蝶和兰竹二婢又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们劝停。
花忆蝶看着仰面躺着,强忍着断腿痛楚,满头豆大汗珠的花贵全,不由得唉声叹气:
“疼吧?你是喜欢找虐是不?”
“……小奴并非怨恨小姐,只想故作癫狂,借机了此残生,相随她于地下。”
“废话,我当然明白,只是你为何还不明白?唉,陈三姐的心意看来纯属浪费,不如让狗吃了算了。”
“三姐不欲连累我,我又何忍负三姐?”
“我擦你个笨笨哪!你死了那才是真的辜负她的希望!她最后的希望,是愿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了她,活下去!为了照顾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活下去!为了更多的人不会走上像她这样的不归路,努力活下去!”
“我听她说过,她有个小妹……陈小燕……”
花贵全望着柴房的屋梁,眼角泪珠涌出,滑落在柴草中。
“所以,选择活下去吧。记得: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花忆蝶老气横秋地喟然一声,吩咐左右:
“把那包药放在他旁边,再送食物与水进来。良言已尽,生死自决。第二天如果他还活着,找最好的医生来为他治断腿。我爹那边,我自会去说,你们只管如实禀报便是。”
“是。”
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大将风范,不愧是太寒山的女杰!
众家将看花忆蝶的眼神中多出的也不知是敬畏还是崇拜。
至于大小姐与这个家丁小子是否有什么暧昧,这种猥琐的想法,随即被花忆蝶出门前的一句话彻底打消:
“花贵全,如果你愿意走出柴房,去迎接明天的太阳,我便与你订下一个约定:你为我赚钱,我便还你,还陈小燕自由!”
“砰!”
柴房门重新锁起。
地上,整齐摆放着一碗水,一碗堆着些菜肴的米饭,还有一包毒药。
他坐在这些东西的面前,看了很久,缓缓伸出手去,拿起毒药。
又放下。
终于,颤抖着端起那碗水,轻啜了一口。
居然是还有些温热的鸡汤。
再端起米饭,以手扒了几口,咀嚼了两下,齿隙间传来阵阵白米饭的甜香。
他怔住,随即听见有人在轻轻敲着柴房的后墙。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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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玖章 、无辜的云
墙外沉默,半天,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贵全哥,我是李翠娘。”
“翠娘,是你……”
“贵全哥,现在守卫们吃饭去了,附近没人。我想告诉你:这饭菜是富盛师傅从二厨房里端出来的,说是家主昨天晚饭还剩下些好东西,特意留给你,大家都忍着,没有动过一口。”
“……”
花贵全的喉咙像是哽住了什么,再也咽不下去。
“贵全哥……你要是回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干活,一起说笑,好不好?”
柴房外,李翠娘在呜咽。
“翠娘,我的腿断了,日后恐怕是个废人,不能扫地干活,也不能被你追着四处逃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再像是自己。
“我知道,呜呜……没有关系,翠娘的力气大,翠娘,翠娘背着你走!呜呜……”
屋外人已泣不成声,屋内中人捧着碗,眼泪大滴落在珍贵的白米饭中。
他开始吃饭,喝汤,一大口接着一大口,渐渐狼吞虎咽。
李翠娘、富盛大叔、陈小燕……
为了你们,我会活下去!
一定!
眼前,仿佛有那伊人,捧着洗衣盆,纤指挑起额前垂下一绺青丝,一笑而过。
“……涤我衣兮,凝愁为霜,伊人不见兮,晨雾茫茫……”
心微刺痛,宛若初见。
……
花忆蝶正坐在后花园里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边哼着歌边想心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童音远远自回廊传来,依然保持一贯的活力与紧张感:
“小姐!”
“梅儿?”
花忆蝶心中没来由地一寒。
小梅儿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成了转轮神座下报丧使者的代言人,果不其然,这回又死人了。
还是一下死了两个。
……
为大小姐引路的那名地牢看守,待回到马厩时,发觉情况有异,发出暗号后自己的另一位同伴亦无回应,训练有素的他没有急于进入地牢一探究竟,而是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发出求援的讯号。
待另几名家将过来增援,他们启开地牢,举火照明,才骇然发现那名女犯倒毙在地上。女犯的脸颊满是血迹,左耳已被割去。
割耳报功!这是古雪族勇士炫耀战功的方式,入主中土后,天启早已弃之不用,如今唯一还保留此传统的只有――
再看另一边,他们的同伴也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一处可怕的凹陷,几乎就像是在熟睡一般。
无双城的太玄天罡力!
家将们愤怒了,要不是头领花长胜匆匆赶来,这群失去同袍的狂暴汉子们就要冲进竹林,去跟那个黑衣人拔刀子拼命。
好在花长胜足够冷静,告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吩咐人速去禀报老爷。
待花巍鞭着快马直接冲进马厩时,长胜报告,自己已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
女犯的后颈上,有三竖两横几条血痕,像是她自己用指甲划出来的。由于长发披肩,凶手显然没有在意这处细节。
花巍沉着气,仔细地端详着这死者留下的最后信息:
“她是想写一个字。”
没有人回答,花长胜早将手下全部打发出去守在外面,自己则习惯性地沉默着。
此时能为家主做的,就是提供安静的思考环境。自小到大作为家主守护的花长胜明白,自己最大的作用,就是提供消息,然后等待命令。
果然,花巍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想写的是:‘雨’。不过,这只是没有完成的半个字。如不出我所料,这个字应该是:‘云’。”(注:雨+云=繁体字云)
“鹤荡山云家。”
“正是。堂堂外戚,私通‘潜龙’大逆,且敢把手伸到焕州,伸到我花巍的鼻子底下来,莫非当我太寒山是只睡死的猪不成?!”
花巍眼中射出两道寒芒,花长胜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的使命。
“去查云袂老贼近来动向,有交往可疑者,分官仕商民,一一记录在册。一年之内,凡鹤荡羽翼,太寒必剪除之!”
“是!”
……
这顿晚餐,花忆蝶吃得有点胆战心惊。
看守陈三姐的那名家将的死亡,自己多少有些责任。因为她坚持要家将带路去柴房找被关押的花贵全,致使两名看守分出一人来。留守的势单力孤,无法抵抗突如其来的袭击,更造成了陈三姐被灭口。
未来要是花贵全知道了,会不会真的恨自己呢?
更关键的是现在,老爹由于自己的原因丢掉了鱼饵,也失去了捞大鱼的机会,会不会非常火大。
借喝汤的机会偷偷从碗缘看父亲,面容古井不波,短髯耸动,安静地享用着一块烟熏野猪腿肉。
母亲奇怪地看她:
“忆娘,你怎么了?”
“咕噜――啊?!”
花忆蝶慌乱中一口热汤下肚,感觉肠子快要熟了。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盯着你爹看。怎么?有话要与他说么?”
“啊哈,那个,没事没事。”
花忆蝶极力掩饰地伸勺盛汤:
“爹,这汤味道不错,您也来一碗,还有娘――”
“忆娘。”
父亲发话了,吓得花忆蝶差点把勺子扔进汤盆里:
“爹,女儿在,嘻嘻。”
“听说你日间极力谋救那个试图为陈小鹃脱罪的家丁?”
终于还是来了。
花忆蝶深吸一口气,举着汤勺面露谄媚的笑:
“是哇,爹爹果然消息灵通,女儿佩服得紧――”
“为何要救他?”
为什么?
难道要说:女儿看青楼生意有搞头,正在与妈妈桑策划着合伙做笔大的,见这小子头脑灵活,是跑市场做销售的未来大拿,想把他收入人才储备库?
这话一出口,估计要么得在花家的祠堂里跪到死,要么直接拖出去浸猪笼。
花忆蝶自然不会傻到这种地步,智商瞬间火力全开,拼命想理由:
“因为,因为他很傻。”
“嗯?”
花老爷和花夫人同时流露不解的神情。
“你们看哩,他一个小小奴仆,为了一个女人没来由地强出头。没得损了我们太寒山的公正清明之誉,自己断腿也是活该加应该。不过,女儿又听丫鬟们说,此人多年在花府,一向做事还算本份可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女儿为爹爹名声着想,也为花府人心稳定考虑,私自决定饶他这一回,以示我太寒花家的胸怀广阔,既往不咎。”
“嗯。”
花巍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地问:
“那如换作你来安排,日后却将如何处置于他?”
“呃……”
花忆蝶一下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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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章 、众生醒觉
关于花贵全的后路么,这倒确实还没有想好。
总不能以大小姐的身份在外面租个房子,把被开除的家丁养起来。这特么不是活脱脱的包二爷么?
花巍笑了:
“呵呵,做善事如不能做彻,便不能称之为善。其实――”
他也叹了口气:
“对那花贵全,我倒也有几分赏识,起先他只是个洗扫奴,因见他聪明干练,做事得体,得人称赞,便特地擢拔他在外院通传走动,实是想提携他一番。现在的二总管花富申,自幼服侍我父,之后又一直跟在我身边这许多年,虽说忠心耿耿,毕竟年事已高。如果花贵全在两三年内能得上下信任,我便会将花府总管之职交授与他,让富申歇下好好养老。谁知却出了这事,实在是……”
说着轻轻摇头,似也在可惜一个人才的流逝。
花忆蝶不服气地追问:
“那为何爹现在却变了主意?莫非他的腿好不了了么?就算腿脚残疾,一样可以打理外院事务的呀?”
话一出口,才发现已失了自己的初衷:
不是想延揽花贵全为自己跑业务的么?怎么关心起他的伤残保障来了?!
花巍拿起汤勺,只是为自己盛汤,再不发一语。母亲耐心为小白状态的女儿解释了一回。
原来花巍今天下午特意请来骨科大夫为花贵全诊治,断骨已经接续,百日后便可下地走动,但因花长胜在施刑时,是以重手法击碎了他的胫骨,所以纵使伤愈,左腿也会短了一截,需得拄拐走路。而太寒山这样的名门望族,极重面子,府上的总管级别奴仆,绝不可能是个残疾人。
这就彻底没戏了。
饭桌上一时气氛冷清,父女各自闷头喝汤,花夫人看看左右僵局,努力找话题暖场:
“对了,官人上次对我说道:为治云歌不法,曾下令四门张榜纳贤,多日过去,如今可有收获?”
本来女眷不应问外事,但一来夫妇相敬,花巍也从来不避嫌疑,向妻子聊一些日常公务;二来现在是没话找话,真正当景。于是花巍眉毛一扬,放下碗来:
“夫人不提,我却几乎忘了此事,说来也有意思,州牧治安问策之榜贴了几日,无人问津,却于前日,有人匿名投书署里,提了一个极大胆的意见。因这些时日忙于准备京中公务,所以未及细虑。”
“哦,什么意见?”
花家的大小美女同时睁着水汪汪的杏眼好奇地问,倒把花巍吓了一跳。
“其实此事行来既简单,也是极难,需有一个可靠之人,心志坚忍顽强,且甘与那些市井亡命之徒同流合污方可成功。”
无间道?!
花忆蝶差点失声喊出口,小心脏激动得砰砰乱跳。
多么熟悉的桥段?!这个人,是一起穿越到这里的伙伴么?
花夫人微蹙蛾眉:
“可是要选择心腹打入那些帮会,以作内应?”
“呵呵,夫人果然一点便透。忆娘,你娘可是冰雪聪明的紧哩!”
花巍不失时机地拍老婆的马屁,花夫人既羞且喜地啐了一口。
花忆蝶却丝毫不给面子,直言道:
“这个人却是难找:像花长胜那样的家将忠诚度固然高,却必定不会采信于人;普通的走卒也经不住帮会里的敲打考验。再有就是,此人不一定非要武功高强,却要他懂得时刻保全自己,不一定事事通报,但必须作到机谋权变,逐步将帮会内部矛盾激化,各个击破、瓦解。”
“忆娘真是比娘还要聪明,想得更深,看得更远。”
夫人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惊人见解,忍不住性掐了掐她的嫩脸以示嘉许。花巍像是第一次认识女儿一般,惊讶地不住颌首:
“忆娘说的极是,我也是觉得此人是计划中的至重要环节,此策虽好,施策之人却一时难找,所以只得搁下。”
花忆蝶被母亲如玩具熊般抱在怀中,眼珠不住乱动,飞快地计算着一个人选的可行性。半晌,她下定决心:
对不起,只能赌上你的命运了。
“爹,你看柴房那人,如何?”
“他?”
花巍与雪轻涵同时睁大了眼睛。
……
“告诉小姐,我愿意。”
花贵全望着自己绑扎着木板的伤腿,一字一顿道。
竹儿与花长胜互视了一眼。
“小姐特意关照:此事九死一生,绝不勉强,你可千万想好了。”
花贵全笑了起来:
“请老爷与小姐放心,我意已决:花贵全从昨天起,便不存在于这世上,现在躺在你们面前的人,本名震九霄!”
“你是大衍八姓?!”
花长胜惊呼失声,这对于平常钢铁般无情的他来说,极为罕见。
竹儿垂下眼帘,像是怕柴房里的两个男子发现自己掩藏不住的惊恐:
怪不得……《浣溪》这支曲子,为何听来这般熟悉。仿佛在幼时,娘也曾教我哼唱过。可是,为什么我却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
云歌城南,坟地。
韩光换了一身破旧却干净的衣服,端正跪在一座坟前。
“老人家,说起来有些抱歉,但是,对不起,我不是您的儿子,只是占用了他的躯体而已。”
他笨手笨脚地击打着火石火镰,但野外风大,半晌,徒劳地放弃,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简陋的墓碑喃喃自语:
“我也没能尽到一个做儿子的义务,这个世界,在我眼中还很陌生。你看,我连为您烧把纸都做不好,是不是很没有用?呵呵。”
墓碑静默,唯有风起,扬起他的鬓角长发,拂过双眼迷离。
“不过,我倒是作了一件事,一件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我献计州牧,誓要为惨死的牛儿报仇。如果那当官的昏庸,我还会不断寻找别的方法。那些恶棍,王八蛋,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叫我哥来着,他还带着最后一口气爬回肉铺里,留下一块上好的肉给我,他还……那帮畜生!畜生!……”
他跳起,歇斯底里地踢打着沙土,激起一片尘烟,把他的身影笼罩其中。半晌,尘埃落定,他站在坟前,微微佝偻着肩,不住地喘息。
“我注定不属于这里,这里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科举、经商、教书、习武……怎样都行,只要能变强,变得不再是现在的韩光!”
保佑我吧,娘……
……
兰儿进来,将手中面盆放在桌上,笑吟吟地伸手推被窝:
“小姐,夫人吩咐:三日后便是长生节,事先安排好的少年才俊们,都会在灯会中,等着你来挑选哦!”
花忆蝶朦朦胧胧地有了反应:
“嗯……你说什――啊?!”
长生灯会?!
传说中相亲者们的狩猎季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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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章 、云后的烦恼
一个半月以前……
天启朝第十七后云袖最近既喜且忧。
多年缠绵病榻的太子殿下突然神志恢复,饮食正常,且能下地走路了,真叫人喜出望外。
虽然知道这是靠得祖先神明保佑,和那几个狗屁太医一点关系没有。
但儿子病好了,自己在兴头上还是在皇帝面前为他们说了不少好话,每人擢升一级,云院副更是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太医院院长。
看着白发苍苍的云老头激动得老泪纵横,趴在自己面前一个劲地歌功颂德拍马不绝,云袖心情有点复杂。
还记得自己扎着羊角辫奶声奶气叫他十三叔的时候,还记得他总是呵呵笑着背着自己上街买糖葫芦的时候,还记得……
现在却只剩下抹却血脉亲情,唯余皇恩浩荡的一堵冰冷的墙。
她在墙里,凤仪天下,他在墙外,仰墙里人的鼻息。
看看,这“云后”两个字,给这老头――不光是他,包括所有姓云的人,以及靠姓云的活着的人,以多大的骄傲和满足感。老头脸对着自己时腰是躬着的,脸朝门外时,脊梁可是挺得笔直。
外戚!
多么响亮的字眼,又是多么禁忌的词藻。
纵今日权倾朝野,亦不过如昨夜昙花一现。
云家能再出几代皇后?
万一未来圣峦那几家里,有宠儿掌了凤印,今日云家的风光会变成怎样?
云袖不敢想。
她只能想着: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一下云老头,从现在起学会懂点规矩,攒点朝中人脉关系。
她感到有些疲倦,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却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近到隔着珠帘都几乎能数清那张老脸上的皱纹:
“微臣还有一要事禀报云后――”
谁允许你过来的?
有点过分了吧?不合礼数了吧。放肆了吧!
“事关重大,臣斗胆请云后屏退左右。”
老头你登鼻子上脸了啊!
云袖心中关于十三叔的温馨回忆,顿时化作烟消云散。
忍气挥手,小宫女们应命远退十步外。
面子给足,有屁快放吧。
结果云老头的一句话让她骇然:
“云后,那个,微臣看殿下似有点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
“似是得了失,失……”
“失什么?讲。”
“失魂症。”
“放屁!”
凤颜大怒,红袖拂过青玉案,随着啪擦一声,无辜的瓷碟粉碎,糕点也委屈地趴在地上。十步外几个小宫女浑身发抖,面无人色地看着娘娘最心爱的墨玉盏在地上滴溜乱滚。
老头吓得匍匐在地:
“云后息怒,微臣也是鹤荡山云家的人,此事怎敢妄言?”
“有何证据?”
“殿下,殿下他初醒时惊恐万状,失声尖叫不已――”
“那是瘟魔退散,魂魄归舍!”
“他喊着一些奇怪的话,无人可以听懂――”
“那是气血方通,口齿不清!”
“他还对周围的一些人或物事,感觉陌生如初次见到一般――”
“那是――闭嘴!”
“是是!……”
云后的酥胸起伏,几个小宫女上来打扇的打扇,抹胸的抹胸,好一番忙碌。
等气稍微消了些,她的声音也随之恢复到从前的端庄严肃,不辨悲喜:
“云院长请先退吧,哀家要去东宫探望太子。”
“可要微臣随同?臣怕――”
“哀家的亲生儿子,难道会对哀家不利不成?”
气又上来了:
还想喋喋不休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
“是是,云后恕罪,微臣告退。”
“等一下。”
老头撅着屁股后退的动作停止,继续作打揖状。
“如果今后哀家有耳闻,说太子如何甚么的――”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
“那我便救不了你了,十三叔。”
听到最后对他的称呼,苍老的身体一颤,接着头埋得更低。
“是,微臣,微臣惶恐,微臣告退。”
感觉老头快要哭出来了,不知是不是被吓的。
唉,她无声地叹口气。
老的昏聩,小的无能,延绵北国数百年的古老家族,鹤荡山云家,已是今不如昔。
想想云老头之前说的话,她的心中不由一颤。
不会的,不可能。
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长生大神在上,千万可别出什么岔子……
皇帝这两年兴趣不大,自己也不年轻了,怕是再生不出第二个儿子了。
万幸的是,这些年用各种方法,搞得那几个妃子一直无出,目前她们仍守着两个公主,料想成不了气候。
谁知最近两年,那几家开始集体鼓动皇帝选秀,搞得老贼颇有几分动心。
那个死老贼。
有几日不见他了,不若先去看看罢。
云袖这样想着,吩咐摆驾起行。不多时,引路太监一声停辇,挑帘看去,前面已是御书房。
方进门,金葵进贡的龙涎檀香味道便幽幽传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免礼。”
咦,老贼神色不对,在往身后藏什么?
“陛下你在看什么?”
“啊,是份奏,奏折。”
多年改不掉的脾气,一撒谎就结巴。云后又好气又好笑:
“真的?陛下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想来定是绝好的奏折,不知可否赐臣妾一观?”
“不,不好吧……”
“少废话,拿不拿?”
“哦。”
老贼像个犯错的孩子,怏怏递过一个卷轴。
“哼,当我不知道?又是哪位州牧大人送来的秀女图吧?”
打来一看,云后如遭电击一般,呆住了。
非是为画中人的绝艳姿容所震惊,而是画左下角缀着的一行小字:
“焕州牧花巍女,名花忆蝶,年十六,有国色,性聪慧,……云州牧云袂绘呈。”
哥哥,是什么时候和花家暗地结盟的?
这件事云家是否知道?
难道,云家在自己母子之外,还作了其他的部署安排,以为后着?
心乱如麻。
“袖儿。”
老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她伤感地回望他,像一个母亲注视着屡教不改的孩子:
“这个,你喜欢?”
声音嘶哑空洞,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他摇头,并不坚决。
“陛下若是满意,便一并放入其中吧。”
她疲惫地指御书房不显眼处的一个木箱,里面已有七个这样的卷轴,都来自风花雪月四大家族。想不到,今天第八个卷轴,居然来自于云家,自己的家族。
他不想让她知道,可宫里的事,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耳目?
她只是一直装作被蒙在鼓里。
他像是书上说的民间故事里,那被妻子在青楼烟花地捉住的丈夫,脸红耳赤:
“袖儿,我――”
“夜了,风冷露重,陛下批阅奏章辛苦,早点歇息,臣妾不敢打扰,告退了。”
“袖儿,你――”
檀香袅袅,她把欲言又止的那副表情关在了御书房内。
相敬如宾,夫妻间如似主宾,那还是夫妻么?
她背倚着书房门,听着里面步声踟蹰,不觉泪珠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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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章 、太子必须结婚!
一个月以前……
皇宫里太监宫女们偷偷地传:半月前云后为了选秀事,醋意大发,从御书房拂袖而出,这段时间皇帝多次下朝后移驾凤仪宫,意在讨好云后,她却称病不出,天天请皇帝吃闭门羹。这还不算,每次今上两口子都是隔着宫门你来我往地斗口,皇帝今天被气走了,明天又带着某件方国贡品兴冲冲地来自找霉头,如同两个赌气的小孩子一般,非常有趣……
简直无趣之极。
云后啜着清火的寒露茶,闷闷地想着:
老贼每次总是低声下气地讨好自己,却只字不提选秀,看来此事已是无可逆转的了。未来新妃册封之日,便是新一轮的**角斗之始。万紫千红如胭脂浪潮来袭,必然此起彼伏,防不胜防,更何况她们的身后自有圣峦六山家族势力撑腰,时间一旦久了,自己难免力不从心。……倒不如,从儿子方面着眼,让其尽早册立太子妃,争取早日抱个孙子,来彻底巩固一下凤仪宫的地位。
一想明白她便再按捺不住,吩咐左右起驾,前往东宫探望太子。半个月前骂完云院长后,本打算随即去看儿子,谁知却心血来潮地临时跑去御书房,还被老贼气得不轻,结果把自己关在宫里禁足许久,这事便也给忘得一干二净。
云后的性格风风火火,想到便会动手施行,这一点倒是源出其母亲所属家族,以刚烈不屈闻名的天座山风氏家族。
但她那时常会犯的糊涂执拗的毛病,却和以此著称的鹤荡山云家别无二致。
东宫太子虽是自己所出,但天启为防后世重演前雍外戚挟天子干政,祸乱朝纲的故事,因此制定规则,历代储君皆由太后抚养,弄得云后与太子之间母子感情一直淡薄。此外皇后与太子的见面也有时间、次数、事情甚至星象的限制,所以即便日前有殿下康复这等大喜事传出,自己恪守宫规,未往探视。
话虽如此,毕竟骨肉相连。面对着富丽堂皇,却向来走动稀疏的东宫雕梁,云后接受着东宫太监与宫女们的躬身礼,边走边想象与儿子见面时的一刻,心中居然砰砰乱跳。
那种感觉,像极了自己的初恋……
终于见到他了,气色果然好了许多,母性的温情不假掩饰,想借宫女安顿座位之机抚一下他的脸,他却瑟缩着躲开了去。
这算什么?
云后有点郁闷地坐下,看着别扭地坐在身旁的太子。
不管了,还是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罢。
“什么?娶妻?生子?”
“是啊。”
知好色而慕少艾,有几个少年不爱美人?
云后端起一杯香茶轻嗅,等着心中的理想答复。结果太子抵死不从:
“我不干!”
“为什么?”
云后顿时鼻息粗重,茶盏中荡起两道涟漪。
“因为,我不想结婚!”
云后一时无语,放下茶盏,看着对方那像极了自己的眉眼中,带着一股熟悉的执拗,生气的同时却也有几分满意:
小子倒有主见,不愧是自己的骨肉。
比起云州那群不成气的东西,这更像是云家的男儿!
但是,现在不是表扬他的时候,必须得让他顺着自己的意思来才好。
“太子。”
云后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毕竟是姓高的子孙,事关云家的一些话,虽是道理,却终不可明着说起:
“你父皇有两后三妃,除了你外别无男丁,那几个在封地的王爷可都总是在盼着什么似的,朝堂上的那帮老东西也是一个接一个地三心二意起来。孩子,咱们娘俩关起宫门来说句敞亮话:自古无情帝王家,虽说宫里宫外都是姓高的天下,可你头上顶着的这个高,和他们那个高永远不一样。你是太子,未来天启皇帝,曜土百国的共主,这个身份你父亲终将传于你,你一定要接稳握牢,用自己的血裔后代将这个身份永远系在你的这个高字上,延绵不绝,万世流传下去!”
太子不语,似在沉思。
云后一气说了许多,也有些累了,取过茶盏来静静啜饮。
辉煌宫灯下,母子俩不知各自想得什么阴沉心思。
半晌,太子开口道:
“母,那个,母后,听说有人要父皇采选秀女?”
提起这个话题心头就火大:
“是了,怎么?”
“我看不如就准了,这一来我们皇室正统稳固了,我也不用急着留后。娶妻生子什么的,麻烦父皇代劳罢。”
“噗!”
一口茶差点把云后呛死:
“咳咳,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娘娘息怒!”
太监宫女们顿时分作两拨,东宫方面齐刷刷跪倒,以示代主受过;自己这边的则一拥而上,捶背抚胸,闹得不亦乐乎。
云后挥退众人,再细瞧自己儿子:
小子看着不傻呀,怎么犯浑到这种地步?一旦皇帝有了第二个儿子,太子的位置可就微妙起来,再不努力,可就没你我啥事啦。
自己正没好气,太子倒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母后,孩儿倒有一事相求。”
“讲!”
“我想出去走走。”
“走?东宫十顷方圆,何处你去不得?”
“我不想成天在东宫里转悠。”
“那皇宫千顷之地,又有何人敢拦阻于你?”
“我也不想在宫里呆着,太闷。”
“你,想出宫?”
“是啊。”
“不准!”
云后看着太子眼中希冀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无名火起,起身拂袖而去,掷地有声地留下一句话:
“除非你给我带一个太子妃回来!”
……
刚带着一肚皮怨气回到凤仪宫,有太监来禀:
“娘娘,云州牧之子,云庆冠求见。”
“无礼的东西!内宫不见外臣!更何况他这个没官没职的白丁!再说他这次又是怎么混进来的?!不见!”
云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凤目凛然生威,吓得太监腿一软跪倒:
“回娘娘,云庆冠苦苦哀求,说是,说是……”
“他又放的什么屁,讲来!”
“说是关系鹤荡山的安危……”
云后扬手,又想拍桌子,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朱唇启,冷冰冰一句:
“传见!御花园百妍亭,叫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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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章 、邂逅
当下,天启大正二十一年四月初七。
焕州牧于日前签发了一道署令:
“长生山万荣,去岁太子偶感微恙,幸得长生大神庇佑,祛病转康,龙体金安。天启贞皇帝为此喜悦,恩典四方,今诏告各州郡、各方国臣民,自选形式,为太子庆祝。由此,焕州牧署拟定,特将原七月初七长生节提前一季,于四月初七云歌城举办。凡适龄男女皆可参加,祝姻缘神降福有缘之人,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布告州内,官民咸知。”
于是,花忆蝶最为好奇,也是最为担惊受怕的节日,提前来临了。
……
是夜,长生节的高潮项目:长生灯会,如期在云歌城西的九音河畔,隆重举行。
月挂柳梢,华灯初上,映照着河面微波荡漾,泛起点点星光,宛若银河坠落人间。晚风轻送,温柔得好似情人的呼吸。
不知何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虽说是灯会,却在河的东南岸,设下层层关卡,官差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时盘问着可疑行人。更有不少家将模样的人,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往来人群。
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这里将会有一位重要人物出现,他们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安全。并且,她的活动范围,只能限制在东南岸,至于西北岸的放灯台那里,人更多,更混乱,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这里所有家将的项上人头那就岌岌可危了。
“保护小姐,无论如何,不得让她通过上弦桥!”
这是头领花长胜的命令,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话,在太寒山铁血家将的心目中,他是除了家主外,可以操纵自己生死的第二号人物。
于是他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可是,人在哪里呢?
人真多。
仿佛是剩男剩女们的盛宴。
各种灯提在人们的手中,彼此接踵摩肩,有的三五成群而行,有的独自往来其间,更多的男女们互相看对了眼,走着走着,便渐渐并肩,留给背后一道旖旎的合影。
虽是入主中土已逾百年,但天启仍在很多方面保有北地雪国的传统。男女大防等伦理约束只在上流社会存在,于市井间其实并无太多的讲究。更何况今天是姻缘神赐福的日子,青年男女们或羞涩,或坦然地打着灯笼,寻找着心目中的另一半,那个可以值得交换姻缘名字的真心人。
人群中,花忆蝶作贼一般,提一盏比蜡烛头大不了多少的迷你并蒂莲灯,披件大号灰斗篷,将整个头脸藏在帽子里面,低眉垂眼地小步迅速前进。由于她身着男装,个头矮小,又在人流里左一晃右一闪地穿行。家将们再也不曾想到大小姐会如此打扮,所以引不起他们的更多关注。倒是有几个官差,见她鬼鬼祟祟不像好人,本想上去喝问,眼神却本能地被她身后的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给牵走了魂魄。
兰儿在花忆蝶身后气喘吁吁地一路猛追,这位丹凤眼的贤惠型小美女此时作普通民女装束,粉裙绛衫,头戴玉簪,耳坠银环,一时惊艳无两,除暗咽口水的差人们以外,更引来不少多情的目光。
“这位小姐请留步,在下想邀小――喂,小姐!小姐!”
兰儿如没听见般,只是在人潮中穿梭,坚韧而顽强地紧贴着小主人不放。
也不顾身后留下多少失望。
“小姐。”
兰儿拉花忆蝶的袖子,香喘息息地咬耳朵:
“这是姻缘神赐福的日子,你却为何作此打扮?一点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何会有人留意到你呢?”
注意不到就对了,花忆蝶恨不得在脸上再抹一把锅底黑,低调即是安全。
但如何向兰儿解释?
花忆蝶眼珠一转:
“你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夜得一梦,梦中有声音告诉我:长生灯节时作这番打扮,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小姐说得是真的?”
兰儿的丹凤眼几乎瞪成了和花忆蝶一样的杏眼。
花忆蝶心不在焉地点头:
这事就不解释吧。
一路之上,有些打扮异常得体,风度特别翩翩的佳公子、美少年,各提精致花灯站定岸边,像是在期盼着什么。可是面对娇羞的秋波和鼓足勇气的搭讪,却个个郎心如铁,置若罔闻。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为此,他们精心准备。更有的不远而来,务求将自己的最佳状态,展现在她的面前。
焕州第一美人,非我莫属!
岂有为蓬草而甘弃兰芷乎?!
虽多少有点遗憾地看着那些女子们幽怨的背影,他们仍在心中不断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可是,花小姐在哪里?
花忆蝶成功破防,趁着最后一道关卡的注意力分散时,踏上横跨九音河两岸的上弦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哦耶!大功告成!
终于溜出东南岸的指定相亲地带了。现在可以在外围多逗留一会儿,待会回去,只说没缘份,那些求婚对象一个也没发现,就可以顺利过关啦!我真是天才!
再次穷追上来的兰儿急了:
“小姐,你不能过桥的――”
“哇兰儿你看!好漂亮的灯!”
两人已来到桥中央,此刻正有无数痴男怨女趴在栏杆上看自放灯台上顺流而下的灯盏。一向尽忠职守的兰儿虽然存念要劝小姐回头是岸,但毕竟初次见到这等新奇好玩的景象,不觉被深深吸引住:
“小姐,快来,你看那灯好漂亮!”
花忆蝶本来是随口而言,只想骗兰儿转移话题,为的是让自己尽快过桥去到更安全的西北岸。谁知听声音,兰儿已停步,落在身后老远,便知究竟。当下不免无声一叹:兰儿毕竟也极少有出门的时候,每天二十四小时全方位侍候自己,但作人也不能太过自我照顾。今日难得有一回赏月观灯,就让她放个小假,权且开心一下吧。
于是花忆蝶也停下脚步,边转身边道:
“在哪里?――”
谁知身后正有一个身影匆匆跟着,彼此均未留神,两人撞了个满怀。
“砰!”
“哇!”
那人捂住嘴一时说不出话。
“好痛!”花忆蝶揉着额头,这家伙的下巴怎么这么尖!
“喂!请你走路看着道好么?”
“说谁哪?”
花忆蝶正疼得厉害,听对方倒打一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你这么贴着别人脚后跟走路的么?”
“要你管?我赶时间。”
“这里那么多人,有急事你倒是飞过去呀?切!”
花忆蝶嗤之以鼻。
随即鼻腔中传来异常的焦味。
低头一看,两人只顾吵架,却没发觉对方手中提着的宫灯在这一撞之下,竟残了一块,火苗从缺口伸出,一添一添地就近点着了斗篷的束带,此刻更攀援而上,燃着了衣角。
“小姐你的斗篷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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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章 、火之歌
兰儿奋不顾身跑上来,却被那人挡开。
“你让开!”
兰儿像是要急着抢救崽子的母狼,凤眼竖起,白牙森然。
那人像没听见,抛开宫灯,一把抓住花忆蝶,用手笨拙地拍打火苗。
“公子!”
“救人!”
几个貌似随从的人如魅影般从他身后出现,听到指示后急忙抢上,一起噼里啪啦地土法灭火。
“喂喂!你们住手!”
花忆蝶在此起彼伏的巴掌下面拼命喊,但无人理会。
虽说是为了救人,但被救人却像个皮球一样,被拍打得够呛。
这阵骚乱比放水灯更加热闹,引得桥上人头耸动,桥下也有人驻足围观:
“怎么回事?”
“听说是逮到贼了,你看这通好打!”
眼看火势渐大,那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喊一声:
“快躺下!我们用脚一起踹!”
众人齐声应是,就要采取下一步行动。
花忆蝶已是头晕眼花,忍无可忍,双手一举,用尽平生力气大喊一声:
“停!”
说罢一扯衣带,将斗篷甩开老远,围观人群触电似地避让不迭,火源落在桥面,顿时欢快地燃烧起来。
花忆蝶迅速检查周身,一无残余火苗,二没有烧破洞走春光啥的,终于放下心来,才感得腰腿都被一通巴掌拍得生疼,心火腾地蹿起:
“有没有搞错?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你们说是不是自己笨?!”
桥上斗篷静静地燃烧着,配合夜空、河流、晚灯、星月,成为一幕绝好的背景。
花忆蝶卸去伪装,露出真容:一袭紫绡留仙裙几欲乘风而去,一件七彩浣花锦衫映得人比花娇。更不用提那黛眉若远山轻蹙,那杏眼似秋水脉脉,小巧鼻头因气恼而微皱,仍带着三分俏皮;樱唇因不满而半启,露出两排编贝,却惹来无尽遐思。头上缓鬓倾髻,斜插一支金凤栖玉桐的五色步摇,另有金红花钿,姹紫嫣红地绽放在如墨青丝间。
火光熊熊中,美人分外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本来兰儿也是自有不俗颜色,却瞬间沦为一片小绿叶。因为自己的小主人,一亮相便吸引了太多的眼球。
不过此刻,美人儿却叉腰戟指,站在这幅背景前,柳眉倒竖,杏眼含嗔,正指着那群救火者狠狠地骂。
却把包括当事人在内的一干观众看得呆了。至于她说的是什么,也不知事后是否有谁还能记得起。
因为这一怒,不知有几多男子甘愿承受。
因为这一眼,不知有多少少年辗转难求。
有人开始对肇事者又羡又妒: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没错,看见人家女子长得美,竟点了人家的衣裳。
又有人暗中跌足:
娘咧,这一招我怎么没想到?
据说之后两年,长生灯会上,不慎引火烧衣之事陡增,伤亡倒没有,却搞得云歌城中三班捕快和西城的水龙队焦头烂额。
此是后话不提。
斗篷终于烧完,花忆蝶也告一段落,开始咽口水换气。趁着夜色重新暗淡下来,大胆地向对面的男子狠狠瞥了一眼。
结果她也同样一呆:
天下竟有这么俊美的男子?
要不是眉毛略浓些,眼神略刚毅些,鼻翼略宽些,嘴略大些,几乎会误以为他是和自己同等级的美女一枚。
他还是男人么?
为什么心脏跳得有一点快?
为什么脸颊居然有些发烧?
在这个重生的世界里,花忆蝶第一次有种沐浴在风中的感觉。
体验着心中微酸、轻甜、绵软,以及那无边的温柔。
他也在同样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眼神中都有同样的迷离与怔忡。
那一刹那,花忆蝶忘了自己的灵魂性别,更忘了在内心中向满天神佛大喊救命。
救命!
兰儿咬着帕子,随从们咬着舌头,围观者们咬着下唇,避免代替两位当事人叫出声来:
这对小鸳鸯,你侬我侬的不眨眼对看,看得叫人受不了啊!
……
那人的眼神是最早恢复清明的一个。
他冷然上前,走到花忆蝶面前。
花忆蝶没来由有点紧张:
“干嘛?”
“请让开,我说过,我赶时间。”
她不由为之气结:
“走你!”
他拱手示意,抬腿就走,连头都不回,随丛们有默契地分散开去,紧随其后,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足见其训练有素,比起太寒山家将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众们还未来得及对眼前这急转直下的一幕表示扼腕或是庆幸,花忆蝶突然拉起兰儿转身就跑。一些人总算反应过来:
“小姐!请等一下!”
“公子!前面的公子请留步!”
后面发现小主人行踪的花府家将们,被乱哄哄的人群挤来挤去,直急得满头大汗:
要命!却怎地让小姐溜过桥了?!
……
花忆蝶和兰儿跑了一阵,终于停下来喘气。
“小,小姐,没,没人跟上来……”
兰儿还没忘举着帕子为小主人拭汗,花忆蝶摆手:
“还,还是不安全,咱们找,找个人多的地方,避避。”
这时两人才发觉,九音河的西北岸,人一下稀少了许多。这是什么原因?
再看后面桥上有人不断向这里过来,一惊之下举目前方,一座临水的亭台建筑半掩在堤柳间,上面人影攒动,灯光点点闪烁,不时隐隐传来几声喧嚣。
原来,这里便是放灯台了。
长生节上,未婚男女皆可在台上吟诗放灯,寄托情思去,盼得佳缘来。
“小姐,不如我们去那里吧。”
兰儿等气喘得匀了些,罕见地提了个大胆的建议。花忆蝶挤挤眼,提起手中的迷你小灯,里面的烛光居然还在奄奄一息:
“那是当然。”
放灯台下,主仆两人抬头看,男人们沉着脸都在下行,女人们欢天喜地都在上行,此情甚是奇特。
不管了,先上去再说。
垂头丧气的少年们眼前刚一亮,一阵香风过:
“请让一下!”
两个小美女就泥鳅一般地擦肩而过。
于是他们更伤心了:
“世间女子,为何个个徒慕颜色,罔顾才华?”
“诗书读来何用?不如天生一副好皮囊!”
花忆蝶一心爬台子,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等上得台来,看清楚眼前末世纪追星景象,不由得和兰儿齐齐打了个寒噤。
放灯台上,多少多情少女正玩命地向前挤:
“哇!好俊!”
“那位公子在哪里?!”
“让我看看!”
“别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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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章 、水之舞
我的天,看来今天帅哥来的不止一个。
不知道比起刚才那位放火的如何?
花忆蝶不自觉地想,一边奋不顾身地投身人潮中。
“小姐,咱们先等等罢!”
“兰儿没事,我放了灯就回!”
主仆两人转眼间失散于荷尔蒙高涨的红粉堆中,宛如参加一场女装大卖场破产甩卖日的血拼,眼中尽是云?春衫,鼻中尽是脂粉香汗,只能靠呼喊保持交流。
不像在过节,像是在蒙难。
花忆蝶本来主要目的就不是看帅哥,见缝插针地向前穿行,不觉到了台边,往下看,波影间点点光芒闪动,水灯顺流而下,与漫天繁星争辉,煞是好看。
花忆蝶欣赏了一番,终受不了身后的拥挤,悻悻地胡乱念了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类的,便取过一只挂着线钩的纸船,将灯笼载在上面,再小心翼翼地放下水去。
看看还好,迷你小灯居然一摇一荡,未被波浪打翻。于是满意地拍拍手,转身往后退。刚走五步,迎面却又来了一大拨人,结果身不由己地随人潮斜方向涌动,不觉又回到了台边。
她正哭笑不得时,身后感觉撞到了某人。
那人正面向江中放灯,给花忆蝶的背撞得一个趔趄,当下愤然转身:
“喂!”
花忆蝶也连忙转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咦?”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还是桥上那名男子。终于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花痴女蜂拥而来,有那么多失意男踯躅而去了。
两人无巧不巧,再次相遇。只不过,此次是绝对近距离。
他已背抵高只及腰的栏杆,退无可退。
她额头顶着他的下巴,想退不能退。
身后的人实在太多。多到两个人不得不以非常尴尬的拥抱姿势保持平衡。
嗅着久违了的男子气息,她又开始不争气地心慌。
他也有些慌乱,急着想推开她,结果使力的位置正好处在花忆蝶的胸前敏感地带。
花忆蝶低头一看,两只大手正按在不该按的地方。
一时还没决定好:是否该尖叫呢?
“啊对不起!”
他已经知道错了,赶紧缩手后仰,忘了后面就是栏杆,于是瞬间失去了重心,再加上此时――
花忆蝶出于女性的尊严,毅然地一记拍手卸开他双臂,顺势一个直冲拳――
拳至他那俊美的面门,突然没来由地心一软,改为推下巴。
“啊!”
他被推得被动作后仰避让,结果整个人翻出栏杆外,花忆蝶本能想去抓住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才发现自己也被一股大力带动着向前倾倒,一同失去重心。
慌乱中低头一看,原来两人的束腰带钩,竟于刚才的厮磨间被锁在了一起。
这坑爹玩艺是谁发明的呀?!
于是任何反应都来不及了。
在无数少女的失声惊呼中,两人纠缠着,头下脚上,从放灯台直直地栽落河中。
“对不起!”
“都是你!”
空中他俩还怒目相视,耿耿于怀,下一秒――
“啊!”
他俩下意识地抱在一起,感受着坠落的失重感,以及即将到来的水面冲击。
“扑通!”
“来人哪!我家小姐落水啦!”
“速救公子!”
……
入水前最后一瞬间,花忆蝶尽最大努力深吸了口气。
对方直接就是只秤砣,带着自己不断往下坠。
沉住气,不要慌。
她不断提醒自己: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水性是一项铭刻进灵魂中的技能。
花忆蝶在水中冷静地摸索腰间带钩,先是自己的,再接触到他的。于是用力扯,拼命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解了下来。
好险。
她划动了两下,发现手脚并未抽筋,也没有因为缺氧而丧失力气。
不过危险依然存在。她回身找他,发现他已经喝了不少水,手脚还在无目的地乱划。
原来是一只旱鸭子。
来不及多想,她抓住他的头,凑上嘴去,将口腔最后的氧气分给他一半。
他剧烈动弹了一下,还好,证明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她拉住他的胳臂,踩着水往上走。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
花忆蝶没空考虑这些,吃力地浮出水面,一手划水,一手托住他的脖子,奋力大喊:
“救人哪!”
咦?这是哪里?怎么看不见放灯台了?
再喊两声,有人影远远跑过来。
“小姐!”
是兰儿。
好容易挣扎到了岸边,快要跑断气的兰儿和筋疲力尽的花忆蝶,主仆二人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旱鸭子帅哥弄上岸。
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东南岸,时近下半夜,游人稀落,官差散尽,至于家将,估计正在西北岸那里苦苦搜索自己的踪迹。
“把他放平!快!”
花忆蝶用力压迫他的胸腹,吐出一些水,不多,他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怕是呛到肺了,得做人工呼吸。
远远有人观望了一回,却自顾自地走远了,喊了几声,无人过来相助。
花忆蝶心中向这个见死不救的世界比了个中指,不再迟疑:
“兰儿,把马车弄过来,要快!”
……
睡意朦胧的老李显然被吓着了,不敢多问,只按吩咐把溺水者弄上车,待主仆两人入了车厢后,把门紧紧关起。
死老头紧张个啥?以为老娘杀人了么?
花忆蝶一边愤愤地想,一边继续为他压胸,同时,听着兰儿边喘边辛苦地解释:
原来,大小姐与这位公子落入水中后,他的随从当即四下沿岸搜救,虽发现河中央有气泡翻出,但因天启雪族生来不识水性,个个一筹莫展,只是到处忙着找船舟或长竿打捞。正在这时花府家将杀到,两拨人马瞬间起了争执,一时对峙不下。
兰儿纤细娇弱,面对一群彼此高声喝骂的莽汉子,实在无法插嘴说话。正急得要哭,目光所至处却发现河面隐约有金光闪烁,疑似小姐头上步摇的黄金凤首。惊喜之下突闻耳边开始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哪敢逗留,只能孤身跟着河流中的光芒一路狂奔过桥,再在东南岸处作了这次至关重要的接应工作。
花忆蝶听得是左耳进右耳出,看了看对方还是没反应。
看来,只能这样了。
她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
“小姐,你要干什么?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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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章 、重口味笑话
车厢里好生颠簸。
车夫老李只顾拼命挥鞭,马车慌张地向云歌最高的医馆:城东杏园驶去。
这并不是花忆蝶的意思,急救应该就近寻找医院,但她只顾抢救,忘了给手下下达任何指示。
百密一疏啊。
兰儿见小姐俯首去亲吻那个男子,骇然不已,想去阻止,心中却隐约知道,小姐这样是在救人,可是――
这样嘴对嘴的,太羞人了啊啊啊!
“咳咳!”
好像有效,那人大声咳嗽着,吐出更多的水来。
“呼,这下行了!”
花忆蝶胡乱抹抹嘴,看着他的胸腹已开始起伏,双目却仍紧闭着。
他的睫毛好长。
“呜呜……”
兰儿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哭得花忆蝶一头雾水。
“兰儿,你怎么了?”
“呜呜……小姐,这下完了!你要嫁不出去了!”
花忆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救人要紧,谁还管哪些?
再侧头伏到他胸前听心跳,再吹两口气,一连串急救动作看得兰儿眼花缭乱,一时间忘了替小主人摇摇欲坠的贞节而伤心。
终于,一番努力之后,长长的睫毛开始动弹了。
看那人渐有苏醒迹象,兰儿脸一抹,红着眼圈吩咐车夫:
“不去杏园了,咱们回府。”
“等一下。”
花忆蝶急了:
“虽说人已得救,但昼夜温差大,夜寒水冷,万一着了凉发了烧也是不好的。我们还是到杏园去给他抓些发汗祛寒的药吧。”
她至今也不知大名鼎鼎的杏园医馆在东还是在西。
兰儿撅着小嘴气哼哼:
“小姐,你这回让人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为他送诊看病。你,你要是真的看上他了,今个更是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了。”
花忆蝶一滞,脸上挂下几条黑线:
“哪有的事?小丫头别乱说。”
“还说没有,你看你脸像个大大的红果。”
兰儿板着脸,却终究扑哧笑出声来。
什么脸红?刚才一直是在憋气换气作人工呼吸的好不?!
“那是累的!好啦,好兰儿,救人是头等大事。再说了,刚才那是在帮助溺水者自主呼吸,不是亲嘴。”
兰儿害臊地捂耳朵:“羞死人了,小姐别再说了!”
越描越黑,花忆蝶无奈,唉声叹气地端详躺着的那位相亲节日的“猎物”。车中蜡烛、夜明珠、铜镜设置得当,映得室内一片敞亮,他的脸庞如白玉般无瑕。
兰儿忍不住偷瞄两眼,小脸也有点发红:
“小姐,看这位公子外表,你俩真的很般配,都跟玉人儿似的。嘻嘻。”
花忆蝶恍若不闻,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在兰儿反应过来之前,又摸了摸他的胸。
宽厚平坦,性别无异议。
“当真不是女扮男装,世间竟有如此美男子,真长见识了。兰儿你说是吧。”
兰儿又把眼捂起来了。
“小姐,你,你怎么能摸,摸――”
鉴别一下第二性征而已,难道要我扒他裤子不成?
花忆蝶理直气壮地想:再说他也在放灯台上摸过我了,我不过是讨回便宜。
但这句话无论如何不敢在兰儿面前说,否则这丫头真的会像南美猎头族一样,把他捆起来打包送给老爷夫人。
再看兰儿,翻来覆去地不知在找什么,半晌,咬牙解下自己衣带。
“咦兰儿你在作什么?”
难道你也看上他啦?
呸呸,我为什么说“也”呢?!
花忆蝶的想象力越来越狂野,幸好有兰儿的纯洁解释:
“兰儿是想找根绳索将他绑起来,咱们现在同处一室,万一他醒来,竟想对小姐无礼呢?”
感觉自己快成预言帝了,先是随口对兰儿解释一下斗篷造型的缘由,结果就蹦出来这么个“快婿”;现在不过是一想之下,兰儿竟真的要将他打包押送,不由得急了:
“不行,这样对病人不好的――”
“咳咳!”
他再咳,清醒,慢慢睁开自己的眼睛。
开始视野朦胧,只见两个小美女在自己面前把根衣带抢来抢去作游戏。
作梦,我一定是在作梦。
其中一个大眼睛的更漂亮,面孔居然还有点熟悉。
等一下!
“是你?!”
他一下翻身坐起,全部想起来了。
见她们各执衣带一头对他作绳缚状,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双手抱胸: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花忆蝶与兰儿见他惊慌的模样,同时心中好笑:
这男子比女人还胆小!
花忆蝶本想继续跟他开开玩笑,见他嘴唇犹带青紫,头发还湿漉漉的,有些不忍,便道:
“别紧张,你刚掉水里去了,我们见义勇为,顺手将你救起。谢是不用的,有钱的话随便封个几百两银子的红包吧。”
“你?见义勇为?”
他鄙夷地撇嘴,连扮不屑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即便落水鸡的样子有点狼狈。
“也不知是谁把我推下水的,说起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哟喝你个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是我推你在先?还是你趁人挤的时候偷袭我胸部的?”
“啊!”
还有这回事?!
兰儿像某幅名画中人物般双手挤腮作惊悚状:
“你!看你一表人才像个正人君子,却敢非礼我家小姐?!今天你非得随我们回府去理论清楚不可!”
他失声而笑,不语,只是自顾自把零乱的发髻拆散,披下一头如墨长发梳理,动作细腻轻柔,像极了女人。
好恶!
花忆蝶正在掉鸡皮疙瘩,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又惹恼了她:
“理论什么?那本是无心之失。再说,我又没真个睡了你家小姐,真是没道理。”
“你!……”
兰儿羞恼交加,忘了捂脸塞耳,一番荤话全盘接受,这下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直抖。
这下花忆蝶不淡定了:
敢调戏老娘?!
“谁要跟你睡?小身子骨跟豆腐似的,我和赶车的睡都轮不到你!呸,天热你自己抱个冬瓜睡吧!”
“小姐你说我啥?”
车夫老李耳朵不太好使。
“没你的事!”
车里三个人同时吼。
车身一颤,好像车外的人和马都吓了一跳。
“豆腐?冬瓜?”
他梳头的手停住了,歪着头想了一下:
“豆腐太软,冬瓜太大,要不给小姐你备根黄瓜自用吧。”
“黄瓜送你妹,加送一根茄子给你喂菊花。”
“这样也可以?莫非小姐试过?”
他装出一脸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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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章 、抢亲?
两人互不相向,所聊话题口味甚重,幸好在场的兰儿根本不懂这些。
“各人口味不同,我不喜欢的,不代表你不喜欢。”
花忆蝶扮出一脸的诚恳。
“未必。”
他披着一头乌墨长发,坐在车厢地板上,笑得调皮中带几分妖冶:
“万一志同道合呢?不如咱俩一块试试便知。”
姐姐的!怕你个二货小青年不成?!
“好呀,不如试试?”
“那就试试?”
两人四目相对,诡异地贱笑着。
“小姐你们在说什么?”兰儿听得一头雾水。
“聊蔬菜。”
“蔬菜?”
看起来虽然有点奇怪,但好像发过火后,小姐和这位公子居然聊得很投机。
兰儿心中又高兴起来:
莫非,这就是真正的姻缘?
“吁!”
马车稳稳停住,兰儿拉门挑帘,花府大门就在眼前。
“请姑,不,请公子进门喝杯茶。”
小姐毕竟矜持,为她做回牵线搭桥,以免错过眼前。兰儿自以为是地想着。
“不了,两位美女回见。”
公子湿漉漉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就走。
兰儿急了,大声喊:
“门里可有人在?!”
门分左右,出来两个睡眼惺忪的家丁:
“小姐回来啦。”
兰儿手一指目标:
“把他抓,不是,有请这位公子进门喝茶!”
家丁莫名其妙,但看已下车的小姐和公子两人俱是一身透湿,当下不由分说地上前拦住他。
其中一位家丁老成些,是个人精,颇知礼数变通,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
“这位公子,衣服怎地湿了?请到花府一坐,容小的去禀报老爷,为公子将衣服弄干,再走不迟。”
另一位外号没脑筋,说起话来心直口快,越看眼前越不对劲,便不假思索地道:
“我说公子,我家小姐前些时候刚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这次怎么又被你弄掉水里去了?是不是还是你干的?若是你干的,休走!男子汉大丈夫,总得给我家家主、夫人、小姐一个交待罢!”
兰儿和另一个家丁急坏了,齐声喝止:
“没脑筋!休要乱嚼舌头!”
同时二仆一婢,三人围住那公子不放,两个家丁更是粗鲁地一边一个,扯住了他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那人本来落水后精神就不济,一脸掩不住的厌恶与不耐烦:
“喂放手!再不放我喊人啦!”
两个家丁心目中有大小姐撑腰,泼皮般地越发蛮横起来:
“喊就喊,你喊得我们也喊得。来啊。
“喂来人啦!小姐又被人丢水里啦!”
“没脑筋!你闭嘴!”
喊声传入花府深深,里面隐有一阵骚动起,从大门外向内看去,点点灯火次第亮起。有人向内院方向匆匆奔去,有人开始向门口赶来。
这时,沿着来路有几个黑影狂奔而至,在他们面前停下,原来是桥头见到的那几个扑火的亲随。他们其中定有专门寻迹探踪的高手,显然是在摆脱花府家将的纠缠后,一路追赶马车而来,个个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见自家公子被家丁们厮扯,为首的顿时大怒:
“尔等好大胆子!长生夜放灯,难道还作这抢亲逼婚的事不成?!还不快放了我家公子,不然要尔等好看!”
花忆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抢亲?
怎么摇身一变成花痴加结婚狂了?
再看那公子,神色更加笃定,非但没有半点紧张害怕,反倒是笑得像开了一朵花。
花府的家丁纷纷出来,多有提着哨棒短棍,显是护院武师。远处又有一群气急败坏的太寒山家将赶来,见小姐无恙纷纷大喜,见旧敌则奋起余勇,怒目相向,誓要与对方再战三百回合。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双方相对喧骂,一边要放人,一边要问罪,个个精力过剩,挽袖攥拳,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花忆蝶给人骂成花痴,正在气恼,看看那家伙,事不关己一般,正幸灾乐祸地一个劲乐。
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恩将仇报哇,没看见老娘从里湿到外么?感觉真是救错了人!叔可忍,婶不可忍!
再笑,我就当回女恶霸又如何?
打爆你的全部手下,把你捉去送到徐晚晴那里当相公!
花忆蝶正想得凶险时,自己的老爸终于出来了,衣装大异往日的威严:褚色布巾裹头,身上披着件袍子,脚上趿着双布履,显然是刚从床上被人喊起来的。
只听他沉声喝道:
“都给我住手!”
果然气势不一样,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镇住了。那几个随从脸上都变了颜色。
花巍秒杀全场后,觑了一眼成了落汤鸡的女儿,向身后跟着的年老家丁下令道:
“花富申,你招梅儿过来,先带小姐回内院更衣梳洗。”
“是。”
“兰儿暂留外院,我有话要问你。”
“是老爷。”
“这位公子,我仍焕州牧花巍,想必此间需有些误会。可否带上你的亲随,大家一同进府相谈几句?”
说来客气,口气却是容不置喙。
那家伙脸上写了一个问号。
他招手唤过随从的首领,与他咬了一番耳朵。想了想,立即如变脸一般,浮现出好脾气的迷人微笑,微微颌首答道:
“原来是州牧大人。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有劳花焕州前面带路。”
这话说的本来很是欠抽,花巍听了却一楞,凝神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惊异起来,语气中更带几分郑重:
“请。”
众人鱼贯而入,花巍竟一见如故般,主动屈尊降迂,与他并肩而行,轻声交谈着什么。花忆蝶虽想厚着脸皮听听他们待会聊的话题,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在夜风中一吹,竟是有些发抖,便任由梅儿过来,和兰儿一同扶着自己走在花巍和那人的身后。
又一阵风起,她听见前面传来牙齿相击的声音。
原来他也冷得受不了。
花忆蝶有点好笑,转念一想:
“爹,不如给这位公子先换身干衣服吧。”
那人转头,眼神中有一丝温暖:
“多谢。”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却换来花忆蝶一记白眼球:
“哼!”
花巍带来人到花厅,命人备热水毛巾,再取自己的一身干净衣裳,为客人更换不提。
花忆蝶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赌气,呆立在花厅外一会儿,嘱咐门外候着的兰儿几句后,便和梅儿回内院赶紧打热水洗澡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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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章 、卿勿爱我
第二天波澜不惊,只是花忆蝶有点鼻塞,四肢也软绵绵的有些提不起力气。
虽然临睡前捏着鼻子喝了一碗姜汤,但还是感冒了。
所以当兰儿多少有点遗憾地向她汇报:那个漂亮到不像话的公子昨夜与老爷在花厅里谈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天明方由老爷亲自送走的时候,花忆蝶只顾稀哩呼噜地擤鼻涕,啥也没听进去。
啥?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
虽说对他的感觉也有些“惊艳”,但总不成真的要让自己嫁给一个男人吧?!
心里总是对自己说:
记得,自己的名字是陆离。
记得,自己的性别是男。
所谓的大美人花忆蝶,只是在这个世界的宿体……
不过――
“啊啾!”
她开始打响今天的第一个喷嚏,同时不满地想:
这具身体,毕竟还是太纤弱了啊!
……
“啊嚏!”
马车在云歌城外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着,前后左右各有几匹健马护卫。
“公子,早上的汤药喝了可曾好些?”
为首的随从弯腰隔着帘关心地问。他年纪不大,个头挺高,身材也是超棒,倒三角形的阔肩窄腰,有如一只矫健的猎豹,只可惜头略方些,眼稍小些,破坏了整体美感。
里面有一个百无聊赖的,略带鼻塞的声音响起:
“还好啦,我们的下一站是哪里?”
“漠州风舞城,那里有一位――”
“好啦好啦,到了叫我一声便是。”
随从首领的话被不耐烦地打断,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了不甚顺畅的鼾声。
“猎豹”只有无声地苦笑:
“到了叫我”?主子,您可得有多能睡?要知这漠州路途遥远,光是一来一回就需要花费上七日……
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胸襟内揣着的地图,上面标着的路线涉及多个州郡,几乎半个天启国,都在他们的旅途范围之内。
这还不算,一月之内,务必再回焕州,还有一项同等重要的使命,会在那时等候着车里人。
想来这趟差事真的是……
唉。
……
花忆蝶痛定思痛,决定要加强锻炼,顺便训练一下身边的丫鬟军团。
练习的,自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咏春拳。
计划先从第一套小念头开始,至于如何跟她们解释么――
自打上次小承王夜宴之后,竹儿就一直粘着自己,要求学跳舞,尤其是那个高难度的卧鱼动作……不如,就以教习舞蹈的名义,来传授刚开始的马步和基本动作吧,免得让爹娘知道了各种起疑心。等妹子们练得入了门,再说是自己从书中读来的女子防身术,必然会学得更加起劲。
兰儿自然是对小主人一向言听计从,梅儿觉得很好玩,于是也追随着一起嘻嘻哈哈地扎马步练冲拳。
三天后,连彤霞也好奇地加入了,条件是不许告诉其他人,包括夫人在内。。
花忆蝶看时机差不多,便让她们两人一组结对练习。
“为什么要像男人打架一样地对拳?这样好痛啊!”
“因为,舞蹈是要刚柔并济,讲究体态端正,动作正直――不许再问了!继续练!”
花忆蝶硬起心肠,无视丫鬟们的可怜模样。
我这是为了你们好。
将来面对这个灰暗的世界,希望每一个弱女子,都能学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谁知再过七天,梅儿和彤霞义无反顾地退出了这个后花园的秘密小拳馆。
“太累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苦,同时向花教头展示练对冲时手臂上的淤青。
花忆蝶再三挽留,用尽花言巧语,也没能唤得她俩回心转意。
倒是留下的兰竹二婢,给了她一些惊喜。
兰儿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虽然和花忆蝶差不多娇弱,却用意志弥补先天的不足,吃苦耐劳的很,每次都是咬着牙不折不扣地完成所有动作,学得慢,却踏实。
竹儿则有着连花忆蝶都羡慕不已的天然优势,她的身体条件极好,柔韧性和速度都非常出色,领悟力也高出兰儿一大截,要不是有点爱偷懒,进步会比花忆蝶所期望的更快。只有一点:她的力量却不如比她矮半头的兰儿大,这让花忆蝶大跌眼镜,百思不得其解。
于此同时,依依楼中的青衣楼主徐晚晴,也不时地传来利好消息:
快活楼中的试营业非常顺利,这段时间共表演了三场,每次均有不少食客打赏,快活楼的东家虽不出面,却也对这帮歌乐伎们照顾有加,吩咐掌柜免收她们的抽头,并提供茶水点心,甚至还允诺,未来会考虑提供休息与换装的小房间。
这位大老板真是不下于花家大小姐的善良人啊!
徐晚晴感激不已,旗下众艺人也更加卖力,虽然收入有限,但已多出了往日同期的两成。
花忆蝶想了一下,让联络人――花府的竹儿与青衣楼的陈小燕(也就是死去的陈三姐的胞妹),传达给徐妈妈两件事:
一是打听快活楼的周年店庆日,届时将由花忆蝶筹资,徐晚晴组织一台大型露天演艺秀,地点就在快活楼门口。意在回馈主家,同时再作一次别开生面的大广告。
二是交付事先承诺的第二批歌词歌曲稿,并附有每一首的意境解释,和简单的配套舞蹈动作描述――为此花忆蝶叼着毛笔冥思苦想了好几晚――相信徐晚晴这种高水平的综艺人才,可以举一反三,演绎出更加出色的临场效果。
每次竹儿前脚刚走,梅儿就后脚跟进来,向小姐汇报花府小竹林里的消息:
那个叫无双花影的人伤好的很快,只是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老爷体恤,只派人送去好些吃食,让他安心养伤。
至于竹鞭四十的责罚什么的,老爷不说,谁敢主动提起?
只有当事人花忆蝶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无双花影第二次立功了。
先是为救自己而受伤,紧接着,又揪出花府里潜伏着的敌人――即使是陈三姐这样的小喽罗,还几乎搭上了无辜的花贵全。
这样尽忠职守,再挨通打,任谁也说不过去,花巍毕竟是讲道理懂分寸的人,就此给无双花影放了个小小的长假。
不过这位个性到不同凡响的血奴,对自己女儿有意思,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这件事,恐怕花巍做梦都想不到吧?
花忆蝶自然不会傻到主动去向花老头交代。有些事,她也做不出来。
无双花影也是无辜的,他唯一的错误,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是因为爱上的是花府千金,花忆蝶。
而是因为,他爱上的,是自己。
花忆蝶在心里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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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章 、花府病人
痊愈后的无双花影在小竹屋整整待了七天。
他如死了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什么也不想。
“……非常鄙视你这样的大笨蛋!”
脑海中始终盘旋不去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起,震得灵魂嗡然。
为什么?
“心奉长生,内持正道,邪自不侵……”
“大笨蛋!”
为什么?!
“……身守长生,万欲灭寂,随波而行……”
他不断地默诵无双太玄经,搜索着周身脉络里失散已久的真气。起先,如牧者驱羊,慢慢推送运行,前由六阴经至任海,后由六阳经至督海;后来,如百川东流,鼓任海之气逆行而上,经背脊三关而达百会,合督海之气逆行而下,自璇玑、中庭,点滴汇聚在丹田……太玄自在开始随着心经,缓缓流转起来……
“大――笨――蛋!”
心脏猛地抽搐,真气随之一滞,烦恶之感顿起胸臆。
“哇!”
他翻身伏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
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
……
与此同时,花府另一个自我幽闭的人,再次拒绝了主人让其择地养伤的好意。
“多谢老爷抬举,震九霄是想趁着腿脚恢复之时,在柴房里磨练自己的心志。”
“磨练?”
太寒山家将头领花长胜霍地转身,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前来回复的手下。
“正是,他还说:如果连卧薪之苦都忍受不了,将来怎能胜任更多艰难之事?”
那个家将粗声粗气地答道,眼中有一分对曾经的三等奴仆花贵全,现在的震九霄不掩饰的称赞:
“这小子,看不出倒是有种。”
花长胜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梁角的一片蛛网:
“知道了,做事去吧。记得他有任何要求,只要是无害于花家的,都可以答应。”
“是。”
花贵全,震九霄,未来的你,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家主对你如此安排,究竟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不管将来如何,你的一举一动,永远逃不出我的眼睛!
花长胜凝视着头顶上,一只蚊蚋正在蛛丝间无力挣扎,那只黑蜘蛛完好以暇地,一步步地向它逼近……
……
“全哥,啊对不起,九,九霄大哥。你不愿住回屋里养伤,可是,可是在生主人的……气?”
李翠娘是获准进柴房探视病人的唯一一名奴婢,她低头盯着地面,似乎不敢抬头看那半躺半倚在柴草堆就的高床上的震九霄一眼。而且,似乎还没有习惯称呼他的新名字。
震九霄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一天之后,主动向看守提出:希望每天和一个人见上一面。
那个人便是浣衣房的二等奴婢李翠娘。
“我没有。”
他无声叹了口气。
心中更不明白:为何李翠娘也不复往日的泼辣大胆,面对现在的自己,一次比一次话少,一次比一次胆怯。
“那,那你是不是,怕见着一些物事,还会,还会――”
“什么?”
“还会想起……三姐。”
“不许提她!”
砰地一声,他烦恼而暴戾地吼叫,挥拳打乱了身边的一捆硬柴。
“全哥你的手受伤了!”
李翠娘失声惊呼,冲上来掏出一块帕子为他包扎。
粗布青帕旧了,却很干净,已洗得发白,散发出好闻的皂角味道。
他楞住了,任手被严实包起,眼前又回忆起不久以前的那一幕:
他一拳砸向树干――
“你的手……”
陈三姐掩口,指着他的手惊呼。
却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回想起来,当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
却又那么遥远。
为什么,为我包扎的不是你?我,懂了……
震九霄含着泪水笑了,笑得了无心结。
看身边默默无言的李翠娘,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平凡的脸上,也有一份动人。
“翠娘。”
“是,九霄大哥。”
“你还叫我全哥,好不好?”
“全哥。”
“刚才我冲你发火,真是对不住。”
“不打紧的。”
“还有……谢谢你。”
“真的,不打紧的……”
……
第八天,小竹屋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屋中的黑暗对无双雪烟罗毫无影响,他皱眉看着地上的呕吐物,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为了那个女人?”
“嗯。”
“照这样下去,你的鼎元修为怕是保不住了。”
“不关你事。”
“你永不是我的对手,再过两年,我会成为长生大殿的飞雪士,而你,老老实实作你的血奴罢。”
“哼。”
不知为什么,无双雪烟罗这次的话特别多,而无双花影却格外地沉默。
“我家主人过两天就走,我也不会再见到你了,今天就当是道别。”
“……再见。”
无双雪烟罗走到门边,又停下转身: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有人要过来。”
“谁?”
无双雪烟罗永远平静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戏谑:
“一个你不想见到的人。”
“说,是谁?”
没有回答,门无声合上,仿佛小竹屋中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不想见到的人?
难道是?
她?!
无双花影翻身坐起,向桌上扑过去。
还好,食物尚未变质。
他大口吞咽着馒头,喝着水。
那个灾星!
他必须保持足够的体力,否则――
生不如死!
……
“花贵全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震九霄?哇塞!这个名字,有够拉风!”
花忆蝶喘着气,接过竹儿递过的手巾拭汗。
感冒后,自觉精神和体力更胜从前,这是人体新陈代谢的功劳,使得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有所提升,原来练两三遍拳便会累得要断气,现在可以坚持到约一个时辰。
“小姐,那是他的原名,梅儿听外院的人说,震姓非常少见,好像是什么大,大爷八姓。”
梅儿睁大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啥?什么大爷?
花忆蝶听得莫名其妙。
旁边的兰儿刚练习完最后一遍拳,笑吟吟地擦着汗走过来:
“小姐莫听梅儿的,那应该是大衍八姓才对。”
“哦,这有什么神奇?”
“兰儿听老人们说过,自雍朝以前,曾有八族统治曜土,他们取天地自然之本,制定爻易卦象,推算农经战争之吉凶,并按八爻之名为姓,合称为大衍八姓。到后来朔族崛起,一举收伏这八族,建立了前雍,他们也就成为雍朝的权贵。再后来雍帝无道,我雪族承长生神旨,龙兴于北,灭亡了朔族,圣峦六族取大衍八姓而代之,他们便一朝成为了雍朝遗民,世代皆入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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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章 、伤心小剑戒情人
“那为什么天启不将这八姓之人杀光呢?让他们流落到民间,对皇朝可不太安全啊。”
花忆蝶此话倒并非有什么残忍的意味,而是身为雪族人的本位思考使然。
“小姐说得其实没错。”
另一位雪族妹子兰儿居然淡定地点头:
“只是一来长生山有好生之德,中土方定,百废待兴,不欲多造杀孽;再有便是长生大殿中至尊大萨满曾有昭示:大衍八姓与曜陆命运息息相关,大衍八姓灭亡之日,即是曜陆混沌再起之时。故而,杀不得。”
擦,这个纠结啊。
花忆蝶为天启皇帝捏一把汗:
八个姓氏,比不得八个罪犯,实在不好管理。看来奴随主姓,渐渐淡化、融合其血缘传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换了自己这个穿越系的主,恐怕也只能这么干了。
不过心里总隐隐觉得,来自于化外的雪族是坐在一个火山口上,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喷涌而出的烈焰崩上天去。
“咦?竹姐姐,你不为小姐更换手巾么?”
兰儿从脸色有点发白的竹儿手中,将已经冰冷的手巾接过。想了想,歉意地道:
“竹姐姐,你虽不是雪族,但是个好人,兰儿只是据实向小姐说知,你莫怪兰儿。”
“小姐,兰儿说的没错。竹儿也是雍遗,但,但不是什么大衍八姓,对小姐也绝无二心。”
竹儿的脸更白了,兰儿却涨红了脸。
梅儿不明就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其实自己算是雪族还是雍遗,连她的亲生父母都说不清楚。
百余年过去,以圣峦六山为首的雪族,和以大衍八姓为骨的雍族,早已血脉交融,再难割裂开来。
不久以后,已俯瞰天下的花忆蝶再次回想起眼前的这一幕,不由得向这个世界发出感叹:
人,是最喜欢自扰的生物。
为什么明明世界这么小,却总想着彼此保持警惕的距离?
为什么已经是难分难舍的一家人,却依然努力想要区分清楚?
为什么本来战火已偃息,却徒劳地还在磨砺着锈蚀了的干戈?
……
然而现在,花忆蝶却没有这个意识,只觉得话题略沉重,清了清嗓子出来打圆场:
“那个,竹儿兰儿,还有梅儿,你们在我眼中,都是值得信赖的好姐妹。花忆蝶不相信你们,还能信谁去?”
“小姐……”
煽情自然动情,众婢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动。
花忆蝶心里却在想:
那个震九霄在玩卧薪?要不要再送个苦胆过去,配齐一套呢?
……
七天后,无双花影打开了小竹屋的门。
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眯起眼睛,他伸出手去,感受着那股温暖而坚定的热力。
信步出了竹林,外院走动的人见之纷纷避让不迭。
他视如不见,一如往昔,黑衣白面,下睑眼影深重,唇角习惯性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嘲讽世间一切无常。
只是眼中,从此多了一抹阴郁。
花府的外院婢女仆妇们,本来对这个英俊高大的俏郎君颇有好感,然而陈三姐一事后,心中对他生了恐惧,无人再敢接近,更遑论搭讪玩笑。
那些奴仆们则怨念更甚,他们多与花贵全交好,此番全哥断腿,个个为他抱不平,也不知是谁一番嚼舌后,大家都把那凶手标签,贴在无双花影的身上。而真正掌刑的家将头领花长胜,反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开去,无人提及。
曾有人想当着无双花影的面大声啐口水,以示轻蔑。结果与他对视了一眼,就乖乖把唾沫咽了回去。
那个眼神,仿佛可以冻结自己心脏里的血。
恨是一回事,狠却是另一回事。
于是花府外院的奴仆们更怕这个看起来邪邪的,有点像报丧使者的家伙。
“……往日还只在黑夜现身,现在大白天就出来吓人!”
越来越多的人在新任二总管,花府老仆花富申面前抱怨,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听得只是微微摇头:
“彼非恶人,为何偏与之不共戴天……”
说着便自顾自地叹气、诵经,末了在一张满是墨迹的纸上,虔诚地再次写下长生大神的尊号。
“陈三姐倒罢了,可他也间接害了全哥。”
来人小声嘟哝着走了,花富申笔一顿,一滴墨汁洇黑了神名。
“长生大德,凡夫无心,罪过罪过。”
花富申颤巍巍将纸小心叠好,放到一边,再次取过一张崭新的白纸,重新开始万念之赎的修行。
你们怎会知道:无双自古多英杰,岂有一个是奸邪?
夜晚,无双花影抱剑,静静地坐在树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小楼。
我是血奴,一柄没有了心的剑。
他对自己说。
……
又过七日,震九霄在李翠娘的搀扶下,走出柴房。
今日的守卫居然是花长胜,他闭目抱臂立在门外,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过,或是什么也不放在眼中。
外院的人们再次惊住了,比起昔日的花贵全,面前的震九宵显得判若两人:
原来和气的圆脸变得瘦削而冷峻;左侧的鬓角,霜染似地斑白了一片;原本上扬的嘴角略下垂,似在宣扬自己的无情:
那个终日无忧无虑的花贵全已死。
我是震九霄。
眼前的我,已不再是我自己。
……
大家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招呼,最近一直在外院晃荡的无双花影却迎了上去,众人一下心齐刷刷提起。
无双花影朝他点点头:
“好早。”
震九霄也还以颌首:
“你也是。”
“我是花府血奴:无双花影。”
“我是震九霄。”
“我没有欠你什么。”
“不错。”
“日后你若有事,可以找我三次,我为你出三剑。”
“多谢,三剑足矣。他日你若有难时,也可以找我,我救你。”
“谢谢。”
无双花影并没有因对方现有的弱小实力而嗤之以鼻,这声谢说得非常诚恳。
两人居然聊得很投机,四周人等虽听不清他们交谈内容,却也看得咋舌不已:
全哥和他哪来的深仇大恨?这不是好端端的在交朋友么?
而且,其实那个叫无双花影的,看起来也并没那么讨厌。
多看两眼,倒比以前更顺眼些……
最后一句,是某些感时应景,春心萌动的奴婢们的想法。
震九霄向远处看了一眼,无双花影没有回头,只是瞳孔微微缩小:
“我先走一步,便不送你了。”
“再见。”
花忆蝶带着梅儿和竹儿匆匆赶到,只来得及看到熟悉的黑色背影离去。
擦,这家伙还在赌气?
竹儿梅儿负责清场,众人识相地离去。
片刻后,柴房外只剩下四个人:
花忆蝶、震九霄、花长胜、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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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章 、云歌诗会:倒计时开始
花长胜还是站在那边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一般。
花忆蝶知道从现在起,花长胜将作为震九霄的联络人与保护者,还要起到时刻监控他的作用。牢记所有与震九霄有关的人与事,这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当下时间有限,只能择重点的说:
“震九霄?”
“见过小姐。”
“伤已痊愈?”
“是,托小姐洪福。”
“那内伤呢?”
“亦然。”
“很好。”
花忆蝶打量着他,满意地点头:
“你未来要做些什么,自有花长胜为你引领,我也不多问,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妥当。只交待你两件事:一、保护好依依楼的徐晚晴,以及她在快活楼的生意……陈小燕也在那里。”
“明白。”
震九霄神色凝重,仿佛是一名死士在接受必须完成的任务。
“二、如有重要事情求援,花长胜会帮你,我父亲也必有妥善安排。但如若是有不方便他那边出手的情况――”
花忆蝶指了指那个休眠状态的机器人家将,再指自己身边的丫鬟:
“城西茗风茶舍,每月七、十四、二十一、二十八日,找竹儿传消息。”
每周工作汇报,这是前世养成的职业习惯,进度反馈、风险求助啥的,便于上级统计和分析。好的东西,不妨直接拿来用。
震九霄仔细打量了一下竹儿,像是要记住对方的相貌特征:
“是,如此有劳竹姐姐。”
接下来,花忆蝶露出雪白牙齿,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三、等你在外面站稳脚跟,我便想办法,将李翠娘也送出花府。”
让人出去打生打死地为自己玩命,总也得发发福利吧?
不知为什么,他却答应得犹豫不定:
“……好,多谢小姐。”
花忆蝶从竹儿手中接过一支木杖,如同女王向骑士授爵一般,双手交给他:
“去吧,去寻找你的自由。”
震九霄不语,深躬一礼,双手接过木杖,握得紧紧。
……
又过了两日,于外面传来消息:今年的云歌诗会,就要开始了。
云歌诗会分春秋两会,男女不限,每次均有天启各地而来的大批士子才女参加,每年也会有一些传世佳作诞生。这也是焕州引以自傲的文化象征。
按花忆蝶的说法却是:
那帮少爷小姐们是吃饱了撑的!
其实她这么说多少有些先入为主了。
名曰诗会,实则是一个文化交流的沙龙性聚会,在政府多年扶持下,运作得已颇具规模,现已发展出赛诗、比画、竞棋、斗琴等多个项目,参加者不分士子寒生,只要报名即可免费参加。
每届诗会的举办费用,均分为两处来源,一半是由焕州首屈一指的拈花书院承担,另一半则由焕州商会负责。条件是各届诗会须有固定名额的商会子弟参加,这也是生意人门槛精,想到的由商入仕的法门之一。
各项比赛均分两轮,最终决出逐日、揽月、摘星各一名,胜者如同金殿中举一般,享受披红簪花,骑马游街的待遇。
最初诗会没有女子参与,但随着天启皇朝的发展,重文轻武之风日盛,文人地位逐渐超过了一干武夫,常有豪族千金下嫁寒门绩优股的佳话发生。由于云歌诗会名气极大,凡中三甲者载誉而归后,会在家乡受到地方官员的再次表彰,甚至免了乡试(院试)、州试,得到直接殿试的保举机会也有可能。因此诗会中的一名不起眼的清贫书生,他日未尝不会摇身一变,成为朝堂上蟒袍加身的当红炸子鸡。
所谓十年寒窗,一朝平步青云,不外如是。
更何况,这对很多年轻女性来说,是多么难得的择婿机会!
长生灯会的一见钟情,浪漫有之,倒底太过虚无飘渺。一堆人单靠外在观感进行速配,真实的成功率可想而知。而在诗会上所展示的实力,才是真正爱情的敲门砖。
因此报名参加诗会的女性越来越多。开始有人提议诗会组织另设女科,结果惨遭男人女人所有人的一致反对:
有够脑残的主意!
各考各的,那还交流个啥哟!人家本来的目的就是以文会友,可不是来参加运动会的!
于是男女依旧同场竞技。
诗会每次举办地点不同,形式也会别出心裁。去年秋季由于今上忧太子疾,搞得自己也龙体欠和,故而民间娱乐不宜,只草草组织了赛诗一场。本来打算来年大展拳脚一番,却又在岁末传来:将要首次参加诗会的焕州牧独女花忆蝶不慎落水事件,感觉云歌诗会如同受了什么诅咒一般,搞得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且喜今年春天传来好消息:久卧在床的太子已彻底康复,皇帝龙颜大悦之下,原本愁接班人愁出来的毛病也好了大半;更有可靠报道称:焕州第一美人,花家小姐也没有大碍,反而比以前更加活蹦乱跳。
因此,经焕州牧花巍与承王爷高阳(大司马崔石虎向来对文化建设不感冒)的一致决定:今年春季诗会,不但要如期举办,还要办得隆重,办得热烈,办出焕州的特色和水平!
……
竹儿正在后园晒衣,见兰儿抱厚厚一捧书信经过。
“兰儿妹子,你这是什么?”
“竹姐姐。”
兰儿抬头,一脸忧伤的样子,倒让竹儿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啦?”
兰儿有难过的理由。
那晚长生灯会,小姐打鱼般从水中捞出一个翩翩佳公子,带回府中交由老爷回话。
兰儿虽恼那人轻薄于小姐,但又觉得小姐满意,便总是一桩好买卖。生怕小姐错失姻缘,紧张中带着兴奋,竟是一夜未曾合眼。
谁知第二天,那公子竟走了,连一句话,一个姓名都没留下,薄幸得很。
本来郁闷之极,再看小姐跟没事人一样,一边哼着奇怪曲调的歌,一边在纸上写什么营销方案,写完了纸一卷,叫竹儿去茶舍捎给小燕,小燕再按方案吩咐徐姐做这做那。
于是兰儿更郁闷了。
事情还没完,眼看焕州的春季诗会即将到来,文人骚客们如同雨后的蚯蚓,纷纷现身到处活动,本来互递诗文赏阅品鉴,也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
可不知是否是花家大小姐这次在灯会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脸的原因,每天花府都会收到花忆蝶的笔友来信不下十封,封面一律是:
不才某某,奉诗两首,敬请花小姐品鉴亲启之类。
内容一律是:
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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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章 、彩衣楼的危机
花忆蝶开始不知就里,还饶有兴致地拆了两封,看过之后一脸作呕状,拎着纸角远远扔出去:
“兰儿,把这些废纸都烧成灰,扫起来交给老丁去种花!”
兰儿温馨提醒道:这样也许不好,一是打击面过大,可能会伤害乃至错过一些作为结婚对象的好苗子;二是或许有人真诚传递一些诗会情报――这也是诗会前的一项潜规则动作――比如可能的固定命题,本届评委什么的。
谁知花忆蝶不听:
“拿着父母的钱,不在书院认真读书,成天写情书送情书的,没一只好鸟!至于什么诗题,他们若能打听得到,自己关在屋内对着冥思苦想都来不及,岂会示好送人?!”
似乎,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这样一来,小姐的婚姻大事,岂不是依旧遥遥无期?
偏生小姐跟没事人一般,成天开心得很。
竹儿听了兰儿的叙述,想了想道:
“你觉得不?我们家小姐自从上次卧床之后,行为举止宛若变了个人?”
“是,大事颇有主见,却对一些日常小事懵里懵懂;总嫌闺楼里憋闷,喜欢到外面玩耍;不再时常习字读诗,琴弦都已落了灰尘;更不像以前一样总粘着老爷夫人,却常和丫鬟仆妇甚至外院的家丁们谈天说地……”
兰儿越说越疑惑,末了坚决地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小姐总归是我们的小姐,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我们却更该帮她惦记着。”
“你呀,”竹儿刮刮兰儿的小巧鼻子:
“好个忠仆,小姐如好事得成,鸾凤呈祥,少不得封你个通房丫鬟哟。”
“呀呸!竹姐姐你说什么?看我打你!”
兰儿羞得脸热到快冒蒸汽,两个俏丫鬟在院里打闹起来。
兰儿也是个小姑娘,有些事不懂也不便问,还是我去探一下小姐她是怎么想的罢。
竹儿一边抵挡着兰儿的纸片攻击,一边心里这样想。
……
徐晚晴聚精会神地读着一篇被花家大小姐称之为“创意文案”的文字,这是小燕带回来的第二批曲词稿中的舞蹈,表演难度最大最复杂,页眉上还被打了个醒目的“v”标记。
花小姐解释:这个标记就是非常重要的意思。
徐晚晴不明白,这个美貌绝伦的官家小姐的脑袋里,为什么就会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绝妙想法――按她的说法,是“创意”:
“以悬丝将舞伎吊起,从空中袅袅飘落,配以笙笛,地上有男装舞伎作剑舞,两人作生死缠绵状……”
此舞所配的,是一首《飞天》。随着曲谱方哼了两句,徐晚晴便不禁为之陶醉,眼前仿佛出现未来快活楼中,那一幕如梦如幻的舞台景象。如能献演成功,必会是一等一的大轰动,足以让云歌半城空巷,快活楼座无虚席!
她耳中已似听见满座的掌声、采声,还有铜钱不绝落地的当当声……
可是,慢来――
青衣楼中的舞伎们,既无人习过剑术,也从来没有训练过缘绳走索这等杂技呀!
此外,天启刑律森严,士人之下不得日常佩剑执械,否则视作以武乱禁,必受重罚,遑论她们这群头上顶着奴籍的人,更易惹忌讳。
好是极好,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吃不到嘴里去。
徐晚晴正在托着腮犯愁,外面有人敲门:
“姐姐,肖妈妈来了。”
听到陈小燕的声音,徐晚晴连忙将文稿卷好,起身收于枕下。刚转身,门便开了,一阵香风带着个红艳艳的身影卷了进来:
“哟!徐姐姐可真是清闲快活,每日只坐在屋里也自不愁吃喝。哪里像我们彩衣楼里这些个苦命的女儿家,成日作贱自己,陪着那些腌?男人取乐,面上带笑心底泪,也挣不得几个脂粉钱喏!”
“肖姐姐……”
徐晚晴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仍礼节性地招呼道:
“小燕,帮肖妈妈去――”
“热死啦!茶却不用,且冲碗梅汤,解解老娘的心火罢!”
分明还没到夏天么,但看徐晚晴点头示意,陈小燕只得偷偷伸了下小舌,委委屈屈地去厨房取梅汁。
彩衣楼楼主肖凤仙反客为主,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捧起铜镜左照右瞧:
“唉呀呀,看这眉间,可是又多了道皱纹哪!快要人老珠黄了也,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娘不干啦,明日便择个相好的中了良去!哼!”
徐晚晴苦笑一声:
“肖姐姐,这几日彩衣楼生意可好?”
“好个屁!”
肖凤仙不耐烦地扯开衣襟,抖着领口扇风,露出胸前好大一片白花花。若不是她腰略粗了些,脸略圆了些,下巴多了一层,皮色暗淡了三分,倒也算是个美人。其实仔细观瞧,从那标致五官与端丽眉眼间,仍不难看出那传说中十五年的她仅凭窗一笑,便引得楼下车马相撞的动人风韵。
已经习惯了委曲求全的徐晚晴取只圆凳,坐在一边,柔声劝道:
“肖姐姐,月有圆缺,潮有起落,打开门做生意的,难免每日客人有多有少,你莫心急,终会好转起来的。”
肖凤仙怔忡半晌,咬了咬牙,拉过徐晚晴的手,竟红了眼圈:
“徐姐姐,实不相瞒,这个月彩衣楼的收入,竟还不如青衣楼的多……”
“什么?!”
徐晚晴吃惊地睁大眼睛,心脏怦怦直跳。
这段时间自己带着歌舞伎们每三日往快活楼一次献艺,按惯例一成留下给青衣楼日常用度,九成回来即缴纳账房入账,月中、月末各结算一次,每过五十两银,青衣楼再提五两作为奖励,不足五十两亦发放五两白银。实际上这是从彩衣楼的收入拨给她们的补贴,这也是一直挂青牌的歌舞伎们在红牌姑娘们面前抬不起头的重要原因。
自从结识花家大小姐,并得她帮助之后,上次的半月结算,青衣楼有史以来首次超过了五十两。记得那一天青衣楼热闹非凡,徐晚晴和几个乐师提着沉甸甸口袋,将折成铜钱的赏金往屋子里搬,再唤全楼的姑娘们一起来点数,个个喜笑颜开。
难道说,而今却倒转了过来,彩衣楼上半月的收入还不到五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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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章 、生意难做
肖凤仙撇了下嘴:
“好姐妹一场,生意这般惨淡光景,老娘还有心逗你不成?!”
说着便掏出块大红帕子,捂着脸抽抽答答起来,再不复往日跋扈模样。
徐晚晴相信了,看着这个亦友亦敌的强大对手这般凄惶,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青衣楼还有一个秘密,迄今只有自己和陈小燕知道:
每次从快活楼离开之前,小燕都会偷偷出去一趟,到楼外某角落停着的一辆马车里,将当场收入的一成交给那个叫竹儿的花府丫鬟。
这也是花忆蝶的主意:
“信得过我便交于我保管,这是属于你们的第一桶金!”
又怎会有不相信她的理由?
花小姐的眼神如此清澈、无邪。
望着她的眼睛,徐晚晴从一开始就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跟随她,因着她是能够改变青衣楼命运的人!
不过,眼前这摊子事……
“肖姐姐,彩衣楼这半月来为何收入不多?”
她也有几分好奇,毕竟现在正值春暖花开,按常理应当宾客络绎,车马不绝,本是做青楼生意的好时节。
记不清哪位老姐姐说过:厚厚冬衣一除下,男人们的心都会像动物似地活泛起来。
此乃至理。
“都怪那倒时背运的春闱!”
肖凤仙小心拭干眼角泪迹,恨声不绝地诉起苦来。
消息远不如肖妈妈宽泛的徐晚晴听了半天,这才明白,原来今春有消息从灿京偷偷传出:太子病愈后,官家为巩固长生大统,增开恩科,目的是选拔一批文武俊杰,未来担任要职,明的是治世用贤,暗地却是要共保太子,让他可以顺利坐到金殿的那把龙椅之上,免得被哪位长生山的少千秀阴了去。
于是各州郡表面看起来仍然平静不波,暗地里却沸腾了:
四年一科,人生能有几个四年?更何况灿京里那位主子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接连取消了两届殿试,八年光阴,不知蹉跎了多少少年!
正当文武举子们腹诽连绵时,却闻得一声春雷:恩科到!
这下个个欢喜不已,举手加额,恨不能抱皇帝的大腿痛哭山呼:长生山万荣!
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良机呀!自己的希望,家族的希望,就在此一搏了罢!
今年这恩科,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于是文的挑灯夜读,武的闻鸡起舞,众举子开始忙个不休。使钱送礼是一回事,自己用功勤勉仍是必要。到底金殿上官家的眼睛不是瞎的,若没有两下子真章,岂有胆子窥见天颜?那是自寻死路。
各家青楼的生意因而惨淡下来:举子自然是请都请不到了;秀才们也不来了,没门路的仍在为那州试穷图一搏,有门路的为免得被人弹劾狎妓无行,都在家装孝廉,以谋得那保殿试的一线机会;商人们也不见踪影,这段时间豪门望族为了儿孙,家家都来借贷周转,银钱出入数量巨大,正是天落钱雨,数钱的时间都难有,谁还有暇来城西的烟花街玩耍?
肯向春闱觅封侯,几家欢乐几家愁。
收入少了,姑娘们的吃穿住度却丝毫没减,这段时间,街左右的青楼已关了两家新开张的,余者一律挂牌歇业,平时只做些熟客生意。还有两家最大的,醉颜馆与暖玉楼,仍在和依依楼一起作垂死挣扎。
徐晚晴看着肖凤仙一脸苦恼,内心也在挣扎不已:
要不要帮她一把,度过此道难关呢?
……
“小姐。”
“竹儿,你来的正好。”
花忆蝶正对着一张纸咧嘴笑,见到竹儿,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双白玉似的小脚跑到她面前:
“你看,这个怎么样?”
竹儿正想提醒她光脚踩在地上容易受凉,一看纸上所画内容,不禁呆住了:
“小姐,这是?”
“这是t台。”
“踢台?”
“呃,也叫天桥,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造型别致的舞台,戏台。”
竹儿总算听懂了,不过,这个叫踢台又叫天桥的东西后宽前狭,怎么在上面跳舞唱戏?
花忆蝶一番耐心解释:这个不是用来跳舞唱戏,而是让人穿着各式衣裙在台上来回走动摆姿势,主要目的是推广某家成衣坊的新衣。
当然,少不了青牌演艺坊的伴奏。
竹儿接受力很强,思索了一番,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要为成衣坊作有偿宣传的想法甚好,但是,客源何在?
原来,天启并不像小姐所想的那样,有大型的成衣工场,棉麻布匹等原料渠道主要是由以圣峦六山为首的少数富商家族势力掌握,服装生产销售环节则是靠着各城镇一些裁缝老师傅带着学徒们开起铺子来搞零售。以云歌为例,平民在南市的衣肆,亦称寒暑档内量体裁衣后,缴纳少量押金,第二天即可取到成衣,当然价格便宜,衣料与式样也与贵族的穿着有云泥之别。
像花府那样的豪门,在城西均有指定的高级成衣坊,个个都是大v客户,件件都是限量版定制,几无撞衫的可能,也无需打什么广告了。
花忆蝶呆住,竹儿怕小主人不快,好言安慰她不要难过。花忆蝶嘴角抽搐两下:
“呵呵,没关系,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面对现实,哈哈……”
实际心中已是眼泪哗哗:
这么好的创意,一个子儿没见到就黄花菜了呀!
这时,梅儿挑帘进来:
“小姐,又有信到。”
“还来?”
花忆蝶作晕厥状,刚让兰儿处理掉一批,这么快就又来垃圾信息了。加上天桥计划夭折,不由心头烦恼:
“不要,梅儿你直接去苗圃那里,交给兰儿继续烧!”
“小姐,”竹儿笑吟吟接过几个信封:
“你言行不一哦,刚才还说,要敢于面对现实的是谁呀?”
“……”
花忆蝶不禁为之气结,只好手点点梅儿怀中抱着的那一堆纸:
“好吧,那就念念。”
第一封是一个年逾三十的寒门书生,信中资料极是详细,把生辰八字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都附上了,内容:
“《赞花》:此花非凡花,寒露凝仙葩,空放青玉枝,不知落谁家?”
“噫!”
花忆蝶听得鸡皮疙瘩直起。
第二封是焕州大司牢家的一位公子,内容:
“《美人吟》:一笑江山醉妖娆,二分明月赠窈窕,三更更鼓不忍动,恐惊美人梦春宵。”
“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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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章 、大师的崛起
花忆蝶一手抱痰盂,一手叫停:
“竹儿,不,竹姐姐,别念了!现实太残酷也,还是算我输了吧!”
“小姐,”竹儿有点不明白:
“这些诗我读着还行呀?”
“这些叫诗?!这些算神马玩艺儿!成心拿出来恶心人的是么?”
花忆蝶恨恨往痰盂中呸呸大吐几口,放下后趾高气扬道:
“本小姐背,不是,是作一首你们听听。”
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听小姐要出口成章,这可是传说中的大学问,当下作屏息倾听状。花忆蝶满意地看了看她们,酝酿了一下情绪,漫启玉启吟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然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吟罢,才发现竹儿、梅儿,还有脸上多少有点烟熏火燎的兰儿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面前,齐齐将小嘴张成了o形。
“这首,是什么?像诗却不是诗。”
竹儿沉吟了半天,大着胆子问。
这丫头果然聪明,花忆蝶耐心解释:
“这的确不是诗,而是我自创的一种叫做词的文体,可以随曲吟唱,此首词牌名叫凤栖梧。”
“嗯嗯,小姐,你你你好厉害!”
梅儿激动得口吃起来,拼命点着头:
“虽然梅儿听不懂,但小姐念得极好听!”
花忆蝶一边矜持地向三个粉丝微笑,一边心中擦汗:
感谢中学语文老师,感谢柳永大师。
兰儿毕竟细心,疑惑地问道:
“可是,小姐,我觉得这首词像是男人的口吻呢。”
花忆蝶强作镇定:
“这个嘛,我这是模仿近日这些送信的家伙们写的,女孩家写诗填词,当然不能是这样的罗。”
“哦。”
粉丝团集体恍然。
于是在一致要求下,花忆蝶又念了两遍,兰儿将全词工整地誊录在纸上。
……
徐晚晴想着,是否要从花忆蝶那里,将青衣楼私藏的那一分得利取出,拿来周济一下肖凤仙。正犹豫间,小燕端碗走进来:
“肖妈妈,请喝梅汤……”
肖凤仙抬起眼皮,顺着声音随意看去,楞了一下,再看,却突然高兴起来:
“哟!来时却没在意,几日不见,小燕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哪!”
她起身接过碗来,却端着不喝,只是上下不住地打量着陈小燕,眼神直勾勾地,倒像是某个常来常往的老色鬼一般。
陈小燕紧张地不敢抬头,如同小羊见了狼。
“咂咂,好!青涩酸甜,这才够味!”
肖凤仙话中有话,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梅汤,不怀好意地咂嘴称赞:
“哈哈,小燕这般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不如到我彩衣楼来,我肖凤仙为你设下风流签,保你一夕之间,大红大紫,挣他个盆满钵满!”
“!”
陈小燕听了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泪花在眼中滚动,强忍着不落下来。
徐晚晴腾地站起,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
所谓风流签,是红牌姑娘初出道时,青楼以之招揽客人的一种手段。由鸨儿牵着裹着严严实实的新来女子站在彩衣楼的大厅内,脱下其外衣,喊出一个价格,愿出资者随之跟上二楼,再脱一件衣裙并第二次喊出一个更高的价格。等到了第四层顶楼时,那女子只剩贴身亵衣,此时已经应者寥寥,鸨儿会视情况,或作第五次喊价来择出最终金主,或直接抽签决定谁能当晚抱得美人归。
这等场面极难得见,便是在这脂粉街上终日厮混的人们,一年到头也未必能遇上一次。因为一方面,需要红牌有相当的姿色,足以吸引销金客慨然解囊,为其梳笼;此外,更需要鸨儿口齿了得,机智善变,既不能漫天要价,闹得一开始便冷了场子,半天无人举步登楼,又要能以言语煽动得场内气氛热烈,价格随着楼层节节上升,撩拨得男人们春心荡漾,欲望随衣服的减少越来越不加掩饰。
可以说,这是那女子生命中最无尊严可言的一晚,也是她在这个行业中确立自己不菲身价的最快捷径。
“肖姐姐。”
徐晚晴勉强定了下心神,冷声开口道:
“小燕是我青衣楼的乐伎,彩衣楼虽好,却是不会过去的。”
“哼!徐姐姐瞧不起我彩衣楼是不是!
肖凤仙重重把碗在梳妆台上一顿,半碗梅汤泼出不少,一道淋漓自铜镜面上滑落,将镜中怒目相向的两个鸨儿清晰地划分开来。
“青衣楼会挣银子了,了不起呀!不过你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就凭那两下拨弦唱曲儿的本事,就想从男人口袋里掏了钱去,呵呵,真正笑死人也!莫要忘了:这些年来,可一直是用我们彩衣楼女儿的辛苦钱,才养得你们有吃有喝!”
面对着肖妈妈的红口白牙,感觉实难招架,但为了一直跟在身边,老实乖巧的陈小燕不至堕入火坑,徐晚晴也不再退缩:
“肖姐姐说的不错,青衣楼始终不敢忘记彩衣楼姐妹的照拂恩情。但我还记得,三年前两楼间曾有协议:若非女儿自愿,不得强换了身上这面牌子去!肖姐姐今日可是想反悔?!”
“好个徐晚晴!反了你!”
肖凤仙拍案而起,震得梳妆台瓷碗一跳,她手指着面前这个大异往日,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的青衣楼主,气得胸口起伏不住:
“我仍是依依楼大牌头(天启行业内称呼,意为青楼最大的鸨儿)!东家授我统管打点之职,你敢不服?!”
“大牌头行事说话,若是不在理上,恕徐晚晴不服!”
徐妈妈这回也是豁出去了。
“好,好……”
肖凤仙哆嗦着嘴唇,圆润脸颊变得扭曲狰狞,一字一顿,厉声道:
“既如此,休怪我无情!现在我命青衣楼楼主,歌乐伎牌头徐晚晴:在半月之内,将纹银百两交于账房。若少了一文,青衣楼上下全部给我撤青牌,挂红牌接客!”
她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陈小燕追在身后苦苦哀求:
“肖妈妈,肖妈妈不要!我求求你……”
“小燕,莫去求她!给我回来!”
徐晚晴也在吼,心中却是一片模糊。
有种瞬间坠入冰冷深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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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章 、云歌诗会:报名
竹儿端着洗衣盆经过回廊,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嘴里喃喃自语: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句!”
从背后突然传来男子声音,竹儿吓了一跳,忙回身看时,却是月重楼抚着手在称赞,身后风驰仍是一脸无奈的表情,显是又被强拖过来的。
“竹儿见过两位表少爷。”
她的心还在砰砰地跳:怎么碰上他俩了?真是要命!
花府上下皆知,这两位表少爷实在让老爷夫人头疼得紧:
二表少爷风驰痴恋小姐不已,姨表兄妹本可亲上加亲,却有风传他的父母不知为何,极力反对促成此事,风少爷苦求良缘不得,半年前在家摔凳子砸花瓶地大闹一场后,被父亲逐出家门,无奈下走投至花家,当起了一位无所事事的食客。不过风驰为人坦直爽朗,仆役奴婢们对他的观感还算不差,只是这闲饭吃得久了,下面的人难免对这出手寒酸的表少爷有些懈怠疏懒起来。
这位倒还罢了,那个大表少爷月重楼则更是个异数:也是不知为何事有家难回,长寄花府,还终日身着裙钗,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地活像个女儿家。偏生对谁都是自来熟,遇到男女老幼都会东扯西拉,嘘寒问暖地说上一大通。虽说是半点架子也无,比起风驰也大方许多,但一想到他是个雌雄难辨的主,总觉得大大地吃不消。少年家丁们固然**生寒,姿色婢女们也生怕被他吃了豆腐。到最后,弄得人人见他如见鬼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这对活宝表少爷所向披靡,把花府彻底当作了自己的家。平日里并肩出入不说,还携手而行,成天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如同伉俪一般。知道的会说是风少爷怕月少爷惹事,时刻准备着从旁调停化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恩爱,为逃避世俗的不容,把这里当作宁静的避风港。
其实,情之一字,自古难写,除非局中人,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那个中底事?
“啊,竹儿,我们是来――”
风驰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兴奋无已的月重楼接了过去:
“哇竹儿,你刚才念的两句诗,清丽隽永,情意绵绵,实仍是上等的文采。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竹儿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并在两位表少爷的要求下,将全词再吟了一遍。
月重楼听了更是欢喜不迭:
“唉呀,小蝶真是才华不让须眉,长得又美,真的是羡慕死我了呢!”
小姐的美貌才是你真心羡慕的吧?
竹儿望着他那双加大尺码的绣鞋,不无恶意地想。
“是啊。”
风驰难得完全同意月重楼的观点,连连点头:
“表妹的诗,不,是词作,实在是绝佳。寥寥几句,将那相思断肠之苦刻画得淋漓尽致,愁情入景,心境交融,风某不才,便搜索枯肠,也再难找出别个字句来增描其精髓。”
再次被迫跟来内院的风驰,本想拖月重楼迅速离开,免得为姨父姨母所知,引起不快。但听完竹儿吟的表妹的大作后,却也舍不得走了。他自幼修武道,但基本的文化底子还是有的;月重楼则更高些,据说当年甚至有免院试直入州试的机会,但不知为何,此事却无疾而终。天启鼎盛,以文治世逾五十年,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足以改变一位书生的命运,所以两位表哥当下均对表妹称不绝口,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竹儿刚想着要不要告退离开这两位活宝表少爷,月重楼接下来的一句话,既让她大感意外,却又似在意料之中:
“云歌春季诗会不足旬日即将开始,若是小蝶参加,定为成为第一个逐日女公子。我这就去叫她报名!”
“重楼,表妹闺楼不可擅入!”
“说的也是,毕竟男女有别。”
你知道就好!
竹儿和风驰刚松了口气,月重楼厚厚的红唇一咧:
“干脆我去代她报名好了。竹儿记得告诉小蝶:一定要谢谢我哟!”
说罢,月重楼风也似地去了,这次,倒是风驰被拖着走的。
小园春风起,吹得竹儿一头秀发凌乱。
……
“啊?!”
花忆蝶这两天刚好生理期到,对于前世从未感知过的这种女性身体机制,她非常地不适应,头晕肚子痛,甚至流鼻血。
此刻的她,每个鼻孔各塞着一个纸卷儿,正病秧秧地趴在床上喊哎哟,兰儿在床边温柔服侍。听到竹儿的报信,花忆蝶弹簧般一下跳起身来,鼻腔瞬间喷出两股愤怒气流,把纸卷射出老远:
“尼玛怕什么来什么!大姨妈问题没解决,那个gay还想给我添乱是不是?!”
竹儿和兰儿苦口婆心地替大表少爷百番解释,说他仍是真心喜爱小姐文才,绝无捣乱之意云云,花忆蝶这才痛苦万状地轰然倒回床上:
“怎么办?!又要去人多的地方丢人现眼了啊啊啊!”
她本以为,现在的她面临的,已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结果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
……
第二天,竹儿一早便如约去城西茗风茶舍,与依依楼的陈小燕接头,一个时辰不到,便气急败坏地赶回来,向花忆蝶报告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青衣楼需要上缴一百两银,若达不到条件,将会被销楼换牌,从此依依楼内将只有红牌女这一种存在。
用经济压力,逼着徐晚晴她们集体下海?!逼着歌乐伎们放弃希望?!
肖凤仙这招够狠哪!这还是女人对女人干出来的事么?!
出离愤怒之下,花忆蝶反而渐渐冷静下来,站起身习惯性地摸着光洁下巴,在小楼里踱来踱去。
兰儿听了个开头,便被打发出去了,花忆蝶怕她纯洁的小心灵受不了这种刺激。
非常清楚那位彩衣楼主为人的竹儿只是站在那里,不再嘻笑不再洒脱,求助的眼神从来未离开过小主人的脸,希望从那里,能为命运多舛的青衣楼姐妹们,发现一丝契机。
揪心的等待。
终于,花忆蝶的脚步停住。
“通知徐晚晴。”
她的声音平静的如同深不可测的东海之渊:
“设法在彩衣、青衣两楼所有人的面前,逼迫肖凤仙立下字据:青衣楼会在半月内缴纳白银一千两!条件是肖凤仙必须将大牌头的位置,让给徐晚晴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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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章 、无牙王信使
疯了!
那么多的银子,可知要多久才能挣来?!
她一定是疯了,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不过――
肖凤仙坐在屋中,手里犹捏着刚才在依依楼所有青红牌面前画了押的赌约,望着上面两个指印,先是咬牙切齿,过了一会儿,却格格地乐了起来:
不自量力!徐晚晴,明明大家都已无路可走,却偏要与我作对么?
好!且看你如何收场罢!
……
茗风茶舍,竹儿正按着花忆蝶的意图,向徐晚晴面授机宜:
“徐姐姐,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排练所有新歌舞,尤其是那支《飞天》,务必要取得最佳表演效果。”
“可是花小姐她有所不知……”
徐晚晴说出了她的疑虑。竹儿楞在当场:
自己怎么忘了提醒小主人这此事?!
现在,只能再回去一趟,把青衣楼遇到的困难向小主人再汇报一次了。
……
擦,还有禁止平民携带兵器这一说?
听了竹儿的话后,花忆蝶也傻了眼:
百密一疏啊!
但也势必不能放手不管,那无异于对那些可怜的妹子们见死不救。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道:
“没事,这个我来想办法,让她们先排练歌曲,不能耽误时间。”
“是。”
竹儿今天怕是要跑断腿了……
要是那个王爷表哥还在这里就好了,干脆向他借一笔钱,直接把那个什么大牌头的职位给买断了。不是更简单么?!
花忆蝶第一次开始怀念起半月前离开花府的雪东鸾来。
……
天启海州重镇沧浪城,雄踞危崖,俯瞰东海,因其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又被称为“不破铁城”,与北国无双城,南陲凤凰关齐名,并称“天启三门”。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知成为了多少将军心头的梦魇。
作为濒海要塞,城中却无甚森严气象,见不到有多少甲马往来,倒有三五兵士不时地出没街头巷尾间,也都是醉醺醺地勾肩搭背,哼着坊间小曲,有的身上还带着阵阵脂粉香气,显是军纪驰废已久。天启海防将领的无所作为,可见一斑。
城中有座聆月楼,乃是此间为数不多的一个清幽所在。这里没有喧哗,没有太多的酒和女人,消费却高的出奇,因此包括天启水军在内,几乎没什么人会对这里产生兴趣。
而这等冷清,却正是雪东鸾想要看到的。因为这里是雪东鸾不为人所知的,一个极度隐密的联络地点。
此刻的雪东鸾,正悠闲地倚在软榻上品茶,身边有个高大的黑影沉默地侍立。榻前七尺处,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身量不高,长袍布履,头裹幞巾,初看起来像是位寻常可见的天启文士。但偏生得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手掌粗大,指根与腕上覆着厚厚一层老茧,又像是个久经海风洗礼,常与船帆缆绳打交道的水手。仔细端详下,长相与装束显得极不协调。
而且,此人现在一脸不假掩饰的怒意,须发贲张,鼻孔张得大大,不住地呼哧着粗气,这也无法将他与士子一贯追求的洒脱从容联系到一块去。
雪东鸾拿碗盖轻拨茶叶,完好以暇地欣赏着对方的神情。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一直打量着,任谁都再难忍受。果然,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千秀大人,您还没有答复我的问题!”
他的口音非常奇怪,咬字艰涩,还带着金属相擦之声,完全不像是个天启人。
“哦?什么问题?我不小心忘了。”
雪东鸾微笑着抬起碗盖,轻啜了一口。微苦,回甘,确是好茶。
摆明是在装聋作哑,那人怒气勃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但看了榻后立着的无双雪烟罗一眼,仍不得不忍声吞气地重复:
“我家主公现在很失望,他要我问您:何时可将美人送到?”
“哦?是么?很抱歉:现在美人没有了。”
随着一声轻呸,雪东鸾舌尖啐出一片茶叶,轻蔑地落在地上。
“你!”
那人怒不可遏,上前一步想要有所动作,无双雪烟罗的眼中顿时有寒芒闪过。
仿佛思想、心跳、呼吸,连同周身血液在这道眼神中被凝固。
那人心中一悸,体内原本磅礴鼓荡着的斗气一下没来由地消失不见,不禁暗中骇然。
他自诩在东海众帆间也是有数的高手。可是在雪东鸾身后的那个黑衣人面前,竟是不战而溃。
耻辱!不如一死!
但他现在必须将任务完成!沉默了一会,他避开那有如极东海冰川一般的森寒目光,极不自然地缓和了一下口气道:
“人无信不立,少千秀大人在天启国位高权重,相信是一诺千金的守信之人。还请您遵守与我家主公的约定,免致误会。”
雪东鸾笑容收敛,将茶碗放在榻边几上:
“信而无信?呵呵,若说到此,你们无牙王可有守约?”
“我家主公一向与少千秀合作亲密,从无背约!”
“好,我却问你:我要的那人画像,可曾交于我手中?”
“我家主公已向少千秀书信解释:有人冒充少千秀的手下,将画像骗走。”
“很好,我再问你:无牙王曾允诺绝不泄露的美人画像,可曾保管妥当?”
“此画像本应由送呈我家主公,但在江路上,被那云州水军拦截,我家儿郎死伤惨重,画像也被夺取。”
那人回答得理直气壮,完全一副错不在己的模样。
“那便是了!”
雪东鸾霍然起身,戟指那送信人怒回喝道:
“我要的东西,他未能给我,我给的东西,他自己弄丢了去。还胆敢派人来我面前大呼小叫,指责我背约在先?!你们越川海国从大雍时起便服了中土王化,怎地到了今天,却连你们的王都还是这般不通事理,蛮横霸道的么?!”
“少千秀大人!请勿辱我主公!否则我渊可盛宁可尽洒鲜血于此地,也不与你干休!”
那名叫渊可盛的送信人怒目直视雪东鸾,虽赤手空拳,却是抬颈昂头,夷然不惧。
一时间双方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唉……”
旁边的无双雪烟罗非但没有代主出手的意思,反而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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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章 、无双花影的克星
无双雪烟罗这一声叹,让雪东鸾的头脑渐渐冷静,清醒了起来:
这样不行,为了区区小卒的无礼与无牙那家伙撕破面皮,实在是下策!
雪东鸾哪,你为何又冲动了?唉……
想到此处――
“哈哈哈!”
雪东鸾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渊可盛一楞,不明所以。
眼前这位天启的少千秀非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命令身后武士与自己决斗,相反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好!海国的浪族武士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对主忠诚不贰,君辱臣死,纵死无悔,端的是条好汉!烟罗,你看看人家,日后可要多学着点哟!”
无双雪烟罗无语,只能继续叹气。
雪东鸾嘴里说着,同时走到比他足足矮上一头的渊可盛面前,拍拍他的肩,进一步打消其疑虑:
“好汉放心,我与你家主公的交情岂止一年半载?问他几曾见过雪东鸾背信毁约?哈哈,适方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还请你转告无牙王:美人图现已落在云家的手中,此事未来会对我会造成一些麻烦,不过我正在设法处理,以消除不必要的后患,此其一。”
渊可盛见对方主动示好,也松了口气,只是绷着的脸一时还缓和不过来,只能认真倾听,并点头表示同意。
“其二,由于云家卷入此事,我生怕他们已知悉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会事先设下圈套,若我有所举动,将陷我于无备。甚至还会先我之手而发难,将我逼至绝地,并将无牙王在海州多年的苦心部署毁去。故,美人一事,只能暂时搁下。”
“可是――”
雪东鸾抬手阻住了对方的反对,不容置喙地道:
“为补偿无牙王,雪东鸾将赠金玉十斛,美女十名以示合作诚意;此外等事态平息,原本的画中美人,我也将尽早获之,并立即为他送去!”
“既然如此――”
“其三,关于我所求的‘那人’画像,还请无牙王与我一同行动,我在天启国内彻查,力求将卷轴找回。同时也请他在海外继续调查画像的出处,觅得画师也罢,找到曾见过画像的人也罢,总之,务必要让我清楚‘那人’的相貌!否则,我也会失望,而且,比起你们无牙王的失望,要大得多!”
……
花忆蝶思前想后,觉得能帮助自己解决当前问题的人,只有无双花影。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有武功,武力值还高得吓死人。
花忆蝶曾见识过他的剑法和轻功,剑快到肉眼看不见动作,轻功更是像个鬼一样来去无踪。快活楼中的剑舞表演自是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无双花影只是一个人,无法同时出演男女主角。
斟酌了半天,还是决定让他来演女角,就是在挂在半空中作飞天造型的。凭他的身手,估计不用吊威亚,都可以在空中作个短时间悬停动作啥的,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男演员的剑舞,随便找个花府武师即可;那些太寒山家将,虽然武功和忠诚度均超过武师,本来是更合适的人选,却无法如自己所愿。
花府的武装人员分为武师与家将,武师身份低微,俗称护院家丁,说白了就是拿工资的保安,有不少还是奴籍,属于随喊随到型,可以随意差遣,而家将则大不一样。他们多出身于世代保卫太寒山的军人家庭,超过半数都是花家子嗣,是花巍的一支小型私人卫队,平时只追随家主左右,只服从家主命令,危难时只护卫家主,连花夫人都可以忽略,更不用提这位花家大小姐了。
因此,想让某个家将听自己的话,去公共场合乖乖地耍剑挣钱,难得很。
还是找个高大的武师吧,家将们的个头都不如无双花影高,女高男矮,舞台效果很不搭调。
无双花影的面相倒是挺好,关键是得想个法子,说服他男扮女装。上次和他闹掰了,这家伙心眼又小,不知他是否会断然拒绝,外加一通鄙视。
唉。
花忆蝶边想边苦着脸往小竹林挪去,好像小学生要去交一份不合格的试卷给家长签字。竹儿在后面跟着,虽然还不太明白小主人和竹屋那黑衣人的关系到底是敌是友,但看小姐一脸悲怆的样子,也能估计出个几分来。
她正想着如何劝慰小主人,对那人不用太过客气,小竹屋已然在望,却见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推门而出。
花忆蝶与无双花影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楞住,脸上同时浮现几分不自然。
“早。”
毕竟是奴仆,见了主子不行礼说不过去。
不过,为什么这么不情不愿?而且,一点也不恭顺!
奴大欺主啊!
花忆蝶的内心在抓狂,但正值用人之际,只能挤出一个自认为亲切的笑容:
“啊啊,早,你这是要去哪里?”
真心掉价呀!主动问他作什么?
连竹儿都不忍卒睹:小主人往日的风采哪里去了也?
“去大门,接一个人。”
“你怎知道?”
“她一向准时。”
“他是你的朋友?”
“……”
无双花影不答,表情变得极为古怪,像是在笑,仔细看又像欲哭无泪。
花忆蝶头一遭见到他这般,不由得好奇心起:
“那人是你的朋友?我可以见见他么?”
“可以。”
不知为什么,感觉他好像突然松了口气。
从竹林到外院,这一路并不甚长,他却走得极慢,似乎是很不情愿地在躲避着什么。花忆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因为才走到大门内台阶下,便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鬼影子,你给我出来!”
是个女人?
花忆蝶指指门外,再指指无双花影,无声地询问着:这就是你要见的人?
他沉痛地点头。
花忆蝶更起劲了,凑近他的耳朵:
“她是你未婚妻?”
“不是。”
“是你妻子?”
“不是。”
“前妻?”
“……都不是,她是一个疯女人。”
无双花影居然没有生气,总带着戏谑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痛苦。
哦……
花忆蝶有点明白了,促狭地朝他挤挤眼:这下你完了。
他惯常地回了她一个白眼,却显得有点无力。
她龇牙:你准备好了么?
他深深吸气:准备好了,来吧!
花忆蝶二话不说,挥手招呼门房家丁:
“有客人到,开门!”
两扇黑漆大门在嘎吱声中沉重地开启。
于是一个女性身影跃然出现在花府门前。
花忆蝶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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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章 、风一般的女子
这是一个或许称不上美丽的女子。
但绝不难看。
她的发既未盘起至脑后作妇人装束,也未像花忆蝶那样的未婚女子,前留齐眉流海,侧留两道长鬓,脑后一道尾发,余下的再扎为各式发髻。
只是很简单地用一根红布带,将所有头发束成一个长马尾,只留一绺前额发,看上去像个女版的萨满法师,却别有一番干练俐落,耐看得很。
皮肤不算白,像风驰那样,都是户外运动型的健康的小麦色,这是长期沐浴阳光以及坚持体能锻炼的效果。
鼻梁有点平,颧骨略高,嘴型宽厚而嘴唇丰满,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仿佛一眼可以看穿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又好像是怀着一颗探索和渴望的心,在审视着这个世界。
总体而言,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她恐怕难以被列入美女的行列。但起码在花忆蝶眼中,她有点像安吉丽娜朱莉,身上无处不散发着野性的美,以及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坚定、难以征服……
其实,对男人而言,这样的女人,往往更有一种别样的致命诱惑。
这还不算,她那身穿着也非常吸睛:紧裹一袭和无双花影所穿着的,式样相同的披风――不过是深灰色的,长长的披风下摆只露出一双红靴。此外,她肩挎着一根银白色金属链,将一个长方形朱漆大匣牢牢固定在她的背后。长链似是精铁,大匣不知是什么质地打造,看上去怕是有一人来高,虽然她背得很轻松,但显然,这玩艺儿份量不轻。
亚马逊女战士?!
花忆蝶第一联想到经典游戏中的经典角色,她的下巴快合不拢了。
不知为何,无双花影反而镇定下来,淡淡解释:
“小姐,她也是无双族人,现在的名字是:无双风烈。”
好阳刚的名字!
花忆蝶瞥一眼无双花影:
你的名加上我的姓,配合阁下这副阴柔造型,不去唱花旦真是可惜了哇!
无双花影知道她肯定没想什么好事,也不理她,只冲着那位硬妹子无双风烈点点头:
“来了?”
