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赐死 太和七年,北魏都城平城。 干渴了几个月的平城终于迎来了今夏的第一个雨季。似乎是想要弥补上个月的不近人情,这个月的雨水从未断过,整个平城都是湿漉漉的,天上,地下,青草边,发丝间。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女子趴在床边看着半敞开的窗户,数着一滴又一滴昨夜的残雨清脆地落在窗楹,枯萎的嘴唇像风干的花朵般翕翕合合。 一百一十三。 每次数到这里,就会数不下去。十月十三,是他的生辰,每当想到他,就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绝对不能死去! “水……给我水……” 她强撑着一口气,光着脚下了床,走向门口。可没走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的头发顿时散作一朵乌黑的曼陀罗花――冰冷的地板让她有了片刻的镇定。 “哎呀,林贵人,你怎么睡在地上了?”素秋推开红木雕花门,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连托盘都顾不上,赶忙把它放在旁边的花架上,就匆匆跑过来。 “水……我要水……”她重复着。 “给她水。” 一个冰凉威严的女声幽幽落下来。 林贵人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努力抬起头看着来人,挣扎着摔倒了几次才勉强直起身来。 那女子背对着阳光,脸部湮没在阴影里,内嵌着金线的宫装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身后簇拥着一群衣着华美的秀丽宫人,好似九重苍穹之上的仙人来到这幽暗深邃的地府,她身上的光芒刺的林贵人浑身发痛。 素秋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碗水递到她的唇边,林贵人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水,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林贵人,今日真是对不住了。西苑的高美人刚刚诞下一名皇子,现在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在那儿巴巴伺候。奴婢这儿人手自然不够了,忙起来一时疏忽大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见怪……” 林贵人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借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又重新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 “林贵人,不必多礼。”太皇太后不冷不淡地回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她转身越过林贵人坐到了厅中的红檀木太师椅上。贴身太监张佑巍把其他宫女清出了房间,便站回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寂静的宫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安静的令人窒息。此时此刻的林荷衣才知道今时今日才真真正正到了绝境。 林荷衣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装作好像不害怕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在心里抖了几下:“皇上呢……” “皇上不会来了……”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那波澜不惊的美目朝她望去,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恐惧。 她本应该十分害怕的。可她发现,当她说出他的名字的瞬间,就使她变得很坚强,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畏惧。她心中闪过一丝获胜的快意,昂首看着那道女人的万丈荣光。 “不过,若没有皇上的默许,哀家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太皇太后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陛下,最终没阻止她的懿旨,就如皇上没能阻止李太后的死亡――北魏鲜卑族一直有子贵母死的旧习,当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他的生母就要被立即赐死。几日前,她的儿子拓跋恂刚刚被陛下立为太子。陛下仁爱宽厚,想要废弃这个陋习,今日看来恐怕皇上没有达成所愿,而自己也难逃一死。 十四年前,皇上就是这样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今日又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利用子贵母死的制度,冯淑仪除掉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对手,荣登极位,临朝称制,权倾朝野。 冯淑仪,这个恶毒的女人!她一次次将毒药送入他的至亲手中,祖母,祖父,父亲,母亲……今日终于又要将她送往黄泉。她恨不得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下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哪怕让自己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即使林贵人想将满腔怨气通通撒向她,却又不得不为皇上着想――自从七年前太上皇惹怒冯淑仪被其秘密毒死之后,皇上每日仰人鼻息,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而她深知以皇上今日的实力是不足与之抗衡的。她死不足惜,怎能给他徒添烦恼? “林荷衣――”,太皇太后轻声呼唤,仿佛在念一个年代久远的诗句,“哀家记得你。那日在掖庭,看见你抱着贡品在人群中穿行,满脸稚气不服输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了哀家当年的模样”, 林贵人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切搞得猝不及防――尽管她明知道这份亲切是不怀好意。 “哀家也是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宫侍奉,那时候受得苦可不比你受得少,如今哀家手上的老茧就算是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消不了。你比哀家幸运得多,早早就遇见了宏儿,承蒙圣宠,脱离了苦海,这是皇上给你的,你就是做鬼也要记得清清楚楚。荷衣,哀家知道皇上喜爱你,即使掖庭有佳丽三千,皇上也难以对他人移情,如果哀家今日杀了你,宏儿恐怕要恨哀家一辈子,可是哀家今日不得不杀你……。”太皇太后的声音有几分哽咽,张佑巍立刻要伸手扶住她,她摆了摆手制止他的动作。 这番话真是感人肺腑,合情合理,字字句句都刺向她的要害之处,自己差一点就要丢兵弃甲,林荷衣想着,可惜自己明了在这世上最信不过的就是帝王家的眼泪。她十分清楚只要小小的一下心软送出的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哀家一生没有别的心愿,就只盼着看着宏儿将祖上传下的江山治理好,万代千秋,绵绵不绝。百年之后,哀家也能有颜面再见先皇。宏儿自登基以来大刀阔斧的改革早就动摇到了当朝元老的利益根基,鲜卑八部对立太子一事虎视眈眈,若此项旧制一改,恐怕满朝文武对皇上的非议就更难以遏制了。淮南王拓跋他连上三封奏折要取你性命,荷衣,你要理解哀家的良苦用心啊!”说到激动之处,太皇太后一抬手打翻了盛着碧绿清茶的琉璃盏,杯盖在地上打转。 “皇祖母,荷衣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她极力藏起眼中的恨意,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与太皇太后对戏,“从古至今,改革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商鞅五马分尸,吴起万箭穿心,若以臣妾的性命能保全陛下的江山万代千年,贱妾又为何要爱惜自己的性命!” 太皇太后盯着林荷衣,目光柔柔:“好孩子……如果你真要怨恨的话,就恨哀家吧……” 林荷衣自然对太皇太后恨之入骨,鲜卑八部对太皇太后谋害太上皇一事早有怀疑,而且与太皇太后提拔的李冲等汉族大臣冲突不断,冯太后与鲜卑贵族元老之间早就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字里行间却把鲜卑元老大臣的炮火集中对准自己,让自己产生羞耻愧怍之心而去主动求死,可见其用心之险恶。 “十七年前,太皇太后诛杀了谋害家父的奸臣乙弗浑,荷衣感恩载德,无以为报,今日太皇太后取走荷衣的性命,荷衣怎敢对太皇太后有怨恨之心?荷衣只愿来生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太皇太后之恩德。”说完,林荷衣装着满怀崇敬之情,冲着太皇太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着,若只有下地狱才能毁灭你,那我就在地狱里等你。 语罢,林荷衣便端起张佑巍呈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在喝完最后一滴毒酒的时候,她才想起今生今世,她和他再也无缘相见,不由得悲从中来。 林荷衣对着东南方向,重重地跪下了,有太多话要讲,却忌惮着太皇太后的存在,万语千言只好化作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话刚说完,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袭来,她不由得缩作一团,手脚相抵,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牵机药! 恶毒的冯家女人!据说这种毒药会狠狠折磨人几个时辰才能让人死去,那个女人对自己多么的恨之入骨才会给自己选择这种死法。 “合上门吧,谁都不要来打扰,让林贵人有尊严的走……” 她试着看清那个恶毒的女人最后的表情,却只能看到太皇太后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艳阳之下――这个女人一生都走在一片阳光灿烂之中,而她注定只能与黑暗为伍。太皇太后身后的宫女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便关上大门,截断了她与这个人世最后的联系。 在渐渐合上的门缝中,林荷衣眼睁睁望着太皇太后带走她生命中最后一束光,并且越走越远,不,不是她越走越远,而是自己越坠越深,越坠越深,即将坠入第十八层地狱。 她忍受着身体的剧痛,继续数着雨滴声,仿佛不那么痛了。 一,二,三,四……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平城的雨停了,阳光下的雨露清透洁净,整片天空像洗过了一样干净。繁畦宫门前挂起了喜庆的红灯笼,随着微风在轻轻摆动,宫外的太监宫女都在为小皇子的诞生跑来跑去,奔走相告,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曾刮过一场腥风,下过一场血雨。 ------------ 第二章 招魂 忘川之上,其水汤汤。 仿佛是混沌未开的一片虚无,冥府的天空是永夜一般的漆黑,唯一的光亮是摆渡人挂在船桅上的一豆孤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反反复复,像扑在火上的飞蛾不断在生死之间挣扎徘徊。 沿岸长满了火一般赤红的曼珠沙华,一眼望不到尽头,轰轰烈烈烧到了天边,红的嚣张,红的刺眼。 成群的乌鸦从河岸的两端不断飞来飞去,发出“哇――哇”凄凉嘶哑的叫声,此声此景无不让人肝肠寸断、青衫湿遍。 可是船上的客人大多面无表情,瞳孔涣散,就像是新扎的纸人板板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在船客中有衣着光鲜华丽的高门贵族,面带僵硬的笑容,穿金戴银,绫罗锦缎,似乎是不把平生所有家产带进坟墓誓不罢休;有的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难民,活像是骷髅披了张蜡黄的皮。靠近右侧船舷并排坐着两个白衣女子,抛开一脸死气沉沉,单说五官都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可惜在浑浊的江水中照不出她们绝美的容颜――因为在冥府中孤魂野鬼是没有影子的。 坐在内侧的那位美人是北魏昌黎王冯熙的二女儿冯润。她外面的白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晶莹的肌肤上,秀丽绝伦的小脸冻得煞白,乌鸦羽毛一样的头发滴滴答答往下坠着水珠,在她的四周淌成一条小河。即使是死亡也没能攫取她的一分美丽,她坐在那儿活像一尊出自宫廷御手的汉白玉雕像,发出耀眼的光芒。 临水而坐的那位披头散发的美人是当今北魏皇帝拓跋宏最宠爱的贵人林荷衣。她刚刚死于一场宫廷斗争,被太皇太后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左手臂上露出大片淤青和掐痕,右手的指甲缝里布满了血迹――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凝结成暗黑的血块。她的脸上还停留着着濒死的神情,从中不难看出她死得十分痛苦。 叮铃――叮铃――叮铃 急切的铜铃声回荡在冥府之上,像一阵凄怨迷离的秋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庞,林荷衣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弱的变化。 暗黄色的河面泛着血光,忘川之上零零星星地漂浮着几只满载着孤魂野鬼的小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流向了人世的尽头…… “莲宝,小心!” 身着湖蓝色宫装的少女一声尖叫把原本就没站稳的圆脸宫女吓得手脚一颤,便将手中的瓷器落入了池水中。 “天哪,那可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青瓷覆莲花尊!万一碰伤划坏了,咱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蓝衣少女拍了拍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冒冒失失的臭丫头,走到哪儿都要闯祸,以后走路还真得避着她走才行,这不还得让自己来救她,幸好自己习得一身水下功夫。少女脱掉外衣,挽起袖子,拔去头上最值钱的发钗,摘下脚上的流云绣花鞋,轻轻放在一边的石凳上,大喊了一声“离我远点,小心溅你一身水!”便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哎,你不要命了――快上来,有什么我自己担着,小荷子,你快上来――”圆脸宫女吓得顿时脸也不圆了,在原地不停地大吼大叫着,“快来人啊――救命啊!要死人了!” 水中的世界一片清明,她忍着痛,憋着气,一阵头昏眼花。越往下水越浑浊,越往下越头痛欲裂,但是再难受也比今天扣俸禄挨板子要强得多,她不得不用力睁大双眼,使劲儿拨开眼前的池水,搬开碍眼的石头,翻开缠人的水草,四处摸索着。倏尔,她摸到了一个光滑冰凉的器皿,没错就是它了。她灵活地转了个弯,一蹬脚,像一尾快活的鲤鱼向水面游去。 阳光晕染在摇曳的水波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水光潋滟中荡漾开来,嫩绿的翠柳,灼灼的桃花,还有一阵熏风在水面走过,留下脚印点点。在水下看这个世界真是太美了,应该让莲宝也下来看看,她暗暗地想。她如跃向龙门似的,一个猛子从水底跃出水面,头发上的水珠勾出一道明亮的弧线,溅了岸边上的人一身。 “哈哈哈哈哈哈……”她立在水中放声大笑,想象着莲宝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想满地打滚,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向莲宝望去。 少年立在岸边,目若朗星,丰神俊秀。他的眉眼间含着盈盈笑意,世界上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春意融融,花开遍野。 那是…… 那是…… 那是……拓跋宏! 猝不及防地,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她忘记了一切,又想起了一切。拓跋宏……拓跋宏……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突然近在眼前,她又不得不再次跌入她的命运之中。少女忐忑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伸向他的脸,去触摸最易碎的美梦。 一片乌黑的羽毛悄然落入她伤痕累累的手中。 似乎是被铜铃声惊扰,乌鸦像发了狂来回冲撞,黑色的羽毛如雨悠悠飘落,整个天空涨满了厮杀声和尖叫声。 拓跋宏―― 坐在船边的白衣少女猛地睁开双眼,她看着手中的黑色羽毛,泪水涟涟。在忘川之上,她望着水中自己的脸孔从模糊变成清晰,终于记起了有关前世的一切。 她是林荷衣,是拓跋宏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拓跋宏相约白头的妻子。而现在他是九五之尊,自己却是地府幽魂。 突然从水面钻出一双大手,掀起滔天巨浪,船只被打得东摇西摆,摆渡人忙用船桨使劲的驱赶那双翻云覆雨手,却奈何这双手异常灵活,巧妙地躲下了每一次攻击,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那双大手抓住林荷衣的双臂,还没等她发出尖叫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入了滔滔的江水之中…… 水,没过了她的头顶,钻进了她的嘴中,耳中,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好难受,原来每一种死亡都会如此的痛苦不堪,她拼命挣扎着,却于事无补,像一片羽毛慢慢飘向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重重地跌了下来,好像每根骨头都被拆下来又重装了一遍,疼痛异常。一股水流从胃里急涌上来,她一张嘴便呕出一口浑浊的水。 “吐出水了,吐出水了,小姐吐出水来就有救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人影绰绰,自己正躺在一个阵法的中央,身上挂满了画着神秘文字的黄色符咒,隐隐约约她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听不懂的咒语,似乎是从一个沧桑的老者喉咙中发出的,十分的诡异恐怖。 林荷衣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魇住了似的,只有颈部可以转动。她别过头,环视四周,房间的不同方位分别摆放着铜铃、香炉、八卦镜和桃木剑,毫无疑问,这儿正在进行一场巫术。可为什么自己躺在这里? “润儿――你可醒了!”一个紫衣丽人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的面前,轻轻把她抱在怀中。细细看来,这个陌生女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面如桃花,妩媚多情,眉眼之间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风情。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在地府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她明明已经死在了宫殿之中,可现在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中,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称作女儿? 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女儿……她这么年轻,怎可能做自己的母亲呢? “冯夫人,令千金已经起死回生,今后只要好好补补元气就无大碍了。”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和尚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光秃秃的额头上渗出了滚滚汗珠。 紫衣丽人像听不见似的,只一个劲儿盯着林荷衣看,瞳孔中射出凛冽的寒光,不知所措的林荷衣呆在她怀中动也不敢动,她恶狠狠地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润儿,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娘要让他血债血偿!” 门外的咒语声此起彼伏,越喊越高亢,发出刺耳的声音,如焚心泣血般,每一个音都被他抛上一个又一个的巅峰。就在这时,突然,老者的声音毫无预兆的中断了。 他们定睛一看,门外的老者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一剑封喉,鲜血骤然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窗户纸。 “师父――”小和尚哭喊着跑出去,打开门看见师父已经七窍流血,倒在血泊中,“我就说了逆天改命行不通,必定会受天谴的,师父,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啊,流这么多血一定痛死了……”说着说着又大声哭喊起来,却没有发现一把冰冷的刀剑已经在他的颈部跃跃欲试。 又是一声惨叫,一道血光画在了一片狼藉的门上。 林荷衣看在眼中不禁浑身发抖,她抬起头来看着紫衣丽人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林荷衣想,若是让女人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女儿,恐怕自己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一万倍。 接下的日子势必会非常难过。 只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世为人,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毕竟她还活着,最糟糕的的时期已经过去。 ------------ 第三章 害人精 太和七年,林贵人尚在襁褓中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她因循旧制被赐死,谥曰贞皇后,葬金陵。 仍旧是太和七年,似乎是命中注定,林荷衣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重回到了人世间,更巧的是降生在了自己仇人的直系家族冯熙府中。 从这几天的经历中,她知道了自己现在是冯家二小姐冯润,今年刚过十四岁,前日意外落入坠星湖,不治身亡。而冯润的母亲常氏为了挽救爱女的性命,隐瞒住了这个消息,居然买通招魂巫师,希望能通过巫术让冯润起死回生,阴差阳错地竟将自己带回了北魏王朝。这是命运对她的手下留情――林荷衣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那个常氏――双十少女般娇艳的面容和残酷毒辣的行事手段,至今想来还是令她心有余悸。那一晚的忘川、乌鸦、铜镜、火光、符咒、满门的鲜血……伴随着老者忽高忽低的咒语,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就像一只误入禁地的小鸟,而常氏是一汪暗藏杀机的深潭,随时准备将她困进恐怖的漩涡。 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必须披着冯润的躯壳,以常氏为靠山,才能在波光诡谲的冯府存活下去…… 四月将尽,春意阑珊,今年冯府中的桃花开得特别晚,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像是在水中摇曳的一簇宝珠珊瑚,伴着和睦的惠风搔首弄姿,送去一波一波的香雾。 冯润卧床几日,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碧空如洗。对面白晃晃的墙上涨满了一大片粉红的香雾,压得枝头沉沉欲断,兜不住似的飘下一阵阵芬芳。 活着真好! 此刻冯润心中快被心中满满的幸福甜死了,不知现在的他正在做什么?是否也和自己在看同一片天空? 几日来,随着身体好转,她也渐渐对冯府上下的事物熟悉起来。 冯熙,冯润的生父,太皇太后的兄长,在冯氏得势之后,被封为肥如侯,后进爵昌黎王,在当今圣上执政时期出任洛州刺史、侍中太师,与冯太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如此,想要扳倒冯氏必须要从冯熙下手,能如此轻易进入冯氏家族的势力中心,对于她来说真是苍天相助,让她省了不少心血。 在冯氏的撮合下,冯熙迎娶了文成帝的妹妹博陵长公主。这位博陵长公主为冯家接连诞下冯诞、冯修、冯涟、冯漪,照常理说她出身显赫,又能生善育,必定是家中主母,但奇怪的是这位皇亲贵胄生性雅静,整日吃斋念佛,不常在众人面前出现,在冯润卧床多日也仅仅见过这位长公主一面,只是寒暄了几句,给她送来几本佛家典籍来解解闷,便匆匆离去了。 冯熙的妻妾众多,而常氏只不过是歌姬出身,身份卑微,在众多姨娘中排行也是最低贱的,却因其长袖善舞,极得冯熙和太皇太后的喜爱,所以就暂代博陵长公主来主持冯府家中大事。在冯府二十多个子女中,除了博陵长公主的孩子之外,她最受家族宠爱。 虽说常氏阴冷可怖,但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能够身为她的子女,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是可以说是一种天大的福分。只要借着常氏的裙带关系,想再次见到陛下和冯氏就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冯润脸上的梨涡更深了。 “喂喂,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什么呢?说出来也让我乐乐啊――”一个少女的声音如黄鹂宛转悠扬,飞进了她的沉思中。 不用多想,来人正是博陵长公主最小的女儿冯漪。这几日,这个小丫头天天粘着自己叽叽喳喳地侃天侃地,还多亏了她这张巧嘴,不出一会儿就摸清了冯府内部人员的关系网络。 桃花影中走出一个粉妆玉砌地妙龄少女,身量还未成熟,却以已有几分妩媚动人。一身淡粉鲜卑贵族装束,人与桃花相映红,分不清哪个是桃花,哪个是她……难怪自己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好姐姐――我告诉你一个好去处!”她蹦蹦跳跳着,来到冯润的窗户下面,扑闪着清澈的双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这冯漪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这次出门一定就要出去惹是生非――只是自己身上也快要发霉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可以出去晒晒太阳。 “你又要去哪儿作恶啊……鬼灵精”,早就听说过她冯府小霸王的恶名,冯润调笑着她,用手趁机在她粉嫩的小脸蛋儿上摸了一把,拂去一瓣沾着露珠的桃花。 她邪恶一笑,塞给她一件便装,说道:“速去换衣服,山人自有妙计,我早就打点好啦。” 冯润快速换上了她给的平民便衣就跟着冯漪从后门溜出了冯府。 不愧是北魏的洛阳。 集市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冯润不得不紧紧拉着冯漪的手,以防走散。 路边摆着形态各异的泥塑、佛像、根雕,货郎推着车上的胭脂水粉、金丝钿、玉搔头,大声吆喝着,各家酒馆客栈挂出高高的旗帜,迎风飞舞,飘出诱人的香味。 自七岁被充为官奴进入掖庭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宫城一步,洛阳的热闹繁华,她也只从画中书中看到过,今日洛阳终于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为她展示所有的美。 冯漪大力拖着冯润往前挤去,看起来她已来过很多遍了,对路边的事物不屑一顾,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李二子家的馓子鱼蓉汤可好喝了,一定要去尝尝,晚了就买不到了――”冯润则好奇地看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听着他们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感到十分的新鲜。 “救命啊,非礼啊,谁来救救奴家……”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路过的人闻声都向她望去――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壮汉拉着一个柔弱女子,正欲对她动手动脚。行人看着他们,却不为所动。 见到如此情景,冯漪冲上前去,朝着男子的屁股就飞起一脚。 “哎呦喂,小贱人,你干嘛啊!”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立马扑过来想要抓住冯漪,冯漪轻身一闪,落在了旁边。 “我和我官人调情,要你多管哪门子闲事!”女子立马柳眉直竖,指着冯漪就骂了起来,语言之低俗,让路过的人目瞪口呆。 人越聚越多,把他们四人围在了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旁的大娘掩着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这个鬼丫头,事情没搞清楚就去打人真是冲动无脑!冯润走上前去护住冯漪,看也不看那个女人一眼,拉起冯漪就走。 “喂喂――别走啊,小贱人有本事打人,怎么没本事负责啦――大伙快看看――”那个女人立马原形毕露,伸手想拉住冯润,冯润一甩手又让她扑了个空。 冯漪也不甘示弱回头骂道:“你才是贱人呢,你全家都是贱人,调情不会回家调啊,人这么多的地方你喊这么大声,害不害臊啊你……”没想到冯漪胡侃的水平一流,骂人也不是吃素的,说着就把女子骂得狗血淋头。真不知道博陵长公主怎么会养出这种性格的女儿。 旁边的大娘悄悄拉了下冯润的衣袖,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泼妇就这性格,大家伙儿都知道。小姑娘,过会儿,我闪出条道,你们快溜……” 冯润感激地看了大娘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她拉住作势要上前打人的冯漪,低眉顺眼地说道:“姐姐,我妹妹冲撞了你们,是我教导无方,我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 “姐姐你――”冯漪还想往前冲,冯润赶忙制止她,扯住她步步后退,装出要作揖的样子。 “这是汤药费。小小心意,代替我俩的歉――意――”冯润故意拖长声音,眼神暗示着大娘,在脑海中飞快制定了逃跑路线,“这些钱你们还是留着去客栈要――间房吧――” 说时迟那时快,大娘迅速闪出一点空隙,冯润拖着冯漪就钻了出去,挤出了拥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她边跑边回望,原来人群已经把他俩团团围住,让他们无法出来,那个女人只能在里面骂骂咧咧。冯润继续往前跑去,直到再也听不见骂声,才站住脚跟,回头对冯漪说道: “小漪,你以后别――” “抓小偷啊――有人偷走了钱――” 冯漪垂下的头立马立起来,“姐姐有小偷,这次是真的”,她说完就甩开冯润的手向小偷奔去。 “回来――冯漪――你给我回来!” 冯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好停在原地等她回来。 这个害人精! ------------ 第四章 清河崔氏 过了许久也没见冯漪回来,冯润只好穿过人群去找她。等到冯润追上冯漪时,发现她已经成功制服了那个狡猾的小偷,正使劲踩着那小偷的背,以防止他偷偷逃跑。有好事者看着她敏捷的身手情不自禁的拍手叫起好来。冯漪听到了也愈加得意,在瞥见冯润的脸之后,便开始大声呼朋引伴: “姐姐你快来看――我抓住他啦!” 大概是混了一半鲜卑人的血统的缘故,冯漪的体力好的惊人,从小上坡下水,“为非作歹”,从没听过她喊过一声累。冯润才跑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 冯漪这个臭丫头难道已经忘了刚才的糗事了吗?冯润无奈地瞅着她双手抱拳对行人“谢谢”“谢谢”说个不停,便再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多谢女侠相助。”站在人群中的少年讪讪地冲冯漪作了个揖,发现冯漪看着自己便瞬间羞红了脸,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你的钱袋?哇哦――好沉,怪不得那家伙冲你下手,啧啧!”冯漪跳到他跟前,发现少年低下头就好奇地凑上前去,两人的脸快贴在一起了。 “我――不――钱袋”那少年只闻到一股少女的幽香袭来,不由得春心一荡,默默想着,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吧,不,是千里姻缘一钱牵。虽然内心极想结识眼前这个娇俏少女,却奈何自己不争气舌头牙齿打架,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只好把头埋的更低了。 “呆子,你的鞋上有什么啊――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出来?”这个懵懂少女也盯着他的鞋子摇头晃脑地看个不停,并未觉察到少年正痴痴傻傻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冯漪伸长着脖子,几缕青丝撩过少年泛红的脸颊,露出颈部一片初雪般白皙的肌肤。少年目光触及,明显愣了一下,连退了好几步,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你怎么啦,我有这么可怕吗?”冯漪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涨红了小脸,步步紧逼,少年却步步后退。心智未开的少女哪能明白春心萌动的少年的酸涩心意呢?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冯润赶忙上前分开两个脸色过分红润的小人儿。在少年磕磕绊绊地叙述中,她得知了他是清河崔氏崔元孙的仲子崔敬默,他听闻今日洛阳白沙寺附近的近山楼有竹林诗会,不惜千里迢迢从平城赶来参加。 竹林诗会?必定是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若陛下亲临,必定会排除万难前往此处。始光三年,在世祖皇帝当政时期,北伐归来之后就在京都东部修文庙,建太学,祭祀孔子,以颜渊配飨,好让鲜卑贵族子弟能时常去此处诵读儒家经典。因此,陛下幼时起就极其尊崇儒术,读起《大学》、《中庸》更是三天三夜手不释卷,七岁时就能对儒家经典名篇倒背如流。林荷衣本身就是汉家女子,自小就服侍皇上的衣食起居,耳濡目染也对儒家文化非常感兴趣。既然有幸得到这个消息,冯漪也略通汉语,自己今日一定会去探个究竟。怎料没等冯润问出口,天性好动的冯漪就脱口而出:“诗会?是不是人很多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冯漪像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带我去,带我去,我要去嘛!”她嘟着嘴,像荡秋千一样把崔敬默的手荡来荡去。 崔敬默偷偷瞥了冯漪一眼,摸了摸红彤彤的耳朵,说道:“如果两位姑娘喜欢的话,就跟着小生一起去吧。只是你们得提前准备好一身男子穿的汉服。” “呆子,你真是个好人啊!”顺利得逞的冯漪活蹦乱跳地围着崔敬默转了好几圈,“对啦,还没喝馓子鱼蓉汤呢?我就请你喝汤作为回礼吧!” 他们三人就一起去西街喝了馓子鱼蓉汤,只是冯润东看看西逛逛浪费了很多时间,等到达李二子的摊子时,鱼蓉汤只剩下一碗了。冯漪提议三个人一起喝,只是三个大人拿着勺子对着一碗实在是太过滑稽。但冯润和崔敬默的再三推辞,都被冯漪再四否决掉了。三人只好按照冯漪的心意喝起汤来。 馓子鱼蓉汤果然是又香又酥,酸辣可口,冯润也想大快朵颐地大吃特吃,可只是汤只有一小碗那能够三个人喝呢?为了能让冯漪多喝几口,冯润不自觉得喝了两小口便停了下了手中瓷勺,抬起头来才瞅见崔敬默从开始到现在从没动过碗里的汤。这青涩的少年正望着冯漪的脸出神,两朵红云又飘上了他稚嫩的脸颊。 看来崔敬默和她怀有相同的想法呢。只是这个少年笨拙的爱意能够传递到少女的眼底吗?可惜自己的妹妹只对碗里的鱼肉感兴趣,头也不抬地继续狼吞虎咽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冯润心不在焉地用完晚膳之后,便借故腹痛匆匆离席,去冯漪的房间换上直裾和短褐,抄小路逃离了冯府。 洛阳的晚市居然比早市更加热闹――白天是鲜卑人的洛阳,而夜晚则是属于浪漫的汉族百姓。 习习凉风将漫天的烟花吹散,如千树万树的花开,漫天繁星如雨般落向洛阳城中。冯家两姐妹从没见过如此盛景,冯润被震撼地目瞪口呆,而冯漪则尖叫着四处乱窜:“呀,姐姐,这些火流星不会烧到我的头发吧?”骁勇善战的拓跋鲜卑将火药用作残忍的杀人武器,而生性浪漫的汉族人民则把它做成火树银花。 街头卖艺的人更是各擅其能,钻火圈、胸口碎大石、摔跤比赛……应有尽有,各路吆喝声不绝于耳。每个酒楼门口都挂着个竹板,写上今日的招牌菜,有葱泼兔茸、割肉胡饼、沙鱼两熟、金丝肚羹、点羊头……真叫人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若囊中羞涩,各家小摊上都有拿得出手的特色小吃:梅花包子、脆筋巴子、笋蕨馄饨、灌浆馒头、炒银杏果子……光闻闻就是莫大的享受。 “哪儿来的俏郎君,让姐姐我香一个――”刚刚还蹑手蹑脚的冯漪在离开冯家不远后故态复萌,轻笑着调戏起冯润。在如水的月光下,她上下打量着穿着男式汉服的姐姐,粉面红唇饰以宽衣广袖,有种刚柔兼济的美感,在幽幽月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别不正经了,小丫头,这么多好吃的堵不住你的嘴。”冯润看见冯漪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地表情,赶忙离得她远远的。俩人你追我赶,在烟花下留下一片笑声。大约隔了一条街,冯漪远远地就看见崔敬默瘦削的背影,便冲着他又是摆手又是大喊大叫。 冯润只是和崔敬默寒暄了两句,就直截了当地提出前往竹林诗会的事情,崔敬默热烈地注视着冯漪说道:“冯漪姑娘不多转转吗?”不解风情的冯漪吃着羊肉馍馍,忙摇了摇头,看都没看崔敬默一眼。 看来崔敬默以后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啊,冯润默默看这俩人,还有什么能比两情相悦更教人喜悦的? 没来得及借几盏灯笼,只迎着今夜的朗月清风,三人便行色匆匆上了路。走了大约两里路来到洛阳江边,再乘半个时辰的花船就来能抵达近山楼了。 看着花团锦簇的船只,冯润顿时明白了今夜之行对于崔敬默的重要意义,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崔敬默的一份心血恐怕是付之东流了。。 通往近山楼的小路旁边的银杏树挂满了灯笼,若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另一个集市。在近山楼外,就能听见人声鼎沸,丝竹管弦,声声入耳。 “王子挺秀质,逸气干青云。明珠既绝俗,白鹄信惊群。才世苟不合,遇否途自分。空枉碧鸡命,徒献金马文。” 里面有个醉醺醺的声音正激情昂扬地作起了诗。 刚走到松涛厅的门口,就闻到一股酒气扑来,但是并不难闻。 “常兄,好诗好诗――”满座鸿儒都笑着拍起手来,冯润细细扫了眼屋中的摆设,杯盘狼藉,酒樽东倒西歪,酒水撒了一桌。 “不如再听听这一首如何。长卿有艳才,直至不群性。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游梁虽好仁,仕汉常称病。”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布衣男子,说得兴起便拿起酒壶直接倒入嘴中,手摇摇晃晃将酒都撒在了胡须上,男子擦也不擦继续吟道:“清贞非我事,穷达委天命。”说完就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常兄――你别――哎――”身旁长着酒糟鼻的少年赶忙用袖口帮他擦起眼泪来。 冯漪活这么大从没见过蓄着胡子的男人哭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笑声在哭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满堂的文人雅客都将目光锁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刚刚安慰那位常姓男子的酒糟鼻少年立马站起来目不转睛瞪着冯润。 崔敬默立马站到冯润身前,挡住了炯炯目光。似乎是找到了靠山,冯漪立马回嘴道:“我笑你们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冯润赶忙捂住冯漪的利嘴以防她再惹是生非。文人雅士多为性情中人,行人做事皆率性而为,但是凭这么点小事就为难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太不符合君子之道了。看来竹林诗会也不过如此,冯润顿时兴趣减半。 “你笑我们酸,我还笑你膻呢!一进门就闻到你浑身的羊肉膻味儿,我们这儿不欢迎北夷鲜卑人。趁爷发火之前,有多远滚多远!”酒糟鼻少年气焰更足了,开始变本加厉地羞辱他们。 冯漪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不远处的空中爆开烟花一朵,把整片天空照的亮如白昼。 ------------ 第五章 夜唱 只是一瞬的光亮,很快地燃尽了生命似的,烟花便悄无声息地像流星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之后便是更加可怕的黑暗。 对于冯漪来说,眼前这个蛮横少年只是今日才萍水相逢,可对于赵祈明来说,冯漪这张脸早是已刻骨铭心。 赵祈明的家境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家中有薄田几亩,店铺数家,维持生计还是绰绰有余。自从几个月前,一个叫陈玉枝的中年女子联合县衙以极低的价格强买了他家的土地,并逼着他签订了霸王条款,把他们一家赶出了榆阳镇,老父在迁往洛阳的路上身染重病,不久就撒手人寰。赵祈明早年在乡间被大儒举为秀才,以为能凭借一身功名为家族沉冤得雪,可是奈何陈玉枝是昌黎王四小姐冯漪的奶娘,牵连众多,没有人敢插手此事。四处碰壁的赵祈明只好愤愤作罢。 一日,冯熙举家前往白马寺祈福,宝马香车,家仆如云,在人群中赵祈明远远就看见走在人群中的赵玉枝,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他恨不得立刻让腰间的三尺宝剑一饮仇人的鲜血,可惜冯家有官威如此,自己身后无人,武艺又稀松平常,想要报仇雪恨只是痴人说梦。此时一阵风恰巧撩开了轿帘,不知情的冯漪就这样被赵祈明牢牢记在了心里,并且日日夜夜恨之入骨 崔敬默早已对冯漪暗生好感,辱骂冯漪比掴自己几巴掌更教他愤怒。生性腼腆羞涩的崔敬默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诸君如此出言不逊,为难一位弱质女流,谈何以君子自居?” 赵祈明瞥了崔敬默一眼,觉得他一身朴素打扮必定是出身布衣,并没有想和他争论的意思,只呸了一口道:“我才不要和胡人养的奴才白费口舌!”崔敬默自小生活优越,没经历过半点风雨,哪听过这等侮辱,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一直不愿再生事端的冯润也按捺不住了:“这位公子,请嘴下留情。家妹自幼被娇宠惯了,经常口无遮拦,若是得罪了诸位,就由我来替她向各位赔罪。”说完冯润将左手与右手在胯部相合轻晃两下,同时敛衽、微低头、轻蹲身――这是汉家女子的“裣衽之礼”,“只是,崔公子从平城不远万里来到洛阳就是为了今日的竹林诗会。如此待客之道恐怕会落人口实,失了洛阳人的脸面。” 崔敬默感受到了来自冯润的支持,也整理好了情绪,郑重其事地左右双手相合向前平推,向众人作揖:“在下崔敬默,清河人士,现定居于平城。” “崔敬默……给事黄门侍郎崔长仁是你什么人?”在座中有一年长者问道。 “正是在下从兄。”崔敬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崔长仁,本名崔孝伯,当今圣上亲自赐名曰崔光,现任中书博士、著作郎、给事黄门侍郎,与秘书丞李彪参撰国书。太和六年,赐爵朝阳子,拜散骑常侍,著作如故,兼太子少傅。作为北魏朝廷中举足轻重的汉族大臣,在儒生中素有盛名。 听闻崔敬默是崔光的从弟,满座宾客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赵祈明眼看形势要被逆转,却依然贼心不死,不依不饶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崔公子出身显贵,又何必与胡人为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群北方蛮夷之辈,连属于本族的文字都没有,怎会明白我汉族诗歌的博大精深。冯漪姑娘今日嘲笑我们迂腐穷酸,我们怎能不讽刺姑娘附庸风雅呢?” 冯润心中却想着胡人中却至少也有一个是例外――北魏国主拓跋宏。 冯漪也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别整天胡人汉人的。我母亲是胡人,但我爹爹却是汉人,在我心中胡人汉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又怎会有高低贵贱之分?《诗经》从小就是我的枕边书,我几岁就会背了,怎么会不通文理?倒是你,文不成,武也不成,整天只会怨天尤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早从世祖皇帝开始,胡汉之间就亲如一家,而你在这儿搬弄是非――” “??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粲粲乌有停。泫泫岂暂安。徂龄速飞电。” 突然从江面飘来一阵朦朦胧胧的歌声,婉转轻柔的女声像一只水鸟从水面滑翔而来,在每个人的心上留下阵阵涟漪。 夜晚的洛阳江水极冷,裹挟着一层薄雾,与白日的热闹繁华相比反而增添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是谢公子和叶姑娘来了!”他们听到隔壁房间有人高声呼喊。 刚刚还箭在弦上的争吵顿时烟消云散,片刻前还忙着羞辱冯漪的赵祈明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崔敬默也拉起冯漪急急忙忙地奔下了楼,冯润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来到了江边。 “?衰期迫。靡靡壮志阑。既惭臧孙慨。先愧杨子叹。寸阴果有逝。尺素竟无观。幸赊道念戚。且取长歌欢。” 渐渐声音更加清晰,孤舟离得近了,简直触手可及。坐在船头一女扮男装的少女,弹着琵琶,吟唱着《长歌行》,她的手如蝴蝶上下翻飞,轻拢慢捻抹复挑,拨动着每个人的心弦。而另一长衫男子立在她身旁,衣带当风,飘飘欲仙。 “谢公子――叶姑娘――”江边的文人雅士都抛去了方才的矜持,大声高呼。崔敬默和冯漪也受到感染似的,不顾刚才的成见,加入其中。特别是冯漪,因为要下楼的关系,没有占到最有利的地形,被挤到了第三四排的位置,只能不停地蹦蹦跳跳。若是从谢公子和叶姑娘的位置看来,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有个小小的头上上下下,十分滑稽。 在大家欢呼声中,谢公子先下了船,轻手轻脚地上了岸,转过身去伸手扶了叶姑娘一把。在月色清明下,两人俱回过头来,皆是俊眼修眉,唇红齿白,不肖凡品,有一种惊心动魄、咄咄逼人之美。虽说竹林诗会中有的是俊美不凡的翩翩儿郎,但是从他们出现那一刻起,众人都会觉得,有珠玉在侧,不免觉得自惭形秽。冯润的心也仿佛被这俩人攻城略地了一番,她开始觉得今夜之旅的确是值得的。 “谢公子,你可来了!没有你,这玉盘珍馐、琼浆玉液也味如嚼蜡,食之无味。”那位刚开始痛哭流涕的常姓男子似乎已经酒醒奋力挤到俩人身边来。 “多谢子兴这么看重在下。有美人,有美酒,有美食的地方自然会有道晖。”谢公子双眼紧眯,露出猫一样狡黠的笑容,兴冲冲地冲他做了个揖。 冯漪看这个恍若画中人的风流才子,不觉神情痴迷。她想着,若是画中人哪儿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呢?又有谁能妙笔丹青画出这么生动又这么好看的人儿呢? “诸位,今日前来是要通知大家,今夜的竹林诗会,谢斐然无法陪各位饮酒作诗了。” 谢公子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都发出惋惜之声,冯润也十分合群地叹了口气――虽然她并不想要叹气。 “今夜的一切,就由叶姑娘全权打理。”“谢公子的眼神暗了暗,却又浮起了如河灯般微弱的光亮,“天地不过是万事万物的温床,光阴不过是千秋百代的过客。浮生如梦,须及时行乐。希望诸位今夜都能尽兴,忘却身外的烦扰。”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姑娘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谢公子,她轻言道:“道晖,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众人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谢公子已经落到了船上,一声断喝后,船缓缓开动了。 “诸位,既然不是离别,就别说再见了。” 谢公子的话被抛在北风呜咽声中。 更深露重,船翁的蓑笠上已经结满了露水。天边的明月浸在漾漾水波中,谢公子的船就像行走在月光上,划破了一轮月圆。 叶姑娘遥望着谢公子,感觉他立在船头,夜风吹得他衣袂纷飞,仿佛要羽化而登仙。她想起上古偷灵药而奔月的神话,抬起头来看着满天星斗,再低下头时却见江面一片寂静,再也寻不到谢公子的身影了。 “道晖……道晖……” 她如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刚刚自己人前的镇定不过只是伪装。今日一别,今生还能否相见?道晖此番前去,能否力挽狂澜?她参不透命理。 不知旁边的丫鬟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叶姑娘缓缓回过头来,冷若冰霜地对冯润三人说道:“三位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们。很可惜,我也不喜欢胡人。确切的说,我恨胡人。竹君,送客――”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 第六章 前尘误 叶芳奴常常觉得自己一生都会这么度过。 像母亲一样十三谈箜篌,十五诵诗书,然后风平浪静地慢慢长大;及笄以后,服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予一个未从谋面的夫君,相夫教子,百无聊赖地过完一生。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平静如死水,以至于她盼望着能偶来一块飞石把这片死水打破。她听说过不少英雄美人的故事,霸王别姬,故剑情深,吕布貂蝉……她时常陷入这样的憧憬:在自己最美丽的年华遇上这么一位盖世英雄,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写下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想到这里,窗外的杜鹃像她一样羞红了脸。 娘亲在刺绣空隙小憩时,看着她痴痴呆呆地对着窗外的杜鹃傻笑,总是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一无所知的娘亲还在想:我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叶芳奴的家境并不富裕。爹娘为了她有个好归宿忙的焦头烂额,于是早早就帮她选好了夫婿,娘亲在空闲时总是为她绣这儿绣那儿,她的嫁妆已经装满了沉沉几箱。 这么平静安定的生活仍然无法让叶芳奴感到满意,她总是觉得彭城过分安静了,仿佛是遗世而独立的西部小国。每到落日余晖,她都会偷跑出去,踮着脚眺望着山的尽头,在青草地里,她翠绿的绣鞋像游得飞快的蛇,她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喂,那边是谁?”山的那边无人应和,只有风无忧无虑地唱着没人能听懂的歌,凝眸处,晴空万里,无边无垠。在方哥哥的声声呼喊下,她恋恋不舍的走下了山坡。她并不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片天空,而她竟忘了多看一眼。 直到那一天,冲天的烽火把一切都统统烧毁。 边关数月战乱,大批强盗涌入彭城,彭城的若干官员有的丢兵卸甲,有的甚至做了他们的走狗,许多彭城百姓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之下成为了这批鲜卑人的刀下冤魂。为了能让全城的老弱妇孺存活下去,城中的男人们迅速组成临时军队,抵御外敌。 天未破晓,夜色阑珊。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的叶芳奴被早早叫醒,和娘亲像往常一样在门口送别了爹爹。她睡眼朦胧,并未察觉到爹爹神情异样。他蹲下身,摸着她的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强撑着不让它落下:“黛黛,以后好好照顾你娘,听你娘的话。” 叶芳奴当时还想着怎么溜出去和隔壁的方哥哥玩,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娘亲扶着门楹看着他走远,泪水涟涟,直到他的背影怎么看也看不见。 到了烈日当头,父亲却也没回来。再打开门来只见到一群衣衫褴褛,蓬头散发的鲜卑暴徒,在他们的一片令人作呕的嬉笑声中,他们扛起叶芳奴和娘亲就闯出了家门。 叶芳奴被头朝下扛出了家门,那个鲜卑暴徒身上的血腥味熏得她作呕。 “黛黛,快跑――” 在倒过来的世界里,她看着方哥哥瘦弱的身子像一只破风筝似的被他摔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头颅中流出来,他还对着她慢慢对出口型。 “快跑――” 说完这句话方哥哥的嘴就再也没合上了,那个会对她讲一车故事的方哥哥,那个会帮她抄功课的方哥哥,那个会每天从坡上接她的方哥哥,再也不会说话了。 这时,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眼泪从她的眼睛流到眉毛上,再流进头发里。 到了鲜卑暴徒的军营,为了饮酒助兴,头目要从俘虏中挑选一位女子出来弹琴。娘亲被命令为首领弹奏一曲,娘亲看起来出奇地冷静,似乎这是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畏惧。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国殇》从娘亲的指尖流出,琴声慷慨激昂,叶芳奴从未想象过温柔沉静的母亲会弹出这样有力的琴音。 那位鲜卑头目顿时暴怒了,他拔出短刀斩去娘亲的几根手指。母亲却并未停止,忍住剧痛,双手依然不离琴弦。 鲜卑头目又咿咿呀呀骂了起来,抬手竟将娘亲的手齐腕斩断。叶芳奴大声哭喊着想跑到娘亲身边去,却被身旁的大娘按住了嘴巴。她用力咬着大娘粗糙的手背,血流如注,大娘依然拼命按着她。 鲜卑头目挥手砍向琴身,没想到短刀竟然直直地钉在了琴木上,琴弦尽断,琴身依然完好。 拓跋曜的军队为了平定战乱,临时改道,快马加鞭赶到了彭城。这群鲜卑暴徒便把她们这群老弱妇孺逼到了城墙顶端――只要拓跋曜的军队不走,便要把她们赶尽杀绝。 隔壁街买豆腐的郭大婶,方伯母,娘亲,刚才拉住自己的大娘……一个个在叶芳奴的面前倒下,堆成一座小山。 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她站到了城墙边缘,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小的连人脸也看不清,就像方哥哥带她在山坡上看到的蚂蚁。 好多血突然喷涌而出,染红了她整个世界――原来是她自己的血,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向颈部奔腾而去,她自己都能听到血喷出的声音,原来这并不疼。 被鲜血染红的世界渐渐倾斜了,然后轰然倒塌…… 再醒来时,叶芳奴被抛弃在乱葬岗上,天上正飘着血红的雨,滋润着她干渴的嘴唇,也冲刷掉了她身上薄薄的泥土。 无家可归的叶芳奴被同乡救起,他们又陆陆续续地救起不少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刚刚失去父母的她们只能和叶芳奴一样本能选择依靠这个相对熟悉的男人,他们坐着牛车晃晃悠悠的走向了远方。 为了换来盘缠,那男子决定把她们卖给人贩子。在山洞中她们几个挤作一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个稍小的女孩儿被拖了出来,哭喊挣扎。叶芳奴主动站出来说道自己愿意被卖,从未注意过她的男人笑眯眯地凑近了她。换做几日前的叶芳奴一定会期望着能天降英雄,救她于危难之际,可是现在的她知道凡事只能依靠自己。 她装作乖乖被男人抚摸着脸颊,看着男子望着自己越来越出神,趁他不注意拔出藏好的发簪,朝他的脸刺去。 不顾他的尖叫和求饶,她不停向男人的脸上刺去,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血溅满了她稚嫩的脸颊,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个厉鬼。其他少女看到她的样子不禁惊声尖叫,吓得落荒而逃。男子已经一动不动,叶芳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认真而反复的刺着,没有人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天渐渐的亮了,她不知道该信任谁,天高地远无依无靠,叶芳奴只好孤身上路。她路过清澈的小溪边,临水洗去了满脸血污,露出她原来白皙秀丽的容颜。梳洗完毕后,她便以双脚代步,赶往城中。 不知走了多久,鞋子已经渗出血液来。 来到城中,叶芳奴闻着客栈中飘出诱人的香气,她已经几天没有进食,饥肠辘辘的她顺着香味四处游荡。在行人眼中,她就像是个在野外飘荡了几天的孤魂野鬼。 其实在她眼中,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何尝不像孤魂野鬼?一片恍惚中,她在那群行人中看到了一把烧焦的琴。 焦尾琴!她眼睛一亮。 她看见前方行人的背上背着她娘的焦尾琴,暗红琴身、流云花纹、还有刀痕,没错,是她娘亲的琴。她跟着这个洁白的身影一路,几次想触摸它,可是这把琴走的非常快,她踉踉跄跄怎么也跟不上。 突然,那个影子回过头来,靠近过来,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在她眼中那人的五官都挪了位:“小妹妹,有什么事情,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 这段错误的前尘,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道。就像方哥哥无数次说过的戏文一样,在一片光辉灿烂中,那人终于出现。 ------------ 第七章 天降 夜风吹过,一片莺歌燕语中,人群簇拥着着叶姑娘走上了近山楼,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冯漪还想上前理论,却被冯润拦了下来:“既然对方不欢迎我们,我们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冯润梨涡浅浅,伸手刮了刮冯漪的鼻子:“小丫头,今晚上的好吃的没吃够啊,不如咱们再去逛逛?”只是想起身边的崔敬默今夜只能败兴而归了,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情,她侧过身来对崔敬默道:“崔公子,今夜都是我们害得你去不成诗会……” 崔敬默忙收起锁在冯漪脸上的视线,俊脸一红,笑道:“冯润姑娘千万别这么说,那群人崔某也很不欣赏。当今圣上对崔家有再造之恩,崔某怎能对他们诋毁圣上坐视不理。道不同不相为谋,刚才就算他们请崔某进去,崔某也不会赏这个脸,”说完又情不自禁,深情几许地回望冯漪,“况且,有月色如此,崔某也不枉此行。” 冯润瞅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身旁的妹妹依然无动于衷地茫然四顾,只好用手肘戳了戳她的后脊。 “哎哟!干嘛呀!今夜我还没玩得尽兴呢!那个谢公子为什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冯漪嘟起嘴来,做出个包子样,气鼓鼓地说道,“那个叶姑娘凭什么赶我们走啊,还打扮的不男不女的。怪人怪人!” “那你自己不也是个怪人?”冯润看着她的可爱的样子顿时笑了起来,揉搓着她的脸颊――软绵绵,滑嫩嫩的,果然好捏,冯漪的脸霎时变成了个变了形的小包子,“我们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否则我娘回来了发现我们偷跑出来,我们就没好果子吃了。” 崔敬默坚持要送俩人回家,可是冯漪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她悄悄伏在冯润的耳边轻语道:“别让这个书呆子跟着我们,他一直看着我,他好烦啊――”冯润对崔敬默生出了无限同情,她这个妹妹从小被众星捧月,怎么会明白崔敬默的一片痴情的难能可贵呢?太多人爱她宠她,她早就麻木不仁,即使他把心掏出来她也不会珍惜,可这又能怪谁呢? 崔敬默满口答应着不再护送二人回家,可是一直与二人保持着一条街的距离,默默跟随着。冯漪只好拉着冯润钻进了九曲连环的羊肠小道,东躲西藏,七拐八弯,很快就把不熟悉路况的崔敬默甩掉了。 “哎呀,终于只有咱俩了――”冯漪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牵起冯润的手走在青石板小路上,一路连蹦带跳,步履轻盈,冯润只能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这里的民宅建的很挤很密,民宅旁植着几棵长得枝繁叶茂的槐树,层层叠叠,遮天蔽月。柔柔月光被屋檐裁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碎片,洒在眼前的路上,光晕四周都陷入死气沉沉的黑暗中,连建筑的外观也被模糊了。这里似乎是离集市很遥远,除了不知名的鸟叫,竟然听不见一点人声。 “为什么要拒绝崔公子的好意呢?”冯润一边打量着四周环境,一边问道。冯漪跑跑跳跳地踩着地上的月光并没有作答,整个小道里回荡着她凌乱的脚步声。 这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祥。这时冯润才有些后怕,没有与崔敬默结伴同行真是失策。她突然有所醒悟,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心机的欢脱少女真的可信吗?几日的相处,她真把自己当做冯漪的姐姐了。可是,冯漪也是真心对待自己的吗?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这世上没有几个活人值得相信,可是再世为人的喜悦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此刻,黑暗临头,她才把这几日林林总总的琐事串起来:先是对自己大献殷勤,再将自己引出冯府,搅乱了竹林诗会之行,又是甩掉崔敬默,把自己带进这个没有人烟的小巷,就算冯漪在这儿取走自己的性命,也没有人能救她。 冯润暗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掉以轻心,还好自己出门的时候在怀中藏进了一把小匕首。她只得默默跟在冯漪的后面,冯漪哼着小曲走着,浑然不知。 陡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润的心中一颤,她慌忙胖上前去,拉住冯漪道:“你听到了吗?有脚步声!” 冯漪笑嘻嘻地说道:“哪儿有,是我的脚步声!”在夜色下,她尖尖的虎牙闪着可怖的光,她不耐烦地拉起冯润的手,拖着她往前移动着,冯润依然回着头四下张望。 突然大片月光落入冯漪的眸中,她举头一望,从树上如树叶般纷纷落下一群黑衣人,手中的弓弩正蓄势待发。俩人大骇,冯漪拉起冯润拼命往回跑去。 “不准射箭!”一个黑衣人喝道,其他人闻声拔出一把把短剑,在月光下泛着微蓝的寒光。 一慌神的功夫,一个黑衣人已经闪到冯润身旁,如鹰爪般的双手按得她动弹不得。眼见冯润遇困不得脱身,冯漪回过头来,一掌劈向那黑衣人的腋下,黑衣人吃痛松开了双手。冯润见势抽出怀中的短刀,刺向黑衣人的心窝处,再猛地一拔出,鲜血顷刻染红了冯润一身。 冯漪吓坏了,虽然从小嚣张乖戾,但是养在深闺中的她从没见过如此场景,但是就被吓得元神出窍。冯润拖起冯漪继续往后跑去,边跑边大声呼救。但是她的声音很快被身后喊打喊杀的声音遮盖了。 冯漪哪儿见过如此阵势,呜呜哭出了声:“姐姐――我怕――”心中虽然本能的不信任冯漪,但是事已至此,她只能把冯漪当做同伴,她只好把匕首塞给冯漪,连同生命一起交给了她。 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冯润的衣领就被高高提起,冯漪使出吃奶的劲儿朝黑衣人打去,可是他依然纹丝不动。“刀!快用刀!”冯润冲冯漪大吼道,将匕首交给她就为了现在最后一击。 奈何冯漪掏出刀来,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下手。这个身娇肉贵的大家小姐始终没有这个胆量下手杀人。她最终还是押错了。 看着寒光一闪,刀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冯润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幽灵船、忘川、摆渡人、乌鸦……铺天盖地而来。