无双风烈却不答,反问道:
“她是谁?”
不问可知,她所指的,正是花忆蝶。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门房家丁怒喝道,花忆蝶摆手,示意他们无妨,让两人退下。
无双花影用目光向花忆蝶致谢,同时口中答道:
“这位是花家的小主,也是我的‘后背’。”
“后背?你接了黑曜召唤?”
无双风烈嘟哝道。她站在那里,嘴却一直没停过,似在嚼着什么硬物,嘎吱有声,伴随着的说话听起来也有如在咬牙切齿一般,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不懂任何客套,跳过无双花影,直接开口问花忆蝶本人。
作为奴仆身份这样对主人说话,是极无理的行为。竹儿也看不下去了,蹙起眉正要开口斥责,身边的小主人不争气地开口:
“我叫花忆蝶,女侠你好哇。”
花忆蝶第一次看见武侠小说中的女性侠客,还是这么拉风的女汉子,倒是颇有几分激动。
“女侠?”
对方眉头一扬,扭脸扑地吐出一团黑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
“什么叫女侠?”
难道这个世界不是这个说法么?花忆蝶有点奇怪:
“就是仗剑行走江湖除暴安良扶老太太过马路帮小朋友找父母逮色狼抓坏蛋维护社会安定繁荣的那种身怀绝技的好人啊!”
“那些我管不了。”
对方相当诚实地回答:
“都要我们无双强者来做这等事情,那还要衙门里的捕快干嘛?”
花忆蝶一阵头晕目眩,从小培养起来的三观,一秒钟内尽毁。
再看无双花影看她的神情,同情加怜悯,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花忆蝶还不死心:
“那你是?”
“我只是风家的利剑。”
花忆蝶终于明白:原来她也和花影一样,是一名血奴,也就是无双城为践行血盟之约,而派往圣峦六山家主所在地,负责守卫各家族的职业保镖兼杀手。
你根本没在意我刚才说的话!
无双花影不满地看着花忆蝶,后者多少有点尴尬。
“你很美。”
无双风烈倒是满不在乎,她微侧头,上下打量着花忆蝶的脸和胸,眼光比老流氓还放肆无忌。
正当花忆蝶被火辣辣的眼神扫得浑身不自在时,无双风烈下了最终判断:
“但是太弱,如果我要对你出手,鬼影子会很难守住你。”
她毫不客气地说,花忆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我弱?!
依稀听见有竹儿在叫:
“你这风家来的奴婢!休得对我家小姐无礼!……”
花忆蝶一时有些恍惚,有些不甘心:
虽然你是a级战斗力,但老娘我在云歌,不,在焕州所有官家小姐中武力值想来也算一流的好不?
那些只会吟诗弹琴聊八卦的妞,她们会武术么?她们会翻墙会打流氓么?她们身上带短刀么?……
正在腹诽中,无双风烈又作了完美补充:
“你左袖中暗藏的那把刀,无甚作用,携带的方式不对,非但不容易拔出,更会伤到自己的腕。”
太――伤――人――了!
花忆蝶绝倒。
“烈!住口!”
“不许再说了!”
无双花影与竹儿同时喊,无双风烈再次扬起眉毛,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对,很对。”
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花忆蝶依然顽强地努力挤笑容:
“你可愿意教我如何用短刀?”
“可以。”
她回答得格外爽快,没有一丝犹豫。
花忆蝶瞬间心灵阴霾尽扫,转而大喜:
这姑娘,人不错啊!虽然说话是直了点……
“你进来罢。”
机灵的竹儿看看小主人的脸色,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对这个无礼的女子没好气地说道。
无双风烈紧了紧身上的朱漆大木匣,跨进门槛来。隔着距离看不出,等离得近时,才发现她的个头在女子中相当高挑,比花忆蝶足高出大半个头,若再踏上一双厚底官靴,几乎与无双花影不相上下。
无双城的人,是否个个块头都不小?
花忆蝶无意识地看着这两个身材外貌都非常出众的无双强者,突然眼前一亮,手指着无双风烈:
“太好啦!就是你了!”
莫明其妙。
无双男女相视一眼,眼中都是问号。
……
父母都不在家,于是花忆蝶大模大样地在花厅招待这位特殊来宾,无双花影作陪。
竹儿只说小姐有要事与花风两家的血奴相商,将厅中覃宝儿支开,自己仍是不放心地站在小主人的身后。
两位无双血奴倒是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花忆蝶非但不介意,反而殷勤地招呼女客人喝茶吃点心。至于无双花影,爱吃不吃。
趁机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不同意。”
无双花影对食物看都不看,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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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章 、天下第一吃货 + 救风尘
“剑是兵器,只有用以杀人或是救人,从来未闻还可以以歌舞娱人。这种没道理的事,真不知小姐你怎能想得出来?”
仗着花忆蝶有求于己,花厅中就开始不分尊卑,当着客人,无双花影半点面子都不给,板着脸一通教育,几乎把花忆蝶给呛死。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回过头来问客人:
“烈,你怎么看?”
谁知此时的无双风烈,正毫无印象地在往嘴里送不知是第几块芙蓉花糕,一边支吾不清地答:
“唔唔,这个,很好吃……”
答非所问,而且吃相还是那么难看。无双花影的眼中写满绝望。
花忆蝶迅速认定:这妞是她有史以来见过最能吃的人,不分性别,没有之一。
她是饿了很久了吧?在风家打工,都不管饭的么?
芙蓉花糕重油,且偏甜,吃多了会反胃,之前梅儿就因贪嘴吃坏过肚子。花忆蝶虽然钟爱甜食,但因为现在的身体不比前世,每次也只敢来上三两块,浅尝辄止而已。此外母亲也生怕自己长胖了嫁不出去,经常以此为理由限制她的食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盘子被端走。
羡慕眼前这位,一口气扫了两盘,仍是面不改色,速度不减。
胃口真好,大嘴是福哇。
“喜欢你就多吃点。”
花忆蝶将手边的盘子也递给她。
看着她一脸满足愉悦的样子,花忆蝶总算明白了眼前这位无双女强者的性格:不加掩饰,直来直去,单纯得像个孩子。
本来是欣赏她的酷劲,现在,倒有点喜欢上她了。
当然,这种感情依然无关风月。
“我也叫你烈好么?”
“唔唔。”
“烈,你这次来云歌,除了见这个人,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吧?”
花忆蝶毫不客气地手指着无双花影,后者撇撇嘴表示不屑,心里却波澜不定:
为什么看见她,仍是无法克制自己?
我怎么还是如此……
无双风烈鼓着腮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和盘子作战:
“唔,我还有一件事,不过,不能告诉你。”
“好。”
花忆蝶笑眯眯地点头:
“我也不会问你。只是想知道你这段时间是否有空,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埋首苦吃的无双风烈于百忙中斜了她一眼: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会请你吃很多好东西,比如:云歌城南王老六的一品灌汤包,城西妙味坊的红袍大元蹄,城东快活楼的百鸟朝凤汤,承王府边食无居的越川烤鱼……以及,我们花家的芙蓉花糕,要多少,有多少。”
花忆蝶笑得既纯洁,又狡猾。
沉首想心事的无双花影才反应过来,大感不妙,想要对无双风烈说点什么,却发现她的眼中已是漫天繁星在闪烁:
“好!我答应你!”
“烈!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
“因为她在骗你!”
“骗我?”
无双风烈咽下最后一口糕,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盘子,再正视花忆蝶:
“你要我背叛无双城?”
“不会。”
“要我离开风家?”
“也不会。”
“要我陪男人上床?”
“咳咳!当然不会!”
花忆蝶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心里哭笑不得:
我勒了去也!
这么彪悍,还说不是女侠?
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呀!我看起来有那么邪恶咩?!
这样那样都不对,无双风烈变得苦恼起来,想了一下,舔了舔丰满的嘴唇道:
“那,是要我杀人罗?”
花忆蝶还没来得及摇头,她的脸上已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有你说的那些吃的,杀人都可以!”
真心的……给你跪了呀!
花忆蝶只有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无双花影,他抿紧嘴唇不说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说过,她是个疯女人。
……
“铮”地一声,陈小燕放下琵琶。
“小燕,你怎么停了?”
头上依旧包着青帕的蕊娘也停住手中五弦琵琶,众人也纷纷望向这边,有惊异,更多的,是不满。
是啊,为何分明是只牺牲一人便可,却要拉着我等一起去跳那火坑?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相同的念头。
徐晚晴走了过来,面色有些憔悴,有些不满:
“小燕,你怎么――”
“姐姐。”
陈小燕站起身,跪了下来:
“小燕思前想后,不能因为自己害了各位姐妹……小燕这就去彩衣楼,求肖妈妈收了自己,换了身上这面牌子,从此,从此也就与大家不再一起练琴了罢……还望姐姐成全。”
徐晚晴沉默良久:
“小燕,你抬头看着我。”
她应声抬头,眼前一道掌影过:
“啪!”
振聋发聩的一记耳光,打得青衣楼人人鸦雀无声。
望着陈小燕脸上纹起的五道指痕,徐晚晴左手紧捏右手,已是泪流满面。
手痛,心更痛。
“我从未动手责罚过你们任何一人。今日打你,是因为你自暴自弃!你,令我好生失望!”
“姐姐!”
陈小燕膝行几步,抱着她的腿,泣不成声:
“小燕对不起您的苦心,对不起蕊娘姐姐这些年的栽培,可是小燕只想,只想着再为我们青衣楼,作最后一件事啊!”
“小燕不要走!徐姐姐,求您原谅小燕罢!”
蕊娘扔下五弦琵琶,冲过去跪下抱住小燕,像是要再次挽救自己心中的憾恨。
两人哭作一团。
众人有人开始举袖拭眼,听到徐晚晴缓缓开口:
“三年前,我万般劝阻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红玉一边哭喊着,一边被人从青衣楼里拖走,蕊娘也被推倒在地,伤了腰背,半天爬不起身,当时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般。那天晚上,听着彩衣楼里隐隐传来的丝竹,我卧在床上,一宵无眠,任泪打湿了枕……”
“姐姐!”
“徐妈妈!”
陈小燕、蕊娘在喊,歌乐伎在喊,每个人都在喊,都在自责,都在拷问自己的心。
徐晚晴仰面,任双泪长流,似是在对众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语:
“……从此我便一直在想:为何我们这些女子,就注定要受尽人间的折磨?!为何我们这些女子,就该一生被人侮辱轻贱?!为何我们这些女子,就不可以在这没有天理公道的红尘里,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得一份干净的钱,吃上一碗清白的饭?!彩衣楼那样的锦衣玉食,我徐晚晴不希罕!我青衣楼不希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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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章 、动物凶猛
“徐妈妈,玲儿错了!”
“不,都是小绍的错!”
“小燕对不起!”
……
青衣楼内,一时间哀鸿遍野,众女哭成一片。
徐晚晴收回眺望过往的目光,抹了把眼泪,尽量以平静的声音下令:
“好了,都收声罢。明日就是首次表演《飞天》,曲子这边,我们不能出任何差错,大家继续练习。”
说完转身出门,却未走远,只倚在门外墙边,呆呆地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乐声再起,多了几分悲切凄凉。
有人也走了出来,她不回头,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屋内众乐器的弹奏中,独少了一面五弦琵琶。
“徐妈妈。”
蕊娘还带着些抽泣:
“莫怪众姐妹颓废,她们只是怕辛苦到头,仍是挣不到那许多银子……”
“我知道。”
徐晚晴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我相信,她必有办法,带我们渡过这一劫。”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暗淡了天下颜色的笑靥。
花小姐,徐晚晴不敢对大家说出口来,可是自己心里,也真的好怕呀……
……
花忆蝶现在笑得很辛苦,因为内心很火大!
“我不同意!”
无双花影不知是第几次说同样的话了,坚决无比地摇头:
“我又不是戏子伶人,为何还要反串成女人?小姐你的要求太过苛刻,恕影难以从命!”
想来无双一族多是同姓之人,因此习惯只以名互相称呼,而血奴又个个傲气的很,对主家冠姓非常抵触,所以把这种传统也从北方带了过来,非常有性格。
不过,也太特么有性格了吧?!
花忆蝶听了几乎气破酥胸,但为了给女演员留个好印象,依然和蔼地扭过脸去,继续对无双风烈下迷药:
“我说烈呀,你也劝劝他罢,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哦。站在舞台之上,面对万众瞩目,把自己的绝技表演给欣赏你的人看,明天你就有可能名动天启,闪耀四方!可是很多人做梦都盼不到的呢!”
无双风烈的回答直截了当:
“我不会表演,你刚才说的扮成男人舞剑倒是小事,至于成名,我也不感兴趣。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鬼影子扮成女人,用‘神驱’之技在天上掠几个来回是么?”
“呵呵,正是。”
花忆蝶擦汗:这姑娘,够直爽,和她说话不用拐弯抹角,我喜欢!
直爽的她点点头:
“没问题,交给我。鬼影子――”
她转身喊他,无双花影爱理不理:
“别费唇舌,此事免谈。”
“把‘寒魄’还给我。”
“初武择‘心’时,是我先选的‘寒魄’。”
“把‘寒魄’还给我。”
“别忘了,你还败我一招,胜者得此剑。”
“不还?”
“不还。”
花忆蝶听得似懂非懂,感觉像是无双风烈在向他要回怀剑,但无双花影打死不还。
无双风烈也不生气,再问他:
“那你欠我的,何时还我?”
“……”
无双花影哑然。
这是什么情况?
情债?!
花忆蝶睁大了眼睛。
今天的这一出故事,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
“什么?青衣楼里传来嚎啕之声?”
“正是,肖妈妈,要不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们罢……”
回话的女子才十五六岁,眉眼尚带青涩,显是刚挂红牌还不久,面露不忍之色,低声为歌乐伎们央求道。
身后还立着三五名女子,花枝招展,各自妖艳,有的漠然,有的沉默。
肖凤仙停下手中描眉的笔,对着妆台上的铜镜,笑了起来:
“呵呵,放过她们……给我掌她的嘴!”
“肖妈妈饶命!”
那年幼女子吓得跪地,苦苦哀求。
挨打事小,打得破了相,需有段时间无法接客,日子便会难过起来。
彩衣楼中的规矩极为厉害,收入愈多得赏愈多,生意冷清的姑娘非但没有零用,连饭食也只能吃客人用剩下的残羹冷炙。
肖凤仙以此为傲,常得意洋洋地指着受罚的女子教训彩衣楼众女:
按男人的话说,这就是:成者王侯着锦衣,败者草寇裹破席!
“还不给我打!”
梳妆台一拍,地动山摇下,自有两个体己的女儿领命,挽袖上前,噼里啪啦动起手来。
听着痛哭与惨呼声,她笑得更开心:
“哈哈!放过她们?那谁又来放过我?她徐晚晴当众逼我签字画押时,你们这群贱蹄子可有一个为老娘说过一句求情?!我把你们这些贱蹄子、小娼妇,个个都是没良心的赔钱烂货……”
肖凤仙越骂越起劲,眼中燃烧着疯狂:
“……打!给我打!若不见血,今晚都别想吃饭!过几日再见不到银子进门,我把你们都剥光了送进城南的窑子伺候那帮苦力汉子去!”
于是,掌嘴的声音更响了。
她陶醉地听着,深吸一口气:
徐晚晴!我看你白天做梦到几时醒?依依楼是我的!我的!我一日不死,就一日是这里的大牌头!
……
面对一声不吭的无双花影,无双风烈也不多说,抬手卸下披风,露出一身火红劲装。
前凸后翘,腰细腿长,身材真火爆呀!
花忆蝶忘了自己现在是女人,应该表示的是羡慕而非好色之情,几乎口水快要滴答下来。
咦?
等一下,她怎么还在脱?
无双花影那小子也变了个模样,小白脸快速变成关二爷。看样子是想拦住她,但嘴动了两下却不知为何,终于没有张口,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喂喂!”
她动作很快,再除掉内衫,就剩亵衣了。
正直无邪的花忆蝶看不下去,急忙叫停:
“烈,你这是想干嘛?!”
担心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流鼻血,大姨妈前脚刚走,这是要死于失血过多的节奏吗?!
“给他看我的背。”
无双风烈口气轻松得好像刚吃完一块芙蓉花糕。
“啊?!”
“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为了救他,背上被雪狼抓下的伤。”
人家是英雄救美女,无双花影这厮敢情却是倒过来玩的。
禽兽啊!
花忆蝶顿足,赶紧捡起披风为她裹上。无双风烈身量颇高,花忆蝶自下而上,透过薄薄的内衫,看见她结实匀称的背部上,有三道平行的褐色伤口,由右肩胛下斜斜延伸至左肋,拉得极长,仿佛是金刚狼的作品。
花忆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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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章 、老板师父一体
徐晚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屋内,刚坐在梳妆台前,门外就传来陈小燕的声音,还带着痛哭流涕后的鼻塞,却有掩不住的惊喜:
“姐姐快开门!”
“小燕?”
徐晚晴拉开房门,看着陈小燕脸颊上犹自红肿的掌印,心抽搐了一下:
“小燕,你的脸还痛否?莫怪我……”
她伸出手去,想抚一下她的脸。
这么乖巧的女孩,自己如何下得去如此重的手……
“姐姐,有好消息!”
小燕却似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顾兴奋地抓住她的手:
“花小姐派李大叔送口信,要我们全体立刻赶往快活楼,她找到那两个舞者啦!”
“真的?!”
徐晚晴反抓住她的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男的会剑舞,女的擅悬索,这样的人物,怕是只有在灿京的百戏团中才能找到。这位花小姐,真乃神人也!
……
在无双风烈触目惊心的伤痕和花忆蝶的无情鄙视之下,无双花影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我演那飞天女神便是,不过过了明晚,勿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我是无双子弟,扮作女人,实在太不堪……”
再看他的脸,居然有点发红。
花忆蝶暗暗好笑:
哈哈!看不出这家伙成天装酷,其实骨子里还挺腼腆的嘛!
她边忍笑边伸出一只手掌:
“不是一场,隔三天表演一次,共计五场。”
“什么?!”
无双风烈只是微皱了下眉头,无双花影则又开始暴跳起来。
想到刚见面时,无双风烈曾说过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估期表演档期也有限。毕竟是求人帮忙,勉强没幸福,于是花忆蝶主动作出让步,外加费尽心机与口水,总算说得两人同意,把演出场次敲定为三场,并改为每两天一场。这是因为无双风烈在云歌城只会逗留七天,期间还要同时完成风家交待给自己的神秘任务,然后再启程,在三天之内,返回风家族宗所在地:岐州凤凰关。
总算搞定,花忆蝶长吁一口气,望一眼窗外已近午时,心想时间已经非常有限,干脆趁热打铁,直接安排他俩与青衣楼众女见面,并立即开始彩排,否则凭无双强者身手不凡,舞蹈动作却踩不准音乐节拍,也是枉然。
想到这里,突然一惊:
坏了,我怎么没想到还有一事?!
……
“小姐请用茶,我家主人稍后便到。”
“谢谢。”
花忆蝶心神不宁地捧着茶杯,坐在快活楼四楼的一间雅室内,兰儿侍立在身后。
从外面看去与一般包间别无二致,来到里面,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新雅致。
一张不大的圆桌,两张椅子,俱是未上过漆的原木做成,另在窗下养着一株兰草,此外再无其他装饰摆设。至于墙上挂着的字画,也非像是其他包间里的那些锦鲤朱雀,仕女春花等俗艳之物,而是简简单单地几笔浓淡相宜的墨洒落纸上,绘出一块石、一篷竹,竹枝被风吹得摇曳,更有三两片竹叶落下,在空中盘旋飞舞。
虽只是静静站在画前观看,也能感受到似有扑面的劲风袭来。
真是神来之笔!
花忆蝶心中赞叹不已,再细瞧画首,上面还有几行小字,清秀中透着遒然与不羁:
“秋来催寒动,听霜难入梦,
百花尽泥尘,独我向天争。
少年且狂徒,老作不死翁,
身披十万剑,任尔几多风!”
再看落款是一枚朱红小印:雍魂少卿。
这个名字好熟悉,难道说是――
“蝶儿,可喜欢为师的这副新画?”
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师父?
花忆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身来。
眼前,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正对着她和蔼地笑。
只见他一手拈着一只大号酒杯,另一手还举着一支笔,笔上墨迹淋漓,有的沿着笔杆滑过他的手腕,染得他那做工精致,看来显然价值不菲的衣袖好大一滩黑色。
“怎么?有些时日不见,便忘了你韩师父啦?呃!――”
那人边打趣着她,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兰儿端详了半天,终于认出他来,忙不迭低头施礼。
这下更无怀疑。
快活楼的大老板,居然是我的授业恩师?
眼前这位居然就是天下名士:韩少卿?!
花忆蝶望着他那鲜亮的酒槽鼻子,绝望地想。
……
理想和现实往往存在差距,需要用心态来弥补。
好在花忆蝶已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心理落差,凭着自己的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再加上老板师父韩少卿非常平易近人,所以一番交谈之后,一切情况便已了然。
韩少卿是前雍遗族,不知为何却是家境优渥,并且受过高等教育。奈何他天性散漫,对经商没有半点兴趣,只喜爱棋琴书画,尤擅长绘山水卷。因此常卷了包袱与好友逃学,四处游玩写生,没了盘缠时,要么向家里写信伸手要钱,要么靠卖画为生。加上一副艺术家气质狂狷逼人,顶着雍遗的名头不以为耻反而理直气壮,官府也懒得理他,有爱惜其才华的官员反倒为之回护,因此得以成名,天启上下无人不知:前雍有个韩少卿。
待父母去世后,他接管了部分产业,快活楼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他对生意一窃不通,但幸好父亲遗产中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奴仆,把酒店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便安心地作起二世祖来。
听了师父的故事,花忆蝶心中很不是滋味:
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哪!
什么天启大雍,什么雪族雍族,这个世界还是有钱才算王道!谁说艺术家都是穷的叮当响?我的师父,就是最鲜明的反例!
花忆蝶记起青衣楼在快活楼表演时,曾得韩少卿的照顾,便断定这位师父也是个性情中人,比起那些标准版的达官贵人倒更靠谱些,便也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重点强调那个可怜的徐妈妈是多么地需要帮助,自己是多么地义无反顾,今天是多么地需要快活楼提供现场彩排的支持,以及未来的半个月内,还需要快活楼帮助她们,解决一些关于演员触犯天启刑律,携带管制刀具等方面的困惑。
说完,眼巴巴地看师父的表情。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可是,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啊!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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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贰章 、原来是爱情
韩少卿果然没有让美女徒弟失望,哈哈一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胡乱举袖揩了下唇,便唤两个心腹模样的快活楼伙计进来吩咐道:
“告诉掌柜,收拾关门!今日不做生意了!后半日青衣楼在此地练习歌舞,你们都回家歇着去罢!”
花忆蝶听得心中一拎,还没分辨出是应该开心呢,还是替韩少卿心痛这笔损失,伙计们却已经应声而退,神色淡定如常,连问都不问一句。
说关门就关门,说放假就假,看来这位艺术家老板的性格,下人们不止领教了一两天,早已习惯了。
义薄云天哪!
花忆蝶对这位善良热情的师父肃然起敬,起身谢个不住,心中却不断地在抽自己灵魂的耳光:
计划太不周全,顾此失彼,下次千万不能再这样了!
若非这里有自己的师父在,将要如何解决彩排、场地等一系列问题?
急不得啊!
正在自责间,那位恩师有些忸怩地开口:
“那个,贤徒。”
“师父不用客气,还是叫我蝶儿好了。”
“我想,想……”
你想干啥?
想我抽你吧?!
花忆蝶本能警惕起来,袖中握紧小拳。
师父?我去你的吧!
我说怎么这么客气,原来是个教育界的白眼狼!
呵呵,拜托你千万别惹老娘不愉快啊!
韩少卿鼓足勇气,怯怯地问:
“我想今晚和徐晚晴见个面,未知贤徒可愿代为在她面前,说上几句美言?”
“啊?!”
“就是青衣楼的歌乐伎牌头,徐晚晴徐妈妈。”
韩少卿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
“你想和徐晚晴约会?!”
“这个,那个,呵呵……”
看着老板师父一脸无地自容的窘表情,花忆蝶恍然大悟:
“原来师父你和徐妈妈她――”
“是,我们有些宿缘,都是年少时的事情……”
兰儿先是吃惊,继而捂着嘴乐了起来。花忆蝶心上放下一块大石,顿时感觉无比轻松: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
等青衣楼众女来到快活楼时,那对双胞胎店小二正送走最后一批主顾,准备掩门上闩,见徐晚晴一行到来,顿时满脸堆笑地将她们迎了进去。
店堂里,早已端坐着两位强者,无双花影与无双风烈,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好奇地张望着中庭间那株高大斑斓的“百里花嫁”,先前背在身后的那具硕大红匣,正放在手边,看来里面必有极为重要之物,才使她寸步不离。
韩少卿扭捏着始终不肯去见老情人,花忆蝶也不废话,只带着兰儿下楼,简单两边介绍一下后,便让徐晚晴开始着手彩排。
徐晚晴虽不懂武功,但毕竟见多识广,面前两名年轻男女高大俊美,仪表不俗,目光炯炯有神,知道不是寻常杂戏伶人,心中大喜之余,对花小姐的信任和感激又多了一分。
青衣楼歌乐伎见到花小姐,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熟练地摆定乐器,开始调弦定音。有几个好奇的忍不住偷眼观瞧那两名新舞者。
只见他俩在耳语一番后,这白净俊俏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柄极细的翠色短剑递了过去。
那名乍看算不得美貌,再看却感觉有着难言魅力的女子接过,掂了两下,朝一处角落抬手便是一劈削加一挑刺,动作轻松,连衣袂都未扬起,却是迅疾如电,出手辛辣凶狠。包括花忆蝶在内的众人刚倒吸一口凉气,只听得喀嚓一声,她身前一张椅子顿时散了架,把所有人都看得傻了眼。
“烈,不要使这么大力。”
无双花影微皱下眉,淡淡提醒道,好像刚才不过是一个彩排的失误。
“许久没用剑了,不习惯。”
众人张大了嘴一时合不拢来。花忆蝶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开口,便看见双子店小二领着一位掌柜模样的瘦高老者,急匆匆而来,那老人面带嗔怒道:
“喂姑娘,我家主人一片好意,为了青衣楼明晚的歌舞,今日特地关门歇业,方便你们在此练习。你非但没一个谢字,反倒打烂了我店的家什,这却是何意?”
看来老掌柜并不认识花家大小姐,只道那群人都是青衣楼的歌舞伎。虽说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但毕竟人家是花小姐请来帮助自己的救星,徐晚晴当下也只能赔笑脸道不是:
“掌柜的实在对不住,这下真的是无心之失,敢问这把椅子价值几何?我们赔偿于你。”
“哼!徐妈妈,非是我韩博不讲道理,计较几个铜钱,但这段时间快活楼为你青衣楼百般照拂,免抽头,送茶食,总共付出多少,想来你也自心中有数。大家都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这种只出不进的亏本买卖,怕是等得你们囊中鼓起,我们却要关门大吉!”
这老掌柜看来是一直反对快活楼为青衣楼提供场地服务的顽固派,这番话完全不留余地,夹枪带棒,说得徐晚晴面红耳赤,花忆蝶也一时想不到好的台词来回嘴。
正在这时,楼上一阵急促脚步声,同时传下来熟悉的声音:
“韩博!”
老掌柜抬头看去,大感意外:
“少爷?你不是一向只愿呆在后院?今天为何来此――”
矮墩墩的韩少卿气急败坏地一路赶了下来,酒槽鼻子格外红亮。他见老相识徐晚晴被自己的老仆训斥,担心她面子薄受不住,便牙关一咬,决定还是出面劝阻:
“青衣楼徐妈妈于我亦客亦友,你不可对客人无礼!桌椅去换过,此事不用再提!”
“少爷!”
掌柜兼忠仆的韩博,急得要哭,苦口婆心地劝谏道:
“前日账房刚告诉老奴:本月店中收入不见增多,反而为了青衣楼,多支出七两银,老奴实在不能眼见快活楼作这无谓开销,不然日后地下,老奴无颜去见老爷!”
花忆蝶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个老守财奴。
七两银,对普通人家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对快活楼这种云歌城内首屈一指的大饭店而言,每日利润,怕不在此之上。老头子忠心耿耿守护韩家家业没错,也实在也太抠门了。
韩少卿生性豪爽,听了老家人的话也是哭笑不得,但有父母托孤在前,之后又相守多年,终是有一份对长辈的尊敬在心头,所以只得连哄带劝,才让店小二将直抹老泪的他带回去休息。
等一切平静下来,他才想起,身后还一直站着一个自己多年想见又怕见到的人。
“是你?”
徐晚晴颤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脸一苦,举袖遮面,头也不回地逃回楼上,一边口不择言地大喊了一句日后沦为终身笑柄的名言:
“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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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叁章 、顺天王的野心
徐晚晴痴望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影皮球似地连窜带跳朝楼上而去,瞬间没了踪迹,上前两步,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终咽了回去。
花忆蝶察颜观色,在心底好笑,忍不住打趣道:
“徐姐姐,可要先去见一位故人?”
“不用。”
她的语气平静,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
“天已不早,我们务必要在明晚之前,将这支《飞天》练得熟稔默契。蕊娘,先与她们缓缓弹奏一番。影公子、烈小姐,我就着乐拍说一回舞姿动作,请两位听仔细了。”
花忆蝶不由暗暗挑起大拇指:
好样的!拿的起放得下,徐妈妈,我果然没看错你哦!
……
海州沧浪城,聆月楼。
雪东鸾坐在案前,静静地翻阅着《万里海图志》,虽然这本图册他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但仍似永远都看不够。
眼中仿佛看到:万里海疆,白帆点点,在船上放眼中土,那千里沃野,江山如画……
心中升起的却是另一幕画面:厮杀声震撼大地,枪戟如林直指苍天,沙场上军马争战,灿京一片火海,无数倒伏的身影之后,金殿上那炽热的至尊宝座已是近在眼前……
正想得出神,无双雪烟罗走了进来。
“人送走了?”
“是,那渊,渊什么――”
“渊可盛。”
连个人名都记不住。
雪东鸾不满地提醒他,他却不在意地接着回报:
“他说越川那边请主人放心,海帝尚且年幼,无牙王大权在握,众多岛屿已纷纷归附,猎取海国廷帅之事指日可待,望我们与他盟友之谊长久不变,互为倚重。”
“行了行了,他还说什么?”
这种官面话雪东鸾已听得腻烦,不耐地再次打断了无双雪烟罗。
“他还说,眼下海州沿岸常有天启水军舰只出没,影响越川的船舶往来,希望主人能设法周旋,为双方经商提供便利。”
“呵呵,经商?”
雪东鸾冷笑,目中寒光凛冽:
“那帮瀛洲海贼打着越川旗号,四海劫掠,无恶不作。无牙王明里清剿,暗中勾结,岂当我不知么?倒是那云家的水军,过了江域,来我海防游荡,弄不清他们到底有何意图?偏生海州这边水军军务散漫,无法给我挡回去,那个不成气的州牧啊……”
说着,脸上流露出的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无双雪烟罗对主人的话毫无反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目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最后,他建议主人尽早将约定好的礼物送给无牙王,金珠也还罢了,美女皆要是未经人事的处子。”
“哼!欲求不满的老色鬼!真后悔当初与他结盟!”
雪东鸾恨得咬牙切齿,将手中海国志往案上一拍,破口大骂起来。无双雪烟罗见怪不怪,只轻轻叹了口气,再道:
“还有一事。”
“说!”
“家主派人来请主人回去,说是多时不见甚是想念……”
“跟他说,我没空,不去!”
雪东鸾霍地站起身,怫然拂袖,挥退无双雪烟罗。
等远处传来的叹息声完全听不到时,雪东鸾推开案边窗,一阵微带湿意的海风顿时迎面而来。
聆月楼座落在城东濒海崖上,此时正值傍晚涨潮之际,他眺望向茫茫海天的边缘,隐隐有一线白浪似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虽隔得远了,听不到其声,但那种磅礴之象,不可抗拒之力,让人对自然顿时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海潮澎湃,雪东鸾的思潮亦随之起伏:
“……雍主后人,自幼皈依长生大殿,曾徒步朝拜,虔诚感天。一向为人敦厚仁慈,识大体,悯苍生,于大正元年,代天以禅,进献前雍传国大玺入金殿,拜服我长生万荣之正统,诚笃可悯,因其父血脉,并着大司星推算家承,补录族谱,归宗圣峦白屋山,特免雍逆之万世遗罪,赐王号:“顺天”,食千户邑,钦此。……”
雪族视我为雍遗,雍族当我是雪狄,为何世人眼中所看到的我,都只是被他们所摒弃的那一半?!
顺天王?归顺天启,恭顺天意……这样的侮辱,我好恨!
既如此,天启的臣民们,自以为体内流着纯正族血的你们――
雪东鸾嘴角扬起一个残酷的微笑:
统统去死吧!
……
花忆蝶见徐晚晴指挥若定,《飞天》的彩排有条不紊地进行,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
两位无双强者毕竟不是凡人,记下舞蹈动作后再照样画葫芦地做出来,到了第三遍时,竟是丝毫不差,更于普通舞者的柔曼中加入了阳刚矫健,极富美感,连徐晚晴都是大感意外,既惊且喜,连声赞个不住。
放在前世,像徐晚晴这样的身份实际可以算作是经纪人兼艺术总监,本身具有相当的舞蹈功底,是位创作型与商务型均很出色的人才,以她的眼光,面前的这两个新舞者几乎可以用毫无瑕疵来形容,连新人极易犯的踩错节拍也是偶一为之。
这却令她欢喜之余,也感到大惑不解:
他们首遍起舞时,姿势极为扭曲难看,分明是不懂舞蹈的外行人,结果现在竟连轻红这样的舞伎头牌,在细枝末节之处上也要输他俩几分。难道说这两个人,是天才?
在场的人们只是讶异,却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音乐造诣,实在还不如快活楼的店小二。如此惊人的出色合拍,却并不是按音乐,而是按自己的呼吸来决定,下一刻该作出什么样的动作。
无双城对族中子弟的训练之严酷,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还在孩童时代,他们便要进行筋骨强化,以便增强体魄,未来开启心中太玄。为此,他们要求平日里的举手抬足,每一个动作,都要以呼吸的次数来计算,不得有差错。长此以往,待成长为无双强者之后,他们的呼吸节奏,便成为计时的工具,他们在格斗中的动作,也标准到位,不会因体力的减少而变缓变弱。
一代又一代,正是这些在鞭笞、泪水与血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铸造出了无双城的无上威名!
徐晚晴当然不知道这些,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即跃入她的脑海:
要是他俩能与我青衣楼一起,在天启各州郡献艺演出,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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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肆章 、第二穿越者
排练一直到傍晚时分,花忆蝶又看了一会,担心父母早回,便带兰儿离开。临走前特地嘱徐晚晴记得离开前,向此间主人当面置谢,以示礼貌,说完还促狭地挤了挤眼。徐晚晴脸涨得通红,却紧抿嘴唇,不置可否。
不知道这对中年男女之间,曾经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今晚又会有怎样的悲喜剧发生呢?
花忆蝶坐在马车里,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想着。
晚饭桌上,一家三口依旧其乐融融,父亲不谈公务,只讲了署内几个官员的窘事趣闻,逗得母亲花枝乱颤,虽然花忆蝶笑点颇高,加上成天劳神,困得不行,但为了不失老爸面子,还是陪着呵呵了几声。
等到两口子分别拿出一叠纸来时,花忆蝶就笑不出来了。
花夫人手中的自然是一份云歌城未婚男子普查报告,内含城内各大望族家里的嫡子亲孙的八字、体貌、才学甚至病史,连某人缺了颗虎牙也详细记录在案,情报收集之完整让花忆蝶叹为观止。显然,是这段时间母亲为了女儿走东窜西,四处拜访的结果。
这么急着让自己女儿嫁出去?才刚满十六好不好!
花忆蝶勉强接过,才翻了几页,便抓狂不已:
我是女王么?在选男妃?
如果自己不是焕州牧家的千金,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就算是打着灯笼走完一条街,恐怕也难找到这些高富帅来主动提供个人材料吧?
就算是看中自己的脸蛋,至多也是个妾侍而已,正妻什么的纯属痴心妄想。
相反凭借土豪老爸的身份地位,哪怕自己是头猪,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牵回家去吧?
更重要的是:女人的身体男人的灵魂,这种极品配置让自己从生理到心理,没有办法和任何一种性别谈婚论嫁!
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推开:
“那个,女儿眼乏,一时看不了这许多。”
“忆娘可是当着爹爹的面害羞?且拿回屋里去慢慢细看。”
花夫人笑眯眯地将自己的辛苦成果塞在她手里,像是吃定了自己的女儿一定会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满脸桃花地发一晚上的春。
花巍也递过一叠让花忆蝶头皮发麻的信:
“门房今日又收到不少赠诗,都是给忆娘的,可一并拿回去。我于饭前读了一遍,其中倒有几首着实不错。”
虽然花家家主开明豁达,也没有死守礼教的那套陈腐规矩,但要让他做到对女儿的私人信件不拆不看不过闻,却仍是不可能的。当初承王高阳代自己儿子当邮差送情书,也只是要求花巍别看完一把火烧成灰,并未指望当老子的不先一睹为快。
隐私权,这个名词对人类思想进步而言,目前还早得很。
花忆蝶听了只能干笑。
“哦是嘛,呵呵。”
“我倒还记得其中几句,待我想来……”
“不用了爹。”
花忆蝶回想之前的各种肉麻字眼,已是嘴里发苦,不由分说地接过来一并向兰儿怀中塞:
“兰儿你收着。爹,娘,女儿想回去休息了。”
“想起来了,里面有一首是这样的――”
“好的爹,女儿这就回去看一遍的爹,兰儿,咱们走。”
花忆蝶忙不迭地夺门而出,兰儿捧着一堆心血和热情,急急跟在后面。
花巍望着女儿匆匆而去的背影,不无遗憾地咂嘴:
“如此好诗句,偏是个穷书生所作……可惜,不知日后他可有机会参加州试?如若胸中再有一番经世治国之道,坐中论对之策,世事难料,便是一朝平步青云,成为金殿娇子也未可知啊。”
“哦?”
没了女儿捧场,花夫人也不能坐看夫君自言自语,当即温言道:
“何等诗句?得夫君如此尝识?请念来,涵儿想听一回。”
花巍望着善解人意的妻子,深情地一笑,启口漫吟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端的好诗!作者是何人?”
花夫人抚掌赞叹,花巍摇摇头:
“信封上的署名好生奇特,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名字?”
“穿越者。”
……
“兰儿,我娘辛苦搜罗的这一些东西,锁在那个箱子里。”
“是小姐。”
“至于这些恶心人的玩艺儿,照章办理,烧掉!”
“是……”
……
韩光坐在南市一家油腻腻小酒馆里,手支下巴,呆呆注视着面前桌上的酒杯。
看来不是她。
也对,怎么可能这么巧,五个人穿越到这么大的世界里,却偏偏有两个落在同一个城市?
居然想到去递情诗,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冒失的想法。
万一被招为东床,才发现那位花家大小姐真的一起穿越过来的,还是天娜……
自己是傻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越想越好笑,直笑出了眼泪。
对面一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斜眼瞥了过来,也粗鲁地大笑:
“兀那书生!一个劲地傻笑,可是做梦中了状元?!哈哈!”
“悍家可着实抬举这厮!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酒乡里作了新郎?尽想那般快活好事哩!”
“哈哈哈!”
韩光看一眼他们,个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身上的油腻不比这邋遢酒馆的桌凳上来得少,有几个还似眼熟,应该是南市杀生档的屠夫。
桌下的双拳握紧,又缓缓松开。
理智,要理智。现在不是这些恶人的对手。
牛儿,对不起……
他低垂下眉眼去,不再看他们,谁知却已晚了半拍,对面那桌上有人已开始不乐意起来:
“酸儒,且看爷爷作甚?可是想吃打?!”
“再看一眼,需挖了你的眼珠!”
他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形势比人强,只能忍气吞声,起身欲离去。
“慢来!”
有个粗莽汉子起身拦住他,仔细看了他一眼,回头道:
“悍家,此人我却识得,好像是牛儿的大哥!”
众人且拥一高瘦男子而坐,那位阴沉着一张脸,握着杯却不抬头:
“牛儿?那便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一个穷书生如何能动得我震大勇一根毫毛?叫他滚!”
“是!”
听到城南提刀震大勇的名字,酒馆内的阴暗一角,有一个伏在桌上,像是喝醉了的人,缓缓抬起了头,眼光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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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伍章 、以下犯上
“听见没有?还不快滚!”
那个莽汉见韩光还站着不动,抄起他留下的半杯残酒就泼向他脸上,另一只手则高高扬起:
“再敢落在爷爷眼里,打碎你满嘴的牙!”
说罢自觉幽默,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不意身边有个声音冷冷响起:
“腌?泼才,你且动手试试?”
韩光举袖拭脸,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灰衣人站在五步外,向那汉子怒目而视:
“雍蛮子!胆敢对我雪族不敬,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韩光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雪族百姓,身份虽然低微,可还是比那些雍遗要高上少许,再加上是个秀才,堂上见官时也可以免跪。而面前这些狠霸霸的屠夫们,则大多是雍族遗民,非但杀生档的营生如此,包括市井间的扫街挑粪,仆佣娼伶,三百六十行中最苦累低贱的行当,也多见他们的身影。如不是走投无路的雪族人,是万万不会去从事这些工作的,因为那样等同于放弃自己有别于雍遗的地位,成为这个社会里最下等的人。
那莽汉没想到在南市居然有外人敢向自己叫板,咆哮着冲了上去,结果下一秒钟就倒在地上,在灰衣人的脚边捂着脸翻滚哀号起来。
韩光睁大了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简直来不及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
好厉害!好快的动作!
正咋舌间,那瘦高个震大勇见同伴打人不成反被打,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掀,喝道:
“好个杀才!敢欺我兄弟?!大家并肩子上,给我打断他的手脚丢出去!”
同坐饮酒的尚有三人,俱是喝得微醺,见灰衣人嚣张,个个怒不可遏,虽听自己的悍家只用普通**切口,并未按四海规矩,说出“替天杀生”的点刀令,意在留得那人性命,但仍是酒气和着血气涌上头脸,禁不住纷纷起了杀意。
“杀了他!”
“贼子休走!”
他们敞胸露怀,眼露凶光,起脚踢开板凳,故意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狞笑着向灰衣人一步步逼近。
“以多欺少?雍蛮子就这几两胆子么?呵呵!”
灰衣人不屑冷笑,手一抖,两只黝黑铁环已握在掌中。
震大勇外表有点呆楞鲁钝,内心却阴狠精明,知道民间争斗,凡雍遗打死雪族人,必是重罪无疑,却让手下冲锋在前,自己只缩在后面,为的是万一失手弄出了人命,也方便脱罪。但现在面前这个灰衣人,却叫他忍不得!
他自叛了巽九朝,又以暴力手段镇压南市帮众,成为城南新提刀后,一朝得志,日渐跋扈,连那一同上位的云歌挎刀艮四阳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却被一个陌生人如此轻侮,怎咽得下这口气。当下仗着酒意,自腰间拔出剔骨尖刀,狂吼一声:
“都退下,让我来!”
……
海州州府定涛城,州牧府黑色大门紧闭,连门房都偷懒,早早熄了灯火,只有门前一双石狮仍睁着铜铃般大眼,认真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
正厅内,州牧府大总管雪衔恩正端坐在主人的首座上,端着茶碗,听罢信使的回复,眉毛一扬:
“哦?这么说来,大少爷仍要有些时日不能回府喽?”
“是,千秀还说:身负京中使命,正在沧浪城采办一批烁海珠,忠孝难以两全,着小奴捎来一盒藻饼,一盒虾籽糕,请老爷品尝。”
“使命?呵呵。”
雪衔恩把玩着茶盏,哂然道:
“不过是帮宫中妃嫔买珠子,串坠子,这等胭脂活计,大少爷也有脸说得那么义正辞严?”
“这个……千秀未曾当面,是他那黑衣近侍对小奴这么说的。”
“大少爷这一走便是三年未归,心里早没把定涛城当作自己的家,只可怜我们家老爷盼儿心切哪……”
雪衔恩毫不顾忌少主的王爷身份,不称之为千秀,却一口一个大少爷,对海州牧更是言带讥嘲调侃,半点敬畏之情也无。
信使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卸下肩上包袱,将那糕饼礼物双手奉上。
雪衔恩随意扫了一眼,点了下颌道:
“嗯,且搁这儿罢。你――”
正在这时,一个打扮着甚是妖娆的内院丫鬟走了进来:
“大总管真是磨蹭哟,二姨娘等得你心里好急――哎呀!”
她惊见有信使在此,自知失言,连忙抚嘴不敢再开口。
信使看了她一眼,却像是见到鬼一般,比她更加害怕,迅速把头垂得更低,不敢抬起一下眼皮。
雪衔恩长身而起,先色迷迷拧了一把丫鬟的脸:
“老爷可曾睡下?”
“老,老爷又喝多了,奴婢,奴婢刚刚为他擦了脸手,扫了地上的污物……”
那俏丫鬟像是习惯了他的这种戏弄挑逗,只是因为在陌生人面前,说话还有些吞吞吐吐。
雪衔恩笑笑,转身凝视信使:
“天色不早,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明日记得去账房支五两银子,此乃老爷给你的赏,你要好好记在心里。”
“是是,小奴谨记在心,多谢老爷赏赐,多谢大总管恩典。”
那信使满脸大汗,却不敢伸手去拭,只低着头不住称谢。
雪衔恩像是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颌首道:
“很好,看你勤勉得力,办事牢靠,我会记得在老爷为你美言,擢拔于你。至于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是是,多谢老爷,多谢大总管……”
可怜的信使连内衣都湿透了,雪衔恩不耐地挥手:
“去罢。”
“是是……”
看着信使仓惶退下,雪衔恩饮尽残茶,放下杯盏,走到门边,并不迈出,却将两扇门掩起。俏丫鬟面带惊恐,却是半真半假地嗔道:
“大总管你这是,二姨娘还在等你……呀!”
雪衔恩邪笑着将她拦腰抱起,贪婪地嗅着她粉颈香气:
“别理那个骚婆娘,咱们先在这里……”
“死鬼!唔……”
信使跑出老远,才敢回头望那高大正厅,门已紧紧闭起,里面的人不问可知,在作什么勾当。他抬袖子擦着脖颈,心中仍在怦怦乱跳:
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个大总管与老爷的……
我的娘唉!
但想到大总管的许诺,随即又眉开眼笑起来,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走在空旷的外院里:
反正他睡得又不是自己家的婆娘,谁管那许多!
明天,到了明天,那白花花的五两银子可是自己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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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陆章 、痛打
太厉害了!
韩光没有趁机开溜,抱头躲在一张方桌下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震大勇鼻青面肿地倒在地上,浑身筋骨欲裂,一时间竟是爬不起来。他的几个手下,也早已东倒西歪,有的变作滚地葫芦,呼爹喊娘地叫痛,有的已被打得晕死过去,人事不省。
那灰衣人明显武功极为了得,然而也没有害他们性命的意思,出手间有意避开要害处,只是或卸关节,或击肋下,让他们因疼痛而纷纷失去战斗力。
这场短促的格斗中,灰衣人已成为没有悬念的大赢家,只见他冷笑着,将双环如女子手镯般套上手腕,在一堆好汉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举起腿随意踹上几脚:
“不过一群杀猪宰羊的蛮子,却敢在爷爷面前扮强横,真正可笑,哈哈!”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有点过分了吧?
连受辱在先的韩光都觉得自己的这位恩人是否太过嚣张,同时不禁联想到:天启立国,以少数人口的雪族为尊,多数人口的雍族为卑,今天酒馆中的这一幕,未尝不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如果上位者不懂得怀柔共荣,不推行民族融合,经历百年欺凌压迫的雍族,难保不会愤然而起,将骑在他们头上的雪族掀翻在地,赶回北方。
正浮想联翩间,震大勇一声大吼,想跃起反扑,却被灰衣人一脚下劈重重砸在脊背上,再次匍匐在地。
“悍家!”
有人挣扎着想挺身相护,也被一拳一脚打翻。
“你是头目?倒是有种,只可惜酒却喝得多了些,看不清爷爷岂是好惹的!”
灰衣人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扯开下襟:
“既然如此,爷爷便赏你一泡热的,让你醒醒酒罢!”
四海众人见那人就要往自己悍家身上小解,个个睚眦欲裂:
“你敢?!休得动我悍家!”
“雪狄狗子!有种过来杀了爷爷罢!”
这种侮辱比死更难忍受!
韩光实在看不下去,正要站起来劝阻,忽然有一物黑乎乎地飞了过来,直击向那灰衣人面门。
“雪狄!不要辱我大衍震氏!”
灰衣人武功虽高,但眼下却是双手在解自己的裤带,正是尴尬时节,百忙中抬手格开,那物啪的一声轻响,爆裂开来,一团白色烟尘顿时笼罩住他的头脸。
石灰?!
韩光一下联想到武侠小说中常用的下三滥的手段。
无耻,但是管用。
“啊!我的眼睛!”
那人放弃裤带,双手捂住脸踉跄后退,撞翻好几张桌凳,发出不似人声的痛苦惨嚎。
酒馆内阴暗角落,那个一直伏在桌上的醉汉霍然起身,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赶过来:
“快走!”
“悍家!伙中挺刀,不如收鞘罢!”
四海众人见有人相助,大喜过望之下连帮中切口都冒了出来,支撑着去扶震大勇。
“不!我要点他的红!”
震大勇险遭奇耻大辱,恨得双眼赤红,勉力站起,手中犹握着闪着寒芒的尖刀。
灰衣人眼睛虽被石灰所伤,听力仍然敏锐异常,他侧头,辨别出震大勇发声的所在位置,抬手一扬,一只铁环带着沉重风声射向那里。
砰的一声大响,震大勇身边的墙上顿时多了一道深坑。
这一下,将除震大勇外的所有人勇气彻底打消。
“大哥小心!”
那个瘸子却扔下手杖,笨拙地和身直扑上灰衣人,两人扭打在一起,灰衣人用拳,瘸子用牙,一时间倒也难分高下。
想不到一位高手,居然被一个不会武功的残疾人活活拉低到街头三流格斗的档次。
韩光看得既是吃惊,又感到好笑。
“一起上!杀了他!”
震大勇见大有可为,趁机指挥手下想再次以多欺少。
那瘸子看到四海帮众非但不走,反而跃跃欲试地凑近,显然是想捡现成便宜,顿时大急:
“你们快带大哥走!”
说完便吃了对方一记重拳,正击打在胸腹间,痛得他弯下腰来,接着背上又挨了一下。
众人开始往后退,身上的伤还在阵阵作痛,没人想再像面前瘸子那样,被灰衣人当沙包打来打去,胆都寒了。
瘸子身手不济,已被打得趴在地上,却奋不顾身地支起半个身子抱住灰衣人的腿不放。
这个瘸子,够义气!
四海帮众眼睛湿润了,他们忍住浑身疼痛,强行架起自己的悍家就往外涌:
“悍家,来日方长!不如回头叫齐兄弟,必废了这点子!为这位瘸兄弟报仇!”
“不走!我要杀了他!”
震大勇仍不甘心,努力想拨开他们,但遍体鳞伤下,却是力有不逮。
“休走!”
灰衣人一边狠揍那个正抱住他大腿当作鸡腿啃的瘸子,一边高声怒喝。
那些人闻声跑得更快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新任不久的城南提刀的气怒攻心之下,连说话都岔了音,像个刚被人非礼过的小姑娘。
脚步声渐行渐远,怒喝声几不可闻。韩光想了想,钻出桌子,站了起来:
“这位恩公,请息怒。”
灰衣人与瘸子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得正欢,终于听到有人出面,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不然该如何收场?
虽有预备手段,还是不要用的罢。
灰衣人佯装怒意未息,又给了瘸子两下狠的,再一脚踢飞,再抬眼望韩光:
“朋友,我救你不受雍蛮子的欺辱,你倒为他们说话?”
韩光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欣喜道:
“太好了!你眼睛没事。”
“嗯,啊,是的,万幸我及时闭眼,只落了少许进去,无甚大碍。”
他没好气地摆摆气,又朝再也爬不起来的瘸子吐了口痰。
“恩公,得饶人处且饶人,正如你为庇护同族而帮我一样,这位也是为了自己的同族才挺身而出,将心比心,他纵有过错,你也打了他一顿,气消了就算了吧。”
灰衣人沉吟片刻,大咧咧地点头:
“书生说的,倒是有些道理,罢了,今朝算你个瘸子遇上贵人!不然,非打得你只能在地上作狗爬!”
说罢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
“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韩光。”
“好,我记下了,你是个不错的人,很好,很好。”
灰衣人连说几个好字后,回首大踏步出店而去,更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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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柒章 、彩排之后
韩光见灰衣人走远,松了口气,才想起居然忘了问他姓名:
这就算是古代的豪侠吧?
果然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
不过,连残疾人都下得去手,也有点残忍。
时值深夜,四周一片静谧,店主早吓得不知去向,他喊了两声,也无人答应,便走过去,从一堆破桌烂凳间翻出那个同样是侠肝义胆的瘸子。
还好,人还是完整的,虽然满脸的血,看上去都只是皮外伤,只是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韩光动了恻隐之心,四处看了看,找到半桶酒,从自己内衣上撕下一片布来,浸入酒中:
“我帮你消毒,你忍着点。”
“什么消――啊!”
瘸子正在莫名其妙,浸透了烈酒的布已贴在自己脑门上。
“救命啊!”
“别动!我这是在救你!”
……
云歌快活楼里,负责职更守店的那对双胞胎店小二,已一个前仰一个后合,靠在厅堂角落的一张桌上睡得正酣。
最后一段曲音终于缓缓消散,唯弦在无声地颤然。
最后一个姿态定格,两位无双强者为这支《飞天》作出了最美好的诠释。
排练一次成功,令徐晚晴大感欣慰,再看眼前,青衣楼的乐伎已面带委顿神色,伴舞的舞伎们更是香汗湿重衣,只有那对年轻男女倒是神采奕奕,仿佛只不过刚刚散步回来一般,心里更是暗暗称奇。
她当即立断,唤众人停下休息,待用些茶点后,便起身回依依楼,为明天的演出养精蓄锐。
厅堂的几张大桌上,一切早静静地摆放整齐,纱笼下的食物犹热,壶中茶水微凉。但大家个个饥肠辘辘,哪顾得上挑剔,胡乱裹件衣服保暖,分开桌子各自坐定后,便享用起来。席间虽有交头接耳,却因徐晚晴特地嘱咐,莫扰了那两位小二哥的睡眠,所以偌大的厅堂里,一时间只有咀嚼的声音在回荡。
无双花影和无双风烈,两人独据一张桌子,青衣楼众女一来不熟,二是被开场时无双风烈那起手一剑吓得多少有点心存余悸,都有意无意避开他们。徐晚晴生怕因此与自己这边起了隔阂,特意凑了过去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边吃边聊。
结果发现这两个人的性格简直是大相迳庭,无双花影虽然从头至尾面带微笑,有问必答,但十句倒有九句是在敷衍,也不见他吃什么点心,只浅啜一杯冷茶。
无双风烈却完全相反,对人爱理不理,只顾埋首盘碟间一通大嚼,连见多识广的徐妈妈都看得直冒冷汗。三屉包子下肚后,她左右看了看,又老实不客气地将无双花影面前的那一盘火腿豆卷端了过来,他举箸僵在半空中,又放下,如没看见一般,捧起茶杯又默默地喝了起来。
徐晚晴试图无视,但还是做不到:
“烈小姐。”
“叫我烈。”
“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我也是别人的奴。”
徐晚晴又开始出汗,端起面前一盘香菇烩素鹅:
“啊是了,烈,我倒不觉饥饿,这里还留有一些,若不嫌弃的话,你就――”
话音未落,无双风烈两眼放光,已接了过去,顿了一下,却只拨一半在自己盘中,又将素鹅推了回来:
“别骗我,我听见你的肚子在咕咕叫。”
她才不管什么小二哥要睡觉,说话声音也响亮清脆。
附近桌上有人听见,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这下把徐晚晴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像花忆蝶那样,对无双风烈起了好感:
这个女子看似率性无礼,实则天真烂漫,不懂矫揉造作,显见得爱憎分明,倒是娇憨可喜的很。
无双花影像是知道徐妈妈在想什么,撇了下嘴,放下茶杯。
“烈,我们该回去了。”
“好。”
无双风烈心满意足地拍了下肚皮,站起身来,拿起寸步不离身的那个白链拴着的赤红匣子:
“我也吃饱了,你家小姐果然没骗我,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原来她是被花小姐用美食计诳过来的!
青衣楼的每个人如是想。
面对着一双双恍然大悟状的眼神,无双花影替她感到无地自容:
“好啦!徐妈妈我们这便告辞,明日会按约定时间再来此地。”
“如此多谢――”
“烈,还不走?再晚便难找客栈投宿啦!”
无双花影一脸不愉地催促同伴,无双风烈却显得十分惊愕:
“客栈?你要我住在客栈?”
“那――”
无双花影似乎考虑了一下,点头道:
“也好,我去禀报花家主人,自己有位朋友来府上求宿,请二总管安排间客房让你住下便是。”
“你在花府上的居室是在哪里?”
“在那片――等下,你要作甚?”
无双花影有点心虚地问,扫视四周,骇然发现:包括徐妈妈在内的青衣楼女子们,不知何时,都支起了耳朵,连一直趴着睡觉的店小二们,也不例外。
“我要和你一起睡!”
无双风烈背起红匣,系紧细链,坚定地说。无双花影还没来得及呵斥,顿时――
“噗!”
喷茶咳呛声四起,不少人因挨得近了,互相避让不开,彼此喷得一头一脸,倒也蔚为奇观。
“咕咚!”
两位小二哥应声倒地。
这个烈,实在是……奇女子啊!
徐晚晴一边擦着止不住的汗,一边想。
……
与此同时,云歌城南的一处小酒馆里。
“你叫震九霄?”
韩光为瘸子包好头上伤口,听他自我介绍后,不禁由衷地称赞道:
“我叫韩光,你的名字真是响亮,我却不知道,天下居然还有这个姓氏。”
“我的姓氏仍是前雍的大衍八姓之一,说来话长……”
“原来是这样,真心羡慕你至少还有家族的昔日风光可供追思怀念……我却是个没钱没职没势力的雪族穷人,不提也罢……”
一个没落百年的贵族之后,一个徒具上层地位的潦倒书生,两人坐在好似被洗劫过的酒馆里畅快交谈起来,感觉彼此拉近了不少距离。
“……你和我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你还……还有些腿脚不便,却为何要帮他们?还帮得这么玩命?”
“因为――”
震九霄不自然地顿了顿:
“我听得其中为首那人自称也是震姓,那便是我的大衍族人。百年以来,八姓之人越来越少,自离开爹娘身边后,我一直寻找,却从未遇到过一个与我同姓之人。”
“怪不得……”
韩光可以体会到震九霄往日的落寞与今晚的狂喜与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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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捌章 、枉凝眉
表面看上去,震九霄与韩光聊得甚为投机,实际他的心,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沉了下去:
怎么还不见他纠集人马过来?
此番设计布局,花费了多少心机,只有自己知道。
如果四海英雄会实际上并非如传闻所说,一刀落难,千刀相救,是那样极重义气的话,那么这一回的皮肉苦,就算是白吃了。
或者说,那震大勇看似阴狠凶狡,实际却是个没脑筋的草包,连自己对他未来所能产生的好处都没有看出来?那可是对他有极大益处的啊……
还是说,刚才的那场架,打得有点假了,以至露了某些破绽?
应该不会罢,自己咬下去的每一口,都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的呀?
在韩光的喋喋不休中,震九霄开始苦苦思索起来,眉头一点点地锁紧。
……
“嘶!”
饶是太寒山家将首领花长胜一身铜筋铁骨,开始敷药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从桌上铜镜中,仔细检查自己赤裸的身体,躯干尚好,但双臂双腿上布满牙印,不少地方已经皮开肉绽,从刚敷上的沁肌散下,仍有血迹丝丝渗出。
那个混蛋!说好假戏,结果真做,竟使这么大的力!莫非是属狗的不成?!
想对我公报私仇?!
花长胜越看越来气,一拳击出,一声铿然之下,铜镜已碎作几块。
“头领!可有事?”
不稍片刻,门外传来值夜家将警惕的声音。
“无事,忙你们的去罢。”
花长胜闷闷道。
“是。”
再无动静,但花长胜知道属下已迅速回归各自值守位置,花府主人花巍今晚公务在身,现在仍在书房用功。保护太寒山家主,永远是铁血家将的第一使命。至于那些护院武师,连那些高来高去的飞贼都未见得能够捉住,只有一人除外……
花长胜轻蹙眉头,眼前仿佛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
花府大门内,出现一条高大的黑色身影,四处打量了一下,以齿衔舌,发出一声奇怪的轻响。接着,又是一条黑影出现在院墙之上,体态玲珑些许,像是个女子,却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匣。只见她一晃之下,已无声落在门里,轻如绵,稳如磐。
如果有识货的人在此,必会看出,这便是无双城驰名天下的不二轻功:神驱。
接应的无双花影向无双风烈略一点头,两人偷情似地沿墙往无双花影的住处方向潜行而去。
“你为何不让我去寻找花府客房?!”
好容易来到竹林中,无双花影终于憋不住开口,偏偏又怕人听见,声音还得压得低低,一般人在十步之外几不可闻。
这种感觉,几乎要抓狂。
“因为此行家主有命:不可打草惊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无双风烈回答的理直气壮,却把无双花影的鼻子再次给气歪:
“可知你明天就要去快活楼为一干食客当舞伎献艺,为青衣楼挣钱?如果那支曲子轰动开来,云歌城一传十,十传百,谁还不知你无双风烈已身在此里?!”
无双风烈自顾自往林子深处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哦,我竟忘了。”
“什么?!”
无双花影还没来得及暴跳如雷,无双风烈突然停步,回头嫣然一笑。夜晚幽暗的竹林遮住了大部分月光,但以无双花影的过人目力,仅凭几丝皎洁,却依然看得真切,不禁呆了一呆,后面她所说的话,也没完全听进耳中:
“骗你的,我既然在《飞天》中扮男人舞剑,明天自然会装扮成男子,不用担心。”
“那为何不去客栈?”
无双花影迅速摆脱心中印下的,那笑容之美丽,硬着心肠故意恶狠狠地说。
无双风烈转过最后一排细竹,继续边走边说:
“因为要省钱,无双城去年又添了不少人口,需要冬季的衣物粮食。”
“傻瓜……”
无双花影喉头哽噎了一下,语气一下放缓了许多:
“你是客人,既在我处,岂会让你解囊?”
说完才发现已到自己的小竹屋门口,无双风烈老实不客气地推开房门:
“你的钱也要缴给无双城,城主最近……疯得有点厉害。”
什么意思?
无双花影一楞,却见竹屋前人已不见,房门半掩,里面传出声音:
“想睡觉就进来,不想休息的话,为我守护‘太阳’。”
“你既然把它带来,可是想让我允许你在此处使用它么?绝对不行!”
“并非是在焕州界内。”
“哪里都不行!”
“这是天座山家主之命。”
她的话伴着一阵悉悉索索,像是在宽衣。无双花影只当作没听见:
“无双城不会同意!”
“我曾按规矩,七传消息给城主――”
“城主定然拒绝无疑!”
“可是,她同意了。”
“她……你也说过,她的神智仍是有问题――”
“长生大殿也不敢大意,每次均派有飞雪士在场,眼看她亲作七次回复。那时的她,不疯。”
无双花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仿佛出现众生罹难,惨绝人寰的画面。
不……无双城的铁则,怎能违背?
当年铮宁可兵败身死,都不愿启用此等大杀器!
那将是曜土的灾难!
正在想着,无双风烈的声音从屋里小床上传出:
“进来?”
“不进!”
“那帮我把门关上。”
“……好!”
随着门被带起关严,月亮洒落在屋中一片原本就暗淡的光明,渐渐变窄,乃至消失。
无双风烈在床上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睡哪里?”
“不睡了!”
无双花影转身离去,走路带风声,听得出,他的心不够沉静。
傻瓜。
她无声地咕哝道,翻了一个身。
他是去守夜罢?去守他的‘背’……
他的‘背’,他为之奉命的女主人,真美……
床上,有他的味道……
自己的心,又何尝沉静如不澜?
不用照镜,她知道自己已皱起挺秀的眉尖。
遥远虚空中,那个慈祥的声音似远又似近,仿佛一直萦绕在耳边,与心底:
“烈,当你去努力争取一件东西时,必须做好非但一无所获,反而会失去另一样东西的准备……”
铮,你说的对,很对……
她在床上将自己摊平,手脚伸展,舒适如忘却,呼吸绵延,自在如无我。
渐渐地,开始摒弃万念,进入太玄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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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玖章 、烈火英雄
不觉天将黎明,酒馆中两人依依惜别。
“韩大哥,时候不早,你且回罢。”
“我住在南城外,反正需要等到城门开,在哪里等都无妨。”
“韩大哥你有所不知:南市这一带夜晚甚乱,纵使杀人放火,当街群殴,也未见得有官差敢来干涉,倒是天明之后,启市之前,按例都会有市吏巡察检视,这里一团狼籍,你若被他们撞见,需脱不了干系。”
“我是秀才,有功名在身,谅他们不至太过为难于我。倒是你的伤口,要注意保持干净,天气渐热,万一化脓发炎就麻烦了。”
“嗯,我理会得,多谢韩大哥,你也保重。”
震九霄拱手告辞,转身走出店门,背影看起来有些失落。
突然交了个朋友,这么快却又分别,韩光发了一会儿呆,正踯躅着向外走去,差点与匆匆再次闯入店里的震九霄撞在一起。
“韩大哥!”
韩光见他回来,先是惊喜,却看他的脸色有些气急败坏,吃惊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
“四海的人,就是我那族兄带人来了,我怕他恼怒之下对你不利,你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罢!”
回想那帮屠夫狠霸霸的模样,韩光也慌了手脚:
“那,要我躲到哪里去?”
“后门!”
震九霄手指酒馆的厨房方向。
……
纷乱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门缝窗隙间映得火把熊熊,一把彤红,看起来来人着实不少。等了一下,却不见有人冲进来,显是怕了“灰衣人”花长胜的拳脚厉害。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大声怒喝道:
“里面的贼厮鸟听着!欺我杀生兄弟者死!数到十声,乖乖出来,赐尔全尸,不然,乱刀剁为肉泥!一!”
听了这番色厉内荏的狠话,震九霄心中暗暗好笑:
韩光应已走远,看必安全无虞。不过,不知外面的人里,是否有那震大勇?
如果他未曾亲自前来,现在自己就这么走出去,此计就算是败了。纵使那几个被花长胜痛打的人感激相救之恩,带自己去见提刀,自己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反过去投靠震大勇。那样的结果,不是这个苦肉计的目的。
只有让并非真正出身大衍八姓的震大勇,亲自将自己收为徒众,并利用自己的身份,对外宣扬震氏正统,以巩固他在南市地位,与城西那伙势力抗衡。这样,才算成功。
“……二!”
震九霄面色复杂,一咬牙:
且等外面数到十,我偏赌那震大勇正缩在他们里面!
“……五!”
心跳得好快,不知他们是如放话那人所说,真的一拥而入,还是会另想什么毒招?
万一全部涌进来厮打时,新到此的人不知深浅,必冲在前,混乱之下,谁还来得及大喊:停手!那个人是适才救我们的朋友!
如果不冲进来,他们又会怎么做?难道说……
“……九!”
震九霄的瞳孔放大,门外的火光更亮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语气阴冷尖锐,让人不寒而栗:
“掷火把!将此间烧为白地!”
“等一下!”
外面众人发一喊,把震九霄的急叫淹没,接着砰啪声响,有火把纷纷投来,丢掷在窗下,火舌舔动窗棂,风助火势,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坏了!
震九霄大骇,拄杖勉力急赶,想冲出门去。谁知拉开店门,眼前一团火焰腾然而起,又将他逼了回去。
出不去了。
他忍着熏得眼痛的黑烟缭绕,向外望去,对面有数十人头正举火把,向这里指指点点:
“就是那厮!烧死他!”
“咦,等一下!好像不是那人!”
震九霄见影影绰绰间,有震大勇高瘦的身影在,急忙扯着嗓子嘶吼道:
“大哥,是我!我是震九霄!”
“里面的人听了!你可是姓震?!”
“正是!大哥救我!”
震大勇的身影微动,却又停下。震九霄立即明白了,又喊道:
“那灰衣汉子打倒我后,只问我那震大勇是何许人也。我说我震大哥乃是南市提刀,是我震氏的威风!他听了吃了一惊,丢下两句狠话就去了,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人!”
火焰烧得酒馆四处噼啪作响,震九霄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火场外每个人的耳中。震大勇听得真切,不再犹豫,扬拳打倒一左一右两个帮众,开始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杀才!没眼珠的混蛋!看清楚里面是何人,可是想害死我大衍亲族不成?!”
说罢,转头看了看火势:
“取水!扑火!”
四海人多势众,一桶桶的水很快传递过来,并泼撒向火场,火势稍弱,却不见止息。
震九霄感觉四周的空气也像是在燃烧,浑身灼热难当,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眼前,仿佛有一张张熟悉的、喜悦的、忧伤的脸,交替而过。
难道今天真的要命丧此地?!
他吸气,再次高吼:
“大哥!九霄虽死无憾,只可惜不能见得大哥率这许多好汉,复兴我大衍之荣光!”
这小子!
四海徒众个个为之震撼,拎着手中水桶,停了下来,一股英雄之气在卑微的男儿胸中激荡。
震大勇的脸热辣辣,也像是有火在烧。
娘的!
他把心一横,跺脚,抢过一桶水来,将自己从头淋到脚,扔掉空桶,再抄起两桶水:
“都给我滚开!好兄弟!我来也!”
说罢就向那团烈色冲了过去。
“悍家!”
众人大惊失色,奈何震大勇动作太快,身影一瞬,已消逝在火场中,每个人心都一下揪起。
“替天杀生南!继续扑火救人!”
不知是人首先叫道,众人重新开始打水、接力传桶、泼水扑火。
“这边火小些!从这边出来啊!”
此刻所喊的,所期盼的,不是是为了自己的提刀,还是为了那个侠义豪气的震家儿郎。
火光中有黑影出现,越来越大。
“出来啦!”
随着四海众人一声喜悦,震大勇狼狈不堪地搀扶着同样烟熏火燎的震九霄,两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轰隆一声巨响,酒馆的屋梁在他们身后垮塌,实在惊险。
“速浇水!”
众人十来桶一涌而上,如一阵小暴雨,迅速将两个劫后余生的人浇成了两只落汤鸡。
震九霄已摇摇欲坠,从白花花的水幕中看出去,身边震大勇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大哥……”
“噗!”
震大勇被浇得里外透湿,张嘴吐出一口水,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扶住他的肩:
“兄弟!挺住!”
震九霄勉强笑了一下,软软倒在震大勇的怀里。
“娘的!把我兄弟抬回去,再给爷去找大夫!”
众人七手八脚地过来,小心抬起这个孱弱残缺、满是伤痕,却偏偏让他们肃然起敬的躯体。又有几个人举着火把跑开,四处寻找医馆。
震大勇再抹一把脸,恨声道:
“把南市最好的医生给我找来!若一个请不动,就把他全家都请来!若救不好我兄弟,往后南市便也不会再有他家的字号!”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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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章 、第一化妆师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过去有几人无眠……
第二天清晨,花忆蝶边打呵欠边接过兰儿的手巾。
“小姐早。”
“呵……兰儿早。”
刚拭了一下脸,花忆蝶惊呼一声:
“不好!还差一个重要角色!我怎么会把这项安排给忘了呢?!”
说罢开始唉气叹气。兰儿询问,她也摇头不答,只是愁眉苦脸地在小楼里捏着自己的下巴走来走去。
兰儿更着急了,这时梅儿一路小跑冲进屋来:
“小姐小姐!恭喜您呀!上次表少爷为您报名云歌诗会,今天一下送来两份请柬了呢!”
“啥?两份?”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现实总是超过预期。花忆蝶不得其解,幸好有兴冲冲的梅儿为她解释:
“一项赛诗,一项斗琴。”
还有弹琴?我勒个去啊!
花忆蝶刚想习惯性地破口大骂人妖大表哥,忽然醍醐灌顶一般,福至心灵:
“太好了!就是他!我怎么会把他给忘了呢?哈哈哈!”
她一下忘了自己暗淡的未来,开始为今晚至关重要的大型演艺会快乐起来。
梅儿一头雾水,求助地看向兰儿,后者顶着一头黑线,再次向思维如同天马行空的小主人提问:
“小姐,您到底忘了什么呀?”
花忆蝶傲娇地打个响指:
“化妆师!”
……
请二总管花富申代为知会父母:今晚师父韩少卿在快活楼宴请自己,女孩家家的一个人外出不方便,于是请两位表哥陪同着一起过去。
这个理由应该足够充分了吧?
果不出花忆蝶所料,兰儿回报,说老头只是嘟哝了两句,说什么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免得家主与夫人担心,然后就继续不厌其烦地写神名。
花忆蝶放下心来,大模大样地去东院请表哥们一起出门,目标是一个饭局。
他们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尤其是二表哥风驰,居然有点喜出望外。
本来化妆一事,只用到大表哥便好,但只请一人前往,有些说不过去。此外,在担当护花使者的工作方面,人妖大表哥确实有点不靠谱,但风驰却是世代将门的风家嫡传,虽未亲眼得见,但据传身手相当了得,仍是未来殿试上武状元的大热门。只要不碰上无双花影这种以一敌百的人物,照顾自己的安全应该绝无问题。
至于无双花影,今晚的角色不是保镖,而是演员。
而且,还是女演员。
花忆蝶首次以豪华阵容出行:
老李驾车,车上随侍有梅兰竹三婢。不知是谁大嘴巴,将快活楼有精彩表演一事透露给梅儿,于是面对梅儿的苦苦哀求和水汪汪大眼,一直溺爱这位小萝莉的花忆蝶实在不忍心拒绝,便也把她纳入了随行人员的名单。
马车左侧,两位表哥策马随行,风驰一身翠袍,若再添张红脸,便像极了关二爷。他骑着一匹高天原产的追风驹,鲜衣俊马,相貌堂堂,引得路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咬着手指偷看。
大表哥月重楼则是坚定不移地走女装路线,满脸的全副武装自不消说,身上则是一袭绯色留仙裙配着红色衣带,月白流苏坎肩,非常应景的飞燕髻上一支百花步摇迎风招展,花瓣坠子五彩六色,看得人眼花缭乱。本来就已经雌雄莫辨,再加上不惜抛头露面,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绝对比风驰更加惹眼。
连花忆蝶看过后,都在内心默默地点了个赞:
不说别的,这份化妆加穿衣搭配,连真正的女子都要被他比了下去。大表哥,真奇葩也!
马车右侧,是两位无双强者徒步前进,无双花影倒还好些,只是下睑眼影在大白天的略为吸睛,无双风烈则因为自身的独特气质,外加背上的那个巨大朱匣,几乎引来了官差。但他们一见中间拱卫的是焕州牧的内眷马车,都恭敬地施礼,又乖乖地退了下去。
开玩笑,自己大老板家的私人车队,便是逾制,带了一票军队逛街,又能如何?除非是不想在焕州地界干了。
皇帝,毕竟太远。
花忆蝶再一次感受到作土豪――准确地说是作为土豪亲闺女的快乐。
不过当她觉得无双风烈是否有必要上车节省体力,起码把背着的那个玩艺放到马车上时,她断然地回绝了:
“不必,我来的路上,一日一夜行百里,这点路程不算什么。”
听得花忆蝶几乎以为对方是怪物变的。
等一行来到快活楼前,一位店小二便将他们引至后门,那里是厨房柴房的所在,其中一间原来存放杂物,现已腾空出来,提供给青衣楼作为休息室。在没有任何演员后台保障的这个时代里,能够主动体会到这一点,并能积极做到,已是实属不易。
青衣楼正在临时休息室内作默弦,即虚拨琴弦、假按笛孔,进行不发出声音的排练。为的是避免音乐声扰了厨房师傅的日常工作,徐晚晴的善解人意与细心周到,可见一斑。
于是双方胜利会师。
两位表哥这才知道自己前来不是为了吃饭,起码在有饭吃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月重楼的帮助。
被表妹忽悠了。
风驰心里多少有点不快,但看花忆蝶笑得那么甜,气也就消了。
月重楼却高兴坏了:
“太好了小蝶你真有眼光可知我最喜欢描眉绣鬓穿戴裙装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放心便是……”
花忆蝶对他的喋喋不休已经习惯了,只拖过无双花影,伸指互相一指:
“他,化成女人,越漂亮越好;他,为你化妆,你要一切服从他的安排,不可胡闹。”
谁在胡闹?!
无双花影直翻白眼,花忆蝶假装没看见,却跑到徐晚晴面前,一脸的坏笑:
“徐姐姐,那晚可曾去见我师父?”
饶是徐晚晴,也红了脸,却强作淡定地道:
“等青衣楼排练完成,已是入夜,不敢相扰快活楼主人,我们向两位小二哥致谢后便走了。”
走了?唉……
花忆蝶大叹可惜,徐晚晴只能当作没听见,施了一礼,转身去指正击鼓的乐伎一处错误,留给身后的花忆蝶的,是自己的后脑勺,以及那双红通通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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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壹章 、小承王的客人
月重楼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木箱,不问可知是全套化妆用品,他绕着无双花影走了一圈,边看边捂唇轻笑。
无双花影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怒道:
“你笑什么?”
“唉呀,人家是笑你面相倒好装扮,只是这么高大的身材,却哪里去找合适的衣裙来穿呢?”
一语中的,花忆蝶也不由得傻了眼:
这个,确实没想到哇!
徐晚晴羞色褪了好些,捧着一个包袱走来:
“影公子,如不嫌弃,请试试这件如何?”
想到要穿女人的衣服,无双花影本能地皱起眉头。徐晚晴却像未曾看见似地,笑吟吟道:
“去年依依楼曾有桂离玉国贵族王孙前来游玩,他们天性喜歌善舞,尤其钟爱中土音乐,为此连续三天观赏我青衣楼的表演,赞不绝口,看得兴起时更命随行的女奴下场一同起舞。一来二去,便起了求艺之心,又花费巨资,请来裁缝为她们定作天启式样的华装女服,并让女奴们拜我们为师。说来很有意思,那桂离人分百族,高矮悬殊,却个个都是天生的舞者,一段时日下来,竟将我青衣楼的几支曲子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临走时,因那份师徒情分,彼此都依依不舍,其中颇得主人宠爱的一名女子,名叫昆铃,长得高挑如男子,她有件衣服裁制得稍大,穿着不便,便送于我留作纪念。此次得蒙影公子愿意委屈自己,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便将这套衣物带来,厚颜请公子一试,可好?”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徐晚晴一番言辞恳切,无双花影也不好发作,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那包女装,悻悻地在月重楼面前一晃:
“这下没问题了罢?”
“咯咯,好!”
月重楼笑得花枝乱颤,人比花娇,却是遮不住天然的公鸭嗓,让所有人听得一寒。他却显得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托着香腮道:
“不过呢,需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化妆,人多且杂,万一人家手不小心这么一抖,眉描得粗了细了,却不好办了呢。”
徐晚晴办事能力极强,听了这话便出去,不多时,便领进一位快活楼的青衣小婢女进来。
月重楼把要求再说了一遍,小婢女听他开口,先吃一惊,接着捂嘴乐个不停。
这下月重楼也有点不满意了:
“人家办正事呢,小妹妹,快帮我找个僻静的地方罢。”
小婢女忍笑躬身施礼:
“这位,这位公子――”
“嗯?!”
月重楼柳眉立了起来,小婢女见状也有些害怕了,想了想又道:
“这位大,大人?”
“哼!”
月重楼噘起嘴别过头去,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是你自己特立独行,搞得别人难以定位,又何必为难人家小姑娘?!
花忆蝶看不下去了,过来拉拉人妖大表哥的袖子:
“喂,差不多可以了啊!时间有限,快去化妆!”
说也奇怪,月重楼偏爱听花忆蝶的话,伤心地点点头:
“哦……”
说着垂头丧气地向门外走去,无双花影提着包袱,低头跟在后面,弄得像是要赴债主的邀请一般,不复往日神气的模样。
花忆蝶见这两个活宝,又好气又好笑,再看小婢女犹在发楞,冲着她偷偷挤了挤眼,又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叫――他――小――姐!
小婢女总算明白过来,感激地冲花忆蝶躬身一礼,再追出门外:
“小姐!容奴婢为您和这位公子带路罢!”
“嗯,好乖巧的小姑娘,来,拿去买糖吃。”
“谢谢小姐,小姐人美心也善,真好!”
“咯咯,小妹妹真会说话!来,这些也拿去!”
声音渐行渐远,听得一屋子的人绝倒。当然,其中也包括花忆蝶在内。
一声悲切二声喜悦,月表哥真乃性情中人也!
……
正当花忆蝶打发风驰去找无双花影,将换下的衣服带来给无双风烈换上,同时想着不知无双花影的女妆造型会是何等的妖孽时,快活楼前驰来一辆华贵的马车。与花忆蝶所常乘坐的自家的内眷用马车有些相似,同样是黑顶红壁的车厢,四角飞檐的造型,不过在厢顶加绘金边,最高处更多了一个金灿灿的塔尖,所示王家气象,不同凡响。
马止步,车门开,两名年轻公子先后下了车,端详着面前这座号称云歌第一的食府。
“自外面观瞧,满眼富丽堂皇,却不落一丝俗套,云歌快活楼,果然名不虚传!”
其中一人举目观赏了一回快活楼,由衷感慨道。只见他身量不高,一袭锦绣花袍,轻摇着描金纸扇,头戴纱冠,面目清秀,眼下眉间却带着一丝阴晦气,显然是酒色过度的缘故。
另一人身材高瘦,着紫袍紫纶巾,腰间三匝玉带,却是长生山少千秀,焕州承王世子高翼。听了同伴的话,只是微笑道:
“呵呵,云兄请。”
“少千秀客气了,庆冠万万不敢当。”
“哪里话来?此地此时,岂有什么千秀,只有我兄弟二人才对。”
“哈哈,少千――呃,既如此,就恕庆冠斗胆逾越了,高兄请。”
“请。”
小承王高翼,与云庆冠各自谦让了一回,便在两位店小二的殷切招呼下,走进快活楼来。
“敢问两位爷驾,可要坐在堂内用餐?”
小承王还未来得及开口,云庆冠便怫然道:
“你俩奴才好没眼力!我二人何样身份,岂是就堂而食的贩夫走卒!”
其实他说这话有点过了,以快活楼的档次之高,便是一楼厅里的一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也是不菲之资;更何况,此间今晚还有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演出。
好心当作驴肝肺,店小二们心中不快,但做得是开门的生意,面上依然是笑容可掬:
“对不住两位爷,小的眼大无神,不识金主,还请恕罪则个。请这边走,楼上雅座请。”
“哼!”
云庆冠怒意未平,拂袖上楼,居然忘了向小承王请先。
唉,蠢材哪……
本意是想请你来品佳肴,赏歌舞,可知这厅中座如今价格更超过了楼上?
小承王嘴角扬起一丝讥嘲,心中已对这位友人下了评断:
妄断、无礼、浅薄……云家未来有此家主,必难成气候!
……
酒过三巡,云庆冠听得门外有嘈杂声起,按下杯疑惑道:
“高兄,未知是外面有何事发生?”
高翼微笑着举杯,摇摇首,略带一丝惋惜地道:
“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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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贰章 、倾国倾城之感动
正值晚餐时分,寻常巷陌里,家家户户扬起袅袅炊烟,街市繁华间,酒楼食肆飘出阵阵香气。
快活楼更是客似云来,自小承王与云庆冠踏入楼中不久,即有店小二高高挂起一面木牌,上写着:
本店今晚自酉时至戌时,一楼厅堂有献演歌舞,敬请新老主顾光临。为免观赏拥挤,一楼每座按距离中厅远近,分别加收五钱银至二两银,随赠本店驰名百鸟朝凤汤一盅,以谢贵客。
接下来是青衣楼的节目单,列在压轴位置上的,赫然便是:飞天。
本来吃饭时看表演,这种新奇有趣的做法便已挣得不少的回头客,他们往往呼朋唤友,一起来享受美食与视听的双重快乐。一时间去快活楼赴宴,成为了今春人人羡慕的一种时尚。
所以云歌百姓们当得知快活楼今晚又有一支新曲将要登台亮相,纷纷奔走相告,那些家境殷实的人家更是互相请来请去:
走!今晚快活楼一聚!
……
飞天?!
当云庆冠听完小承王的解释后,肠子都悔青了,面上还要故作镇静:
“啊哈哈,无妨无妨,庆冠也是个喜静不好动的人。何况,这等表演,高兄,恕我直言,不看也罢。”
“哦?”
小承王高翼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中酒盅:
“云兄不曾亲眼得见,那乐声亦未响起,却怎已识得其优劣高下?”
云庆冠自信满满地笑道:
“高兄,酒楼虽好,毕竟胜在食之一字,即便厨工手段高超,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汤水,那也是份内之事。然而说到歌舞,岂能有别处比那青楼红馆,烟花金粉之地更佳呢?”
说到自己的强项,云庆冠一下变得眉飞色舞,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丰富见闻,继而顺理成章地,话题迅速过渡到了女人。
本来这是男人之间,永远的共同话题,然而几句过后,高翼便发现实在无法与他深入交流下去。
当云庆冠意犹未尽地讲述完他与灿京某个年近四旬的老鸨儿的情史后,高翼当即下决定:
回府后,必须力劝父王暂缓与云家的合作!
即使是如南方监察使家的李然,也会有其头脑,为自己出谋画策,一定程度上可为臂助;至于大司马外侄骆麟这类弱小势力,对自己更是言听计从。
然而眼前这个糠货,未来的鹤荡山家主,集劣行于一身,一无所是。若承王府不幸与他结了盟,未来非但无益于自家,反而会成为朝堂之上,政敌之间,往来攻伐时,攻克本阵营的最佳突破口!
不过眼前,承王府的事情要紧……还是只能虚于委蛇,将他善加利用一回罢……
小承王一边腹诽,一边勉强附和着笑:
“呵呵,想不到云兄的口味实在别致……”
联想到四十岁的一脸掉粉屑的女人和二十五岁的云庆冠在一起厮缠的场景,小承王取手巾捂嘴,有点反胃,欲呕。
偏生云庆冠反以为荣,洋洋自得地总结道:
“所以我说,高兄哪,这酒楼里的歌舞,必定不会有甚精彩,倒不如我们饭后――”
正在此时,门外一下鸦雀无声。喧而复静,一下未曾习惯的云庆冠方一楞,却听得楼下隐隐旋律飘来,继而有悠扬歌声起:
“雨过湿焕州,留恋紫金楼,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摇曳了江上远帆。……”
旋律独特雅致,清新宛转,却是云庆冠从未听过的曲调,虽说弄文习武各方面均是稀松平常,但于音律的好坏还是分辨得出的,当下只听得他惊诧莫名,手指门外呆呆地问小承王:
“高兄,这,这……”
高翼微笑不语,只竖食指在唇间,作了个噤声的表示。
“……回望灯如花,未语人先羞,心事轻梳弄,浅握双手,任发丝缠绕双眸……”
一时间,快活楼上下寂静无声,连饕餮之徒举箸挟向红油猪蹄的动作,都温柔了几分。
小承王听着歌曲,举头闭目,记忆中的那双眼睛仿佛又出现在面前:
柔弱,悲切,无助……
为何?
我的心会为这双眼而痛?
“雨过湿焕州,留恋紫金楼……”
他无声地喃喃自语着,突然猛地睁眼:
留恋紫金楼,紫金楼?!
这种绝无仅有的音律曲风,不按平仄却听来极易上口的歌词……
难道说,是她?!
……
花忆蝶坐在二楼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听蕊娘唱自己略作改动的那首《倾国倾城》,满意地点头:
效果不错,虽没有原唱那种雄性的苍凉,却将其演绎成属于自己的风格,女性的婉约中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生动而感人。
蕊娘,天启第一的翻唱达人!
在这个世界里,除了节日里的戏乐与舞蹈,平民没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文化娱乐活动,而青楼那样的地方,普通百姓是不可能光顾的。所以,非但一楼厅堂,每层楼都有不少人走出雅座包间,倚栏托腮静静地听着:
“……所以鲜花满天幸福在流传,流传往日悲欢眷恋,所以倾国倾城不变的容颜,容颜瞬间已成永远……
蕊娘的歌声感染了很多人,连坐在花忆蝶身边的风驰,也忍不住借举杯喝茶的机会,偷看表妹那娇媚艳丽的侧靥一眼,随即紧张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又偷偷地抬了起来。
大表哥月重楼却并未与他们在一起,据说他在为无双花影完成造型设计后,又奋起余勇,将所有青衣楼女子们上场前的化妆工作全部包下了。
徐晚晴看着月重楼抿唇,一丝不苟地为陈小燕描眉,心头有股暖流涌过:
这人虽然有些……怪,但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感激之余,她提出要无双花影过来,一是为了看化妆效果如何,二是争取时间再演练一回,没想到却被月重楼一口拒绝:
“小影面嫩的紧,他听我的意思,等到压轴曲开始时自会出现,也权当是卖个关子罢。呵呵,徐姐你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花忆蝶因为不便出面青衣楼众人身边,已带着风驰去找地方入座,这下连徐晚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这时,无双风烈穿着一袭黑衣走进来,裤腿拖地,袖子挽了两道,勉强露出一双手。
“如何?”
她倒大大咧咧地不在乎,却把徐晚晴看傻了眼:
“来人,速去找花小姐!”
影公子的这套衣服,着实不合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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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叁章 、与子同裳七尺三
花忆蝶见梅兰竹三婢一直伺立在桌旁,站得甚是辛苦,尤其是梅儿,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便向风驰提议:让她们也坐下一起听歌曲。
风驰爽快地同意了,不料三婢欣喜地挨着小姐坐下,把他偷望向心上人的视线遮挡了个严实。
没人在意风驰一脸的郁闷和后悔,四位大小美人一起托腮静静地听着,宛如一副动人的画。
只可惜美人如画,无人来赏。
花忆蝶刻意低调打扮自己,并选坐在犄角旮旯灯火幽暗的位置,加上二楼中的食客多聚集在栏杆处欣赏歌曲,因此无人向这里投来更多关注。
所以那个名叫小雨的琴师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
徐晚晴知自己这些人身份卑微,生怕给花恩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特意吩咐小雨先换了身装束。小雨一番寻觅下,终于在二楼一角发现花忆蝶他们,先松了口气,再放缓步子来到桌前,把声音压得低低:
“花小姐。”
“啊?”
花忆蝶看着普通民女装束的小雨,感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徐妈妈找你有急事相商。”
“哦,你是小雨!”
“嘘!”
小雨才竖指在唇边,就有人投来不满的眼光。
一楼的座位贵得吓死人,二楼听曲子是最为划算的,但仍得放下一桌子菜,不时来一番凭栏侧耳……这年头,听首歌容易嘛?!
花忆蝶吐吐小舌头,小声问道:
“怎么回事?”
“那位烈小姐,她穿不上影公子的衣服。”
糟糕!
花忆蝶差点跳了起来。
无双风烈是女子,身材高挑的她与无双花影站在一起,总是相对惹眼些,但实际比起个头来,与他还是有差距的,更何况还有肩宽腰围等体型方面的悬殊。
这可怎么办?!
花忆蝶当即立断,招手唤来二楼一位小跑堂:
“小姐有何吩咐?”
“喊你家主人过来。”
“这个……小姐可是觉着菜肴不合口味?”
“快点去找人,就说徐晚晴有难了!”
“小姐你是――”
“韩少卿是我师父!”
“啊?!”
“嘘!”
声音大了些,于是再次招来食客们的集体不满。
……
歌声再悠扬,坐在四楼雅座里的人隔得远了,即使耳力不凡,听来也总是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云庆冠懊恼地喝了几杯闷酒,再按捺不住,吩咐自己的长随:
“去!给店家十两银,于我换一张楼下中厅的大桌!”
“是!”
长随领命而出。
小承王倒还没什么,承王府的长随个个听得心中好笑:
此人好没见识!
可知那中厅的头等席位,乃是一把椅子二两银,一张大桌可容十人,便是二十两银?
能在饭资之外,再多花上二十两银子观赏歌舞的主子,岂会在乎你那区区十两?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毕竟是少千秀的客人,再看不起,也只能放在心底。
不出意料之外,过了好一会儿,那云家长随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云庆冠一见他面色暗淡,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当下冷冷道:
“没办成?”
可怜长随瞅瞅承王府那伙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道:
“少爷,那,那楼下都是满座……”
“废物!都是空的还用你去拿银子买?!”
云庆冠不理解长随苦心回护自己的脸面,勃然大怒,扬手掷去一只酒盏:
“我把你个蠢材!滚!”
酒盏在长随额头碎成一朵白瓷花,一丝血迹随着酒香渗了出来,那人咧嘴低头,竟是不敢抬手去擦。
“呵呵,云兄息怒。”
小承王看云庆冠动了粗,终于出来打圆场:
“我看此处酒菜也是一般,名不符实,不若换个好去处,你我兄弟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多谢高兄美意,庆冠却之不恭了……屋内气闷,恕庆冠先行离席,门外马车上静候王驾罢。”
云庆冠急于离开这个让他留下极为不快的地方,勉强一礼,便起身出门,临走前还余怒未消地起脚将那倒霉的长随一脚踹倒在地:
“蠢材!闪开!”
另三名云家长随也未看同伴一眼,就跟着主子出去。
好你个云庆冠:一无功名,二无爵位官职,居然胆敢无视天启规矩:士大夫身边长随不得过四。
凭你这样的白丁身份,长随却敢带了四名,云庆冠,你在找死罢?
小承王注视着在地上匍匐着的人,侧头对承王府长随道:
“给他敷药,赠他一些银两,让他去罢。”
“是。”
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便走向那遭了无妄灾的同行。
那名年轻的云家长随却吃力地站起,向小承王深躬了一礼:
“小奴诚感少千秀厚德,为小奴开脱在先,送药赐银在后,……然一奴不可食两家,家主不在眼前,少千秀的恩小奴记得,至于其它,却是万万不敢收的。”
“大胆奴才!没得不识抬举!”
一个主子一个奴才,云家的人个个都似这般不要脸么?!
承王府长随们闻言大怒,正要纷纷挽袖上去,再替云庆冠好好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家奴。小承王却举杯,笑了一下:
“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云忠。”
“好个云忠,你去罢。”
“多谢少千秀成全。”
云忠面露一丝感激,再施礼,面对一帮横眉怒目的承王府长随,挺起胸抬起头,却是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云忠……
小承王一饮而尽,放下盏来,眼中流露出讥诮:
主弱臣强,未来的云家,可有得乱了。
呵呵。
……
小承王本不待立即下楼,去见那个烦人的云庆冠。奈何再独饮了两杯,终也无趣,便起身离开,一干长随忙不迭跟上。
拾级而下,到了二楼,却听一个声音正在说:
“……是故我家主人特为青衣楼出面,向各位客人相借一套男子衣物,愿意慷慨相借的,可以免费在我快活楼享用十桌酒菜。”
天上落馅饼的好事!
有人可始迫不及待地脱起衣服来,结果那人的第二句话,让几乎所有人的动作暂停了下来。
“各位客官,各位,我们不需要这么多,只要身高在七尺三左右,偏瘦的哪一位即可。”
七尺三在身材普遍中等的天启人眼里,是算得上高大了。
自己可不就是七尺三么?
小承王想着,信步向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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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肆章 、你脱不脱?
ps:
这是敦凰在起点的第一章vip文,所以慎之又慎,宛若是自己将要出嫁的女儿。
2013-10-1,《妃子到》开始发文
2014-1-30,《妃子到》上架
敦凰一言难尽,只想在此,对所有喜爱文学的朋友们说一句:请相信我。
敦凰会努力去写,为了自己的梦想,为自己的人生画卷,描一抹虹。
十桌酒菜,这快活楼真是下了血本,不惜一切代价要捧红依依楼的歌舞伎,这倒变得有趣起来了。
小承王向着楼梯伸出去的脚停了下来,脑海里飞快转动、思索着:
快活楼的生意一向很好,却少有人知道,它的主人竟是有天下名士之称的雍遗怪才:韩少卿。
为了那群卖艺不卖身的青牌们情愿做亏本买卖,虽有些不可思议,但以韩少卿的不羁性格和为人所乐道的往昔韵事,也可勉强理解。
问题的关键是:这位店东兼才子,还是花忆蝶的启蒙老师。
这么说来,那次夜宴之后,花忆蝶与歌舞伎牌头徐晚晴之间,竟已有了某种默契?
……
小承王高翼正站在楼梯口前想得出神,突然身后有女子怯怯在喊他:
“前面的公子,请问,您,能不能请您将袍子借于花,不,是借于青衣楼一用?奴婢感激不尽。”
借?
扒却紫袍卸玉带,就为了那十桌酒菜?
哼。
小承王连头都懒得回一下,举步刚下几级台阶,又有另一个出谷黄莺般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没礼貌的,叫你呢!听到了没?”
承王府几个亲随始终跟在小主人身后。忽听见有人胆敢指着少千秀的后脑勺骂街,居然各自心中一喜。
刚才没能当小主人的面揍那不识抬举的云忠一顿,以显示自己的忠诚,本就憋闷不快,现在竟然又来了一次机会,而且还是个女子,自然不容错过。于是乎众亲随整体转身,怒视说话之人,同时堆起脸上横肉。现出一派狰狞凶暴的走狗模样:
“大胆!你这卖唱的贱婢……咦?!”
狠话才起了个头,声音却骤然转弱,额上冷汗也霎间流下。
是她?!亲娘啊!
这般辱骂她,少千秀岂会饶了我等?
顿时个个如同霜打茄子,蔫了下来,低头不敢吭气,场中气氛一时诡异起来。
小承王回头。却见亲随们的身后,有一张熟悉的小脸,已气得不行,正一手指身边一个民女,一手指点着自己鼻子吼:
“我说,人家不过想借你衣服穿一回,不借也无错,但不可无礼伤人!”
“是你?”
小承王耳力甚好,早听出花忆蝶的声音。却故作惊喜:
“花小姐,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好你妹!老娘现在火很大!
花忆蝶一向看不惯装腔作势的人,对低位者的话作自动过滤,无视别人的真诚与善良。
这不是给脸不要脸么?
于是花忆蝶板着脸,当即立断地问:
“我好的很,刚才――”
“噢。刚才出了何事?我没听见。”
还装?!
花忆蝶快速重复了一遍,然后半点面子都没给小承王,继续逼问道: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爽快一点,现在我代她问你:你这身衣服,借是不借?”
“关于快活楼的十桌酒菜,我不在乎,亦无必要拿衣服去换。”
小承王轻摇折扇,神态悠闲,显得完好以暇。从容不迫:
“且先莫管我是否愿意出借那舞伎,但说这身上的紫袍玉带,我倒想先问花小姐一句:天下试问几人有这身量,可以穿上得它呢?”
紫袍?玉带?不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一些咩?那又怎样?欺负穷人买不起,难道还欺负穷人穿不上么?
花忆蝶还未来得及二次发飙,身边的风驰抢上一步。向小承王简单地拱手一礼:
“长生山千秀,风驰见过小承王钧驾。”
“原来这里还有风兄,你好。”
高翼抬手为礼,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厉芒。
风驰的脸抽搐一下,却仍是与之勇敢对望,各不相让。
“我家表妹见识浅些,不懂王家服饰制色,还望少千秀宽宏,不予计较。”
“无妨,你且说与她听听罢。我也正好再温习一番。”
高翼合起折扇,低头理自己的袖子,上面有一处不存在的折痕。
风驰皱起眉,点了下头,把气鼓鼓小青蛙般的花忆蝶拉到旁边一通启蒙。
花忆蝶这才恍然:
原来在天启,众生的服饰穿着,甚至到颜色,也是大有讲究的。关于纯色的衣服,皇家专用明黄,王室用紫,百官用绛,士子用褚,庶民用浅色,奴仆用青、灰。上可以从下,下不可反上,如某人穿杂色服时,不该他所在阶层允许使用的颜色超过了手掌大小,即算逾制,按情节轻重,受不同处罚。
至于衣料、式样等,亦有许多规矩约束,风驰纵记得全,也不及一一与花忆蝶细说,只低低声音表达了一个意思:
表妹你做错了!上下有别,赶快向小承王道歉了事罢!
我做错了?
听了一通色彩搭配的原理,花忆蝶脑袋里如同打翻了调色盘,一时恍惚起来。
……
可恼!高翼小儿分明没把我鹤荡山放在眼中!
云庆冠匆匆下楼,起先在快活楼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来人,便不耐烦起来:
“给我去催他下来!”
他一指楼上,也不管这道命令自己的长随们如何消化得了,偏跳上马车。拉开折扇心烦意乱地摇了起来:
莫非承王那里另有选择,对我们此次的结盟之意,却是根本不在乎的么?
那可怎么办?
……
我不在乎!
花忆蝶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仿佛是弹指间,又仿佛已历了千年。
为何人和人之间,要有这许多的差异?宛如一块大好的天然沃野,生生被犁分来,划成了田。
难道高贵与卑贱,只是因为体内流淌着的血?
花忆蝶走近小承王。才发现挺立着的他的确比周围的人都要高一些,目测身长大约在176公分上下。
她摇摇头,摆开一切杂念:
“少千秀。”
“花小姐。”
他微笑着,打开折扇,一脸这下你懂了么的表情,让花忆蝶忍了又忍:
“请问少千秀,这穿着的颜色。可是天启万民都需要遵守。”
“自然。”
“那么,敢问戏子在戏台上扮演世间众生,却也得是按颜色的规定,只能穿青或灰色么?”
“……”
小承王的扇子在空中定格,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
“青衣楼的舞蹈,与戏剧一样,同属于娱乐大众的艺术表演,不是天启日常生活,所以你说的颜色规矩。并不适用于舞台之上的人。”
不得不承认,花忆蝶的话,虽然有些地方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却很有道理。
小承王缓缓收起折扇:
“花小姐,你很聪明。”
“谢谢。”
花忆蝶老实不客气地接受表扬,脸都不红上一下。
“但是,我说过。抛却服色不论,衣服是我的,是否愿意出借,要看本人的意思而定。”
小承王笑容中的邪恶成分,比起往日的无双花影也不遑多让。
花忆蝶快气毁了,耳闻最后一支清唱也已开始,下面的节目便是众所期待的舞蹈《飞天》了,于是一咬牙,决定祭出那真心不愿意现的大杀招:
“把耳朵凑过来。”
小承王当着众人的面,欣然地侧头附耳。眼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在怅然若失的风驰身上闪过,带着一丝快意。
“你真心不借衣服?”
“不想借。”
“也就是说,你真心不喜欢我?”
“?”
“那你便是不想娶我了?”
“!”
小承王自问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幸女子中,烈女有之,轻浪的也不少。但像花忆蝶这般咬着下唇。面带幽怨地问自己的模样,浪漫中带处子羞涩,天真中有万解风情,实在是平生头一回遭遇。于是他彻底呆住。
她,其实是愿意嫁我的么?……
花忆蝶在万般无奈下,只能使出美人计,意在动摇对手心志,看着小承王面部表情,她立即逼问:
“再问你一次:脱不脱?”
“……好,我脱于你便是,只是,我却穿什么?”
花忆蝶嫣然一笑,手指承王府那几个惴惴不安的亲随:
“你先处置完这几个敢骂我的,你要更换的衣服,马上送到。”
亲随们吓得齐刷刷跪倒:
“小奴们该死,一时口快,惹恼了娘娘,求少千秀饶了我罢!”
“什么娘娘?!”
花忆蝶与风驰同时怒喝道,小承王却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弯下了腰去。花忆蝶第一次看见他一扫脸上阴郁的样子。
其实,这样的他,更好看。
亲随们两面挨打,快要急哭了:
“小奴们该死,这回又是,又是一时口快呀……”
……
那名叫云忠的云家长随,从快活楼中走出,跪倒在马车前,面带痛苦之色:
“少爷,小奴回来领罪……”
“我不是让你滚了么?你竟还有脸回来!”
云庆冠在马车里怒喝着,心情差到了极点。
这时,又一名长随匆匆走出。
“少爷,那小承王爷,如今在二楼。”
“为何他会去二楼?”
“在与一名女子相谈。”
“哦?女子?”
云庆冠的声音中,愤怒之情一下变得少了许多。
那长随甚懂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小奴远观那女子,似乎相貌长得甚好。”
“好到何种地步?”
“这个,不知。”
“废物!”
这时,跪在一边的云忠霍地抬头:
“回少爷,那女子姓花,应是出身云歌城中的名门望族,年纪不大,有倾国之姿,似与小承王爷过从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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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伍章 、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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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到,妃子到,祝读者朋友新年新气象!^^
渔色成瘾的云庆冠一听有美女,心痒难搔,跳下马车来:
“走!去看看!你也别跪了,一起进去找人!”
“是。”
那个成日价阴阳怪气的高翼,能入他眼的美人,究竟是怎样的美法?
云庆冠感觉自己有些迫不及待了。
……
时间紧张,大局为重,把事办成才是关键。花忆蝶干脆拉着小承王一起来到青衣楼专用休息室,把无双花影的黑袍交给他,再让他自去找地方换上。
“不用。”
小承王竟出奇地配合,只叫众女背过身去,长随们将自己围护在中间,便当场换了衣服。无双花影的衣裤对他而言也是颇大,他便只用那黑袍将自己裹得严实,再把紫袍交给花忆蝶,纶巾玉带却仍戴在身上。花忆蝶也不再过分相逼:
“闭眼。”
“为何?”
“舞者也要换衣服呀!”
小承王点点头,转身离开:
“舞毕还我,我在四楼把酒厅等你。”
“谢谢。”
花忆蝶由衷地道,小承王的背影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向门外走去,消失。
无双风烈换了紫袍后,月重楼走了进来,刚才小承王进来换衣服前,他已溜了出去,也许是怕见面打招呼吧。
人妖大表哥的心思,从来就无人可以读懂。
他让无双风烈坐在妆台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笑嘻嘻拿出一支眉笔:
“女儿家扮作男人极为简单,把面部的妩媚之处隐去就好。眉需描粗些,粉用白色调和些杏黄,唇得画薄些,画大些……”
月重楼边讲解边演示。众女子一拥而上,将他和无双风烈围起,像是在上美容大师的课。
太专业了。
干脆请大表哥当总监,开个全国连锁美容院吧!
花忆蝶仿佛看见又一扇财富之门正对着自己打开,想得出神了,连月重楼招呼自己都未听见:
“小蝶,过来看看效果如何呀?”
无双风烈站起身,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眉梢飞扬,大眼有神,鼻梁挺秀。唇红齿白。整个造型俊俏,却不失男儿的气概。
这分明是位翩翩佳公子嘛!
连反应过来的花忆蝶,都差点以为是青衣楼又找了一名男舞者。
至此,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怕是今晚快活楼里所有人都已知道。焕州牧家的大小姐在帮助青衣楼。与其继续躲闪舆论,不如操纵舆论,让其倒向自己一方,也在父母面前有个合理的解释。
花忆蝶一边想着,一边领着梅兰竹三婢向一楼走去,后面追随着的,是包括刚刚结束清唱的两个歌伎在内的,青衣楼全体成员。
没买坐票,那就站着看呗。
很多人的想法也与花忆蝶不谋而合,歌用来听即可。这压轴的《飞天》,说什么也是要一睹为快的。所以当她们来到中厅时,已是人满为患,连坐席上的食客们也被迫站起。否则他们就只能看到在那株百里花嫁外,围成一圈的人墙。
“请让一下。”
竹儿和兰儿喊道,效果并不明显。望着让出不多的人群缝隙,她们实在没有勇气让小姐从中间钻过去。这么多男人,酒后性起是难免的,趁乱上下其手是必然的,别说小姐会吃亏,自己加梅儿三名婢女,甚至后面要上场表演的歌舞伎们,也难讨的了好去。花忆蝶正在想以何理由大吼一嗓子时,后面的无双风烈走过来:
“让我来。”
你有什么法子?
花忆蝶好奇地看着她走到一张大桌前,放下朱匣。
咦?莫非是要使用里面的东西?那应该是武器呀?
只是挤人堆而已,不用这么夸张的吧?
无双风烈没有打开匣子,却深吸了一口气。
哇!用音波功逼开人群?得先捂耳朵!
花忆蝶先指头塞起双耳,正在示意三婢和青衣楼诸人也照样做时,无双风烈坐了下来,顺手把搭在座椅背上的一件灰色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啊?
这下花忆蝶看不懂了。
接下来――
无双风烈拖过一盘花椒仔羊肉,抄起一双筷子就大吃起来。
“啊!”
众女同时惊呼,像是同时遭到了非礼:
“不可以!”
喊的动静太大,以至前面簇拥着的人群中有人回头看,接着也跟着失声叫道:
“捉贼!有人偷吃我的菜呀!”
无双风烈像是没听到,扔下空盘,迅速蹿到另一桌,抱起一盆汤就猛灌。
“我的百鸟朝凤汤!”
无双风烈放下汤盆,满意地舔舔唇,又发现了下一个目标:对面桌上赫然有一只完整的烧鸡……
这下人群终于击溃,众食客纷纷冲回自己的座位保护食物,还有一些人跑过来追打无双风烈:
“小贼!别跑!”
无双风烈打了个饱嗝,叼只鸡腿就跑,经过目瞪口呆的花忆蝶身边时,低声抛下一句话:
“曲响我便到,守好匣子,敢打开看我就杀了你!”
然后,她就拉起斗篷遮住头脸,一溜烟就往二楼跑,后面跟着一大帮人:
“抓住他!”
“他要去二楼!看好我们的菜呀!”
“打他!”
“还我的鸡腿!”
……
花忆蝶总算反应过来,招呼青衣楼一行人:
“趁着没人!赶紧登场!”
于是众人明白了,这是无双风烈为了大家所作出的“牺牲”。
事后回想起来,大家都非常感动。除了花忆蝶:
主要目的还是烈想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吧?这叫什么事儿啊?!
……
等捉贼的那部分食客们骂骂咧咧地空着手回来时,快活楼已经增加人手,安排到各个区域保护桌上菜肴,同时被贼吃过的食物,快活楼的大师傅也已正在重做。作为赔偿免费送给失主。这下大家心满意足,又重新围拢过来。
快活楼的中厅,栽种着那株嫁接各类奇花的古树:百里花嫁,位置在酒楼的中间点。平日往来食客众多,为了保护这老树的根系不受过往人等踩踏,热水失手打翻等致命影响,所以特地在树前围了一圈,搭起有一级台阶高度的坚固木台,现在已成为他们的舞台。
乐伎就位,调声。
舞伎就位。起姿。那个上次的舞伎头姚轻红,这次也在其间,不过却是作为伴舞出现,看她面无表情,态度冰冷。台边站着作为总指挥的徐晚晴也只得不快地叹口气:
本来飞天需要的两个主舞人选已定。青衣楼众舞伎在台上围在剑舞者翩翩起舞,原本每次都担当主角的姚轻红,一下只能作为配角,继夜宴之后,心里第二回失落起来。
轻红,我知你倔强。
可是,为何还要执拗呢?
……
一切就绪,站在台下人群最前沿的花忆蝶,正扶着朱匣,和三婢一起满脸期待的看着徐晚晴。
徐晚晴手指一点。示意乐伎们开始。
曲声起,接着是满楼一声讶然轻呼。
一白一紫,两条身影从百里花嫁的最高处飘然而落,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们从四楼起,轻如杨絮飞,缓如风中叶,逐层降下,最后落在中厅台上。
观众们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对绝色男女。
男的着紫袍,红带挽起长发,倒执一柄碧色小剑,英武不凡,却又靓如女子。
女的着月白留仙裙,一头墨色青丝披散肩头,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肌肤胜雪,一派天然,但却偏偏面上那眼影迷离暧昧,那一点红唇猩如鲜血,嘴角挂一丝邪魅的浅笑,妖艳到致命。
两人身材一般高挑,并肩而站就是极般配的一对璧人,观众们中的女客看那紫衣郎,看得纷纷脸泛桃红,个个芳心怦怦响。男客们则看白衣美人看到舍不得眨眼,口水若悬河,滴滴答答。
“一盏茶品侠骨过往江湖路,
一壶酒诉柔情天涯沦落人,……”
蕊娘的歌声起,台上白衣美人举起左手,身体就飘浮起来,越升越高,如同一只白色大鸟。
又是一声惊呼起,声音里有恍然、震惊和赞叹。
目力好的观众们都已看见:在那名白衣美人的腕间,连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银线,如蛛丝般向上,钉在各层楼的四边栏杆上。
这样她便可以通过控制某根或某几根银丝,让自己向某一方向的高处任意升起,再往另一个方向的低处降落。
但是,这仍是需要多么高明的轻功!
没有吃过猪肉,也曾听说过有猪这种动物,普通百姓的坊间巷尾,总不乏武林的传说。
更何况是以武立国,武风强盛的天启帝国!
所以场上气氛先是短暂的沸腾,然后,愈加寂静,每个人都屏息,眼珠一下不错地盯着看她的下一个动作。
只见她展开广袖,合着乐律节拍,在空中起落、折返,跳着一支从未有人见过、甚至幻想过的舞蹈。
翩若惊鸿,太美了。
“……
一个字却能够牵动几人心,
一生情动一次竟勘破凡尘……”
台上的紫衣郎起手,轻挥,一道碧油油的剑光织出一个网,人影被笼罩在其中,矫若游龙,太帅了。
音乐渐强,歌声从忧伤转为铿锵:
“……
叶落纷飞飞满天,
月落枝梢掠红颜,
昼夜轮转带去无穷无尽思念……”
天上地下,两名舞者的动作开始加速,一白一紫两道身影如同流光幻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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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陆章 、热情泛滥
“好!”
有那谙熟武道的人,不禁击节高声赞叹。
掌声如潮四起,险些压没了歌者的声音:
“……
叶落纷飞飞满天,
此生相逢不相见,
愿有朝一日再续前缘……”
最后一个强音,白光如坠鸟,直击而下,紫光如离矢,迎空掠上,眼看两人就要面对面撞在一起。
以他们这样快到看不清身形的速度,必然是双双头破血流的下场!
观众刚惊呼失声,已见两人在空中险险交错,却伸出手去互挽,两个人体在半空中作车轮转动一圈,再正直身体,相拥旋转着,最后双双降落在台上。
余曲袅袅间,只见那女子似奄奄一息,倒在男子的怀中,男子环抱住她,两人深情凝望,神态哀婉如歌。
“好极啦!”
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几乎揭破了屋顶,花忆蝶和三个丫鬟妹子也早已将巴掌拍得通红,一起随众人娇呼喝彩。
一点白光带着抛物线从楼上掷向简陋的舞台,男舞者姿势不变,只将手一抬,一块约二两左右的银子已挟在他的食中两指之间。
喝彩声越发响亮起来,食客们一来是真心欣赏表演,二是为那块银子受到刺激,起了好胜斗富之心,纷纷解囊效仿,铜钱碎银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向台上掷过去。
男女舞者迅速起身,如穿花蝴蝶般在钱雨间穿梭来去。紫衣郎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举着两只剪刀手。电光火石般在空中一挟便是一块银或是一串钱,再一抖便没入衣袖;白衣美人则旋动双袖,宛如两具有着莫大磁力的风车一般,随着叮当之声不绝,将漫天的铜钱直接吸入袖子里。
神乎其技!观众的嗓子都快喊破了。一阵钱雨之后,禁不住又是一阵,只到多数人钱囊见底,才渐渐稀疏下来。
待最后一枚铜钱落入白衣美人的袖中后,两名舞者重新并肩站定,面不改色,只是各提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衣袖,看起来不再那么丰姿卓越。
快活楼的服务非常体贴周到,店小二不失时机地递上一竹筐,两人一松袖口。银钱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泻入筐里,直到高高堆起。
整个过程,徐晚晴都感觉自己如同身在梦中,直到陈小燕放下琵琶过来唤她,她才醒觉:今晚的表演。已经结束了。
她定了定神。按花忆蝶所教的,让所有歌舞伎起立挽手,站成一排,走到台前向所有观众鞠躬致谢,果然这个集体谢幕的创意,又换来更多掌声。
花忆蝶看着那满满一筐钱,眉开眼笑,突然间神情转滞,想到未来,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接下来。怎么去见小承王?
为了骗他借那身紫袍,不惜使出美人计,回头想想就要吐,彼时自己的节操何在啊?!
如果去四楼还衣服时,他接着话题要求定个婚约,顺便来个搂搂抱抱啃啃的附加条件,如何是好?
看起来,只能先找两位表哥一起商量一下对策了。
花忆蝶愁眉苦脸,带着三婢离开。临走前看了一眼舞台上,徐晚晴和青衣楼众女笑得是那么开心,幸福如花绽放。
既如此,再难也认了罢!
……
待歌舞伎最后一支示意谢别的筝曲结束后,时候已经不早,酒足饭饱的客人们带着双重满足的神情各自回家,只是不少人彼此多了些内容相同的对话:
“王兄,那个,可否借小弟一些钱?”
“啊?”
“呵呵,实不相瞒,刚才掷钱赏舞时,一不小心,将整个银囊都丢出去了……”
“啊?!李兄,果然豪气!”
还有少数衣冠楚楚者却不急着离去,只是端坐着喝茶,手指点动着桌面,似在盼望着什么好消息的传来。
此刻还有好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在大厅通往后厨的廊下与徐晚晴纠缠个不住:
“徐妈妈,你那位新来的舞伎,我家老爷甚是喜爱,想出纹银五十两作为今晚的缠头之资,还请玉成此事。”
“这个,赵老爷厚爱,奴婢实在是――”
“哼!五十两何足道哉,徐妈妈,我家少爷愿出一百两!另送一颗越川烁海珠与那白衣女子!”
“那个,翟公子好生大方,奴婢想说――”
“什么白衣?我家老爷说的乃是那个俊俏的紫衣郎!”
“哈哈!坊间皆传你家老爷好那调调儿!原来是真的!”
“狗奴才!敢羞辱我家老爷?打得你满地找牙!”
“谁是狗奴才?!你自己也一身青皮,却骂谁来?再骂一句看我可与你干休?!”
“两位管家小哥息怒啊!请听奴婢一言!”
徐晚晴见家丁们剑拔弩张,互扯着衣襟就要撕掐起来,急忙挥着帕子相劝:
“那两位不是舞伎,是,是徐晚晴花钱请来的。演完三场后,他们就走,平素乃是连卖艺都不愿去做的人,怎能去叫他们卖身?”
“雇来的?”
两人松手,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
“要不请徐妈妈疏通一下,就此一晚?”
“这个,小哥莫难为晚晴了也。”
“那请徐妈妈引见,我家少爷愿出高价,务必让她满意!”
“我家老爷也是这般!”
“唉,两位总管。”
徐晚晴一脸哭笑不得,指了指中厅:
“方才那两人的身手,你们可曾看见。”
“看得真切。”
“厉不厉害?”
“相当厉害。”
“若惹得他两人愤怒,徐晚晴自问打不过他们。”
两个家丁齐咽一口口水:
“我们也打不过。”
“那你们还敢去招惹两只大虫?两位听我一劝:为主人办事是本份,可命终究是自己的呀!”
两人想想。再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徐妈妈说的确有道理,这颗吃饭的家伙,还是安稳地立在脖子上为好。”
“话是不错,但此差事仍难交待。受主子一顿骂事小,挨起打来可是皮肉遭罪,实在难当,该如何是好?”
徐晚晴也不忍让他们受罚,想了想,展眉一笑:
“不如就说是已被人接了走罢,至于客人么,来头甚大,徐晚晴打死不敢对两位总管提及他的名字。”
“徐妈妈真是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太好了!多谢徐妈妈恩情。大家同是雍族,改日必当回报!”
“呵呵不敢当……”
徐晚晴一边举帕子拭汗,一边目送两个家丁离开,这才送了口气:
其实,我也没骗你们。若真敢去向他们提出那样的话来。估计你们也真的活不长了。
回想起曾在那道绿色剑光下纷飞四散的椅子碎片,她为自己和那两个家丁都感到由衷的庆幸。
……
云庆冠带着四名长随回到快活楼,本指望找到那个美人,找机会让小承王牵线搭桥,结果一进来便看见中厅间有个白衣女子在凌空起舞,飘然欲仙,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当下找了个位置,让长随们托着自己在人群外观赏,看到精彩处,鼓掌掷银。自不在话下。等到舞台上众女集体躬身谢赏时,一边死盯着那白衣美人的俏脸,一边心中盘算:
这女子眉目如画,此间女子无一人可及得,想来定是与小承王相谈的美人了。云忠这厮好没见识,她哪里是什么贵族女子,分别是个舞伎。不过,这却更好办,眼下承王府有求于我鹤荡山,我若提出要求,谅姓高的父子必不至回绝,呵呵……
想到得意处,抹鼻贱笑,身体抖个不住,差点从长随们的肩上摔下来。
等他被长随们七手八脚扶稳,还来不及端正头顶的纱冠,便看见舞台上众歌舞伎正在退场,那白衣美人却并未随同伴一起往大厅后门走去,却径直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打开一扇小门,人进,门关。
天赐良机!
云庆冠大喜,见无人注意,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那小门前,左右窥了一下动静,采花贼般地悄悄开门,自己也掩了进去。
对少主的行径,长随们早习已为常,分左右把住小门,警惕注视着过往来人,同时竖起听里面少主是否安全。这几下动作,乃是身为云家少主侍从的家常便饭。
……
等花忆蝶遍寻一周下来,终于发现风驰依然坐在原来二楼角落的座位上,正百无聊赖地把弄着一只酒盏时,才想起来:当时自己只顾带着小承王去休息室换衣,却忘了招呼自己的二表哥。
不由得心中暗生歉意,款款走过去,柔声道:
“风表哥,你为何不与我们一同去楼下呀?”
风驰苦笑了两声:
“表妹要处理的事情纷杂,左右的人都有可用之才,应随时在侧候命。唯独风驰乃是一个闲人,实在不忍在旁打扰;何况还有某人在那里,风驰见到他就生气。所以,还是在这里坐着,比较清静自在些的好。”
花忆蝶明白了,心中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
这个多情种子,是在吃醋哩!
“风表哥,今天为了借他那身紫衣,我说了些话,让他以为我想嫁给他。”
风驰的脸色一下变得如同死灰般暗淡,像是老了二十岁。过了一会,他吃力起身,艰难地启唇,吐出两个生涩的音节: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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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楼内各种冲突起,花忆蝶需要巧思妙招,一一化险为夷,难度: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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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柒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ps:
今天敦凰生病,文出的晚了,朋友们,实在对不起啊……
风驰说罢转身就要走,果然好大一只醋坛子。
花忆蝶对面前的表哥确认无疑,急忙道:
“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真的?”
风驰的背影停住,不敢置信地问道。
“正是!而且,我想求表哥帮我一起想个法子,如何绝了他的念头才好!”
花忆蝶一脸恳求状,风驰转头,目露喜悦:
“好!”
……
快活楼的两名伙计,提着水桶抹布等,来到一楼大厅角落处的储物室前想要进去,却被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蛮横无理地撵开。
“滚!此处不得进入!否则要尔等好看!”
自家的地方什么时候不让人进了?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见那几人个个目露凶光,只道是四海英雄会的帮凶跑到城东来找麻烦,不敢招惹,要紧去找掌柜商量。
话说云家的长随们虽然装得强硬,耳听门内无甚动静,心里也在暗暗叫苦: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毕竟此地是太寒山的族宗所在。
少爷啊!我们可是撑不了多久的呀!
此刻,储物室内的云庆冠,正对着那位身材高挑的白衣美人,垂涎欲滴。
里面不大,摆放着各种洗扫工具,靠门边的墙上钉着一只灯台,小半截灯芯有气无力地散放着微弱光亮,灯下美人正背对着门,方褪下肩头白纱,罗衣半解。肌肤胜雪,眼前景象,怎一个旖旎了得。
看得云庆冠色心大起,真想举手捏灭那盏灯好得逞所愿,但他毕竟不傻。之前见她在厅中作那飞天之舞,其实是极高明的轻功,再加上那手吸钱入袖的功夫。自问若想用强,是十个云庆冠也奈何不了眼前美人。因此,决定还是先用利诱,再行威逼。
“这位小姐请了,在下云州云庆冠,适才有缘目睹你的飞天舞蹈,真是丰姿绰约,风华绝代!我心中甚喜爱,想与你把酒尽欢。作一夕之长谈,不知意下如何?”
鹤荡山云家?是扬的主人?
她脱衣的动作顿住,没有说话,云庆冠见她沉默,只道是害羞,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意图狎昵。
她侧目,眼中满是寒意,云庆冠吓得头皮发麻。后退两步便反手去摸门。结果看她并无下一步动作,才放下心,却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烧,不免恼羞成怒起来,提高嗓音道:
“你可知我身份?我仍是鹤荡山云家少主,莫说云州、宸州,便连这焕州也处处有我家的产业和人丁!你不过一个青楼舞伎,卖的是颜色,吃的是青春!小爷看得上你,乃是抬举于你!若从了我。天下去得,如若不然,管教你寸步难行!”
她听了。嘴唇扬起,浮现一个邪魅的微笑,看得云庆冠又爱又怕,只想探明她的心意:
“如何?你是愿意还是不愿?”
她抬手一指门口:
“滚。”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等一下!你,你的声音?!”
从白衣美人嘴里发出的,虽然清朗,却是不折不扣的男人的声音。
云庆冠如见到鬼似地瞪大眼睛,将一只手塞进自己嘴里,云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少主如遇到紧张的时候,这是惯有的动作。
“滚!”
云庆冠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嘴边。他几乎想立即逃开这个地方,但骨子里尚存的鹤荡山的骄傲仍勉励他继续垂死挣扎:
“你是男人?你敢骗我?你――”
化妆成白衣美人的无双花影霍然回身,顺手抄起一块面巾,一边逼近云庆冠,一边狠狠在脸上拭着,眼中燃烧着熊能怒火。
该死的脂粉!该死的化妆!该死的舞蹈!
脸颊宽了……眉毛浓了……嘴变大了……
“她”果然是个男人……
“不要过来……”
云庆冠快要被无双花影的目光吓得忘了鹤荡山的威严,忘了唤人,甚至忘了逃命,只顾将两只手八只手指半塞在嘴里,背贴着墙呆望着对方的脸,不住地抖。
无双花影凑近他,再邪邪一笑:
“喜欢吃手?我帮你。”
救命啊!
……
花忆蝶心中忐忑,领着无双风烈和风驰来到四楼。
有一名承王府长随见了,上前施礼,也不多说什么,只将他们带进一间雅座。
小承王裹着无双花影的黑袍正在喝茶,这件衣服对他而言,也略显大了些。
为了借他的衣服,口不择言地说要与他结婚,现在面对真人,总感觉有点无颜以对。花忆蝶暗叹一口气,鼓足勇气正要开口,却被风驰拦住,抢先一步,上前施礼道:
“少千秀,我家表妹为了帮助朋友,向你借了衣服去,实在多有冒犯,如今特来归还。”
说罢挥手,已换回自己装束的无双风烈递上折叠得整齐的紫袍,放在小承王面前。
小承王放下茶杯,正眼都不看一下杯边的袍子,只直视着花忆蝶,目光炯炯。花忆蝶忙不迭低下头去,对他在想什么,自己早已一清二楚。
风驰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花忆蝶解困,现在见小承王眼神直勾勾,看得表妹羞涩难当,强捺着心头怒气拱拱手道:
“少千秀既已验过这件紫袍完好无损,那我等不便相扰,就此别过。”
说罢示意花忆蝶和无双风烈,三人转身向门边走去。花忆蝶感应着身后小承王眼神一直看着自己的身影,看得自己后脑勺发麻,一边健步如飞般跟在风表哥身后,一边在心中不住地吆喝:
千万别出声呀!拜托你就这么憋着好啦!
事常难遂人愿,风驰的手刚搭上门框。就听到背后小承王沉声喝道:
“且慢!”
救命!
花忆蝶咬牙切齿,一脸悲怆地闭起了眼睛,再回身,已换作春风满面:
“请问少千秀有何吩咐?”
“咱俩何时订婚?”
“啊?!”
除了说话人自己和无双风烈,屋里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
储物室的门开了,云家长随们正等着少爷志得意满地出来,再送上一番阿谀奉承的恭喜。结果走出来的却是那名白衣女子,低头掩面,貌似含羞而行,。
少爷定是得手了!
众人暗暗猥琐地笑,虽不敢戏弄主人的相好,但都有心调侃一下,便问道:
“喂!小娘子,请问你家官人可在里面哪?嘻嘻!”
“哈哈!老吴你说得不对,这里面分明是我家主人。哈哈!”
她不答,只匆匆将抬手往门里一指,便急着自行向厅后去了。
众人不疑有它,嘻嘻哈哈了几句,着其中两个分前后往储物室内探去,边压低声音叫道:
“少爷。少爷?”
“唔唔……”
“少爷恭喜呀!少――”
后进的那个老吴被前面同伴的后背挡住去路,不快地推了一下:
“还不快请少爷出来?”
“少爷!”
“唔唔……”
老吴越过同伴的颤抖的肩,向里看去。只看见云庆冠倒在地上,周身完好,只是自己的两只手被人塞进嘴里,已撑得下颌脱臼,痛得眼泪乱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唔唔!……”
……
四楼雅座里,一干男女僵持在那里。
“哈哈,花小姐若非羞涩,必是健忘了罢?”
小承王高翼长笑着站了起来:
“我只想问花小姐一句:既出你口,高翼自当从命。且看府里何时方便。由我父长生山承王千秀上门行纳采之礼?”
风驰回身几步,再次将一脸纠结的花忆蝶护到身后,他额头青筋直暴。恨声反问道:
“少千秀,敢问你这话是何意?婚姻六礼非同儿戏,一来无有长生殿萨满策配生辰,二无媒妁请来提亲,更没有我姨父母的议婚允诺,这便要自行备礼,前来花家求婚了不成?!”
“哦?原来竟然要这么麻烦?”
高翼困惑地扬起了双眉:
“难道之前花小姐对我所说的话,都是戏言不成?”
一瞬间,花忆蝶竟不敢直视那一双眼睛。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边在心中斟词酌句,边缓缓道:
“少千秀,我想可能是一场误会。记得借衣之时,我只问过你:是否愿意娶我,但并没有说:我是要嫁给你呀?”
小承王笑容僵硬,消失,低头不语。
这下连风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沉默,难堪的沉默。
这一刻,花忆蝶非常讨厌作为感情骗子的自己。
看他垂首落落寡欢的样子,心下不由得怔忡:
他不会是受打击了吧?不要想不开,不要报复社会啊。就当我是跟你开了个玩笑,比较大的玩笑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
“呵呵,如此说来,我居然是上当了。”
小承王抬起头来,坦然直视花忆蝶,他在笑,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无。
“好,很好……”
他接连说了几个好字,目光渐渐凝聚成愤怒的火焰,行将喷发,摧毁这世间无情无义的一切。
君辱臣死!承王府的长随们也不怀好意地聚拢过来,把花忆蝶一行三人压缩在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
风驰将花忆蝶完全挡在自己身后,虽然自感理亏,但保护表妹,是他心中唯一不变的念头。
无双风烈只是有点奇怪地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她不太明白,为何借件衣服穿完再归还,居然能还到要打起来。
焕州人的火气都比较大。
她在心里,下了如是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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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捌章 、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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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双方相持不下,无双风烈身处漩涡却一脸茫然地坐壁上观之时,突然雅座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这里了!”
有人慌张地喊,接着,又是一阵击户之声。
“里面可是承王少千秀?我家少爷出事啦!”
云家的人?
小承王正在气头上,恍如不闻,承王府的人听了,个个不无鄙夷地想:
就凭你家少爷那点人物本事,还敢出来到处招摇。不出事才怪!
知道云庆冠此次远道而来,是承王府的座上宾,老爷多次吩咐:一定要照顾得他周全。自己的小主人是被这位花小姐气糊涂了,但自己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因此有两个伴当过去,问清来人身份无疑后,打开了门。
云庆冠的手被拿出,下颌也被云家长随中精通跌打诊骨的人推上,正自己揉着腮帮雪雪呼痛,说不出什么话。见到有名贵族女子正站在门前,正对着自己好奇地打量,她的身边还有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有一定身手。
这女子好美!
云庆冠举目望过去,待瞧清楚那女子面目,一下呆住了。
之前那男扮女装的贼人虽然扮相娇冶动人,但若和眼前这名女子并肩而立,仍是一比就被比了下去。
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杏眼脉脉,似有情又似无情,樱唇半启,若含春又若无邪。不笑时像走下画卷的广寒仙。一笑起来,便化身狐媚天成,倾倒了众生。
这等美貌,实当得起倾国这两个字也。
云庆冠看得筋骨皆酥,又见那女子额发齐眉,仍是未婚身份,便想厚颜开口问她芳名。只是下巴实在痛得紧。嘴角也有些开裂,难以开口说话,便用眼色示意身边一名长随,让他代为询问。
那长随口才便给,自去向小承王谢过今天的款待,并说明自己主人受伤的原委。
只是事情的经过中,有一些不该说的,统统被含混了过去。
什么喜武成痴,是好色成痴才对罢?!
小承王虽然一脸不愉。但对方是父亲都强调一定要好生招待的贵宾,因此只得坐下来,耐心听那长随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美人三看:月下、灯前、枕边……真是百看不厌啊。
云庆冠一脸陶醉,色眯眯的眼神直看得花忆蝶和风驰都相当火大。这时,有人在拉自己袖子:
“少爷……”
敢扰我好事?!欠打!
云庆冠还未及气恼,却有长随云忠一脸惊讶。凑过来与自己咬耳朵:
“少爷,你看那名女子,与你得的那副画像。好像,莫不是……”
到底是旁观者清,云庆冠心下一动,再仔细去看:果然――
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庆冠正在心花怒放,听到小承王没甚么热情地开口:
“……竟有这等恶徒么,请云兄放心,高翼定当一力追查。”
“多谢少千秀,我家少爷向来热情,此番来云歌。为的是想多结识些朋友,还未曾请教面前这几位是?――”
“原来是鹤荡山少主,天座山风驰有礼了。”
“久仰风公子大名。”
那长随又将垂询的目光投向花忆蝶。
有没有搞错?!眼前有一个“未婚夫”还没摆平。从哪里冒出这么个只会流口水的东西要勾搭老娘?
照他们的说法,是无双花影拆了这个什么云少爷的下巴吧?
拆的好!换作是我,顺便多拆几颗牙!
花忆蝶忍着云庆冠越来越放肆的眼神(其实他是在拿她与印象中的画像人物作比较),勉强一抬手,一躬身:
“太寒山花忆蝶见过云公子。”
果然是她!雪东鸾你好狠,她可是你的表妹啊!……
云庆冠正在心中七上八下地思量着,门外又有丫鬟声音传来:
“奴婢见过少千秀,见过两位公子,小姐,天色已晚,老爷夫人遣人来催咱们回去了。”
这是花忆蝶为了避免被小承王纠缠,定下的第二套方案。
云庆冠转身见门外施礼完毕,才抬起头的竹儿,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却忘了才受过的伤害:
你是?!
“哇!”
下颌又掉下来了,痛得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众长随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抢救,心中不免哀叹:
唉!少爷,见了花小姐这样的绝色还不够,却是连人家丫鬟也不肯放过么?
可怜云庆冠有苦说不出,只会哼哼唧唧,小承王也一时无可奈何,只得起身,拱手为礼:
“看来云兄伤势不轻,需当早作医治,来人,将云公子速送杏园,找宋武师诊断!”
“是!”
云庆冠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被两家的长随们集体架着去了,留下退在门边的竹儿一脸紧张,和花忆蝶大眼瞪小眼:
这又是怎么回事?
被云庆冠这么一通搅局,便想重拾场面的紧张气氛也难了,加上竹儿的假口信的效果,小承王只能给自己找台阶:
“既然花焕州牵怀,我也不便让花小姐在此地多作逗留。关于亲事,高翼从未视作儿戏,事关你我两家关系,望花小姐认真斟酌,请了!”
他说话时脸色苍白阴沉,怒意中似藏着某种失落,说罢便拂袖而去,再不回头看上一眼。
“你的袍子!”
花忆蝶不识相地追在后面叫。
一袭黑袍从门外飞入,差点罩在花忆蝶头上。
一名承王府长随跑回来,抱起桌上寂寞的紫袍,又匆匆跑了出去。
花忆蝶怔怔抓着无双花影的黑袍,上面还带着小承王的体温。
太牛了。居然一边走路,一边换衣服。……
风驰见她抓着黑袍发楞,感觉心如刀割,眼中流露出的,是无尽的痛苦。
以及比门外那穿着内衣冲下楼的小承王,在心头涌起的更深邃的失败感。
……
与此同时,在厅后的临时休息室内。兰儿和梅儿正与青衣楼众人一起,作着一项幸福的统计:
“银子合计:九十七两五钱!”
“铜钱合计:三千八百七十六文!”
“哇!”
众女齐声欢呼,眼中闪耀着财富的星光。
唯独徐晚晴面带忧色。
一直袖手旁观的月重楼也在一起鼓掌:
“哇!这么多!”
他在她们数得昏天黑地时回来,却声称不喜欢数钱,只会为她们加油。天启首富月家的公子,确实是特立独行的很。
这时,花忆蝶一行也回来了,梅儿抢着向小姐报喜,花忆蝶听了。眉头也如徐晚晴那样皱起:
“不够啊。”
徐晚晴走过来,向花忆蝶点点头:
“是,止一百两银,照此下去,怕是凑不上那个数目。”
花忆蝶看看众人仍沉浸在喜悦中,怕影响到青衣楼的高涨士气。决定故作轻松:
“徐姐姐,一切由我,请放心。你只要带着大家一起努力就好,不足的数字,包在我身上。”
“多谢花小姐……”
徐晚晴感激涕零,花忆蝶不想让别人看见,赶紧安慰她:
“别哭别哭,唤大家收拾东西,去吃些点心吧。”
刚象上次那样开动宵夜时,五短身材的韩少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仿佛此地安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师父。”
花忆蝶让出空位。招呼他一起坐下来吃东西聊天。无巧不巧,旁边坐着的,正是徐晚晴。
“晴儿――”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徐晚晴见他坐下来,起身就想走,这时另一桌上无双风烈丢下一个空盘,走过来看着韩少卿,眼睛一霎不霎:
“你是店老板?”
“这位小姐,你是?”
“我想喝你家的百鸟朝凤汤,一个时辰前那一盆,喝得太急,不过瘾。”
这么晚了还要饭店再起火熬汤?有点太过为难师父了吧?
花忆蝶正想劝说无双风烈暂时打消念头,并且也应由自己来掏钱,这个不可让师父来请。韩少卿却已乐了起来:
“小姐喜爱此汤么?”
“当然,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汤。”
无双风烈认真地回答道,韩少卿笑得眼眯成一条线:
“哈哈!好,此汤乃是以十六种飞禽的不同部位烩制而成的高汤,再配以十三种野菌嫩笋,鲜美无比,便称天下第一汤也不为过!小姐果然是识货之人!”
以韩少卿的见多识广,不难看出眼前这位“小姐”,和花忆蝶这位标准大家闺秀的差别,但依然笑容可掬,爽朗不失礼节,说明他是位慷慨大度,胸无沟壑的人。
谁说高富帅都鄙视穷人?我师父人好的很哪!
梅儿吃的也很开心,见这个红鼻子的老板非常和蔼亲切,便好奇地问道:
“请问,为什么叫百鸟朝凤呀?里面不是只有十来种材料么?”
“小朋友,此汤本非本店发明,仍是源自前朝古法,里面蕴含大衍之数……”
韩少卿话说一半,却不继续下去,只神秘地笑了笑,并非是像在卖什么关子。
花忆蝶想了想,明白了:
8加8等于16,4加9等于13,8乘以8再加4乘以9,合为100。
这是个数字题呀!
里面没有凤凰,也没有一百种鸟,只有劳动者的智慧与丰富的想象力在。
韩少卿果然豪爽,吩咐店伙熬汤,不多时,几大盆热气腾腾的好汤端上,其鲜美,无可以语言形容。
大家正开怀畅饮时,韩少卿凑近徐晚晴:
“呵呵,晴儿,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尝尝?”
“不必了。”
“我帮你吹吹,呼……”
“噗!”
又是不少人失声笑喷。
“讨厌……”
徐妈妈的脸,红得像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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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玖章 、云歌诗会:初试
我是谁?
……
“霄儿,霄儿!”
“爹!娘!”
“嘶!(烙铁烫人体的声音)”
“啊!”
“听着!你的原主人既将你发卖于我太寒山花家,当遵循花府家规,从花姓,按奴册赐名贵全,三日之内,送于焕州家主府上听差!”
“什么?不,我不叫花贵全,我名叫――”
“贱奴!胆敢抗命!给我打!”
“啪!(皮鞭抽人体的声音)”
“啊!别打啦!呜呜……”
“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
“啪!”
“花贵全!我叫花贵全!”
……
不!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冷汗湿透了发梢。
烙痕已冷,心伤犹烈。
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盖着薄被,有一名女子背对着他,不知在做着什么。
这是哪里?
见对方毫无防备,料想对自己无甚恶意,于是放下心来,再打量周围,原来这里是一间不大却整洁的屋子,屋里一切生活用具齐全,靠床边是一只残了角的木箱,箱面上有几副黑陶碗和竹筷。再望过去便是屋角,那女子正在角落里埋头做事,似未察觉他已醒转。
屋中央有一张旧方桌,桌上摆着一把缺了嘴的瓷壶和几个木杯,遥遥看去。桌面已被擦洗得发白,几把大小不一的椅子整齐摆在桌子四周,好像一家人等待着饭熟。
想起曾经自己也有过一家人其乐融融,心中便是一痛。
门边墙上挂着雨蓑斗笠。俱是断草开线,到处孔洞,破烂得几乎无法再穿,墙脚下是几双草鞋,一眼便知是穿了许久,只是主人舍不得花钱置换。
这是个穷苦人家,而且,极有可能是大雍遗族。
隐隐有一阵香气传来,他贪婪地吸着熟肉味道,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咕噜――”
“你醒啦?”
那女子惊喜地回身。手中端着一碗食物。身后炉上一口小锅里热气腾腾。显是才刚做好盛出的。
三娘?!
他几乎失声叫起来,她的相貌神情,乍一看之下。与心中的那个人竟有七分相似。
真的是你么?
还是,我已经死了?
她见他眼珠一丝不错地直盯着自己,有几分羞恼,有几分害怕:
“你看我作甚么?”
说着,把脸转过去不让他看,却露出右颊至颈项间,好大一片紫色胎记,有些吓人。
不是她,只是相貌相似而已……
他的喉头艰难地动了动,舔舔干裂的嘴唇:
“请问:我是在哪里?”
看清楚了吧。我这副丑模样……
她略放下心,从木箱上拿起一双竹筷,在腰间围裙上拭了拭,连同碗一起端到他面前:
“此处乃是南市八里坊,这里是我家。快趁热吃了罢,你已有整整一日一夜未进食了。”
他这才想起来:那一夜,从火场中死里逃生出来后,自己周身火烫,再被冷水一浇,片刻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不过隔了一天,却感觉恍如隔世般遥远。
他撑起上半身,道声谢后接过碗筷,碗中是几块肥多瘦少的猪肉,汪在半碗糙米粥中,粥里五颜六色,净是木薯、紫芋之类,为了遮盖肉腥,还多放了一把香菜。
香气伴随蒸气直冲入鼻,他不再迟疑,喝了两口粥,再挟一块肉入口咀嚼。
粗陋,简单,然而好吃!
劫后余生的第一餐,也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三碗饭之一。
这时,有个瘦弱的男孩从床后传过来,年纪约十岁,吮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碗看。那眼神,仿佛世界只剩下这碗食物,为此,他故意避开那名女子不满的目光。
他又嚼了一下,艰难地将肉咽了下去,再将碗端起凑到唇边,那男孩已泫然欲泣,他放下碗,递了过去:
“拿去吃罢。”
男孩破涕而笑,接过碗来就往屋外跑,那女子急忙拦他,恨得作势要打他,扬了几下又将手放下:
“小畜牲!这岂是待客的规矩!”
“你莫打他,我吃饱了,这是送与他的!”
他急忙为男孩辩解。
男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又回来,捧着碗鞠了一躬。
“小畜牲……”
女子抬手不住地擦自己的眼睛,他苦笑着劝她:
“大嫂,令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我像他这般大时,也成天向爹娘喊饥饿要吃的,你也别怪他了。”
“那是我弟弟……”
那女子抽泣着说。
他愕然,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举着筷子直摇:
“对,对不住大姐,我不知道你还待字闺中――”
“我是个寡妇。”
“啊?对不住大嫂,那个我实是――”
“我名叫小凤,夫家姓郝,你叫我郝小凤即可。”
她哭了一会儿,收住了泪眼:
“你叫什么名字?”
他脑海中又盘旋起回往的记忆,一幕幕地来去,仿佛人生便只充斥着苦痛与灰暗……他狠狠摇头,望着墙上斗笠的破洞,坚定地出声:
“我叫震九霄!”
……
又是一个睡眠不足的晚上。
花忆蝶打着连天的呵欠,被兰儿和竹儿联手拖出被窝,梳洗打扮的同时告知她一些参会需知:
今天是赛诗一科的初试,每位才子才女只需完成一首命题诗,由评委老师现场打分。决出前十名进入终试。
终试放在第二天,由评委现场出题,参加终试的十人作诗应对。那些反应慢、句子无暇揣摩以免不工整的,多败于三题之内。
“哦……什么?!”
花忆蝶捏着柳枝。吐得嘴角如同螃蟹似地乱冒白沫:
“这么快?我勒个去呀,今天就是云歌诗会开始的日子?!”
兰竹两婢同时点头。
这件事情大表少爷月重楼办得实在不地道,花府内外占地虽广,但表兄妹毕竟也打过几回照面,居然都没提醒一下参赛时间,若不是梅儿够机灵,从今天小姐连一封情书都未收到过这样的小细节,来找兰儿与竹儿提出疑问,险险错过了时辰。
兰竹两婢立即找到消息灵通的人询问,得知具体开始时间与方位后。火速来拖小姐起床盥洗。
于是花忆蝶睡眼惺忪地被压上了去往城北的马车。
云歌诗会与长生灯节不同。只是一个活动的名字。每次在何处召开,以何种方式比赛作诗,均由评委们预定。而本次所选定的诗会地点。便选在城北长生殿后林子中的一处小河边,这条河是城西北的九音河分支,百川向东,最终的归宿,都是先入汶江,再到东海。
等花忆蝶跳下马车,惊呆了:
眼前是一片小小树林,早已打下桩子,并用白布围出一块地方,看来里面定是评委
不过这却不是重点。重点是参赛选手。
比个赛而已,有必要这样折腾所有人么?
未见波涛,先见人潮。
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才子们在作各种各样的行为:有的托着小纸低首临时记录一些灵感;有的不住急切地走来走去;有的似胸有成竹,倚着杨树闭目装神;还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总是有意无意将自己踱步的方向搞错,走到了才女那个群落中。
才女们稍好些,不过是蹙眉细细思考,小声交头接耳,切磋些字句等,显得更为矜持。
正在此时,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出了白布围帐,高声喝道:
“第二百至第二百五十名才子,请入帐登诗!”
花忆蝶与兰竹两婢面面相觑:
坑爹的大表哥呀!报名时领的号码是多少哇?!
反正自己也不想赛什么诗,眼看外面人仍有不下一百几十号,花忆蝶干脆拍拍屁股:
“走人走人!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
兰竹二婢正想拉着她继续等,却见那个如同十月怀胎般挺着个大肚子的评委又出现了:
“第二百零六号,花忆蝶可在?”
“我在我在!”
花忆蝶本意地伸手示意,然后痛苦得想抽自己两下:
不是不想参加的么?为毛要说在啊?!
……
郝小凤见震九霄善良温和,不再忌惮,便与他聊了起来。
原来那一夜南市提刀震大勇将震九霄认作同族,从火场中抢救出来以后,请来大夫为他诊治。幸好有震大勇提入火场中两桶水的功劳,震九霄除了须发有点焦外周身上下均无大碍。只是与灰衣人打斗中受了些皮外伤。
郝小凤的前夫乃是震大勇的堂兄,在南市有一间成衣档,寻常做些裁缝生意,却坚持不入四海英雄会,震大勇数次劝他也是不听,一气之下,便由得两人手足关系渐渐淡了下来。
谁知郝小凤的前夫于半年前因陈疾,一命呜呼,郝小凤的生活也断了来源,不巧此时郝小凤的胞弟也因老父亡故前来投奔,家里主心骨没了,却多了一张嘴,一时间生活窘迫起来。
震大勇因着某件事情,不便将震九霄直接带回四海帮内,于是请堂嫂帮忙代为照顾几天病人,又丢了几串钱权作补贴。郝小凤明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实在这苦日子难熬得紧,为了姐弟有口饭吃,没奈何将钱捡起收好,吩咐小弟冷小虎千万莫要在外声张。
“既如此,九霄实在不想连累大嫂,一饭之恩,定当后报,就此别过。”
震九霄自己也觉得实在尴尬。
……
以石为题,作诗一首,简单的很。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怎么样?
花忆蝶出口成章,心中暗暗自得。
谁知评委席上却是一片交头接耳,个个眼神诡异,中间一个瘦成火柴人的老评委喃喃地对自己说着什么,花忆蝶不耐烦了:
“请老师说大点声,学生听不清!”
“此诗与别人重复了!”
中年评委捧着大肚子,掷地有声地说道。
ps:
震九霄的无间道,命运将会怎样?花忆蝶是否会被判抄袭?未来,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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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章 、云歌诗会:雷同卷
重复了?!
花忆蝶耳中嗡地一响,眼前人影模糊起来。
……
赛诗的初试规则非常简单:
按报名时的顺序进行编号,每五十人为一批,不分男女,集体进入比赛场地。场正中是监考席,四周设有五十张考生席,上面整齐摆放着短案,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水盂小匙用于研墨。参赛者们按顺序依次坐下后,本场的两位监考官示以本场试题,然后点燃三炷线香,参赛才子们按题作诗,称之为:登诗。
香尽笔停,参赛者呈交自己的诗作后,离场在外等待结果。两名监考则将五十份诗作带至后场修改,另两名监考官出去喊号,开始下一轮的比试。于此同时,之前的两位监考需要在下一轮结束之前,迅速审阅完这五十份作品,根据优劣选出本场三甲,其余诗作瞬间成为垃圾,被丢过一边。
等各场前三名的诗作汇总到评委们的手中后,评委们需要将所有诗作再次排序,前十名进入正式赛诗会,其余的则同样被淘汰。
关键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果遇到有评委对一些诗作的排序争执不下的,需请作者二度入场,对自己作品的立意,文字中用典等作一番自述,由此判定高下。有时甚至会被一时兴起的评委们要求再作一首,以尽展其才华。这一步,称之为:解诗。
监考官兼负主持考场秩序,和各场的第一回合的阅卷工作。工作量大不说,对个人的文学功底也有颇高要求,因此多由焕州第一的拈花书院老师来担任此职。每位监考官参加了多少场次的登诗,每场阅了几首诗。共推了几首诗直升到解诗一环,均一一备案,以待此次诗会结束后,诗会组织者按监考官们的工作折算为银子,作为润笔之资。
既可图些虚名,又能从诗会中获到一定报酬,何乐而不为?所以每逢诗会,都是有资格担任赛诗中那登诗监考的文士们最为紧张兴奋。未获云歌诗会邀请的人固然捶胸顿足,懊恼不已,有幸成为赛诗监考的人。在登诗阅卷时也会做到倾尽心力。又快又好。务求多读几句诗。多出任两场登诗监考。
而解诗评委中,真正属于职业舞文弄墨的只有少数文坛大家,多数人不是云歌城西的富商。就是来自于州牧署或承王府或司马卫的心腹官员。他们不论腹中墨水多少,都脱下或文或武的官服,戴起纶巾摇起纸扇,只为三方维持治衡局面而来,顺便看看是否有天才可以笼络一二。
上面曾发过些惊世骇俗的命令,却鲜有机会施行。出奇的是,从宗室、政、军三方口中说出的话,居然惊人的一致:
便斥些银钱,将一位未来的朝廷风云人物买下了又如何?今天收买到一个朋友,他朝就可以少花百倍的钱。去策反一个敌人!
话说韩光登诗完成后,看左右男女才子们个个仍捉笔伏首案间,有的蹙眉苦思,有的抚额捋须,百态尽显。一时间有种恍惚,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高考年代。
场中央是两位监考官背向而坐,环顾四方,各负责眼前半场内的考生动静。韩光所面对的,是一位方面大耳的武官。以他的身份与角色,本来是要作为评委,不曾想却因前几日直言得罪了长官,竟被一名同侪临时替换下来,心中极为郁闷不乐。总算司马卫照拂其面子,安排他以监考身份主持一场登诗。至于即将到来的五十首诗作中,两名监考官中的另一人需要自己全部看一遍,这个事情却无人提及。
其时那监考官,正不耐烦这一身文士服的宽袍广袖,嫌其坠得难受,正抬手挽袖,见韩光一身褴褛,不好好写字,却贼眉鼠眼地到处偷瞟,便将短案一拍,喝道:
“兀那书生!可是想偷看别人的登诗?!”
声音不大,内力却足得很,如同一个沉雷,震得人人耳膜发痛,手一颤间,也不知有多少滴浓墨坠落白宣,引来一片惊呼:
“哎呀!糟糕!”
韩光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时,只见那名气壮山河的监考官正面色不善,瞪着自己,忙站起,却因跪得太久,却是一个趔趄。
“哈哈!软脚虾!”
来自司马卫的监考官忘了自己的烦恼,见状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腿莫软啊,站直了回话!”
“是。”
韩光稍一定神,便想到对方在疑心自己,拱手至额前,弯下腰去,行了个师礼:
“回禀老师,你可是在唤我?”
“废话!众人都在写字,只你一个人东张西望,你是想抄别人几句自己痛快,还是看中了哪家小姐?哈哈!”
韩光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再礼道:
“老师,在下一则眼神不好,必是想抄也抄不了甚么;二来自己这般潦倒,本来就替自己丢人,岂敢再去没事捡人白眼?”
“那你为何不写字?香快烧一半了。”
监考官小声地提醒,韩光感激地点头:
“多谢老师关心,我已写完了。”
“当真?!”
莫说监考官,周围听到的人,齐刷刷投来异样的目光:
嫉妒、羡慕、置疑……
韩光不再说下去,只站起来将手中纸一挥:
“老师,韩光交卷!”
另一名监考官过来,接过纸来,忍不住先默读了一遍,禁不住失声:
“好!好诗!”
韩光拱拱手,在全场羡妒的眼神下离开,后面那名客串监考的武官却不管现在是什么场合,出声喝止道:
“且慢!”
韩光缓缓回身:
“不知老师还有何事要问学生?”
“我不是老师,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只是听过别人文绉绉说过一句话,想请问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请讲。”
知道对方是个不重礼数的直性情,韩光也就省了客套。
“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呵呵,说得好。”
韩光笑了笑,微偻的背挺立了一下:
“大风可毁苗木,却难撼山岳。我韩光一身寂寥,有的只是满腔的血气方刚,便用其来与这世界搏上一记,又有何妨?!”
说完转身便走。
众人闻此惊世之言,个个骇然无极,唯独那武官听得却眉开眼笑,韩光这种做派正对了自己的胃口。感觉一扫自己被踢出评委席以来的郁闷之气。当下忍不住大声在后面喊道:
“软骨虾!老子喜欢你这脾气!若你能明天得了那甚么日月星的捞什子头衔。老子请你喝酒!”
“不!老子请你!”
韩光不再回头,只在空中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臂。
“哈哈哈!痛快!”
“孟大人,你看此香快燃尽了……”
“啊。是了。喂,你们还不快快写字?!香尽笔停,若没写完,老子全都不要了!”
众才子们吓得笔尖又是一颤,本拟好的立意情境出典平仄等等,全部飞到了九霄云外,当下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咬牙拼凑起文字来,手中不敢停下,心内却早将这满口“老子”的孟监考问候了个千万遍。
韩光听得后面乱哄哄。展颜一笑:
这个孟大人,倒是个朋友!
……
花忆蝶的登诗过程则既不曲折也无趣味可言,只是进场入席后,听左右说起上一场初试情况有异,不少参赛者纷纷拥到评委处抗议监考专断,因此本场会延迟一段时间后开始。
考试还有跳反的?这个时代还是挺自由开放的嘛!
花忆蝶暗暗好笑,左右随即投来不少或惊艳或陶醉的目光。
人是最能适应环境的社会动物,当被看成焦点已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后,目压、灼热这样的感觉也就不再那样敏感了。
乖乖花忆蝶不看任何人,不和故意高谈那些女孩容易感兴趣话题的男生搭讪,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会儿,本场两位监考官最终出来了。
见两个监考官,一个捧着一只木箱,另一个面容略显憔悴,他向同伴咬了阵耳朵后,便伸手去那木箱中掏了片刻,掏出一个折叠起的纸片,打开后讶然道:
“咦?”
“咦?!”
众才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一声“咦”,是否就是今天的诗题。
如果确实是这个,倒不如放弃算了。
咦什么咦呀?
花忆蝶也在腹诽:
这坑爹的不会就是个题目吧?
果然监考官轻拍额头:
“本场的试题是顽石之石也。”
哦,这样才对,刚才吓死人了……
众人才集体松口气,又集体皱起眉,开始斟酌自己的大作。花忆蝶坐得离那监考官稍近,听到他在小声咕哝:
“怎么又是‘石’字?”
莫非上一场也是用的这个?
花忆蝶瞥了眼左右已经有人落笔,自己也把早准备好的诗中一首,一笔一划地端正记了下来。
……
出来才知道,自己所在这一批五十人,仍是倒数第二批初试者,最后一批只有不到三十人。五十取三变成三十取三的名额,不少外面等候消息的人对此又是一通负面感想。
花忆蝶在帐外等了约半个时辰后,之前出帐来喊号的中年人再次出现,要花忆蝶二次进场,为评委解诗。
本来喊号之事应由监考官们来完成,但由于上一场的缘故,众才子仍有一些人不依不饶地拉着几位监考与之争辩个不休,没奈何,只得由评委亲自出来唤人。
花忆蝶刚进来,便被告知:自己的诗,与上一场某人的作品,完全一样。
“花小姐,这――”
“他是谁?”
“什么?”
“我问你们,那个人是谁?!”
花忆蝶抬头望向评委们,目光激动而非愤怒,此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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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忆蝶与韩光,两人会相遇么?……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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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壹章 、沈庆冠的选择
沈庆冠在天字一号房前,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衫,清清嗓,轻击了两下房门:
“请问云公子可在?”
“何人?”
“承王别驾沈欢之子,沈庆冠。”
“吱嘎”一声,门开了,云家长随云忠拱手道:
“敢问沈公子,找我家少爷有何事?”
“为云公子觅得良医,特来相告。”
沈庆冠眯着眼笑了起来。
……
“什么?医生不过来?今天参加云歌诗会去了?还要我家少爷去相就?!”
那名叫云实的传话长随吃惊地睁大眼睛,身边再次被推上下颌的云庆冠捂着脸,哼哼唧唧了一番,同声翻译云实居然完全听懂了:
“那医生有何本领?敢让我去找他?”
“杏园是云歌第一医馆,宋武医是此地最好的骨科医生。只不过昨天宋武医匆匆赶往草见城赴急症,馆内现在只有他的女儿宋月儿。”
一听是个女医生,云庆冠睁大了眼睛,长随云实心领神会。
“宋月儿多大年纪?”
“十七。”
“相貌如何?”
“……端庄秀丽。”
“可曾许配――”
“云公子!”
沈庆冠心下恼怒,忍着气把手一拱道:
“月儿乃是庆冠的未婚妻,请云公子自重!”
云庆冠哼了一声,云实立刻附耳过去。点了几下头后,厉色道:
“大胆,沈庆冠你可知罪?”
“庆冠不知。”
“你分明自己说:月儿乃是庆冠的未婚妻,是也不是?”
“是。”
“我家少爷名讳。乃是云庆冠!”
“什么?那便多有冒犯了,在下不知鹤荡山少主的名字,竟与在下的一样……”
沈庆冠心下不快,但对方蛮横,只得躬身施礼以示歉意,谁知对方又道:
“我家少主即将承蒙长生山万荣恩典,册封异姓王,乃是未来的鹤荡山少千秀,依天启刑律,民犯王讳者当受徒刑。请沈公子当场决断:要么改名。要么休妻!”
“什么?!犯讳?!”
沈庆冠猛然抬头。怒意中隐带着巨大惊恐:
“云公子,将王未王,无以犯讳。名乃父母所起。妻乃姻缘天定,恕庆冠,不,恕在下不敢擅为!”
“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与我打!你!去守着门户,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
“……是。”
云实手指文质彬彬的沈庆冠,厉声喝道,随着话音落,两条人影扑上,将张皇失措的沈庆冠狠狠压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这一幕,云庆冠捂着脸。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听着里面被捂着嘴发出的隐隐惨叫声,云实倚在门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花忆蝶面对众评判官,又蹦又跳,只想知道那个极有可能是穿越同伴的人的名字。
只可惜所有人都把花忆蝶的表情当作是一种恼羞成怒,或者是一种惊怒。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作了同一首诗,究竟是谁抄谁的,原也难说得清楚,再加上评判官分别来自于不同利益甚至是互有敌意的集团,当下就此事表示了强烈的关注,接下来更是展开了激烈论战,至于花忆蝶提出的问题,人皆视其为态度而非真实想知道的问题,压根没人回答。
“这倒奇了,呵呵――咳咳!”
那位来自拈花书院的火柴人老评判官呵呵笑了两声,却接着好一通连咳带喘,正当花忆蝶担心他是否会就此断气时,他终于缓过来,哑着嗓子开口:
“此诗明写将军射虎,颂扬的却是我天启将士开土封疆,杀敌报国之精神。花小姐深居闺中,几曾见过沙场男儿慨然报国的英姿?又怎写得出这样的诗来?”
不可否认,火柴说的话颇有道理,他身为学院派,自然对学问本身看得更重些,对花忆蝶这等豪门千金的诗作表示怀疑,其实也是变相对寒门学子的一种袒护。
“柴老师此言差矣。”
中年大肚男却回首,一本正经地教训起火柴老头:
“诗者描境述情也,虚境实情本是再自然不过之事。花小姐的诗仍是从浅而深,见一着万,文字中并未描画沙场狼烟,金戈铁马的那等战争景象,干净洗练,清雅脱俗,此诚为大家手笔,实在不负了云歌才女的名号。不过在下倒是想劝花小姐一句:平日里的文章辞作需得珍藏保管,尤其是这样的佳作更应绝少见诸于人前,需知:人心隔肚皮,想借诗会扬名,凭此机会飞黄腾达者不在少有,利字当头,难保有人行些鸡鸣狗盗之事啊!”
中年男人力证花忆蝶的清白,不惜大费唇舌将她捧得几乎上了天,同时一口认定那藉藉无名的人才是真正的剽窃者,言之凿凿,不容否认,搞得花忆蝶一时迷糊,也仿佛觉得这首诗如果不是自己写的,实在也太没天理了也。
不过,这样给力地帮自己说话,他一定是在焕州牧的权力笼罩范围之下的吧?
果然,人如其名的柴老师冷笑开口,声音提高了几分:
“呵呵,彭大人好口才,这云歌少司库倒底不是白当的,有理无理先且不论,我柴永定怎么却从这话里嗅出些气味来了?”
“什么气味?”
“马屁味!”
“你!”
中年人听得大怒,柴老师脖子一梗,两人眼看闹僵,旁边一个相貌清雅的文士过来解劝:
“彭大人,柴老师,两位都请息怒,可否听我沈欢一言?”
“就是。听了半天,听得我老洪头都大了一圈,也没明白你们到底在说啥?你们是在评诗呢还是在干架?”
第四个评判官边抠鼻子边不满地咕哝,众人同时翻了个绝望的白眼。
见彭柴两人都不再说话。沈欢拈着三绺清髯,微笑道:
“其实此事并不复杂,如果此诗乃是会上新作,怕花小姐是难逃抄袭之咎;如果此诗乃是早传于世,那么花小姐即是无辜的。”
“哦?”
此话如同废话一般,彭柴两人均暗骂沈欢油滑,那洪评判却来了兴趣,将用过的手指在另一只手掌心搓了几下,再两掌胡乱拍了拍:
“何意?”
沈欢看得也是一阵恶心,表面上却仍显得从容:
“如是会上新作。花小姐入场在后。前者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如是早传于世。必有人希望以此博取功名,却无人得以名声大噪。是故,――”
他故意拖长语调。成功地在两位评判官再次点燃战火。
“是他抄袭!”
“是她抄袭!”
沈欢不露声色地笑了:
只要遵小承王昨夜之命,设法将花忆蝶陷入难堪境地即可。至于谁抄袭谁,又有何干系?
说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居然会有抄袭之事发生。
不过,究竟是谁抄袭了谁的呢?
他也有些迷惑起来。
这时,花忆蝶忍无可忍的声音终于和着洪评判的叫好声先后响起:
“把他带进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对呀!你们三个脑袋瓜,都比不上一个小娘,不,是比不上花小姐来的灵光!”
这么简单?!我为何未想到?
自诩智谋百出的沈欢。开始流汗了。
……
下面,就是坐等初试榜单公布,这段时间,百无聊赖。
诗会外场设置有一些木凳,散布在林间几株大树下,四下里有红男绿女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或林间漫步,利用有限时间作相亲式交流。这也是多数人参加诗会的目的之一。
时近晌午,日头正炽,肚子也开始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衣衫褴褛的韩光走了几步,非但无人肯理睬,更有人见了他的落拓模样,便露出厌弃的表情拂袖离开。韩光受人鄙视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在乎,四下里一转,拣了个老树下的荫凉处,正要坐下,此时过来两个家奴:
“走开走开!此处是我家少爷的休息所在!”
他们见韩光还站着不动,便飞起一脚将板凳踢开:
“还不走?却待讨打不成?!”
说罢扬了扬拳头,毕竟韩光是戴着秀才巾的身份,打是不敢打的,佯装几下,恐吓他离开,也就是了。
韩光咬紧牙关,握起了拳头,半天又颓然放下:
这种血统出身的差异,犹重于财富衡量人与人间的价值差异,如何得破?
在前世,自己的家族从曾祖辈起,便经营药材生意,他们的足迹,从关外,直到南洋。
多少辛酸多少泪,百年沧桑,铸炼出贾氏药业的金色骄傲。
随财富流传下来的,不止是先人创业的故事,也有严格的家规与家训。
他开宝马,也常为附近的孤老院做义工。
他锦衣玉食,也在资助山区的失学儿童。
他有过几个女友,也不断地更换,大多数的分手,是发生在上床之前。
因为他不想自己的感情,沦落为金钱的俘虏,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条贪饵的鱼,蠢笨地在鱼钩上痛苦挣扎。
“贾家没有纨绔!”
祖训犹在耳边,不敢或忘。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变了?
他冷眼看着那两个家奴放下精致的香草席,摆上酒具食盒,再屁颠颠地引来一位华衣锦服的公子哥,满脸阴晦,一望便知是纵欲过度造成的。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精致清秀的女子,肩上背着一只不大的木箱,上面有一枚杏叶的标记,与他寸步不离。
他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等着看如何被宰吧,肥猪。
不对,她不是……
她瑟缩着,恐惧而不安,全然没有在享受钓鱼的乐趣,反而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悲惨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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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公开的信息――第二穿越者:贾天佑,现世身份:书生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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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贰章 、大丈夫
承王府高级幕僚,一等门客,别驾沈欢的居所,是在承王府外院的东南角,另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形成院中院的格局,并拨两名王府家丁随伺听用。这是所有门客既羡且妒的,最高等级的待遇。
但是院门向着王府外院,进出仍是只有走承王府大门一条路,别无他途。
再高级的走狗,也是走狗。
遍体鳞伤的沈庆冠,佯装午后的阳光刺眼,举扇遮住自己的脸,将马儿交给门前听差领去马厩系好,带着沉重心情,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嵌着铜钉的朱漆大门。
一路依然有王府奴仆们向自己躬身问好,尤其是那几个娇俏的外院丫鬟,声音与眼神,都像是能滴出水来:
“沈公子,您这是打哪里回来呀?”
“沈公子,奴婢央您捎的那铜簪子呢?”
“沈公子您怎么――唉呀!”
有丫鬟发现扇子后面隐藏着的伤痕,失声尖叫起来。
沈庆冠凌厉地瞪了她一眼,直到她终于明白过来,害怕地捂着嘴,不敢再出声。
他冷哼一声,匆匆离去,身后随即响起急促的窃窃私语,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那些卑贱的奴仆们,又一次开始在背后嚼起了舌头。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可是他的心里,却在下着雨。
当沈庆冠踏进自己家的小院时,终于,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服侍沈家的王府家丁见他归来。谄笑着凑了过来,定睛一看之下,一脸笑容瞬间变成了震骇:
“公子!您受伤了?!”
“滚!”
沈庆冠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冲进自己的小屋。将门砰地关起。
那家丁呆呆立在小院中,听着屋里传来一阵阵非人的嚎啕:
“月儿!”
……
城北九音河边,长生殿后树林里,云庆冠正肆无忌惮地当众戏辱那名女子。
“宋医娘,多谢你妙手回春,我的下颌果然不痛了。”
“云公子,求您放小女子回去罢。”
“哎!”
云庆冠拖长了声音道:
“知恩不报,岂是做人道理?如此春光大好,正是踏青的好日子,来来。你我共饮几杯。放心!附近这么多人。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小女子不会喝酒。况且,小女子已许配了人家……”
“真的?哈哈!宋医娘不提起,我倒险些忘了此事!”
云庆冠昂首长笑。边笑边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起的纸:
“云实!”
“在!”
“念念!”
“是!”
云实低头双手接过,打开,朗声读了起来。
她惊疑地听着,先是地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接着脸色变得惨白。
“……且终日以行医为名,走街穿巷,招蜂引蝶,妇德沦丧……庆冠不堪未来家门蒙羞,故立此为证,奏祈姻缘神福光明鉴。解除沈庆冠与宋月儿之姻缘名结,姻缘既解,俗世之沈宋婚约亦作废除,沈家将于十日内,归还宋家全部纳征之礼,至于宋家所收订聘之礼,沈家不再索取。”
云实读完,正待双手奉还小主人,突然那女子伸过手来,声音颤抖着道:
“给我看一眼,我不相信……”
“呶!”
云庆冠从她头上将纸抢过,举得高高让她看:
“这里是画的押,可有假的不成?宋医娘,我云某人一片善念,告诉你实情,那个姓沈的配不上你,倒不如,呵呵,不如跟了我罢!”
“不,这不是真的……”
她呆望着云庆冠手中那张纸,阳光自纸背透过,映得一个个字触目惊心。眼眶中不觉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
虽隔得远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着那可怜的女子,韩光忽然发现,自己又错了。
这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属于女人的选择与自由,少得可怜。在这里,她们几无机会成为猎手,而是绝大多数的猎物。
也就是说――
这个女子,现在很危险!
韩光正凝神打量着远处那老树下的男女,与春光日丽极不协调的一幕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心里正堵得慌,突然耳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咦?朋友,你如何却在这里?”
他循声转头,面前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面目衣着都很普通。
但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尊钢铁的人像。
他想起来,那晚的小酒馆中,是他出手,才使得自己不受那帮屠夫的辱骂和殴打。
后来他躲在桌下,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轻松地放倒了一地的人。接着他就认识了震九霄。
“你好――”
他忽然如同见到了救星,伸手去拉住他:
“请你帮我一个忙。”
“哦?”
那晚的灰衣人若有所思地举目,望了一眼老树下:
“你要我帮你去救那个女子?”
“正是,请你――”
“为何?”
他非但没点头同意,反而轻笑了起来。
“为何?因为她需要帮助!”
韩光愤怒地看着他:
“莫非像你我这样的堂堂男子汉,就要对这种不平事熟视无睹?!任这样的恶人留在世上害人,天理不容!”
“你可知道那恶人是什么身份?若惹了他,我只怕天理先不容得你!”
韩光看着他的眼睛,他坦然回视。从他的眼中,韩光得知,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韩光咬了咬牙,沉痛地道:
“朋友。我知道你说的不错,只是――”
他说不下去,只扭头再去看那一幕。他看到那个穿花衣的公子哥将手搭在那个女子的肩上,她试图将它拉下。但是徒劳,她求助地看着周围的人,结果依然是徒劳,有皱眉回避,有一笑而过,有熟视无睹。
像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同书中写的那样,有人为自己路见不平,挺身而出。
慈悲神,救我……
她绝望地闭上眼。颤抖的睫毛下大滴的泪珠涌出。
公子哥得寸进尺。正要将手从那柔肩上滑下到腰肢。突然天地间响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放开她!”
这下猝不及防,云庆冠吓得与这个有些燥热,有些暗淡的世界同时一抖。
云实和那两个篾片家奴也呆住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睁开眼。泪光朦胧的视野中,有一条身影,破旧的衣衫,崭新的灵魂,瘦弱而坚定,大步向这里走来。
“唉……”
韩光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灰衣人,正是太寒山家将头领花长胜,见韩光仍是勇敢地站了出去,先点头,再摇头:
这书生貌不惊人。倒生得侠肝义胆,端的是条汉子。此次在这里本来是为了保护小姐,却遇见了这等事情。虽说事不关己,但既已生惺惺相惜之意,自己再不帮忙也说不过去。
只是,鹤荡山那边,务必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则……
只要云家血奴不在左近,一切倒是好办。
罢了!助他这一回罢!
花长胜打定主意,便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环境来。
云庆冠这样的人,平日里自己都不会向这等角色瞥上一眼。谁知这家伙竟跳出来扰了自己的好事,心中怎不气恼,当下只冷哼一眼,刷地打开折扇,自顾自走到树下,坐倒席间,拍了拍身侧:
“宋医娘,美人儿,且过来一起坐下,看我家奴为我们演场好戏何如?”
宋月儿当然不会听他的,只是既感激又担心地将一双美目,投向韩光的身上。
“大胆狂徒!胆敢咆哮我家少爷,你可知我家少爷是何等身份?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云实破口大骂,两个长随同伴也摩拳擦掌地凑了过来。
同样凑过来的,还有树林里的那些年轻男女们,他们作完登诗后,便在林中等待张榜公开结果。谁知道还有免费热闹好看,于是纷纷向这里走来。
你们早干嘛去了?!
韩光没工夫理会那些胆小怕事的才子佳人们,只是冷冷盯着坐在树下摇扇的那个非常欠扁的公子哥,嘴里吐出的只有一番气象森严:
“我管他是谁,在天启是有王法公道的!他的身份地位越高,他的罪就越大!”
“好小子!”
云实还没来得及骂回去,便听着身后摇扇子的风声急促起来,显是少爷已经气急败坏,自己也跟着加大调门:
“既然自己报死,休怪我们不客气!上!给我先打烂他的嘴!
一声令下,两名长随挽起袖子,上来便想耳光拳脚一起上。
韩光眼看避无可避,大喊一声:
“小姐快跑!我来拦住他们!”
随话音落,韩光已冲到长随们的面前,试图掩护宋月儿离开。宋月儿既是感动,又是担心:
“公子小心!”
韩光狼狈地下半身往后一缩,险险避开左边这名长随的劈胸一拳,结果上盘毫无防备,被另一名长随击中面门,鼻血长流。
围观的人已越来越多,观众们见到鲜血,非但不害怕,反而顿时嗡地一声,越发兴奋起来。
“走!”
韩光手背拭一把鼻子,结果小腹也挨了一脚,痛得弯下了腰。
“公子!”
“美人儿,哪里去?”
未来的少千秀从席上跳了起来,嘻皮笑脸地张开双臂,阻住宋月儿的去路:
“既然没人要你,我云庆冠便要了你罢。纵然六礼都省了去,咱们这交杯酒,还是要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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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叁章 、耀月之光,绝色之花
云庆冠说罢,淫笑着一步步上前,宋月儿一步步后退。
韩光挣扎着想阻止,却只能无力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住――手……”
眼看宋月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围观人群中有少数人面露不忍之色,终于有人开口:
“喂兄台,君子好逑乃人之常理,但似这般用强逼迫的手段,岂非大杀风景?”
“正是,劝老兄要对美人温存些,你情我愿的方才有趣,哈哈!”
里面也有识得宋月儿的女子,也壮着胆子说话:
“那女子是宋武医的女儿,专治外伤正骨,针石推拿,医术颇高明,上月还为我娘治腰痛来着。……她是个好人,莫如你们,放了她吧……”
最后一句声音微如蚊蚋,几不可闻。
便是围观的其他人听见了,也作充耳不闻状。
医生仍是贱业,除了灿京里专为皇家贵胄看病的太医院由专人担当,各州郡都以雍遗充斥其职,平素呼来喝去乃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对一个雍族的医娘,男人们也至多只是怜惜其美色可爱可怜,好花当折直需折,所看不惯的,只是眼前这个猥琐的贵族吃相太过难看,至于那个医娘是否曾经救死扶伤,是否曾经为自己悉心诊治,亦无人放在心上。
既持杏业,做事是她的本份,遇到什么,是她的命。
但即使是这样,云家的主子依然听得老大不爽:
“谁在坏小爷的好事?!”
云家的长随们更是仗势欺人。丢下已无反抗之力的韩光,个个回过头来向人群怒喝:
“适才谁在说话?!有种站出来!”
“敢指摘我鹤荡山!你一个两个,在我家少主面前如此大不敬,莫非活腻了不成?!”
前来参加云歌诗会的男女才子们。多是低等贵族,寻常士子,听到对方乃是圣山六峦的出身,都骇然噤声,缩起头来不敢再言。其间或有一两个也是六大世家血裔的,却都属于庶出支系之流,听到鹤荡山的名字,眉毛方才扬起,想回几声冷笑,又听对方是云家少主。再想想自己身份。于是也只能默默低下头去。
云庆冠见全场雌伏。长笑一声,伸手向宋月儿搂去。
正在这时,从林中阴影处。疾射出两粒小石子,方向正是云庆冠的面门。
人群哗然。
云庆冠大骇,武功稀松平常的他匆忙中一个后仰,避开来袭,却因酒色淘空了身子,马步着实虚得紧,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地上。
“什么人?!”
云实慌忙去扶少爷,另两名家奴狂奔向林中,要把那个刺客揪出来。
“好个鹤荡山少主。身手果然了得!嘻!”
人群中有人讥笑,却被身旁人捂住了嘴。
这回又是谁看不起自己?云庆冠来不及再问,只是捂着撞得生痛的后脑勺,连滚带爬,退出一丈远,半蹲半伏,警惕地望着林中动静。
像只了一只癞蛤蟆。
不过此时这只癞蛤蟆,正因过度紧张,将一只手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云实挡在主人身前,双拳分护面门和前胸,目光森冷,注视林中。
又是一粒石子射出,更快更急,只不过,这次是从云庆冠的背后袭来的,也就是在围观的人群中。
这回云庆冠再不及避让,随着一声惨叫,石子无巧不巧,阴险地嵌在了他的臀间深深处。
“啊!”
云庆冠夸张地张大了口收不拢来,一手捂臀一手捂脸,两行痛泪流出。
下颌,好像又掉下来了……
云实迅速回头,目光牢牢锁住一个正在快速飞退的身影,他舌绽春雷,大吼一声:
“休走!”
说罢一个飞旋,身形拔高三尺,脚尖在一株树干上一点,如箭射向那个身影。
“你们保护少主!”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
望着云实从自己头上掠过,再看他追踪的方向,人群中不少人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再次大哗。
便有几个身负家传武道,有些身手的人,虽在第一次石子射出后,便感应到人群中多出一个人,但辨明杀气所向后,却持定身形不动,依然沉默不语,只在心中冷笑:
呵呵,鹤荡山少主!敢在我面前狂妄,今日且看你出糗罢!
至于六峦当同气连枝什么的家训,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
正在大乱间,诗会内场走出那个腆着大肚子的彭少司库,疑惑地问:
“出了什么事?一百八十七号何在?一百八十七号韩光?韩光!”
……
溜之大吉。
趁着再无人关注,小腹疼痛缓解的韩光跑过来,拉起宋月儿的手:
“快走!”
第一次被陌生男子相牵,宋月儿还没决定是否要挣扎,就不由自主地随着韩光,向九音河边奔去。
他的手不大,但很温暖。
远处仿佛有人在喊:
“韩光何在?!……”
他叫韩光么……
心的上空,仿佛还笼罩着那纸退婚书的阴霾,但依然有一丝强烈的阳光透过纸背,耀亮一片暗野。
……
“什么?人不在了?!”
花忆蝶不淡定了:
这个穿越者是谁?
是雯雯,还是其他那几个人?
恨不得立刻叫父亲花巍派出天罗地网,遍搜全城。
我要找到那个叫韩光的人!
马上!
正烦恼的不行,随行的兰儿上来,附耳说了几句。
参赛者可以带着书童或丫鬟进入内场。但为了避嫌,只能背帐而立,不得上前随侍主人。所以在众评判官辩论得热火朝天,花忆蝶心思大乱时。兰儿听见帐外有动静,却不愿离开小主人半步,只能在帐内的一片吵杂声中细心地听着外场发生的一切。
所以花忆蝶现在所知的信息不多,来源都是出自于兰儿的耳朵:
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打架,有人受伤了,有人跑了……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花忆蝶一头黑线。
“花小姐。”
火柴人柴评判竭力表现出非常遗憾的样子:
“你的诗与这位韩光公子的诗内容一字不差,实在是有抄袭之嫌,本当……”
花忆蝶一脸怅然,根本无心听他在叨叨不休地说什么。
彭评判不满地看着柴老头。洪评判哼了一声。却未说话。
沈欢拈着清髯。目光闪动。
柴评判是首席,各评判官可以对解诗各抒己见,但最终评判意见。仍是以他为准。
本当除名。
柴评判话到嘴边,却犹豫了一下。
望着那张吹弹得破的小脸,写满失望与忧伤,我见犹怜,若是长生大神在此,这“除名”两字,也是不忍出口的吧。
唉,老来更惜花,当解少年愁……
“……不过,此事个中原因。也不需再作追究了。”
柴评判艰难地开口,他仿佛听见拈花学院的百年牌匾在向自己无声地怒吼,他痛苦地闭眼,再睁眼,看着面前那份绝艳丽色,一字一顿:
“花小姐,素闻令师韩少卿乃是天下名士,诗画无双,花小姐既随韩师,当有真才实学。如今权衡相宜,不如请花小姐自由择题,当着我们众评判再作一首,以为初试之作,由我等判定良莠,你看如何?”
韩洪两位评判互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沈欢拈须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柴评判,不愉之色一闪而过:
柴老儿,就你会想着法子讨美女欢心!
这个老狐狸果然狡的很!如此一来,我若再说不行,他必然顺水推舟,将花忆蝶除名诗会。万一未来太寒山家主恼怒,追究起来的话,好人便是你书院来作,却把所有由头,往我承王府头上来推不成?
但转念一想,也是未尝不是个办法。焚香祷诗,让她知难而退罢。
“如此甚好,花小姐你可愿意?”
“啊?”
花忆蝶还在对那个第二穿越者念念不忘,沈欢见了,心中冷笑:
莫不是听了要再做诗,心中害怕,却吓傻了罢?
他不急不忙,再将柴评判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更加上:
“为示公平起见,这二次登诗,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不行!”
彭评判拍案而起,洪评判也边抠鼻边叹气:
“唉呀,几个老头子,偏偏难为人家女娃娃。我老洪是个粗人,写字作诗劳什子的,说是说不上话,但着实看不过眼哩!”
柴评判老脸一红,但看着沈欢的眼神,当下一点头:
“沈评判的意见甚好,请问花小姐可愿接受?”
老娘急着找人,你们还在这里跟老娘扯什么几炷香?!
花忆蝶心里恨声不已,脸上却挤出甜美笑容:
“半炷香么?我看七步就够了。”
“七步成诗?!”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花忆蝶决定速战速决,也不多话,只叫兰儿数数,自己边走边念道: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兰儿我们走!”
兰儿数了一半,见小姐诗念完,人也到帐外,急忙叫:
“小姐等我!”
说完不忘向目瞪口呆的众评判躬身道别,再转身急急跟了出去。
过了好半天,洪评判才开口:
“这个……好是不好,你们几个读书的,却怎么说?”
沈评判拈着几茎长长断须在手,呆呆坐着,却忘了疼痛。
彭评判回过神来,满脸眉飞色舞,只不作声地看着总评判。
“天才……”
柴评判喃喃自语着,一滴浊泪滑过岁月蹒跚的老脸:
为什么?
在行将就木的日子,我还要遇上这些少年天才啊?!
既有光华(注:华通花字),何需废柴?
呜呜……
ps:
云庆冠的下巴,命运多舛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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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肆章 、沈欢教子:美人计
九音河发源于昌州,是汶河的一条支脉,河流行至焕州处,沿地势自西南而东北,划出一道不规整的弧线,而后直直向东,自云州与汶水再次汇聚入海。
宫、商、角、徵、羽,是为人之五音。
天籁、地蛰、乾坤交替(时间)、斗转星移(空间),是为神之四音。
合称九音者,乃是指宇宙万物,一切可以用来表征的声音。
无论天下大旱大涝,这条河的水位永远保持平稳,水流不紧不徐,历经岁月沧桑,虽有河道变迁,却从未曾断绝干涸过,是昌、焕、云三州百姓的母亲河。此外,河水流动之声昼夜叮咚不绝,听起来甚是悦耳,故因此而得名:九音。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烁着万点金芒,远处白帆点点,似凫游在金波间的大水鸟,悠然往来。
“姐姐给哥哥擦鼻子,这般大的人还流鼻涕,羞,羞!”
河边有几个总角垂髫的男女小儿,正用手指不住地刮着脸蛋,嘲笑着正坐在堤岸边接受治疗的韩光。
“去!”
韩光没好气地喊了一句,只是鼻子被药捻塞住,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小孩子们听了越发开心,咯咯地嘻笑着围着他和宋月儿打趣。韩光故意板着脸,作势低头找石子,他们这才惊作鸟兽散,纷纷拎着竹马,扮着鬼脸,跑了开去。
跪坐在一旁的宋月儿忍不住抿嘴,不出声地一乐。其时韩光正好骂走孩童,扭头看去,四眼相着,那笑靥正完整落入自己的眼中。看得心中不由地一荡。
阳光其时正炽,晒得那如玉肌肤莹透,因刚才一路奔跑喘息方定,腮上犹凝新荔,加上这一抹巧笑嫣然,显得分外婉约可人。
宋月儿见他被打得鼻青眼肿,鼻孔中还塞着两支止血药捻,偏偏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禁不住扑哧一乐,想想不对。脸上又是一红。赶紧低下头来整理药箱。
韩光心旌摇曳。本想伸手去握佳人柔荑,想起来自己现在扮演的是正人君子的角色,不由喟然一声。将蠢蠢欲动的手按捺了下来。
可是,心呢?
有一阵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勇气与羞涩,在心头交战。终于――
“多谢小姐相救,韩光感激。”
“多谢公子相救,宋月儿没齿不忘。”
两个声音同时脱口而出,年轻男女楞了一下,越想越觉得有趣,笑意渐渐在脸上洋溢开来:
“哈哈,我可不是什么公子。看我这身破敝衣着,可有半分贵人的模样?”
“公子见笑了,月儿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只是个寻常医娘。”
“这样称呼起来好麻烦,我们不如以姓名相称吧?”
“……好。”
“月儿,什么叫医娘?”
见韩光温和亲切,宋月儿也放下心来,边将药捻重新用纸包起,边以平等身份的口吻说道:
“家父是杏园医馆的宋武医,以治疗跌打骨伤为生。我自幼在杏园长大,家母早亡,边随父亲学医闻诊,几年下来,医术仍然粗浅,但云歌中每有女子病患时,父亲便让我随行出诊,渐渐地就让我一个人去为人治病……这样我便成了个医娘。”
“原来是个女医生,了不起!”
宋月儿吃了一惊,脸又红了:
“韩大哥,月儿实在不敢当,月儿只想替别人祛除病痛,让更多的人得平安,让我的父母双亲在慈悲神前多积一点来世福荫。”
韩光深深望着她,眼前这位柔弱的女子美丽而善良,让他于爱慕中更多了一份敬重。他再开口:
“呃,月儿,我方便问你一句话么?”
“韩大哥请讲。”
她的语气中有一丝犹疑和不确定,不过,不是来自问话人,而是源于她隐隐猜到的,问题的本身。
“今天那个恶人想……对你很过分,这却是怎么回事?”
“……”
没有回答,宋月儿将药包放回药箱,又拿染了鼻血的白纱在河水中浣洗,一下,两下……
大滴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滑落在白纱中,伤心与河流一同滔滔逝向东。
韩光见她没反应,厚着脸皮凑到岸边,却见她蹲在那里默默流泪,吓得也蹲了下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问你啦,我向你道歉,月儿你别哭啊!”
“不,不是,我只是……哇!”
宋月儿摇头,放声大哭,心里隐约觉得面前的这位韩大哥,分明是个诚实可靠,可以依赖的人。泪水朦胧间,见他两眼痴痴望着自己,深情款款自不待言。那先前树林中的忠厚侠义,怒发冲冠只为红颜,如今河边的温柔体贴,已沉甸甸印在芳心里。
但这份依赖,她又如何消受得起?
母亲的遗愿还在耳边,父亲的华发犹在眼前,却只换来退婚两字,那个冤家……一纸冰冷的退婚书,与云庆冠那张可憎嘴脸相比,不知哪个于自己的创伤更重。
宋月儿哭得累了,停了,心下一片茫然,手中却没有停下。
她机械地动作着,洗净了白纱,再吃力拧了两下,挣扎着站起身,想将纱布放回药箱,却被波光映得眼前金星乱冒,顿感头晕目眩,心神消耗过巨之下,身形前后摇晃不稳,软软地向江中倒去。
“月儿!”
……
“月儿!”
精疲力竭的沈庆冠躺在自己的床上,喃喃自语,泪似已干涸。
门被推开,沈欢迈了进来,一如往常地淡然从容,他走到桌边。坐下,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这般模样,却是为何?”
“孩儿见过父亲……”
沈庆冠吃力地撑起身子,坐在床沿。垂泪道。
沈欢点头,又摇头:
“我知你一向稳重,能乱你心者必非小事。说罢,怎么回事?”
“孩儿不孝……”
沈庆冠六神无主,当下将小承王如何吩咐自己去为云家少主荐医,云庆冠如何打听宋月儿姿色,如何以两人名字相同为理由逼迫自己退婚,自己又如何挨了一顿毒打……全都一五一十地倾吐了出来。
“……此婚约仍母亲遗命,孩儿本想以命抗争,却熬不过打。只得违心在那退婚书上捺下了指印。求父亲恕我……”
沈庆冠说完。怯懦地低下了头。
沈欢听罢,一手在桌上点动,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
“呵呵,哈哈!”
“爹!”
沈庆冠见沈欢笑得欢畅,以为他气得糊涂,大惊失色,从床前站起,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孩儿错了!您别生气!”
沈欢桌子一拍:
“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爹爹!”
“是,父亲……”
“你个蠢才!还不知少千秀叫你去见那云庆冠的用意么?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
沈欢站起身,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只踱到窗前,侧耳听了一下房外。
小院无人,唯有春花寂寞。
沈欢转过身来,压得声音低低:
“你如何便不懂得:今天这一顿打,原是不用挨的么?”
沈庆冠楞住了,随即咬住下唇,再次叩首道:
“父亲,孩儿愚钝,不明白您说的意思。”
“唉。”
沈欢回头,看了看伏拜在地的沈庆冠,咂了下嘴:
“此次承王府与鹤荡山云家接洽,着少千秀全程陪同,云家在千秀的心目中,其重要性可想而见。那少主云庆冠生性浪荡,好色如命,少千秀又怎会不预先安排人打探得知?欲取之,必先予之,我若是少千秀,亦当投其所好。但若只是寻常姿色的女子,反惹其恼怒;若是烟花之地的女子,不足显诚意,两种都不可相送。只有――”
“只有……月儿?”
沈庆冠颤声道,下唇愈咬愈紧,一缕咸腥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又错!你怎地还将自己置身在局中?!给我做一个观局人!”
沈欢不满地看着他:
“名门贵媛,千金小姐,仍是少千秀结交云家少主的上上之选,但急切之间,岂可轻易得之?那个惯有焕州第一美人的花忆蝶,年前由少千秀设计使之落水,年后先由千秀亲自递书缓和太寒山花家情绪,又由少千秀摆设夜宴使其麻痹不觉。只等云家一来,便设圈套,先取之,使木成舟,再由承王府出面调停,更由云家向花家出面提亲,量花巍老儿纵有愤怒亦无计以对。唉,本来已逐步落入毂中,实在是送给云家少主的最佳人选。但是……”
但是小承王自己对她有了情意!
父子两人同时在心中说道。
沈欢咳了一声,错开这一句,继续说下去:
“所以,只得另图之。”
“孩儿,明白了……”
沈庆冠的下唇已咬出了血。
“本来另找一名千金也是容易,但内观焕州上下,不是与承王府素有往来的名门,不便陷害;其余多是姿色平庸之辈,即便有几个好的,譬如那风家三支的女儿,长习武道,却又怎能去动了她?所以思量少千秀,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宋医娘下手,以荐医为名,行荐美人之实。且正好一举两得,既为云庆冠解除病痛,又得偿了他的心愿。呵呵,高翼,此子心计过人,实在厉害得紧哪!”
“父亲,孩儿,孩儿心中好恨,枉我对那小承王一片忠诚,枉我为其笼络人心,甘愿随那骆麟为虎作伥,他却将我出卖……”
“住口!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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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伍章 、额间符
沈庆冠抖索着抬头,正对上沈欢的双目如炬:
“杏园驰名焕州内外,宋武医医术高卓,宋月儿相貌美丽,这都不错。可是,别忘了,他们是雍人!是低贱之人!我们沈家仍是雪族!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现虽居于承王府荫庇之下,他朝必将青云直上,成就一番事业!你母亲的遗命,不过是妇人间的玩笑成了真,我事先不知,事后不及劝阻,只能一直为此扼腕,叹息你的前途或将为此断送。幸得有今天一事,救你于水火,你当为此感激,为此心悦诚服,为此继续效忠长生山承王一脉。至于女人、钱财、名誉、地位……凡今日为人抢了去的,如有本事,明天皆可再抢回来!”
沈庆冠听着,不住点头,点着点着,已是泣不成声,举袖拭泪:
“爹爹说得,孩儿都懂,孩儿只是舍不得月儿……”
“还在哭甚?!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需知:势不到不为力也!”
沈欢见他悲伤无己,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发,语气放缓,带了些感情:
“若非是你的,便忘了她罢……”
“爹爹,孩儿心里难受……呜呜!……”
“痴儿啊……”
沈欢叹了口气,喃喃道。
眼中,第一次有了泪光。
……
韩光见宋月光要落入江中,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忙伸手,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宋月儿嘤咛一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韩光搂在怀中。顿时面红耳赤,羞急之下想要推拒,但嗅着强烈的男子气息,不知为何,却软软地浑身没了力气。
韩光以为她一时想不开,意图自寻短见,抱着她紧紧,口中犹在不住地埋怨:
“月儿,千万莫做傻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想想你爹该会有多伤心。再想想你娘若泉下有知。也会……”
“韩大哥……你,你放开我好么?”
宋月儿伏在他怀中,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所以说啊……咦?你说什么?啊!对不起!”
韩光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地将宋月儿身体扶正。当两具年轻的躯体分开时,两人不禁同时感到一阵失落。
韩光见宋月儿脸红得似个熟透了的苹果,手中扭着白纱,低头不语,当下也有些讪然:
我这个,不算是占便宜吧?
待找些话来打岔时,却发现她光洁的额头上影影绰绰,多了一些红色印记,只当是她为自己擦完鼻血,再抬手拭汗时不小心沾上的污渍。便有些尴尬地道:
“月儿,那个……你的额前似乎有些东西,可要将它擦掉?”
宋月儿正在芳心大乱间,闻声如遭雷击,抬起眼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韩光,自己却不觉已是面无人色。
这下韩光看得清楚,她的额前正中位置,不知何时绘上去几个细若蚊脚的红字,笔画清晰却偏生一个也不识得,更像是一道朱砂符文印在脸上。
“这是?”
韩光凑过去,想要再看清楚些,宋月儿以手捂额,尖叫道:
“不要过来!”
她的一张俏脸变得煞白,显得既是紧张愤怒,又是害怕张皇,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
韩光虽不明白她为何变了模样,但见她颤抖着嘴唇,泪珠不停地大滴涌出眼眶,心中痛惜,柔声劝道:
“月儿,出了什么事?不要怕,我会帮你。”
“那个负心人……他,他已将我忘记,这却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韩光再三劝慰之下,从宋月儿的片言只语中,终于明白了个大概。原来百年以来,天启统治下的雍族遗民,也被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很多源于古雪国的习俗,包括信仰多神祗的传统宗教――长生教。其中象征男女结合,铸造姻缘虹桥的姻缘神更是在民间普及。当婴儿降生时,父母会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去庙宇中祈福,萨满会用阴阳圣水洒在婴儿额间,并赐予姻缘名字,化作符文在额上闪现一次,随即消失不见。此名只有自己父母知道,并在长大成人后告知,待日后缘定三生时,男女互相交换姻缘名字,牢记在心,由此得到姻缘神的祝福。如果有一方负心背叛了对方,那姻缘名字将会再次在被抛弃者的额头出现,三年之内不退。这段时间之内,无法再次嫁娶。
这就是所谓的心心相印吧?
宛若魔法。韩光被这种神秘古老的仪式深深吸引住,想了想问道:
“你的未婚夫从心上将你的名字抹去,所以你的姻缘名字才会再现,那如你也忘记了他,他的额上必定也会出现他自己的符文吧?”
“是,不过他是雪族人,所以符文应该是黑色,我是雍人,符文呈红色。”
宋月儿冷静了些,不再哭泣,只是抚着额头,呆呆着注视着滚滚河面。韩光怕她再有什么意外,故意上前也去看那一涛碧波,却把她拦在了自己的背后,同时不经意地问:
“那三年之内,你是否无法出门行医?”
宋月儿何尝不知他站在自己面前的用意,望着他宽厚的背,不觉已是痴了:
“额间带符者,乃是不祥之人,这样的人便是去街市买菜沽肉,也恐会被人耻笑,所以都用帕子牢牢扎起头顶,生怕被人发现。我是雍人女儿,不可留贵族小姐的齐额发,又是医娘,当梳背头杏髻,所以未来,便只能待在家里……”
想不到天启的律法森严,连下等公民的发型都要求得清清楚楚,韩光听得一阵头大。他转过身来。看宋月儿一番的楚楚可怜模样,心中极是不忍,此时堤岸上一阵风起,吹得她裙裾飘摇。既似有不胜之感,又将随风而去。
擦!这样的好女孩,谁放弃谁是傻瓜!
风动,心也动了。
他豪气顿生,注视着她,一字一顿:
“月儿,你看我如何?”
宋月儿飞快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炯炯眼神,苍白的脸顿时浮现出一丝红晕,赶紧垂下头去:
“韩大哥……是个好人……”
“你若不嫌弃。我韩光娶你!”
宋月儿心慌意乱。摇首道:
“不。韩大哥,你是秀才,自有前程无量……”
“你听我说!”
韩光打断她。沉痛地说道:
“我娘才过世不久,临终之前,她并未告诉我,我的姻缘名字是什么。所以,我没有办法,依照天启习俗,和你交换姻缘名字。”
“韩大哥,我……”
“且记得,你心上不需有我,我心中有你便足够。我不是薄情无幸之人。你的名字,我会牢牢记在心里。”
“韩大哥,为了月儿这个不祥之人,你又何苦……”
宋月儿听了感动,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我于诗会后当赴春闱,如果有幸高中,管它什么脑门有字没字,大红花轿抬你过门便是!待三年之后额间符自行解去,看谁还敢说三道四!如果未能及第……”
韩光停了一下,再次开口,加重了语气:
“如果不中,由你自决:跟着我吃苦受累,但必不让你心底委屈;或是三年后符退之时,再择个如意郎君,我韩光作为一个大哥,也衷心祝福于你!”
“傻大哥!”
宋月儿突然破涕为笑,如春花般娇艳,却把韩光看得一呆:
“呃,怎么?我又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么?”
宋月儿鼓足勇气上前,踮起小脚,揽下他的脖颈,丁香微吐,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出两个字。
“啊?!”
韩光身体一震,魂飞九天之外: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宋月儿后退一步,脸上似哭,又似在笑:
“傻大哥!被人忘却的人,本是伤心之人,所以无人会再去关护。但这姻缘名字,只要有人愿意重记在心,额前的符文,亦可再次消退不见。如今……如今人家已把名字给了你,你,你可愿记在心上?”
韩光魂不守舍,呆呆地念叨着刚才从她口中说出的,属于自己前世的名字:
“天――佑――”
看着她额头红符,仿佛有了生命,开始游动、幻化,散成一丝丝红线,渐渐变浅,最终消失似没入洁白的肤下,全然消失,不见踪迹。
“你……”
“怎么?”
“你的额间符,不见了?”
……
“贱人!”
沈庆冠狠狠将铜镜摔在地下,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他的额头上,同样显现出一道黑符,远观有如一团阴郁的乌云。
“那云家狗贼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敢这么快就变了心!”
他把桌上的药酒、药散全部拂落,袖上染满黑红黄白各色污渍,洇开好大一摊,却因气恼难平,而浑若不觉。
为什么?为什么!
我忘记你,乃是情非得已。
你忘记我,才是见异思迁!
幼时,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如今响亮在耳边:
“记着!当你负人时,不需有任何愧对之心。宛若彼时,天下人都曾经负了你!”
他站立屋中,仰天太息:
父亲,您说的对……
天下人负我,我又何忍不负天下!
这时,门外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
“沈公子,相烦出门时,帮我再捎支簪子可好?”
沈庆冠回头,目光寒冷如冰,嘴角带着无情的笑,口中却温柔道:
“好啊,不过,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公子莫逗奴婢,咯咯。”
“我们两个,交换一下姻缘名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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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陆章 、破履王爷
正当止住了鼻血的韩光送那已经情根深种的宋月儿回家时,正当捂着额间黑符的沈庆冠花言巧语地骗那春心萌动的外院丫鬟缔结鸳盟时,正当客栈里的云实手忙脚乱地指挥云忠与另两名长随四下里为云庆冠寻觅医生时,轻松摆脱纠缠的太寒山家将花巍,一路缀在马车后面,看着它在花府门口停下,这才松了口气,自去换衣不提。
南市八里坊,任凭郝小凤百般劝说,震九霄终是觉得不便留在她的家里。
年轻寡妇带着幼弟艰苦度日,已是十分可怜,若屋内再住进一个大男人,岂不被街坊四邻嚼碎舌根?即使她长得再像某位已杳故人,道义与良心,都不允许自己那样做。震九霄告一声得罪,请郝小凤出门避让,自己起床穿衣。
这震大勇,真不知是如何想的。
他手中提着一只鞋,却没有穿上,只坐在床边发楞。
莫非?!
正在这时,郝小凤在敲门:
“震大哥可方便?有客过来找你。”
她的话音未落,又响起一声若洪钟嘹亮:
“震大哥!我们看你来了!”
门被推开,几个大汉提着酒壶和麻绳串起的一块块生肉,如打家劫舍一般,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个个都是相貌粗豪,浑身沾着洗不净的油腻与血腥,震九霄匆匆蹬上鞋,站起拱手:
“各位好汉,我……”
却好似因伤后乏力。头晕目眩之下,身体却是一歪,那些大汉要紧过去相扶:
“震大哥!何需这般客气?莫不是看不起我等?!你且先躺好!”
说罢一通手忙脚乱,将他刚穿好的鞋又脱了去。再把他重新放平在床上,粗手还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薄被。
震九霄哭笑不得,但见这帮汉子鲁莽,却都是性情中人,照顾自己乃是出自一片真诚,心下倒也有几分感动,知道他们不拘礼节,便笑了笑,微闭起双目:
“敢问各位一句:此处,可方便说话?”
那些汉子们互视一眼。知道他此言必有深意。那为首的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拱手道:
“震大哥,此处方圆五里内,尽是我们南市的人。有话请但讲无妨,此间若有一个字为人传了出去,我东魁切了自己脑袋给你赔罪!”
“好!”
震九霄猛地睁眼,倚起身靠着床头,拱拱手道:
“既蒙好汉们抬举,在下也不敢自隐家门:前雍雷霆王之末裔,大衍震氏第三十七代不肖男,震九霄,见过各位兄弟!”
大汉们闻之狂喜,纷纷抱拳过顶。向着震九霄施以前朝古礼:
“潜龙争天!曙灭星辉!大衍再起!四海同归!我等叩见王驾千岁!”
呼啦一下,大汉们高抱双拳,齐刷刷单膝跪倒,震得屋内一声闷雷般的响。
“使不得!”
震九霄见目的达到,正要伸手去扶,却见郝小凤推门走了进来,见状吓得呆立当地,作声不得。她的弟弟冷小虎跟在后面,手中犹捧着空碗,不住伸舌舔着碗边。
“姐姐,你今晚再烧肉来给大哥吃可好?”
“噤声!”
郝小凤急忙捂住冷小虎的嘴,已是不及,跪在地上的众人回头,向他们怒目而视:
“女人和孩子出去!”
东魁恨声道,看着郝小凤慌张拖着弟弟退出,再将门关紧后,才转头对震九霄道:
“千岁恕罪!妇孺不懂事,实在可恼!”
“无妨,只是有一样。”
震九霄摆摆手笑了起来:
“东魁兄弟,还有各位兄弟,千万莫叫我什么千岁可好?你们可曾见过穿着露趾破鞋的王爷?呶,就是你膝盖下面压着的那一只左脚的。”
众人听了,先是一声“喏”,然后站起,想想有趣,都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千岁,不,震大哥你太有意思啦!”
“咳咳!破鞋王爷!唉呀,真笑死我老朱也!”
“哈哈哈!”
震九霄坐在床上,仰天长笑,笑得比所有人都欢畅,一直笑出了眼泪。
……
“哦?那云庆冠的伤,却是难愈了么?”
小承王坐在承王府花厅,听着手下长随的报告,皱眉看着窗外的一枝残花。
“是,那臀伤倒还好――”
长随说着也感到忍俊不禁,但仍死命地暗中掐自己的大腿以控制笑意,同时继续道:
“但那下颌,因掉了三次,却实在是棘手。云家随从中有一人唤云忠的,精通外门擒拿骨技,第一次的正骨,便是由他为云家少主接上去的。但他对我说:面骨再续,本是极难,他家主人下颌处的软骨,在快活楼时为人所害时,便已有撕裂的迹象,他全力施为之下方再接好。谁知不到盏茶时刻,又自己脱落下来,他也不敢再作手术,只能找我们求医。”
“我不是给他们荐了医生?还是个医娘。”
小承王不悦地答道,看窗外风起,枝上春花散作点点红瓣,纷扬飘落。
“是,云忠还说:那个医娘并非完全接好,许是医术不见得高明,又或许是――”
“是什么?说。”
“或许是云家少主在人家手术时行为不矩,那医娘暗恼,动了些手脚。”
“自作孽不可活!”
小承王拍案而起,气不打一处来:
真正蠢物!
给你医生是治病的,给你女人是享受的,孰轻孰重?岂可混为一谈?
为了那个浪荡儿,自己不惜拆了忠仆沈庆冠的姻缘桥。
毁了别人婚约也就罢了,但是对沈庆冠下毒手又有何必要?打狗也需要看主人的脸面。本来生米作成熟饭。让承王府出面出声,安抚沈庆冠即可,偏要样样自己来。结果到头来一无所成,病没医好。还让那女人给跑了,难不成还要我给你再捉回来?!
朽木难成大器!
那长随吓得躬着腰不敢作声,却听到少千秀冷冷道:
“我父亲现在何处?”
“千秀今日去了金山,明日将动身往岫州,拜访续王。”
今晚当与他商量一下,对云家方面的事宜了。小承王高翼心想,又问:
“嗯,其他还有何事?”
“云家那边,那个叫云实的长随说:希望承王府能够查访证实,并捉拿两次暗害少主的刺客。以免两家因此起了甚么嫌隙……”
“还用查什么?!”
高翼又一拍桌子。吓得长随脖子缩起:
“分明两次都是太寒山干的!我家又无血奴这等人物。拿什么去破那柄利剑?!而且现在是两柄利剑!”
远交近攻,是承王的策略,但当是强者主攻时。才应持有的态势。现在远处盟友不可能驰援这里,近处的敌人反而强横起来,承王府唯有皆避锋芒,免致火烧上门前。
父亲,在这光景,你还有心情到千里之外,去找那个软柿子续王叔,你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也是,居然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样,不好……
小承王深吸一口气。长生大道暗运一息,心情平复了些,看些长随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屑道:
“你且下去罢。”
“是,那云家那边的回复――”
“告诉他们:我们找不到医生,也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人!”
小承王高翼恨声道,心中却在喟叹:
能把我逼到这个田地,花巍,你好狠!
花忆蝶,你更狠……
……
“啊啾!”
花忆蝶揉揉小鼻子,安慰面前的竹儿道:
“我没事,你接着说。”
“是小姐,青衣楼昨天又在快活楼演了一场,得银约百两,后天便是《飞天》三场演完,估计共可得三百两。后面的日子里徐姐姐打算每天演出,按以往情况,一场约有十两,总共约在三百七十两上下……”
“那离一千两还差得远哪!”
花忆蝶伏在桌上,无力地用小拳头捶着桌面,欲哭无泪。
自己实在是冲动啊!
当初彩衣楼主肖凤仙划下道来:只要青衣楼半个月内,上缴一百两银子,便可免除全体挂牌下海的噩运。但自己偏偏热血沸腾,想要玩什么绝杀,一口气将价码提高十倍,要用千两银的天价,逼肖凤仙让位给青衣楼主徐晚晴。
结果现在看看,自己的想法有够天真,明显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
从田庄风波中得到的对于民生和社会物价水平的认识,全部都忘掉九霄云外去也。
看来只好去厚着脸皮去找表哥们伸手借钱了。那人妖大表哥月重楼倒还好说,关键是二表哥风驰……
每次看他望自己深情款款的样子就汗毛凛凛:
哥,表错情了呀!
我其实是个男人来的!
正将下巴枕在手上,趴在桌上胡思乱想时,竹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囊,放在花忆蝶脑袋边,与桌面轻碰,发出当的一声。
“这是什么?”
花忆蝶愁眉苦脸地抬起头,顿时恍然:
“竹儿快拿回去,你家小姐再穷,也不能动你的体己钱!”
“小姐,竹儿只想为昔日的姐妹们尽一点心意,而且这里面不止是竹儿的,也有兰儿、梅儿她们……”
花忆蝶眼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竹儿吓得连忙找手帕:
“小姐您别哭哇!”
“竹儿,我是不是很没用?”
“小姐,您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
竹儿坚定不移地肯定道,花忆蝶却瞬间泪作倾盆:
“哇!为毛我听了这句话更伤心捏?!”
ps:
思前想后,题目还是决定换成现在这样的哦,因为按文章中的说法,实在有点难听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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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柒章 、卑贱,只因爱情!
黄昏时分,震九霄随着四海众人来到南市坊间一处最大的酒楼:醉客居。
虽说比起云歌第一的快活楼来,无论是门面大小,还是内饰摆设,都要差上好大一截,但胜在价格实惠,因此仍然是生意极好。从门外看去,里面宾客满座,甫一迈进门槛,便有蒸腾的酒香肉香脂粉香扑面而来。
厅堂中满满当当,摆开足有二十席之多。众食客正吃喝得淋漓,酒酣耳热之下,有的只顾推杯换盏;有的挽起一只袖子,吆五喝六地划拳斗酒;还有的意不在酒,却佯装半醉,只顾搂着廉价的粉头调笑取乐。本来十分热闹,但一见这帮杀神进来,顿时噤若寒蝉,抱了杯子放下袖子,伸向女人怀里的那只不安分的手,也老老实实地缩了回来。
店小二眼尖,白毛巾往肩上一担,要紧过来招呼。
“魁爷您来得正巧,楼上的老位置还为您留着哩!几位楼上请!”
显是意在讨好于东魁,示意其人乃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
东魁对此却毫不在意,只吸了吸鼻子,闻了闻四溢的酒香,畅快道:
“千……大哥!近来我兄弟们手头却紧些,便请你在此随意吃上几杯,待改天收了风,囊中宽裕了,定领你去寻些好去处,大家一起乐上一回!”
说着,故意瞥着那装作不胜娇羞状的窑姐儿,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震九霄何尝不知他口中的“收风”便是指向南市各档铺店家收取保护金,当下也爽朗笑道:
“一则已甚。何敢再劳兄弟破费?九霄虽是个穷汉,搜肠刮肚倒也还有几文,下次当由我作东,请兄弟们同去吃喝玩耍!”
众人见他豪迈慷慨。心中更是喜欢,一路谈笑着上楼,来到雅座中按下座次,震九霄却不过众人推举,便拱手道声得罪,坐在了首席。东魁待各人坐定,拍着桌子喊:
“店家!好酒好肉只管上来!”
“东三哥真是说笑了,这好酒倒还罢了,我几个俱是杀生卖肉的,见过的猪只怕比见过的人还多。难道却分辨不出好肉劣肉来?哈哈。震大哥你说是也不……”
坐陪在最下首的一个外号大嘴的圆脸汉子打趣着东魁。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却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去。他感觉自己脖颈处凉嗖嗖,又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极为异样。禁不住低头去看,只见不知何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已横在自己的咽喉。
众人大惊失色,彼此看去,自己身后都站着一个持刀人,或抵喉头,或顶后背,俱都被止住,不敢稍动。
东魁猝不及防,也被两个人以刀交叉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心中大惊。再看那些刀客全部认识,个个是杀生档上的四海徒众,却都横眉冷对,任刀下众兄弟们或骂或央求,全都不发一言。不禁开始着急:
“喂,你几个究竟是怎么回事?震大哥在此,休得无礼,还不快把刀收了起来?!”
唯一还属自由,无人持刀相向的,只余下震九霄,他目光闪烁似在飞快思索着什么,面上地显是惊怒非常,口中不住地道:
“你们,你们是谁?可敢报上字号来?!”
没有回答,只从雅座中摆放的山水屏风后,走出一个高瘦的男子,不望而可知,正是南市提刀,震大勇。
“悍家!”
东魁等人见了他都异口同声地喊冤:
“你怎地带着他们藏在这里,对着我等拔起了刀子?我们如有做事懈怠,请悍家明言,受罚受刑,决不闪躲。如今却是怎么回事?没得坏了兄弟们的义气!”
震大勇呵呵冷笑,却不开口,只将眼不住地打量震九霄。震九霄心头雪亮,却故作讶然地道:
“咦?大哥是你?这是为――”
震大勇戟指打断了他的话,怒喝一声,直震得屋梁簌簌落下灰尘,落在席上杯盏之间:
“好个贼子!大胆诳我!还想欺瞒四海到何时?!”
……
人说爱情容易让人变得愚蠢,这话一点不假。
韩光送宋月儿回家,一路上似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从童年被定下娃娃亲,一直讲到前年母亲辞世;一个从自己大病一场险些被人钉进棺材,一直讲到自己参加诗会为止。两颗年轻的心彼此交流,彼此安慰,忘了路程的远近,也忘了腹中空空如也。虽然夕阳投下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但他们的心,却已相依相偎,仿佛厮守过了无数个日落月升。
等到后来,已是没有话可说,只是默默且行间的一脉眼神,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爱情,缘来如此,妙不可言。
从城北到城东,怕不下十里路,宋月儿的家,也就是云歌赫赫有名的杏园,已是在望。
韩光停下,龇牙咧嘴地捶腿。宋月儿见了,抿嘴一乐:
“大哥可是腿脚酸软了?”
自两人单方面交换姻缘名字后,月儿便略去他的姓氏,只以“大哥”相称,显得更亲近些。
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自己走不动路,韩光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硬着头皮充好汉:
“呵呵没事,只是左腿有点麻……”
月儿笑着自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到他手里:
“这是千里散,有活筋祛疲之效,你回家后用热水一桶,冲了泡脚,睡一觉自然便会大好。”
古代中医就是神奇,韩光正待婉拒,却灵光一现:
这个,当有更好的用途才是……
于是却之不恭,厚着脸皮又多要了两包,小心地收在怀中。
不知为何。宋月儿的神色有些黯然:
“大哥,那,月儿回家了,你也要一路小心。”
韩光应了一声。看了看街两边,都是些店铺商家,售卖些熟食衣杂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却没头没脑地问道:
“月儿,知道附近哪里有澡堂子么?”
你还有心思去泡澡?
宋月儿怏怏地指了个方向,韩光面色一喜,浅躬搭手道:
“那好,再会再会,呃。我会来看你的。”
听了他的话。宋月儿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再抬头时,他已边挥手,边大步流星地向澡堂方向去得远了。
你会来看我――吗?
宋月儿怔忡站立在杏园前。芳心如被取走千里散的药箱,空荡荡地。
……
晚饭前时分,正值澡堂生意有些清淡时,一汪大池已经历过了早池的辉煌,现已浑浊起来。一个老伙计正在吃力地抬大桶倒入热水,再取木棒将新旧水搅得均匀,已备晚池到来之后,客人们的陆续光临。
蒸气顿时四散,浴室内一片氤氲,呼吸间仿佛连肺都浸润在水里。韩光光着屁股。腰缠一块棉布巾,羞答答走进来,不甚自信地朝老伙计打了个招呼:
“大叔。”
“小伙,这么早过来泡澡?是要洗得干干净净去会相好么?”
老伙计老不正经地抬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半副空洞的牙床。
特么的,居然被你猜中了!
韩光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一下:
“大叔,想不想赚笔小钱?”
“赚钱?”
老不正经的脸上皱纹洇开了花,他一本正经地道:
“说来听听?”
……
韩光鬼鬼祟祟地蹲在大池边的一角,身前有一张小凳,一个木桶,一个木勺,这些都是工具。他不时地抬头,扫视着池边池中来往的白花花身影,似在期待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个缺了门牙的澡堂老伙计领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过来:
“就是这里了。”
“你会泡脚?这泡脚在大池子里不就可以,却来你这小桶里泡个什么?”
那男人不屑地道,韩光忍气吞声,堆起笑脸:
“泡脚之后,还有捏脚,泡脚的药材乃是祖传配方,千挑万选的好药,捏脚的手法乃是不传之秘,您身上何处有隐疾,我捏便知……”
“好了好了,反正十文钱而已,我便试上一回。”
大肚男子说着便坐了下来,韩光打了桶池水,又将药散偷偷撒了一些在勺中,入桶一搅,卑微地伸出两手:
“请吧。”
……
真累,不过,快结束了。
韩光拭着满头的汗,估算了一下时间,再过一刻就走吧,不然连晚市的店铺都要关门了。
这时,又有一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
“朋友,听说你会泡脚,还会捏脚?”
“是的大叔,泡脚的药材乃是祖传配方,……”
韩光机械地重复着,抬头看来人,却是一怔。
那人花白头发,相貌端正而慈祥,虽是第一次见到他,不知为何,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的感觉。
奇怪……
韩光边工作边思索着,自己是否是在哪里曾遇到过他而不自知。
那人微闭着眼,感受着韩光的手法:
“唔,手法倒好,不过这药,不是你家祖传的罢?”
“啊?!”
韩光起先没反应过来,继而吓了一跳:
“大叔,这个真的是我……”
“好好,没有关系。”
他和善地一笑: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继续便是。”
……
终于,结束了。
韩光拖着快要散了架的身子,向依然响着灯的店铺走去。
……
“爹,你怎么才回来?”
宋月儿打开杏园店门,讶异地问道。
“哦,我今天在外多跑了几家,有点乏了,便去泡个澡。”
泡澡……宋月儿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快:
“爹,我为你装饭。”
“好。”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不急不徐,一下,又是一下。
是急症么?听声音不像。
父女俩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门再次打开,韩光提着两盒礼物,疲惫而苍白的脸上带着笑:
“不才云歌韩光,特来向宋家小姐提亲。”
大哥!
宋月儿用力地捂紧自己的嘴,珠泪如串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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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捌章 、雪火
ps:
惭愧,第一次断更……和编辑大大请了假,争取今天补齐章节,这一章是补昨天的……
醉客居二楼的一间雅座里,一伙人彼此起了冲突,店小二满脸堆笑地抱着坛子推门想进来,见状吐了吐舌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似这等动刀动枪的场面,在南市厮混多年的他,早已见怪不怪。四海那帮成日价打打杀杀的豪客,岂是好相与的?刀头无眼,江湖更无情,识机早早避开去,才是道理。
震大勇听到门口声音,却不回头,只瞪着震九霄道:
“你是哪里来的可疑人?大衍八姓本已稀少,便是在云歌城中,百人里亦难觅得一人。天启奴律写得明白:凡有发现民间冠此八姓,且散居山野者,无论男女老幼,皆就地捕拿。你突然出现,口口声声自称震姓血裔,我多方打听,却全然查不出你的来历。莫不是你是哪里派来的探子,妄想冒充大衍之后,混入我四海,图谋不规么?!”
听了这话,围桌而立的四海徒众个个向着震九霄怒目而视,就连坐在那里,脖子上架着刀的东魁等人,也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那名唤大嘴的汉子愁眉苦脸地道:
“悍家,你若疑他,只管绳捆索绑将来问话便是,我等仍是四海杀生的好兄弟,何苦将我们也视作寇仇一般?”
“住口!无我号令,暗聚私会。还结交的是一样身份不明的外人,教我如何信得过你们?!”
大嘴听了喊一声苦,忙不迭地叫起屈来:
“冤枉哪悍家!今日收档早些,本随几个兄弟收拾些好肉。一同来与东魁哥沽些酒吃,实在是未敢暗自聚会。至于与这人同席共饮,不过是东魁哥对我们说起,前日从十方街火场中救得一条好汉,仍是大衍震姓。我们好奇,前来拜访罢了。东魁哥,你说是也不是?”
大嘴的这番话虽是意在为东魁等一干人开脱,但听来既无骨气又无义气,东魁心中老大不快,只哼了一声。却未答话。
震大勇斜睨一眼东魁。只冷笑道:
“呵呵。你刘阔果然好一张大嘴,将尔等洗得一干二净,我先不与你们计较。倒是你――”
他手一指震九霄:
“却怎么说?!”
震九霄苦笑一声,坦然正对着震大勇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
“大哥,我真的是震氏遗族不假,若有虚言,管教雷霆之怒加身,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听他发的誓言甚毒,不少人信了几分,望着他的眼神,不由得缓了几分。震大勇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东魁被两把刀架颈,动弹不得,只斜视着震九霄道:
“震大哥,非是我等不信你,只是悍家说的也确有几分道理。若今天你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世清白,恐怕……”
他的后半句话未说下去,但意思谁都再清楚不过。震大勇见他对震九霄倒颇有些信任袒护之意,心中愈加愠怒,却不好明言,只得悻悻道:
“敢发下这等必验的雍族爻誓,倒也算你有种。若你不是有泼天的大胆,想必也是真的震氏后人不假。不过我仍不信你的来历,天下之大,岂有一个自由的八姓野人(注:此处的野人是指居住在山野的化外之人,与国人相对)?!”
震九霄叹了口气,点点头道:
“莫怪大哥猜疑,我的身世原也应该对各位讲个明白:记得尚在年幼时,我那一支族人便潜隐在山林大泽中,靠着野谷野菜、塘鱼鸟雀等艰难度日。我们不敢开垦,不敢搭建村屋,生怕有那邻近村落中的巡山人或是樵夫发现人迹,报官领赏。每至秋去冬至,猎人趁着山中动物肥美,来林中设陷阱、张罗网捕獐捉雀时,便是我们最难熬的日子。我们只能躲在山坳石洞中不出去,无法生火,便接些雨水,嚼些生米干肉充饥……”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当下人人专注,个个倾听。由于所言尽是遗族中那一些特殊人群的辛酸往事,虽不是亲自经历,却仍感同身受,想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过往,这一班大汉们中有不少人开始唏嘘起来。
举向同胞的手中刀,不知何时起,渐渐放下。
……
“韩大哥……这是我杏园的宁静茶,请用……”
宋月儿小脸涨得像块大红布,当着父亲的面,作贼似地放下茶杯,就匆匆逃了开去,像只受了惊的小鸟。
杏园的武医宋远祥,拈须看了一眼女儿,微笑着没说话,只在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仿佛猜到了什么。韩光知道隐瞒终不是办法,于是一五一十,握着茶杯,将事情的起源经过,全部说了一遍,最后正色道:
“宋先生,韩光是一介穷书生,但对令爱,我――”
“静奴,你在泉下,可曾听到么?看这样,如何?这都是命……”
宋远祥闭目对着亡妻喃喃自语,末了仰首向天,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韩光紧张地望着那一头的花白,大气也不敢喘上少许,宛如小时候考试,得了个不好的分数,忐忑地面对地举着成绩单的父母亲一样。
半晌,宋远祥睁开眼来,眼底有一抹挥不去的疲惫,却仍慈祥地笑了一下:
“小老儿腹中有些饥饿,莫如一起用个便饭罢。何如?……光儿?”
“多谢……伯父!”
……
震九霄说着说着,渐已出神,目之所及中不再有刀光与杀气,却将眼光随回忆投向那一段苦难的岁月:
“……记得那一年,冬至来得分外早,我们尚未来得及打些肉食储存,便听到漫山遍野的犬吠声。我父亲乃是族人首领,领着族人一起躲入附近的一个洞中,等待猎人自行离去。谁知第二天,竟落起雪来,越下越大,连续十天,将上山的路尽皆堵塞。猎人们自然离开不得,便在谷中安营扎寨。这一来不打紧,我们这里却是洞中米粮用尽,老弱妇孺们在饥寒交迫下,不少人已是有气无力,有几个更是发起热来。我父亲眼看走投无路,也无所为,就要是全族尽丧的下场,便召集所有族人,兵行险着,夜里潜出洞来,打算举一把火,烧了那临时搭就的猎人营寨。”
“烧得好!”
东魁听到激昂处,也不管项上刀锋沁人,侧头向着震九霄挑起拇指,高喝了声采。
死亦快哉!男儿当如是!
有几人也应声附和道好,其余众人都是机灵些的,虽然也都在心中暗赞不已,却见震大勇面色阴晴不定,实在难以揣测他的心意,便还是不作一声。
只在眼中,对震九霄多了几分认同。
“谁知猎人多有老手,营寨外围皆有防狼群夜袭的陷阱机关。我族人一时无算,不慎触动了埋伏,脚下顿时洞开,坑不大,也不甚深,却倒插着森森的尖桩铁刺……”
“呀!”
有人失声惊呼,随即捂上了嘴。震九霄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转为高亢与悲愤:
“我当时尚幼,不过十岁,还记得那人的名字叫承瑞,年已逾五旬,因在族中排行不高,我们都戏称他叫小瑞叔。当时他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只有重物沉甸甸落地的声音。我们未敢举火,摸黑急忙涌到陷阱边想要救人,借着月光,只见他浑身是血,胸前遍是铁刺尖,竟是被活活串在了尖桩上……”
震九霄顿了一下,似是说不下去,众人齐齐地望着他,心都悬在半处,激烈地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只是多了几分哀伤:
“我见他咬紧牙关,不作一声,只是努力向营寨方向无力挥着胳臂,叫我们快些动手。鲜血一股一股,从他的口鼻中喷出,不多时,就没了气息……小瑞叔,他是为了我们不被发现,才忍痛不呼救的,他,他是活活痛死的……”
震九霄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好汉子!”
东魁又是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这次,更多的人附和着点头。连震大勇,也不由自主地,却是不为人知地微微动了一下下颌。
震九霄看在眼中,举袖拭眼,忍悲继续道:
“我们未敢逗留,继续突进,但毕竟小瑞叔当时发出的声音在雪夜里听起来甚响,惊动了守夜人,顿时便有响箭声起。我父亲见势不妙,按事先计划,人马分为两路,一路迎上接敌,一路举火烧屋,意在将敌人尽数烧死在营中。”
好计策!不过……
这下东魁没再拍桌子,却呆呆坐在那里思索着什么。震九霄忍着更大的悲痛,沉声道:
“近身肉搏本是我族强项,只是一来多日无甚么食物果腹,那些叔伯兄长们体力不支;二来对方皆是猎刀,间有猎矢不时射出,我们老人幼儿们举着火把,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举着石块木棍,每进一步,就倒下几人,到后来,只有三五人犹在苦斗,一边纠缠,一边犹在高喊:‘放火!放火!’……”
“……那,后来呢?”
这次,居然是震大勇开的口,声音中有一丝嘶哑。
“……我们赢了,却失去了全部青壮,只剩下居后指挥全队的我父亲。那最后的几人,也纷纷抱着敌人,滚进了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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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玖章 、两个王
ps:
此乃本日之任务,大功告成,哦耶!^^
“……好!很好!”
过了良久,震大勇喃喃道,他的眼中,也有火光在跳动。
宛如那一夜,南市小酒馆中那一团熊熊不灭的火焰。
“……为何你们不出山林,来城中寻一份生计?便如,我们这般?”
大嘴怯怯地问,果不其然,换来了包括震大勇在内的所有人鄙视的目光。
震九霄泪痕犹在,骄傲地抬头挺胸道:
“大衍男儿,宁死不奴!”
满座寂然。
众人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半晌,震大勇开口:
“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全然相信你,焉知你不是为官府收买的雍族奸细?”
这厮好细心计!
震九霄虽沉浸在追忆往事的悲痛中,听了心中仍是一凛。
“悍家!我东魁愿以性命担保,这位震九霄震大哥,不是奸细!”
东魁再按捺不住,举臂格开那两柄早变得软弱无力的短刀,站起身铿然道。
众人的眼神也流露出同样的心意,只是依然惧于震大勇的威势,无人敢与东魁并肩。
震九霄缓缓站了起来,按东魁坐下:
“东魁兄弟的好意,九霄实是心领了。大哥的想法原也没有错,他为了众位兄弟的生计与安危,思量得多些,其实是对的。”
他向震大勇拱手,一口气道:
“大哥。我族自那一役后,元气大伤,不久便被缉奴司所发现,我父我母皆随族人全部死难。余下我一人被缉奴手生擒,因尚算长得好些,被烙了家印,发往圣峦六山家族为奴。我不甘就此束手听命,在路上寻得个机会,于深夜间杀了押奴人,逃了出来,从此隐姓埋名,流落四方,半乞半工。为得只是寻找同族。半年前。我在昌州听到有人说。云歌出了个新好汉,名唤震大勇的,当下便一路挣扎着赶来相会。”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震大勇虽竭力保持镇定,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丝喜色,也有一丝尴尬:
“那个,实不相瞒,众位兄弟都知道,我的这个震姓,却非是出自娘胎,而是龙,……是有贵人给我冠上去的。”
震九霄讶然。他走到震大勇身前仔细打量起来。此时,再无人有意思拦阻他,连震大勇都不例外。
震九霄上下看了半天,沉吟了一会儿,决然道:
“不会!你必是震家血裔,此事千真万确!”
什么?!
众人惊骇失色。
震大勇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呵呵,兄弟,你可要看真切了!”
两人双目相接,似有无声的话语在彼此交流。
震九霄也笑了:
“看得真切,不会有假,敢问大哥一句:你可记得令堂的尊姓?她可是姓甄?”
震大勇大大惊讶起来:
“咦?你怎地知道?”
“那便错不了!你母亲的先祖也是我震姓一支,为避灾劫,改姓为甄,大隐于市井之间。子当从父姓,但你身体里流有我们雷霆王一族的血,这,却是假不了的?”
“天!难道说我也竟然是?”
震大勇拉起不识相的大嘴,推过一边去,自己装模作样地跌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
“大哥,不用怀疑了,我虽然不知是那位贵人赐你震姓,但他的所为,必是极有深意。你既是大衍八姓,又有这许多好兄弟誓死相随,不如,便以雷霆王之名,放手大干一番罢!”
“这,这如何使得?!”
震大勇双手连摇:
“我们也有诸多兄弟在云歌西市,或在别处州郡安身,如我这般为首领主脑的,倒有几个是大衍八姓不错,但他们俱是系出旁支,并非是八王嫡亲所出,若将来你来我往,个个都称了王,岂不是乱了大衍的血脉?”
“哎!”
震九霄拖长声音表示不赞同,他拉过一把椅子,与震大勇执手相对,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起心来:
“我说大哥啊!令堂先祖确出王族嫡亲无疑,你现又已改姓归宗,便是雷霆王传人。我和你再认作嫡亲兄弟,哼哼,倒要看天下间有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跳出来指摘!”
“兄弟,我……”
“大哥!”
“我还是……”
“大哥!”
一时间相持不下,两人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大嘴终于看出了些端倪,上前拉拉震大勇的袖子:
“悍家……”
终于来个会讲话的了!
震九霄与震大勇对视一眼,均松了口气。震大勇故意没好气地道:
“怎么?没看见我与我家兄弟正说话么?有甚么事?快说!”
“那个,你便当了这个雷霆王罢……”
东魁狠狠剜了大嘴一眼,又扫视站坐着的众人一圈,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低头无语。
震大勇有史以来,第一次温和地正眼注视着大嘴,大嘴正感动得无以复加,听到震大勇道:
“……也罢,既然兄弟们都一力支持,为了大计,我也不好再过拜托。如此,且摆香案来!今天便由兄弟们作个见证,我与九霄行叙辈之礼!”
不一会儿,香案摆好,临时拖过来当司仪的大嘴心里想着曾经见过的婚丧嫁娶事,嘴里胡乱地学着道了几句半通不通的白话,宣布两人重为震氏兄弟。
“大哥!”
“二弟!”
一真一假两个称震的面对面扶臂而立,深情对望,看得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若不是有那香案子。外人见了莫非以为是有那调调儿?
震大勇才不管有人在想什么,拉着震九霄的手面对众人,瘦长脸上满是红光喜色:
“我雷霆王震大勇,在此钧令:凡我四海弟兄。当视我二弟震九霄如我一般,出入上下,任何人等不得怠慢,如有违者,当视点刀不出之叛逆,石锤阵,骨寸断!”
“喏!”
众人高抱双拳过顶,单膝跪下:
“潜龙争天!曙灭星辉!大衍再起!四海同归!我等叩见王驾千岁!”
一日之内,居然两次拜见两个雷霆王,至于第二个。哼哼……
东魁一边有气无力地随众人山呼。一边在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
他的这一切表情,一览无余,全部被冷眼旁观的震九霄收在眼中。
……
韩光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不早,再不回,城门便要关闭了。
好体贴的准老丈人,招呼自己住下。不过自己拒绝了。
表演的是正人君子来着,忍不住情到浓时,不小心越了矩,让未来阿爸撞见,终归是尴尬。
一字曰:忍啊忍。
回头望来路,夜色中也带着几分温柔。耳畔,还在甜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
“韩大哥。谢谢你……”
脸上还印着樱唇的余温呢,他摸了摸面颊,笑了起来:
这样,会不会有点快了?或者,呃,有点太慢……
不过这样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女孩,亲自己一下,已是鼓起自己全部的勇气了吧?
估计今晚,她要在被窝里脸红心跳整整一晚上了。
为了自己更进一步的回敬,呵呵。
韩光伸舌舔了舔唇,那里,有一丝丁香犹在。
……
一番酒酣耳热后,四海众人都相扶着去了。
今天多了一个王。严格说起来,是两个。
自己在席间推杯换盏地当将军认宰相,几圈下来,天启京官儿的职位已分配得一干两净。其实明天醒来,悍家依旧是那个悍家,屠夫照样是这一群屠夫。
每个人都在心里迷茫地这样想着,迷茫地回家入门,倒在或有枕边人,或是空荡荡的床上,任凭睡意随酒劲袭来,鼾声渐起。
明朝自有明朝事,谁去想那么多……
醉香居内,两个雷霆王犹在对坐相敬,脸上均是酡红的笑,眼中却无甚醉意。
“二弟。”
“大哥。”
“你为何要帮我?”
“小弟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我都明白,今天我脑袋上顶着的这个雷霆王冠冕,是被你戴上去的。”
“呵呵,大哥,小弟也有一事不明。”
“二弟请讲。”
“小弟的身世,大哥可真的有查探过?”
“呵呵,对不住二弟了,凡入我四海者,必当一探虚实,以防有官府差遣的细作,潜伏作叛。至于你,我当然是信得过的。”
“大哥,如此我也不相瞒,我确实是震氏后人,也确实有我族一事不假。但至于我们是否源自雷霆王嫡血……呵呵,这么多年,谁还能说得清?我杀了人,流浪江湖,疲敝不堪,只想找个地方落脚,吃口安稳茶饭,现如今有了你这座大靠山,我也就放心了。”
“哈哈,说得好!如此,你日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便是!”
“谢谢大哥抬举,大衍正统一事,还需要我为大哥四处奔走宣扬,小弟我也定会不遗余力!”
“多谢二弟,咱们干!”
“干!”
……
震大勇酒兴未艾,犹想唤粉头过来助兴,震九霄见势不妙,便推辞酒力不支,先行告退了。
等出得门时,外面一阵晚风清爽,他吐了一口浊气,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起来,连忙找了个墙角:
“哇!”
身后出现一条黑影,注视着正吐得昏天黑地的震九霄。
“震大哥!”
震九霄勉强抬头,一见是熟人,放下心来,抹了抹嘴问道。
“东魁兄弟?你怎么在这里?”
“我特意留在此地,只有话要与你说。”
“嗯,请讲无妨。”
“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雷霆王,任谁都可看得出,那个震大勇,内外都不是那块材料!”
“呵呵,兄弟呀,我喝多了,耳力不太好,明日你再与我细说一遍,可好?”
“震大哥,我还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东魁一拱手,眼中满是悲怒:
“你可知我们的前一位提刀,南市虎巽九朝巽悍家,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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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章 、云歌诗会:河间诗战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云歌诗会的赛诗决赛,辰时初刻开始,地点却改在城西的九音河畔,也就是上次的长生灯节,花忆蝶和一位尚不知名的帅哥表演双人跳水的地方。
在河之西岸,邻近放灯台约里许,由人工开凿运河,将其分出一条小小支流,蜿蜒向西南,去灌溉云歌城西那一片私人园林。园林的主人们非富即贵,等闲人不可接近。
河名为曲凫,河流路径宛转,不紧不徐,常有水鸟依水而居,或划波叼鱼,或立岸梳羽,或成群低翔,一派静美景色。
此刻,花忆蝶正在曲凫河的东南岸,着一袭浅翠裙,披着件牙色轻罗,看着一波碧水怔怔出神。
未来的青衣楼命运岌岌可危,大笔的银子尚不知可以从何处获得。即使这样,为了有机会能与当初随白光一起交错了时空的穿越者之一相遇,她还是决定抖擞精神,再度出征。
她在望风景,却不知自己也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那一蓬面纱下的远山秀水,不知看呆了多少少年,暗淡了多少少女。
火柴人柴老师偷偷地看了花忆蝶半天,才省过神来,掩饰地咳嗽一声,向着面前诸位复试者介绍今天的四位评判官。
依然是昨天的解诗组成员为主,拈花书院南院教授柴熹之,云歌城西少司牢彭斌,承王府别驾沈欢三人不变,只是那位来自军方的洪评判。却换成了之前登诗组的监考官,同样是司马卫的将领,千骑都尉孟不凡。
今天一大早,洪评判派了个小信兵过来告病:今天说什么也不来了。
理由是夫子们的话太多。听得昏昏欲睡。
私底下,那个信兵还给柴评判传了一句让他气得浑身发抖的话:
小娘都个个美得很,尤其那位花小姐。可惜只能看,不能碰……奶奶的!哪及喝花酒来的快活?
匹夫!禽兽!
小信兵非常尽忠职守,把话一字不漏地传达到位,柴评判实在听不下去,愤然将之逐出,开始替天下女人打抱不平起来:
女子之美在于目之欣赏,怎么到这等人口中,就成了肉体之欲?譬如。花小姐这等人物。怎能容你这般下流坯子亵渎?还想碰她?呃。如何碰?唉呀那个呵呵……呸呸!……实在是不堪,十分不堪!