难道她还没有弄懂重生的意义是什么就又要丧命于此吗? 一声刀刺入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奇怪的是居然一点都不痛,冯润诧异地睁开眼睛却正黑衣人四目相对,他的恐惧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冯润也吓得连退好几步。细看才发现他的胸口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把长刀,他挣扎了几下,手中的刀“碰――”地落在地上,自己也不受控制的仰倒在地。 看不清来人是谁,一阵刀光剑影中,黑暗中的剑光飞舞如同一张织的密密的网,以神龙扫尾之势把所有敌人收入网中,一声声的闷响中,黑衣人全部倒地不起,身上却不见一丝鲜血。冯漪忙扑入冯润的怀中,吓得眼泪也不敢落下。 可怕的黑暗中,走出一个高大笔挺的影子。 “姑娘,你们没事吧――”那个影子的声音却是异常雄厚温和。俩人依然吓得不敢上前。 那影子踏入一片破碎的月光中,一个胡装大汉映入眼帘。那汉子看起来二十多岁,褐发微卷披在肩上,额间束着虎皮发饰,古铜色的脸上镶嵌着一副乌溜溜的大眼睛,鼻梁高挺,下颌上蓄着泛青的胡渣,身材壮硕,浑身腱子肉。 “刚那伙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们痛下杀手――” 冯润和冯漪吓得一屁股跌落在地上,方才一直憋着没敢哭的冯漪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胡人汉子便护送着两人回到了冯府。这汉子叫贺兰破岳,来自祁连山脉一带,刚来洛阳不久,盘缠用尽,没处安歇,恰好看到这条街的房子都空着,便不请自来偷偷在里面安了家,睡得正浓就被外面的争斗声吵醒。 冯漪连忙对冯老爷说道:“爹,贺兰大哥武艺可高啦!你们没看见,贺兰大哥就刷刷刷这样几下子就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如我们让贺兰大哥给我们当护院吧!” 冯熙沉思了一会儿道:“今晚他手上该有了不少人命吧……” 贺兰破岳忙说道:“在下并没有杀他们。冯大人现在派人可以把他们抓回府中盘问。” “你会说汉语?”冯熙疑惑地问道,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壮汉,虽然一副武夫打扮,但是举止之间却并不见胡人的粗鄙,看起来……并不令人讨厌,“如果你真这么有本事,区区护院还真糟蹋了。今日圣上召老夫回京,如壮士不嫌弃的话,跟老夫一道去平城,到了平城我就向高大人举荐你入军营,到时候为皇上效力,报效朝廷也不枉费壮士的一身本领了。” “那在下就先谢过冯大人。”贺兰破岳也并不推辞,向冯熙行了个汉礼。 冯熙吩咐冯诞去捉拿黑衣人回来,便邀请贺兰破岳去前厅一夜畅饮,通宵达旦。 冯润回到闺房中,推开门见常氏已经在屋内等着自己了。 “娘――”她怯生生地唤了声,虽然对常氏充满了惧怕之心,但是为了能够在冯府中安生立命,她不得不与常氏维持表面的母女关系。 “你还有命回来!”常氏冷冷斜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险才把你的命救来,你就这么不珍惜!” “我……”冯润刚想解释就被常氏打断。 “冯府上下谁不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你弟弟常年不在府中,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真以为冯漪把你当做姐妹吗?你太天真了,博陵长公主教出的是什么样的子女我比你清楚。那个女人一直都是这么佛口蛇心,如果不是我把她斗垮,她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吃斋念佛。”常氏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好自为之吧――下次再丢了性命,娘可救不了你――”常氏说完把冯润拉过来,猝不及防地趴在她的肩上,竟然哭了起来。 ------------ 第八章 春风十里 常氏伏在冯润的肩头哭得梨花带雨,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拭干眼角的泪痕,对冯润说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就算为了我,你也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以后务必要小心行事。”眼泪刚止住,熟悉的阴冷笑容又挂在了她的唇边。 “你以为凭冯漪那点本事,就能买通冯家上下让你们二人在冯府进出自如吗?在暗中早有人打点好了,趁我今日外出,故意让那些护院放松戒备好让你们远离我的视线。如果你不是福大命大,今日又要让我再见到你的尸身了!” 冯润一想,心中也有几分后怕,冯府虽然比不上皇宫体系庞大,但其中的利益关系却也牵扯甚广,勾心斗角也乃常事,但是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她不禁脱口而出:“这是冯家的人做的吗?” 常氏柳眉一皱,回道:“但愿不是。不过你大哥冯诞方才前去捉拿那群刺客归案,赶到时,却不见一人。如今这条线索也断了,敌人在暗我在明,今后要多加防范,和冯漪一定要保持距离。” 冯漪……今晚这些黑衣人明显是朝自己去的,不知道是不是冯润太过敏感,她总觉得这些黑衣人在面对冯漪的时候刻意手下留情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常氏见冯润陷入了沉默,不再言语,语气有所缓和:“你也别自责了,皇上召老爷入京,太皇太后也下了一道懿旨,允许我们全家陪同,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入京…… 听到这个词,冯润的心明显一颤。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几天以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重生的意义在哪里,命运对她网开一面,把她从地府带回冯府,却只能与远在千里之外平城中的陛下遥遥相望。今日她相信命运自有他的安排。 几日之后,冯熙打点好大小事务,便携家带口地登上了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车轮所及之处烟尘四起。洛阳城中,百姓成群结队地站在路边目送着这位昌黎王渐行渐远。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几十辆,除了冯氏家眷之外载满了送给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贡品,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低鸣。 冯润、冯漪与冯清共乘一辆马车。冯润与冯清不过数面之缘,交情甚浅。她这个妹妹只有十一岁,但神情举止都非常成熟得体,可这种成熟并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个性也是冷冷清清,独来独往,不喜与外人交往。大概这是她生母早亡,两位兄长又常年不在身边的缘故造成的吧。此刻她坐在车上,发呆似的,岿然不动安如山。 冯漪似乎找到了新猎物,今日一反常态并没有粘着冯润,忙着跟窗外骑马而行的贺兰破岳搭讪,“护院哥哥”“护院哥哥”地叫个不停。冯润闲来无事,拂开轿帘,随着车缓缓而行,感受着春风十里和大好河山。 “这是陛下的江山。”她默默的想着,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半个月的栉风沐雨,冯家终于抵达了平城。帘外平城的春色闯入冯润的眼帘。 今夜冯熙准备宴请太皇太后来府邸做客。冯熙在告诫他们好好梳洗一番之后,便匆匆去准备了夜宴的事宜了。冯府上下忙着准备这个夜宴,常氏根本没空盯着冯润。趁这个机会,冯润洗去满脸风尘,换上竹林诗会那晚的男子汉服,就偷偷一人溜了出去。 作为林荷衣,她一直生活在皇都之内,对于平城并无半点印象。这么来看,平城虽然繁华,但是与洛阳相比还是逊色几分。 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从他们脸上看不到洛阳人的闲情雅致,街边的生意人规模数量与洛阳集市相差甚远,时不时的有胡人骑马驰骋而过。放眼望去,胡人的数量还是占大头,确切的说,这里完全是鲜卑人的天下。 绕来绕去,冯润又来到了宫墙之外。沿着宫墙,种植着绵延数里的香樟树,春风拂面,树木成荫,郁郁葱葱。 她用手抚摸着冰冷的红墙。当年在宫内,她也时常想打破这片红墙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今日她站在墙外的风景中,却一心只想重回宫廷。 她噙着泪水,望着墙内一只耐不住寂寞的红蝴蝶跃出了宫墙,蹁跹起舞,跌跌撞撞地飞出了树林。 只是,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宫中人是否知道呢?林荷衣已经离世,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活生生的冯润。前尘往事早已随她的爱恨入土,今日她破土重生只为再活一遍。冯润暗暗发誓,这一世她不要再这么可悲。 她又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座美轮美奂,造型古朴的庙前。 樟木浮雕,描金刻字,太庙映入眼帘。 太庙是天兴二年,世祖亲自监工的皇室宗庙,祭祀孔子,配飨颜渊,鲜卑八部贵族子弟每月必来此处诵读儒家经典。太皇太后谨记先皇遗训,命皇上常来此处学习汉家文化,皇上成年之后很少来此处了。 这是皇上曾经学习的地方,想着想着,冯润便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太庙。 其中场地广阔,设有杏坛,庭中鹅卵石路间有绿草如茵,走在其中立刻有一股青草的香气迎面扑来。对角处整齐地摆设着石桌石凳,有几个少年坐在那儿谈书论道,少年中有的身穿汉服,有的一身鲜卑贵族打扮,说的都是平上去入的汉语。顺着鹅卵石路,路边不远处,每隔十步种植了一棵银杏树,树影斑驳,走进其中就给人一种清醒寡欲之感。 冯润抄左路,来到一扇木门前却被拦下,只好改道走向左边的庙宇。只见大门前的巨型香炉中插满了燃烧着的香,烟雾缭绕,香火鼎盛。 冯润心血来潮步入庙中。中央果然立着一座手拿长卷的孔子石像,正襟危坐,沉稳大气,那双睿智的双眼正俯视着在脚边跪拜着的少年们。 那些少年三跪九叩之后便站起身来转身离去,不知身后谁拥了冯润一把,她也在站在了石像脚下。瞅着身旁的人纷纷跪下,冯润只好也“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 好痛,这个冯润的身子也太身娇肉贵了,当年自己在青石板上跪几个时辰都没这么疼。 “拜――”雄浑的男声落下。 同排的几个少年闻声虔诚地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冯润也忙有样学样。 跪拜的瞬间,冯润余光一瞥,刻骨铭心的一眼! 今生今世,就算她忘记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忘记他的容颜。他们中间隔着两个人,那个鲜卑男子确确实实是―― 拓跋宏! 她不会认错! 她呼吸仿佛停止了,憋得她面红耳赤。 “起――”声音又响。 她抬起头,像旁人一样神态自若地站起身,整理着自己紊乱失控的呼吸。忙不迭地,随着声音起起伏伏,一跪一起之间,她努力侧过头打量着左侧的那张脸,近在咫尺,好像她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可是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面对他呢? 似乎是有所察觉,那人也侧过头来回望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冯润,冯润忙往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人群中,他们像池中莲花迎风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在人群中找寻彼此的踪影。 “礼罢――” 众人皆是转身,冯润眼看那人向自己走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瞅见站在拓跋宏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长兄冯诞。 冯润心中大呼不妙,只好掏出怀里的月白纱绢捂着脸就落荒而逃。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公子――” 冯润手忙脚乱地跑出了太庙,一路上撞翻了几个托着书画的仆人,满地狼藉,纸张纷飞,她也不管不顾地越过他们逃出大门。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又回到了闹市区,她刚刚收起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碎了一地。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看热闹似的看看她,之后便心满意足的走自己的路去了。 冯润这时才醒悟,在平城已经没有自己的位子。她是冯润,林荷衣的尸身在千里外的云中金陵葬着,墓前早已芳草萋萋。虽然没有喝下孟婆汤,但自己已然和他是陌生人。 “我必须认识他!”冯润信誓旦旦地说道,她仰起头让平城的艳阳把自己的泪珠晒干。 她还活着,大不了重新来过。 ------------ 第九章 锦衣夜行 冯润收拾好心情,开始在平城的集市上闲逛。虽然这里的小玩意没有洛阳城中的别致,但是对于困在马车里已经半个月的冯润来说还是很具有吸引力的。 此刻的她一扫方才的阴霾,玩心大起,正在研究手中的九连环。玩得兴起时,身后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猝然拽住了她的衣袖。 “冯二小姐――你不是死了嘛!”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正死死瞪着她,眼中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冯润心中一惊,想掰开她的手,可那双手如铁钳般禁锢着冯润。冯润想向周围的人求救,可身边的人都忙和着赶集,并没有人发觉她陷入了窘境。 那个小丫头和冯润的眼神一接触,像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然放开手,她吓得边大哭边后退:“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死人复活了!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妖魔鬼怪快远离――”她越喊声音越小,逃命似的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中。只剩下冯润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角赫然出现一块肮脏的指印。 她回顾着四周,百姓们都各安其乐。除了衣服上的指印,似乎没什么能证明那个小丫头出现过。这个小丫头莫非认识原来的冯润?常氏已经封锁消息了,她怎么知道冯润已经过世?难道她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冯润心中一寒,此地不能久留,玩心顿消,即刻打道回府。 夜色降临,月在回廊,凉风袭来撒下漫天璀璨星辉。今夜冯府大摆筵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从远处望去,冯府的边缘飘出轻柔光晕,像是浮在碧海之上的海市蜃楼,身在其中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衣袂飘飘的宫人提着灯笼步履轻盈地走在回廊中,从天空俯视,像一条神龙潜进了冯府之中,金鳞闪闪,富贵非常。走在队伍中间的便是今夜宴会的主角北魏王朝的太皇太后。虽已年届四十,依然体态轻盈,肌肤丰盈,玉翡翠花叶一直贴到鬓角,金银丝绣的孔雀麒麟缀满袖口。镶金带银的绫花绫罗并没喧宾夺主,反而映衬的她面如春花,卓尔不群。 他们一行人姗姗来迟,在中央最高处的位置就座。满座达官贵人皆起身向太皇太后行礼,冯润虽心有怨言,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对仇人行了大礼。与那日见到的一样,太皇太后在人前对众人嘘寒问暖,笑语嫣然,威严中夹杂着些许亲切,在座之人无不喜笑颜开,如沐春风。 今日真是大场面,连几乎不出面的博陵长公主、冯清等人都出席了宴席,半个多月以来,冯氏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家常饭,还是第一次见。 显然这不是普通的家常便饭。虚汁垂丝羊头、两熟紫苏鱼、夏月麻腐鹅掌、金丝党梅、荔枝膏、成串熟林檎……皆用玉盘、银器、梅红匣儿盛贮,虽然食材并不珍贵,做法都颇为新奇,让人食指大动。 在筵席上冯润也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兄弟们。坐在冯熙身侧的是冯诞与冯修,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冯诞、冯穆分别为冯熙的长子、次子,皆为博陵公主所出,冯漪的兄长,姿质妍丽,宽雅恭谨,年才十余岁,俱被太皇太后引入宫中作为皇上的伴读,深得皇上的喜爱。冯诞未及弱冠之年便迎娶帝妹乐安长公主,拜驸马都尉、侍中、征西大将军。冯修紧随其后,拜侍中、尚书、镇北大将军。在朝堂之上,二人皆声势滔天,为众人艳羡。 他们三人对面端坐的是冯聿、冯风、冯夙。冯聿、冯风皆为冯清的同产兄,与冯润同年,天资聪颖、慧心巧思,自幼被太皇太后养在宫中,受太皇太后躬亲抚养。在冯诞冯修尚未封爵之前,便给他们二人分别封了信都伯、北平王,可见受宠如此。冯润的胞弟冯夙也在几年前被送入宫中,与他们一起进宫伴读,只是并无封侯。冯聿冯风俩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冯夙则一脸落寞的自斟自饮,仿佛外界的一切欢乐都与他无关。 冯润把一切尽收眼底,只是这些人虽然是自己的兄长,但是内心深处并无半点情谊,而这些人对自己必定也是防范万分。在一轮敬酒过后,这些骨肉至亲们便三五成群的侃天侃地,不再和她们这些女眷说话。 冯清的性子自不用说,今夜的冯漪也是出奇的安静,只自顾自地细嚼慢咽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标准的微笑,恪守贵族作风,看起来很不自在。冯润同情的瞟了她一眼,最洒脱不羁的冯漪尚且如此,就更别提那些平日就谨言慎行的其他冯家小姐了,此刻面对满盘珍馐也吃的胆战心惊。 “冯熙恭祝太皇太后福寿安康,愿太皇太后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冯熙酒意正酣,举起酒樽,跌跌撞撞来到太皇太后身侧。 “哥哥――你我之间就别喝了,饮酒伤身!”太皇太后神情一缓,卸下了半世荣宠,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兄长少年时雄姿英发的模样,伸手挡住酒,“哥哥,我早就说过,总有一日,妹妹会让咱们再坐到同一桌吃饭的。” 她环视了一眼在座之人,眼神凝聚在冯聿冯风身上,看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摸样,笑道:“当年我们冯氏家族惨遭灭门,只剩下你我。今日你看看,我们冯家儿女又济济一堂,枯木逢春,妹妹甚是欣慰。” “这都是太皇太后带给冯家人的,冯家人没齿难忘。”冯熙闻声老泪纵横就要下拜。 太皇太后忙拦住冯熙,顿时清醒起来:“哥哥为何与妹妹生疏至此。妹妹难道不是冯家人吗?妹妹已经老了――以后的事情要交给她们了。”说着眼神又飘向冯润这边。 冯润顿时感到脊背一凉,抬起头来发现冯熙正在与太皇太后热烈地交谈着,只是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清。正疑惑中,冯漪扑倒她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姐姐,我错了,你就原谅冯漪吧――” ------------ 第十章 醉一场 “冯漪你――”冯润感到莫名其妙,冯漪这个丫头情绪来势汹汹,让人捉摸不透,她轻拍着冯漪的小脑袋哄着她。 “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 “姐、姐姐,都是冯漪不好。娘亲和大哥不让我和二姐玩,他们说二姐身边总是祸事横生,太危险了,让我别和二姐走的太近。那天我也是吓坏了,所以才会故意躲着二姐的。”冯漪搂着冯润,把头靠在冯润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冯润这时才明白,难怪这几天身边会少了这个缠人精,原来是出自这个缘故。就如常氏所言,自己和博陵长公主家并不亲近,冯诞他们阻止二人会面也是合情合理。细细想来,那一晚,虽然因为冯漪的胆小心软,差点让冯润魂归九天。但尽管冯漪怕事如此,却没有抛下自己逃之夭夭,对于冯润来说依然是感动万分。自己在生死攸关之际,还对冯漪平添敌意,相比之下反而是小肚鸡肠。 冯漪的粉脸皱成一团,把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冯润的新衣服上,冯润笑着捧起她的脸道:“别哭啦――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姐妹之间哪儿有什么隔夜仇,既然话都说开了,就别再满心自责了。”说着,不顾昨日常氏的教导,起身夹取最远处的鹅掌,放入冯漪的碟中。 “姐姐――我不要吃鹅掌啦。我吃相不好看――”冯漪直勾勾的盯着盘中的食物,垂涎欲滴,却只能暗暗摇摇头。 俩人并不知道,她们的举止在一片轻言轻语中分外惹眼。太皇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们身上,从未离开过。 “这有什么,你看她们――”冯润指了指对面那些刻板守礼的姐妹,“眼前摆着这么多好吃的,却只敢看,不敢吃。田间佃农家的女儿过的也不是这种日子啊!就如那天谢公子说的,人生只是春秋大梦一场,必须及时行乐,何必顾忌他人的眼光。” “二姐,依我来看,这筵席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内心快乐的,否则怎么都只抱着酒杯,喝个不停呢?”冯漪拿起鹅掌大吃特吃。 “有谁说的只有伤心之人才能饮酒,来,让我们干一杯――”冯润从身边侍候的丫鬟手里夺过酒壶,给冯漪斟上满满一杯酒。 酒过三巡,俩人皆是喝的酩酊大醉,玉山倾颓。没一会儿,便双眼迷离,媚态横生。冯清冷眼看着她们俩人,神情晦暗不明。 “丢人现眼!这俩丫头,愈加无法无天了――”冯熙望着两人仪态全失的样子,顿时脸上无光,不禁勃然大怒,正欲上前怒斥二人。 “哥哥不必动怒――”太皇太后,扶额一笑,“今夜都是自家人,就让她们尽兴吧!年轻人应该就是这样,哪能像我们这般死气沉沉――” 筵席还没散,俩人就喝的不省人事,被服侍丫头扶回了闺房。第二天,冯润还没苏醒,就听见冯漪在耳边吵个不停,还没睡饱的冯润便被冯漪强制叫醒了。 常氏象征性地教训了二人几句,便给了她们各自一袋钱,特别允许她们出去逛逛,不过前提是让贺兰破岳同行。 “有护院哥哥,太好啦!和他在一起,看谁不顺眼,就可以狠狠教训谁!”冯漪听到了顿时眉开眼笑,拍手叫好。 冯润心中却十分不安,有了这两人,看来今日潜进太庙去见皇上是无望了,便倚在床上,衣服也不想穿。 “穿这件水绿色的吧,我穿的艾青色,咱俩刚好凑成一对!”冯漪翻箱倒柜的给她挑起了衣服,冯润的丫头云翘站在那儿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再带上这串四色璎珞,玛瑙耳环――”她从妆匣里翻来翻去,“还有还有,腰上坠上这个玉麒麟,真是锦上添花!我太有品位了!” 冯润只能像个任她打扮的小丫头似的,被她玩得团团转。云翘一边叠着被子,一边嗤嗤笑。 “果然是天仙下凡,我见犹怜――我要是爷都会看上你!”冯漪上下打量着她,不禁手舞足蹈地啧啧称奇,冯润很清楚她满意的是自己搭配的衣着服饰而不是自己,不过这肉麻的夸耀还是让她浑身不适。 “干嘛,这么神情幽怨的看着我?难道不够满意?我再给你换一套!”冯漪抄起手来准备解开她的衣服,准备重新来过。 “不必,不必了,我太满意啦!我刚那是崇敬瞻仰的眼神。我只恨啊,我平时怎么这么不会打扮,美就只能美一天,可惜,可惜。”冯润知道自己如果不死命夸赞冯漪,她一定不肯罢休,为了让自己少遭点罪,只好昧着良心说话。 “没事没事,以后让我来伺候你吧!”缺心眼的冯漪当真了,立刻承诺道,“好姐姐还是你懂我啊,呵呵呵呵呵……” 真是自作孽!冯润恨不得立刻扇自己两巴掌。 梳洗罢,冯润、冯漪和贺兰破岳在前厅会过面,在常氏的再三嘱咐后,三人便踏出了冯府。贺兰破岳的事迹,冯润也有所耳闻。据说,贺兰破岳来平城后,被冯熙举荐进入北征都督陆睿麾下,在鹿苑进行军事演习,行兵骑射都样样拔得头筹,当时皇上就赐给他一匹汗血宝马,一时间名动皇都。走在平城中,往来行人中有不少宫中显贵,都对他点头作揖,看起来十分熟络。眼见他们男人之间谈论着前程抱负,贺兰破岳分身乏术,冯润、冯漪也只能自娱自乐,在离他几丈处东看看西逛逛。 “我就说护院哥哥本领高强,一定会得到皇上的赏识的。只可惜咱们冯府少了一个好护院――”冯漪努了怒嘴,唉声叹气着,放下了手中的胭脂。 “莫非我们家冯漪对贺兰有意?”冯润捏了捏她皱皱巴巴的小脸,打趣道。 “哎呀,你说什么啊――你心里难道只有这种龌龊的想法吗?”冯漪一蹦三尺高,十分生气似的,急得直跺脚,夺过冯润手里的书画。 冯润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这么认真啊!男女之间,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本来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谈何龌龊?我看崔公子对你――” “冯姑娘――两位冯姑娘――” 二人闻声抬头,人群中站着的那位年轻俊秀、风度翩翩的少年,正是冯润口中的崔敬默。 “麻烦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冯漪飞快在冯润耳边耳语一句,冯润的笑容反而更深了。 ------------ 第十一章 大雨滂沱 “冯姑娘――上次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向两位姑娘告别。得知冯大人举家来到平城,在下正准备去冯府拜见冯大人,没想到在这儿相遇了。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崔敬默径直向冯漪走来,冯润一片了然于心的模样,这个“冯姑娘”指的是身边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冯漪而不是自己,便识趣地闪到了一边。 “今日到了平城,就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带两位四处逛逛。”崔敬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羞涩地冲冯漪笑道。崔敬默虽饱读圣贤书但是家教甚严,又生性腼腆,没人知道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对!这儿你最熟了!快带我去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吧!”冯漪闻声立马跳到崔敬默的身边来,亲昵地朝他歪头做着鬼脸。很明显她是把崔敬默当冤大头来宰了,才刚刚一会儿今早刚派发的零钱就被她用来喂饱街上的小商小贩。既然有个人肉钱袋愿意英勇就义,她何乐而不为呢? 虽然这份笑容有几分算计和谄媚,但是对冯漪痴心一片的崔敬默依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刻他正屏息凝神痴痴地盯着他心仪的姑娘。 “这位仁兄是……”被冷落了半天的贺兰破岳突然发声,吓了崔敬默一跳。崔敬默端详了他半天,亮光一闪,脱口而出:“这位莫非就是在鹿苑中一举夺魁的贺兰兄――久仰久仰。” 贺兰破岳则大大方方向崔敬默回了个汉礼,正欲开口却被冯漪打断。 “你们两个男子汉就别磨磨唧唧的了,等你们自己互相介绍完,晚饭都凉了。”冯漪挤到二人中间来,“他叫崔敬默,他叫贺兰破岳,完了。你们男人之间啊,恨不得把祖宗八代都告诉别人――” 崔敬默窘迫地地下了头,贺兰破岳则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容,震得树叶落下几片。 天高云淡,清风日暖,四人年轻人走在阳光下竟比阳光更耀眼。四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自然是畅所欲言,好不痛快。 四个人一起来到闹市中,人群来来往往,把四人冲散。冯漪拉着贺兰破岳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崔敬默眼见冯润落了单,便放慢脚步与冯润慢吞吞地跟在二人身后。 冯润一直对昨日那个疯丫头耿耿于怀,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丫头与自己落水一事脱不开关系。想要彻查此事,却又不敢对常氏谈起,这段时间以来,她对常氏一直采取能躲就躲的战术――毕竟常氏是冯润的生母,对女儿的个性喜好必定是如数家珍,万一被她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在偌大的平城中,除了不靠谱的冯漪,大概只有忠厚善良的崔敬默可以信任。她有所回避地把当天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那个丫头长什么模样,我实在没有看清,但是我很确定她的右手有六个手指。” “六个手指……六个手指……”崔敬默陷入了沉思,没有缘由的,他总觉得不久之前,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么一个形象,却奈何眼前始终迷雾重重,怎么也看不清。 忽地,从后面中冲出以一辆马车,发了疯似的撞向人群。人群顿时哇哇大叫,乱作一团。策马之人立刻收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瞬间就向冯润脸上落下。眼见冯润来不及反应,崔敬默飞速将冯润推向了道路对面。 轿帘飞起之间,冯润恍惚中看见马车中卧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男子。 谢公子! 冯润认出来了,那个在马车中昏睡的男子好像是在竹林诗会中匆匆离去的谢斐然。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深受重伤? 手握缰绳的年轻男子,满脸愧疚地对冯漪说了声抱歉后,又高高扬起马鞭,马车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 “冯润姑娘――” 看到马车离去,崔敬默赶紧跑到马路对面去寻找冯润的身影,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并无血迹,冯润姑娘应该没有受伤,那她人去了哪里呢?”崔敬默暗暗的想,“还是和冯姑娘、贺兰兄商量一下吧!” 阳光渐渐被收起,天空中暮霭沉沉,乌云密布,正在酝酿着一场春大雨。“希望冯润姑娘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崔敬默自言自语道,脚下不禁加快了脚步。 在平城的西北角,冯润正在大步流星地向太庙走去。在马车挡住她和崔敬默的时候,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后面,她听见崔敬默呼唤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的身影。在一番苦苦寻找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和他们走散了。对于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坏消息,因为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太庙。 墨黑的乌云如密密麻麻的军队般排列在平城的上空,压得宫墙都要倒塌。冷风袭来,树林间的叶子也在瑟瑟发抖,冯润心中暗暗叫苦,害怕被风沙迷了眼,她只好低着头,像无头苍蝇似的顶风前行。雨点如利剑一样阻止着冯润的前进,射在她的脸上、腿上、脊背上,寒心透骨。跑着跑着,她突然撞到了一棵湿乎乎硬邦邦大树。 她赶紧躲开,偏移了点方向继续往前跑,又撞上了一棵。她气愤的抬起头来,才发现阻挡她前行的不是树,而是一个女子。 墙皮般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她不由得惊声尖叫,连连后退。 雨中的女子,表情如石刻般僵硬,凌乱的头发如爬山虎爬了一脸,瘦骨嶙峋的手中握着什么,微微颤抖着。 一,二,三,四,五,六……六根手指! 眼前这个水鬼,不就是冯润几日来一直寻找的六指少女么? 看着眼前少女怪异的举止,冯润内心恐惧异常,也顾不得查明什么真相,立刻向太庙跑去。 “皇上,救我――” 她大声哭喊着,朝着太庙的方向奔去。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多,不留神,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布满了腥臭的淤泥。淤泥钻进眼中,辣的生疼,她也不用擦,雨水和泪水便冲刷的干干净净。 她用力地拔出深陷在泥土中的双脚,手脚并用地往太庙的方向走去。惊风急雨落树叶上、泥土间,好像那女子催命的脚步声,她早已心乱如麻。 “皇上――救救我――” 脏水灌进她的耳鼻中,她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和寒冷。 突然一双雪白的长靴映入眼帘,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抱住了它。靴上顿时泥泞不堪。 那一刻,滂沱大雨好像瞬间停了,她来到了另一片天空。 ------------ 第十二章 暗藏杀机 “皇上,救救我――” 冯润奋力抬起头只看见一片万里晴空,天空下立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从冯润的眼中不断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眼前这个影子像是浸在水中,怎么也看不清。 “救救我――” 青色的天空缓缓的落了下来,原来是把青青的伞,那道白白的影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一片天旋地转间,冯润失去了直觉……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宫门紧闭,门外的守卫都一派庄严肃穆的模样,宫门里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犹如擂鼓。 “父皇――我要见父皇――” 华服少年用尽全力地敲打着朱红色的大门,手上绑的绷带渗出鲜血。沾满鲜血的手每拍在门上就留下一道血红的手印。 “皇祖母,让宏儿见父皇最后一面吧!” “皇祖母,求求你,给孙儿开门吧――” 只是这微弱的声音很快被倾盆大雨淹没得干干净净。 “太子,回去吧――您的手受伤了,要是让伤口进了水,那可就要发热了!”旁边清秀瘦弱的小宫女踮着脚尖,侧举着伞,帮少年遮风挡雨。 “你走开,不要管我――”少年执拗地拍打着宫门,不耗尽最后一分力气,誓不罢休。 小宫女盯着他受伤的手,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血和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太子已经几日没有进食,现在脸色已苍白如白纸,再淋上这么一场大雨,恐怕真要生上一场大病。小宫女不顾少年的反对,扑向少年的手臂,把他牢牢按住:“太子,不要再敲了。皇太后已经下令了,他们是是不会开门的!” 绝望的少年如同猛兽一样把她推到在地,小宫女一头栽在瓢泼大雨里,手中的伞也落在泥土里。豆大的雨滴打得她生疼,她艰难地站起身来,浑身污泥,头发也成了一缕缕的。这小宫女也同少年一般倔强,她拾起地上的伞来,把伞完全罩在少年的头顶,自己被雨打得湿透。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少年头也不回的地继续拍打着血一样红的宫门,似乎要将这道门敲碎。雨滴落在宫门上昂着首的铜兽上,这座铜狮子脸上默默地留下一行清泪。 “回去……不要敲了!” 冯润梦中惊坐起,嗓子干渴欲裂,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整洁干净的房间里――房间摆放的极为文气,删繁就简,极为简单,只摆放着桌椅几张、笔墨纸砚若干,茶具一套。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题着几个大字:“凉来温谢,寒往暑却”。 冯润低头发现自己的浑身的淤泥已经不见,右手边上摆放着洗净熨烫好的衣物,细细嗅来,还有玉兰花的香味。 冯润穿好衣服,摸索着下了床,犹豫再三,还是轻手轻脚把门开了一道缝,悄悄往外张望,这时才发现天已破晓,泛着鱼肚白。这怎么突然变了天,错了时辰,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冯润被吓了一跳。 庭院中打扫的白衣少女,闻声回头,看到她冲她甜甜一笑:“冯润姑娘,起这么早。” “你怎么知道我叫冯润――”冯润把门完全打开,一步跨了出来,对于现在的处境她还昏头昏脑。 “冯润姑娘难道忘了昨日之事了?”少女一笑露出左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回忆着说,“昨日大雨姑娘扑在皇上怀里哭的――” 她瞅着冯润呆若木鸡的样子,以为是自己戳中了冯润的难堪之事,马上闭嘴不说。 皇上―― 昨日之事是真的!在雨里她抱着的男人是真的,那个熟悉的温度的确是来自于她日思夜梦的拓跋宏!春日里一声旱天雷,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与他重逢了。 “皇上现在在哪里?”冯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这种迫不及待比以往的更加强烈。 “姑娘已经昏睡了一天了,皇上昨夜就回宫了――” 已经走了……为什么命运总是让他们一次次相逢又一次次错过?他就如同夏日的甘霖落在她贫瘠的土地上,总是没等他俩照面就被阳光匆匆召回。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我叫冯润?”冯润还是满心疑惑。 白衣少女放下扫帚,来到冯润的身边,笑语盈盈道:“姑娘快看看自己的钱袋吧!” 冯润不明所以地举起腰间的钱袋,红色的缎子上竟然用金线刺着两个娟秀的字――“冯润”。 “这还是皇上发现的呢!”白衣少女提起皇上满脸的自豪。这份自豪落在冯润眼里变成了炫耀,让冯润有几分不快。 她正欲发问,却被少女打断:“姑娘放心吧,皇上已经让我哥哥给冯府带信了,姑娘不必惶恐”,这个少女是个急性子,不一会儿就说出一大通话来,冯润根本插不了嘴,“姑娘为什么会知道今日皇上会在此处呢?还有,姑娘为什么要在雨里这么大声地呼救呢?我去看了根本没有人啊……” 白衣少女的话冯润一句也听不见去。昨日若不是皇上出现,她恐难逃一死。 让她心有余悸的是那个六指少女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少女是彻查冯润落水之案的关键人物。到底是谁一二再,再而三的谋害自己?如果不把那个人抓出来,自己将不得安宁,时刻有性命之虞。 冯润暗暗发誓,即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鲜脆的青草渴望地盯着屋檐上垂垂欲滴的水珠,十分惹人怜爱。雨后的平城是一片万物复生的模样。 而平城的另一处却是另一番风景,死气沉沉,暗藏杀机。 屏风背后,烛火摇曳,人影幢幢。 雍容华贵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喝着刚沏好的洞庭碧螺春,茶香袅袅,跪倒在她脚边的少女衣服凌乱,遍体污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你说冯润那丫头已经开始查了――”碧绿的茶水上,红唇娇艳欲滴。 “白苹已经是个弃子了,不如我们――”旁边的蓄须男子凑在少女耳边说道。 少女厌恶地把男子推到一边,然后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中的扇子,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要说什么大声说,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本宫做坏事从来不避人!” “是,公主,”男子谄媚地行了个礼,仔细一看,他嘴边的胡子全都是贴的,原来是个真宦官假男人,“既然这丫头已经没用了,留在手里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我们把她给宰了。” 少女用扇子捂着嘴,声音尖利:“本宫既然敢做就不怕冯润那丫头来查!不过,与其让他们查到我头上,不如直接把她送到冯润手里――” “公主,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男子看着这个喜形于色的少女,虽然内心反对却又不敢言说。 “杀了她多没意思,本宫要和冯润继续玩下去,本宫倒要看她能装蒜到什么时候!”少女放下扇子,咬牙切齿地说,“啪――”的一声,纸扇已经被她掰成两半,男子闻声肝胆欲裂,跪下来连连磕头。 “没用的东西!” 少女把扇子狠狠地甩到男子的脸上,转眼间,大怒的脸上又换上了欣喜的表情:“给这个贱丫头喝药,把她变得不人不鬼,我倒要看看冯润这丫头能有什么本事跟本宫斗!” 男子闻声把少女从地上拖起来,少女奋力挣扎却被他狠狠赏了几个耳光。他一手从少女的腋下把她抄起来,一手拿着盛着汤药的瓷碗。他用眼神示意了下身边的仆人用瓷勺撬开她的嘴,一股脑将昏黄的汤药灌了下去。 眼见瓷碗一空,男子一撒手又重新将少女摔在地上。 “白苹再也不敢了……咳咳咳……”少女边咳嗽边哭诉道,慢慢向座位上的华衣少女爬去。 “别用你的脏手碰主子!”男子上前飞起一脚把她的手踢开。 ------------ 第十三章 舐犊之情 原来那日在门前打扫落叶的白衣女子叫做常翩翩,她的哥哥是北魏国主拓跋宏的侍卫常笑书,哥哥深得皇上的信任,所以皇上爱屋及乌就任命她在太庙中暂时充当自己的贴身宫女,服侍皇上的日子已经长达数年。林荷衣在尚未升为贵人之前,在掖庭之中一直以贴身宫女的身份照顾皇上的衣食起居。或许是常翩翩没心没肺的样子有几分冯漪,或许是她和自己的经历有些重合,本来疑心极重的冯润对她竟然也产生了几分好感。 在太庙中的饮食极为清淡,只有一碟咸菜、一盘刀切小馒头、一碗白粥,还好冯润对吃并不挑剔。匆匆用完早膳之后,冯润就在常翩翩的护送下返回了冯府。从常翩翩的自卖自夸中得知,常翩翩与常笑书同出一门,若真要计较资历,她比常笑书资历更深,技艺更精。冯润眼中的怀疑深深地刺痛了常翩翩的自尊心,她反复强调在太庙中都是自己保护皇上的安全。在得知冯润认识贺兰破岳之后,她叫嚷着一定要挑个日子与他一决胜负。 “习武之人就是通过不断地挑战才能走向武学的最巅峰!”她施展拳脚给冯润摆了个“海底捞月”的造型,“我不会看你的面子手下留情的哦!” 冯润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有个冯漪就够了,今天又来了个常翩翩,真不知是福是祸。告别常翩翩之后,冯润忐忑不安地踏进了冯府。一夜未归,对于常氏一定是个晴天霹雳,以后还能不能踏出冯府一步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脚步匆匆进了冯府,冯润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常氏。只要过了常氏这关,其他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她在房间门口犹豫再三,迟迟没有推开。就在这时,门蓦地开了。 “在门口晃了大半天了,快点进来吧!”暖阳下,常氏的脸上带着三分薄怒,这种生动的表情并不显得她面目可憎,反而更加千娇百媚。常氏果然是美人中的极品,粉饰过的美人在阳光下都会原形毕露,而她依然毫无瑕疵,无懈可击。难怪冯熙多年以来都对她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把当家主母的位置都交给她。 冯润跟在她后面低眉顺眼地坐在了玫瑰椅上,一声不吭。冯润知道此时若她为自己争辩一句,都会让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处境,而示弱是她唯一的求生之法。 “你倒还知道回来,一个未出阁的官家小姐在外逗留,夜不归宿,你还要你的名声吗,以后怎么嫁人!昨晚上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常氏倒了杯茶,还没喝到嘴里,便狠狠砸在桌上,水花四溅。 本来胆战心惊的冯润顿时不害怕了,原来皇上并没有把自己在大雨中的实际情况告诉冯家,这样就很好搪塞了。冯润装作可怜巴巴地抱着常氏的胳膊:“娘亲,你别生气――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天黑路滑,女儿怎么回家啊,所以就在那儿歇了一晚而已。您放心,太庙清净得很,女儿很安全。” 常氏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冯润,冯润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常氏痛心疾首地对她说道:“不行,以后不许你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你知道冯府上下有多少人眼红咱们娘俩吗?少了娘的保护,你什么都不是!别人可以像只蚂蚁似的捏死你,你居然还敢离开我的视线!冯夙虽然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可是从小就离开了我,我根本就不信任他。在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只有你我可以依靠……” 常氏的眼泪在美目中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冯润的眼泪却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她扑在常氏的怀中。也许这个不老妖精并没有这么可怕,对于冯润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在偌大的冯府中,只有她真正的关怀担忧自己。只是真正的冯润早就再次步入轮回,而自己却霸占了她的母爱,冯润却有几分内疚,不仅是对真正的冯润,还有自己的孩子。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拓跋恂如今也是个没有母亲的可怜人。 哭了一会儿,冯润便去前厅中拜见了来做客的乐安公主与南平王妃。冯熙与博陵长公主虽然坐在一起,但是全程都没有同对方说过一句话,今世夫妻缘尽至此还要苦苦维持表面和平,对于二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吧,难怪博陵长公主年纪轻轻就青灯古佛,黄书为伴。坐在常氏身边的冯润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冯漪冲她挤眉弄眼,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冯漪身边坐的是早早赶到的乐安公主。乐安公主是当今圣上拓跋宏的亲妹妹,虽然出身富贵,却没有眼高于顶,处处贵族作风。未语先笑,明眸善睐,观之可亲。姗姗来迟的南平王妃是冯家长姐冯涟,是冯熙与博陵长公主的第一个孩子,早早就嫁给了南平王拓跋篆,随丈夫入京,得空来冯府拜见爹娘。冯涟自十五岁出嫁至今,两年没有见过娘亲一面,还没进入大厅便开始捂着脸哭哭啼啼。 博陵长公主瞧着冯涟哭泣的脸却面不改色,伸着手让她坐过来:“都是要做娘亲的人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哭鼻子?大庭广众之下,要端庄些。” 冯涟舒服的倚着博陵长公主道:“就算冯涟长大了,娘亲还是要当冯涟是小孩子啊!” 博陵长公主推了推冯涟,示意她坐正,嗔怪道:“娘有个冯漪就够头疼了,你怎么还想当小孩子,当真不害臊!看看人家乐安公主,年纪比你小这么多,却已有如此风度,以后有时间,你们俩之间多加走动,这种话在自家人面前说说也就算了,以后别再说这种丢皇家颜面的话了!”一边说着,她的眼神飘向了乐安公主,乐安公主淡定自若地回以一笑,博陵长公主的嘴角也勾起了满意的笑容,南平王妃看着两人的互动,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而她的妹妹冯漪却全然不知,咋咋呼呼的站起身来:“大姐,你有娃娃啦,我可以摸摸吗?” 眼见众人的焦点又回到自己的身上,冯涟的心情大悦,便满口答应下来。冯漪闻声大步走到冯润面前,把她拖了起来,她笑语盈盈道:“二姐,和我一起来看看吧!” 冯涟脸色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二妹又没说要看,冯漪你何必自讨无趣呢!”冯涟一直对常氏颇有微词,自己在女儿时也受过常氏不少气,今日风光回来自然不会放弃任何羞辱常氏的机会。而冯润是常氏的心头肉,羞辱冯润比羞辱常氏更能教她痛苦一万倍。瞥着常氏阴沉沉的表情,冯涟笑得更加甜美动人。 冯润无视她的敌意,冲她恭敬一笑:“姐姐是做了母亲的人,自然不明白像我们小儿女的好奇之心啦。”说着拉着冯漪一起走到乐安公主面前,对她行了个大礼,“乐安公主也很好奇吧?” 冯润一眼就看出冯涟不喜欢乐安公主,现在自己在众目睽睽的场合下邀请她的对头,她又不好拒绝,这种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乐安公主惊讶地回望着她,许久,才站起身回礼,浅浅笑道:“我心里所想的都被妹妹看出来了――” “不!我不要她――们摸”冯涟的脸色大变,瞬间变得惨白。她装作扶着自己额头的样子说道:“娘,我累了,我去里面休息一会儿。”就示意自己的丫鬟扶着自己离去了,离去时凶神恶煞地瞪了冯润一眼。 这个冯涟的动作也太大了吧!冯润抿了抿嘴角,强忍住嘴角扬起的笑意。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快变成个笑话了嘛…… 趁人群散去,冯漪可怜巴巴地牵起冯润的手:“姐姐――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 冯润无奈一笑,伸出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默不作声。 冯漪谄媚地笑着:“二姐,书呆子说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冯润眼前一亮。 ------------ 第十四章 百密一疏 趁着众人都簇拥着公主和王妃,冯润二话不说就拉着冯漪溜出了冯府,准备一起去见崔敬默。二人刚准备上马车时,大哥冯诞刚好骑马归来。 冯诞刚下朝回来,虽然满脸疲惫但是鲜衣怒马不掩风华,锦衣贵冠,富贵逼人。冯漪满脸崇拜地望着大哥,笑着招呼道:“大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大姐大嫂也在呢!” 冯诞在马上冲她宠溺一笑,目光却落在冯润身上,仿佛要看透冯润。那想一探究竟又居高临下的目光让冯润十分不舒服。 “二妹,许久不见,变化真大,为兄差点认不出呢――”冯诞潇洒地下了马,轻盈地落在二人面前。 冯润直视着他的目光,良久,才绽出一笑:“那哥哥觉得妹妹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呢?” 冯诞愣了一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更好!”话刚脱口,冯诞便有几分后悔,也只好轻笑而过。 与大哥告别后,俩人便与崔敬默在入仙酒楼会合。用过午膳后,在冯润迫不及待地催促下,与他们一道去了东溪水的茅草屋中。从崔敬默话中得知是城郊村落中的一个佃户在溪水边救起这位少女,佃户见这位少女是六指,以为不祥便将其关在笼中,准备运到集市变卖,在路上恰巧被崔敬默遇上。 “这实在是太巧合了。”崔敬默反复强调。 在佃户家中,她们见到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浑身污泥,遍体伤痕,神情涣散,如困兽般躲在墙角中瑟瑟发抖。 冯漪正义感作祟,一把抓过佃户,怒斥道:“你太恶毒了吧!人家都成这样了,你不好好医治人家,还把她关起来,你真是丧尽天良,穷凶极恶……” 佃户吓得腿都站不稳,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我、我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连自家妻儿都养活不活,从哪儿掏钱医治她――您大人有大量,小的再也不敢了!” 冯润冷眼瞟了那佃户一眼,那个佃户吓得胆战心惊,赶忙拿出几个破碗,颤颤巍巍地拿出个陶壶,准备给三人端茶倒水。 “不必了――”冯润制止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如果不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你也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买卖。” 这个结实的男子立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敢接受。 “这个钱,你该拿着。如果不是你,我这个妹妹不可能尽快找到。无论出自什么目的,你也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冯润蹲下身把金子放在佃户的手边,“不过你也真是有够幸运,如果再迟一步,等我们来的时候你把我这个妹妹卖了的话,你的下场恐怕又是另一出戏了!我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世道也是如此,你好自为之!” 冯润双目中射出阴惨惨的光,刚止住磕头的佃户看在眼里,仿佛可以想到自己惨死的样子,不禁又拿头砸地砸的通通响:“小的再也不敢心存歹念了,多谢三位活神仙的大恩大德。” 等着少女睡沉了,冯润和冯漪一起扶着六指少女上了马车,三人走出茅草屋的时候,那个佃户仍不敢起身,继续磕着头。 马车中,冯漪撅着嘴,不服气地说道:“姐姐,你干嘛拦着我,我真想暴打他一场,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呢!”崔敬默凝视着冯漪,却不知怎么跟这个少不更事的天真少女解释世道艰难。 冯润看着少女安详的睡颜――大概这是一个美梦吧她才如此安逸,她叹了口气:“当一个人没有地位,没有价值的时候,就会变成他人随意宰杀的羔羊――”冯润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林荷衣,无论自己怎么苦苦哀求,刽子手都不会心软放下屠刀。 崔敬默转头盯着冯润,听着她不符合年纪的深沉,陷入了沉思中。 “哎――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冯漪卷起轿帘,探出头望着飞驰而过的风景,兴奋地问道。 “文庙――我们去文庙。”冯润回答道,说起来不由自主喜上眉梢。 “文庙?冯润姑娘因何要去哪儿?”崔敬默好奇地问道。 “对啦!书呆子你不知道,姐姐在文庙见到皇上了。皇上长什么模样啊?”冯漪满心欢喜地挽住冯润的胳膊,发问道。 “皇上啊,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能长什么样儿!”冯润无奈地回答着,其实那天大雨中她并没有看到皇上的模样,一个月不见,他可有变化? 没聊几句,便来到了太庙的偏门。冯漪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着:“我还从来没来过这儿呢!”说着,便围着门前的杏树转了好几圈。 门里面传来一声男子的痛呼和女子的尖叫声,六指少女听到吓得大叫,呜呜哭起来,冯漪连忙安慰起她来。 难道是皇上―― 冯润的心瞬间被提起来了,她赶紧走上前,拼命拍着门:“常姑娘快开门!里面发生了什么!” 崔敬默从没见过冯润如此失控的样子,犹豫着,也上前大力敲起门。 过了好一会儿,常翩翩才来开门,冯润顾不得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便不请自入,闯了进去。 在内室门口,地上卧着一个白衣男子,旁边全是破碎的瓷片。冯润想也不想就跑上前去。 走近才发现,地上那人居然是谢斐然。 现在他正吊儿郎当地卧在地上,大片衣服被扯了下来,外衣已经敞开怀,最可怕的是他居然没穿内衬,胸口雪白的肌肤正春光大泄。 冯润目光触及,顿时面红耳赤,顿足不前。冯漪匆匆跑过来,好奇地张望着,也闹了个大红脸。跟在冯漪身后的崔敬默赶忙伸手遮住冯漪的眼睛。 崔敬默脸色早就通红,花了好长时间组织语言,思虑再三才问道:“道晖兄,你们俩青天白日的是这是作甚呢?” 常翩翩走上前踢了谢斐然一脚,谢斐然大呼一声:“痛!有你这么照顾伤员的吗?粗手粗脚的哪儿像个女子的做风!” “你个癞皮狗,还敢耍无赖!还不给老子滚起来!”常翩翩又补了一脚,“冯姑娘你千万别听他的鬼话,都是他自己要求高,还说我不会伺候人!我可是当今圣上的御用宫女兼打手,居然敢挑我的刺!” “崔兄弟,你来的正好,快来救救谢某――”说着,谢斐然屁股不离地挪到了崔敬默脚下。 崔敬默嘴角抽搐,不动声色地把谢斐然扶了起来,没想到谢斐然一点力气也不想使,直接靠在崔敬默的身上。崔敬默忠厚老实也并不推脱,吃力地托着他。 常翩翩正欲开口大骂,冯润知道若常翩翩开口了,今天她都没机会发问,就下口为强:“常姑娘,今日皇上没有来吗?” 常翩翩眨了眨眼睛,回道:“今日皇上没来。不过皇上临走时,说了冯姑娘可以随时来这儿,有什么问题找我就好!这两位是――” 冯润忙一一向常翩翩介绍了冯漪和崔敬默,并向常翩翩说明了来意。常翩翩叫侍者前去邀请徐謇来帮六指少女医治。徐謇祖籍山东诸城,寄籍丹阳,精于脉诊,讲求服食,常服药饵,年过半百,鬓发不白,力未稍衰,是享誉皇城的名医。能请到他为疯丫头诊治必定事半功倍。 冯漪、崔敬默同谢斐然在院中赏玉兰花,喝新茶,好不快活。冯润和常翩翩则在内室中给六指少女梳洗一番,换去衣物。洗去污泥后,少女的本来面目缓缓露出来,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五官中也有出众之处。只是她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呆呆傻傻,言语不能。 “白苹――”常翩翩惊呼道。 冯润心中一震,放下手中的衣服忙问道:“常姑娘认识这个她?” “彭城公主的侍婢白苹,我见过她!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彭城公主――冯润感觉到自己一步一步在接近真相。 冯润温柔地给六指少女系上抹胸,其实她内心深处并不是不恨眼前这个少女,只是看着她眼前少女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也就心软了。 突然,她看到,少女的腋下有个三角形的印记。仔细看来,是片血红的淤痕,她身上虽然有众多伤口,但是这个形状分明的淤痕却格外抢眼。 “常姑娘,能帮我拿笔砚来吗?” 冯润扬起一笑,事情已经有了新的转机。现在命运已经落入她的掌控之中。 ------------ 第十五章 顺藤摸瓜 冯润用笔把六指少女身上的淤痕画在纸上,小心翼翼把它叠起来,揣在怀里。她拿出去询问冯漪、崔敬默等人都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抑或是遇刺那一晚的生死相依,抑或是筵席上的真情流露,在这几个人当中,只有冯漪能够真正让冯润暂时放下戒备之心。她把冯漪带入内室,把雨夜里的经过告诉了她。 冯漪见到六指少女真容的那一瞬也不由得大声惊呼:“这不是彭城公主府上的白苹吗!”她不可置信地凑上前去,拨开少女脸上湿漉漉长发,端详了半天。 良久,冯漪才艰难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难道她失踪这么久,与姐姐落水之事有关?难道是彭城公主……” 冯润对于以前的事情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对于这个彭城公主更是印象全无,贸然的打探极易暴露自己,她只好换个方法去问:“白苹?我怎么从来没在彭城公主府上见过她?” “白苹是六指,许多人嫌弃她犯忌讳,一遇到贵客就会把她打发的远远的,姐姐自然见不到。不过你应该见过白苹的姐姐白苏,就是彭城公主最喜欢的丫头!”幸好冯漪天性纯良,直来直往,并未对冯润产生任何怀疑之心。正因为这一点,一向小心谨慎的冯润才敢与她走的这么近。 “不过――姐姐,一定不是彭城公主把姐姐推下水的!彭城公主这么善良,这么喜欢姐姐,是绝对不可能伤害姐姐的!”冯漪闪到冯润面前,苦口婆心地去劝服着她。 冯润毕竟不是冯漪,虽然走在人世间,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游魂,随时有可能被带回地府。她本能的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冯润并不言语,这可急坏了冯漪,她像只饿极了的小猫似的围着冯润转来转去,急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彭城公主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她怎么可能会这么伤害白苹呢!白苹长了六根手指,大家都想尽办法折磨她欺负她,如果不是彭城公主的庇护,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这么慈悲驯良的彭城公主又怎么会把白苹毒成这样来伤害姐姐呢?” 冯润心中冷哼一声,从小在掖庭,风刀霜剑中走过来,她自然知道这皇族中的女人向来是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皮,她真的很难相信这个彭城公主有冯漪所说的那么好心。她按住冯润,制止她再四处乱动:“你别晃了,我头都快被你晃晕了――我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我会好好想想明白的,你也别再劝我了。” 未时刚过,太阳依然毒辣,暮春中树叶还尚未葱茏,树荫不成气候,阳光全落在人身上给人夏日炎炎的感觉。冯润顾不得等待落日西沉,便速速与常翩翩等人话别,驱车赶回冯府中。 冯润一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早早上了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她知道自己越接近真相,就越危险。敌人还在暗处蠢蠢欲动,自己一刻酣睡都有可能丧命。现在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彭城公主,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过巧合,甚至是刻意为之,她不得不产生怀疑。自己与彭城公主到底有何仇怨?到底还有谁会躲在更深的暗处盯着她们呢?她却无法解答。辗转反侧了许久,冯润才陷入了梦中。 翌日清晨,云净天空,风和日丽,树叶间的露珠青翠欲滴,折射出旖旎光辉。冯润、冯漪和崔敬默去太庙找谢斐然吟诗作乐,谢斐然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和他相处在一起似乎能将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全部抛在脑后。 冯润心有牵绊,自然玩的不能尽兴,便和一直对谢斐然看不上眼的常翩翩去了平城的各大首饰店铺,拿着图纸四处打听消息。白费了白天口舌,却一无所获。 平城大小也算个皇都,大大小小的首饰坊约有几十家,每天客人络绎不绝,从中寻找线索,简直是大海捞针,难如登天。而且两人这样跑前跑后的,还被店家认为是同行来打探消息的,自古同行相轻,冯润和常翩翩也遭受了不少白眼。 好几个时辰下来,俩人忙点焦头烂额、香汗淋漓。在访遍所有店家之后,苦无对策的冯润灰心丧气地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常翩翩闲聊起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激烈的撞击声和马的嘶鸣声。 “这是我行侠仗义的好时候!”常翩翩瞬间来了精神,挤过重重人群,来到了最前面。 “瞎了你的狗眼了,敢拦大爷的路!你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嘛!”马车上的小厮狗仗人势、趾高气扬地挥舞着马鞭。 “这是哪家的臭丫头!站在马路中间不要命了!” 马车下的小女孩被撞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围观的行人皆心有戚戚焉,可顾忌着小厮嚣张跋扈的举动,无人敢出声。 轿帘缓缓拉起,里面伸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那手纤细绵长,白皙滑嫩,一看就是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富贵人家。马车中的主人发声了,那声音阴柔尖细,听起来十分怪异:“小柏,别再多生事端了,主子的时辰咱们可耽误不起。今日权当花钱消灾――” “快谢谢顺爷!”小厮举起钱,不可一世地晃着手中的钱,“再没人要小爷就扔去喂狗了!” 常翩翩正欲教训那个小厮,却被冯润拦下了,她回头怒斥:“你因何拦我!”冯润死死缠着她,不让她上前,没想到她力气大的惊人,冯润根本阻拦不得。 “别冲动!看那儿!”顺着冯润的手指看去,常翩翩才发现马车上那个扶着轿帘的手指上正戴着一枚银戒,那戒指上的图案不正是冯润手中所画的嘛! 常翩翩心领神会地望了冯润一眼,马上不说话了,她走上前去,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家伙。小厮一看,就把钱扔到她怀里,贱兮兮地一笑,便策马奔腾,扬长而去。走了好久,常翩翩依然站着不动。 “这群狗奴才,自己出身卑贱,也不把老百姓当人看!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冯润抱起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听着哒哒远去的马蹄声,就像叩开了她的心门。这世上总有些人会以欺辱弱小为乐,能反击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她已迫不及待了。 ------------ 第十六章 残阳如血 卖汤圆的小贩瞅着马车走远,才拍拍手上的面粉,一路小跑过来,眼泪汪汪道:“雪丫头,雪丫头!” 常翩翩怒视了那人一眼:“你是她的爹?” “不!不!不!”那男子神情愁苦,连说了三个不,“她是我邻居陈四平家的二丫头,他爹今天没来摆摊,这不就出事儿了!” “既然是熟人,为什么不站出来!”常翩翩提起男子的领子,把刚才忍住没发的怒火全部宣泄在他头上。 