一封向大司马崔石虎告状的信刚斟字酌句地写了三行,那个小信兵又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初试监考官孟大人。
其实孟不凡与那洪都尉私交甚好,这次顶替了孟不凡成为诗会评判官,洪都尉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再加上屯野军的兵个个都是天生厌文喜武,自己满耳听得都是之乎者也,煎熬一天下来,实在感到吃不消,刚遣信兵向那柴老儿去送口信托辞不去,孟都尉就来自己的营帐里串门子。结果聊了几句诗会方面的事,彼此发现,一个是对此大感无趣。一个却是渐入佳境,居然觉得管着那帮秀才小娘挺有意思。
于是洪都尉干脆顺水推舟,作个现成人情,荐孟都尉接替自己,也免得柴老头这边大做文章,以藐视斯文,有负公益为名,向大司马告上一状,那可是大大的划不来也。
于是孟监考终于心想事成,替上了洪评判的席位,成为四评判之一。
接下来,柴评判要求参赛者按性别站为两列,依次自我介绍,以达到切磋交流的目的。
列队?一干男女们犹站着发楞,孟评判早不耐烦起来,管他什么有辱斯文,走过去大声喝骂,拉来扯去,将一群文人当作大兵列阵般操练起来。一招非常管用,不多时,两排站得歪歪扭扭的队伍出现在眉毛拧成一个铁疙瘩的孟评判眼前。
首日初试者约二百八十人,按每五十人中决选出三名胜出者,总共有十五人参加今天的决赛。
参赛者男多女少,花忆蝶数了数,女子这边,加上自己总共只有五人,而对面的人――
咦?怎么只有九个?
难道说,那个第二穿越者,他没有到场?!
花忆蝶美目盼兮,挨个看过去,有的目不转睛地看自己,有的想看又不好意思,故作深沉地或抬眼望天或低头看地,还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是和自己一样缺觉,呵欠打个不住,实在看不过去。
唉,再次失之交臂啊!
轮到自己介绍了,花忆蝶实在被那批苍蝇般的眼神盯得心里烦躁,只是意兴阑珊地迈出一步,勉强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
“花忆蝶有礼。”
然后头一甩,趾高气扬地归队,心里暗贬道:
臭咸鱼烂蕃茄,看你妹呀!
这个妞美是美到了极致,却傲得不行,比起温婉可人的宋月儿,差得远了。
众男同时瞳孔放大,只有韩光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把头高高扬起,走出队列:
“韩光有礼。”
这个土鳖拽翻天了!
花忆蝶从心中伸出一个中指,众女也纷纷作鄙视状,与花忆蝶保持一致立场。
参赛选手介绍完毕,接着柴评判着重介绍今天的比赛形式。
本次赛诗别出心裁,是以集体对战方式展开。男女选手隔河遥遥对望,现场登诗于纸上,着轻舟往来相传。河面不算开阔,宽仅十丈许,早由诗会安排,来回拉起了三根结实绳索,两头都系在岸堤柳树干上,绳上隔着一尺,便系一段五色彩绫,远远望去如三道彩虹拦江,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又有三只小小船儿停在西南岸边,均是用木兰树打造而就,船上各侍立着一名女子,只等选手成诗后,便取手卷,拉绳引舟,进发到对岸并呈上,待收到另一方的相和之诗后,再拉动绳子回来交差,依此往复。此法是不知哪位俗人参考了前雍诗话中的一段风雅故事,引来此云歌诗会效仿一把,并脸不红心不跳地沿用原来的典故之名,称之曰:
河间诗战。
除了花忆蝶和韩光,众男女选手顿时苦起脸来,浓眉与秀眉同蹙,大嘴和小口齐撇。
因为诗会的目标本非单纯为诗,男人们还可兼为青云路,女人们却只为那婚姻途。他们多是未婚,参加此会也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与若干异性朋友们在一起,以文字为道具,由陌生到熟悉,进行一次深入的灵魂交流,让自己为自己的青春,作一回主。
花忆蝶却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倒是一个颇有创意的想法,只是却苦了这几个拉船来去,传递诗文的妹子。这也就是在当下,若在自己曾生活过的前世,哪位广告策划递了这篇case,多数会因为可行性不强而被老大否绝掉。
但是,天启是一个半封建半奴隶制的国家,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花忆蝶打量着那三位不知从谁家征来当苦力的小婢女,个个娇怯怯的弱不胜衣,心下暗自唏嘘:
抱歉,对此事我无能为力,只能希望这种坑爹的比赛早点结束,也希望过了今天,你们的手臂还能抬得起来吧……
正想着,已被人领到岸边,堤上细柳成荫,树下列着几张案,几张席,女子选手们各自落位,静待比赛开始。
在评判官们现身前,花忆蝶就从身边人的闲聊里打听到,云歌诗会名义上是不论富贵寒介均可参加,但实际上从整体看来,除了那个穷得掉线的书生――名字是叫韩什么来着的?――其余男女,包括自己在内,无论是否认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不济也是个富绅家的读书子弟。上等阶层对社会资源的掌握与控制,可见一斑。
不过为了避免诗会成为有钱人的沙龙,上位者对下面的寒门学子们还是作出了一定让步。韩光就是最好的例子,此外,女生这边也有一人,好像是叫作什么月儿的,还是个女医生。不过昨天在会场等待最后一场登诗时,被一个无良的家伙以求医治病为名,百般调戏侮辱,弄得她羞愤而去。诗会组织果然铁面无私,不按道义,只按规矩作为弃权处理,可怜多年苦学,一腔文才外加一番辛苦准备,就此泡汤。
正当所有参赛者各怀心事,表面如常内心咆哮,等着开始不耐烦时。须不知此刻的柴评判正不慌不忙,按两人一组分配评判官。他把孟评判和彭评判放在东北岸,负责监察男子组的一举一动;自己与沈欢,则留在西南岸上,负责欣赏女子组的一颦一笑。
孟彭两人自然大为不满,纷纷以去职不干相威胁。其他人怎不知道彭评判还有另一层用意在,只是要为自己的主子之掌珠,花忆蝶小姐保驾护航,就必须要将承王府的人,沈欢给支到对岸去。沈欢自然也不理,双方各执不下,于是只好抽签抓阄。
结果出乎意料之外,沈欢与彭斌两个水火对头,均在西南,而孟不凡与柴熹之两个对女子最有兴趣的人,反而流落到了东北岸。
沈彭两位评判同时令下,各位女才子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好奇地偷瞧着两位评判官互相警惕防备的表情;等一声娇脆起,三婢驾兰舟背着竹筒驶向对岸时,那柴孟两位评判正黑着脸,恶狠狠地向才子们训话:
“女少男多,先答诗者为胜,最后四人,直接淘汰!”
ps:
周末春光好,不觉睡得呼呼 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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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壹章 、云歌诗会:懒上兰舟
三名兰舟诗婢奋力地一下下拉动绳索,过不多时,已行至河之东北,停舟靠岸,上堤向评判官盈盈施礼。再呈上装有来自西南岸女子组的五篇新出炉诗文。
两位评判官面色好看了些,孟不凡接过三根粗长竹筒,揭盖倒出五张纸来,列以编号,并逐一递给柴熹之,后者清清嗓子,均念了一遍,再写下由一至五的十个小纸团,任九位男选手抽取数字后,按编号作答诗。
巨大的时间压力之下,这次赛诗从比诗的质量水平,华丽丽地转变为比速度。
好在本次赛诗,主题很简单:春,这样的词藻句子,诗人们的肚子里有的是。
很快结果产生,四篇女诗速度得到答复,有六人抽中,四人先挥笔写就,长舒了一口气,半炷香时分后,又有两人险险地同时交卷,算作平手,剩下的一人脸色苍白,几乎哭出声来。
最后一篇是标为三号的花忆蝶的咏春诗,两个不幸的人儿抱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字落纸,最后柴评判一声冷哼之下,他俩连同前面的那一位,三名才子惨遭淘汰。
三名诗婢带着竹筒再吃力地将舟拉回女子组这边,一直彼此抱有敌意的两名评判,彭斌和沈欢,从一开始两人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脸上,他们一边互相盯着,一边侧身去拿过诗作,用一只眼睛监视,用一只眼睛去看诗、编号、抽签,读诗……不一会儿。均已精疲力竭。
男子组传来了六篇诗文,因此有一名幸运儿轮空,余下的五篇被五名才女瓜分,前四名在两炷香内作出了答复。一名打扮得如同彩衣楼红牌的富家小姐颓然放下笔,嘤嘤哭了起来。
却没有获得更多同情,每个人都在拭汗,连花忆蝶也不例外。
这个压力,真的是太大了。
所幸的是兰舟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诗婢们的体力速度下降,多少给了河间诗战的男女战士们一些喘息的时间。等诗婢们汗流浃背地来了东北岸,第二轮战斗开始,四篇诗作被分配给六名选手。
自第一轮反击时起,韩光的身体就开始不住地微颤。左右的竞争者们虽没有心情嘲讽这穷书生。心中也不免有些瞧不起:
果然是乡巴佬未见过世面!
殊不知。韩光正在提笔疾书,内心却已掀起了巨大波澜: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脍炙人口的孟浩然的《春晓》,出现在这里,只能有一种解释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脍炙人口的孟浩然的《春晓》,出现在这里,只能有一种解释:
曲凫河对岸,有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
那位三号诗的作者,她会是谁?!
但遗憾的是,自己千思万盼。却没能抽到三号,只能悻悻地作答那篇狗屁不通的四号女诗人。
心神大乱之下,搜索枯肠,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唐诗,只能仗着自己强大的五千年文化背景,七拼八凑地胡乱写了四句。反正现在是比速度,又不是比内容。
但是,当他看着兰舟远去时,才懊恼地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为什么要按所抽的号码答卷?!
此时的自己,应该果断将只有穿越者看得懂的信息,传达回去!
什么云歌诗会,去他滴吧!
他信手摸了个小纸团,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在案上,也不管抽到的是几号号码,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柴评判和孟评判看在眼中,互相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
此子……异人啊!
强烈的感情让他几乎不能自己,他努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端正写下: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这个世界尚未出现的文学新元素:词。
这首《泌园春.雪》再不能为对方所秒懂,那只能说对方是不同时空中的灵感串了线,或者是在那一刻孟浩然大神灵魂附体了。
很快又有两名新诞生的淘汰者,他们已有心理准备,起身拂袖,愤然而去。柴评判理都不理,将三篇男子组作品纳入三个竹筒,却捏着第四张纸,久久不放:
“……望长城内外,唯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天啊!这个是――
绝丽的句!
大气雄浑,气概不凡,只是,长城是什么?
可怜柴老头想问却羞于面子不便开口,只能一肚子狐疑地将诗装好,由诗婢们带回,再拿眼不住地朝着韩光看。后者知道此上阙词一出,必定惊世骇俗,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便低下头去,只顾着想自己的心思,一颗心怦怦地跳:
她会是谁?
她会是谁?!
……
诗婢们将诗送到女子组后,已累得瘫软,只靠在柳树上歇息。
两位快成斜眼的评判忠心耿耿地同时执行两项工作,但在念出最后一篇诗作时,他们同时楞住了:
天啊!这个是――
什么?
众才女还在发楞,花忆蝶却霍地站起身:
第二穿越者!他在这里!就在河对岸!
他是谁?!
她极目远眺,对岸人影绰绰,却不见有人站起。她恨声不已:
蠢猪!你倒是站起来看老娘一眼哪!
不然你写这玩艺干嘛?!
而且这个家伙明显给自己出了一道天大难题。
下面自己该怎么办?
按原词回下阙?
原词上阙是写景,下阙是抒情,按原来的写法,莫说什么唐什么宋什么大可汗的别人看不懂自己也无法解释,而且里面霸气的很,别一词出百事生,未来让朝廷兴师问罪,来人捉了自己全家去行那坑爹的文字狱才好。
只能换一首了。
……
“凝眸。
悔上层楼。
谩惹起、新愁与旧愁。
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
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沈欢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生平第一次,有种向他人拜服的感觉。
花忆蝶,不愧是焕州第一,不,天启第一才女!
虽然对岸的这首非诗非辞的东西极为怪异,花忆蝶的韵脚压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身为一介女流,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回诗作答,且其辞精丽,其情婉约,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佳作啊佳作!
当下下令诗婢们回舟复书,却换来可怜兮兮的回答:
“两位大人,婢子们……拉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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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贰章 、云歌诗会:不速之客
沈欢是没落世家出身,自幼钻研经史战策,于文学一途不是甚精,在他的眼中,咏风诵月,无病呻吟的文字,美则美矣,然皆是些无用之物。
但他毕竟是个文人,骨子里有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尊重。因此他现在倒把原来的想法暂时打消,对赛诗本身,第一次产生了浓烈的兴趣:面前的花忆蝶,与对岸的那位不知何许人也,真的是不世出的两位诗作大家!
这种一睹为快的机会绝无仅有,不让他们尽情地发挥才华,殊为可惜。于是沈欢毫不怜香惜玉,只催着三名眼泪汪汪的诗婢快些上舟,过去把更多更好的佳作带过来。
诗婢们不敢违逆,只得揉着胳臂,嘟着小嘴,一步步挪向兰舟,心里把沈欢的亲人问候了个遍。到了河心,更是发力拉一下绳,便恨声骂一句沈家老高堂。
看着三条绳索上的彩绫摇曳,柴熹之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韩光,宛如看见了一块璞玉,心中既是喜欢,又有些伤感:这等大才子,寒衣敝履,犹难掩其光华,若不纳入拈花书院,实在是有负那求贤纳才,不拘一格的院训,但如果让他进了南院,那么自己顶着的这个诗联教授的头衔,可就有些个不稳牢了。
正想着,却看见孟不凡大咧咧地走到韩光面前,不顾形象地提着袍角蹲下,用胳臂顶顶对方的肩:
“喂,软脚虾。你有没有兴趣参军?”
“什么?”
韩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的诗我虽然没太听得明白,但见老柴那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那必是好诗。你若愿意来司马卫,我必向大司马保举你作个祭酒。何如?”
“这个么……”
韩光虽掂记着对岸的神秘人物,本来没有心思搭理于他,但又想到此举或可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起码不用每天吃了上顿愁下顿,便沉吟不语。这下一来,柴熹之就急眼了,连忙厚颜凑过去,代表拈花书院开出了更为优渥的条件。孟不凡自然不服气,夹枪带棒地好一顿讽刺,并接着给自己的承诺加注。于是你来我往间。韩光的身份水涨船高。一路蹿升。在两位评判官的口中,从一文不名的书生,迅速成为一名手握拈花南北两院大权的院判。或是一名比千骑都尉高上一级的少司马。
正当众才子被眼前的这一幕看得心里又羡又妒时,岸边传来几声兰舟与堤石撞击的闷响,同时听见不复娇脆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
“沈他妈……啊,不!……河间诗战第三合,彼岸送诗到!”
此时,从曲凫河之东驶来一艘小船,在不宽的河面上分外显眼,只见它不顾三七二十一,惊走了河上的水鸟,打破了一片美景天成。斜刺刺冲了过来,方向正是这里。
孟不凡耳力目力俱过人,见有不速之客似要过来搅局,便皱起眉头,未等柴老头开口,先自行走上堤去,仔细看着那船一会儿,回来沉声道:
“你们,可有谁惹了鹤荡山的人?”
还不就是他!
众才子齐刷刷向韩光着手一指,韩光想了一下,唯有抚额苦笑:
“不瞒两位老师,学生昨天参加诗会初试,在城北转轮庙后的树林里,确实惹上了一点小麻烦……”
冲撞了云家,还敢自称是小麻烦?!听了韩光三言两语,对昨天初赛场外发生事情作了简单介绍后,众人既多少有点佩服他的勇气,又纷纷咋舌:
鹤荡山云家,出了多代至尊大萨满,如今又是后党,圣眷非常。近日更有灿京消息传来,云家少主云庆冠,不日或将成为继顺天王之后,第二位食千户邑的外姓王爷。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寒门书生,居然敢为了一个小小医娘,只身与未来的千秀王驾相抗。此举,不知是无畏,还是无知?
孟不凡却笑呵呵地伸出了大拇指:
“软脚虾,看不出还真有你的!像你这般的小舢板,竟去挑圣峦六山,倒确实有几分胆色!这般有种,不来我军中效力,实在可惜!”
说罢,唉声叹气,深以韩光是个秀才身份为憾。
不明白内里的人会以为孟不凡也疯了,其实不然。当初天启设制,着政、军、宗亲共执各州郡,意在平衡诸方势力,那军方上自大司马,下自旗牌官,大多出身庶族寒微,尤其是高级将领,乃是靠着边疆战功,一刀一枪地杀出来的。他们本来对士族就无多大好感,在州牧们与王爷们的角力中,也多作壁上观:钱财和女子是如数笑纳了,至于出力的事情么,且容想想再说。
说话间,那船直冲过来,眼见就要迎头撞上最近的一根绳索,只见刀光一闪,那绳子断成两截,无力地落在河面上,五色彩绫随波起伏,倒也好看。
众人见对方如此嚣张,都大为气愤,一时间民心所向,全部站在了韩光之边。柴老头更是嘴唇气得直哆嗦,手指颤巍巍伸着,却说不出话来。孟不凡眼中厉光一闪,挽起袖子,几个箭步冲了过去,赶在第二刀将要挥落,第二根绳索岌岌可危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
“住手!”
这一声力量充沛,震得人耳朵直嗡嗡,船上人也是一惊,收起刀,不客气地问道:
“你要做甚?”
“砍老子的绳,还问老子要做甚?!”
孟不凡鼻子都快被气歪了,其时船已慢慢接近岸边,只见对方共三个人,均作家丁打扮,只是袖口裤脚扎起,足登快靴,显得非常干练。两个划船的刚放下桨站起,为首那人手执刀鞘,长得甚是结实,却配了副尖嘴猴腮的面目,看起来十分不协调。那人头一侧,示意身边另外两人先上岸,同时冷笑着抛下一句:
“看来你见识还浅得很,罢了,你们去告诉他,我们是哪家的?!”
两个随从不知天高地厚,一跃便跳上岸来,为首一人上前一步,头一甩傲慢地道:
“告诉你,我家可是――”
“我去你妈拉个巴子的!”
行伍出身的诗会评判官孟不凡挥起老拳,一拳将来人放倒在地:
“我管你是哪家的!敢在老子焕州地盘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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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叁章 、云歌诗会:扰局人
ps:
敦凰在补功课,努力呀努力……
孟不凡在军中以膂力出名,曾与人赌赛,两手各平举二百斤石锁在校场内站了半个时辰,故而得了个孟千斤的名头。可怜那名随从不知深浅,上来便左颊着了他的重重一记,应声后倒,把身后那名个头稍矮的同伴压在身下,两人顿时滚作一团,挣扎着一时爬不起来。
天启士子多文武兼修,见孟评判一拳击倒两人,虽不是甚么高深功夫,但打得实在酣畅淋漓,不由得个个热血沸腾,倒把赛诗一事暂抛诸脑后,纷纷放下刚添饱墨的笔,鼓掌喝起采来。
那名持刀人犹站在船头,见状先吃了一惊,继而大怒,拧身踏空一个回旋,动作优美舒展,似一叶青翠随风飘摇着落在岸上。这一手轻身功夫既出,顿时把全场的采声压低了许多。
果然是云家的“登云步”!而且,已经到了“燕雀”、“鹰隼”、“鸿鹄”三等之内的中等级别:鹰隼!
在场的人看得真切,心中都是一拎。
发端于曜大陆之北地,古老雪国的天启帝国,向来重视武道修炼,圣峦六山各有属于自己家族的独门绝学,如太寒山花家的“太寒罡气歌”、天座山风家的“风意诀”、“碎空刀”、鹤荡山云家的“登云步”等,都是天启孩童皆知的厉害功夫。本来各家均视作珍宝,秘不外传。但二十年前无双三百飞雪士大闹中土时,远在千里外的各路边防军一来措手不及。二来是无圣旨不得擅离边关回师,所以单凭州郡的屯野军根本无法阻挡其锋锐,六族由此被各个击破,伤亡惨重。最后情势危急之下,六家会盟,抽调家族精锐子弟,组建“奉殿讨逆营”,将六家武学秘技中的最致命杀招进行分享,共同学习,并肩对抗从北方家乡而来的这股肃杀寒流。
这个决定不知当初由哪一家先行提出,但无疑起到了扭转战局的关键作用。在“奉殿讨逆营”的决死抵抗下,三百飞雪士的攻势终于被遏制,并最终为“奉殿讨逆营”引入西南两路边防大军设下的重重圈套。折戟于漠州尘烟堡。
另一方面。胜利者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整整一千二百名“奉殿讨逆营”成员,在进行漠州决战前便已只剩下甲士三百人,而后他们又作为诱饵。将飞雪士引至尘烟堡,血战一番,能够活着回到边防军铁壁阵后的,不过七人。
这七名幸存者回到家族之后,夜里常被记忆中那飞雪士的可怕绝技所惊醒于梦中。他们深感技不如人,便通过书信交流,将自己在军中所学,共同整理出来,合著成一部《金乌要义》,寓意为:太阳既出。飞雪尽融。并要求圣峦六山以此要义,世代教习六族子弟,培养足此抗衡无双城的强者。
从此,六族的绝学,有部分便已不再是秘密。
但这七人毕竟源自不同山头,在《金乌要义》中对于自己本家族的武学细节,一方面是语焉不祥,一方面甚至还故意做一些更动篡改的手脚,弄得本应是集众家之所长的一部要义,成为了四不象的东西。因此,以云家的“登云步”为例,若无云家人的亲传指点,拿着《金乌要义》钻研到老死,也不过是“燕雀”的等级而已。
然而,是正宗的东西,总是能被行家一眼看出来,今天在场的书生中,非富既贵,不少于圣峦六山沾亲带故,他们辨认出那名持刀人这简单的一纵,便已超过了自幼所习的《金乌要义》不知多少了去。
而且他还是个家将,那必来自云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人是个高手!
孟不凡也在心中暗自警惕,只把双拳握紧,左拳收在腰腹,右拳往面门一横,摆了个军中教习的“太岁拳”起手势,沉声道:
“阁下,果然好俊的‘登云步’!”
“哼!”
那家将却狂妄之极,拿着刀鞘指着孟评判的鼻子,撮着尖嘴不屑道:
“不错,狗眼倒也识货!某,鹤荡山千秋家将云从龙在此!敢惹我云家的是非,你是活腻了不成?!”
孟不凡连大司马都敢直面其非,又几曾怕过谁来?奈何当兵的人从来不喜动嘴,见对方嚣张到不可理喻,心头恚怒无比,却只是呵呵冷笑,把握紧的双拳,又收紧了一分。
“怕了么?”
云从龙见他不语,长笑一声,掂着手中刀鞘向他走近,一步,两步,突然――
说时迟那时快,云从龙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拔刀向孟不凡头顶砍去,形同偷袭,委实卑鄙得很。
众书生见对方功夫了得,手段却下作,顿时大声鼓噪起来。柴评判虽然平生对舞枪弄棍极为排弃,见了这一幕也恨声道:
“无耻!有技而无德,实在武者之败类也!”
却看孟不凡早有提防,只把肩一动,对方的那一记力劈便贴着自己的鼻尖,险险滑落。心中一哂,便已了然:这个云从龙只是轻功好的很,至于这刀法么……
云从龙虽不得理,也不饶人,连环三刀横劈竖斩,都被孟不凡一一化解开去。他恨得一盘刀花,猱身而上,孟不凡手中无兵刃,身后又有一干参加诗会的贵宾,无奈只得横步跃落岸下道边,两人你来我往,拳风伴着刀声,缠斗了起来。
这下可好,作诗比赛暂停,插播一次武术表演,只当是免费又观摩一回吧。
韩光回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小酒馆里,灰衣人痛殴屠夫们,外加一个流浪汉震九霄的那一幕,再看看眼前所发生的,不由暗暗好笑。但想到孟不凡名曰阻止对方蛮不讲理地破坏诗会拦河,实际对自己也不无回护帮助之意,心头又是一阵感激。
河对岸不知道是否已注意到此处的异常情况,不知道负责保护诗会场地安全的公差们为何迟迟还未赶来。
更不知道那个穿越者,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韩光回头看去,突然失声高呼: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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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肆章 、云歌诗会:决战诗
此时的曲凫河西南岸,也是一派天下大乱的景象。
等兰舟缓缓行至河心,扶柳而立的沈欢被堤上冷风一激,诗情澎湃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暗暗后悔:
沈欢啊沈欢,你这却是在作甚?再不指摘些花忆蝶文章中的毛病,可是要让今日的云歌,出第一个逐日女公子么?
但说来容易,从大家的手笔中想找出一二处痛脚却是极难,沈欢皱着眉冥思苦想,也不顾一边的彭少司牢正一脸讥嘲地看着他自拍脑袋:
任你想破头也无用,花小姐的诗篇篇精美,古今罕有,读之令人不忍释卷,最后那首虽破了诗的制式格局,但却玲珑得好生出奇,再加上平仄得体,融情于景,若配之以曲乐,定能红遍焕州青楼!……呃,呸呸!唐突之甚……莫说是你,便是你师父拈花院长来了又何如?敢问可否能挑出一字不妥?呵呵,孰谓汝可智?我观之,实则蠢极矣!
彭少司牢正在为主子花焕州而内心雀跃,沈欢正在为主子承王高阳而开动脑筋,两人各为其主,一时疏忽了河对岸。女才子们一下轻松了许多,反倒百无聊赖起来,只把眼望着河水缓缓流去,同时指着对面指指点点:
“呀,那里又来了艘小舟,此处不是为办诗会,已告示城里城外,今日封河停舟楫了么?”
“咦?舟上已有三人,这一说,岂非是来接我们的?”
“嗯?他们怎地把绳子砍断了?!太好了!这下不用写诗写那般慌张……呃不对,我是说: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实在可恼!”
“看,他们在说话,嗯,好像是在争吵。”
“啊!快看!他们打起来了!”
两位各怀鬼胎的评判官闻声一惊,双双向对岸看去,沈欢见状一喜:
“我已看得分明,实属有人在诗会寻衅滋事。。请各唤随行车马。速速离开此地,我与彭评判断后,必护得小姐们周全!”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护花使者一出,花朵们感激不已,除花忆蝶外尚余两女盈盈起身,便要匆匆而去。这时花忆蝶和彭评判越想越不对劲,异口同声道
“等一下!”
“怎么?”
沈欢完好以暇,轻摇折扇微笑问道:
“莫非花小姐好奇得紧,不惜清誉。也要在此逗留观隔水一战么?”
彭斌冷哼一声道:
“女子清白当然是大事,只是这场诗会的胜负。却又算作如何呢?”
“就此作罢。”
“那不行!”
花忆蝶还未及开口,经历残酷角逐后胜出的两女又坐了下来,眼中写满斗志昂扬:
“还请评判大人守护河堤,不让外人袭扰,今日,我们三人定要在此决出一个胜负!”
花忆蝶看看她俩,顿时明白过来:
一人姓月。与大表哥同属一个家族,但是系出旁支,写的诗尚属娟秀清新,估计平时也是作为一名女才子,为自己家挣得了不少面子与荣光,此番既闯入决战,有望夺冠,自然要死磕到底;另一人姓杜,仍是昌州赶来赛诗的小小门阀之女。文句功力尤在月家女儿之上,她包袱更小压力更少,当然更不容近在咫尺的胜利错过。
唉,不是我找事,确实是事找我,我若退却,倒真的丢了花家的颜面啦……
花忆蝶暗叹一声,与左右两女一同坐得四平八稳,目不斜视道:
“忆蝶同意两位姐姐的意见,既然此次赛会题名为河间诗战,身为战士岂能丢盔弃甲,逃离战场?但既然对岸有事,一时诗文无法传达,忆蝶斗胆,提请两位评判修改规则,我们三人便在此先一决胜负,再离场避险。至于决战诗的内容,及我等三人的排名顺序,事后请再与柴孟两位大人过目比较。历来男尊女卑,但三诗一出,且不论那几名才子可有应答,最起码,也要给我们分得一个摘星女公子罢?”
“花妹妹说的甚是!若对岸弃赛,则逐日、揽月、摘星且归我三人所有,两位大人可有意见?”
“这位姐姐,婉莹愿意与你在此作那决战之诗!”
在花忆蝶的强有力的说服与煽动下,本来就不甘离去的两位女选手更加斗志高涨,双双看向两位评判官:
“请两位大人准了罢!”
沈欢看看彭斌只笑着点头却不出声,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事关家族和个人潜在的利益,现场根本没有人赞同他貌似体贴的命令,当下也只好悻悻道:
“既如此,便请彭评判与我,两人共拟决战诗题罢。”
两女闻之,眼中的战意更浓,花忆蝶却眼睛死盯着对岸的影影绰绰:
好容易拖延了一些时间。
你小子到底是谁?赶紧站出来呀!
……
韩光坐着,屁股都未抬一下。
来人必是上次那个流氓公子所派,前来诗会非为捣乱,实则是在找自己寻仇。
要不,为了安全起见,自己也躲一躲罢?
可对岸那个穿越女怎么办?
他抬头,却发现那起先被孟不凡一拳搠翻在地的两名随从,此时已转清醒,一个捂脸一个揉腰,哼哼唧唧着爬了起来。
他们见堤下那个对头与云从龙斗得正酣,觉得正是良机,但苦于两手空空,于是两人互使一个眼色,弯腰各捡起一块尖石,抬手瞄定准头,就要向正背向着自己的,那个拳头硬如铁的黑脸文士掷去。
太过卑鄙!
云家的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一个两个都喜欢玩偷袭?!
韩光想也不想,一面脱口大声呼叫小心,提醒孟不凡注意;一面自己推倒面前短案,笔墨纸砚地散落一地,也来不及去管,俯身捡了块鹅卵石,抢先抬手就往对面胡乱丢过去。同时自己也拼命朝两人所在方向冲去。
那两名随从闻声一楞,一人扭过脸来,被石头正中面门,痛得一声惨呼,捂着鼻子弯下腰去。另一人见有人不要命似地冲过来,有些慌乱,急切间手中尖石匆匆出手,被早有提防的孟不凡冷哼一声,侧头擦耳闪过,黑乎乎的石块直飞向对面,倒把正挥刀砍得欢的云从龙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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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会高潮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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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伍章 、云歌诗会:暴力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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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凰:会坚持写下去!《妃子到》仍在继续上映一幕幕精彩!^^
云从龙见石块劈头盖脸地飞过来,情急之下一个移步侧身,狼狈不堪地险险躲过自己人丢过来的暗器,刀法步法已经大乱,他还不及调整,就面对着孟不凡一记狠过一记的重拳,左支右绌之下步步后退,顿时攻守逆转。
那名掷石出手的随从回过头来,一看是韩光正在向自己冲过来,顿时大怒,喝道:
“好你个穷酸,前日里坏我主人的好事,今天我们便是特意为了你而来!休走!乖乖跟我回去见少爷,否则少不得与你苦吃!”
韩光认出他便是昨天树下为调戏宋月儿的王孙公子铺席摆酒,打扇引路的狗腿之一,知道一定是他奉了主人的命令,带人过来教训自己,为此不惜公然冲撞云歌城举办的诗会这等盛事。这个鹤荡山云家,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比高氏皇族还要跋扈专横,光天化日,调戏民女,殴辱斯文,视地方法度如无物,未来必有大祸临头。
韩光心中飞快掠过这个念头,脚步仍不停下,眼看就到了那随从面前。那人喊了声来得好,不避不让,举腿就是一记正踹,满以为会将对方踢飞,谁知韩光突然一个急刹车,左手一晃,高喊道:
“看我砸死你!”
手上还有石头?!
云家随从吓得本能地举臂格挡,同时一缩脖子,那一腿的架势立刻走样。韩光趁势闪身侧路,伸腿狠狠踹在他支撑腿的膝盖位置。
人体关节本来都是极脆弱,那人一声惨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韩光得理不饶人,拿出上中学时顽强面对抢夺自己运动鞋的小混混时的勇气,使出吃奶的力气,脚尖对着他腰肋一通狂踢:
“大胆刁民!假冒豪族家奴,枉顾地方法度。袭击朝廷命官,意图何为?何人指使?说!快说!……”
休说这名随从已被打得七荤八素,便是在清醒时。也很难面对这样的指控。鹤荡山虽然权倾朝野,隐有与长生山齐肩之势,但毕竟囿于天启律法,无法取得与皇族完全一致的待遇,因此无故对地方官员施暴者,当罪。
再加上孟不凡是员武将,却因诗会评判身份。作了回文生打扮。此人是火爆性子。开架时又没有自报家门,云家的人来自外乡,并不知道诗会评判官还要选自官方这一说,又哪里辨认得出孟不凡,只道是哪里来的一名文武兼修的黑脸士人。现在听韩光这一说,地上躺着的两人,还有已经有气无力地挥着刀的云从龙。心中都是暗暗叫苦,但为时已晚矣。
这句话一出,原本为之捏一把汗的孟不凡,连同士子们都是精神为之一振:
对呀!咬死对方是假货,吃了亏也不能把咱们如何!
这小子,真有你的!
其中有两个修了几日武道的诗人,早已按捺不住,跳起来就撸袖子:
“好大狗胆!鹤荡山何等声望,岂容你等贼子假其名而祸我云歌?!打!”
看起来这个云家果然不太好惹,但事已至此,未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韩光一边想一边继续出脚,只是刻意地避开要害,改为对方的臀部和大腿,口中不住道:
“我特么踢死你!”
另外一名随从非常不幸,刚上岸就被孟不凡一拳打得几颗牙松,方才又把韩光一块石头险些砸塌了鼻子,现在见同伴有难,哼哼唧唧地想起身相助,才站起半截,就被那两个暴力书生再次按倒:
“冒名狗贼!看拳!”
接着就是一通噼里啪啦。
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评判官柴熹之,面对这一派全场大乱,先是声嘶力竭地大呼住手,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只能摇首不已,唉声叹气地看了看唯一一名未动手的书生:
“你叫什么名字?”
“见过柴老师,在下昌州冯守礼。”
那名平日足不出户的年轻人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有些发白,牙齿也在轻微格格作响,却得到了柴老头的由衷赞许:
“果然是位守礼君子,好,很好。身而为士者,寒窗苦学,读书习文,为的便是一个礼字。持礼者自刚,守礼者自强,似这般打打杀杀的,却与那屠狗贩鱼,穿街过巷的匹夫何异?今日河间诗战,此岸便只有你一个赢家!”
说罢,不顾那如同被天降金砖砸了头的冯书生满脸的惊喜交加,柴评判拣了张案子坐下,提笔开始书写赛诗记录:
“……是故,除昌州冯守礼外,余者尽淘汰,三甲名次,待左岸之佼佼者出。……”
……
此刻,西南岸也是一番天翻地覆的光景。
“此诗真的是……太好了!”
两名对手已不再是对手,反倒成了死心塌地的“花粉”。
同样为花忆蝶出口便是一串串佳句所折服的还有彭斌,他腆着肚子摇头晃脑,一脸陶醉的表情: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呀!实在是,实在是无与伦比之佳句!下官,不,彭某拜服!”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花忆蝶一面讪笑着一面偷偷在内心向各位文豪歉意地打招呼,同时发现那位沈评判沈欢不知何时已悄然躲在一棵树下,脸色阵青阵白。
“沈评判!”
“在……不,花小姐有何事?”
沈欢试图挺起胸,却发现没了什么底气,不由暗自气馁:
罢了,沈欢,你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士子尚文的命啊……这样的诗篇,居然还是位女子,这样不世出的天才只怕我师也要为她比了下去,天意哪天意……承王千秀那里,料想也无话可说罢。
“沈评判,两位姐姐谦虚,情愿让忆蝶胜出。”
沈欢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花小姐过谦了,沈欢自问愚钝,也分辨得出,非是她们谦让,而是你,真的很优秀。”
彭评判意外地看了沈欢一眼,若有所悟地点头:
“沈兄如此说来,这边的排名,可就定了?”
“定了,焕州花小姐第一,焕州月小姐与昌州杜小姐难分伯仲,并列第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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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陆章 、云歌诗会:冲动的惩罚
这下皆大欢喜,众人都很满意,彭斌难得一回友善地拍了拍沈欢的肩,沈欢不习惯地皱眉避开,彭斌也不以为意,呵呵笑着说道:
“既然名次已出,我们就――”
“婉莹还想听花姐姐的诗!”
“银屏也是一样!”
“花小姐如有诗情,不妨再来一首。”
连沈欢都这么真诚地说,彭斌也忘了要离场避险之事,干脆就地组成花忆蝶粉丝团,率先鼓掌:
“花小姐,请为我们再赋诗一首罢!”
花忆蝶面上保持微笑矜持状,心头也不免有一丝飘飘然:
“你们还想听?”
“想听!”
不是吧?
“你们真的要听?”
“要听!”
好!那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哇!”
“好诗!”
接着,就是不绝的掌声。
……
对岸,歇息饱了的三名兰舟诗婢无所事事,抱膝坐在柳下看了一会儿群殴,又望向河对岸:
“咦,姐姐,那边在鼓掌作甚么?”
“许是催我们过去罢。”
“哦。”
“可是,我们拿什么过去交差?”
“拿这个!”
恨铁不成钢的柴评判颤巍巍走近,手中提着张墨迹未干的新纸:
“过去,跟两位评判官说:此次诗会右岸胜负已决,不必再继续下去。至于左岸的女组孰优孰劣,由得他们自决罢。老朽年高体衰,见不得这等大场面,这便告退,至于剩下的事务――”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正将云从龙按在地上。挥动醋钵大拳头打得不亦乐乎的孟评判,哼了一声道:
“我看孟大人定能处置得当!”
说完,不顾会场乱成一团。气乎乎地拂袖而去,那个幸运儿冯守礼还傻傻地追在他身后喊:
“柴恩师请留步!学生想入拈花书院!恩师!……”
……
韩光见有人助拳。早早停手,溜到一边蹲着喘气,见岸边兰舟催发,猛地省悟过来,急得跳起来,想唤诗婢们捎自己一同过河,去寻认那名女性穿越者。却因蹲得时间稍久,外加先前使力过度,竟头晕目眩,几欲一头栽倒。幸而旁边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回头一见是已经结束战斗的孟不凡,急忙拉着他道:
“孟大人,我――”
“什么都不必说,快跟我走!”
“孟大人,我要过河!”
“你虽是秀才。但鹤荡山势力滔天,既开罪了他们,地方州牧也必难护得你周全。若想活命,便随我来!”
“孟大人!对岸有我要找的人!”
“小子!”
孟不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老子还没见过你这般痴情的种,为了个女人。却连性命都不要了?素闻云家家主云袂糊涂执拗,更是出了名的护短。你先惹了他的嫡子,又打了他的家丁,便是世家,也要好一番周旋才能平息此事,更何况你这个白衣!”
韩光身不由已,被力大无穷的孟不凡一路拖着向东北方向快步走去。
“孟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离此地二里,便是九音河的放灯台,我亲扈携马匹在台下等候,我们骑马速回屯野军中,只有那里,你才可以高枕无忧!”
“你要我从军?”
“不然你还能如何?!”
“这……”
韩光踉跄着追随孟不凡的脚步,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低头默默无语,孟不凡回头瞥去,见他愀然不乐,只道他仍在惦记着对岸伊人,不由得嗤笑起来:
“唉呀,我小时候总听那说故事老人的嘴里,都讲些甚么才子佳人以诗传情,这回倒是见着了,这下算是让我老孟开了眼,哈哈!”
“孟大人,你却不怕那云家?”
“切!老子怕个球!”
孟不凡鄙夷地侧头吐了口浓痰:
“他云家护短,老子的上官护起短来,比他们更强胜十分!老子是大司马麾下千骑都尉,焕州司马卫容不得他们伸爪子过来!若鹤荡山竟敢与云州司马卫勾结起来,想在州境生点事端的话,哼哼,就凭云州水军一帮草包,老子只点本部铁骑,也踏平了他们的大营!”
原来是个旅长级军官,怪不得有恃无恐。不过,天启各州中的势力斗争,可谓是错综复杂得很啊……
韩光心头暗暗想。孟不凡拍拍他的肩:
“老弟,我也不瞒你,话虽如此说,我仍是要躲回营里避避风头,那两个书生自有家族出面回旋,只是你却――”
“孟大人――”
“我不是你的将,你又非我的兵,张口闭口地唤作大人,听得好教人难受。这样,我比你长不了几岁,相见便是缘分,若看得起,你便唤我一声大哥罢!”
孟不凡豪爽地摆手道,韩光感动得一阵哽咽:
“是,孟大哥。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我这个不名一文的小卒才强出头,这样的恩情,韩光实在是无以为报……”
“哈哈,说甚话来?我是见你一派气概不输我军中儿郎,想来大司马若在此地,也必赏识,却又怕他们人多势众,三拳两脚打死了你这只软脚虾!”
孟不凡仰天长笑了一会儿,见他仍不时回头张望,有些不愉:
“喂!韩兄弟,再似这般儿女情长地不痛快,可莫怪作哥哥的训斥你啦!”
“是,大哥。”
韩光苦笑一声应道,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你怎会知道,我现在在想的人,不在那岸上,却在此心上。
月儿,我还能见到你么?
……
花忆蝶他们眼巴巴望着兰舟驶近,等诗婢将右岸消息一一道来后,彭沈两人对望了一眼,似在作无声的交流:
哼,扰乱云歌诗会,难道说又是你承王府的安排?
对不住,承王府事无巨细我皆清楚,唯独对此事一无所知。
莫非是计在花家小姐?休要以为我这边全无防备!
你倒是异想天开,便是我用计策,又岂会蠢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真不是你?
废话。
两人错开眼去,各自撇了撇嘴,沈欢抢先道:
“既如此,右岸唯余昌州冯守礼,当举为逐日,花小姐可为本届揽月――”
话音未落,除花忆蝶外所有人齐声大喊:
“不服!”
沈欢早有准备,正要开口祭出一套事先心中拟就的说辞,花忆蝶忽道:
“无妨,但忆蝶要求与之当场对诗。”
“不必了,花小姐文采卓越,冯某甘拜下风。”
众人讶然循声看去,不知何时,那个冯守礼和两名打完收功的书生,已一同划着云家的小船,来到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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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柒章 、我为琴狂
事情发展得出乎人意料,冯守礼等三人主动过河前来拜会对手,并心悦诚服地与两名女诗人一同将花忆蝶捧为云歌诗会史上第一位逐日女公子。
至于冯守礼,他的文风虽不华丽,但沉稳凝重,本人气度也赢得了女诗人的交口称赞,于是诗会史上再次出现彼此谦让的良好风尚。最终冯守礼成为本届赛诗第二名,号揽月公子,月银屏和杜婉莹并列第三,号摘星女公子。
另外两名文武双修的书生,虽与冯揽月一起对花忆蝶表示惊为天人,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各自与两位新科摘星亲切交谈,聊得非常开心。花忆蝶知道,照此发展下去,他们也应会有所收获,不过,那是在不久的将来。
花忆蝶别有用心地暗示了冯守礼几个问题,但看他一问三不知的茫然神情,心下已凉了半截,再追问那半首沁园春的作者,不禁暗掐大腿:
天!我怎么知道那个郎当响的穷书生就是我要找的人?!
回想起那张几乎快失去印象的平凡的脸,她不由得更加心生纠结:
擦,他究竟是前世那群人中的谁变身的呀?
其时天色不早,彭斌终究是对计谋百变的沈欢和承王府放心不下,便断然下令结束这场由文到武的河间诗战,请各位选手退场回家。他的一番好意却换回众男女们幽怨的眼神。
一里开外自有轿马齐备,在等候着大家。步行途中,忠厚的冯守礼还在不住地咂嘴惋惜:
“其实冯某真的是惭愧,若非另三位兄台因义愤而痛责贼人,惹得柴恩师不快,又怎会轮到我?尤其是那位韩光兄。”
于是众人又少不了一番安慰。只有逐日公子花忆蝶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完全没有听他们的说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烁:
韩光,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找到你!
……
等回到花府。已是临近黄昏,方跨进门槛。便有一个使唤丫鬟来报,说大表少爷月重楼到处在找大小姐,按他本人的话说就是:
“哎呀小蝶到底在哪里呀?人家等她等得好焦急哦!”
想起大表哥的各种教人吃不消,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花忆蝶口中敷衍,心里只想着今晚还有一场快活楼的演出,需要自己作为幕后大老板去捧场,便匆匆向内院走去。结果半路上一道绛色身影陡现,终于被横空杀出的月重楼拦下:
“哎呀小蝶你终于回来啦,我有件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你,你听了。不知有多喜欢呢!”
我看见你就够了呀!
花忆蝶内心哀叹,嘴里还得打着哈哈:
“哈原来是大表哥,你有何事?”
不会是想问云歌诗会的事吧,这不都已经结束了么?
“是有关云歌诗会的。”
果不其然,唉……
“托大表哥的福。今日河间诗战,忆蝶侥幸得胜。”
“哇!是真的呀!太好了我果真没有看错小蝶你真的是才貌双全诗就不用说了你看你皮肤好白哦……”
花忆蝶忍着一口鸟气听完他的唠唠叨叨,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开口:
“大表哥,若无其它事,忆蝶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小蝶呀。我不是说过我还有件事么?”
“忆蝶已说过云歌诗会了,大表哥还想说什么?”
“说云歌诗会呀。”
“……”
你妹呀!老娘想杀人啊!
一个人的火气大到一定程度,反而容易沉静下来。花忆蝶袖中双拳紧握,不怀好意地盯着月重楼刮得光溜溜的下巴看:
“说吧,大表哥,还有何未了之事,你一并交待了罢。”
月重楼未听出弦外之意,只顾兴奋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
“虾米?!”
花忆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为我报了斗琴这一项?!”
“嗯!”
月重楼坚定不移地点头,一副请你感谢我吧的表情。
我去你大爷的呀!这不是给我添乱么?你是承王府派来专门阴我的吧?!
花忆蝶快要哭了,月重楼偏偏不识相:
“小蝶你怎么了?”
“高兴,我特么太高兴了……”
“哦。”
……
挣扎着回到小楼,花忆蝶正愁眉苦脸地托腮想着心事,竹儿走进闺房,捧着一物,小心放在桌上:
“小姐,您的这具瑶琴已擦拭干净,又上好了桐油,竹儿是将它重新挂回墙上,还是留在桌上让您抚奏一回?”
哪壶不开提哪壶,花忆蝶闷闷地挥手:
“挂起来罢。”
“是。”
竹儿仔细地又用绢拂了每一根弦,侧耳听了一回,满意地道:
“音色仍准,不需调试,这琴真好。”
说着,忍不住伸手拨了几下,一串优美清雅的旋律顿时流淌开来。
花忆蝶怔了一下,抬头问:
“竹儿,你会弹琴?”
“小姐却是忘了么。”竹儿似想起前尘往事,俏脸上掠过一抹阴霾,随即很快消失不见,只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去,轻抚琴身道:
“竹儿当初在青衣楼,作的本来是筝师,这操弦之法与瑶琴虽有差异,但几支寻常曲子,竹儿还是会弹的。”
太好了!竹儿真是我的救世主!
花忆蝶几乎热泪盈眶了,事不宜迟,赶紧火速传下各种命令:
今晚自己不去快活楼了,一切交由徐晚晴便宜行事。
安保方面,结合当晚与之后两天对云家的了解,判断对方可能会借机滋事,于是请快活楼老板,也就是自己的师父韩少卿摆平白道方面,力争多邀些土豪级的食客光临,想来当着这帮大佬们,云家少爷终归是要有几分顾忌的吧。
黑道方面,本想着家将花长胜送封密信给震九宵,让他设法调动些人手,镇压住快活楼附近的无赖闲汉,让他们休要受人挑唆,来楼中闹事,乖乖地待在家里就好。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不成熟的念头:一来是因为这小子刚潜伏进四海帮没几天,二来是花长胜这家伙事事必会让自己的父亲花巍大人知道,自己赌不起。
于是干脆交代无双花影:凡有闹事者,拼着舞不跳钱不赚,也要一律拖出楼去摆平。动嘴的打掉牙,动手的打成残废,至于敢动家伙的么,就让无双风烈吃了他!
然后兰儿和梅儿去收拾准备,竹儿留下陪自己熬通宵。
三天之后,云歌诗会的斗琴项目就要召开,所以――
本大小姐要开始突击学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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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捌章 、夜话赭衣客
ps:
敦凰:加油妃子到!加油敦凰!
这三天,花忆蝶一直在如同地狱般的煎熬中度过。
第一天,凭着前世弹吉他的感觉,找对了宫商角徵羽,开始弹一闪一闪小星星这样的简单段子。乐感极强的竹儿一听便知是儿歌之流,想乐又不敢,只好强忍笑意问:
“小姐,您为何不奏那几首往日惯熟的曲子,却总是弹这一支呢?”
“竹儿可曾发现我有何不同?”
“……未曾。”
竹儿的口气犹疑,花忆蝶趁势苦着脸挤出两滴眼泪:
“你怎会看不出,我自从病愈之后,再未碰过一下琴么?其实,我已经忘了如何弹琴啦!”
“啊?!”
竹儿如遭雷击,掩口呆立了半晌,方吃吃地问:
“那,小姐,您可是要竹儿――”
“不错,请你教我!”
花忆蝶意志坚定地点头,水汪汪一双眼乞盼状痴痴望着自己的丫鬟,全无半点身为小主人的自觉。这下慌得竹儿忙摆双手:
“小姐,折杀竹儿了也!竹儿曾习过几天筝法,待一一说与小姐听罢!”
“嗯!”
于是主仆两人就此闭门不出,只让兰儿送水送饭,连梅儿也被委屈地挡在了楼外,父母那边,只道是在刻苦练琴,哪里会想到是零基础的女儿在拉着自己的丫鬟上冲刺班?
及至晚饭时,花忆蝶才想起来回问昨晚青衣楼表演是否顺利,无双花影不便进入内院。便请无双风烈过来叙话。无双风烈习惯性地嚼着什么,――这很容易让花忆蝶联想到前世中的口香糖――边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前夜快活楼,本来一切顺利,依旧是宾客云集,依旧是盆满钵满。只是在最后表演漫天钱雨,双人齐收时,随着台下一声阴恻恻的“好”字,台上突然多出了一条赭色身影。以更快更精准的动作,与他们抢起空中洒落的银钱来。
无双花影和无双风烈都深为震惊,他们两人自问联手之下,足以挫败无双城的最强青年高手:无双雪烟罗。但在这个身穿赭衣的中年人面前,却如孩子般无助,他们使尽浑身解数,用上了缠斗、反击、闪避、合围等多数战术。也不能阻挡他在钱雨中如风来去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碎银和铜钱不断地落入那人的袖中。
最为可怕的是,那人的步法、身法、手法,与无双城的太玄心经,竟然如出一辙!
于是无双花影的脸色愈加苍白,双袖风车般舞动得更急;无双风烈则满面阴沉地盯着那人快到看不清的身形,准备找时机将无双花影的怀剑抢过。给那人狠狠来上一记。
幸好那中年人对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微笑着,以十指不断凌空虚点,每点一下,便有一枚铜钱或是一块碎银,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所牵引,顺势飞落他的袖中。
一男一女两个无双强者气得半死,偏生那人的动作与他们还配合得还极为默契,因此几乎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场挑战,还以为是青衣楼为了《飞天》舞蹈之后的收钱环节特别推出的三人组合。于是掌声纷起之下,钱雨又多了一阵,不过多数仍为那人所收了去。
最后结束时,那人却并非出言讥诮两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只是笑了笑,将袖一抖,两条钱龙流水似地涌出,汇入台前的那个盛钱竹筐中。接着是他们的。两股钱流相较之下,明显少了许多。
他意在示威,却又没作拆台的事。此人,难道也是来自无双城么?为何我们未曾听说过?
无双花影和无双风烈正怔忡不定间。忽听到台下有人聒噪:
“喂!何必把钱还于他们?”
无双风烈眼尖,发现是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在喊,他的身边,有一位用白布将下颌层层缠起的华服公子正踞坐台下,眼中满是报复的快意。
“他是谁?”
“我不认识。”
无双花影仿佛语气一滞,别过脸去。无双风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
“我一时技痒,帮两个小朋友收几个赏钱,又有何妨呢?”
只听那人淡淡道,语中有一丝不快,与不屑。
“我吩咐你――”
“我只听几个人吩咐,那些人中,没有你。”
那赭衣人理都不理台下,只回眸深深望了两名无双男女一眼,拱了拱手,便信步走下台去,轻轻拂开人群,自顾自地离开。
那个显然是下颌脱落以至无法出声的公子回首凝视了白衣人的背影半晌,再转过头来,狠狠看了一眼台上,挥手示意随从们:走!
不知为何,无双风烈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怨毒之色,而且,那股恨意,直指向身边的无双花影。
当然,她没有问他一句。因为她知道,无双花影不想说的事情,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
听了无双风烈的叙述,花忆蝶心中大概整理出了一个头绪:
掉下巴的贵公子就是鹤荡山的云家少主云庆冠,至于他的下巴是如何掉的,无双花影只是事后向自己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男扮女装被人调戏本来是件非常搞笑的事,但花忆蝶才咧开嘴,就被他愤怒地瞪了回去。看他有点不自然的脸色,花忆蝶知道,这事会成为只有他与自己分享的秘密。
关于昨天诗会上发生的有人驾舟闹场一事,花忆蝶在私下到处找人帮忙,要求去寻城里一名叫韩光的书生的过程中,却意外地从家将花长胜口中得知了事情的起源。原来在诗会初赛上兰儿所听到的动静,竟是来自于河间诗战上缺席的纨绔公子云庆冠,与第二穿越者韩光之间的冲突。云庆冠此人的报复心极强,对当众折了他面子的韩光如此,那么对拆了他下巴的无双花影,就别提了。
所以花忆蝶在无法亲临快活楼的情况下,所作的布置与准备,就是为了防范这位未来的鹤荡山家主大人。结果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对方过来滋事;但人算不如天算,主人和家将都是水货无疑,而昨晚那作为帮手带来的赭衣客武力值之高,又绝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那个武功高得吓死人的赭衣大叔,既听从云家少主的命令,又身怀无双绝技,那么顺理成章地,就应该是云家的无双血奴。但从无双花影他们对他极为陌生的情况来看,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身份,无疑是个不大不小的谜。
未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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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玖章 、云歌诗会:琴帝(起源)
ps:
敦凰:第二卷的高潮情节,将在云歌诗会之后,正式来袭!^^
花忆蝶问明昨夜收入约有一百五十两之多后,心情舒畅了一些,本想以美食为诱饵,力邀无双风烈听自己弹琴,结果对方想都不想地回绝:
“不想听。”
“为什么?”
花忆蝶为之气结:虽说也在帮我跳舞赚钱,但毕竟一直是在吃我的喝我的作我的客人,这一点面子都不给?
“鬼影子这两天偷懒,非要我与他轮值来守护你的院子,我在你的楼顶上已听了整个白天,现在,耳朵有点疼。”
“……”
我的琴杀伤力有这么大?!
花忆蝶无语凝滞,只得乖乖地看她回外院去。然后――
“竹儿!”
“在。”
“时间宝贵,我们继续练琴吧!”
“是。”
……
第二天,耳朵开始隐隐作痛的花忆蝶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走向桌边,刚伸手拂上弦,便有梅儿来报,表哥王爷雪东鸾来了。
这可是天降救世主啊!
想到青衣楼迫在眉睫的危机,正需要一笔不菲的银子,花忆蝶兴奋莫名地问:
“太好了!他现在何处?”
“正在花厅与夫人叙话。”
想想也是,哪有侄儿上门不见姨妈先找表妹的,花忆蝶于是强迫自己按捺下心情,一边弹琴,一边打着腹稿,准备开口向这位高富帅表哥伸手借钱――至于何时归还么,此乃后话,反正肯定不赖账便是。
一心二用之下,今天进展不大,竹儿在小主人的百般声明说甚么言者无罪之下,壮着胆子不客气地提出一堆缺点,花忆蝶硬着头皮一一接受。好在这具身体毕竟有前世的几分潜意识在。于自幼学习的瑶琴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所以随着问题的逐个纠正,花忆蝶惭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越来越灵活自如,琴与灵魂,也通过躯体隐然有了某种共鸣。
最后一遍奏完,已是晚上,这首《雪颂》是天启庙堂大乐之一,歌颂的乃是北地万里冰原之上,风雪茫茫之中,坚韧勇敢的雪族人战天斗地,与自然共同生息的动人故事。曲是极雅。铿锵中有抒情,柔曼中带激扬。可是任凭花忆蝶有多少聪明加勤奋,由于时间太过仓促,弹起来仍是拗手别脚,极为生疏。兰竹两婢见小姐闷闷不乐,先是一通大赞,再边为她手指涂上油膏精心按摩,边安慰小主人明天会更好云云。
花忆蝶心下感激面前这两个善解人意俏丫鬟。喝了盏茶后起身,一主二婢三人同行,顶着黄昏的一抹斜阳,出内院去寻雪东鸾借钱。白天见面是各自没空,晚上相约是百口莫辩,这个时间点,掐得刚刚好。
谁知刚来到外院花厅前,便被无双花影拦住:
“想找他?”
“你怎么知道?”
“为青衣楼的事借钱?”
“这你也知道?”
“他在向你母亲借钱。”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花忆蝶快哭了,这货是这个时空系统设计好了。专门派来监控自己的么?
“他身边的人对我说了:此次王驾去海州,目的是为宫里的妃嫔采办一批越川海国的夜明烁海珠,谁知那商人与瀛洲海客私通,竟在半道上,使计灌醉守船水军,劫了那几箱珠宝而去……”
海贼版的智劫生辰纲?花忆蝶为自己这位王爷表哥捏了一把汗:
“那他便是因为无法回京复命,才来我家借钱救急的?”
“是,此事若宣扬出去,非但他会在灿京为言官弹劾,万一再被人诬陷通贼自盗,便连白屋山雪家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无奈之下,才来求助夫人和太寒山花家。”
无双花影说完,转身就走,只丢下淡淡一句话:
“此事,他连雪家家主那里都瞒着,你最好也当作不知道罢。”
姑母如同半个娘,身为政府要员的侄儿弄丢了公家的钱,生怕老子责骂,先来这里喊救命……这都非常合理,只是――
花忆蝶幽幽地叹了口气,望向天边刚挂起的一轮羞涩的月亮:
我的钱袋子,就这么破了呀!
……
是夜,花忆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耳听得二更梆声响过,仍无半点睡意。
第三天已经开始,接着,就是云歌诗会的斗琴之战了。自己凭着那一首拿不出手的《雪颂》,必将会在场上笑倒一片行家,这一点,从竹儿黯然的眼神中,可以轻易地看出来。
怎么办?
认输?靠目前的水平连进决赛都难,当一回输家当然容易,但灵魂中的争强好胜,不允许自己那样束手认命。
弃权?还不如认输!花忆蝶的前世不是那样的人,今生,也不愿意做让或明或暗的敌人开心的事!
我要赢!
花忆蝶翻身坐起,精神亢奋地下床,就着桌上小灯,取过妆台上铜镜自顾,镜中美目如水,美人斗志昂扬。
不但要胜利,还要大胜!完胜!百战百胜!
……
兰儿披衣从外间进来,见小姐只着小衣伏案疾书,她没作声,只轻轻地取簪子把灯拨亮了些,温柔地为这个比男儿更坚强的小主人披上一件外裳,再倒了些茶水在砚中,一下一下地磨起墨来。
花忆蝶灵感来袭,低头写得忘乎所以,感觉到兰儿的一举一动,却无暇抬头,只在心中模糊地想着:
小楼灯幽,红袖添香,此情此景,自己若仍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
第三天,再度熊猫眼的花忆蝶向早早前来报到的竹儿出示了一张纸,简短下令道:
“按照上面的曲子,手把手教我!”
“小姐,这曲子真的是――”
竹儿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小姐是个永远会创造奇迹的人!
“好是么?好就对了!”
花忆蝶咬着一个芥菜包子洋洋得意:
“竹儿,忘了什么《雪颂》吧,我弹这个,只会更精彩!”
“这,这也是如那首《三十八年夏至》和《飞天》等曲一样,是小姐自填的?”
花忆蝶脸一红,还没开口,同样黑着眼圈的兰儿抢先道:
“竹姐姐,这可是小姐整整熬了一宵才创出来的词曲,不若你先唱一回听听?”
“可是,竹儿会唱不好,辱没了小姐的心血。”
“怕什么?直管唱来听听便是!最好咱们一起唱!”
花忆蝶口齿不清地说道。
于是,花府内院的小楼上,第一次传出了三个女声的小合唱。
接着,又是整整一天的叮叮咚咚。
楼顶上无双风烈如一只懒猫蜷在檐边角落里,耳朵里塞着两团棉絮,正呼呼大睡。
……
第四天,云歌诗会的斗琴比赛,在城西拈花书院的细雨阁外,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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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章 、云歌诗会:琴帝(迟到)
一大清早,焕州首屈一指的学府,云歌城拈花书院的门便已大敞,广纳四方观摩斗琴的看客。云歌百姓们都知道:每年只有在举办诗会的日子里,这扇象征着地方至高等级的学府大门,才会接纳他们这些白丁,而当他们如同朝拜长生大殿一般,怀着激动与忐忑的心情迈入这里时,无论在其中遭遇怎样的呵斥与轻蔑,都可以饱览一番莘莘学子的高贵与博学,回去除了作为邻里舍间口沫横飞的谈资,更能揪着自己不成气的孩子耳朵好一通教诲:
若不想日后只作酒囊饭袋,用功读书去光宗耀祖才是正经道理!你小子要能考进拈花书院,当上一回挎红游街的状元郎,老子便是死了也开心,也好在转轮神前抬头挺胸,在你家太爷爷面前坐着说话!
因此,往往参赛的男女才子们还没到齐,百姓们就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书院南端的细雨阁前,那里有一片极大的草坪,寻常可见三五学生或围坐清谈,或并肩漫步,在今日,已被云歌诗会的组织者们用作赛场,草坪上整齐摆放着一圈圈琴案与草席,并有头缠黑巾的护院们不时来回走动,大声喝骂,手中小鞭抽得山响,将看热闹的人群硬生生地绕着草坪围成了一道人墙。
其实比起看上去乏味,听起来头晕的赛诗,普通百姓倒更喜欢斗琴这一项,虽分不清琴筝箫笛,也对庙堂大乐一无所知,但那曲声悠扬,回旋在这片圣洁宁静的青翠葱茏之上,实在是碌碌人生中,难得的一种享受。
相比之下,被那些黑头(天启百姓对看家护院者的蔑称)骂上几句,甚至挨上一鞭,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几个市井正百无聊赖地发着牢骚;几个泼辣的妇人正和相熟的护院哥哥开着脸红心跳的玩笑;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干脆找了片地方坐下,掏出怀中面饼啃了起来;而更多的人,则在翘首以盼。等待主角们的到来。
忽地一阵骚动起:
“来了来了!”
随着话声落。从细雨阁中走出一些人,男左女右地排成两列,向草坪上走来,身边或带婢仆,或独自一人,各抱琴匣,不论俊丑,神情皆肃穆无比。观此情景,再加上护院压低声音的恶狠狠的话,全场气氛顿时沉重下来。好像将要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那男队之中,多数身穿一袭如雪白衣。长裾曳地,腰悬玉玦,或戴纱帽或缠幞头,面目清朗,举止从容不迫,显得越发抢眼。人群有那识货的,暗地里交头接耳。均说面前这些白衣书生仍是拈花书院中的琴科学生,大多出自世家豪门,却又是家主庶出或是旁支别系,别无所途,唯有凭着一分音乐天赋与九分勤勉刻苦,闯进灿京,上殿抚琴,成为一名有品阶的大乐琴士,才能让自己平步青云。让家族扬眉吐气。这,也是他们今生最大的抱负。
正当这些如仙鹤般清雅高傲的琴士微昂着下颌,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穿行时,对面由远至近地传来一阵不甚和谐的声音:
“啊哈哈抱歉啊对不起!我来迟了,介个没有算自动弃赛吧?”
观众们又是一阵骚动,这回多是由下至七岁上至七十的男人们发出的震惊:
“这这小娘真的是……”
一个向来伶牙俐齿的银铺小伙计,今天特意溜出来观赛,远远瞥见来人,竟口吃起来。
“……好美!”
本来为了观众们的站位问题,与那小伙计半真半假地争执起来的一名黑头护院,也不知何时垂下了手中的小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的身影,只不住点头,却一声说不出话来。
花忆蝶在比赛前晚发挥前世的高考经验,特意调整生物钟,明天玩了命地排练,晚上不再碰一下琴,早早便洗漱上床。但仍因兴奋过度,上半夜失眠,下半夜数羊,结果被兰儿和竹儿合伙摇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好在她早就放下心理包袱,意在在琴赛上展现自我风采,而非与他人斗强争胜,所以倒并未慌乱,而是任丫鬟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后,抖擞精神,带着梅兰竹三婢赶到赛场,此时斗琴才进入进场仪式。
“小蝶!我在这里!”
还没来得及有人向花忆蝶确认参赛选手身份,就传来一个花忆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花忆蝶暗地里恼火地骂了一句:成事不足,便作欣喜状四顾,终于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大表哥月重楼,光天化日下依旧保持女性装束,而且居然学习时下青楼中流行的越川女妆:鱼骨形银簪,珍珠耳坠,高领束腰白袄,藏青色滚边,红衣带上绣着朵朵浪涛,下穿一件青蓝海波裙,筒形裙子上缝着条条皱褶状同色缎带,因风拂过时如同海波涌动而得名,居然还赤足趿着双镶嵌满金贝银螺的黑红木屐!
此刻的他再撑起一把粉色桐油纸伞,就是活脱脱一个从青楼里溜出来瞧热闹的红牌姑娘!
已有不少不明就理的人向他投来好奇好色的各类目光,他却比任何人都坦然,对花忆蝶露出洁白的牙:
“小蝶,从前每闻你的琴声,只觉得轻越悠扬,令人闻之忘我,今天你一定会大赢特赢,千万不要紧张哦。”
还说?我特么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是,多谢大表哥。”
花忆蝶说着便向月重楼身边的另一人投去目光,那人微笑着开口:
“一别多日了,忆蝶近来可好?”
“多谢雪表哥。”
花忆蝶见雪东鸾双目有些陷了下去,两侧颧部也有些尖锐化的迹象,于是想了想,举臂躬腰,打算行一个标准的女臣之礼:
“见过王驾千——”
“表妹,今日东鸾只为欣赏你琴艺而来,就不要在意那些俗礼了罢。”
雪乐鸾笑起来依然亲切却又似不容接近,有一种让人折服的特殊魅力。花忆蝶于是起身,不顾身边两位表哥,只是四处张望着,待发现迎面便是此次参赛的男女琴士们的入场队列,刚松了口气,却突然俏脸一板,蹙起蛾眉,大声喝道: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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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壹章 云歌诗会 琴帝(逐鹿)
这片草地其实非常宽阔,足够琴士们在其间举办一场非标准场地的足球比赛,但仍有几个黑巾缠头的护院嫌面前人群退闪得缓慢,扬起鞭便是一通抽打。可怜春衫单薄,百姓们为了一次免费而高雅的音乐会,忍气吞声地举手护住头脸往后躲避,却有其中一位老妇人吃痛不住,踉跄后退两步,一下坐倒在地,挣扎着竟是爬不起身来,结果换来更凶狠的拳打脚踢:
“老贱驴!赖在此地作甚?没得玷辱了琴士们的尊体!还不速速滚出去!”
“住手!”
花忆蝶眼尖,目睹了约五丈开外的这一幕,实在忍无可忍,指着斜对面破口大骂,急促呼吸外加两道鼻息汇成的愤怒气流,直激得面上遮着的轻纱如旗帜般飘扬:
“不许打人!你们也是有娘生有爹养的,欺负一个老太太成何体统?谁再敢动手试试,我让你明天提个破碗上街要饭!”
高调的行为,张扬的态度,正义的呼声,瞬间震惊了全场。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花忆蝶已气呼呼地不顾身边兰竹两婢的劝阻,推开横亘在中央的两行琴士队伍,大步走向事发现场。
琴士多属文弱之流,冷不防之下,被花忆蝶纷纷推得东倒西歪,还要手忙脚乱地护着怀中抱着的视若生命的匣中琴,顿时原本整齐庄严的队形被一下打乱。有人下盘稳健些,打了个趔趄站定,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一阵风过,吹起花忆蝶的面纱,俏靥含嗔的模样如槌重击在心头,不由得竟是痴了。只呆呆地抱着琴站在那里,仿佛忘了来此的目的,方才的愠意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花忆蝶却没管那么多,走到那几个护院面前,冷冷道:
“让开!”
不知是为她的美貌所惊艳,还是为她的正气所震慑,护院们怔怔地一时无人出声。花忆蝶自顾自地扶起那位老人:
“老太太您没事吧?”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
那老妇双目无神,只一边瑟缩着不敢让她触碰,一边喃喃地说着。皱脸上写满了痛苦与苍桑,看得花忆蝶心中一阵抽痛,继而是无边的怒意涌起:
“你们这些――”
“表妹不可,她是遗雍。”
两位表哥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雪东鸾的表情异常严肃,就连一向喜欢嘻闹扮俏的月重楼,也收起了笑容。
花忆蝶一楞,定了定神再扫视老妇,以及她身后的那些人。他们虽混杂在人群中。与其他平民仿佛,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神态中也没有那种身为天启子民的存在感。护院的鞭子,绝大多数都长了眼睛似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她有些懂了。
但在心中,真的想大声疾呼:
“一样是天启人,为何要作此亲疏区分?!”
但是,眼前她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点头,默默地看雪东鸾冷冷吩咐护院:
“今日斗琴之会,乃是风雅之事,你们书院既是敞开了门,与那庶民同乐,总也要有个大度些的样子。这老妪着其家人立即送走,其他遗雍也不要太过为难了。着他们立于场外,不逾矩便是。”
那几个黑头护院虽不清楚雪东鸾身份来历,但见他气度雍容,不怒自威,知道面前这位必不是普通世家公子,哪里敢再说个不字,当前唯唯诺诺一番,复向人群中喊问了两声。这时才有两人怯怯挤出人群,声称是那老妇的街坊舍邻,将她搀着,一同黯然离去。
花忆蝶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沉甸甸地像压了块大石:
有朝一日我若有能力,必将改变这种不平等的现状,让每一个人,都能抬首挺胸,共浴在阳光下!
曜土777年,天启214年春,云歌诗会上的最后一个项目:斗琴之战,便是以这一景不甚融洽的入场式,拉开了帷幕。
既称斗琴,便与其它比赛方式迥异,采取擂台战方式,没有评判官,只是象征性地设了一名听局,由选手对坐比拼琴艺,输赢的判定完全是靠双方的自觉。当自己的琴音被对手的旋律所掩袭得曲不成调,黯然失色,便应选择按弦、起立告负;或是觉得对手的意境超然,自己无可匹敌,亦可转奏对方的曲子,形成合奏,也作向胜者致敬之意。如果水平不行又赖着不走,则会遭到所有琴士乃至观众的嘲笑。除非有比城墙还厚上三分的脸皮,否则在一片嘘声中继续弹下去,当真是如坐针毡一般。
花忆蝶站在女队之末,正在想这个擂台该是如何打法,便见约二十步外男队中的白衣琴士中站出一名头戴嵯峨冠的男子,不急不徐,步步向这边而走来。
“姐姐,他便是云胜衣么?”
“敢作此开擂之奏,除了他还能有谁?鹤荡山云家的公子,连续三届的琴逐日,拈花书院中第一琴士,未来的大乐琴师……”
花忆蝶记得刚才自己急着去帮那个摔倒的老妇,路过琴士队伍时,好像还推开了此人。现听身边两女作如是窃窃私语,便仔细打量了那云胜衣一番,却没发现他的长相和那个猥琐少主云庆冠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只见他面貌清瘦白皙,虽说谈不上俊美,但胜在清爽干净,也还算耐看。此时他已走到两队之间,那个环环匝匝呈同心圆状,排成一圈接一圈的席位间,当仁不让地在正中位置上坐下,身后跟着的琴僮早启开琴盒,郑重捧出一具漆色黑中透红的琴来,端正于案上,再为主人将衣袖以细带扎好,又将衣襟从上至下整理了一遍,为的是以免宽袍广袖误触琴弦,导致效果失真。等到一通忙碌完成,再检查一番后,琴僮方才束手退下。
整个过程中云胜衣始终双目微闭,想是在默想什么。半晌睁开眼,伸手拂上弦。铮地一响,全场顿时整齐划一地安静了下来。
大音希声。
只见他修长的十指如有灵魂的精灵,在弦上轻轻弹动了几下,顿时熟悉旋律响彻全场。一曲耳熟能详的《雪颂》在他的琴音中,洋洋洒洒,流畅通彻,比起花忆蝶手中的那一番生涩难听。当真是有云泥之别。
“呀……”
女队中有人开始轻声赞叹。男队那边,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队形出现一些细微波动来看,他们也在为之折服。
又有一名白衣琴士出列。抱琴走到云胜衣面前坐下,点头致意,然后整理好琴具,弹起了另一首庄严的曲子。半炷香之后,那人的琴声便完全被《雪颂》所淹没,他按弦停曲,起身鞠躬示意认输,云胜衣颌首还礼。挑战者也不见有什么沮丧之色,只洒脱地一笑。重新抱起琴。换到云胜衣身侧席位,转而与云胜衣合奏起来。接着,女队中也走出一人,继续挑战擂主。
斗琴进行得极快,男女琴士一一上前。却纷纷在云胜衣面前败下阵来,竟无一人能撑过半炷香的时间,多数白衣琴士――也就是与云胜衣同在拈花学院就读的同学――上场后就直接围坐在云胜衣周围,与之一起弹奏《雪颂》以及后来的其他乐曲,表明自己对其琴艺已是心悦诚服,自动放弃。在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下,不多时,出现了这样一幕场景:以云胜衣为中心的一群白衣琴士,作集体共鸣。后来登擂的挑战者,已难作到以众胜寡,凭一己之力,一琴之音,与一班白衣琴士相抗衡了。
虽说从场面上看,这些穿白衣的家伙们多少有些利用人数优势使伎俩,让后来的挑战者无力相争,但毕竟云胜衣的出场那两手是有目共睹。技不如人,外加比赛规则限制,书院外的挑战者们只得带着失落与怅然纷纷推琴、告负、离开。
原来是这样!
花忆蝶终于看明白了:别说自己弱到可怜的水平,此时若没有第二个云胜衣出现,只怕这第四届的琴逐日,又要为他所蝉联了罢?
眼前,男女两队中只剩下两三个人,自己纵然留到最后登擂,凭着突击两天出来的水平,面对这波浩大的白色浪潮,只会被秒杀。
怎么办?
花忆蝶想了一会,示意竹儿抱琴随自己登擂:
最好的防守,永远都是进攻!
……
“弹奏此曲前,我有话要说。”
花忆蝶落座于云胜衣面前,却不拨动琴弦,只平静注视着面前这个强大无匹的对手。
赌你会停!
果然,云胜衣面现一丝异彩,自出场以来,第一次按弦停琴:
“敢问小姐芳名?”
“云歌花忆蝶。”
“此地是作斗琴之赛,花小姐要说的话是?”
“向云公子与诸君讨教音乐的道理。”
“花小姐过谦,既是乐理,请讲不妨。”
云胜衣看上去对自己非常有好感,但似乎对焕州第一美人的名字却并不清楚,应该是个只知埋首苦读的书生,非是纨绔。
让美女对自己有个好印象总是不错的,在云胜衣的带动下,个个或未婚或已婚的白衣琴士均按住弦,含笑点颌向花忆蝶致意,胸都挺得直直。
花忆蝶轻启朱唇,漫声问道:
“请问:何为大雅?何为大俗?”
“这个……”
这个问题倒不难,只是该如何作答呢?
众琴士幽怨地望为首者:都是你,让她开口便论俗雅之道,百年以来,此题可曾有解?
云胜衣也自觉这个话题有些尖锐,但仍微笑道:
“花小姐,初有圣人制礼修乐,教育万民,百世之后,得其清者为士,留浊不去者为庶。论及音乐,所谓大雅,乃是士人之乐,而大俗,则是市井乡间所流传的俚音小调,万万入不得庙堂的。”
“哦,是么?”
花忆蝶迷人一笑,云胜衣不觉陶醉:看来我所言不错,美人为我所折服也。
忽听得花忆蝶道:
“错了。”
“?”
如三伏天冷水灌顶一个激灵,云胜衣楞了一下。
“敢问小姐,胜衣何错之有?”
“先有人,后有圣人出。唯万民创建百业在前,圣人方能不愁衣食,有时间有精力去修制礼乐。音乐来源于生活,取材于人民,最终升华至艺术的高度,如农民劳作时的插秧号子,樵夫伐木时的靠山调。大雅即大俗。大俗即大雅,雅俗本是一回事。”
“花小姐,即便如你所说,为何今日满座白衣。皆为名门雅士,而那些耕田砍柴的,却只能在场外旁听?”
说得真好,正中下怀,还怕你不起这个话头呢,花忆蝶拍拍手:
“这也正是我所想的,今日,我权为大俗之乐作一番演奏,同时――”
她顿了一顿。纤手轻扬。指向场边民众:
“也要邀请他们一同来唱此曲。”
“山野村夫也识五音?花小姐请勿玩笑。我们现在是在斗琴,不是在对牛弹琴。”
一个白衣愤青说罢,自我幽默,先呵呵笑了起来,却无甚同侪捧场。
“灵不灵。当场便知。”
花忆蝶胸有成竹地道,她随即取出几张写好字的纸,分交给竹儿、兰儿和雪东鸾,先哼唱了第一句的头三个字,再吩咐:
“你们都去场边,按首句歌词,各找一位嗓子或粗壮、或沙哑、或苍凉的人过来,要男的,识字的最好。”
竹儿、兰儿应声拿着纸去了,雪东鸾迟疑地问:
“这个,表妹,若是嗓子粗,唱起来岂非如同杀猪?”
“不懂别问,快去。”
花忆蝶哪有心情与他解释,只挥手让他赶快做事。雪东鸾无奈地叹口气,走到场边,左手纸一扬,右手点一个汉子鼻尖:
“你,照词唱一句来听听。”
“啊?小的不,不会唱。”那汉子拼命往后缩。
“无用,下一个,你来唱。”雪东鸾的食指调整一个角度。
“#¥%!!!……”
雪东鸾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打住:
“行了,够难听的,就是你了。过来吧。”
不多时,三个百姓来到场中,一个矮墩墩少年,一个颤巍巍老汉,一个瘦精精中年汉子。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忸怩不安。
“不要怕,唱一回每人一两银子。”
花忆蝶第一句话就让三人吃了颗定心丸,一两白花花的银子!就算脸丢尽了又如何?豁出去了罢!
加上那温和美丽的笑容,仿佛蕴藏着一种冶愈不安的力量。
“第一遍,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
叮叮咚咚不成调地弹了一遍,花忆蝶额头见汗,跟唱的嘴歪眼斜。
白衣琴士们多数笑得东倒西歪,少数几个识货的却已暗暗惊异起来:
这曲,好生奇特!
雪东鸾听了一遍,点点头,上前道:
“表妹。”
“我现在忙得很!”
他知道她是为了那老妇的事在与自己赌气,也不理会她的态度,只自顾自地说道:
“你这支曲子我已记得,你的调门低,带不起他们,容我来罢。”
说着便面朝三人:
“一人再加五两银子,随我一起唱:”
说罢随着当场引吭高歌: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
一遍,又是一遍,琴曲由生涩而熟稔而流畅,合唱由跑调而跟上而自然:
“……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
草根演唱三人组不知不觉唱到了一处,勾肩搭背,面露壮怀激烈之色。
不知何时,白衣琴士们笑声渐渐停息,有的已面露肃然,听那古朴的乐声悠扬:
“……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
竹儿兰儿和梅儿也在场边一边拍手一边唱:
“……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
叮咚之声又起,几个琴士在热血澎湃下,不禁击弦相和:
“……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
到了最后,已是全场白衣如雪,琴声四起,场内场外一起放声歌唱:
“啦啦啦啦啦……”
一遍又一遍,花忆蝶不知弹了多久,终于停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从指尖传来。
唉,擦破皮了。
花忆蝶哀怨地想。
再看四下,琴士们齐齐按弦,歌者们个个停唱,炽热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此刻,再不是惊艳的、甚或有点淫邪的眼神。
只有尊敬、崇拜与对音乐的信仰。
半晌,云胜衣的声音微带颤抖地响起:
“如江海浩瀚,一泻千里,气势淋漓。真是……此乃何曲,花小姐可否告知?”
“笑傲江湖曲。”
“笑傲江湖曲,笑看峰峦,傲视沧海,散淡于江湖,好一个笑傲江湖。”云胜衣喃喃道:
“大俗即是大雅,胜衣今日真正受教了,花小姐,”
他站起,向花忆蝶郑重一躬:
“请受云某一礼。”
花忆蝶手忙脚乱想爬起来还礼,才发现长时间这样端坐于席,两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云胜衣急忙阻止道:
“花小姐不必谦辞,为此一曲笑傲江湖,小姐实受之无愧。”
“花小姐,也请受陈某一礼。”
“请受凤某一礼。”
“请受……”
一时间,白衣琴士们个个起身向花忆蝶行礼,从半空看去,就像一朵盛开的白菊,淡黄的蕊子正娇艳芬芳。
无国界、无民族、无贵贱,这就是音乐的永恒力量!花忆蝶腿部像无数小针在刺,手指像无数蚂蚁在啮,眼眶中也有些热辣辣地:
“花忆蝶,感谢大家。……”
一旁,雪东鸾静静地掏出一个黑色小布囊:
“说好的酬劳,你们三人且拿去。”
那老人接过银袋,却径直走向花忆蝶:
“这位小姐,老儿今天唱得好痛快,谢谢你啊!”
他几乎是涕泪交流了。
另外两人也是噙着泪,千恩万谢,等场边人将散尽,才不舍地离去。
“不明白,好端端地,哭什么?”
雪东鸾望着草根三人组远去的背影嗤鼻道,却不着痕迹地快速拂去眼角一滴晶莹:
“给银子都不道声谢,没礼貌。”
……
勿庸置疑,斗琴一项的冠军归属已然明了。
历史将浓墨重彩地记载着:太寒山花忆蝶,天启173年,云歌诗会逐日诗公子、逐日琴公子。
两面金牌,双料冠军。
……
终于,云歌诗会结束了。有人如释重负,有人依依不舍,然而,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等待在前方的,永远是未知的未来。
花忆蝶正吮着手指,突然一个越川装束女子几乎是扑入她的怀中:
“小蝶,你果然是赢了!我在场边和大家一起拼命唱了好久,我都感动得哭了呜呜……”
花忆蝶费力扶起来人,首先被泪水冲出五颜六色的那张大花脸吓了一跳,仔细端详了半天,迟疑地确认:
“你是,大表哥?”
“嗯!”
ps:
敦凰:呼,云歌诗会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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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贰章 选秀季!
ps:
敦凰:迟到的选秀季……后面终于是走上主干道了呀
云歌诗会如云而逝,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显得都那么顺理成章。
鹤荡山少主云庆冠回去了,带着他对云歌城的怨念和一个难愈的下巴。
无双风烈也离开了,托无双花影留给花忆蝶一本薄薄的小册――与其说是小册子,倒不如说是几张纸――里面却图文并茂,简洁地描述了短刀的用法:佩刀势、出刀势、杀势、守势……
这下如获至宝,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花忆蝶都是头一回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武功秘籍,正不知怎么开心才好的时候,瞥了她半天的无双花影咳了一声,丢下一句话:
“她要我替她谢谢你。”
“啥?我该多谢她才对!”
花忆蝶喜孜孜地翻阅个不住,无双花影习惯性地撇嘴:
“她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的好东西,这次来焕州,算是来对了地方。”
花忆蝶这才醒悟过来,其实自己整天从早忙到晚,当初夸海口承诺无双风烈的吃遍云歌城,多数都没来得及兑现。
脑海中有个红色的身影,矫健而坚强,背负着仿佛永远不知其秘密的巨匣,在曙光中孤独地离去……
心头,不由得一股歉意生起:
烈,对不起。
下次,一定。
……
又过了数日,快活楼四楼包厢,迎来几位身份悬殊的女客。
“花小姐,我们这半个月来,在快活楼表演了七场,计四百三十六两银;平时依依楼里为恩客歌舞,加上赴楼外酒宴的点曲陪唱,计三十二两,总数是四百六十八……”
一段时间不见。徐晚晴的容貌憔悴了不少,面对着这个让人扼腕的成绩,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花忆蝶心中也是酸酸地,却依然给她一个鼓励的笑:
“徐姐姐,你做的很好!”
和那个大牌头肖凤仙下了赌约,千两白银搏她让位给徐晚晴,眼下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不到。看来只得如此……
花忆蝶伸手入袖,娘曾说过:未婚女儿家不可戴戒指。所以她把那枚嵌着神奇幻晶的戒指做成一个小坠,挂在了银妆刀上。幻晶因稀有而昂贵,送于青衣楼去当成现钱,渡过此劫,也是花忆蝶最后的一步棋。本来到手之后新奇过一阵,也就不以为然地整天藏在袖中了,结果真的要出手赠与别人,才觉得有点肉痛,才发现即将失去的,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我这是怎么了?越来越婆婆妈妈的……
花忆蝶摆摆头。打消不愉快的想法,正要从刀坠上摘下戒指,韩少卿推门进来,一见徐晚晴便笑得眯起了眼:
“晴儿。”
此时徐晚晴也无心与他争吵,只蹙着眉点了点头。韩少卿不以为意,招手唤进那对双胞胎店小二:
“可曾将韩博打发回去?”
“是,小奴们今天对老掌柜说府里的米账盘了两遍,却有三两银终是对不上,他一听便急着回去了。”
虽是心情低落,但想起韩家那位赤胆忠心的老守财奴,花忆蝶还是在心中一哂。韩少卿却好像放下一块大石般轻松:
“好,取过来置在桌上罢。”
花忆蝶和徐晚晴这才注意到那两个店小二还各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看起来甚是沉重,侍立在一边的竹儿和陈小燕忙过去帮忙,两包东西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是金属摩擦滚动的哗然声。
“银子?!”
花忆蝶和徐晚晴惊异不定地对视一眼,徐晚晴忍不住开口:
“你,你这是……”
“这里有五百两白银,晴儿你且点一下。”
韩少卿搓着手,酒糟鼻映得圆脸红泛一片,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徐晚晴脸一沉:
“还似当年那般?晚晴虽贱,却不敢要韩大官人的施舍!”
傻妞!救命要紧,这时候还和老情人赌什么气?!
花忆蝶急得在心中直吆喝,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圆场,韩少卿却一本正经地道:
“晴儿,这笔钱并非是我送于你的,而是你本来就该得的。”
“怎么说?”
“多蒙青衣楼照拂,敝酒店生意半月以来直升了三成,尤其是一楼大厅,每逢有歌舞之夜时,当真是座无虚席。于是我便想到按座加收些钱,近觑的客人最多收二两,远观的客人最少收五钱……”
“那也是你的精明算盘,是快活楼挣的钱,我不要。”
徐晚晴好像回到了十八岁,把脸傲娇地一扭,看都不看那些钱一眼。
“为,为什么?”
韩少卿急得口吃,额头也开始见汗,他求助地看着自己的女徒弟花忆蝶:
徒儿,救救为师吧!
送钱都没人要,这世道……看来,不救你个冤大头不行啊!
花忆蝶又好气又好笑,拍拍坐在对面的徐晚晴的手:
“徐姐姐,我师父也是一番心意,你就收下罢。”
“花小姐,你有所不知,他这大厅大则大矣,能摆几桌?便算平均每桌十两,一晚不过七八十两,前三次青衣楼表演,因着有那两位高人作《飞天》之舞,才坐得满满当当。平日里的歌舞,上座也就在七成上下。我看这五百两银子,哼哼,有一半是你想周济于我青衣楼的,是也不是?”
“是……啊,不是!”
韩少卿急得语不成句,举袖拼命拭汗,正在这时,徐晚晴突然扑哧一笑:
“罢了,青衣偻感念快活楼盛情,今日晚晴权以自己名义,向快活楼借款纹银百两,愿立字据,他日必定归还。你看可好?”
“好!好好!”
别人赏脸拿自己的钱,偏偏韩少卿还乐得跟什么似地,咧着嘴直喊两个傻在一旁的店小二:
“别发楞呀,赶紧过来帮徐妈妈拆包袱! 数钱!”
被你们两个中年人打败了呀!
花忆蝶看着徐晚晴酡红如醉的脸颊,那原本寻常姿色。竟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美丽;再看韩少卿,相貌似也不再平凡得有点猥琐,那注视着心上人的眼光中,流动着岁月沧桑后的温柔与爱恋。
渐渐地,心中的感动油然而生,虽不知他们经历过怎样的缱绻与龃龉,但此刻。对于面前的他们,唯有祝福。
突然觉得有件事不对劲。花忆蝶抓住徐晚晴的手:
“等一下!徐姐姐,四百六十八两银再加上这一百两,你的钱还不够!”
徐晚晴却笑了,笑得有点调皮,有点狡猾:
“够了,花小姐。”
“哪里够了?不是和肖凤仙立约:要在半月之内挣得千两银么?”
“花小姐。”
徐晚晴感动地反手拍拍花忆蝶:
“您莫怪晚晴擅作主张,与肖牌头立约之前,晚晴粗算了笔账,千两白银实在是无可能取得,五百两尚有机会一拼。所以――”
“所以实际上你和她定的是五百两?不是一千?哇塞!太好了,徐姐姐我爱你!”
花忆蝶高兴得忘乎所以,站起身扑过去一把抱住徐晚晴。后者先是一惊,继而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推开这位完全不记得尊卑贵贱之别的大小姐。有点哽咽地道:
“晚晴,还有青衣楼何德何能,蒙花小姐如此错爱,实在,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想报答我么?机会有的是!”
花忆蝶扶住徐晚晴的肩,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不如先敲我师父一顿饭,咱们边吃边聊,好好商量一下未来的依依楼,如何挣大钱罢!”
韩少卿心领神会,吩咐双子店小二:
“知会掌勺,四楼速上酒席,我要好好敬贵客一杯!”
“是!”
……
事后,花忆蝶得知,当晚依依楼大震动,原彩衣楼主,依依楼的大牌头肖凤仙,面对一纸字据和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哑口无言,在各种复杂的眼光中收拾好自己的细软,拒绝了徐晚晴的挽留,出楼而去。有人说她去找依依楼的东家为自己赎身,有人说她出门便负气跳了河,有人说早已是自由之身的她只是返乡过日子,有人说她去投奔自己的旧相好……不一而足,总之,那一夜过后,徐晚晴成为依依楼的大牌头,统管彩衣、青衣两楼,又让蕊娘接过自己的执掌,做了歌乐伎们的牌头。由于徐晚晴一向为人温和,彩衣楼上下并无异议,纷纷随之。此乃后话不提。
……
于是,生活一下变得闲散起来。
正当花忆蝶琢磨着为什么四处都找不到那个名叫韩光的第二穿越者时,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如石,再一次击荡起她生命中的涟漪。
五月初十,天使钦差驾临云歌。
焕州牧花巍虽从灿京得到动静,并一直为此作各方面的安排准备,但对使者的来意,却有各种风吹草动,弄得心中喜忧参半。
不过好在一切自有对策,除却一桩要紧的可能而外,至于其他,倒也不怕甚么……
午时初刻,艳阳高照,焕州州牧署内大堂外,官吏们各色袍服按职级,黑压压地站成几排,鸦雀无声。
钦差大臣,内廷外务管事庞太监站在众地方官员面前,习惯性扫视一圈,接着一咳清嗓,双手平托五色圣旨,朗声道:
“焕州官员接旨!”
顿时,呼啦跪倒一片。
“大正二十一年杏月,天启贞皇帝诏曰:春至草长,万灵生养,婚配哺育,大道昭彰。仰天命浩荡长存,思海内兴盛繁衍,今求佳偶,以绵延长生大统。即日遣选秀使者往四方诸国,及天启每州郡,各采选十五之上,十七之下秀女十名,花贡入京,夏训秋选,有端庄美惠者册封妃嫔,贤淑谦恭者录入宫室,余者发还原籍。布告天下,臣民咸知,钦此。”
(注:杏月是沿用雍朝的宫廷历法,指代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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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叁章 选秀正使去哪儿?
这可真的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春季仍是婚姻嫁娶的好时节,加上今年提前举办的长生节方过,不少年轻女子或在灯会之上被俘获了芳心,或通过父母媒人介绍邂逅了姻缘。本该是趁着草长莺飞,风和日丽之际行那换贴下聘的终生大事,结果不曾想,被今上来了这么一出,说不得,各州郡必然掀起不小的波澜。
不乏有人会使尽心机,挤破头去想着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以期有朝一日登上枝头变作凤凰。但怀着那样想法的人,反而多为圣峦六山中,行将没落的旁裔支系,多数世家豪门深知后宫角逐的残酷无情,丝毫不下于疆场和官场,往往会千方百计地将女儿提前出嫁,或在征名、遴选等环节做些手脚,设法试其落选。这样做,与其说为了骨肉的幸福,倒不如说是为了保全自己与家族。
因此,圣旨宣读之后,焕州众官吏带着不一的表情,各怀鬼胎离去。
焕州牧花巍上前恭敬接过圣旨收起,便请庞太监先往城中驿馆下榻,傍晚设家宴以待。
天启律例:各州郡政、军、宗亲三足鼎立,互相钳制,这一道仍属政令,所以由州牧署接纳并负责接待上差。至于承王府和司马卫那里,稍后亦会作礼节性的拜访,但若无秘旨,钦差不得再主动接洽另外两方,这虽属细节,却也是天启国祚得以延绵百年不堕的基本所在。
如果花巍想通过钦差大人在朝堂之上动什么歪脑筋,那不久他便会看到自己与庞太监的所有言行。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握在皇帝的手中。花巍私自款待钦差,本来是有点忌讳,但这却是为地方各势力所照不宣的事情,因为包括承王府和司马卫在内。太多的人需要知道圣旨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哪些不为人所知的内容……
下午时分,花焕州提前离署回到府中,刚在花厅坐定,便有外院家丁来报:选秀使庞大人到了。花巍忙放下手中茶碗,起身出迎。
“快来人扶咱一把呀!”
庞公公的庞大身躯如同一座肉山,几乎将花府宽阔大门遮去了一半,对于行动不甚灵活的他而言。跨越门槛永远是件很痛苦的事。
望着一干人手忙脚乱的模样,花巍有点好笑,习惯性想抬手拈须,手伸到一半,突然想到面前这个老太监的古怪脾气,忙改动作为亲自上前相扶:
“庞公,多年不见。向来可好?”
“唉,花焕州好生见外!彼此兄弟相称不是更好?莫非咱爷们之间。还用得着来那些个虚礼不成?”
只愿意被称为庞公的庞公公白胖大手一挥,吃力地扭着肥腰,随着花巍走入花厅。在花厅门口时少不又费了一番辛苦,这才沉重地落座,从袖里取帕子来拭汗:
“人都称漠州是个火炉子,怎么你这焕州也这般炎热?这回替官家办事,一路上吃灰受累不说,怕解手频繁,每日连水都没敢多喝两口。真真苦煞人也!”
说话间庞公公还在不断地调整坐姿,椅子随之发出凄惨的呻吟,花巍不由考虑着:等面前这位三百斤级的大胖子走后,家具地板是否都得整修一番。
他想到趣处,不禁呵呵一笑,拍拍膝盖,也坐了下来:
“老庞。今年天气炎热得紧,此番又摊上这份奔波的差事,确是苦了你了。今晚来不及打点,且在我家里随意吃喝些。明天小弟定会权尽这地主之谊,喏,便是云歌那出了名的城东快活楼,请你吃顿好的如何?”
太监在女色方面没了兴趣,都会往其他方面发展爱好,比如贪嘴饕餮。庞太监眼睛先一亮,继而又暗淡下来:
“花老弟的美意咱是领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差事该如何办,咱说了是不算的。”
“此话怎讲?”
“圣旨已传达,这回来老弟这里是为的选秀,只不过——咱是个副使。”
“那,正使大人何在?”
“正在找……”
庞太监脸上挤出一团赘肉,依稀分辨出痛苦状:
“正使早出京半个月,现在估计正在焕州不知何处打他娘的秋风。花老弟,我也不瞒你,他是云后的人。”
“莫非是鹤荡山云家子侄?”
“不是,只知姓高,想来定是长生山哪个不争气的儿孙,怕少千秀的位置坐得不稳牢,却去投靠……”
“庞公且先喝口茶!”
听见门外有丫鬟的脚步声,花巍赶紧打断庞太监喋喋不休的话头。两人同时闭口,有默契地互举了一下茶碗,等丫鬟进来斟茶复去后,花巍再次放下茶碗继续问道:
“如此说来,庞公竟是没见过正使大人?”
“花老弟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在那化外无双城坐阵,掌管各路向长生大殿一年两祭的供奉的输运往来,车马调动。一个月前刚收到宫令,说是外务司缺人手,着我回灿京殿前听差。这不,屁股还没坐热,就给扔出来跑腿。”
“原来如此……”
“还不止如此。”
庞公公越说越牢骚:
“云后凤旨言道:选秀正使另有内务,已嘱其便宜行事。等排队领来圣旨之后,才发现,咱的左右已被那高小子带走了一半。咱一路撵兔子似地赶,却连他的半个鬼影儿都没有找到!这还不算,那选秀之事,临行前云后交代了两回:没有正使的吩咐,禁止任何举动……他娘的,可坑惨咱喽!”
庞太监不住擦着额前项间的大汗淋漓,心头也是眼泪哗哗。
出使采选之职,向来是个美差。往年各地的士族姿色少女,多有不愿入那深深宫门的,这时就需要父兄出面,与选秀使联络感情,少不得送些“土产”。邀约些“便饭”。他在北地多年,回京后又摊上选秀使差事,本以为时来运转,是个千载难逢的打秋风的好机会,结果却是个让人丧气的副使。而且很明显地,正使非常得宠于云后,自己的一言一行亦受制于人,想想“土产”、“便饭”之类。应该已于自己再无关系,纵有正使大人开恩,也是得自己腆着脸去接从他指缝中漏下来的沙罢。
看来,这趟千里之行,恐怕真个是来喝风的了。
……
与此同时,花忆蝶正在自己的小楼里大刀阔斧地修改着依依楼的布局设计。终于她放下笔,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天的工作成果:
“竹儿。过来看看这个。”
“小姐,这是——踢。不,是t台?”
“对,你看我们把彩衣楼大厅里,楼梯的前场空间用起来,改造成t台好不好?”
“可是小姐,难道我们要在依依楼里卖衣服么?”
花忆蝶一番耐心解释:这个不是用来销售服装,而是让青楼里的红牌姑娘穿着漂亮衣服,在上面走动,从而改变原来风流签的做法。
说完。她自己多少有些心虚地看竹儿的反应。
竹儿毕竟不是兰儿,抛开过往后,更没那么多害羞,她结合自己所了解的,对这个布置提出几个问题:
“往常只有新挂的红牌,才会由客人竞价,这样做有何用意?”
“推陈出新。毕竟青楼不是每天都有新的红牌,客人会有审美疲劳。让她们按各自喜好和想法,穿上不同款式的衣裳,可以让消费者有新鲜感,比如:本月上旬,主题是越川海国,就让姑娘们佩南珠鱼骨簪,穿高领对襟短袄和海波裙,踏镶贝木屐,伴奏音乐是越川流行的海神乐、潮头歌等。别说本国客人觉得新鲜,便是久居天启的越川商人使节,也必让他们勾起乡情。猜猜他们见了会怎么说?”
花忆蝶这段时间,下了大气力去钻研各国的风土民俗,收获颇多。
“东将(好呀)!”竹儿学着海客的语言,击节赞道。
“另一方面,t台将台上表演者的活动空间,扩展到观众的中间去,增加了舞台上下的互动,让人有种更切身的体验,加上现场限时举牌拍卖,刺激男性潜在的竞争意识。”
“小姐,这样是否意味着姐妹们会更加受到那些坏男人的欺负?”
花忆蝶平静摇头:
“错,竹儿,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与公平并存,黑与白共生的。不管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现实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面对可悲的现状,可以选择刚烈一死,也可以选择艰难求生,逐渐改变命运,其实两种选择都没有错。如果是弱者,就应该去努力变强,让自己在痛苦中挣扎涅槃,或者寻找足以托付终身的归宿,或者努力为自己赎回下半生的幸福。如果有想法并愿意去为之争取,就会成功;而如果没想法或只是甘愿认命,却不去争取的,便只能随波逐流,末了,还会一味地痛恨这个世界是如何不公。”
“小姐,我没听懂,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谢谢你的理解。”
……
打发竹儿去茶馆和青衣楼的陈小燕作例行碰头,顺便将自己这套改造方案递送给徐晚晴后,花忆蝶发现时间尚早,便带着兰儿趁着下午阳光明媚,来外院活动一番。
路过花厅时,花忆蝶心念一转:
要不要让兰儿在门外放风,自己溜进去好好研究一下那个幻晶的传声机制呢?
正向门口走了两步,听见里面有交谈声传出:
“他娘的!花老弟,咱实在是——”
“咳咳!庞公,且再请喝一回茶罢!”
“什么?还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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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肆章 御选秀女!
“嗯咳!”
花巍耳廊微动,顿时不悦地闷咳一声:
“是何人在门外?还不速速退下!”
面对这位耳聪目明的父亲,花忆蝶作出了在当时的花巍看来是非常错误的一个决定:
身为花家大小姐,她不愿像个寻常丫鬟那样,灰头土脸地被一句话赶走,于是径直推开花厅紧闭着的门,走进深深的未来……
“咦?爹你有客人在?”
花忆蝶故作讶异状,花巍皱眉,不安地斜睨着捧着茶碗一通牛饮的选秀使者庞公公:
“忆娘,还不快过来见过庞叔叔。”
庞叔叔?
我的天!这还是个人么?分明是座肉山!
花忆蝶一下联想到前世某岛上的职业相扑力士,一时张口结舌,面容扭曲怪异,花巍于是更加不满,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总算把这位不听话的宝贝女儿唤回神来,她强忍着笑意上前恭敬一礼:
“庞……胖叔叔好!”
第一个字,她故意发音含混不清。
自家老头子听明白了,头上青筋刚开始暴起,庞太监却似浑没在意,长吐一口气,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碗,边取过帕子继续拭脸擦脖颈,边温言摆手:
“嗯好好……免礼免礼。唉呀老花!你的女儿真乃国色天香,样貌不输宫中任一位后妃啊!”
花巍急得扬眉张口,刚想说什么,谁知庞公公却神秘一笑。抹了一把面门,轻轻将帕子折起,边折边似不经意地说道:
“不过好生可惜,我来自地前。听说令爱已经与哪家的好儿郎结了姻缘,也都已交换了姻缘名字了罢?”
花巍闻言大喜过望,感激地深深看了这位相识多年,却谈不上甚么深交的朋友一眼,顺着他的话头便道:
“唉,可不正是如此?女大不中留啊!”
说罢摇首叹气,一脸不知从何而来的纠结,弄得花忆蝶莫名其妙,外加心惊肉跳:
“爹。我这不是还没――”
“大人说话!小孩子家且闭嘴!”
花巍几乎是直着脖子在吼,花忆蝶吓得赶紧缩起脖子,不敢吭声。
庞公公噗嗤一乐,也摇了摇头,又将帕子摊开来,语重心长地道:
“你个老花呀,非是咱当面说你不是,虽说是运气不佳,错过了这回万荣降下的圣眷,今天就自甘认命却也罢了。只是到得来日,也记得:千万莫要后悔哦!”
说罢又擦着汗,只笑着去把眼看向一头雾水的花忆蝶。花巍知道庞太监此语何尝不是出自善意的提醒,只是朝廷暗潮潜涌,诸家纷争不息,鹤荡山后党一支独大,实不忍心让自己的独生爱女投入浊流之中。想了想,正待出言再向他表明一下自己忠于庙堂的心迹,却听得庞公公一声惊呼:
“唉哟!”
只见庞太监的手巾定格在后颈不动。脸上肥肉直颤。中间嵌着的小豆眼直盯着花忆蝶,像是白天遇见了鬼。
花巍不知就里。赶紧斥退花忆蝶:
“此地没你的事,先退下罢!”
然后抚慰胖子:
“庞公,不。老庞,你见我女儿如此慌张,是何道理?”
“老花,这回咱可是无计可施了呀……”胖子信手将手巾扔在盆里,吃力地半倾身体,试图与花巍来个咬耳朵。
花巍听着被他一条胳膊盖住大半张的红木桌咯吱作响,顾不得心痛,连忙也倾身扶桌,却暗自运内力,抵消桌子所承受的沉重压力,同时主动附耳过去受教。却听到庞公公的每一个字,如箭矢般直扎进自己的耳朵里:
“你可知,官家的御书房,是寻常内务都难以入内的所在。我也是着官家体恤多年支北辛苦,特荣受恩宠,被传到御书房里勉励一番。其间有外务呈上高天原的乱事加急,官家便搁下我先去阅览奏折,我无用聊赖,见书房龙案上有一幅美人图,斗胆偷着瞄了一眼,过后却也忘了,现在才知道,你猜怎么着?”
“如何?”
花巍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家女儿的画像,一个月前已在御书房的龙案上了!””
“什么?!”
花巍如同本能的条件反应,身体陡然立起。
庞胖子本来支着身子,撑着桌子,抬着脖子,勉强对着花巍耳朵说悄悄话,已十分辛苦,这时突然失去目标,桌子的重心发生严重斜倾,身体猛然一挫,三百斤的肉瞬间加载到座位的一半上,结果坚持到现在的椅子终于崩溃,一声脆响中,一条椅腿就此报废:
“咔嚓!”
随着声音,胖子也失去了所有平衡,往桌子上非常悲壮、非常隆重地撞了上去。
“庞公!”
花巍反应过来,徒劳地伸手想扶,却已晚了,一连串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响起:
“轰隆!乒乓!哗啦!……”
“外院听差的何在?!”
前院顿时乱作一团,各种声音大起。刚踏入内院的花忆蝶听到脑后传来的可怕巨响,疑惑地停下脚步回眸看:
咋回事?是地震了?楼塌了?还是那个胖子被我的“国色天香”所震憾,兴奋之下拉着老头子跳了支伦巴?
“庞公!庞公!”
这下,真的将花巍给吓住了:
要命!
和盯起的专权也罢,清高也好,万一钦差大人在自己地盘有个好歹,太寒山的一切为未来所作的努力,便彻底交诸东流了啊!
花巍要紧去抢救,却见尘埃落定后,三百斤体重的庞太监大字形趴在一堆家具零件上,鼻青面肿地吃力扭过头来,看着花巍凑近的一脸紧张,颤巍巍说了句:
“帮我……找到正使……”
然后带着一丝心满意足地晕了过去:
娘的,终于可以歇上一歇了……
……
是夜,晚饭桌上。
原本和睦的家庭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尖锐,一切,与吃饭无关。
“忆娘,一个月前去过哪里?”
花巍连筷子都不看一眼,沉住声问道。
“没去哪里呀?”
花忆蝶咽着口水,望着满桌的琳琅满目道。
“再好好想想!”
花巍脖颈上的青筋再起,花忆蝶老大不爽,也只敢在心中暗叹:
老头你吃错药了吧?白天到晚上,都是这个想找人吵架的发言模式,要不是你女儿我真想骂你啦!
莫非,是家庭生活不和谐?
一边小邪恶地瞥了一眼不知就里的母亲,同时边想边一个个地数着:
“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也就是家里、田庄、诗会的那两处,还有……快活楼……”
越说声音越小,已经有太多的事情,实在不能说得太细,否则会有麻烦临头。
“还说没去哪里!”
花巍几乎暴走,这下逼得一直对丰盛晚餐垂涎欲滴的花忆蝶也快要光火了:
擦!
是快活楼啊!又不是依依楼!老娘我特么去吃个饭,也要向你父亲大人汇报咩?!
老妈毕竟心疼女儿,实在看不下去,急忙开劝:
“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问忆娘去过何处作甚?再者:为何今天那位选秀使庞公公会摔伤在家中?”
夫人是心疼即将到来的一笔汤药费和维修费,结果更激起一家之主的无边愤怒:
“你问她!”
花巍弃席而起,像雄狮一样来回地猛走,晃得饿着肚子的花忆蝶直眼晕,几乎把老爹看作两个,同时听到他在咆哮:
“别的暂且休说,你两人听着:今日庞公告诉我,忆娘已被不知何人绘下了画像,早就呈进皇宫!长生历来规矩:选秀者当择优遴选,宫中随选秀圣旨传来本人绘像的女子,多十有九中!如他所言不差,忆娘的画像必定在驿馆中,只待选秀时直接登记作册。也即是说:此次选秀,忆娘已经作为御选秀女,半个月后驶往灿京的花贡船上,就有我们的宝贝女儿!”
“什么?!”
夫人也想惊起,却瘫软下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忆娘!”
她一把抱住花忆蝶,后者冷不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心中,也已屏住了呼吸:
选秀女?我被皇帝看上了?
画像?谁干的?
等一下!
这么说――
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宫斗戏码要开演?!
老天爷啊!我特么没得罪过你吧?
得想个办法,避开选秀!这么扯的故事,绝不能让它发生在一个美丽善良聪明优秀的花忆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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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伍章 失贞计划
夜晚,皎洁月光洒落在云歌城的各个角落,本该是夜深人静,唯余夏虫呢喃,其实却因新下的选秀圣旨,不知惹得几多无眠。许多高宅深院,都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下达各种命令;那些挂着象征圣山六峦的赤匾之下,大门之外,停着多少不一的轻车小轿,车夫轿夫们早倚着自己的生计打起了瞌睡;连有些没落的家府,也不时有一两个行踪鬼祟,提着灯笼的人探头探脑地进出。
焕州牧府,太寒山花家家主居所,也不例外。
外院早已灯火偃息,花厅却一片通明,花巍半点倦意也无,直视身前标枪般挺立着的花长胜:
“……你要去做的两件事情,可曾记牢?”
“铭记在心:一,速派人去灿京,联络宫中内务方面,设法探明小姐画像是从何处呈献驾前;二,副使受伤一事严实口风,对外只说是旅途劳顿,驿馆不便照料,需在焕州牧府上养歇几日,同时四方各州的探马去查钦差焕州选秀正使的行踪,无论他身在何处,务必请他速回云歌主持钦命大事!”
花巍点头挥手,眼中却有挥不去的沉重:
“不错,去罢。”
看着家将头领应命而出,心中所想的,竟是爱妻的哀哀恸声:
“老爷,妾身实在舍不得忆娘入宫……”
涵儿,我又何曾想这样做?今上比我尚年长十岁,可忆娘她才十六啊……
身心俱惫的花巍啜了一口早无半点茶味的凉水,扭过头去,望着画壁上巍峨庄严的太寒山,久久无言。
……
内院小楼上,花忆蝶把自己独自关在卧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难道自己真的要和一帮花信初开的妹子们,集体被送进深宫,成为一个老头子独享的菜?
绝对不可以!必须自救!
想辙跑路?且不说一路上有多少危险。天下之大,自己又能去哪里?
生一场大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小毛小病治好后还得算个欺君之命;来场伤寒什么的,凭当下的医疗条件,弄不好真的会挂掉。
自毁容貌?开玩笑!凭什么要为别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花忆蝶骤然住步。一个大胆念头升起。心中砰砰乱跳:
要不?失一个身?
呸!你是疯了吧?!
她狠狠地鄙视着自己。
可是,那要命的自由啊……
只要眼下的帝国不是北齐乱交流、唐宋胡搞派的,应该会对婚前性行为加以严厉限制吧?再看天启。沿袭前雍礼教,秉承中土文明的一贯做派,肯定这方面森严非常,失贞必然属于后宫大忌,皇帝特意派了个胖公公来,不问而可知是主持体验工作的。
可是,可是……
花忆蝶抱头抓狂:
其实我都不想走到这一步啊!
屋里灯影朦胧,映着一个六神无主的灵魂,无声地在呐喊:
我是男人!
这个念头一出。自己也楞住了。
男人?女人?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还算是雄性生物么?
为什么始终不敢正视这个现实?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无法从内心深处认同女性的身份?
难道是为了那始终放不下的前世的回忆?
难道是为了……她么?
她在何处?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否还会和自己相遇?为了无答案的问题,就这样纠结着自己?
不,不对!
那么,还是为了曾经拥有的性别的尊严?
如果终究无法面对现在的自己。终将会被这个社会视为怪物。不管你有多强大,多聪明,也只不过说明:自己是一个比其他女人强上这么点的女人。
只有相夫教子的花忆蝶,才是花忆蝶。
要么,改变这个世界;要么。改变自己。
……
花忆蝶捂紧耳朵,心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战。
一个圣洁如在云端,他说:
“不要放弃希望,找到她,回到过去的世界,你正是为此而活到现在的,不是么?”
一个颓唐如在泥渊,她说:
“何必呢?你现在是女人,女人!找到她又如何?你们能回得去么?回去又如何?她不是已经背叛了你,选择了一个更好的男人了么?何必?何必!”
不!
花忆蝶仰脸无声地嘶吼,半晌双手撑住妆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头发散乱,泪流满面,双目赤红。
男人,呵呵可笑,你这个样子,怎么还会是个男人?
她抬手,将如墨长发拢至脑后,狂乱而妖冶地放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过去只是个梦,现在才是真实的存在!
你是如假包换的女人!你的名字叫花忆蝶!
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最终的武器,毕竟还是自己的身体!
要活下去!
要战斗着活下去!
……
“风表哥我们私奔吧!”
“噗!”
风驰一口热茶喷出,不可避免地溅得花忆蝶一头一脸。
花忆蝶端坐在那里不为所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是头脸上紧贴着几片湿漉漉的茶叶,显得有点赶客。
“啊!对不住对不住!表妹我不是故意的!”
风驰手忙脚乱,想帮她擦拭又不敢。花忆蝶仍坚持继续背台词:
“没有关系,风表哥你听我说,其实我……”
一个越听越坐立不安,一个越说越没了底气。
“表妹。”
风驰一反亲切随和的常态,纠结地握着桌上杯,目光聚焦在浅浅的杯底:
“我真的,真的很想……不,我的意思是说:为人子女者,当为父母考量,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不能侍奉双亲于床前,实是……实是抱憾。”
他的这番话,说得比花忆蝶的台词更加艰难万分,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头到尾,未敢抬起头来看面前的佳人一眼。
不知为什么,女追男反而惨遭拒绝,这等尴尬的心情花忆蝶半点也无,却像是放下了沉甸甸一块大石。只是在内心底,有一丝冷笑渐渐泛起,面上却依然和煦如春风:
“既如此,忆蝶也就不再勉强。只是表哥千万要记得: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哦!”
“是,是是,风驰自然理会得。”
站起身来,望着他低垂着的头,似是一下衰老了许多,花忆蝶微摇首:
“风表哥,再见。”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径直离开花厅。步出大门时,花忆蝶耳畔仿佛传来厅内一声瓷器被捏碎的轻响,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任凭有再多的深情钟情痴情,事到临头,却不敢为爱而付出自我的男人,你的名字只有一个:
自私!
幸好前生的花忆蝶还没有跟了这样的男人……果断放弃!另觅下家!
……
“月表哥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嫁给皇帝!”
“唉呀小蝶我跟你说这就是女人的命想起来我真的好替你难过呜呜……”
花忆蝶傻了眼,看着生生抢了自己戏份的月重楼,不由气结:
有没有搞错?!我还没来得及哭,你倒伤感起来了。
看他抽抽答答,刚想安慰两句,月重楼突然拭干眼泪元气十足: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小蝶天下臭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嫁于帝王家总好过被人始乱终弃如果再拼得一男半子你可就格外风光了相信排除万难之后你终会赢的小蝶你有多美自己都不知道呢看你的皮肤真是光滑喂小蝶你别走啊小蝶!”
花忆蝶抱头鼠窜而去,对于本次找月重楼谈话的行为后悔莫及。
找这货拿主意,我自己是有病吧?!
……
“雪,雪表哥……”
花忆蝶怯怯开口。
“怎么了表妹?”
“我……啊没事没事,话说今天天气挺好的呀哈哈……”
不行不行,花忆蝶对铜镜练习了好几次,实在没勇气找雪东鸾。
不知为什么,温和有礼的雪东鸾,总给自己一种说不上来的印象。面对着那高深莫测的笑容,仿佛是在和一副面具交流,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接触就在心中刻画得越深。
……
无语问天:
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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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陆章 似是故人魂
还有谁?
一面之缘的那个美男子,长生灯节之上,几乎被他占尽了便宜,虽然知道对方也是出自无心,但终究不免恨得牙痒痒:
你妹的,老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挥挥衣袖走了?自己的土豪老爹也不知是怎么了,只和人家聊了半晚,居然一见如故,第二天还大谈特谈那家伙多么地知书达礼,明白是非,虽是普通世宦子弟,却应对得体,颇有六峦气度――鬼知道那小子给老头子灌了什么迷药,下次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非得揪住他问个清楚不可。
不知怎地,心中突然一痛:
下次?前途或许就是那金碧辉煌下无限凄凉的深深宫阙,在等待着自己,又谈得上什么下次?
……
至于刚认识不久的,还有一人,便是才结束没几天的云歌诗会之斗琴大赛的第二名,为自己的一曲《笑傲江湖》所折服,按弦认输,心甘情愿地屈于己下的逐月公子:云胜衣。
呃,以冠军身份造访他家,趁其不备,果断推倒那位艺术家?
想想那双清澈的眼神,对自己无半点亵渎与不敬,只有景仰和尊敬。
这个……实在下不去手哇!
花忆蝶颓然躺倒床上,拉被蒙住头。
脑海中各美男印象幻灯片似地轮流放映。
不行……也不行……
难道说――
只有无双花影了?
花忆蝶楞住了。
花影,那时而邪邪的笑容,那时而深情凝视的眼神,那时而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为什么最后一个才想起他?难道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在刻意地回避着他的那一份真诚?
不想利用他,但是――
特么的!
花忆蝶猛地掀开薄被。自己似已被捂得有点透不过气来,酥胸起伏不定。
如果要利用他。怎么去找他?找到又该说些什么?
难道说:老娘想和你约个炮?
太直白了,想想自己都脸红,身为男人时都不带这么干的。
要不婉约一点呢?
“影。人家知道你心里有我,但你可知人家也……不如今晚。就成全了你吧……”
肉麻呀!赶紧换一个频道!要霸气点!要女主!
“无双花影!你身为血奴,当替主分忧,是也不是?……嗯,很好!此番朝廷下旨采选四方秀女,我为了避免被选中入宫,说不得,只能污了自己这清白身子……你还楞着作甚?还不快快抱老娘上床?!”
我勒了去!这个更加不可行的说……救命呀!
花忆蝶自感脸庞热到发烫。抖索着在微弱的灯光下摸到被子的一角,很惭愧地再次将自己从头到脚覆盖了起来。
非得是……他么?
……
花府马车夫李非道,生平头一回忐忑地走进城南的大酒楼:醉客居。
“客官今个来得好早,您――”
新来店小二的目力不是甚好。觑见一大清早便有客上门,连忙兴冲冲赶过来招呼,待一见是这位仁兄,立刻脸垮了下来:
“我说老李,这两个月的酒钱你还没――”
“小哥你急个甚?方圆打听一下。李爷爷我手头宽裕时,可有赊酒钱,不还账的时候?”
老李不屑地道,一面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两串钱并一个不大的葫芦:
“去。帮我打一壶上好的凤点头,若敢兑水,李爷爷砸了你家的招牌!”
店小二一见黄澄澄的现钱,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一手一样接了过去:
“那是,谁不知道李爷现在可是花府外院的大红人?专为花家的千金,才貌双绝的花大小姐执鞭驾车,咂咂,不知羡死了外面多少哥儿也。”
老李面色一端:
“你这小子,在我面前却说甚么混账鸟话?!胆敢对我家小姐再有一个字的不敬,我今天不与你干休!”
店小二知道这是一脚踢到了硬石头,额头顿时见汗,赶紧转身小跑几步,将钱先递到柜上,再回来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李爷,李爷爷,您老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这便给您打酒去。”
说罢强笑着往后厨房跑,边跑边扬声道:
“一壶陈年酿,七年凤点头,熟客现银足价,不得洒溢滴漏啊!”
李非道知道这是示意打酒的伙计,不能作那兑水勾当的酒家暗语,便也心满意足起来,钱壮胆气高,难得沽酒不用赊账看人脸色,自然是要做足排场,于是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拣了张门边凳坐了下来,边拈着马鞭的梢不住晃悠,边想着这七年陈酒是如何香醇,不由得暗自咽了口唾沫:
可惜,这等好酒是要买与小姐的,不然拼死偷着喝上一口,可赛过寻常浊酒不知几分!要不,待小二打酒过来时,让我且闻上一闻?……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东魁,弟兄们可都过去了?”
“是,二哥,人却不甚多,只有约摸五七人,那个大嘴,口风不牢的紧,我怕到时……”
“嗯咳!东魁啊,时候不早,昨日从城外收得的那批猪羊,可都曾宰了发卖?”
震九霄拾级而下,过转角见到楼下有人,此时并非酒店的午市光景,不由得警惕起来,便故意岔开话题。
老李抬头往楼上张望,正瞥见震九霄的脸,不由得楞住。
听了震九霄的话,东魁立刻会意,爽朗一笑答道:
“二哥放心,肉都入了档,上了铺啦!我东魁在南市可是出了名的快刀,莫说是畜牲,便是活人,也是一刀断喉,手脚慢些的,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哈哈!”
他虽口中笑声不绝,却是一脸的杀气,狠狠地扫了老李一眼,吓得后者一缩脖子连忙低下头去不敢抬起。东魁见他不过低等奴仆打扮,不由哂然:
这等作了雪狄奴才的雍人卑微之极,便是听到些甚么,说出去只怕无人肯信……二哥你太也过小心了罢。
震九霄又瞄了老李手中鞭杆一眼,眉头微蹙了一下,旋即展开,似不经意地道:
“我看还是去杀生档里转一圈为好,走罢。”
说着便拄着手中拐杖,紧走几步出门匆匆而去。
“是。”
东魁只道是为了今晚的大事,不疑有他,也大步流星地紧随其后。大厅只剩下老李,吓得不敢抬头,心中似有小鼓砰砰乱响:
长生大神哪!不会是他罢?!那个人的声音相貌,怎么与花贵全一模一样?!
……
“花府三等奴仆,外院洒扫兼传事者花贵全,与二等丫鬟,外院浣衣妇陈小鹃私通有染。两人辜负主恩,盗窃府内财物,阴谋变卖逃窜,事败后又狡辞抵赖,拒不吐实,实属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半月前已领受太寒山家刑,后伤重不治而死,死有余辜,通告全府上下,以儆效尤!”
花富申苍老的声音如同沉闷的警钟,犹在耳边回响,而眼前这个本当死在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太寒山铁血家将们手中的花贵全,为何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有鬼……有鬼!
“李爷你的酒!”
店小二笑眯眯递上沉甸甸的葫芦,把六神无主的老李吓了一跳:
“啊!什么?哦好好!”
于是再不敢久留,将葫芦往怀中胡乱一塞,起身便走。店小二急了:
“喂李爷,等一下!你的找头!”
老李一只脚已迈出店门,闻声头也不回,只是胡乱挥一下手,什么也没有说,便匆匆去远了。
“什么意思?不用找头还你?那这一说,本店就用此次买酒的余钱,为你销前番的酒钱了啊,李爷!李爷!……”
……
我是醉了,一定是!
城南往城东的官道上,老李边扬鞭驾车,边胡乱地想。
我是疯了,一定是!
花府内院的小楼上,花忆蝶对着铜镜中自己娇艳到夸张的妆容故作妩媚的笑,继而颓然,将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这番出刀见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震九霄的性命,便托托给大家了!”
郝小凤的家里,震九霄端坐床边,阴沉地下达了自从自己成为四海英雄成员之后的第一个任务。
“喏!”
站在震九霄面前的几位汉子,整齐地低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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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柒章 、失踪的提刀
“四海”的云歌挎刀,断金魔狼艮四阳最近春风得意。
城西,以打金铺为首的诸多生意依然兴隆;青楼方面,最大的依依楼听说换了新牌头,虽然那个徐妈妈还没有主动来找自己,但两次送过红后(天启黑-帮暗语,意为门前泼猪羊血,意在恐吓),她早晚会登门造访,并乖乖地交上那一份“太平金”。城东的快活楼向来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不知那个酒楼主人的来头究竟有多大,只是在离提刀退隐江湖,作了那奉经人的时候,仍嘱咐四海徒众不得妄动那一家,免得官府动了真怒,不好收拾。
可离六道现在早已埋在地下,如今云海的大悍家乃是我!断金魔狼艮四阳!
正当他搂着强纳入门的第三房小妾取乐,一边心中盘算着依依楼和快活楼那不听话的两家,该从何处先下手时,房门匆匆被人推开,带进屋外的一片叮当打金之声:
“悍,悍家!”
“滚!”
艮四阳瞪大独眼咆哮起来,一手胡乱扯过榻上衣物将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体覆起,另一只手抄起案头茶碗,举过头作势欲掷:
“敢直闯我内室!衡三你可是想死不成!”
“悍家!大事不好!”
那个瘦削的汉子却不畏退,只一面抹着淋漓的汗,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艮提刀,他,他被人抓走了!”
“什么?!”
五短身材的艮四阳举着茶碗,光着一双毛腿呆呆立在当地,浑不觉茶水涓涓而下,湿了自己的臂膊与头面。
从小到大的伙伴与堂弟艮小石,一直是艮四阳的左膀右臂,在城北火并南市虎巽九朝一战之后,艮四阳被龙首大人擢拔为云歌挎刀。统领城中所有四海英雄会的徒众;而艮小石则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自己原来的城西提刀位置。原本想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以齐心协力。大施一番拳脚,早晚一统全城。收拾了城南杀生档那帮阳奉阴违的屠夫,谁知今天却出了此等大事,艮小石既是忠诚的下属,亦是骨肉至亲,怎不叫他肝胆俱裂?
艮四阳难得沉住了气,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碗,一屁股重重坐在床沿:
“怎么回事?你且与我说个明白!”
“是。是……”
衡三喘匀气息,大着胆子瞥了一眼床上还没完全遮起来的那条雪白大腿,这才开口诉说起事情的经过:
“今天晌午,我随艮提刀前去依依楼送红。却被里面那帮娘儿请了进去喝酒……”
艮四阳听得眉头越蹙越紧:
“喝酒不算,还去观赏歌舞?小石真是……罢了,接下来又如何?”
“是,那个叫轻红的粉头腿可真白……”
衡三色迷迷地又忍不住望了床上一眼。
“啪!”
茶碗终于被狠狠地掼在地上,化作千百碎片:
“给我拣紧要的说!”
“是!”
衡三吓得瘦肩一耸。赶紧继续道:
“艮提刀看上了那个名叫轻红的舞伎,便点了她的牌子。鸨儿过来只说那是青牌,他也不听,强拉着轻红便上楼去了。我见他一时不得下来,左右等着无事。便也点了两个红牌……”
“杀才!废物!叫你们送红,这倒好,送到窑姐儿的床上去了!真正气死我也!”
艮四阳气得独跳出眼眶,只是破口大骂,也不知骂得是眼前的衡三,还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衡三瘦脸一红:
“我正在……时,却听见门外有人吵嚷,一时也没在意,待收拾了出门,才见到那鸨儿正在哭叫,说是外面有人持械闯入,直冲进屋内,捉了艮提刀去……”
“腌臜泼才!”
艮四阳怒不可遏,跳过去噼啪给了他两记耳光:
“只顾贪欢,连你悍家的死活都不顾!狗都不如!”
衡三吃痛不过,护着头面连连告饶。艮四阳又劈头盖脸打了几下,方停手,喘着粗气问道:
“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不曾照面,但我猜是那南市——”
艮四阳双眉一轩,正要开口,门外又传来声音:
“悍家!城南送信来了!”
……
“好香!”
花忆蝶小心翼翼接过葫芦,拔起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赶车的老李依依不舍,只是不肯离去,却不顾身份地在大小姐身边打转,贪婪地不住耸动鼻子,没口地夸赞着好酒。花忆蝶知道他是酒鬼一枚,也不责怪,好容易把他打发走后,心中更郁闷了:
酱香型……说明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蒸馏酒工艺,这可是活活又少了一条生财之路啊!
仰起雪颈,轻抿一口,一股久违的香气化开在口腔,继而一道热线,从喉到胃,火辣辣酝开在心头。
真的要做么?
如果,那样的话,便再无回头路了……
……
外院,老李怅然若失地与无双花影擦肩而过,连头都不回一下,无双花影皱了下鼻子:
这人,今天身上的酒味很特别……
……
迷迷糊糊间,艮小石感觉自己被抬上一辆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后,停下,又被人连抬带架地走了一段路,最后重重地被扔在了地上,他自觉腰背疼痛欲裂,却咬紧牙关不作一声。
“好汉子!为他去了头罩!”
耳边传来清晰的声音,接着便有人过来,三下五除二为他摘下黑布头罩,并掏出口中的胡桃。
他先干呕了几下,待缓过来后,翻身坐起,认清四周情势,便直视对方主脑恨声道:
“我艮小石自然顶天立地,看不过便拔刀子干一场!却把你们这些南市的屠狗匹夫!只敢在爷爷的床下设埋伏,打闷棍,算什么好汉!”
“唉呀!原来是艮提刀!”
对面那人年纪不大,两鬓却见霜白,拄着一根拐杖踞坐上首,两边侍立几名手持短刀的莽汉。只见他先故作讶然失声,继而又皮笑肉不笑地以杖点点地:
“兄弟们,咱们,莫不是捉错人了吧?”
“错不了!”
东魁袒着右臂,握着剔骨尖刀杀气腾腾,眼中有烈火在熊熊燃烧:
“听说那一晚,杀我巽提刀的,便有此人在!”
“我呸!”
艮小石不屑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
“只道你们是蠢汉,原来还是鼠辈!你们自去打听:我城西与你杀生档那晚动了刀子不假,可是你们喊杀在先?!当着龙首大人的面,捅巽九朝第一刀的,可不正是你们的震提刀!一干没种的东西,无胆为老悍家讨公道,便来诬我城西么?!”
东魁虽早知他所言属实,但依然铁青着面,头也不回地道:
“二哥休听他乱讲,若无你城西坏了水,我巽提刀如何会阴沟里翻了船?!”
“放屁!是你城南坏了我们的水!”
“还敢嘴硬,看我放你的血!”
“东魁且慢!”
那为首之人抬手阻止东魁的下一步动作,缓缓起身,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了过来,步伐略带蹒跚。艮小石看着,心中有些惊疑:
原来他是个跛子,莫不是近几日兄弟们口中言道的,那个大衍之雷霆后人?……
正想着,对方已走近自己面前,一撩下摆,也坐了下来,朝自己笑了一下:
“在下震九霄。”
果然是他!
艮小石呆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震九霄又道:
“我半生飘泊,现已‘入海’,城南震提刀乃是我同宗的大哥。我本与你无任何仇隙,但出刀当见红,更有大哥吩咐过:老提刀的血仇,却是不能不报!”
“他在撒谎!”
艮小石声嘶力竭地咆哮道,震九霄状若生气地看着他:
“艮提刀,我也曾听过你的事情,也当你是位率性的好男儿,只是这样说我大哥,却是不能与你干休!”
“我愿与长勇对峙!”
震九宵挑了一下眉毛:
“这却是恐怕来不及了,此时我大哥,正在与你大哥谈云歌挎刀更替的事吧?”
“什么?!你们,无耻之极!”
艮小石绝望地长吼:
“悍家!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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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捌章 、天降山岳王
“切玉断金!切玉断金!”
日渐西落,城西的众商铺均循市规,纷纷落铺关门,这时街头巷尾,传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长啸。
“老掌柜,这是?”
一家成衣档门前,一位新来的小伙计不明就里,犹抱着一块门板呆呆地发楞。店中那位正打算燃起一锅烟,享受一天劳作之后的悠闲时光的老掌柜,却早已吓得脸色苍白,抖着手匆忙卷起烟袋,快步走出来连声催促:
“快快!快上门板!”
小伙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多问,只得应声继续干活,老掌柜呆呆望着远处各家打金铺中不断窜出的一个个彪悍身影,喃喃道:
“切玉断金西……今晚怕是要将这座云歌城,闹个翻天覆地了罢……”
见城西这群好汉如出虎出柙般,杀气腾腾,沿着官道一路横冲直撞而来,各家店面纷纷加快了上门板的动作,路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敲锣喝令收铺的官差们也都吓得缩头缩颈,挟起铜锣,低头站过一旁,犹如学堂上犯过的学童,大声也不敢喘上一口。
四海英雄会的城西徒众似百川归海般汇聚成近百人的人群,往城西北的一处地方大步流星,匆匆赶去,像是要去救火。其中有个机灵些的,眼珠一转,紧赶几步上前,扯了扯带头者的袖子:
“三哥!可知这般急着唤我等,却是出了甚么大事?”
虽是近了黄昏,地面散发出的热气仍未完全散尽。一天内两度奔波,衡三额头早已见汗,却不停下步伐,只是举袖胡乱拭了两下,恨声道:
“只管问这些作甚!”
却捱不过那人迭着声三哥,终于没好气地回答:
“出了大事!艮提刀今日被人捉了去,方才还下了书信过来,惹得艮挎刀雷霆大怒。命我等前去出刀救人!”
“啊?!”
一片倒吸冷气与惊骇之声传来,众人脚下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快走啊!”
……
这天,为何还不黑下来?
小楼凭窗,花忆蝶木然端坐,握着手中隐溢酒香的葫芦,呆呆望着窗外。树上两只鸟儿在亲密地呢喃,本来借着夕阳的余晖,是一幅挺美的画面,但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好烦……
……
“卑鄙!你们这帮南市狗!胆敢暗算我悍家!需知:举刀内向为逆。流血尽。诛六亲!四海信规如山。可忘了不曾?!”
望着颈项间根根青筋暴起的艮小石,震九霄笑了笑:
“艮提刀莫要误会,只是四海兄弟一番倾心相谈,怎说得上暗算?不过若是云海挎刀执迷不悟。听不进我大哥的良言忠谏,甚至拔刀相见,那为了自保――呵呵,说不得,也只好再上演一回手足相残的惨剧了罢……”
“卑鄙!无耻!……”
“来人!送艮提刀一程!”
“诺!”
……
残阳如血,平日里喧嚣纷扰的南市,今天各店铺都早早收了档,只有三两条野狗为着一块肉骨,彼此都红了眼睛。在杀生档前厮咬不休,强者的嘶吼声和弱者的哀鸣声在空荡荡的街市上回响。
“石头!你在哪里?!”
艮四阳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城西徒众赶到南市,甫踏进杀生档,便是一声如雷的大吼,吓得野狗们迅速挟着尾巴开溜。整条街瞬间安静下来。只是一面面紧闭着的门板后,仿佛藏匿着一双双偷窥的眼,让艮四阳极为不适,于是扯着嗓子格外放大声音:
“南市的鼠辈给我听着!云歌挎刀艮四阳在此!震大勇!你这般藏头缩尾,莫不是想反了不成?!有种便与我出来说话!”
艮四阳的怒喝余音未落,街角闪出几条人影,为首者瘦长身形,相貌阴狠,目光凌厉,正是南市提刀震大勇。他似乎对之前的喊话充耳不闻,冷笑着拱了拱手道:
“我道是哪家的犬在乱吠?原来是艮挎刀亲临,失敬失敬。”
说完,和身边几条汉子相视一下,都仰头放肆地大笑起来。
城西的那干人等见对方如此嚣张,恼怒不已,纷纷挥刀破口大骂。艮四阳见对方现身,反而平静下来,先举手示意众人收声,再沉着脸道:
“哼哼,好个震提刀,许久不见,可是威势得紧哪!废话少说,只问一句:我家兄弟何在?”
“你家兄弟?我这里只有宰不尽的猪羊,哪来的你家兄弟?哈哈!”
“震大勇!”
艮四阳怒不可遏,拔出腰间提刀遥指对方:
“你敢举刀内向,显是不把四海放在眼里!今日若不交出我兄弟,我切了你的头喂狗!”
震大勇脸色一寒,厉声喝道:
“潜龙起,四海应!英雄何在?”
“英雄在!”
城西的一干打金匠人,连同对面的几名南市屠夫,如闻魔咒般,应声相和,居然甚是整齐。艮四阳吃惊地瞪大眼睛,举刀吃吃道:
“你,你……”
震大勇正眼都不瞧向那方寸大乱的对手,只顾道:
“有违地盟者,有逆大衍者,当出何令?”
“地绝令!”
“四海英雄听令!”
“英雄候令!”
城西徒众口中不停,心里却是个个慌乱不已。这套隐语是四海英雄会百年传承下来,讲究千金一诺,令所指,刀所向。而这道令,绝非能够出自寻常人之口,难道说……
他们正胡思乱想间,果然听震大勇继续道:
“艮四阳名为大衍之后,实为背盟之贼,出言忤逆,犯我雷霆王驾!……”
城西的打金匠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犹豫与惊恐。他们本意来此,是为了大杀一番,救出自己的提刀。结果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大衍八王之一!只凭着那几句话,难道说非但艮提刀搭救不得,反倒要再赔上自己的大悍家?
只有艮四阳朝地上啐一口浓痰:
“我呸!凭你一个讨得来的震姓,便说自己是雷霆王?那爷爷生来姓艮,便是如假包换的山岳王!四海英雄听令!”
“英雄候令!”
这下城南的粗莽汉子们开始面色不好看起来,城西徒众们虽然喜悦,也有几个老成持重些的皱起眉头,均觉得自己悍家信口便给自己弄了个王爷当,未免太过儿戏。如此一来,岂非有些势力的八姓之人,个个都可以给自己寻根攀须,作起大衍的复雍之梦来?
震大勇见艮四阳果然不服,也不与他多作口舌之争,阻止 到只将手在背后一握一放,身后心腹一见便大声喊道:
“替天杀生!翻门板!
顿时,随着一阵嘈杂的噼里啪啦声,街巷两端的肉铺门板纷纷被撤下,里外翻面后又重新挂上,露出门板内侧一片森然。
待城西众人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今遭,怕是要交代在这油腻腻,臭哄哄的地方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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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玖章 、两种战争
无双花影站在自己的小竹屋外,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呼吸声。
轻柔,又有点急促,宛若自己彼时面对她时的心情。
她,为何还要来此?
“心奉长生,内持正道,邪自不侵……”
不知过了多久,他呼出一口长气,伸出手去缓缓推开门扉。
门里,一盏小灯幽幽地亮着,果然是她,手托香腮寂寞地倚在竹案边。案上,一只小葫芦,两个竹杯端正放在那里。
见到他回来,花忆蝶放下手来,笑了笑,带着一丝不自然:
“喂,你。”
“?”
“陪我喝一杯吧。”
“……好。”
门无声地合起。
……
“悍家!劳什龟壳子太硬,敲不动啊!”
街两侧已倒下四五名血迹斑斑的城西徒众,有两人挂了彩,提着刀挣扎着冲回阵来,气急败坏地喊道:
“悍家!不如我等拼死从街尾突出去罢!这样下去,弟兄们就都要丧身在此处了!”
艮四阳没有回答,握刀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他环睁着独眼,看着左右两侧,自街头和街尾,分别有四块大大的门板,几乎遮住了整幅街面,上面倒插着尖刀,在如血的夕阳下,缓缓向自己推进而来。
被困在街中央的城西徒众们见情势危急,益发慌乱起来,看艮挎刀一动不动地站着,似没了主意,于是有几位平日里在弟兄们中间有些威望的,绝望之下发一声喊,带着一小批人分冲向四面,结果下场与先前倒下的人一样,多数被门板后伸出的长长铁钎戳死,只有几个人捂着流血的伤口狼狈逃回。还有一些身手敏捷些的,横叼着短刀抱住档铺前悬挂着的招牌向上攀爬,甫一登上屋顶。脚下便裂开一个大窟窿。下面的人只见他人影一晃,便重重掉在了店铺中,隔着满是尖刀的门板即使想救也是无能为力,只听得几下刀声与惨叫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悍家!”
衡三哭丧着脸,一边四顾着寻找出路,一边叫嚷道:
“不如,不如今日权且忍一时之气……咱们降了罢!”
周围乱哄哄,只有几个人听得分明,一震之下纷纷扭头看艮四阳的脸。却看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自语:
“桂莽儿……”
“悍家你说甚么?”
“桂莽儿!桂莽儿何在?!”
艮四阳仰头大吼。顿时有人醒悟过来。纷纷边喊边找,霎时便有不远处传来一声:
“找到了!那厮在这里!”
艮四阳闻言大喜,拨开左右循声而去,却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正盘膝坐在一家牛肉档的门前,单拳支颊,呼呼大睡,身后三步外便是门板上一柄柄闪烁着寒芒的尖刀,正对着自己后心,而他却鼾声大作,仿佛视人间杀戮为无物。
饶是这般,却把艮四阳看得心头一热,像是见着了救星。要紧上前两步,俯身对那人道:
“桂莽儿,快快醒来!”
那个桂莽儿只把眼皮略微一抬,又垂下不动。艮四阳恨得一跺脚:
“桂莽儿!个昆达帕姆罗哈,拿鲁莫道!(桂离语:杀你爹娘的人。他们来啦!)”
一双血红的眼睛陡然睁开!
……
花忆蝶用有些发颤的手指打开葫芦,原本若有似无的酒香更加馥郁,漂荡在空气间。
琼液注入杯中时,泼洒了几滴在外面,无双花影恍若不见,只是静静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低垂的额发,长长的睫毛……灯下是那样的朦胧,是那样的美。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更加慌乱起来:
“……请。”
花忆蝶举起竹杯在自己眉间,试图遮挡那双火热的眼神。
无双花影举杯回敬,无言饮尽。
她试探性地啜了一小口,入口甚是甘醇,徐徐下咽,只觉如一道冰线由喉入胃,转而温度陡升,直如火焰般熊熊燃起,激得灵魂都是一个抽搐。果然老李是买酒的行家,看来没有找错人。
竹案很小,两个年轻男女相对斟酌,呼吸彼此可闻。
仿佛连心跳声都可以听见。
时间并不多。
竹儿被打发去了依依楼,目的是要按照小主人所说的,完成青衣楼的季度营业盘点,并输出财务报告。至于彩衣楼的买卖,花忆蝶仅给出过走秀方面的建议,并没有为此投资,也不想涉足此事。
梅儿那边,被告知小姐今天身体不舒服,想早点歇息。不管小萝莉内心有多么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待在外院。
近日父亲愈发公务繁忙,早晚难见人影,母亲除了继续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要分神着人去照料卧床的庞公公,对自己这边也少有母女见面叙话的机会了。
至于支开兰儿,倒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花忆蝶东翻西找,终于目标锁定一根旧簪,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折为两段,再嘟着小嘴央兰儿,务必在今天去城西最远的鎏金坊,找最好的工匠将它接好。
于是,经过她的精心规划,在这个约一个时辰的监控盲点时段里,花忆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无双花影的竹屋里。
“听说你要入宫?”
连尽三杯之后,无双花影凝视着她,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
“呃――”
花忆蝶刚启唇,便吓得赶紧捂嘴,这酒的后劲好大,仿佛把胃液都烧灼成气体,涌上喉头来。
无双花影却像是得到了答案,点点头,举起葫芦轻晃两下,又摇了摇头,只为自己浅斟了半杯,便放下。
“怎么?可是嫌酒不好?”
花忆蝶急急地问,心中却是患得患失:
莫非他不喜欢喝酒?那接下来――
正胡思乱想间,无双花影已站起身:
“不是不好,是不够喝。”
“啊?!”
花忆蝶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只见他走到竹床前,也没有弯腰蹲身,只微屈膝伸手,便从床下摸出一个不小的酒坛。
“你的酒是上品,无以为报,上次烟……我的一个朋友来的时候,为我捎了坛北方的酒,且尝尝罢。”
“这,这坛酒有多少斤?”
“三斤。”
花忆蝶怔怔看他揭去泥封,稳稳地一只手托坛,一只手取过自己的竹杯,一条酒线瞬间注满,涓滴不漏。
她下意识地接过杯来,耸耸鼻子,没嗅到什么白酒独有的酱香味道,却有一种甜醉薰人的花香传了开去,甚是好闻,不禁好奇问道:
“这酒好香,叫什么名字?”
无双花影已站着连饮了几杯,抱着坛子长长呼了口气,侧头一霎不霎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上罕见地泛起一丝晕色:
“忘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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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章 、破阵子+解罗裳
ps:
敦凰:这一章,真心不好写呃……
那个装酒的小葫芦不知何时已空,连坛中酒也下去了不少。
酒少了,话却渐渐多了起来,小竹屋中的两个人,像是相对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不停地说着,说着,仿佛是彼此都要刻意去破坏这甘醇馥郁,如同花蜜般甜香但显得尴尬的气氛。
起初还有些拘束,到后来则自然了许多,他为她幼时的淘气而绽放微笑,她为他童年时的痛苦修行而扼腕。
渐渐地,花忆蝶的眼神越来越茫然,而无双花影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犹如这小竹屋中另外两盏灯光灿然。
“哈哈!……好,好喝!……”
花忆蝶不知喝了多久,喝了多少,只觉得那“忘长生”如果汁般爽口,喃喃地伸手去找他面前的酒坛。
油灯昏黄,无双花影的眼光灼灼,他伸手按住她的:
“够了,此酒虽是素酒,但也经历了三窖三蒸,后劲实在不弱。你若再喝,便真的醉了。”
“要……你管!”
花忆蝶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极力想把自己的小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回来。无双花影见她奋力挣扎着,小脸涨红,心中没来由地一软,便缓缓放松劲道,哪知花忆蝶酒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平衡,只顾着努力猛撤,结果重心不稳,向后便倒。无双花影手一长,再次握住她的手,把她又拽了回来。
这算什么?隔着桌子跳探戈么?
花忆蝶脑袋晕晕的,干脆任他握着自己的柔荑,就势扑向桌上的酒坛,动作极不美观:
“给我!”
“别喝了!”
他沉声道,抢先提起酒坛,她急急绕过来想抢,结果慢了半拍,眼看衣袖就要沾上那盏灯火。无双花影想都不想,噗地一口气将灯吹灭。
这算什么!黑灯瞎火地,还可以愉快地一起喝酒么?!
花忆蝶不知为何,被那甜甜的“忘长生”迷得神魂颠倒,越喝越想喝,只想醉生梦死在这酒乡里。此时此刻,阻挠她的人无疑于敌人。于是她彻底忘了自己与面前这位s级高手战力的天壤之别,勇敢地咬牙主动进攻,将被他抓住的右手一个沉肘回夺,无双花影本能地因为力学的作用而身体前倾。花忆蝶的左手同时直击他的面门。原意是想借他举另一只手挡格的机会。化拳为膀手。贴身逼抢他手中的酒坛。
谁知不知怎地,那拳竟打了个空,他如幻影般一闪,便再次出现在与自己几乎零距离的地方。那只提着酒坛的手臂,已牢牢环住了自己的腰。
两人就此定格。
大眼瞪小眼,呼吸彼此相闻,似乎都可听到对方眼睫毛扇动的风声。
“小姐……好俊功夫。”
他凝视着她,嘴唇习惯性地上扬,意在调侃,声音却有些嘶哑。
“我……”
她樱唇翕动两下,以无双花影的耳力居然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特么咬你!”
黑暗中,花忆蝶恶恨恨地张开一口贝齿。狂野地咬了上去……
同时,心中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呢喃:
乱了,乱了……
……
乱了!
震大勇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出自于惊骇,还是震怒。
他本想借杀生档的千刃阵之威。在放掉艮四阳一干城西豪客们的大量鲜血与勇气之后,逼迫他们拜伏自己这个雷霆王驾,再以云歌四海共推的名义向“潜龙义士堂”讨个龙尊长老之位。到时自己在焕州境内一手遮天,艮小石是杀是放,艮四海是除是留,全由自己一言而决,何其快哉!
可眼下,却被一个人破了阵。
那个名叫桂莽儿的汉子,身量比寻常人高出一头,肩阔腰圆,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抓起地上一具尸体,高举过头,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便向面前档铺上挂着满是尖刀的门板恶狠狠地掷去。随着周围众人的失声惊呼,那掷出的人体在门板上化为一片血雨,而那面看来牢不可破的千刃阵,已经四分五裂,露出后面两个手握长铁钎的城南汉子。他们面带惊愕,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像是无法想像世间会有如此怪力。
城西徒众喜出望外,不待悍家招呼,便齐齐发一声喊,合力冲向那家破了门板的铺子,仗着人多势众,不消几个回合,便结果了那两名城南徒众的性命。
有了落脚之地,艮四阳心下大安,见门外犹有自己的人马不断向里涌来,便大声喝道:
“都不用慌!任他几多龟壳,我们一一打破了便是!桂莽儿!与我将左右铺面的门板也都砸掉!”
“吼!――”
“不要!”
“喂你作什么!”
“速速放下肖二和老周!”
“吼!”
“啊!”
随着几声惨呼伴随着巨响,街对面的一家店铺的门板在接连两蓬血雨中龟裂,破碎。但这一回,非但没有喝采声响起,反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怪,怪物……”
有人哑着嗓子,艰难道,身边的人全身战抖,好像见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他,他把肖二和老周给活活摔死在门板上了……”
“他竟用活人来破阵!”
“怪物啊!”
“救命!”
“不!杀了他!”
众人正不知是进还是该退时,桂莽儿回身望向他们,睁着一双血瞳大眼,半咧着阔口,雪白的牙齿间连着长长口涎,喉头不时发出荷荷之声,犹如来自洪荒的古兽一般狰狞可怖。
“不要过来!”
城西徒众的刀齐刷刷地指向他,每个人的腿肚都在抽筋。又有人瞥见艮四阳还在发楞,急道:
“悍家!快阻止他呀!”
“桂莽儿住手!”
艮四阳看得也是心惊胆寒,却见桂莽儿一声长吼,伸着蒲扇般的双手再次抓向身边的城西兄弟。
……
小竹屋中,两人已纠缠在一起,他的唇已捉住了她的,他的手已探入她的衣襟。
忍,强忍。
她的头很晕。思维很乱,但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要把那只多情的手打掉的冲动。
极具进攻性的舌,启开了自己紧咬的牙齿……
为什么,居然全无感觉?
衣带松垮了下来……
为什么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对无双花影,其实不过是――
身子一轻,被他像一片羽毛般,放在了床上……
不过是一种,友情?
他高大火热的躯体压了下来。自己几乎要窒息……
我这是在做什么?!
亵衣也被解开。自己已是衣不蔽体的状态……
错了!
“不!”
她突然使劲全身力量。一把将他推开,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瞬间僵硬,跪在床榻上,并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
高兴?悲哀?
为什么。眼泪不争气地一直往下流?
不知过了多久,他默然伸手,取过薄被为她覆上。
她双手抓住被角,将自己裹得紧紧,宛如襁褓中的婴儿。
他突然一咬牙,恶狠狠抬起她秀丽的下巴。
“你是为了不作秀女,才答应和我……”
“……”
“你把我当作什么?”
“……”
她不答,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落下,打湿了胸前薄衾。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他却在数她的泪珠:一滴、两滴……
为什么!
他胸臆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照准那张朝思暮想,吹弹得破的脸蛋,扬了几回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终于他一声沉喝:
“滚!”
“你……”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只狼吻中幸存的羔羊。
“小姐。”
他换了往常冷冷的腔调:
“夜已初更。你不在自己房里待着,却跑到一个护院武师的住处来,传出去,名声需不大好听吧。”
手一指门:
“请便。”
说罢,迈下床去,随手抄起那个坛子,仰脖就灌。
酒液如泉流落,自口中满溢而出,打湿了衣襟。他却不管,不顾。
床上有声音细索,他知道她是在摸自己的衣带。
他闭起眼睛,大口鲸吞着最后的“忘长生”。
……
门开了,又关上。
他闭着眼,举着早已涓滴不剩的坛,静静地站着,犹如一尊石雕。
身体的火熄灭了,心底的呢?
门又开了。
不要再进来了!
他内心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
“那个葫芦,可不可以还我――”
“空!”
空葫芦被狠狠砸在迅速地带起的门上。
她的最后举动,让他冲动得直想杀人的意识中,居然模糊地有点想笑。
疯了,一定是自己疯了!
他颓然倒在床上,抱着头,蜷缩起身子,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
她走在竹林中,夜风传来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比起之前的酒香,远没有那么甜美,却是自然好闻,她情不自禁地动了动鼻子,于是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滑落脸颊。
想不到自己这样脆弱……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为什么到关键时刻,还是放弃了?
因为这,不是爱情……
那你哭什么?想想未来,擦,要不,想件快乐的事吧。
……想起来了,自己最后的那句话,终于将那个傲气小子撂倒了不是么?
哈哈,你是个傻瓜。
花忆蝶,你是个大傻瓜!
花忆蝶仰天望着竹梢间清朗月光,无声地傻笑起来。待低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像早已在那里一般,静候着她的回来。
“竹儿?”
“小姐你……是,小姐……”
“竹儿!”
她仿佛一下失去所有力量,扑过去,趴在竹儿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竹儿竭力保持淡定,不动声色地问:
“小姐,可有……”
“没,没有……”
竹儿扶正她,借着皎洁月色,从上到下迅速打量了一遍,终于放下心来:
“兰儿她……知道你或许会来这里,放心小姐,今晚之事,奴婢们至死不会吐露一个字……”
“嗯!”
花忆蝶又去找竹儿的肩,竹儿像母亲一般,温柔地揽过她的头,轻抚着她的发:
“小姐,我知道你心中有苦楚……谁教生是女儿家……今晚,你权且尽情地哭一回吧……”
“嗯!”
月下,两条倩影相拥,呜咽声越过竹林外,内院边的一池碧水,直飘摇到杏花落曳的枝头。
那里不远处,有一条黑影已来在了暗处,一拳拳地砸着假山嶙峋的怪石。
“砰!”
“砰!”
渐有一丝暗腥之色从拳与石间渲染开来。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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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壹章 、雨
夜已深沉,南市成衣街上却有几个人影,提着铁尺锁链,其中还有一个一手拎着警锣,一手握着锣槌,个个俱是值夜官差打扮。然而并不见他们有何动作,只是站在街边屋檐下,缩着脖子,畏畏缩缩地听着隔街杀生档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打喊杀声。
“班头,我等虽收了那帮杀神的银子,但这动静实在太大,恐怕会惊了城南的巡城兵,司牢面子上须不好看,到时必然问责我等,你看……”
有人怯怯地问。
“切!”
手中拎锣的为首官差正紧张地侧耳倾听邻街打斗,听到此话却仍不屑一顾地啐了一口:
“怕个甚来?他们打了这么久,南营连气都不吭一声,你当司马卫的人是聋的么?想来震大勇他们早已上下打点周齐,那帮吃兵粮的都尉,正数着银钱呢!”
“哦!”
那个年轻些的官差恍然大悟,正要再问几句,班头忽道:
“嘘!你们听,那厢怎地停下来了?”
“城西和城南谁胜谁负?”
立即有人紧张地问:
“奶奶的!城南可别输了才好,我可是在震大勇他们身上压了半贯钱……”
他话未说完便自觉不妥,紧紧闭上了嘴,果然被班头狠狠剜了一眼:
“烂赌鬼!早晚输掉你这吃饭的家伙!”
“他们在说话……听不清在说什么,似是……”
有个耳力好些的在屏息静听:
“有人来了……”
“是谁?”
“……城西的艮小石,好像是被那个震大勇的结拜兄弟给放回来了……”
“什么?!”
班头吃了一惊。暗忖:我道城南此次这般兴师动众,原来竟是捉了城西的重要人物,并想以此作饵,一口吃掉城西!
只是。既然是志在必得,为何又半途作罢了?
几个官差面面相觑,不明就里,但听得隔街又有好一阵搬运,收拾之声,片刻后。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两伙人分朝不同方向各自退散离去,班头正松了口气,又听到一声长喝:
“当差的!出来扫街!”
“是――”
班头差点应出了声,旋即醒悟过来,尴尬得恨不能拿头去撞手上那面锣:
这是什么世道?
我是官差!是官差啊!
……
翌日,花府。
“小姐怎么了?为何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也不愿和梅儿说话?”
梅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委屈地问。
兰儿和竹儿有默契地同时道:
“昨夜窗户未曾关紧,小姐受了些风寒……”
得知女儿染病,花夫人连忙过来探视。试了额头并无甚热度,但见花忆蝶眼眶浮肿,鼻音厚重,连双颊也瘦了下来,不由得心疼起来,吩咐立即延医诊治。再将女儿搂在怀中好一通抚慰,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夫人刚走下小楼,便见彤霞带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女子侍立在楼下:
“夫人,杏园的医娘已为使者换过伤药,听说小姐病了,特意前来治疗。”
“月儿见过夫人。”
“月儿不必多礼,使者的病情如何?”
“回夫人,使者只是多处皮外伤,淤青已消祛,再过得几日。便可下地走动了。”
“……这个死胖子――啊,很好,难为你这般尽心,看你的气色也不甚好,虽是医家。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是,月儿多谢夫人关怀,这便上楼为小姐号脉。”
“好。”
宋月儿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座小楼,只是此刻,这两位身份有着天壤之别的佳人,却带着同样神伤的表情,默默地搭脉,彼此都忘却了时间,各自垂首,相对无言。
……
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气阴霾湿热,令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南市八里坊的一间小屋里,震九霄不情愿地自床上翻身坐起。
真不知昨晚是怎样过来的……
自己临时转念,下了暂饶艮小石不死的想法,是对?是错?
事后听说,南市之战,城西有个身怀巨力的怪人,城南为此死伤不少兄弟,但毕竟将对方陷入必死之杀局。这一来,本可以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正是比期望中让南市独大的更好的结果,但,却被自己一个念头给破坏了。
忘不了震大勇几欲噬人的眼神,忘不了南市那帮浴血男儿们面上的愤怒和不解,也忘不了身边东魁这几个忠于自己的汉子们一脸的疑惑与失望……
消息已转递给花长胜,花府那边暂时还没有回应,也不知花大人是否会因自己的擅专行事而暴怒,不知他们是否会因此惩罚自己……
他呆呆想了一会儿,下床趿鞋,推开门走了出去。天气闷热,逼得胸中更是郁燥难安,他重重点了一下手杖,带着姿势奇特的步伐,向南市走去。
不如去买点熟菜,再到邻院去看望一下小凤小虎姐弟俩,虽坚持搬了出来独居,但天真无邪的冷小虎仍常来邀请自己去家里坐坐,而自己总是推却不去。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想再看一眼那张熟悉到心痛的脸呢?有些回忆,总是想忆起,却又怕忆起……
……
半空中乌云堆积得愈来愈厚,先是一阵闷雷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然后是豆大的雨点落下,由疏而密,最后哗哗下起了瓢泼大雨。
宋月儿惦记家中老父有病在身,不顾花府的挽留,为花小姐开了两贴药方,借了把伞便匆匆告辞。
花夫人本想借马车相送,宋月儿又怎敢用,只是躬身坚辞。一万个不肯。夫人知道这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儿外柔内刚,拗不过她,只得让她去了。
宋月儿套着花府借给她的有点偏大的雨靴,撑着伞踯躅前行。眼前无边雨幕遮掩得天地一片混沌。看不清方向。
其实花小姐没有任何疾病,只是心情低落,自己所留的药方不过是些补气和中的调养方子。宋月儿想起在花府听到有关选秀的传言,轻叹了口气,也难怪她难过,凭谁若是得知未来将要离别家乡和亲人。进入那深深宫中一生侍君王,想必都会不快乐吧。
街上已空无一人,家已快到了,宋月儿还在痴痴地想:
那位美丽的小姐,花一样的年纪,她也有自己偷偷喜欢,却还未来得及开口吐露心声的人儿么?
心中好痛,仿佛眼前又出现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身影。
却不是幻觉,正站在雨中自己的家门前,举着伞静静立在那里。静静望着自己。
宋月儿呆住了。
轰隆一声雷鸣,震耳欲聋,吓得她本能地一缩手,伞坠下,落入脚边的一洼积水。
“月儿!”
他见状急忙跑过来,用伞为她遮挡。
“走开!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她拼命推他踢他咬他。像是在反抗一场非礼。
他任她发泄,坚定地将伞举过她的头顶:
“月儿,我是韩光,是你的韩大哥!”
“我不知道谁是韩光,我的韩大哥已经死了!”
一向矜持的她疯狂地吼着,推开他的伞,任雨水打湿自己的额发,顺着眼角滑落嘴里。
雨和泪一样,咸咸的,有点苦涩。
“月儿。对不起!我被那个云家追杀,有好心人救我躲在军营里,我很想你,但没法见你,今天是趁着下雨天值营换勤有松懈。偷了匹马逃出来的……”
韩光干脆也把伞抛开,抱着她的肩大声吼。月儿停下挣扎的动作,扬起挂着水滴的长长睫毛,幽怨深情地抬头望着那张脸:
“大哥!”
“月儿!”
热泪和着冰冷的雨水,流淌在脸上,被浇得透湿的两人在豪雨中紧紧相拥,似已忘却天地间的所有:
“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
“唔……”
……
震九霄提着荷叶包,站在郝小凤的小屋门前,却没有走进去。
左邻右舍门窗紧闭,似是无人居住一般。似是无人在隔厢带着罪恶感偷聆那屋里隐隐传出的声音。
令人耳热心跳,却又令人齿寒心凉。
“啊……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郝小凤呻吟着,哀求着,却换来震大勇的沉声呵斥:
“哼!闭嘴!”
“呜呜……”
震九霄茫然地转身,双眼失神,跌跌撞撞地找了棵树,坐了下来。
“震大哥……”
他抬头,冷小虎正坐在自己身边,抱着膝,因长年饥饿而显得愈发大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小虎。”
震九霄觉得自己的声音生涩而陌生,好像是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你若来,也许……他就不会来了……”
小虎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间,震九霄伸手想去抚他的头,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失去:
小虎,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进去……
对不起……
雨开始落下,愈下愈大,把树下的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却没人想到换个地方去避雨。
终于,门开了。
震大勇整理衣领迈出门槛,瞥见树下的震九霄,嘴角先是一抽,想了想,冷笑一声,故作不见,撑起一把旧纸伞扬长而去。
从半启的门中传来隐约的抽泣声。
门外的树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听着郝小凤的哭声和着雨声交织在耳边,抱膝坐在树下,没人想到要站起。
雨,似乎永无终止地下着。
……
云歌城外,一队人马在官驿门口停下。
“焕州选秀天使到,传地方官员速来迎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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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章 、雨霁 + 杀意浓
ps:
敦凰:为了大家,尽自己的全力,全马力,全火力,多写快写,写好写精彩!
雨过天晴,焕州迎来了一派繁忙景象。
四处寻觅不着的选秀正使冒雨赶回,并在城外官驿落脚。由于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天,兼之雨后地面实在泥泞难行,等到第二天下午,焕州官吏连同选秀副使庞公公的手下等人一行辛苦赶到驿站时,却收到面无表情的正使长随口中冷冰冰的一句话:
“尔等为何才来?”
太不讲人情道理了吧?!
连花巍听了都有些沉不住气,身边生性耿直的大司牢黑着脸抗辩:
“此处离云歌有十里之遥,我等一心想来拜见大人,但依昨日的大雨,处处泥坑水洼,若强行赶路,折了马腿事小,伤了人事大,故只得耐心等到路上略干时才动身赶来,还请天使明鉴。”
虽都是骑马而来,所有人的官服下摆仍溅上不少泥点,看起来有些狼狈,可那个长得如同豹子般精悍的长随却看都不看一眼:
“如此,各位大人倒是辛苦了。天使大人也是心系国事,催着我等昨夜奔驰赶到,如今淋了些雨,有点头痛鼻塞,改日再请大人们过来相见罢。”
好大的架子!纵然是皇命钦差,不过一个选秀使而已,真当自己是身怀甚么军国要务的么?!
焕州百官听得个个横眉立目。焕州三方势力,承王地位超然,与使者同等,不需来迎见,所以剩下两方,州牧署与司马卫空前团结。大司牢还想说甚么,硬是被花巍的眼神逼了回去。司马卫的代表,两位少司马戟指那傲慢长随,刚想破口大骂。被大司马胞弟崔石豹死死拉住衣袖。
庞公公还在卧床,只派手下一名伶俐的小太监过来。那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打圆场:
“咱家乃是选秀副使面前行走,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天祚殿一品金吾卫(天启官职,主皇宫安全护卫等,通常是羽林军高级军官),云堇纨。”
“嘶!――”
诸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官大一级压死人。怪道他如此狂傲,原来是内廷大员身份,而且极有可能是鹤荡山云家的人!
“大,大人……”
小太监的汗也下来了。原本的机灵活泛也不见了:
“咱家,不……您看那个,三日后再来拜诣可否?”
“嗯。”
云堇纨如同猎豹般的眼神不见丝毫和缓:
“如无要事,各位请回。”
说完不等答话,转身便进驿站。留下门外一堆地方官员们大眼瞪小眼。
“诸君稍安。我等便在此稍作休息,再回往走罢。”
花巍望了望天时,取了片竹篾,扶着院柳,抬脚刮起官靴底厚厚一层泥来。其他人见他这般。也没奈何,只得有样学样地收拾装束。崔石豹若无其事地凑了过来:
“花焕州。”
“崔兄。”
因崔石豹虽身份特殊,但在司马卫的正式职司只是个营中令(天启官职,主军中的将令传递,是地方军队的中级军官),所以花巍这样称呼,反倒显得尊重亲切。
崔石豹微笑着摇了摇首,意味深长地道:
“屋里的那位想必也是官服上沾了些泥垢,若是不刮了去,恐怕看不出品级上下,不若也有劳请花焕州代我等帮他清理一下?”
“呵呵。”
花焕州取手巾仔细拭干净竹篾,递到崔石豹面前:
“花巍倒有些意思,只是州府尚有许多事务,不如崔兄自己来罢?”
“今日卫营里有逃兵尚需施刑,石豹也要急着赶回协助大司马处理此事。”
“如此说来――”
“我等只好静观了――”
“不错,哈哈。”
“如此甚好,哈哈。”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为保自己集团的利益,必须要向选秀使输送一些好处。
副使庞公公说白了不过是个听差跑腿的人,关键人物,还是在屋里的那位连近待都是一品武官,排场大得吓人的选秀正使。
但是,焕州三方势力明里斗争暗地角逐,在对方面前,谁也不愿意公开地去做一些事,而把得来的好处分享给大家。
不如且静观其变,等承王府消息罢……
崔石豹沉眉看了一眼那不起眼的驿舍。花巍嘴角带着笑,心中却有忍不住的焦灼:
女儿的容貌已入帝王眼,御选秀女之事几乎无可挽回,唯今之计,只有设法接近选秀正使,探清忆蝶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如非视作至宝,这个秀女头衔,宁可以一己之罪而弃之;
如果花忆蝶已深得圣眷,当倾太寒山之力,扶之上青云,夺取凤座!
……
心中想得狂野,一路迎接天使的人马已整顿停当,又往来路悠悠而返。花巍与崔石豹骑在马上,不约而同地回视驿站,仿佛在那小院中有一双巨大深邃的帝王之眼,在窥探着自己。
这个选秀使,非比寻常!
……
“……你,喝口汤。”
震九霄一手拄杖,一手端着碗,立在床前。
“……”
床上人背向着他侧卧,似已入睡。
“……我买了些熟菜,小虎已吃过,还留了一些,都在桌上。”
“……”
床上人肩头微微一耸。
“我走了……”
“……”
震九霄站了一会,将碗放在桌上,举步向门口走去。
“我……”
床上人幽幽开口,震九霄作势推门的手不由停住。
“我夫君在时,他就不怀好意,时常过来相扰。夫君怯懦,又无钱迁往他乡,只得隐忍,有时见我落泪。也只作不见……”
震九霄垂首,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泛起另一个悲惨的故事。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说过那样令人揪心的话:
“我本称丁。父亲是焕州草见城的一个没落书生。……”
……
从外院传来两个消息:
庞公公醒了。
选秀正使已到云歌,由于冒雨而来,身体不适,暂在城外驿站落脚。
梅儿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斟字酌句地报告给大小姐听。让梅儿感到意外的是,原本想象中的愤怒、悲伤、无助却都未在那张有些憔悴的绝世容貌上展现。
花忆蝶只是听着,边推开绣窗。任明媚阳光伴着初霁的清新的风散进小楼里。她的睫毛被光晕染成金色,惹得小萝莉痴痴地望:
小姐,真的好美……
“梅儿,从前有个樵夫。过桥时不小心将自己的斧子掉落在河里……”
花忆蝶边眺着窗外,边轻启朱唇,漫声述说着一个古老的寓言,向来爱听故事的梅儿果然听得出了神:
“小姐,那个樵夫真傻。老神仙既然那么慷慨,送他金斧,他却为何不要呢?”
“因为他非常爱自己的那柄铁斧子啊……”
要告诉梅儿故事的结局么?善者天眷,金银铁三把斧子都归于诚实的樵夫,完美的童话。也从道义上填平了人心贪婪的沟壑。
花忆蝶想着,却没有开口,梅儿却激动不已:
“那金斧珍贵无比,定能换得许多银钱,买上十柄――”
没有什么经济概念的小萝莉鼻尖沁出兴奋的汗珠,想了又想,终于得出结论:
“不,二十柄铁斧都足够!小姐,梅儿说的对么?”
小主人凝望着远处的院墙上,驻着两只燕子正亲昵地互相梳理嬉戏,并没有立即回答,梅儿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小姐,莫非梅儿说错了甚么?”
花忆蝶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闭目深吸了口气,再吐出去,她回过身来,爱怜地抚着梅儿的头:
“梅儿,今天你说的没错,可在将来,你或许会明白,那个樵夫的心里在想的是什么?”
梅儿像女儿似地放肆依偎在小主人腿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只燕子飞了起来,在窗前盘旋回翔,长尾如剪,剪得阳光断续,楼中人面阴晴。
我的铁斧子,你在哪里?老神仙的金斧子,还有银斧子,那些都是极好极好的,只是――
我都不喜欢。
……
选秀正使的随从,一品金吾卫云堇纨恭敬俯首,向座上人禀报:
“公子,膳食起居都已安排,地方官员也已挡回去了,这天气已经放晴,您看是否明日进城,去联络副使大人,并会同焕州牧等商量选秀之事?”
“不了,我有点疲倦,只管吩咐副使操办此事便好。”
“是,还有一事要禀公子。”
“说吧。”
“焕州的花贡船已至云州地界,三日内将到,船上除女官、宫人外,还有几个小宫女,都是日常伺候公子的人。”
“……好好,我明白了,你也辛苦了这么久,带兄弟们出去逛逛吧。”
“……是。”
……
震九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郝小凤的屋子的。
他阴沉着脸,拄杖走在南市街头,有认识他身份的,或畏惧或拍马,俱过来招呼,他却视而不见,心中只盘旋着郝小凤的泣诉:
“两年前我夫君被那人邀去喝酒,却再没回来,我去询问,只说是醉酒落入河底溺死了。我央求他们帮我打捞,只推说寻不到人;前去报官,也无人受理。后来小虎来投,我只得带着弟弟,靠为人浆补洗涮艰难度日。那人假意示好,不时周济与我们。当时,我和小虎对他只有感激,没想到后来他竟然……他还说,若是不依,便将小虎卖去作奴仆抵债;若我随从于他……钱,便不用还了……”
他低着头匆匆而行,面前有人拦住:
“震大哥,你这是去那里?”
他慢慢抬起头,那眼中止不住的杀意,令露着一口白牙正在笑的东魁不由得一惊:
“大哥,你怎么?”
“我要杀人。”
“杀谁?”
“震――大――勇!”
震九霄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名字,同时仿佛听到自己紧啮着的牙齿迸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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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叁章 、将军令何在?
南市北角,因为接近云歌城军务中心,司马卫府,所以附近鲜有那群名为屠夫,实是江湖帮派中人的亡命之徒出现,却不时有一队队披挂着轻甲的司马卫的巡城军马来回逡视。于是这里少了些喧闹,多了几分森严。
一处不起眼的茶馆内。
“什么?南市那里,震九霄中途罢手了?!”
寻常装束的花长胜负着双手,霍然转身:
“可恼!家主得到启示,辛苦定下的两虎相竞之计,怎容他一个小奴肆意妄为?!”
一名茶博士模样的中年汉子低首回答道:
“是……他说,艮小石杀不得。”
“该死!违逆太寒山之意,莫非他想死不成!”
“他传了书信在此,说是一切原由尽在其中写明,求家主一观。”
“拿来!”
这时门外传进来一阵吵杂,伴着铁甲铿锵:
“好热的天!这劳什子甲裹在身上实在闷杀人!小二!小二!还不速拿梅汤来!”
“是!”
中年汉子将一个信封递给花长胜,应着声匆匆走出厨房去招呼那帮巡城军,花长胜将信封贴身收起,从后门悄然离开。
……
云歌城外,东北方向有卫城,焕州屯野军的北大营便设在这里。从外面看去,只见森森鹿角四方扎定,簇拥着中间诺大一座城寨,半木半石。此刻,里面倒没有操练喊杀的声音响彻天地,也看不到马蹄来去腾起的烟尘,只是一片肃静,暴晒在炽热的烈阳下。寨墙眺楼上立着碗口粗细的高杆。一面铁红色戎旃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上面,偶有风一拂而过,掠起旗角,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天启屯野,焕州戍。”
临近午时,卫城中突然响起一通激烈的鼓声,惊起正在城墙头上跳来跳去。啄地找食的野雀,也惊醒了有点惺忪的值城守卫,他们立刻睁眼挺胸,紧握戈杆站得笔直,同时心中不无幸灾乐祸地想:
嘻嘻,此番不知又是哪个倒霉鬼要处军法了也!
城中央有几座高矮房屋,那是处理军机要务的所在,也是屯野军南营核心地带,居右侧的一处黑色房屋。虽不起眼,却是卫城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狴犴帐。他们知道,每逢这帐外牛皮军鼓响起时,便会有违纪军士在帐中受审受刑。
帐内堂上,两名顶盔贯甲的执法小校左右挺立,目不斜视。中间端坐着一名身穿武官服,狮鼻阔口的虬髯大汉,正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发地直视堂下跪着的人。
“军法都尉在此!堂下罪卒报上名来!”
顺着执法小校一声怒喝,韩光抬起头,对暴力的恐惧在眼中本能地流动着,却矛盾地夹杂了一丝奇异的从容:
“堂下韩光,乃是左军骁骑都尉孟大人的帐中文书。”
那名军法都尉冷哼一声:
“韩光你可知罪?”
“韩光知罪。”
“自己说!”
“是。韩光昨天――”
“等一下!”
“是?”
韩光诧异地抬起头。
军法都尉摸了摸腮帮,倾身向前,同时伸长了些头颈,仿佛要让他看清楚些,同时用指节敲了敲面前虎案:
“看看,你可认得我是谁?”
谁特么不认识你呀?前几天还在孟不凡的屋子里一起喝酒吹牛吃手抓羊肉来着!
虽在巨大威压之下。韩光仍有想翻白眼的冲动:
“韩光认识,大人是洪都尉。”
“嗯。”
孟不凡的老友洪涛洪都尉似乎对犯人的回答很满意,收回身体坐稳:
“韩文书你可听好。我天启军法如山,违者当罚!堂上供词,皆录备案,如果定罪,后果会很严重,你可要想清楚如何回答才好!知否?!”
韩光听得一头黑线,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这种粗线条的提示已经等同考场作弊一般,连傻子都明白执法者是在设法袒护自己,韩光再看看左右,在场的两名小校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变成了没有耳朵的雕塑。
韩光感激地冲着那副大胡子笑笑:
谢谢,但我不能连累孟老哥啊……
“韩光明白。昨日辰时二刻,韩光未经本帐将领许可,擅自离营,彻夜未归……”
“哼!住口!”
洪都尉威风十足地一拍虎案,心中却在哀叹:
唉,这个读书郎,怕是学文章学傻了罢?你若抬出老孟来,岂非可以让他担待些,自己好少受些罪?
没奈何,大胡子都尉只得照章继续:
“胆大包天!军法森严,你还敢明知故犯,却把我焕州屯野军看做自家后园不成?!”
“……韩光不敢。”
“那脱营整一日,所为何事?”
“……”
“可是有左军密令,不可宣张?”
洪都尉感觉自己的脾气好到了家,可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偏偏不识好歹:
“不曾有。”
“你!哼!那又是何原因?说!”
洪涛心里直嘀咕:
老孟,你可别怪我,实在是这读书郎迂腐得紧……
“是,回都尉大人,我是去找我娘子……”
“咯!”
“噗嗤!”
左右两尊雕塑小校忍不住分别笑出了声,然后赶紧继续绷紧了脸,洪都尉却被韩光气得半死,习惯性地鼻孔里出气:
“哼!宣军法!”
一名小校踏前一步,铮然开口:
“天启军法营中律:凡将佐士卒等,无令擅自脱营者斩!获令离营逾期不归者斩!告假离营晚归三日以上者斩!……”
虽有所准备,但一连串的斩字仍不免吓得韩光心惊肉跳,瞥了一眼洪涛:
玩真的?
上次我隆重推出的涮羊肉,几个家伙抢到见锅底,就数你吃的最多啊!
洪涛狠狠瞪他一眼:吓你一回!叫你逞英雄!
再转头对小校道:
“韩光无军职在身。按勤杂役者论,斩刑免!”
“是!”
韩光刚松口气,又听小校面不改色地继续背书:
“营中役者奴隶,未获本帐将令,私离军营者,杖五十,流千里!获令离营不归者……”
洪都尉皱着眉。一边回味着羊肉大餐的鲜美滋味,一边想着如何再为这个不开窍的书生减免些责罚,却听到门外卫兵朗声道:
“禀都尉,少司马回城了!”
坏了!
洪涛一拍大腿,不顾上掩饰,丢过一面令牌给身边两名执法小校:
“备马,速去江岸,给我把老孟拉回来!”
“是!”
小校们丁零呛啷地带着一身铁甲就开步走,洪涛又拍桌子:
“记得卸甲!”
“是!”
等两人离来。洪涛和韩光互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你个呆子,便说是受了老孟的将令外出,大不了罚他半月饷银,你关上几日禁闭,又有何妨?”
“洪大人。韩光受权贵逼迫,承蒙屯野军庇护多时,心中只有感激。然而当初与未婚妻不告而别。在营中日夜牵挂,便忍心违了孟大哥的意思,偷离军营回去云歌城,为的只是见上她一面。一切皆是韩光鲁莽,为此若是还要连累孟大哥,那真是大大的不该,”
“哼――唉,罢了,你是君子,我说不过你。”
洪涛相貌粗豪。心却比孟不凡还软些,见韩光痴情,只得摇头苦笑。示意他站起身:
“你也知道,少司马芦大人是此间的值寨将军,往日少来,偏生今天你一出事,他便跟着到了……芦大人铁面无情,素来军法事务均会亲自过问,恐怕……我这军法都尉也难保得你周全。”
“韩光理会得,不关洪大人和孟大哥的事,无论何种惩罚,韩光都愿一力承担。”
“书呆子,情痴,不过……是条汉子!老孟果然没看错人!”
洪涛的巨掌大力拍着韩光的肩,后者痛得差点没蹲下。
“老孟是受了司马卫的将令,去巡江稽察司那里,若快马及时,两炷香时分便可赶回,若有他的担保,流放是不必了――”
“那么杖刑――”
“哼!”
洪都尉又不满起来:
“皮肉之苦你还想逃?少司马若不亲观行刑便好,我会想办法换了杖刑,总之,至少挨顿鞭子罢!”
韩光还在发楞,洪涛摆摆手:
“老实跪好,我要去见少司马,且等着!”
望着空无一人的狴犴帐,不觉一股凉气袭来,韩光打了个寒噤:
鞭子……那也很疼啊!
这就是任性的代价吧……不过,为了月儿,值得,一切都――
值得!
……
州牧署。
花巍正襟危坐在公堂上,望着卧床多日,仍是鼻青面肿的庞公公,不由得有点好笑:
“庞公,此番真是委屈你啦,倒教花巍心下难安。”
庞公公虚弱地摆手:
“花老弟,咱的区区小事不提也罢,倒是官家的事需得尽早开始才好,花贡船即日便到……他娘的城外那驹子偷闲,我这瘦驴总得驮起啊!”
听他的比喻,再看一眼相去甚远的体型,花巍尽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庞公辛苦,一应人事,焕州地方必不遗余力,相助庞公。”
“咱这厢多谢老弟。”
“此外,关于小女……”
“花老弟。”
庞公公皱着胖脸咂舌摇头:
“此事极难,本来正使到来,可以一探京中口风,但那小子缩在驿站,脸都累得露一下,咱纵想助老弟,也是无能为力呀!”
“……是,花巍明白。”
两人一时无语,举起茶盏默默互敬,各自啜饮起来。
像是要喝下哽在喉头的所有郁结与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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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肆章 、军中状元
焕州屯野军北大营,狴犴帐屋左约一箭处,有几名值勤哨卫如同城寨内其他各处一样,挎盾持戈,在守区内睃巡来去,只不过他们的步伐更为矫健,眼神更加湛然,神态间也少了许多懈怠,却多了一分警惕。他们的身后,是一座两层木楼,常年门窗紧闭,显得神秘而森严,那便是象征军机中枢的,非都尉级以上军官不得接近的白虎帐。
当爱情逃兵韩光正忐忑地跪在狴犴帐里,听候命运的安排时,那位军法都尉洪涛,和其他几名都尉,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亲兵挡在白虎帐外:
“各位将军,少司马正在与营中令商议要事,一干人等均不得见。若无事,可自散去,若有军务,请在此等待。”
服从乃军人天职,何况这位营中令崔石豹,乃是大司马的胞弟,更是屯野军中少有的可以出谋划策的人物,都尉们自然懂得厉害,但又都不愿显得无所事事,就此离开,于是便个个肃立楼下等候。天气炎热,任凭心似火烧,却只能静静地听着汗珠从额头渗出,滑落的声音。
此刻,白虎帐二楼,两位军方重要人物所讨论的,却并非甚么军机要务。
“崔大人,事关家师所托,还请多为设法,探听得仔细,芦某感激不尽。”
焕州屯野军少司马芦隐舟长身一躬,崔石豹赶忙抢过去扶起,正色道:
“芦大人,你乃我军北营值寨将军,下官不过是一个营中令。行伍之间,上官岂可这等颠倒法度,没得让人见了笑话。”
他的口气虽仍温和亲切,芦隐舟心头却有种莫名的害怕,忙分辩道:
“崔大人,呃――崔令官说的是,本将是一时情急……只是本将的恩师那里。总要与他家主一个交代……”
好个家主!
身为六峦豪门,却拐弯抹角来差我司马卫做事!
崔石豹心中不快,但仍和颜悦色道:
“呵呵,大人。按天启圣律,圣旨一到,凡尚在闺中的女子,譬如我军将官的姐妹或是女儿,均需参加选秀。只是这御选秀女一节,则都是六峦士族分润皇家恩泽,不会落到我们庶族头上,至于那些将官的家人,纵入选进宫,也不过宫女身份。难见天颜。所以这名单么……也罢,芦大人请放心,下官定会与大司马一起,将御选秀女的名单,为天座山风家打听得明白。”
少司马芦隐舟听了这番承诺。非但不喜,反似有些着急:
“这个……且算作本将私下相求,请崔令官独自打听此事可好?大司马那里,不如,那个――”
崔石豹瞥了芦隐舟脸色有点异常,便微笑了一下,上前一步。口吻变得有些神秘:
“芦大人为恩师百般忧虑,下官心中十分感动,大司马那里我自有话说,至于大人的意思,便只有此间你我二人知道……放心。”
“如此,多谢崔令官!”
崔石豹笑了笑。指了指楼外:
“芦大人,都尉们在帐前听令已久。北营军务繁忙,不敢久扰,下官这便回到司马卫覆命,告辞。”
……
花巍与庞公公商量完诸般事宜后。即挑选精干能吏,为选秀使者划署办公,按圣旨拟州令告示四门张贴,同时着州牧治下五城十八镇的大小司籍(天启官职,主地方的人口普查管理等)罗列适龄未婚女子名单,旬日内上报。隐瞒人口不报者,将按天启圣律中的欺君罪,处以连坐之刑。
在他们的指挥下,州牧署上下顿时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一时间人来人往,传递公文,显得热闹非常。
饶是花巍和庞公公都是精明能干的人,这一通劳碌下来,也感疲劳。花巍见庞公公的临时书房已安置停当,天色也过了中午,刚想开口邀请他去哪里用餐,这时有个长随进来:
“大人,长胜来了。”
花巍眉毛一扬,随即和缓下来:
“我就去。庞公,对不住,署内有事,莫如您先――”
“无妨无妨,花老弟自去忙来。”
花巍告个罪,吩咐长随去快活楼为庞公公买一席菜肴回来。他知道面前这位老太监是个饕餮,便又多报了几样荤肉,听得庞公公食指大动,直是眉开眼笑,吞涎不已,看得花焕州与长随暗暗好笑,却不说破。
待勉强送走花巍,伤势未愈的庞公公一手搭着身边小太监的肩,一手扶桌吃力地坐下,三百斤直压得臀下那张特别加固的黄杨木椅咯吱呻吟。他想了想,突然拍了一下大腿,结果牵动伤口,一张胖脸皱成了团:
“他娘的,怎生忘了这一样物事?!”
说罢唤过小太监,边疼得抽冷气,边道:
“记得,明日一大早便去城外驿站,我要正使手上那份御选名单!”
……
崔石豹仰望着白虎帐的二楼,各部都尉已入内行面见上官之礼。紧闭的窗后,不知那位不常来北营检视的少司马芦隐舟,在听着都尉们的军务陈述时,心里想得是如何作好这个值寨将军?还是如何借自己师父的名义,探听此次御选秀女中风家那位大小姐的名次,好在天座山面前,为自己挣得一两分坐上未来焕州大司马这把虎座的机会?
大哥,现在的少司马,还是与你当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断刀斩旗的狂将芦隐舟么?
崔石豹无声喟叹,黯然地转身离开。
军者乃杀器,故太平之时,当远庙堂之外。大司马崔石虎,是在当年边境之战中崛起,从一名帐头(天启步兵军职:十人为一帐)一路尸山血海地杀将过来,踏着白骨走到了今天。然而再想往前走,年近五旬,且是庶族出身的他已经是力不从心,纵将有着秀才头衔的胞弟请至营中出谋划策,也不见有多少仕途方面的曙光。
崔石豹眉头拧成一团,低头边想心事边前行。原本他是要按大司马的将令,再见过选秀使者后,判断此人的贪婪程度,再去北大营的貔貅帐中领取些银饷,用作打点皇命钦差的用度。谁知,他因芦隐舟的事而触动自己烦恼已久的心事,却不觉来走进了狴犴帐中。
眼前有一个人,似是待罪的兵士,正背对着他跪在堂下。
他楞了一下,摇了摇首,正想离开,却听见那跪着的人漫声吟哦道:
“曾遇多情损凡心,归营又恐别倾城,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将令不负卿?”
这个是?!
“好诗!”
崔石豹终归比那些自少年起便吃上兵粮的粗莽汉子多些墨水,闻之拍掌道:
“真是好句!”
“我的妈!”
崔石豹虽是文人,但如一奶所出的胞兄般,体格粗壮,声音洪亮,而跪着的那人显然也是满腹心事,并未听见有人从身后过来,这一声忘情的喝彩只吓得他一屁股歪坐在地上:
“你你你!你吓死我了!”
“呵呵,抱歉。这位仁兄,此诗莫非是你所作?”
“呃,那自然。”
“请教姓名?”
“焕州韩光。”
韩光见对方一脸客气,装束又像是个中级武官,只好自认倒霉,站起身来拍拍臀上的灰:
“请问你是来找军法都尉的么?”
崔石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他的话,仍在提问:
“韩兄弟这等文采,为何不去博个功名,却在军营当差?”
你是记者么?
韩光有点不快,但仍勉强回答:
“此事说来话长……”
韩光整日与粗声大气的士兵们为伍,久未见到文士,终是同类相逢的好感占了上风。见对方虽然不住提问,虽有些不耐烦,但胜在态度友好亲切,而且自己的故事与心事,比起那些大老粗们,或许眼前这个人更能理解吧。
于是,韩光把自己的来历简述了一番。崔石豹的眼光更亮了:
“你原本想去灿京参加春闱?”
“……正是,但时间将至,我却在此不得出……唉!”
“呵呵!哈哈!”
崔石豹笑出声来,韩光恼羞成怒地瞪他:
“你笑什么?幸灾乐祸么?”
“岂敢岂敢!”
崔石豹摆手,望着面前这张夹杂着茫然与不悦,却如初生牛犊般不畏世道艰险的年轻面庞,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中渐渐成型:
“韩兄弟,你若仍有意去考试,此事,便包在我身上!”
“什么?!”
韩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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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伍章 、选秀:斯夜
州牧署书房,花巍坐在案前,一支空竹筒搁在手边,凝视着手中一张纸,久久不发一言。
花长胜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待家主深思熟虑后的指令。
花巍右手握秘笺观看,左手却伸出去,下意识地拨弄那竹筒。他的面容如家将般沉静,心头却被震九霄的大胆想法激起了千层波澜。
“市井强梁,鱼龙混杂,外结权贵豪强,内里彼此攻伐,盘根错节,宛若沉疴,虽一役难于尽祛。前番以南市之力绑架艮小石,意在除城西势力,灭四海之首。然一酋亡,一酋兴,艮四阳如败,震大勇当成为新任挎刀,此人杀戮成性,凶暴无情,将来必在云歌仍至整个焕州四处杀伐,镇压异己,到时将再无江湖力量钳制于他,地方生灵涂炭……小奴斗胆,临阵擅断,更改计划,释放艮小石,换得双方暂时罢手,为得是……”
花巍放下信,闭上眼沉吟起来,左手转动着竹筒,一下一下。
斗室里,一时间只有竹木相擦的清脆声在回响。
花长胜目不斜视,一霎不霎地望着门楣上那角斑驳,仿佛是看着多年不见的情人。
他知道,下一记得正是家主发出命令之时。果然,竹筒声戛然而止,花巍睁开眼,目光炯炯:
“密出我们的人,去全州五城十八县,令各城司政(天启官职,城市的最高地方官员,主行政,比县令高一级,司政与县令受所属州牧管辖,各州州府的司政通常由州牧兼任)与各县县令:四海那边有任何动作,都当作没看见!”
“是!”
“去的人就不用回来了,留在各地,等着有潜龙贼人现身与四海接触,设法拿下一个。活着带回来,切忌打草惊蛇!”
“是!”
……
“应天子选秀圣旨,颁布焕州署令:兹令云歌花家女花忆蝶,于五月十八寅时三刻。至州牧署花贡秀场,参加遴选,违者按藐君罪处。”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的晚餐桌上,一道没有温度的命令,白纸黑字,放在花忆蝶的眼前。花巍静静地啜着一碗汤,那道署令的每个字都是自己与署僚拟定,由小吏誊录了千百份,分发到有女在闺中的云歌各家各户。
此时,不知有几家快乐。几家愁苦。
接到自己颁下的署令才发现心头的怅然与伤感,不比那些普通庶民来得少些。骨肉离别之痛,无论贵贱,又何尝不是一样?
比起初闻此事时,花夫人已然冷静了许多。只是默默地为女儿挟菜,不会儿碗中已堆起老高。
花忆蝶却没有一点胃口,一双筷子有气无力地拨拉着饭粒。花夫人向女儿身后的兰儿与竹儿使了个眼色。两婢互望了一眼,又看着始终把眉目埋在碗中的花老爷,竹儿凑近花忆蝶的耳朵:
“小姐,您最喜欢城西妙味坊的红袍大元蹄,今天这道红酥肉。可是富盛师傅参着样子学做的,您尝一尝,味道可还差着几分?”
见花忆蝶无动于衷,兰儿上前一步,轻轻取过汤勺,接口道:
“小姐。今天这道凤尾汤好像不错呢。趁着热,兰儿为您盛一碗罢。”
“爹爹。”
花忆蝶语气平静,却把兰儿持勺盛汤的手吓得一抖,竹儿也弯着腰,僵在那里。
花巍的动作停住。却仍保持喝汤造型,并未抬起头来:
“忆娘何事?”
“我,忆娘是否真的是御选秀女?”
“……后日的遴选将由选秀副使庞公主持,此事是真是假,明日当可见分晓。”
“如果忆娘确在御选之列,是否不用参加遴选?”
“如果属实,遴选只是一番过场。”
明白了,就是被保送录取了呗。不过不是免试入学,而是免试上床!
花忆蝶气鼓鼓地夺过兰儿正在盛着的半碗汤,后者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已猛喝一大口,接着惨叫一声:
“哇好烫!”
“忆娘!”
现在的夫人分外心疼女儿,火气没来由地大,见状玉指一点:
“还不端下去吹凉!”
兰儿乖乖地赶紧将碗端到一边侍菜案上,举扇对着汤不住扇风;竹儿递过一杯凉水,花忆蝶一边对着铜盂漱口,一边口齿不清地继续追问父亲:
“咕噜噜――爹爹,如果通不过遴选,是否就不必进宫?”
“不错,若是普通民女,倒也罢了,可你――”
“忆娘怎么了?”
“你却不同。”
花巍放下汤碗,语气加重了几分:
“你是我太寒山花巍的女儿,自幼拜天下名师,饱览诗书,精研音律,加之由你母亲亲自教习六峦礼仪。所谓知书达理,从来都是那个――足不出户,呃――温柔娴静,世有所闻。”
想想女儿最近表现,花巍有点说不下去,花忆蝶自己听得也是几乎手中水杯落地。
我有这么好么?
花巍定定神,继续开口:
“因此,如你遴选失败,我和你娘亲自然是庆幸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但要是御选秀女反而落选,之后在朝中,有与太寒山相来不睦之人,或许会拿此作一番文章,罗织些不忠不实之罪,攻讦于我;二则太寒山的那些族老,也会指责我这家主不能顾全大局……”
“哦?那样说来,忆娘是否作为已被御选内定的秀女其实并不重要,为了爹爹的‘顾全大局’,女儿还是得从这遴选中胜出,这样才比较好罗?”
花忆蝶被烫了舌头,原本郁闷的心情加倍不好,故意问得阴阳怪气。
花巍双眉一轩,抬起头来,本想怒斥女儿的无礼,但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心中一痛一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再低下头去,默默无言地继续喝起汤来。此时,奋斗了半天的兰儿,也将那碗无热气的汤重新端上。
父女俩黑着一大一小两张脸,赌气似地对着喝汤。
汤已凉,再压不住以鱼尾作为主料的天然腥气,喝来并不好受。
但两人却大口饮着,像是要浇灭起伏胸中的无明怒意。
那愤怒,并非是源自于彼此。
花夫人坐在侧席,位于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喟然叹道:
“彤霞,为老爷和小姐碗里兑些热汤……也给我盛一碗罢。”
“是,夫人。”
花夫人端起碗,幽幽道:
“忆娘,莫怪你爹爹,他心里也不好受。婚配出嫁,相夫教子,原是女人的本份。”
我知道!我还知道被迫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是这个世界里的女人的命!
难道要像个只为一个人服务的性工作者,数着日子,等那家伙来翻牌子?!
想逃离这里,可是……
在父亲的严厉背后,在母亲毫不掩饰宠溺之情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自己的爱。
他们给予自己的这具身体以血缘,而给予自己灵魂所感受到的,从来都只有爱。
怎忍弃爱……
花忆蝶想大吼骂人,想摔碗掀桌,但结果,只是咽下最后的满口腥咸:
“爹爹、娘,忆娘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站起离桌,领着两婢躬身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心有所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两双目光在伤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她在门边停下,丢下一句话:
“爹爹放心,如果花忆蝶真的是命中注定要当秀女,您的希望,我会努力实现。”
说完迈步出门,兰竹两婢急忙跟上。
白天里的热气已经散去,有风轻柔袭来,甚是凉爽。
秀女?将来会被册封为妃子么?……啊呸,自己是当女人当得上瘾了么?
花忆蝶走在习习夜风中,胡乱想着,思绪像杂草般无序散漫。
听说皇帝比自己老爹年纪还大,这个老流氓……话说是哪个#¥%(省略粗话若干字)把我画像递给这货的?不得好死哇……
眼看到内院门口,花忆蝶下意识地向竹林瞄了一眼,多少有些做贼心虚――
“小姐。”
竹儿不经意地轻推她一下:
“快回去罢,今晚却有点凉,受了寒可不好。”
“哦……”
在转头之前,眼角似瞥见一角黑衣在竹林飘荡。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我真的努力了,只是,还是不能这样去爱你。
爱上一个男人,这样的我,做不到。
所以……
对不起……
斯夜,真的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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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陆章 、选秀:署门外
雪东鸾面色阴沉地注视着书案,几枚书签一字排开,整齐地摆放在那本摊开的《万里海图志》上。
近来没有一件好消息。
云歌城的四海内哄,艮震两方大打出手,偏生自己因筹集缴纳给无牙王的金珠而四处奔走,无暇顾及,等收到消息时,一切已变得不可收拾,城西城南两派人马势同水火,而潜龙那帮老头子则趁机接洽落在下风的艮四阳,利用他把整个焕州地盘接手过去的意图明显。
该怎么做?难道要自己去助那个自诩为雷霆王的南市提刀震大勇?还是力挺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云歌挎刀艮四阳?
无论怎样做,都只会削弱四海中忠于自己的力量,到时笑出声的只会是那些终日叫嚣着寻“龙血”,立正统的潜龙长老们。
偏生艮四阳与震大勇,这两人都听命于自己。无奈之下,只好派人去分别送信,对吃了一亏的前者抚慰一番,对野心蠢动的后者则是严厉警告,希望他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安心当好一群屠夫的悍家,不要逾矩致祸。
另一方面,好容易筹到十斛金玉还在海路之上,无牙王便已派人前来送讯:那名雍遗画师的下落已探明,但此人身在釜舟岛,仍是越川三王之长鳍王的领地,长鳍王喜好大陆风雅,奉其为上宾。故,一时不可得。
关于十名处子,无牙王表现出比财宝更大的兴趣,在信件中着重提出:如雪大人不能在半月之内送来如假包换的天启美女,自己将考虑与他人合作。
雪东鸾当然知道,信中所指的“他人”是谁;他更加清楚,如此一来,后果会变得有多严重。
天启国两州濒海,现在富庶的云州已倾向承王,自己所在的海州虽扼守东陲,是南向越川的战略要冲。但仅凭本州一支水军和“四海”那些江湖草莽的力量,难以实现自己的计划。
大陆诸国林总,唯三国鼎立。天启之外,西南桂离玉国正值前所未有的动荡时期。难以借力。而东南的越川海国,历代海帝孱弱无能,世袭三王明保帝政,暗窃朝纲,其中又以无牙王兵力最强,因此无疑是自己最佳的结盟对象。
因此,无论他提出怎样的要求,在眼下都必须忍气吞声地应对,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雪东鸾抬眼望向窗外。天边一抹绯云,宛如禁城内宫女的衣裙颜色……
宫女?选秀?船?……
他眼前忽然一亮:
既如此,不若这般……呵呵,只是你无牙王想要女人,还需得自己出些力才好!
他取出一片留白的书签。书写了两行小字,头也不回地反手递给身后:
“去沧浪城,交给无牙的人!”
没有回答,白昼间的无双雪烟罗人如其名,像一阵淡淡烟雾般飘掠而过,雪东鸾手中已然空空如也。
希望那个老色鬼来得及准备罢。
雪东鸾并未因此稍舒眉头,他又凝视向另一片书签。
王图霸业。尽在这方寸之间啊……
书签上所绘着的那座平整光洁的白屋山上,五色鸾鸟正以雄踞苍穹的姿态,漠视着整个天下。
……
这一天终于到了。
依旧是那副标志家族的太寒羊妆,花忆蝶像只待宰的羔羊,被兰竹两婢扶着走向大门,母亲已在那里等待。
“忆娘前去选秀了。在此告别母亲。”
花忆蝶施礼毕,盈盈起身,见母亲的脸上写满憔悴,许是昨晚不曾睡好。花夫人怜爱地为她正了正本来整齐的羊角髻,语带微微哽咽:
“忆娘……今天我嘱咐五味奴。仿着快活楼的百鸟朝凤汤,煲了一份凤朝丹阳汤,等你回来尝尝可好?”
“谢谢娘,这汤――可真是讨了个好口彩……”
“路上小心。”
“是,娘。”
……
天气愈发的热了。
沈庆冠阴郁着脸,不知在州牧署前静候了多久。
寅时已至,身边开始热闹起来,往日威风严肃的署衙大门前,八方不住聚来各式马车轻轿,随即是香风扑鼻,各种身姿或妖娆或妙曼,袅袅婷婷地经过阶下,与守候在那里他擦肩而过。
其实是件可是饱览春色的美差,身边两名随从的眼珠似已转不过来,沈庆冠却无心观看这无边美景,面色也未因一些选秀女子投来的好奇目光而变得开朗起来。
他未带帽,却仿着骆麟那帮纨绔子弟,裹头幞巾压得低低,覆在眉上。
为的是遮住那个不祥的黑色印记。
天佑,曾经是标志着死生契阔的姻缘名字,如今却变成彼此背弃的象征。
更想不到的是,连区区一个婢女,平常调笑轻谑,看起来轻易便可得手的雍遗女子,在自己提出交换姻缘名字的时候,居然艰难却又坚定地拒绝了:
“……什,什么?那个……沈公子莫玩笑,小奴身份卑微,实在配不上公子……小奴,小奴有事先退了……”
耻辱啊!
每逢想到此处,怒起胸臆,郁闷得想要呕血:
云庆冠!你这个夺人妻子的禽兽!
宋月儿!你这个见异思迁的荡妇!
还有――高翼,你也没藏着甚么好心机!
尔等,欺我太甚!
且等到他日,我沈庆冠必向你们,一一报还这仇,了却这恨!
沈庆冠心中想得狂野,目光却始终坚定地投向东方:
父亲说的对,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现在所没有的,将来必在我手!
终于,那辆熟悉的黑顶红壁马车出现在视野里,花忆蝶到了。
沈庆冠牢记自己的使命,携两名看美女几乎看到口角流涎的随从迎上马车,赶车老李见有人拦路,忙厉声喝斥,兼将马鞭儿甩得乱响,但三个承王府的人动也不动,没奈何只得停下马车。
“大胆狂徒!敢阻焕州牧大人内府车驾!”
因为是光天化日。又是在自己家主的门前,老李也见那三人似有所求,倒是不惧他们有何歹意,骂的声音虽大。却似在期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果不出他所料,只见沈庆冠一努嘴,自有两个随从上前向气急败坏的老李塞银钱打招呼,沈庆冠则来到后厢门口处,施礼轻声道:
“承王府外院行走沈庆冠,奉主之命,求见花忆蝶花小姐。”
“承王府?”
没等兰竹两婢先下车,花忆蝶就还是毫不淑女状地跳下车来,边扶着颤巍巍的发髻,边没好气地说:
“何事?咦等一下。你是?”
花忆蝶觉得这人面熟,顿时想起之前的事来,纤指几乎点到对方的鼻尖。
沈庆冠总共遇到花忆蝶三次,第一次是作为骆麟那伙恶少中间的军师,被李然当作棋子来挡路调戏前往南庄处理退佃一事的花家母女――那一回还是隔着车帘甚么也没觑见。反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二次是在小承王的晚宴上,一来离得太远望不真切;二来李然得宠于少千秀前,骆麟与自己被排挤到几乎末席,骆麟不忿,拉着自己从头到尾一通狂饮,本来自己酒量不佳,结果吐得天昏地暗。纵歌舞再好,人再绝色,第二天也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终于见到了焕州第一美人的真容,虽说是情伤之后闭门不出,决心以父亲的大事为重。但透过轻纱的芙蓉面貌,仍不禁引得他心旌摇曳。
怪不得小承王念念不忘,果然名不虚传!
他见花忆蝶的眼色不善,小手更是有化指为拳,揍向自己的脸也未可知。便明白已被她认出。只好苦笑一声:
“花小姐好记性,之前城南路上,庆冠等确实多有得罪,但实属事出有因……此事一言难尽,小姐雅量宽容,且忘了罢。”
“哼!老娘最近忙得很,没空算旧帐,等有闲了――”
想想恐怕自己留在云歌的日子只怕是无多,花忆蝶有些黯然,但随即努力振作,晃了晃包子似的小拳头:
“再来替孙老夫子修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家伙!”
一颦倾城,一嗔亦倾国。沈庆冠在心中下了断言。他不敢多看,忙低头取出一个信封:
“庆冠有罪,花小姐息怒,此次领了少千秀的吩咐,特在州牧署外等候小姐,只为送此信。”
随后下车的兰儿与竹儿,见状想上前去接信,却被花忆蝶拦住:
“有没有搞错?!还写这玩艺?!”
花忆蝶气不打一处来:
都特么一只脚跨进宫了,还写毛的情书啊!
小承王高翼,你是柏拉图变出来恶心人的吧?!
沈庆冠坚定不移地打躬作揖,苦苦哀求:
“少千秀万千叮咛,一定请花小姐在进入署门之前将此信阅完,求小姐成全。”
花忆蝶当然不会对沈庆冠客气,但面对这封信,好奇心到底还是占了上风,兰儿颇懂小主人的想法,见她有点踌躇,便先替主人回了一礼,再接过信来递给小姐,花忆蝶厚着面皮拆开来一看,却是楞住了。
兰儿、竹儿不敢过问,只是关切地看着那面纱起伏,小主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沈庆冠见花忆蝶沉吟不语的模样,虽不知信中所写内容,但也隐约猜到与选秀有关。因为小承王交待的任务完成,心中也略略松缓下来,却也有些好奇:
不知高翼在想甚么?莫不成,他还能有方法让花忆蝶动心,将选秀就此作罢不成?
正在这时,眼角余光处,瞥见远方有一道熟悉的倩影施施走上州牧署的台阶――
月儿!
一时间,沈庆冠不知是恨、是喜、是愁,竟呆住了。
寅时三刻,阳光下的州牧署院墙高耸,巨大的阴影投在花家的马车上,投在几名年轻男女的身上。
一时默然。
只有老李鬼鬼祟祟的数钱声在轻轻地响: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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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柒章 、选秀:执宫令
花忆蝶迈入州牧署那道高大门坎的时候,心里还在叹气。
那个小承王,真的是……
她几乎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形容对方,唯有一声轻喟:
傻瓜……
已经接近寅时三刻,署内院中有不少候选女子在等待。放眼望去满目尽是衣香鬓影,群芳竞放。有的装束奢华,妆容艳丽,左右侍婢侧立,行一步便是周身环翠叮当;更多的则是一身简单的布衫素裙,只插着一枝熟铜发簪,忸怩地绞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地默默站在那里。
拥有不同人生的贵族家的、庶民家的女孩子,她们便这样穿越了阶层的差异,平生第一次并肩站在了一起。
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有些相熟的自然地聚作几堆,故意高声欢笑着彼此打趣,然而笑语中的微颤却难掩心头的不宁;有的人静伫独立,口唇翕动,默念着娘亲教授的女儿经,或是在向姻缘神诵经祈福;有的人捏着帕子,扶着树干,痴痴望着署院围墙之上的那方天空,眼角的晶莹像是在伤悼着早夭的爱情。
这一切将花忆蝶看得眼花缭乱,正想叫兰儿和竹儿为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名署吏,顶着众佳丽集束目光带来的压力,匆匆过来,什么也没说,只当面作了一揖,再示意请左右兰竹两婢中的一位借一步说话。
不待花忆蝶吩咐,两婢交换了一个眼神,竹儿便随那署吏走到旁边的一株柏树下,细声交谈起来。
于是美丽眼球们的好奇变得更加严重了。
多半是老爹利用职务之便,想在考试前为女儿递什么奇怪的小纸条吧?可是这样做也太明目张胆了呀?!这算是糊涂一时么?
花忆蝶心中模糊地想笑,干脆趁着机会打量起四周来。
州牧署的布局比起自家府邸要小上许多,入门即是一条石条铺就的宽阔大道,目测几可并行两辆马车,道边两排松柏青翠间。立着几面黑色石碑,有的前后两面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则是留了大面空白,乍一见倒像是进了公墓陵园。
花忆蝶先是吓了一跳。好奇地凑过去细看,才发现碑上镌刻着的,都是历任州牧的生平与政绩,顺着石道越往里走,年代便越是久远。
再仔细揣摩,才发现碑文的格式亦有讲究。记载清官的内容全部描金,刻于面向石道一侧,字体纤瘦秀逸,如同墨布上开满朵朵金花,像是在歌颂他们的功德。激励后人超越之;记录贪官的内容则全部涂红,刻于背向石道一侧,字体古拙凝重,仿佛黑夜里的斑斑血迹,像是在以他们身败名裂的下场为教训。警醒后来者勿失足落马,憾恨黄泉。
这不知是哪代皇帝或是能臣想出来的点子,将正反两面素材放在行政窗口,倒确实能对官僚的日常思想教育工作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虽然花忆蝶此刻心情沉重,但仍不自觉地胡思乱想起来:
天启是一个正值壮年期的帝国,即使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各种内忧外患,但只要皇帝开明。大臣齐心,树立起森严的法律制约与强健的道德管理,相信在短期内,定可重铸百余年的辉煌。
石道的尽头,便是州牧署的正中央位置,雄伟的布政堂――也就是州牧大人的办公厅――双门紧闭。左右分两排厢房。上钉铜牌以示不同部门,依次看过去,分别是管理焕州各类政务的司牢、司筹、司库、司隶等各主司,以及具体实施政令的刑班、狱班、水龙队、缉奴司、巡江稽察司等各分部。
由于今天是选秀之日,按天启圣律。当在官署进行选秀,并需由各地方最高级别官员与选秀使共同监督。因此,州牧署上下官吏全部移至他处办公,署内除了布政堂外,其他房间皆改为各项遴选鉴别的场所。于是乎,往日州牧署内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近百名妙龄女子的叽叽喳喳。
花忆蝶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铜牌下方临时挂着的木牌:
验贞、妇德、妇容、妇言、妇功、诸艺……
我勒了个去呀!这是什么版本的高考哇!
还没等她来得及抓狂,竹儿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递过一张小纸条,同时用眼神指使兰儿和自己一同用身体为小主人挡住附近几道疑惑的目光。
小承王也是,自己家老头子也是,都玩送情报的说。这年头男人都不会好好说话么?
花忆蝶满怀怨念地打开纸条,上面简单地两行字:
“名单已得,忆娘位列第三,遴选属过场事,庞公将助之。”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受到了一记严重的精神伤害。
花忆蝶还没来得及口吐白沫仰面后跌,就听到一个专业女声不带感情地朗声道:
“寅时三刻到,请场内人等肃静!”
声音从布政堂前传来,不大但透着威严,犹如凤鸣天音,顿时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花忆蝶隔得远了,再加上被造型各异的发髻们挡住全部视野,身材娇小的她尽管踮起脚尖,也根本看不清说话人的模样。
那名声线有如播音员一般专业的女子将署令宣读了一遍,开始自我介绍:
“本官仍是内廷执宫令凤婉仪,今奉云后凤旨,在选秀天使驾前行走,即日起将主持焕州秀女遴选。各位良家子未来是御前妃嫔,是宫中姐妹,但无论所出谁家,在眼下都需听本官指示,休违圣律威严,勿伤皇家体面。否则青春蒙羞,宗人获罪,后悔却是来不及的!”
原来这是一位宫中女官,听她言词铿锵,说一不二,全然不把什么六峦豪门放在眼里,想来应该是个厉害人物。院中各位小家碧玉固然是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连平日里自诩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们,也都挺腰束手,低垂下眼皮,悄悄屏息。
见自己威风八面的一段话起到效果,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凤女官似乎甚为满意,一阵淅索响动后,似是展开一卷绢帛,开始点名:
“大正二十一年五月十八,焕州选秀第一日,云歌城良家子候选者百名,第一名:乙秋水何在?”
“……”
“良家子乙秋水何在?!”
专业女声加重了语气。
“……在。”
威压之下,终于有怯怯的声音回答,花忆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弱的庶民女子,面目姣好,却似已哭红了眼眶。
凤女官专业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鼻息:
“哼!去验贞房!”
花忆蝶目送那个叫乙秋水的妹子艰难地磨着步子走向挂着木牌的房间,感觉她仿佛是要接受一场处刑。
凤女官不失时机地利用这个活生生事例,当众再次训话:
“各位良家子需知:凡记录在册,现场呼唤三声不应者,等同未来参加选秀,此两种行为,均是不遵州牧署令之罪,按天启律法,轻则处罚钱财,重则连坐枷禁,你们可想好了!”
场上的气氛一下更加凝重起来。
选秀流程其实如同后世的医院体检,从第一号开始,每个人先进验贞室过了首道关,再出来,走进下一个房间。凤女官精明干练,每次均在上一名女子从验贞室红着脸出来之前,便报出下一个名字,并吩咐其站过去作好准备。此外,还有四名样貌穿着均不输那些普通贵族女儿的小宫女,分站在左右厢房间,为良家子们作指引路线的服务台。因此,选秀工作的效率虽谈不上多高,却也不至于慢到令人发指。
随着攒动着的人头一点点少下去。花忆蝶终于有机会从人群的缝隙间一睹女强人凤婉仪的芳容。
一见之下,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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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捌章 、选秀:道非道
在花忆蝶的想象中,气势逼人,傲慢却干练的女官凤婉仪应该是一位精瘦高挑,有着明亮双眸中年女性。如果在后世中遇到她,鼻梁上必会多一副黑框眼镜,标准的部门女主管形象。
谁知――
虽然她的声音极富穿透力,身材却比花忆蝶还矮上半头,而且已开始发福,任衣带勒得再紧,也阻不住腰间赘肉向四面突围,看起来像套了个游泳圈。
再走近两步,见到的是一张已经青春不再的脸。容貌算中等,比起差不多同龄的依依楼现任大牌头徐晚晴,少了三分清癯,多了一分臃肿。似乎是为了遮盖自己的真实年龄,大量的脂粉刻意地被敷在面部各个角落,看起来像是刷了一层石灰的旧墙,白皙却缺少光泽。即使是这样,依然有鱼尾纹不折不挠地在眼角隐隐透了出来。
再看看左右厢房间作选秀向导的四个漂亮小宫女,反差巨大。
八成是个老处女吧?看来这和长期的单身生活造成的生理压力不无关系啊!
每一颗善良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小小的妖精,花忆蝶看看身边其他妹子的表情,显然都和自己一样,纷纷在内心中各种思量,并用眼神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难道说,若不得君王宠爱,多少年后的自己也会成为像面前这个女官一样?!
想想未来的宫中生活,除了花忆蝶之外的所有人都几乎不寒而噤:
救命!
名单是依照姓氏的笔划数来排序的,诸如于、王等姓的女子们已经纷纷进入过验贞室,并开始带着复杂的表情在四名美女向导的引领下在其他各室间穿梭出入。花忆蝶估摸着自己也快被点到名了,这种情况下逃避已无济于事,于是大义凛然地又向前蹭了几步。
验贞室是第一关,因此四宫女中的一人始终站在那里作为起点向导的角色。只见她不时地望向凤女官这里,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指令。果然,等到一名王姓的贵族女从里面轻摇小折扇,故作满不在乎地带着通红的脸蛋走出门来时。花忆蝶看见凤婉仪向那名小宫女不着痕迹地轻轻点头。那宫女微颌首,抬手阻住了下一名女子,自己先走进验贞室,旋即便出来。手中多了个小小纸卷。
花忆蝶本能地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死死地锁住那名宫女――其实是那个纸卷的行动轨迹,仿佛里面有人命关天的重大玄机。
“良家子们听好了。”
全场立正。正在走动的人乖乖停下,各房前均站着几个还未进行测验,或是已在里面又被小宫女们喊出来听训话的女子。
此间的最高执行长官,执宫令凤婉仪看都不看一眼,轻拈着手中纸卷,若无其事地一挥一扬,在确定落入绝大多数人的眼神中后,才纳入袖中,清了清嗓道:
“想必你们都知道:五失七出。是女子的大罪。在场可有谁说得清楚么?”
这算什么?附加题抢答?
花忆蝶还在发楞,自有不甘燕雀之志的野心妹子抢着向前一步躬身施礼:
“回大人――”
“丽娘倒是清楚――”
“我知道!”
一名脸上带着几粒小雀斑的平民女子兴冲冲地抢着回答:
“五失是:浪行淫欲是失女贞,妆镜生尘是失妇容,堂前茶冷是失妇德,多语乱口是失妇言。针断羹淡是失妇功!七出是:不孝逆德者出,无子绝嗣者出,淫秽乱族者出,好妒亡家者出,恶疾断席者出,妄语离亲者出,盗窃反义者出!”
这妹子果断抢答成功。却全然不晓得在尊长前需要先礼后答的规矩,更忘了揣测那些。她方才犹站在树下死背了半天的女儿经,这时顿感有了用武之地,一口气说完后得意洋洋站在那里等着接受表扬,结果却迎来一顿恼羞成怒的谩骂:
“呸!哪里来的野丫头?!执宫大人面前岂能无礼作答?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位姐姐莫生气呀。呶,什么叫妇言有失。欣桐这回倒是真心领教了呢,嘻嘻!”
……
花忆蝶有点惋惜地看着那个小雀斑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只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唉!回答得其实是很好没错,只是想上位也想得太捉急。你这样的水民妹子,就别和那帮姐姐们玩宫斗啦!
凤女官倒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只当那平民女子是空气,继续她的话题:
“我朝历代选秀,也与士子们的科举一般,向来只是将那些秋册为妃嫔的贵人们的名字昭告天下,以示长生眷顾。但此代选秀与往日不同――”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一顿,看了看面前屏息静聆的众女,微微一笑,点点头:
“诸良家子何幸,由官家万荣之体,亲拟细则:凡天启国内参加选秀者,一律张榜公布诸项遴选结果。如此也是为了各位良家子的姻缘考虑,各位即使不得当选秀女,十日后署报上的朝廷考核成绩,也可为我天启国的适婚男子们提供缔结姻缘名字的参考。”
这是几个意思?莫非――
花忆蝶敏锐捕捉到身畔那个骂人骂得最为起劲的贵族女,脸色也开始发白,开始有向那犹自失神的小雀斑失血面容接近的倾向。
“故,今天你们每一个在这六个房间里的表现,将如实记录在册,尤其是那些行止失当的良家子,名字已落在这些纸上,每十名抄写一页,一切巨细,尽在本官掌握之中。”
像是为凤执宫的话作注脚,另外三名小宫女不知何时也从几个房间中收集到小纸卷,齐齐过来递给凤婉仪。执宫大人却不接,只用极富内涵的眼神扫向每一张惶恐不安的青春面庞:
“当然,遴选或有不实之处,本官并非不通人情,亦会考量再给予落选的良家子们一个申辩的机会。十日内,本官会在自己的住所,等候来访。即使不能成为秀女登上花贡船,前往灿京觐见天颜,但有些不堪的过错,还是可以纠正过来的。”
说罢,若有意似无意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又补充了一句:
“任何侥幸,任何机巧,在本官面前,均是无用的!”
她袖中藏着的那个小纸卷,仿佛比外面三名宫女手中的纸卷加起来的份量还要重上许多。
花忆蝶明白了。
凤婉仪在向验贞环节被查出已非处子的女孩子们索贿。
妇德妇容什么的项目倒也罢了,可失去贞节,在这个时代是女性无可饶恕的过错。无论是受到胁迫、引诱甚或是暴力。身体的创伤需要用时间来愈合,而精神上的痛苦,有时所需要的,仅仅是社会的遗忘。这,便是站在道德高度上的加害者之于受害者的,极不公正却又看似合情合理的原谅。
而这个皇帝老头子还提出来搞*信息公示,这将把许多无辜的女子逼上绝路啊!
四顾这个州牧署院内,参选女子人数虽不少,但估计终不足百人。没来的人,是为何而宁冒违署令、逆君王大罪的风险而不出现?其中又有多少诚如自己所想,是丧失了在这个世界里堂堂正正生存的资本?
花忆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看自己身边的贵族女,早已面无人色,手不自觉地伸向袖中,似在摸索什么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是事先准备好的银钱,打算用来向验贞医娘行贿么?可看那凤女官,岂是省油的灯,只怕自己的爹娘亲族,这一下要被她狠狠敲上一大笔。
再回想起起初这位贵族女的态度,盛气临人,倨傲的有点过分,对那名抢答问题的平民女子更是张牙舞爪,作出离愤怒状,想来多少是来自于内心对于验贞的恐慌与紧张吧。所谓色厉内荏,莫不如是。
眼下她再凄惶悲惨,到底有自己的富裕家境在撑腰,为了名声与家族前途,爹娘终不会眼睁睁看着舆论将自己宝贝女儿推上绝路,必定会乖乖地向凤女官行贿。而且事后这种只适合关起门来责罚的事情,只要这妹子不是侧室庶出,多数还能有一个好归宿。
可是,那些庶人家的女孩子呢?已非完璧的她们因为家中无钱孝敬,今日一过,不知会有多少人去寻短见,有多少人会一生都在无尽的屈辱与阴影中度过。
虽是皇帝老儿出的昏招,但面前这个凤婉仪假公济私,也实在可恨可耻!
花忆蝶对此丑行极为不齿,心里比划了无数个中指。
执宫令凤婉仪见目的达到,挥手令宫女们收起其他五室送出的纸卷,显然自己只关注于那最要命的验贞之卷。接着宛如无事人一般,懒洋洋再举起名册看了两眼,似乎有些倦怠了转头向侍立在旁的一名小宫女嘱了两句,竟先行离去找地方歇息,转由那名宫女代为工作,继续点起名来。
于是所有人均松了口气,连宫女们也不例外。
花忆蝶还在暗自吐槽中,却发现兰儿与竹儿在轻推自己的手臂:
“小姐,到您了……”
“啊?”
“良家子花忆蝶何在?”
“到!”
花忆蝶硬着头皮喊了一嗓子,举起一只手,迎接她的却是无数诧异的目光。
好像有点不对劲呃?
等想明白了,她苦着脸挤出一个笑容:
“那个,各位姐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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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玖章 选秀 名可铭
“呃……”
听了竹儿讲到花忆蝶在选秀场间的奇怪表现,花夫人低低呻吟了一声,无语抚额,一盏香茶搁在案上,根本忘了动一下
“后来怎样?”
“后来竹儿和兰儿只能目送小姐先入了验贞室,看着小姐在几个选秀室之间进进出出,婢子们静候在院中等到小姐遴选结束后,便一同回来了。”
自觉这个回答恐难让夫人满意,竹儿偷咽了一口口水。
果然夫人蹙起蛾眉:
“她回家后便一直待在房里不出来,我去看了两次,都只回答说没事、还好……你们都是忆娘身边体己的人,难道就未曾留意她的神情举止是否有异常?”
“……小主人出来后,绷着脸不说话。我大胆问了两句,她只说:说那么多干嘛?现在赶时间,以后有空再当番外讲给你们听吧!”
“番外?什么意思?”
花夫人疑惑地睁大了美丽的眼睛。
竹儿也迷茫地摇了摇头。
……
“花忆蝶小姐亲启:
吾尝闻情至深处,忘乎所以;
。快活楼上歌声舞姿,犹在梦里萦回。今悉选秀署令已下,五内俱焚矣。花虽国色,纵海角天涯,只愿专放于翼之座前。然王父游驾焕州外,吾求助不得,已自取令符,调度阖府之力,旬日间必有人接应远遁,望早作安排。
附吾之姻缘名字以证心迹:xx
焕州高翼上。”
花忆蝶坐在妆台前,手托香腮,盯着那张寻烟笺上几道不甚整齐的折痕,淡淡香气衬着有些凌乱的字迹,更显得写字者的狼狈。
小承王……
莫非和无双花影一样,一个两个的都对我动了真情?
回想各种吵嘴加捣蛋,自己可没少给他们添堵啊!
我,好在哪里?
花忆蝶抬头,正对着妆台上那面光洁的铜镜。
里面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痴痴凝望着自己。
宛若初见自己模样。刚脱稚气的纯真中,总有一丝天然的妩媚在。一直以来,无论怎样尝试着调整面部表情:皱眉、怒目、撇嘴、装傻……,结果看起来都是:轻愁、薄怒、娇嗔、天然萌……
像是在本能地诱惑着男人们的心。
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世间的男人――包括前世的自己,都是外貌协会的成员。所谓对四面八方的爱慕之情不理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花忆蝶怏怏地丢过去一块帕子,将暴露真相的铜镜盖起,自己也颓然把有点发热的脸贴在妆台上。
要不要生得这么妖哇?分明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么!这要是真进了宫,不得天天和一帮有脸蛋有身材有手段有背景的美女们玩宫斗?
鼻间传来淡淡的嗅着的香气,她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不对,傲慢自负如小承王这样的人,不能轻信。即使他本人对自己有好感。一来只是垂涎的程度,还未升华到爱情;二来,他身后的家族――承王府与花家乃至整个太寒山,都是敌非友。
再说,就算他是玩真的又如何?难道当真要像之前自己策划的那样。找个男人私奔了不成?经历过小竹屋里和无双花影的那段不能说的秘密故事,现在对男女之情只有不堪回首的感觉。
不过……
他真把自己的姻缘名字放心地交给我?如果我不予交换,那他的脑门上,是否会多出一个黑色的印记呢?
要不要――
试一下?
花忆蝶鼓足几次勇气,盯着那个魔力的名字许久,最后长出一口气:
冤冤相报,这又何必……
……
晚餐桌上;
。正当饥肠辘辘的花忆蝶打算向母亲提出尽快开饭时,父亲终于回来了。
“哈哈!生生忙了一天,真是饿煞我也!”
花巍难得地春风满面,一边坐下,一边向母女两人笑得格外开怀。
英俊大叔抚短髯露齿一笑,御姐妈妈的眼睛就开始呈心形:
“夫君辛苦。忆娘也定是饿了,咱们边吃边谈可好?”
……
花忆蝶板着小脸闷闷地喝汤,边听着这对完美夫妇的对话:
“夫君今日喜上眉梢,可是有甚么好事?”
“涵儿有所不知,庞公公差人传讯于我。忆娘选秀成绩已定,是首日的第一名!”
“当真?”
母亲夸张地拍手:
“如此恭喜忆娘!”
“正是!我断定忆娘必会是我焕州第一秀女,此诚花家尊荣至幸!涵儿需择日到庙里敬香诵经,感谢长生大神庇佑我太寒山!”
父母欢天喜地执手相对,乐得合不拢嘴,花忆蝶抹了抹嘴,自去盛第三碗丹凤朝阳汤。
花巍与雪轻涵互视了一眼,雪轻涵眼神黯淡了一下,旋即强打起精神来哄女儿开心:
“忆娘,今日的羹汤味道如何?”
“很好。”
父亲见母亲的热情未起到效果,也凑了过来:
“忆娘,前几日鎏金坊里送来的簪子图样,你可有喜欢的?爹明日便派人买来。”
“没有。”
“忆娘……”
花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宝贝女儿,花忆蝶放下碗,抬头静静看父母面带:
“爹娘慢用,忆蝶吃饱了。”
……
望着女儿的背影,花巍夫妻对视了一眼:
“夫君,你说那御选名册上,忆娘是第三名――”
“正是,云家的那个小妮子位列第二。”
“她却是第二名?那第一是?”
“是越川海国的一名女子,传说是海帝宗室,姓名尚未得知;
。”
雪轻涵叹了口气,面带不愉:
“姓甚名谁又有什么打紧?南夷海邦不识王化,想来那女子纵然美貌,却必是言行粗鄙,至多只可得一时圣眷,当无所虑。倒是云家的那位……未来与云后定然互通声气,我恐怕将来忆娘在宫中行走会如履薄冰……”
“唉。”
花巍放下筷子,浓眉锁成一个死结:
“涵儿所言正是我所担忧之处。自从当年那件事传出宫闱之后,长生正统再未册封过我族一妃一嫔;我太寒山也为避嫌疑,再不与皇家血脉缔结姻缘。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如今官家此番举动,实在让人不明所以,我思前想后,恐怕是背后有人作祟。”
花夫人的眼中透出骇然神色。
“夫君是说:云后欲报复我们花家?……那,我们忆娘她岂不是――”
“夫人放心。”
花巍拍拍妻子的手,柔声安慰道:
“灿京那边,我定会在忆娘进宫前便里外安排,上下打点。宫中有庞公与我几位故友时常于官家面前走动,量云后不至太过跋扈;京城里还有大总管和花老二在,忆娘未来若有事,他们亦可相助。”
“可是夫君,我还是放心不下忆娘……”
花巍站起身,走到妻子的座位之后,轻拥她的柔弱双肩,仰天太息道:
“我又何尝舍得……忆娘,爹爹对不住你……”
言语间,这个手握地方大权,执掌万民命运的焕州牧,眼角也泛起一点晶莹的光。
……
接下来的几天里,花家按嫁女礼仪,采买物品,定置衣裙,打造首饰,进香祈福……上下忙得不亦乐乎,南庄那边得知小姐入选秀女,也送来了大量的猪羊菜蔬。
不仅焕州牧一家如此,每天遴选的秀女增加一名,云歌城内便多一家张灯结彩地大肆操办喜事。虽然天子婚配亦随俗礼,册封之前未行六礼,尚无名份的秀女们都不算正式结婚,但在民间,秀女的父母家人们仍会当作是自己女儿出嫁,为的是祝福她们有朝一日,可以入金册,封大妃,乃至睥睨后宫,凤仪天下。
……
花忆蝶在闺中的最后十天,一晃而过。
终于――
当花忆蝶再次将小承王的密信揉成小纸团掷进篓中时;当小承王在家中声色俱厉地向“折山水”心腹们交代一桩大事时;当庞公公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开怀地大啖各种美食时;当凤女官关起门来和访客“复查”遴选成绩时;当焕州秀女名册上记录下第十人的名字时;迎接焕州秀女的花贡船从灿京驶来,停靠在了云歌城北九音河的码头上。
这一天,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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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章 花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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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敦凰祝读者朋友们好心情!^^
花贡船泊在码头。
时近夏令,却已是赤日炎炎,晒得人五内中烧,知了趴在附近的树丛中不知死活地拼命鸣着,搅得人心更加烦躁。
偏生码头上光秃秃地一棵树也无,不知地方官吏是怎么想的。
今天是秀女进京的日子,无数好事的百姓不顾暑气逼人,毅然拥到云歌城北岸边来看热闹。
焕州大小官员也都前来,送别选秀使。
同时也要向各位秀女亲长致以亲切问候――万一若干年后这十家中就有新的外戚诞生了呢?须知风物长宜放眼量,早作铺垫,分散投资总是不错的。
“来了来了!”
几个顽童一溜烟地从官道跑来。
人群一阵骚动。
马蹄隆隆,烟尘中焕州屯野军的骑兵队开路而来,明盔亮甲,寒森森长枪丛中拥着一杆虎旄,虽作为天启内领,战士都已久疏战阵,但作为仪仗,倒仍是威风好看。
接着是选秀使的队伍,侍卫虽人数不多,但个个如狼似虎,手按刀鞘徒步而行,将一辆马车拱卫在中央。
一排本地官员打马随行在后。少不得有班撑伞举牌,扬鞭喝道的皂吏。
百姓们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屏息静气,探头伸颈地凝望着官道上未定的尘埃。
果然,一辆羊车出现,接着又是一辆,十辆羊车在官道上行进,将队伍拉得老长。
每车左右各有一名步卒护卫,虽然步伐整齐,但不时有人眼珠间或一轮,瞥向身边车窗,盼望老天爷送阵好风来时,将窗帘儿掀起。让自己看一眼皇帝未来的老婆长得如何的漂亮。
就算皇帝老爷子知道了也不会发怒吧,这只是一个小兵无罪的小小的愿望。
至于羊车边随行的丫鬟们,却懒得看上一眼。
人都有好奇心理,难于得到的。才是女神级别的。
然后又是几个步行侍卫和一辆马车,前面领路的是选秀正使,副使压后。
看后面那两匹马儿累得口吐白沫,从城里拉这位重量级的副使来码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车上,或多或少还会有些当地的土产,具体如金锭、古玩什么的。
同僚之谊,乡绅之情,却之不恭啊。
最后是送别秀女们的亲眷家属,交通工具五花八门:从驴骡到牛马都有,还有抬轿和步行的;
。门第高下,出身贵贱等等,此时一览无余。
“看看,哪个是我们家小姐?”
炽阳晒得汗臭蒸腾,人堆中的王伯恍若不觉。肩背依旧挺得笔直,着急问身边的李大个。
李大个手搭凉篷看得半天,无奈道:
“王三爷,这都是一样的车,分辨不出啊。”
王伯不住伸头、叹气,直到队伍到了近前。
“焕州秀女登船,闲人回避!”
噼里啪啦。鞭子在空中甩得山响,小吏们穷凶极恶地吼叫着,被吓哭的小孩闹,被踩掉鞋的婆娘吵,被挤到河滩边的汉子喊,人群变成人流。艰难地分开一条路来,一时间乱作一团。
承王称病未来送行,王府别驾沈欢代为前来,看到这情形不由嘴角掀起一丝冷笑;焕州大司马崔石虎倒是亲自来了,黑塔般的他穿着一身大红官服端坐在一匹娇小的青骢马上。像马戏团里的狗熊上场表演,显得不伦不类,此时也面有愠色地看着花巍。
焕州牧花巍神色如常,若未闻未见,下马交缰给随侍,整理衣冠来到码头前,向正使车马拱手施礼,同时朗声道:
“焕州官员子民,恭送选秀正副使、焕州秀女登船!”
“恭送选秀使登船!”
正使的马车帘挑起,一个修长的身影施施然走下来,阳光似被遮住了似地,瞬间一暗。
果然是他!
花巍看清楚对方相貌,先是一楞,随即面上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喔!”
“哇好俊的官人!”
几名侍卫立刻围拢过来,警惕地与女观众们对视。
这快成明星了吧?
他向花巍等一干焕州官员还了一礼,有点拘谨有点不耐地看了一眼人群,长生灯会上被大批花痴追缠终于惨遭落水的场景,不会在此时此地再上演一次吧?
十辆羊车分两排停在码头边官道旁,羊儿们已被摘下头上顶着的一束青草,一路上牵车人用一根细竿不时拨动草束,让前进的奋斗目标始终悬在它们眼前,此刻它们正心满意足地大嚼着,不时地咩咩地欢乐地叫上几声。
副使庞公公肉球般滚下马车,艰难地移动过来。这几日的焕州选秀,从里到外大小事宜皆由他全权操办,遣人去城外驿站相请那个年轻的正使数次,却只推说身体不适,竟是始终缘悭一面。
要说庞公公心里没有怨气,恐怕也是假的,不过对面这位正使是御命钦差,又有云后嘱咐过需要好生关照,面子上的礼数还是需要的。
再说,车中的“土产”可是尽在自己囊中啊;
想到这里,庞公公心里好受了一些:
“高大使。”
庞胖子吃力地哈了下腰,这对于他而言,已是难度系数颇高的动作了。
谁知对方只将手一招:
“庞公公,咱们登船吧。”
听到“公公”两字,庞公公面部肥肉一紧,转眼又松弛了下来:
“甚好,大使请。”
根本没什么副使请之类的客套,见花贡船已放下跳板,高正使转头便往上走去,庞公公大失所望之余,不由怒从心头起:
娘的,这小白脸是哪路的神仙?怎个如此不懂规矩?当真没把咱放眼中不成?回头咱必找个机会修理他一下才好!
于是庞公公只是好脾气地呵呵一笑,和花巍等人作别一番后,跟着登船。
羊车上的秀女们已下车,俱着粉色衣裙,连头顶斗笠放下遮面的轻纱也是粉红的。由于焕州地处天启国之南,属火行。按理秀女当著红,然而红乃正色,宫中妃嫔皆不许全身穿着红装,何况尚无任何名份的秀女?故降等改绯色。
一堆莺莺燕燕的粉红。远看起来像一大团彩色棉花糖。
有的身边有一两个随行入宫的丫鬟,有的什么也没有。
花忆蝶身侧站着的,正是兰儿和竹儿。
……
天启圣律中有选秀条例,秀女入宫分为两等:一等是坐花贡船入宫的秀女,也就是名义上可成为未来妃嫔的人选;另一等是被次选为宫人的女子,亦称白衣秀女,将在之后另坐船上京,并分配到各宫室工作,她们将成为帝王之宠的可能性甚微。
花贡秀女们十有八九非富即贵,天启圣律规定每名秀女至多可带两名丫鬟作为侍婢随行。如秀女得蒙册封,自己的侍婢也将升级成为宫娥,而在此之前,随行丫鬟们属于禁宫中的编外人员,其日常吃穿开销均由各家族自掏腰包。
身为太寒山长支嫡女。花家自然要做足体面,为花忆蝶挑选两名忠婢,本来兰竹两婢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谁知在内院却出了点小状况……
兰儿与竹儿自不消说,哪晓得梅儿也哭着喊着要随小姐进宫。
但花忆蝶抵死不同意带任何人:
“开什么玩笑?你们怎么想的?入宫是害了你们的终身!”
“兰儿誓随小姐左右,小姐去哪里,兰儿便去哪里!小姐不要兰儿了。兰儿便出家,庙里长奉长生大神青灯前,为小姐祈福一生!”
兰儿红肿着眼圈,意志坚定无比;
果然是好兰儿啊!
这下搞得花忆蝶也有点小感动,一起再次执手红了眼圈。
“小姐,”竹儿毕竟更成熟冷静些:
“竹儿是个苦命的女子。能够在花家开心地过日子,全凭了小姐。竹儿已看透了人世百态,至于终身大事,呵呵――”
她故意像许久以前一样,又扭扭花忆蝶的小嫩脸:
“便把我的终身。交付与小姐罢。”
这姐不会有百合倾向吧?!
花忆蝶感动之余,也有点汗。
轮到梅儿了,梅儿看看前面两人,自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委屈地放声大哭:
“反正我想侍奉小姐,不让我去,不让我去我就哭,哇!”
梅儿跟了花忆蝶这么多日子,胆子也大起来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拘谨。
“好啦。”
花忆蝶弯腰,取帕子帮梅儿拭脸,边道:
“既如此,我不再多说,兰儿竹儿既然心意已决,便随我一起去,至于你――”
她拍拍一直当作自己小妹妹的女孩脑袋:
“你还小,宫里坏人多,等你长大了,我再来接你去便是。”
梅儿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哭了起来。
花忆蝶好容易用糕点哄住了梅儿,才转过身来,正视着兰儿与竹儿,一股温暖在心底流淌:
明明只是相处月余的主与仆,为何却像已是共历半生的姐妹手足?
“兰儿,竹儿。”
“小姐。”
花忆蝶对着两人,深深一躬:
“花忆蝶谢谢你们了。”
两婢齐齐跪下:
“兰儿、竹儿多谢小姐成全。”
三姝对望,泪眼婆娑。
旁边还有一位小萝莉,嘴里咬着不知何时变得没滋没味的百花糕,依旧抽抽搭搭个不住。
……
“焕州秀女登船!”
粉红色的棉花糖拉长延伸开去,形成一条流云,向花贡船泻去。
花巍目不转睛地盯着秀女队列,兰儿和竹儿扶持着自己的女儿登上花贡船;
本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望着女儿一身大红,登上幸福的花轿,如今却是绯色罗裳,与其他女孩一起前往未知的彼岸。
莫非,这就是宿命?
他面沉如水,眼中却难掩痛苦之色。
沈欢似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周围的什么人。
夫人在秀女队伍后面张望。左边刘仆妇,右边梅儿相扶。
王伯和众佃户翘首看着,写满岁月沧桑的面容生动复杂,像一幅斑驳的画。
“女儿!”
有做母亲的终忍不住。在后面一声叫,随即被人捂住嘴,只能发出几声呜咽,秀女中有人肩膀一颤,却是不敢回头去看。
“吉时将过,秀女速速登船!”
催命一般的司仪也在喊。
花忆蝶站在甲板上,大脑一片混沌,心扑通乱跳,只胡乱地转着几个念头:
就要离开了。
放弃过那么多的多情种子,换得如今的地步。可曾后悔?
对那个晚上,自己终未能迈出那一步,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
她不知道。
只是听得身后船下,有南庄村民的声声呼唤:
“小姐!”
“小姐一路顺风!”
最清楚的是王伯略带颤抖的苍老声音:
“王先荣与南庄百姓恭送小姐!小姐多保重!”