冯润在掖庭多年,这种不平之事也见过不少,对于男子这种敢怒不敢言的心情深有体会,便劝阻道:“常姑娘,算了,他也是没有办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为小雪治疗才是最重要的。” “雪丫头伤的这么重,这汤药钱就得花不老少,他家本来就不宽裕――这可怎么办?”男子搓着满是面粉的手,惴惴不安地说道。 眼见着怀里的小雪脸色愈加苍白,呼吸愈加微弱,二人也是心急如焚。她们给那个小贩留下字条,便匆匆驱车赶回太庙。 在颠簸的马车上,冯润搂着小雪,眼睁睁见着她的伤口不断流血却无能为力,她只好拿着丝帕按住女孩的伤口。可依然于事无补,不一会儿血就染红了整个手帕,血从她的指缝里落下来,落到她的衣服上。她更加使劲的压着,却无法阻止如此年轻生命的流逝。 窗外落英缤纷,不知那棵枝头下了场花瓣雨,飘飘洒洒,像是粉红色的雪花,转瞬即逝,落在地上,被飞溅的马蹄踏进泥土里,变成肮脏的一抹红。 冯漪推开门被俩人浑身是血样子吓坏了,慌忙把两人引入内室。冯润横抱着小雪,把她放在床上之后就被采药童子请出了房间,徐謇把药箱放在一边,神情凝重的开始诊治。 “姐姐――你的脸上有血。”冯漪指了指冯润的脸颊,大概是在抱着小雪的时候,冯润的脸上蹭了一大片血迹。 一块素雅干净的手帕递了过来,冯润还昏昏沉沉的,头也懒得抬:“谢谢妹妹。” “姐姐,姐姐――”冯漪小声催促着,好像发生了什么急切的事情。 冯润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才发现刚才递给她手帕的人居然是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北魏皇帝拓跋宏。 冯润心中一颤,就要跪下行礼,却被拓跋宏扶住。他眼神澄澈,薄唇微抿,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冯润姑娘,在宫外不必多礼,叫朕元公子就好,以免让外人生疑。” 冯润重回人世这么久,在见到拓跋宏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在这一个月内,她一直以冯润的皮囊活着,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认识自己,找回自己。 遇见他,全副武装的冯润立刻丢兵卸甲。想到今天经历的一切,冯润没有缘由地鼻子一酸,声泪俱下。 身旁的拓跋宏满心诧异,正欲抬手安慰她,却被赶来的冯漪生生隔开。 “姐姐――发生什么了?你倒说与我听听啊?”冯漪看着冯润委屈的样子,也不禁湿了眼眶。 冯润哭得泣不成声,自然无法把事情说清楚,只好由常翩翩代劳,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说给众人听。常翩翩手舞足蹈地把小厮的嚣张的模样模仿的淋漓尽致,众人听了无不义愤填膺,双拳紧握。 冯润边哭边偷瞄拓跋宏,向来勤政爱民、佛面心慈的他走路都会避开蚂蚁,在他管辖的皇城中居然发生这种残酷的事情,他心中恐怕也自责万分吧。 拓跋宏的脸色并无变化,眼中的光正在一束束收紧。 “我听那些小贩说了,那是乐安公主府上的人!”常翩翩恨恨地说,“我真想把她――” 谢斐然忙用一个鲜桃堵住她的嘴,一咬下去,香脆可口,鲜嫩多汁,顿时嘴里全是酸甜的汁液。 “这丫头,喜欢把三分说成七分,大家不可尽信!” 常翩翩正欲开口狡辩,采药童子推开了门,端着一大盆血水。 “小雪她怎么样了?”常翩翩焦急地迎上前,采药童子环视了众人一眼,却没有答话,众人的心更被牢牢得提起来了。 满头汗珠的徐謇也随即踏出了房门,干净的衣服被鲜血染了一大片,他斟酌再三,才吐出几句话:“皇上,徐某尽力了――” 拓跋宏此刻才感觉到力有未逮之悔,他的妹妹乐安公主已然酿成大错,机缘巧合下,自己出现在这儿或许能够改变女孩的结局。可现在…… “小雪她……”冯润上前拉住徐謇的手,片刻不敢放,仿佛眼前这个人便是女孩的幽魂,一撒手,她便会消失。 “她的内脏都已经破了,徐某无能――” 冯润根本不想听这些,她用力推开冯漪,健步闯入内室。床上少女的脸已经血色全无,看起来很平静,仿佛是睡着了似的。 “小雪,小雪……快醒醒,别再睡了……”冯润蹲下身来,轻柔地抚摸着少女额前的碎发。拓跋宏静静地站在屏风后面,不敢言语,害怕惊扰少女的幽梦,在昏暗的烛光下,看起来像一道竹影。 “娘亲……我疼……”小雪轻轻睁开眼睛,她的瞳孔中是血红一片,眼泪在脸上像绽放的一朵朵蔷薇。片刻间,她的口中、鼻中、耳中涌出大量鲜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冯润难以相信这么小的身体居然会有这么多血液。 见到如此情景,冯漪强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身旁的崔敬默看在眼里着实心疼,犹豫再三,打算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没想到冯漪想也没想就躲开了 冯润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拓跋恂刚生下来没多久便被太皇太后抱走,她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便匆匆离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当她抱着小雪时,她才真正从小雪身上学会了什么是母亲。 “不疼了……小雪不疼……” 常翩翩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快咬出血来,谢斐然掏出个桃子塞入她怀里,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使劲咬上一口,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冯润他们一直等着少女的爹娘来,可等到日影西斜也没有他们音信,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雪的生命在她的怀中慢慢枯萎,凋零。 韩笑书怕拓跋宏误了门禁,便催促着他踏上了回宫的旅程。整个过程中,拓跋宏都目光低垂,紧闭双唇。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他们眼前以异常惨烈的方式陨灭,他们都难以接受,毕竟他们都只有十几岁,无法对世上的不平之事淡然处之。 行行复行行,车辆慢慢消失在一片残阳中。 随后,冯润一行人失魂落魄地返回了各自的府邸,一路上众人都没有交谈。回房后,冯润瘫在床上,却夜不能寐,泪水湿透了枕头。 天还尚未破晓,北魏城都在昨夜的睡眠中尚未苏醒。一声声鼓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平城南门左边的登闻鼓前,正有一老汉在拼命擂鼓,誓要把这鼓面打碎。 新生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却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第十七章 恶有恶报 春日融融,清风徐徐,阳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新。平城宫城门口,登闻鼓下,几个侍卫正在拼命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一桶一桶水浇下来,整片地面都成了汪洋血海。 冯润做了一夜的噩梦。在梦中她满手满脸都是血,无论怎么擦洗都洗不掉。她慢慢她从梦中醒来,感觉到头疼欲裂。她并不急着起床,只呆呆凝望着被风吹起的帷幔――今天明明和昨天并无不同,只是这个世上再也见不到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了。 暖洋洋的光线透过薄如蝉翼的帷幔照进床上,给人一片暖意。冯润也睡意全无,坐起身来,愣愣地盯着洁白如初的双手――这双手上的鲜血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可是昨天的事情真的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吗?凭自己这双无力的手又能为小雪做些什么呢? 冯润食不知味地用过点米粥,便携手冯漪一起去城郊为小雪的新冢扫墓。冯润掀起轿帘,远远就看见崔敬默、常翩翩、谢斐然已经到了,却没有拓跋宏的身影。 这也难怪,毕竟他为了处理天下大事宵衣旰食、夙夜不懈。这世间有许多事,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她在皇上身边随侍多年,她一清二楚。即使这么想,冯润对没见到皇上这件事还是有几分遗憾。 “今日就我们几人给小雪送行吗?她的爹娘还没到?”冯润有气无力地问道。 “冯润姑娘不知道今日平城发生之事?”崔敬默抚了抚额,深深地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冯润才发现众人都神情凝重。 “到底发生了,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冯润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眉头轻皱。 崔敬默瞅了冯漪一眼,冯漪慌忙摆手:“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姐姐伤心而已,我今天看到姐姐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心都碎了,我怎么开得了口――书呆子,还是你说吧!” “你们倒是说啊!别打哑谜了!”冯润越来越觉得事情的严重性,直勾勾地盯着崔敬默,她的眼睛本来就布满了红血丝,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怖。 “别着急,也不是大事,”崔敬默低声安慰道,“昨夜小雪的父母去击鼓鸣冤,可是那些不通情理的侍卫放言要赶他们走。小雪娘亲一气之下,就撞在登闻鼓上了――” 冯润忙捂住嘴,她仿佛能身临其境地看到那妇人决绝地撞在登闻鼓上,血溅三尺,溅了她一身血。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如此轻掷自己的生命呢! “那她――” “冯润姑娘放心吧,道晖兄和我已经把他们送往入仙楼了。虽然流了不少血,还好没有伤到要害。” 心从九天之外终于又落回了原来的位置,冯润顿时舒了口气。白苹、小雪的事已让她追悔莫及,还好这次还能够弥补,否则又是一桩天大的遗憾。 常翩翩满腔义愤地摩拳擦掌道:“要不今夜我来个夜探公主府,以老子的本事,取那个孙子的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你们等着我拿他的头给你们当下酒菜吧!” 谢斐然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崔敬默则极力反对:“常姑娘,切勿冲动。皇上势必也听闻了此事,更何况这件事牵连到了乐安公主,皇上自有他的主张,无需我们这些人来插手,就把一切就交给皇上来处理吧!” 众人各怀心事,许久无话。 小雪的坟头上,落英如雨,洋洋洒洒,沾到他们的脸上,落在他们的发丝间。万紫千红总是春,枝头的花瓣,仍然开的灿烂。 晌午时分,冯家摆宴,冯润、冯漪万般不情愿地与他们各自告别。冯润久久走不出小雪早夭的阴影,闷闷不乐地发呆,冯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停车――姐姐,快下马,有好戏看了!”冯漪戳了戳冯润白生生的小脸。还没来得及反应,冯润便被她拽下了车。 在街前戴着镣铐,蓬头垢面地俩人正是害死小雪的始作俑者顺爷和小厮。俩人的双脚都被铁链磨得出了血,伤口上布满了砂砾和碎石,每走一步铁链都会撞击伤口一下,发出哼哼唧唧地声音。 路边的小贩皆喜笑颜开,拍手叫好。还有胆大者,把手中的的烂菜叶和臭鸡蛋通通砸向俩人。两位官爷见二人惹了民愤,也并不插手,冷眼旁观着二人受苦。 “皇上下旨了!皇上下旨了!”冯润立马重展笑颜,看来皇上跟她们是同一阵营的,并没有因为乐安公主而手下留情。冯润不由得笑得更深了。 “姐姐,你站着等着――”冯漪郑重其事地把双手搭在冯润的肩膀上,像是给她温暖似的。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人群。 “顺爷,现在沦为阶下囚的感觉可好――” 冯漪冲到前面笑眯眯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男子来不及张口骂人,便被走在后面的官爷使劲往前拥了一把,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顺爷,你这是去哪儿办事啊!走这么急?“冯漪继续不依不饶地对他冷嘲热讽道。 冯漪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突然恍然大悟道:“哦――哦原来是急着去死啊!“ “你你――个坏丫头!” 顺爷气得嘴都歪了,指着冯漪的手指,颤抖个不停。身旁的小厮连忙扶着他摇摇欲坠的主子,凶神恶煞地瞪了冯漪一眼, “这个狗奴才――”冯漪怒骂道,趁其不备,拔下他指间的戒指,就挤出了人群。她献宝似的把戒指放在冯润的手掌心:“姐姐,你看,我也算不辱使命啦!” “你还记得――”冯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一股暖流淌过心头。冯漪虽然整日没心没肺,游戏人间,但是对自己却如此上心,不禁感动万分。 “谁让你是我的姐姐,我不疼你,谁疼你啊!”冯润羞涩一笑,紧紧拉起冯润的手,一路步行走回了冯府。 ------------ 第十八章 撕破画皮 见了恶人有恶报,冯润的心情也有所好转。听冯漪说今日的筵席上,乐安公主也在其列。暂且把白苹的事件搁置一边,单说小雪之死。虽然乐安公主并未正面出现,但是家有刁奴数名,必定与她本人的行事作风有关。想着前几日,她装腔作势的样子,冯润更加嗤之以鼻。 刚到冯府门前,冯漪便开始大呼小叫。 “张爷爷――”冯漪冲着冯府门前一宦官打扮的老者甜甜地笑道。那宫装男子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红人张佑巍。 这个人,就算烧成灰她也认识!冯润现在还记得上一世从他手中接过毒药时,他怪异的笑容。自己和张佑巍也算是老相识,可是当她性命垂危之际,她曾苦苦哀求他给自己送信却被他一口回绝。现在看着他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样子着实可笑可恨。 “两位冯小姐吉祥!冯三小姐可真是折杀老奴了!”张佑巍赶忙跪下回礼道,“几年不见,二位小姐都风采更胜从前!不愧是太皇太后的嫡亲,果然非同一般!” “张爷爷,你的嘴也越来越甜啦!”冯润笑嘻嘻道,“不知今日出宫作甚呢?” “哎,乐安公主的家奴闯下大祸,圣上勃然大怒,今日下旨让乐安公主回府反思啊!太皇太后也是大动肝火,乐安公主这次啊真是过分了!”张佑巍痛心疾首道。 冯润心中突然有了主意,她也上前行礼,装作亲热状:“张大人,今日冯府筵席还没开始,不如大人先去内堂用茶,用些小点心。等到筵席散了再来传旨也不迟。” “那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佑巍思虑一番,便答应了。 筵席上,冯家家眷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特别是乐安公主依然乐然处之,安之若素,举手投足之间尽得皇家典范,连连赢得博陵长公主的称赞。看来这街闻巷知的案子并未传到足不出户的长公主耳中。冯涟好几次都想开口提起,却碍于自家脸面不敢出声。冯润瞥了一眼心怀鬼胎的众人,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甜汤。 她现在正在等待时机,在那人最放松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撕下她的画皮,掏出她肮脏的心脏,扔在众人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心有多黑,血有多臭,然后在众人的冷眼中,孤独死去。在瓷勺的遮挡下,没人注意到冯润子在冷冷地笑 眼见众人酒足饭饱,冯润暗中吩咐云翘去请张佑巍过来。常氏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眼神深邃。 不一会儿,张佑巍便手拿圣旨出现,众人都毕恭毕敬地皆跪下听旨。 皇上措辞极严,对撞马之事并没避重就轻,字字如刀,划过乐安公主的心。冯润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背部正在慢慢僵硬。 “乐安公主,快起来接旨吧――” 张佑巍浑身冒出冷汗,他就等着人少的时候前来宣旨,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他是看着乐安公主长大的,乐安公主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向来是有仇必报,今后的日子,他必定很难过。 挣扎再三,乐安公主强作镇定,起身接旨,虽然有芒刺在背也绝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害怕软弱的样子。她向来喜欢做一棵劲草,只会逆风而折,不能迎风而倒。 博陵长公主怒血冲头,胀得满脸通红。本来她非常满意这个儿媳妇的,她不仅跟自己一样出身宫闱,还举止得体。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如此恶毒的女子!她指着乐安公主怒骂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扔下筷子,就和侍女回了内室。冯诞回首深深望了乐安公主一眼,并未劝慰几句,也随母亲去了内堂。 乐安公主顿时泪盈眼眶,却被她生生逼回了心里,她不会认输,也从不服输。冯涟拿起扇子捂着下颌,笑得花枝乱颤。 筵席不欢而散,乐安公主一刻都不想留在冯府,没有和众人告别,便匆匆登上马车。 “乐安公主这就要走了吗?”冯润追上前去,拦下行色匆匆的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恨恨地侧首,目光流转却最终落在了冯润左手的戒指上。 那不是自己手下的奴仆陆顺的戒指吗? 乐安公主怒极反笑,拿起纸扇,目光盈盈,一副轻柔似水的模样:“冯润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难道要本宫给那个丫头道歉吗?”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公主难道已经忘了白苹了?”冯润也示威似的绽放一笑。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没错,所有伤天害理地坏事都是本宫一个人做的!”乐安公主笑得更放肆了,“陆顺一事也是你动的手脚吧!只是不知道冯润姑娘还有什么证据能够治我的死罪……” “别笑了,真让人恶心!”冯漪收起笑容,目光如炬,眼前这个少女辣手无情地糟蹋了别人的生命,她有什么权利在这儿笑靥如花! “公主手里已经有几条人命,公主心中应该比冯润更加清楚,只是让冯润不解的是,事已至此,公主居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没有一点悔意,真是让冯润大开眼界!” “悔意?”乐安公主却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自古皇家儿女多无情,本宫从生下来就不认识后悔这两个字。后悔是懦夫才会说的话,本宫只能被杀死,从不会屈服!” “既然真相已经大白,本宫也不再在掩饰什么!今日,本宫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你。冯润、彭城公主,本宫一定会穷尽毕生之力诅咒你们二人不得好死!” “如果诅咒真的有用的话,乐安公主,恐怕你比我更不得好死――”冯润异常冷静的回道,“诅咒才是懦夫会说的话。” “你――”乐安公主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喝道,“冯润,你死过一次,的确比以前长进多了,不过依然不是本宫的对手。听太皇太后说,你马上就要进宫了,到时候你千万别做错事,本宫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 第十九章 流水浮灯(上) 经过昨日一役,冯润算与乐安公主暂时宣战了。以后的日子最多是针锋相对,也不会变成以前那样,连自己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翌日,冯润将白苹交予彭城公主府上的白苏,白苏千恩万谢地走了,虽然妹妹已经神志不清,但能一家团圆也算是一个不太糟的结局。只是,令冯漪诧异的是,彭城公主却迟迟没有出面见客。 冯漪说冯润与彭城公主,自幼便渊源颇深,性格相投,小时候,每当冯润入京都会与彭城公主腻在一起。虽不是亲生姐妹,但论起交情,却比冯漪冯清更亲近。可这一次,彭城公主像是刻意躲着冯润似的,不是称病不出席,便是外出不在家。今日,冯润冯漪来到彭城公主府,却还是见不到她的身影。 三日之后,平城中有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流水浮灯,宝马香车,好不热闹,爱吃爱玩的冯漪自然不肯错过,老早就与众人说好,在那一日来个夜游平城。 冯润问过常翩翩皇上会不会驾临,常翩翩也无可奈何地告诉她,近日以来皇上政事繁忙,根本抽不开身。冯润的兴致立刻消了大半。若是没有知心人相伴,处处良辰美景,只能衬得自己更加孤寂落寞。 冯润也明了,太皇太后一直对陛下管教甚是严格,从小便不许皇上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如果皇上喜欢什么点心,太皇太后必然会让御厨再也不许做此类饮食;如果皇上喜欢什么花,太皇太后必然会把这些花移栽到别的园中。她一直教导皇上,贵为天子,最容易穷奢极欲,为祸人间,只有做到无欲无求,才能为天下人带来福祉。 在从前作为林荷衣的日子里,她十分的同情皇上,生活在在万人之上,被天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没有一刻是快活的,为了维系大魏江山,他不得不左右权衡取舍,常常要委屈自己达到制衡的效果。为了做一个圣明的君主,他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比如赐死林荷衣。 每当想到这些往事,她都愤愤难平,虽然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但是忘不掉的终归是忘不掉。 平城花灯节终于到了。 平城皇都,一溪碧水从东山到西山绵延足十里。春汛到的时候,金粉画舫,人烟凑集,琴音萧鼓,通宵达旦,热闹非常。 冯润本来说好不去,却坳不过冯漪的软磨硬泡,什么都没准备便被冯漪拖出了冯府。冯润与冯漪先从冯府出发,到入仙楼再与其他人回合。在入仙楼二楼靠窗户处,冯漪看到有两个人影在饮茶赏景。 二人都以为是谢斐然与常翩翩,兴高采烈地上了楼,冯漪正欲开口,才发现倚着窗口的并不是谢斐然,而是大哥冯诞。 “大哥――今日来这么早!” 冯漪惊奇地大呼。 冯诞回过头,看到冯润,神色大变,很明显他并不清楚冯润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冯润也十分尴尬,与乐安公主交恶后,每当遇到大哥,她都不知该如何自处。虽说交情不深,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时常碰面,冯润也是打一照面便落荒而逃。今日,真是冤家路窄。 “哟哟,我看看这是谁――”冯漪凑上前去,芊芊玉手挑起冯诞身边的小厮的俊脸,那小厮不禁羞红了脸,灿如烟霞,拼命往冯诞身后躲藏。 冯润细细打量,这小厮粉妆玉砌,眉目含春,长颈削肩,活脱脱一少女的形象,哪儿是个小厮啊! “别躲啦!出来吧――”冯漪见势一拉,把少年彻底拉出来,“彭城公主殿下――” 彭城公主。听这个名字已经无数遍,今日才见过活人。 彭城公主羞红了脸,用袖子半遮住脸,对二人行了个礼:“冯润姐姐,冯漪姐姐,你们就别取笑我了――” 声音娇柔婉转,冯润作为女子听到这黄鹂之音也不禁身子一酥。 没过一会儿,崔敬默、常翩翩、谢斐然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众人饮清风,品明月,快意人生,好不自在。 冯漪不停地逗着彭城公主,彭城公主虽然并未饮酒,但自始至终都双面绯红。冯诞与崔敬默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把酒言欢。至于谢斐然和常翩翩则更加热闹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冯润心情低落,也并不插嘴,久而久之,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她心中却想,伤心的时候,听他人笑语反而显得越加清明。 不小心,冯润打翻了酒水,撒了自己一鞋。若是被常氏闻见自己浑身酒气,就不好了。冯润忙低下头,去擦拭酒渍。 在桌子上下面,她不经意地一抬首,才发现,桌下有两个人竟一直牵着手。冯润不禁心中大震,按照酒桌方位来看,那二人不正是冯诞与彭城公主嘛! 冯润吓了一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起身继续饮酒,望着羞红了脸的彭城公主与意气风发的冯诞,冯润心中变得不是滋味。 白天的时候平城看似十分寻常。到了这天的夜晚,每个花船的船头都会悬挂上两盏明角灯,灯光倒映在河水中,一来一回,往来如梭,在河面织出金黄的布匹。 众人也都纷纷扬言要去乘船,赏花灯。可惜的是,大船已经被早早预订,现在剩下的只有二人小船。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大家都心中有数,在如此月圆良夜下,二人乘船会有多么暧昧不清的含义。 谢斐然与常翩翩素来不守礼法,随心所欲,自不会被这些限制住。二人从楼上打到楼下,从岸上打到船上,奋力划船,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崔敬默死拉着冯漪要共乘一船,冯漪回首不断向冯润求救,看着崔敬默可怜巴巴的眼神,冯润只好装作没有看见。 现在就只剩下,冯诞、彭城公主与冯润了。三人许久都没有说话,气氛诡异。 “你们去划吧――我在岸边看看就好,我不喜欢水。”冯润可不想掺和进二人的隐恋中。她好像恍恍惚惚知道了乐安公主为什么如此痛恨彭城公主的原因。 彭城公主眼看众人都离去,就凑上前牵起冯润的双手,柔声道:“冯润姐姐为何要与彭城生疏至此?” 冯润心中暗暗抛了个白眼,公主殿下,以前是你躲着我,不是我躲着你,行不行啊!横竖都是你有理! 流星般的花灯从身边脚下流过。, ------------ 第二十章 流水浮灯(下) 从远方的琼楼玉宇中传来一阵欢歌笑语,似乎想要缓解三人的尴尬。 冯润默默抽出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关系,彭城公主和大哥同乘吧,冯润习惯了一个人。”还没等二人反应,冯润便跳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船。 冯润微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随手一撑杆,漂出很远――她并不想猜测乐安公主、冯诞、彭城公主三人的关系,她知道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 顺着水流的方向,冯润坐在船头望着满天繁星,垂垂欲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但是冯润却无心摘下它。她习惯性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在冷冷夜雾中,宫墙之上一直有一人站在最高处,凭楼远眺,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那个人会是他吗? 只是那个背影看着是如此孤单。 “此时此刻,我不也是如此孤单吗?” 冯润心中自嘲道。 “只是,没有你在身边,我宁愿孤单一人……” 冯润痴痴地望着那个背影出了神,像是沉入大海的船夫仰望希望之舟。拓跋宏,拓跋宏,好像单是念着他的名字,她就会变得非常勇敢。 “你到底拉我上来干嘛啊!我要和姐姐一起!”冯漪不知为何只要和崔敬默单独呆在一起就会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 “冯姑娘――你就这么讨厌崔某吗?”少女明显不耐烦的语气深深刺伤了少年敏感的心,崔敬默低下了头。 冯漪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想道歉却又碍于脸面,不好开口,慌忙摆了摆手:“也不是啦,只是我更想和姐姐呆在一起……” 崔敬默听着冯漪的解释,也明白她还是在乎自己的感受的,重拾自信,复尔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冯漪。 又来了,又来了!就是这种眼神,冯漪装作没看见地撇开头,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自己的地方,崔敬默就像是猫见了老鼠紧紧盯着不放。 “咦,好美的花灯啊――” 一盏荷花灯从俩人小船边摇摇摆摆地飘过,冯漪拾起花灯,上面竟写了一首诗歌。 “?坑忻罚?涫灯哔猓n笪沂?浚?势浼?猓?p> ?坑忻罚?涫等?猓n笪沂?浚?势浣褓猓?p> ?坑忻罚?昕?i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冯漪从小就十分喜爱诵读《诗经》,这篇《?坑忻贰凡恢?罟?嗌俦椋?驳氖谴呵锸贝?囊晃簧倥?灾?榧尬奁冢?悦纷有吮龋?赂蚁蛞庵腥饲蟀?墓适隆=袢眨?匠堑苹嶂斜囟ㄓ幸晃幌衲俏簧倥?谎?赂业呐?佑谜馐浊槭?蜃约旱那槔墒竞谩7脘羰滞凶藕苫u疲?尤灰恍Γ骸昂靡桓錾钋橹醋诺纳倥??绻?梦矣龅秸嫘南不兜牧既耍?乙簿?换岱殴??!?p> 光晕在冯漪脸上盛放,美得如同画中仙。崔敬默不由凡心大动,这么多弱质女流都敢对情郎倾吐爱意,何况他是个男子汉。日前,他刚刚听闻,太皇太后有意让冯家女子入宫为妃,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心中挚爱嫁与他人。面对良辰美景,他大着胆子,伸出手,想去拉冯漪的手,没想到冯漪想也没想,便闪开了。 “干嘛呀你――”冯漪把手中的荷花灯放回水中,花灯像一尾锦鲤游向了月边。冯漪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岸上,发现冯润他们已不在岸上,周围零零星星漂浮着几个小舟,找来找去,都没看见熟悉的面孔,心中顿时有几分焦急。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冯漪站起身来大呼道,小船随着她的动作也剧烈地晃了晃。 “冯姑娘,快坐下,别冲动!”崔静默忙坐远了一点,冯漪这才坐下身来。看到冯漪如此排斥自己,崔敬默的心像是狠狠被剜了一下。 崔敬默的心也无法再风平浪静了,他急需获得一个回应,不知是心急还是伤心,他的双眼憋的通红:“冯漪,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 冯漪绝不会想到一向沉默寡言,腼腆害羞的崔敬默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从没听过如此情话的冯漪心中五味杂陈,窘迫万分。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急得满脸通红,再度站起身,抢过水桨,准备往回划。 崔敬默心痛得肝胆欲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求爱竟然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痛呼道:“难道冯漪姑娘心中已有意中人!” 冯漪拿起双桨,却不知该怎么划,只会原地不停地打转,像是落入了一个漩涡。她急的哭出声,怒气冲冲地回吼道:“没错,我有喜欢的人了!” 崔敬默觉得他的心仿佛被热油淋过一遍又一遍,却到底意难平,他压低着声音问道:“是谁?” “反正不是你!”冯漪恶狠狠的答道,她把自己的怒气全部洒向崔敬默,谁让他让自己如此难受,如此窘迫。她不住得拍带着双桨,水花四溅。 崔敬默按住冯漪的双桨,脸色阴沉地问道:“告诉我,是谁?” 冯漪没想到平时看似文弱的崔敬默居然会如有孔武有力,自己怎么也无法挣脱他的禁锢。她便用最残忍的言语刺伤他的心:“我喜欢皇上!第一次见到他我便把心给了他,今生再也要不回来了!” 崔敬默目瞪口呆,万念俱灰,夜风吹来,落在身上的水花,寒心刺骨。难怪当皇上抬手安慰冯润的时候,冯漪会出来挡开皇上的手!难怪在皇上面前,他正欲安慰冯漪,她会闪开!她已芳心暗付他人,他却浑然不觉! 冯润像个孔雀似的张开羽翼,趾高气昂地望着他,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意。 崔敬默愣住了,半天才开口自嘲道:“我给你的心也再也收不回……”崔敬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的如此卑微,她把他的心放在脚下狠狠践踏,他竟然不忍心开口教她轻些。 “冯漪姑娘,回去吧。今夜是崔某酒后失言,若是给冯漪姑娘造成了什么困扰,姑娘就狠狠地骂崔某一顿吧……” 尽管心如刀绞,崔敬默依然向冯漪绽开一笑,只是这笑看得冯漪心中酸涩不安。 “冯漪姑娘就当做了一场大梦,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冯漪也觉得是自己做的过分了,她赶忙插嘴道:“我记性不好,刚发生的事儿我就记不得了……不过,今晚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崔敬默抬首,克制住眼中的爱意,郑重其事地答道:“好――” 荷花灯边,流光飞舞,月影如银在水面柔柔铺开,荷花灯一簇簇,一团团,万紫千红,暖光融融。 一艘小船隐藏在花丛深处,微风送来喁喁情话。 “思政,我再也受不了了……”女扮男装的少女捂着脸,指尖落下璀璨星光。 “阿瑜,阿瑜……”俊眼高鼻的青年搂着她,下颌蹭过她的云鬓,“为了我们二人,冯润非死不可。” “不要,思政,说到底她是你的亲妹妹,我绝不要看着你痛苦。”怀中的少女捂住青年的唇,泪如雨下。 “我的妹妹只有冯漪一人,她算个什么东西,”青年眼中闪过冷冷的光,“不过她也够命硬的,三番两次都逃出生天,明明那个女人也下手了……失足落下坠星湖她侥幸逃生,派人暗杀她又天降了贺兰破岳,真是出师不利!还好那次父亲让我去捉拿那些凶手,否则我们的事情就纸里包不住火了!” “算了吧,别再做这种事了!我看冯润她根本没想要捅破我们俩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听说谋害血肉骨亲的人死后会在地狱受酷刑的,我不忍看你受苦,我们说好了要缘定三生……” 那青年神色变得柔软,在少女云鬓上印上一吻,喃喃自语道:“阿瑜,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不要把它交给其他人。就算冯润今日不除,总有一天,我也会让她永远闭嘴!” ------------ 第二十一章 余毒未清 过了约半个时辰,众人都回到岸上汇合,冯诞与彭城公主早早就在岸边等着,彭城公主满脸桃花,喜上眉梢,冯诞俊采飞扬,风流多情。 真是一对璧人呢!冯润心中默默想,这样看来乐安公主才是多余的。她又侧身看了看身边打得热火朝天的常翩翩与谢斐然,这俩人也刚好可以凑成一对。 等了许久,崔敬默冯润才姗姗来迟。冯润见二人皆神色古怪,衣服湿透,她思虑再三却没好意思开口发问。 今夜注定有人欢喜有人愁。数以千计的荷花灯在水中四处飘荡,有的被打湿粘在船沿上,有的沉入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绽放的愈加灿烂。 今夜集市上熙熙攘攘全是人,挤得冯润一身汗。一回到闺房,冯润便立刻吩咐云翘给她准备好洗澡水,洗去满身风尘。 帷幔柔柔,香雾缭绕,瑞脑销金兽。 泡在浸满玫瑰露的温水中,冯润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微微张开,在轻嗅淡淡花香。此时此刻,她暂时把所有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闭着眼睛,享受地靠在木桶边缘。 门倏地开了,一阵凉风偷偷摸摸闯入,撩拨开轻透的碧纱,绕过绣花屏风,钻进了内室,冯润忙往温水中藏了藏身子。 冯润清楚地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自己附近停了下来。凭着脚步声的判断大概是云翘吧,冯润眼睛也懒得睁。 “云翘,把水放那儿就走吧,没有我的吩咐别进来了……” 她的声音犹如水中慢慢升起的香雾慵懒缠绵,芬芳四溢。 良久云翘也没有答话,只死死站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冯润恼火万分,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站在身边的竟然是常氏。 “娘亲,你怎么在这儿?” 常氏拎着桶水,立在浴盆前,面色阴沉,双目赤红,直直地盯着她,冯润心中大骇,浑身赤裸的她也不敢做出任何反应。 突然,常氏举起整桶水,冲着冯润从头淋下。、 这桶水真是凉心透骨!虽然说现在已是暮春,但是平城冬天走得晚,夜晚时分仍有几分寒意。这一桶冷水下来,冯润彻底清醒了。她犹如惊弓之鸟,拼命向外桶外爬去,却被常氏按了回去。 “云翘再给我去打井水――“ 常氏接过云翘手中的水桶,不由分说的又是从头淋下。云翘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着。 常氏她要杀了自己吗?难道她看穿了她的身份?挣脱不过的冯润不禁惊声尖叫,响彻整个后院,她明了一定会有其他仆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可是冯家主母在此,有谁敢插手此事呢? “娘亲,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咳咳咳咳……“冯润连呛了几口水,连忙告饶,“女儿错了,娘亲,女儿再也不敢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但是为了活命只能暂时委曲求全。冯润一直坚信,这个妖妇能将自己从地府中送回来,总有一天她也会把自己送回地府!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天来的太早了! “润儿,娘亲不能让你离开我――”蓦地,冯润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温暖,那妖妇从后面紧紧抱住冯润,她是如此用力,勒得冯润呼吸困难,“你的弟弟已经离开了我,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不能失去你!” 眼见现在事情已有转机,冯润赶忙拉住常氏的衣袖,疾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润儿绝对寸步不离您,娘亲……” 常氏毫不留情地撒开手。她的声音犹如巨石沉沉压在冯润的心头:“娘亲绝对不会让你进宫面圣的,宫里的女人都过得是什么样的鬼日子,娘亲再清楚不过!冯淑仪要让你成为第二个林氏,有娘亲在她就休想,” 她的滚滚热泪落在冯润瑟瑟发抖的肩膀上。 “暂时的受苦,能够保你一世平安。你要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啊……” 冯润来不及答话,一桶又一捅的井水落下,她拼命挣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许多双胳膊按住她,不得动弹。她觉得自己就像误入水潭的白鸟被这谜一样的漩涡吃的干干净净。 不知淋了多少桶水,冯润已经筋疲力尽,任凭冷水一点点带走她所有的体温。冯润已经神志不清,不知是谁轻手轻脚地给她穿上了单衣,指尖划过她没有血色的肌肤,她情不自禁贪恋这份温度。整理好了衣服,她被抬上了绣床。 “润儿,你要忍耐……” 常氏的美艳绝伦的脸近在眼前。 冯润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天地一片白雪茫茫。天寒地冻中,她躺在床上,像是卧在寒冷的冰川之上,冻得连舌头都动不了,话也说不出。 她眼睁睁望着云翘陆陆续续搬走床上所有的衣被,只剩下身上一层单衣,像一层薄薄的茧。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寺庙中的钟声再次响起,激起一片林中飞鸟。 常翩翩与谢斐然正在坐在一扇朱窗前,无所事事的闲敲棋子,窗外皓月无声,一群飞鸟扑扑簌簌路过二人的窗口。 常翩翩此时正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着截杀谢斐然的对策,谢斐然则春风满面,神态自若。由此看来,二人棋艺高下立分。 常翩翩十分讨厌这个谢斐然。下棋之初,他说自己棋艺奇烂无比,要她多指点指点,可是下起来才发现这个家伙居然跟她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每当谢斐然把她杀得丢兵弃甲之时,总故意犯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大错,好放她一马,让她尝尝甜头,重新再战,然后再把她杀的片甲不留,在最后命悬一线之际又手下留情。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二人不知下了多久,还是分不清胜负。 常翩翩好几次都想直接掀了棋盘,可是却害怕丢了面子,强忍住不发作。 “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常翩翩暗暗骂道。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姓谢的――快去开门。”常翩翩单手托腮,一手敲着棋子,瞥了对面的谢斐然一眼。 “喂,疯丫头,咱俩谁是客人谁是丫头啊,居然让爷去开门!”谢斐然愤愤不平的回答道,每日享受着不公正待遇也就算了,这丫头居然主仆不分,敢骑到他头上来了。 “现在皇上不在,老子就是这儿的主人!你一个白吃白喝的居然敢在这儿指挥,要不是皇上让我照顾你,我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居然还在这儿装大爷!”常翩翩立刻一个白眼砸回去。 “哎――”谢斐然只好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准备去开门,“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 谢斐然推开门一看,门外那站着一位穿着红色斗篷的少女。 “道晖……” 那少女抬起头来,那明眸、俊鼻、红唇、雪肌在夜色中怦然浮现,就如谢斐然第一次遇见她那样。 ------------ 第二十二章 故人来 “黛黛……你怎么在这儿?” 谢斐然感觉身在梦中,眼前这个清丽无匹的女子正是应该远在洛阳的叶芳奴。 “是有位姓常的姑娘差人给簪花小筑送信,说道晖正在此处养伤,我就从洛阳赶来了。”叶芳奴泪眼婆娑,双手托起谢斐然的脸庞,眼波流转,柔情万丈。 谢斐然凝望着叶芳奴,不知怎么视线越来越模糊,一开口嗓子竟然有几分黯哑:“黛黛何必来寻道晖,道晖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废人了……” “道晖你……” 谢斐然的眼泪落在叶芳奴的手上,她与他相识近十年从未见过他的眼泪。这次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我去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为了赶去豫章,我几天几夜在马上都没有合眼……可是,我到的时候见到的只是父亲冰冷的尸体……” 听着他声音寂静悲苦,叶芳奴也泪如雨下,她也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双亲被抛弃在乱葬岗上的场景,这种锥心泣血之痛她怎能忍心看谢斐然再承受一遍! “父亲对武帝忠肝义胆,从无二心,可他依然容不下父亲!他下了诏书怒斥父亲匿情欺国,爱朋罔主,命他终生不得入仕,禁锢十年,流放越地!最后还要让他客死异乡!” 栖息在枝头的寒鸦羽毛上结满了露水,好奇地歪着头打量着谢斐然,对谢斐然的悲恸却浑然不知。 “黛黛,我犯下弥天大祸了,再也无法返回齐国……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谢斐然声音突然一沉,眼眸低垂,不敢直视叶芳奴。 叶芳奴并不追问,笑中带泪如雨落梨花,声音轻如耳语,仿佛是说与自己听的:“无论如何,道晖能够回来就好!” “我刺伤了豫章内史虞??,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在齐国边境他们派出数十死士要取我的项上人头,如果不是天佑道晖,北魏国主拓跋宏不远万里动用武力前去营救,我早就死在那儿了……黛黛,你知道的,我虽然自小练剑,但从未伤过人,在齐国边境我不知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谢斐然举起双手,望着满手的月光,看到的不是月光而是淋漓的鲜血。 “道晖,他们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盗贼,怎能说是无辜!如果不是他们苦苦相逼,菩萨心肠的道晖怎会拔剑相向!”叶芳奴用温暖的指尖拭去谢斐然脸颊上的泪珠,低声安慰道。 “更何况,他人的生死与我们何干?我只关心道晖一人!”叶芳奴轻握住谢斐然的手,痴望着他,仿佛世间万物都化为虚无,连寒鸦都默然无声。 “姓谢的,怎么去这么久啊!你是用爬的吗?”常翩翩伸着懒腰,哈气连天地踱了过来、 “?g,这位美人是谁?”常翩翩瞄见叶芳奴顿时眼前一亮。 谢斐然忙给二人介绍,二人相互行了个礼,相视一笑。 “那叶姑娘也别这么客气了,快去里面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反正也有的是房间,由我做主就在这儿住下!” 常翩翩笑语娉婷,牵起叶芳奴的手就往屋内走,回头向被晾在一边的谢斐然吼道:“姓谢的,别忘带上门!” “姑娘居然是那个姓谢的……丫鬟!他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看看姑娘这气质,这风度,绝对不像是给人当丫鬟的!”常翩翩听闻叶芳奴自称是谢斐然的贴身丫鬟不禁目瞪口呆,如果叶芳奴是万叶丛中的一枝独秀,出凡脱尘,那自己则是路边耷拉着的喇叭花,开在闹市也不会有人看一眼。 “姑娘谬赞了……能跟着道晖才是叶芳奴一生最大的福气!”叶芳奴感觉到常翩翩口中对谢斐然很是不屑,心中顿时有几分不快,初来乍到只好隐忍不发。 片刻,谢斐然也进了内室,他低头一看被掀翻在地、满目狼藉的棋盘,不禁哑然失笑。 平城的桃花汛气势汹汹地来了,彻底冲破所有寒冰,为平城吹来暖风阵阵。烟雨江南现如今,花香鸟语,草长莺飞。平城的鹿苑中,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沉睡了一冬的劲松翠柏生出鲜绿多浆的叶子,远看如墨线勾勒出了整个山脉的形状和走向。 常翩翩盼望了一年的春搜终于开始了,她早早就在西苑中等待着。西苑是鹿苑最西部的一片园林,天高云低,百草丰茂,地势平坦,每年春季的狩猎都会在此处举行。 圣驾出行,百官跟随,旌旗蔽空,鸣鼓奏乐,千骑卷平岗。 今日冯润身体抱恙并未参加春搜,只有冯漪和冯清二人坐在太皇太后身侧随身服侍。冯清性子孤傲,言语极少,几乎不与他人来往,冯漪坐在马车中如坐针毡,可是想到马上就可以与朝思暮想的皇上相见,又觉得这一切苦楚都是值得的。冯漪侧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冯清,自己的屁股都快摔成八瓣了,可是冯清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难道她的屁股是铁做的吗! 不知行了多久,冯漪终于如期来到了皇家猎场,掀开帘子,万鸟齐鸣,百花绽放,一片生机盎然。 皇上从前面的玉辂下来,扶着太皇太后下了马车,冲着冯漪冯清粲然一笑,冯漪顿时觉得心神荡漾,春光无限好。 太皇太后示意了冯漪一眼,冯漪立刻上前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冯漪小心翼翼地打开漆金桃花匣,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个梅花香酥。小巧精致,玲珑剔透,香气扑鼻,让人舌底生津。 “这是你做的吗?”皇上嘴角含笑,拿起来轻轻闻了闻。 冯漪满脸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不敢抬眸。 “不愧是思政的妹妹,果然慧心巧思,一副七巧玲珑心,酷肖其父兄,”说着又把点心放回了食盒中,“只可惜朕没有口福,朕从小吃过花粉类的糕点就会长癣,枉费你的一片心意了……” 冯漪顿时涨红了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太皇太后的眼底划过一丝失望,又转头望向冯清。 冯清走上前来,一板一眼地给皇上行了个礼,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又退了回来,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冯漪也诧异万分。昨夜娘亲说太皇太后要在皇上面前引荐她们,让她们精心准备好送给皇上的贺礼,可今日冯清也太大胆了,居然什么都没准备,这不是忤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吗!虽然冯清的两位兄长都是太皇太后面前的大红人,但是她也不能如此恃宠而骄啊!冯漪也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 第二十三章 如影随形 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依然神色平静,面不改色,对冯清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和皇上一起走了。 冯漪感到窘迫万分,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礼物,却没有事前打听好皇上的饮食忌口,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急得直跺脚。 一身胡服打扮的冯诞远远就看见冯漪张牙舞爪的样子,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勒住马停在她面前:“妹妹,怎么哭了?” 冯漪悻悻抬头,一瘪嘴:“人家才没有哭呢!” 旁边冯漪的丫头苏风插嘴道:“大公子,三小姐刚才送给皇上的点心,皇上没有要!小姐她忙活了一晚上的心血付之东流了,正在跟自己怄气呢!” “这有何难,有必要跟自己怄气吗!伤了身体,哥哥可会心疼的,走,跟我去见皇上吧!”冯诞在马上轻笑着,皂色鲜卑骑射装反而显得他更加神采奕奕,俊美非凡。 冯诞让旁边的侍者牵来一匹白马,让冯漪坐在上面。这匹白马是冯诞悉心教养大的,最是乖巧懂事,从没让其他人碰过,今日拿出来权当是博妹妹一笑了。 二人嬉笑着,向远方跑去,冯漪银铃般的笑声被山中的清风送得远远的,无边无垠的林海松涛起起伏伏,?。 春日围猎,万物新生,皇上下令让所有将士都剪去箭头,用装满朱砂的纱布取而代之,射猎仪式只求形式不许杀生。西苑上下,一片朱砂此起彼伏,落在天空中,树干上,草地间。许多梅花鹿、山羊、野兔身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朱砂印,正在山间树林间提蹄乱窜。 “春季是万物复苏,休养生息的季节,‘天行有常’,我们应该‘制天命而用之’。”拓跋宏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点着万里江山。每当站在高处,他就更加明白自己肩上的重担,毕竟守业更比创业难。 “皇上体恤民情,对牲畜尚且如此,先祖佑我大魏!我大魏必有一日可以统一南北,造福苍生!”同行汉族大臣连连赞许道,虽然自国史之狱以后,汉族四大家族也捉肩见肘,汉人在朝野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幸好太皇太后与新帝极力维护,才能让他们这些人占据一席之地。 “思政,你可算是来了……”皇上熟络地冲冯诞打起招呼。冯诞从小入宫,因年纪与皇上相近,便做了皇上的伴读,从小同吃同住,感情自然非同寻常。 冯漪骑马绕到皇上身侧,不敢出声。太阳在他的脑后散发出光芒万丈,给他俊秀直挺的身影勾勒出一道熠熠生辉的金边。可在冯漪眼中他是比太阳更耀眼的存在,甚至于,在她的天空,他代替了太阳。 “虎狼性子向来凶猛残暴,每年要捕捉它们的时候,往往要使许多无辜之人丧命。既然没有实际用途,又劳民伤财。从今天起,就不必再拿它进贡了。”拓跋宏望着猎场上追逐打闹的人群,若有所思的说道,“等会了回宫,朕就下一道诏书。”南朝新帝登基,萧赜即位后便下令救灾,大赦囚犯,奖励农桑,减免租税,还主动与北魏示好,齐国一片市朝晏逸,中外宁和。而自己作为北魏堂堂一国之君,怎能甘居人后! “吾皇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大臣皆面露喜色,赞不绝口。 他太耀眼了,甚至有些刺眼,暗淡无光的自己好像永远站在他的光环之外,无法融入其中,冯漪心中一恸,却只能紧紧跟随。 那边的冯清也在马上准备扬鞭骑行,可是缰绳却被一个仆人死死拉住。 “冯小姐!您千万要小心啊!这是匹烈马,万一伤了贵体,属下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您还是下来换匹马吧!” 冯清狠狠横了那人一眼,男子并未预料到这个从小养在深闺中的少女竟然有如此凌厉的眼神,赶忙一松手,放开了缰绳。冯清心满意足的荡起一笑,策马奔腾。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再也听不到那些风言风语了,冯清在马上纵声大笑着,那位仆人还在后面跑着,生怕她出事,可是这马脚力极快,很快就把他甩得远远的。 “马儿马儿,快点跑,别让那些人追上咱们!” “马儿,你也关在马厩里好几天了吧,现在快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去跑个够!” 她伏在红马的耳边,咯咯笑个不停。冯清作为冯家小姐,那些锦衣华服就像虚名浮利织成的茧,把她牢牢束缚在冯府这个金笼子中。奶娘告诉她,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形容端庄,他们常常忘了她今年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只有此时此刻,在马上,在风里,在草原,她才觉得真正做回了自己。 “喂喂!贺兰破岳,你就和我比一场吧!就一场!比完这一场,无论输赢,我都不会再缠着你啦!”常翩翩死拖着贺兰破岳不撒手,贺兰破岳走到哪里,她就像个小尾巴跟到哪里,搞得他焦头烂额。 红马如同一道赤色闪电,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过。 二人都吓傻了,常翩翩慢了半怕,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格老子的,这小丫头片子谁啊这么猛,还真他奶奶的够劲!” 谁知贺兰破岳脸色大变,冲后面大呼:“谁让她骑这匹马的!这匹马性子野,若降不住它,可要吃大苦头的!”说完,一个健步,腾空上马,绝尘而去。 “喂,贺兰破岳,你给老子回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才不信你嘴里的鬼话呢!”无论常翩翩怎么喊破喉咙,贺兰破岳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冯清骑着骑着感觉不对劲了,这个马越跑越快,好像不她的使唤似的,只会四处乱窜。沿路的风景都已经模糊了,只有一片片凝重的绿色,疾风快把她的脸颊刮破。 “快闪开,快闪开!”她慌忙得挥舞着马鞭,害怕撞到周围的行人。人群立刻变得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这匹马是疯了吗?冯清无论怎么拉缰绳,红马都不再听她指挥,跑得越来越欢,好几次都差点把人踩成重伤。 “快伏在马背上!千万别从马上摔下来!” 风中传来雄厚的男声,彻底点醒了她。 是谁?她也不敢回头看,额头冒出密密的汗珠。她只能拼命抱住马背,用腿夹住马肚来保持平衡。此时此刻,她只能默默祈求上苍,她还这么年轻,不该在此殒命。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山涧,红马扬蹄一跃,妄图越过这道山涧。冯清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坠入了水中。 一股急切猛辣的水流钻进口鼻之中,她极力挣扎中,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第二十四章 此恨难平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冯清整个人都缠住那个怀抱,贺兰破岳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她,另一只用力攀住突起的怪石,正欲往上爬去。 一个猛浪打过来把二人怕散,粉碎了的浪花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冯清倒抽一口气,又猛灌了一大口河水,她忍不住咳嗽连连,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更大的激流涌来,把她卷走。 “救命……救救我……” 水迅速淹过了冯清的头顶。 “小妹妹,小心……”贺兰破岳闻声回头,对她奋力疾呼。 可是湍急的水势把冯清带得更远,她就快要消失在滔滔河水之中,贺兰破岳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求生之路,一松手,顺着水流,流向冯清的方向。 “贺兰将军!冯姑娘!” 赶来的士兵在岸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只见急湍胜箭,哪里可以寻得二人的身影。 不知昏睡了多久,冯清感觉到有双冰冷的大手在轻拍她的脸颊,她双眼迷离,神思恍惚,浑身疼痛,不知身处何地。 映入眼帘的是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胡服汉子,下巴泛青留着胡渣,胡渣上还沾着几根水草,衣服上湿湿哒哒地往下滴水,看着就像没有出过山林的野人。 “你是谁!是人是鬼!” 冯清警惕地往后躲了躲,刚移动了两下,手又进了水里,她厌恶地甩了甩手,在水中她喝了不少溪水,这水根本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又清又甜,反而又臭又腥――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臭水沟中又脏又臭的鱼!而这个野人是要把自己杀了吃了嘛? “哈哈哈哈……”贺兰破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姑娘,不必害怕……我是个好人,虽然现在的模样是有些吓人,我刚也是被自己吓醒了!” 冯清听到这声音才想起,这不是刚刚救自己的那个人嘛?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寂静的森林中。 这块净土似乎未经尘世染指,每颗参天古树都有碗口粗,枝繁叶茂,千姿百态,苍劲峥嵘。层层叠叠的树冠把二人围在中间,那遮天蔽日的绿色像是出自着色过多的贪心画师的手笔,色如泼墨想要把二人融化其中。潺潺流水,虫鸣蛙叫,乌鹊南飞,万物生灵的呼吸之声不绝于耳。 冯清愣住了,她从未领略过如此良辰美景。 “小妹妹,咱们快走吧,等夜晚到了,咱们就麻烦了…”贺兰破岳提醒道。 冯清听着他口中的“咱们”有几分刺耳,但是却并不讨厌。虽然他们今天才是初次见面,但是她不得不依赖眼前这个野人。 冯清挣扎着起来,贺兰破岳连忙伸手扶她,她脸色一红,并未伸手,坚持着自己站了起来。 “咱们接下来往东南方向走,我走在前面,你不要顾及其他,沿着我的步子就行。”贺兰破岳顺手一指,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冯清并不吭声,还好贺兰破岳并不计较这些,依然笑嘻嘻。 贺兰破岳拨开树枝,尽量去走平坦安全的土壤,一步一回头地在前面开路,眼见着冯清沉默不语,贺兰破岳生怕她没有安全感,便大笑着说:“小妹妹,不如我给你唱首歌吧!也给你解解闷,唱得不好听,你可千万别取笑我!” 冯清正仔细认真地沿着贺兰破岳走过的步子,一步步往前挪,并不搭腔。作为冯家的女儿做任何事情都全心全意,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风姿。 贺兰破岳回过头,无奈一笑。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 男声清越雄厚,回声在深邃的森林中回荡,听起来竟像一群士兵磅礴宏伟的战歌。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泥土中,贺兰破岳的脚印就像个小小的船,冯清的脚印就像一瓣月牙,月牙轻轻落在船上。冯清嘴角牵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冯清变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无论贺兰破岳怎么劝说,她都要坚持自己走,不留神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了下,满脸都是泥土。 “小妹妹,还是我来背你吧……” 贺兰破岳在她前面蹲下身,耐心劝说道。 冯清拼命摇摇头,并不动身。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仆人,仆人为小姐当牛做马是理所应当的!”贺兰破岳也一再坚持,又往后退了退,直接来到她面前。 冯清内心翻江倒海,终于叹了口气,还是爬到了贺兰破岳的背上。在他背上,冯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撑着双手,这个固执的少女依然固执地与眼前这个男人保持着距离。 天渐渐的黑了,森林中的光线渐渐被收走,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必须手脚并用,拨开眼前的树枝杂草。冯清吓得双手僵硬,动也不敢动,她看着远处的树上有许多发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心中想着,暗处不知道还有多少猛兽在蠢蠢欲动,等到天一黑就扑向他们,把他们吃干抹净。 贺兰破岳感觉到少女的恐惧,偏过头望着她:“小妹妹,要是害怕就大哭一场吧!我不怕烦!哈哈哈哈……” “你才害怕呢!我没有害怕!”冯清作势挣扎着要下来。 “好好好,是我在害怕!要不我再给你唱首歌吧!” “才不要呢,难听死了……” “哈哈哈哈……” 笑声惊起了远处栖息着的猫头鹰,它飞到另一个枝头,歪了歪脖子,又卧了下去,像是枝头挂了一盏灯火。 “到了……我们到了!小妹妹,快醒醒,快醒醒!”贺兰破岳晃了晃身子,把背上的冯清摇醒。 冯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声音糯糯软软:“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说完,双脚乱蹬,要往下跳,贺兰破岳赶忙松手,没想到两人毫无默契,冯清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贺兰破岳赶忙回身,单膝跪在地上,扶起少女,疾呼道:“小妹妹,小妹妹……” 冯清憋着嘴,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了。 贺兰破岳的心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伸手擦擦女孩满是泥土的脸:“小妹妹,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憋在心里呢?” 冯清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跟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从小,身边的人就告诉她你不能哭,你是冯家的女儿不是平常人家的出身,你的一哭一笑都可能影响到你的命运。所以她遇事从来不笑不哭,身边的丫鬟都叫她铁面冯清。没有人告诉过她你还是个孩子啊! 冯清感觉到脸上刺刺地疼,她拨开贺兰破岳的手,低头一瞧,才见他的双手布满了伤口,肉中扎满了密密麻麻的荆棘,鲜血淋漓。她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出神,眼泪不可思议地落了下来。 贺兰破岳尴尬地藏起双手,却没想到冯清哇的一声哭出来声,他顿时手足无措,滚烫的热泪落在他的手掌心,一阵火辣辣地疼。贺兰破岳却感动万分,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妹妹的眼泪是为他而流。 “贺兰将军!冯清小姐!你们在哪儿!”山坡上一阵刺眼的火光跑了过来。 “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贺兰破岳咧开一嘴白牙,挥舞着手臂。 营帐中群贤毕至,灯火辉煌,人影绰绰。 拓跋宏上前扶起贺兰破岳,见到他缠满绷带的双手,俊眉微皱,关切地问道:“贺兰将军别处可还有伤?” 贺兰破岳大大咧咧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笑道:“多谢陛下关心,贺兰并无大碍。” 拓跋宏瞅着他洒脱的样子,也不禁面露喜色:“贺兰将军少年英武,有勇有谋,从今日起晋为宣威将军,我大魏又添一名虎将。” 贺兰破岳赶紧跪下谢恩。 “贺兰将军身上带伤,不必行礼,早些回去歇歇吧……”拓跋宏又扶起贺兰破岳,微微一笑,让众人不觉如沐春风。 待到贺兰破岳离去,拓跋宏拂衣坐回席中,对身旁的高允道:“宋王刘昶之子承绪今年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刘昶贵为宋国帝子,不远万里,携妻带子,来降我朝,咱们可万万不能失了礼仪。中书令,看朕之六妹彭城如何,能否匹之?” 高允虽已过耄耋之年,须发尽白,依然耳聪目明,能谋善断,贵为三朝元老,遭国史之狱,身受极刑,却依然能全身而退,与他八面玲珑的遇事待人脱不开关系。他思虑再三回道:“微臣认为此事甚妥。不仅可以巩固我朝与宋王的关系,也为彭城公主挑选如此佳婿,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拓跋宏皱了皱眉头,虽说这件事于他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是刘承绪生来残疾,路人皆知。以他的体质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六妹这么如花的年纪嫁入他府,岂不是要误了她一生。这件事也得到了太皇太后的认同,自己何必又多生事端呢?大不了,等刘承绪离世,再给六妹另寻一个好去处。 此时此刻,营帐中,孤处一隅的冯诞暗暗攥紧了拳头,却无处发泄。现在才真的到了绝境,他万念俱灰。 ------------ 第二十五章 玉人舞 “夫人,小姐已经绝食三日了,水米不进。小姐还在病中,再这样下去,她的身子恐怕真熬不住了……”云翘端着百合粥,立在床前,心急如焚。 像死过一次似的,冯润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饥肠辘辘,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能感觉到她的胃已经吃光了她的肠子,肚子如同被挖空了似的。可她什么也不想吃,只直勾勾地凝视着头顶的帷幔,看不出悲喜。 常氏脸色泛青,气得嘴唇直哆嗦,她这么一片苦心却换来女儿的如此回应,她真是爱煞恨煞眼前这个人! “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常氏一步跨到床边,云翘赶忙闪到一边去。 她接过云翘手中的瓷碗,试了试温度,红唇抿成危险的弧度。 “别给我装死!你求死也没用,娘亲是不会让你死的!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威胁我吗?”常氏强拽起冯润,掰开她的嘴,头也不回地怒吼道:“云翘,给我往下灌,我就不信,她当真不吃!” 云翘楚楚可怜地凑上前来,虽万分不愿却断不敢逆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意思,只好颤颤巍巍地一勺一勺喂进冯润的嘴里。她尽量将动作放轻些,避免伤到冯润。 “小姐,多少喝点吧,不然要受苦了……”她瞄了一眼旁边横眉怒目的常氏,声音渐渐低了。 冯润也不挣扎,粥还没滑入腹中,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她猛地坐起身,吐了云翘一身,云翘连连后退了几步。 常氏再也看不下去,抬手狠狠给了冯润一耳光,冯润顿时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歪在了一边。 “你为何这么折磨自己!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个不肖女居然还如此对我……”常氏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哭腔,玉色脸颊上,两行清泪肆意流淌。她不知道前生做了什么孽,今生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流干了所有眼泪。 冯润倔强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胜利了。她强撑着想要下床,云翘忙上前想要扶住她。 “别扶她,我倒要看看她去干什么!” 常氏装作铁石心肠的样子,横了她一眼。 冯润咬咬牙,用全身的力气磕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在常氏面前。 “以前润儿事事都听娘亲的,这一次女儿想替自己做主!”说着,她不禁声泪俱下,喉咙如火烧火燎。 常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并不吭声。 她继续说道:“润儿第一次遇见皇上,就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明知那是个火坑,润儿也要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常氏捂住自己的嘴巴,极力克制住悲愤,颤抖的指尖却深深将她暴露无遗。冯润探手握住常氏的右手,合起掌心包裹住。 “娘亲,如果不能与他厮守终身,润儿这一生都不会快活……”冯润将常氏的手,贴在她滚烫的脸上,只觉那指尖一动,“娘亲,您也不想看着润儿怏怏不乐,郁郁而终……” 没想到常氏反手又想给她一巴掌,她怒气冲冲地抬起手,正欲落下,冯润躲也不躲,迎面而上。 “你果真是长大了!居然敢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是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的,除了我,没人有权利取走你的性命!包括你自己!”常氏黯然缩回手,目光缓和了下来,“我会去和太皇太后说的,你好好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吧,不知道皇上看到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还会不会喜欢你……” 常氏头也不回地拔步离去,喃喃自语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这样就不必让我费心了……”她从昏暗的房间走进外面的天地,刺眼的眼光下,不觉泪如泉涌。 “云翘,快去……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吃饭……”冯润暗暗摸摸自己苍白的脸,勾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像哭一样。 春雨如酒,落在平城,绿叶黄花晕染上醉醺醺的香气,人还未走入雨中便带有几分微醺。 今日,冯润早早起来让云翘为她调脂匀粉,贴花黄,点唇妆。一双巧手,把满头云丝挽成双螺髻,缀步摇,配翠钿,饰鲜花。黛蓝绿草翠烟衫,水红?烟百褶裙,腰若流纨素,勾勒出玲珑身段。她誓要把自己的美丽在今日挥霍用尽。 “姐姐,你怎么穿成这样?不过很美,我要是皇上一定中意姐姐!”冯漪在马车中被她今日的艳光勾魂摄魄,赞叹不已。 冯润却暗暗想到着:“我要的不知是相中……” 冯清坐在马车中,长长地望了她一眼,便又回过头去。 神渊池,永乐游观殿,雨渐渐停了。 “这是冯清为皇上选取的贺礼,”冯清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一切都看似完美无缺,就像是在家练习过无数次似的。太皇太后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若是她的年龄再大些,今日恐怕冯润很难再坐在这里。太皇太后今日把姐妹三人介绍给皇上,势必要为三人进宫铺路。她这位四妹什么都好,只是年纪有些太小了。这次她是否能够幸免于难呢? “这些雪松树种是家母托人从盛乐古城运来的。愿我大魏王朝能在中原落地生根,绵绵不绝,繁荣昌盛。”冯清的双手平举,双眸波澜不惊,仿佛是春风都吹不皱的池水。 “你可是博陵长公主的女儿?”拓跋宏唇边漾起一笑,与冯清的冷漠疏离全然不同,他的笑总这么动人心扉。 “正是。”冯清颔首敛容,若真要按资排辈,冯清众人可算得上拓跋宏的姑姑辈的。拓跋宏忙起身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 冯润重重吸了一口气,尽管心如擂鼓,依然不疾不徐地挪着步子,来到御驾面前,恭恭敬敬地跪地下拜。 她今日为皇上带来的贺礼是翘袖折腰舞。当年做林荷衣时她也在宫中偷偷为皇上跳过这支舞,时隔多年,不知皇上还能否记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呢? 只见她长衣长袖,手作拈花状,翩若惊鸿,宛若蛟龙,时而扬起水袖,时而折腰而舞,时如天边新月,时如退瓣红莲,时如弱柳扶风,时如姣花照水。 冯漪笑嘻嘻地看着,使劲拍起了掌。一曲舞罢,冯润羞涩地掩面而来,对拓跋宏行了个汉礼。 “好个折腰舞,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今日朕真是大开眼界!”拓跋宏赶紧上前,双手扶起冯润。 冯润却心中一惊,难道他已忘了与林荷衣的情分吗? 太皇太后凝视二人交错的双手,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 第二十六章 悲喜姻缘 神渊池一会之后,冯润连着好几天都惴惴不安,夜不能眠。直到常氏敲开她的门,告诉她太皇太后已经决定送她和冯漪奉旨入宫,入宫后即封为贵人。 贵人! 如此熟悉的称谓!一阵头晕目眩的幸福袭来,冯润差点站不稳脚跟,倚着朱门,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 “这下你可如愿了,不会责怪为娘的了吧……”常氏斜了冯润一眼,望着她傻笑的表情,也无奈一笑。 母女二人喝茶闲聊,好似忘了几天前两人曾有过一番生死较量。 “润儿,既是你自己选的路,为娘就不再多劝你了……”常氏轻轻嗅了一口茶香,她为了保养青春年华,素来不饮茶的。 “我在冯府也过了大半辈子了,性格刚毅不屈,凡事都是硬碰硬,也吃了不少亏。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宫伴驾,掖庭向来是个是非之地,凭你的心智怎么和那群人精斗!早知今日,娘亲从小就该对你指点历练,也好过今后被那群妇人欺辱……” “娘亲!您也太小瞧我了,我还没笨到这种地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与他们起冲突的!更何况太皇太后是润儿的姑姑,她们怎敢冲润儿下手!”虽然提起前世的仇人让冯润心中不悦,为了安慰常氏,她只能道出违心之言。 常氏贪婪地嗅着这茶香,腾腾热气熏她有几分微醉,闭着美目,道:“我就是太宠你了,你才会这么天真!” “你不过是冯淑仪的一枚棋子,你凭什么认为她会保护你!”猝不及防地,常氏睁开了她的双目,冯润这时才发现常氏一向清澈如水的眸中居然有了些许红血丝。 “冯润,今天也许是我们母女俩共处的最后一晚,若你的父亲返回洛阳,那么在平城你就真是孤苦无依了……冯润的哥哥在皇上面前甚是得宠,皇上势必对她爱屋及乌,贵人这个身份恐怕会委屈了她。再不济,烂船也有三斤钉,博陵长公主残余的势力,也不会让她孤身作战的!只有你冯润,没了我的保护,你该如何在龙潭虎穴中自处?” “娘……”冯润撒娇道,表示不想再谈这些棘手的问题。 常氏的眼圈红了红,她拿起茶杯,素手微微扇风,熏了熏即将落泪的眼睛,半响才道:“你喜欢皇上,很好,嫁给他也算一场好婚事,总比彭城公主盲婚哑嫁,随随便便就赐予一个病秧子好。只是为娘最怕的就是这个啊!” 常氏抬手示意冯润凑近些,冯润犹豫了片刻,便将双耳贴在她的唇边。 “你要时刻记住,太皇太后始终是太皇太后,皇上不过是皇上而已。先帝的死,多少你也有所耳闻,兰台御史张求费尽心思也没能将她扳倒!整个大魏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太皇太后做主的,而皇上也不过是个纸老虎……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势必要对太皇太后马首是瞻,不要违逆她的意思。万一有一天,太皇太后与皇上发生冲突,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一方罔顾自己的性命!” 冯润点了点头,拓跋宏是她心之所向,而冯淑仪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这次入宫,若没有冯淑仪的促成,她难以逾越那道红墙,她对冯淑仪的感情真是难以言明。 “明天,你就要入宫了,为娘只要你记住四个字,每天醒来入睡之前,都要默念十遍,谨记于心,知道吗?” “女儿会记住要明哲保身的,片刻不敢忘!”冯润对天发誓道。 常氏笑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说道:“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明哲保身,你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只要求你四个字――过犹不及,明白嘛!” 常氏深深吐出一口气,反复瞧了冯润好几眼:“自从上次你死里逃生,性子变了不少,越来越像娘亲了――事事都要做到极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冯润心虚地低下了头。 “娘作为一个过来人,告诉你,这种性子实在是害人更害己!凡事给别人留点余地,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更漏点点滴滴,淅淅沥沥,从天黑滴到天明。 日到隅中,冯润精心打扮上了步辇,像个即将出阁的新娘子般,满面彤云,魂不守舍。这样盛大的喜事,她的生母常氏却并未送行。进入车中,冯润才发现冯漪早已坐在车中,巧笑嫣然地望着她。 只见冯漪云鬓中分,顺着两鬓多股编成细辫,梳至脑后挽成高锥髻,缀上翡翠玛瑙,额前饰以璎珞点翠,宝蓝色缎子绣成鲜卑贵族装,鹅黄圆领,莺色续衽钩边,赤金丝带搏腰后绕拥掩。 仿佛是一夜之间,冯润才察觉到她的妹妹冯漪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从今以后,也要与自己共事一夫,称那人为夫君。于冯润而言,真是幸也不幸。 仪仗队丝竹管弦,泠泠作响,冯润回首张望着,眼睁睁看着冯府的金匾越来越小,竟然也有了几分不舍之情。这时,她才在人群中看到常氏已经哭倒在冯熙的怀里。 “姐姐,我的头好重啊,脖子都快断了……”冯漪双手高举着托着头上的的玉石。 “妹妹,注意规矩,以后进入宫中,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冯润严肃地说道,这句话,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呢。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冯府的日子是有多么无忧无虑,她还没有远离,竟有几分怀念。 “两位贵人,前街上彭城公主出嫁的队伍堵住了,小的们不知该怎么办,请二位贵人拿主意。”仪仗队突然停了,步辇外,小厮毕恭毕敬地说。 彭城公主? 她与大哥的暧昧关系最终只能无疾而终了吗?不知为什么,冯润冥冥中却觉得二人的关系绝不会到此为止。只是这场婚礼仍要继续进行,来堵上天下人悠悠之口。 乐安公主、冯诞、彭城公主本来就是一场悲恋,今日,无非是再多一个人痛苦罢了。 袁惜儿、罗兰璧、高照容……还有掖庭中许多未曾谋面的新人,上辈子林荷衣的名字与这些人纠缠在一起,不得善终,而这一世她又将走入这段水深火热的宫闱之中。 只是,她依然无怨无悔。 “算了,让他们先过去吧……” 冯润云淡风轻地回道,毕竟这是一场喜事,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 第二十七章 自投罗网 当她第一次进入这道宫门的时候,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收入掖庭,那几年受人白眼,任人践踏,直到遇见北魏之主拓跋宏,人生才走向另一番风景。只是好景不长,被封为贵人没几日,便因循子贵母死的旧制,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那一日,冷风飒飒,她的尸身被悄无声息地运出了皇宫,匆匆葬入金陵,死后被追封为为贞皇后,一片荒冢,无人吊唁。今日,她以太皇太后的兄长昌黎王冯熙之女的身份再次入宫,走进这片红墙,只为能够靠近心中那人近一点。 当步辇缓缓路过朱明门,冯润望着这满目的旧时风景,一时间百感交集。 二人来不及卸去一身奢华行头便匆匆赶往永寿宫去拜见太皇太后,天意弄人,冯润竟在路上撞见了最不相见的那个人――罗兰璧。 遥遥望去,那人如青烟笼月,花树堆雪,一颦一笑都如画中人般美好娉婷,只是这幅画是被修饰删减了多次才完成的,所以这美立刻少了三分。 数月不见,她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遇到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卑不亢,进退自如,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宫中众人竞相模仿的典范,身上的那身锦绣宫装合适的如身上的皮囊,富贵逼人,虽有傲骨却并无傲气,入宫不久便把宫中众人收服的服服帖帖。皇上并未立后,昭仪之位又一直空缺,作为罗夫人,她当仁不让承担起管理掖庭大小事务的重任,事事都要管,俨然一副宫闱之主的派头。在上一世,林荷衣在她手中吃了不少苦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冯润纵使心中万分懊恼,也不得不对她屈膝,正在这时,便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皇上驾到――” 众人忙各自站到两边,恭恭敬敬的行稽首大礼。 一双双脚步交错纵横,每一步都在恪守着礼仪,不敢放松。 多么熟悉的场景,当年她也是这么见到圣驾。冯润正沉思在回忆中,这时,一只红蝴蝶翩跹而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手指一动,蝴蝶却飞走了。冯润微微抬首想要寻找蝴蝶的踪迹,没想到,皇上恰巧正经过她面前。 拓跋宏见有人抬首,明显一愣,停住了脚步,好奇地侧首凝望着她。他身边的内监偷偷瞥了皇上一眼,对冯润投向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冯润娇羞一笑,眼神流转,好似是春风拂过芙蓉面,绯红向两边开。 拓跋宏也对她回以一笑,那笑容让她的心瓣在阳光下盛放。 随即,拓跋宏又加快了步伐。 过了许久,冯润也没缓过神来,在冯漪的再三呼唤下三魂六魄才归了位。 “新来的两位冯贵人――”罗兰璧迈着轻盈的步子踱到二人面前,不知为什么,冯润觉得这声“新”分外刺耳。 “今天各位姐妹们还向我打听两位妹妹呢,今日一看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愧是太皇太后家的女儿,果然与我们普通人家的不同……” 二人都清楚的明白对方来者不善,也并不说话。周围看热闹的妃嫔宫女都掩面轻笑,看着二人的笑话。 “只是,进了宫就要懂宫中的规矩,既然身为贵人就不能像昔作女儿时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即使二位是太皇太后的血亲,我也不能坏了规矩,希望二位谨言慎行,不要给太皇太后添麻烦,要不咱们三人都不痛快。”罗兰璧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离,只是这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特别是你,冯润姑娘……你刚刚就已经犯了宫中的大忌。向陛下行礼的时候是绝不能抬头的,明日巳时,在白楼,我有必要让妹妹重新了解一下宫中的规矩了。”甩下这句话,罗兰璧便转身离去。这句话掷地有声,不容冯润拒绝。 “有她这么说话的嘛!她以为她是谁啊!规矩!规矩!她以为她就是规矩吗!”在二人走远之后,冯漪恶狠狠地咒骂道。 冯润轻笑了一下,对于冯漪来说,没有立即发飙已经是大有长进了。冯润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女人的连背影看起来都那么一丝不苟。 “一个臣服于规矩的人,自然不会喜欢破坏规矩的人……”冯润回过头轻蔑地笑道,她注定与那个女人走不同的路,输赢如何,就交给时间来一决高下。 二人与太皇太后寒暄了几句,便返回各自的住所中收拾行囊。冯漪被安置于西部的永安殿内,冯润则入住在东南角的灵泉殿。 灵泉殿虽地址偏僻,孤处一隅,但是风景甚好。虽说不如其他宫殿华贵,但另有一种简洁雅致之美。院中有一方水池,碧水青青,玉砌雕阑,朱门玉户,廊腰缦回,各擅其美。 恰巧冯润来时,池中的荷花都已含苞待放,红花覆于碧水之上,亭亭玉立,不蔓不枝。虽未盛开,却鲜香迷人,兜来一身的醉人芬芳。 按照汉人的习俗,今夜该是冯润与拓跋宏的洞房花烛夜,该乘八抬大轿,该拜天地,该喝合卺酒,而不该孤孤单单地坐在桌前苦等她的夫君。 方才,有位小宦官告诉自己陛下先去冯漪的永安宫了,今晚大概不会过来了。这种听更漏一任点滴到天明的滋味,她并非没有尝过,只是今日尝起来分外苦涩。 她一杯一杯倒着酒樽中的美酒,不知为何这琼浆玉液今日何来如此酸楚。 “云翘,没酒了……我要酒……“ “再给我酒……” “快点……” 冯润一路东倒西歪,碰倒了许多花瓶盆景,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门口,向门外大喊着。 上一次大醉,她是与冯漪在一起的,而今夜她却独自一人,冯漪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与皇上喝合卺酒吗?合卺酒是什么滋味的?冯润不由得悲从中来,倚着门缓缓滑落,掩面哭泣。 “贵人,你怎么了,怎么出来了,别受凉,伤了身子……”云翘端着酒樽走过来,赶忙把冯润扶起来,却怎么也拖不起来,又不敢使蛮力,只好僵持着。 “荻月快来帮帮忙……”云翘一边使劲吆喝着,一边向上拉着冯漪,原来冯漪一只手一直扣着门沿,难怪怎么也拉不动。 “贵人,贵人……我是谁……我是谁的贵人……”冯润依着门,瘫倒在地上,一挥手把云翘手中的酒樽打落,撒了一身的酒。 “贵人,您醉糊涂了,您当然是皇上的贵人了……荻月!怎么还不来!”云翘柔声安抚着冯润的情绪,自己却急得直跺脚。 “皇上驾到――” 外院宦官陈禄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贵人,贵人,你听见了吗!是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云翘赶忙跪下,想要用肩膀把冯润抬起来,如果让皇上见到她这个样子,万一扭头就走就不好啦。 “不可能,你骗人!皇上根本不会来了,他在冯漪那儿喝合卺酒呢,他俩笑得很开心,我亲眼看到的……”冯润挣扎着,死死抱着门沿边说边哭,“我才不要起来呢!” “你正打算在这儿睡一夜?” 朗朗男声翩然而至,似笑非笑, 云翘赶忙跪在地上,稽首道:“吾皇万岁。” ------------ 第二十八章 诉衷肠 “我就是要赖在地上,你是谁,凭什么管我?”冯漪醉眼迷离,朱唇微启,脸颊上开出朵朵桃花,哪里能分辨得出来人。 “皇上,您可千万别恼了贵人,贵人她是喝醉了,才说出这番话来……”云翘急忙跪在地上,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主子什么时候才能省点心呀! 拓跋宏轻笑,走上前来,正欲扶她。 “你走开!别扶我,我要在这儿等皇上,等皇上亲自来了,我才起来!否则天王老子来了,我照样坐在这儿!”冯润撅着嘴,剪水双瞳微眯,如献吻似的朝着拓跋宏说道。 云翘跪在地上,从玉皇大帝到黑白无常都求过一遍了,就差给眼前这位主子磕头了,求求她快点开窍。 拓跋宏强忍着笑意,弯下腰,扶起她的头,这姿势异常暧昧,却装作严肃地道:“那你看看朕是谁?” “你当我是傻瓜啊!”冯润白了他一眼,“普天之下能自称是朕的人,只有――” “皇上――”她一个猛子扑向拓跋宏,却不曾料想撞到了拓跋宏的鼻子,他连连呼痛,倒退几步,云翘吓得赶紧扶住他。 冯润依然不离不弃地爬向了拓跋宏,如青藤缠树,迅速抱住了拓跋宏的腿。 “皇上,你可算是出现了!”冯润死死缠住拓跋宏的腿,无论云翘怎么掰也掰不开。 拓跋宏一边揉着自己差点骨折了的鼻子,一边冲云翘摆了摆手,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冯润烧得通红的小脸:“你怎么这么喜欢抱人的腿啊……刚才你说喝合卺酒是怎么回事?” “合卺酒……合卺酒……”冯润的脑海一片空白,抽抽搭搭地哭着,眼泪都蹭在了拓跋宏的衣裤上。她眨着眼睛努力回忆道。 “我要喝合卺酒,我要和皇上喝合卺酒……” 冯润突然叫嚷道。 “我也是皇上的妻子,我也要和皇上喝合卺酒,皇上不要忘了我……”她抬首可怜兮兮地望着拓跋宏,数行眼泪从冯润微红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一二三四。 拓跋宏一愣,他还从来没见过一只眼睛能流出四行眼泪的女人。 “朕记得你,朕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拓跋宏柔声安慰道,右手抚摸着她柔软芬芳的发丝。 “不!皇上根本不知道,皇上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不记得我了!”冯润哭得更大声了,连身边的丫鬟云翘都觉得是冯润在无理取闹,陛下真是好脾气。 “好好好――你快起来吧,地上湿气重,万一伤了身子就不好了。你起来,我们这就喝合卺酒……”拓跋宏拿眼神示意了云翘一眼,云翘立马飞快地向前院跑去。 云翘拿出几根红烛煞有介事地点上,可是合卺杯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只好拿出小姐陪嫁的一对玉雕龙凤杯,摆在二人面前,然后便喜滋滋地合上房门走了。 “朕还从未喝过合卺酒……今日是第一次。”拓跋宏向冯润双手相合,微微一晃,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男子汉礼。 冯润早已经晕晕乎乎,不辨东南西北,尝试了好几次,才搭上拓跋宏的胳膊。 她举起酒杯,摇摇晃晃,酒水溅出不少。 “喝了这杯酒,我就是皇上的妻子了,我会好好待皇上的!” 她认真的许诺道,一双好看的娥眉皱到了一起。 拓跋宏哑然失笑,道:“这句话应该是为人夫君的来说吧……”、 冯润毫不犹豫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一阵头晕目眩中,她失去了直觉,但嘴角依然含笑。 再醒来时,冯润觉得头疼欲裂。她敲着太阳穴,随手披了件衣服便下床倒了杯水。 这水怎么一股酒香?她疑惑地嗅了嗅杯沿,却什么味道也没有。这时,她才发现是自己满身都是酒气。 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喝醉了呢? 冯润赶忙呼唤云翘过来,云翘把昨夜发生的一切都说与她听。听得冯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样呢!哎――我没脸见皇上了!”冯润羞极了,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面,装作呜呜地哭出声来。 “嘻嘻……贵人,我倒觉得皇上很喜欢您呢!无论贵人做了什么,皇上也不生气!”云翘凑到冯润的耳边,轻声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冯润骤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说。 “刚、刚过辰时,贵人可以再睡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云翘被她吓了一跳,声音一颤。 “还说没事儿,要出大事儿啦!我要梳洗打扮,快快快,快行动起来!”冯润连声催促道。 罗兰璧那一关还没过,她怎么能如此掉以轻心呢? 慌慌张张梳洗完毕,她特地佩戴了几个丁香花香囊。丁香花的气味最是浓郁,她希望能够遮遮身上的酒气。 刚到白楼门口,却见冯漪已经早早在那儿候着了。冯漪迎上前来,道:“姐姐,怎么才来?” 她环顾了四周,把冯润拽到无人处,窃窃私语道:“姐姐,我看今日是个鸿门宴,去不得,你还是躲着点吧?” 冯润浅笑道:“妹妹,我也想躲躲啊,可是都找上门了,我再不去,让别人小瞧了咱们冯家,以后咱们都别过了……不过,今日你就别跟着我一道受苦了!” 冯漪不依不饶地坚持道:“姐姐怎么能这么说!整个掖庭中就数咱俩最亲,我不帮衬着你谁帮衬着你啊!万一真要动起手啦,我就……” 冯润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姐姐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就是有你在场才会动起手呢!你且放心吧,她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冯漪撒娇撒泼撒赖也被冯润一一挡了回去,她只好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对于冯润来说,能够重回宫墙,再次来到他身侧,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日上三竿,灼眼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她也并不闪躲。 “妹妹今早来得这样迟,莫非是昨夜的酒还没醒?” 冯润刚踏进房门,就听见罗兰璧的声音,抬首却见一大片宫女婆子挤了一屋――这个女人干任何事情都喜欢这么虚张声势,难道孤身一人就不敢来和她见面吗? 冯润不动声色地对她行了礼,道:“昨夜妹妹贪杯,早上醒来害怕误了时辰……” “妹妹不必解释了,昨夜妹妹整晚都和皇上在一起,怪罪妹妹就是怪罪皇上,我哪儿有这个胆子呢?”罗兰璧并没急着回礼,等到冯润走上前来,才优雅端庄地向冯润行了个礼。 “妹妹的位置好像不对呢,姿态摆的有些太高了……” 罗兰璧抬眸一笑,直盯着冯润的双眼,把她看得发蒙。 等了半响她才一笑道:“瞧把妹妹吓得,妹妹看好,在宫中行礼,手应该摆到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的高和低啊,在妹妹进宫之前就已经定了规矩,妹妹以后要多加注意,让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可就不好了……” 冯润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明知她话里有话,却只能听之任之。她上前认真慎重地行了个标准的礼仪,回道:“多谢姐姐教诲,妹妹必定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这种小事哪用劳烦妹妹挂心。今时不同往日,妹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北魏皇帝的的宫中,妹妹已经嫁给了皇上并封了贵人,妹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应该符合皇上至尊无上的地位,请妹妹务必谨记于心。”罗兰璧高傲地昂起头,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情。 ------------ 第二十九章 狐假虎威 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罗兰璧明显有备而来,如果自己或有心或无心地开罪了她,这群恶妇就算不杀了她,也会剥她一层皮。 冯润瞧了罗兰璧一眼,温顺地点了点头。 “妹妹既然知错了就好,以后妹妹一定要多注意规矩。”罗兰璧绽开一笑,回身坐下,“那就让袁贵人来教教妹妹如何做一个知行守礼的宫中女子。” 这时,冯润才发现在罗兰璧对面端坐着的正是袁贵人袁惜儿。她一头雾水地打量着二人――当她还是林荷衣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罗兰璧和袁惜儿一直水火不相容,今日这俩人怎么看起来一幅亲密无间的模样?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两个最恨自己的人走到了一起! 冯润心中大呼不妙,但也只能装作神态自若地上前说道:“今日就叨扰袁姐姐了。” 袁惜儿翘着兰花指,喝着茶,礼也懒得回,放下茶杯后冲冯润不怀好意地一笑,道:“冯贵人身上好浓的花香,不知是为了遮什么见不得人的气味啊?” 冯润扫了她一眼,装作没听见。 袁惜儿勃然大怒,猛的站起身来,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态:“冯贵人怎么这么没规矩!本宫问你话,你凭什么不答?” 冯润对她那副纸老虎的样子颇为嗤之以鼻――袁惜儿与她同为贵人,却仗着有罗兰璧撑腰,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跟自己耍起了横。既然今日在劫难逃,不敢得罪罗兰璧,冯润不能让眼前这个女人痛快。冯润斜了她一眼,回道:“姐姐问的问题妹妹不敢不答。只是万一妹妹说错了话,惹得姐姐不快,妹妹心中也过意不去。” “你……”袁惜儿檀口一撇,皓齿紧咬下唇瓣,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本宫就教教贵人该如何向皇上行礼!”袁惜儿对站在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个人高马大的宫女立马站出来。 那个宫女工工整整地摆了个圆蒲,一板一眼地跪地,摊手,稽首,起身,仿佛眼前站的真是皇上。 “玉纤的礼仪是中才人一手指点的,曾得到过太皇太后的圣口称赞,让她来亲自教导冯贵人,也不算折了贵人的颜面……”袁惜儿坐下,继续饮茶道。 冯润瞧了罗兰璧一眼,面无表情地学着那宫女的样子,跪地,摊手,稽首,起身,罢了拂拂身上的衣褶。 “冯贵人,这样哪儿行啊……要学就要学得彻底啊,不能只学个皮毛,否则本宫怎么跟罗夫人交代呢!玉纤再认认真真做一遍给冯贵人看看!”袁惜儿勾起一抹浅笑,食指蹭过樱唇,目光似水,却透出杀机。 罗兰璧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正襟危坐地望着冯润。 冯润只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跪下,起身,直到膝盖酸痛,大汗淋漓,也不能让二人满意。 “哎――” 袁惜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冯贵人在神渊池的翘袖折腰舞艳惊四座,今日怎么到了行礼就这么难啊……不知道冯贵人的膝盖是什么做的,怎么就是弯不下去呢?得了,人家就是做主子的命,哪儿用向别人行礼呀!” 一语罢,众人皆是哄堂大笑。 冯润恶狠狠地瞪了袁惜儿一眼,一个猛子站起身就要离去。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罗兰璧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冯润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莫不是要如厕?明慧,香若,还不去给冯贵人领路!” 话音未落,众人又是大笑。 冯润气急,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不知如此折腾了多少次,冯润腰酸背疼,筋疲力尽,可坐着的两位主子还嫌不够。 “午时已到,各宫也该打点着摆膳了,依我看今日就到这儿吧,妹妹回宫之后,记得勤加练习。”罗兰璧打道回宫,屋内所有的丫头婆子也纷纷开始动身。 袁惜儿得意洋洋地地站起来,让旁边的丫头扶着走出了白楼。 冯润一路颤颤巍巍的出了这道炼狱之门,却见冯漪立在树荫下焦急地张望着,一看她出来,立马飞奔过来。 “姐姐,你受苦了……我刚听那些丫鬟们说了,她们怎能这样欺负你,我去跟太皇太后说去!” 冯润忙用手捂住她的嘴,转移话题道:“妹妹什么时候来的,用过午膳没有?” 冯漪慧黠一笑,做了个鬼脸,撒娇道:“哎呀,我放心不下姐姐,所以根本没有走,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啦,腿都站酸了……” “你这个妹妹呀……”冯润大为感动,难得在这宫之中,还有人这样心疼她,爱护她。 不知何时,袁惜儿和罗兰璧竟然正巧经过她们身边,罗兰璧目不斜视,步履匆匆,身后跟随着一大片宫女前呼后拥,而耐不住寂寞的袁贵人却驻足在冯润面前。 “果然是亲姐妹……姐姐妹妹的叫起来果然特别动听呢!” “让本宫好生羡慕……两位妹妹同出一门还能同嫁一位夫君,这绝对是几生几世才能修到的缘分,两位冯贵人可要好好珍惜彼此的姐妹情分呀!”袁惜儿用暧昧不明的眼光扫了二人一眼,掩面一笑便离去了。 “罗夫人,这样绝佳的机会我们就这样轻易就放过她嘛?几里之外都能闻到她浑身的狐媚子气,看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本宫就怒不可遏。”袁惜儿奋力追上罗兰璧的脚步,质问道。 “怎么袁妹妹的气还没消,今日妹妹这么折腾冯润,也够了吧!妹妹与冯润素未平生,哪儿来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作对?”罗兰璧并无放慢脚步等她的意思,昂首阔步往前走。 “不是啊,她初来乍到的就如此不讲规矩,咱们不杀杀她的威风,以后恐怕难以镇住她!”袁惜儿气喘吁吁道。 “如果冯润日后真的不守规矩,罗兰璧自然不会放过她,不过那也是日后的事。妹妹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铲除异己上,不如多花花时间好好想想如何挽留陛下的心,就算除掉大冯贵人,还有小冯贵人,就算除掉了小冯贵人,还有高照容,这样下去,袁妹妹什么时候算是个尽头!” “罗夫人,你听――” 袁惜儿正欲开口狡辩,却被罗兰璧毫不留情地打断:“有件事情希望袁妹妹想清楚,归根到底,冯贵人都是太皇太后的人,妹妹自己注意分寸,好自为之吧!” “你!” 袁惜儿气鼓鼓地停下来脚步,心中咒骂道:“罗兰璧,你也会有跪着来求我的那一天!” ------------ 第三十章 一步之遥 孟夏将临,鹅卵石路旁的吊钟海棠已经开花,有的是重瓣花团锦簇,有的是单瓣淡雅大方,星罗棋布,密密层层,恰似一帘幽梦。 光影晃动,落在二人脸上一片香气扑鼻的花影。 “昨夜陛下是不是也去姐姐哪儿啦?”冯漪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拉着冯润说道。 其实冯润十分不愿与冯漪谈及这个话题,姐妹二人共事一夫,实在伤姐妹感情。 冯润万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冯漪却没察觉出她脸上的情绪,依然大笑着道:“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昨夜皇上来了永安宫,是我提议让皇上去姐姐那儿的呢!” 冯润顿时脸色大变,指甲掐进了手掌心。 “我们姐妹同心,把皇上牢牢霸占住,初一呢就让皇上去我的永安宫,初二呢就去姐姐的灵泉殿,咱们俩就相当于左右护法,让那些恶妇谁也近不了皇上的身!”冯漪依然自说自话,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中。 “还有皇祖母帮衬着我们,哈哈……咱们姐妹啊,真是稳操胜算!” “妹妹,我有些倦了,今日就不去永安宫了,我回宫歇歇吧……”冯润面无表情地说道,听了冯漪的话才真正教她万分苦恼。 “姐姐的膝盖是不是伤着了?姐姐去我那儿拿些药吧……”冯漪连忙弯下腰,想动手戳戳冯润的膝盖,迟迟没下手。 “没事,我今日有些不痛快,别无意迁怒了妹妹,等我好些了再去永安宫看妹妹吧。”冯润搪塞一笑道。 在过了凉风亭后,冯润与冯漪告别,各自回了宫中。二人的回宫的道路只差一步就能走向同一个方向,但就是这一步让二人终将殊途。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二人就能成为世上最好的姐妹,可为什么上天又要让她们同嫁一人? 对于冯润来说,只要冯漪想要,只要她有,就算拿去她的所有,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冯润就像全天下平凡的女人般,只有爱人的心不能分享。一个人的心哪儿能一人一半呢?或多或少,终归还是有失偏颇。 罗兰璧、袁惜儿她都不怕,却独独怕了冯漪,她该如何自处呢? 冯润唉声叹气地回到房中,刚喝了一杯茶,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小的人儿,哪儿有那么多烦心事?” 拓跋宏跨门而入,朗声大笑道,修身玉立,风度翩翩。 “皇上万福。”冯润立马起身行礼。 拓跋宏摆手示意,落座在冯润身旁,接过冯润的杯子,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道:“昨夜的事情,不知阿润可否记得?” 冯润脸色一红,不知是为昨夜的糗事,还是为了突如其来的阿润。阿润这个名字仍教她有些生疏,常常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唤的不是她,她也不敢应答。 “臣妾……臣妾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了。”冯润双手捂住脸,妄图给火烧火燎的胭脂粉面降降温。 “哈哈哈……那朕倒要问问,昨夜阿润问朕为何把她忘了,朕想了一天也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时候?”拓跋宏挑眉一笑,道。 “糟糕……自己怎么酒后吐真言了,这可怎么收场?现在不是吐露自己身份的好时机啊!”冯润暗暗地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倏尔,冯润对皇上粲然一笑,道:“皇上,您可瞧好吧!”语罢,一步三回首地钻进了内室,只剩下拓跋宏一头雾水的坐在那儿。 一炷香过后,一个粉雕玉琢、眉清目秀的少年出现在拓跋宏面前,并对他庄重地作了一个揖。 “你是……“拓跋宏瞬间觉得特别眼熟,一副苦思冥想地样子,突然顿悟道,“思政!对,就是思政!跟他年幼的时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冯润气得干跺脚,只好又跑回内室,出来时拿了一块月白色缎子,半遮着脸,在拓跋宏面前晃来晃去。 拓跋宏摸着下颌,端详了许久,才大叫道:“哦――原来是那日的小公子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还没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润摸不到头脑,呆呆傻傻地望着他,半响才道:“陛下早就认出臣妾了?皇上您是在戏弄臣妾!” 拓跋宏仍然在不停的笑着,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大叫着“思政”“思政”。 冯润鼓着脸,瞥着嘴,坐在那儿偏着头装作不理他。 自己为什么不敢和他相认呢?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呢?明明她与他仅仅只剩一步之遥了。 冯漪兴高采烈地在后花园里蹦蹦跳跳着,顺手摘下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一瓣一瓣把它碾碎,顿时满手的芬芳。 “你到底会不会做事啊!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光吃饭不长脑子!能不能别给美人添麻烦了!”煦湖前,一个穷凶极恶的婆子拧着一个宫女在咒骂着。 花影下,一个华衣女子伫立其中,虽然仅仅只是背影,但是从那身段,依稀可以辨别主人的美丽与尊贵。 冯漪的步子越来越近了。 错开重重花影,那少女的真容全部暴露无遗。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种美! 冯漪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诗书全白读了,汉语如此博大精深却无法准确寻找一个词来淋漓尽致地形容她的美。若她的美是一场战役,她百战百胜,而自己早就一败涂地。 “算了,莲宝也知道错了,就别再为难她了,把她打发到别的地方做事去吧!” 那少女开口了,如玉帛断裂,金声玉振,一口醇香美酒萦绕于喉。‘ 冯漪一片恍惚,自己身为女子都尚且如此,敢问世间哪个男子能够自持? 只是一晃神,那个女子就走远了,冯漪心中大呼可惜。 “莲宝你个贱蹄子!整天不是丢这儿就是丢那儿,不是摔这儿就是摔那儿,你前任主子林荷衣那个短命鬼搞不好就是你克的!你个赔钱货!”那婆子反而变本加厉地拧起了小宫女的耳朵。 小宫女一听她的话,气急了,直起身,使劲推向那婆子,却被那婆子反手一拥,落进了煦湖。 冯漪见事态不妙,赶忙奔了过来。 “居然敢推老娘!反了你了!臭丫头,也该让你尝尝苦头!”恶妇捡起一块石头,向小宫女掷去,水中的小宫女躲闪不及,额角被砸的头破血流。 那恶妇一听有脚步声近了,赶紧落荒而逃。 ------------ 第三十一章 命如草芥 冯漪怒气冲冲地朝那个婆子大喊,那个婆子闻声却跑得更快了,很快消失在花影中。 人命要紧,冯漪也来不及去教训她,赶忙到池边用力将小宫女拽到岸上来。 “呜呜……”小宫女也不说话,抹着眼泪,嚎啕大哭起来。 “没事,有我在,看谁还敢欺负你!冯漪轻手轻脚地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拨开。 这个宫女长得非常喜人,脸圆圆,眼圆圆,嘴圆圆,脸颊上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长得真像个薄皮大馅的包子! 这个圆脸小宫女抽抽搭搭地说道自己叫莲宝,以前在贞皇后那儿当差,贞皇后归天后,就被分配到高美人的宫殿当掌灯宫女。那个叫雪容的婆子与她有夙仇,整日排挤欺辱她,今日她做错了事惹怒了高美人,高美人要把她赶出去,她现在无处可去了。 “这有何难?我的永安宫有的是地方,就是多一张嘴巴吃饭而已。你就放心跟着我吧,我会打点好的!”向来正义感极强的冯漪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宫女受苦,就迅速将她收归麾下。 “你叫莲宝是吧?你前任主子高美人是宫中最受宠的,她平时是怎么讨皇上欢心的,你可要通通告诉我啊!”冯漪欢欣鼓舞地问道,内心打着小算盘。其实她内心也清楚,以那个少女的姿色生来就是被人讨好宠爱的宿命,何需向别人邀宠呢?只是若能习到她的一成功力也能让自己十分受用。 圆脸宫女跟在她的身后,无能为力地点了了点头――高美人为了打听贞皇后的秘闻,将她调入自己宫中,今日,眼前的这位冯贵人又为了窥探高美人的隐私,将她收入囊中。 在掖庭女人的性命不过贱如草芥! 她如一叶孤萍,只能无力地随波逐流,这一次她又将飘向何方呢? 纷红骇绿的夹竹桃在迎风弄姿,红白花朵相互杂糅,有的是火中有雪,有的是雪中有火,两股势力在万寿宫前争风吃醋,针锋相对,熏透宫殿的各个角落。 “经过你的调教,那两个小丫头有所收敛了吧……”风华依旧的太皇太后正斜倚着贵妃椅,自顾自地编着手中的双喜结。 “启禀太皇太后,臣妾已经把太皇太后的意思传达给大冯贵人了,日后她一定会注意自己的言行。”罗兰璧放下手中已基本成型的长绳带,对太皇太后行了个礼,柔声回答道。 “那就好,那两个小丫头就是不开窍,若有罗夫人一半的懂事,哀家就心满意足了,”太皇太后勾起一抹笑,眼角微微出现了些许细纹反而显得她更加端庄慈祥,“来,让哀家看看你的这双巧手。” 罗夫人赶忙递上自己尚未完工的长绳带。 太皇太后端详着手中的长绳带,手指轻轻摩挲着,缓缓开口道:“罗夫人编的这可是双全结啊――儿女双全,这掖庭之中哪个女子不希望能多得到皇上的锤炼,多子多福。哀家也希望罗夫人的心愿能够成真……” “臣妾不敢……”罗夫人突然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 “这有什么不敢的。”太皇太后轻笑道,并不去扶她。 罗夫人伏低身子,抬手仰望道:“可是陛下已经许久不去臣妾的宫中了,陛下根本就不喜欢……” “太皇太后,太子殿下他一直哭个不停,奴才们都不知如何是好。”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后院奔进来。 “来,把太子抱到哀家这儿来。”太皇太后吩咐那个宫女道,宫女赶忙去抱来太子。 “那是你该做的事,哀家也无能无力……终归到底,皇上也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他喜欢去谁那儿就去谁那儿,难不成哀家还能把他绑了送到你宫去?快起身吧。”太皇太后把手中的双全结放下,云淡风轻地瞧着罗夫人。 “臣妾不敢……”罗夫人把头埋的更低了,黯然地起身,回到方才的座位上。 太皇太后接过襁褓中的婴孩,用手指逗弄着,婴孩用小小的手指紧紧包裹住太皇太后的指尖,咯咯地笑个不停。 “瞧太子殿下,多喜欢太皇太后啊!”小宫女在旁赞叹道。 太皇太后也漾起一笑,神色柔软。 “灵泉殿的冯贵人来拜见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的贴身太监张佑巍进门行礼道。 “她也算是有心了,快传吧。”太皇太后目光依然锁在小太子的脸上。 “润儿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润郑重端庄地行礼道。 冯润在来的路上,连呼吸冯都练习过无数遍,只是此生再次跪倒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依然让她紧张的无法呼吸。 “快起身吧。一家人见面,不必如此客套。” 冯润连头也不敢抬,幻影移步般落座到罗夫人身旁的座位旁,正欲对她行礼,太皇太后身旁的宫女突然大喝道: “哎呀,太子殿下,你怎么能咬太皇太后的手指!快松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太皇太后怀中的小太子的小手打掉。 身娇肉贵的太子哪儿受过这种待遇,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太子!她的儿子! 冯润赫然抬起头,她与她的孩子只有一步之遥! 罗夫人也脸色大变,赶紧站起身来,冯润一个跨步来到太皇太后身侧,推的那个宫女一个趔趄。 只见小太子雪白柔嫩的手背上已经一片红,她的心就好像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海茵!在哀家面前你也敢动手!真是无法无天了!”太皇太后怒火中烧,云鬓也憋得皱了起来。 那个叫海茵的宫女吓得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地哭道:“太皇太后,海茵不是故意的,海茵是看太皇太后的手指被太子殿下咬破了,脑子一热才……” 冯润迅速瞥了太皇太后的手指一眼,指尖果然渗出了几滴鲜血。 “你还敢狡辩!张佑巍!”太皇太后柳眉一横,气得声音发抖。 “奴才在!”张佑巍立刻站上前来。 “罪奴方海茵居然胆大包天,有伤皇子圣体,其罪当诛!” 那声音仿佛从地狱飘来,海茵忙以膝代腿,跪行到太皇太后脚下,将脸贴在她的靴旁。 “太皇太后,奴婢知错了,念在奴婢服侍您多年,饶了奴婢一命吧!” “张佑巍还等什么!拖出去杖毙!怎么你也活得不耐烦了!” 太皇太后毫不留情的拔出腿来,怒斥道。 冯润眼睁睁望这极力挣扎的海茵被张佑巍拖了出去,赶紧上到一旁,不经意撞到了身侧的罗兰璧。 罗兰璧看起来并没有像自己那么惊魂未定,只是,冯润也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忍。她发现冯润正盯着自己看,立马回过了神,双眸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变成那份孤高的神情。 ------------ 第三十二章 惟天可表 听闻着海茵的声声惨叫,本来置身事外的冯润也惊得一身冷汗。 这个女人杀人如同丢弃一件破衣服,眉头也不皱一下。她明明隐忍至此,就算是小太子咬破了她的指尖,她也面不改色。那么今日这场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即便是往日哀家再宠爱的人,只要是办错了事情,哀家依然严惩不贷。” 太皇太后口中轻描淡写道,却依然慈祥的晃着身子,逗弄着怀里的小太子。 冯润站在一旁如临大敌,在她眼中小太子并不是躺在太皇太后的怀里,而是倒在太皇太后的手掌心,只要她稍加一用力,他就……她就不敢继续想象。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罗夫人托辞早早告退了。 走出万寿宫,就能逃离那片满园的夹竹桃香味。那香味极浓,极劲,极透,仿佛能钻入人的五脏六腑,然后将人置于掌控之中,教人欲罢不能。 这是权力的味道。 罗兰璧暗暗想道,连她门前的花都在明争暗斗,求生求死。而自己不正是那些花丛中的一朵么? 罗兰璧又似往日一般来到宣文堂,在殿前她整理好仪容,斟酌再三,才装作淡定自若地走进内室。 皇上果然正在其中读书,在旁侍候的宫女赶忙识趣地离去,罗兰璧悄无声息地鸠占鹊巢,为皇上开始研磨。皇上在专心致志地读书,头也不抬。不知研了多久,罗兰璧的胳膊也有些酸了,锤了锤肩膀,依旧坚持着。 “轻云研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极得罗夫人真传……”拓跋宏回眸一笑,罗夫人的心也在欢呼雀跃。 只是这笑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过早地枯萎了。 “罗夫人怎会在此?” 突如其来的冷淡,好像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不!这一巴掌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她的心上。 罗夫人的笑容也顷刻间僵在脸上,她低声道:“臣妾已经许久没见过皇上,所以今日才来此处,一解数日的相思之苦。” 没人看到衣袖下,她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既然见到了,罗夫人就快回宫去吧!朕读书,不喜欢有人在旁。” 皇上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好不容易能见到皇上,她怎能放过这一机会,即使他要杀了她,她也要奋力一搏。 “陛下难道忘了吗?以前陛下读书时,都是臣妾在旁伺候的?”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记取一点她往日的好处。 “以前的事情莫再提了――罗夫人还是快回吧!” 又是一巴掌,她的心彻底四分五裂。 “陛下――”她还欲做垂死的挣扎,没想到皇上兀地站起身来,脸色阴沉。 罗兰璧顿时缄默无声。 “朕曾给过你全部的信任,是你自己把它摔碎了。夫妻缘尽,莫再强求。”皇上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就要离去。 “不――陛下。”罗兰璧下意识地拉住皇上的袖子。 皇上回首敛眉横视,她只好万分不情愿地松手。她抛去往日所有尊严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道:“陛下,臣妾会把那份摔碎的信任,一片一片地拼回去……陛下……” “不必了,那些碎片再也拼不起来,早就随风而逝了……” 皇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如果此刻她死在他面前,他就能够原谅她的话,她愿意现在就掏出她的心。只可惜,她知道即便如此做了,他也只会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不会低头看一眼。 她嚎啕大哭起来,其实,摔碎的岂止是他的信任,还有她的心。那颗心在她的胸膛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却还在顽强不息地跳动着,把这份痛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咚咚咚…… “皇上驾到――” 冯润百无聊赖地在灵泉殿前玩着九连环,已经拆过一遍又装上了一遍,这时,他才过来。她的心里是有几分懊恼的,只是几丈之外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又重新跳起来。 “皇上――”冯润上前亲昵地挽过拓跋宏的手臂,拓跋宏却没有应答。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 她献宝似的搬出几本书,放在他的面前,道:“这是我四处托人找才找到的书呢!皇上快来看看吧!” 冯润一本一本摊开放在桌面上,有孙武的《孙子兵法》、黄石公的《三略》、韩非子的《孤愤》《五蠹》、李悝的《法经》、商鞅的《商君论》、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等。 拓跋宏泛起一笑,只是这笑有几分心不在焉,道:“冯贵人费心了。”正欲翻阅,却被冯润牢牢护在怀中。 冯润边收拾边说道:“皇上还是去宣文堂再去看吧!皇上看书向来手不释卷,如果现在看起来,估计就不再理会臣妾了!” 这时,拓跋宏才发出爽朗的笑声。 长夜漫漫,细雨清风,树叶的剪影在皎白的窗户上姿态万千,好似一卷活动的水墨画。 这是一个极易安眠的雨夜,可不知为何,冯润发觉身侧的拓跋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前每当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时候,拓跋宏总是睡不好,这一点林荷衣服侍他多年早就心中有数,看来这几日又有风波。 皇上背对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是在哀愁,恼怒,担忧,抑或是自责? 冯润盯着他的后背,也紧紧的皱起了眉毛。 突然,拓跋宏下了床,站起身来,冯润赶忙把双目闭上,继续装作昏睡的状态。 拓跋宏瞧了她一眼,帮她把锦被往上拉了拉,她多想睁开眼睛问问他,皇上到底有何烦心事,可以让臣妾替您排忧解难吗? 可是她却无法开口,这份心意惟天可表。 她曾陪伴他长大,她深知他的个性――他素来不喜欢别人揣测他,担忧他,有什么事他习惯于埋在心底,从不让外人发现。更何况,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是冯家的女儿,皇上真的信任她吗? 她不得而知,只能默默守护。 为了他,她万死不辞。天长地久,斗转星移,纵使他心如磐石,亦有山崩地裂,水滴石穿的一日。 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瞧着立在窗前的拓跋宏,那些叶影落在他素雅的白衣上,好似画在宣纸上――他天衣无缝地融入了这幅水墨画。 还好夜色深沉,黑暗中拓跋宏看不见冯润脸上的表情,否则他也会发现这个少女的脸上有着和他一样的忧愁。 ------------ 第三十三章 不诉离殇 过了一段时间,冯润才知道那晚皇上决定与太皇太后一同去南巡一个月,体察民情,归农藉田。 那夜他睡不着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冯润托着腮,望着庭院中满池的荷花还没开,他就又要走了。 池中莲叶已经接天映日,叶间露珠清圆,来回滚动,甚是可爱。荷花却羞羞答答不肯开,把它的心门紧闭。 冯润回忆起几日前在车队前送别拓跋宏的场景。 她呈出几叠厚厚的书本,放在他手中,眼波盈盈似是要滴出泪来。 拓跋宏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且在宫中好好的,等到灵泉殿满池的荷花开了,朕就该回来了。” 她颔首敛眉,点点头,有太多话要说却反而无从开口了。 拓跋宏将她揽入怀中,微凉的唇轻轻拂过她的耳垂:“罗兰璧不可信,阿润万分珍重……” 这一刻,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她顿时泪如泉涌,可却硬生生把眼泪收起,不敢惊扰这段良辰美景。 冯润也知道这段日子的艰难,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已离宫,宫中多少蛇虫鼠蚁都开始蠢蠢欲动,而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吗? 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冯润决定闭门不出,谁知道现在出门一趟,会带回来什么样的小鬼。 今日,冯漪邀请冯润去永昌宫用午膳。冯润特地起了个早,在辰时就启程前往了永昌宫。 对于冯漪她有着复杂的感情――她们二人虽然姐们情深,但是入宫之后毕竟是共事一夫,难免会产生摩擦与隔阂。即使冯漪没心没肺,依旧嘻嘻哈哈,但是对于生性敏感的冯润来说,二人的关系早就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变。 当她还是林荷衣的时候,她的好姐妹就是把她当做垫脚石,利用她承蒙圣宠。在掖庭之中,女人间的友情如同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她不想伤害冯漪,可是却不敢担保不会伤害到冯漪。她真心把她当做妹妹,不想让二人的感情变得如此可悲。 “若要维持这份姐妹感情不变,还是要少见面比较好。”冯润心中想道,步履匆匆,来到了永昌宫中。 姐妹二人果然是心有灵犀,还没走进会客厅,冯润就瞧见冯漪伸着小脑袋极目远眺。 “姐姐,你可算来了!让冯漪好等!”冯漪早在门口翘首以待,一看到她的身影,抢先身边的宫女一步,迎面飞奔出来。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行事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冯润一见冯漪,心中的阴霾与顾忌立刻一扫而光。 “哎呀,人家还不是因为看见姐姐心中高兴嘛!” 冯漪将冯润拉到会客厅内,喋喋不休道:“今天我给姐姐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有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如意卷、花菇鹅掌、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 她扳着手指一个个算着,顺手把冯润按在自己旁边。 冯润这时才发现,桌上坐着的还有另一人。那少女一见冯润,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哎呀,月容姐姐你还是坐下吧,咱们这都是熟人,干嘛要行这么大的礼!以后你再这样,我就不叫你来了!” 郑月容! 冯润盯着眼前这个妙龄少女,五官皆是稀疏平常,过目即忘,只是那双樱唇晶莹剔透,粉淡淡,水盈盈,让人忍不住想要啄上一口。 只是如此惹人怜爱的模样,冯润心中却是一阵厌恶。 “此女可是郑充华?”冯润踌躇了一下,也回了一礼,回首对冯漪问道。 “前几日与月容姐姐在湖心亭相遇,我吃了她亲手做的双色马蹄糕,那味道简直让我终生难忘,尝过月容姐姐的手艺之后,再吃别人的……啧啧……味如嚼蜡!”冯漪忙招呼着二人坐下。 “冯润虽然进宫晚,对郑充华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听闻郑姐姐以前是在尚食局做事吧――”冯润用筷子夹起一块奶汁鱼片,细细咀嚼着。 郑月容的脸色闪过一丝尴尬,道:“大概就是那些苦日子里,让月容练出了几分手艺,否则哪能和二位身份尊贵的妹妹结交呢?” “月容姐姐,你又说这种话了,真没意思――”冯漪装出苦恼的样子,“咱们同一桌吃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苦日子?郑姐姐在尚食局可曾让别人欺负了去?”冯润放下手中的筷子,天真无邪地问道。 郑月容微微凑近了些身子,轻声曼语道:“虽然姐姐现在说这些话不厚道,但是尚食局的女人哪能跟掖庭中的女人比呢?她们说话都是粗声粗气,动不动就骂街,张口就是问候别人的祖宗十八代,哎――” “她们不是女人么?怎么能说出如此粗俗的话!”从小娇生惯养的冯漪表示并不相信。 郑月容瞅了皱着眉头的冯润一眼,道:“妹妹还没见过更离谱的呢!为了几文钱,尚食局的女人能跟你骂街骂上几天!她们要是看你不顺眼啊,就往你的鞋子里放又细又长的针,要是没瞅见啊,脚可就遭了殃了。最要命的是到了最天寒地冻的时候,明明人家来了葵水,其他人偏偏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交给她,全身内外啊都疼,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越是出身低贱的人越是狗眼看人低!就是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才知道如何欺辱女人!” 冯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响不说话,冯润则坐在一旁淡然地喝着雀舌茶,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姐姐,说的不会是自己的经历吧――”冯润突然冒出句话来。 郑月容神情黯淡地低下头,沉默不语,许久才点了点头。 “姐姐,你真是受苦了!”冯漪扑上前去,握着郑月容的手道,“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可以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吃吃苦头了!” 冯漪恶狠狠地摩拳擦掌着,冯润的唇边则漾起一丝冷笑。 “妹妹,这就不必了,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和那群奴才计较呢!有的人啊就是一辈子做奴才的命――”郑月容端起一杯茶,微微翘起小拇指,语气之间难掩得意。 圆脸宫女托着百合慧仁米粥来到众人面前,望见郑月容,神色明显一愣,紧咬牙关,还是颤巍巍地把粥端到了她面前。 冯润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圆脸宫女不就是自己的好姐妹莲宝吗?她因何在冯漪的宫中? ------------ 第三十四章 孰是孰非 冯润眼中的莲宝消瘦了不少,神情凄苦,嘴唇紧抿。这时,她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歉意――自己进宫了之后居然把最好的姐妹忘了。这段日子她过得怎么样?冒冒失失的老毛病有没有给她招来祸患? 看着她忙上忙下,手脚灵活,全然不是当年那个马虎的模样了,冯润望着有些出神,咬着筷子不说话。 匆匆用完午膳,郑月容便回宫了,只剩下冯润冯漪二人 “姐姐,你不如搬到永昌宫来住吧?”冯漪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道。 冯润有些纳闷,放下手中的糕点,打趣道:“妹妹都已经成家了,怎么还这么粘人?宫中可不比家中……” 冯漪皱眉道:“冯漪不是这个意思。现在陛下与皇祖母都已离宫,咱俩在宫中没了靠山,势单力薄,被那群女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谁来替咱们收尸――” 冯润的眼神也变得沉重起来,用鼓励的眼神望向冯漪。 冯漪清了清嗓子,道:“咱俩姐妹同心,互相照顾才能在这片血雨腥风中安身立命啊!” 冯润这才领悟道:“难道妹妹与郑充华结交就是为了这件事?” 冯漪满脸骄傲的点了点头,道:“在宫中多个朋友就是多个依靠,我这叫未雨绸缪――大哥在随驾出行之前,特地嘱咐我,咱俩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罗夫人,她会竭尽所能的帮助咱们!” 罗夫人? 最不巧的是她是冯润心中的心腹大患,一进宫来就处处与自己针锋相对。最重要的是,陛下在出行前,明确地告诉过自己罗兰璧不可信,几日来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萦绕。 罗兰璧到底该不该信?她不知道孰是孰非。 冯润正欲开口,突然闯进门的莲宝扑通一声跪在了二人面前,道:“冯贵人,您一定要相信奴婢的话啊!” 冯漪拿着茶杯的手一晃,忙劝慰道:“莲宝你快说,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来顶!” “冯贵人菩萨心肠,救奴婢脱离了苦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直接说重点!”冯漪无奈地抚了抚额,她生平最讨厌听这些拍马屁的话。 莲宝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抽泣道:“郑充华是个两面三刀,蛇蝎心肠的坏女人,冯贵人千万别再与她见面了!”说着,重重磕了个响头。 冯漪神色大变,冯润赶忙起身欲扶起跪在地上的莲宝,可无论她怎么使劲儿这丫头都纹丝不动,她只得作罢。 “奴婢以前在贞皇后那儿做事,那时贞皇后还是林贵人,郑充华与奴婢都是林贵人的贴身丫鬟。林贵人出身不好,儿时受了不少苦,她与郑充华、奴婢都是从尚食局熬出来的。林贵人得宠之后,便将奴婢和郑充华从尚食局调出来,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是林贵人是真心把我们当成亲姐妹。可是郑月容却是个喂不熟的中山狼,全然不顾姐妹之情,主仆之恩,多次加害林贵人……最后利用贵人珠胎暗结,产下小公主,才封了个充华。” 冯润用力攥紧太师椅上的扶手,指间的骨骼隐隐发白。 “我的天哪……怎么会……”冯漪骤然面红耳赤,一是气愤,二是为了自己识人不善。 “两位贵人可别听信她嘴里的那番鬼话,那些可都是林贵人生前受过的苦,她现在尽管放在自己身上去到处博同情!在林贵人受苦的时候,她可曾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帮衬过一次!”