花忆蝶忍不住回头,首先落入眼中的。便是夫人的泪眼婆娑。见女儿正看向自己,夫人上前几步,嘴唇翕动两下,想说什么,却迅速用手紧紧捂住了嘴。
花大人竭力装作镇定,借着炎热天气抬手拭汗之际,不经意地拂着眼角。
虽然不是亲生父母。但多日的相处,也培养了深深的亲情,今天离别,竟感觉有如再次离开人世,与亲人们生死两途一般。花忆蝶牵动往日情怀,心下惨然。热血冲动之下,不顾船上有两名宫中女官,带着几名宫女引导秀女入舱,径自转身登上船头,掀下斗笠。露出了绝世容颜。
这时一阵好风起,船头立着那绯色飘飘,如仙子下凡,又如欲乘风而去。
众人齐声惊呼。
“忆娘!”夫人几乎是扑上码头;
“忆娘不可!”花巍英伟的脸上满是伤感,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父亲。
“兀那秀女,上了花贡船已是凤体尊贵,不可行拜别之礼!还不快入舱!”
女官虽呵斥着就来拉扯,兰儿竹儿拼命阻挡。
“花忆蝶拜别爹娘!”
任绯色衣带飞扬,花忆蝶平举两肘,躬身屈膝,向着父母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你们!保重!”
花巍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拥在怀中,忍泪看着船上的女儿。
此刻,咫尺亦是天涯,一眼或许便是永恒。
“娘!”
之前被母亲呼唤的那个秀女见此情形,也忍不住返身甩掉斗笠,在甲板上跪下。
“怜儿拜别娘亲!”
“爹!娘!孩儿不孝!”
……
一时间船上齐刷刷跪倒一片秀女。
护船的羽林军都傻了,想拦又不敢,只敢偷偷看着十张美丽面庞咽口水。
“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显是收了消息,面敷白粉嘴抹大红的执宫令凤婉仪从舱中急忙跑出来,见状气得浑身发抖,奋力推开正与宫女们纠缠的兰儿和竹儿:
“挑头的那个,还不给我起来?!”
“凤姐姐息怒。”
庞公公不知何时也已出现,他的臃肿体形常使人忽视了他的机变能力,花巍和他隔岸交换了一下眼神,双方均已了然。
此时的他,嘿嘿笑着,向凤女官袖中塞了什么物事,凑近她耳边继续道:
“花家的孩子还小,不甚懂事,倒要求凤姐姐多照应着些个。”
凤女官自觉袖子一沉,怒意顿时降了两分,但仍恨声道:
“宫中的选秀条例,庞公也是知道的,中选秀女,入宫面圣仍为无上喜事,登船之日禁绝悲声,岂能容她们这般胡来!”
“嗳,”
庞公公像是没听见,肥手拭着额汗,不经意地甩了甩:
“是我胡涂,忘了说:花焕州曾对我提起,花夫人有亲戚在宸州经商,生意做得败落,倒有灿京的临街几处房产,想折价让于贵人。凤姐姐知道,我老庞穷得紧,却是帮不上这个忙,不知凤姐姐你――”
“咳;
。”
凤女官略不自然地清嗽一声:
“好了,你们几个起来,都回舱去罢。”
她口气缓了许多,自己也转身跟她们一起往回走,经过庞公公身边时,若有若无地说了句:
“回京记得找我。”
“呵呵好。”
庞公公保持着笑容直到她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立刻转换了面孔,严肃地向船下花巍夫妇点点头。
有我。放心。
花巍拥着夫人肩膀,向船上那个宽广庞大的身形点了点头。
多谢。拜托。
……
花贡船前后各有一艘水军斗冲舰,隶属于焕州牧直辖的巡江稽察司,开销由州府拨款,调动也归州府,但一切兵甲军器、征募操练等日常事宜,则由焕州北营少司马负责。从表面上说,是介于军队和水警之间的江防部队性质,骨子里,也是受两股势力共同建设,却又彼此牵制的力量。
平时无甚作为的焕州大司星在码头上端正了衣冠,走近日晷,仔细观察后宣布:吉时已到。
花贡船主桅顶的眺师打出旗语,两艘斗冲舰各自回以旗语,接着三船上,各有舷师们精赤上身,撤板拉锚解缆,舵师们看定风信仪,扳动舵盘,木轴旋转,精铁齿轮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桨室内的桨师们或踩百步桨轮,或摇动粗如儿臂的大橹,船队缓缓离开江岸。
待船吃得水深,风信仪的花瓣型铜针直直指向东南时,舷师们发一声喊,一下下地扯起前主后三面大帆,船队停止人工驱动,改以风力而行。
江水被船队如刀般划开一道长长阔浪,围观的焕州百姓,尤其是秀女们的亲属,都挤在岸头极目眺望。不少人双目含泪,却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暗暗饮泣。
崔石虎却似得了什么好玩物事一般,咧嘴得意地看了眼不住低声安慰夫人的焕州牧花巍,向江中几道帆影拱了拱手,粗声道:
“再送选秀使!”
说罢,也不管众人有无反应,高喝:
“回城!”
接过亲兵递过的马鞭,一翻身便上了小青骢,举鞭扬处,带了一班亲信人马竟自去了。
马蹄汹汹,鞭声炸响,吓得路边十只白羊咩咩哀叫着挤成一团。
沈欢却不露声色,只拈着三绺清髯,推开亲随的伞,不顾暴晒的日头,伸头向江中观望,直到看见最后一艘斗冲舰尾不起眼地挂起一面小红旗,这才放下心来,炽热天气下阴阴地呵呵一笑,吩咐手下牵驴返王府。
人群中,一双锐利眼神直射向江中那面红旗,略带血丝的眸中,瞬间似有火花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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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壹章 他
“殿下。”
刚入舱,便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云后倒颇细心,居然令日常服侍他的人也随花贡船一同来到云歌。到底出来时间久了,在云堇纨那粗手大脚的照顾之余,总不免怀念起她们。于是开朗地笑了:
“秋蔷,还有你们,好久不见。”
侍立在舱中的几名宫女施礼毕,抬头瞄了他一眼,集体顿感脚软,仿佛要在他的笑容间融化了一般,敷了厚厚妆粉的面颊也像甲板那么烫……
殿下,纵然是清减了些,也还是那么英俊呀……
为首那个叫秋蔷的宫女是伺候他平日起居的,也显得老成些,紧随着他的脚步向舱中走去。
“殿下,您的舱房在此处……”
“嗯好,我口好渴;
。请帮我拿杯茶,不,拿一整壶过来。”
他走进自己的舱内,不顾一切地脱去厚重礼服,天太热了。
“是。”
病愈后的他总是那么客气。
秋蔷脸一红,习惯性地飞快向他抛了个若有若无的媚眼儿,咬着下唇小碎步快速出去了。不久,门外传来几个年轻女孩压得极低的吃吃打趣声。
船的隔音效果,毕竟不如高墙深宫啊。
脚底舱板下还能偶闻几声悉索,不知会不会有老鼠。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害怕,但一路以来累得够呛,还是忍不住脱掉鞋袜,倚在床头揉脚,这种厚底高靴看得华贵,穿久了总感到挤脚。
是否要找人到底舱去检查一下,作些消灭四害的工作呢?
他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受不了别人边看自己眼色边想边说话的样子,太麻烦了。
刚才甲板上有点吵嚷,不知出了什么情况,待会儿等庞公公来了问下他吧。
桌上还端正放着本届秀女名册,庞公公早已亲送案前。由于自己一直推病不愿参与此项工作。所以一应如布告、征名、遴选、德容、验贞、誊录、审核等,皆由庞公公肉球似地跑东跑西,全部包办下来。
突然觉得对那位总是满头油汗的大胖子心生几分歉意:
对不住你啦,不是我躲懒贪闲。只是对选秀女这种糟粕垃圾,这种迫害女性的行为,实在是反感透顶。
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立身于这个世界里,面对的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因此面对那十位穿着如同绯红轻云般的少女,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只能用一声叹息来形容当下的心情了。
心中有愧,所以不愿多看一眼,只顾匆匆上船。找到自己的舱房才松了口气。仿佛这不大的房间,便是自由的港湾。
信手取过名册,一页页翻着,无目的地看着一个个很婉约很娴静很美感的名字。还是中学生的年纪,就要嫁给那个人?还是集体地一古脑儿地嫁?
云后口中的那位老贼。样貌倒确实不俗,想来年轻时也颇有几分风流,加上御臀下那张尊贵的龙椅,说能迷倒万千女性也不算完全是假话。
可是,毕竟现在他老了呀!
可耻的谢顶加大片白发、不笑都很明显的鱼尾纹抬头纹、眼袋严重下垂、小肚腩、微偻的背,再加上不时一声带痰的咳嗽。
英雄,也和美人一样。会面临迟暮,接受韶华老去的可悲现实。
那为什么还要逞一己之欲,害了那些可怜的女孩子?;
一旦他有朝一日翘了辫子,那令人发指的封建殉葬制度是否就将生效?名册上记录着的这些如花的生命,不知有几人将为之凋零?
想到这里,心头堵得难受。一下翻到尾页,一直游离的目光也再次停留在几行蝇楷上:
“……
花忆蝶,年十六,丙辰年梅月七日己时生,父花巍。职:焕州州牧、封:二等忠义侯、源:太寒山长支,花氏家主;母雪轻涵,封:一等诰命妇,源:白屋山长支,……兄弟姐妹无,焕州选秀第一名,姿容甲等、德操乙等、验贞处子无误,擅:诗、琴、棋,通:礼、数、理……”
花――忆――蝶――
花忆蝶?
好耳熟的名字,莫非是她?
记忆中那个始终让自己既好气又好笑的俏丽身影,再次浮现。
不知为什么,心中惋惜更甚。
这么古灵精怪、不按章法的丫头,入了宫定会更加受折磨吧?
唉……
外面又有人在喧闹,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怎么回事?
他刚放下名册,秋蔷一反常态地冲了进来,先将手中茶具往案上一放:
“启禀殿下!”
他吓得从床上跳起,赤脚踩在地上,甲板嘎吱一沉。
“怎么回事?”
秋蔷红着脸盯着他的光脚看,他不自然地缩缩:
这小妮子是思春期到了吧?这样下去会不会变花痴?
再这样下去肯定有危险,不如,考虑找云后给换一个?
这么做,会不会太残忍?
正在胡思乱想间,对方已殷勤地开口:
“秋蔷请为殿下先更衣。”
说罢就作势跪倒去扑他的脚,他吓得又跳回床上: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赶紧胡乱套上袜子,踩好靴子,重回地面,故意无视小妮子的失望神情:
“好了,外面什么情况。”
“殿下,有秀女嫌舱中气闷,要出甲板吹风,凤执宫不许,故此争执不休。”
“哦。”
还以为是船沉了呢;
他哂然,转身提起茶壶,秋蔷见他的反应平淡得如同饮一杯白水,反倒替他着急起来:
“现在那名秀女爬上桅杆不肯下来了呢!”
他伸向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什么情况?
这也太搞了吧?
他竟然一下来了兴致:
“走,出去看看。”
“是。”
秋蔷好像比他还要兴奋,是不是因为久在宫中,缺少娱乐活动的缘故?
外面的那个叛逆的女子,会是她么?
脑海中又闪过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
性格与相貌反差也太大了吧,活像个前世的都市大妞。他边出门边摇头,苦笑。
走出门就开始后悔,外面嘈杂一片。舱廊间有宫女秀女婢女各种女不断涌出看热闹。
要不还是回去吧,但怎么找理由呢?
“呃,秋蔷,这事可曾找过庞公公?”
“庞公中暑了。太医正在饲药!”
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结果轻易被所有人关注了。
环肥燕瘦们一见他的面貌,马上就忘了原来目的:
“哇你看你看!”
“嗯看到了看到了嘻嘻。”
“我见过,这是选秀正使大人。”
“呀好年轻哦!”
声音开始细索,渐渐大了起来,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放肆大胆。秀女们起先故作矜持,但,一来像是要为迷茫无主的未来命运赌气似地作一番宣泄,二来可能是群体效应在作祟。十几年来天天背的女儿经,什么娴静端庄,什么举止分寸,在近在咫尺的俊俏郎君面前,竟然全部忘光。
一时间。咯咯娇笑声,吃吃媚笑声,麻到了骨头里,女人们站在当地,纷纷边看他边互相咬耳朵。这下本来就狭窄的舱廊更是人满为患。
而那个娇小的秋蔷早已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也。
他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曾几何时,身为时尚杂志小编辑的自己也和闺蜜们一起挤在摄影棚,热烈地比较着男模们的身材和脸蛋。现在轮到了自己。感受着周遭这一切,只觉得像是沙漠里的一滴水,被炙热的目光烧烤了一遍又一遍。
姐姐妹妹们,你们这股子热情劲,绝对和千年后追星一族有得一拼;
。他无奈地叹气,从两排肉胡同中艰难地侧身行进:
“借过。借过,请让一下。”
说话间还得注意屏住呼吸,收胸收腹收臀,尽量扁平状侧身前移。怎么说现在是个男人了,我和我的小伙伴要非礼勿为。
谁知话一出口。交通情况非但未缓解,反而更加亮起红灯。
“小女退让了,天使大人请走。”
故意的,这个c罩杯绝对是故意的。逼着自己涨红着脸地从她双峰上掠过,像一阵慌乱的季风。
其他妹子好的不学,个个坏笑着效仿:
“大人这里方便,请走这里。”
“嘻嘻。”
救命啊!
天气炎热,舱廊里更是闷得像罐头,肉山肉海间汗味体味混杂着脂粉香,汇成一股奇异而致命的诱惑。他快有那要命的反应了,这个机能,即使在他痛苦地接受现实的性别之后,也一直自我排斥与痛恨着。
反应渐渐增长……
不要啊!
男人,真的是属于本能型的动物么?
他快哭了。
这时――
“喂!走快点!”
有人在后面推他,声音不是秋蔷的。
感觉个头不高,手才及他的肋下腰间。
他如得救赎一般,来不及扭头看脸,螃蟹般地横着被一路推出舱门,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才发现已经汗流浃背。
虽说狼狈,后面这位还是有功劳的。他感激地回眸,想道一声谢,结果――
“是你?”
他瞪大了眼睛。
“怎么老是你?”
花忆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尼玛这算缘份不?
桥头对撞烧衣扑火,灯台肉搏双人跳水,现在是第三回了吧?
“你是秀女?”
“废话。”
花忆蝶抖抖汗透了的粉红裙,这还需要什么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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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贰章 花忆蝶的请缨战
他听了花忆蝶的话,迷茫地睁大了好看的眼睛:
“难道说,不是你在爬桅杆?”
花忆蝶无言,报以一个白眼。
这货不但二,而且是特二。
懒得理他,花忆蝶直接用手拨开那个智商有点捉急的帅哥,自顾自上前看热闹去。
甲板上阳光虽炽,但确实透气许多。
外面是一堆顶着漂亮羽毛的羽林军围在主桅下,冲着上方兴奋地指指点点。桅杆下站着那个姓凤的女官,此刻却表现得比徐晚晴还像个妈妈桑,面上厚厚白粉早被汗水冲得沟沟壑壑,血红厚唇上一点黑痣分外醒目,全然丧失之前的皇家职业形象,正气急败坏地叉腰戟指杆上怒斥:
“风霖!我再问一遍:你下不下来?”
阳光刺眼,花忆蝶手搭凉棚往上看,只看见一团粉红正坐在主桅横木上悠哉悠哉,两只红鞋不住上下晃荡。
“气死我了!”凤妈妈桑七窃生烟,低下头来,看羽林军个个过节似的眉开眼笑,更加怒火中烧:
“把裙子裹起来!莫叫这帮兵油子看尽了便宜!”
她又声嘶力竭地往上抛了一句话,然后恶狠狠地瞪着羽林军中为首模样的一人:
“申金吾!此事你倒底管是不管?!”
那军官盔顶三根九色翎,身材高瘦,年约三十,此时正和几个大兵勾肩搭背地抬头瞧,一边还嘻嘻哈哈地开着隐晦的荤段子,听到凤女官的狠话,笑容一敛,然后又堆起另一副懒洋洋的笑意来:
“凤姐姐,我只司安全护卫之责,这趟子宫里事,你却叫我如何管?”
“且唤两个手脚麻利的军士,爬上去揪她下来!”
“姐姐还是饶了我们吧。”
那个家伙嬉皮笑脸道:
“按天启圣律中的选秀条例,秀女册封前等同凤体,有非礼亵渎者当处宫刑,流漠州。您这尊口一开不要紧。若是哪个傻小子真个听了照做,后面可就惨了。我一干弟兄们还年轻,不想毁了传宗接代的宝贝。这种去宫里伺候贵人的事情,还是由得别人去做罢!哈哈!”
“哈哈哈哈!”
羽林军们听了首领的话,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满目的九色翎晃来荡去,像一群乐不可支的山鸡。
“你;
!”
凤女官恨恨顿足,却又知军士不属内廷管辖,奈何那申金吾不得,只能继续转移目标向楼上开火:
“那风家小妮子!如此不守妇德。大庭广众高踞船上,好生丢脸,真正羞辱了你们天座山的门楣!”
突然感觉有人在扯袖子。凤女官正气头上,老大的不耐烦,往回一挣:
“谁?!没看老娘正忙?有事待会说!”
再扯。
“什么事?!”
凤女官气乎乎地二次低头。侧眸一看,原来是那个在船头带头掀面纱别亲人的花忆蝶,正一脸堆笑,不屈不挠地拉扯着她的衣服。
“又是你?!”
凤婉仪怒极,顿时要劈头盖脸,借机大声咆哮一番并加以责罚。突然灵光一闪,回想到庞公公曾提到的京中房产。心头一热,口气立刻和缓不少:
“呃,花秀女有事?本官现在没空。”
真是个傻丫头,找我亲近,求教宫里人事岂是白天当众可以讲的?一点目力也无,看来也是个难成气候的主。看在她爷娘面皮,暂先打发她回去罢。
“姐姐。”
时任内廷六品执宫令,芳龄四十有二的凤婉仪一听之下,顿时心头舒服不少:
小嘴倒是甚甜,原来还是一个可造之材呀。若不然等到下黑时。我主动派人去唤她来嘱咐一二?
结果花忆蝶的下一句,让她眼珠子差点砸到脚面:
“要不,让忆蝶爬上去把她劝下来?”
“你?”
凤女官目光转冷,寒冽冽地上下打量花忆蝶好几遍:
“花秀女,风秀女此番举动已是让本宫出尽了糗,莫非你还要赶来添乱不成?”
如此接二连三的闹别扭,莫非是焕州的这帮小狐狸成心串通好了,来整老娘?哼!须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到,在这花贡船上,需让你们领教老娘的手段!
“姐姐误会了。”
花忆蝶甜甜一笑,不意间眼波流转,竟是风流万千。
……
“天下美女出何山?
秀丽莫过鹤荡云,
妩媚最是白屋雪。”
……
一首古老的雪国童谣,极赞雪族美人。至今脍炙人口,不但在天启,也在曜土各地流传;
花忆蝶有着白屋山雪家血统,果然媚骨天然,不风而动。虽只是自我感觉中的普通一笑,却把周围好几个军士看傻了,有一个怔怔地鼻子一耸,滴滴答答,居然流下两行鼻血来。
凤女官见了也一呆:
不愧是雪家嫡脉啊……这小狐狸果然风骚得紧,凭她的青春妖娆,此番只要能耐住心气,在金殿前展示手段,压倒鹤荡山云家的话……想来其他各家佳丽恐难再入皇帝尊眼。如此一来,站在眼前的这位,不久的将来极可能就是一位圣宠大妃,再加上背后有清流主脑,太寒山花家的遍地士族朋党,寒族门生撑腰,说不定内廷的那两张凤椅会有一位换个主子,也未可知呢……
瞬间,凤婉仪的心怦然而动,奋力在脸上挤出全部的慈祥与亲和:
“那花妹妹的意思如何?”
只一句话,花秀女就变成了她凤执宫的干妹子。有耳尖的宫人们听得心中窃笑:
如这时遇见比凤女官还小上九岁的花夫人,难不成这位凤姐姐还要称一声干娘不成?
花忆蝶也是暗暗好笑,却仍一脸诚恳地道:
“姐姐,桅上这位秀女姐妹,此举动是不甚妥当,但如今用喊只怕是喊不下来的。忆蝶觉得这位姐妹性格当属刚烈执拗,过于逼迫反易出事,莫如……”
说着凑近凤执宫,一番咬耳朵。
对方听得惊异。反问道:
“这……无奈之际,倒也是个法子,只是你――”
“姐姐莫担心,忆蝶自有分寸。”
“那。眼前这帮恼人的军汉?”
“忆蝶会设法让他们离开。”
“好,本官便信了你,此事且由你来处理,但若有什么闪失,宫中怪罪下来,本官也保不住你,你可想好了?”
花忆蝶用力点头,自信满满。
也罢,今回权将宝押在她身上罢。凤女官边想着心思边走向后舷,竟是未再看那桅上风景一眼。也未看到舱门处,选秀正使正手搭凉棚看那风景,而他本人却又成为躲在舱门后一堆遮遮掩掩的眼球们的风景。
在花忆蝶甫一踏上甲板时,便引起不少男人们的注意。当她与凤女官交谈时,所有羽林军们的心已经沸腾了!
现在又多了个秀女。而且近在眼前,而且,比青楼里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漂亮得多!
他们见凤执宫居然自己离开,只留这名美如画中人的秀女在场,更加喜笑颜开。虽有圣律铁则在上,不敢与秀女作任何形式接触,不敢对秀女有任何程度的轻薄亵渎。但终免不了又是一阵雄性激昂的骚动。
花忆蝶看看这些发情的九色翎,摇了摇头,回身看舱门;
那熟悉的身影应是已经看罢热闹,放下额前的手准备撤,却发现舱廊的入口依然水泄不通。
“你过来。”
正面对着那堆多情的眼球犯难,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突然有人牵起他的手就往甲板上走。
“去哪里?作什么?”
刹那间“嗡”地一声,甲板上的羽林军人群里,以及舱廊间争相往外看的秀女宫女婢女中分别炸了窝。
舱廊中:
“她怎能拉他的手?!”
“此女是谁?实在太不检点!”
“就是,如此浪行,比那桅杆上的野丫头更甚!回头必要禀报凤执宫!”
如果他在场。会发现刚才那位c罩杯的喊的格外地醋意十足。
羽林军中:
“奶奶的,居然敢当众拉小白脸的手?”
“这,这样也成?还有没有把圣律放在眼里?”
“是又如何?选秀正使是云后亲派的,你敢去告他?不想要命了?那先把昨晚的赌债还我。”
“我,我去你大爷的!”
“……”
“娘的。”
申金吾看得也是抹了一把汗,喃喃自语:
“这调调儿,比春风楼的小琼仙还要惹火,够放得开,皇帝爷真好福气。”
“就是,小琼仙的屁股哪及眼前这位的紧致?还有那双手,啧啧,若被她那双白嫩小手牵上一回,咱短寿三年都值!”
宋羽牌在旁边不由附和道。
天启步卒军制,十卒设一帐头,十帐设一羽牌官,十羽设一营练,十营设一旅校,三至五旅为一军。而花贡船上的羽林军编制与各州郡有所不同,船上有卒百余,分十帐,设两名羽牌官,是殿下金吾卫的左右副手。
申金吾听了不服气地回道:
“你懂什么?屁股大自有屁股大的好处――咦?”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等一下反应过来,扭头再看时,宋羽牌已被刘羽牌捂着嘴拖出五步开外,不禁心头火起:
“日你奶奶!小琼仙是老子包了两年的!姓宋的孙子你贼胆不小,敢偷嘴到老子碗里来!我他妈砍了你!”
申金吾暴跳如雷,挽袖就要上前,身边连忙有人劝阻。众羽林军一下兴趣点转移,纷纷围观这场争风吃醋的真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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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叁章 谈判专家
这两个反应迟钝的年轻男女,丝毫没察周遭的异样,手拉手来到前甲板桅杆下。面前的主桅约一人合抱粗细,头顶之上超过一丈处便是白帆的底部,由于视线所限,看不清楚到底有多高。
再看羽林军们已是乱作一团,打架的打架,拉架的拉架,撕扯翻滚着到了左舷,一时间再无人关注他们的举动。于是花忆蝶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只见身边这位,看着那些拳脚乱舞的场面,皱眉撇嘴,一脸厌恶的样子,显然让这帮粗线条的雄性动物离开甲板,对这个漂亮得像个姑娘的男人来说,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请他出面清场了吧?
再仔细观察了一下主桅杆,刷着厚厚一层红漆,不会担心会被木刺扎伤。
拿定主意后,花忆蝶便对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要爬上桅杆去把那个傻丫头弄下来,你在下面帮我盯着点,如果羽林军再作围观,你就出声,让他们都去后舷。”
“怕走光是吧。”
他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问道:
“那,你不怕被我偷窥?”
“――吱溜;
!”
花忆蝶本已脱了鞋,只着白袜,双手抱着桅杆向上攀爬了两步,被他一句话,手一滑又出溜下来,差点搓平了鼻子。
“咳咳……”
花忆蝶努力调整呼吸,却是头也不敢回:
“……看到也没办法,就当便宜你好了。”
“……开玩笑的。”
他也有点不自然:
“我不看,也叫他们不看便是。你自己小心。”
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花忆蝶努力上攀,日已偏西,原本强烈的阳光已变得如江上波涛般温柔,但脸上却是那样火烧火燎地烫。
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他背对桅杆。面朝着已分作两边展开混战的那帮九色翎们,眼睛紧张盯着每一个人的举动,脸上却火烧火燎地烫。
这种感觉,真要命。
他和她同时想。
终于攀上第一根横木。也就是主帆下沿系索的位置,花忆蝶踩着横木抱着桅杆,其实不过两米多一些,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家伙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害得自己作向上运动的时候心慌意乱,下肢动作变形,下意识地并腿夹裙子,生怕风吹裙起,春光乍泄。
这个时代的长裤不分男女,均是开裆的。外面再套上裙或袍。这种设计真是为了方便日常工作和生活?
单凭臂力能爬到这里,还是靠着在家里的时候,成天拖着兰儿与竹儿她们的刻苦锻炼的结果。
想到她俩,花忆蝶叹口气:
现在她们正在为自己几个时辰前的冲动买单。
后舷的甲板面积那么大,那些侍婢们怕是要擦洗到晚上吧?
船离码头不久。凤女官便派一个小宫女过来宣布:所有在船头向家人告别的秀女们,均要受罚,不清洗完后舷甲板,晚上就要饿肚子。
小主人千金之躯,体贵娇弱,哪能受此折磨?!
于是她们的随行丫鬟,也就是未来宫中侍婢们纷纷卷起裙摆。扎起袖口,或心甘情愿,或不情不愿地代主受过去了。最惨的是秀女中有两位小家碧玉,因家中无钱派遣侍婢随行,只能自贱身价,与其他家的丫鬟们并肩劳动。
深深宫墙犹在千里之外。眼下便遭到如此打击,心中的这份屈辱更甚于体罚之痛,这无疑会为她们日后的宫中生活蒙上一层阴影。
感觉自己坑了不少人哪!
花忆蝶内疚不已,对兰竹两婢更是格外感到抱歉,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
偏生其他秀女们个个没心没肺地讥笑挖苦那两个倒霉的同伴。甚至也不太关心自己丫鬟的死活,唯一牵挂的,是自己的晚餐千万不要被无情的凤执宫大人取消。
花忆蝶想骂她们,却没了力气,干脆耳不听眼不见为净,赌气回到自己的小舱房里。正趴在床上发呆,忽听到外面传来前甲板有人爬桅杆的特大号外,天性好奇的她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又跑了出来看热闹。
于是遇到了正被那群风骚妞合伙调戏的他。
于是再一次冲动,请缨去把上面那个问题女生弄下来,结果热情降温后,发现自己成了个进退维谷的大傻瓜。
抬头看看上面,还有四层横木,约十多米的垂直高度,上来的匆忙,也忘了带根绳索作为安全绳之类的防护。
还有这具弱小的身体,她捏捏手腕,自己的小手刚好一握,若是前世爱好运动的男儿身,作为业余攀岩选手的他怎么会对着眼前的这种挑战喟然兴叹?
怎么办?
体力不足,已不能再继续往上爬,否则缺少应急保护措施,强行攀登的话极有可能会出事。
放弃?
不甘心哪,汗都流了这么久。
她低头看脚下。
还好,他还算规矩。没有回头。
他的脑袋正对着左舷,一动也不动。
左舷的乱战仍在继续。那个姓申的军官虽瘦削,力气居然好大,几个士兵都按不住他。
自己该怎么办?
……
“喂!”
上面有声音在喊。
花忆蝶冷不防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险些失足掉了下去,赶紧抱着桅杆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帆浅浅吃风,隆起一个弧度,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上面的任何东西。
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入耳。
“喂!你也想上来?”
“是!”
她大声回答,却发现声音被海风撕扯得四分五裂。
没听见么?
花忆蝶心中正在忐忑,突然眼前一花,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自己面前,接着二话不说地伸出手来,抓住衣带,一个娇脆的吐气开声:
“喝;
!”
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那道身影便提着花忆蝶,猛然升起,一跃便是好高,另一只手配合着双足。在白帆、绳索间蹬踏攀援,轻松得像一只猴子。
再徐徐落在主桅顶部最后一道横木上,将花忆蝶放开,同时坐了下来,任江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你会轻功?”
花忆蝶想淡定地效仿,却被船身的起伏摇晃得无法保持平衡,只能抱着主桅蹲在原地提问题,模样狼狈不堪。
她点点头,看着花忆蝶辛苦的样子有点好笑,反问道:
“你既不会武功。费尽力气,爬上来却想作什么?”
“……”
既然对方身负武功,那上桅杆就不是因为想不开,花忆蝶不由得气结:
这一说,自己傻乎乎地爬上来。岂非好没来由?
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还不如一只猴子。
“那你呢?上来干嘛?”
“透透气,舱里吵死了。”
她不愉地回答,轩扬如男儿的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娇憨。
果然有性格,花忆蝶一哂:
“我也想像你一样,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会儿。”
她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我叫风霖。”
“我叫花忆蝶――等一下,你姓风?”
“是呀。怎么?”
“你可认识风驰?”
“那是我天座山第二家的堂兄。”
“风驰是我的二表哥。”
花忆蝶仔细端详了一下风霖,果然眉目间依稀与风驰有点相似。
两人相视一笑,关系顿感拉近了不少,这便是大家族间缔结姻亲的好处。
再聊了一会儿,花忆蝶故作吃惊状地,小心翼翼腾出一只手来拍脑袋:
“哎唷。差点忘了,我自带了些糕点,你可要尝尝?”
“可是花家的芙蓉花糕?”
风霖的眼睛亮了,看来这个世界的妹子们,不少都如梅儿和无双风烈一般喜爱甜食。
花忆蝶点点头:
“我也有些饿了;
。一起去我舱房坐坐可好?”
“好。”
……
羽林军们好不容易将抱作一团打滚的申金吾和宋羽牌分开,劝解着各自散去,也没人有心思注意他这里。他正等得百无聊赖,终于看见头顶飘落两朵绯色的云:
“下来便好,赶紧回舱去吧,回头少不得又受女官的责罚。”
两个妹子同时一撇嘴:
“谁怕她?”
“谁不怕本官?”
凤执宫不失时机地出现在甲板上,不怒自威。
你个乌鸦嘴!
两女同时幽怨地看他,他只能报以苦笑:
“凤执宫,来得好巧。”
“婉仪见过天使大人。大人不必为这两名秀女操心,婉仪定会秉公处理。”
凤婉仪躬身施礼,言词谦卑,语气却有种隐约的不安。全被敏感的他捕捉到:
什么意思?怕我这个选秀使监守自盗?呵呵……
风霖的反应倒还算正常,低头向天使大人施礼,却不如何理会凤女官瞪她的眼神。而花忆蝶则睁大了眼睛:
“你?选秀使?”
“大胆――”
他好脾气地阻止了少有露出紧张神色的凤婉仪,笑了一下:
“花小姐,多时不见了。”
原来他们早已相识!
凤婉仪开始蹙眉。
“少来套近乎,跟你很熟么?”
花忆蝶突然来了脾气。
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家伙姓甚名谁,他却连自己家庭住址都摸清楚了,信息严重不对等,实在恼火的很。
“我是――”
“咳咳!”
凤婉仪夸张的干咳声使得他的话停顿了一下:
“――我叫高卓,是焕州选秀使,之前来焕州游玩,长生灯会上见过花小姐,只是没来得及通报姓名。呃,不过令尊大人那边,我可都是据实相告的……”
原来他们不仅是认识!
凤婉仪眉头纠结成了一个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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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肆章 夜泊枣儿洼
花贡船体积笨重庞大,航速原本不快,加之启程首日,午后江上起了好大逆风,船监只好命舷师降下主帆,只用桨轮踏波而行,因此只走了不到三十里,天色便暗淡下来。
这下,船上几位为首者开始犯难了。
花贡船上人数近三百,下到苦役,上至高官,贫富贵贱各类人等都有,却分工明确,忙而不乱。船监主管船工诸师,申金吾负责羽林军士,凤执宫统辖宫女、秀女与随行婢女,而这些人群在旅途间的日常作息,都需要向船上最高权力,两位选秀使进行禀报。
本该向选秀使请示是否择地靠岸停船,做饭整顿,谁知一直负责所有管理工作的副选秀使庞公公不幸中暑晕厥,现在仍在卧床直哼哼;而正选秀使高卓大人,则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似地闭门不出,任凭几方面的头脑催着秋蔷敲了几次门呼唤,也只听到里面的人支吾应道:
“小七;
!我有些不适,正盖着被子发汗,你们速派人去停船,千万记得绑紧缆绳,现在可以架锅生火,捕鱼做饭了!”
这都是些甚么疯话?!
凤女官、申金吾和船监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凤女官心中关切,上前一步挤开秋蔷,凑着门缝恭敬道:
“大人贵体欠安,下官有失照料,实在惶恐,且请大人开门,容我等探视可好?”
“还不明白嘛?!小七!……”
门中的声音带了一丝不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谁是小七?
凤婉仪一头雾水。
这小白脸吃错解暑药了罢?
申金吾方一咧嘴,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地骂了一句宋羽牌那个兔崽子,心中却对门后面这个选秀使老大地不以为然。
船监则是一脸苦相:
这船究竟是行?是停?
凤执宫定定神,再次腆着脸献媚:
“是是,大人不适,下官明白,下官这便去唤太医来――”
“明白个屁!你们谁都不许再敲门。全部给我走开!”
往日虽显得无能,却温和安静的选秀使,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凤执宫灰头土脸地退开,心中既惊且愠。但上命不敢违抗,只忍气吞声地道一声:大人保重,便领着幸灾乐祸的申金吾和唉声叹气的船监,三人找地方商议去了。
秋蔷被挤在一边,却听得真切,知道主人染病,又不敢再敲门惹恼他,咬了下唇,便去打发那几个姐妹,四下里去寻太医。却遍寻无着。
好容易想起来,船医多半是在庞公公房中,秋蔷连忙前往庞公公的舱房相请,谁知在门外便被两个小太监拦住。
“庞公正在休息,这位姐姐请回。”
话虽客气。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秋蔷又急又气,偏生有些话不便明言:
“我是――是选秀使高大人的侍婢!大人有疾需要找太医前去诊治!”
“郭太医为庞公饲药后已离开,现并不在庞公房中,请姐姐还是往别处去寻罢。”
即使听到事关正使大人,两个小太监也丝毫不为所动,哪知秋蔷是见惯贵人的。惹得性子发作,一跺脚,指着他们:
“好,好;
!你两个一心只顾着选秀副使,不问正使大人的冷暖,却是好个忠心!我这便自去他厢里寻找。但有一样:若我知道你们今日胆敢诓瞒欺骗,口不吐实,到时回到宫里,必有你们的好看!”
“姐姐息怒,姐姐慢走。”
两人只呵呵地笑。看着秋蔷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远去之后,笑容才冷却下来,互视了一眼,各自举袖拭额汗:
“兀那婆娘,凶神恶煞一般,吓死我了……”
“可不是,此番为庞公担了这罪名却也罢了,只是不知他和郭太医倒底有甚么紧要事情商量?”
“管那些作甚?正使又如何?庞公话逾千钧,谁敢不听?”
……
天启军律森严,本来如影随形地守在高卓左右的侍从云堇纨,由于官阶比护送花贡船的申金吾高出一大截,为避免有上官于阵前窃夺统军将领兵权的嫌疑,只得安排他作为白衣秀女的随船守卫,在花贡船之后出发上京,而他所统领的那些武装侍卫,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只被安排两人上船。
而这两人,平时里必须要与羽林军士们住在船尾底舱,保镖的作用大为消弱不说,上船之后几乎连主人的面都难得一见。
庞公公之所以这般安排,看上去都是有理可据,正使高卓也不便说甚么,且何况他在听到云堇纨不用再跟随自己时,居然松了口气。
好像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然而这却对忠心耿耿的秋蔷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秋蔷虽是服侍人的身份,亦在别人面前高着一头,底舱那种属于臭男人们的地方,自然是不会去的。所以虽带着其他几位姐妹四下里寻觅太医,却只能像一群小苍蝇般嗡嗡乱转,把原本闷热的舱里搅扰得更加令人烦恼。
没有上官决策,凤婉仪等三位管事人只得令眺师打出云旗,邀约斗冲舰上的军官过来共议船事。好在两名巡江稽察司的船监经验老到,提醒花贡船船监:汶江水文复杂,焕州一带江路多暗流,加上天色已晚,行船需谨慎为上。
花贡船上三位管事们,由于无人指挥,自己也乐得不必担责,于是皆表示对两位船监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作出了决定。接下来,凭着两艘斗冲舰的指引,眺师运用过人目力,终于发现一个小小的打渔码头。
船监一声号角起,舵师扳动定锚机,长长铁链入水的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随着船身一震,焕州选秀使的一行三船,便在码头停下,未待停稳,就有几名军士架着一名小太监跳下大船。驱散百姓,画线为界,宣布逾界者等同犯禁,就此驻扎过夜。
此地隶属焕州十八县之一,风波县境内,名唤枣儿洼。风波县令闻听上官驾到,连忙率着一批官吏豪绅人等过来晋见天使。本打算阿谀奉承一番,结果却只见到三名面带尴尬的“大人”,而非心目中那沉甸甸份量的御使钦差。一行人嘴不不说,心中未免大感失望,但也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堆起笑来应付。在得知两名选秀使双双染疾后,县令礼节性地邀请比自己官阶只高这么一级的凤执宫等三位,代表选秀使大人,前往县内最好酒楼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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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伍章 最热闹的舱房
谁想去吃那饭?
凤女官等一来嫌此间穷乡僻壤,无甚油水可捞,二来是花贡船上的选秀使和秀女们的夜间安全是涉及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因此面对邀请并未表现出很大热情;而县主乡绅等人则因事起仓促,本来就应对得甚为狼狈,见正主儿不见面,自然暗地里松了口气:天启圣律规定,京官出行,下属不得私见地方官员,以避暗结纳贿之嫌,如此一说,想来这餐饭是可以省下了。
宾主双方均没了心情,偏偏还得在表面上装出惺惺之态,在天色暗淡的码头栈桥上一通寒喧。执宫令凤婉仪虽品级与申金吾相同,但比较起这个军汉出身的将军,毕竟是见惯场面的人物,当下俨然一副上官派头,向面前一干唯唯诺诺的人们训戒了几句,又温慰了几句,才将这帮土包子打发去了。
“真是误事!”
待一行人背影走远,凤女官换了一副面孔,没好气地对申金吾与船监道:
“高大人的话,两位也都听见了,我等这便派遣水手捕鱼,生火做饭!”
“凤大人见谅,我的手下虽是行船的好手,这打渔的活计却甚为生疏,再说您看这天色黑鸦鸦地……”
见船监一脸为难,申金吾一哂:
“成老弟,却不是我说你,这村中尽是渔户,便买几条来作汤又有何妨?听了高大人病中胡乱几句话,难道你脑袋也变得不清楚了?”
话虽说得是船监,但眼神始终不屑地瞥着凤执宫,凤婉仪老脸一红,怫然道:
“你!……好好,或买或捕,且由得你们!”
说罢转身便登跳板,往花贡船上走,留下码头上两个讨厌的男人。
……
停船之后。花忆蝶的舱房里却甚是热闹。
像在桅杆上约定的那样,她邀请风霖前来自己的舱房作客,两位小主人坐在床头促膝谈心。风霖的丫鬟名叫小玲,和兰儿竹儿坐在桌边――由于一间舱房仅有两张椅子。她们又从风霖的舱房里搬来了一把――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臂,一边咬着糕点小声抱怨白天那“惨无人道”的洗甲板劳动。
此刻,突然传来敲门声,声音急促。
兰儿起身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凤女官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双肘平齐微一弯腰,向房中两位秀女浅浅施礼,再道:
“执宫令大人吩咐下来:正在准备晚膳,请各位秀女静心等候;
。此外,请在用膳之后早点上床歇息。各房之间勿要来往走动、言笑,随行侍婢不得擅登甲板……违者当受责罚,务必谨记。”
凤霖虽然自幼习武,到底也是天座山风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白天因为气闷而爬桅杆挑战权威。本来就对这套宫中的繁文缛节不耐烦得紧,现在一听即便入了夜也有种种限制,当即秀眉一挑,桌子一拍:
“甚么话?旅程千里之遥,晚上串个门说个体己话儿都不许?莫非尚未入宫,倒是要先坐了牢不成?!”
小宫女毕竟不如凤婉仪生猛,给凤霖一吓。脸上顿时泛起两朵好看的红晕,说话也结结巴巴地不利索起来:
“凤,凤大人说了:这花贡船之上,便如在宫中一般,船规即是宫规。所,所有宫人的言行举止。皆不可逾矩,譬如昼间有一名秀女好生妄为,竟当着羽林军的面攀爬桅杆,实在不堪――”
“看我揍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风霖看自己的丫鬟小玲,今天洗甲板已被累得够呛。想想明天因为自己爬桅杆的事还不知道要连累她受何等处罚,正在懊恼,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床沿跳起来挽袖就想动武。
不愧是将门虎女,天不怕,地不怕!这丫头的泼辣劲儿,绝对和无双风烈有得一拼!
花忆蝶见风霖恼羞成怒,一边辛苦忍笑,同时还要拼命拉住她:
“霖妹妹息怒,她只是个通传消息的,并无讥嘲之意!绝对没有!”
再看那小宫女已吓得脸色苍白,泪花在眼中直打转:
“你,你无视宫规;我,我去禀报凤大人……”
“这位姐姐,我们家的两位小主人并无违逆凤大人的意思;再说,姐姐你方才当面说这位风家小主人,虽然不知者无怪,言语总也有些欠妥……”
花忆蝶拼命努嘴,竹儿先会意过来,上前劝住小宫女,一番劝解;兰儿也过去执她的手摇了摇,花忆蝶眼尖,见一个小小的银包,已从兰儿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小宫女的袖间:
“我们家的两位大小姐是血亲姐妹,今日双双离家远行,心中难免有些块垒。趁着夜深人静时交谈两句,都是关于家里亲人,必不会搅扰大家,还望姐姐行个方便。”
晓情动理加上银子外交,双管齐下果然奏效,小宫女提着沉甸甸的袖子发楞,想退还又有些迟疑,纠结了半天,弱弱说了一句:
“不知是风秀女,春棠得罪莫怪,只是这宫规――”
花忆蝶嘴再努,兰儿与竹儿又是好一通说辞,言语中隐约有未来我家小主人若得册封,必将如何如何的意思,春棠看看花忆蝶,咬着下唇点点头:
“如此请花秀女和风秀女自便,若被凤大人撞见,仍是要少不得一番管教的……春棠便只作未见,告退了。”
……
小宫女春棠带着初次受贿的紧张心情离开后,风霖犹自火大,花忆蝶耐着性子继续开导,这时门又响了:
“请问里面的秀女,可曾见到太医郭大人?”
怎么一个两个都往我这儿跑?抓秀女串门不说,还特么怀疑我房里藏太医?
这下花忆蝶自己都忍不住了:
太医什么的,多数都白发苍苍了吧?不在自己床上躺着,到处跑很好玩么?
老头儿是活腻了,想自造绯闻?还是凤女官或者其他人想陷害我?
于是自己腾地跳起来开门:
“我屋里连蚊子都是母的,木有神马太医;
!”
门外秋蔷不慌不忙,像是一路敲门过来,已经历过好几位秀女的愤怒,当下浅浅施礼道:
“秀女莫怪,实在是因为选秀使大人生病,我们到处寻觅太医无着,只得逐舱询问……”
选秀使生病了?
花忆蝶眼前浮现起那张脸,莫名间怒气全消,不由自主地问道:
“那小子,不,忆蝶见高大人今天上午还是好端端地,怎地会忽然病倒?”
秋蔷见她关切之情出自真诚,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花忆蝶静静聆听:
“……哦,是这样……等一下。”
她站在门口,蹙起蛾眉,手指习惯性地抚着光洁的小下巴。秋蔷见状莫名其妙,有心想走,刚开口:
“如此秋蔷便――”
“别说话,此事有蹊跷,容我想想。”
秋蔷只好听话地乖乖站着,两人隔着舱门而立,不语不动,场面甚是诡异。
身后的兰竹两婢若是见到,便会知道:小主人又在思考甚么重要的事情了。
片刻,花忆蝶停手扬眉,凝声道:
“他在房中说过的话,你可否一字一落地再重复一遍?――不,你进来,找纸笔写下来。”
这个秀女是甚么意思?
秋蔷勉强照办,有些愠怒有些疑惑地看着花忆蝶,后者拎着纸,细细地对着灯,将她写就的那句话看了又看,樱唇轻轻翕动,似乎是在念叨着甚么。
不光是秋蔷,风霖和三个丫鬟的眼神中,也都有抹不去的茫然。
终于,花忆蝶放下纸正视着她,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可知?他眼下正身处危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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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陆章 选秀使密码
听了这话,秋蔷楞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绝美的脸。不知为何,眼中的这位秀女,除了那令人惊艳的国色,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睿智,与可信赖之感。
“秀女此乃何意?为何说殿——说高大人有危险?”
花忆蝶举起那张纸,在秋蔷眼前晃了晃:
“你看,这是高大人在室内所说的那段话,每隔七字一读,连起来便是——”
“我被绑架了?!”
“正是!”
秋蔷的脸一下没了血色。
所有人面露骇然之色,兰竹两婢毕竟跟随花忆蝶见识过不少风浪,还算沉着;风霖和小玲不自觉地已依偎在一起:
“小姐,小玲害怕。”
风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虽是身怀不俗技艺的将门虎女,平素胆大,但到底未曾遭遇过江湖险恶,当下只好强作镇定地拍拍小玲:
“没事,本小姐在此,几个强人有甚可怕?看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小觑我天座山?!”
“这位,这位秀女。”
“我叫花忆蝶。”
“是,是了花秀女——”
秋蔷的嘴唇在抖,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非是秋蔷不愿相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仅凭花秀女的凭空臆断——”
秋蔷还在支吾,竹儿和兰儿不乐意起来:
“这位宫女,可知我家小姐是何人?名动云歌,显赫焕州,曾经在花府断过柴房奇案,在小承王夜宴自创歌舞,在——”
竹儿口快,才说一半就被花忆蝶捂住了嘴。
汗都快下来了!
赶快打住,再让这丫头说下去,就得说到青衣楼的部分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兰儿也有些愤愤地接过话头:
“我家小主人聪颖过人。机谋决断不输男儿,更何况此事事关选秀使大人,又怎会口出戏言?”
“好了好了,还是让我来说吧;
。”
花忆蝶拦住兰儿。顿感焦头烂额: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扯这些有的没的?!
人命关天,当前取得这名宫女的信任是关键,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秋蔷的双眼:
“秋蔷姐姐。”
“不敢当,花秀女是未来小主,且直呼秋蔷名字就好。”
服了,还有心情玩繁文缛节。
“秋蔷,我也曾与高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也算对他有所了解。虽然……和他闹过一些别扭,但他从未开口说过粗言。今天他呵斥你们,我想那并非是因为真正生气,而是希望你们领会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此其一。”
秋蔷断然点头:
“是了。高大人对我等素来极有礼貌,从不骂人。”
“其二,若是生病卧床,本当传唤太医治疗;若是心情郁闷托病不见,则应以简单言语三两句打发你们离去便是,何必还要啰里啰嗦地嘱咐一番?”
秋蔷想了想,再次表示同意:
“说的甚是。执宫与几位大人当时也很诧异。”
“最后一点,就是他多次提到‘小七’这个子虚乌有的人,若不是高大人发烧热昏了头,那就是他在提醒你们:记住‘七’这个数字。因为,这是解开他所说的那段话所含密码的钥匙。”
一如往常,所有人投向花忆蝶的目光都饱含着讶异、欣赏与某种敬畏。后者则早已熟视无睹:
“现在,秋蔷你认为我所说的,还是凭空臆断么?”
“……花秀女果然言之有理!秋蔷这便去找羽林军营救大人!”
“且慢!此地即是内廷,纵有羽林军勇猛,亦不敢违背天启圣律。又如何能进入舱房?”
秋蔷一滞,停下了脚步。
正如凤执宫所说,花贡船上亦如宫中规矩,内外有别,甲板上、底舱里纵然是男人的天下,而这由狭窄过道划分左右的一间间斗室,则对他们而言,是绝对禁地。除了选秀使、太监、太医等少数身份特殊,且深得皇家信任的人外,这里便是女人的世界。
“可是,可是高大人的安危要紧!秋蔷这便去找凤执宫,说不得,便是内廷禁地,也当救人要紧!想来凤执宫必会懂得,什么是事急从权!”
花忆蝶一楞,看不出面前这个小宫女对凤婉仪这个重量级人物倒没什么敬畏之意,看来在她心目中,那个帅哥大人的地位显然重要的多。
宫女不是只负责管宫中皇帝皇后的么?怎么看起来她倒像是选秀使高卓的近侍一般。
莫非……
她不会是看上那家伙了吧?
想想也正常,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高富帅?
前世中自己的挚爱,不也是为那个公子哥儿贾天佑所迷惑?
不过……
现在想起来,选秀使高卓并非是个不堪的人;
也许,甚至是贾天佑,也有他的可取之处吧。
不知是否是穿越之后,身份地位起了变化。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去审视之前的一些想法,可以用更加清澈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即使凤女官同意羽林军入舱,也是不妥。一来羽林军人多势众,必定打草惊蛇;二来此刻天色已晚,舱中空间狭窄,强行突击,反而容易对人质造成伤害。”
秋蔷勉强听懂意思,出身军人世家的风霖已是连连颌首:
“花姐姐说的极是,兵书上亦云:城中有质,宜围伺,忌强袭。想不到花姐姐也曾读过,实在是……”
顿时所有人都继续用膜拜的眼光看花忆蝶,只有秋蔷快要哭出来:
“那可如何是好?天杀的贼人……还望花秀女想个法子,将大人救出来啊!”
花忆蝶不语,又开始蹙眉抚颏。
……
羽林军得了命令,四散前往枣儿洼的村民家中收购鲜鱼,虽有申金吾命令不得扰民,但从村落中还是隐隐传来一两声女子惊惶的叫声。
“兔崽子!”
正叉腰站在船头的申金吾眉头一皱:
“宋羽牌!”
“属下在!”
眼圈青了好大一块的宋羽牌正站在他身后,挺胸应答。
申金吾头也不回,手一指那村头:
“去查是哪个在坏我羽林军纪!若有奸淫掳掠者,先绑了起来!等天明发船前,砍了他狗头!”
“是!”
“再多派两哨巡夜,初更后严禁任何人登船离船!”
“是!”
宋羽牌领命而去,申金吾面色不改地继续张望远方,如同白天那场架未打过一般。
刘羽牌上前一步,紧贴着申金吾,站在原来宋羽牌的位置上。
“大,大人……”
“不许说话!老子心烦!”
“是……”
……
一个窈窕身影,端着长方木盘,袅袅婷婷走过幽暗船舱,来到尽头处的一扇门前:
“大人,请用晚膳;
。”
“……不是说过了,我不舒服!走开!”
“大人,我是小七。”
“啊?”
“这是专为您烹制的鲜鱼,特别嘱咐船上伙工加了青蒜,可以发汗袪病的哦!”
“啊……哦!好的,多谢你!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可以了,你快走吧!”
“是。”
门外,她将木盘放下,走开几步,又蹑手蹑脚回到门前。
门开一线,却未透出灯光,从里面伸出一只黑色的手,刚想去取木盘,突然又缩了回去。
“砰”的一声,门重新合上。
“为,为什么你还不走?”
声音有点惶急和不情愿,像是被人逼迫着说出来的。
她捂嘴浅笑:
“莫非大人忘了?小七今晚还要侍寝呢!”
“噗!咳咳!”
门内,有被茶呛到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的笑:
“呼呼!”
她聆听着房中动静,想象着里面的画面:
有三个人。
高卓坐在桌边正在闷闷地喝茶。他的身边有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坐在床沿——刚刚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有一个伸手出门取食物的,此刻应该正躲在门后,侧耳倾听门外的响动。
半晌,高卓语带尴尬,却坚定地道:
“呃,今天不用了,你回去歇着吧。”
“是大人,小七告退。”
已探清敌人数目,第一步算是大功告成,她正想离开,高卓突然叫道:
“等一下!”
“是大人?”
“你可知……可知道花忆蝶花秀女,住在哪间舱房?”
这是什么情况?
她站在门前,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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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柒章 美少女特攻队!
“请问大人,您问花秀女的住处,所为何事?”
房中沉默,良久没有回答。花忆蝶的心中却如夜江上的层层波涛,起伏不已:
难道这伙来历不明的歹徒费尽心机,潜伏在舱房中的目的,竟不是这艘船上地位最高的选秀使大人,而是身为秀女的自己?
秀女身份尊贵,不可轻亵,那也只是对低位者而言,无非是为的衬托皇家体面。至于真正价值,不过比宫女高上一级,这一点在那位凤执宫的表现当中已经显露无遗。
未来,能否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仅仅是一种可能。
因此,只要房中人开口提条件:用一个秀女来换朝廷命官。在无法开展营救工作的情况下,相信庞公公也好,凤女官抑或申金吾也罢,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办,没准还会送他们上岸。
花忆蝶的心越想越寒:
千万不能让他们与花贡船的高层干部直接对话!否则谈判一启,自己极有可能会被打包送人!
之所以插手这事,原本就是为了要拯救那位帅哥大人,现在帮别人的同时也在帮助自己,想到这里,花忆蝶更加坚定了信心,镇定地答道:
“回大人,那位花秀女的房间是在——”
话音未落,屋里的高大人急急抢过话头:
“什么?你不知道?不知道就算啦,时间不早赶紧回去休息吧——哎哟!”
一声痛叫传来,似是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拳或是一脚。
花忆蝶心中也在哀叹:
唉!这个笨蛋!急得连话都不会说,长生灯会上的从容都到哪里去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一个会为自身利益轻易出卖别人的人;
“大人你怎么啦?”
“哎哟——我,我没事。”
“大人,花秀女就住在舱内右首第七间房,请问可要叫她过来门前回话?”
“不,不用!”
门内急急答道。仿佛是被人踩到了尾巴。随即里面传来几声窸窣。
花忆蝶疑惑了不到一秒,突然灵光乍现:
莫非他们是他派来的?
“……那,小七告退。”
越想可能性越大,花忆蝶当下不敢再多作逗留。随便躬下身作为别礼,转身就走。
“嗯,去罢……”
高大人的声音像是带着哭腔,听起来颇有几分依依不舍。
……
回到自己房间,才一进门,一个秀女三个丫鬟就围了上来:
“忆蝶姐姐,怎地这么久才回?急死人了!”
“小姐您再不回来,风小姐就要冲过去救你了呢!”
已是六神无主的秋蔷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花秀女,敢问情势如何?大人他可有受伤?”
花忆蝶将情况向众姝描述了一回。只略去了有关自己的环节。风霖听罢,握着粉拳奋起道:
“既已知道贼不过三人,我等何不如即刻禀报凤执宫?只要获她首肯,嘱那申将军挑选羽林精壮之士,衔枚夜行。潜入舱内暴起击之!”
这小妞果然兵书背得甚熟,不过看那秋蔷面露为难表情,便知道此举仍然没什么可操作性。花忆蝶鼓励性地拍拍风霖的小拳头,将它按下:
“妹妹好勇气,不让须眉,只是一来禁宫之律终不可违,二来时间也已不多。所以我大胆设想:如能将贼人吸引到房外。仅凭我们现有人手,亦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或许便可成功!”
这番话一出口,再次语惊四座:
“花秀女,女儿家如何能与男人格斗角力?秋蔷等为主不惧生死,但即便召唤另外五位宫娥前来相助。不过是六个柔弱女子。”
秋蔷虽不敢再次质疑花忆蝶的想法,但仍蹙着眉表示无法理解。她看了一眼风霖,又接着说道:
“却不知,在座除了这位风秀女乃是天座山将门之后,其他还有哪位曾习技击之法?”
估计风霖也是自忖着。若要自己以一敌三,定是力有不逮,苍白着小脸张嘴正要说话,花忆蝶止住了她,笑吟吟道:
“却不是要各位姐妹以命相搏,只是要如此这般……”
花忆蝶开始向众人宣讲自己的作战计划,随着她的滔滔不绝,包括秋蔷在内,所有人先是骇然,却又渐渐被这个大胆的想法所折服;
。单凭口述不方便,兰竹两婢早拿来纸笔,花忆蝶又是画又是写,顺便把各步骤的任务也作了一一分配。
诸女用心牢记,花忆蝶边写边暗叹:
神啊!我的人生,难道就非得是一出接一出的冒险咩?!
……
夜色渐深,作战开始!
初更时分,花贡船上大多数人已进入梦乡,舱廊中一片昏暗,只有两名小宫女在值夜更。她们依足宫规,一提灯笼,一握铃杖(天启禁宫守夜用器具,木制短杆,杆首为花苞状铁器,可作为武器使用;但对于不会武功的宫人和太监而言,最重要的用途,是在危急时拧动杆尾一节,铁花苞便会自动打开,里面安装的铜铃会随轻轻摇动发出响亮声音,作为警铃),在防止舱外有人擅自闯入的同时,也监视舱内是否有人不遵规律,夜间走动。
不过此刻万籁俱寂,前甲板上巡夜的羽林军也不是吃素的,岂会有哪个冒失鬼胆敢闯进来?除非他不想活了。
至于舱内,更是静悄悄。白日里擦洗后甲板的辛苦劳作,让丫鬟们全部累到趴下,也让各位千金大小姐惕然自省起来——按凤女官的说法,就是“小狐狸”们纷纷收拾起高傲态度,夹起尾巴作人,免得在入宫之前平白无故地多吃苦头。
花贡船里外戒备如同宫中森严,两名小宫女百无聊赖,刚准备开始打呵欠,廊中阴影处,秋蔷不知从哪间房溜出来,来到舱门前,轻咳了一声:
“两位妹妹——”
“啊!”
饶是这般。于静谧之时忽闻人语,也把两个小宫女吓得花容失色,一个胆小些的先轻叫了一声,再看是秋蔷。便拍着胸低声嗔道:
“秋蔷姐原来是你,半夜不睡却来此作甚,可真教吓煞人了!”
另一个也是好一通埋怨。虽然秋蔷比她们等级高出一截,也并非在一处做事,但因为年纪相仿,又温和亲切,所以交情倒是甚好。
“你两个死妮子好没良心,亏我得了好处先来寻你们,哼!”
秋蔷鼓嘴,伸指点她们的额头:
“傍晚时有位花秀女的丫鬟来报。说自己的主子食欲不振,正巧让我听到,便额外吩咐船伙在鱼汤时滴了些香醋,本以为是举手之劳,结果起更前那丫鬟竟来道谢。又送我一盒花糕——”
秋蔷还未说完,那两人的倦意已然消散不见,四目炯炯发光:
“花秀女?可是那太寒山的花家?”
“花糕?可是那花家的特产:芙蓉花糕?;
!”
“正是。”
“哇!”
两个小宫女抚掌,乐得眼睛眯成四条缝,吓得秋蔷连忙提醒她俩噤声,休惊了房中贵人。她俩却意犹未尽:
“那可是贡品,只有官家和几位娘娘才能享用得到!”
“秋蔷姐。好姐姐!且分我们一块可好?”
“我把你两个傻丫头!”
秋蔷抿嘴而笑:
“若非想请你们吃糕,我却冒险来这里作甚?难道我倒是皮厚肉糙,不怕被凤执宫数落么?”
“姐姐玩笑了,凤执宫虽是内廷执事,又能奈何得了你?你可是——”
“好了好了。”
秋蔷不欲与她们多说,只接过灯笼铃杖:
“且去我房里吃糕。我为你们守着这里。记得咀嚼时须轻声些,留神惊了隔壁的主子。”
“是,姐姐真好。”
两个小宫女感动得几乎红了眼圈,秋蔷心中有愧,打发她们离开。见两人走远。才舒了一口气,转头试了试舱门关得紧牢,便提着灯笼向一间舱房走去,心中暗想着:
花秀女的计划中,吩咐给自己的事已完成,接下来就是……
……
当灯光在某间房门后消失不久,另一扇房门悄然开启,一个窈窕身影赤足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走到选秀使高卓的舱房前,俯身向门缝里塞了一张纸,再吐着小舌头,踮足提裙快速走开。等她身形刚隐没在黑暗中时,高大人的门也跟着打开,一条健壮的身影窜了出来,疑惑地看着送信人离去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猫着腰向舱内右首第七间房走去。他的动作轻灵敏捷,抬足落脚皆无声,比起方才那位吐舌踮脚犹踩得廊内地板一路喀吱作响的狼狈模样,不知要高明多少。
他来到花忆蝶所居房前,却停下,侧耳贴在门上,先细听了一会里面动静,再轻推门。得知已从里面被闩上后,点点头,反手从袖中掣出一柄形状奇特的薄薄利刃,摸黑找到门闩位置,熟练地将刀插入门缝,一拨复一挑,摆弄了两下,再推门,门随手而开。
他迅速将刀衔口中,闪身进入房中,一手接稳挂在门后摇摇欲坠的门闩,另一只手反转将门带上。这几下如脱兔,似轻鸿,端的是轻巧无比,显见是做惯了这种鸡鸣狗盗,撬门拧锁的营生。
随即里面传来一声压得低低的惊呼:
“长生大神啊!”
……
与此同时,最先秋蔷所进入的那间舱房门再次无声打开,那个窈窕身影二度出现,提着一盏无光的灯笼,眼中闪动着睿智,却又有些狡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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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捌章 鬼屋魅影
晚风温柔地拂过,吹皱了一江明月。
时近二更,花贡船夜泊江渚,左右各有一艘作为护卫的天启斗冲舰与其间隔约十丈下锚,这个小型船队结束了一天的航行,此刻正随着细浪轻轻起伏,从远处看像是慈祥的母亲与两个孩子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宁静而安祥。
如果站在斗冲舰尾甲板上,可以眺见花贡船首与船尾,皆有顶盔贯甲的值夜士兵面向江水,背向船舱,伫立得如同一尊雕塑,只有头顶上那一根根九色翎,在夜空中飘扬。
守卫严密得紧哪,看来即便里面得了手,想要从容脱身亦非是件易事。
右侧那艘斗冲舰上,正站着一个舵师,边咂嘴看着对面花贡船,边摇头:
若非是得了那一大笔钱财,谁愿意干这等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勾当?光是冒着奇险将那几位主儿送上花贡船,便至少有两次差点露馅丢了性命;
。想想接下来还有接应、送人等重要事情在等着自己,头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此时斗冲舰上并无士兵值夜,花贡船上的人便是看到这舵师,也只道是对过船上的船工在晚间做些扯帆绑缆的事情,断不会怀疑他有甚企图。然而他心怀鬼胎,仍是四下里睃视了一番,才慢慢踱到副桅下,抬头看得仔细后,再向上攀援,想解开白天偷偷系上去的那面红色小旗。
这面三角红旗,在曜陆航海旗语中,代表的是战争和危险之意,如与黑色方形旗并列,则表示船上走水(失火),三面红旗上下排列,代表敌袭等,平日里不得轻易挂起。也许是首次出航,诸事忙碌。巡江稽察司自稽察都尉兼船监以下,竟无一人发现此蹊跷。
然而未发现并不代表不会被发现。
不知是否作贼者皆会心虚,起初尚不觉得,等出航后才感到实在太过惹眼。在甲板上无论走到哪里,视野中都会飘过白帆上那一抹鲜红,便是入舱饮水歇息时,脑海中亦有那旗在飘摇……总之,若有人问起必是麻烦,还是尽早收拾起为上。
他这样想着,双腿环定桅杆,努力伸手去够那面三角旗,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一片冰凉坚硬贴在他的后颈:
“不想死的,闭紧嘴。爬下来。”
有鬼哇!
舵师吓得魂飞天外,手脚痠软便往下跌,又有一只大手敏捷地抓住他,轻飘飘地带着他跃下桅杆,一晃便来到船尾阴影处。这里。是在花贡船上值夜人的目力之外。
不是鬼!是高手!
他惊魂未定,感觉到对方一松手,便手足并用地爬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看一眼,只抖索着开口:
“你,你是谁?莫。莫杀小人,救命!”
还没来得及放大音量,面前一袭黑袍中闪出一柄利剑,自下而上,再次抵住了他的喉头,他艰难地咽动了一下。才回想起不久前的警告:
“是,是,小人不喊,只求好汉饶小人一条贱命……”
声音嘶哑,听来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所出。倒像是某个陌生人说的一般。那黑袍剑客如同一座冰山,不为所动,冷冷开口:
“我只问一次:你将这面红旗挂上桅杆,有何企图?”
说罢,让那舵师牵肠挂肚的三角小旗,从黑袍人手上变戏法似地出现,飘落在他面前。他冷汗涔涔而下,却连伸手拭一下都不敢,只连连哀求:
“小人该死,求好汉放过小人,下次必不敢了……”
黑袍人手中剑一凛,舵师被迫抬起下颌,正对上那双炯炯的眼神: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你若不说,便死。”
面前是一张俊美如女子,却煞白到没有生气的脸,嘴唇艳如歃血,带着一丝仿佛讥诮的微笑,双瞳黑亮如有魔咒,使人甫一盯上,便无法移开视线去。眼下,是浓郁如黑夜般的黑影;
舵师完全被震慑住了,机械地喃喃道:
“是……小人要全部说于好汉听……不敢,不会有半句虚妄……”
……
与此同时,花贡船上的一间舱房里,叼着薄刃潜入秀女屋中的不速之客抽吸一口凉气。因为在他面前的,是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具尸体!
透过舱壁小轩窗落入室内的朦胧月光,清冷地散在那死者身上,依稀可分辨得出是个女子。只见她垂首散发,遮住面庞,看不清生前模样,一双小脚在空中无生机地轻轻前后摆动,双手握紧颈项处的绳圈,还保留着最后痛苦挣扎的痕迹。
这,这便是自寻短见了?!
我等要如何向小主交待啊!
想想家主的酷厉,不寒而栗……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那夜行人大急,无暇多看一眼,只想把人速速救下,无论是否还有气息,都要带回去与同伴们一起商议,下面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单手拎薄刀,轻巧地一纵而起,去割那从舱顶上的小梁垂下的绳索,另一手去抱死去的女子。
身在半空中,刀刃已凑上绳索,将割未割之际,忽见那女子猛地抬头,眼中两道干涸血线沿鼻梁蜿蜒至唇角,同时口一张,一汪血水“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溅得他一头一脸,连双眼也被血水迷住,视野中模糊一片。
有鬼!真的有鬼!
这几下兔起鹘变,他鼻端闻到血水的味道有异,似乎并无腥臭倒有几分甜香,但因骇极,已在空中乱了方寸。手忙脚乱之余,只感觉胸腹间一痛,再痛,要害处遭到两下打击,顷刻间丧失所有力气,当下仰后倒了下去。
那女子脱下项间绳套,使了个千斤坠迅速降下,临近地面时,只把脚跟一提一拧,收了劲势,却如四两绵花般落地无声。说时迟那时快,她接着举纤足,对着那夜行人下坠的身体一抄一挑一送,对方连落地的机会都没有,就如一个大包袱,被踢到了床上,直压得床板“咯吱”一声发出呻吟。
原来……是陷阱,我们……中计了……
他两眼翻白,失去了全部知觉。
……
“老六怎么还不过来?”
久等同伴不回,高大人房中的另一名不速之客皱起了眉。
“六弟的轻功在江湖中也是有字号的,说起来绝不输登云步,论理不会如此磨蹭,莫非是遇到麻烦了?大哥,我且去看看。”
另一名大汉沉声道,为首那人点点头:
“事急则警,勿要逞强,速速回来。”
“是。”
高卓高大人看着那大汉站起出门,沉重的身躯带得灯中火苗一阵摇曳,虽是身系他人手中,紧张之余,也不由得心中有点好笑:
就凭这种体型,还想当刺客?
再扭头回去看那大哥,果然后者脸一苦:
“……还有,动作需轻微些——”
“是——”
“嘎啦;
!”
门扇半启,就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那大哥吓得连忙站起低声阻止:
“老四打住!还是我去罢!你只管看着这官儿便好!”
“哦……”
门悄然关起,房中已经又少了一人,只剩那大块头闷闷坐在床边,铜铃似的大眼直瞪住高大人不放。高卓最怕这种大熊造型的粗线条男人,紧张地坐在桌边,握着茶杯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一个强横一个柔弱,两个男人在灯下静坐对峙,气氛一时间诡异起来。
……
话说三个夜行人中的那位大哥提气蹑步来到花忆蝶房前,先附耳门上,聆听里面动静。只听见有难以言表的细微怪声一下下响起,仿佛是野兽在啮食猎物一般。
他心中惊疑不定,到底关心自己兄弟安危,长吸口气,提刀推门而入,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只见房中无灯,月光微弱清冷,勉强可以看清床上,一个长长的白色影子正伏在一人身上,一下一下地啃咬着颈项。
“怪,怪物!”
待他看清那正被怪物啃着的是自己的结义六弟,不由得既惊且悲,血涌上头,几乎要脱口狂呼。勉强定了定神,再扫视房内,地上还躺着两名丫鬟模样的女子,一个俯卧着一动不动,似已断气;一个仰面朝天,脸上尽是血污,双目紧闭,不时地抽搐一下,眼见也是不活了。
也曾经行走过两年江湖,却几时见过这等场面?!
他想上前救下自己兄弟,但鼓了几次勇气,都提不起一丝勇气提足上前一步,只站在门边,握刀的手不住颤抖,觉得平生从未如此害怕过,只想扭头转身逃出这个恐怖阴森的所在。偏在此时,像是自己打战的牙关惊动了那长白色怪物,它披散着长发的头颅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暗淡月色下,那怪物长发遮在面前,只露出一部分来,隐约可见那长得姣好的脸上嘴唇已缺失了一块,几颗森森白牙,满口鲜血淋漓,似欲择人而噬,最可怖的,是那头长发中还有一只眼睛,瞳仁向下,露着大半白色眼珠,显得目光死滞,完全不似活物,却紧盯着他一霎不霎。
他完全失去了搏斗,甚至是看一眼那怪物的勇气,本能地转身想去开门,却已腿脚发软,丝毫动弹不得。
ps:
敦凰:本章略带小惊悚,提醒朋友们不要害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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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玖章 仗剑随君任天涯
不能死在这里!
夜行人的首领握紧拳,用力捶了下自己胸膛,勉力提起精神,刚待振作,却感觉胸口有阵阵疼痛传来,呼吸变得艰难无比。
低头一看,惊得魂飞天外:
怎地忘了手中有刀!
他挣扎着一手抓着自己前襟,一手伸向虚掩着的门,却渐渐软倒,眼中的那扇求生之门,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
……
不知何时,门开了,同时灯光亮起。
风霖闪身进来,见地上俯卧着第二名夜行人,伸足踢向他的胁下要害,几脚无反应后,又一腿将他拨转身来,只见他面色铁青,胸前插着自己的那柄尖刀。
风霖初见死人,吓得刚要惊呼,旁边一只白皙小手果断捂住她的嘴:
“嘘,霖妹妹不可出声!”
风霖扭头去看,虽在灯火通明下,仍是又吓了一大跳,在花忆蝶的手中爆发出沉闷的惊声尖叫:
“唔!唔!――”
花忆蝶身后拖曳着的两条白色床单下,又钻出一个小玲,还没等她迷迷糊糊地看清楚眼前这一幕,又有两只手分别捂她的嘴:
“噤声!”
兰竹两婢一边制止接下来小玲即将发出的骇然惊叫,一边面带惊恐地看着小姐:
“小姐,您的妆扮,真的好生吓人;
!”
花忆蝶一边快速拭去脸上胭脂画的血渍,再从唇上摘下两片小块象牙(那是从簪子上拆下,用糯米粘在适当位置,冒充丧尸牙齿的),一边皱眉看了那地上死者一眼:
“奇怪,人会因为恐惧而自杀?……想不通。”
忙了半个晚上,约摸时辰已近三更,花忆蝶打起精神,勉励大家:
“再加把劲。接下来在高大人的屋中还有最后一名歹人,我们依计去――”
“不必了。”
众人眼前一花,房里已多了一个人,熟悉的黑衣、眼影、朱唇。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花忆蝶先是一惊,继而喜出望外:
“无双花影?!”
……
出生入死的众姝并肩坐在床边,无双花影虽是血奴,但一来风霖也是大咧咧性格,二来帅哥加分,于是此时无尊卑,也让他坐在桌边交谈。
花忆蝶之前已嘱躲在风霖房间里的秋蔷去照顾高卓,并设法叫醒那两个值夜小宫女――她们吃的糕中,预先浸了少许秋蔷从船厨那里得到的米酒。若不去唤,恐怕五更前都未必能够醒转过来。
三名未遂的劫匪,一死两晕,全部捆成粽子,整齐排在无双花影的脚边。
无双花影和花忆蝶大眼瞪小眼。一时有些尴尬,风霖偷觑面前这位英俊男子,轻咬着下唇,前所未有的忸怩开口:
“花姐姐,这位是?”
“他叫无双花影,是――”
“我是花府血奴。”
无双花影痛快地开口,倒让花忆蝶怔了一下。风霖望着他脸上带着一分邪魅的笑意。感觉面庞有些发热,慌乱地低头,不敢再问。花忆蝶眼尖早已看见,心中暗暗好笑,却不点破,只问道:
“花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船起锚时,我见有艘斗冲舰挂起红旗……昔日义父曾教我们一些行伍之道,江海之上战情传达,均以打旗为号。”
“你懂旗语?”
“只知红旗为战而已……我察觉事有蹊跷,怀疑有人要对船上人不利。虽不一定是针对小姐。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沿岸快马一路追踪船只,待入夜停泊在枣儿洼后,再潜上那艘斗冲舰查探究竟,果然发现有个舵师鬼祟地溜出来欲摘下小旗,便捉他讯问。此人图的是钱财,只知有三人欲上船掳掠一名秀女,我猜极可能便是小姐……”
“擦,我有那么吃香咩?”
“小姐什么意思?”
“呃……嗯嗯有道理,花贡船来自灿京,船上一干人等急切间收买不得,于是转而买通护卫舰上的水手,利用船只集中清扫舱房之际,瞒天过海,将办事的人送上花贡船……果然好计谋;
。不过,为何他们却不来埋伏在我的房间里,而是舍近求远,去起开那个选秀使的房间里的床下地板,三个人挤在那个狭窄空间里呢?”
“这正是他们利用舵师熟悉各种船只构造,获知花贡船属于运输大船,甲板上一层船舱,两排舱室。舱下则是四道长形通道,内两道为密封气室,仍是船身获得浮力的关键;外两道为桨师所在的桨室。皆不可藏人。”
“咦,那些食物淡水还有那些当兵的都搁在哪儿呢?”
“且听我说。”
“哦……”
“此船前后甲板之下,各有货室与栖室,一干食物淡水与船工士兵们错落安置,一来为全船取用物资,调集人手便利,二来是为了海河航行途中,对食水严加保护。”
“哇塞!听起来设计的很科学嘛!”
花忆蝶听得眉飞色舞,无双花影眼中再次流露茫然之色:
“小姐您说什么?”
“啊,没说什么……按你的描述,这一来整个船下不是全无空隙可乘了么?”
“也非尽然,舱房仍是贵人所居,故房间地板下不可有人行动起居,仍是内侧气室所在。但船只多年经历江涛海浪的拍打侵袭,气室或有可能破损,因此需要在一处安设检修小仓,内置应急用的木材与船钉锤凿等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这下我明白了,他们便是藏身在这小仓里。”
“正是,我问得清楚后,先上花贡船,直入舱内最里一间,欲在他们对小姐不利前抢先拦住,谁知晚了一步,只拿下一名大汉。”
“那,选秀使高大人的情况如何?”
“与那大汉一并打晕了。”
“啊?!”
“怕他大声呼叫,不利我行动。”
“我晕……”
无双花影双眉一轩:
“小姐可是责怪我袭击朝廷命官?”
“不不,打得好,打得真好哈哈……”
花忆蝶只能擦汗,无双花影看了她半晌。缓缓开口:
“不过小姐,我倒有一事不明:你是如何制伏这两贼的?”
“很简单,装神弄鬼。”
“……请明示。”
“我先派那个叫秋,秋蔷的宫女支走舱廊守夜宫女;
。熄灭廊中照明灯火,营造出阴暗幽静的景象。这位风霖妹妹身负天座山家传绝学,武功不俗,我让她扮吊死鬼,双手抓住绳索挂在梁上。接着我便自去高大人门前,塞入一张短笺。”
“上面写得却是甚么?”
“花忆蝶有险,速来!”
“就是这样简单?”
“就是这样简单。我料定他们务必是想拿我活口,所以一见之下,虽不明所以,但必然会来。不过由于他们仍是在暗处。手中又有高大人为质,所以一次应该只派一人来探视情况。那人一进门,见状以为是我花忆蝶想不开上吊寻短见了――”
“小姐福气绵长,长命百岁!断不会作这样的事!”
兰儿急着打断她的话头,花忆蝶微微一笑:
“好兰儿。我只是打个比方――那人见此,一定会失神,会想办法把风霖妹妹救下来。待他跃起时,风霖妹妹就――”
“就突然惊起发难?”
无双花影沉吟着点头:
“宛若雪原狡兔在走投无路之下,往往仰天躺倒诈死,天上飞鹰扑击而下时,兔便奋力蹬腿。十有九中。那鹰轻则羽毛零落,狼狈而逃,重而腹破肠流,一命呜呼。”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花忆蝶面对无双花影这个高手观众,越讲越兴奋。喝了一大口凉茶,接着道:
“放倒那人后,我便进来布置第二出好戏。先是委屈兰儿和竹儿脸上涂抹兑水胭脂,躺地上装死,我自己再和这个小姑娘叫――你叫什么来着?”
“回小姐。奴婢小玲。”
“和小玲一前一后,用两条白布单裹成长蛇形状,我披散头发再画个鬼脸,装作在床上啃那人的身体,只等第二个人进来吓他一大跳。”
“……你扮的鬼脸,是怎生模样。”
“喏,就是把这几块小象牙当作牙齿,贴粘在唇外,再涂些胭脂,看起来像无唇露齿一般,再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像这样……”
欣赏着花忆蝶的恶趣味,不光无双花影皱起眉,小玲和风霖的两张小脸再次齐齐发白,兰竹两婢也苦着脸摇着花忆蝶:
“小姐,求您别玩了,看得好怕人!”
“是啊小姐,竹儿有点想吐――呃!”
花忆蝶无趣地丢下手中整蛊道具,接着侃侃而谈:
“本来是请风霖妹妹隐在自己房间,等第二人进入后,她赶紧出来躲在我的门外,只等那人受了惊吓,夺路而逃时,给予迎面一击……谁知不知为何,这家伙居然自己把自己给弄死了……”
无双花影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小姐,或许是被吓破了胆,猝死倒地时,被手中利器刺了一下也未可知;
。”
“那我不成杀人犯了?”
花忆蝶指着自己鼻子,风霖的脸色此次略好转了些,闻言安慰道:
“姐姐不必担心,这种无良匪类,杀了便杀了,有何罪过?只是死得太快,倒便宜了这厮!”
好吧,花忆蝶拍拍手,注视着无双花影: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们正打算用青纱蒙灯,扮鬼火去吓第三个人时,你便来了。”
“鬼火?小姐却要把那位弱不禁风的高大人也给吓死不成?”
“当然不会,我们会把那人引出来先……这个不提也罢,现在的事才最重要。”
花忆蝶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大大呵欠,手指着房里的一片狼籍:
“接下来的事情,你能帮我处理一下么?”
无双花影嘴角浮起习惯性的讥诮:
“真不知,若是无双花影不在此地,接下来小姐倒是打算如何处理这些个货色呢?”
花忆蝶一楞,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特么真没想过如何善后哇!
……
接下来――
五个女孩在风霖房间里睡得鼾然,这一夜过得实在太累。
也不知无双花影是如何做到的,待花忆蝶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板已擦拭干净,血迹污渍全然不见,当然那三名心怀不轨的夜行人也消失了。
花忆蝶无法想象:无双花影怎样一次一个地负着那三人在花贡船与岸上往来――同时还要注意避开羽林军的岗哨――真不愧是s级的高手啊!
其实,如果她看见无双花影的作法,只是简单地留下最轻的一个活口,也就是三人中的老六,其他两人都坠上大石,以那根花忆蝶托秋蔷弄来上吊用的绳索,缓缓沉入江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无双花影没有说,斗冲舰上那名舵师,在他上花贡船之前,也已先获此命运。
花忆蝶没有问,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正如有关无双花影的去向,她也未曾开口问过一字。
“余生已无命,但从‘后背’令。”
这是无双血奴的誓言,今生今世,他无法离开自己,自己眼角的余光中,也将一直有那一袭黑袍,一抹浅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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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章 风雨欲来
天终于亮起,枣儿洼迎来崭新的一天。
风波县衙早早便有人击鼓鸣冤,状告那驻扎在枣儿洼的花贡船上,有羽林军以收鱼为名,滋扰乡里,强辱妇女。风波县令乃是前年中举的焕州孝廉,虽谈不上什么爱民如子,到底也有回护乡里的意思。见羽林军跋扈,愠恼冲动之下,拍案收了状纸,便唤班头去拿人。却被幕僚拦住,请至堂后交头接耳了一番,待想明白了利害关系后,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前来枣儿洼与这些昨日嘉宾交涉。
谁知未等县令带着村中苦主前来,船已早早拔锚启航;
留给风波县主的是两样东西:
栈桥边立起一根木杆,钉着一份不卑不亢的自陈,杆上悬着两名作奸犯科的羽林军的头颅。
墨未干,血犹腥。
不徇私情,军法严厉,这位申金吾倒是个人物。县令望着杆上随着江风晃荡的人头,感叹了一番,命左右取下,与那份自陈书一并上呈给草见城的少司牢。
刚回到县里落衙,又有巡江稽察司一道公文转来,要求风波县就地通缉昨晚与花贡船随行的斗冲舰上一名失踪的舵师。
无端在县境出了逃兵?!这却不是要我好看?!
羽林军如过境的蝗虫,走了也就是了;这巡江稽察司可是焕州本土势力,州内大小水路,小到封江禁渔,停运抽税,大到征船拉伕,缉匪御寇,一应水上公务,皆由他们说了算,亦有“水上衙门”之称,小小的一个风波县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县令气急败坏,却又只能再召幕僚继续商量应对之策。
……
花贡船上。
“大人您醒啦?!”
高卓睁开眼,面前是一张熟悉的俏脸庞。带着倦意和由衷的欢喜。
“我怎么——”
“昨晚歹人打晕大人,幸而无恙,真是得蒙长生大神保佑,长生山荫庇大人万金之体。”
高卓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只觉得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努力回想,终于回忆起昨晚的事情经过,不过有些细节已经不大记得起来,印象中只感觉到当时的那份凶险,仿佛命在旦夕一般,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继续问道:
“那些人——”
“均已处置妥当。”
秋蔷生怕他犹受惊吓未已,抢着说出口,想了想。又补充道:
“彼时为大人安危着想,事急从权,便私下了结了那三名贼子。却未曾告知羽林军和凤执宫。秋蔷逾越,请大人降责罚。”
“不用不用。”
高卓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满心惊异地问:
“那他们是如何——”
“全部都是花秀女的安排。还有风秀女,她们好生了得!”
秋蔷不待他说完,兴奋地答道,眼中满是崇拜。高卓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表情,楞住了:
“不会吧,那三个歹徒都是狠霸霸的角色,还拿着刀。就凭她们两个娇滴滴的——”
话头再次被打住,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执宫令凤婉仪前来向选秀使大人请安,敢问您身体可曾好些?”
“太医院博士郭怀仁向选秀使大人请安,闻听大人贵体欠安,自请为大人诊脉;
。”
现在才来,晚些了吧?
高卓无奈。令秋蔷开门迎接。秋蔷想了想,鼓足勇气凑近高卓耳边舌吐丁香:
“大人,求您莫在凤执宫他们面前提昨晚之事。花秀女她们为保大人平安,担了好大干系……此事,秋蔷也有份在内……”
“好啦。我知道了,去开门罢。”
高卓苦笑着挥手,秋蔷红着脸,依依不舍地从他耳朵边撤离。
门分左右,两名男女内廷官员入内参见,按着秋蔷的细心点拨,主人照例吩咐座位,看病反倒不急在一时,亲切问候一番总是要的。
那位白发苍苍的郭太医本已归隐林泉近半年,此次选秀,灿京需向各州派遣随船御医,由于是花贡船,故医生人选上有大大的考究。宫中仅有的两名医娘被抽调干净,六旬以上的年长太医除了留守宫中的,余者尽出,仍有不足,只得相请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院博士郭瘦竹再次出山。
到底姜是老的辣,面对初次见面的高卓,年纪可以当爷爷的郭太医持礼甚恭,张口长生大统,闭口万荣永福,倒叫高卓极为不自然起来。秋蔷见状,知道主人不耐,忙引郭太医为高大人号脉。
指搭脉博,郭太医便知道面前这位贵人并无甚大恙。但向来宫中规矩是:内廷无小事,有病吃药,无病也吃药。深谙此道的郭太医当然理会得,便故作捻须思考了一会,熟练地开了几副理气和中的方子,再带着医童亲自下去煎药。凤婉仪待同僚走后,不失时机地向高卓示好:
“大人,到底还是宫中好些。这不,昨晚下官也一宵睡得不甚安稳,那门外总有些悉索响动,只怕是有老鼠……大人一定留神,莫受了惊吓……话说这花贡船船监好生惫懒,回去下官须得在内廷……”
听着她的喋喋不休,高卓想起床下地板突然掀起时,自己几乎吓掉了魂的场景,抚着后脑勺黯然苦笑了一声:
“凤执宫所言不差,当真是有好大老鼠啊……”
……
江面上,三道浪痕如雪,拖得长长,花贡船带着几分慵懒,却是坚定地向东北方向驶去,两只斗冲舰警惕地紧随左右。
东方乌云渐起,三艘船的桅杆上,眺师们大声呼唤下面的同伴扯帆校舵,以避风浪。但此刻,谁也不会想到,这场豪雨之后,又将会有怎样的危机来袭……
……
第二天,凤执宫不知为何,指挥着手下几名小宫女对舱房展开突击检查。不多时,便发现每位秀女房中,或多或少夹带有自家的食物点心,比如花忆蝶家的芙蓉花糕,风霖家的百味酥等。按宫中禁令,除非官家赐贡,内廷概无外食,于是乎,秀女们又受到一次集体性的体罚。
花忆蝶等人心知肚明,这自然是因为那两个值夜的小宫女贪嘴,将那一盒掺了米酒的芙蓉花糕几乎消灭干净,结果当晚虽有秋蔷奋力唤醒,第二天仍是头痛兼闹肚子;
。凤执宫何等人物,稍出手段逼问之下,两人便一五一十地出卖了秋蔷。
由于秋蔷身份特殊,看着高卓的面子,凤执宫不可能施加责罚于她。虽将那两个馋嘴猫狠狠训斥了一顿,气犹难平,便再次借宫规之名,大发雌威,展开临检,将焕州秀女们自带的土特产作为违禁品一古脑儿搜刮个干净。
这下便让秀女们个个对这位凤婉仪凤大人恨到了骨子里。需知那些食盒中,装的不仅是自家的糕点,亦有对亲人的思念,甚至有些女儿家情窦初开的绣帕诗笺,也被收了去。怎不教人羞怒?只是由于地位悬殊,唯有在晚上停船后,一边听着代主蒙难的丫鬟们哀哀的诉苦,一边咬牙切齿地将凤婉仪的男女祖先问候了个遍。
就连花忆蝶也不例外。
……
日子在江波间一晃而过。
三日后,船至云州,自有恢复了元气的庞公公挺着便便大腹与那一班地方官员们应对,高卓乐得缩在自己房中不出来。对这位比女儿家还羞见外人的选秀使大人,庞公公纵气不打一处来,终也对他无可奈何。偏生那凤婉仪还为高大人百般遮掩推搪,庞公公唯有一忍再忍,含恨周旋在云州官吏间,便连酒过三巡后,收下州牧云袂所赠的那块火离幻晶时,也是嘟着胖脸,勉强挤出三分笑容:
“云大人客气了啊哈哈……”
……
再过得两日,船队离了云州地界,沿汶江折向东南而下,由江入海口,来到了天启版图上幅员最大的一州——海州。
海州地处天启东南沿海,地形狭长,岛屿众多,素有千岛海州之称。由于临近越川海国的北部,也是天启的水军总镇,扼守着进入天启的重要海道——云州的汶江口。
由海州的海岸线,顺着春夏两季洋流溯而北上,就到了拱卫京师的东州,沿东州运河向西北,便进入天启皇都灿京所在——宸州。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气晴好,花贡船上有海鸥飞翔来去,惹得坐牢一般的秀女们个个从小舱窗中探出螓首向外看。凤执宫大约是见秀女们已然变得乖巧许多,满意之下,破例允许秀女们上后甲板张望一番风景。当然,这是预先和申金吾说知,撤下了后甲板上的羽林军们,免得众男众女搅在一起,节外生枝。
秀女的丫鬟们,还有那些成日跟着凤执宫大气也不敢出的小宫女们,当然不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统统拥出舱来,酣畅地呼吸着微咸的海风,望着无垠的海天一线,不觉心旷神怡,仿佛一路上的怨气与委屈都已消失不见。
正当后甲板上的女子们在欢笑打闹,前甲板上的士兵船工们在听得耳热心跳。突然有尖厉的竹笛远远传来,刺耳夺魄,煞是难听。
三艘船上,桅杆顶的眺斗中,早有眺师放眼向海面望过去,等看得清楚后,个个登时面色大变,纷纷扯嗓向下大声呼喊:
“越川海兽!前方有越川海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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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壹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一 围困
花贡船后甲板上,玩得正欢的众姝们听到桅上眺师示警,皆楞楞地不明所以,但风霖和花忆蝶同时一震,不约而同地扑向船舷,极目向前方张望。
只见远处浪涛之间,有一条黑线沿着海天交际处排开,如潮汐般汹涌而来。其状如踏浪蹈海,一上一下地蹦跳着前进,却并不循着波涛自然起伏,显得十分诡异;其势如成群的惊马疯牛,凶猛狂暴,在浩瀚的东海上一往无前,观之使人胆寒。
虽看不见自己所在的花贡船上,前甲板的军士船工们如何应对,但看到舷外那只斗冲舰上,巡江稽察司的人已忙碌起来。有的拉帆有的转舵,还有不少舷师挥舞着大大网兜,奋力向江中抛散出无数白色小球。
“这是什么?”
花忆蝶好奇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不出所料,同时在观察海面动静的风霖回答道:
“此乃云、海两州海防水军常用的驱赶海兽之物,是以白蜡掺杂鱼饵做成小小圆球,内里包裹剧毒药物,但凡海物噬之,蜡丸在腹中破裂,毒药流出,必将腐蚀个肠穿肚烂而死……想不到我焕州的巡江水军亦有这避水丸,却是从哪里弄到的?奇怪……”
风霖后面的话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花忆蝶没有听清楚,正待再问,却听见“丁零当啷”的响声大作,自舷边回头看去,只见四名小宫女不知何时已各擎着一根短木棍,一边玩命地摇动上面的铁莲花,一边拎着裙裾,在后甲板上四处奔走大呼:
“凤执宫有令:海上有怪鱼!秀女们速回舱中躲避!各房锁紧舱门舷窗!不得迟疑!……”
世人本性便是趋从于群体行为,人心惶惶之下,谁还有心情去问是什么怪鱼如此可怕。众秀女纷纷呼奴唤婢,向狭窄的舱廊后门拥去。青衣的宫女,绯衣的秀女以及各色衣着的丫鬟们,一大堆女子堵在那门口。紧切间不得进去,偏那倒霉铃杖声音又催命般响亮,听了愈发叫人心里发慌。于是乎,踩掉了绣鞋。失落了绢帕,挤散了发髻,摇掉了簪子,个个狼狈不堪,人人哀啼婉转,好不教人怜惜。
这个乱的……
花忆蝶看傻了眼。
……
“娘的,这帮骚娘儿叫得好不销魂,老子这颗雄心被撩拨得痒痒地――”
后甲板下方货仓内,几名羽林军引首而盼,另有一名羽林军正踩着一桶咸菜。边流口水边贴耳在仓顶上,听着上面甲板传来莺啼不绝,舔唇咂舌不已。谁知话音未落,自己的帐头(步卒长)寻找自己属下来到货仓,见状大怒。直踏进来,过去抬腿便是一脚,将他踹下咸菜桶:
“直娘贼;
!战事在即,你们还敢听这些?!前几天老子刚亲手切了那两颗狗头,你们几个还在此与我丢人现眼!等打起来时若再敢分一下神,老子把本帐上下的耳朵统统割了去!”
一通怒吼,吓得那挨揍的羽林军捂着腰赶紧爬起来。唯唯诺诺地连声道不敢,身边的同伴也咽了口唾沫不敢吭声。正在此时,宋羽牌按剑大步流星冲进栖仓来,又是一声大喝:
“四帐的在此作甚?!没听见上官正在召集所有弟兄上甲板么?!”
“是!”
……
前甲板上,申金吾和花贡船船监并肩立在舷首,成船监举着眺筒张望远方。良久才放下,沉默着将眺筒递给申金吾。
申金吾举眺筒看过去,只见海面黑线愈来愈近,后方还有几个白点,离的远了些。却看不分明。
“越川海兽之后是船帆,显然是有船在驱赶着海兽,直冲我船队而来。无怪乎我们三艘船努力调帆转舵、增减船速,却始终不得脱出海兽冲击之所向。”
像是知道申金吾心中所惑,成船监指点着白点位置,解释给他听。申金吾沉吟了一会:
“前面是何海兽?”
“这个……尚不知。”
“那敌船有多少?”
“目力可极之处,已出现十余艘,分布在东北、正东两侧,尖舷大帆,俱是战船。”
“越川战船?”
“正是越川战船形状……不过,或许不是越川的水军,倒是瀛洲那帮海贼也未可知。”
申金吾冷哼一声:
“管他越川瀛洲?!俱是不服王法的贼子!我且问你:此处是何域?我船队可至他越川海境?”
“怎会?”
成船监有些不悦地答道:
“我船队方出汶江口才一日不到,距海州东海外侧诸岛尚有一至两日海程。加之我们乃是循春季洋流北上,又如何能偏离航向,来到南方?”
“那便是了。”
申金吾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既此处属我天启内海,那越川水军――罢了,权当作是瀛洲海贼又如何――胆敢逾越我王土海境,必教他有来无回!”
“申大人,花贡船虽大,却是运输船只,海战中只能勉强用以防守。羽林步卒也不谙海战,唯今之计,当呼唤船队即刻落帆停船,就地结阵据守,以我们的花贡船为阵眼,两艘巡江斗冲舰为侧翼,守卫左右船舷,避免来敌接舷跳帮,直登上花贡船。”
申金吾官职不大,但是现役武官,地位高出区区船监不少;
。但此时他转身面向成船监,异常郑重地递还手中眺筒,同时深深颌首:
“有道理,成大人果然是水上行家,我羽林军皆是马上男儿,无人识得水战,但军阵随船行走,接下来的进退调度,便要请君多多费心,我等莫有不从。”
“这个……是。”
“再有一事:我们只有两艘斗冲军舰,战力单薄,以寡迎众,怕是支持不了多久。烦请成大人传讯海州水军,令他们火速驰援,保护我万荣的花贡船,休教沾染了那海狗子的鱼腥气!至于到了跳帮接战时,成大人勿忧,海贼来多少。羽林军只管杀多少便是!”
“是!”
成船监紧握眺筒。受到申金吾与眼下战事的感染,一股只属于兵者的血气,激荡得四旬男儿的胸中也是一阵澎湃,慨然道:
“成其昌不才。但一颗头颅而已!蒙将军信赖,此战愿为将军执缰持鞭!长生万荣!”
“长生万荣!”
四只粗糙的大手紧紧相握在一起,捏得那支铜眺筒咯吱直响。
……
花忆蝶拉着风霖和四个急得满头汗的小宫女,好不容易将骚动平息下来,依照秀女、宫女、丫鬟的尊卑之序,一个个地送进舱廊。四名手持铃杖的小宫女几乎感激涕零,花忆蝶却不以为然:
哼!那个拽得不行的凤女官,还不是胆小鬼一个?遇到危险只会自己往后缩,却让手下出来指挥。鄙视啊鄙视!
不管花忆蝶心中怎样对凤执宫嗤之以鼻,小宫女们仍然老老实实地按凤大人的命令。将要反锁前后舱廊,持杖把守门内。因此,临危不乱的花忆蝶和风霖也得乖乖回去继续蹲仓。
花忆蝶照顾风霖,不顾她什么长幼有序的谦让,将她推进舱中。自己正要最后进入时,不经意抬头,看见自己的船上升起一道浓墨也似的黑烟,风吹不散,直入云宵。
失火了?!
花忆蝶先是一惊,继而沉静下来:
不对,是狼烟!
我们的船队在向附近的天启水军求援!
难道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花忆蝶一边想着。一边被小宫女们半请半推地按下脑袋,送进沉闷昏暗的舱廊。
……
狼烟升起后不久,那道黑线已扑至眼前,船上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好大一片黑浪,纵长不见边际。横宽不下数里,乌压压一片森然,染得原本深蓝色的海水如注入一池黑墨般,死气沉沉地不见光泽。任眺师握牢眺筒,用尽目力。却仍看不清水下到底是什么怪物。
迎接这个怪物的,首先是漂浮荡漾在海面上的白色小蜡丸,遍布在天启大小三艘船只周围的好大一片水域;
。黑线毫不迟疑,迎面击上那片蜡丸阵,瞬间起了一阵翻腾,黑线不住地扭曲变形,仿佛是草丛间的长虫接近点燃的枯草,被那炙热灼烫的空气激得满地乱滚乱翻,黑白交界处的波涛也像是煮沸了的水,剧烈地不停起伏。
果然有效!
成海监并未军人,但先知晓一些海务边防之事。他曾听说过天启水军有克制海兽的药物,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激动得紧握双拳:
“申将军!你看这海兽被避水丸所阻,我们有望脱险了!”
“嗯……”
申金吾似乎也认识避水丸,面上未表现出多少惊喜,只是紧皱双眉,凝视着面前那黑白两色激烈地冲突着。黑线虽遭重创,但坚定地认准花贡船队作为目标,顺着避水丸散布的边沿将船队包围在内,切断了船队所有方向的退路。然后一次接着一次,执着地不停向沉浮着的白色蜡丸发起冲击、退下、再冲击……
羽林军们已尽数登上前后甲板,各执军械,牢牢把守住船舷各处,紧张地盯着面前不远处那黑白色的诡异海浪。从未出过海的他们初次面对这等海上奇观,个个已经看得目不转睛,喉结上下滚动个不住。
与此同时,远方白帆点点,有越川海兽为前锋,瀛洲海贼的战船开始从两个方向汇集,不紧不慢地向这里合围过来。左右斗冲舰打出旗语,示意敌船数量约在二十艘。成船监吩咐舵师缓缓调整船首方向,与斗冲舰尽量靠在一起,并将前方对准敌船阵形的正中位置。
时间在不断流逝,原本船队之外约十丈方圆的白色阵线,不多时,已被压缩至不足五丈。成船监的欣喜早已转为焦虑,只是跌足恨声道:
“该死!为何海州军还不来?!”
“成大人,这海州水军,怕是不会来了!”
“这……申将军此话何意?”
“成大人可曾想过:海贼究竟是如何进的内海?!”
话音未落,申金吾狠狠一拳捶上船舷,海风咸腥,仿佛从中可以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
成船监先是楞住,继而反应过来,戟指西南陆地方向,破口大骂:
“雪海州!你胆敢勾结瀛洲海贼,谋劫长生万荣的花贡?!乱臣贼子!雪轻侯你不得好死啊!”
正骂得酣畅淋漓时,忽然有手轻拍在自己肩头,一下,两下。
“申将军!”
“事已至此,怒也无用……成大人,接下来,当是我羽林健儿们为国尽忠之时了。”
“申将军……”
申金吾转身,不再回头,径直走下舷首三级木阶,来到前甲板上,凝视着面前自己麾下,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全羽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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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贰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二 战意
申金吾这一声厉喝,如同天降雷霆,将羽林军们心中的忐忑之情一时间都镇压了下去。他们分别站立在花贡船首尾两头甲板,握紧武器,挺起胸膛,似平日里训练一般响亮地回答:
“羽林候令!”
花贡船前后,一百多条汉子齐刷刷地吼着,声震长空,像是要将恐惧转化为歇斯底里,像是试图以此吓阻海中那不绝前进着,向自己不断逼近着的,黑色的魔鬼。
海兽没被吓到,躲在舱廊中偷听偷窥的几个人倒被吓了一大跳:
“好大的声音;
!”
正扒着舱廊前门,将窗户拉开一线往外瞧的花忆蝶和兰竹两婢不禁捂住耳朵,后退了一步,结果一不留神,花忆蝶直退到了身后一人的怀里,这才知道还有别人也在偷听外面的动静。
“哇!吵死了!”
那人快被外面那一声杀猪也似的嚎叫声音喊到失听,正在不停掏耳朵,这下给花忆蝶撞得一个趔趄,幸好花忆蝶身材娇小,那人晃了两晃,万幸没有倒下。
“哎哟!”
“对不起!”
花忆蝶本能地道歉,听得声音不对,回头一看,还是那位熟到不行的老冤家。
“怎么还是你――呃,是高大人?”
“免礼免礼……我刚睡得正香,被外面声音吵醒,就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花忆蝶一阵无语:
服了。
这是天塌下来都自有人扛的节奏啊!
高卓见是花忆蝶,眼睛一亮:
“是你呀!给我说说,上次是怎么――”
“别问!有机会再告诉你!”
“那――”
“现在不是时候!”
“哦。”
两人正在习惯性地拌嘴,身边两位把守前廊的小宫女坚持苦劝不已:
“花秀女,您已看了这许久,外面危险,还是请速回房去罢。凤执宫怪罪下来,我两个需不好交待……”
“嘘!”
“别吵!”
花忆蝶和高卓同时示意两个喋喋不休的妹子闭嘴:
“听听。那个当兵的头头在讲什么?”
两颗脑袋同时凑近那扇窗,不轻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疼!”
“哦,对不起……”
两个小宫女手足无措地看着猫腰撅屁股的两个年轻男女。想阻止却担心触怒选秀使大人,心慌意乱间,却不知身后,一扇房门悄然开启,接着又是一扇……
……
舱外,背对着不住逼近的狞恶黑浪,申金吾拔出佩剑,面对众将士大声训话:
“今,瀛洲海贼千里奔袭而来,意在夺取这花贡船上的焕州秀女;
。此乃辱我长生大统之尊严,灭我天启之威风,孰不可忍!吾等誓击之!……”
“咕噜!”
后甲板上,有个士兵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想扭头往海上瞄一眼。却有宋刘两位羽牌官站在队列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上官检阅时,左顾右盼者,三十军棍!”
想到军法如山,结果他终是不敢稍移自己的视线开去,只得下意识地将手中戟杆握着更紧。
……
“你们,你们为何外出。海上有怪鱼,快些回房躲避呀!”
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舱廊前门的众人回头,看到先一步进入舱房的风霖带着小玲已走了过来,还有更多的秀女、宫女们都在各自打开的房门后探头探脑。
把守后舱门的两名小宫女见状不妙,急急赶来。挨家挨户地苦劝。
谁知适得其反,见花忆蝶和风霖都站在廊中,大家也都有样学样,大大方方地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于是前舱门的两位小宫女更加着急:
“花秀女。还有风秀女,你们再不回房,凤执宫发现,可是要恼了的……”
此时舱廊外,申金吾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传来,清晰入耳:
“……海贼在彼,务不可掉以轻心!各帐即刻以花贡船四方为界,陈列布阵,外守船舷,内护舱廊,不得有失!……”
这下,连那两名小宫女也听得呆住,风霖的眼睛更是一下睁得老大:
“花姐姐,不是说海上仍是有怪鱼出没,怎地变成了海贼?!”
“这个――”
花忆蝶还在踌躇着是否要据实相告,更多不相信自己耳朵的人围拢过来,前舱门口不大的空间一下变得更加狭小。
“什么?哪里有海贼?!”
“有海贼?!”
“海贼?!”
舱廊中一下骚动起来,紧张与不安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舱廊外的肃杀之气不断传进来,申金吾语气越发炽烈,带着无尽的杀意:
“……若那海贼从何处首先破防登舷,我就斩杀那方圆五步内的兵卒!凡秀女死伤溺失一人,我杀负责守护的左右帐头!选秀天使若受伤害,宋羽牌砍下我首级,凭我人头继续号令!……”
面对一双双泫然欲泣的盈盈美目,花忆蝶还没来得及说明,高卓高大人倒先作了个无奈的表情,一耸肩一摊手,潇洒的很:。
“这个――你们自己也都听到了,是海贼……”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外面那个大嗓门,便已是全部解释;
众姝们先是寂静,然后战栗,接着不知是谁叫了起来:
“姐姐我好怕!”
“娘,我要回家!”
……
瞬间演变成此起彼伏的哀鸣,宛如之前后甲板上众姝们听到怪鱼警报,抢着回舱廊一般景象,高卓也看得傻了。
“看你干的好事!”
花忆蝶狠狠剜了姓高的小白一眼,深吸气,低下头去,高举起双手,用尽最大力气大喊一声:
“大家不要慌!”
“你们在做什么?!”
随着一声熟悉的怒喝,凤执宫带着不输外面那位申金吾的一脸杀气,出现在舱廊中。待她看清举手高呼状的为首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甚么房产甚么好处,几欲抛诸脑后:
“花忆蝶,又是你?!”
这下。花忆蝶的心也开始不争气地咯噔一下,慌乱了起来。
“那个,凤大人,不是我啊――”
“回大人,是秀女们在听舱外羽林军们召集训话,我等正在请秀女们回房躲避……”
小宫女们感激花忆蝶曾帮助她们维持秩序,壮着胆子为她开脱。凤执宫哼了一声:
“不安于室,听壁窥私,莫说宫规,便是哪一家的家法也容不得!你们个个好不知羞也!”
同时眼神扫射全场。直等到众姝均满面羞愧地低下头去,才稍消了些气,又道:
“那却为何还拥挤在此处?――咦?高,高大人!您为何也在此处?东海上常有怪鱼出没,或有些颠簸。还是请您入室歇息罢!”
说罢,作势请过高卓,自己急急转身欲行。
“不是怪鱼。”
花忆蝶咕哝了一句,凤女官羞恼地停步,额上有青筋暴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海上不是怪鱼在攻击我们!是海贼!”
“胡言乱语!”
“不信你自己听!”
花忆蝶豁出去了,手一指舱门外。小下巴一昂,直视几步开外的凤婉仪:
“这种危急关头,为何还要闭目塞听,不让我们知道真相?难道就让这舱内所有人,便这样坐在房中等着转危为安?;
!”
凤执宫脸色阵红阵白,同时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可怕声音:
“……此战胜负难料。全军需齐心协力,拼至最后一人!我若为贼所杀,由宋羽牌指挥全军!宋羽牌如战死,刘羽牌继之!刘羽牌战死则十路帐头依次继之!花贡船如被击毁,全军不许脱甲跳帮。集体自裁!”
“是!”
“长生万荣!”
“长生万荣!”
幽暗的舱廊中,所有人忐忑不安地听着那如雷的嘶吼声响彻在自己的身前、身后、头顶上。
凤执宫双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
花忆蝶重新转身,推得那扇窗大开,前甲板上在海风中飘扬着的一排排九色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这可……怎生是好……”
凤女官的声音里,罕有地带上了一丝哭腔。
花忆蝶不答,只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一抹如血夕阳下,前甲板之上,羽林军们正有条不紊地解散,再由各帐帐头率领,分据把守在各舷。想来后甲板也是同样的光景。
无情、不二,这就是军令!
但是……
舱门后自有一道聪颖敏锐的目光看得真切,羽林军众将士在长官宣战的那一瞬间,虽喊得大声,但此刻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只是紧抿的嘴唇,张大的鼻翼……还有略带茫然的眼神。
一切喧嚣,都难掩内心深处的紧张与恐惧。
不过,这并不怪他们。
羽林军,太平年代里不过是一队仪仗兵。
这些人虽个个身材结实,手脚矫健――这从初上船当日发生的那一场大乱斗可以看出来――然而,毕竟绝大多数都是未经历过战火的年轻军人。
未见过鲜血的兵,算不上是真正的兵。
此乃初战无疑。
这样的初哥部队去打这样的恶仗,胜算几何?
从窗口处却看不见海面上黑浪的远近,却可以眺见有几道白帆正对着花贡船的正前方。离得最近的一道白帆之上,没有如天启海船般挂起标志着区别朝廷或是地方行政的旗帜;也没有想像中现世界里西方海盗那样,弄个大骷髅,底下再加个交叉人骨,以示恐怖残忍;却画着一副图――或者说,是一种纹印:
一个长发女子,上身赤裸,双峰毕现,下半身竟是一条蜿蜒盘曲的长蛇,正弯长弓,引长箭,欲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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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叁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三 激将
海贼船帆上的图画仅寥寥几笔,与天启工笔写意的画风大异,却色彩鲜艳,风动帆舞间,更显得栩栩如生。
若海贼横行此间日久,想必在天启东海子民的心中,这面图腾已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哇!美女蛇身的射手座!
霸气侧漏啊有没有?!
花忆蝶刚想发表感想,耳边已有人喃喃道:
“好――厉害!”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位高大人,不过,为什么总是抢自己的台词?
花忆蝶一时无语,风霖也按捺不住好奇,凑过来瞧热闹,待看得清楚后,却蹙了下眉:
“这不是极东海的越川淼氏么?怎地他们也与瀛洲海贼合流同污……”
极东海的淼氏?越川海国与瀛洲海贼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忆蝶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凤执宫也忍不住走近窗前,才望了一眼,便恨声啐道:
“该死的贼子;
!以此淫艳图像作旗,没得污了眼睛!还不关窗!”
高卓还在伸颈去看窗外那面吸睛程度百分百的海贼旗帆,凤女官只装作没看见。小宫女们听到命令,忙不迭去关窗,花忆蝶也不去阻拦,只沉住气问道:
“凤大人,关窗只是暂避一时,但如果官军败,海贼胜,花贡船落入敌手,纵然门窗关得紧牢,又有何用?”
“你,又来胡说!”
凤大人虽然驳斥花忆蝶,但自信已不在,怒意去无踪,显然是面对残酷现实,没了底气。
“风妹妹。”
花忆蝶也懒得和凤婉仪争辩,把脸转向风霖。
风霖虽然外向,毕竟大家闺秀,此时已被那海贼船上的美女蛇射手图案羞得面红耳赤,闻言颤声道:
“姐姐……”
“我问你:两军对决。如何预判胜负?”
“两军相争,外倚天时地利人和,内凭军备兵力粮秣……”
窗户关起,风霖心神稍安了些。说话逐渐流利,正打算好好引经据典一番,却被花忆蝶打住:
“妹妹说的不错,当前论天时、地利、人和,均对我方不利,军备等等,由于尚未开战,也无从判断……但我认为,至少我军还可以有一个‘勇’字。”
“勇?”
“不错,两军相争。勇者胜!”
“勇者胜……”
风霖若有所思,还在沉吟中,花忆蝶已等不及了:
“开门,我们都出去。”
“你,你又要作甚么?既是外面那海贼凶恶淫邪。怎能再开舱门?!”
凤婉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花忆蝶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始终捏紧前襟的双手,望着她的双眼,诚恳道:
“凤大人,请再相信我一次,花忆蝶是见羽林军士气不振。想出去为这舱中的人说几句话,目的是为了使我军可多几分胜算,是为了我天启男儿少流血,少牺牲!”
一时间,包括凤婉仪在内,所有人被花忆蝶震憾得说不出话来。连那个看起来凡事都不上心的高卓也微微点头。
“说的好!”
随着一声赞许,庞公公的巨大身躯也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出现在舱廊中,身后还跟着那位郭瘦竹郭太医。
庞公公吃力地挪到舱门前,抹了一把额汗。颌首道:
“高大人,恕咱来迟。”
“庞公公不必多礼;
。”
庞公公这时倒也没再计较他的称呼,只是边擦汗边道:
“我天启源起雪域,以武立国,世代皇子王公,均以驰疆场,立武勋为毕生荣耀。今日海贼侵我领海,高大人身为长生尊贵,又是上官钦差,正应当现身沙场,去那甲板上与申金吾并肩御敌……即使不愿亲冒弓矢,也需振奋羽林儿郎们的士气才是……唉,这位花秀女所言极是,其气魄更是不让须眉,倒教咱都汗颜哩!”
庞公公的话无异于是在当面指责高卓的怯懦胆小,说的极不客气,却又是句句在理。凤婉仪心中明白,想为高卓争辩两句,但张了几下口,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花忆蝶却摆摆手:
“忆蝶谢谢庞公的抬爱,只是忆蝶将要说的话,高大人却是说不来的。”
“哦?”
庞公公眯起了眼凝视了她一会,慈祥地笑了:
“战事在即,甲板上人多反而碍了羽林军的事,便由你带着高大人同去,我等在此大开舱门,等你们说完话儿便回来可好?”
花忆蝶看着这位睿智的老太监,心中第一次产生对他的敬意:
“多谢庞公成全。”
……
“此处船舷低矮,又是舱廊外侧甲板通道,若海贼从此处跳帮,即可破窗入舱!速置两名长戟手过来,配以一名刀盾手……不,再加一名弓手!”
“是!”
“王四帐!我不管你帐里少了两个兵,终需将舱廊正面与我遮挡得严实,不然老子也拧下你的脑袋来挂在杆上!”
“是!”
刘宋两位羽牌从后甲板至前甲板,沿着舱廊来回疾行,向各帐头大声地下达命令。虽然在花贡船上的时间不短,但只是在每夜初更至五更时分,安排几个兵士站在前后甲板值守,无非是只为尽职两字,对舱内那帮上官们作个样子而已。而要将这里作为战场,设兵布阵,对敌厮杀,却是他们从未考虑过的。平时觉得狭窄局促,行动极不便利的花贡船,一下变得宽大开阔起来,一百名羽林军分散开去,犹觉得阵容单薄,处处是破绽漏洞。不多时,两名羽牌官的盔下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盔带也变得湿漉漉地,渗出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下来。
申金吾站在舷首,对身后的喧嚣声恍若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面前那几面白帆,和船前愈来愈近的黑浪,白色蜡丸阵在黑色怪物无休止的冲击下,已压缩到不足一丈。
已是近在眼前。越川海兽却为何还不发动攻击?
莫非它们是在等越川海贼发起讯号?
申金吾眼中流露出疑惑神色,微微摇首,转过身去,想看甲板上自己的两名副将将队伍布置的如何。却楞住了。
同一时刻,舱廊前门打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
甲板上忙碌的众人个个僵住了。
那男子长身玉立,相貌俊秀,一袭大红官服,显得身份卓然,却未按天启官制在领口肩头绣出爵阶,看不出他的爵位与品阶大小。但腰间的三匝玉带,无疑说明了他是系出长生山高家的皇族贵胄。
但是。众人的大部分焦点却并不在他身上。
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着一身绯色裙,作秀女装束。她头顶斜月髻,戴着一支长长碧玉步摇,未戴遮面轻纱。看清楚那黛眉入鬓。杏眼桃腮,樱唇一点,美艳不可方物。似一颦复似一嗔,目光甫一流转间,便已倾倒了众生。
娘的,真是一对璧人。
每个人心中都又羡又妒地想着,再无人关注他们身后的另一位秀女与几名丫鬟长得如何。
“……高大人。”
申金吾看那美貌秀女看得几乎傻掉。好容易想起上官驾前不可失礼,才喉头艰难动了两下,扬声招呼。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浑不像是适才面对麾下将士们挥斥方遒的模样。
“那个……申将军,我们来此是想,呃。是想给大家鼓舞一下士气――”
高卓面对着一帮大男人,像个姑娘似地涨红了好看的脸庞,艰难地斟字酌句。身旁的花忆蝶早不耐烦,以肘顶了他一下:
“让开,我来说!”
“好痛!”
高卓龇牙咧嘴地捂肋闪过一边。花忆蝶平肘弯腰,向申金吾施了一礼:
“将军大人,我乃太寒山花巍之女花忆蝶,今日大敌在前,我等女流弱质,不能为羽林健儿们分忧,唯有静守舱内,向长生大神祝祷你们的凯旋。但在此之前,却要向将军相借一物。”
“多谢花秀女,只是不知花秀女要借何物?”
申金吾轻咳一声,放缓语气,尽量表现得斯文有礼些,以免唐突了佳人。
“请赠我们秀女每人一把匕首或短刀。”
“即便是羽林军人之间,军器亦不可私借,尔等却要刀来作甚?”
申金吾双眉一轩,不满地哼了一声:
“莫非是怕我的儿郎们护不得秀女周全?”
“将军请息怒。”
花忆蝶故意学刚才凤婉仪的样子,双手捏紧衣襟,作楚楚可怜状:
“我天启军纵横大陆,战无不胜,但海战仍是敌之所长,天又将晚,忆蝶恐羽林军鏖战入夜后,或有困顿,或有分心,难以照拂我等。如果瀛洲海贼登船破舱,我们陷入贼手,必是生不如死……焕州秀女誓守贞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如持刀在手,聚在一处,待舱外敌声近时,即刻集体饮刃,以谢天恩……请将军可怜女儿家一点心思,成全了我们吧;
。”
说罢,盈盈再拜。
对不起,我在利用你们,但是,我也在拯救你们。
兰儿和竹儿在她身后,跟着深深而拜。
再看舱门口的秀女们,有的面色苍白还强装骄傲,有的已吓得腿软,瘫倒在丫鬟的怀中。那庞公公不知何时,故意拖着凤执宫和郭太医不见了踪影。
于是羽林军们目中所见,尽是秀女宫女和丫鬟,都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至于那个大红袍的年轻官儿,那张漂亮脸蛋比起女子亦不遑多让。
花忆蝶俯首施礼,心中顽强地转着一个念头,一个决定让自己走出舱门去说这番话的理由:
动物的天性,就是雄性争夺领地,争夺雌性。
但如果此刻还像之前一样,一直躲在舱廊中不出面,上下阶层的距离感会造成这种天性被遏制。
而在敌强我弱的当前情况下,这种天性,分外重要。
期待着,期待着男儿的血性被彻底激发出来吧!
“娘的!”
不出所料,申金吾把盔一摘,呛然一声,剑指全军,激动得嘴唇直抖:
“你们都给老子吱一声!这事情老子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羽林军们咬牙切齿地吼。
开甚么玩笑?
让这帮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自己面前抹脖子?
替皇帝心疼啊!
“好!这才是老子的兵!”
申金吾血贯胸臆,先对着舱中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笑了笑,再正视着面前这个娇弱却有着坚定目光的秀女,恨声道:
“焕州秀女放心,我羽林上下没有给女人用的刀!弟兄们!这一回别在娘儿面前作了孙子!就算用牙,也把这帮瀛洲狗子给嚼碎喽!”
“是!”
美色当前,他心中已无一丝杂念,此刻只有汹涌的斗志和澎湃的杀气,此刻,他是个真正的军人。
“船在人在!杀!”两名羽牌官不失时机地举刀长啸起来,声音比起之前的那句“长生万荣”更加自然、响亮。
“船在人在!杀!杀!杀!”