莲宝说着说着,想起了以前的主人,眼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莲宝你也算是有心了!”冯润心中一动,搀起圆脸宫女。她不曾想到在胜者为王的宫中,林荷衣不过是骷髅一堆,今时今日还有一人如此牵挂着她,想念着她,自己何其有幸! “姐姐,以后我再也不私下与郑月容那个骗子见面了!”冯漪尴尬的瞅了冯润一眼,“为什么我总是好心办坏事呢!” 冯润食指在冯漪的小鼻子上轻轻一刮,道:“你放心,以掖庭中有我来保护你!你呀只要保持现状就好!姐姐看着宫里那些女人整天笑里藏刀就不舒服,每天能见到冯漪的笑容,心中就会轻松许多!做坏人的事就交给我,妹妹还是做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吧!” “可是姐姐,郑月容以后再来找我怎么办?难不成我真要拿把扫帚把她赶出门?”冯漪满脸愁云惨雾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她已经来了,那么咱们就把她稳住,看看她要耍什么鬼把戏!如果现在我们把她赶走了,恐怕又会有更棘手的敌人找上门来!”冯润沉吟道。 夜色深沉,树影斑驳,一弯月瓣在郁郁青青的树丫间谢了又放。 灵泉殿中,冯润辗转反侧了几次,才陷入梦乡。 突然,一阵铭肌镂骨的瘙痒把她从梦中叫醒,她感觉到手脚处像是爬满了蚂蚁似的,热辣辣,奇痒无比。 起先,她并没在意,挠了两下,翻个身继续入睡,可是这种奇痒并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云翘,掌灯!快――” 冯润再也经受不住,大声呼喊道,她感觉那些小虫子快要钻进她的血液里。 “小姐,怎么――”云翘赶忙披了件衣服,托着盏烛火,便推门而入。 进门后,云翘看到屋内的场景顿时吓得心肝俱裂,魂飞魄散。 只见房间的地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有些正顺着床沿步履整齐地爬上了冯润的绣花大床。 “快来人啊!快来人!”云翘撕心裂肺地大喊着,顿时灵泉殿灯火通明。 冯润低头一看,也吓得差点晕了过去,书桌上,梳妆台上,铜镜上,茶壶上,果盘上,绣鞋上……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蚂蚁。 冯润掀开被子,脚边已经有数十只蚂蚁正在朝她的方向进军,她赶忙把它们扫到地上。 她觉得自己的胳膊腿上越来越痒了,她凝神一看,已经起了数个红斑,正在发热,肿胀。 她不知道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蚂蚁。她赶紧站起身来,四处拍打。 这群蛇虫鼠蚁终于开始现身了! ------------ 第三十五章 四面受敌 荻月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端着一大桶开水,劈头盖脸地一阵猛扑,房内顿时一片热海腾腾。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冯润床前,扫开冯润周围的蚂蚁,颔首道:“贵人赶快到隔壁间去歇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奴婢吧。” 冯润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在云翘的搀扶下,去隔壁厢房睡下了。夜色阑珊,可是冯润说什么也睡不着了,那种瘙痒之感如影随形,让她夜不能寐。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又有什么爬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巴掌甩过去,却是一阵软绵绵的触感。 “幸亏那些蚂蚁没有毒,贵人并无性命之虞。” 荻月正轻轻挽起冯润的衣袖,冯润的那一巴掌竟打在了她的胳膊上。这时,冯润才发现自己已经因疲劳过度昏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辰?”冯润哑着嗓子道。 “刚过未时。”荻月不卑不亢道。 眼前这个苍白少女是奉常氏之命随她入宫的,虽然冯润是主荻月是奴,但是这个少女永远一副眼高于顶的神色,从没将自己放在眼里过。今日这么近身伺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让她颇有点受宠若惊。 “昨夜蚂蚁之事荻月已经派人打听去了。有人趁昨日灵泉殿打扫之际,在清洗的水中加入了柑橘蜜,这些蜂蜜通过奴才们的手遍布了贵人的整个房间,所以才发生今夜之事,让贵人受惊了……” 这个荻月手脚也真够麻利的!冯润斜倚在床上,思绪纵横。 荻月目光悠然,正色道:“永昌宫的冯贵人在午时来探望贵人,只是那时贵人正在休息,奴婢就让她请回了。” 冯润神色不悦,有气无力地喝道:“下次冯漪再来,就算我不省人事,也记得要通报一声。” “奴婢斗胆。奴婢以为这几日贵人还是不要与任何人见面比较好。”荻月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奴婢已经查出这柑橘蜜在宫中只有袁贵人有。接下来几日,太皇太后和陛下离宫越来越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冯贵人还是避免与其他人见面比较安全。” “你这是在威胁我!”冯润撑起身子,气若游丝道。 “奴婢自然不敢,若贵人执意要出去,奴婢怎敢阻拦。这只是奴婢的肺腑之言。贵人和冯漪小姐关系非同寻常,贵人一直视冯漪小姐为亲生姐妹,不知冯漪小姐是不是也这样看待贵人的呢?”荻月闻声微微垂首,背脊却依然挺得笔直,看不出一丝恭敬之意。 “冯漪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冯润气极,怒斥道。 “那就是奴婢多言了,奴婢这就告退。”荻月说完便行了个礼,闪身离去,在外守夜,徒留下冯漪空对着静寂的房间。 “没有人能左右我!”冯润从齿间逼出几个字来。 落日楼台,晚霞涨天,冰冷的飞檐陡壁也妆上一抹薄薄的胭脂,有一丝妩媚动人之美。 冯润与冯漪在凉风亭相会,二人漫步在鹅卵石路中,夕阳把二人的倩影印在洁白的画纸上。 “姐姐,你还是搬到永昌宫与我同住吧!我实在放心不下――”冯润眉头紧锁,这担忧无处排遣只得深深寄托在言语之中。 “以我看来,那人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就算我搬到永昌宫,除了将妹妹与我一同置于险地,其他于事无补――”冯润也是百愁在心,深感无力。 “冯漪不怕――”冯漪拉住冯润的衣袖,信誓旦旦道。就算冯润的敌人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她并肩作战。 “妹妹――”冯润自然是感动万分,但是她深知不能让冯漪趟这道浑水,“咱们姐妹俩至少要有一人置身事外才能保得我们二人的平安啊!万一再个好歹,连个替我说情的人都没有,这才是真正的绝境。妹妹的心意,冯润心领了,只是我意已决,休得再提!” 冯漪撇着小嘴,泪光盈盈,无论冯润再怎么哄,也不吭一声。 二人不欢而散,冯润连晚膳也没用,便匆匆上了床。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云翘提了一盏极微弱的烛火,眼睛也不眨地守在冯润房内。 夜色将至,乌云蔽月,掖庭之中一片死寂,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嘶哑着嗓子发出怪异的长吟。 “袁贵人消息灵通,想必早就听闻了昨夜冯贵人宫中之事吧?” 袁惜儿的宫中刚刚摆上晚宴,就来了位不速之客。她顿时胃口全无,未动一筷,便让宫女匆匆撤走了晚膳。 “既然罗夫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心中自然已有定论,那袁惜儿再怎么狡辩也也只是白费力气。”袁惜儿无奈一笑。 “雪梅,快给罗夫人看座。” 她小声说道:“看来今夜有的聊了!” 罗夫人拂衣落座,正颜厉色道:“我今日前来不是替冯贵人出头,而是替妹妹排忧解难来了!现在宫闱中议论纷纷,矛头都指向妹妹,三人成虎,若妹妹再不出来澄清些什么,恐怕有理也难以说清!若不是妹妹做的,我定然会昭告天下,还妹妹一个清白。” 袁惜儿兀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本宫还会怕那群长舌妇!本宫的确是看不惯冯贵人,想让她吃吃苦头,但还没必要行如此心狠手辣之事吧!更何况,柑橘蜜虽然是我娘家送进宫给我的,但是我也悉数赠与了诸位姐妹,我的早就吃完了,为何大家都拿我出气!” “妹妹在这儿与我发什么脾气!”罗夫人横了袁惜儿一眼,“在宫闱中最怕的就是空穴来风,妹妹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日,妹妹是暗害冯贵人的始作俑者,这一点就基本盖棺定论了。” 袁贵人心中恨意难平,半响才叹了一口气,道:“高贵人也是许久不露面了,我看这事八成与她有关……” 罗夫人不想听袁惜儿的喋喋不休,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睥睨道:“太皇太后在离宫之前,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冯润也罢,高照容也罢,你也罢――” 看着罗夫人眼中的杀机,袁惜儿打了一个激灵。 “我都不容许你们再生事端。我希望皇上和太皇太后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的。若被我发现你们在暗地里进行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等着秋后算账吧!” “不好了――袁贵人,灵泉殿又出事了!” 雪梅神色匆匆地闯进宫来,急得气喘吁吁。 袁惜儿心头大喜,不禁扑哧一笑,道:“罗夫人,与其来这儿找本宫,不如去灵泉殿看看冯贵人吧!” 罗兰璧走出门去,遥望着灵泉殿的方向,面色铁青。 ------------ 第三十六章 蛇鼠一窝 夜色凄迷,寒气入侵。 冯润愁肠百结自然睡得不安稳,还没过几个时辰便从混沌中清醒了。 “云翘……你在哪儿?” 醒来只见床边的桌前放着一盏孤灯,冯润想起昨夜的噩梦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云翘……” 她又喊了一声,只见窗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之事。冯润哆哆嗦嗦地下了床,扫视了一眼室内的地面,干干净净,并没有那些邪魔歪道的脏东西。 心跳刚刚平静如初,冯润却见庭院中是另一幅场景――满地都是翠绿的小蛇,横着的,蠕动着的,断成两截的,抱成一团的,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冯润吓得腿都软了,直接坐在了门槛上,一条潮湿滑腻的绿蛇顺着她的胳膊游了过来,吐着蛇信,双目赤红。 冯润尖叫着把蛇猛地甩出去,却奈何这条蛇越缠越紧。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胳膊砍去! 远处的荻月踢开挡路的蛇群奔到冯润面前,一把就将蛇拽了下来,捏着蛇的七寸,二指一抠,生生将蛇胆带血取出。 看着冯润瑟瑟发抖的样子,荻月脸上飘起一丝讥笑,道:“贵人还是回屋去吧,接下来要发生的,贵人更是看不了的……” 话音未落,冯润赶紧合上了门,心咚咚地跳着,仿佛要从喉咙中跃出来。 她回过神,发现窗户纸上还倒映着荻月的身影,她手中的蛇随着她的动作还在软软地东摇西摆,冯润赶忙躲回床上。 “大家别怕,这些蛇没有毒,咬一口死不了人。我已经撒上了蛇药,这些蛇活动不了多久,大家拿上冬天夹炭火用的火钳把还会动的蛇捉起来,死的蛇放一堆,活的蛇放一堆……” 门外的荻月正在口若悬河,说个不停。冯润紧紧捂住耳朵,再也不想听蛇这个字眼了,每听一遍就会起一遍鸡皮疙瘩。她钻进被子里躲风寒,可是被子里已经是一片冰冷,如同那些蛇的鳞片。 想起刚才的触感,冯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灵泉殿又发生了什么?”罗兰璧在赶往冯润住所的路上巧遇了行色匆匆的陈禄。 “罗夫人这是要去灵泉殿吗?”陈禄惶恐不安地跪倒在地。“夫人还是先别去了,太邪门了,太邪门了!奴才怕说了会犯了宫中的忌讳,到时候人头不保啊!” 罗兰璧眉头一皱,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本宫恕你无罪!” “真有够邪门的!晚上奴才们打扫的好好的,没想到突然一大群翠绿翠绿的蛇钻进了灵泉殿,直往冯贵人的屋子里钻呐……”陈禄边说边回忆着,浑身抖个不停。 罗兰璧听着也是一阵恶心,对磕着头的陈禄道:“算了,本宫还是明日再去吧……给你们两个时辰,还冯贵人一个干干净净的灵泉殿,否则这个月的俸禄都别拿了!还有,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不准对别的宫中的人说一个字,把消息封锁了。本宫明日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一定拿你是问!” 陈禄心中疾呼倒霉,也只能头如捣蒜般点了点头。 这个冯贵人,她走到哪儿祸事就跟到哪儿,真是个丧门星!陈禄暗暗骂道,抱着一大堆借来的火钳奔向了灵泉殿。 “美人,美人――”一个小宫女满头大汗地跑进繁畦宫,一路大喊着,边跑边将灭了的灯笼点燃。 一路走来,繁畦宫顿时灯火通明,显露出它白天的富丽堂皇。可是这个掌灯的宫女却长得十分差强人意,在美女如云的宫闱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丑。 黄发、黑皮、牙齿参差、粗手粗脚、脸上还有一大块青斑,与这幅蓬莱般的楼台舞榭格格不入。 可笑的是,这繁畦宫的宫中之主与那无盐女迥然不同,是北魏宫廷中的第一美人高照容。这天差地别的悬殊让二人每每走到宫中都引得无数人的侧目。 这位第一美人似乎是十分不自信,在挑选宫女时,特地把外貌出众的美貌宫女都筛了出去,徒徒留下獐头鼠目的歪瓜裂枣在宫中侍候。 “有这些下等货色在身旁,难道不会衬得本宫更加娇艳动人吗?”这位来自高句丽的美人高照容心中暗暗想道。 “是桃花吗?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刚刚敲门的人是谁?”清丽无匹的少女卧在床榻上问道,声音也变得紧张起来,一听到宫女的声响坐起了身子。 “是灵泉殿的陈禄、禄。他来借、借火钳,奴婢已经把他打、打发走了……”桃花气喘吁吁地跑进宫殿里,这少女不仅相貌不佳,头脑也并不灵光,说话磕磕巴巴的。 高照容自称是渤海高氏的后裔,因为战乱迁徙到高句丽,对于鲜卑的语言也就停留在刚刚会说的阶段,人生地不熟的她,身边不想留太聪明的人。 “先歇口气再说吧,瞧瞧你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高照容鄙夷地瞧了她一眼,这丫头真是丑的让她发笑。 桃花抬首望着卧在床上的绝代佳人,不禁眼神痴迷。即使看过无数遍,但是每一次还是会惊奇于她的美丽。自己曾在花园中瞧过这人一眼,顿时魂飞魄散,竟不敢对她说一句话,她害怕她的这口浊气会污染了她的粉衣。 她与她,本是云泥之别,从未想过能有一天能够近身伺候,这对于她这种人已经是最大的赏赐了。 高照容瞧着她那副呆头鹅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桃花赶忙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急忙地跑上前道:“美人,听说灵泉殿出大事了呢!那儿突然冒出来好多的蛇呢!咱们要不要好好检查一下啊!” 高照容娥眉一敛,怒斥道:“你个呆头鹅!本宫宫中本来就有蛇啊!这下可真是出大事了!” “啊?”桃花脑子转不过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本宫为了养颜明目,每日清晨必饮一碗蛇胆,所以特地秘密养了一窝沙蛇!那群恶婆娘一定会把今晚之事栽到本宫头上!”高照容想着头也大了,不住地摇头,连声叹气。 “美人,奴婢就说这蛇胆喝不得,这下可出事了吧!”桃花也感同身受地叹起了气。 “谁要你事后诸葛!快去那里看看那些沙蛇,把它们通通杀了,记得手脚干净一点!” 高照容看都懒得再看这呆头鹅一眼。 ------------ 第三十七章 引蛇出洞 东方既白,晨曦微明,钟磬长吟。 沉睡了一夜的宫城抖落浑身的疲惫,发出沉稳有力的呼吸声。栖息在枝桠的几只白鸟围着屋檐不停地飞起飞落,可无论怎么飞也飞不出这片宫墙。 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渐渐沉淀,空气中的灰尘在昏黄的光晕中闪闪发亮。 “那些蛇饿了一夜了吧,是时候让它们认祖归宗了……”素衣少女从房间走出来。 这少女昨夜的雷霆手段让灵泉殿的所有奴才们刮目相看,虽然熬了一夜刚合上眼眯了一会儿,在少女的催促下,这群人立刻有组织的站好。 一声令下,小宦官们忙从室内提出数十个用青藤编成的笼子,里面挤满了姿态不一的小蛇。不像昨夜嚣张霸道的模样,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它们早就饿的饥肠辘辘,伸着舌头,一动不动。 “那些银鼠草汁都清理干净了吗?”荻月对队伍前面的一个小宦官问道。 “荻月姐姐放心,咱们殿里殿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了,跟明镜儿似的!”小宦官点头哈腰道。 这些长在戈壁中的沙蛇向来喜欢银鼠草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沿路将银鼠草榨成的汁液撒到灵泉殿来,才引来了这群牲畜。想到这里,荻月也郁结于胸,她明明已经很注意了,从膳食到用水,从衣物到梳妆,为了保护主子她都亲力亲为,即使这样,依然不能幸免于难。 毕竟,她能做主的只有灵泉殿,至于其他宫的人要动手脚,她力有未逮。 缓过神来,荻月又恢复成她雷厉风行的模样,道:“把这些沙蛇带到灵泉宫殿外去,柳霜,你回去看着冯贵人。别让她踏出房门一步,看到这群蛇她又该大喊大叫了!” 柳霜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现在把你手中的蛇放出来。”荻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荻月姐姐,咱们忙了一夜才把它们抓了起来,现在怎么又要把它放出去,这不是白费功夫吗?”小宦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发问。 “不用问为什么,我自有主张。”荻月夺过他手中的蛇笼,解开系扣,放在地上,几条蛇歪歪扭扭地爬了出来。 这几条小蛇不辨东西南北,转了好几圈了几圈,然后找到某条途径似的往远处慢慢蠕动。 “荻月姐姐,那剩下的蛇呢?剩下的蛇怎么办?”小宦官实在不想提着这群软骨劳什子,每次看到它们乱扭乱动的样子,他就心里发毛。 “怎么,你怕了?”似乎是发现了少年的恐惧,荻月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把它们放回我的屋里,我有用处。” 小宦官顿时面红耳赤的退了回去。 荻月并不关注那个少年的尴尬,加快了脚步,跟上了那几条绿蛇。 繁畦殿外,木槿花丛。 “哎哟喂――” 两个搬着铜兽香炉的锦衣少女撞了个满怀,香灰撒了一地。 “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脸上长了一大块青色胎记的少女,忙凑到云翘面前关切地问道。 “哎呦,没事,我没事,哎呦――”云翘挣扎着站了起来,嘴里说着没事却揉着胳膊呼痛连连。 “妹妹,要不我给你擦点药酒吧?看哪儿伤了没有?”那少女也顾不上扶起香炉,忙托着云翘。 “我真没事,”云翘感激地回道――在掖庭中她还没见过这么好心肠的宫女呢! 她满心好奇地抬起头来,发现少女脸上的胎记,忍不住大叫:“哎呀,我才应该跟姐姐道歉呢,瞧我笨手笨脚的,把姐姐的脸都弄脏了!”说着,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着那少女的脸颊。 可无论怎么擦,那片青色的灰尘还是纹丝未动。 那少女开口说话了:“那不是灰尘……” 云翘大窘,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手忙脚乱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把姐姐的脸撞青了,难怪我觉得姐姐的脸有点肿呢!真是对不起!” 云翘差点给眼前的少女跪下了,腿一软坐在地上,赶忙开始收拾洒在地上的香灰,胡乱地扫进了自己的香炉里。 “没事。这是我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妹妹不用介意,真的。”那少女也低下头开始收拾起来,从云翘那儿也拿了一部分装在自己的香炉里,“妹妹这么纤细的手腕哪儿能做这种粗活啊,还是让桃花来吧!” “桃花,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云翘心中尴尬万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耳光,忙讨好道。 “妹妹叫什么呢?”少女收拾好了就直起身来。 “我叫云翘,咱们有缘下次再见吧!”云翘也直起腰来,对少女明艳一笑。趁其不备,抢过少女炉中的香灰全部倒在自己的铜兽中,然后逃之夭夭了。 “桃花姐姐,对不起啦!”云翘边跑边冲桃花做了个鬼脸,消失在了转角。 “我是繁畦殿的桃花,有空来找我玩啊!” 桃花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虽然她笑得并不美丽。 云翘边跑边回头,不小心又撞上了一个人。 哎呀,今天怎地这么倒霉!云翘又连声道歉。 “云翘,你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荻月不咸不淡的声音落了下来。 “荻月姐姐,你怎么到繁畦殿来了?”云翘甜兮兮地绽开一笑,“以后有什么事情让云翘来替你跑腿吧!不劳您的屈尊大驾!” 荻月不苟言笑道:“以后你还是少来繁畦殿,这可真是个是非之地……”说着,意味深长的眺望着繁畦殿的方向。 “啊?”云翘并没领悟到她的意思,直愣愣地盯着荻月。 荻月一垂眸发现她手中的铜兽香炉,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云翘傻乎乎地托起来,道:“香灰啊,人家准备把它倒掉?” “倒个香灰跑到繁畦殿这儿作甚?”荻月心中疑窦丛生,怒喝道。 云翘被吓傻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认识路,今早上大家让我去拿蛇,我不敢,所以我就去倒香灰,我没倒过香灰,不知道倒到哪儿,所有就……” 荻月夺过云翘手中的香灰,拔下云翘头上的银簪,在其中到处翻查着。银簪并没有变黑,就在这时,一片碎屑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荻月眼中露出杀气,抬眸狠狠怒视着云翘。 “我、我不知道啊!”云翘都蒙住了,突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是刚刚那个繁畦殿的桃花!” 繁畦殿! 荻月听到这三个字,神色明显变得古怪,道:“继续说下去。” 云翘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禀明了荻月,说完羞红了脸,抬头准备挨骂。没想到,荻月正拿着这片碎屑嗅来嗅去,阴沉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抹胜利的笑容。 “你快回去吧!云翘,你真是个福将!”荻月摸摸云翘的小脑袋,擦了擦银簪上的灰,又插在云翘的青丝中。 “真美!” 她大声夸奖道,不掩喜色,然后昂首阔步地离开了,留下云翘一人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 荻月疾步赶回灵泉殿,她的房间在灵泉殿的最西北角落,毗邻皇城中尽头的香樟树林。 她坐回梳妆镜前,抽出红梅匣子,里面放满了胭脂水粉,翠钿金钗,可平时却并不见她戴。她取出一根玉梅花簪子,把它插进梅花匣子的花蕊中,正转了七下又反转了三下,盒子外侧突然弹出另一个小屉子。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包包药粉和小瓷瓶,她从最下面取出一个短笛。 荻月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掏出笛子,吹出三声短促的笛声。一只雪白的鸟落在她的窗前,凝视着她。 “小兔真乖!” 她一边哄着它,一边将一条丝带缠在它的纤细的腿上,然后拨下它的羽毛挡住那条丝带。 “去吧……快去……” 她挥舞着右手,那只鸟依然在窗沿上蹦蹦跳跳,没有要走的意思。 荻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掏从蛇笼里抓出一条小蛇,喂进小兔的嘴里,道:“快走吧!走了,就可以去送信了……夫人这几日一定是心急如焚。” 小兔听懂了话似的,把小蛇吃干抹净后,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向了远处的天空。 钟声不断响起,惊起一大片鸟,就像一阵雪白的龙卷风。 小兔融入其中,很快消失不见。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a><a>手机用户请到阅读。</a> ------------ 第三十八章 一决雌雄 江南初夏,水何澹澹。 池水两边的石榴树开得风风火火,宛如一树的火星四射,叶底的黄鹂声音婉转悠扬,歌声飞向了半阴半晴的碧空中。 乳鸭的红掌拨着清波,在青草池塘中嬉戏打闹,嫩黄的小嘴动个不停,甚是可爱。 常翩翩选取了池塘边一个相对并不湿滑的石头,坐在上面歇歇脚。她从草丛中拾起一个白色的小石子,向水面掷去。 小石子擦着明镜似的水面,扑哧扑哧飞了过去,留下数个水花。 常翩翩鼓着掌大笑起来。 “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去帮大哥干点活。看你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哪儿像个丫鬟!小姐都没你这个命!”常笑书的声音从背后阴沉沉地响起。 常翩翩吓了一跳,差点跌进池塘。她回过头,叉着腰冲着常笑书大声嚷嚷:“那还不是得怪咱娘!怎么不把我生成男儿,这样我就可以参军打仗了,也好过整天缝缝补补啊给人当什么粗使丫头!” 常笑书脸都青了,对着常翩翩的头就是一顿狠敲:“你可是皇上的贴身宫女,多少人眼红一辈子都没你这福分,你还不惜福!真不知道我做什么孽了,有你这个妹妹!” “我觉得我也可以学学花木兰……”常翩翩还沉浸幻想中,却被身边人无情的打断,“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你省省吧,就你那点花拳绣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可不想咱娘为了你哭瞎了眼睛!快去给皇上送水去!”常笑书又使劲儿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就把手中的木桶塞进她的手里。 “送水?不会是洗澡水吧!”常翩翩赶忙摆了摆手,“不行,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常笑书突然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道:“刚刚还说学木兰从军呢,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男女授受不亲!你放心,哥哥能害你吗?” “噢,你的意思是――皇上还没脱衣服是不?对!”常翩翩自问自答道,轻松地提起木桶,哼着小曲就走了。 常翩翩一路小跑,到了后院,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了内室。 烟雾缭绕,暖光洋洋,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个香雾中,墨发如云,香肩半露的背影不是拓跋宏又是谁! “格老子的,不愧是亲大哥!诚不欺我!”常翩翩暗暗咒骂道,赶紧瞅了几眼,又心虚似的低下头。 还好,拓跋宏正闭着眼睛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水雾在他俊美雅丽的脸颊边袅袅升起,在他浓密的眉毛上凝结成水珠,他纤细茂密的睫毛如蒲扇似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睫毛上的水珠顺着修长白净的颈部流到结实的胸膛,缓缓滑落了下去。 “不愧是皇上!不穿衣服还是这么好看!”常翩翩的目光就像那滴水珠般肆意妄为。 常翩翩屏住呼吸,运用毕生所学,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皇上的旁边,放下手中的木桶,然后悄无声息地又溜了出去。 “罪过,罪过。”她一只手捂着烧着了的脸,另一只手忽闪忽闪地扇着风。 墨发,水珠,睫毛……方才的种种在眼前飞过,她觉得更热了。 “疯丫头,你怎么在这儿!”一袭睡袍在身的谢斐然不知何处冒出来,吓了常翩翩一大跳。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何况我是皇上的贴身宫女!”刚说完,想起方才的经历,“贴身宫女”这个词似乎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常翩翩的脸更红了。 谢斐然凑近盯着她的脸,越看越不对劲,若有所思道:“难道你是在偷看皇上洗澡?” 常翩翩感觉到浑身上下所有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你胡说什么,你信不信我杀你灭口!”作势要掐谢斐然的脖子。 “外面是谁这么吵?” 拓跋宏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似乎刚睡醒,声音有些慵懒懈怠,甚至是有些性感。 常翩翩顿时有种想流鼻血的冲动,忙捂住鼻子,谢斐然望着她的样子哑然失笑。 “是谢斐然,常翩翩?” 拓跋宏发问道。 “对对,是我们。”常翩翩抢着说话道。 “朕方才看到池塘中的并蒂莲开了,劳烦翩翩跑一趟帮朕摘一朵回来吧……” “皇上,水里的并蒂莲有什么稀奇的,奴婢刚刚在后山那边看到了蓝石莲,特别喜人,皇上一定喜欢!” “那就有劳翩翩了,两枝花一并摘了吧。” “好嘞!” 谢斐然望着常翩翩那副狗腿子的样子,鄙夷的一笑。常翩翩伸出手狠狠掐了他一下,看着他想叫不敢叫的样子,真是快哉快哉! 常翩翩飞也似的跑出了后院,喜滋滋地边唱边跳。 咦―― 刚刚经过的那个胡服大汉是谁? 常翩翩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喂喂,贺兰破岳,你先别走!”见对方没察觉道自己,常翩翩赶紧拦下了他,“咱们还没比武呢!我不服!” 贺兰破岳似乎有事缠身,忙向常翩翩做了个揖,低声下气道:“姑奶奶,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缠着在下了!我认输了还不成,你就去跟其他人说,我贺兰破岳被你打的屁滚尿流,成不成?” “不成不成,这里就咱俩,连个说理的都没有,万一他们不相信我怎么办!我还要我的声誉呢!嗯……要不找我哥哥常笑书吧,刚好我还要找他算账呢!”常翩翩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抱住贺兰破岳就不撒手。 “在下真的有要紧的事儿要找谢斐然!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好好比一场!”贺兰破岳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边塞又打仗了?”常翩翩放松了贺兰破岳的胳膊。 “不是,是在下的私事。” “那不就得了,找谢斐然的还能是什么大事!走吧,晚上我扛着谢斐然来找你,让你们说个够!” 常翩翩豪迈一笑,拍着贺兰破岳的胳膊,拉着他去外面找常笑书。 “哥哥,今天你就当个见证,我常翩翩和宣武将军贺兰破岳决一雌雄,看看到底谁的本事大!” 常笑书同情地看了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的贺兰破岳一眼,他这个妹妹毁了多少少年英雄。 ------------ 第三十九章 一番缠斗 青草池塘,清风凉亭。 莲叶底下传来阵阵蛙鸣,令人心烦意乱。 特别是坐在荷花池边的贺兰破岳,手指插进乱发中,唉声叹气个不停。 “来来来,和老子的拳脚一较高下吧!” 常翩翩摆出个很唬人的招式,冲着贺兰破岳大喝道。 贺兰破岳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愁眉苦脸地伸了个懒腰。 “先等一下!”常翩翩大叫道,贺兰破岳赶紧站住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哥俩今日比武,若有生死伤亡,两不相究!” 贺兰破岳无奈地牵起一丝苦笑,比武都由不得自己,何况生死。 常翩翩说完就扑了过来,先是一个飞腿扫过这壮汉的胸膛,只觉脚腕一痛,强忍住痛又扫了几下,那壮汉纹丝不动,她自己反而连连后退。 好一个结实的壮汉!常翩翩内心赞叹道,终于遇上个对手了,只是她也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活动了下手脚又上前,拳脚并用,又是一番缠斗。 贺兰破岳也一拳一脚地化解了她的来势汹汹,只是他深知今日若不输给常翩翩,恐怕以后他的逍遥日子就要到头了。可是常翩翩这个人精,若是输的太过明显,反而只会弄巧成拙。打着打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常翩翩见贺兰破岳吃痛的表情,心中大喜。虽然她也是浑身酸痛,但还是拼尽全力强箍住他的手腕,一个翻转就想把他反扣住,没想到这汉子肢体极灵活,轻松一回身便逃出了她的天罗地网。 眼见汉子轻捷地落在池边,常翩翩上前猛推,那庞然大物不慎坠入湖中。她岂能轻易罢休,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二人是从岸上斗到水中。 “常姑娘,在下不会水……”贺兰破岳挣扎了几下就沉底了。 “喂喂喂……你别啊!”常翩翩大窘,吸了一口气,钻入了水底。抓到了一坨水草般的东西,触感是贺兰破岳的头发没错,常翩翩不管他疼不疼,拽着他的头发和胳膊就往水面游去。她先将贺兰破岳丢到岸上,自己在水里骂骂咧咧道:“这么一条汉子,居然怕水,真是丢人,丢人!” “今日的比武,常翩翩胜了!”站在柳树底下的常笑书赶忙走上前打圆场道,希望能早点解决这场闹剧。 “疯丫头,天色也不早了,这日头马上就落了。你再不去摘这睡莲,恐怕你给皇上带回来的就是个花骨朵。”不知什么时候,谢斐然居然冒了出来,他扶起不省人事的贺兰破岳,讥笑道。 “哎呀,我怎么把这桩子事儿给忘了,我这就去摘花去!对了,姓谢的,等贺兰破岳醒了就跟他说,今天的不算,我们改日再战!”常翩翩撸起袖子,就朝荷塘深处游去。 “啊?还要比!”贺兰破岳睁开眼睛,大呼道。他以为自己的计划糊弄这丫头已经天衣无缝了,没想到她这么执着。 “贺兰破岳你个混蛋!你给我等着!”常翩翩在远处的荷叶丛中咒骂着,贺兰破岳与谢斐然闻声拍拍屁股,赶忙落荒而逃。 “道晖兄,不知能否帮在下跟叶姑娘解释一下……”贺兰破岳对谢斐然做了个揖,深深地弯下了腰。 谢斐然忙扶起贺兰破岳,道:“贺兰将军为何行此大礼,若道晖能办到的,势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我这妹子死心眼的很,固执己见,一旦倔起来谁的话也不听,特别是涉及到胡汉的问题,更是油盐不进。下次再回簪花小筑,道晖一定尽力一搏!” 贺兰破岳浓眉紧皱,昨日种种袭上心头,他叹了口气,道:“那日,贺兰虎落平阳,身无分文,为了赚去平城的路费,不得不当街卖艺,把自己唯一家传的宝剑都给卖了。” 他冲谢斐然苦涩一笑,继续说道:“像道晖这种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高门世子怎会明白那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楚……为了填饱肚子,我甚至想做个马贼也好啊!还好贺兰当时脑子不是空的,否则今日怎能在这儿同道晖说话呢!不过若不是当时叶姑娘仗义相助,贺兰今日早就沦为路边乞丐了。” “我这妹子素来不喜胡人,为何当日会挺身而出救助贺兰将军出困境?”谢斐然大为不解。 贺兰破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道晖兄还记得在下方才说的马贼么?贺兰实在是饿极了,就真打劫了一家人,只是悬崖勒马,我只是拿了些衣服和吃的就匆匆逃了,还好他们并未报案,不然我的画像一定贴满洛阳城!为了方便行事,我就穿着汉人的衣服,梳着汉人男子的发髻,叶姑娘并未识破在下的胡人身份,所以……” “原来如此,贺兰将军当日也是逼不得已,并不是存心蒙骗芳奴,在下一定会好好劝劝她。”谢斐然爽朗一笑道。 “那日,叶姑娘买下贺兰的宝剑,却没收走,而是赠与贺兰,说了许多贴己的话。汉人有句话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后叶姑娘有什么需要,就算是刀山火海,阎罗地府,贺兰也照闯不误!”贺兰破岳信誓旦旦道,双拳紧握,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贺兰将军的心意谢某一定会传达到。”谢斐然飞快地瞟了贺兰破岳一眼道,“只是贺兰将军刚刚说到的话,谢某也有一些一家之言。既然贺兰兄弟视我为知己,那么谢某也就不再隐瞒些什么了。” 谢斐然停下了脚步,贺兰破岳一愣也见势顿足不前。 “道晖虽然出身于陈郡谢氏却不是那些书上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膏粱子弟。陈郡谢氏是大族,出过不少高官才子,但自曾祖父谢灵运被刘义隆以”叛逆“的罪名杀害之后,谢氏一族就风光不再,大不如前。谢某的家父谢超宗被武帝赐死,谢斐然也被齐国通缉,谢某的这棵项上人头可是价值千金,上面写着赚钱速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人前风光无限,身后悲辛无尽!”谢斐然轻猫淡写道,仿佛在说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手指在自己的俊脸上指指点点。 “道晖兄,贺兰唐突了――”贺兰破岳心中大愧,双手作揖道。 “贺兰兄弟性情豪爽,有什么说什么,肚子里不藏话,殊不知这才是最潇洒倜傥之人!芳奴想明白之后,也一定会喜欢贺兰兄弟的!”谢斐然放声大笑道。 “不不不!道晖兄误解了在下的意思!”贺兰破岳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哈哈,是贺兰兄弟曲解了我的意思!”说着,谢斐然又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贺兰兄弟啊,刚刚还说你是世间最潇洒之人,怎么到这儿反而畏首畏尾的了!” ------------ 第四十章 天高三尺 “皇上,皇上,您要的花我都摘来了!”常翩翩一路欢呼雀跃地闯进了内室。 拓跋宏端起桌上的清茶,观看碧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沉淀,轻轻一嗅,道:“还是汉人懂得享受,观茶、沏茶、闻茶、品茶都是人世间的大乐之事。准备好一些上好的茶叶等回了平城就悉数赠与任城王,让他也见识见识这汉人的好处!下次朕倒要看看们是不是还要反驳朕!” 常翩翩拿着花,四处寻找着花瓶,莞尔一笑道:“奴婢遵命,等把这些花儿安置好,这就去给任城王准备” 拓跋宏轻笑道:“不必这么麻烦,把花放桌子上就行。只是,这花若是这样长久地摆放着,没多久就会枯萎……” 常翩翩把花整齐地摆在桌角,顺手收拾起桌上散开的书本,道:“现在气候炎热,这些花一定会腐烂了的……奴婢曾听过那些街头卖糖水的人有治冰之法。他们将硝石溶于水中,就可使水迅速凝结成冰。” “噢?真有此事?”拓跋宏诧异地回首凝望着常翩翩道,把这一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是真的没错!所以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依然能喝上清凉爽口的糖水。”常翩翩一翻书,发现书中居然夹着荷花花瓣数枚。她反过来看看书皮,藏蓝色的树皮上书着“春秋繁露”四个大字。 “皇上何时有这几本书了?”常翩翩道,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便直接对皇上发问了。 没想到,拓跋宏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睫毛微颤,望着远方神情痴迷,并不应答。 常翩翩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模样,摸着书皮也不禁呆呆地出神。 翌日,皇上与太皇太后改道经过叶县,惊动了周边各省的大小官员,都纷纷到此处来庆贺。 叶县县衙门前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叶县县令奴颜媚骨地俯身跪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几声闷响,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即,让身后的衙役搬来一副鎏金烫字的额匾,上面工工整整,笔走龙蛇地刻着几个大字“天高三尺”。 县令弓着身子,挪着浑圆的三尺肥腰,比手画脚道:“皇上,这是叶县百姓为了歌颂下官的功绩,连夜赶工特意为下官打造的牌匾,今日,下官就把老百姓对皇上的忠心献给皇上,也代表下官的一片孝心。”作势又准备下跪。 拓跋宏的脸色立刻大变,怒气积聚于胸,一甩衣袖,故意跨过那县令,风风火火迈入了县衙之中。太皇太后侧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也随着皇上进去了。 大队人马立刻也随着二人鱼贯而入。 那胖子县令百思不得其解,但毕竟没有得到陛下的允许,就一直跪在县衙门前不敢抬头。 正在此时,耳边突然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县令略微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方才站在皇上身侧的给事中李冲。 “真是愚蠢,愚蠢至极!”李冲捂着肚子边笑边说,下巴上的胡子也乐的乱颤。 “下官愚钝,还望李大人指示。” “老百姓送你‘天高三尺’四个字是是骂你刮地皮刮得太狠了,以致于让天都增高了三尺!你这蠢货居然以为是为你歌功颂德,还转送给皇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李冲白眼斥之,一拂袖也从他的头顶垮了过去。 那县令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摸着头上的乌纱帽,跪也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朕出巡接先是去了伯恭家中,他身兼中书博士、中书令数职,环堵萧然,一贫如洗。今日,再看看他,一小小县令,芝麻绿豆这么小的官,居然敢住这么豪华的府邸!平时不知怎么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才让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天高三尺,朕看是刮地三尺!真是北魏之耻!”拓跋宏怒气冲冲地落座。 “宏儿不必如此恼怒,幸好这次咱们改道了,才得以见到这么一番场景,否则还不知道那群贪官把这天下粉饰太平成什么样子……现在亡羊补牢还为时不晚……”太皇太后倒是神色如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四海各国的官员哪个不是靠朝廷发放的俸禄过活,只有我北魏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才贪官丛生,酷吏遍地。北魏改革势必要从整顿吏治,实行俸禄制开始!”拓跋宏坐立难安,抄起手又站了起来。 “宏儿,整顿吏治是件大事,谋定而后动,等咱们回国都之后,与任城王他们好好计划一番,才开始昭告天下。”太皇太后沉吟道。 拓跋宏背着手,立在窗外,极目远眺。 月色入帘,窗外蝉鸣。 庭院中,月光清明如积水,中有参差水草纵横交错,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一滩清水。 “今日皇兄为太皇太后演的一出好戏,皇兄的心意势必已经传到了太皇太后那里。”拓跋勰卷起书来,正欲翻开,却被拓跋宏及时拦下。 “皇弟还是看这一本吧……”拓跋宏不动声色地把书藏了起来,“太皇太后心细如尘,咱们做的这些手脚,她早就明了了。今日只是为了探探太皇太后的口风,既然太皇太后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站在朕这一边,那朕就不怕拓跋他那个跋扈将军了!” “皇兄什么时候喜欢看这本书了,皇上不是并不喜欢董博士吗?”拓跋勰无意瞥见了书中的花瓣,浅笑打趣道。“想必皇兄是见到冯润姑娘了?” 拓跋宏扬起一丝笑意,道:“还是彦和你最懂我。”转眼又望向了窗外的明月。 “皇兄自那次便对冯润姑娘一见倾心,情根深种。皇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立即去做一回青鸟红娘,为皇兄送信传情,成就一番姻缘。现如今,可算遂了皇兄的心愿了吧……自古文人骚客都将明月比做美人,以臣来看,皇上眼中看的是明月,心中想得却是美人……”拓跋勰随着拓跋宏的视线望去,发出了朗朗笑声。 ------------ 第四十一章 后宫怪谈 北魏平城,一夜大雨。 花园中落英遍地,绿肥红瘦,凉风亭前的吊钟海棠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几朵残破的花骨朵在垂死挣扎,却无人怜惜。 数名宫女端着早膳走在鹅卵石路上,步履轻盈,巧笑嫣然。 这个时辰,掖庭中的诸位主子们还尚在清梦中,没人训斥,没人将她们呼来唤去,她们可以偷来一刻清闲,现在正扎堆讨论这几日灵泉殿中发生的秘闻。 “你们听说了吗?昨夜灵泉殿可出了大事了!”鹅黄色宫装的少女凑近众人神秘兮兮道。 灵莺这丫头是个出名的包打听,这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务没有她不清楚的,她甚至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就这方面她比罗夫人更加一清二楚。 其他宫女一听都忙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灵莺一见人多起来,神色更加得意,道:“我听说啊昨天晚上灵泉殿突然跑进去一大群蛇,一股脑地就往冯贵人的床上钻!” “天哪!” 众人都捂住心脏,啧啧不停,却还大喊着:“说下去,说下去……” “你们还记得前几天的事情吗?就是冯贵人宫中闹蚂蚁那次?你们没发现这其中有什么联系?”灵莺故弄玄虚地问道,装模作样地站直了身子,扬起一副不可一世的笑容。 却还没等众人应答,她又弯下腰急不可耐地答道:“算了,算了,料你们这群乡巴佬也不会知道!我这还是听太皇太后身边一个老嬷嬷说的,就是灵泉殿东南角的偏殿曾经住过一个郑椒房,她当年就是惨死在那儿!” “惨死!”一个宫女抢话道,“能有多惨?” 灵莺装作很惊慌的样子,环顾了下四周道:“老嬷嬷跟我说完之后,我吓得路都走不好了,生怕遇到些蛇啊蚂蚁什么的!特别今日刚刚下过雨,地上好多蚯蚓,可把我吓坏了!” “你别光顾着说你自己啊!快说说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宫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 灵莺白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据说灵泉殿在太武皇帝时期被当做冷宫,只是后来先皇重新修葺过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那个郑椒房是太武皇帝的后妃,曾经得宠过一段时间,可是没过多久就被厌弃了。这个郑椒房生性孤僻,不与外人交往,久而久之,其他宫的人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可是,有一天啊,灵泉殿周围的宫殿中突然冒出来一大片蚂蚁,那是大家都没多想,以为是宫中有甜食的关系,清理干净就算了。可没过多久又有一大批蛇来!” “啊!这不是和冯贵人宫中的一样?” “那还不一样,没冯贵人宫中的那么多,就一两条,但也足够把人吓死了。喂――你别打断我的话啊!”灵莺气鼓鼓地瞪了抢话的人一眼,“而且赶都赶不走,这不急死掌事宫女了!所以大家到处去找蛇的来源,你们猜猜怎么着,那些蛇啊,都来自于灵泉殿!灵泉殿的院子里,雕栏上,树上缠的都是蛇,扳着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等推开郑椒房的房门,才发现外面的蛇啊不过是闹着玩的,真正的蛇窝在这儿呢。这时大家才想起郑椒房,就满屋地找啊,除了几根白骨,一点皮肉都没剩下!” “哇……你别说啦!”宫女们吓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抱作一团。 “后来,掖庭中都特别忌讳蚂蚁和蛇――‘百蛇现,白骨留’,你们说冯贵人……”灵莺步步紧逼,想要吓吓这批胆小鬼,没想到脚下一软,踩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扭来扭去的蚯蚓。 灵莺吓得哇哇大叫,众人也纷纷作鸟兽散。 荻月远远地站在吊钟海棠下,从红衰绿惨中走出,盯着众人的背影,久久不去。 这掖庭中的人对冯贵人都是不怀好意呢,还有谁是真正的对冯贵人好呢? 冯漪算一个,自己算半个,还能相信谁呢…… 她抬首望着来来去去的飞鸟,其中却没有她要等的那一只。 “既然姐姐不肯去永泉宫避避难,就把这些药粉收下吧!我已将把后几月的都提前支出来了,姐姐比我更需要它。”冯漪示意贴身宫女苏风将一大包黄色纸包的药粉放在桌上。 “既然姐姐不肯去永泉宫找冯漪,那冯漪今夜就留下来陪姐姐。那些宫女婆子哪有冯漪厉害,今夜就由冯漪来保护姐姐吧!”冯漪缠着冯润喋喋不休道。 冯润心中大为感动,但自己泥足深陷又怎能让她也身陷险地。她只好开口解释道:“妹妹不必了……” 还没等她话说完,冯漪一下站起身来,脸背着她,背脊僵硬,道:“妹妹知道自己没用,但是姐姐也不必如此嫌弃妹妹!” “冯漪――”冯润赶紧起身拉住冯漪,想把她的脸扳过来,可是冯漪躲来躲去,还是拿后脑勺对着她。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会嫌弃你!你可是我的妹妹啊!妹妹要是真住到了灵泉殿,姐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你呢!” “那就让我来保护你啊!姐姐,我什么都不怕,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冯漪突然回过身,紧紧拉过冯漪的双手,目光真挚。 “妹妹也一定听说掖庭中传的郑椒房的事了吧!她们都在说我过了不久就死于非命,葬身蛇腹,今天早上连个来灵泉殿送早膳的人都没有,她们都害怕给他们招来祸患。也对,这个宫里,还有谁不怕我呢……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不怕我?” 冯润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姐姐……”冯漪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一股潮湿涌上眼眶。 “你刚说你没用,其实真是大错特错。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我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你,我是最差经的姐姐!博陵长公主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灾星,我走到哪儿,灾难就跟到哪儿,连带着我身边的人都要跟着受苦。所以,我必须离你远一点,这就是姐姐能保护你的方式,也是姐姐唯一能做的了……” “姐姐,你听我说这次你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求罗夫人,罗夫人一定会帮助我们的,这件事没这么糟糕……”泪水决堤,奔涌而出,冯漪明白冯润的意思,极力挽回道。 “冯漪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这次事情彻底解决了,我一定会去找你。在皇上和太皇太后回来之前,我们就别再见面了,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就算我跌倒在你面前,你也别看我一眼,现在为了保命,只有各自忍耐……荻月,还不快送客。”冯润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一字一句的吐出这诀别书。 “这一次就让我孤军奋战。” 冯润背对着冯漪,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虽然这么小小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姐姐你好好保重,我会看着你的,在很远的地方……”冯漪声泪俱下,强撑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比药还苦。盯着冯润的后背盯了许久,她才一咬牙跑出了灵泉殿。 冯漪满脑子浑浑噩噩,在路上她不小心撞了下步履匆匆的罗兰璧。罗兰璧愣了一下,见她眼角的泪光肆意。 但也只是一瞬间,罗兰璧定了定神,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灵泉殿的方向。 ------------ 第四十二章 二人同心 冯润许久才缓过神来,这时泪水无声地落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似的,她一下子瘫在旁边的座椅上。 “贵人,荻月已经查清楚蛇窝到底在哪儿了。”荻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想必方才二人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噢――”冯润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还沉浸在悲痛中。 荻月走近了一步,跨到冯润的身侧,措辞严厉:“贵人遣退了身边的亲人,现在是准备一人等死吗?既然这样,奴婢这就收拾行李,另谋高就。” 冯润心中一惊,侧目望向荻月――这少女依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就算她现在去收拾行李,冯润也不会感到吃惊。 “荻月,我可以相信你吗?” 冯润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说出心里话来,万一她拒绝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 荻月一愣,目光微澜,但很快被她克制住了。 “贵人当然可以相信奴婢,在入宫前,奴婢就对常夫人发誓,就算拼死也会保护贵人的周全。奴婢对您的忠诚,不比冯漪对您的少。” 冯润绽开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如同疾风暴雨中的纤细花枝,虽然看起来风一吹就断,但始终坚韧。 “荻月,你知道么,我很怕……我没有你那么坚强,你连蛇都不怕。这几天晚上我都睡得不好,整夜整夜的梦见那些蛇,外面的人说那些蛇会把我吃了,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 荻月居然破天荒地握住了冯润的手,尽管还是那副冷若冰霜模样,冯润却看到了那冰山之下的熔岩。 她的脸是冷的,手却是热的…… “那群蛇是从繁畦宫中跑出来的,但是奴婢并不确定昨夜的事情是否乃高照容所为。如果我们把事实的真相告诉罗兰璧,不知罗兰璧会如何处置。” 冯润对荻月口中的“我们”感到很高兴,顿时信心大振,道:“据我所知,罗兰璧讨厌高照容甚于讨厌我。只是……罗兰璧不是个会为了私心铤而走险的人,即使我们把它告诉罗兰璧,她也不会为了我为难高照容。而且,我总觉得这件事甚是蹊跷,似乎是有人在暗地里捣鬼,想让我与高照容鹬蚌相争。不过,高照容这几日一直躲在暗处,这可不像她本人的作风……” “如果是另有苦衷呢?”荻月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这又何解?”冯润一愣。 “奴婢清晨遇见了云翘,云翘这个丫头竟无意中从高照容那儿拿到了这个……”荻月从荷包中掏出一片乌黑的碎片递给冯润。 冯润琢磨不透地拿过碎片,放在鼻下嗅了嗅。 荻月继续说道:“这是续断,有调利血脉,止血安胎之奇功。许多宫中的妃嫔怀孕了之后都会加这几味续断来保胎。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这几日高照容不出现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冯润拍案而起,大喜道:“怪不得入宫这几日繁畦宫这么安静,居然没来灵泉殿挑事儿,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必这个高照容在皇上出巡前就诊出孕情,为了能保住这个孩子,她把消息隐瞒住,来避避风头……” 她站起身子,转了几圈,道:“咱们终于找到了一线生机,这宫中还有什么比小皇子要诞生更大的事儿呢!” “贵人想不想让高照容的孩子生下来?” 荻月一语惊醒梦中人,宛如一道霹雳击中了冯润,她不禁浑身颤抖。 想?她怎么会想!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怎能让别的女人生下自己丈夫的孩子,可是她深处皇宫,她的丈夫是坐拥佳丽三千的帝王。她如果恨这个孩子的话,是不是也要恨她的父亲呢? “如果贵人不想让高照容生下这个孩子,奴婢自然有办法做的干干净净,而且绝对不会查到贵人的头上。”荻月露出残忍的笑容,冯润看在眼里,心惊胆战。 荻月却想看看眼前这位冯贵人是不是像她娘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冯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必这么做……我还没可怜到这份上,要用这种办法来争宠。” “罗夫人到――” 陈禄谄媚的声音大声响起,冯润赶忙坐下,荻月也悄无声息地站到一边。 罗兰璧气势汹汹、威仪非凡地步入内室,脸上似有怒容,一声不吭地落座到冯润对面。 “昨夜妹妹受惊了,罗兰璧的疏忽让妹妹遭此大难,罗兰璧也是心生愧疚,暗自懊恼……”半响,罗兰璧才吐出一句话来,脸上的怒容渐渐消了。 “我劝妹妹去看看风水,是不是灵泉殿与妹妹的八字不合,所以一搬来就接二连三的发生怪事,不如我去请些方士来做法,赶走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姐姐费心了,妹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东西向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冯润示意云翘端茶倒水,讳莫如深道,“这些脏东西恐怕不是藏在妹妹的宫中,而是藏在其他的地方……” 罗兰璧心中一凛,道:“看样子妹妹已经查出些什么了,如果信得过我的话,不妨说出来,姐姐一定尽力为妹妹排忧解难。” 冯润犹豫了许久,正欲开口,又被罗兰璧打断。 “我知道妹妹对我有意见,但是此时此刻,我诚心的希望妹妹能够忘却往日的恩怨,与我一起抓出那些蛇虫鼠蚁,绝不能养虺成蛇。妹妹心中也有数,罗兰璧并不是来助妹妹一臂之力的,罗兰璧是来求妹妹的。太皇太后在出宫之前,把宫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给我处理,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若我不把事件止于青萍之末,等太皇太后回来闹得满城风雨,罗兰璧的下场就不言而喻了。” 罗兰璧抬眸与冯润对视,与往日的毫无温度不同,此刻她眼中的冷意是滴水成冰。 冯润耐心听她说完,才平心静气道:“妹妹刚刚还琢磨呢姐姐今天是打的什么算盘,既然姐姐已经禀明了来意,那妹妹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荻月把那天晚上捉来的蛇拿给罗夫人看看……” 罗兰璧神色一变,道:“妹妹还是不相信我?” “那要看看姐姐是不是相信妹妹了,”冯润冲着罗兰璧嫣然一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姐姐还是自己一探究竟吧。” 荻月提着一笼沙蛇来到二人面前,罗兰璧赶忙把目光挪开。 “姐姐别怕,这沙蛇不爱吃肉,只吃草。最爱吃的就是银鼠草,只要闻到这种气味,就算远在千里也会跋涉前去……” 罗兰璧用袖子挡住口鼻,壮着胆子提起笼子,细细打量着这些蛇。 她已经把这杀人刀递给了罗兰璧,只是她不知道这罗兰璧会向谁下手呢? ------------ 第四十三章 打草惊蛇 罗兰璧的指节泛白,神情十分不自然,她从怀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粉末放在桌子上,道:“这是我宫中剩余的雄黄,还是你留着用吧。这几日你多加小心,有什么需要就到思义殿找我,罗兰璧一定倾囊相助。” 冯润还没来得及道谢,罗兰璧就已经起身准备打道回宫,她的宫女香若隔着手绢仍蹑手蹑脚地提着蛇笼,跟在她的身后。 冯润与荻月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荻月拾起桌上的药粉收进荷包,敛容正色道:“贵人,这包药粉荻月拿去检验一下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用。” 冯润也露出久违的轻松笑容,道:“现如今,敌人在暗我在明,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今天,我们就来个打草惊蛇,是时候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脏东西见见阳光了……” 日薄西山,华灯初上。 掌灯宫女将屋檐前的灯笼一个个点亮,掖庭中万家灯火,流光溢彩,灿若星河。那一个个小小的光晕像一只只扑朔迷离的眼睛,冷眼睥睨着世事沉浮。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小绵啊快出来帮我捏捏肩膀……”灵莺把灯笼吹灭放在门外的台阶上,喊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她转动着酸痛的脖颈,在房门外面见睡房漆黑一片,只觉得同房的小绵又早早睡下了,并没多怀疑些什么,她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 “小绵睡着这么早啊,起来陪我聊一会儿嘛!”灵莺这丫头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别人对自己亦步亦趋,只要自己还没躺在床上,就不许别人早睡。 她怒气冲冲地一掀开被子,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竹影摇动,纵横交错。借着宫外的灯光,她定睛一看,床上哪儿是什么灯光,分明是一条条乱动的蛇。 她正欲惊声尖叫,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那人力气极大,差点把她扼死。 “如果想死的话就大声叫,我倒想看看,是思贤门的侍卫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刀快。” 身后的声音冰冷如同鬼魅,连呵出的气都瞬间滴水成冰。她连头也不敢回,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位姐姐,灵莺哪儿得了罪您,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灵莺一回――” 还没等她求饶完,身后那个人便将一枚药丸弹进了她的嘴里,掐在脖子上的手将她的头完后一推,药丸就滑进了她的喉咙,随后那人像是奸计得逞了似的,立刻放松了手。 “咳咳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用手指抠了半天,引来一阵干呕却还是无济于事。她声嘶力竭地问道:“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这时灵莺才发现眼前站得这个冷艳少女不就是灵泉殿的荻月么! 她一阵心虚,匆忙后退了几步,一回头又发现满床的蛇,尖叫着又撞到了荻月的怀里。 “你问我给你吃的什么?”荻月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藏蓝色的葫芦瓶,随手一倒,立刻升起一阵刺鼻的青烟,那些蠕动的蛇顿时化作一滩血水,还在??甑孛芭荨?p> “你……你……”灵莺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腿都软了,“你给我吃了这个!”她突然感觉到一阵腹痛,好像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也化成了血水,头上生出豆大的汗珠,“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荻月蔑视着蹲在地上的少女,道:“你别装了,我在给你的药里加了些别的东西,暂时死不了的。不过――” “不过什么?”灵莺刚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我也顺便加了些我喜欢的东西。小妹妹,到时候我是不会让你像那堆蛇似的死得那么快,一点都不好玩……” “荻月姐姐,我不知道我那儿得罪你了,但是这没关系,我统统向你道歉,你放过我吧,我今年才十三岁,我进宫不到一年,荻月姐姐……”灵莺将头抵在荻月鞋尖上,泪水打湿了她碧绿的绣鞋。 “如果我真的想杀你的话,你能活到现在吗?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的。”荻月一反常态的扶起跪着的少女,坐到床边,“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少女见她一卷红舌在血一样的唇上轻轻舔舐着,赫然吐出一道蛇信,准备把她收入腹中。 “你发什么呆,告诉我到底是谁?”荻月不耐烦地又掐住了她的喉咙。 “没、没有幕后主使。那个秘闻我只是偶然听说的,说出去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闹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我已经知错了。”灵莺眼珠乱转,不敢与荻月直视。 “不给你些苦头吃,你是不会说的。人都是在生死攸关之际才会吐出真言,既然这样,我过三日之后,等到你肠穿肚烂之日再来看看,你的嘴是不是真的这么硬。你的主子真是有福,能有这么一个忠心爱主的奴才,只是不知道你等你死了之后她会为了你这个奴才流几滴眼泪呢?”荻月干干脆脆地松开手,站起身来,把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荻月向窗外望去,回首笑道:“看来你的小绵她们要回来了。今夜之事,你若是说给第二个人听,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灵莺呜呜哭出声,拼命点了点头,道:“灵莺再也不敢多嘴了。” 只觉一阵寒风拂过,灵莺吓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屋内早已空空荡荡,哪儿还有荻月的身影。 “哎呀,灵莺你回来啦,今夜我玩投壶玩了一玩上,肩膀都酸了快来帮我揉揉吧。”门外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声响起。 “怎么不掌灯啊……”那少女问道,“这么早就睡实在不是你的作风?”见灵莺并不答话,少女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突然,灵莺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目光呆滞,穿起鞋,推开门就跑了出去了。 “灵莺,你干什么去啊?现在已经宫禁了……”少女倚门长啸,见灵莺越跑越远,只好悻悻地合上门,自言自语道,“这段日子,莺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了?” 月明星稀,竹影婆娑。 少女瘦弱的影子也落在地上与竹影纠缠不清。 在灵莺眼中,这满地满地都是蠕动着的蛇,她深陷其中,心急如焚。 “主人,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少女跪倒在地,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也顾不得呼痛。 “你看你这个样子,活像条死蛇!” 那声音充满了鄙夷。 “灵泉殿的人已经查来,这次就算了吧,等到有更合适的时机主人再动手。”少女声泪俱下,呜咽道。 “等,本宫等不了。这次的主意是你出的,你以为这是儿戏么!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岂能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你告诉本宫,到底是谁在威胁你?” 少女深知如果供出荻月的身份,反而会让自己的命运变得更糟,她垂下双眸撒谎道:“屋内没有掌灯,奴婢当时太害怕了,没有看清,奴婢好像不认识那个人。” “没用的东西,人都没看清,就吓成这样!看来我们的计划得提前进行……” 那声音比月光更冰冷,毫不留情地砸在灵莺的心头。 ------------ 第四十四章 一触即发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没我的命令谁都别进来!” 永昌宫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不知怎地回来惹来一肚子的恼火,一天滴水未进,却躲在房间里,流了一天的眼泪。 “贵人,是郑充华来看您了,您还是出来见见吧!”苏风端着荷叶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对郑月容陪着笑脸,幸好这位郑充华一点架子也没有,在门外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半响,屋内悄无声息,无人应答。郑月容轻移莲步,上了石阶,犹豫了片刻,不急不缓地敲了敲房门。 “冯漪妹子,你还是吃点东西吧。听苏风说你今天一点东西都没吃,所以特意去找我来劝劝你。如此这般,你的身子骨怎么扛得住?” 窝在锦被中的冯漪头也没抬,泪水打在花红柳绿的刺绣上,留下泪迹斑斑。她一点也不能理解冯润的想法,为什么事已至此还要将自己推得远远的。她到底是哪儿做错了,为什么进宫了之后,原先那么亲密无间的姐姐会对她避之不及。她真想把这些问题全一股脑的说给她听,只可惜现在没这个机会了。那个少女是如此的执拗,即使站在她身边,依然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仿佛是来自地府的幽魂,猜不透,摸不着。 只是冯漪却比她更加执拗。 仿佛是为了怄气,许久她擦干眼中的泪水,轻言细语道:“郑月容姐姐,你进来和我说说话吧,就你一个人。”姐姐不是不让自己和郑月容见面嘛,她偏要如此,也让她恼上一恼! 郑月容闻声进门,她掌着一盏烛火,身着一袭茶白色长衫,裙裾处青草葳蕤,幽暗不明的光线在她的丝袍上暗自生光,在月色下看起来让人的心也变得像丝绸一样柔软顺滑。 “苏风说你与冯润姑娘吵架了?”郑月容将烛火吹灭,落座在冯漪床沿,“灯灭了,妹妹想哭就尽管哭吧,反正天黑了也没人看见……” “姐姐……”冯漪突然扑倒在她的怀里,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郑月容的怀里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温暖。 “姐妹之间哪儿有什么隔夜仇呢,今夜痛哭一场,明日太阳出来,两人就比昨日更加要好了。”郑月容抚摸着她柔软芬芳的秀发,声音轻柔温暖正如她的双手,“我也和我的姐姐吵过架呢,只是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并不懂事,让我们姐妹二人最终还是成为了陌路人。” “那也是郑姐姐的亲姐姐么?”冯漪亲昵的靠在郑月容的肩膀上,声音沙哑道。 “不,不是亲姐妹,但是我们却比普通姐妹的感情更要好。多少亲姐妹进了掖庭之后,互相残杀,勾心斗角,我们说好了我们要做永远的亲人,我们一定不会跟她们一样。”郑月容的声音有些呜咽,冯漪赶紧反手抱住她,摩挲着她的背部以示安慰。 “我没事,妹妹不必紧张。”和她颤抖的声音不同,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情流露出来,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那是太久的故事了,我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楚。像我们这种人,命如蝼蚁,命运这东西真是半点不由人,花开花落也不过是听凭东风罢了,不是我们说永远在一起就会在一起的。那些宫中的女人都对我们二人的事情议论纷纷,呵,这其中的因缘得失我们自己都说不清,岂容她们来评论……”她闭上眼睛,仿佛是在追忆那段青春年华。 “姐姐说的人是贞皇后吗?”冯漪踌躇了半响,还是发问了。 “妹妹也听说过我们的故事,宫中果然是这种流言传的快……”郑月容突然睁开双眼,眼中射出毒辣的光,只是她的脸淹没在阴影中,冯漪什么也看不到。 “没、没什么,我只听闻了只言片语,事情到底是什么样,我并不知道。”冯漪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无奈,赶忙坐起身,安慰道。 郑月容抿嘴一笑,道:“妹妹,还是快去跟冯润妹妹道歉吧,千万别像我一样酿成了大错,明日我与妹妹同去,给妹妹说说好话。” 冯润泄气地倚在墙上,点了点头,头一歪又埋倒了锦被中。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先道歉呢!她愤愤难平。 更阑将尽,蝉鸣聒耳。 繁畦宫外的桃花正爬在树上,笨手笨脚地捉着夏蝉。 “你们这群烦人精,能不能别叫了,夜夜吵得我们美人睡不好!现在我就把你们抓下来,统统放在油锅里炸个外焦里嫩,给美人打打牙祭!” 在葱葱笼笼的树叶中,她看到一行人正来势汹汹地步入了繁畦宫。 “不好,那不是思义殿的罗夫人么!她这是来找我们美人麻烦的么!”桃花心道,双手扒在树上,四下张望着――罗夫人与美人正在交谈中,可离她的距离太远了,她什么也听不见。 “罗夫人深夜造访,不知是所为何事?”高照容内着亵衣,随意披了件秋香色轻纱就出门见客。 罗兰璧瞟了一眼她轻纱下的酥胸半露,嗤之以鼻道:“深夜造访是为了给高美人留些脸面。高美人虽然出身东裔,但是既然身在北魏,就要讲究北魏的规矩,无论什么时辰都应该衣着得体,你看看你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高照容脸一红,绝美的容颜有些扭曲,争辩道:“太皇太后都没来管过本宫,你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夫人,凭什么来插手我繁畦宫的事。就算本宫在繁畦宫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也不干你罗兰璧的事!” “太皇太后与陛下离宫,命罗兰璧暂代一宫之主,难道繁畦宫不听太皇太后的懿旨了吗?”罗兰璧迅速呛了回去,高照容身旁的宫女嬷嬷顿时噤若寒蝉。 桃花扒在树上,极目远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二人的姿态分明的在吵架,美人哪儿是罗夫人的对手啊!桃花心急火燎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罗夫人来繁畦宫就是来示威的嘛,那夫人已经成功,可以回宫歇歇了!”高照容拉了拉下滑的轻纱,瞥了罗兰璧一眼。 “示威这种事情只有美人这种外强中干的人才做的出来,我并不需要。我今夜前来是为了这个……明慧!” 一声令下,明慧已经提着一笼的蛇站在高照容的面前,高照容立刻面如死灰,身后的众仆人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吓死我了……夫人拿这些蛇来繁畦宫干什么!我最害怕这些蛇了,明慧你快拿走,别让本宫看见这些!”高照容惺惺作态,捂住双眼,疾呼道。 “美人害怕蛇?那这些蛇怎么会在繁畦宫门口久久徘徊不去呢?这蛇是天地间最有灵性的,恐怕是对美人认主了吧?” 怎么会有蛇!桃花在树上看到那些蛇也不禁目瞪口呆,那些蛇不是被自己杀得干干净净了么,连尸体也都焚烧了,罗兰璧是从哪儿弄来的! “明慧,放出来,让美人见识见识这蛇的灵性。” “是,夫人。”明慧把蛇笼放在地上,打开锁扣,那些饿红了眼睛的蛇像箭一样冲出了囹圄。高照容抬脚就想踩死这群游来游去的大麻烦。 “美人不是怕蛇么!怎么却敢踩死它们?”罗兰璧轻笑道,高照容只好怏怏不乐地收起了脚,眼睁睁看着这群蛇向繁畦宫的一个偏房钻去。 明慧忙追随着蛇群来到偏房的门口,道:“美人,快把钥匙交出来吧。” “钥匙?本宫把她交给我的贴身宫女桃花了,真是不巧,她现在刚好不在。”高照容仍做垂死的挣扎。 “冥顽不灵!”罗兰璧怒视了一眼,咬牙切齿道,“来人,给我撞,直到撞开为止!” “这是本宫的繁畦宫,是皇上赏给本宫的!谁敢跟皇上作对!”高照容厉声断喝,身后的宫女嬷嬷有了主子撑腰也纷纷开始摩拳擦掌。 “今日的一切我自会向太皇太后和皇上禀明,即使今日皇上在此,他也绝对不会姑息养奸。今日谁让我好不过,以后你们都别想好过了!”罗兰璧在掖庭中权势滔天,谁敢阻拦,顿时高照容的人都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 第四十五章 祸水东引 数名身材高大的宫女太监都开始用力撞向那道偏门。这道木门再结实也不是铜墙铁壁,马上就要支离破碎。 高照容痛心疾首地大喊道:“别撞了,你们别撞了!”她明明已经命桃花把那堆蛇处理掉了,她的繁畦宫是干干净净的,按常理来说,她不该担惊受怕些什么。但是罗兰璧这个女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今夜她这么兴师动众一定是十拿九稳。 门还是开了,明慧提步闯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 高照容忙整理好紊乱的呼吸,用手恶狠狠地指着罗兰璧道:“罗夫人,今夜恐怕你要空手而归了。等皇上和太皇太后回来,我一定把今夜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说给他们听!” “夫人,奴婢找到了。”明慧不掩喜色,兴冲冲地从屋内跑了出来,手中提了一大筐墨绿色的青蕨。 银鼠草! 高照容差点腿都站不稳,身后的宫女忙扶住她。她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高美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罗兰璧走到高照容的面前――她那扇形的睫毛扑朔着,樱桃檀口轻颤着。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够抵御她的魅惑。 只可惜在她面前站着的是这个世上最恨她,也是最铁石心肠的女人。 罗兰璧上前箍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脸庞,见她泪光盈盈,柔声道:“多美的一张脸啊,只可惜……” 罗兰璧郑重地后退了几步,道:“繁畦宫高美人,私养毒物,散播谣言,扰乱宫闱,杖责二十,即刻行刑。” “美人并不是存心害人的,这些蛇没有毒,美人是为了……”扶着高照容的宫女抢言道。 罗兰璧横了她一眼,那少女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在掖庭之中,凡事不问前缘,要的只是个结果罢了。要真的追根溯源的话,谁还没个苦衷么……来人,给高美人用刑吧。” 两名太监上前来到高照容的身侧,架起她纤细的胳膊。刚走近,只觉眼前少女的遍体娇香,艳光四射,二人都羞得满面通红,心神荡漾,不能自持,手中的动作立刻放轻了些。 “罗夫人,您不能打美人!” 一声大喝从大门外传来,众人皆回头望去。 一个黄发黑面的少女气喘吁吁地奔跑了过来,头上的乱发散乱着,看着甚是滑稽。 “你说什么?”罗兰璧瞧了眼来人可笑的样子,迅速收回视线。 “罗夫人,您不能打美人!”桃花心中虽然惊恐万分,但是护主心切的她依然挺直胸膛站了出来,“因为美人……因为美人已经怀了龙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都手足无措,被架着的高照容反而舒了一口气,内心一阵窃喜――因为她知道罗兰璧断然没有这个胆子敢冲自己下手。 没人看见,衣袖下罗兰璧的指甲深陷入肉中,掐出了血痕。倏忽,她才漾起一笑,道:“那妹妹就要恭喜姐姐了,明日让太医来为妹妹诊治一下,妹妹多多保重身体。” “诸位都散了吧,妹妹的板子暂且记下了,我会禀告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来拿主意。罗兰璧多有得罪,妹妹见谅了。”罗兰璧手脚僵硬地冲高照容行了个礼,身旁的明慧暗暗在心里为自家主子叫屈。 见大局已变,那两位太监赶忙跪在高照容面前磕头谢罪。 眼见罗兰璧率领众人灰溜溜地离去,繁畦宫的宫女太监马上把桃花围了个水泄不通,“大英雄”“大英雄”的叫个不停,桃花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桃花,你过来!”高照容的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 “主子,您叫我啊!您不用夸奖我,嘿嘿……”桃花兴冲冲地迈到高照容身边。 猝不及防地,一巴掌狠狠地落下,桃花诧异地凝视着高照容。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袭来,她的整个左脸都肿胀了起来,像个馒头,看起来更加丑陋可笑。 “你个呆头鹅!你知不知道本宫要被你害惨了!”高照容把怒火全部撒在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少女身上,“明天天亮之后,整个掖庭都会知道我怀上了小皇子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来好不容易有个冯润这个替罪羊能帮本宫挡挡风,现如今本宫又成为众矢之的!” “美人,桃花错了,桃花错了!”桃花慌忙跪下,旁边的宫女深知高照容的脾气,刚刚还奉承她的那群人中没有一人敢伸出援手帮她一把。 “明天的饭不用吃了!”高照容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打了个哈欠就回房睡觉。 “你看桃花真是个笨蛋,还以为能抢个头功呢,没想到拍在马蹄子上了吧……”躲在门后的俩个小丫头嬉笑着合上了门。 远看皇城淹没在一片墨色寒山中。 若是白天看起来郁郁青青,风吹草低,必定是一番美景。可是夜深无光,这颜色都被掠夺了去,只剩下一摊浓得化不开的墨汁,郁郁沉沉,十分可怖。 无处藏身的皇城被参差的寒山树影囚禁其中,夜夜不得安宁,直至阳光重新来到这人世间,才能让人感觉到希望。 艳阳初升,湖面粼粼,一群金鱼争先恐后在抢夺着吃食。 “别抢了,有什么好抢的呢?”冯润在鸿雁池前把馒头掰成一粒一粒的碎屑,兴味索然地喂着鱼。只有这些没头没脑的畜生才会为了一点吃食自相残杀,那这**里的女人又是为的什么呢? 因为太寂寞了吧,皇上只有一个,这掖庭中的女人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亿亿万万个日日夜夜望穿秋水,直到白发丛生,容颜老去。 “姐姐,可找着你了!” 冯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冯润内心大震,这个傻丫头怎么还一心往她身上靠呢,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但只能暗自忍耐住。 待她回首时才发现,冯漪还带了个大麻烦郑月容,她的笑容立刻悄无声息的枯萎,又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冯润妹妹,今日冯漪跟我学了一上午做了几次才做出这份来,妹妹还是尝尝吧。”郑月容端着一盘糕点放在桌上,巧笑倩兮。 小小一碟,洁白如玉,做成六瓣花型,中心掏空盛满了栗仁,盘边以桑葚点缀,玲珑精致,香酥可口,可是冯润却无心品尝。 “你怎么来了?”冯润转过身瞪着郑月容,“这是我和冯漪的的家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插手。” “你别这样,姐姐也是好心。”冯漪忙站在二人中间,将她们隔开,她是来和好的,怎么反而生出矛盾来,早知道她就不带郑月容来了。 “几天不见,冯漪口中的姐姐就换了人,郑充华真有本事!”冯润眼中恨光一闪,她明明已经告诫过冯漪离郑充华这个两面三刀的贱婢远一点,她为何不听! 郑月容瞧着两人针锋相对的气势,赶忙解释道:“冯润妹妹要是不喜欢月容,月容这就走。只是,这栗粉糕是冯漪妹妹的心血,也代表了她对妹妹的情谊。还是先尝一块吧……”说着,用玉箸夹起一枚糕点,送到冯润面前。 郑月容这贱婢哪能安什么好心!她能瞒得过冯漪又怎能瞒得过林荷衣?冯润冷眼盯着她手中的糕点,似笑非笑。 郑月容的动作生生的停住了,冯润猛地起身,故意碰到郑月容的手,那一枚栗粉糕跌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都是妹妹的错。”郑月容赶忙福身,颔首致歉道。冯润的笑容又重新绽放在粉面,在艳阳下花枝招展,摇曳生姿,甚是得意。 “姐姐,我都看见了!” 冯漪的话让冯润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 “姐姐,我都看见了……是你故意碰落郑充华的手的!”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她的脸庞,冯润很想把它拭去,却最终没有抬手。 “姐姐不喜欢吃就直说好了,冯漪什么时候对姐姐强求过?”冯漪站起身,端起那盘栗粉糕毫不犹豫地倒在了鸿雁池中,一旁的郑月容发出了一声惋惜的长叹。 “冯漪会乖乖听话的,姐姐不喜欢的事情冯漪不会再做了,姐姐不要生气。”末了,冯漪把碟子也扔进了水中,扑通一声,在二人的心海激起浪千点。 冯漪掀起衣袖,看着手腕上被烫伤的红斑,自嘲地一笑,她多想让身后的那人看看,问问她可否会为自己心疼? 就在此时,池中的金鱼居然变了颜色,细细看来,并不是变了颜色,而是全部翻着肚皮,纷纷殒命。 冯漪也顾不上其他,大呼道:“姐姐,你快来看看!这些鱼全部死了” ------------ 第四十六章 蛇蝎心肠 冯润闻声也来到冯漪身侧,望着水面上密密麻麻浮满了金鱼的尸体,二人对视了一眼,皆向郑月容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还端坐在石凳上的郑月容忙站起身,神色尴尬。 “二位妹妹怀疑我?” 她的声音变了调,尖锐而刺耳,毫无平素的温柔婉约。 她强作镇定,捡起滚落在一边的栗粉糕,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拔下头上的发簪,插进中间的馅儿里,来回搅动几番才拔出。 银簪依然洁白如初,并没有发乌的迹象。 “若姐姐真要谋害冯润妹妹,怎么会用如此愚蠢的方法?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若换做二位妹妹会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呢?”郑月容立刻舒了一口气,声音降低下来。 “依我来看,这其中的胜算是极大的。我与冯漪的交情极深,我断然不会怀疑冯漪的。今日若我咬上一口,万一有个好歹,冯漪这个杀人凶手的罪名是摘不掉了。一箭双雕,妹妹一人换我们两个人的性命,这桩买卖不能再值……” 冯润从郑月容的手中夺过那枚栗粉糕,拿在手中把玩,郑月容瞬间失掉了所有血色,面如死灰。 过午不久,冯润姐妹二人把事情的经过禀告给罗兰璧,罗兰璧怒不可遏,将郑月容关入暴室,明日再审。 冯润冷眼瞧着郑月容被宦官押走,内心闪过一阵复仇的快感。犹记得那一日,她突然腹痛,在静轮宫中产下拓跋恂。虽然年幼时受过杖责、鞭打、针刺,各种刑罚她都咬牙一一挺过。但是从未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种痛楚,生生将人撕成两半。 带血的婴孩在她的痛呼声中呱呱坠地,在她神志恍惚中,她亲眼见着郑月容从收生婆怀里抱走了她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 郑月容这个贱婢!她们曾相互依偎长大,曾约定好一起面对风浪,而在她跌入狂风巨浪中,她却躲在人群中落井下石。 因为曾经如此信任她,才会对她毫无防备;因为曾经如此相亲,所以才会如此怨恨。 约定好一起走,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上了尽头…… “贵人……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荻月在她耳边轻语,把她从回忆中召唤回来。 “奴婢收到消息,太皇太后和皇上已经准备返程回宫,我们不必再过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 “鸿雁池的金鱼中的什么毒查出来了吗?”冯润问道。 “那些金鱼中的是钩吻,只是贵人给我的那枚糕点中却没有毒,剩下的被那些畜生糟蹋干净了,根本验不出毒性……” 冯润却并不心急,她可以慢慢等,这一次扳不倒郑月容,还有下一次,还有下下次,反正来日方长。 夜深人静,万籁俱静。 危险已被连根拔起,整个掖庭都在昏昏欲睡,发出均匀而舒适的呼吸声,只是窝在被窝里的灵莺却怎么也睡不好。 她日日夜夜都觉得腹中盘踞着一条阴凉凶狠的蛇,它在蠕动,在长大,趁她不注意陡然吐出鲜红的蛇信。 从噩梦中醒来一层黏兮兮的汗,灵莺再也忍受不了,披上件外衣就准备出去吹吹风,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就觉得脑后袭来猛烈的疼痛,之后就不省人事。 “灵莺,你这是要去哪儿?”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灵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室内一片死一般的黑暗,人影憧憧。 “是给灵泉殿的那位通风报信么……本宫真是白疼你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气冲冲,让她不寒而栗。 “主子,不是的,奴婢……奴婢是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灵莺狡辩道,虽然黑暗中的女人早已看穿了她心底的秘密。 “哼,你心里想的什么本宫还不知道,今夜若不是本宫防微杜渐,你早就去灵泉殿卖主求荣了!” “不,灵莺不敢,灵莺为主子披肝沥胆,在所不辞!”额头生出一层密密的汗,流进她的眉毛里,她也不敢去擦。 “郑月容身陷囹圄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吧,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本宫已经捉肩见肘,势如累卵,不配做你的靠山了……”黑暗中的女人蹲下身与灵莺平视,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灵莺竟然怕得不敢喘气。 “郑月容对本宫尽职尽忠,本宫自然会尽全力护她周全。像你这种树倒猴孙散的无名鼠辈,你猜本宫会怎么待你?”女人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她干裂的唇瓣上,“嘘――既然这件事情是因你而起,那么也应该在你这儿结束。” “来来来喝了这一杯茶,你和本宫就尽释前嫌,和好如初,本宫才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女人端起一杯清茶抵在她的唇边,幽香扑鼻。 见灵莺有些迟疑,她莞尔一笑,自嘲道:“小莺子居然不相信我,本宫好伤心啊……那本宫喝给小莺子看看。”语罢,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 灵莺哆哆嗦嗦地接过了茶杯,浅浅品尝了起来,味道清凉甘爽,居然还挺好喝的。 “乖,多喝点,这才是本宫的好丫头。”女人伸出手指将她唇瓣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灵莺虽然胆颤心惊却不敢闪躲。 “本宫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咱们二人之间两清了。”女人站起身,满意地笑了,牙齿在月下发出阴惨惨的光芒。 “主子,那以后呢……”灵莺见众人合上门,把她锁在屋内,有些怕起来,拼命敲着门。 “以后?”门外的女人脚步顿了顿,发出不可一世的笑声,“没有以后,你的故事结束了。” 灵莺还并不明白此中深意,正在思索中,耳边传来一片嘶嘶的声音,指尖有冰冷的触感。 她低下头一看,不知何时,整个地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沙蛇,排山倒海,气势汹汹,冲着她吐出弯曲的蛇信,锐利的尖牙之间拉出道道银丝。 “不!不!” 她声嘶力竭地痛呼道,现在她才恍然大悟,那杯茶―― 那杯茶是银鼠草泡成的,她不该忘了那股味道! 她竭尽全力地捶打着木门,想要把它锤碎、砸烂、烧毁!用指甲抠,用头撞,往后拽,一切能想该想的能用该用的她统统尝试过了,直到遍体鳞伤。 她怎能看见门外那缠了几道,已生了锈的秤砣那么重的铜锁呢!那盘根错节的铁链上生出了黄褐色的斑斑锈迹,微微摆动,活像只蠕动着的沙蛇。 怎么办,怎么办! 她无论怎么样痛哭嘶喊都无济于事,她感觉到自己遍体上下发出银鼠草的味道,她在万蛇窟的正中央,那些蛇的瞳孔中映出的全是她绝望疯狂的背影。 ------------ 第四十七章 陌上花开 在掖庭,生命的陨落像是水滴落在贫瘠的土地上,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灵莺不过是个平庸的小宫女,她的离世应该是风沙一样毫无重量。 夜色阑珊,曙光初现。 当她的尸体被冷冷抛在鸿雁池中,像昨日的那些金鱼一样,慢慢浮起来,水草横陈,满面伤痕,目眦尽裂,恐惧地盯着这片天空。 死有什么可惧怕的?不过是欠了一口气罢了,在临死之际,钻心之痛中,她才明白这世间没有比掖庭中的女人更令人惧怕的,只可惜她在死之前才幡然醒悟。 纵然如此,还是死不瞑目。 “贵人,那件事已经结案了……” 冯润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吃惊地望着荻月。 “郑充华已经被证明是无辜的,尚食局的灵莺把所有的罪过都拦在自己的身上,在写下一篇绝命书之后便于昨夜谢罪自杀了,她的尸体今早才从鸿雁池中捞出来……” 荻月也无法相信一夜之间居然发生了如此大的逆转。她犹豫再三,嚅嗫道:“这明明是有人恶意嫁祸……为何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我以为我已经是个狠毒的女人,没想到这掖庭中的女人才是个中翘楚……” 冯润愣愣地望着她并不说话,或许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狠手辣。 “是我拖她下水的,她本来罪不至死,是我把她送入了第九十九重炼狱……那我该入第一百层!” “荻月她的死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如此自责。若真有什么罪过,就全记在我的头上吧。”听着听着,冯润的心中也悔恨重生,若不是她故意去打草惊蛇,灵莺这个宫女还活蹦乱跳在掖庭中的某个角落。不管出于任何目的,她自己也是幕后黑手之一啊。 “那一日,我本该杀了她的,是我一时心软,竟然……”冯润再也听不进去,打断道:“荻月,你又何必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再后悔自责也是于事无补” 这种自责的滋味,冯润也是深有体会。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太傻了,居然以为你会知道……”荻月抬眸,不知是不是冯润眼花了,她居然从其中看到了泪光,“像我们这种人天生贱骨,任人践踏,本来就是打娘胎中带出来的。主子你们是姹紫嫣红,我们是贱草一棵,你们活着就该被赞美,被呵护,被装裱,而我们这些杂草只配被毫不留情的踩在脚下,看都不看一眼。” “我本以为你会懂,你跟她们不一样,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只不过你装得更道貌岸然罢了。你根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种人!”荻月的眼中闪出恶狠狠的光,像是重怒的猛兽,向她咧出尖锐的獠牙。 朱门猛地又被一甩,桌上的花架被一带摔在地上,顿时满地狼藉,残红败叶。 许久,冯润才喃喃道:“不懂,我怎会不懂……” 灵莺死后,掖庭恢复成了原先的风平浪静,她的故事又成为了一段新的怪谈在众人的口中辗转流传。 上一次还是她将“百蛇现,白骨留”的故事说予众人听,而今天她却成为了故事的主角,世事难料,她又怎能知晓。 荻月似乎是恼了冯润,无论她怎么没话找话地与她搭讪,都被她冷眼拒之门外。 “贵人不是已经有了冯漪小姐么?还来理荻月作甚,小心肮脏了主子高贵的身份……”荻月又恢复成了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眼见如此,冯润也不便在说些什么。午夜梦回时,她常常拷问自己,这段时间,她与荻月真的交心过吗?还是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几日后,路过星星点点的吊钟海棠下,出来散心的冯润听见那些小宫女三五个一堆在讲着灵莺的故事。 “听说捞起来以后,灵莺被送到收生婆那里检查,满肚子里都是小蛇,那些整天接触死人的收生婆都吓得当场吐了……” “天哪,太吓人了,你还是别说了!人家连续几天睡不好觉了!” “等我说完,我看灵莺那个丫头平日里就整天装神弄鬼,神经兮兮的,没想到居然落得这个下场。我记得那次她就在这里跟我们说的郑椒房的故事,谁能想到她死得居然比郑椒房还惨!她平日里一直说蛇啊蛇的,那些蛇真的就在她的肚子里做窝了……这蛇还真是说不得!” 冯润也是一阵作呕,她仿佛能看见灵莺在她面前打滚的样子,虽然她与灵莺素未谋面,她已生出了深深的悔恨之意。自杀?又有谁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畏罪自杀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只是掖庭中的人要的只是一个说法,不论对错,不计得失。 这一刻,她突然能明了荻月那日的愤怒、怨恨、自责……只是似乎已经太晚了。 日跌过后,艳阳高照。 清透的小轩窗根本无力抵抗这气焰汹汹的暑气,端坐在内室反而更加心烦气躁,不如在庭院中沾一沾水汽。 冯漪通过那日之事彻底与郑月容划分了界线,又重新成为粘着冯润的小麻烦精。 “姐姐,我在这儿呢,你怎么只盯着池里的荷花看啊?这荷花都没开,有什么好看的!”冯漪嘟着小嘴,在冯润身边转来转去。 冯润浅笑着回头瞧了她一眼。自己是多么羡慕她啊,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她总是纯洁如初,无忧无虑。 陛下在临行前曾在冯润耳边轻语:“等这满池的荷花开了,朕就该回来了。” 她日等夜等。 可这满池的荷花像是与她赌气似的,紧闭心门,不肯开放。 “我在等花开。” 她眉眼间都是笑意,旁边的冯漪一阵莫名其妙。 “姐姐,你不该在灵泉殿种荷花的。皇上不喜欢花,一接触到花粉就会浑身起疹子。”冯漪信心十足地说道,这可是她用惨痛的一跤换来的教训,她从不轻易告诉别人。 “皇上沾染上了梅花就会长红藓,其他的花都没关系的。”冯润脱口而出。生为林荷衣时,十年近身伺候,他的喜好禁忌她早就倒背如流。 冯漪一愣,望向冯润,沉默了下来。她才发觉,她这个姐姐居然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在皇上的身上,她自己望尘莫及。 冯漪第一次生出了自卑的情绪,竟然是对自己的姐姐。 相思成灾的日子不好熬,但还是能熬过的。 宫人的叠报声响彻九重宫阙,北魏宫廷的主人终于归来了,掖庭中上上下下的都洗去满面的死气沉沉,换上一副焕然如新的神气。 只是,这满池的荷花依然是顽固的花骨朵。 金戈铁马,银甲朱衣,少年英豪,雄姿英发。 掖庭中的嫔妃远远在思贤门静等御驾降临,望见朝思暮想的男子都难掩喜色。 那是北魏第一人,她的夫君,亦是她们的夫君。 冯润在人群中偷偷仰望,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姐姐,你看皇上多像光芒四射的太阳啊!”冯漪在冯润耳边暗暗赞叹道。 “太阳……”冯润遥望着下马向这边走来的少年英姿,一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 她缓缓才吐出一言:“太阳把光芒都给了万物,不会感到寒冷吗?” 冯漪一愣,不知如何应答。 就在二人交谈间,拓跋宏已经停在二人面前。 他扶起跪在地上的冯润,粲然一笑,轻言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朕回来……” 四目相对,暧昧流转,冯润羞得彤云欺面,不知所措。 他已极力克制脚下的步伐,但是理智在见到她的一刹那毅然溃不成军。 ------------ 第四十八章 蝶影重重 他也明了关心则乱,若他对她的宠爱落在别人的眼中只会将她推至悬崖陡壁的边缘,只是这一刻,再次见到她的脸,理智早已化为齑粉。 更确切的说,第一次见她时,他的理智就不复存在。 二人阔别重逢,喜不自胜,状若无人,自然没有察觉到跪在一旁的冯漪正微微抬眸盯着他们。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败了,冯漪的手指暗暗收紧。 冯润与皇上之间早已没有其他人可以立足之地,其他人自然包括她自己。拓跋宏是什么对冯润心有独钟的,自己又是何时输给冯润的,她一无所知。 因为此刻,拓跋宏的眼中只有冯润一人。 与众人寒暄过几句之后,拓跋宏就携着冯润回到灵泉殿,这一个月来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皇上,您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只是这池中的荷花很不听话。”冯润的手紧紧包裹在拓跋宏的手心,洁白的裙裾拂过那萋萋的芳草。 “君子一言九鼎,何况朕贵为一国天子,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拓跋宏狡黠一笑,眉眼弯成天边新月。 他握紧她的手,一路狂奔,想要摆脱掉身后那群缠人的宫女太监。他一边拉着冯润,一边回头张望着,躲开那些小尾巴的穷追猛打,路过潺潺的溪水,蹭过满面的素馨花瓣。冯润心如擂鼓,气喘吁吁,却甘之若饴,不小心被绊得一个趔趄,他的手握的更紧了。 脚步匆匆,来去如风,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才让她沉睡了许久的心又跳动起来。 到了灵泉殿门口,二人皆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相视一笑,冯润上前用衣袖为他擦擦额头上的薄汗。拓跋宏攥着她的手,一手推开内室的门, 冯润这时才发现桌上的匣子中竟然盛满了千姿百态、五彩斑斓的荷花,有红似火的令箭荷花,有如玉石般的蓝石莲,有花开两枝的并蒂莲……盛放如同她微红的脸颊。 “你可千万别哭啊,朕一点都不会哄女孩子……”拓跋宏见她的眼眶氤氲,忙伸手戳了戳她剔透的肌肤。 冯润吸了吸鼻子,回首一瞥,道:“陛下您骗人,这不是挺会哄女孩的么……” “小家伙,你别没数了,”拓跋宏又刮了一下她的脸,“你是唯一的一个。” 他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朕有更好的礼物要送给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见冯润痴痴傻傻地望着他,拓跋宏连声催促道:“快闭上。” 冯润只好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她觉得脸颊上一阵痒痒,下意识地猛地一张开眼睛,才发觉拓跋宏竟然近在咫尺。他那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红的像那朵令箭荷花。 二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盯了好一会儿。 拓跋宏也没想到冯润居然会这么不解风情地睁开眼睛,忙闪开身子,身体僵直地站在旁边。 “贵人,贵人,皇上已经回宫了,咱们快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好去――”云翘喜气洋洋地闯进内室来,看清来人,生生把话咽回肚中,只是他们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呢。她眨眨眼睛,打量着举止怪异的二人。 没一盏茶的功夫,冯润又在灵泉殿门口送别了拓跋宏,分离如此漫长,相聚却总是短暂。 她是天上的那轮圆月,必须要苦守十几天的残缺,才能盼得一日的团圆。 她明明知道的,却还是选择了呆在清冷的天上,因为在那儿才能让心上人看见她。 平城的夏日难熬,特别是夜晚。湿热袭来,汗流浃背,心烦意乱,真想一头扎进那荷花池中。 冯润坐在小院的树影下,轻罗小扇扑着流萤,手指灵活剥着荔枝。 岭南的荔枝壳薄核小,用拇指的指甲轻轻一划,如羊脂玉般水嫩弹滑的果肉便跃然而出。 “云翘――”冯润连声呼唤,“荻月在哪儿呢?用些新鲜的荔枝吧,来一起消消暑。” 云翘喜滋滋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冯润边上,剥起了荔枝红嫩的壳,却并不吃,放在一边的红匣儿盖子上。 “荻月在房间里就是不肯出来呢。” 突然一只淡粉色的蝴蝶落在盈盈的果肉上,云翘正欲赶走它却被冯润捂住了嘴。 冯润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梨涡浅笑,眉眼弯弯。 “嘘――”二人脸贴脸,手牵手,盯着那只微微颤动的粉蝴蝶。 “啊切――” 正在此时,云翘一个喷嚏惊走了那只蝴蝶,冯润气得直拧她的耳朵。 “我要捕蝴蝶!”冯润脱去繁琐的外衣,挽起衣袖就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曾经见过它。 那时她还叫林荷衣,还生活在尚食局。她听说掖庭中有一种蝴蝶是夜晚出来的,它喜欢月见花的蜜,月见花的习性是在月下才开花,它也就爱屋及乌养成了一副夜间出没的怪脾气。 她曾在掖庭中捉住过它。现在再见到它,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云翘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瞅着刚刚还一脸落寞的主子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按照冯润的吩咐,她支起火堆,在火堆之上撑起一匹白纱,绑在两颗小树上。 火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火光映上二人的瞳孔。 “小姐,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气温更加高了,云翘拿着团扇的手动得更快了。 “快了快了,火再大点,再大点!”冯润一把夺过云翘手中的团扇,不停地扇动着。火星四溅,小脸烤的通红。 风起了,轻纱妖娆,姿态万千。 白纱上果然映出一只蝴蝶的影子,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时而孤孤单单,时而幻化万千。 “小姐,果然成了,您真是太聪明啦!”云翘赞叹道,“原来这蝴蝶跟飞蛾是一样的。” “那是因为我在掖庭中捉过它啊!”冯润笑语盈盈,热气照身也不觉得炎热,火光映眼也不觉灼目。 蝴蝶越来越多了,在白纱上印出墨迹点点,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笔触细腻,匠心独运,即使是宫廷中技艺最杰出的画师也无法临拓出它万分之一的美。 “云翘快拿布罩住它们!” 一声令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群蝴蝶立刻收归囊中。 冯润轻笑着钻进白纱,数十只蝴蝶迎面扑来,吓了她一跳。她笑着,跳着,张开双臂,任其在她肩上脸上飞上飞下。 她的身影像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进了拓跋宏的眼里,心里。 他曾见过她。 火光映入他的眼中,刺得他眼眶升起潮湿的雾气。 那日,贞皇后还在他的身边,不,确切的说,那时她还是他的贴身宫女,他唤她叫做林荷衣。她也是在这么一个夏夜,在火堆上支起轻纱为他抓蝴蝶。 他把它们捉进琉璃瓶中,以防它们被风吹被雨打。尽管如此,没过几日,那些蝴蝶还是落在瓶底,再也不动了。 贞皇后告诉他这蝴蝶的生命都是极美丽极短暂,活不过一个花季。 他的贞皇后很坚强,栉风沐雨,不怕风吹雨打,却也没活过她的花季。 林荷衣的影子和眼前的这个影子重合在一起,纠缠不清,像滴在水中的墨。 他上前不顾一切把她揽入怀中,用了他对林荷衣不曾用过的爱与勇气。 ------------ 第四十九章 视如陌路 冯润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她并不挣扎,任由男子的手臂不断收紧。 “阿润,你很像一个人。” 他娓娓道,心跳在她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奏着,她的心竟然漏跳了好几拍。 “谁?” 她的声音颤抖道,她期盼又害怕听见那个名字。 拓跋宏将脸埋在她细嫩的白颈,道:“你很像朕的贞皇后。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从你的眼中看见了她的影子,摆不脱,挣不开,渐渐朕也分不清你和她……你们真的很像。” 冯润心潮澎湃,她多想告诉他,我就是林荷衣,我又跌回我的命运来找你了。可她又该如何对他解释清这前缘后果。她只得万般忍耐,轻声说道:“臣妾愿意做林荷衣的影子,陛下您就把我当做林荷衣吧……” 他的手指一动,半响,他才缓缓答道:“冯润你就是你,你不需要当任何人的影子。”声音有力,掷地有声,如同他坚不可摧的怀抱。 夜凉如水,天边繁星昭昭,地上火苗团团。 蝴蝶拼尽全力从他们的怀抱中钻出――他们二人已经心心相印,没有其他任何事物的容身之所。 即使现在身处黑夜,冯润也有爱与勇气能一直走到天明。 翌日清晨,霞光映入眼中,染红了冯润的脸颊如摸匀一层胭脂。 她不喜欢掖庭的朝霞,脏得像血。但是为了能够与拓跋宏地久天长,她不得不画地为牢,甘做一只金丝雀。 现在她就要去讨好这笼子的主人――永寿宫的太皇太后,她的大仇人,他的皇祖母。对于这个女人,她又恨又怕。冯润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只有下棋人丢兵弃卒,哪有棋子反将下棋人一招的? “润儿,你是在想什么呢?” 太皇太后低声呼唤正出神的冯润。 “啊,皇祖母……”冯润赶忙站起身,神色尴尬,不知如何自处。事到如今,她还不能安之若素地与她相处,总是习惯于低她一等。 “这孩子怎么这么紧张。若你倦了,回去找姐妹们玩会儿吧,不用陪在我这么个老人家面前。”太皇太后笑道。 “太皇太后您现在可真是芳华正茂呐。这女人啊如同美酒,只有经过光阴的手不断的酿造,才能显出她的美。这十八的少女平淡如白水,饮之无味,像您这个年纪的女人,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见惯了兴衰荣辱,不悲不喜,不忧不怨,才是最难得的佳酿。”符承祖是太皇太后身边新晋的大红人,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本事更是个中翘楚,三言两语便把太皇太后说的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润儿,你别听他瞎说,哀家也想把青春长留住呢……”太皇太后笑逐颜开道,“让青尘把小太子抱给哀家看看。” 冯润拿着茶盏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把它赶忙放在桌子上。 太皇太后满脸慈爱地接过小皇子,逗弄着他的小脸蛋儿,哄道:“你看他的脸又胖了好几圈,真是讨人喜欢,就像宏儿小时候一样……润儿,你来抱抱小太子。” 冯润如遭雷击,身心都抖了几下。从她的孩子出生出到现如今,她还从没尽过一日母亲的责任。她盼望着能抱抱他,事到临头,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 她愣愣地站起身子,来到太皇太后面前,小心翼翼抱起小太子。 他的脸小小的,手也是小小的,眼睛却是很大,眉毛秀美茂密很像拓跋宏……这本是极好的,但可怕的是,她竟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林荷衣的影子。 他真的是她的孩子么?为什么感觉自己被置身事外了?她在反复心中诘问,为何他躺在自己怀抱中,他们却没有任何母子间的感应。 “哇哇哇哇……”仿佛是感受到了生母的情绪,小小的婴孩儿突然爆发出一阵啼哭,冯润顿时慌了手脚。 “贵人,还是让我来吧。”青尘及时把她救了出来。 青尘熟练的把小太子放在怀中,摇摇晃晃,哼起了歌谣,柔声道:“太子不怕,乳娘在这儿,不怕不怕……” “贵人毕竟还是个没做过母亲的人呢,刚刚贵人抱小太子的手法不太对。应该像奴婢这样抱……”青尘对冯润浅笑着演示道。 冯润觉得自己正堕入万丈深渊,眼前的这个婴孩儿是从她的心尖尖上割下的一块肉,她爱他入骨血,他却称他人为娘。 “润儿,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你看繁畦宫的高美人又有了,宏儿这么宠爱你,天天往你的灵泉殿跑,你也是时候为皇家开枝散叶了。”突然太皇太后的声音把冯润拉回现实。 “你也大了,懂我什么意思吧……”太皇太后双眼微眯,“高照容有什么了不起的,若不是上天可怜她,让恪儿在她肚子里多留了那么一天,那么现在躺在金陵中的就另有其人了。” “臣妾明白。”冯润毕恭毕敬地下拜道。她明白太皇太后话中的深意――不管太子的生母是谁,不管掖庭中得宠的是谁,北魏宫廷中的掌权人必定是冯家女儿。 “我的意思,你也说给冯漪听听吧。那小丫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像你这么懂事……”太皇太后的唇边又勾起了满意的笑容。 远在思贤门附近的冯漪自然不明白冯润的悲恸。 她正玩心大起,爬上了高大的泡桐花树上,树下的宫女太监们都提心吊胆的守在树下张望着。 “贵人,您还是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小的们可担当不起。”小太监大声呼唤着,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 冯漪手脚灵活,三两下地就攀上了一个较高较粗壮的树枝。她笑语盈盈道:“你们别喊了,就算喊破了嗓子,我也不会下去的。”说完做了恶狠狠的鬼脸。 在永昌宫中,天空只有巴掌那么大,她真的受够了!她想看更远更大的天空。 枝头密密簇簇的小花紫中含白,如宝塔,如铃铛,开满了淡紫色的梦。 远方传来一阵爽朗的说笑声。 一群穿着汉服的翩翩少年正抑扬顿挫地吟诗作作,谈论着国家要事,说到兴起手往后一拗,衣袂飞扬。 其中一个红衣少年分外惹眼,但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不发一言。 “哪儿来的小鸟?” 突然一青衫男子指着冯漪叫道,众人皆闻声向她望去。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你是怎么爬这么高的?” “你在这儿等谁?” 那群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见到明艳动人的少女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起来。 “我猜一定是来看素怀兄的。素怀兄龙姿凤章,器宇轩昂,看来已经让这掖庭的宫女都凡心大动,按捺不住来一睹你的风华了!” 冯漪正欲开口骂人,红衣少年慢慢抬起头来。 那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崔敬默。 许久不见,他长高了不少。不知何时,他竟然摆脱了浑身的稚气,出落成一位风度翩翩,倜傥风流的美男子。 崔敬默抬首一见,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冯漪,不觉神情痴迷。 电光火石,眼波流转,二人都是羞得面红耳赤。 一阵清风更吹落花如雨,纷纷扬扬,撒在冯漪的和崔敬默的发上。 那沾染了露水的花瓣重重地落在崔敬默的脸上,带着熟悉的女儿香,如梦如幻。 ------------ 第五十章 宁为玉碎 平城街头,人声鼎沸。 时不时有胡人骑着马驰骋而过,烟尘四起,连道路两边的树叶上都沾满了尘埃。 “小姐,您就真的放手不管簪花小筑的生意了么?”素衣少女用手绢捂住嘴挡住灰尘,口中却依然说个没停,“谢公子已经让咱们在洛阳等着了,您为什么一定要跑到洛阳来呢?簪花小筑没了您不行……” “我不放心道晖一个人留在平城。平城人多嘴杂,往来众多。万一有人包藏祸心是齐国派来的杀手,道晖就有性命之虞了了。”清丽绝伦的少女轻启素口,黛眉微蹙,不经意瞥见的人都忍不住想用手帮她拂去她的哀愁。 如同浊世开出的一朵菡萏,亭亭净植,灼灼光华。这位鹤立鸡群的绝色少女漫步在喧哗的人群中,艳光四射,浑然不知她的美十丈之内无人敢近身。 “可是小姐您看这平城的鬼样子,到处都是烟尘……咳咳咳……”素衣少女咳个不停,撑起一把红伞为叶芳奴遮挡这艳阳。 如同半浸在水中的红花一瞬间绽放,突然撑开的红伞红得刺眼。 “嘶――”枣红马的前蹄高高扬起,这马见到红色受了惊差点将马背上的主人摔在地上。 “哪儿来的野丫头居然……”这胡服少年见到少女容颜的瞬间气焰顿时消了大半。他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一个箭步跨到少女的面前,歪下头,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就差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叶芳奴厌恶地往后退去,没想到那少年居然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那少年相貌俊美,长眉斜飞入鬓,丹凤眼含水带情,俊鼻好似悬胆,红唇玲珑剔透,但却处处透着一股淫邪之气。他顺手抄起少女肩上的秀发,神色痴迷,用鲜卑语道:“好香。” “放开我家小姐。”素衣少女虽然听不懂这个胡人说什么,见主人受困,急忙去拉少年。没想到少年头也不回,便用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向她。 “滚开,丑八怪――” 少女脸上立刻多了一道赤红的血印子,高高肿起。 少年歪了下头,恶狠狠地咒骂道,然后又深情款款地对叶芳奴道:“没想到贱民中居然有如此绝代佳人……” 叶芳奴奋力反抗,而眼前这个少年如铜墙铁壁牢牢把她按在怀里。 “性子竟然像我们拓跋鲜卑族的女人那么泼辣,本王喜欢!”少年把马鞭缠在腰上,不顾叶芳奴的挣扎,将她拦腰抱起,甩在马上,便一绝红尘,策马狂奔,消失在人群中。 “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我家小姐!”素衣少女哭喊着,拦下过路人无助地求救。可那些人都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不愿插手此事。 “谢公子你在哪儿啊?快来救救我家小姐!” 少女朝着那马的方向健步如飞,走到一个分岔路,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去,急的大哭。 风沙迷眼,吹得叶芳奴满脸尘土。横放在马上的叶芳奴感觉到一阵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不断干呕。 “美人,若你乖乖听本王的话,那本王就抱着你共乘一骑,就不必受这种苦楚了,如何?”那男子在风中用汉语说道,难掩笑意。 “痴人说梦。”叶芳奴咬紧牙关,强忍住恶心的感觉,斩钉截铁地回道。她像是回到数年前的那一日,她也是这样被一个胡人倒扛在肩上带到了炼狱中。 想到那时候,她就毛骨悚然。她不愿做待宰的羔羊,她宁愿一死! 想着接下来的命运,哪怕现在坠马摔死,被马蹄踩踏成肉泥,也远好过白璧蒙污。 她使劲摆脱着少年的控制,向马下跃去,却被少年反手抄回来。 “想死?本王怎么舍得你死呢?” 少年狂笑道,在她如凝脂般光洁的嫩肤上揩了一把。 不知在马上奔波了多久,叶芳奴被抱下马的时候连腿都站不稳。少年就把她直接横抱起她来,在她耳边吹气道:“美人想要让本王抱就直说,何必要玩这种鬼把戏呢?” 叶芳奴闻声挣扎却还是被那双大手锁在怀中,少年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叶芳奴被一群丫鬟婆子按在水中梳洗了一番,一篮子玫瑰花瓣迎面浇下,她不知被谁按进了水中。 她也不挣扎,心中想着若是这样死了也好,只可惜去再也见不到道晖了。滚烫的泪水融入进洗澡水中。 她以为马上要死了的时候,却被人揪着头发,从水中拖了出来。刚喘了一口气,又被不由分说地按进了水里。 “喂,花霓你别太过分了,王爷让我们好好照顾她的。你这么欺负她,万一被王爷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一个女声轻语道。 “哼――”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王爷用不了多久把她玩腻了,就会把她扔掉的。王爷也说过一生一世只疼爱我一个人的,可还不是带回了这家伙。我把她按进水里,她都不反抗,八成是个傻子!若她真要留在王府中,看我怎么好好照顾她!” 王爷……那个胡人是个王爷…… 叶芳奴心如死灰。眼前这个男人声名显赫,富贵非常,谢斐然如何来救她? 她只着一身单衣便被锁在了一间宽敞的房内。室内点着荧荧烛火,香气弥漫,中间摆着一张铺满玫瑰花瓣的圆形大床。 整个房间上上上下下、她身上里里外外都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味,她发出一阵干呕。 “美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难道我那群侍妾欺辱你了?”那少年推门而入。他也只披着一件单衣,长发湿漉漉还来不及擦干,顺着胸膛往下滴水。 叶芳奴嗅到危险的气息,想要夺门而出,却被那少年无情拦下。 “美人,别作无畏的挣扎了……”少年笑容妖娆一如他的长发微卷,“做本王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从平城到大理,本王走到哪儿都有的是女人投怀送抱。不过,只要你愿意从了本王,本王愿意为你遣散府中所有姬妾,你们汉人不是要求‘情有独钟’么,那本王答应只爱你一人。” 这所有的甜言蜜语若是穿肠毒药,那么叶芳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只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绝望地流下了眼泪,她不知道在那个少年眼中她有多么美。 “美人,你哭起来真的很美。不过本王跟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再哭了……”少年正欲走上前去擦拭她眼角的泪滴,叶芳奴却躲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美人?”叶芳奴怒极反笑,绝美的脸有几分扭曲,“我的美只是终有一日会衰败的皮相,而你的爱不过是稍纵即逝的骗局。” “那美人你怎样才会相信我?”少年步步紧逼,少女步步后退,围着圆桌转来转去。 “除非……”少女故意话留半截,趁少年思索之际,抄起桌上的烛台就向自己的脸戳去。 一阵血肉烧焦了的味道顿时震惊了少年。 “美人你何苦……”他赶忙上前夺过叶芳奴手中的烛台,这时,他才看见少女的整个左脸都毁了,皮开肉绽,尽是烧焦的痕迹,惨不忍睹。 钻心之痛不断传来,叶芳奴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肉青筋都暴露在外,不断跳动,她咬牙轻笑道:“美人,我、我不是美、美人了……” 少年见她示威似的冲他展开了第一个笑颜,那扭曲的脸让他的心也皱成一团。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放在那烛台之上,付之一炬,直至烧焦,化成一撮灰烬。 ------------ 第五十一章 酿成大祸 在永寿宫中,冯润又见到了常氏,她肉身的母亲。 “娘亲,你可来了……”冯漪娇滴滴的抢言,一头扎进博陵长公主的怀里。 “都是当贵人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博陵长公主嗔怪道,眉眼间却尽是慈爱,温顺的抚摸着冯漪的满头青丝。 冯润也是心潮澎湃。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的将自己当成冯润了?打心眼里,她把常氏认作了母亲,把冯漪视作了妹妹。 常氏先一步翩然来到冯润身边,主动拉过冯润的手,掌心温热。虽然她未发一言,冯润依然从她的眼中见到了关切和想念。 “清儿,你也快坐吧。别站着了……” 太皇太后瞥见默默站在一旁的冯清,柔声道。那少女淡漠的双眸和紧闭的粉唇,像极了她年轻时候倔强的模样。若她会生子,一定会生下这样一个女儿吧……只是她这一生都没有孩子,一点血脉都未曾留下。每当想到这里心中都会隐隐作痛,她做过宠妃,做过皇后,做过太皇太后,抚养帝子,匡扶社稷,她的一生扮演过许多角色,却独独没有当过母亲。 冯润定睛瞧着角落里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许久不见,长高了不少。数月前,她们三人共乘一车,现如今她还是个稚子,自己和冯漪却已嫁做人妇。光阴似箭,白云苍狗,不知她在冯清眼中可曾变了模样? “宏儿给皇祖母请安。”拓跋宏风风火火进了永寿宫,向太皇太后下拜道。 太皇太后见他眉间似有怒容,不急不缓地问道:“宏儿为何紧皱眉头,莫非朝堂上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拓跋宏攥紧拳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重重放下,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朕的好皇弟拓跋羽!他在大理呆了一年,平城好歹安静了些时日。朕刚把他召回来,他就又闯下了大祸!” “羽儿回来了?什么时候入的京?”太皇太后也对这个混世魔王百般头疼,闻声蹙起了眉。 “昨日刚到的!那个家伙不知又干了什么好事,与宣威将军贺兰破岳起了口角,二人动了手都受了伤。现在朕还让他们在明堂跪着呢。” 冯氏三姐妹与贺兰破岳皆渊源颇深,受过他的恩惠,听到他的名字纷纷抬起头来,来回窥探着拓跋宏和太皇太后的脸色。 太皇太后沉吟道:“这个宣威将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冲皇亲国戚动手……” 三人各怀心事,都为贺兰破岳捏了一把汗。 “宣威将军素来宽厚,与世无争,而阿羽这家伙放荡不羁,目高于顶,依儿臣所见这件事八成是因拓跋羽而起。” “那就召见二人,听他们说说各自的苦衷。” 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 拓跋羽和贺兰破岳皆被押送过来,二人脸上红肿,嘴角乌青。从表面看起来,似乎拓跋羽伤的更严重些。 “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动起手,你们眼里还有皇上么!”太皇太后见拓跋羽脸上的伤痕,怒斥道。 “皇祖母,是这个野人先动的手!儿臣从来没见过他,何来仇怨!”拓跋羽多情的丹凤眼中全是血丝,眼角撕裂,还淌着血。 众人却都直盯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贺兰破岳,等着他的解释。 “贺兰将军你有什么苦衷尽管说出来,太皇太后和朕都会并秉公执法,绝不会徇私……”拓跋宏也催促道。 冯清直直盯着贺兰破岳,手指滑进滚烫的茶水也忘了疼痛。 贺兰破岳紧抿双唇,似乎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狠狠冲皇上磕了个响头,头抵在冷冰冰的金砖上,道:“微臣自知有罪,再怎么狡辩也无法洗清罪臣的罪过。贺兰今日进宫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只是请皇上务必要救一人!那人还被关押在广陵王府中,再晚一刻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拓跋羽神色大变,喃喃道:“原来是她,原来是她……你是为她而来!你是她什么人?” 拓跋宏心中已有定夺,冲拓跋羽喝道:“你做的好事!” 拓跋羽心中有愧,低头不语。 一骑轻骑卷过平城的街道,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近了。可惜叶芳奴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刻她正躺在冰冷的床上,面无表情,仿佛失了魂魄。她的左脸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右脸不施粉黛依然美艳照人,没人能想象那白纱之下她的脸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你说这姑娘是不是疯了?” 几个丫头在床边窃窃私语道。 “你别乱说话了,我看王爷对她动了真情了。你们什么时候见到王爷对女子这么上心过。更何况她的脸都毁了,王爷还把她当成个宝似的……”一个年长的丫头忙捂住她的嘴。 “叶姑娘在哪儿?” “瞎了你的狗眼了,广陵王府也是你任你胡闹的地方!”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哎呦喂……” 后院一阵打闹声,小丫头们抱作一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年长些的宫女颤巍巍地准备去开门,没想到门被一脚踢开,她跌出去好远。 “叶姑娘!”常笑书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叶芳奴,喜不自胜,待他走进时她才发现,她瞳孔涣散,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那日他在太庙见到她时,他惊为天人,她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才变成现在这样! “叶姑娘……叶姑娘……”他轻声呼唤,害怕吓到她。 叶芳奴不为所动。 “皇上派我来救你了。”见她仍是不应答,他补充道,“还有谢公子,谢公子正在赶回平城的路上……” 一滴清泪滑落,她的眼中终于有了理智与情感。 常笑书见势忙横抱起叶芳奴,将床上的锦被裹在她身上,拔腿就走。 “你不能走!你要把她带走了,王爷回来会杀了我的!”那个滚在地上的丫头陡然抱住他的腿,哭诉道。 常笑书低头望了她一眼,勾起冷漠的笑,飞起一脚,将她踢开,头也不回的跨出了房间。 马蹄飞扬,常笑书牢牢护住怀中的佳人,策马狂奔,直奔皇城。 “叶姑娘,皇上要见你,到时候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常笑书劝诫道。 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常笑书快语道:“我知道叶姑娘不喜欢胡人,只是这个天下都是胡人的,咱们汉人必须要审时度势,才能在夹缝中生存。今早上我听竹君说了昨天的事,我没能及时拦下贺兰,已酿成大错,这次叶姑娘一定要听我的劝。千万别再说什么讨厌胡人之类的胡话,谢公子还没回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性命……” ------------ 第五十二章 嫁东风 在叶芳奴步入内室之际,常笑书拉过她。在她耳边轻语道:“叶姑娘切莫辜负了贺兰对你的一番情意……” 叶芳奴愣愣回头瞧了他一眼,思绪万千。 常笑书大步流星入内,单膝点地,颔首道:“皇上人已带到。” 冯清打量着叶芳奴,见她露出的半面容颜端庄秀雅,心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位国色天香,我见犹怜的妙人儿,也不枉贺兰破岳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只是她另外半张脸不知道毁成什么样子……” 见心中那人来到,贺兰破岳与拓跋羽皆抬首望向她,叶芳奴看都没看拓跋羽一眼便黯然跪在贺兰破岳身旁。 拓跋宏见她脸上蒙着纱布,眉头一皱,关切道:“叶姑娘心中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太皇太后与朕自会为你做主。” 叶芳奴心中冷哼一句:“我这一生受过的委屈太多,都是你们拓跋鲜卑在推波助澜。你能为我做什么主,就算你是皇上又怎样?”她极力忍耐胸中恨海翻滚,对拓跋宏稽首,不卑不亢道:“陛下,民女不会说鲜卑语。这满腔愁怨无处可诉。” 众人闻声皆心惊肉跳――这女子当真不怕死,居然敢忤逆天子。 幸亏拓跋宏生性豁达,并不拘泥于此,用汉语说道:“叶姑娘尽管直抒胸臆,朕包括在座诸位都通晓中原雅音。” 冯润心想这叶姑娘该对胡人改观了吧,她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这北魏之主,她的夫君。 叶芳奴见拓跋宏脸上并无怒容,瞬间怔住。她从未想过北魏皇帝居然可以是这个样子。盛情难却,她也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尽管她的语气镇定平常,拓跋宏依然怒不可遏,狠狠瞪了拓跋羽一眼:“荒唐!真是荒唐!” 拓跋羽依然面容不改,狡辩道:“皇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臣弟在平城街头对叶姑娘一见倾心,想与之永结百年之好,热血冲头,头昏脑涨,才出此等下策。臣弟从来没想过事情会闹成今天这个地步。” “事已至此,阿羽你还不知错。天子脚下,抢亲民女,这是第一条罪状;御花园内,比武斗殴,这是第二条罪状。以上都还好办,这第三条罪状,阿羽你毁人容貌,辱人清白,葬送人的下半生,你该如何弥补?” “宏儿不必动怒,”太皇太后突然开口,众人皆噤若寒蝉,“羽儿已铸成大错,再一味追究责任,也是于事无补。现如今最紧要的是如何处理叶姑娘的问题。”一生都受人顶礼膜拜的她在一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叶芳奴对北魏的不敬,心中甚是不快。 “不知叶姑娘的脸到底伤成什么样子,还治不治得好?宣太医来看看吧……” 须发尽白的太医提着药箱来到叶芳奴的面前,端详了一番,道:“望闻问切第一要义就是望。恕下官唐突,请叶姑娘揭下纱布。” 贺兰破岳脸色一变,磕头道:“陛下,叶姑娘的伤口还没长好,若此番揭下必定是伤上加伤。” 拓跋宏正欲开口,太皇太后声音幽幽降落:“那就等,等到三年五载,叶姑娘的脸长好了,咱们这群人再来审……” 拓跋宏闻言只好道:“张太医,快些动手吧。” “叶姑娘多有得罪了。” 