十帐士卒各举刀枪狂嗥,那骨子里传承的,古雪国战士的勇猛好战与彪悍凶狠,展露无遗,他们个个面目狰狞,血贯瞳仁,像一批快要发疯的怒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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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肆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四 鱼杀
正当花贡船上群情激昂之时,两艘斗冲舰却不动声色地严阵以待,冷眼看着海面上。那无情的黑浪吞噬掉最后一片白色防线后,并未急于向三船发起可怕的冲击,却偃旗息鼓,静静地起伏在波浪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随着尖利刺耳的笛声再起,黑浪迅速隐入海水中不见踪迹,似是沉入海底。天启船上眺师正在惊疑不定之际,二十艘瀛洲海贼船径直驶入十丈之内,代替原来封锁海面的黑浪阵型,将三艘天启舰船围成一圈,形成了包围。
这段时间内,申金吾两次请高卓与花忆蝶回舱。但好奇心强烈的花忆蝶一心想看古代海战是怎么个打法,仍是赖在甲板上不走,奇怪的是,那高卓也没有急于回舱的表现。
对申金吾而言,上官不惧贼势,与自己并肩御敌,这当然是一件鼓舞士气的大大好事。于是心中窃喜之下,不暇多想,只将秀女风霖和丫鬟们赶回舱去。兰竹两婢还没来得及抗议,便有一个铁塔般的军汉,手持巨盾将她们推入舱里,再将舱门粗暴地关上,自己横盾立刀背舱而守,一张宽阔的背脊披着厚重甲胄,将舱窗挡得严严实实。
“小姐!小姐!”
兰儿无法阻止小宫女们将舱门反锁,忍不住哭出声来。
竹儿倒冷静些,向风霖一拜:
“风小姐,我家小姐还在外面。虽是她出于自愿,但若情况危急时,竹儿恳求风小姐出手,务求将我家小姐抢回舱里来!”
“正是!”
风霖本已往回走,却被那个刀盾手粗鲁地用盾在身后顶了一下,结果踉跄进了舱内,虽未受伤,却显得好不狼狈。此刻正恨得牙痒,闻言点头道:
“只等敌人登船。我便杀了门口那个黑厮!把姐姐带回便是!”
说罢凤眼横视左右两个小宫女,大有看谁敢挡本小姐之势,只把两人吓得头都不敢抬起。
……
命运多舛的花贡船像一只丰美的肥羊紧张地站在原地不敢稍动,海贼船队如同一群盯着猎物、吐着獠牙。流着涎水的土狼一般,绕着花贡船四下游弋,奈何两艘斗冲舰如忠诚的猎犬,贴紧花贡船左右两舷,不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日渐西沉,终于有一艘海贼船按捺不住,驶出队列,试探地直接逼近花贡船头,却浑没将两侧矮小不起眼的斗冲舰放在眼中。等敌船进入五丈范围内时,隐约可见甲板上有数人。手中分别挥舞着挠钩、飞抓,试图强行跳帮。
花贡船左侧的那艘斗冲舰突然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甲板上出现一张拉满了弦的巨大弩床,随着几名士兵们猛力扳动机括,只听嗡地一声大响;
。一颗黑乎乎的铁球飞向敌船侧前方,重重砸在船舱上。
“轰!”
一团火光炸响,伴着一阵浓烟和刺鼻的硫磺气息。
太好了,这个时代居然有火器!
花忆蝶一阵惊喜。
科技就是力量,冷兵器时代末期,具有巨大声响和火光的火器,其对敌人的威慑力。更甚于其杀伤力。
随着爆炸声起,敌船船身便是一阵剧烈的摇晃,甲板上有人被冲击力直接掀下了水,有人抱着残臂,拖着断腿,趴在甲板上哭喊。更多的人剧烈呛咳着,捂着口鼻四处奔走。
看来这枚弩弹中,除了炸药、杀伤用的铁片石块,很可能还藏有毒气!
遭受重创的海贼船企图调头逃走,艰难转向。却笨拙地将薄弱的腹部暴露在天启军的面前。
趁敌人慌乱间,左侧斗冲舰迅速回退原地,另一艘斗冲舰上前,也发射了一枚弩弹。不过这次不是开花弹,实心的铁球准确落在敌船船腹偏下方,一声闷响过后,船体被开了个大洞,海水瞬间涌入底舱,肉眼可见船尾一点点翘起,船首缓缓下沉。
其他敌船这才反应过来,便有邻近几条船变更航向,调转船首赶来救援。
受创敌船上叫喊的声音已不多了,余下七八人踉跄着逃出舱来,跳入海中,有两人被沉船产生的漩涡卷住,可能是受伤无力凫水,只将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几下,便没了顶。
其余的人各自游开,有的昏了头游向天启斗冲,斗冲船腹的桨室位置顿时打开几扇小窗,从中伸出几支钩镰长枪,自上而下,直接将其刺入水中。
几条驰援的敌船匆匆赶至,警惕地靠近了些,只停在五丈开外,各出绳杆,将剩下的溺水者一个个救起。两艘天启军船只是冷冷看着,不作任何反应。
花忆蝶知道,这完全不是出于什么人道主义,只是己方为了节省弹药而为。
这次攻击,双舰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教科书般完美。
天启是曜土第一军事大国,看来不是吹的。
花贡船上的羽林军如前世的老爷们看球赛一般,敌船每中一发炮弹便嗷嗷地叫一嗓子,等见到沉船之后,更是激动到不行,有几个过份的,居然冲上船首,扯开裤子向海中哗哗撒尿,边尿边喊:
“越川狗崽子!这是爷爷赏于你喝的!且尝尝这一泡的滋味如何?!”
宋刘两个羽牌未加阻止,相反大声叫好。
选秀正使表情怪异,面部肌肉痉挛,似笑似哭。
花忆蝶倒看得津津有味,这次再没有兰儿和竹儿为她分出手来她遮住眼睛了。
舱内众女有耳力好些的,听清后均不约而同地捂脸,害臊不已;
见己方初捷,申金吾心中却是大大骇然:
焕州的巡江稽察司,战力居然如此惊人!
江船行海稳健,于海战亦颇有章法,对敌临危不乱,显得训练有素……
难道说,京中的那个传闻是真的?
“啊!”
船头突然一声惨呼打断了他的思路,申金吾连忙大喝:
“危险!速速离开舷首!”
再看船首,一名刚尿完提裤的士兵正倒在地上,胸口一个恐怖大洞。身下一大滩血迹洇红了甲板,双目圆睁,脸上一片难以置信的神色,竟已断了气。
“什么东西?啊!”
船尾又传来一声惨叫。
同时。左右斗冲舰上也隐约传来纷纷怒喝与濒死的声音。
“是海兽!越川海贼驱赶而来的是飞头鳔!”
天启的三艘船上,眺手们纷纷在桅顶大声喊道,声音此起彼落,充满惊恐。
“飞头鳔!”
申金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握紧佩剑。
在京时,曾听去过海州的虎贲军官提及,越川人精擅水仗海战,常驱使海中奇兽怪鱼作为头阵,以补兵力、战力上的不足。飞头鳔便是其中的一种,虽不是最为厉害。但胜在行踪不定,难于防范。
昏暗天色中,又有几道黑影从海中疾飞而出,如同离弦的暗箭射向花贡船上,在空中交织出诡异的线条。申金吾惊得一身冷汗。赶紧挥剑下令:
“全军戒备!刀盾手上前!挡住海兽!”
“飞头鳔?”
花忆蝶猫着腰,蹲在桅杆下拼命回忆,依稀想起曾在万里海图志中读到:江海交会处有怪鱼,名飞头鳔,常聚集成群,随波逐流,可溯洋流而入江口。在淡水中短暂地适应生存。其外形有头无尾,体若气囊柔软如棉,头若铁锥锋利坚硬,头下生有利牙小口,尾端也有肛门,平时小似成人手掌。依靠体侧一圈触手划水,行动缓慢,捕食或逃生时,则吸水鼓腹,直至大如人头。再由肛门快速喷出水流,形成推力,利用尖头将猎物杀死。若飞离出水,迅疾凶猛,百步以内,其力可穿薄甲,如同劲弩一般,是渔民们的心腹大患。
十余名刀盾手发一声喊,各举大盾冲上花贡船舷首与舷尾,片刻铸起两道铁壁,只听到当当之声不绝,飞头鳔撞击在盾墙上,纷纷掉落水中。
申金吾既喜且惊。喜的是以盾防御飞头鳔的攻击果然有效,震惊的是这种怪鱼的飞射穿刺之力如此劲急,竟可以将羽林军的轻甲戳穿。
其时已是初夏,羽林军们都配以天启的宣武薄甲,铠甲分内外两层,外层是熟铜片连缀成的鳞甲衣,内层是由人发、丝棉、麻布混杂在一起作内芯的衬袄,外抵劈斩之力,内消搠刺之劲;
。但由于天气炎热难当,包括申金吾在内,羽林军上下皆除了内甲,有的大咧咧地连内衣都懒得穿,仗着皮粗肉糙不怕铜片麻丝磨伤肌肤,只将那件外甲披在身上以图凉快。
至于那两艘斗冲舰上的巡江稽察司官兵,属于水军外编制,个个著布衣军服。
是故,装备不全的天启军面对着越川海兽中最低等的飞头鳔,被一击而破。
申金吾想想实在窝囊,但心中已是雪亮,这海贼对护卫花贡船的天启军的克制之法非常清楚,显是得了内应,不由得对那海州牧雪轻侯恨意又加重了几分。
若此番得脱险返京,必当奏朝廷,除奸獠!
想到这里,他抬头对桅顶喊:
“眺手,看仔细敌船动向!每进一丈,便报一次!”
“是!”
……
与此同时,花忆蝶也在飞快地转动着脑筋:
奇怪,明明可以使用怪鱼一鼓作气,先破掉白色蜡丸,再直接射杀船上士兵,瀛洲海贼却为何选择撤掉黑浪阵,而冒险用自己的战船来代替?并且,直等到牺牲掉其中一艘战船与所载战斗人员后,才使用海兽再次发动攻击。是自忖必胜,太过托大?是海兽难于驯养成本比人命还高昂?
还是,有其他不为所知的原因么?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飞头鳔的攻击特点。看船头那几个拿大盾吃力招架的样子,怕也是坚持不了多久――
正想着,海上笛声又响,只是原本尖锐难听,不成曲调之音突变,转为阴柔回转,连绵不绝。随着笛声起,海面一阵翻涌,那片可怕的黑浪顷刻出现,弹指间,无数飞头鳔破浪腾空,高高地飞起,至最高处时再转折身体,如箭矢般迅急猛烈地斜斜落下,竟越过了那面厚厚的盾墙!
天启船上士兵们措不及防,不少被怪鱼的尖硬头部刺穿身体,倒在甲板上挣命,一时间惨呼声此起彼落。
申金吾见状挥剑急呼:
“刀盾手后退五步,举盾!全羽留意飞矢!”
刘宋两位羽牌边跑边挥动兵器,作势格挡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海中怪鱼,冒死将上官的命令忠实地传达到船前船后。
花忆蝶看着暗暗摇头:
这也太被动了!
如果那个吹笛子的家伙再指挥飞头鳔从水平方向攻过来,岂不是又要倒下一批?!这样再搞几个来回,没等海贼上船,天启军就被鱼杀得差不多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此处,花忆蝶一咬牙,趴在甲板上,匍匐着爬向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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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伍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五 卸甲
海上,皎洁明月已当空,映得三艘天启船上羽林军与巡江稽察司士卒们胸前悬挂着的护心镜更加明亮耀眼,闪动着黄澄澄的光芒。
花忆蝶还没爬行两步,身后就有声音传来:
“喂等一下。”
她扭头看去,选秀使高大人正有样学样地趴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匍匐向前,同时还不忘问她:
“你要去哪里?”
“去检查一下尸体。”
高卓立刻手脚并用,原地调头就想往回爬;
最鄙视这样贪生怕死的公子哥儿,虽然并不需要你为眼下激烈的战斗付出多少代价,但身为领导,面对不利场面总得想想办法吧?
人品不错,美玉有瑕,需要来点实践教育。
花忆蝶打定主意,拉住他的手,阻止对方往后撤,并强迫他一同前进:
“胆小鬼!想不出对策大家都得死!跟我来!”
“我,我不是胆小,我只是晕血怕打架怕死人!”
他抽了几下手,却挣脱不开花忆蝶的掌握,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爬,但口中仍然强词夺理。她嗤之以鼻:
“那和胆小有什么区别?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人还怯弱?”
“我本来就是女的嘛……”
他自顾自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兵荒马乱的,四处吵杂得很,他的最后一句话,花忆蝶一个字也没听清。
“你们两个,回来!”
申金吾正在狠踩一条射偏方向,落到甲板上不住蠕动的飞头鳔,忽见两个重要的大人物呈朝拜状,匍匐着向前爬行,一时间辨不清他们要作甚,急得直跺脚:
两个狗男女,如此恋奸情热。也不看这是什么要命的时候?!
申金吾自诩风流半生,欢场老手,这回算是真心服了:
小白脸真心有种,敢跟皇帝抢女人。老子站着打这仗时你还想躺着打那仗……罢罢,老子认你狠,如若明天大家都还有命在,趁你被那绿了帽儿的皇帝千刀万剐前,拜你当个寻花访柳的师父罢!
突然他醒悟到什么,一拍大腿:
娘的,老子怎么没想到?
“弟兄们,都趴下!给老子统统趴下!”
申金吾不待传令给两名羽牌官,自己大声疾呼全军,又抬头朝桅上眺斗高喊:
“兀那眺师!快打旗语!叫斗冲舰上的人全部趴下。躲避怪鱼攒射!”
花忆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竟成为挽救大部分天启将士性命的一个契机。
……
片刻间,三艘天启船上再无一人站立,那飞头鳔群突然失去目标。如雨似雹般从半空中纷纷落下,打得甲板一阵噼里啪啦地乱响。纵有几条落在俯卧着的人身上,也因为初劲已逝,后力不足,对天启军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只是换来几声痛叫。
好了;
总算暂时可摆脱这该死的怪鱼箭阵,申金吾一边喃喃咒骂。一边招呼各帐清点伤亡。
“传!我军前阵已失,大家且等着接舷战罢!”
“是!”
“好了!”
与此同时,花忆蝶正半跪在一具尸体边,一手拎着条血糊糊,还在不住挣扎扭动的尖头软体动物,一手捏鼻忍住恶心的血腥和海腥味。偏转头去,吐出一口长气。
居然在这个世界做了一次外科手术,居然还是徒手从伤口中将这个小怪物掏出来的,居然还是以验尸官的角色……
“哇!”帅哥正使大人趴在甲板上早已吐得昏天黑地,同时还不忘责怪花忆蝶:
“我说我不想来。你个变态妹,我――哇!”
花忆蝶像是未听见,扒着船舷,胆战心惊地探头往下张望。
“喂!你不想活啦?快把头缩回来!”
高卓手脚并用扑过去,抓住她的衣领,拼命把她向后拖。
“嗯,船高约两丈,这玩艺发起攻击的位置是在敌船附近,目测约百步,折合三丈半……”
她任由他拖,口中只是念念有词,边说边望天边心算。
“你在看什么?”
正使镇定了些,凑过来一起向天看去。花忆蝶没空搭理他,又算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随手塞给他一件东西:
“嗯,搞定!帮我拿着!”
高卓感觉手中冰凉湿滑,还在不停地蠕动。
“什么?啊!哇!”
选秀使大人大惊失色,将那杀死第一名士兵的凶手远远抛开,继续找地方狂吐起来。
花忆蝶没空理他,跪坐地上转身喊道:
“申将军!飞头鳔的攻击目标是船上直立的人,请让将士们或原地坐下,或各退五步,或――”
再一看,甲板已是横七竖八,趴着一地的披坚执锐的汉子,正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她。
“呵呵……那个,或者像你们这样也可以。”
众人集体向她翻了个白眼,异常整齐:
还用你说?!
不过,各人心下里对面前这位秀女倒都有几分佩服:
这小娘,勇敢!
别的女人,别说是秀女,便是宫女和丫鬟们,此刻都早已逃至舱内躲藏;
。不消说,肯定是床上桌下,蒙着被子裹着布,正在簌簌发抖呢。
这位却是不同,虽说有点紧张害怕,却冒矢前进至阵地的最前沿,有胆识!
想到这不禁有人高喊:
“秀女!快回来!”
“还有那小白……,不,那位正使大人,前方危险!”
花忆蝶探头再看船舷外,海面黑压压一片,海贼船趁着天启船队上的战斗力量偃旗息鼓之际,迅速地扑了上来。左右两艘斗冲舰刚收到花贡船发出的旗语,甲板上巡江稽察司的士兵刚得令趴下,听到眺师再次示警,忙有弩手起身去装填弹药。却不料敌人已洞察先机,见船上有人影,笛声便起。随之海面上再次出现黑色怪鱼那有如离弦之箭的身影,有如鬼魅迅捷射过来,须臾间又有几名士兵倒下。如是者两三次后,一时间竟无人敢再站起。斗冲战舰上的两位稽察都尉兼船监,明知敌船正在靠拢,却是无计可施。
为何这飞头鳔射击目标如此准确?只要有天启军人正面向敌,就有鱼飞来,几乎每三五支“箭”飞至,便将夺走一条生命。
它们究竟是如何从幽深昏暗的水下,寻找到射击目标的呢?
花忆蝶坐在靠近船首的侧舷下,呆呆地想着、想着。
直到顷刻间,花贡船的首尾两端响起可怕的呐喊声:
“赛义!(杀!)”
……
海贼们驱赶海兽,成功压制住了天启军的强大火力。并趁此机会,迅速掩进袭杀。随着距离的拉近,先是一只只海龙爪带着空中抛物线形的长索朝着两艘战舰的左右侧翼飞了过来,死死扣在了木制船帮上;接着一杆杆锁魂钩搭住船舷,钩竿间齐齐地相距不到一尺。几个贼人耍杂技般,娴熟地飞身跳上细细的钩竿,将一块块木板搭在竿上预留的槽口处。天启军纷纷起身,自有那手快的,抽箭张弓便射,只见海贼们怪哨一声,纷纷侧身跃入海中。不见踪影,正当天启军有些发楞时,第二拨人又带着木板蹦上钩竿来。
贼船窄长低矮,舷帮高度较天启军船低了约五尺,海贼无法直接跳帮,因此他们的意图昭然。是想将连接两边的锁魂钩的竿长控制在七尺余,再挂板于竿上,形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的冲锋坡面,让兵员直接冲上天启军船。
此战好生窝囊!
“他们在搭跳板!快砍断那些钩子!”
两位稽察都尉兼船监看得分明,急忙大声指挥。
早有几个汉子冲了上去。刀劈剑剁,想把那些细竿从搭接处砍断,谁知笛声再次响起,海中浪花翻处,几点黑影如箭窜出。为首两个躲闪不及,当场惨呼一声倒地。
申金吾趴在地上,听得分明,邻船上天启同袍的濒死声音,听得他睚眦欲裂,当下大声吼道:
“传!派五石弓的射手上桅援射!找机会干掉那个吹笛人!”
“是;
!”
接着他又朝上方扯嗓子喊:
“眺师!速打旗号,告诉左右斗冲,派射手上桅!”
“是!”
也不管左右船上友军如何,刘宋两位羽牌官冒险跪起半身,举刀高呼:
“弟兄们!哪个愿持强弓上桅,找到那个吹鬼笛子的劳什子,立刻给我轰了他的脑袋?!”
“我四帐来也!”
趴在申金吾身后的一名帐头立刻响应:
“九猴!熊七!你两个目力最好!上去射死那吹笛的海贼!”
“是!”
当下军中发一声喊,就有两人同时跳起来,一个高壮健硕,一个瘦小精悍,也不多话,各背黑色大弓,抱着前桅和主桅,蹭蹭往上爬。
同时,两艘斗冲舰上的天启军一面以弓弩与敌人对射,一面猫腰探头伸手舷外冒险去砍钩竿,伤亡顿时减少很多,不一会儿,左船上便砍断了一只钩头,细竿带着上面承载的木板发生倾斜,正在作业的海贼们接二连三地滑落海中,天启军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对面几人发一声喊,奋力将那竿重新挑正位置,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机关,竿头断处夺地一声,又伸出一只细长的矛头来,正钉在天启船帮挂着的黑乎乎鸡爪般的断钩上方。
申金吾无法起身探视,看不清左右战场的动静,心急如焚,只盼两位弓箭手快点占领制高点,射死敌酋。
“啊!”
申金吾正在想着,随长长的一声厉呼,那个高个射手从前桅上摔下,在甲板上抽搐两下,眼见不活了。
“熊七!天杀的海贼!”
趴在申金吾身后的那四帐帐头狠狠捶了记甲板,双目火赤:
“老三接着上!莫软了腿!”
又有一人应声匍匐至前甲板,迅速站起身,紧了紧身上弓,迈过同伴的尸体,看也不看,攀援上前桅。
这时,花贡船的前方空中掠过几道不祥的黑色抛物线,接着几声金木撞击声响起。
“敌船前方接舷!”
眺手有点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快回来!”
申金吾直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向正扶持着那个小白脸选秀使,向这里爬过来的花忆蝶喊了一声,接着冲着羽林军们道:
“弟兄们!抄家伙!”
众将士趴着的身子略略撑起,纷纷将刀剑握得紧紧,眼望属于自己的战斗方位,只等敌人的身影一出现,就冲上去砍杀;
花忆蝶拖着高卓,爬了没两步,面前出现两双大脚:
“大人!恕我两个护驾来迟!万死莫赎!”
两名精悍的便衣护卫,提着剑从舱下奔出来,四顾之下发现要保护的目标居然和全体羽林军趴在甲板上,喜悦之下不及多想,连忙双双跪倒,置剑在身侧,双手平按地面,伏首于手背上,以罪臣之礼,向自己的小主人请罪。
“呃……”
高卓刚想开口,却直犯恶心:
“我……好像开始晕船了……”
难怪一直躲在舱里。不过,也太没用了吧!
花忆蝶来不及更多鄙视,便听到眺师在上面喊:
“敌船后方接舷!”
此时,左右斗冲舰上厮杀声已经大起,海贼终于成功登上了两艘天启军船,冷兵器时代惨烈的白刃战正式打响。
听着邻船交战的声音,两名护卫迅速抬头:
“大人请与我两人速回舱中避敌!”
他俩说着便提剑起身,花忆蝶急忙大喊:
“危险!快趴下!”
这两名护卫方到甲板,未曾见过之前的交战,闻言先紧张地围着高卓和花忆蝶转了一圈,张望一番四周,见无异常,又互视了一眼,奇道:
“秀女却慌什么?海贼既未登舰,他们矮船上的箭矢也无法射到这里。”
没有飞头鳔向他们发起攻击?!
不会吧?耳边那笛声还在要命地吹,头顶上黑影还在嗖嗖地飞,斗冲舰上还有人在倒下!
面前这两名护卫,根本没有像天启军那样被袭击,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传!全羽紧束甲胄!”
对了!是盔甲!
花忆蝶脑海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不能穿戴盔甲!”
顾不得隔着几步远,她朝申金吾遥喊道:
“将军!叫士兵们脱去盔甲!”
申金吾心慌意乱,只见那秀女一张小嘴一开一合,似是在唤他,不由得不耐地问左右:
“这小娘在说啥?”
“她叫我们卸去盔甲!”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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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陆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六 白刃
海上明月如镜,映照得水面波澜动荡,二十艘瀛洲海贼船,正围住天启船队厮杀。
此时,花贡船上所有人都感到船身不住上下震动,敌人正在登竿搭板,很快就要冲上前后甲板。
此时,两艘紧紧护卫花贡船的斗冲舰上,天启焕州巡江稽察司与瀛洲海贼相斗正酣。其实论武备与战力,天启军犹胜海贼,但在头顶上不住穿梭而过的海兽飞头鳔着实危险,那一道道犹如长了眼睛似地黑影,冷箭般不时射向这支天启非正规水军。因此甫一开战,天启方伤亡惨重。
“什么?这当儿却要卸去盔甲?!”
申金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仗不穿甲,还要面对这漫天的鱼箭,莫非是嫌死得慢不成?
“快脱下甲胄!可以避开飞头鳔的攻击!”
花忆蝶看没人有反应,放开已手脚软瘫的帅哥正使让两名护卫去照顾,自己迅速爬到申金吾面前,冲着他耳朵尖叫:
“我刚才看过左船的战斗;
!飞头鳔不会误伤海贼,在两军交战时仍能发挥作用!说明它是经过训练,只会对身上有反光的物体发起攻击!”
一阵幽香入鼻,生死攸关之际,申金吾还是禁不住心中一荡,大着胆打量了花忆蝶一番:
娘咧,小琼仙算个屁!眼前这小美人,简直美到了天上去哪!
心猿意马之下,浑没听见小美人在说:
“天启军的轻甲甲片光亮如镜,对飞头鳔而言,正是极好的目标!”
美啊美。
看那柳眉飞扬,杏眼圆睁,樱唇微张,琼鼻因紧张而微微沁汗,似嗔似急,叫人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好生轻怜蜜爱一番。
“将军?”
“……”
“将军!”
“啊?”
花忆蝶看他的眼神不对,便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便忍气又说一遍。
这下申金吾终于听懂了,低头思索着:
既是别无良策,莫如便赌上这一铺罢!
他大手一挥:
“全羽听令!卸甲上舷!准备接刃!”
羽林军们一肚子纳闷。申金吾看似粗暴,实际平日待兄弟们极好,如同老大哥般,因此众军信服。但此事说来实在荒唐,个个从未闻阵前还要卸甲,因此任两名羽牌官扯着粗嗓门重复着军令,却仍然纷纷呆在那里不动,宛如未闻。
耳听得舷首挂着的钩竿上,敌人的走动声,搭跳板声已越来越近。大家还在犹豫着欲脱不脱,那宋羽牌也是个火暴性子,圆瞪环眼大喝一声:
“脱甲!不脱者斩!”
说罢手中一口雁翎大刀朝甲板上一剁,半跪着身体,噼里啪啦地开始先行脱起来。
刘羽牌也同样喊了一遍。跟着申金吾一起卸甲。
有了军官的带头作用,再加上军令如山,大敌当前不容迟疑,众军纷纷脱甲,便脱便嚷嚷:
“穿着笨重,卸了正好!”
“正是!去了这累赘,杀得更痛快!”
“让我等多砍几颗瀛洲狗头。且回京当毬踢罢!”
“好!”
……
这仗开头就得趴着,心中极是郁闷,羽林军们边脱边骂,宣泄着一腔怒火。更有些莽撞的汉子,干脆脱了个光膀子,只着一条开着裆的长裤;
。举刀就嗷嗷着冲上前后甲板:
“贼孙子!爷爷在此!有种便射你爷爷一记!”
再没有飞头鳔如影似魅的攻击,有的只是黑压压一片束发黥面,叼刀沿跳板攀行而上的海贼,他们个个也是精赤上身,短裤趺足。肤色黧黑,面目狰狞:
“赛义!(杀!)”
“杀!”
……
前后船头同时开打,见海贼已经有三五个率先跳帮而下,几个膀大腰圆的羽林军分持大戟冲上前去,将迎面几人捅了个对穿。
岂料那海贼极为凶悍,垂死之际犹双手死死抱住戟杆,侧身倒在跳板上,给后面同伴创造攻击的机会:
“赛牙帕奴将!(杀光北狗呀!)”
羽林军戟手努力回夺武器,但由于戟尖深入体内,顷刻间无法拔出,早有后方海贼纷纷跃上船舷,再跳下,凌空刀光过,戟手们的咽喉被狠狠地割开,一篷篷血雨一下喷洒到半空,将为首几名海贼淋得全身尽赤。却见他们脚步并无丝毫停留,高呼狂喊着举刀扑来,显得分外狰狞猛恶:
“赛义!(杀!)”
“杀!”
铿然声响,两股力量终于在花贡船的前后甲板上,几乎同时,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
羽林军血勇有余,却终归不熟悉沙场的险恶,在整体战力占优的情况下,没有像左右斗冲舰上的焕州巡检稽察司的友军那样,利用各兵种配合,以弓箭压制敌人的冲锋,再辅以长枪大戟的刺击,最后才短兵相接。故而一开始便出现了伤亡。
虽遇首挫,申金吾却奇怪地镇定了下来。
他只着一件内甲衬袄,站定主桅之下,面沉似水,剑挥处,号令如水而出:
“宋羽牌带一帐去前甲板右侧,务必死守舱廊外过道!刘羽牌带三帐去后甲板指挥,有事即报!六帐随我护住中路舱门!七帐抽派射手过来,给我逼近跳板,散射来敌!要好箭法的,莫伤了自家兄弟!”
……
两名选秀使护卫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显是一对兄弟。他们见到主人安然无恙,心下稍安。但按剑看着眼前这一通乱象,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过来想搀扶高卓离开战场:
“大人!”
高卓推开他们:
“你们去助战,我没事。”
“可是大人,我等首要之事仍是守卫大人……”
“擦!船没了,我又怎会安全?!笨!”
“……是!”
两名护卫毕竟是天性好武的天启男儿,目睹眼前血光飞扬,心中的热血也在澎湃:
“大人保重;
!我俩个这便去杀光海贼,再过来候命!”
“好——”
“呔!天启白屋山雪氏兄弟在此!兀那海贼狗子,统统过来受死!”
未停高卓说完,两人便匆忙一礼。迫不及待地拔剑扑上船头,几乎是怀着喜悦之情,与羽林军并肩作战。
原来这两人是来自母亲的娘家,花忆蝶想着。却听见一声不屑:
“哼。什么将军呀,只会指手划脚,自己也不身先士卒,作个表率,真是胆小无用。”
正使大人正依着左舷,拄膝盖喘气,天气热加血腥加方才一通大吐特吐,现在他感觉头晕目眩。
这具身体,还是孱弱啊……。
花忆蝶严肃地看他:
“不懂就别乱说。”
接着伸出一根手指,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一场战斗中。个人武勇起到的作用其实甚微。申将军作为指挥官,临危不惧,居中策应,所下的每一道指令都能减少军人的伤亡,虽不算优秀。但起码也是个合格的军官,是个称职的军人。”
“称职的军人?切。”
高卓犹自嘴硬:
“一路上尽听他在大吹特吹自己沾过的女人。你看他一边下令,一边还不时飞你一眼,看那副垂涎欲滴的急色样子……我瞧呀,要是守不住这船,他搞不好就弄条小筏子拐了你跑,你信不信?”
呃?
花忆蝶一个楞神。随即扳正他的肩头,眼睛一霎不霎盯着他:
“看我眼睛。”
被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瞧得周身不自在,高卓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干嘛?”
“老实说,你有没有在吃醋?”
“没有。”
“看着我眼睛说话。”
“不看。”
“哦,你就是在吃醋,嘻嘻。”
花忆蝶眯起眼。笑得像只在鸡窝中得手的小狐狸。
真是反了,这个时代居然有这种丫头,敢来主动撩拨男人?!
哼!逗逗这小丫头,给她个小小教训,免得将来吃亏!
他回过脸;
。正视她,同样地眨也不眨一下,眼中仿佛有东西在流动。
花忆蝶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你看什么?”
“看你。”
“看我作什么?”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形势倒转,花忆蝶主动沦为被动,有点惊慌,张皇地想学习他之前的扭脸动作,却发现已被他捉住了下巴。
想推拒,可为什么,全身却没有了力气?
咦?
什么时候两人已调了个位置?
现在自己正背倚着舷帮,他站在面前,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正调戏着自己。
想像上次放灯台上一样推开他,为什么,手和脚都有点不听使唤?
他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动,嘴唇薄而坚毅,面带坏笑,耍流氓的样子居然也很好看。
笑意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温柔与淡然。
比起耍酷的小承王,比起扮邪魅的无双花影,都要好看得多。
“为了你吃醋么……看来,却也值得。”
她果然傻掉了。不过,自己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他咬牙,努力保持平静,倾身伏她的耳朵说话,声音有点轻颤:
“你爬桅杆时,我不小心还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哦。”
她的耳朵,温柔小巧,如同一件精美的小瓷饰,真漂亮。
“我说过——”
她也紧啮贝齿,才能不让可笑的,牙齿打战的声音传到对方耳中:
“在那种情况下,被你占了便宜,我也无话可说。”
他的气息滚烫,一阵阵地呼入耳中。
这种感觉,真要命。
他脸红了。
她脸红了。
我赢了。
他和她同时想。
……
老子败了!
申金吾匆匆一瞥之下,便感觉快要吐血:
这两个狗男女——不,是一个狗男和一个美女——沙场当情场,打情骂俏地搞个不休,到底有完没完?;
连船头、船尾正拼斗得你死我活的海贼,都有百忙中睁大眼睛,不住地瞧向这里:
“风路!伊坤哈郎敦波哟!(快看!他们还在亲嘴哪!)哈哈!”
“拉逊?拉逊?(哪里?哪里?)啊!”
结果一下多出不少因为分心之下,导致措手不及,而被天启军砍死的冤屈鬼。
羽林军这边,则个个黑着脸不回头,只顾向前拼杀,敌方所惊讶的,自己已是见怪不怪了。
心里则个个憋着火:
好你个小白脸!老子顶在前面拼死拼活,你缩在后面风流快活!可恼可恼!我砍砍砍!
瞬间,花贡船上,天启军战力陡增。
两人**地僵持着,同时心想:
不能输!
想点别的吧。
这天启军,貌似很给力呀。
好像我们占了上风……
看来这场战斗很快就能结束了吧?
耳畔,传来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朦朦胧胧的乒乓打斗声。
这声音,交织在灵魂中,深刻无比。
……
是否要将此事据实禀报殿前中郎司?
如今上知悉,估计这小子人头不保……
可这样一来,那个小美人也……
可恼哇!
申金吾连下两道进逼的命令,轻吁了口气,狠狠地再次瞪那个方向,瞳孔忽地一下放大:
“左舷有敌!”
花忆蝶仿佛看见申金吾看着自己这边,面部扭曲,还在大喊着什么。
吃醋?他也在吃醋么?
模糊地感觉有点好笑。
头有点晕晕,感觉像是一场美丽的微醺。
难道自己也晕船了么?……
瞳孔中,高卓好看的笑容突然凝滞,突然放大,突然扑了过来:
“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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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柒章 花贡船保卫战之七 血色
千钧一发之际,高卓不及多想,猛力拉着花忆蝶双双滚倒地上。先是“嘤”地一声,一个温香软玉的身体倾入自己怀中;接下来是“砰”地一声,两个人的重量砸在甲板上。
“哎哟!”
他们几乎同时痛得喊出声来,尤其是高卓,肩背欲裂,但依然勉力拥着花忆蝶,就地翻开,躲过要命的一击;
“赛义!”
花忆蝶已经七晕八素,感觉自己像个玩具熊般被高卓抱着满地乱滚,脑后响起敌人的喊杀声与兵刃乱舞的风声。
原来,几个海贼不知何时已从花贡船和斗冲舰之间的空隙潜入,悄悄爬上花贡船左舷,意图突袭天启军中阵。
选秀使和秀女骤然遇险,把不远处的申金吾惊得魂飞天外:
“随我来!”
他乱了方寸,顾不得指挥全军,咬牙切齿地举剑向这里奔过来,左右有几个军汉也赤着上身,气急败坏地持戟紧紧跟上。
一名海贼离地上两人最近,狂呼着举起两股叉狠狠刺下,铮地一声钉在甲板上,叉刺锃然,上面挂着一缕青丝。
“啊!”
高卓本能地怀抱着花忆蝶,两脚拼命蹬地,以背靠着甲板往后一退再退。
那海贼运劲欲拔起铁叉,呼地一杆大戟飞了过来,将叉从中劈断。
花忆蝶看得目瞪口呆,冷汗汩汩而下,这下总算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摸摸脑袋,又将手凑到眼前。
万幸,没有血迹,看来完好无损,只有头皮火辣辣地痛。
特么的!老子的一头秀发啊!
正在火大,高卓连滚带爬地将她拽起来:
“小心!”
他拉着她仓皇后退,申金吾终于赶至,挥剑格开一叉一刀。将他俩牢牢遮在身后。羽林军随之突上前去,接下敌人攻势,乒乒乓乓地和偷袭侧舷的敌人开打起来。
同时,花贡船右舷也响起了喊杀声。悍不畏死的海贼一个接一个。从两侧爬上船发起攻击。船首与船尾的羽林军见中阵危险,有心回援,却被面前死缠烂打的海贼拖住不放。甲板咯吱作响,军靴与赤足踏着血泊你来我往,战况一下陷入了拉锯状态。
“大人!”
两名高卓的护卫年轻好胜,一口气突入到船首最前端,此时便想杀回,却也一时来不及,只急得在海贼群中乱挥乱砍,血雨纷飞。一身白衣早染成湿漉漉的赤红,如同杀神降临,便是剽悍凶恶的海贼也不禁胆寒,却又恨得切齿。每倒下一人,少顷便有更多的敌人将他们团团围起。
“你们速回舱!”
申金吾眼看四周有敌。空中还有杀机潜伏的飞头鳔不时掠过,转头对那对年轻男女吼道。
“回不去啦!”
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指指前舱门,那里站着的守卫正光着脊梁,一手持巨盾,一手挥舞着八尺长的阔背斩马刀不住逼退身边的敌人。由于他的盾既大且厚,不惧飞头鳔的刺杀,因此海贼们虽已呈扇状将他围起;
。却只能徒劳地将那面龟壳似的大盾牌敲得乒乓乱响,却也无可奈何。
同样的刀盾手,在后舱门也配置了一名,虽然只有区区两名重装步兵,却如铜墙铁壁,将前后舱门保护得坚固无比。(注:天启源起北方。部队本以骑兵为主力,待南下灭雍立国之后,有感前朝步兵中的陌刀营和长戈营对阵骑兵的威力之大,经过一番兵器改良,增设为更适合天启军的刀盾手与长戟手等兵种。)
舱前后纷战不休。舱顶上的羽林军弓手看准时机,一声弦响,几支利箭齐齐射下,前后舱门同时有几名海贼应声倒下,却又有新的敌人从侧舷跳下,填入战圈。
他们是如何攀援上船身侧腹的?!
申金吾一边护着高官与美女到处找地方躲藏,一边大发雷霆:
“我把你这该死的眺师!侧面上来这许多海贼,你那双招子却生在哪里?!”
眺斗上的眺师也是冷汗涟涟,一时不知所措。
申金吾一剑劈翻一名贼人,再回手挑开两柄刺向身后人的渔叉,带着高卓与花忆蝶冲到舱房与左侧船舷之间的甲板通道上。
三人各自背倚着舱壁,这才稍觉得安全,喘了几口大气,定神看着脚下,却感到手足冰冷,汗湿重衣。
这一段地带暂无敌人,也无士兵把守,地上已倒着两名羽林军和七八名海贼,尸首全都纠缠在一起,保持着最后搏斗的姿态,其中一名羽林军虽已断气,还死死地咬住一名海贼的咽喉不放。
“将军……”
见申金吾望着自己将士的遗体不语,花忆蝶轻声开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都是阵前英烈,天启的好男儿……”
申金吾望着曾经鲜活的面容,喉头哽了一下:
“两位小心――”
“赛义!”
舷下又有杀声和着涛声隐约传来,显是又有海贼攀爬而上,申金吾握紧手中剑,心中暗叹:
杀不尽的贼啊!莫非今遭竟要死在这里不成?
正准备奋勇死战,依稀听见花贡船腹下方桨室传来成船监的声音:
“上面的人听着!桨室外附着海贼的铁勾!”
“甚么?!”
申金吾提剑扑至舷边,向下望去,黑沉沉的夜色中有点点兵刃正闪着雪亮的寒光。
花忆蝶也凑上来看,借着月光反射在刀面上,觑见有十数个黑影正叼着短刀,左右手各持锋利铁勾,一下一下地钉在船身上攀登,如同攀岩一般。
成船监不顾危险,从桨室中撤下一根大橹,从橹窗中探出头来,向甲板上传达讯息:
“上面的人;
!速教眺师打出夜旗!命左右舰向我船靠拢!”
“成大人危险!”
桨室中有人急急想将船监拽回去,却早被海贼发现,一声怪叫之下,有一名贼人借着挂着船身上铁勾之力,荡了两下,便松手和身扑了过去。
“成大人!”
申金吾想也不想。一抖手,反握剑柄,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掷了下去。
“啊!”
那名海贼凌空被如矢而至的飞剑扎了个对穿,扑通一声掉入海中。眼见没了踪影。桨师们忙不迭将自己那位不要命的船监拉回桨室,又将大橹搠了出去,将橹窗堵得严实。
申金吾见自己同僚无恙,松了口气,但见那蚂蚁般的海贼还在往上爬,运尽力气大喊一声:
“传!三船聚拢!夹死船侧的贼人!”
全军口令相传,不一会眺师便听清消息,要紧在眺斗中吹起火折,点燃两根备好的火炬,上下挥动。作出夜旗讯号。
左右斗冲舰上的眺师见到花贡船打起夜旗,连忙大声呼喝起来。不一会儿,两船上便各有一小队兵士冒死护着几名舵师向船尾舵台靠近。
“左舰先退七桨,右向半舵,再进五桨。右舰先进六桨……”
由于两艘斗冲舰中间隔着偌大的花贡船,无法观望彼此,花贡船上的眺师便起了居中指挥的作用,他不住挥动火炬,汗水滴落在滚烫松脂上,吱啦作响。
“右舰再左向半舵,不。应是一舵半――”
正在这时,敌阵正中那艘绘着裸女纹印的战船上,又响起了召唤海兽的诡异笛声,只不过这时更大,更尖厉。
“看见那厮啦!”
眺师听见自己脚下那两名弓手在高喊,接着眼前一暗。无数道黑影射来,掠过自己的手脸,溅起道道血光,正暗道不好,想扔掉手中火炬。却感到已有一股冰冷的感觉,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娘的……竟,竟能射这么高……”
眺师咳了两下,想抬手,却喷出一口血,浇熄了那已有些微弱的火炬。
“嘭、嘭、嘭……”
仿佛耳边有雹在击打着船帆,眺师蜷缩在眺斗里,身体渐凉。他知道,那是落空了目标的飞头鳔,射穿大帆的声音。
“这许多天杀的怪鱼!啊!”
“侯九!到我这里来!”
下方的桅杆横梁上,有两个厉呼的声音,眺师无力地听着,星空在眼中开始慢慢流转。他知道,那是两名羽林弓手,在以性命为注,要射杀那驱赶海兽之人。
“……我,我不行了,老三……前方,前方船首,三丈三,举眉抛射……啊;
!”
“侯九!……我杀!”
弦声铮然,笛声乍停。
“侯九!看我射死那敌酋啦!帐头!看我――噗啊!”
“砰!砰!”
两声沉闷的响声随之从下方左右两侧传来,眺师痛苦地咳了两声,从口中泛出血沫。他知道,那是两艘斗冲舰合拢并舷,利用船身将侧面敌人辗死的声音。
终于,赢了……眺师满意地咧了一下嘴,带着微笑,在澄净的月色中停止了呼吸。
笛声突然中止,敌阵中主舰有人纷乱奔走、喊叫,天启三船上的海贼们也开始面露惊恐,边打边退,仿佛一下失去了斗志。
主桅下,王帐头抬首望着大帆上,那里有两个人形垂在半空,有鲜血涓涓落下,在帆上画出惊心动魄的两抹深色。
原来两名弓手为防作战时失足跌落,便预先用缆绳将自己拴在桅上,伺机射杀敌人。火炬升起后,海贼中那名吹笛人见势不妙,急唤怪鱼阵向着眺斗中的火光齐发,两名弓手在密集攒射下血肉模糊,却仍坚持着射中敌酋后,方才不支坠亡,身体被绳子悬在空中,不住来回晃荡。
见帐下兄弟死状惨烈,王帐头睚眦欲裂,抹一把脸,提刀大吼:
“四帐的随我杀!为兄弟报仇!”
“杀!”
人数居于劣势的天启军个个疲惫不堪,却仍鼓起余勇,带着伤痛向四方船舷步步逼近:
“杀!杀!杀!”
……
“轰!轰!……”
敌人近身攻势减弱,也再无神出鬼没的飞头鳔威胁,斗冲舰的火器终于再度发挥威力,瞬间又有两艘敌船中弹起火。余船见状不妙纷纷转舵掉头,两艘斗冲舰犹不依不饶地一发接着一发狠打。
三船上,已跳帮登船的海贼不再迟疑,个个虚晃两刀,掉头就走,扑通声不绝,如下饺子般跳入海中挣扎逃命。
“射!一个不许放走!统统给老子射死喂鱼!”
三艘天启船上的军官们,差不多同时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不怕暗箭的天启军终于点起火把,又放下涂满油脂的燃烧木板,将附近海面映得如白昼般通明。一排排弓手拉满弦,上前,放箭,退下,又有一排排弓手替换上来……
战至现在,已经是一面倒的屠杀。
花忆蝶听着耳边嗖嗖的弓弦声,海中隐隐的惨呼求饶声,有些麻木地走上前甲板。那里,羽林军们各持刀戟,劈刺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每一名海贼,与其说是检验敌人是否已死,倒不如说是在宣泄心中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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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捌章 战之殇
月朗星稀,明日自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明媚天气。而苍穹下的人间,却在上演着一出血肉相残的戏剧。
两艘斗冲舰上的焕州巡江稽察司的人马,显然是在先前的战斗中杀红了眼,此刻并不急于射杀海面上挣扎浮沉着的海贼,却紧追着那十几艘残破的瀛洲海贼船不放,大有恨不得全歼来敌之势。同时两船上弩机大张,人人张弦引弓,不停地向溃不成军的逃敌船队发射弩炮与火箭,轰隆声从如雷贯耳到隐约得闻,渐行渐远,直映得十里外海面一片红光。
申金吾毕竟久经沙场,深知穷寇勿追的道理,一是怕自己所在的花贡船无人保护,二来担心斗冲舰遭遇埋伏或反袭,忙吩咐人下舱去请成船监安排新的眺师上桅,要紧打出夜旗,速速召回友军。
其身所在的花贡船上则又是另一副光景。行走在甲板上,到处都是血污与鱼身分泌的粘液,鞋底湿滑,几乎让人无法抬脚,若非天启步卒战靴设计得当,既轻便且防滑,怕是羽林军个个在船上寸步难行,更遑论接战。此外,满船的浓重血腥气直冲鼻端,其中还掺杂着咸臭的海鱼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此外,由于羽林军伤亡惨重,少不得要收拢伤员包扎医治,尤其是那些断了手足的兄弟,片刻耽误不得。因此申金吾嘶哑着嗓子喝了一声,自己拾过一柄卷了刃的刀,亲自动手与将士们并肩清理战场起来。
来犯海贼人数众多,仅花贡船便涌上来不下二百人,此时大多已倒下一动不动,或是受了致命伤,在血泊中嘶喊抽搐;只有约一二十名海贼眼看逃生无门,绝望地三五成群,背靠成团,捂着伤。滴着血,挥着刃,咬牙切齿,意图作那徒劳的困兽之斗。
刘羽牌一脸狰狞。手挥处,便有一排长戟手上前将他们团团围起,短暂的杀声过后,便只剩下锐器一下下刺入人体的声音,听得让人齿冷。
两名英武不凡的剑客护卫早回到高卓身边,将他恭敬搀起。高大人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完全酸软,不由得暗叹一声:
这倒霉的身体,严重缺乏锻炼啊……
他却没注意到,花忆蝶已走到前方,呆呆看着长戟手们的屠杀。半晌,走到一名戟手身边,轻轻开口:
“这人……已是气绝了,住手罢……”
她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无力;
那士兵抬起眉,眼中布满血丝。茫然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机械地低下头,再次向下狠狠一戟,未干涸的鲜血飞溅起来,沾了他一头一脸,也将花忆蝶身上那早已分不清颜色的绯裙再次染湿了一角。
花忆蝶垂首望着血污的裙,和同样颜色的绣鞋。脚边,是一名刚被贯穿了胸膛的海贼,了无生气的脸上再无生前的彪悍,永远凝固的痛苦表情中,犹带着一抹少年稚气。
他,应该还比自己年幼吧?
花忆蝶不再劝阻羽林军。缓缓走开,疲惫地闭起眼,试图避开满目所及那一片惊心动魄的红色,同时无声地对自己说道:
这,就是战争。
……
舱房前方的甲板打开。衣冠不整的成船监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正见申金吾正拄着剑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两人百感交集,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相视一笑,笑容中均有说不出的苦涩。
……
成船监仰头看那名替补眺师麻利地攀上主桅,翻身进了眺斗,不一会儿上方亮起两点火光,这才点点头,吩咐舵师测量方位,校正航路。
前甲板上,羽林军伤兵们或坐或躺,聚成一堆,呻吟之声不绝,有的硬汉子咬着牙关只是不出声,任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滑落。
申金吾恨声不绝:
“那个郭太医!怎地还不来前甲板!速去两个人相请――不!把他给架过来!”
刘羽牌刚要应声,突然后甲板那边响起一阵骚动,接着便是扑通一声闷响,似是有人落入海中。
“怎么回事?!”
申金吾刚轩起浓眉,就见到有名羽林军气急败坏地从后方跑来,大呼:
“将军!宋羽牌!宋羽牌他――”
“娘的!”
“老宋!”
申金吾和刘羽牌几乎同时向后甲板飞奔,那名羽林军士刚刚跑到前甲板,见两位上官冲到自己面前,匆忙想行个军礼,却被他们各自推开:
“与我闪开!”
那士兵被两股大力拨得原地转了一圈,几乎一屁股坐倒,好容易站稳,正在头晕目眩时,眼前忽地一亮,一张绝色娇靥带着点憔悴出现在他眼前:
“出什么事了?”
“大事不好了!宋羽牌率领我等清理完后甲板的贼寇,以为安全,便打开后舱门,请太医出来速为兄弟们疗伤,却不曾想,竟有两名贼人仍隐匿在船身外侧――”
“啊?;
!没爬上来的不是都被船身之间相互碾压成肉饼了么?”
“船工说,船身上阔下窄,这两个瀛洲狗子是躲在船侧近水面的位置,所以逃得一命,却趁着我军不备,一前一后摸上甲板偷袭。贼人突然出现时,宋羽牌正在指挥救治伤员,兵刃却丢在一边,他为了保护太医,咽喉下中了一刀。待我们将那贼剁为肉泥后,那第二个狗贼又跳出来,持刀扯住站在舷边的老太医,弟兄们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他们落水,却无法打捞……”
这名士兵
“这下糟了!我得去看看!”
花忆蝶搞清状况后,急得也一把推开他,拎着脏兮兮的裙子就往后甲板跑。那士兵又原地打了个转,再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小娘,是谁呀?
为甚么我会一口气向她说这么多?
想不明白。
……
花忆蝶匆匆赶到后甲板,见高卓早站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两名雪家的宫廷护卫。原来他们一直站在舱廊外侧甲板附近,比前甲板上的人先听到后面动静,也先赶到一步。
只是,已来不及改变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后甲板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宋羽牌,申金吾和刘羽牌正半跪在他身边,周围站着数十名羽林军。此刻,心中的痛犹甚于身上的伤口。没有人说话或出声,每个人都静静地听着垂危者最后的道别。
“噗!”
宋羽牌艰难吐出一口鲜血,他的颈项间被布条层层裹起,困难地张口呼吸了两下,口中两排牙齿已被鲜血染红,嘴里发出含混不清,有如醉酒般的声音:
“申老大,我宋少光对不住你,那回是我喝多了……”
“别说了!”
申金吾虎目含泪,黯然神伤:
“老宋。承你看得起我申文豹,咱们一起从军一块操练,同吃同睡,这份兄弟交情怕是有十年。岂能为一个女人坏了义气?兄弟若喜欢,我便相送于你;你若。若是此番好不了,娘的!回京我便杀了她,让她在黄泉之下,与你作个伴儿便是。”
“咳咳!”
宋羽牌又咯出两口血,急喘几口气,连摆手道:
“申老大,我老宋求你。好好待她,她的样貌,好生像我那在永州老家相中的媳妇,当年她家的工坊做得败落,我家刚下了聘,就得知她家全家被府司典押为奴。我……我,我求你,求你……”
“依你!娘的,你说什么老子都依你!”
申金吾满脸的血水汗水,混合着泪水。哽咽到几乎不能成声。
“求你……”
宋羽牌的说话声越来越低,大片粉红色的血沫从口中冒出,他伸出染满血污的双手拼命抓胸口,挣扎着想呼吸,末了徒劳地蹬了两下腿,便此没了气息;
“啊不!”
申金吾涕泪交流,抱着宋羽牌的身体仰天长啸:
“我杀不尽你们这帮瀛洲狗子!还我兄弟命来!”
……
此时,站在一边的花忆蝶正在和选秀使交头接耳,言语间惊人地有默契:
“我看他还没死。”
“我也觉得。”
“可能,我想要不试一试……”
“试什么?难道,你指的是气管切开术?”
“是――咦你也知道?现在医学是真发达呀……”
“问题是谁来做手术?郭太医落水了,估计捞上来也是尸体一具……他身边的两名小医童最多懂得包扎外伤,可不会这个。”
高大人剑眉微蹙,若有所思。
真好看,花忆蝶的心没来由地又猛跳几下,急忙道:
“要不,我来试试吧。”
“你?”
“嗯。”
花忆蝶坚定地点头。
……
申金吾正和刘羽牌和一众帐头围着宋羽牌哀痛,闻听身后有人开口:
“呃各位……或许,有人能救他活转。”
申金吾一惊,赶紧抹一把眼泪鼻涕:
“谁?娘的,谁说的?!”
“我。”
申金吾回头,选秀正使高卓显得并不是很自信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打点起精神,勉强拱拱手:
“高大人,敢问您有良医灵药?”
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只会缩在女人后面的小白脸,但毕竟上下有别,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内廷大臣面前,礼节上仍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是我,是她。”
正使侧身,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
“你?”
申金吾认出,那是战斗时叫自己卸甲的那个小美人;
。只见她一脸严肃,手指了一下宋羽牌的胸口:
“申将军,请侧耳,探听一回伤者的胸膛内,是否心脏还在跳动?”
申金吾将信将疑,伏耳在宋羽牌身上,众将士屏住呼吸,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申金吾的脸和宋羽牌的胸口,方才哭天抢地的一大堆男人竟是瞬间鸦雀无声。
申金吾抬头,哭红的眼睛写满惊喜:
“正是!”
“那就好。”
花忆蝶秀眉扬起,轻舒口气:
“需要紧急为伤者手术,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如有不测,请不要怪我。”
申金吾转过身来,跪坐着端正躯体,向花忆蝶郑重下拜:
“天启男儿生死无悔,但我申文豹实在舍不得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斗胆厚颜,求秀女救他一命。无论成败,申文豹对姑娘只有感谢。”
“求姑娘救救老宋!”
刘羽牌不善言辞,还有点口吃,鼓足勇气拙口说了几句,大滴眼泪又挂满络腮胡子,不住举袖拭眼。
“求姑娘救救宋大哥!”
“好,”
花忆蝶的喉头也有些哽咽,当下不再迟疑:
“请取一柄锋利短刀来,再要一段竹管,越细越好,端口要平滑。”
不用吩咐,几个兵士跳起来就去准备材料,有的还是一瘸一拐地带着伤。
“大家搭把手,把伤者抬入舱房。”
“我们没有舱房,都是睡的底舱通铺。”
有人支吾道,申金吾无声一喟,他们这群大头兵,不过是皇家高级保镖,这种随护出行的差事,哪里会有什么好的待遇。便是他本人,也不过是在咸菜桶和淡水桶间,给搭了个晃晃悠悠的吊床而已。
花忆蝶一顿,责备地回头瞪视高卓:
搞什么等级差异?选秀使很了不起么?
什么问题?后者正莫名其妙间,只听她又下令道:
“抬去选秀使高大人的房间!”
“是!”
用高大人的房间?
申金吾正踌躇间,几个性急的羽林军已经答应,抬起宋羽牌就走,走时还不忘幸灾乐祸地瞥了高大人一眼:
哼!小白脸,看你今晚住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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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玖章 军中医娘 + 生存者
花贡船中舱房,选秀使高卓大人的卧室内,灯火通明。
第2至4气管环,直切口……
花忆蝶一边努力回忆着当年玩户外时,因为好奇而学的急救知识,一边小心翼翼地下刀。
选秀使居然没有走,既害怕又勇敢地站在她身边当护士,刀具的消毒处理就是来自他的提醒:烈酒浸过,沸水煮过,火上烤过……反正能想到的都用了一遍。灯光也是来自他的点子,利用多面铜镜的反射,将几盏灯火耀得室内如同白昼一般。
申金吾也留在室内,花忆蝶知道,这多少出自对自己的不信任。这也难怪,同袍兄弟的性命此刻正悬在一个娇怯怯女子的刀下。
刀尖自下而上挑起2个气管环……
花忆蝶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手中动作,连呼吸都变得细微而谨慎,小巧鼻尖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与此同时,申金吾却彻底呆住了。
神仙?妖怪?
他和外面的军士不同,曾作为羽林前军支援过西部边陲平叛,见过更多的流血与死亡。而眼前这个小美女,提着刀子一层层割开宋羽牌颈项的皮肉,挑开喉管,插入预备好的细竹管……直看得他矫舌不下。
还有那个小白脸,虽然胆小怕血,但仍坚持不要任何宫女侍婢的帮助,作为选秀使,二品大员的身份,事前亲自煮刀,洗涤伤者喉头,调整铜镜位置,让秀女将头发用布裹起――居然还亲手为那个秀女拭汗。申金吾虽然看得暗暗咂舌,但仍看得出,这并非男女亲昵,而是为了避免汗水落入宋羽牌的伤口。
娘的,这,这两人莫非是慈悲大神派来凡间拯救苍生的?
不知为什么。申金吾一下子信心倍增,望了望宋羽牌:
老宋,你不会死,一定!
申金吾心情一下好转起来;
。他进来原本是想跟着帮忙,现在看看既然左右无事,便习惯性地掏出烟杆来打算吸上一口。谁知刚打着火石,那位小白脸大人耸耸鼻子,转过脸来瞪着他,一脸不满;接着美女医娘也停住手,转过头皱着眉看他,两人同时伸手指出门外,意思再明显不过:
出去!
为甚么?
兄弟性命捏在别人手中,申金吾想问又不敢问。心惊胆战外加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房,手里握着烟杆,不知是该吸还是不吸。
舱廊里静悄悄,半个人也无,上面已吩咐下来:
选秀使大人正亲率良医全力抢救羽林军官。秀女宫女一干人等不得出门禁止喧哗,违者严惩!
连风霖这回也乖乖地被关在房间里。
内外有别,羽林军的活动范围只有甲板与底舱,连申金吾也不例外,此番是正使大人亲自发话,他才有资格进入顶舱来。他辗转廊中,闭目轻嗅。略显闷热的舱廊中脂粉香气幽幽,撩得人心弦微动,比起半个时辰前的死里逃生,这刻竟是如同梦境般的美好与不真实。
“快!”
房里传出一声娇呼,是那秀女的声音。
申金吾一惊,不顾可能再受那大人的呵斥。急急返身,找到正使房间,推门进去。
“怎――?”
后半句被咽回去了,但见那秀女正伏在宋羽牌咽喉,以唇就竹管。一下下地吸出血水与痰液,再将污物吐到旁边的铜盘里。
正使大人正一手平举铜盘,一手拿袖子挡脸,脊背一耸一耸,看是又快要吐了。
莫说是正使,申金吾也是看得一阵恶心,但眼眶却禁不住湿了。
视野朦胧中的秀女,在灯下救治伤者的形象,圣洁而慈悲,仿佛不再仅是一个不可方物的美貌佳人,而是一位不可亵渎的美丽神祗。
三十有五的殿前五品金吾卫申文豹,生平头一回,对一个妙龄女子心生敬重感佩之情。
而不是关于床和被子的联想。
他不再留,后退关门。
走出舱廊,点燃烟杆,深吸一口辛辣入肺,再缓缓吐出。
烟头火光中,仍有几双眼睛闪亮。
“都回去歇着,老宋没事。”
他头也不抬,轻松地挥手,刘羽牌和几个帐头将信将疑地去了。
身边熟悉的幽香传来,他的手一轻,烟杆被抽走了。
“呼。”
花忆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重重靠在桅杆上,畅快地吐出一个烟圈,看得申金吾眼珠都快掉出来;
“秀,秀女,你,……”
大家闺秀也抽烟?另外,怎么自己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和那刘羽牌一样?
“成了。”
花忆蝶疲惫地抽着烟,看架势活像一个南庄的老农:
“伤者已通过竹管开始自主呼吸,但因失血过多,暂时神志还未恢复……”
“宋羽牌活转了?”
虽然申金吾听不太明白,但依然觉得很厉害。
“嗯。”
花忆蝶已无力再解释,一天中汗湿透了好几次衣裳,现在船行海上,晚风阵阵,只觉得刺骨的寒冽,肩后也隐隐作痛起来。
正使也出得舱来,见她竟叼着烟杆,先捂鼻皱眉,再一惊:
“你流血了!”
啥?花忆蝶肩后痛感渐渐强烈,她想回舱找面铜镜好好检查一下,站起身来,将烟杆递给还处于僵硬中的申金吾,向着正使走去:
“你说什――”
眼前一黑,身子软软栽倒。
两个男人同时大吃一惊。
正使搂着无知觉的小美女不知所措。
申金吾握着烟杆百感交集:
为什么是烟杆?为什么不是在我怀里?啊啊啊!
怒极,扯嗓子大吼一声,惊起栖息帆上的几只夜鸥:
“娘的!人都死哪去啦!医官!医官!”
……
天亮了。
大海终于又恢复了宁静,碧色海天间低翔的成群海鸥,不时掠过轻漾的浪花,叼起一条小鱼。
还有更多的海枭,如一块块灰色陨石般,从半空俯冲向海面,它们顾不上捕食近在眼前的海鸥。纷纷停在海面飘浮着的断樯残橹与尸首之上,聚作好几堆,啄食着人肉,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桀桀怪鸣声。
海上的罹难之地。便是这类食腐猛禽的餐桌。
“哇啊!”
突然从某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围食的海枭怪叫着扑扇着双翅惊飞而起,却犹自不甘心地在空中低回盘旋。
波涛间稳稳漂着一块门扇大小的木板,半截已被烧焦,原是昨夜海战中天启军船用以引火取光,照耀战场的,却被瀛洲战船奋力航行中的浪花打熄火焰,此刻,竟成为海难者的救命求生之舟;
木板上,正俯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甚是年轻,袒着上身。长期因海风吹拂而显得有些黧黑的脸上,有一条长长血迹从额头挂下,他愤怒地支起上半身,昂起头,对着天空中那些恶心的灰鸟咆哮着:
“聂坤迟拉布莫!更赛!更赛!(你们这些怪物!去死!去死!)”
他的叫喊声无力地回荡在海面上。只惹得天上的海枭盘旋得更急,像是盼着他尽快断气,好尽享这场难得的盛宴。有一只体型庞大的海枭,终于不耐这种等待,怪叫一声,收紧双翅,再次俯冲下来。想要彻底了结这个顽强的生命:
“桀――啊!”
“赛义!(杀!)”
那人使尽浑身力量,握紧手中始终未曾放开的短刀,仰身猛力一击,那海枭甚是狡猾,半空中一展翅,斜斜落下。方向却直指木板上匍匐着的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人一惊,奋力一扑,木板猛地一沉,几乎整个没入海中,待再次浮起时。他已将昏迷不醒的老人护在身下,却将背部留给了铁喙与利爪。
随即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令他几欲昏厥过去,两次被恶鸟所伤,极度的痛苦使他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
“啊!匆聂赛义!(啊!我要杀了你!)”
他咬牙迅速翻身,木板随之剧烈倾斜,那海枭叫了两声,振翅刚想飞起,却已被他反手握住一只鸟爪,另一手中短刀猛地刺向鸟腹。
“桀!桀啊!”
“更赛!更赛!(去死!去死!)……”
长空中的怪鸟们惊恐地叫着,却对下方叫声愈来愈微弱的同伴无力挽救。待它们看见那个人如疯子般伏在同伴身上拼命撕咬吸血时,终于悲鸣了两声,带着不甘悻悻飞向远方,寻找更安全的食物的所在。
几股咸腥的鸟血滑过咽喉,他无力坐倒在木板上,大口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回首张望,此时已近当午,阳光正炽,他眯起眼,抬手遮额再眺远方,远方海天一片蔚蓝,无际无涯。
他有些颓然地放下手,再看了看身边的老人,面白如纸,不知生死。他又皱了下眉,伸手探了下老人的鼻息,尚有一线。他点点头,似是下了莫大决心,俯下身去,吃力地将老人扶起,先又拎过身边早已残破的鸟尸,将几滴鸟血滴入老人的口中,再将老人放平躺好。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脸色似乎好转了些,他凝视着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奇异之色,似痛恨,又似有些欣慰。轻吁了口气,才感到额上、背上为海枭啄、抓处的伤口处为汗水、海水所浸渍,难言的痛楚再次阵阵袭来,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努力隐忍,不久,汗与泪渐渐湿了脸庞:
“啊!尊海!铎哈长明将!(啊!海神!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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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章 、命运之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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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贡船队的所有人心中都这样想着。
一番血战,终于战胜瀛洲海贼,但三艘船上沉甸甸笼罩着的那片‘阴’郁气氛,就连明媚的阳光、清朗的海风也难将其散尽。
船队的主舰是‘花’贡船,船上的羽林军原本是一羽编制(即为士卒百人),鏖战后清点人数,殒命者二十四人,重伤者十九人,余者几乎个个都挂了彩。羽下十帐中,有三个帐因减员太多,已不成编制,最惨的第四帐,尚能战者竟只剩帐头一人。
其中原因,申金吾心知肚明。
船队启航之日,曾行泊在焕州的枣儿洼,四帐内有两名士兵触犯军令,在军前被斩首示众,整个四帐遭到全军的不齿与嘲笑。结果在昨夜与海贼‘交’锋中,四帐官兵个个如疯魔了一般,不要命地争着冲上舷去砍杀敌人,前赴后继地攀桅‘射’敌,一个接着一个伤痕累累地倒下,为的是一雪其耻……
申金吾感慨了一番,遂遣刘羽牌去安抚那孤独的王帐头。不多时刘羽牌回报:折了一臂的王帐头脸‘色’铁青,吊着臂膀犹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为最后两名奄奄一息的四帐兄弟烧水煎‘药’,旁人要相帮,他只是不理。
申金吾听罢喟然,吩咐刘羽牌安排人守在王帐头左右,莫要让他怮伤心神之下,做出甚么事来。
至于护卫‘花’贡船的两艘斗冲舰,伤亡则更是惊心。
这两艘船属于战斗快船,均配置甲士五十,桨师一百,另有舵师、眺师等船工若干。由于始终坚守‘花’贡船侧翼,在战事最烈时。焕州巡江稽察司的兵卒力竭不支,船工不待号令,个个都持桨挥链。登上甲板与贼相斗。战后清点的结果,每船战死者均超过五十人。伤者更多。不得已之下,‘花’贡船的成船监从己方桨师中调拨了一批过去,才使两艘斗冲舰勉强可以拔锚航行。
三艘船的前后甲板均已彻底清洗,但日照当空时,仍不知有哪里的血腥气息不时地随风飘来,如果有人蹲下身去细看,会发现舷下、阶前、桅边,许多木板的缝隙间。都隐隐深嵌着一些暗红‘色’,那便是令人作呃的来源。
从那一天起,直至入京,‘花’贡船再没有响起过银铃般的欢声笑语,舱廊中如‘花’似‘玉’的‘女’子们,宁愿待在闷暗的斗室内,也不愿踏上甲板一步。连凤执宫也很体谅地免去了擦洗甲板的体罚。
一切宛如梦魇,不同的是,梦醒之后,已是满目帆破舷残。四顾凋零黯然,还有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似在提醒着每个人。昨晚的那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真实人间。
可是,经历过这一幕的人们心中之痛,又何时能得袪除呢?
这一切,若不是生还者,又有几人能懂?
……
‘花’贡船的舱廊内,凤执宫停下‘揉’着太阳‘穴’的手,睁大了眼睛:
“什么?选秀使大人要亲自照顾受伤的‘花’秀‘女’?!”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秋蔷面对这位高出自己一级的宫中‘女’官,谦卑地执手躬身。却是坚定地点头:
“是,昨夜高大人与羽林军将士们并肩抗敌。‘激’战中海贼凶恶,高大人几为所伤。幸得天佑长生。有‘花’秀‘女’冒死以身相护在先,申将军等奋不顾身在后,终于保得高大人毫发无损……”
听得这个小宫‘女’说得头头是道,当时身在舱廊中,没有见到那一幕的凤执宫自然是不好说什么,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对那位事事出人意表的‘花’忆蝶‘花’秀‘女’也认识了不少,倒是点了点头,似是对这位秀‘女’的英勇表现意甚嘉许。
见对方没有置疑,秋蔷再施一礼,直起身来,继续向凤婉仪传达主人的想法:
“高大人还说:君子受滴水之惠,亦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大恩?本来‘花’贡船有太医生同行,‘药’石处方之事自当放心,只可惜郭博士不幸为贼所害,除了高大人自己曾研习了些医术外,此间再无良医。[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再者,眼下船行海上,天气湿热,高大人担心‘花’秀‘女’伤情转恶,因此才作此决定。请凤大人明鉴。”
凤执宫表情一下变得古怪起来,她瞥了一眼秋蔷,像是想开口说甚么,但迟疑了一会,仍是缓缓摇首道:
“高大人倒是多虑了。郭太医虽遭不测,令人扼腕痛惜,然船上还有他的左右童子在担当临时医职,他们即不如郭太医远矣,到底是懂得几分医道。本官闻听得‘花’秀‘女’的伤情不算重,想那两名医童终归可以将‘花’秀‘女’医治妥贴……至于高大人,仁厚慈和,善体下情,实乃长生之幸,天下之福。不过,此事一来尊卑有序,二来男‘女’有别,身为高大人之尊体,自奉汤‘药’于秀‘女’的病榻前,终归是有些——”
凤婉仪嘴‘唇’翕动着,生生将最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不敢将话说完。秋蔷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羽林军中伤者甚多,高大人早命两位医童下底舱去为他们一一治疗,至于高大人自己,已在‘花’秀‘女’房中,与风秀‘女’和几个‘侍’婢们共同照料她——”
秋蔷突然语音一沉,带上几分不容置喙的罕见威严:
“高大人‘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原也不惧闲言。然船上耳目众多,若是为人觑见他在秀‘女’房中,少不了有那口没遮拦的‘乱’嚼舌根……所以,秋蔷斗胆恳请凤大人,限制各房人等出入走动,再有便是每晚不再设舱廊前后‘门’的值夜宫‘女’,以便高大人照料。”
“甚,甚么?你从哪里借得好大胆,竟敢要我撤去宫禁?!莫非是想害我‘乱’了宫律不成?真正岂有此理!”
凤执宫为秋蔷的气势‘逼’得一滞,才想起要拍桌子,秋蔷摇头,轻叹了一声:
“秋蔷并非着意陷害凤大人,相反是为了凤大人好……个中道理,凤大人——不。凤姐姐您自当是明白的。”
说罢也不等凤执宫回答,自施礼而去,倒把凤大人说得哑口无言。呆坐在那里发楞:
“果真……是为我好么?”
饶她‘精’明能干,面对这样棘手事情。也感到计无所出,头不由得开始胀痛起来:
此番差事,真是要命啊!
……
与此同时,当事人高卓却对凤‘女’官的纠结心情一无所知,正握着茶盏,看着‘床’上的人儿默默出神。
‘花’忆蝶伤在右后肩胛,大约是在昨晚海贼潜上侧舷,高卓抱着她满地打滚的时候。有名悍贼提着渔叉一路追着狠刺,虽然被羽林军掷出的大戟击断叉头,但鱼叉的断木杆仍在她的身上划了一道血痕。伤口不长也较浅,本来流了少量血便已自行愈合结痂。谁知经过气管切开术的这一通折腾,伤口再次裂开不说,最要命的是,在她衣裙的肩头位置上尚钉着一根不短的木刺,正擦着皮‘肉’。
在进行手术期间,‘花’忆蝶的‘精’神保持高度紧张,根本不觉得刺痛;等到手术成功。她拖着疲惫身体来着甲板‘抽’烟时,心情骤然放松,一下靠在桅杆上。那根木刺便扎入肩胛原先的伤口处,流了不少血。
连番劳累加上外伤失血,‘花’忆蝶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高卓无声一叹,见兰儿过来轮班,便吩咐两句,自去为‘花’忆蝶到底舱去看‘药’是否煎好。刚走出舱廊,一股恶臭便迎面而来,他还没来得及作呃,申金吾便出现在面前:
“末将申文豹见过高大人。”
“呃——申将军你好。”
“……”
高卓见这位战场上直面鲜血犹不改‘色’的申金吾今天像是换了个人。忸怩着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顿时好奇心起:
“那个。请问申将军有事?”
“我,不是。我们羽林军全体弟兄得知‘花’秀‘女’卧‘床’,便来问候一声。‘花’秀‘女’对宋羽牌有活命之恩,羽林男儿个个铭记在心,如今唯有祈愿长生大神赐福,祝‘花’秀‘女’早日康复。”
“哦,目前没什么大碍,谢谢你们。”
“……”
“咦?申将军还有事么?”
……
海州所属海域宽广,接下来的几日,天启的‘花’贡船队再未遇到过一个海贼,或是一只海兽,偶有一两回的骤雨骇‘浪’,凭着成船监的老道经验,也都一一化解,无惊亦无险。
眺师运尽目力,整天东张西望,别说是迎接‘花’贡的海州礼仗舰船,连半片帆布的影子也未见到过。
申金吾与成海监分别暴跳了一回,最终冷静了些后,坐下来商议,结论是现在仍不清楚海州方面究竟与这次的海贼袭船之战有几分关系。为保余下的航程顺风顺水,‘花’贡船队干脆不生狼烟,不放信鸽,不去惊动海州水军,避免横生枝节。
又过了几日,船队由海入衍河口,来到东州。选秀使高卓铁了心地不见任何当地官员,余下申金吾、凤执宫、成船监等三人,由副秀使庞公公率领,宣布定锚、登岸后便立即受到东州的热烈欢迎,至于连同后面随之而来的盛宴,自是不在话下。
再过几日,船队通过东州水路,进入宸州地界。
……
是夜,平稳而安静,‘波’涛如同母亲的摇篮般轻轻起伏,‘花’贡船队如同三只小蚁,在深墨‘色’的云端里缓缓飘行。
‘花’忆蝶的病情不见好转,晚上更是‘迷’‘迷’糊糊说起了胡话:
“我不是‘花’忆蝶,我不是……”
“兰儿,兰儿,我想喝水……”
‘门’轻轻推开,高卓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放在桌上。
兰竹两婢起先昼夜不休地在‘花’忆蝶榻前忙碌,终于是撑不住,改为大家轮流看护,今天本该是风霖主仆两人过来。
但风霖毕竟是千金小姐,年轻贪睡,看来这个照顾病人的夜班,怕是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高卓打了个呵欠,却并不着恼。他来到‘床’前,想伸手试试她额头温度可降了些,这时‘花’忆蝶又开口:
“娘,我不要嫁人,不要嫁……”
听到她最后说的一句话。高卓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打了把手巾敷在她头上,热与冷的刺‘激’让她下意识地全身一颤:
“冷,好冷……”
他端详着她:
果然是个不世出的美人胎子。我见忧怜。
只不过,美好的面容此刻写满了苍白与憔悴。
她于这一路上。爬桅杆规劝风霖,舱房御寇、海战抗贼,二度救了自己,更是带伤在手术台上,抢救了羽牌官宋少光……
小小的身体,为什么会蕴藏着这样巨大的能量?
奇‘女’子啊。若在前世,也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巾帼。
但是现在,等待着她的。只有萧瑟宫墙数落‘花’,寂寞广庭听月声的命运。
他爱怜地看着她,不像男‘女’之间情爱的注视,倒更像母亲看着‘女’儿,姐姐看着妹妹。
“格格……”
她冷得开始牙齿打战,虽然盖有薄被,身体仍不自觉地蜷成一团,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
让人禁不住想抱起抚慰一番。
你冷么?
他犹豫了一下,解下外衣覆在被子上,结果手被她握住:
“兰儿。我冷,真的好冷,格格……”
她的手心冰凉。他另一只手迟疑地去探她的颈,触手冰凉,全是冷汗。
疟疾?!
这下糟了。
他犹豫了一下,上‘床’轻搂住她。
她找到了热源,本能地反抱。
头还往他的怀里拱,连身体也凑了上来。
青丝汗湿,却仍有发香幽幽传来,很好闻。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又有了反应。
要命!
他只能尽量不去感觉怀中的青‘春’*是如何地凹凸有致。只能拼命去想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话说庞公公的体重有没有三百斤?
秋蔷鼻梁边的小雀斑能不能用粉盖住?
宫里的红果树有没有挂新果?
‘花’忆蝶的‘胸’围比自己前世的大多少?
哇!这要命的反应!
呸呸!重来!
话说庞公公的体重有没有三百斤?
……
男‘性’的本能如‘潮’水,汹汹而来。缓缓而去。
一番折腾,他也累了。又想起白天甲板上,申金吾与他的对话:
“请您务必好好照顾‘花’秀‘女’。”
“我会的。”
“如果……如此,谢谢大人。”
匆匆而去的回眸中,那双富有威胁‘性’的眼神,什么意思?
难道,那个当兵的真的在吃醋?
吃我和她的醋?
他笑了,低头看看怀中已然恢复平静,进入酣睡状态的她。
笑着笑着,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真的好美。
比前世的自己美丽得多。
尽管有些嫉妒有些羡慕,但却不恨不恼。
相反却有种亲切熟稔的感觉。
甚至,还有点喜欢。
仿佛前世便已注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那桥上的那团燃着很旺的火?
是因为那次纠缠不清的落水和人工呼吸?
是因为船上这几天来的各种**各种玩笑?
是因为这次出生入死的并肩战斗?
……
一个大胆的念头跃入脑海:
如果,只是如果,非要我选一个妻子的话——
可不可以是她?
荒唐!她是皇帝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秀‘女’呢?
也不可以,因为——
他扭头看去,舱室空间不算大,‘床’边就是方桌,桌上一面铜镜在灯火中映着温柔古朴的光华。
镜中,那一张俊美的男‘性’面庞,正微笑中带着泪,他伸指在空中,虚抚着镜子里的从陌生到熟悉的轮廓,无力地告诉自己——
因为,我始终是个‘女’人。
……
夜已深沉,没有宫‘女’值夜的舱廊空‘荡’‘荡’地,唯有细微的足声响起。
快到灿京,有秀‘女’抱恙终非好事,再者那位大人也……
总之,凤执宫对‘花’忆蝶放心不下,思前想后,决定今夜前来探视病情。
‘门’未合严,凤执宫抬手又放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细缝,向里偷窥。
眼珠一下瞪得溜圆。
昏黄光影中,他身着内衣,正半躺半倚,拥‘花’秀‘女’而卧。
毕竟两人还是睡了?!
无怪,早觉得不对劲……
凤执宫用尽全身的力量,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因为她知道,这一叫喊起来,她必死无疑。
‘花’贡船上,清楚选秀正使真正身份的人,寥寥无几。
身为云后信人的凤婉仪正是其中之一。
本来,以他的身份,看上天下任何‘女’子,想纳为己用,也非甚么难事。
可是,秀‘女’绝对不行!
这是禁脔!
凤执宫不敢再看下去,连忙蹑手蹑脚地离开。
心中在号啕,在咆哮,在拼命从回忆中徒劳地翻找着宫律、禁律,和本朝乃至前朝的宫中典例。
先河,本朝的先河,这可怎生是好?
回宫说出来,她死;不说,她也死。
越来越觉得当初庞公公提及的‘花’家房产,此刻更像是空中楼阁。
舱廊一下变得既黑且长。
终于来到自己房前,她抹了一把泪,轻轻推开‘门’进去,关‘门’,又开‘门’。
无计可施的凤执宫,光着脚重新走回到那个‘春’光无限的房前,把‘门’谨慎地丝丝关牢。
……
房中,两个年轻男‘女’浑然不知凤姐姐都有了想要跳海的心情,船儿随‘浪’微微上下起伏,他们再次以极度缠绵的姿势相拥,各自进入了梦乡,一个愁眉不展,不时翕动一下鼻子,眼角还有点点泪痕;一个深沉安详,脸上带着甜甜笑意,发出细细鼾声,还偶尔吧嗒一下小嘴。
天边现出一丝彤红,眺手拉开千里镜,跃入眼帘的,正是云歌那一片巍峨如岳的无边楼台,那一片浩瀚如海的不夜灯火。
……
天启国史:大曜历七七七年,天启历一二七年,杏月二十八,后世被诵为千古一后,时为焕州秀‘女’的‘花’忆蝶,进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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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彩云之卷 ,壹章 、此间的少年
ps:敦凰:自10月下旬至今,敦凰经历了一些事情,影响了《妃子到》的连载,在此请允许我为《妃子到》的进度缓慢向朋友们致歉。80电子书wWw.80txt.com。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w. 。也请大家继续支持、关注《妃子到》。敦凰还在写作,《妃子到》还在上演!^^
曜陆之东,大海一望无垠,阳光慷慨地洒在碧‘波’上,漾起万点璀璨。长空如洗,在这近夏而早早变得灼热时节里,连一缕白云也无。几只海鸥低掠过海面,寻找浮出水面透气的猎物。其中一只欢鸣一声,在空中探头入水,再出来时,喙中已衔着一条鱼儿。另几只见了连忙“欧欧”叫着上去抢夺。鱼儿颇大,那得了食的急切间想咽却无法吞下,只好拼命扑扇着翅膀,左冲右突地撞开贪婪同伴的包围,向最近的一处小岛礁飞去。
若那海鸥从空中俯瞰,可以发现像这样的大小岛礁数以百计,如星辰似‘乱’珠般密布在广阔东海乃至遥远南海的洋面之上。微者不过桌面大小,而巨者可达方圆数里。大的岛屿上,有的还分布有山脉、林泉、沼泽,覆盖着厚厚植被,渔民、海贼、罪人、避世者等众生皆或容身于此,成为天启帝国鞭长莫及的化外之境。
几只海鸥飞了一段,也不再追,又低头专心觅食。过了一会,那只夺食成功的海鸥从岛上的树丛中飞了出来,心满意足伸颈长鸣了两声,振翅赶去与同伴们会合,全不顾身后有一艘狭长的战船,正从远方的一个大岛,匆匆向这里扬帆驶来。
船上还有一群装束长相均异于天启的人,正叽里咕噜地说着――或者是在争吵着甚么。如果鸟儿会懂人言,当知道他们果然是来自于越川海国。‘操’着的口音腔调,也正是汶语(注:越川海国的官方语言为汶语,字音字形文法均与天启帝国的烨语有很大差别。而烨语基本延续了前朝所用的雍语,只是增加了北方民族的舌音)的东部方言:
“这里还有一个小岛。我们登上去看看!”
“胡闹!这哪里是岛?分明是礁石!如此小的地方,他怎么会藏在这里?!”
“住口!这一带的每一块岛礁均不可放过,我等就算是‘抽’干东海之水,也要将我家少君给找回来!”
“浑蛋!你们胆敢这般倨傲无礼!这是与我们无牙王的家臣说话的态度吗?!”
“哼!即便你们渊家是东海之主,也休要羞辱我们极东海淼家!”
双方分成两派,在船头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其中坚持要寻人的一方人数较少,个个身穿白衫,外罩无袖青‘色’短襦。腰束黑‘色’布带,青襦的左襟上纹着美‘女’蛇形的图案,约有一个杯口大小;而另一方因为连日奔‘波’在东海上到处寻觅,疲劳已极,均面‘露’不耐之‘色’,他们的穿着与对方相似,不过是黑襦白带,衣襟上的纹绣是在左右两侧,各有一只手臂从‘波’涛中伸出,手中紧握着一柄短鱼叉。
眼看两边人马都已目带赤红。刀在鞘内却杀意大盛,舱内传来一声清咳,一个人影徐徐走了出来。
见了那人。原先气焰更炽的无牙王家臣却收敛了许多,齐齐地按下腰间刀柄,躬身施礼:
“可盛大人!”
那人手握折扇,穿着无牙王渊家的服饰,却恨恨瞪了自己这帮手下一眼:
“出了什么事?为何喧哗?难道说,是怕天启的水军发现不了我们么?!”
“不是,是――”
“蠢东西!气得我真想替主君教训你们!”
“是……”
“可盛大人,我们只想找回少君大人!可是您的手下想的却只是偷懒!”
开始急着要上小岛的那人见状,忿然开口。(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想为自己鸣不平,谁知那位可盛大人同样报以怒视:
“哼!你们这几个武者。身为淼家家臣,于战场上失落了主君就该自裁谢罪。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活着,活在我的眼前?!尊海!您不如把我的双眼给夺去了罢!”
“……”
那人给噎得哑口无言,低垂下一张涨红了的脸。
可盛大人见所有人都已被自己压制下去,将折扇在手心拍了两下,厉喝道:
“都给我听着!淼家今番助我王血战东海,虽未成功,但确属殚尽心力。淼家少君东辉大人亲身驱海赶兽,结果中了雪狄的暗箭落海,下落不明。主公已令全帆就地搜寻,没有发现东辉大人前不得回航!此间一切由我――渊家的大帆首,渊可盛来指挥!所以,你们最好都给我牢牢记住――”
渊可盛凌厉的目光逡视左右,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我不管你是渊家或是淼家的人,凡不服我令者,立斩!若不信我刀之锋利,尽管拿头来试!”
“……是!”
“淼家帆首(越川官职:各诸侯自行招蓦培养的中级军官,相当于天启的都尉)淼才藏与帆下家臣,谨遵可盛大人的吩咐!”
……
“……我这是在哪里?”
年将古稀的他,自从船上落水后,便一直昏沉不醒。不知昼暮辰光,只是隐约感觉似在海上漂浮,又不时有人将腥咸的汁液灌入自己口中。不知过了多久,那种起伏于‘波’‘浪’之间的眩晕感终于消失,仿佛平躺在家中舒适的‘床’上,鼻端传来田园里泥土气息,‘混’杂着青草的特别芬芳。中间还有阵阵的香气,那可是老妻正在为自己熬煮的‘肉’羹吗?
莫非,竟然回家了?
还是,已经死了?
太医院博士,杏林之号为瘦竹先生的郭怀仁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微暗,头顶上是黑黝黝的土石,身边狭窄,右侧幽暗左侧有一方光亮透进来,似是置身在一个小山‘洞’里。再看自己所躺着的身下,是同样黑黝黝的泥土。干燥而平整。
算是拣回了一条老命吗?
郭怀仁心中苦笑起来。这时‘洞’口一暗,有条人影闪进:
“你,醒了?”
此人说话音调奇特。几乎没有烨语中的平仄,显然并非天启人氏。郭怀仁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
“你便是那瀛洲海贼?”
“我,不是海贼,我,越川淼家。”
虽看不清对方面目,但似乎还是个少年,两句天启话说得结结巴巴,连本来故意压得低沉的声音也变得高尖起来。
郭怀仁‘胸’中一热,一股怒气直升上来:
“果然如此。你们越川竟敢逾我天启海境,劫我万荣的皇船。好,很好!”
那名淼姓少年哼了一声,也不反驳,只弯下腰去将他扶起身。郭怀仁愤怒地挣扎:
“你想作甚么?”
“外面,热汤。”
年迈的郭怀仁劫后余生,身体极为虚弱,哪拒得了少年的大力,挣了两下,便被他半扶半架着慢慢走出‘洞’口。乍见明朗天日,他眯紧双眼:
“这是哪里?”
“东海。”
‘洞’外野草众生,青翠茂盛。高至人腰,有的还开放着或红或黄的鲜‘艳’‘花’朵,左右有几株矮树生得歪斜细瘦,在海风吹拂中摇曳着稀疏枝条。往前走几步有一道陡坡,站在坡上,可以望见坡下是一块沙滩,淡蓝‘色’的海水随着‘潮’涌‘潮’落,一下下地洗涮着洁白细沙,‘露’出沙砾下的贝壳、鱼骸和一些残木破布。似乎是沉船的遗物。
原来他们身处于东海一座无名小岛的山丘上。郭怀仁心中一喟,四面望去。海面上几处大小黑点,显是和自己脚下所站土地相同的岛屿或礁石。再极目远处。前方便只有海天一线,看不到边际。
那少年也不催促,只扶着他静伫在坡顶细观周围。过了一会,郭怀仁觉得乏力,示意需要歇息,少年将他领至一株树下,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炊灶,是以石头围成,石灶中火已熄灭,只留下一些树枝草叶和碎木的余烬。灶边立着几根粗枝作成山型支架,上面挂着两根藤条软蔓,底端束成一个绳圈,上面放着一片大蚌壳,壳底已被灶火灼烧得乌黑。壳中有些汤汁微沸,还在不时冒一个气泡,泛上一块白‘色’的‘肉’来。
“吃。”
少年扶郭怀仁身倚着树干坐下,自己也坐倒,手指蚌锅道。
郭怀仁皱眉:
“这个是?”
“梭米。”
“梭米?”
少年也跟着皱起了眉,似是想说但不知如何表达。
郭怀仁想了想,手指蚌锅:
“可是这蚌‘肉’?”
少年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是,是的。”
“此乃丽贝,老夫曾在灿京中见过两回,不过,却未见过如此之大的。”
“丽,贝。”
少年一字一顿地重复,郭怀仁却摇首:
“丽贝‘性’寒,食之易引发腹涨胃痛,必须佐之以――”
他不再看一眼蚌锅中的白‘花’‘花’,只将视线投向身边的草丛,片刻后一轩眉,指向不远处:
“去把那两棵开粉‘色’‘花’的草拔来。”
“为,为什么?”
“休要多问。”
少年沉默,站起转身去拔草,听见郭怀仁在身后补充道:
“切记,需得连根拔起,除泥洗净后带过来。”
少年心头恚怒,却因记着一事,隐忍着依样照办。
郭怀仁手握着两根青草,又命他重新生起火,他自项间摘下一串小贝,打开其中一只,取出一块小小的黑石,再拾起一根硬木击打石头,又摩擦了几下,不多时便有火星窜出。
郭怀仁见状不语,心中暗自点头:原来越川海民是以此方法随身携带火石,便于随时取火,与天启的火褶子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稍不多时,灶火已再次燃起,少年又拾了些草木助燃,只是草尚青木犹湿,他呛咳着不住,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浓浓黑烟扇尽。
一直冷眼旁观的郭怀仁也未能幸免,咳得几‘欲’昏厥。
等火头转旺时,郭怀仁让少年将自己身后的树皮剥下薄薄一片,将草卷起,在火中反复烤炙,经过不大一会,那草已干枯脱水,变成了黄褐‘色’。
郭怀仁见蚌汤重沸,扬手将干草投入汤中,闭目道:
“煮上片刻便可以喝了,先服草,再饮汤。”
“为什么要这样麻烦?”
憋了半天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张口询问,郭怀仁睁眼,目光清冽:
“老夫是医者,必不会以‘药’食害人。此草名为旬华,虽非珍贵之物,但中土少见,旬华草‘性’温味甘,整茎烘焙后有暖胃补气,消咳润肺之效,‘花’期之草‘药’‘性’最佳。不过,待其结实后,其‘性’已转大燥,催伤肾水,当不可再用。”
少年听得入神,眼中光芒闪烁。郭怀仁故意不去看他,此时汤已彻底煮好,少年以布裹手将蚌锅端下灶架,不知从哪里又取出另外半面大丽贝的壳来,再折取数根灌木荆条,剥去外皮,将蚌锅中连汤带‘肉’大部都倒在那片空壳中,递给郭怀仁:
“吃,梭米,不,是丽贝。”
“嗯。”
郭怀仁绷着脸接过,也不客气,举箸便食,饮了几口才想起:
“此汤可是用的海水――”
“是雨,前日下雨,我用壳去接――”
“嗯。”
郭怀仁点点头,继续吃‘肉’喝汤,等放下蚌碗,故意无视对方眼中的一丝饥‘色’:
“饱了,我要回去睡觉。”
……
吃饱喝足,这一觉甚是酣畅,郭怀仁再次睁开眼来,觉得力气恢复了不少。
扶壁缓缓走出‘洞’来,已是皎月初上时分,那少年却不在‘洞’外。
山‘洞’窄小,几可容一人安卧,前日有雨,那少年是如何捱过去的?
海岛气候‘潮’湿,‘洞’中地面却干燥平整,显是有人用火慢慢烤干泥土,再将其去除石砾,以脚踏平,才将自己放置在那里……这一切,皆是那少年做的?
想至此处,心中一阵澎湃涌起:
可是为何?
为何要袭击‘花’贡船,打杀天启将士,还将我扯落入海?
为何要勾结瀛洲海贼,抑或是从海国之命,谋此刀兵之灾?
郭怀仁想着,信步而行,再次踱至那面陡坡前。
月光明亮,向下眺去,可以清晰看到沙滩边,浅海中,那名淼姓少年正执着树枝作成的渔叉,在寻猎鱼虾。
他将大部分食物都让给我了,此刻一定还饿着肚子。
这是饿得睡不着罢?
“东将!”
那少年忽然欢呼一声,挑起一条鱼儿来。
郭怀仁见了不由得莞尔,一腔怒意渐息:
梭米,丽贝……倒是个好学的孩子。
此刻,‘胸’臆中回‘荡’的有温暖,也有一丝酸楚:
为何?
为何你既凶恶如贼,却还有这份善良?
为何你是越川人,为何你不是我天启雪族?!
为何你,不是我的孩子?
不觉间,浊泪已湿了眼眶。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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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章 、两封信
东海之役,天启军伤亡惨重,经历彻夜死战,侥幸得还。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这一消息早在‘花’贡船由水路入京之前,便已有几个信使,日夜兼程,飞骑传书,分别送至不同的地方,呈递给不同的人物,却引起同样的震惊。
这些人中,最先收到消息的,居然是与东海相距最为遥远的焕州牧‘花’巍。
战后的当日黎明,正当所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打扫完战场,在舱中横七竖八地躺着鼾声大作时,巡江稽察司所在的一艘斗冲舰的后舷上,有人悄悄地放下一只快船。
快船上的桨师只知道一件事:在不惊动‘花’贡船上羽林军的情况下,潜送信使上岸。
桨师们怎敢多问,只顾埋头划桨,没留意这位卸去战甲的焕州信使双眉紧皱,似是带伤赴命。待上岸后,他着便装,沿途或重金购买,或偷或抢,连换不下十匹快马,昼夜不休,一口气从海州官道穿贯云州,在短短七日之内,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焕州州府云歌城。
最快的速度飞驰到州牧署‘门’前。
署‘门’吏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长街,一下呆住。
远处快马扬尘,蹄声踏踏,须臾便至面前。只见驭者引缰,马儿摆颈长嘶一声,一双前蹄直立而起,又重重落下,马上马下两人四目相对,一股杀戾气息扑面而来。
好狠的眼神!
小吏机仃仃打了个寒战。
这一眼望得他心惊‘肉’跳,却不知对方什么来路,正待鼓勇喝问,只见马上骑士已滑落马鞍,想要站稳,却身子晃了两晃。一个踉跄之下险些摔倒。
我呸!还道是什么人物杀到,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脚货!
自觉虚惊一场,小吏心中不禁幸灾乐祸起来。上前两步来到阶前,腆起肚子摆起架子。便想喝一声大胆泼才竟敢放肆。
哪知还未及开口,一面黑黝黝铁牌便出现在眼前,‘逼’得他生生将话儿吞回了肚子里去。
这是太寒山铁血令?!
他是‘花’家的铁血家将!
当下不敢怠慢,小吏赶紧收腹弯腰,将‘花’家信使扶起,口中殷勤道:
“将爷辛苦!将爷可是要找――”
“大人可在?”
信使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小吏想也不想,伸手指向署内:
“正与长胜将爷在‘花’厅――”
信使闷哼一声。收起令牌直入署‘门’。小吏紧追两步,扶着‘门’扇伸着脖颈喊:
“将爷!将爷!可要找人帮您饮马?”
信使宛若不闻径直下阶往里走,小吏又喊了一声,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悲嘶,回头看去,那匹马儿已口吐白沫,四膝软倒,侧躺在地上阵阵‘抽’搐。(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长生大神在上!这是走了多远的路?!
铁血家将果然个个狠角‘色’!只是这等累死人,跑死马的要命差事。我却是干不来的。
小吏伸伸舌头,自去‘门’里唤人来拉马。
署内宽阔石道上,信使越走越慢。终于‘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此时正值中午时分,署内官吏多在午休打盹,倒有几个勤勉后进的仍在各部厢房内办公,见此情形均感讶异,便有人放下手中笔清咳一声,刚想走出‘门’来对这可疑人物作番盘问。却见不知哪里闪出两道黑影,一左一右,抢先一步将信使架起:
“长青大哥!”
见两名‘花’府家将认识来者。署僚们顿时恍然:原来是太寒山密使,怪不得‘门’吏不阻之……书呆子们岂是真呆。当下便识相地如若不见,继续各自忙碌起来。
“长青大哥!你怎么――”
信使脸‘色’惨白如纸。喘了两口,勉力伸手指向内堂:
“去……‘花’厅……””
“……是!”
‘花’厅内,焕州牧‘花’巍正伏案书写着甚么,忽然眉头一皱,身后‘花’长胜立即如箭般掠向‘花’厅‘门’,几乎与时同时,‘门’扇从外一下被拉开:
“家主!”
“大胆!没有家主命令你们怎敢……”
严厉的声音一下停住。‘花’巍倏地抬头,正看到往日坚冷如铁的‘花’长胜那标枪般笔直的背影忽然佝偻了下来:
“长青!”
手中笔停,在纸上洇开了一团‘阴’霾。
‘花’巍静静地看着‘门’口,那里,家将们正拥着那条奄奄一息的身躯。他面无表情地将笔搁在架上,指尖却有一丝微颤,仿佛心中也有一根弦在同样地颤抖:
忆娘……
家将们架着信使来到案前,‘花’长胜已镇定下来,只是双目犹‘露’悲愤,向案后人施礼道:
“家主,是长青送急信而来。”
知道‘花’贡船出事,担忧爱‘女’的‘花’巍五内‘欲’焚,却仍淡淡地颌首:
“好。”
信使‘花’长青却如充耳不闻,强挣着从怀中取出那封压着火漆的密函。连同‘花’长胜在内的其他家将都放开他,后退了两步。
即便是死,也要亲手将信送给家主,这就是信使的使命!是太寒山家将的天职!
‘花’巍起身离案,行至‘花’长青面前,肃然‘挺’立。
“家主,东海传信……”
“辛苦了。”
‘花’长青用尽最后力气,俯首呈上密函,家主‘花’巍甫一接过,他剧烈地咳了两声,接着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花’长胜一把扶住他肩:
“你自封了血海?!”
“家主……”
‘花’长青抬头咧嘴,白齿间染着,像案上那页未写完的纸:
“小姐……平安……”
说着,缓缓软倒在‘花’长胜的怀中,气绝而亡。
“长青大哥!”
两名家将呜咽起来,‘花’长胜咬紧牙关道:
“‘混’闹甚么?!叫辆马车,将长青带去安置!”
“用我的马车罢。”
“家主……”
‘花’长胜已语带哽咽,‘花’巍手握密函却不拆开,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两名家将忍泪将遗体抱出‘花’厅,再将‘门’轻轻掩上。
沉默良久。
“长胜。自长青去了稽察司后,你们兄弟有三年未曾相见了罢?”
“三年复五个月。”
“三年,五个月……太寒山上。不知落了几多梅‘花’……长胜。”
“在。”
“送长青回家罢,记得把他的木牌挂在魂祠内。”
“多谢家主。”
“你去再看一眼。你们兄弟……总有些话要说的。”
“是……”
……
时隔半日,距离东海咫尺之遥的海州沧‘浪’城,雪东鸾也收到了同样的讯息。
聆月楼内,雪东鸾一双‘女’‘性’化的秀眉拧得紧紧,坐在软榻边,冷冷看着面前的一封书信,上面字迹潦草丑陋,便是一个初入学堂的识字‘蒙’童写出来的一般。
二十艘快船。过千名越川水军,被区区一个‘花’贡船队打败了。
竟然还有面目来送信通报。
老蠢物麾下养的一班废物啊……
他心底发出一声呻‘吟’:
自己为了无牙王便宜行事,夺取‘花’贡船上秀‘女’,特意坐镇海州,调遣水军西进汶江口,名为‘操’练演武,实际是为得监视云州水军的动静,同时将海防清理一空,使得无牙王手下打着瀛洲海贼旗号的越川兵可以在东海畅行无阻。
万事俱备,只俟其得手之后。再令水军赶往东海追击敌寇,双方佯战几个回合,彼此有些微小伤亡即可。
海州水军中将尉虽多。或已成为自己心腹,或是贪生怕死之辈,纵有几个难以收伏的,教那帮越川人取了‘性’命便是。
如此一来,灿京那里固然震怒,但亦可有所‘交’代,自己已在京中官场间耕耘多年,想来今上年虽老矣终识大体,不至于为了几个‘女’子与白屋山雪家翻目。
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以此为由,作一回殿前上表。陈情海患之恶,要求朝廷拨款壮大海防军力……银饷到手之后。至于用在海上舰舶,还是陆上兵马,又有人再去过问?
牺牲一船的美‘女’,换来这许多好处,实在是一举多得……
却偏生被越川的败仗给毁了!
雪东鸾面‘色’‘阴’沉,心下恚怒不已,端起茶碗便饮,脑海中念头如飞转动:
如此一来,无牙王得不到自己许诺的美‘女’,必定再派使者上‘门’纠缠;‘花’贡船队幸免,必有人追究海州护卫失职;云州方面,鹤‘荡’山觊觎东海已久,早与无牙王等暗送秋‘波’,此番机会岂容错过,料定他们至少会借口海州军力贫弱,上表要求协守汶江口……
实是可恼!
想到此处,他将茶碗重重往案上一顿,屏后一个高大身影幽幽出现:
“主人有事?”
“烟罗!我们回定涛城!”
“是。不过为何这般气恼?”
“这字写得――他娘的实在难看!”
“唉。”
看着雪东鸾,无双雪烟罗只能叹气。
能让你出口粗言,可见事态真的不妙了……
……
海州州府定涛城,往日清冷的州牧府黑‘色’‘门’扇大开,大总管雪衔恩含笑执手而立,身后奴仆婢‘女’稀落跪作两排:
“奴婢恭迎王驾!白屋山千秀!”
仓促排练过的声音倒是整齐。
为首的雪衔恩半点跪迎的意思也无,只是深深躬下腰去:
“恭迎少爷回府。”
“免礼。”
顺天王雪东鸾跳下马车,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大总管的失礼,满面‘春’风地扬手微笑道:
“衔恩,我许久未回家,府里上下一切全仗你打点,有劳了。”
“衔恩惶恐,衔恩只想着为雪府、为老爷沥血尽瘁,功劳二字,从未曾放在心上。”
“哈哈,好,不愧是我府的好总管!”
“不敢。”
雪东鸾迈进‘门’来,一把拉起总管的手,两人并肩下了台阶,走在府中外院间,奴仆们有几个新来的,尚不明白为何人人畏惧总管,这回见他们如同兄弟般亲密无间,心中犯起了嘀咕:
难怪这厮有恃无恐,在府里只手遮天,原来和少爷竟有这样的‘交’情。
罢了,胳膊终拧不过大‘腿’,哪怕这厮可恶,只不要了自己的‘性’命去,便一切都忍了罢……
年纪相仿的王爷与总管,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渐行渐远,径向内院而去,不时还有笑语声传来:
“你看这树,是当年我植下的,竟已长得这般高壮了。”
“慢来,衔恩倒记得,却是我二人一同从东海岛上移来种下的。”
“哈哈!果然?”
“确实如此,那日乘的小船,风‘浪’险恶,我们还遇到了海贼。”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还帮我挡了一箭!”
“守护少爷,是衔恩的本份。”
“好衔恩,今晚你我且饮个痛快罢。”
“遵命。少爷。”
“何事?”
“你,可要去见一回老爷?”
“……他又在喝酒?”
“……是。”
“不见!”
“少爷――”
“……我知道了,此次也是有事要与他商议。只是今天身子乏了,明天自会过去见他。”
“何事这等重要?你已有数年不与他相见了。这回却――”
“也非甚么紧要大事,近日在沧‘浪’城收到消息,东海邻岸出现瀛洲海贼踪迹,我特来找州牧大人,提请加强海防军备。”
不知为甚么,州牧大人这几个字,雪东鸾咬得既紧且硬。
像是在啮着一块仇人的‘肉’。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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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章 、父亲 + 花贡劫
海州定涛城的清晨,残月已西,朝阳还未升起,州牧府笼罩在薄薄雾气里,四周弥漫着一片清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五更方过,内院里已出现人影绰绰,那是雪府的奴仆们,即将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内院书房边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炊烟不知何时早早升起,与朦朦雾‘色’‘混’在一起,此刻‘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里面慢慢地走出一位布衣老者,正抬着一板热气腾腾的白‘花’‘花’东西,招呼院中洒扫奴:
“你几个都过来搭把手!我吃力得紧!”
“是老爷!”
下等奴仆们放下手中活计,笑嘻嘻地上前帮手,也不见有甚么敬畏神‘色’,显是对这位老爷的言语举止习已为常。
“这便好了。”
老人扯下脖间挂着的汗巾,拭着额上汗珠,又直起身,轻敲两下后腰,脸上写满怡然:
“做豆腐就是仗着个‘勤’字,选豆泡软,磨浆煮火,点卤压石,丝毫马虎不得。你几个若用心,我这祖传的手艺,早晚便传于你们。”
“那小奴们做了老爷的徒弟,也需改口称您作师父啦!”
“多谢老爷!小奴这下半辈子只指靠这营生讨口饭吃便好!哈哈!”
“正是,我几个只挂面牌子,写着:正宗雪家豆腐,看海州还有谁家敢效仿?”
“哈哈哈!”
仿佛听不出揶揄与调侃,这位老爷‘摸’着胡须仰面张口,乐不可支,和几个下等奴仆们一同开怀,个个都笑得欢畅无比。
“砰!”
隔着一面短墙便是主人的寝楼,楼上窗扇被重重推开,雾茫茫中有个娇滴滴声音饱含着怒意传来:
“几个大胆泼才!瞎了你们的乌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更天?不好生扫地,在此喧哗作甚?再敢搅扰主子的清梦,小心割了你们的舌头去!”
“噫!”
有人吐着舌把脖颈缩起。也有的不服气扬气抗辩道:
“宝珠姐,是老爷在此吩咐小奴们搬运豆腐――”
“还敢顶嘴?!今日便教大总管与你几个颜‘色’瞧瞧!”
朦胧中楼上人像是没听见老爷这两个字。忿然不已地丢下一句,便将探出的半个身子缩回,顺手将窗示威般地关起:
“砰!”
听到大总管三个字,宛如中了萨满的法咒,几个奴仆怏怏地散去,各自拾起扫帚条筐,口中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
“臭婆娘!狗仗人势的贱人!”
边骂边一下一下地奋力扫地,竹枝将石板地面划出条条白痕。
没有人再看院中孤仃站着的老爷一眼。每个人心头明白,这位名义上的雪府之主,并非是他们的依靠。
“呵呵。”
老人既不羞也不恼,只是笑着走进小屋,笑着将‘门’关起,笑着坐在犹炽的灶前,举过酒壶,就着一盘热乎乎的盐拌豆腐,自斟自饮起来。
火光熊熊,映得那‘花’白的发须下。微微发福的脸庞上,右颊的伤痕长长斜过垂塌的眼角,举杯的指掌间布着老茧。半挽起袖的手臂上青筋毕‘露’。
此间的优渥生活,永也遮不住额上深刻的皱纹道道,遮不住老人曾经的早年风霜。
……
“爹,他们都有娘,我娘呢?她在哪里?”
“东子,你娘不要我们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呜!我不依,我要我娘回来!”
“啪!再哭打死你!”
“娘!”
……
“千秀?千秀?”
雪东鸾睁眼,目光先是怔忡失神。下一瞬已恢复了清明。
“千秀爷,您怎么?”
芬芳的口气传来。同时肢体也纠缠了过来,他皱了下眉头:
“你去罢。”
“千秀爷……”
“走罢。”
他无情地推开身边柔软的‘女’体。
“……是。”
……
伊人已杳。他仍枕手,一动不动,只静静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望着丝幔帐顶,那星穹般挂着的点点细珠,已有一半宛若夜空中消逝的流星般不知去向,雪东鸾不由得‘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三年,不过三年……
一切便已如斯了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帐顶的星辰:
“雪烟罗。”
“在。”
那个声音永远如影子般不失时机地响起,下一瞬,高大的身影也站在榻前。雪东鸾面‘色’平静,仿佛不知道昨晚此屋内的‘春’光已为手下尽收眼底,张口徐徐说出今天的第一个命令:
“去替我看看:海州大司马昨晚睡得可踏实?”
“……”
“把我的话带给他:三日内,若我在东海上见不到他的水军,七日内,他‘弄’不到一批瀛洲海贼的人头,他也就永远别想再醒着了。”
“是。”
帐外的无双雪烟罗躬身一礼,双肩方一耸动,雪东鸾又喊住他:
“莫急,我还有话问你。”
“是。”
“昨晚那个‘女’子――”
“内院丫鬟金珠,在二姨娘身边伺候,她也和大――”
“不用说了!”
雪东鸾双瞳睁大,猛地坐起。
“是,雪烟罗告退。”
雪东鸾长出一口浊气,才想起要安抚无双雪烟罗两句,房中却已只剩下他一人。回想起昨夜把盏同欢的酩酊,酒后的‘乱’‘性’,他不禁再次冷笑起来:
衔恩,好个大总管……
莫非,你是在‘逼’迫我么?
……
阳光终于驱散‘迷’雾,一轮蓬勃朝日东上。
内院那间做豆腐的小屋‘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静静伫立在‘门’边看着里面景象。
屋内一应物什仍是那般熟悉光景:光滑的石磨,缺口的木瓢,黑黝黝的铁锅,还有已冷却的炉灶,连俯卧矮桌上的人。他那头‘花’白的发,都如昨日般清晰入目。
老爷早已大醉入梦,不时咕哝两句:
“……酒来。拿酒来。”
雪东鸾目‘露’凶光,大步进来。舀起一勺凉水就想对着老爷当头浇下去。这时,醉者又开口呢喃:
“东子……你要,要好生跟着你姑母,事事听话……”
举着木瓢的手一下停住。
“可怜你娘死得早,东子,从今往后姑母便是,便是你的娘亲一般……”
“不要叫我东子。”
雪东鸾声音低沉,嘴‘唇’微微颤抖着。偏生喝醉了的人听不见,仍自顾自地说道:
“我,我没用……甚么劳什子州牧老爷,我他娘的统统做不来的……东子啊……”
“啊!”
雪东鸾压抑地吼了一声:
“不要叫我东子!”
“嘻嘻,东子,你看我的豆腐做的多好,人人都来买……”
“扑!”
雪东鸾将瓢掷回桶中,逃跑似地夺‘门’而出,冲出小屋,头也不回。
他一心想要逃开这个屋子。这个说话的人。
奈何三十年后,自己的身后,犹有梦魇般的醉语丝丝传来。让他恨不得刺穿自己的双耳:
“卖豆腐啦,薛阿大的豆腐又白又嫩啊,嘻嘻,东子快来收钱哪……”
不要!救命!救救我!
雪东鸾失态地捂着双耳,疯狂地在内院里狂奔,回廊曲折,台阶、廊柱、月‘门’……熟悉而陌生的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永远也跑不出去的‘迷’宫。
……
正当东海上引起多方势力暗暗瞩目的‘花’贡船队,不屈不挠地向目的地宸州进发之时。另有一艘同样的‘花’贡船,以落后五天的航速。也已驶出汶江口,来到这片美丽无垠。却充满杀机的海域上。
“大人,是否要催船监加速,尽力跟上殿下的船队?”
‘花’贡船狭窄的底舱,满载着咸菜、淡水的木桶堆叠在一起,不时为船体的一下颠簸而发出吱呀的呻‘吟’声。舱内有数十名样貌‘精’悍,身着便衣的随从,正聚在一起征询首领的意见,那如豹子一般强健的首领摇首道:
“无用,我已和船监商议多次,奈何此船老旧,载上我等吃水更深,若再让舵师们扯帆加速,怕是船身会有断裂之虞。”
“唉!”
有人狠狠一拍大‘腿’:
“该死的太监!若不是他横加阻挠,我等必随驾‘花’贡,一同保卫殿下!”
“正是!没的却上了这倒霉的白衣秀‘女’的贡船!”
“‘混’闹些甚么!你们都是殿前持戈郎,需不知军律如山?!”
豹子首领怒目环顾众人,直看得所有人把头都低了下去:
“我云堇纨仍是殿前一品金吾卫,他申文豹申金吾不过六品武职,却带着十帐羽林兵,同乘一船,孰尊孰卑?庞万‘春’此举是不‘欲’我惹了那上官夺兵之嫌,回京遭人弹劾,国法无损,军律无差,何错之有?”
“是,属下谬言,大人息怒。”
“罢了。我知你们都心系殿下安危,只是事已至此,唯愿长生保佑,万荣永福。但若有个差池,待到了灿京,我先手刃那个护主不力的申文豹,再自裁谢罪便是。”
“大人……”
众人正在唉声叹气,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滚下舱来:
“报!”
所有人警惕地握刀站起,底舱低矮,有几个身材高大的咚地一声,撞得脑袋生痛。云堇纨不为所动,双目炯然:
“何事?”
“眺师发现海面有船队,像是,像是瀛洲海贼!”
“甚么!”
素来冷静刚毅的云堇纨,也一下睁大了眼睛:
殿下!
……
这艘庞大的‘花’贡船,旗幡招展,却明显不如‘花’忆蝶她们一行乘坐的那只船队鲜亮好看,船周也无斗冲舰只随行护卫。此刻甲板上,船监正满额是汗,督促着一干舵师水工:
“快快!左转五舵!回避敌船!”
“不好!敌船航速十哩,三刻后即可接近了!”
恐惧下有人抛下缆绳,向船舷跑去,意在解开救生小舟的绳索:
“跳帮!我等赶紧跳帮!啊!”
众人包括船监在内,一下静寂无声,只有海风呼啸而过,吹拂着船帆呼啦啦地飘扬。帆下,云堇纨执剑立在尸首旁,剑上血珠滴滴滚落:
“我看哪个敢跳帮!”
他的身后,数十名卫士各执刀剑,目‘露’杀气:
“我等誓死守卫‘花’贡船,长生万荣!”
“长生万荣!”
同时,船舱中,十名身穿素白衣裙的焕州秀‘女’正惊恐万状,有的哭有的闹,‘乱’作一团。身份远低于凤执宫的一名年长宫‘女’,正带着几名小宫‘女’边摇铃边声嘶力竭地喊:
“秀‘女’们莫要惊慌!速回房中,关紧‘门’窗!”
“不呀!我要回家!”
“娘亲!我不想死啊!”
‘混’‘乱’中,只有一个秀‘女’静静地坐在房中,珠泪无声落下:
“韩大哥……韩郎……月儿只能来生与你相会了……”
“别了……”
房中梁上,一挂白绫悬在那里,随着跌宕的风‘浪’飘‘荡’。
……
烈火,战火,绵延在整个‘花’贡船上。
此处即是战场,亦是生死场。
不知过了多久,压倒‘性’的战斗终将结束,生与死的天平重重地倾向了其中的一方。
甲板浸透了亡者的鲜血,垂死挣扎的人,仍在血泊间爬行滚动,下意识地一下,接着一下,刺砍着身边最近的*。
却已改变不了即将面临的命运。
“死守……‘花’贡船……呃!”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啊!”
“赛义!尊海都铎本在!(杀!海神佑我不败!)”
“赛义!(杀!)”
椅子已倒,白绫重垂。
痛苦,难受。
艰难到无法呼吸。
绫带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头,明明是求死,双脚却本能地在空中无力的挣动着,‘乱’踢着。
手也徒劳地抓着,想要抗拒着不甘的命运。
耳边,模糊地传来外面的声音:
“赛义!赛牙帕奴将!(杀!杀光北狗呀!)””
“杀!死战到底,不许后退!”
“啊!”
视野渐渐黑下去,慈祥的父亲,亲切的邻居,一张张面孔,一切都归于黑暗,无迹。
这,就是死亡么?
“风路!者逊开浦冲翁!(快看!这里有船舱!)”
“贼子休想――啊!”
虚无中,那双温柔的眼睛,也慢慢暗淡了下去。
韩郎……
“啊!不要过来!”
“东将!开者坤龙天启该西贝将!(好哇!有这么多天启的美‘女’呀!)”
“救命!”
“哈哈!匆聂者西贝将!喂!西贝!布聂更风都赛义哟!哈哈!(哈哈!我要这个啊!喂!美人儿!可不要急着寻死哟!哈哈!)”
意识里,有人抱住自己的双‘腿’,把自己放了下来。
然后,扔在了自己的‘床’上。
死,原来这么难……
长生大神,为何不让我宋月儿……清白地去死……
最后的两行清泪,在衣衫撕裂声中,滑落了下来。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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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章 、秀女的病假
好难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病到这么严重的程度,还是头一遭。[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花’忆蝶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兰儿那双明媚的丹凤眼,正像初见时这般,一霎不霎地注视着自己。
“小姐,你醒啦?要喝水吗?”
无力地咧嘴,算是回应这世界一个微笑。
兰儿起身,取来一个茶杯,轻扶起‘花’忆蝶头,喂她喝了两口。
温暖的液体入喉,‘花’忆蝶‘精’神振作了些,才发现茶杯是粗瓷的,不过还算干净。
再看看周围,木‘床’上空‘荡’‘荡’,连帐幔也没有,四面白墙,一桌一案,几把椅子,朴素到简陋的地步。
“这,这是皇宫?”
“这是驿馆。”
“虾米?”
兰儿解释了一回,‘花’忆蝶这才明白,原来早在前日,‘花’贡船便已航行至旅途的终点站灿京,停泊在京师外三十里的码头后,众秀‘女’纷纷离船就车,即日入宫。唯有她自己因为还处在发烧昏‘迷’状态,凤执宫说甚么恙者不吉,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把她留在附近一个小驿馆里。
好你个凤婉仪,趁我病要我命哇!我去你大爷的!
‘花’忆蝶气得薄被一掀,低头找鞋。把兰儿吓了一跳:
“小姐你想作甚?”
“老娘要进宫!”
“可是你的病……”
“我身体很‘棒’,吃饭很香!不信你瞅瞅――呃……”
‘花’忆蝶脚一沾地,就感觉头晕目眩,小‘腿’在打飘,地面在起伏,仿佛还身在‘花’贡船上一般。兰儿赶忙抱住她往‘床’上拖:
“小姐你的身子还没好转,暂且再歇息两天罢……”
“歇他个――”
‘花’忆蝶开口骂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咦?等一下……
我为‘毛’要急着入宫?
入宫后不就得接受册封,作皇帝老头子的小老婆了咩?
那么,如果我就这样一病不起。躺他个三五月的,是不是就可以收到这样的消息:
对不起。您本次活动的有效期已过。请下次再来,谢谢。
太好了!老天爷我爱你!
想到这里,‘花’忆蝶沉痛地点头:
“兰儿,我感觉确实整个人都不好了。需要睡一会儿,你和竹儿一起――咦竹儿呢?”
“竹姐姐在煎‘药’,还有那――”
“啊好好,你们俩就忙自己的,实在闲着没事就出去玩吧。晚安。”
‘花’忆蝶也不管现在辰光几何。一边随口说着就一边扯过被子作‘蒙’头大睡状,实则躲在被窝中窃喜不已,听着外面的兰儿还在担心地继续道:
“小姐,那……”
“呼呼。”
‘花’忆蝶一脸幸福地坏笑了起来,全然没听见兰儿后半句声音随情绪低落的喃喃自语:
“那位赖着不肯走的选秀使大人,该怎么办呢?”
……
“浑蛋!”
渊可盛方登上高大的天启船,便听见舱里的不堪之声,舱‘门’口数十名越川水军正你争我抢地向里面挤,见他和淼才藏俱铁青着脸,吓得垂手低头退开两旁。
渊可盛目‘露’凶光。踏着满甲板的血污大步向前,信手将一柄‘插’在某具尸身上的天启长戟拔起,当着呆滞着的部下的面。狠狠地将戟掷进舱廊,紧接着所有人便听见廊内传来一声清晰的惨叫:
“啊!”
他也不管杀的是那一边的人,额现青筋,大吼一声:
“都给我出来!不许动船上的‘女’人!她们都是无牙王的贡品!”
然后将目光转向身边同样愤怒不已的淼才藏:
“才藏大人!里面那帮蠢东西‘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做到不偏不倚!”
“明白!”
淼才藏应声拔出长刀,冲进舱廊:
“统统出来!不然就受我一刀!”
片刻之后,十余名身衫不整的渊淼两家的水军狼狈地跪在甲板上,方才的‘春’光无限变作冷汗淋漓,一个个战抖个不住。(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两边围观的水军默然站着,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当初还后悔怎么慢了一步。原来竟然是尊海的保佑啊……
淼才藏提着犹在滴血的长刀走出舱廊,一手将三颗首级掷在众人面前:
“里面共十五名年轻‘女’子。其中三名被辱,五名自尽。其余七人安好。三名行‘淫’之人,有两名是我的部下,一名是可盛大人的家臣,俱都让我斩了。舱廊中还有被可盛大人飞戟刺杀的一人,也是您的麾下。”
渊可盛‘阴’沉着脸微微颌首:
“才藏大人辛苦了,接下来我们还要继续寻找你们的少君,路途遥远,余下的七名‘女’子务必要严加看管。尤其不可有这等事发生――”
他抬手指着这甲板上那三个倒霉鬼的人头,环视着噤若寒蝉的部下们:
“我说过,无论你是渊家的也好,是淼家的也罢,若敢染指我主公的禁脔,这就是下场!”
淼才藏也扬刃厉喝道:
“极东海的水军听着!我们是越川水军!不是海贼!眼下少君还没有找到,难道就想让极东海的家徽‘蒙’羞么?!”
两名武将的威压之下,众人既恐惧又羞愧,纷纷跪倒请罪。渊可盛见此情状,吩咐将之前进入舱廊的那十余名水军当众脊杖,以儆效尤,再安排清点死伤,打扫战场并处置战俘。
淼才藏见渊可盛做事有条不紊,心中暗自佩服;渊可盛也对淼才藏的果决公正非常欣赏,两人不觉间关系拉近了几分。见众将士已各自忙碌,他俩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相视一笑:
“才藏大人,没想到尊海保佑,我们竟能够遇上另一艘载有天启秀‘女’的船。”
“正是这般凑巧,我见此船与上次海战中的天启船外观极似,只是少了两艘护卫船只。便大胆揣测这也是那天启皇帝的什么‘花’贡船。结果当真是如此。”
“多谢才藏大人,此番为渊家尽心了,使我得以了却一桩大事啊。”
“也要多谢可盛大人的信赖。说来若非您的调度及时,能将方圆内寻找少君的全部搜索战船在半日内便快速赶来参战。只凭我们这一艘战船,恐怕非必能够将其攻克。”
听了这话,渊可盛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望着一地的狼籍,他感慨道:
“虽然说有辱我们武者的尊严,但是我们流的血的确比天启军更多……如果连一艘装着‘女’人的货船都要让越川水军感到如此棘手,我王何时方可扬鞭中土,剑指天下?”
原来无牙王的野心这般大!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越川!
淼才藏心中警惕起来,正在低头思量,忽然觉得对方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自己,忙掩饰地抬手指向一名正在清点伤亡人数的部下道:
“四郎,你过来。”
“大人。”
“我军伤亡如何?”
“淼家共七十一人――”
“废话!我问的是我们两家!”
“是大人!请稍候!”
那四郎躬身一礼,跑开去找渊家的水军询问,不一会又跑回来:
“回禀大人,我军共二百四十三人,战死四十六人,重伤三十人。轻伤……轻伤还在统计,不过已近百人。”
“什么?!”
两名将军同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渊可盛招手唤自己的部下回来核对。结果丝毫不差。渊可盛无语向天,淼才藏喃喃自语:
“难道天启军个个都是逐‘浪’武士(注:越川海帝或廷帅的近‘侍’护卫,是越川海国的高级别武者,相当于天启无双城强者)的身手不成?”
“回禀大人,他们虽强,但仍不及逐‘浪’武士,只是其中有一人,杀了我们三十多名兄弟。”
“此人还活着么?”
两名将军再次一起发问,那名渊家水军躬身道:
“回禀大人。他断了一臂,现已昏‘迷’不醒。正准备和其他战俘一同枭首。”
“等一下!把他带过来见我!”
渊可盛大声下了命令。
“是!”
……
幸福地生着病。
“来,吃‘药’了。”
幸福地闭着眼坐起。乖巧地张开小嘴:
“啊――”
一勺‘药’汁入口,苦得她一个‘激’灵,偏偏饲‘药’者还不会说话:
“怎样?好喝么?”
好喝你妹夫啊!
中‘药’有好喝的么?!
而且这‘药’,有大麦茶的焦,黄连的苦,柠檬的酸,鱼胆的腥,还夹杂着宛如陈年老木屑一般的渣渣口感……
这特么哪里是‘药’,分明是毒啊!
“哺――”
“不行,良‘药’苦口,咽下去咽下去。”
“咕咚!”
“嗯,乖,再来一口。”
“等一下!”
‘花’忆蝶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惊怒睁眼:
“怎么是你?!”
高卓举着勺端着碗坐在‘床’边,一脸茫然:
“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你你……”
‘花’忆蝶手捏被角,直着雪颈大喊:
“兰儿!竹儿!”
“小姐!”
两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兰儿半送半拉地把高卓从‘床’边板凳请起来:
“大人,实在对不住,要不这‘药’还是让我来喂罢。”
竹儿则侧着头,眯起一双电眼,不怀好意地盯着高卓的俊脸:
“大人哪,您该不会是想趁着饲‘药’之机,对我家小姐有甚么举动罢?”
高卓气急败坏地申辩:
“冤枉!竹儿你是知道我有多么辛苦地煎‘药’,结果她才喝一口就大喊大叫起来――”
“哦!”
‘花’忆蝶恍然大悟,戟指高卓的英‘挺’鼻梁:
“原来这‘药’是你‘弄’的!”
“是啊,怎么了?”
“你自己尝尝,这是给人喝的吗?!”
高卓依言将那勺放进自己口中,皱了下眉:
“确实有点怪怪的……不过,‘药’不都是这个味道吗?”
竹儿接过碗刚闻了一下,就赶紧举袖掩鼻:
“大人,恕小婢无礼,您倒底还是忘了小婢所教您的:要先放黄连粉,最后再放鱼腥草!”
“啊,这个没有关系吧……”
‘花’忆蝶无力地垂下手指,黯然地看着高卓,虚弱地说:
“高大人,‘药’,真的不是这么煎滴……竹儿虽然不是医娘,毕竟为我这个‘药’坛子煎了两三年的各种补‘药’……大人的心意小‘女’子心领了,大人的这碗神‘药’,小‘女’子也只能心领了……来人啊,送客!”
“等一下!”
高卓自卫似地拦住兰竹两婢伸过来的小手,坚定地回视‘花’忆蝶:
“‘药’我可以不煎,但我一定要留下来照顾你!”
“为什么?”
‘花’忆蝶呆呆看着那双蕴含着太多情感的眼睛,感到自己的病情好像又有点负向发展。
不然的话,为何头晕、耳热、心跳加速?
“因为……我想看到你好起来!”
不行了,晕了晕了……
“小姐!”
“‘花’,‘花’秀‘女’!”
“大人你不能扶的,还是让我们来罢!”
“哦……”
……
夜晚,载着白衣秀‘女’的‘花’贡船随着越川战船队伍,在东海上静静航行。如同群狼牵着待宰的羔羊,走向他们的食场。
最大的一间舱房作为幸存的秀‘女’和宫‘女’们的囚笼,已经被清理干净,桌椅‘床’铺全部撤除,为防止她们中有悬梁或是触壁的情况发生,短梁被木板和舱顶壁钉在了一起,墙壁上也以越川鱼胶粘上了厚布,连她们的衣带和发簪也被收去。
十名秀‘女’和宫‘女’,或坐或躺了一片,但每个人都睁着眼,无法入睡。
宋月儿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失神地看着舱窗外。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企图侵犯自己的贼人离开了,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在发怒。
得救了,天可怜见,自己未被玷污。
但是,明天呢?
身边,那失贞者的眼泪早已流干。
明天……
想到这里,宋月儿身体再次开始忍不住发抖,为了控制自己,她用双手紧握起被扯破的前襟,像是要紧紧抓住不属于自己的命运。
连指节都已发白。
韩大哥,我真的好怕……
这时,舱‘门’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女’子们起了一阵‘骚’动,有的人把自己蜷缩起来,有的咬住下‘唇’或是自己的衣袖不敢出声,有的开始小声地呜咽。
还有的,如宋月儿一般,则是麻木般地茫然。
那个敌人,用她们能听得懂的语言在说话:
“你们中间,有谁是医生?”
他的烨语不是很标准,但她们都听清楚了。
但没有人回答。
他没有生气,只是依然用冷冷的声音在说:
“我看过你们的名册,知道有一位医娘在。谁的名字是宋月儿?”
有人仿佛轻轻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有人回应。
那人点了点头:
“你们不说,这样并不好,我希望你能自己走出来,不然的话――”
幽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似乎是咧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当中已经有三位姑娘用身体犒劳了我们勇敢的士兵,如果那位医娘不主动走出这道‘门’,我会带着她们离开。因为我不认识医娘,但我还有更多的士兵,想认识那三位姑娘……”
‘女’子们的‘骚’动更大了。
“呜……”
“不要!不要!我不去!”
“出去!宋月儿你在哪里?快出去呀!”q
ps:敦凰:总算回到主旋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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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章 、驿馆贵宾
望着曾经是几天前面容姣好彼此笑语晏晏的姐妹,如今却扭曲了面孔歇斯底里地哭叫着,宋月儿反而平静了下来:
“布聂西路者贝里,铎兰达宋月儿。[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不要动这些‘女’子,我就是宋月儿。)”
同时,她缓缓地从人群中站起,一身素白,如月般皎洁无瑕,神‘色’端严,如‘女’神般不可轻亵。
“东将!”
渊可盛的眼神不可置信地一亮:
“你会说我越川汶语?”
“十年前天启漠州爆发行疫,当地缺医少‘药’,月儿随家父遂赶那里治病救人。当地边境多有两国百姓杂居城镇,时间既久,便学了些。”
“甚好,如此请‘女’医生随我来。”
“可是要医治你们的伤兵?”
“正是。”
“……那帮禽兽辱我姐妹,月儿本来不愿从命,但为了其他‘女’儿家的清白,恳请将军允我一事——”
“我明白。”
渊可盛的目光中有一丝赞许:
“你们将成为我王的后宫之宠,在这艘船上,不会再有今晚的事情发生,此外——”
他手指舱外:
“你若随我出舱,便可见到那三颗首级,此刻正挂在桅杆上示众。”
宋月儿轻轻颌首:
“多谢将军,月儿本愿一死求保清白,但为了众姐妹的平安……请将军莫欺骗月儿就好。”
渊可盛不答,只抬掌,郑重向‘门’外做了个手势:
请。
舱房再次关起,将许多复杂的眼神挡在了‘门’后。
……
“胡闹!”
凤仪宫中再次响起云后的咆哮声。
拍案余憾犹在,手掌还在微痛,下面垂手的两人身体也在震颤着。只不过她心头雪亮:其中一个是真惊,一个却是假怕。
云后不去看面如土‘色’的凤执宫,只把眼角挑向身躯庞硕无匹的庞太监:
“庞公。”
“臣在。”
面前这位连皇帝都敬重三分的两朝老臣。几十年来圣眷有加的前任长生供奉使,自己却每次看到这堆会动的‘肥’‘肉’。便气不打一处来。但偏得要说上两句话,还得与他亲婉客气一番,以示体恤臣工,实在是有违本心:
“此番焕州选秀一路辛苦,哀家听官家称赞你办事稳妥得力,亦感欣慰。只是这‘花’贡带回来了,倒为何将太子独自留在宫外?”
“云后所言甚是,微臣惶恐。”
这个走路都喘的老胖子虽低着头。但显然半点惶恐的意思也没有,云后忍着气听他慢悠悠地解释:
“焕州秀‘女’一行离舟登岸之时,便由凤大人立即行入宫之仪。但十位秀‘女’中有一人染疾,此时进宫有损长生神名之净洁,亦不合宫律。故将这位秀‘女’安置在城外驿馆,延医诊治,待病愈之后再补仪式。殿下始终牢记自己身为选秀正使,务求殚尽责守,为防秀‘女’孤身在外有所不便,于是自愿留在驿馆。以护其周全。如此忠君恤臣之情怀,令老臣甚慰,令老臣感佩。天启‘蒙’此长生福荫。东宫明睿仁德,实在是难得啊难得。万荣以后必当真龙传续,大衍昭彰,天启幸甚矣。”
难得你个屁!
云后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拍桌,好不容易强压下这股冲动,只把贝齿咬得咯吱作响。
这只胖狐狸狡猾得紧,一来二去,倒把事情推得干净。甚么恤臣?甚么尽职?若那浑小子真的在路上情窦初开,竟与秀‘女’有了暗通款曲的勾当的话。一旦事发,树倾巢覆。东宫之位固然难保,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须知。宫里,宫外,永远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与儿子坐着的两把椅子,永远在等着鹤‘荡’山云家的倒下……
还有一层:这死胖子身为内大臣,为何不称呼自己为娘娘,却像外臣般直呼自己的姓氏?
云后?呵呵……
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虽然正宫空悬多年,虽然早已手执凤印,亦不过是一名身份卓然的大妃,不过是个南后!
南后云袖……
愤怒难抑之下,云后将目光狠狠转向凤执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虽然她和庞太监是差不多大小官职,却属自己手下,云后对其说话的口气便不加掩饰地恶劣了许多:
“凤婉仪,此事实在荒唐!你竟同意了?!”
“娘娘……下官知道不妥,但太子百劝不得,下官,下官有罪……”
凤执宫周身抖得像个筛子,见她这副模样,云后心中瞬间凉了下来,原先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几分:
罢了,果然是有‘奸’热情状……必是她已觉察到不妙,却始终碍于东宫威势,不敢拿宫律出来压那小子,罢了……
“哼!”
南后云袖隐忍良久的‘玉’掌终于再出,拍得青‘玉’案一震:
“摆驾!哀家要出宫!”
“娘娘!”
“呃,这个……恳云后三思。”
“都不必再说!哀家自去把太子接回宫!官家那里,若透了半点风声,我鹤‘荡’山云家誓把那根长舌头拔了!”
“臣,谨遵凤旨!”
……
驿馆待到第三天,‘花’忆蝶已经忍无可忍,毅然决定不再装病。
本来只是有些病后虚弱加轻微脱水,结果小事变成大事,选秀使大人成天无所事事地在自己面前晃悠不说(虽然自己不愿承认,但那张俊脸倒也‘挺’养眼,心烦的主要是那家伙的各种不会),还惹来一大堆明显不是来探病的人物。
第一天,选秀使高卓刚完成一次失败的制‘药’工作后,凤执宫便一脸憔悴地来找她,没几句便将不情不愿的选秀使大人请到隔壁院,也就是高卓的住处,两人关起‘门’来密谈了许久。对此兰儿颇为鄙视,隐隐地向‘花’忆蝶流‘露’出:由此可见,高卓很可能是喜欢老‘女’人的;不仅如此。更有可能他是个拈‘花’惹草、大小通吃的情场高手,连凤执宫这样的年龄段都不放过。‘花’忆蝶为乖兰儿那种超强的想象力咋舌不已,但竹儿却好像看出了什么。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花’忆蝶也没在意。结果。凤执宫走的时候一脸若有所思,那副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第二天,听兰竹两婢说,换成了庞公公与一位死鱼眼的紫袍大官直接到临院,气势汹汹,宛若前来兴师问罪一般。谁知正使大人夷然不惧,连见面都省下了。为怕麻烦,只叫一个常随拿了块牌子给他们看。看完之后,死鱼眼大人就跪了,然后两人屁都不放,掉头便走,走的时候那个官儿还在一路擦汗。
许久之后,‘花’忆蝶才了解到当时的场景。
未见到金牌之前,庞公公还恨得在心中骂娘:
这小子也不知是高家的哪一房纨绔,仗着云后的信任,骗了个选秀使出来威风不打紧。还敢逾矩至此。需知便是如朕亲临,也不能亲临到龙‘床’上去啊!
但此事太过尴尬,实在不好挑开来明说。庞太监虽然官道老辣,但对这等情事也感棘手头痛。思来想去,庞太监只好请来‘私’‘交’甚笃的灿京大司政,意在利用外官便利,‘私’下施压,晓之利害,先把这眼前的尴尬局面化解开来;再禀明云后,酌其情节‘交’由内廷处置。
于是两人一至官驿便开‘门’见山,要求与选秀正使见上一面。怎生想这正使的两名常随脾气还臭过主子。一直装死不提,白眼翻得比那大官还凶。两人气极败坏之下。不惜以乌纱相拼,强硬正告再三。这才有亲睹那面金牌的机会。
许久之后,‘花’忆蝶才知道,那面魔力金牌上镌着四个字:长生恩驾。
放到后世的狗血古装剧中,即代表如朕亲临的意思。
休说大司政吃不消这个,便是老‘奸’巨滑的庞公公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选秀正使的真正身份。与手足无措的大司政耳语两句后,便黯然离开。
下面该如何面对此事?
莫若把这个扎手的毬抛还给云后罢……
于是,到了第三天。
正当‘花’忆蝶决心因材施教,指使着选秀使高卓在手忙脚‘乱’地煮粥时,一顶凤辇华丽丽地停在了驿馆‘门’口。惊骇无已的驿丞率领一干小吏过来想要伺候,却被羽林军们赶出老远。
接下来,小小的厨房里一下拥进许多衣着气派俱无比华贵的人,兰儿和竹儿还未及反应过来,云后已铁青着一张脸来到炉前。
身后还跟着数位宫中‘女’官,为首的便是老熟人凤执宫,同样绷着敷着重重铅华的脸。
两婢慌张地躬身行礼,邻院的云家双剑组合也匆匆赶来,‘女’官们都恍如不见。她们的目标显然是那位蹲在小炉前正与滚滚炊烟搏斗,同时还在不住拌嘴的那两名年轻男‘女’。
一时间,小厨房里一边是气氛凝重,另一边却是热火朝天:
“咳咳,‘弄’出这么多烟,这饭还能吃么?你真笨!”
“咳咳,是你说要多加柴的嘛!”
“那也应该先检查一下柴禾是干是湿啊!”
“哇不行了!我不干了!还是让竹儿来烧吧!”
选秀使大人赌气站身,回头见来人大吃一惊,刚想说什么,却给云后拉过一边: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母——”
“我不是在问你。”
“……”
选秀使的面‘色’被火光映得‘阴’晴不定,而‘花’忆蝶这时才扭过脸来,发现厨房里一下多出的这批不速之客。
“咦?”
北方昼夜温差大些,‘花’忆蝶这两天有点水土不服。她披着件厚衣,吸溜了一下鼻子,毫无形象地站起,披头散发,脸上有两道烟灰痕迹,手中还提着一根烂柴:
“你们是?”
现在的‘花’忆蝶与对面的衣冠楚楚的‘女’官群相比,就如同一只丑到不能再丑的小鸭与一队纯洁美丽到天上去的天鹅们对阵。
所以,没有人回答她这个形如白痴的问题。
但‘花’忆蝶却像是没有觉察到这些。
由于自己今天是头一回出屋走动,加上前两天的有客造访都是听兰竹两婢事后说起,并未曾打过照面,现在第一次见到宫中来客,尤其为首这位美丽端庄的陌生人。‘花’忆蝶心下也颇感几分亲切。于是,她略带着残留的鼻音,毫不在意、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这位姐姐是宫中来的么?唉呀真是稀客。竹儿兰儿快给姐姐泡茶。这位姐姐贵姓?”
姐姐?
云后脸上挤出一丝不含暖意的笑,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云。”
“云执宫好。”
云——执——宫……
‘女’官们齐齐骇然。有人刚想开口喝止,云后已举手,示意身后的她们噤声。
于是一片哑然,气氛冷场到极点。
‘花’忆蝶自以为友善亲切得体大方,浑然不觉选秀使已经满头黑线,拼命向她使眼‘色’举手作示意:
不是什么执宫啦!你这个小白!
可惜他不管做甚么,都是白费力气,一大一小两个绝世美‘女’(当然目前来看。‘花’忆蝶的姿容和绝世这两个字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彼此打量着对方,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宛如两只狭路相逢的母兽。
此刻烟已散得将尽,火光终于炽烈起来,云后终于看清‘花’忆蝶的‘花’猫脸,第一次由衷地莞尔‘露’齿:
“你们这是在做饭?”
“是啊是啊,都是他。”
‘花’忆蝶毫不客气地手指被云后护崽般牢牢掩在身后的高卓:
“居然想到用湿柴来生火,当是在放狼烟么?”
“又没人告诉我这柴是干是湿……”
高卓不服气地从云后高髻上‘插’着的步摇与发簪间伸出半个脑袋来回嘴,结果被云后扭头一瞪眼:
你给我闭嘴,是否还嫌‘乱’子捅得不够?
于是。高卓的后句话乖乖缩了回去。
云后再回眸看面前这位秀‘女’,自己来得时候气急败坏,居然忘了问凤执宫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叫甚么名字?”
她没告诉你么?‘花’忆蝶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有些战兢的凤执宫:
“小‘女’‘花’忆蝶。家父焕州牧‘花’巍。”
同时还不忘行一个拜见长辈的‘女’礼,只不过抬手时发现柴禾在握,赶紧胡‘乱’地抛下,恭敬的躬身齐肘加上木头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实在有点煞风景。
原来是她?!
像是被这记柴禾敲得楞住了一般,云后不敢置信地直直盯着她的脸:
虽然没有梳洗打扮,面‘色’也有点憔悴,但再看,那会说话的杏眼。玲珑的鼻翼似极了白屋山雪家的嫡传,还有那张樱桃小口……果然是御书房中那张画上的她!
果然是……我见犹怜。
何况那个老贼。
云后心中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甚么滋味。
与此同时,‘花’忆蝶也有点好奇。有点羡‘艳’地在看着面前这位不可方物的美‘妇’。
与自己的鹅蛋脸截然不同的瓜子脸,三庭五眼标准得如同出自画匠笔下,眉略浓,但自有一派端庄,薄‘唇’轻抿,别具几分神采。虽身着正红‘色’锦绣宫装,在这个狭窄空间里,却显得越发地出尘不俗。
奇怪的是,虽是初见,那眉目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神情中总带几分坚强、几分轻谑、几分高傲,又矛盾地‘混’合着一分真诚。
再看她身后那不时探出一下脑袋,望向自己的关切眼神,‘花’忆蝶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
这下,糗大了呃……
怎么破?
‘花’忆蝶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努力以最标准的姿态深躬一礼,心中暗自决定要将这一场美丽的错误行进到底:
“云大人,忆蝶粗陋浅薄,未及见识京城的物华天宝,不想却今日有幸亲眼见到大人。忆蝶虽是‘女’儿身,也为像您这般的内廷上官的这般威仪端容、这等仙姿卓越所倾倒陶醉,如有失仪之处还请您海涵,大人与各位上官既驾临垂怜,小‘女’感‘激’无以相酬,寒舍无物,唯有洗手羹汤,为各位奉上薄粥一碗,希望您不要介意。”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云后虽然暗恼,却这番极力赞美自己的话听来倒甚是受用。心里略好过了些:
她居然真的认为我是‘女’官?
呵呵,倒是个有趣的丫头,也罢……
于是她也不点破,微微颌首:
“秀‘女’不必多礼,我在此不‘欲’多作逗留,只为宫中之事,特来找选秀使大人回去说话。”
她故意把选秀使三个字重读,同时不满地回头看了高卓一眼。
这一切被醒悟过来的‘花’忆蝶尽收眼底,更加证实心中的猜想。她思索了一下,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太好了,这一来忆蝶的烦恼,也可由大人作主解决了。”
“甚么?甚么烦恼?”
云后一下倒没反应过来,‘花’忆蝶见已产生效果,便清清嗓开口:
“回禀大人,选秀使大人与忆蝶有隙。”
“?”
“选秀之时,高大人因着‘私’怨,怀恨在心。非但在一路上诸多刁难,诶忆蝶不慎染疾之时,更是变本加厉,命人‘乱’施‘药’石,加重病情不说,还将忆蝶禁足于城外,无法行入宫大礼。望大人明察。”
这是甚么意思?!
除‘花’忆蝶以外,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靠近‘门’边的云家兄弟听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边是主子,一边是同族兄妹,即便这处有容自己置喙的机会,夹在长生万荣和太寒山家主的两道怒火之间,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兰竹两婢和她相处已久,虽晓得但凡小姐有过人举动,必有其深远用意,但此举实在是太过惊人,她们只能垂首立在小姐身侧,暗自跺足: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高大人对你这么好……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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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章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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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中写满了愤怒,还有无尽的失望:
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攀一根高枝,进宫好快点往上爬?
竟然是这样?呵呵,看来,我真的是看错人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女’人……
众‘女’官早已沉不住气,纷纷开口呵斥:
“大胆!”
“何来如此说法?!尔有何凭证?!”
“‘花’秀‘女’你何等身份,居然口出妄言!”
凤执宫也在骂,只不过语气中带着一丝犹疑。
因为她发现,面对这些指责,‘花’忆蝶浑然不觉,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安静地抿嘴而笑,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云后一人。
“你竟敢污蔑殿——”
“统统住口!”
云后再次抬手,所有嘈杂立即消失。
护犊情切的云后本能地惊怒,注视着‘花’忆蝶清澈似水的眼神良久。
受人指使?不会。
刁蛮任‘性’?不像。
这种没来由地胡‘乱’发脾气,细想起来,无论是所择时机,以及责难选秀使的罪状内容,都对她本人没有半点好处。若是寻常‘女’子与自己家里的姐妹之间争宠也就罢了,可又有哪个秀‘女’无知到敢当着这么多内廷‘女’官的面,对一位朝廷命官这般口出不逊?
贵人沉‘吟’不语,厨房里也没有人再敢吭气,一时间场面又冷了下来,只有火炉上的粥在噗嘟响。
这间驿馆真是简陋得可以。
‘花’忆蝶面上在笑,心中在淌汗:
拜托,看你一脸聪明模样。务必要理解我的真正意思啊!
云后感到身后儿子的鼻息粗重,显然不由一哂:
毕竟还是少年,这样便沉不住气了。可是觉得对方是在恩将仇报?
等一下……
报恩?
终于。云后清醒过来:
不对,她并不是在向卓儿。或是向我发难。
而且,她分明已经认出我是谁,知道我因何来此。不仅如此,眼下她还在帮我,不,是在帮卓儿说出的这番话。
她想的没错,。卓儿这次的事可大可小,趁着自己还能压得住时。尽早了结为上。不然闹到老贼那里,皇权之下,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只是牺牲二字。
她做的更加不错,相较于男‘女’情事的大忌讳,内廷争斗则远为之轻,如此说来,莫非她是为了让卓儿摆脱这段羁绊,情愿让自己成为恶人……
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这般勇敢果决的‘女’子。这般傻的‘女’子……
他们,是否真的没有甚么发生?
云后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正眼看着‘花’秀‘女’,神情冷漠如一座冰山:
“‘花’忆蝶。”
“小‘女’在。”
“你所言尽属一面之词,不足采信。然身为秀‘女’,诋毁内廷上官,乃是触犯宫律,你可知罪?”
“忆蝶知罪。”
小姐!
兰竹两婢急得快哭,‘花’忆蝶的口气却轻松地好似刚吐出一枚葡萄籽。
“既然知罪,内廷将依侓施予惩戒。但是——”
云后不动声‘色’,语气中隐隐有柔和之意:
“故念你一则初犯。二则入宫心切,三则身体方愈不久。长生垂恩,此罪就免了罢。”
“谢大人。忆蝶感‘激’涕零。”
‘花’忆蝶俏皮地偷偷一吐舌,这个举动倒让云后又怔了一下,面部轮廓更加和缓下来:
“此间无人调度,确实也不甚方便。我且拨凤执宫在此,随你听用便是。此外,今个儿正好是昭月初一(注:昭月是沿用雍朝的宫廷历法,指代六月),七日后便是吉时,你就在初八这一天入宫罢!”
“忆蝶明白。”
“微臣谨遵凤——啊不!下官遵命!”
掩饰了半天,结果一语穿帮。望着匍匐在地的凤婉仪,云后无奈地摇首暗叹,‘花’忆蝶则在肚子里闷闷地笑开了‘花’。两人彼此再互视了一会,两双美丽的眼睛在不动声‘色’间默默地‘交’流:
你早看出来了?
才明白过来没多久。(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至于你和他——
我和他没有甚么逾礼的关系。
那便最好不过,以后……也希望你明白。
……你放心,我明白……
接下来便是装模作样的告别,“云执宫”大人带着犹自气乎乎的儿子高卓出了院‘门’,却不吩咐马车,只牵着他的手径上凤辇。云氏兄弟心情复杂地默默向自家表姐妹‘花’忆蝶点首示意,然后转身随行而去。一切重归平静,只留下凤执宫独立站在院中,意态有些凄凉。
“凤姐姐。”
“不敢,‘花’,‘花’秀‘女’。”
凤婉仪神‘色’尴尬,心中忐忑已极。在‘花’贡船上已经看出这只小狐狸不简单,没想到竟然厉害如斯,连云后都对她青眼有加,几句话下来,明贬实保,这些‘女’官们天天目睹后宫的明争,对于她们而言,一切都已明白不过。
还未入宫的‘花’忆蝶,既献人情于云后,那么日后必将是得圣宠之人。
凤执宫现在只能庆幸,自己与面前这位未来贵人的关系,目前尚属良好。
‘花’忆蝶伸了个懒腰,俯身拾起那根柴:
“哎哟,都忘了这粥快烧糊了呀。凤姐姐饿了吧?来来来,我们来一起喝粥。”
“这个……好,下官也就不客气了,这便来为‘花’秀‘女’取碗勺。”
要亲近贵人就得趁现在,不然更待何时?凤执宫迅速行动起来,和兰竹两婢们一起洗碗洗筷子,劳动态度非常积极端正。
“凤大人,使不得,这等事情由小婢们来作就好。”
“无妨,哈哈,其实本官幼时家贫。母亲早逝,父亲在外为全家生计奔‘波’,所以自己也一直‘操’持家务。为弟妹们作饭烧菜,这等厨务虽隔多年。还是不在话下。”
“想不到凤大人早年也这般艰辛。”
“唉,看到你们,便如同看到我的妹妹们一般……”
“凤大人,小婢实在不敢当的。”
“咦凤大人你怎么哭啦?!”
“本官是心里高兴……”
矮油!
‘花’忆蝶听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实在受不了,赶紧回‘床’上躺着去也。
临入房前,‘花’忆蝶回眸院中,小院寂寥。除了驿丞和小吏们在‘门’外‘交’头接耳,再没了那个阳光下的高挑身影,那抹比阳光还晴朗的笑容。
她的心情莫名地失落起来:
那个笨蛋,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可是自己的本意,不就是要让他离开么?为什么感觉心里空‘荡’‘荡’地。
好像失落了最重要的东西。
就像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前,自己徒劳地编辑着手机短信,想要挽回雯雯的心一样……
……
这小子真倔。
云后怕宝贝儿子一怒之下会再有甚么惊人之举,干脆拉他一起在凤辇上坐着。娘儿俩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都找不到话题。
云后见他动了真怒,有心提醒他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说甚么呢?难道把实情告诉他,让他再跳下凤辇跑回去和她厮守?
这种无缘无份的小儿‘女’心情,还是一开始便快刀‘乱’麻。舍弃个干净的好。
不然,则会痛苦,则会痴‘迷’,则会像那人一样,额带姻缘名字,可悲地活在悲哀的世界里。
再看看儿子,人龙之姿,一脸聪明模样,偏偏在这种人生大事上让自己头痛无比。云后闭上眼。却有另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美丽眼睛出现在面前。不由得开始暗叹:
傻小子啊。
我辛苦搜罗良人名册,并安排你做个选秀使。是为了让你在选秀开始之前,遍历各州。预先从老贼的秀‘女’堆里抢下个中意的‘女’子,来作东宫内主,怎地你就没有这等福气——
竟错过了这样的可人儿?
憾甚……
……
是夜,焕州云歌城,‘花’府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家主。”
‘花’长胜站在书案前,腰背依然像标枪般‘挺’得笔直,只是神‘色’多了一分憔悴。案后的‘花’巍放下笔:
“何时动身?”
“明日酉时。”
“此去太寒山千里之遥,记得找孙先生多支些银两,路上用得着。”
“多谢家主,夫人已命账房将5千贯钱折成金珠送至长胜的房中,已经足够。”
“嗯,还有一事。”
‘花’巍取出一只小木盒:
“你且收下。”
“是。”
‘花’长胜上前拿起木盒,只觉指掌间寒意沁肌,仿佛是握住了一块冰。他放下木盒:
“家主,请恕长胜不能接受此物。”
“为何?”
“玄冰幻晶乃是罕有之物,我太寒山只得两块,家主的这一块是用来保持自己百年之后躯体不腐,灵柩返乡,魂归太寒;长胜如何敢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长胜,你和长青追随我多年,长青便也如我的幼弟一般。如今他为守护我‘女’忆娘,先在东海苦战海贼,后强封血海大‘穴’,挣扎着前来送信,最终力竭而逝。我心中难过,实不在你之下……这块幻晶便是我这个作大哥的,送长青的最后一点心意,你不要火化了他的身体,让他好好安息在太寒山上罢。”
“多谢家主……”
长胜哽咽了一下,却依然纹丝不动:
“并非是长胜顽固,只因长青是太寒山家将,身份不足使用此物。礼不可‘乱’,道不可破,不然众家将易生骄逸之心,家主的恩情长胜铭记,但万望家主收回成命。”
“唉,长胜哪……”
‘花’巍望着小木盒,已说不出话来。‘花’长胜静默了一会,开口道:
“家主,还有一事:关于无双‘花’影前两日送来的那名贼人,已按家主的吩咐去做了。”
“很好。”
‘花’巍勉强振作‘精’神问道:
“承王府那边怎么说?”
“只派了王府别驾沈欢出面,说甚么承王千秀旧恙复发,一直卧‘床’。少千秀亦长守榻前尽孝,对此事一概不知。此贼冒充承王府的人行此下三滥勾当,实在可恨。承王府与州牧大人素来无隙。想来定是有人陷害,望州牧大人明察。”
“那只老狐狸!”
‘花’巍脸上恢复了‘精’明强悍的神‘色’。眼中寒光一闪,呵呵冷笑:
“他有甚么病?莫非当我不知?现在他一定还在岫州那里,和续王商议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罢?!如此说来,这事定是高翼小儿自己所为。也罢,等那老贼回来之前,我必让他承王府好看!无双‘花’影在何处?我有事要他去做。”
“他将那贼‘交’给我们后就走了,说是要去灿京守护小姐。”
“去传信召他回来,就说小姐即将入宫。里面自有我们的人为之打点,不用他的保护。再说禁宫重阙深深,有他那把剑在反而坏事……”
‘花’巍说着皱起了眉,仿佛是忆起了甚么不快的往事:
“真是胡闹。若他不听话,我们便告知无双城,让他们换了这把剑!”
“是!”
‘花’巍所推测的大多属实,唯一想错了的,便是承王已于数日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焕州。眼下的他正在王府‘花’厅内来回疾行,英俊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有些狰狞。
“小畜生误我!”
“父王息怒。”
小承王高卓跪在‘花’厅正中。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句话。在高阳耳中听来,更像是冰冷的讥诮般,让自己气血上涌。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儿子面前,扬手就是一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高卓的面孔顿时高高肿起,同时嘴角流出一线血丝。他却擦都不擦一下,只是冷冷地将知道了实情的承王向自己兴师问罪以来,自己说了无数次的话再次重复一遍:
“父王息怒。”
“与云家接洽之事你没办好,反倒把云家少主给伤了;让你管‘折山水’,你倒好,金山那边也不过问。只顾将人手派出去为你抢‘女’人……这下惊动了‘花’巍那老东西,他必死咬住我们不放。你叫我如何能再‘抽’身去昌州找余王共商大计?!”
“父王息怒。”
“你再说这四个字我便杀了你!”
“父王要儿臣死,儿臣不敢不从。也好去随地下的娘亲!”
“你!”
“儿臣固然该死,只是黄泉路上见了娘亲,却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她却要问你甚么?”
“问我她做错了甚么,要被你‘逼’得投井自尽!”
“小畜生!我杀了你这小畜——”
承王高阳高举右掌‘欲’再击下,却颤抖个不住,左手紧抓自己前襟,痛苦地皱起了眉。
“父王?父王!”
高翼见状大惊,赶紧起身扶住他。
“滚,你给我滚!”
高阳想推开他,却一口气接不上来,瘫软在儿子的怀中。
“来人,来人哪!”
高翼抱起父亲,一脚踢开‘花’厅‘门’,向着如墨夜‘色’狂喊。
红肿的脸上,满是泪水。
……
几乎与此同时,云歌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后厨房中,几个厨子正在汗流浃背地切菜炒锅。
一个相貌粗豪的屠夫模样的人,扛着一只洗剥干净的‘肥’羊走了进来,重重把肩上的生‘肉’往地上一抛,一屁股坐在羊身上,扯下项间围着的汗巾拭汗,一边胡‘乱’地嚷道:
“老蔡!老蔡!赶紧过来收‘肉’算钱!”
“浑喊甚么!”
一个胖胖的大厨不悦地放下刀走了过来,踢了一脚羊‘肉’,口中嘟哝道:
“这羊可是今日宰的?”
“废话!谁见过我古一刀卖过隔夜的‘肉’?你若不要,我自去卖与别家!以后,也别想我再送‘肉’到你城西!”
那屠夫恼怒地起身便要抬羊,胖大厨一听以后恐怕再无食材进‘门’,要紧拦住他:
“哎,我又没有不买,你却发狠作甚?南市中‘肉’档恁多,我可是独选了你一家呀!”
“哼!知道就好,我们悍家发了话:不得卖鲜‘肉’于你们城西,不然按帮规处置。若不是贪图你出的价高,我何苦冒险每晚偷偷过来送‘肉’?”
“好说好说,我听城西好汉都说老古是条讲义守信的汉子,果然不假!”
蔡厨师知道古一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当下挑着大拇指赞了几句,果然他的面‘色’和缓了下来,将汗巾往肩头一搭,懒洋洋地站起,走了两步,从案板上信手拈过一块熟‘肉’,丢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还口齿不清地道:
“嗯,老蔡你手艺真不错,这‘肉’炖的酥烂入味,好吃!”
说着又伸手去拿,蔡厨师看得‘肉’疼,连忙过来横在他与案板之间,意图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
“嗨嗨没这两下子还当甚么厨子,我蔡食髓可是在快活楼里做过二十年的!”
古一刀由衷地点头:
“怪不得这么晚了还要吃酒,你们城西的一只眼好口福,不过这饭量也恁大了些,却不怕撑爆了肚皮!”
蔡厨师撇撇嘴:
“说来让人烦燥,艮挎刀这几日宅子里来了不少客人,每日也不见他们外出,尽是聚在一起吃酒玩乐。我们几个虽是经过大阵仗的,却也禁不起这么天天大煎大炒的折腾。怕是他们几个还未走,我们就要累死了也。”
“哦,一只眼的客人?有多少?来了多久?”
古一刀不住嚼动的腮帮停住,像是对此话题来了兴趣。蔡厨师仿佛反应过来,有些不安,支吾着开始敷衍:
“其实也没多少……哎老古,此事休要说将出去,不然可别怪我翻脸,从此不做你生意啦!”
“哈哈!”
古一刀接过一贯钱,贪婪地朝着灶上昏黄的油灯和炉中火焰‘混’成的亮光照了照,笑了一下:
“说甚么?说我给城西送‘肉’?莫非我不怕被杀生档的自家兄弟剁了手去?我才不傻!”
“那就好。”
古一刀忽然显得意兴阑珊,打了个呵欠:
“明天照旧送半片猪‘肉’过来,钱记得准备好,无论新客熟客,我家是概不赊欠的。”
“我理会得,放心。”
古一刀随意扬手,转身便走。待出了艮家宅院的后‘门’,转眼见身后街巷中一片黑沉沉的死寂,确认无人尾随后,才舒了口气,大步向南走去,心中犹在盘算着一个念头:
果不出震大哥所料,城西已经准备动手了。我需赶紧告诉他,好让他提防。
至于是否要报告给自己的悍家,古一刀从来没考虑过。
因为他与震九霄、东魁等曾歃血为盟,发誓要为昔日的城西提刀巽九朝报仇。
杀了震大勇!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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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章 、海神槛歌
东海之上,晴空无云,阳光炽烈,无数大小岛屿如神之信手撒下的耀眼珍珠,点缀在万顷‘波’涛间。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在诸岛之间,有一艘窄长的战船正破‘浪’而行,甲板上的水手走动来往,个个忙碌不住,他们都挎刀裹头,外衣褪下系在腰间,赤袒着结实的上半身,大声说着大陆子民听不懂的方言。桅上的瞭手也没有天启眺师配备的眺筒,仅仅手搭凉棚,以过人的目力张望航向。他的身边,一面海神双戟旗正在迎风飘扬。
“前方岛上有炊烟!”
船头舵手闻讯,放开舵盘,回身向着下面甲板扯嗓指挥道:
“速去禀报可盛大人!把后帆降下!准备登岛!”
“可盛大人还在俘获的那艘天启船上!”
有人应声回答,舵手听得皱起眉:
“那就去把才藏大人请来!”
“是”
一名水手应命跑进舱房,舵手无声一叹,这时面‘色’黧黑的水手长边拭着‘胸’膛的汗,边挤眉‘弄’眼地凑近他的身边,递过一只皮囊:
“高马森(注:越川语,森是中下层阶级间男‘性’的互称,代表兄弟、朋友的意思),这是我让儿郎们从北船上偷偷‘弄’来的酒,喝一口解解暑吧。”
“东将!这种天气,就是要站在甲板上喝酒才有男儿气概!宇路森真是我的知己!”
舵手渊高马见酒大喜,接过皮囊仰颈便咕咚一气,水手长渊宇路笑着回首看了看海面,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缀在己船后方,不由得一叹:
“唉呀唉呀,你说北狗的破船航速这么慢,咱们几时才能回到澎湃岛?”
渊高马放下瘦了一圈的酒囊。也叹了口气:
“就算现在回程也要‘花’费十天,更何况还要找到那淼家的少君!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成为大鱼肚子里的食物了?辛罢!(注:越川骂人的粗话,恕不翻译)如果现在遇到北狗的水军就更加麻烦了!”
“辛罢!没错!我们这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样下去恐怕儿郎们不知哪一天就会闹起来!真不知道当初主君大人是怎么想的!”
渊宇路也跟着骂了一句,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不过。看来可盛大人倒不是很着急呢!”
“怎么说?”
渊高马扬起眉,渊宇路向后面慢慢航行着的天启‘花’贡船努了努嘴:
“呶,咱们的大人最近可是被那位‘女’医生‘迷’得神魂颠倒呢!”
“不可能。”
渊高马摇摇头,又喝了口酒,抹了把‘唇’道:
“可盛大人前日才斩了大友他们几个的头,那条船上的‘女’人是主君大人的后宫,碰不得。”
“高马森,尊海给了你一双眼睛。却为何总是看着海面?”
渊宇路不以为然地夺过酒囊,自己也灌了一通,痛快地吐了口长气道:
“咱们可盛大人在东海众帆首(注:越川武官职,相当于一支船队的总船监兼军事长官)中,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日里深得主君大人器重,这回又从北狗那里抢得这许多美‘女’,主君大人高兴起来,便赏他几名,又有何妨?”
“哈哈!有道理。话又说回来,北狗的男子都面‘色’苍白,毫无英雄气概。不过那‘女’人可是个个长得——”
“东将!那脸蛋,那身材……换了我也一样愿意天天睡在那里!哈哈哈!”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捧腹狂笑起来,浑没发觉下方的甲板上何时已静静站着一条人影:
“高马森。”
“啊!才藏大人!”
两人忙不迭地收拾表情,渊高马‘挺’起‘胸’,恢复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面对着淼家的要臣:
“我们发现前面岛上有人烟,虽不知是否是渔民,但还请才藏大人指挥登岛搜索。”
“东将,辛苦高马森和宇路森了。(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
才藏转身。留下两张不安的面孔在窃窃‘私’语:
“你说他会不会听到咱们的话?”
“怕什么?我们都是渊家的家臣,可盛大人怎么会听信一个外人?”
“倒也是……”
……
虽然开了舱窗。可船舱里依旧闷热。
渊可盛却穿戴整齐,负手在舱廊中穿行巡视。
现在的‘花’贡船已成为越川水军的伤兵及战俘的营地。由于夺船之时。所有天启水手连同守船卫士一起被杀戮殆尽,渊可盛只得分出部分人手过来驾驶。但因为他们对天启船只的复杂机械不甚熟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渐渐习惯‘操’作,加上船桅和船身在之前夺船战斗中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所以航速始终缓慢,只能遥遥缀在越川快船的后面。
另一方面,虽然渊可盛严厉警告属下不得对‘女’医生,以及‘女’俘们无礼,但到底还是对由渊淼两家合成的越川水军的军纪放心不下,因此他以监视俘虏为名,亲自坐镇在‘花’贡船上。
眼看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渊可盛心中的焦虑也在不断地增大。他深知:每过一日,落海者的生还机会便会少上一大截,而与此同时,得知讯息的天启水军势必气急败坏地赶来复仇,面对天启高大的艟船组成的坚壁战阵,自己即便将散开搜寻东辉少君的越川战船全部集结到一起,恐怕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所幸的是,这个名叫宋月儿的‘女’医生确实医术‘精’湛,从她走出那道‘门’的第三天起,越川水军每天的死亡人数便不再增加,截肢者的高烧渐渐退去,而部分轻伤者甚至可以开始下地走动。
航海家们都知道,在暑热天气下的海面上,对于一支缺少有效补给的船队而言,战后伤员的坏疽与感染是致命的,更为可怕的是之后往往会出现大规模的瘟疫。而一名医生的存在,绝对可以左右船队的命运。
他几乎开始怀疑这名看上去娇怯怯的‘女’子。是否是尊海派来的海马‘药’使(注:在越川文化中,非普通鱼类的海洋生物都是海神使者)。
“将军,小‘女’子已查过一遍。伤兵俱都换了‘药’,目前没有人出现烧热。”
宋月儿提着随身‘药’箱。从一间舱房里走了出来。渊可盛略带不满地看着她:
“‘女’医生,我已说过几回,我们越川人不用这样称呼自己,即使面对主君,自称为‘我’也便是了。”
“……是。”
渊可盛颌首表示满意,又侧耳倾听了一下房内。
还好,没有像前两日般,从里面传出伤兵们放肆调笑的怪声。
虽说如此。他仍不放心地看着宋月儿:
“‘女’医生,他们如有怠慢你的地方,请说于我知道,我会照常惩戒他们。”
“没有……今天他们都很安静,没有人为难我。有一位盲了双目的兵士,还给我唱家乡的小曲。”
“哦?”
幽暗的舱廊中,渊可盛面对那双明亮平静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窘迫,便错开目光去看向宋月儿手中木箱上镶嵌着的那枚白‘色’杏叶标记:
“我们越川‘浪’族武士,生在尊海的手掌中。死在尊海的怀抱里,一生与海为伴,唱的也都是海的歌曲……”
不知道面前这位越川将军在想甚么。宋月儿握紧了一下‘药’箱上的布带,鼓足勇气开口:
“将军,我想再去看看……看看那位天启将军。”
渊可盛本能地皱眉:
“那个断臂的天启军人,每次对你非打即骂,那些恶毒的言语,连我都听不下去,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救他么?”
“是,我明白。他认为我必是委身……委身事敌的坏‘女’人……但他是病人,我定要尽力救他活转过来。”
“东将。”
渊可盛感叹地点头又摇头:
“你去罢!”
“多谢将军。”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尾的那间舱房里。渊可盛走进方才宋月儿出来的房间,这里面安顿的均是重创致残的越川水军。由于人数较多,都在地上设榻席而卧。此刻,他们有的已经昏沉睡去,有几个醒着的见他进来,慌忙在榻上支起身体,勉强低头行礼:
“可盛大人!”
“都躺下罢。”
渊可盛扬手示意,四顾了一回,便径直走向一名双眼缠着厚厚布带的水军。那士兵年纪尚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鼻下‘唇’上刚长出淡淡绒‘毛’。渊可盛拎起下裾,在他面前蹲下,深深地望着他脸上布带间微微渗出的暗‘色’湿痕,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名兵士半坐在榻上,茫然无措地抬着头,直到有同伴拉了下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知道大人是在向自己问话,连忙垂下头去:
“可盛大人,我是淼家的下艉(注:越川低级武士的称谓,他们通常依附于某个家族,没有自己的姓氏,世代为家族作战立功后,才会冠以族姓),母亲唤我作忠平。”
“嗯,你方才给‘女’医生唱的,是甚么歌?”
那忠平双目失明,看不见渊可盛的表情,只道是他责备自己,吓得伏在榻上连声道:
“对不起可盛大人!我不敢再和‘女’医生说话了!”
他回想起桅杆上挂着的血淋淋人头,还有前两日舱廊间回响起的刀鞘击打在伤兵们脊背上的沉重声音和惨呼,不由得骇得浑身发抖。
这时,却听到渊可盛平静地在说:
“你不要害怕,我并非是在怪罪你。相反,为‘女’医生唱歌的忠平森,今天做的很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像这样去尊敬她,因为她在拯救你们。”
忠平还在发怔,已有一名断了‘腿’的老兵从旁边的榻上爬了过来,兴奋地附和道:
“可盛大人说的正是!我回家后一定要告诉妻子,是尊海派来一位海马‘药’使,附身在那名天启‘女’医生的身上,让我保全了‘性’命。”
“是啊!‘女’医生是个好人!”
“说的不错!我们非常感‘激’她!”
渊可盛赞许地看着伤兵们一双双眼睛,目光中流‘露’着真诚。他点点头正要说甚么,突然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大响:
“砰!”
“啊!你不要动!伤口会迸裂的!”
“滚开!不用你们可怜我!”
“我扶你回‘床’上躺着,你舌苔厚白粗糙。脉象紊‘乱’又伴有低热,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住口!我见到你这个贱‘女’人就要作呕!贪生怕死!*从敌!为虎作伥!终日和越川贼子厮‘混’在一起,丢尽了我天启人的脸!”
“你。呜……”
“在此假哭作甚?哼哼!我恨不能长生大神此刻降罚,一道天火将你烧成灰烬!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呜……”
越川水军们多数不懂天启烨语。但听着宋月儿压抑的哭泣声,个个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浑蛋!欺负我们是聋子么?!”
“可恶!为甚么这么好的‘女’人偏要受他的气!”
“可盛大人,请把刀给我,我这便去斩了这北狗的头!”
渊可盛踞地不动,只怒目瞪着‘门’外,几度紧握刀柄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颓然放弃:
“都不要说了。留下他的‘性’命,让‘女’医生治好他罢。”
“为甚么?!”
渊可盛无力地挥手驳回诸人的愤懑,心中已作了回答:
因为……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若非如此,她宁愿一死,也不会救任何一个越川人……
这时,忠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前途既远且长,暗海卷起黑‘浪’,
家园小灯昏黄。母亲在等我归乡,
母亲的泪光,‘迷’失的孩子在何方?
身自瀛洲而来。魂向瀛洲而往,
等待归墟再临,吾回前生彼乡……”
这首歌由来已久,那是百余年前,越川尚未立国,‘潮’族、‘浪’族、汐族等各部族海民还身处于大雍朝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们作为汶江口拉纤引海船入港的海奴时所唱的纤夫之调。时过境迁,此曲在越川依旧脍炙人口,海国上下无论老幼都会‘吟’唱。
忠平稚嫩的童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听得众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黯然神伤。一个接着一个地加入,一同哼唱起来。连渊可盛也不例外。
宋月儿强忍泪水,等云堇纨骂得累了,才将他扶回到‘床’上,重新为他包扎换‘药’,细细收拾完毕后,提起‘药’箱逃也似地出了舱房,倚在舱壁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中,那悠扬而悲伤的海神槛歌,一如清清溪水,不掺杂着任何杂质与污垢,在舱廊内声声流淌: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
“如此便制成了,你且尝尝。”
“唔,东,东将!”
郭怀仁捋须故作微怒:
“别只顾吃,告诉我,这里面‘混’有哪些‘药’草?”
那名曾与郭怀仁同舟共济,先是在大海飘流,后辗转到这个不知小岛上来生存的少年冥思苦想,边道:
“嗯……有绿耳苔、槟榔果、龙血树皮……还有颠茄‘花’,和旬华。”
“错。”
“哪里?哪里错了?”
少年每次一旦紧张,烨语就说得结结巴巴。
郭怀仁不为所动:
“说过了,旬华只开十日之‘花’,‘花’谢后便结果,称之为——”
“啊!我知道了,是易阳!易阳草!”
“嗯,好生记着,上次用的海藻是马尾藻和海蒿子,你再去海边找些羊栖菜或是石莼来。”
“明白!”
郭怀仁看着雀跃不已的少年一路奔跑向海滩而去,心里既惊又喜。
这或许是个不世出的杏林天才!
虽然是敌我双方,但一个老人一个少年,在孤岛上挣扎求生,既然都不想死,那便有天大的仇怨也要暂时放下,携手共度眼下的难关。
少年会捕鱼捉虾,可鱼虾‘性’寒不易常食,也很难在浅海中捕捉到猎物,郭怀仁便指点他采集岛上可食用的野菜、野果与菌类,甚至连少年捞回的海带中夹杂着的几根有毒海藻,也被他仔细挑了出来,扔到一边。
除此之外,太医院的郭博士还凭借着对草本植物的生长习‘性’的了解,带着少年循着喜‘阴’湿的草木之根系,掘出一口小小的井来。
不到三天,少年对这白胡子老人已敬佩得五体投地;同时,郭怀仁也从少年得知不少越川海国——确切地说是越川极东海淼氏一族的情况。
淼氏是越川大家族之一,当年‘潮’族泷氏会盟各族,反抗暴雍,后又协同北雪国(也就是今日的天启)和西南桂离,彻底推翻雍朝,最终封疆立国,自号海帝。为褒赏各族战功,将海外诸岛分封给二十余个大姓家族,淼氏本来在战争中建功颇多,但因是身为与瀛洲海贼同一种族的汐族,所以被远远地封到了极东海,形同贬谪。
淼氏偏陲大陆,又常年面对海贼的滋扰,因此人丁并不十分兴旺,从上层社会到民间,缺医少‘药’、夭折早逝之事天天都会发生。而越川海国本来医业就不发达,有名的医师都受泷氏、源氏、渊氏等帝家或豪‘门’的大力延揽,更愿意留在大陆、沿海一带。
无怪乎少年视这白胡子老医生为天人,他虽然一直不出言作恳,但眼中的乞求之情,好学之意非常明显。郭怀仁一来身为杏林医者,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二来也暗有些为了报答他几番相救之恩的意思,便随手让他采了些草‘药’,自己拣取适当分量,君臣互佐一番后,煎作浓浓一碗,让他尝‘药’辨‘药’,作为指点教导。
没想到短短十天的时间,这少年竟将全岛上下所有的‘药’草统统记下,几乎没有偏差!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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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章 、少君东辉
郭怀仁半生无嗣,年近‘花’甲时老妻为着无后大事,张罗着为自己偷偷纳了一名妾室。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他年纪既大,也向来不是个喜好寻‘花’问柳之人,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没奈何只得接受,谁知一来二去之下,那小妾竟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郭怀仁老来得子,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一心只想着将儿子抚养‘成’人之后再授以衣钵本领,纵不作那金殿上山呼万荣,俯首贴耳的臣工,也要回到家乡昌州,开些医铺‘药’行,为他继承杏林家业。
不曾想祸从天降,幼子周岁时便因恶疾早早夭亡,老人痛断肝肠,一夕间须发尽白,黯然殿前请辞,带着妻妾退隐林泉,从此不再过问庙堂之事。
今年‘花’贡选秀,灿京向各州派遣选秀天使,随行御医必不可少,朝廷为此多次相请声誉甚高的瘦竹先生再次出山。老人终究是久闲不住,便告别老妻少妾,收拾行囊前往焕州。几经‘波’折,在东海上遇到了这个身为敌人的越川少年,见他本‘性’善良,又好学聪颖,不由得使在他惜才之意上,更添了几分濡慕之情。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得救,回到天启,是否要将这少年一并带回去?
不若收他作个义子罢?
但他的身份……在灿京那里,却如何要向申金吾那些‘性’情刚直的羽林军们‘交’待?
郭怀仁正在头痛不已,忽然听到那少年高喊:
“喂!你来!”
这段时间相处,他们并未互相通报姓名,平时只以你、我相称,生‘性’豁达的郭怀仁并不觉得有甚么芥蒂,少年也非常坦然。两人的关系既似忘年,又像是师徒,奇特的紧。
郭怀仁摇摇首,不再去想那些烦恼,拄着少年用树枝为他做的手杖,信步走下山丘,随口道:
“又怎么――”
他的后半句话停在嘴边。再也说不出口去。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正有一艘窄窄长长的战船――绝非是天启船只,却是那般熟悉――如昨夜的噩梦般,飞快地向这边驶来。
“莫非竟是来寻你的罢……”
郭怀仁听见自己的喉头发出干涩声响。浑不似平日里自己的声音。
少年沉默,只紧咬下‘唇’,盯着船帆,上面挂着的战旗猎猎。分明是越川东海的最大势力来此。
他们是渊家的人。
郭怀仁哼了一声,拄杖回身。快步向山丘走去,忽地感觉‘腿’脚一紧,扭头向下看去,却发现那少年已跪在沙滩上。伸手扯住自己那身已变得破烂不堪的袍服下摆。
“为何拉住我不放?”
“求你,与我一同走。”
“呵呵。”
郭怀仁冷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许萧索与苍凉:
“与你一起走?去哪里?你们会放我回天启么?去越川?我郭怀仁是天启臣子。宁作长生鬼,不食越川粟!”
“求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会死……”
郭怀仁硬起心肠,扭头不去看少年眼中的泪光,重重地将手杖在地上一顿,溅起的沙砾击打在两人身上。
“我的死活本来便与你无干。你这样好没道理。不错,你在‘花’贡船上挟我落海,但随即又救我脱难,免遭鱼‘吻’,这几日也着实受了你的照料。我年虽老迈,倒也识得恩怨,辨得是非,你我纠葛从此一笔勾销,便在这岸上分手,各自东西罢!”
“不!”
“为何不?我是你何人?你何需理我?”
“师,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我知道你嫌我是越川人,但做人的道理,越川和天启并无两致。我娘从小教我:不可忤逆长者,不可伤害无辜,不可――”
那少年‘激’动之下,居然口齿便给,反倒听得郭怀仁愈发愤怒起来:
“住口!既然记得教诲,为何无端兴战,随那海贼攻打我‘花’贡船队,杀伤我天启将士?!”
“我淼家此举是受无牙王的差遣,唯有这般方能在东海生存下去;我和父兄们一起作战,是因为我乃淼家的――”
“少君大人!”
少年的话再次被打断,两人回首望时,越川战船上放下的一只小舟已驶近滩头,几条身影迫不及待地跳入浅海,向这里趟水而来。80电子书wWw.80txt.com
“才藏!”
见到久别的亲人,少年大喜过闻,起身兴奋地招手:
“才藏!我在这里!”
淼才藏最是心急,涉水一路飞奔率先赶到,不顾下衣尽湿,却一把抱住少年,忍不住喜极而泣:
“少君大人!尊海显灵!我们终于找到你啦!”
他们的身后,泊在滩边的小舟上,乃至远远战船之上,都有人拔刀欢呼:
“东辉少君在此!淼家东辉少君在此!”
饶是郭怀仁惯经场面,见此情形也未免惊疑不定:
“你,你究竟是谁?”
“师父,我乃淼家宗主之子,淼东辉!”
“少君,这人是谁?”
“他是我师父!”
“哼!不敢当!”
两人用汶语‘交’流,一旁的郭怀仁虽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但见那名武者模样的人不时将目光扫向自己,当下强项脾气发作,手杖再次重重一顿,面向无垠大海,昂然道:
“老朽是天启太医院博士郭怀仁!”
“你,医生?!”
淼才藏的烨语远不及渊可盛,甚至赶不上淼东辉,但天启、医生等词语在两种语言中发音相近,因此他还是听明白了郭怀仁的意思,顿时双目中喜泪未干,便已放出光彩:
东将!又是一名医生!
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船队拥有不止一名医生,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不过等一下,他好像说甚么天启太医院,身上所穿着的蓝白双‘色’袍又是天启官吏的式样……
“少君大人。您是从何处觅得这位师父的?”
“那一日夜战,我们刚攀上天启‘花’贡船,便被敌人团团住,志贺也为了护我被杀,急切间我见师父正在一旁救诊天启伤兵,便拼死突围过去抓住了他……”
淼东辉滔滔不绝,把当天的情况说了一遍。淼才藏听了半晌作声不得。其他家臣也随后聚拢过来,见少君无恙,都是大喜。但听了他这番话,均面面相觑。
淼东辉说完,见他们表情古怪,不由得奇道: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还不接我师父一同上船?”
“是……少君大人。这几日我们一直与渊家的船队一同在东海各岛找寻您的下落,那艘狼牙(注:越川主力战船名)便是渊可盛大人的座舰。”
“那又如何?”
“少君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此次出战是由盟友渊家来发号施令,因此所有的俘获:包括船只、俘虏、补给等,都应是属于渊家的……”
淼才藏支吾地向初次出阵的年轻少君解释:越川诸家族各踞大小岛屿,有战事时通常会一家联合结盟的几家共同出兵。而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战利品均归发起战令的主脑家族所有,再依各家族伤亡的多寡给予分配。
俘虏即是奴隶。在各岛上都可按所掌握的技艺、年龄、体力等划分等级,售卖购买。所以自然也属于一种重要的战利品。
淼东辉只知渊家势大,自己家族迫于压力不得不听从于他们,却不知还有这些规矩。本来他便对渊家的跋扈,淼家的软弱心怀不忿,这下更听得他少年心‘性’发作,当下眉‘毛’拧起,不屑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是我师父,不是战俘,更不是他渊家的奴隶。”
“可是少君――”
“好啦!休要多说!还不快过来扶我师父上船!”
“是!”
毕竟家里主君不在,少君即是主人,一声命令之下,众人包括淼才藏在内,不敢再多说甚么,便过来两人,半是搀扶,半是强架着年迈的郭怀仁踩着水向小舟走去。
“放开我!我宁死不随你们走!不去!”
老人无力地挣扎着,挥舞着的拐杖却被淼才藏轻松地一把夺过。
“你!不要再闹!我家少君大人,为你,冒了很大的风险,你知不知道?!”
左右两边的淼家武士‘操’着不甚流利的烨语,愤愤地说道,郭怀仁鼓足勇气想咬舌自尽,却被他们眼明手快地捏住下颌:
“‘混’蛋!你想死?怎么对得起少君大人!”
瞬间丧失人身自由的郭怀仁百般徒劳,最后放弃,他努力回头望着曾经短暂生活过的小岛,两行浊泪簌簌而下:
“也罢,且让我拜别天启之土……”
“老师。”
淼东辉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他:
“不必悲伤,我是淼家少君,我保证你在极东海会得到礼遇。”
郭怀仁涕泪‘交’流,喟然仰天长叹:
“竖子杀我!”
……
一行人好容易将安静下来的郭怀仁‘弄’上小舟,刚划了几桨,淼才藏忽然招手示意他们停下:
“清水,鸣螺召唤可盛大人,请他从北船移到狼牙上来议事。”
“是!”
那名叫清水的武士放下桨,取下腰间系着的海螺,一声长一声短地吹起螺号来。那‘花’贡船虽然离着狼牙战船尚有两海里远近,但船上的人显然也已得知淼东辉获救的消息,当下将全帆尽扬起,笔直向战船驶近。
淼才藏看在眼里,却不下令继续‘弄’舟,只看到两船即将齐头时,才喝道:
“起桨!速划!不得喧哗!”
众人不知他的用意,但都闭嘴不吭气,只举桨拼命拨水。在淼才藏的指挥下,小舟像躲避老鹰的雏‘鸡’,利用‘花’贡船(母‘鸡’)庞大的身躯,避开狼牙战船上人们的视野,轻巧地在海面上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贴在了‘花’贡船的另一侧船腹下。
于是,当渊可盛踩跳板从‘花’贡船上回到自己的战船时,淼才藏带领着东辉少君、自己的部下。和那位令人感到棘手的“老师”,已悄悄地从另一侧攀上了‘花’贡船。
淼才藏第一个跳下船舷,向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喝道:
“少君染疾!现在发冷畏风!你们都去底舱拿布被来!记得多烧热水!”
淼家的水手们想也不想,齐声答应着便揭开底舱盖板,鱼贯而下。淼才藏看着剩下的几个有些手足无措的人,冷哼了一声:
“怎么?难道渊家的下艉们都是这样无礼,便为我淼家的少君大人做一点小事都不行么?”
渊家水手们虽然腹诽不已。但也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跟着下了底舱。于是一时间甲板空空如也,便有几个在舱廊中探头探脑的伤兵,被淼才藏的狠厉模样也给吓得回到房间里。闭‘门’不出,生怕在带伤的情况下,还给这尊瘟神揪出来做事。
淼才藏见状,轻呼一口气。敲了两下舷帮,示意下面的人赶快上甲板。就这样。当狼牙战船上的渊可盛还在疑‘惑’小舟的去向时,淼家的一行人已进入‘花’贡船上的舱廊。
“这里是伤兵营,你们来作甚么?”
众人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幽暗,一个‘女’声响起。带着几分吃惊,几分惊恐。
几个大男人集体被一个‘女’子吓了一跳,有的还神经质地去捉刀柄。被淼才藏拦住:
“不要慌,这位是天启的‘女’医生。”
淼家家臣们有人不知道的。开始‘交’头接耳,对面前这个抱着‘药’箱,刚从那天启断臂俘虏房中出来的文弱‘女’子上下打量起来。淼东辉和郭怀仁则各自眼睛一亮:
“‘女’医生?”
“天启医娘?怎么会在这里?此船是从哪里来的?”
淼才藏一心只为掩护少君的师父,作贼般地一路避开渊家耳目,现下也无暇向他们解释,便老实不客气地推开渊可盛的卧房‘门’,将少君东辉、郭怀仁,连同宋月儿一起不由分说地推了进去。转身对属下沉声道:
“你们都在‘门’口守着,若是今天的事传了出去,我会你们所有人的脑袋向少君请罪!明白了吗?!”
“是!”
同样是压得低低的回答。
淼才藏点点头,转身便向舱廊‘门’口走去。心情乍一松懈,才发觉自己的背心已是一片湿凉,沁透了衣衫。
竟然流了一身冷汗。
想到即将要回狼牙舰上去,编织一篇谎言来搪塞渊可盛大人,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
好在渊可盛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埋怨淼才藏为何不让他在‘花’贡船上跪淼家少君,反倒白白跑到狼牙舰上。对于淼才藏自行作主,将他的房间挪用给淼东辉,渊可盛也表现得不止是大度,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岂有此理!少君大人使用我的房间还需要向我禀报?才藏大人是想羞辱我吗?”
“不敢,其实是事出有因……”
面对对方的坦诚,淼才藏心中颇感过意不去,但只得硬着头皮将少君染了风寒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渊可盛关切地边听边点头:
“原来如此,从尊海的愤怒下得以生还的人难免会病上一段时间,这样就更应当好生治疗。我这就和你一同过去唤那位‘女’医生来为少君大人――”
“不劳可盛大人亲自过问,我已经命那‘女’医生去见少君大人了。”
淼才藏躬身一礼,客气但坚定地回答道。渊可盛一怔,想了想又道:
“呃……既如此,稍后我回天启船上驻守,彼时再去拜见少君大人。”
“这也不用可盛大人费心,少君大人这两日需要静养,等身体康复后再会见可盛大人。此外我已想过,这艘狼牙毕竟是您的座舰,还是由您亲自来指挥为好,我从现在起便改驻在北船上,随伺我家少君大人。”
“……是这样,也好……”
淼才藏心虚不敢久留,找了个借口,转身便回‘花’贡船上。
望着他踩着跳板而上的匆匆背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渊可盛的心头。
……
“原来你是宋远祥宋老师的‘女’儿,焕州骨科圣手,我亦神‘交’已久。”
郭怀仁捋须,脸上现出久违了的笑意。
“正是,不想在此见到名满杏林的郭博士,小‘女’子真是荣幸无已。”
得知前因后果的宋月儿,神情已经平定下来,平肘屈膝,向面前这位杏林老前辈施以后辈之礼。郭怀仁虚扶回礼道:
“不必多礼,甚么御医哪个博士,皆是虚名。我与令尊虽然一主气血内科,一主筋骨外科,但均师出漠州的岁寒园,算来也是同窗,应当平辈论‘交’,你唤我伯伯便是。”
“小‘女’子惶恐。”
“唉呀,长生大神在上,医生家的‘女’儿何来这许多讲究?”
郭怀仁原本天‘性’豁达,在海上与岛上几经生死,原也看得开了,见宋月儿灵俐乖巧,聪颖讨喜,又是后辈同行,有心逗逗她,便故作生气状地板起一张老脸。
果不其然,宋月儿被他逗得扑哧一乐,梨涡乍现,却把旁边始终不作声的淼东辉看得一呆:
天底下,竟有这般秀丽的――‘女’医生?
一颗年轻的心正浑浑噩噩时,听到眼前佳人说道:
“那承‘蒙’郭太医不嫌弃小‘女’子――”
“嗨!不嫌不嫌,宋老师究竟是个治病的医生,还是个教书的学究哪?”
宋月儿再笑,淼东辉心中一‘荡’,浑没听见她在说甚么:
“月儿见过郭伯伯。”
“好好。”
郭怀仁欣然颌首道:
“月儿,你又是如何在此船上?我虽未觑得仔细,但这船身大小,形状样式,便如我所乘坐的那艘万荣‘花’贡船一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伯伯,此事说来话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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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章 、医之大者 + 夜话江湖
宋月儿黯然将自己被选作白衣秀‘女’,拜父启航,途中遭贼等经过讲述了一回,讲到伤心处,眼圈儿已自红了。80电子书wWw.80txt.com.访问:. 。
慈悲神哪,原来是让殿下他们脱此劫难,却让这些‘女’孩儿们沉沦了么?
郭怀仁一路随焕州‘花’贡船同行,并不知朝廷还有白衣秀‘女’遴选这一说,听得也是叹息不已:
“……好,好好……忍辱负重,甘受骂名,只为着这颗医者仁心,不愧是宋远祥的‘女’儿。孩子,你受委屈了呀。”
“郭伯伯……”
宋月儿这几日来背负的压力何其巨大,既要提防越川伤兵滋扰,又要面对‘女’伴们的冷眼和闲言,更要每天挨那个名叫云堇纨的断臂将军的唾骂,如今见了慈眉善目的郭怀仁,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两声伯伯叫下来,便如见了真正的亲人一般,禁不住跪倒在老人的膝头呜咽起来:
“月儿其实每天都想着去死……月儿治病原只为得救大家于水火,却没人识得月儿的好意,现在才知道众口销金,清白虽在,名节已毁,月儿……月儿真正了无生趣……呜……”
“唉,孩子,好孩子……不要哭……”
郭怀仁抚她的头安慰,结果后来自己也唏嘘不已,一老一少两个天启人感伤身世,同病相怜,哭作两个泪人儿一般,看得一边的淼东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
“师父和宋姐姐勿愁,只要在此船上,我必设法保你们平安!”
“师父?”
宋月儿泪眼‘迷’离地看了他一眼,又看郭怀仁:
“郭伯伯,他是?”
“咳。这个……故且算是我的徒儿罢。”
当下他便将自己与这位淼家少君的纠葛也说了一遍,宋月儿听了,踌躇着向淼东辉施了一礼:
“月儿见过淼少君。”
“那个,宋姐姐你叫我东辉森就好!”
知好‘色’而慕少艾,淼东辉居然一下扭捏起来,大感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还礼。又不好意思注目宋月儿。只得扭头对郭怀仁道:
“师父,我们且住在此屋里,宋姐姐自去每日给伤员换‘药’。等回到无牙王的居方(注:越川群雄割据,各领地内诸侯的主岛称居方,其他岛屿称直方)澎湃岛,我会在无牙王列功行赏之时。请他将宋姐姐赐于我。这样便得救她!”
淼东辉年轻聪颖,几日下来天启烨语已经流利许多。宋月儿听在耳中。虽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思,但自己将要被人当作货物一般送来送去,仍不免羞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结果又把淼东辉给看傻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郭怀仁听得眉头渐渐舒展,又旋即拧紧:
“不!我要你救下这船上的所有天启人!”
“甚么?!可这些都是无牙王的战获,我不能――”
郭怀仁缓缓张口。轻声却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天启医家,历来供奉慈悲神。幼时都要在转轮庙中随奉经萨满修行一段时日,每日晨香晚灯,转轮诵经……”
甚么意思?
淼东辉犹如堕云雾,不明所以,却见郭怀仁拄杖,由宋月儿搀扶着慢慢站起身,目光炯炯,直视着自己:
“前几日我在那无名岛上教你识‘药’辨味,不过是些医者末技;而心存仁善,恤怀众生,拯救苦难于水火,方是慈悲神所昭示的医之根本。你看这位宋姑娘,她忍辱负重,每日施‘药’诊断,为的是救治帮助这船上的所有人,不管是被囚禁的天启人,还是作为敌人的越川人,她均一视同仁,报以善良慈悲。众生平等,医家良心,这才是为医的真正道理!若你真心想拜我为师,做我杏林弟子,这便是入‘门’的第一课!”
“师父……”
淼东辉坐在桌边,怔怔地看着两位天启神徒并肩而立,一位秀美一位耄耋,但都神情庄肃,不容侵犯,一时竟无语起来。
这,便是真正的医生么?
……
六月的灿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更烦恼。[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桌上没有日历,身边的人也识趣地不出声提醒,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个小声音在固执地倒计时:
‘花’忆蝶呀,你还有三天……
还有两天罗……
明天,就是入宫的日子了……
终于……
夜已深,小驿孤灯昏黄。
兰竹两婢连同凤执宫为了明天的她,紧张地准备了整整一个白天,现在都已进入深沉的梦乡。
‘花’忆蝶抱膝坐在‘床’头,无声地将下巴搁在膝盖间,没有焦距地茫视着‘床’角的一处皱痕。
明天,就要进行迟到的入宫仪式了。
听这两天过来传讯的宫娥们说,这段时间,先入宫的秀‘女’――那些曾一起经历大海飘泊,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们,现在已与各州乃藩国的秀‘女’们一同作为万荣‘花’贡,居住在朝华宫里,接受大选之前的宫仪教导,宫律中称之为妃规。而原本为期十日的妃规,此次居然被延长到了一个月之多。
不用问,一定是皇帝或者云后,特地为‘花’忆蝶留出了更多时间!
这些宫娥们有些甚至是直属南后管辖,身份远高于‘花’贡船上随‘侍’凤执宫的小宫‘女’,仅比执宫令低上一至两级,平日里个个努力效仿云后的雍容气度,即使面对普通嫔妃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此刻她们却丢下朝华宫里诸多佳丽不管,巴巴地抢着接凤旨出禁城,来到灿京外这座小驿馆里,对形单影只的‘花’忆蝶讨好不已。
目的显然。
她们自然认为这位有相貌、有根基、更有关系的秀‘女’,入宫后必得圣眷,册封妃子不说,甚至未来有可能与云后平起平坐。
后宫‘春’秋一本书,尽多是那些韶华渐去独守空闱的‘女’人。尽多是那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帝王。
衣不如新,人呢?
她们忠诚,但更不傻。
所以得知真相的她们笑得非常真诚。
然而得知真相的‘花’忆蝶却是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但尽管内心在嚎啕,芙蓉俏面上仍绽放着无限光彩:
“……有劳姐姐们前来传旨,忆娘惶恐得紧。舍内简陋,亦无待客之物,唯有从焕州家里带来一些特产。望各位姐姐不要嫌弃……”
‘花’忆蝶笑得比所有人更加真诚。不待她挥手。兰竹两婢早将包裹好的“焕州特产”沉甸甸地恭敬奉上。
一边的凤执宫只当不见,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那一份永远是最丰厚的。
早些天,庞太监已将两张屋契送到了她家里。
于是皆大欢喜。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地来了又去。
只把忧伤的夜‘色’留下,留给‘花’忆蝶一个人。
‘床’角,那道皴皱抚了多少次仍是不平整,令人懊恼的很。
越看越碍眼。
“唉。”
‘花’忆蝶叹了口气。喃喃道:
“如果你在的话,就出来吧。”
“你如何知道我在?”
屋内正中央。空气诡异地出现一丝‘波’动,仿佛是被下面的一只无形火盆炙烤着引起了冷热气体间的对流。接着由淡渐浓,一道深影缓缓出现,一点点地占据了这一处空间。墨染般形成实质。最后,一个高大颀长的黑衣人站在那里,面如雪。‘唇’似血,下眼睑是一抹永远的黛‘色’。嘴角飞扬着邪邪浅笑,像对红尘的戏谑嘲讽,又像是对眼中人儿的深深眷恋。
他的目光中有惊异,‘花’忆蝶无‘精’打采地瞥了他一眼,就皱了一下鼻子扭过头去:
“切,想啥呢?我当然不会你们无双城的甚么摄息,甚么心聆那些个高大上的武功。我只想到明天就是我入宫的日子,谁要是此刻再不跑来见我一面的话,就不知该等到猴年马月才有机会了。”
她无意地皱起鼻子的模样,令人‘迷’醉。
无双‘花’影的笑容微滞,随即越发裂嘴,‘露’出一口白牙:
“不愧是‘花’家大小姐,这份机智足以作我的‘后背’,佩服。”
他挑衅似的目光闪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回两人独处一室时的场面是如何地的旖旎,她干咳一声,怕冷似地将一双纤巧赤足缩进被子里,同时故作欢快地道:
“我当然很好啦。嗨,你最近还好么?”
“一切甚好,只是我上次自东海上一来一去,竟错过了海贼那一役,没能作你的手中剑……幸好,你依然平安无恙。”
他的声音平淡得好像一杯喝了一整天的茶,但‘花’忆蝶敏锐地觉察到,里面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
这是一种打开笼‘门’仰望鸟儿展翅飞上云霄,解开锁链看着小狼跃涧隐入山林,那样的释怀。
与那样的落寞。
曾经可以是最亲密的人,如今却只能看着她走,联想到自己的前世,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抽’痛了一下:
“……几个小海贼而已,你别放在心中,要知道我天启军可是强大而无往不胜滴……还是说说家里的事吧,大家都还好么?”
“都很好,只是夫人想你得紧。”
回想起御姐老妈的婆娑泪眼,心又痛。
完了,这还能不能愉快地‘交’谈了咩?!
‘花’忆蝶努力深呼吸,继续挣扎出笑容来:
“嗯……你记得带口信给她,让她每天多吃一块芙蓉‘花’糕,甜食可以愉悦心情。还有徐姐那里的进展可还顺利否?”
“依依楼已按你之前设想,改建彩衣楼,厅堂内搭了丁字形的戏――不,是演艺台,徐晚晴正在为红牌们采购各式衣裙准备走――走秀,并着青牌们排练你留给她的歌舞。你的师父韩少卿也经常过来走动,说是要一起准备――首演……”
无双‘花’影的一番话中夹杂着几个生疏字眼,于是说得很是辛苦,在‘花’忆蝶几次提醒下,微蹙着眉总算说完。‘花’忆蝶欣慰地点头:
“太好了,徐姐果然是个能干的人。我没看走眼。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这款综艺产品推出去,等待市场有了反馈之后,再收集并分析情报,给出下一步的战略。对,还要考虑可能出现的同类产品的恶‘性’竞争……”
无双‘花’影对这类自己完全不理解的话,能滔滔不绝地从她口中说出来,心中感到有些奇怪。有些好笑:
有趣。每次提起生意和钱财来,她竟比商人更像是商人……
心绪游离间,发现她正歪着头看她:
“喂。你是否还少说了件事?”
“何事?”
“那个极品家丁震九霄――”
“此次回云歌行程匆忙,我未及细探,只是听说他现已颇得震大勇器重,俨然是南市的第二个提刀。依依楼左近俱有他安排的刀客把守。曾有两个狂生想仗着酒醉轻薄陈小燕。结果被人带走后再无踪迹,官差也不去追究。如今莫说寻常客人。便是城西那边,也无人敢来青衣楼滋扰。”
“好个厉害的人物,或许我们过去都小看他了。不过,他现在虽为我爹驱使。但未来却难说的……只盼着到那时,彼此最好是友非敌。终归这断‘腿’之仇是他的心病,也是我‘花’家欠他的。唉。都怪当时长胜下手太狠了些……”
‘花’忆蝶再次皱起鼻子,这次无双‘花’影没有凝视她的娇靥。相反也收起一贯的微笑,咀嚼着犹在耳边的话语:
……他日你若有难时,也可以找我,我救你。
呵呵。
震九霄,我若真有这一天,凭你,做的到否?
……
“潜龙争天!曙灭星辉!大衍再起!四海同归!我等叩见王驾,雷霆王千岁千千岁!”
时近三更,月朗星稀,云歌南市街巷曲折深处,一处偏僻的木屋里,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却并未发出更多更大的声响。
此刻被称作雷霆王的却并非是震九霄。
瘦长脸的震大勇正大马金刀地踞坐中央,宛如一个小小朝廷的帝王,正接受徒众们的跪拜。
四海南市多是屠户,平日里都是粗声大气惯了的,如今非但要每日涌到这原本是密屋的地方来,捏着嗓子齐声山呼,还要循大雍古礼行单膝跪地礼仪,这一切都让他们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想起巽提刀在时,除了拷问犯了信规的徒众,可从来未曾让弟兄们曲膝拜他过一回。
便是如今的朝廷,听说大臣们上殿参见皇帝,也是只躬不拜,可这震提刀的排场,却比皇帝老儿还要大。
四海英雄会本是为了辅佐潜龙义士堂,重揭义旗,反天启复大雍。可大雍好在哪里?
无数的疑问在简单的头脑中盘旋回‘荡’,因此声音显得有些参差不齐,但震大勇却浑然不觉,喜气洋洋地抬手示意:
“罢了,众卿都站起来。”
“错了大哥,是平身。”
跪在最前面,几乎鼻子贴着他膝盖的震九霄双手抱拳高举过顶,目光却直视着他,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
老是记不住这些酸腐玩艺。震大勇有些脸红,讪讪地起身去扶震九霄:
“我说二弟,你既同样是雷霆王驾,‘腿’脚又不方便,便依我说的,免了这每日跪礼便是。”
“哎!”
震九霄不待他的臂膀伸来,已捡起横放在身前的拐杖站起,同时拖长了声音摇首否定:
“王兄乃是雷霆正主,南市提刀,为弟的岂可喧宾夺主?”
说话间便向震大勇的身侧走去,错身间不经意地在对方耳畔低低又说了一句:
“大哥,人前需唤我王弟。”
“咳咳!”
震大勇尴尬且心虚地扫视众人,还好未被人听见。
“众卿听好,古一刀打听到,近来艮四阳邀约了焕州五城十八镇的挎刀提刀们进入云歌,整日价在西市那里鬼祟,不知想打我南市的甚么算盘。你们看需当如何?”
那古一刀与东魁本是一伙,见了拄杖站在震大勇侧后的震九霄似乎是漫不经意地理了下衣领,当即会意,扬声道:
“悍家!不,他娘的,雷霆王千岁!”
“娘的!”
震大勇气得也骂了一句,细脸拉得更长:
“下次再说错自己掌嘴!”
呵呵,爷爷是故意说错的!
古一刀心底不屑地冷笑,表面上却憨蠢地楞了一下,再抱拳:
“千岁!”
“说!”
“不若我等俱点起刀,杀他们一个满堂红罢!”
“蠢才!”
震大勇嗤之以鼻:
“那里是西市的地头,又有那许多头面人物,你想让我一个云歌提刀,与整个四海为敌不成?!”
“就是,千岁说得对!”
大嘴在一边不失时机地‘插’嘴:
“不消说各路英雄,就是那艮四阳艮小石兄弟也是云歌的挎刀与提刀,我们怎能,怎能……”
他见震大勇目‘露’凶杀,知道自己口快,触了悍家千岁的忌讳,吓得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果然震大勇一拍桌子:
“放屁!本王岂怕了那个独眼贼!”
当下众人面面相觑,大约是既不知该说是打,还是不打为好。
正在两难间,震大勇身侧传来一声清咳:
“王兄息怒,大嘴的意思是说:我南市好汉个个虎胆,并不畏他艮四阳嚣张,只是诚如王兄所言,他们以四海为名集结本州头目,显然意在对我们不利。此战避无可避,然,必须师出有名,方能做到既永绝后患,将整个云歌收入王兄的囊中;又不至为四海――”
“嗨!四海不足为惧,我心忧的是潜龙!”
震大勇一摆手,不屑地道。震九霄心中怦然,嘴上却讶异万分:
“咦?潜龙是甚么来头?此人居然可以挟我们整个四海英雄会不成?”
“二,王弟你有所不知。大嘴你过来!好好说与我王弟听!再说错话我割了你舌头!”
大嘴捂着嘴过来,眼中流‘露’出对帮助他解围的震九霄的谢意,当下他为震九霄详细述说了一通后,震九霄故作恍然:
“哦,原来是这样……”
沉‘吟’了一回,他踱到众人面前,转身徐徐单膝跪倒,放下拐杖,高捧双拳:
“恭喜王兄,如此便大事可成!”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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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章 、入宫(上)
这一天的清晨,朝阳没有如往常般出现在地平线上。txt小说下载80txt.com.访问:. 。只有朵朵白云,慵懒地横亘在碧空下,严实地遮挡住原本‘射’向大地的全部热力。此时,驿站里的司晨雄‘鸡’却已钻出‘鸡’舍,一身黑黄相间的羽翎在无人的小院中趾高气扬,如同一位威武的大将军,见四下静谧,便扑棱了两下翅膀,跳上屋檐,傲慢地踱了两步,向着东方高啼起来,像是要唤醒还在熟睡的太阳。
“喔喔!――”
“吵死啦!”
砰地一声,屋檐下的窗扇被什么东西重重砸开。
公‘鸡’正啼得欢,冷不防被这记重响吓得脖颈一缩,扇动着翅膀咕咕哀鸣着,逃也似地窜下了屋顶。与此同时,窗内响起了百灵鸟似的声音:
“晨光明媚!奴婢祝愿小姐姻缘美满,长生大吉!”
兰竹两婢不,m.诶小主人苏醒,就已早早起身,将一切准备停当后,便听见小姐在房中发下‘床’脾气,两人对此也已是见怪不怪,只管捧着铜盆白巾进‘门’问安。
她俩的这句话是天启闺中‘女’儿出嫁当天,所有人都会给予的祝福,两婢早习得熟稔,只见‘花’忆蝶蓬头赤脚,满眼血丝,抱着另一只绣鞋正咬牙切齿地要掷出窗去,忙上前劝阻:
“小姐吉日。可不要为了一只司晨动气。”
“正是,小姐我们且快些收拾,莫误了吉时才好。”
“什么吉――啊!我不要进宫!”
‘花’家大小姐刚开始耍赖。两个忠婢一左一右捂住了她的小嘴。
“嘘!小姐需小声……”
“我不要嫁人!”
‘花’忆蝶努力挣脱她们的手,但是徒劳:
“小姐听话……”
……
终于被按在妆台前,开始洗脸净齿,接着梳妆打扮:
圣峦传承的太寒羊妆代表高贵出身,兰儿先将头发‘精’心梳理一遍,再将后发分为两股,抹上米汁和鱼胶调和的薄浆。高卷成盘羊角造型后,长发犹湿漉时,竹儿便要紧啜一口黑漆漆的乌桐叶液。噘起红‘唇’,细细地喷上小主人的发髻,既是定型,也作乌发的增亮增‘色’。
接下来是面子工程。两婢将备好的蛋清和着清油薄薄一层敷在脸上项间。再敷上白粉。细心的兰儿用墨笔勾描出柳眉如黛时,竹儿已在双颊渲染开两朵腮红,又用指尖着些胭脂轻点在‘唇’上,沿着‘唇’线上下抹匀,侧头左右端详了良久,方才点头表示满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自上船时起便穿着的那件绯‘色’秀‘女’裙是入宫服饰,不得‘私’换(不过由于海上遇贼,此裙沾了不少血污且有破损。宫中又送来几件新衣),便加上一袭红纱衣。蛮腰不盈一握。腰间一束杏黄‘色’衣带象征着从此成为宫中人的身份。纤纤秀足踏一双‘精’巧绣鞋,鞋面上缀着金莲朵朵,寓意连子福荫。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环翠叮啷,翡翠金‘花’腕钏衬托皓臂似雪,烁海七宝珠串映得领如蝤蛴,最神奇的是耳环,那是两颗万‘花’幻晶裹在金银丝‘交’织缠成的网兜里,坠在耳垂上,不时幻化出四季百‘花’的娇态(注:万‘花’幻晶没有实际功能,因天启等国的贵‘妇’多喜之用来装饰,故市价高昂)。为了这一天,御姐妈妈事先取出了不少自己的压箱宝贝,并吩咐两婢务必要将自己‘女’儿打扮得天上有人间无。
老妈,你也真是拼了哇!
‘花’忆蝶看着自己周身都是娘亲的血本,无奈地暗叹了一声。
兰儿与竹儿当然不会想到这些,犹自像前世的小‘女’孩们打扮芭比娃娃般继续喜孜孜地装饰着自己的小主人:额发下贴好‘花’钿之后,不用步摇,只将宫中送来的凤冠取出,郑重为‘花’忆蝶戴上。宫律中写得明白:凤冠是皇家行典礼之物,只有宫中之主方有资格佩戴,但在入宫仪中,各位秀‘女’――当然不是白衣秀‘女’――需要顶冠而入。这也是绝大多数妃嫔们在今生里唯一一次头戴凤冠的难忘回忆。
话虽如此,眼前的凤冠到底还是与云后头上的那一顶差异颇大:后制凤冠如同一只帽子,装饰着九龙九凤,六条博鬓,金胎帛面,嵌以无数金珠宝‘玉’,通体金红,华贵无比;而秀‘女’入宫所戴凤冠又称幼凤冠,为配合各种发髻,尺寸缩小到如同一只圆柱形的小蛋糕,只有一龙一凤弱弱地盘旋在上面,更谈不上什么博鬓,帽胎也只以漆竹绑制,冠上缀以珠‘花’翠羽(翠鸟的羽‘毛’),整体为金蓝‘色’,只在正面镶嵌了三颗小小的红宝石。
还不如‘花’忆蝶脑‘门’上贴着的‘花’钿大。
‘花’忆蝶又不乐意了:
“这算虾米颜‘色’?!我不戴绿帽子!”
结果又是好一通解释,还没等‘花’忆蝶完全接受那其实是个蓝帽子的事实,兰竹两婢就怕她反悔似地,赶紧挑一绺顶发,以冠压住,再像男人似地用簪子别好,又将冠侧的两道细绳分左右绕过耳后,在颌下打了个结。
总算收工,主仆三人均感累到快瘫痪,正相视而笑时(‘花’忆蝶认为自己是苦笑),‘门’边传来一个无比甜蜜的声音:
“‘花’妹妹,宫中车驾到了!”
……
“‘花’妹妹可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内廷‘女’官,执宫令凤婉仪执宫令今天也是竭力妆扮了一番,指着‘门’口的羊车,亲切地为‘花’忆蝶引路。看她一步三回首的模样,直有推开兰竹两婢,自己亲挽‘花’忆蝶上车之势。
驿站小吏们知是圣驾迎接秀‘女’,早排作两列。躬身相送。驿丞之前见识过宫中‘女’官们与这位秀‘女’往来极是亲密,却苦于一直被凤执宫挡得老远,纵有心示好也不得其便。现在唯余叹息不已。他垂首时目光瞥见身侧有个新来的小吏跃跃‘欲’试,竟想抬头偷窥,要紧袍底下一脚踢过去,同时齿缝里低低出声:
“狗杀才,贵人天容岂是你看得的?莫害爷爷!”
于是众吏屏息噤声,大气不敢出,只待得一阵香风过。那秀‘女’、随行婢‘女’与凤执宫俱上了金顶马车,执鞭骑士一声喝,持戟护卫们的马蹄声随着车轮声去得远时。方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纷纷出来向着大路好奇地张望。
那新来小吏‘揉’着‘腿’,不服气地嘀咕道:
“不过一个秀‘女’,皇帝爷爷有的是三宫六院。如何缺了这一个姑娘。白爷却怕个甚?”
驿丞呸地一声,喷了小吏一头一脸:
“我把你这没乌珠的猢狲!你只见她今日是秀‘女’,却看不到她的明天,我睹人无数,相无走眼,若此回亦是不差,她的未来――”
驿丞眺了一眼远方,自信满满地点点头:
“必在青云之上!”
……
车辚辚马萧萧。车中人儿的心在狂跳。
抛弃过往身份的自己,即将面对着的。是始终不愿面对的,这个世界的宿命。
往事再度纷至沓来,涌现眼前。
雯雯,说起来多可笑,我居然特么的要嫁人了,哈哈……
贾天佑,你小子如果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界里,那么拜托你,好好照顾雯雯……
还有韦嘉,你还好么?你一直是那么坚强,那么独立的‘女’孩,你在哪里,都能很幸福地生活吧……
不用担心,我很好,真的……
马车里的兰儿和竹儿,她们一直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什么话也不说。但我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和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对面的那个凤执宫,虽然老了点丑了点阿谀的废话多了点,但是,其实她也没那么坏啦……
还有云歌的人们,也不必为我担心……
谢谢你们……
‘花’忆蝶轻轻闭目,把两滴泪珠锁在了眼帘里。
这一闭眼,仿佛便是永恒。
她看不见,一路前行的道边树上,始终有一条黑影,静静地注视着马车。
她看不见,云歌‘花’府的小祠堂中,一对中年夫‘妇’,正并肩而跪,向着太寒山历代先祖的魂牌为自己祈福。
她看不见,云歌的承王府中,以及一处酒楼里,各有一位杰出的男儿为自己喝得烂醉,长歌当哭。
她看不见……
……
似是进入了城市,车外变得嘈杂起来,有孩童兴奋的叫喊笑闹传来,却被大人的呵斥和骑士的鞭声镇压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人声渐少,车轮不再颠簸。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渐渐传来金钟鸣,夔鼓响,接着便是笙箫埙笛,琴筝琵琶,诸般乐器合奏,声音悠扬清越,如同进了仙境一般。
‘花’忆蝶不由得睁开眼睛:
“到了?”
“到了。”
凤执宫也开始紧张起来,拍了拍车壁:
“且让本官下车。”
马车骤然停步,‘花’忆蝶方一楞,凤执宫便凑过来,对‘花’忆蝶匆匆耳语:
“宫律禁止妃嫔与‘女’官结党,本官在车上,需对‘花’妹妹不好看。再有,她们两个的身份――呃,那个,不可行车。”
说着手指了指浑然不明所以的兰竹两婢。
‘花’忆蝶秀眉一蹙:
“那我们这一路――”
“妹妹放心,宫‘门’之外,本官多少还担得起,外面这些个护卫觑我颜面,自不会多言。”
凤执宫微笑了一下,男人般掸了掸衣袂,便推开车厢后‘门’,自有护卫过来相扶她下车。接着兰儿和竹儿也依依不舍地松开小手,走向‘门’边:
“小姐放心,我们会一直跟在车边,陪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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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章 、入宫(下)
‘花’忆蝶感动地笑了下,才发觉自己的手背上有些湿润,已是沾满了她俩的汗水。[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访问:. 。
毕竟她们也才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为了自己一起进宫,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车‘门’关起,眼下,只剩‘花’忆蝶一个人坐在那里,虽有锦垫,依然感觉股下檀木座传来的阵阵凉意。
之前,不大的车厢里挤坐着四个人,局促却温暖;如今她们仍在,却是走在车外的阳光下,独将‘花’忆蝶一人留在里面。
一丝莫名的惆怅夹杂着凄凉涌上心头。
怪道自古以来,‘女’儿家出嫁之日大多都哭得跟泪人儿似地,原来怕的是这种感觉。
我,不怕……
‘花’忆蝶喃喃自语,扁了一下小嘴,又努力地龇牙:
我可是万世‘女’主来着,有系统大神之光笼罩,各种外挂,怕‘毛’线哇……
车轮再动,一会儿复停下。
乐声也随之静了下去,唯有钟鼓之声依然响彻天地。
⊥↓哈,m.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敲击着自己的灵魂。
之前力图沉静下的心脏也开始重新‘激’烈起来:
这种一切未知的感觉,依然紧攥着自己的恐惧不放。
我,原来还是怕。
本以为世界所有已尽在掌握,转眼间一切却全都是虚妄……
正在胡思‘乱’想,外面响起显然是大司星的苍老声音:
“长生祥瑞,未时大吉!”
接着车两侧有齐声响起:
“长生万荣。焕州‘花’贡入宫!”
车‘门’随之大开,午后炽热的阳光洒入车里,耀得车中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花’忆蝶生平第一次。战战兢兢地起身,拎着裙裾走到‘门’边,不知被谁扶持着,不知踩着谁的背迈下马车,不知是被谁和谁扶着往哪里走。
眼前一片白茫茫,今天的阳光分外耀目。
加油!你行的!
她本能地勉励着自己,努力深呼吸两次。顽强地睁大眼睛,适应刺目阳光的同时,打量起四周来。
回眸来时路。背后里许外赫然便是禁城大‘门’,就像前世里的宫装戏一样,长宽逾丈,朱红大漆。上面镶满海碗大的铜钉。此刻正有十来个力士推动厚厚的‘门’扇将之关起,半掩的‘门’缝外仍可见一列列羽林军穿梭来去,盔顶上的九‘色’翎高高飘扬;而护卫自己入宫的骑士们已经如来时一般,随着马车向着巍然的禁城红墙的方向,不急不徐地策马而行,蹄声整齐如一。
再看自己身之所在,已是禁宫之内,内宫之外。目可尽处,皆是高大宫墙后数不尽的画角飞檐。垂戗鸱‘吻’,风铃套兽等等,任凭仰酸了脖子,也数不清到底有几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低下头来,面前则是宽广达方圆数里的瓮城内广场,偌大的广场地面平整清洁,仔细看是由巨大的灰白‘色’石板切割得整齐,再拼接成不同的几何图形,想来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帛。
大环境信息入手,再定睛来瞧身前。
首先吸引到眼球的是面前的右侧,那里有一支小而隆重的欢迎队伍:数十名青衣宫人分列左右,手执细竹‘花’篮,并举着五‘色’‘花’枝,腰肢已经不再随音乐摇曳轻摆,此乃应着之前的曲子里,百‘花’仙灵随‘春’风而降,遍染大地,有幸福美满之意,但表演经验丰富的‘花’忆蝶一看她们的静态造型,便是个个是业余。
cos版的‘花’仙子们的身边,又有十余名白衣宫中的典礼乐官或坐或立,身边手中诸般乐器,均是按弦压孔,不发一声,显然方才那一曲专用于宫中喜庆节日的《‘春’雅》便出自于他们之手。
这些乐官中,应该不会有地位卓然的天启大乐士吧?
清醒过来的‘花’忆蝶好奇心陡起,却见那些乐官人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肃然状,确实也没有半分像当日云歌斗琴大赛上,未来大乐琴士云胜衣的那种潇洒派头。当下既释然,又是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毕竟自己只是秀‘女’身份,实在还当不起让国家级的音乐家们亲来现场演奏的说……
一阵苍老的咳嗽声将视线拉回到重点,左前方不远处,有两位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正面带不满之‘色’,看着刘姥姥入大观园一般,忙着左顾右盼,却忘了正事的自己。
其中下首一位‘鸡’皮鹤发的紫袍老人站在一个巨大的石制日晷前,佝偻着背不住摇首,想说甚么却已咳得快断了气,任由左右两个学生紧张地扶持着,却抱着一个大圭表怎么也不撒手。
其实宫中的计时工具随处可见,广场与庭院间的小型日规、临水处的刻漏、宫室中的沙漏,甚至后来‘花’忆蝶获知,还有一种作成手环状,佩戴在腕间,根据时辰改变颜‘色’的幻晶(当然这玩艺儿不会‘精’确到分钟,也不适合‘色’盲症的人士……)等等,由于表柱和圭盘与日晷是配套使用,平时需要拆卸(主要是防青铜生锈),典礼时再经一番折腾,安装在日晷石板上观日影计时辰,实在是大可不必。但身为天启帝国的大司星,圭表更是工具以外,自己的身份与权威的象征,因此这种陈年老规矩,自雍朝的国师流传以下,竟一直未曾改变过。
不用他说,‘花’忆蝶也知道,大司星是想敦促自己快点行礼,别莫了吉时。
另一位则面如古井不‘波’,手握短杖淡然而立,只见他头顶紫金高冠,金环束发,一袭白‘色’萨满法袍上绣着蟠龙云纹,足踏金丝草履,若不是便便大腹与开饭店的韩少卿韩师傅有得一拼,倒真有几分出尘仙气。
他就是本朝的奉殿大萨满。
由于历史原因,天启在以奉殿讨逆为名。镇压了源自古雪国的“飞雪北‘乱’”(即指前文中提到的无双城三百飞雪士反殿南下,诛杀六峦族宗之事)之后,依然遵守无双血盟。年年供奉北方的至尊大萨满为长生正宗,但又别有用心地在灿京另立了一位奉殿大萨满。
共崇一教,两宗并立。
很大程度上是出自于政治原因,已取得中土天下的皇族和六峦世家不甘受神教制约,渴望在一定程度下摆脱宗教的控制,建立世俗的君主封建政体。‘弄’个听话的大萨满出来,好过三不五时地跑到冰天雪地去听至尊大萨满的召喻。
那样确实麻烦得很。
同时这种做法。也限制了两大世家的发展:一是世代拱卫长生大殿的无双城,至尊大萨满的地位下降,飞雪士们自然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二是世代出任至尊大萨满的鹤‘荡’山云家。
试想一下。世袭教宗加标准的后党外戚(云家的美‘女’们基本包揽了天启历任皇后的宝座,南后云袖名义上不算是正宫,属于一个例外),这样的云家势力。是连皇族高氏也惹不起的存在。
既然不能灭却。那么就偏立罢。
奉殿大萨满的法座,由除鹤‘荡’山以外的几家轮流坐庄。
六峦种种策划可谓煞费苦心,这一切,现在的‘花’忆蝶,尚在一知半解的状态。
她只知道,这位现任的‘花’家大萨满面容虽冷,口气却温和得出奇:
“问长生座下:可是焕州良家子,‘花’氏忆蝶?”
‘花’忆蝶倒还记得母亲帮自己恶补的礼法。低眉肃容,端正身体。平举双肘,手背贴额,曲身跪伏在地,清朗答道:
“回长生座上:焕州‘花’忆蝶虔心叩拜。小‘女’得长生‘蒙’昭之命,发父母所养之身,行乞仰天颜之礼,幸之至哉。欣祝大殿万荣,恩泽绵长,明灯永照。”
“嗯,汝之虔诚,本座悉知,甚好,甚好。”
咦?这台词不对哇?!
‘花’忆蝶趴在地上,一脑‘门’问号,却苦于无法看见奉殿大萨满眼中流‘露’出对太寒山‘花’家嫡系孙‘女’的脉脉温情。
旁边站立着的宫人们,有熟悉典礼的,偷偷互视了一眼,又壮胆抬头,看见奉殿大萨满身后的一排萨满们,个个泥雕木塑般没有任何反应,便乖乖地低下头去。
大萨满也自知是多说了两句话,面部一‘抽’搐,继续保持木讷表情:
“咳咳。今有焕州‘花’忆蝶入宫,斯‘女’虔诚,福泽恩降,长生座前――”
他唱戏般地拖长了尾音,背后的几位萨满像是被催眠般地齐刷刷睁眼:
“恭聆大神喻!”
“诸神官听喻,且启典礼!”
“谨遵大神喻!”
无需指挥,一抹弦音过,乐声再起,奉经萨满捧着厚厚经书‘吟’唱谁也听不懂的长古经文,姻缘萨满托着‘玉’钵,以柳枝将圣水缓缓洒向受礼人,转轮萨满摇着手中小木轮,……一干神官开始绕着匍匐在地上的‘花’忆蝶转圈。
宫人们也拢过来,在外围又形成一个大圈,边走边散‘花’瓣,跳起了古代‘花’仙子的舞蹈。
兰儿与竹儿是婢‘女’身份,属于‘花’忆蝶入宫的‘私’产,此时也跪拜在小主人的身后,在萨满们围成的人圈外,在宫‘女’们的百‘花’舞中,一并接受入宫礼。
‘花’忆蝶咬着下‘唇’,眼角余光看着一双双拖着草履的大脚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心中再次无限吐槽:
不就是入个宫么?这特么是要上祭坛的节奏咩?我勒个去,这位脚‘毛’好重!……
正当‘花’忆蝶开始头晕目眩,决定闭眼不再看他们绕圈时,终于典礼结束了。
“长生赐福于汝,汝可平身。”
谢谢大神。
‘花’忆蝶再叩,几乎感‘激’涕零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凤执宫那张圆脸又出现在面前:
“焕州良家子‘花’忆蝶,大典既成,即入内宫。依宫律,当行西侧荣华道,进凤仪宫,拜云后;再出凤仪宫,行北侧承天道,进长生祠,拜长生历代皇帝万荣、皇后千秀;再出长生祠,行东侧永宸道,进锦鸾宫,拜杨妃;再出锦鸾宫,……”
救命哇!
‘花’忆蝶听得要吐:还有完没完?!
眼看这日头已快偏西,才进‘门’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放下,住的地方长啥样都还没看一眼,就要周游后宫到处腆着脸找人去磕头――
太贱了也!
兰竹两婢也郁闷不已,只是担心小主人突然小姐脾气发作,暴走起来,赶紧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她的‘玉’臂,同时不着痕迹地将她的两只小拳头轻轻握在手中。
呼!――
‘花’忆蝶感受着兰儿与竹儿的手心温度,点了点头:
为了她们,也为了自己。
我忍!
“……最后行南侧储秀道,进百‘花’宫,着监宫‘女’官华娉婷,安置宫房。”
凤婉仪总算念完,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宫殿上,她注视着‘花’忆蝶,郑重道:
“‘花’忆蝶,以上,你可都记着了?”
“嗯嗯!”
‘花’忆蝶对着夕阳,脸上浮现出一个无比美好的微笑:
“忆蝶谨记,多谢凤大人!”
双手一握兰竹两婢:
“兰儿、竹儿,let’s go!”
……
甚么意思?
除了兰竹两婢,所有人都睁大了疑‘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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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章 、问卿宫花几品?
自禁宫外广场中央的长生台,向西绕行里许,便是后宫的天祚‘门’所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
宫‘门’半启,宫墙高耸,宫道遥长。
‘门’外,伫立着几名目不斜视的羽林军士,‘门’内,早有几名宫‘女’和内太监在此等候。
‘花’忆蝶由兰竹两婢扶着,刚迈过‘门’槛,手中提着的裙裾还未来得及放下,宫‘女’和太监们已齐齐施礼毕,然后两名小宫‘女’过来,将她请上了‘门’后停着的一顶绯红轻轿。
‘花’忆蝶还是第一次坐轿(前世没有坐过),上轿后四处打量,只见轿中空间不大,但坐下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轿内左右各开一窗,尺寸比‘花’忆蝶的脸大不了多少,两方细帘垂下,遮得轿外情景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贴着后壁是一方木座,因为其时是初夏天,所以座位上置着不知是什么草编织成的坐垫,淡淡香气入鼻,煞是好闻。木座两侧扶手略宽,可以用来放一些果篮食盒等物。轿壁内饰也只是简单的鹂雀‘春’草,比起自己家的马车来差了何止一个等级。许是因为自己的身≥哈,m.份,够不上什么龙舆凤辇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帘外一声清脆响起:
“升轿!‘花’秀‘女’入宫趋拜云后,移步凤仪宫!”
随之感觉自己连同轿身微微一震,已是被那几名内太监抬了起来,稳稳向前而行。
哈!万幸万幸,不用步行逛后宫!舒服舒服!比起颠簸的马车,果然还是轿子什么的坐起来最惬意啦!
‘花’忆蝶刚幸福地打算长舒一口气。又开始为兰竹两婢‘操’心起来:
不过,她们两个小妮子可不是要跟着跑断‘腿’?要不,让她们先回什么百‘花’宫去。顺便帮我认个‘床’位,铺个被子啥的?
犹豫了一下,‘花’忆蝶掀起轿窗上的小帘:
“兰儿竹儿,不如你们先——”
“‘花’秀‘女’请知晓:内宫行轿不得随意张帘。”
右侧一名小宫‘女’急急上前,温柔但坚定地将帘子重新放下。
“喂喂——”
“‘花’秀‘女’请知晓:内宫行走时不得喧哗。”
坑爹的!要不要这样设定哇?!
‘花’忆蝶努力冷静下来,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启朱‘唇’:
“那个,这位宫‘女’姐姐——”
“‘花’秀‘女’折杀小宫。小宫是监宫令下御行,七等良从程菲儿,‘花’秀‘女’请唤菲儿便好。”
“呃?”
‘花’忆蝶只知道有执宫令(凤婉仪)这个‘女’官名衔。现在突然冒出的一堆新名词固然让她‘摸’不着头脑,却也同时‘激’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时间忘了原本的目的,隔着帘子向那名小宫‘女’菲儿打听起后宫的组织架构来。
估计这位程菲儿也是面对过不止一回这样的好奇宝宝。加上‘花’忆蝶嘴够甜。于是边走边用微几可闻的声音,对着轿子里的小白担当起后宫向导的角‘色’:
天启宫律初效前朝,逐代更新,完善于百年前。凡历代后宫宫‘女’逾千,高等宫‘女’即授‘女’官之职,品级依天子朝廷之上的百官九品制,自从五品开始至最低从九品为止,向无二例。[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同时。根据在宫中各自的日常职守不同,划分为六宫令:
一为监宫令。其作为皇后(或太后)的代理‘女’官,总管正宫以下整个内宫的各项事务,权力极大,通常设左右监宫令(从五品)两人,左右奉宫令两人(正六品),下有执宫令(从六品),以下又有‘女’史(记录后宫历史),典闱(负责皇帝‘私’生活,并记录妃嫔们月事、妊娠等),司镒(负责管理后宫金库,每月上至妃嫔,下至宫‘女’的例钱拨给),御行(负责内宫‘交’通和轿辇管理,可以指挥部分内太监)等,品阶为七至九品不等。
二为膳饎令,其管理后宫的饮食与酒水、‘药’物的储藏,设左右膳饎令(从六品)两人,下有掌膳(管理后宫尚膳监,负责各宫每日的饮食),太藏(管理每日进入后宫的取水车,以及后宫酒库、冰库等),司‘药’(管理后宫‘药’库,多由白衣秀‘女’中的医娘出身者组成,同时受太医院监督,无太医生的‘药’方‘私’自入库是大罪)等。
三为媛医令(同样由白衣秀‘女’中的医娘出身者组成,亦受太医院监督,负责为后宫妃嫔治疗、接生等。如遇恶疾、难产等紧急情况会申请凤旨,着内太监出宫向太医院求援。在太医生未赶到之前,则由受过专业培训的‘女’医官作镇痛、止血等临时处理),共设左右媛医令(正六品)两人,下按杏林科目之法,分设‘女’官,如:引龙(接生的产婆),正羽(跌打骨科与外科),含秀(‘妇’科),清风(内科),祥云(小儿科)等。平日也负责医治患病的宫‘女’们。此外,作为外臣的太医院那里,每日会拨出一至两人,在前宫审视大内监送至太医院的媛医令开出的处方,经核准后方可提‘交’司‘药’去抓‘药’、熬‘药’。
‘花’忆蝶正听得津津有味,帘外一声低低惊呼:
“呀,前面有凤辇过来,‘花’秀‘女’请听小宫吩咐。”
凤辇?是谁过来了?
‘花’忆蝶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轿身平移几步,似是为回避对面驶来的庞然巨物,贴到了墙根处。同时轿左侧有另一位小宫‘女’朗声道:
“千秀鸾驾到!吾诚惶诚恐,落轿!”
我去你的吧,你才惶恐好不!我怕她是谁?哼!
‘花’忆蝶听得窝囊,正在腹诽,轿右侧的程菲儿也开口喝道:
“杨妃娘娘千秀,鸾驾在前,‘花’秀‘女’出轿趋拜!”
走路走了一半,听故事听得好端端,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妃子,话说这是磕得哪‘门’子的头哇?!
奈何人在屋檐下。‘花’忆蝶忍着一肚皮鸟气,由兰竹两婢打轿帘,扶着下来。垂着脑袋,对着面前座辇,委屈地跪倒在地:
“小‘女’‘花’忆蝶,拜见杨妃娘娘。”
没有人答话,只有仿佛是瞬间起的一阵凉风,掠过宫中荣华道,惹得宫墙外不知何处的草木沙沙作响。
无法抬头。也不可能用眼角的余光来打量对方,只知那抬辇的几个人似乎中了神仙或是妖怪的定身法,笔直地站着。
辇中人无言。
鸾驾不动如山。
忍。一定要忍……
‘花’忆蝶恶向胆边生,真想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指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鼻子,骂尽一切秽言。
但是……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自己。
她是‘花’忆蝶。是太寒山家主的掌珠,是承系身后整个家族命运的纽带。
身边,还有两个义无反顾地托付青‘春’,随自己入宫相伴一生的傻丫头。
更何况……
她还没有找到回到前世的方法,还没有找到朝思暮想的人儿。
大局为重。
所以,她得忍……
不知过了多久,当气氛压抑到几乎令人崩溃时,终于对面有人冷冷开口:
“娘娘宣:你且抬起头来。让娘娘见识一下‘花’家小姐是如何的‘花’容月貌?”
小妞,你这是在赤果果地调戏大爷有没有?!
‘花’忆蝶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咬着牙抬起头来。
现在,自己正身处宫道右侧,小小的队伍紧靠着宫墙,快成了一束爬山虎。
荣华道正中,是一副六抬座辇,辇架通体纹龙雕凤,更裹着锦缎彩饰,镶嵌金珠碧‘玉’,四面帷幔,极具华丽,六个健壮的太监抬着辇纹丝不动,看来是训练有素的力士之流。辇边还有两名神态傲慢的‘女’官,手持造型奇怪的长叉,叉杆是绿油油的青竹,叉头碧翠,似是一块上好的‘玉’石雕就。后面跟着几名小宫‘女’,各捧着宫扇、果盒、瑶琴等物。
果然是宫斗‘女’二号出场,不同凡响。相形之下,自己身后这顶粉红‘色’的轻轿,寒僝到了天外去也。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看辇中,一个宫装‘妇’人隐约斜倚在座上,意态慵懒,却是目光如矢般,隔着帷幔‘射’向自己。
‘花’忆蝶知道,那是不折不扣的妒火。
悍‘妇’啊。
“起帘。”
辇中人轻启朱‘唇’,似漫不经意地道。辇左‘女’官立即回身先施礼,接着举起手中‘玉’头叉,将帷幔缓缓拉起,再小心地挂在辇柱边的一枚金钩上。
她不待‘女’官继续动作,便自己掀起珠帘,先‘露’出雪白皓腕,上面悬着一只通透如水的翠镯。
接着于帘下,先见她凤眼细长,复见她鼻翼小巧,再见她下颌一枚小痣,虽非完美,却是绝对能够勾得男人心跳的‘女’人。
‘露’出的,是一张保养得法,却略显刻薄的俏容,
却,也同时暴‘露’出自己急躁的内心世界:
“嗯,倒也算是个可人儿,只可惜终是黄头**,身量还稚嫩些。却不知那些地方官儿们如何昧着良心,只顾着将来这些个‘乳’臭丫头献宠于官家,只怕是徒惹了天颜,却终难承天恩哩!呵呵……”
杨妃说着,自以为恢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辇下众宫‘女’当然唯主子马首是瞻,有样学样地撇嘴不屑状地偷笑。
‘花’忆蝶不语,只直勾勾地望着‘花’枝‘乱’颤的杨妃‘胸’前的那对汹涌‘波’涛出神。
这得有36g了吧……果然是有容乃大!
无怪乎这么嚣张,看来本钱还是有的。
好吧。
你‘胸’大你先说……
‘花’忆蝶干脆沉住气,静等着面前的笑声停下。
杨妃边笑边望着‘花’忆蝶。后者始终平静地仰望着自己,眼中半点羞惭也无。
无悲亦无恚。
不谀亦不愧。
杨妃复望了这名秀‘女’一眼,不禁扭过头去,肩头起伏不已,似是笑得分外开怀,其媚眼如丝,却透着阵阵寒气,没有半分笑意。
这丫头,着实是个对手啊……
左右‘女’官见‘花’忆蝶全无反应,决心代主继续打击,便仗势继续喝问道:
“秀‘女’,娘娘在与你说话,你如何噤口不答?”
“两位姐姐,小‘女’惶恐,能博杨妃娘娘一笑,实在是莫大荣幸。更难得的是,见到娘娘‘胸’怀宽大,已非世人可及,又垂颜下询,于我受教多焉,小‘女’感动不已。愿娘娘富贵荣华,仙颜常驻。”
嘴倒甜得紧。
看来她是怕了。
左右‘女’官有默契地隔着辇望杨妃一眼,见主人蹙眉,似是有些困‘惑’,有像是在赞许地微微点着头。她们的口气便跟着和缓了一分:
“说得好。秀‘女’伶俐,娘娘甚是喜欢,今日既已见过,便不用再行宫拜之礼。他日无事,倒可常来锦鸾宫小坐。”
“小‘女’愚钝,后宫千姝,恐再难如今日这般,独面于鸾驾前,唯在荣华道上幸会了娘娘,小‘女’倒甚是欢喜得紧。”
罢了,本想做件好事,将她拉来自己主人这边,结为后宫同盟,看来终是个扶不上台的……
左右‘女’官相顾一哂,自行去放下帷幔,又喝道:
“秀‘女’跪,起鸾驾!”
“恭送杨妃娘娘千秀!”
望着远去的杨妃一行,黯然神伤的兰竹两婢上来扶住‘花’忆蝶的臂,‘欲’安抚小主人一二,却见她调皮地一吐小舌:
我顶你个肺哦,当面骂了你你知道么?
你若聪明些,到了晚上在‘床’上终归能想明白吧。
嘻嘻……
据说当晚,锦鸾宫中传来一声惨叫:
“啊!她骂我‘胸’大又下垂!”
据说第二天,锦鸾宫中扫出不少碎瓷片来。
此乃后话不提。
……
送走张牙舞爪的杨妃,轻轿继续前行,程菲儿的导游讲解也在继续:
六宫令之四,其为尚寝令,负责后宫起居的打扫保洁,服装被褥的更换与领取,同时管辖俗称两房的:浣衣房与净具房(即洗刷便器)。
说到此处,程菲儿忍不住口快,向‘花’忆蝶多吐‘露’了几句:那两房是后宫有名的苦脏累部‘门’,无论宫‘女’还是太监,人人闻之生畏,如果某宫‘女’犯了错被发配到浣净两房,等同一辈子当咸鱼,再无法翻身。
通常尚寝令设有上下两名,上尚寝管理诸宫的监宫和更衣(更衣按照妃嫔等级,亦划分成不同等级),监宫负责各宫各项外务,管辖本宫宫‘女’,同时每天司职宫‘门’启闭,以及每晚组织巡更。更衣则负责各宫内勤工作,管辖妃嫔秀‘女’们自带的宫娥(就是像兰儿和竹儿那样,在家族中称丫鬟,在宫中俟主子册封后,便称宫娥,除非监宫令授予‘女’官职务,否则不依后官品级,统归更衣管理)。下尚寝则管理浣衣房与净具房的总管(两房总管地位低下,通常由内太监担任,职级与下级更衣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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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章、谁请君入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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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章、孤独江湖(之一、艮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