太医慢慢揭开她脸上的纱布,这盛夏伤口愈合地快,纱布已经和表面的肌肤长在了一起。这么一揭,连皮带肉,顿时伤口又开始汩汩地开始流血。 贺兰破岳觉得那滴滴鲜血滴在他的心头,融入骨血,仿佛是从他心头流出的一样。 冯漪“呀”的叫了一声,她觉得她的左脸也开始火辣辣的疼。 叶芳奴反而神色平静,连眉头都不皱。 太皇太后见她血肉模糊的脸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羽儿,这下你可要真对这位叶姑娘负责了。”她向来不许别人违逆皇室的尊严,若真有人这么不怕死,她总要那人付出些血的代价、 “皇兄,臣弟愿意娶叶姑娘为妻。”拓跋羽见叶芳奴伤势加重,也不禁心中一痛,大声道。 如同春日里的旱天雷,贺兰破岳与叶芳奴惊讶地回眸。 拓跋羽朝叶芳奴暗送一道秋波,她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心急如焚地嚷道:“民女不愿意!若嫁予这么一个胡人,民女甘愿一死!”话刚出口,却有几分后悔。她紧咬下唇,手脚发抖。 冯润心中一沉,暗暗想着,这叶芳奴在太皇太后与皇上面前说了这等昏话,恐怕也真没命走出永寿宫了。 “这么一个胡人……叶姑娘好尊贵的身份,堂堂北魏的广陵王竟然配不上你。我北魏胡汉一家,岂能听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太皇太后没想到眼前这个伤残的女子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怒斥道。 拓跋宏也似有怒容,沉吟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我拓跋鲜卑入驻中原至今已逾百年,朕上承祖志,维护胡汉关系。朕不是胡人的皇帝,也不是汉人的皇帝,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汉人的皇帝穷征暴敛、昏庸无道才亡了这天下,我北魏先祖爱民如子,体恤百姓才赢得了这天下。为何叶姑娘对我鲜卑有如此大的成见!” 贺兰破岳心如擂鼓,忧心忡忡,却不知如何为叶芳奴解释。 “朕可以杀了你。” 拓跋宏一字一顿地说道,眸子有火焰燃烧的光芒。冯润也察觉道他言语中的杀气,焦急的侧首望着他。 胡汉关系,那是他的逆鳞,他的雷池,是万万不能触碰的禁地。 “皇兄三思,叶姑娘是说的气话。她是记恨臣弟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断然不敢藐视朝廷。”拓跋羽深知叶芳奴已然触及逆鳞,顷刻间有人头落地的危险,赶忙替她解释道。 “不过,朕不会杀你,”拓跋宏突然放松了脸上的情绪,“朕要你活着,活到百年之后,看见朕如何统治这片天下,如何让北魏四海升平。” 贺兰破岳与拓跋羽皆舒出一口气。 “至于你的下半生,朕见阿羽和贺兰将军都对你情深意重,你就自己做主,择日婚嫁吧。”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叶芳奴早就知道今日不能全身而退的,大不了舍得一身剐,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她百死不惜,只是怎能拖累贺兰破岳? 她郑重其事的叩首,道:“民女与贺兰将军早就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今日贺兰将军逼不得已才为了民女酿成这等犯上的大错,民女愿意承担所有罪过。只是民女容颜尽毁,已配不上贺兰……” “贺兰对叶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生死相从,定不相负。今日,御驾在前,我贺兰对叶姑娘许下承诺,他日若反悔,陛下就当是罪臣犯了欺君之罪,任由皇上处罚。”贺兰破岳将手覆在叶芳奴的手掌上,双目赤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皇兄――”拓跋羽还未开口却被太皇太后打断,“阿羽,你就别坏人姻缘了。”太皇太后睥睨道,她是绝不肯让此等不安分的女人嫁入皇家的。她要的是风筝,一线在手,让她高就高,让她低就低,全凭自己做主。她侧首打量着坐在两旁的冯氏三姐妹,各有风姿,各怀心事。 ------------ 第五十三章 去似朝露 广陵王府,树影摇动,人静犬吠。 今日下人们见主子回来时长眉紧皱,俊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就知道又有人让这位主子不痛快了。他不痛快,整个广陵王府都不得痛快。连他平素里最宠爱的侍妾花霓只因斟酒没斟满就被狠狠甩了几个耳光。众人躲的远远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幸好这个主子早早就闷头大睡,否则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挨他的拳脚。 此刻的广陵王府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一个活人。突然树影狂乱地摇曳了几下,飞下一个人影,闯进拓跋羽的房间。 状如莲花的更漏有节奏的微响,就在那一阵风飞进房间的顷刻间自乱阵脚,急切地一晃,坠入水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谁?” 拓跋羽梦中惊坐起,却见屋内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难道是自己吓自己?拓跋羽觉得脸上一阵凉意,伸手触及,只觉一阵潮湿。他借着月光见自己指尖竟然皆是血红的一片! 他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快步走到铜镜前,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是贱人。 他颤抖着一摸,脸上顿时一片氤氲――原来只是写上去的,不是刻上去的。他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是谁这么无聊,他也懒得计较了。 他跌跌撞撞地坐在红桌前,举起桌上的半坛羊酒,也不拿酒盏,自虐般直接仰头一顿猛浇。 没有往日的满口香醇的甘甜,更没有烈酒烧喉的快意,今夜的美酒怎地就这么没滋没味! 皇兄还是将美人赐予了那个出身低贱的贺兰破岳,他不过区区一个宣威将军论出身论军功凭什么与他相争!不过他真有几分拳脚功夫,现在他的嘴角还火辣辣的疼。 他是真心疼爱那个汉家美人的,他自认已经放下身段,为何她还是对他不屑一顾?当她破碎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却真真正正的被她俘获。 烈酒渗进伤口,他一阵龇牙咧嘴,这一切远远还没结束。他又猛喝了一口酒。 即使你碎成一千片,也是属于我的。嘴角又是一咧,分不清是痛是笑。 灵泉殿外,风剪剪,月高高。 冯润打开玫红色匣儿,把玩着一朵朵荷花。想到那一日拓跋宏送她花儿,时至今日,依然让她羞得满面彤云。他是看见她在书中夹的花瓣才摘这花儿给她的么?这些花是他在南巡的路上想她时为她摘的么?那一日……他是想吻她么? 她捂着脸,拍拍两颊,给那火烧火燎的脸降降温。 她挑取其中的一朵。花瓣已经开始打蔫,不似那日美丽。 再美丽的花儿也有枯萎的时候,皇上对她的热情也会有凋谢的那一日么?就像花间的朝露,太阳出来了,它们就消失得像不曾来过。这样想着,她赌气似的把花丢在一旁,看一不看一眼。 她愁怀难遣。 “贵人,贵人,荷花开了,咱们灵泉殿的荷花开了!” 这难道是上天的旨意么?冯润刚刚的忧郁立刻被一扫而光,怀着期盼和忐忑,兴冲冲地奔了出来。 满园的荷香,满地的月色。 白日还是羞羞答答的花骨朵,今夜终于次第绽放了,花瓣皓如雪,花尖红似唇,枝蔓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光万点。 “云翘,快去请皇上来。跟他说灵泉殿的荷花开了……”冯润喜不自胜,忙催促道。 “快快快。” 她像呵护自己的爱情一样呵护着这满池的荷花,今夜终于开花结果了。天可怜见,她的用心、真心、决心、痴心终于被上天看见了么? 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满园的香气比荔枝蜜还甜。 “皇上你就和我比一场嘛,我的力气可是很大的!” 无论拓跋宏走到哪里,冯漪总像个小尾巴似的围着他转来转去。他只好拿着书躲了又躲。 无果,他只好无奈一笑,道:“冯漪你个姑娘家的,怎么动不动就跟人比掰手腕?朕可听苏风她们说了,你可跟永昌宫里上上下下会动的都比过一遭了。” 拓跋宏伸出手握住她娇嫩的素手,正在犹豫该如何让她,便听见宫外有人在大声说话。 “是谁这么大声说话?”冯漪抢先一步张望着,“云翘,你怎么来了?姐姐呢?她在哪儿?” 冯漪请提着裙角,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巡视一周漆黑一片哪有冯润的身影,垂眸见草丛中开了几朵红似霞的凤仙花。 云翘趁冯漪出去之际,在拓跋宏耳边轻言几句,拓跋宏也会心一笑,拂衣起身。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给冯漪听听啊!”冯漪倚门拈花一笑,手中正攀着一朵凤仙花。 云翘暗知这事儿对不住冯漪,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拓跋宏在一旁打开折扇,慢悠悠地说道:“灵泉殿中还有些事等着朕,朕改日再来看你吧。” 边说边走到冯漪身侧,他轻柔地向冯漪扇着风,讨好道:“朕的好妹妹,朕今日就对不住你了。” 冯漪见到他如此只好黯然点了点头,只是目送着他离去心还是一阵阵抽痛。 多少次了?多少次了她一次次目送他去灵泉殿?她把他视为太阳,他的确像是太阳,从未在她的世界过夜,来如春梦,去似朝露。 第一次,皇上来她的的宫中过夜,她主动劝皇上去灵泉殿看姐姐。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做错了? 她用两根手指揉捻那朵凤仙花,直至手中一片残红。 因为冯润是她的姐姐,她甘愿把皇上分给冯润一半,她能做到不偏不倚。可是冯润呢? 她想一人独霸他一人的心。想到此处她心惊肉跳。 冯润不是问她,这个太阳冷不冷么?好似全世界只有她一人真正了解皇上,关心皇上。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被太阳照不到的永昌宫是冷的。 她心寒意冷。 苏风端着花茶进来,发现内室中只剩下冯漪一人,诧异地问道:“咦?皇上和云翘呢?” “还能去哪儿了?去灵泉殿了呗。”冯漪没好气地回道。 苏风气鼓鼓地说道:“那位灵泉殿的主子太过分了,三番两次从咱们永昌宫抢走皇上!她以为咱们是好欺负的么,贵人对她这么好,她反倒理直气壮地予取予求了……” “够了……苏风,你别说了,我累了,想早点睡。明日夏苗,还得去鹿苑呢。”冯漪虽然心中怨冯润,却不愿听别人说她的坏话。她专注的用凤仙花涂着指甲,不让苏风瞧见她的泪珠。 ------------ 第五十四章 将功补过 风吹草低,夏木葱茏。 曙光中的鹿苑青草葳蕤,鲜嫩多汁的嫩草和着甘甜清爽的露水把深林中的鹿群养的健硕秀美。此刻它们正懒洋洋、慢悠悠地在其中闲庭漫步,时不时低下头吃个饱。这几日是北魏宫廷夏日狩猎的季节,鹿苑中人声嘈杂,宫女侍卫来来往往,幸好这些鹿从小养在人群中,并不怕人。 远处一声断喝惊得这群正闲情雅致的鹿群慌忙散开。 “喂,常翩翩你给我站住!” 常翩翩不顾常笑书的呵斥,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常笑书加快脚步,上前一把拽住她,掰着她的肩膀硬把她的脑袋扭过来。 “你是疯了么?以你的性子死一万次都不够!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常翩翩眼中噙着泪,故意瞧向别处不看他,大声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陛下一道圣旨赐死我。到时候我会扛下所有罪名,绝对不会连累――你!” “你!”常笑书怒极反笑,手上的劲儿逐渐加强,常翩翩强忍着也不呼痛,“你能连累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害的不是我,是贺兰和叶姑娘!还有谢公子!你这样做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引火烧身,还把其他人都拖进火里!” 常翩翩听着听着,头渐渐低了,泪水不断从眼中坠落,她喃喃道:“我只是心中不平……叶姐姐受了这么大的苦,难道就算了么。难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这么任人轻贱?” 常笑书听着心也是一痛,是啊,追根究底他也不过是有用的奴才罢了。他放低声音:“那次我有意撮合你和陛下,就是希望你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你就不用受这种苦楚了……” “哥哥你――”常翩翩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龌龊!你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是由你来做决定。来平城也是,进宫也是,从来不跟我商量一句。现在连我的终生大事你也来掺和一脚!说什么怕我受苦,其实压根是你自己想飞黄腾达,拿我做垫脚石!” “拿你做垫脚石?你若不是我妹妹,我才懒得管你。昨夜若不是我在后面保护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逃出来么!”常笑书根本没想到在他唯一的妹妹心中他居然是这种模样,他怒不可遏,扬起一巴掌就想朝常翩翩打去。 常翩翩见他如此,躲也不躲,干脆闭起眼睛,直面接这一掌。说时迟那时快,谢斐然及时赶来挡住了常笑书的胳膊,生生拦下这一掌。 谢斐然紧皱双眉,叹气道:“既然二位都是关心对方,为何又要把对方伤的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常翩翩缓缓睁开眼睛瞧了把脸气得通红的常笑书一眼,低头踢着石子,沉默不语。 谢斐然把手搭在二人肩上,目光诚恳:“常兄和常姑娘的心意,道晖心领了。今后莫要行如此危险之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谢斐然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报仇这种事谢斐然向来不喜欢假借别人之手!” 风拂过众人的脸颊,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情慢慢平缓下来。 冯润从荻月口中听闻昨夜是从永昌宫把皇上叫来,她不由得后悔万分。她万般不愿伤害自己与冯漪的感情,为何总是事与愿违? 冯漪现在恐怕是恼了自己了吧…… 她在收拾好去鹿苑的行囊后,亲自去池中摘了几枝荷花并叫尚食局准备了些冯漪爱吃的青团子,一并收在食盒里。 “贵人,带我去吧,云翘最会伺候人了。” “云翘你别惹贵人笑了,就你那粗手粗脚的行事作风……啧啧……贵人还是带着我吧。整个灵泉殿就数我细心。” “贵人,云翘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太皇太后与皇上向来行事节俭,每次出行所有妃嫔也只能随身带着一名宫女伺候。云翘和柳霜为了这一名额从早上起就打破了头。 冯润打量了在旁边冷眼瞧着的荻月一眼,她一直极力想修复好与荻月的关系,却苦无成果,这次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她指着站在一旁的荻月说:“我要荻月跟着我去。” 云翘与柳霜皆愤愤地瞧了她一眼,荻月不动声色地回道:“贵人错爱了,荻月近日身子不适,恐怕会服侍不周。奴婢建议主子还是带着柳霜吧,她机灵些。” 不顾云翘的软磨硬泡,冯润最终还是无奈地选择了柳霜。叹息间,她并没有察觉到荻月唇角的笑容。 无论是荻月也好,冯漪也好,讨好别人真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事。在鹿苑中,冯润捧着食盒往冯漪那儿跑了好几趟,吃了不少闭门羹,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妹妹,姐姐不知道那天晚上皇上是在你的永昌宫,不然我一定让云翘请你一起来看荷花了――”冯润可怜巴巴地讨好道。 “哼――”冯漪瞥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她虽然早就原谅了冯润,但是冯润害的她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现在她还一肚子火,她怎能轻易原谅她。她从来不是个宽容的人,不像那朵凤仙花,把它碾碎,依然能得到满手的芬芳。 “今天真是好生奇怪……我记得以前不是冯漪妹妹一直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冯润妹妹。今天怎么颠了个个儿了?莫不是吵架了?奇怪奇怪。”袁惜儿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钻了出来。 袁惜儿一身鲜卑骑射装,干净利落,英姿飒爽,牵着匹马缓缓地步行过来。 “我们俩才不会吵架呢!我和姐姐关系好的很呢!”冯漪一把揽住冯润,冲她做了个鬼脸道。 “那倒也是。你们俩原本就是掖庭中顶顶好的姐妹,当然不会像那些没见识的女人一样了,整日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袁惜儿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掩面一笑。 “繁畦宫的高美人举行了一场驯马比赛,本宫特意来邀请两位妹妹,不知二位有意向参加么?”袁惜儿见二人都面露迟疑之色,笑得更明艳动人了,“这可是高美人的一番好意,希望妹妹斟酌斟酌。有女侍中在场监察,是再公平不过的比赛了。” 听到袁惜儿口中的轻蔑,冯润不耐烦道:“驯马比赛?比什么,比骑马吗?我不会骑马。” “自然不是骑马。骑马对于女子而言,还是危险了些,万一伤了贵人的玉体,有谁能担当的起呢?驯马比赛无非是由女侍中给每位参加的妃嫔派发一匹好马,无论用什么手段,谁的马先叫了,就算谁赢了。” “赢了有什么奖品吗?输了会受罚吗?”冯漪抢白道。 “两位冯贵人别这么紧张,游戏一场,哪有这么多奖啊罚的,不过只是众位妹妹在鹿苑中闲来无事,用以自娱自乐的小把戏罢了。若是妹妹有意,用过午膳后,日中时刻,我们在北苑见。” ------------ 第五十五章 驯马记 这个驯马比赛是去年在鹿苑中才开始兴起,那时候林荷衣正怀着拓跋恂根本没机会参加。冯润以为今日刚好补上上一次的。 “好啊,我和我姐姐一组。不就是驯马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吧!”冯漪示威似的冲袁惜儿一笑。 “二位妹妹果然是爽快之人。那我们到时候北苑见了……”袁惜儿凌空上马,高高扬起马鞭,眼光下她的袖口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骑马,还是我大哥亲自教的,有本事跟我比一比啊!看她那副样子,哼!”冯漪一撅嘴,冯润噗嗤一笑,二指夹住她的嘴唇,把她捏成个小鸭子。冯漪一愣,二人都笑出了声。 北苑风起云涌,雄鹰俯瞰。风张开翅膀擦着草尖飞过,引得无数劲草纷纷折腰。 今日驯马比赛,各宫妃嫔除了那位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红人罗兰璧分身乏术之外,剩下的各宫妃嫔头一次这么整整齐齐地凑在一起。 高照容、袁惜儿、郑月容……人群中有许多陌生面孔,想到和这么多人共事一夫,冯润愁肠百结,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妹妹,怎么这么丧气?比赛还没开始,现在就开始认输的话,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呢?”袁惜儿见她们二人,亲昵地走上前。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冯漪白了她一眼。 在远处的高照容眼中,她们互相斗嘴的样子何尝不是一种姐妹情深的表现呢?她暗暗攥紧手中的马鞭,这次她只能赢不能输! 袁惜儿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扬起一笑,得意地踱到高照容的面前,故意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用袖子遮住脸,道:“呀,高美人,本宫以为今天您只是作壁上观,没想到也要参加比赛?您要保重您的凤体啊,毕竟您现在肚中还怀着小皇子呢!” 高照容自知说不过她,干脆闭嘴不说话。 袁惜儿缓缓放下袖子,眉毛一挑,道:“本宫不会因为高美人的身体状况而手下留情的哦,本宫从来不会甘居人后。” “你瞧瞧那个袁贵人的嘴脸……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来她叫咱们来之前就已有必胜的把握,现在无非是想要羞辱咱们一番罢了。”冯漪凑在冯润耳边小声道。 冯润反而笑了,云淡风轻道:“可惜我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为了赢……” 过了半响,一个女官打扮的中年女子骑着马缓缓过来,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驱着一大队枣红小马。 她环视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冯润这边的方向,对她们报之一笑,冯润冯漪皆是一愣,二人侧首目光交换,各自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识此人。 “驯马比赛的规则各位主子应该事先都已了解过,素黎绰这里就不赘言了。驯马比赛看起来很容易,但是若想轻松取胜也得在事前下功夫。那个主子们,请便吧……”她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移走,她们二人瞬间都觉得刚刚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她们吩咐侍候的宫女上前从马群中挑出几只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小马,比赛的准备工作已告罄。 这群北魏宫廷身娇肉贵的女主子们都为了这群枣红马较上了劲儿。有拼命推马的,有在马的耳边窃窃私语的,有拿着鲜草引诱的……都忙得愁眉苦脸,香汗淋漓。 冯润捂嘴一笑,如果拓跋宏在场,见到往日各自端庄矜持的美人成了这个样子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姐姐,你看他们都动手了,我们也快些吧?”冯漪也急的摩拳擦掌。 “不急不急。山人自有妙计,这次我们赢定了。”冯漪胸有成竹地许诺,袖手旁观打量着周围的人。 高照容和桃花无论怎么哄那匹马都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嚼着地上的草。高照容玉色的脸庞上飞来几朵彤云,骂道:“你是聋子吗?本宫叫你你怎么不听?” 高照容气极了,直接扔下手中的鞭子跑到女侍中的马下,怒喝道:“素黎绰,你给我的马有问题。” 女侍中看都不看她一眼,幽幽道:“这些马没有问题。美人要么认输要么继续比赛。” 高照容凶神恶煞地瞪了她一眼,回去捡起马鞭,站在一边,冷眼瞧着桃花忙和着。 袁惜儿见高照容窘迫的样子发出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新鲜的胡萝卜,那匹枣红马立刻抬起头来。幸好她在之前就已经向牧马人打听好了这群马的饮食习惯。她见势大喜,继续哄道:“好马儿,吃完这个,快些叫吧……” “时机已到。” 冯润缓缓伸出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故意顺势在马的头前绕了绕,突然马打了个响鼻。 猝不及防地,马仰天长啸,高高扬起前蹄,马尾巴迅速甩起。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过来,袁惜儿的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她把胡萝卜狠狠扔在地上,踢到一边。 “姐姐……姐姐我们赢了!”冯漪不敢确定似的,回身给了冯润一个大大的拥抱,“姐姐你怎么做到的?” 冯润趁势紧紧搂住冯漪,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件事我只说给你听,你可不许取笑我。这个的秘诀就在我手中的香囊中,里面装了麝香。麝香是雄性动物分泌出来吸引雌性动物的,具有催情的效果,这个季节,这个怀春的小母马闻见了,怎么受得了……” “姐姐你真是太坏了!”冯漪俏脸一红,在冯润肩膀上一阵猛敲。 高照容气得抽了那匹枣红马一鞭子,那匹马发出一声长鸣。 “这时候倒会叫了!都是你选的马有问题!”高照容瞪着桃花。 “姐姐,你先自己玩会儿吧。我好久没有骑马了,我去骑马啦!”冯漪灵活地翻身上马,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冲望着这边愣神的袁惜儿做了鬼脸。 “驾――” 冯漪策马的声影消失在风中。 这个冯漪!冯漪无奈地回首望去,剩下的这群人她能跟谁玩啊! 待她回过神来,却见周围的妃嫔都跪倒了一地,她正纳闷。抬首间,拓跋宏策马来到了她的面前。 拓跋宏一身鲜卑骑射装,俊采飞扬,意气风发,倒像个少年将军的模样。 “冯贵人骑马与朕同去见位故人如何?” 冯润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嚅嗫道:“陛下,臣妾不会骑马。” 拓跋宏爽朗一笑,道:“这有何难?来与朕共乘一骑。”说完,向她伸出手。 冯润正攀上他的手,却被高照容的话打断:“皇上,臣妾也想去。” 她笑语嫣然,曼声曼步,翩翩而来,裙裾扫过的地方都开出姹紫嫣红。冯润不得不承认,她北魏第一美人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自己甘拜下风。 “美人怀有身孕,怎能骑马。美人若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朕可会心疼的――更何况,这位故人不仅是朕的好友,也是冯贵人的旧相识。美人还是不宜颠簸了。” 拓跋宏的话让高照容愣在那里,袁惜儿冷眼瞧着她的自取其辱。 冯润攀着拓跋宏的手,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惊呼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看来你的确不会骑马,这样就吓到了?”拓跋宏的嘴唇在她耳边翕翕和和,她的耳朵红透了。 ------------ 第五十六章 剑与蝶 马蹄声渐远,二人消失在众人的眼前,高照容紧咬粉唇,泫然欲泣,好似梨花一枝春带雨。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吧,等陛下在场的时候再留着哭。”袁惜儿穿越人群来到高照容面前,伸手欲擦拭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 怎料高照容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手抓住,蔑视道:“本宫不需你的可怜。我知道你想跟本宫结为盟友,但是你我也都清楚,在掖庭中信任一个人有多难。你根本不值得本宫信任……你我最好的结局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一方。” 袁惜儿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腕,掩面笑道:“刘玄德三顾茅庐才请到诸葛亮出山,没关系,本宫有的是耐心……” 拓跋宏与冯润策马狂奔来到河边驻扎的营帐边,在河边那棵树下正在斗嘴的二人竟是谢斐然与常翩翩。 “皇上,冯姑娘……呸,你瞧我笨嘴拙舌的,现如今应该叫你一声冯贵人了。”常翩翩扶着冯润下马,“当日在太庙前第一次见到你,真想不到还有这种缘分。” 冯润笑容可掬,调笑道:“常姑娘当日绝对想不到那个浑身都是泥巴的野丫头居然能成为北魏的冯贵人……” “绝对没有,”常翩翩赶忙摆摆手,轻轻揪住冯润的衣角解释道,“我可绝对没那个意思。我、我第一次见贵人的时候就觉得贵人眉宇间气质不凡,一定是……” “够了,小骗子。你这马屁拍的我都听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替冯贵人想想,别说了。”谢斐然赶忙上前,敲着自己的额头,一幅头疼得不得了的模样。 常翩翩作势就要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冯润与拓跋宏了然于心地相视一笑。 “幸好你生为女子,就算说错了话最多掌嘴罢了。要是生为男子,你的手啊脚啊哪能这么完好?”谢斐然抽身闪到拓跋宏身侧,常翩翩顾忌着拓跋宏的存在顿时鸣金收兵。 拓跋宏从怀中抽出一把折扇,那纤长的手指雪白,与象牙扇柄融成一色。三根手指一推扇柄,一甩、一抖,画着青山绿水、虬松垂柳、江月孤舟的扇面露出庐山真面目。上面还题着:“??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阴果有逝,尺素竟无观。幸赊道念戚,且取长歌欢。”正是才高八斗的谢灵运的《长歌行》。 “朕偶然得来这幅扇面,今日拿来让道晖兄品鉴品鉴,看看是否是谢公的真品。” 谢斐然万般珍惜地接过纸扇,细细察看,慢慢端详,半响才沉吟道:“依草民所见,这笔锋飘逸洒脱,骨秀灵运,是谢公的笔迹没错。” 回身正欲还过拓跋宏,却被他推手制止。 “道晖兄是谢公的嫡系子孙,今日朕就将这幅绝世珍品赠与道晖,也算的上完璧归赵,大功一件。” “这……”谢斐然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下了扇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道晖兄博览古今,多谋善断,是经天纬地之才。若我北魏有幸能让道晖兄屈才授命,那真真是北魏百姓之福。”拓跋宏上前揽过谢斐然的肩膀。 “谢斐然有何德何能担此重任?草民无非只会写写字,作作画,舞舞剑罢了,若真要论到国家大事,真是一窍不通。草民的先祖、家父虽在诗画中留下盛名,除此之外别无所长。草民就算是吟诗作画也没有承得他们二人万分之一的才气,此生只好饮酒作乐,了此残生……” 拓跋宏目光黯然,却依然维持着温和的笑容,道:“道晖兄何必妄自菲薄,人各有志,既然道晖兄不愿为官入仕,朕又怎能强求?” 刀剑相击,发出铮铮的响声,如金声玉振,如雷霆万钧。光影交错,剑光闪烁,飞坠如春雪,飒沓如流星,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谢斐然的剑术超群,在洛阳街头素有盛名,拓跋宏不爱狩猎射箭,独爱习剑,师承名师,勤学苦练。二人相谈甚欢,在剑术上却相持不下,眼下正在溪边杨树下进行一场君子之战,一决胜负。 冯润和常翩翩站在远处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冯润想着,这男子比剑居然比女子跳舞更加好看。 谢斐然一袭茶白色长袍,翩若惊鸿;拓跋宏身着靛蓝色骑射装,宛若蛟龙。只见蓝白两道光影时而纠缠,时而分离。二人的额头都生出密密的汗珠,仍是不分上下。 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谢斐然的剑尖上。 谢斐然谈笑风生,挽了个剑花,向拓跋宏刺去:“陛下,若咱们这样比下去,到天黑也没个结果。” 拓跋宏轻身一避,用剑身格挡住,回道:“那好,不如……”话音未落,剑尖撩向谢斐然,微微一挑,蝴蝶牢牢落在了他的剑尖。 谢斐然一笑,银光一闪,又追逐蝴蝶的身影。剑光在蝴蝶剑上下飞舞,交织成一道密密的网,逃也不出可逃。剑尖微折,瞬间就要将蝴蝶生生劈向两半。 常翩翩“哇”地一声捂住双眼,不忍看蝴蝶的惨死,冯润也攥紧双手,一刻不敢放松。 差之毫厘,剑锋急转,力挽狂澜,白蝴蝶侥幸逃过一劫。冯润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拓跋宏飞身一跃,落到谢斐然的身边。 “道晖兄,承认承认。” 谢斐然也将宝剑归鞘,作了个揖道:“陛下剑术精湛,道晖甘拜下风。” “什么什么呀!这就完了?我还没看过瘾呢!”常翩翩忙跑到二人身侧,“皇上怎么就赢了?” 冯润也闻声疾步来到拓跋宏身侧,掏出怀中的锦帕为拓跋宏擦拭额际的汗滴。拓跋宏眉飞眼笑,眼中就是柔情蜜意,道:“送给你。” 指间拈着的竟是方才那只白蝴蝶,怪不得突然不见了踪影。 “它还活着么?”冯润细语轻声地问道。 拓跋宏眼笑眉舒,畅快一笑,道:“它好得很呢,快接住它。”说着就递给冯润,冯润不知该用什么力度抓住它。就在犹豫间,那白蝴蝶就在二人的手指间飞走。 “飞走了……真可惜。”二人齐声叹气道。 “无碍,明日朕再抓一只给你。”拓跋宏揽过冯润,低声安慰道。不知为何,冯润心中异常伤感。 眼见他俩亲亲我我,谢斐然赶紧夹着常翩翩悄然无息地离开了。 “姓谢的,你干嘛!别对我动手动脚的!”常翩翩极力挣扎着,用鄙夷地眼神打量着谢斐然。 温暖的阳光落在谢斐然的眉眼间,显得他神色异常温柔,常翩翩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喂,你除了动嘴就不能动动脑子么?没看见皇上与冯贵人有私事要谈么。怪不得伺候这么久了还是个宫女……哎――” “谢斐然你个衣冠禽兽,你信不信老子把你聪明的脑子打爆!”常翩翩挽起袖子就准备给谢斐然一拳。 ------------ 第五十七章 火花四溅 众星攒月,夜空中群星闪烁喧宾夺主,月光竟然显得有些暗淡。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同一尾银鱼奋力游向下游的潺潺流水。 火花四射重重坠在地上,顿时亮如白昼。 倏忽,静寂的平野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走水了!快来人啊!冯贵人的帐中走水了!” 柳霜从人群中挤出来,身先士卒提着木桶舀来一大桶溪水,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到了营帐前。 只见自家主子的营帐已燃起熊熊火光,烟雾弥漫,她急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大喊大叫道:“冯贵人您在哪儿?冯贵人……咳咳咳……”刺鼻的烟雾呛的她不停咳嗽。 拓跋宏横抱着冯润匆匆忙忙从营帐中跑出来,二人皆是衣衫不整,面红耳赤,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 常笑书携着宝剑,手拿披风,健步来到皇上面前,急切地问道:“皇上您没大碍吧?” 拓跋宏并不应答,接过披风为冯润系上,低头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柔声问道:“阿润,你可有受伤?” 冯润一瘪嘴,直接把头埋在拓跋宏的怀中。眼见往来的宫女侍卫们都围着自己的营帐吆喝连天地救火,自己的窘态暴露无遗,她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在拓跋宏怀里去。她小声地喃喃自语道:“真是丢死人了!都是我干的好事!” 今日难得出宫,冯润吩咐贴身宫女柳霜去集市上买来烟花偷偷来放。她谎称头痛躲在床上,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把周围的人打发走,刚准备掏出烟花,却没发现有人掀开帷幔进来。 “谁?” 她赶忙把火折子和烟花塞到枕头底下,背对着那人收起脸上慌张的表情――幸好她没点燃。 “朕听柳霜说你身体不舒服。”拓跋宏放下帷幔落座在床边,把手轻放在她的额头,“是有点烫。” 冯润回过头来,冲拓跋宏胁肩谄笑,装出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朕方才看见你手里好像拿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拓跋宏见她神色异常,眉毛一挑,摸了摸鼻子。 拓跋宏的脸渐渐逼近,冯润慌忙后退,不知不觉已经退无可退。正在冯润出身的刹那拓跋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枕头拾起那一把烟花棒。 冯润为情势所逼,竟然大着胆子把拓跋宏扑倒一边。 砰―― 冯润也跌落在他身上,拓跋宏的头重重地撞在床上。二人睫毛对睫毛,鼻尖碰鼻尖,呼吸喷在脸上,脸色皆灿烂如霞。 “阿润,你的性子真是越来越急了,”拓跋宏微皱双眉,揉了揉自己头,撒娇道,“朕的头上都被你撞了个大包了……” 冯润直起身来,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怎料拓跋宏开始动手宽衣解带,腰带随手一扔,竟然只剩一件雪白的睡袍。 冯润吓得眼睛也不敢眨,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还要继续脱下去,赶忙拿过一旁的锦被把他死死捂住。 拓跋宏也不挣扎,只一个劲儿嘟囔道:“阿润,你刚才扑倒朕不就为了这个嘛?那朕就不劳烦你动手,就自己……” “你说的什么话啊?”冯润羞得满脸通红,佯装用力地在被子上拍打了几下。 “好疼好疼,阿润你居然忍心打朕。”拓跋宏埋在锦被里声音瓮声瓮气地。 “不跟你说笑了,皇上你看看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冯润掀开压在拓跋宏脸上的被子,费力把他拉起来。 “这是什么?刚才阿润不是还为了它打了朕么?”拓跋宏恨恨地盯着冯润手里的银白色细棍儿。 冯润瞥了他一眼,又拿出火折子微微凑近,细棍的头部开始微微发红发乌,然后在黑暗中绽放出火花千朵万朵,煞是好看。他们的脸在银白的花朵开谢中忽暗忽明,默默无语,凝视彼此。 半响,拓跋宏吐出一句煞风景的话:“阿润,在床上放烟花会不会把房子烧了?” 冯润正欲气恼地捶打他,却发现刚刚那床棉被已经着火了,她惊声大呼道:“走水了!快来人!柳霜――” 见火势蔓延,拓跋宏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横抱起冯润就往帐外跑去…… 拓跋宏揽过冯润的肩膀,见她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他问站在一边的常笑书:“笑书,今天的事情惊动太皇太后了么?” “刚才笑书来到匆忙,并没注意太皇太后那边。” 正在此时,罗兰璧披了件斗篷行步如风,匆匆赶来,道:“陛下,您没事吧?臣妾刚听明慧说冯贵人的帐篷着火了,陛下在冯贵人的帐篷中。臣妾心系皇上和妹妹的安危,这才来看看。”见拓跋宏衣衫不整,冯润发丝凌乱地依偎在他怀中,她心痛欲裂。 “罗夫人的消息真灵通,”拓跋宏冷笑一声,瞧了她一眼,“太皇太后睡了吗?”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已经睡了。罗兰璧一定会彻查今夜之事。” “不必劳烦。今夜之事,罗夫人就当没有发生过,也不要惊动太皇太后。罗夫人常常替太皇太后处理这种事情,今日替朕效劳一次,如何?” 罗兰璧闻言心如刀割,欲哭无泪,早知那时……算了没有早知,他已不再信任她。 “罗兰璧必不负皇上所托。” “快闪开,快闪开――我的桶中有水。”柳霜撩起袖子,朱唇丹脸被染得乌漆抹黑,她胡乱一擦,就参与到救火行动中。常笑书劝诫她一介女流之辈,不要行这种危险的事,她却摆了摆头,毅然决然地到河边提水救火。 “注意――注意――”见前方人头攒动,往来的人把她撞得一个趔趄,她也有点不辨东西,只得大声警示道,以防泼到无辜之人。 正在她高高举起木桶的瞬间,突然眼前冒出了个笑眼、酒窝、娃娃脸的少年。 “姑娘,你叫我?” 柳霜的心正在喊不,手中的动作却已停不下。一桶冰凉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把那少年淋了个彻头彻尾。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 柳霜满心自责,心中想道歉,话从九曲柔肠徘徊了几圈,到了嘴边却变了调儿:“你瞎了么?没看见我手中举着水桶么?我都叫了注意注意,你怎么还往这边挤啊!” “我就叫祝羿啊,你刚不是再叫我么?”少年睁着无辜地大眼睛问道。 柳霜的脸绿得跟春天的杨柳似的了。 ------------ 第五十八章 忍辱负重 柳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家伙还是笑嘻嘻地接过柳霜手中的木桶,道:“小妹妹你还是去边上歇歇吧。这些粗活就交给我们男人来――不必言谢。” 柳霜愣愣地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家伙是不是被她的一桶水浇傻了,这样都不跟自己生气。 “祝羿,你不会又去撩拨少女的春心了吧?刚见你与柳霜说说笑笑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你称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怎么成了落汤鸡了?”常笑书迎上前来,见他浑身湿答答,忍俊不禁。这个祝羿虽然长了一副单纯无害的俊俏模样,但是常常惹来一身风流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无知少女心中种下缠绵的相思豆。 “笑书,你这个成家了的男人自然束手束脚,见到红粉佳人也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一身的脂粉气,到了晚上嫂子不给你开门,开了门也是吊起来打。”祝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趣道。 “你呀你,总是这么一副油嘴滑舌的嘴脸。我真担心不知是哪家的小姑娘被你祸害一生,”常笑书见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扑哧一笑,回眸处见拓跋宏携着冯润往远处走,赶忙追上二人的脚步,“冯贵人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陛下您这是要回营帐吗?”常笑书行步如风,三两步就来到拓跋宏身边。 拓跋宏强忍着笑,对他道:“朕的冯贵人把自己的营帐都给烧了。今夜难道还要让她露宿街头么,只得让她去朕的营帐中同住……喂喂,阿润你别走这么快啊,你等等朕。朕再也不提了,真的!君子一言九鼎!” 自从贞皇后归天后,皇上一直闷闷不乐,全心投身以国事来转移这种锥心之痛。直到遇到冯贵人,皇上脸上的笑影才渐渐地多了起来。但愿二人欢乐的时光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常笑书默默放慢了脚步,在后面凝视着他们的打闹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 朝阳在山,树林阴翳,飞禽走兽都已从昨夜的酣睡中渐渐苏醒,缓缓提蹄在草色茜茜处流连忘返。 营帐中的主人沉醉在美梦中,宫女侍卫们提着一盏昏黄的烛火,轻手轻脚地开始为主子们准备饮食起居。 常笑书一刻也不敢懈怠,在拓跋宏的帐外守了一夜,祝羿来换班,他才能去歇息片刻。 贺兰破岳牵来一匹白马,来到湖边,昨夜篝火的残骸留在岸边,踩在脚上一阵噼里啪啦。 “白将军,快快喝个尽兴吧。”他顺势蹲下,用水舀起水喝了个痛快,水淋在脸上仿佛能把昨夜所受的屈辱洗的干干净净。 篝火宴会上,众位将士们偷得一刻的清闲,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饮酒作乐。 一个汉人小兵站起来,在中央吟唱了一曲《承天命》。 “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考功能,明黜陟。人思自尽,惟心与力。家国治,王道直。思我帝皇,寿万亿。长保天禄,祚无极。” 火光映照着将士们的脸上也面带喜色,在胡汉杂糅的军营中语言早就突破了原先的藩篱,胡人能吟说几句古诗,汉人也能唱上一段《阿干歌》。他们都是军营中最卑微的蝇头小卒,拼尽一生休只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听着歌曲中营造的美好场景都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 “好一个长保天禄,祚无极!众位将士们,吾皇有道,歌中的盛世壮景指日可待。”贺兰破岳快步流星,拿着一个羊皮水囊意气风发地走到人群中。 “贺兰将军――” 众人都亲热地招呼着他坐下。 贺兰破岳举起水囊摇了摇,笑道:“这种良辰美景怎能没美酒助兴呢?我这儿只有这么一壶从家乡带来的羊奶酒了,各位兄弟们若不嫌弃就一同喝了吧!” 所坐的诸位将士数月没沾过酒气了,一闻到酒香顿时炸开了锅,你一口我一口,争先恐后地喝了起来。等到了方才那个唱歌的小士兵手中,他浅尝辄止地喝了几口,递到贺兰破岳面前:“贺兰大哥,你也喝上几口,尝尝家乡的味道。” 还没等贺兰破岳接话,一只手就从小士兵手中夺过了羊皮囊。 “众位都好兴致啊,有好酒居然不叫着本王。” 贺兰破岳不回头就这知道这个讨厌的声音来自于谁,一想到那人嚣张跋扈地神情,他干脆就直接背对着他。。 拓跋羽以为贺兰破岳不回头就是怕了自己,笑得更加狂妄:“刚刚本王在远处听见你们说这酒是贺兰将军从家乡带来了吧,本王也来尝一尝。”说着就举头灌了几口,酒水还没流进嘴里,他便重重地将羊皮囊摔在地上。 “什么破玩意儿――一股子羊骚味儿。”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他们只是蝼蚁般的人物,稍微有点力气的人都能在眨眼间把他们捏死,谁敢得罪广陵王这个翻云覆雨的混世魔王呢。 贺兰破岳手背青筋暴起,想到这是母亲一点一滴酿成的心血,他恨恨回过头,一把拽过拓跋羽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拓跋羽,你不要欺人太甚。” 拓跋羽斜视着他,讥笑道:“别扯坏了本王的衣服,就凭你一个牧羊小儿,放一辈子的羊也赔不起本王的一件袍子……” 跟着他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你看看他这幅穷酸相,根本就不是个男人!送个酒还要众口尝,你们看看他的鞋子,都破了……” 贺兰破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脚趾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自己。 拓跋羽身后的那帮人恶狠狠地瞪着着坐在篝火中的士兵们,示意他们也来嘲笑贺兰破岳。迫于拓跋羽的声势,他们也只好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声毫无灵魂的笑声。 拓跋羽变本加厉道:“像你这种人怎么能有福分抱着羊脂玉体好睡去。本王当时就看出来了,叶姑娘根本不喜欢你,你就别跟狗皮膏药似的硬贴着人家了。” 贺兰破岳快把银牙咬碎,满眼血丝,高举起双拳,就要落下。拓跋羽仰起头睥睨着他,嚷嚷道:“贺兰破岳,你敢在军营中动本王一根指头试试!本王是征东大将军,北征都督陆睿也得听从本王的调遣。你敢顶撞本王,明日就让你卷铺盖滚蛋!到时候你沦落街头成为乞儿,本王就去求皇兄把叶姑娘嫁给本王!贺兰破岳,今日你不下手,你就是个孬种!” 贺兰破岳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目眦欲裂,半响,才缓缓把拳头缓缓放下。 “哈哈哈哈……贺兰破岳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拓跋羽挣脱他的手,把领子上的褶皱扯平,后退了两步。 四周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那个小士兵长大了嘴巴,却怎么也笑不出声。今日的贺兰将军怎么了,这么高大威武的背影怎么显得这么可怜呢? ------------ 第五十九章 逐鹿 贺兰破岳临水自顾――一个满脸胡茬、头发乱糟糟的大汉歪歪扭扭倒映在水面,额间配的还是最廉价的孔雀石,浑身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他冷笑一声,若是自己临街一坐,定会有人抛下几个铜板。 他除了一身拳脚功夫和无惧无畏的勇气之外一无所有。可是方才在众人面前,他连拓跋羽的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他算个什么男人? 懦夫!懦夫! 他并非害怕被军营扫地出门,就算落得如此下场,大不了回家牧羊,但是叶姑娘呢……没有他的保护,叶姑娘该往何处安身立命? 想到也叶姑娘,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刚刚的一切屈辱都是值得的。他也不再在意那些人的嘲讽讥笑。 “贺兰兄。”身后有脚步声逼近,他愣愣地回过头――是常笑书。 “常兄,今天起这么早。” 贺兰破岳又恢复以往的笑容,掏出猪鬃刷,站起身半个人站在水中,给“白将军”刷刷毛,洗洗澡。 “不是起的早,是一夜没睡。贺兰兄怎么在此?是起得早还是一夜没睡?”常笑书拿着小石子,扔到水中,溅起阵阵涟漪。 “白将军”突然打了个响鼻,亲昵地靠在贺兰破岳身上。他捋捋它的鬓毛,摇摇头,道:“都不是,只是睡得不好,早早就醒了。与其赖在床上,不如起来给我的好兄弟洗个冷水澡。” 常笑书也走进水里,卖力地给白马泼起水来,不时地瞧瞧贺兰破岳:“我也知道贺兰兄的苦楚。贺兰兄与叶姑娘成亲就是正式与拓跋羽宣战,以后在军营的日子势必会很难过。有什么烦心事尽管来找常某叙叙,若常某不在,道晖兄也回平城了,道晖舌灿莲花,最会说熨帖体己的话……” 贺兰破岳听着听着,手中的动作逐渐放慢了下来。心中不断地重复常笑书的那句话:谢斐然回来了……谢斐然回来了……叶姑娘也和谢斐然见面了吧。他心里不是不知叶姑娘对谢斐然的情意的,只是在当时他害怕叶姑娘落入拓跋羽的魔掌中,只得出此下策。他当时在皇上面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不知叶姑娘能否明白自己的心意?已不再重要了,现如今,谢斐然回来了,叶姑娘也不再需要他…… 一时间,贺兰破岳心中酸酸涩涩,五味杂陈。 突然河岸上人声嘈杂,马蹄狂乱。他们定睛一看,见一匹浑身插满了箭的公鹿发了疯似的狂奔,撞上过往的行人。 “大家小心,快闪开!”二人赶忙从水中跋涉出来。 这时,一枝箭又射在鹿的脊背上,没入了它的血肉中。血流进它的眼中,那只鹿不辨东西,愈加失控,顶着鹿角就向人群冲来。 “别射箭了!眼下先把它制住!” 柳霜端着盛着温水的瓷盆走来,眼见那匹鹿冲自己杀过来,吓得钉在了原地。 “姑娘,注意――” 轻柔的风包裹住她,团团转转,把她带到了安全地带。她的眼睛对着那双笑眼,她嫣然一笑,轻启朱唇道:“多谢。” 一步三回头,她才恋恋不舍地进了帐中,祝羿不由得看呆了。 贺兰破岳三脚两步奔向那匹鹿,一个翻身夺过公鹿狂乱的攻击,双手扭住它的鹿角就开始强力制止它的前进。奈何这匹鹿已经红了眼,拼尽全力摆脱贺兰破岳的控制。他迫不得已不得不后退几步,脚下划出重重的沟壑。 拓跋羽背着一篓箭,还在向那匹马射去,箭尖颤颤巍巍在鹿与贺兰破岳之间徘回,犹豫不决。 常笑书看在眼里心急如焚,痛心疾首地大呼:“小心!” 箭已离弦,直直地向他们飞来。贺兰破岳一个闪身,箭插到了鹿的颈部,血流如注。那匹鹿感到生命受到威胁,双蹄蹬地,向前顶来。 而拓跋羽见奸计没有得逞,贼心不死,从背后抽出一箭,又放在弦上。 “外面怎么这么吵?”拓跋宏掀开帘子,走出营帐。 眼前贺兰破岳身临险境,他对拓跋羽大声呵斥道:“拓跋羽,你疯了么?把弓箭放下,你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拓跋羽见已惊动拓跋宏,只好悻悻地扔下弓箭,怒视着贺兰破岳,暗暗诅咒着,希望那匹鹿能把他踩成肉泥。 电光火石之间,那公鹿失血过多,气力用尽,贺兰破岳高高举起它,护住它的头重重把它摔在地上。它顿时不动了。一匹小梅花鹿跑过来,用鼻子蹭蹭公鹿,卧在它身边。 拓跋宏心生怜悯,踱了过来,道:“它死了么?” 贺兰破岳伏在公鹿的身上,听着它的心跳,起身道:“启禀皇上,它只是晕了过去。” 冯润因寻不到拓跋宏也匆匆挤了过来,一见浑身插满了箭的公鹿吓得惊叫了一声,拓跋宏赶忙把她搂入怀中,遮住她的眼睛。 “皇上,您可以把那匹小鹿赐给臣妾么?” 拓跋宏一笑,道:“如阿润所愿。” 常笑书长眉紧皱,单膝点地道:“属下护驾不周,惊动了皇上和贵人,请皇上降罪。” 拓跋宏放开冯润,扶起常笑书,道:“笑书,这不是你的错。拓跋羽,你过来。” 拓跋羽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害死了贺兰将军!还不快给贺兰将军道歉。” 拓跋羽愤愤不平地望了贺兰破岳一眼,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天已大亮。见拓跋宏在此,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拓跋羽如蒙奇耻大辱,心中的恨意又深了一分。 士兵将受伤的公鹿抬至军医处,常笑书向拓跋宏问道该如何处置,拓跋宏吩咐他将小鹿交予冯润。常笑书洗去小鹿身上的血迹,正欲牵起鹿准备送至冯润处。 却不料冯漪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惊小怪道:“皇上,我听说今早上您帐外可热闹了!”见拓跋宏帐内坐着太皇太后、罗兰璧、高照容等人,立刻顿足不前。 “冯漪你怎么还这么小孩子心性,莽莽撞撞的。高贵人怀有身孕,受不得惊吓,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要是你娘亲在,哀家非让她训斥你一番不可。” 冯润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注意言辞,冯漪吐了下舌头坐到了一边。她见常笑书牵着的小梅花鹿甚是可爱,不禁赞叹道:“好俊的梅花鹿啊!陛下送给冯漪吧!” 高照容端起羊奶,闻了闻,一阵干呕,抬眸道:“小冯贵人呀,你的姐姐方才已抢先一步要去了这匹梅花鹿了。不然本宫也得抢上一抢呢!” 冯润斜了一眼不怀好意的高照容,抢言道:“谁让冯漪是我妹妹。姐姐就把它送给你了。” 冯漪的脸立马由晴转阴。她赶紧从常笑书手中接过绳子,喜滋滋地一笑:“谢谢皇上,谢谢姐姐,嗯,还谢谢太皇太后。”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捂嘴一笑。 ------------ 第六十章 鸳鸯衾寒 持续数日的狩猎终于告罄,拓跋宏一行人陆陆续续都回归了宫城。 马蹄嘶鸣,凤舆鸾架,以衔云吞日之势而来,百姓纷纷退避。拓跋羽骑着马从落日余晖中走来,眼中衣上尽是霞光,好似天人下凡。无人知晓此时此刻他的心情。 按照拓跋宏先前的意思,特许贺兰破岳返回家中与叶芳奴奉旨完婚。想到这里,他就心如刀割,坐卧不安。他看中的东西怎能假手于人,让别人锦上添花,更何况是贺兰破岳那个牧羊小儿。他何德何能?叶芳奴今生今世只能是属于他拓跋羽的。 夕照映上他的瞳孔,尽是血色。 寒蝉凄切,夜雨霏霏,水面上升起袅袅青烟,真教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幻。 湖心小亭的斗角坠落雨声如更漏滴答,佳人独立在一帘微雨外,眺望着满湖烟雾。 从烟雾中缓缓走来一个时远时近,似有似无的身影。 “道晖――你终于来了。” 叶芳奴用素纱蒙着面,披着百蝶戏花的朱红色披风,在烟雾中甚是惹眼,谢斐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谢斐然收起雨伞,把它立在厅中的石凳边,拂衣落座。 叶芳奴熟稔地端起茶壶为谢斐然倒茶,谢斐然飞快地瞟了她一眼,神色极不自然,低声道:“黛黛,你即将嫁为人妻,以后不必这么对待我。” 叶芳奴手一抖,茶水溅出,泼在皓如春雪的玉腕上,谢斐然赶忙凑过去,端起她的手看见殷红一片,心疼地斥责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想伤上加伤吗?” “道晖果然是在意我脸上的伤吗?” 叶芳奴神色黯然,背过身去,左手覆上受伤的脸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再痛哪会比心更痛呢?她万万没想到,这次来到平城居然让她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在黛黛心中谢斐然是这种贪恋美色之人吗?” 谢斐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自嘲道:“黛黛就算会褪色,会衰老,会化为尘土,她在谢斐然眼中永远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突然他感到叶芳奴从身后抱住了自己,她温热的泪水流进了他的脖颈中,他身子一颤,眼中也泛起潮湿。 “道晖,带我走吧!此生不能嫁给你,叶芳奴生不如死,刀山火海也好,阿鼻地狱也好,叶芳奴寸步不离,甘之若饴。” 半响,谢斐然才哑着嗓子道:“黛黛我们自小相识,无论艰难困顿一起走过了前半生。你是谢斐然在这个世间最重要的人,但是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若你对我无意,今夜为什么要来?”叶芳奴的泪水纵横,肆意流淌,流进伤口,烧得伤口火辣辣地疼。 “我今夜前来是想问问你,你是否真心愿意嫁给贺兰破岳。若你们是真心相爱,我自然大方送上祝福,祝你们白头到老;若你不愿意,我也绝不能不能允许别人欺辱委屈你,我现在就带你走!” 叶芳奴方才还不信,听了他这么一番话,如遭五雷轰顶,炸成粉末。他今日前来是送祝福……他明明知道此生她不可能爱上别人,还要祝福她和别人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狠狠地放下手,放肆地笑了起来,泪如雨下。 “谢斐然,今生没有你,叶芳奴无心恋别人,”叶芳奴的大笑惹得她的伤口撕裂,渗出血丝,浸透了素纱,“嫁给贺兰破岳也好,嫁给拓跋羽也好,除了姓名不一样,又有什么不同?” 谢斐然见她脸上渗出血迹,料定必然是旧伤复发,上前触及她的脸庞,自责道:“黛黛,感情的事情不可勉强,我对不住你……” 叶芳奴把头扭到一边,道:“你什么时候对不住过我?若不是你,我早就暴尸荒野,是白骨一具了。若你真要是有错的话,就错在对我太好,让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情……” “我看得出来贺兰对你真心真意,嫁予他不失为一个好归宿。黛黛,你会发现贺兰对你会比我对你更好。” “够了,不要安慰我。别再说什么离开你我会遇见更好的人,”叶芳奴回首凝视着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就算在我的伤口上抹上最好的金创药,我还是会感到痛楚。” 谢斐然嘴唇颤抖,眉峰紧聚,看都不敢再看伤心欲绝的叶芳奴一眼:“与他成亲,你会过的幸福吗?若不会,今夜我就带你走!” 他正欲上前拉叶芳奴却被她狠狠甩开。 “你走吧,也别再劝我。过了今夜,我就是贺兰破岳的妻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如何,日落西沉,斗转星移,日子都得继续,无所谓幸不幸福。” 谢斐然见她神情决绝,只好默默拿起伞,“砰”地一声,雨伞打开,他又走进蒙蒙细雨中。 叶芳奴紧紧咬住下嘴唇,眺望着他的身影走入水墨画深处,直至被融化在雨中。 “谢斐然你很好,除了不喜欢我之外都很好……” 平城街头,十里红妆。 宣威将军贺兰破岳奉旨完婚,御赐府邸,自然是办的热热闹闹,平城中的名门显贵都前来祝贺。 拓跋羽气势汹汹就往张灯结彩的厅中闯去,他恨不得放把火把这刺眼的红都烧了! “诶,皇弟――怎么走的这么急啊?”彭城王拓跋勰拦下他,把他揽到一边,“今日的新郎官又不是你,你这么火急火燎地上哪儿去?” 拓跋羽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嘟囔着:“你就别嘲笑本王了!本王的心情已经够糟了,再这样下去,本王非得烧了这个破宅子不可!” 拓跋勰一摇折扇,敲了下他的头,道:“怎能说是破宅子?这可是皇兄特地赐予宣威将军的,你这是在对北魏国主不敬。皇兄早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命我在这儿看着你,以防你又生事端。我倒也是沾了你的光,可以喝上一回喜酒……” “休得干涉本王的事!”拓跋羽极力挣扎。 “这可由不得你,这可是陛下的旨意,要不我掏出圣旨让你看看?”拓跋勰举起扇子,遮住脸偷笑,“我今日就不管你喝酒了,让咱们兄弟俩痛饮一番。今朝酒醉,明日就全然不记得叶芳奴这个名字了……” 不顾拓跋羽地反对,拓跋勰浅笑着把他拖到了后院去。 烛影摇红,荧光点点,凤冠霞帔,芙蓉帐暖,洞房内从里到外都布置的喜气洋洋。 喜娘眉开眼笑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只是新郎新娘却仿佛是置身事外,相对无言。 叶芳奴突然发话道:“喜娘,念完了就出去吧。我有话要和我相――相公说。”说到那个词仍不能教她适应,生生拖长了音调。 喜娘以为是小夫妻俩要说贴心话,便偷笑着合上门喝喜酒去了。 叶芳奴突然站起身,贺兰破岳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见叶芳奴扑通跪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扶起她。 心爱之人不愿起,他不愿用蛮力,二人僵持着。他也只好随她跪在地上。 “贺兰公子的大恩大德,叶芳奴没齿难忘。承蒙贺兰公子不嫌弃芳奴的相貌已毁,还愿收容,芳奴下半辈子愿意为公子当牛做马。” 贺兰破岳愣愣地望着她,吐了口气,自嘲地一笑:“叶姑娘无意于贺兰,贺兰心中有数。避过这阵风头,若叶姑娘想要离开,贺兰必然不会强留。只是这段时间要委屈叶姑娘了……” 鸳鸯被中该是鸳鸯交颈而眠,去徒留下叶芳奴一人冷冷清清地睡在里面。 夜深了,府中的筵席大概是散了吧,门外的嘈杂声渐渐小了。叶芳奴打量着睡在桌上的贺兰破岳。这个人就是她今后的丈夫了,她曾赞赏过他的豪气,曾愤懑过他的欺骗,也曾感动过他的情意……只是她这一生真的还能幸福吗? 她重重叹了口气,翻了个身。 另一边,贺兰破岳也是一夜无眠。 ------------ 第六十一章 手起刀落 从鹿苑返程,冯熙的长子冯诞不仅载回了满车的猎物,也载回了绝世的荣宠。冯诞与拓跋宏同岁,自幼年入宫随侍,同舆而载,同案而食,始终蒙受亲待,受到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双重宽宥宠爱,一路平步青云,封为南平王。 南平王府,亦是当今圣上的帝妹乐安公主的居所。内有亭台楼榭六七座,瑶林琼树八九棵,珍宝遍地,家仆如云,在外界人的眼中犹如蓬莱仙岛,有人间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公主,驸马爷今日可是满载而归呢!听那些随行的家丁说,驸马特意打了一只银狐来送给公主!”含烟为乐安公主披上锦缎罩衫喜滋滋地夸耀道,驸马爷俊采风流真是教她越看越顺眼。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驸马爷对她的主子很不上心,难道是情到浓时方转薄? 骄傲如同乐安公主,即使她满心欢喜也不肯表现在脸上。含烟对她的驸马的赞美她照单全收,脚下的步子愈加快了。虽然呆在他的身边,她百般厌倦,但是身边没了他,她仿佛失了魂灵。 刚过拐角,乐安公主突然见他丈夫竟搂着着一个妙龄女子,她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人点住了穴道,停下步子。她尽量躲在阴影中,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距离有些远,她听不到他们的甜言蜜语。 怒火冲头,她甩袖掉离去。 “你说你叫双双是么?你的头发上用的是兰香膏?”冯诞拾起少女肩上的一缕秀发,轻轻嗅着,如同品鉴着龙井茶香。 那名叫双双的少女脸色通红,扭捏着点了点头。 “果然,你和她用的是一种香膏。怪不得,怪不得……我恍惚间以为她就在身边。”冯诞喃喃自语,牵起一丝苦笑。刚刚在她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的发丝犹带香气,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该在宋王府守着她的丈夫……想到这里他连头发丝都是痛的。 冯诞有心避开乐安公主,明明见到她坐在厅中等候,故意视而不见往前走。 “冯诞,你站住!” 乐安公主气鼓鼓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道:“刚才本宫见你和一个女子好不亲热,难道你不认为应该跟本宫解释一下吗?” 冯诞头也不回地回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做过的事情何须向你解释!” “你――” 乐安公主冲上前来,一把拽过他的衣袖。当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又出现在眼前时,她竟不由自主地将愤怒抛之脑后。 “你可累了?” 冯诞对她的示好感觉道莫名其妙,有气无力地回道:“对,我累了,我要去休息。别再让我心烦了。” “你等等――” 他正欲起身离去,却又被她拦住,他不耐烦地喊道:“又有何事?” 乐安公主脸一红,只是冯诞背对着她并没看到。 “你在鹿苑中打的那匹白狐是送给……” 没等她说完,冯诞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没有,我从没在鹿苑中打过什么白狐,休得再提!”生生将她的手指甩开,阔步前行。 “公主,奴婢并没有造谣,是门前的那个姓方的说的――”含烟上前争辩道。 “够了!本宫不想再听这些!” 乐安公主死死瞪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真是无情!为何她总是要去看他的背影!为何她把心放在他的手中,他却毫不留情地把它摔在地上。他就当真把她视为仇敌吗?他不知道把自己的后背示给敌人是最愚蠢最危险的吗? 她又露出那副骄傲的笑容。 “双双,双双,快开门,公主要见你。”含烟拍打着双双的房门,瞅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公主,她的心犹如坠入万丈冰窟。她从小服侍这位主子长大,她越生气的时候越喜欢笑,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公主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半天,双双才打开门来,披着头发,手中拿着牛角梳。 “公、公主……”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双双真有一把好头发呢,”乐安公主温柔地抚摸着她又黑又亮的头发,突然手一使劲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带入怀中,“来,本宫来给你梳头。” 被她按在梳妆镜前动态不得,双双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乐安公主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头,幽幽地说道:“好香的头发啊……难怪男人闻到都被你迷了心窍。” 她的脸贴近双双的脸颊,把她的脸扶正,对着铜镜,浅笑道:“刚刚驸马都对你说什么了?” “公、公主,驸马爷没有跟奴婢说什么,就问了问奴婢用什么香膏,驸马说跟她用的一样,其他的就真的没有了。公、公主,你要相信奴婢啊,奴婢绝对不敢做对不起公、公主的事情。” 她……虽然只有一个字,没有别的信息。但是乐安公主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自己。是彭城公主那个贱人吗?她明明已经嫁人了,冯诞他居然还是不肯断了念想! “好好好!”乐安气极,抄起桌上绑着红绳的剪刀,手起刀落就把她的头发剪了个乱七八糟,长长短短如犬牙参差。 双双虽然心疼自己的头发,但是更怕那把带着怒气的剪刀会剪到自己其他什么地方,只能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泄。 青丝尽断,如落叶般悠悠飘落。 “本宫觉得你还是这样更好看呢……双双认为呢?” 乐安公主强扭过双双的头,让她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态。 双双噙着泪,没命地点头,生怕慢了一点就会让眼前的主子又大发雷霆。 “这才是本宫的好奴才,”乐安公主又拿起梳子为她梳起了头,“把双双送到别的地方做事吧,别让她再出现在本宫和驸马的面前。” “公、公主……” 双双正欲谢恩却被她打断道:“别再结结巴巴的了,否则本宫就把你舌头多出来的那一块剪了。” 双双立刻噤若寒蝉,缩成一团,眨着大眼睛活像个可怜兮兮的小鹿。 “白团子,你慢点跑啊,人家跟不上你啦!”冯漪牵着那匹她从鹿苑运回来的小梅花鹿兴冲冲地东逛西逛。 因为它的背上布满了几个白白的、圆圆的小点儿,很像她爱吃的糯米做的白团子,她就给它取名叫做白团子。本来养它只是一时兴起,可是自从给它取了名字,仿佛它被打上了冯漪的专属烙印,她再也离不开它了。 “哎呀,你别什么都吃!万一有毒,拉肚子怎么办?”冯漪死死拽着它的头,对吃坏肚子这一领域她深有体会,可万万不能让她的爱宠也在这儿跌了跟头。 苏风跟着她们后头,瞧着主人完全被宠物所控制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不知不觉已来到繁畦宫的范围内,她不由得大叫道:“主子,快别让白团子吃了,这些花草是高美人种的!” ------------ 第六十二章 鹿死谁手(上) 白团子哪能听懂苏风的话,仍然低着头大嚼特嚼,把那一丛丛木槿花啃得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花朵的残骸。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这可是美人最喜欢的木槿花,”桃花急急火火从院中跑出来,嘟囔着,“这下可惨了,我又要受罚了!” 苏风上前道歉:“这个白团子连我们家主子也管不住它,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万分抱歉。” 冯漪冲她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赶紧把白团子拉了回来,叉腰怒斥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坏东西,下次再带你出来一定先把你的嘴缝的严严实实的。让你给这位姐姐添麻烦!” 桃花见她们主仆二人认错的态度良好,也就作罢,摆摆手道:“算我倒霉,你们快走吧。等会儿美人回来,你们就没好果子吃了……” “不行!”冯漪跳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不能让这位姐姐替冯漪担罪名。” “你们放心吧,美人最多罚我不准吃晚饭而已……”桃花对于冯漪这么爱护自己很感动,便更加坚持。 “看来本宫真是白疼你了……”高照容娇笑着从门后着迈出来,她的娇媚让满园姹紫嫣红顿时黯然失色,垂头丧气。 “你穿的可是繁畦宫的衣,喝的可是繁畦宫的水,遇事居然会向着外人!本宫不是告诉过你,在繁畦宫范围内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禀告本宫嘛。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将本宫的话置若罔闻?” 桃花见主子的情绪已在发怒的边缘,立刻跪倒在她脚边,稽首道:“桃花错了,桃花不敢了。” 冯漪嘴角抽搐,义愤填膺,大步迈到高照容面前,大声嚷道:“今日的事都是冯漪一个人的错,高美人不必责怪他人。” 高照容冷冷地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本宫教训自己的奴才与冯贵人何干?桃花还不快跟本宫回去!真是丢人现眼!” 桃花可怜巴巴地跟随着高照容进了繁畦宫,只留下冯漪主仆二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苏风,明天我们还来!凭什么要听她的使唤!”冯漪咬牙切齿地说道,一跺脚也转身离去。 刚进了繁畦宫,高照容回手就给了桃花一个耳光,桃花头狠狠地一歪,泪眼婆娑。 “哭?不准哭!” 高照容横眉怒视,揪着桃花的耳朵道:“你以为本宫是为了木槿花的事情打你吗?你个笨蛋!花没了,以后还会再开。本宫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个软耳根子,随便说点好听的,就缴械投降。本宫以后还怎么信任你!你虽然模样长得丑,但是对本宫最为忠心,可就是你这个性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 高照容的语气突然柔软了下来,静静抚摸着肚子里的婴孩儿。她的长子拓跋恪自出生后便由乳母教养,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居然在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彻底与她断了联系。现在她感受着肚中的小小心跳,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消失。掖庭中人人都有靠山,有亲信,只有她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她能守护好她肚中的骨肉吗?除了眼前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丑八怪之外,她还能信任谁呢? 夏末已过,凉风露清。没有花团锦簇,没有蜂围蝶阵,永寿宫前一扫往日的喧嚣盛景,徒留满园的槐花香气,反而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心境。 永寿宫中今日却并不安静。 似乎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出好戏,冯诞、乐安公主、彭城公主的名字又出现在了一起,坐在他们身侧的崔敬默竟显得有些多余。有太皇太后在前,三人都不敢造次,乖乖巧巧地各安其所。尽管如此,气氛还是有些许奇怪。 冯润端起茶,翘起查盖打量着众人――数月不见崔敬默,他风姿更胜从前,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眼波一转,目光落在那三人身上,又迅速离开,她心中暗嘲道今日若是刘承绪来了,才真真是一出好戏呢…… 没想到太皇太后把她想问的,不敢问的,全都问了出来:“阿瑜,怎么你的驸马没有来?” 彭城公主脸色一变,她强装镇定,娓娓道:“他身子骨不好,最近身子有些不爽快,舟车劳顿,就没有随我一起回宫看皇祖母。望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深知彭城公主这段婚姻并无幸福可言,沉吟道:“可怜的孩子,为了皇家可苦了你了……” 冯润缓缓放下茶杯,心中嗤之以鼻:“这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今日又来揭别人的伤疤。” 见彭城泪水盈盈,太皇太后无意再安慰,她侧首端详着崔敬默,不吝赞美:“崔二公子的身量气度越来越像著作郎崔孝伯。宏儿说你以一篇《七郡赋》声动朝野,今日一见果然是位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人物,清河崔家真是人杰地灵,接连为北魏孕育出数位英才。” 崔敬默起身作揖道:“全仰仗太皇太后与圣上的英明。”行事不卑不亢,张弛有度,全然不似当年那副腼腆青涩的模样。 冯润竟然有一瞬间的陌生感,她觉得自己认识的崔敬默和眼前这个男子根本不是一个人。 “姑姑,姑姑……” 冯漪抽泣着闯进了正厅,一见到冯诞在此,立刻扑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众人皆是惊惶。 “是谁惹到我的好妹妹了?”冯诞抚摸着她的秀发,低声安慰道。 “我的白团子被毒、毒死了……”她说到伤心处,哭的更大声了,崔敬默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身上。 看来不管他怎么变,对冯漪的感情始终如一,这到底是是福是祸呢?冯润瞧着崔敬默的眼神隐隐有些担忧。 “什么青团子白团子的?妹妹说的什么大哥怎么听不懂?”冯诞拭去她眼角的泪滴,哄着她,把她扶正身子。 “妹妹把事情的经过好好说清楚,有太皇太后在此,定会为妹妹做主的。”冯润上前扶过冯漪,用手绢擦擦她的小脸。 冯漪抽抽搭搭地将今日发生的一切禀明太皇太后。原来被高照容羞辱一番后,冯漪始终咽不下去那口气。为了气气那个趾高气扬的高美人,翌日她特意带上白团子又糟蹋了一遍繁畦宫的花花草草,怎料还没吃上几口,白团子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定是那个高美人动的手脚!当日在鹿苑中,她就想和我抢白团子。一定是她嫉恨我赢了,才把它毒死的!”冯漪大声叱骂道,粉脸憋得通红,声泪俱下。 “太皇太后圣明,臣妾冤枉。”说曹操曹操就到,高照容姗姗来迟,额头生出了细细的薄汗。 ------------ 第六十三章 鹿死谁手(下) 高照容盛怒之下仍不掩美色,反而美得有咄咄逼人之势。她双目圆瞪,气呼呼地盯着冯润怀中的冯漪。 似乎上天觉得这场戏仍显得不够激烈,所以才招来了宫中另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罗兰璧。与高照容的傲慢无礼不同,罗兰璧话未落,礼先至,立刻行了稽首大礼。 “罗兰璧管事不周,在繁畦宫内竟然发生这种事,请太皇太后降罪。” 有珠玉在前,高照容这时才暗悔出师不利,亦步亦趋地学着罗兰璧跪地磕头。 毕竟是宫中之事,外人在场总觉得气氛尴尬异常。给自己留条后路,也给皇家留些颜面。冯诞识趣地起身拱手道:“既然宫中有要事处理,我们就不再叨扰了。” 置身事外的人都风卷残云地消失殆尽,大厅顿时静悄悄,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分明。 高照容耐不住寂寞了,她向来喜欢先发制人,把一切有利的筹码统统收至麾下。 “太皇太后,您不知道臣妾这段日子过的多么胆战心惊。自从臣妾怀有身孕的消息传遍掖庭后,臣妾都听从太皇太后的意思谨慎行事,生怕行将踏错,让人抓住什么把柄。臣妾何必为了一个畜生而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你说谁是畜生?” 冯漪抬头怒视高照容,上前就欲与其理论,却被冯润牢牢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我说的是那只鹿,妹妹不必张冠李戴,大动肝火!” 太皇太后神色如常,高高在上冷眼瞧着她们唇枪舌战。这群女娃娃的幼稚又突破了她的底线,她揉了揉太阳穴,想当年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喜怒不行于色。不知她一手指点的罗兰璧又如何呢? “启禀太皇太后。冯贵人的小鹿臣妾已经把它送往太医署,正在救治中。太医署诊断说应该没有大碍。太皇太后给臣妾三日的时间,臣妾一定查出事情真相。” “太好了,罗夫人的意思是青团子没事啦!” 冯漪喜极而泣,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而落。 听过罗兰璧的一番话,太皇太后反而皱起了眉头,她缓缓侧目对始终未发一言的冯润问道:“润儿,这件事哀家就让你与罗夫人一起携手查办,你以为如何?” 一句话就将冯润拖入了事情的漩涡中心,真不知她安得什么心。冯漪、高照容难以权衡就罢了,强分了罗兰璧一杯羹,连罗兰璧也得罪了。冯润心中暗叫不好,壮起胆子,回道:“臣妾以为这件事没有彻查的必要。” 一语既出,在座皆惊,连冯漪都马上止住了眼泪,愣愣地瞧着她。 倏尔,太皇太后眉头一舒,笑道:“润儿,你如此肆意妄为,真是够大胆!不过本宫与你有相同的想法。” 真是一招险棋!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重新回到冯润的胸膛。 “如果宫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你们这么大动干戈,那掖庭中还能有一日的安宁吗?皇上每日上朝,宵衣旰食地处理政事就已经够辛苦的,回了宫中还要面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想让皇上心烦吗?这么一点事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以后怎能母仪天下。” 衣袖下,罗兰璧的手指渐渐收紧成拳头。 “以后多思少言,以大局为上。不要整日忙着算计别人,这宫中多少人都死在算计上…漪儿你的什么团子也别再养了,明日哀家就命人把它送回鹿苑。” 冯漪趁冯润不注意冲出她的怀抱,跪在地上,道:“姑姑,不要带走青团子!” 在阴谋重重的掖庭中,连说句话都要先在腹中组织好久,青团子是她唯一可以直言不讳的朋友。 “冯漪你想领罚吗?不要以为姑姑宠爱你就不罚你!今日之事,是你先招惹高美人在先。回去禁足反思五日,不要以为掖庭是洛阳,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冯漪一瘪嘴,像朵被雨打风吹的花朵,垂着头不说话。 紫藤萝花廊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映在两人的脸上。 眼波似水,佳期如梦,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却不知该如何遣词造句。 “阿瑜,最近你……还好么?” 话刚刚出口,心却已生出几分后悔。若说过得好,他该如何贺喜;若说过的不好,他又该如何安慰? “好?”剪水双瞳有泪光闪烁,“怎么能好过呢?”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答案,冯诞的心中却有了一瞬间的释怀。他暗暗咒骂自己的自私,却仍然喜大过忧。 “我也过的非常不好。” 他伸出手拉过彭城公主的手放在心口,声音也被带着有几分颤抖。 “思政,原来你躲在这里……” 瀑布般的紫藤萝被人微微拨开,一束阳光照到他们的手上。 闻声冯诞匆忙把她的手甩开。谁教他们二人的关系如此见不得阳光?冯诞心中又酸又涩。 乐安公主,面如冰霜,心中却妒火中烧。她多么希望她的丈夫是在和拓跋宏、常笑书或者任何一个人闲聊,而不是青天白日的与这个贱人在谈情。 “妹妹方才说刘承绪因病不出恐怕其中另有隐情吧?” 彭城脸色一变,嘴唇颤抖,身形踉跄差点摔倒。她不甘也不愿从那个女人口中说出真相。 “听闻刘承绪少而?芳玻?溲?毡常h说男凶咦?远疾荒堋c妹玫男乃迹?樱?匀皇且磺宥??恕!?p> “不要再说了!” 她声音颤抖,冯诞上前欲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她的婚姻就像一桶脏水,被恶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发出阵阵恶臭,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她多想捂住冯诞的耳朵,不让他听见她又多可悲。 “她让你住口,你没听见吗!” 冯诞冲上前来,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狠狠扬起一掌就落下。 一股血腥之气顿时涌上口腔,彭城公主轻蔑地瞧着二人,虽然心痛地快要死掉,还是扬起那副不可一世的笑容。 “妹妹是害怕丢人,妹妹不想让他们看到妹妹的夫君居然是这样一个废人,所以才谎称他生病了,不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对吗?” 彭城再也不愿听一个字,她捂着双耳,声泪俱下,拨开紫藤萝,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们面前。 “够了,别说了……”冯诞有气无力地回过头,眼中尽是恨意,“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恨你嘛?你成功了!” 他毫不留情地追向那道倩影。 紫藤萝的香气真浓,熏得她眼泪都落下来。 “哈哈哈哈……” 涕泪直下,显得乐安公主的笑容有些狰狞。 我们、你……为什么她总是孤单一人?明明那个贱人才是最多余的那个,明明她才是最痛苦的那个。可为何男人总是喜欢先示弱的一方? 紫藤萝瀑布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声,几名宫女停下了脚步,窃窃私语着,却只是匆匆路过。 “思政,思政……” 冯诞脚步匆匆并没有在意身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常笑书只好加快了脚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常笑书见他满脸怒容,吓了一跳。 “驸马,皇上有要要事召见你,快跟我走一趟吧。” 冯诞思忖了片刻,只好放弃追寻彭城公主,掉头而返。 ------------ 第六十四章 请君入瓮 心中放不下白团子,冯漪出了永寿宫便一路健步如飞,足不沾地,赶往太医署。 “冯贵人――” 身后传来娇软甜腻的女声,如一罐子又稠又粘的蜂蜜倾倒在地,粘住了冯漪的脚步。她狠狠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还想说什么?” 高照容婉若清扬,楚楚可人,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 “妹妹怎么对本宫还存有这么大的敌意?妹妹难道还认为本宫是毒害白团子的凶手?” 冯漪嗤之以鼻,不予置否。 “妹妹认为本宫因为嫉恨你抢夺了白团子而暗下毒手,却忘了青团子不也是妹妹自己从冯贵人手中夺走的吗?妹妹仔细想想这掖庭之中最妒恨你的人,真的不是本宫。” “说完了吗?”冯漪冷笑一声,不等高照容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 “你!” 或许这冯家人姐妹之间的感情比她想象中的要稳固的多,那日郑充华玩命一搏都没能让她俩心生嫌隙,看样子今天她真是多此一举了。高照容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目光深不见底。 白团子在宫女的呵护下一天天痊愈了,冯漪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好转,因为这也代表着她们相聚的时光越来越少。 张佑巍奉太皇太后之命,硬拽着着白团子,要把它送出掖庭,冯漪哭得涕泗直流。 “不,张爷爷,你不要带走我的白团子。它被我娇生惯养的,送回鹿苑一定活不过几日。” 张佑巍进退维谷,手足无措,只好搀着冯漪一个劲儿的说“皇命难违”。 “张大人,冯贵人,你们也别为难了。不如这样,就由下官来代养白团子吧。”红衣高冠,雍容闲雅。崔敬默在朱门边踯躅了半天,搭腔道。 世上的确没有两全之法,二人只得各退一步。在抽泣的空隙间,趴在苏风怀中哭得天昏地暗的冯漪偷偷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心中一阵暖意。 时过夏末,立秋将至,暑气却没一下子被赶回南方,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暗潜伏,在人不经意间突然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所以民间给这个气候起了个生动可爱的名字――“秋老虎”。 秋老虎迎面扑来,掖庭中的蝉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不歌到泣血不罢休,掖庭中的少女也都按捺不住春心暗动,开始哼起了情歌。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虽然掖庭中的妃嫔宫娥都是锁在红墙内循规蹈矩的金丝鸟,但是每当到了这个时节,她们都会抛去平日的矜持与顾忌,在莲花灯上书写下自己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或是对情郎的刻骨思念,随着汩汩流水,漂向宫外,流到有缘人的手中。 冯润与冯漪亦不能免俗。 她们早早地就捉好了蜘蛛把它们同自己的刺绣放在锦盒里。按照民间的说法,第二天,打开盒子,如果蜘蛛织成的网又圆满又美观,就说明织女娘娘赐予了她们“巧”。 把盒子藏好安置妥当,冯润和冯漪携手来到溪水尽头,果然人声如潮。许许多多熟识的、陌生的妃嫔宫娥在铺青叠翠处相互调笑着,追逐着,一扫平日的死气沉沉。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呀!冯润默默赞叹着,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哎呀,我的灯沉了……” 一个不知名的宫女恼了,气得就要哭,旁边的好姐妹赶忙安慰道:“几日前我跟你说,让你别把花瓣做这么大,你不听!哎,你要的是灯漂的远又不是光要样子好看呐,因小失大。” 这莲花灯也是冯润亲自做好的,从画花样、找竹条、裁纱绢、到最后成型都从未假手于人。她们都把视若珍宝的荷花灯紧紧护在怀里,生怕别人碰到挤到。 “让一让,让一让。” 她们钻了个空隙,一先一后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在水面。莲花灯打了个旋儿,顺利的飘向了远方。 “漂走了,我的荷花灯漂走了!” 冯漪拍手大笑道,刚刚那个放灯失败的小宫女怨念地瞥了她一眼。 冯润双手合十,默默许下愿望,她不求织女娘娘能赐她一双巧手,也不求赐予一颗兰心,只求能赐予她与圣上能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她在荷花灯上用朱砂笔写下:“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她愿意做拓跋宏的月亮,无论天有多黑,夜有多冷,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荷花灯一歪进了些水,冯润心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喊个不停。似乎是被她的诚心打动,荷花灯摇摇晃晃驶向了远方。 “冯漪你看到了吗?我的灯也漂走了,织女娘娘也答应我了。”冯润喜不自胜,忍不住抱了冯漪一下。旁边那个小宫女捞起河灯,一撇嘴,愤愤地走了。 “姐姐,我刚才也向织女娘娘许愿了。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呀?”冯漪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道。 冯润神情一变,她怎能向冯漪诉说她对拓跋宏的情意呢?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喔……” 冯漪的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喂,你们能不能别挤来挤去的了!小心把我的荷花灯挤坏了!”青衣少女气极了,推了旁边的人一把,生怕那人挤到自己的花灯。 “主子和女官大人在上游放灯,那儿不挤,有能耐你倒去那儿放啊!”那宫女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还没等青衣少女骂回去,那人就已经消失在人潮中。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祝羿步若流星,身姿飘逸,抓住她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带到堤岸边上。 周围响起一片艳羡的惊呼。 “呀呀呀……” 她惊魂未定吓得腿都软了,拍了拍胸口,她是如何飞到这边来的? “柳霜妹妹,好久不见啊。” 祝羿以极风流潇洒地姿势落地,笑嘻嘻地扬手冲她打招呼。 “柳霜妹妹也来这儿放花灯吗?看来姑娘大了果然留不住了!哎――”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祝羿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莲花灯,高高举起,瞅个不停。 这个长得人畜无害却狼心狗肺的恶魔!柳霜大怒,不停地拍打他,高高蹦起,奈何他身手灵活,她连一个指尖也碰不到。 她急得要哭。 见柳霜眼中含雾,嘴角下瞥,祝羿赶忙把手中的荷花灯放低,赔礼道:“我的姑奶奶,这么开不起玩笑啊,您拿好。奴才给您赔礼道歉了。” 柳霜用力地往怀里一拽,根本没想到祝羿一点劲儿也没使。用力过猛,背后无依,步子踉跄就往后倒去。 “柳霜妹妹,小心!” 祝羿飞身去救她,根本没想到脚下根本没站稳。脚底发滑,前有重物,身子一歪就往前倒去。 二人皆是没想到今夜放花灯,竟然把自己放倒在水中。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我的花灯都被你们坐坏了!” 岸上的怒骂声此起彼伏。 “要打情骂俏回去打!在这儿坏人姻缘,你们缺不缺德!” “就是就是!” 祝羿顾不得擦干身上的水珠,只好拉着柳霜灰溜溜地逃出了围堵。 “都是你害的!你一个大男人闲着没事凑什么热闹!” 柳霜狠狠踢了他一脚,望着手中破破烂烂的荷花灯,她想咬人。 “姑奶奶,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做,我是奉皇上之命……” 一声号角声在城外远远响起,激昂奋起。 “有收获了,看来今夜是值得的。我还有事,先走了。”祝羿还没解释完,便一个闪身消失的无影无踪。 ------------ 第六十五章 漏网之鱼 气得柳霜干跺脚,她仰首大呼:“祝羿,你给我注意一点!下次再让我碰到你,绝不放过你!” 月出东山,凉风习习。 祝羿奔逸绝尘,举步生风,一点一跃之间在树杈间上下自如,只留树叶在耳边?,不出一会儿,身上的湿气皆被吹干。 转眼间,宣文堂近在咫尺。 推开门,拓跋宏端坐堂上,任城王拓跋澄、彭城王拓跋勰、长乐郡公冯诞各安其座,常笑书单膝跪在众人面前,汇报着情况。 皇上最得力的助手都已到场,看样子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 “祝羿,你来的正好,朕命你照看掖庭,今日乞巧节可有异样?” 手握长剑,单膝点地,祝羿收起脸上的玩味笑容,敛容道:“启禀皇上,乞巧节跟往常一样,并无奇异之处。” 拓跋宏沉吟道:“这家伙隐藏地真够深的,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没露出马脚来。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笑书发现了这个。笑书,劳烦你呈上来给诸位爱卿看看。” 常笑书打开一个包裹,拿出几十锭白银,分与所做诸位。他们翻过来一看,见上面的刻字与花纹,的确是从宫中流出的官银。 拓跋澄仰天长啸,拍的桌子砰砰响,大喝道:“咱们从赫连藩家中搜出金银珠宝上万两,只可惜都被融成了碎银,那老匹夫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承认这是从宫中流出的官银。今日咱们从外面抓到了他的人,来了个人赃并获,看他如何狡辩!” 拓跋勰一挥纸扇,叹气道:“可是赫连藩与鲜卑八部关系交好,凭咱们的罪证还是动他不得!还望皇兄从长计议。” 拓跋宏一皱眉,思考了片刻才回道:“彦和,你说的有道理。凭朕今日之势仍不能正面与鲜卑八部交手,朕没有必胜的把握是定不会轻举妄动的。在北魏政坛中,能抗衡鲜卑八部元老的人物只有皇祖母,朕必须要借助她的势力合纵连横,才能挺直腰板与他们谈判。” 冯诞起身拱手道:“思政愿意为圣上做一回说客。” 拓跋宏眉头舒展,起身对诸位拱手道:“朕有幸能得到众位爱卿的鼎力相助,铲除赫连藩势必会水到渠成,指日可待。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必须查出来这宫中的暗鬼到底是谁,居然敢与赫连藩里应外合,跟朝廷作对!这件事就交给祝羿去通知宫中掌事,势必要把她昭告天下!” 乞巧节一过,秋老虎势必会返回山林,还掖庭一片秋高气爽。冯润以为这秋意萧瑟,掖庭中的各派势力定会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没想到更大的危机却在秋乏之时向她们伸出了爪牙。 在乞巧节的前天一天,皇上在溪水下游逮捕了数名兖州刺史赫连藩的走狗。据他们交代,赫连藩在宫中与人有私,私相授受,里应外合,卖官鬻爵,视官职卑尊,入钱多少,各有定价。事后各自分账通过思贤门运出宫去,但自从赫连藩落马之后,审查严格,难以送出。今年只好在乞巧节之时,将赃银放入荷花灯的底座中,用这种手段送入他们手中。害怕打草惊蛇,在乞巧节当晚,拓跋宏派了许多人手在暗中防备着,好把那人当场捉住,却事与愿违。 根据估计,那人的赃银并未全部运出,还有一部分仍藏匿在宫中。拓跋宏下令让罗兰璧挨个宫殿开始全面搜查,让那人无处遁形。这件事搞得整个宫殿都人心惶惶,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从头发丝搜到鞋底,从皮肤搜到五脏六腑,掘地三尺,翻过每一块石头,撬过每一口枯井。很多不该出现的东西也都现了形,数十年前悬而未决的案子也因此水落石出,只是这最最重要的人物依然隐藏在风暴的最深处。 搜至繁畦宫,高照容大怒,又哭又笑,与罗兰璧吵得面红耳赤。她最瞧不得罗兰璧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不能对她俯首称臣,但是天偏偏却教自己低她一等。 “高美人,这是皇上的命令,罗兰璧只是奉旨办事。” “你这是公报私仇!” 高照容咬牙切齿道,但也只能眼睁睁开看着罗兰璧率人砸碎花瓶,撕烂书本,破开锦被,棉絮扬了一屋子,纷纷扬扬像鹅毛大雪,落在她的睫毛上。见罗兰璧走了,她才趴在桃花的肩头痛哭一场。 “他们欺负人,她们就是欺负本宫孤立无援。” 到了袁惜儿那儿,罗兰璧还没进屋,便被她亲昵地拉到座位上。 “姐姐走了一整天了,累了吧?妹妹听姐姐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快喝点茶,用些点心,好好歇歇再搜。” 袁惜儿一反常态的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罗兰璧的笑容却反而有几分怪异。 “袁妹妹不必如此客套。罗兰璧向来尽忠职守,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这个时候来讨好我,妹妹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茶水刚刚倒上半杯,罗兰璧就起身巡视每一间房,把袁惜儿宫内的大小事务暗记于心。 “罗夫人已经到袁贵人宫中了……” 在外面打听了一周的陈禄擦着汗向冯润报告。 冯润等了罗兰璧许久,她才姗姗来迟。等罗兰璧进了灵泉殿,发现庭院中摆满了杂货大箱。 “反正也要搜查,我就干脆来个大扫除。灵泉殿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罗夫人就仔细翻翻吧。罗夫人有要务在身,我就不请夫人喝茶了。” 冯润坐在石凳前,边喝茶边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罗兰璧示意手下一件件把东西从箱子中拿出来摆开,翻来翻去,所获无物。她十分不甘心。 “你们三个在这儿继续搜,其他人跟我进屋内看看。” 冯润缓缓放下手中的书,道:“说到底,罗夫人还是信不过我呢……” 罗兰璧毕竟操持掖庭多年,不卑不亢地回道:“毕竟是为皇上办事,不得不谨慎些。” 冯润又端起茶杯,浅笑道:“那就有劳罗夫人。“ 搜了一天一无所获,罗兰璧心急如焚,脚步也不由得急了些。行至郑充华住所,连招呼也懒得打,直接进门搜查。 郑充华见她满脸不耐烦吓得脸都白了,生怕惹得这位女主子不悦,把怀中的孩子放回摇篮,乖乖配合着她共同搜遍了宫殿的边边角角,连桌角、书的夹层都不放过。 罗兰璧这时才觉得前面搜的有些草率,许多有可能的赃物藏身之所都让她忽略掉了。她有必要再重新搜查一遍。呵,高照容还骂她这趟差事她做的威风凛凛,看谁不顺眼就是一番羞辱。可事实上呢,却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第一趟下来,她就把掖庭中的大小妃嫔宫娥得罪了个遍,如此反复下去,她该如何在掖庭中立足。 “你别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心烦!”罗兰璧一回身撞到了郑充华,郑充华往后一晃,整个花架都倒了,数个盆景哗啦啦全被摔在地上。 泥土!对,还有盆栽中的泥土没查过! 她命人仔细翻弄着泥土。 她快要疯魔了!还有哪儿,到底还有哪儿她没搜到? 徒劳无功,筋疲力尽的罗兰璧风尘满面的告别郑充华,有感于方才的不礼貌,她行了个礼道:“郑充华,刚才我有些心急,惹的妹妹不快,希望妹妹不要见怪。小公主已经睡了吗?” 郑充华忙回礼,声音柔媚千转百回:“劳烦罗夫人挂心了,姐姐累了一天,耍点性子是应该的。小公主睡得正香呢,夫人放心。” 她想起来了,有个地方她从来没搜过!罗兰璧眼中寒光一闪,道:“快跟我回去,还有个地方我忘了搜!” ------------ 第六十六章 只欠东风 霎时间,郑月容的脸色变了几遭,手脚像被魇住了似的,不得动弹。 罗兰璧见她神色有异,想必其中内有隐情是十之八九,赶忙回身闯进内室,跨步来到摇篮前,指尖刚刚触碰到兰陵公主稚嫩的脸颊。 “罗夫人,小公主她几个时辰前退了高烧,经不起折腾……”郑月容一下跪在罗兰璧的脚边,仰面而泣,“若是公主玉体有恙,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本宫有说要将小公主怎么样嘛,郑充华何必如此?”罗兰璧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把将兰陵公主抱起,掀开铺着的锦被,果然下面全是金灿灿、白花花的金银锭子,如群蚁排衙,数量甚是可观。 罗兰璧拿起来一锭,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郑月容股战而栗,冷汗满面,樱色唇瓣哆哆嗦嗦,像是赤身立于三九寒天。只可惜罗兰璧是掖庭中最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她怒斥道:“郑充华,好大的胆子!” 郑月容攀着罗兰璧的小腿,正欲开口为自己辩白,却被罗兰璧无情打断:“解释的话还是说给太皇太后和皇上听吧……事到如今,只怕掖庭中已经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是啊……如今谁还能救得了她呢? 郑月容手脚一软,化作一滩烂泥,只得听天由命。她被几个粗手粗脚的宫女架着扔进了暴室,床上的稻草在月光下结了一层霜雪,单单是看着就寒心刺骨。 “郑充华算上这次是二进宫了,最近她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和冷宫这么有缘?” “以我小六子来看,郑充华是出不去暴室了,现在她正在风头浪尖上,谁敢不要命替她说一句好话!” 周遭的冷嘲热讽吵得她脑子嗡嗡响不不停,头疼欲裂,她也无力去计较什么。没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凭谁都能羞辱她一番,她素日里对他们不薄,居然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她早早就料到有今天这一日,为了逃出生天,她曾去求过袁惜儿的…… “袁贵人,求求您救救奴婢!”自从当上主子之后,她就发誓不再对她们卑躬屈膝,可天生这副贱骨头,还是跪在了袁惜儿的面前。 “贵人,奴婢与赫连藩的生意是您在其中牵线才做成的,您可千万不能眼睁睁看着奴婢身首异处啊!” 袁惜儿眼睛一眯,杀机顿现:“你这是在威胁本宫?本宫帮你获利,你从未分给过本宫一分一厘的好处,事到临头才跪着来求本宫,你猜本宫会不会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当初本宫已经警告过你,赚够了就及时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执迷不悟把自己都赔进去了,难道要怪本宫吗?” 她以膝代步,一路跪行到袁惜儿足下,头磕在地上:“奴婢这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才来求贵人的。求贵人行行好,给月容指点生机!” 袁惜儿嗤之以鼻,睥睨道:“走投无路?你怎么会走投无路。你与林荷衣情同姐妹,与高照容渊源颇深,还跟本宫有交情。可真称得上狡兔三窟!掖庭之中论人缘谁又赢得了你郑充华。今日你落得这么个下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郑月容惊恐万状,汗不敢出,战战兢兢地回道:“贵人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呵,若不是那时你和高照容联手斗垮了林荷衣,你倒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你当本宫真不知道嘛,高照容害怕产下太子之后要被赐死,就教你在林荷衣那儿暗下黑手,让她产期提前,李代桃僵让她做了高照容的替死鬼。今日你落得这个下场都是自找的……为了取悦高照容你竟不惜害死对自己有恩的主子,这样的奴才高照容不敢要,本宫更不屑于要。若是林荷衣还活着的话,或许她还会考虑拉你一把,可惜你把这最后一根稻草也生生折断了!你去阎王殿看看林荷衣会不会替你求情吧!” 她已经顾不得后悔,只得拼死一搏,继续劝服道:“郑月容的死对袁贵人并无半点好处。若贵人不肯,奴婢就、就、就……玉石俱焚!” 不知为什么,威胁的话由今时今日的她口中说出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袁惜儿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她的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哈哈哈哈……凭你这种蝼蚁之辈还敢恐吓本宫!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本宫不妨告诉你,哪怕今日是本宫被太皇太后缉拿归案,我袁家照样可以让本宫保存一条性命,而你就不一样了……若你真敢把本宫拖下水,本宫会让你的小公主比你过的还要惨!” 她们说的都没错,她现在的结局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生死簿上已经写好,而研磨执笔的人正是她自己。 袁惜儿的话犹在耳边,郑月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高窗透出的冷冷月光。 月升中天,窗外的天空星汉灿烂,倒映在池中成萤火点点,金鱼翻腾跳跃,在田田的荷叶间嬉戏追逐那一点荧光,却不知道它所追逐的只是一点虚幻。 月下拓跋宏负手立于长廊下,衣袂翻飞,对影成三人。 玉砌雕阑湿冷,来人不畏夜寒,拾级而上踏碎满地寒气。风吹动护花铃,跫音与铜铃声共鸣。 “陛下,思政有负圣望。” 拓跋宏回身,浅笑道:“朕已料到这个结局,心中没那么失望。现在四下无人,思政可以畅所欲言。” 冯诞上前与拓跋宏并肩凭栏望月,二人据是薄唇抿,眉峰聚,相顾无言。 许久冯诞才开口道:“陛下,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我们的难处一一说与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也似有动容,只是……鲜卑八部在太皇太后诛杀奸臣乙弗浑的时候曾出过大力,太皇太后恐怕难以下定决心与他们公然为敌。” “这些朕也考虑了许久。这份恩情不仅是对太皇太后的,朕也感同身受。朕这次处治赫连藩不是为了与鲜卑八部为敌,而是要澄清吏治,将那些阻碍我北魏王朝繁荣昌盛的祸根连根拔起。” 拓跋宏一甩衣袖,眉间的忧愁有增无减,反复在亭中转来转去。 “这次朕南巡,朕听着那些黄口稚子口中唱着去时单马执鞭回来则从车百辆,朕相信我北魏王朝两袖清风的忠臣义士多如牛毛,但是万万不能让那些害群之马损我国威。这一次,诛杀赫连藩朕势在必行!” 冯诞闻声,单膝跪下,信誓旦旦道:“臣必定身先士卒,对陛下马首是瞻。” “思政也知道皇上是在犹豫些什么,皇上费劲千辛万苦才独理朝政,这次请太皇太后插手,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皇上这番又要陷入困境。” 拓跋宏长眉一展,冷面斥之:“思政,你这是大逆不道。”但是眼前这个男子说出的话却让他感到欣喜。 冯诞抬眸,没有一丝犹豫地对上拓跋宏的深入寒潭的双目,道:“臣七岁入宫随侍,同皇上一般,是受太皇太后一手调教历练长大为人。皇上的忧愁幽思臣历历在目,也感同身受,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上思政与皇上同心同意,绝无二心。若真要论大逆不道,臣已经犯了死罪。” 拓跋宏神色一变,目光凛凛,像要把冯诞看透。 “臣有罪。臣虽然迎娶了乐安公主,心却早已另有所属。今生今世,臣心中唯有拓跋瑜一人,千难万险,痴心不改。” “你与彭城……朕怎么没早些察觉?朕竟毁了你和两位帝妹的姻缘!”拓跋宏紧攥双拳。 冯诞自嘲地一笑:“臣虽贵为皇亲贵胄,却也知这一生真是半点不由人。臣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皇上,普天之下,只怨那一人!臣曾匍匐在她脚下恳求她,可还是徒劳无功,陛下也曾为了贞皇后的事情求过她,您该知道她是有多么铁石心肠……” ------------ 第六十七章 黄雀在后 “铁石心肠朕也能让她变成绕指柔……这一次就让朕独自去面对。” 和冯诞一样,拓跋宏从小在太皇太后的荫蔽下长大为人。与其说是荫蔽,不如说是阴影。那个女人,看似慈祥温和,实际上暗藏杀机。五岁起登基以来,他战战兢兢地坐在龙椅上,生怕一次的疏忽就像他的父亲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她只手遮天,他如履薄冰;她满朝文武皆马首是瞻,他指点天下却束手束脚。这十几年来,他没有一夜好梦。 拓跋宏背过身去,影子洒在湖面,一尾锦鲤跃出,浮华碎影摇动。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打开窗户,唯见众景皆颓,木叶尽脱,池中的荷花早就悉数谢尽,只留下满池色苍苍的干荷叶强撑最后一口气。姹紫嫣红开遍,最终还是敌不过似水流年。 冯润伸出素手去捕捉一缕秋风,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在指尖慢慢降低。 “冯贵人,郑充华要见您一面。” 张佑巍一声叠报惊破九重宫阙。冯润心中波涛暗涌,各种复杂的情绪上下翻滚,最终还是咬牙咽下。 赫连藩的案子已经审了近一个月,到了尾声,这时郑月容要见她是安得什么心? 明知此行千难万险,还是付之一笑,轻启朱唇:“劳烦张大人走一趟。” 刚打了一会儿小盹儿就微微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郑月容冷冷睁开眼睛。这座冷宫修建在地底,人迹罕至,秋来霜冻,寒心透骨,真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前一阵子她都睡得极浅,担惊受怕会被罗兰璧查出来,如今睡在冷宫中反而能睡得心安理得,果然是大限将至吗? “郑充华若不想黄泉路上太孤单,自然可以在掖庭中寻个伴,好一道上路。至于选谁,死者为大,就全凭郑充华一张嘴了……” 袁惜儿的话在黑暗中不断萦绕在她的脑海,盘盘旋旋,团团绕绕,织出一张罪恶的网,在破晓前赫然向冯润吐出。 暴室中,门窗紧锁,寸光不进,是死一般的黑暗,小宦官哆哆嗦嗦的护着一盏油灯,放在旁边的掉漆矮桌上,在冯润的耳边叮嘱了几句后,赶忙从这一场恩怨中抽身。 听见冯润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郑月容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冷笑。 “为什么是我?” 冯润缓缓坐在郑月容的对面,面容安静,不动声色。 “冯贵人为什么要明知故问?郑月容自然是对冯贵人你爱之入骨,才要在垂死之际也要见你一面。” 郑月容在阴影中蓬头垢面,声音尖利,齿若瓠犀在黑暗中泛着嗜血的寒光:“不过我真没料到贵人你真的会来,赫连藩已经认罪,我死到临头。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我请求太皇太后私下与你见一面的事,恐怕不出一日掖庭中就会传遍风言风语了!” 冯润见她神情疯狂,心中也有几分恐惧,却不能落了下风,道:“今日我若真的不来,那就以后真的说不清。” “以后?呵呵,现在这儿只有我和你,难道冯贵人不怕我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把给冯贵人杀了!” 郑月容迅速爬到冯润的面前,惊得冯润身形一抖。她还是强忍住,目光凛凛道:“郑充华在暴室中恐怕求死都不能,又有什么本事杀冯润呢!” “哈!我的确是连寻死的本事都没有,”眼中闪着绝望的光芒,“冯贵人果然是心细如丝,丝毫不像个刚进宫的无知少女!你妹妹冯漪还是个不开窍的傻姑娘,而你已经能在争斗中游刃有余了!有天分如此,又有万千宠爱,还有太皇太后的提拔,假以时日,冯贵人一定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第一人!” 郑月容一阵干笑,那笑声丝毫没有她往日的温柔婉转,竟像是个耄耋的老人发出的,令人心惊肉跳。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凡事肯吃苦够努力,愿意牺牲就能成功,可自从你出现之后,就把一切都毁了!你一进宫就是贵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你成功了,你太成功了!你还有一帮好姐妹,无论你陷入什么样的险境,她们都会毫不犹豫的去救你!而我呢,一无所有,是你让我的努力显得特别可怜,特别可悲……” 郑月容摇唇鼓舌说个不停,冯润习惯性地神游太虚。小时候,她与郑月容分在一间房,盖一床被子。夜深人静,她也总这样静静听她这张巧嘴讲故事。多少年了……那时候冷雨凄凄,与她在一起却总是暖的。 “哎呀,小荷子,你听我说,别走神啊!”说到兴起,她总是摇摇她的胳膊。 郑月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攀上来,指甲狠狠陷入肉里,尖叫道:“冯润!” 她已经是冯润了……猛然,她从一片混沌中苏醒过来,毫无感情地盯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 “冯润我恨你!恨你的每一面!敢问掖庭中哪个女人不恨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集掖庭万千芒刺冷箭在背,冯润就算你不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想反咬我一口?”冯润掰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就算你自己要死,也要拖我下水?” “今天一过,谁还肯相信你是清白的呢?冯润你不得好死,你死后无棺容其身,无土埋其坟,豺狼虎豹,尽毁尸身!哈哈哈哈……” 冯润眼见她笑出泪来,听着她恶毒的诅咒,觉得一阵厌恶,忙松手,起身道:“你真是个疯子,不知悔改,无可救药。” 她起身打开牢门,在远处守护的小宦官进门吹灭了那盏微弱的烛火,手脚麻利地从外面上了锁。 “那一日我和冯漪送点心给你,我把毒涂在碟子的边缘,我以为就算不能毒死你也能离间你们姐妹两个。没想到你们居然丝毫不怀疑对方……而我却、而我却用怀疑害死了我曾经最好的姐妹。哈哈哈哈……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害死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走出暴室,阳光扑面而来,冯润一时间无法适应紧眯着双眼,郑月容的疯言被锁在黑暗中。 “冯贵人您受苦了。这个郑月容已经神志不清,您别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了!”小宦官连忙上前讨好道。 冯润并不答话,她无法再在这儿停留一刻――郑月容的笑声在室外也听的清清楚楚。她们曾相依为命、反目成仇、视如陌路,各种画面如海市蜃楼在天空中上演,可望而不可即。前尘往事如潮水涌来,将她没顶,她无力抵抗,只得逃离。 郑月容倚着白墙笑个不停,想着在临死前还能暗算冯润一把――她的死再值得不过。 突然有门窗开合的声音,她闻声抬首,原来在墙的高处竟然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在她抬头的瞬间那扇窗户彻底合上了。 窗户的的另一头有人! 太皇太后一直在窗户的另一头听闻了一切! 她全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瘫倒在地。 ------------ 第六十八章 百国朝贺 冯润回到灵泉殿后,荻月、云翘、柳霜都挤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含笑着摇了摇头,并没开口的意思。 前路有多难,她都不怕。 过了半个多月,赫连藩被抄家处死,郑月容也被赏了三尺白绫。冯润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也陷入这场是非之中。没想到,那天与郑月容的私会却好似是从未发生过。 当她毫发无损地在永寿宫进进出出,那些掖庭中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随着郑月容的死烟消云散。 冯润和冯漪一同漫步在秋日洋洋中,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前方一辆破旧的板车经过,车声辘辘,推着车的小宦官不小心撞上了端着汤羹的宫女,汤水撒了一地。 “你要死啊!拿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可是女侍中的人!” 小宦官一手扶着车,头如捣蒜,不停地赔礼道歉,反而助长了那宫女的嚣张气焰。宫女叉着腰,对着他的头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姐姐,前面发生了什么?” 冯漪爱看热闹的性子还是没改,一路小跑拉着冯润到了两人面前。 小宦官身子一摇晃,板车上的席子突然露出来一角,那其中赫然躺着个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女尸。 冯漪吓得大叫赶忙躲进了冯润的怀中。冯润强忍住恶心,细细地扫视着女尸。她不禁脱口而出:“郑月容?” 冯漪一听也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看,一会儿又怕的闭上眼睛。 “要死了,要死了!你运尸怎么能走这条路啊!吓到了两位贵人怎么办!”那个宫女怒骂道,拧着小宦官的耳朵,快掐出血印子来。 “姐姐,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偷懒了。只是郑充华的尸身压根没有人来领,张大人让奴才自己处理,奴才只能赶紧把她运出宫扔到乱葬岗就完事了,没想到……” 冯润打断他的话:“你想把她扔到乱葬岗上?” “冯润你不得好死,你死后无棺容其身,无土埋其坟,豺狼虎豹,尽毁尸身!哈哈哈哈……” 郑月容疯狂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回响,与眼前她平静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到死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吧,否则怎会走的如此安详? “我来出钱,把她好好葬了吧。”冯润心中一痛,追根究底她们也有同门之情。 “姐姐,你疯了,她可是郑月容啊!”冯漪拦住她掏银子的手。 冯润牵起一丝苦笑,道:“郑月容已经死了,和躺着的这个人无关……” 车辆匆匆,马鸣嘶嘶,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俱是伤心。 “公主,我们该启程了,你在等谁?” 彭城公主撩开轿帘,回眸处残阳如血。在一片落日余晖下,驰马走来一位贵族青年。 彭城公主突然露出欣喜的神情,冲青年挥手致意。少年却毫无反应,慢慢的,从他身后走出另一匹骏马。骏马上坐着的少女带着骄傲的笑容。 骄傲少女大声呼喊:“妹妹要回去,姐姐怎么能缺席?” 马蹄渐响,离着车队越来越近,少女骄傲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她看着彭城公主脖子上正围着一匹明亮亮、毛绒绒的白狐裘,就像一抹刀痕,划伤了她的眼睛。 少女冷笑,猩红小口一撇,心道:“冯诞你有多爱她,本宫就有多恨她!” 岁月悠悠,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留在枝头的枫叶灿烂如九天之上的晚霞,远远望去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一片枫叶被秋风吹落在碧水之上,宛如一叶扁舟。有红绿相衬,教火红的更加火红,碧绿的更加碧绿。 太华殿上,红男绿女,高冠华服,朱唇丹脸,各安其位。齐国、高句丽、吐谷浑、柔然、契丹等各国派来使者朝贡。冯润与冯漪得到太皇太后的首肯,有幸位列其中。 从突厥的琵琶曲,到高句丽的假面舞,从八百里大漠孤烟,到五十弦的桨声水影。她们像来到了全新的世界。 齐国的使臣自然不肯甘居人后。他们不远万里运来齐国最才艺出众的宫廷舞姬,献上了一曲惊艳全场的白?舞。十二名舞姬皆穿上印染有精致花纹的广袖长裙,佩玉鸣鸾,珠翠叮铃,连绣花鞋上都缀着一颗明珠,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本色。 在座诸位都不禁拍手叫好,啧啧称奇,冯润、冯漪也看得眼花缭乱。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不过是搔首弄姿罢了!” 旁边一个深眼高鼻,唇红齿白、身着一身红衣的异域美女用鲜卑语小声嘟囔着,拿起了个蹄?狠狠的咬了一口。 冯润、冯漪都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她得意的朝她们笑了一下,用半生不熟的鲜卑语道:“过会儿瞧瞧我的厉害吧!” 伎鼓声响起,几个赤膊壮汉开始奋力擂鼓,古铜色的肌肉紧绷,线条健美。 柔然国的叱吕勤站起来,一手搭肩,行礼道:“尊贵的北魏陛下,我乃柔然国可汗叱吕勤。下面就由我视若珍宝的女儿叱吕燕,为陛下献上剑舞表演。” 那红衣少女一拍桌子飞身上前落到大厅中央的三米见宽的鼓上,她嘴角微微翘起,满脸春光明媚,打量了端坐正中央的拓跋宏半天,开口道:“你就是北魏的大王?” 这个少女虽有些无知,但甚是有趣,逗得各国使者哄堂大笑。 拓跋宏掩嘴忍住笑意,道:“没错,我就是北魏的大王。” “你虽然是鲜卑人,但我看你唇红齿白的颇像个读书人。这场表演,我一个人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 少女一语惊起千层浪,在座群臣都开始议论纷纷。冯润紧紧盯着她,作为一个女人,她清楚的明白此人来意不善。 “我北魏人才辈出,岂能让陛下亲自动手。”崔敬默起身站起来,意气风发,满面春风。恰好也是一身红衣,与鼓上的少女交相辉映。 “贺兰兄,借你的宝剑一用。” 在众人的声声惊呼中,崔敬默身姿飘逸,宛若蛟龙,已稳稳当当落于鼓上。 “我瞧你也长得挺俊,可惜可惜。” 少女摸着下巴,发出啧啧的声音。 “可惜什么?” “可惜长得俊的男人在我眼中都不过是绣花枕头!看招!” 剑气长鸣,划破长空,直直指向崔敬默。崔敬默飘飘然地一回身,让她扑了个空。崔敬默反手一挥,剑尖灵活得像条蛇蹭着少女的云鬓滑过,满朝文武的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 一个劈,一个挡;一个刺,一个点;一个扫,一个绞……剑光迷乱,如银蛇狂舞。鼓面之上,两团熊熊红火,彼此相容,相斗,紧张得人唇焦舌燥。 “绣花枕头,你很不错,有两下子!” 少女气喘吁吁地停在鼓的边缘。 “崔某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却不是个草包啊!” 崔敬默开始一直是保持只守不攻的状态,终于爆发了最后一击,以疾风劲雨之势袭来。少女连连接招,步步后退,显然不敌,眼见剑尖直直劈向自己,吓得忙闭上眼睛。 冰凉的风顺着云鬓、耳垂、脖颈,呼啸而过。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尖锐的剑尖在肌肤上的试探。 “呀!” 她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转转脖子,头还在,这时她才敢睁开眼睛。 崔敬默的笑脸近在眼前,他洁白修长的手指上绕着晃来晃去的不是她的耳坠吗? 少女一摸左耳,果然空空荡荡。 “可恶!” ------------ 第六十九章 柔然公主 “可恶!” 少女连喊两声,心中怒火中烧,羞得小脸通红,动身跃下鼓面,不顾父汗的呼唤跑出太华殿。 “请陛下原谅小女的鲁莽。” 柔然国可汗行礼道。他这个女儿从出生起,他这个父亲就开始了无尽的替她赔礼道歉的征程。 “无碍,公主生性洒脱,自然不必用凡尘礼数来约束。” 太华殿内外洋溢着欢歌笑语,丝竹管弦。各国时辰都喝了个通宵达旦,还意兴阑珊。 酩酊大醉的使臣被扶着、驮着、抬着回到了万国宫,所有来拜谒拓跋宏的各国使臣都安排居住在此,以亲王规格相待。 被哄好了的叱吕燕跟在叱吕勤的身后,打量着周围长得各式各样的人。她以前从没想过人的头发还能是金色的,瞳孔是蓝色的。 真奇怪,真奇怪,等她回了草原一定要对阿娘说说这些奇闻异事。 叱吕燕故意冲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头打招呼,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用柔然语快速喊道:“老头,你长得真奇怪!” 那老头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见她笑眯眯地,也学着打了招呼。 “胡闹!”叱吕勤赶忙用宽厚粗糙的大手捂住她这个过分活泼的女儿的嘴。 叱吕燕回房后,躺在柔软的绣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拓跋宏、崔敬默幽灵似的,老在她的脑海里飘来荡去,赶也赶不走。心里又是吵哄哄的,又是痒酥酥的,像藏了只小鸟扑哧扑哧地抖动着羽毛。 “可恶!睡不着!” 她掀开被子,一头坐起来,胡乱穿了件衣服,就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其他房间都已经黑了灯,那些个喝的烂醉的使臣应该早就睡得昏天暗地了吧,她在门外都能听的见鼾声如雷,叱吕燕真想冲进把他们的鼻子塞上棉花。 心烦意乱的她并没看见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擦着墙角一闪而过。黑影拐到一个偏北的房间,敲了三下门,门倏忽开了。 “朴成俞在此等候多时了。” 高句丽使臣对着黑影下拜,操着一口流利的鲜卑语。他偷瞄了一眼来人――脸上佩戴着黑色面具,但从身形上可以看出是个妙龄女子。 “在朴某尚在国内之时,大人就多次与朴某联系,却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朴大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我就不用赘述了吧。我曾经多次相助朴大人,作为回礼,这一次我也希望朴大人帮我一个小忙。” “在下人微言轻,能为大人做什么呢?”朴成俞疑惑地抬起头。 夜色深沉,面具下的少女眼中攒射寒光万千,让人心底发冷。 “朴大人放心,这件事对于朴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朴大人可曾听闻当今北魏皇帝的掖庭中有一位姓高的美人叫做高照容?我在你的国家费了大笔心血调查出她所谓的传奇身世,不过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在她的故国,她根本就是声名狼藉,臭不可闻,居然敢来北魏招摇撞骗。我希望能借朴大人之口揭开这个女人的画皮。” 朴成俞深知此事牵扯甚广,如果他能好好利用必然能大捞一笔油水,眼睛轱辘一转,忙开口道:“高美人能侍奉北魏皇帝是我国之幸。高美人带来的荣耀不禁光照了自身,也关照了我高句丽。如果朴某这么做了,岂不是为国家抹黑?还望大人多给朴某几日,让朴某好好斟酌斟酌。” 他深知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能胜券在握。 “好,为了让大人斟酌得快一点,我自然会给大人一些好处。明日未时在五柳巷第三家米铺,到时候会有人接头。” “是是是。”朴成俞乐的眉开眼笑。 他见钱眼开的奴才样,少女满脸鄙夷,冷哼道:“今夜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任何消息走漏,朴大人恐怕就不是走着回家了,而是躺着回国了。” “是是是。”朴成俞闻声赶忙磕了几个响头,只听门微微一响。再抬起头来,人已经走了。他心有余悸地擦了下冷汗,道:“这银子可真不好赚啊!不小心还会把小命搭上。” 树影摇晃,几片黄叶落在叱吕燕的肩膀上。 “谁?” 她警觉地回头查看,夜色茫茫,空空荡荡,四处无人。 “看来是我多想了。” 她一个摊手,就转身回房。隔壁间的鼾声还在此起彼伏,她忍无可忍,上前冲着门狠狠踢了几脚。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都嚎了一晚上了,猪要下崽了吗!” 她心中暗想着,像拓跋宏、崔敬默这样的秀雅男子就算睡觉的样子也必定是极为优雅潇洒的。 心里的小鸟又开始挥动翅膀,不知道是不是冷风吹动的原因,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我说邪道亦说正道。何等为邪道不谛见不谛念不谛语不谛治不谛求不谛行不谛意不谛定。是为道八邪行何等为道八正行……” 冯润披了件素色单衣,一手拿着佛经,音色清静,伴随着更漏点点滴滴,像是种子钻出春泥的声音?,给人一种温柔安定的力量。 她低头看见拓跋宏已经熟睡,轻手轻脚下床吹灭了烛火,又默默躺回了拓跋宏的怀抱。拓跋宏每夜都入睡困难,即使今夜有几分微醺,躺在床上也要听她念了许久的佛经才睡过去。她已经习惯了比他晚睡,习惯在夜半无人时毫无顾忌地凝视他,向他诉说自己的爱意。 他的眉宇如刀劈斧凿,身姿如松下晚风,超凡出尘,人中龙凤,依她所见,就连石窟中的二十四位护法天神也比不上他潇洒飘逸。 今日在太华殿中看到柔然公主眼中灼灼的热情和柔然国王讳莫如深的笑容,她深以为不祥。 “太阳啊你慢些走吧,让皇上多安睡一会儿。天亮了以后,他就是天下人的皇上了。” 拓跋宏睫毛一动,似乎要醒,冯润立刻闭上眼睛,不敢出声,慢慢她也失去了直觉。 天不遂人愿。无论一个人如何权势滔天也不能扭转朗朗乾坤,阻止日升月落。 冯润与拓跋宏洗漱完,用过早膳后,闲来无事下起了围棋,正杀得天昏地暗之时,拓跋宏突然敲了敲棋子道: “阿润,朕素来喜欢猜谜,今日有个谜题要考考你。” 冯润一手托腮的,道:“陛下,您又为难臣妾了。每次您出的谜题我没一个猜中的,我最不会猜谜了。” “这个特别容易,阿润一定能猜中。有个字说是出自幽谷,迁於乔木。阿润随便猜猜看!” 拓跋宏眼角微眯,成一弯新月。 “出自幽谷,迁於乔木……” 冯润虽然口头上认输,心里却暗暗较起了劲儿。这个字应该是从幽谷中取一部分,又从乔木中拿以部分,这哪儿是个字呢? 拓跋宏见她苦思冥想,提示道:“这个字笔画特别少。” 笔画特别少?冯润反复念叨着,突然大叫道:“取谷的下部安在木的身上,是个呆字!” “呆子?皇上您居然取笑我!” 拓跋宏放声大笑,冯润顿时彤云欺面,咬着下嘴唇,作佯怒状。 “北魏的大王,你快出来!” 冯润一听声音就知道麻烦来了! ------------ 第七十章 隔墙有耳 宫门之外的叱吕燕人如其名,身轻如燕,三两下就避开了云翘和柳霜的阻拦,闯进了内室。 “原来是你!” 叱吕燕一见眼前正与拓跋宏调笑的少女居然是那日坐在自己身侧的姐妹花,开口大呼。 “听说你是北魏皇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你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我要和你比一比!” 叱吕燕斩钉截铁地喝道:“有胆子的话跟我去赛马!” 这少女虽娇气但并不骄纵,虽色厉但并不心恶,居然一大早就光明正大地与她下了战书。她进掖庭掖庭这么久还是头一遭。冯润笑着一抿嘴,站起身来招呼着叱吕燕坐下,给她倒茶,声音柔柔。 “北魏宫廷中并无适宜赛马之处,不如下次和妹妹一起去鹿苑之时,我们再一较高下吧。” 见叱吕燕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黑白分明的棋局,拓跋宏笑道:“不如公主和阿润下一局?” 叱吕燕脸色一红,眼神赶忙从棋局上移走:“我对这些半点兴趣都没有。” 拓跋宏想了想,灵机一动道:“既然公主不喜欢下棋,那我们可以换种玩法。公主喜欢数数吗?” 冯润惊异地瞅着拓跋宏,不明所以。叱吕燕拍的桌子咚咚响,笑道:“我最会数数了。我在家乡经常帮他们放羊。每天早晚我都要各数三遍,我从来没丢过一次羊哦!” 拓跋宏放声大笑,一挑眉对冯润使眼色道:“阿润可愿替北魏应战?” “当然,必不负圣望。” 拓跋宏看了看手边的棋盒,将它合上盖子,清清嗓子道:“现在这盒中棋子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三,七七数之余二,问盒中棋子有几何?” 冯润会心一笑。 他见叱吕燕如堕五里雾中,解释道:“盒中的棋子,除以三则剩下两枚,除以五则剩下三枚,除以七也剩下两枚,那么试问这盒中有多少枚棋子?” “那皇上快把棋子摆在桌上让我数数啊,不数怎么知道有多少枚?” 闻声拓跋宏哑然失笑,道:“自然是不许数的。” 比赛时云翘在石桌上点了一根檀香,眼见香炉中的香已燃烧大半,叱吕燕依然拧紧眉头,手指插进云鬓,半响不吭声。 “我受不了了!这题根本没法算嘛!” 她怒气冲冲地一拍桌面,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跳了起来。 “我有办法了!” 她突然尖叫道,开始低头数起棋盘上的棋子。只要知道了一共有多少枚棋子,再数清楚桌上有多少枚,二者相差多少不就是棋盒中的数目了吗? 棋盘上的棋子杂乱无章,一枚一枚的数下来,不一会儿就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输错了,只能重头来过。见一旁的香炉中的香即将燃尽,叱吕燕的手心生出薄薄的潮湿,心中越加躁动不安。 “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公主承让了,冯润就姑且一试吧。是不是有二十三枚。” 声音掷地有声,仿佛是在说自己年龄一样自信。 叱吕燕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冯润继续说道:“开始阿润估算了一下棋盘上摆放的棋子数目约在一百十到一百六十之间,围棋中的黑白棋子约为三百六十枚,那么黑子棋盒余下的棋子约在二十到四十枚之间。这个数字除以三和除以七都余二,那么就是三七相乘再加上二就满足了第一句和第三句的要求,三七加二得二十三。二十三除以五得三,恰好满足第二句话。那么答案应该就是二十三。” 拓跋宏抚掌大笑,摸摸冯润的头发,道:“阿润若是生为男子,必定能有一番作为。” 叱吕燕不服气地夺过棋盒,倒出来,用手指点着。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枚。她虽然输的心服但是口不服,放下棋子,冲着二人做了个鬼脸,道:“你们一定实现串通好了,我不跟你们玩了!” 日中时分,拓跋宏在湖心亭中再次宴请各国使臣。玉盘珍馐,让人舌底生津;葡萄美酒,未饮人先醉;管弦丝竹,绕梁三日而不绝。 朴成俞喝的不辨东西,被同僚搀扶着先行回了万国宫。经过花丛,酒气上涌,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作风,扶着树身,就开始呕吐个不停。 同僚捂住嘴,强忍住恶心,阻止道:“朴大人,这可是北魏皇宫,您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别丢了咱们高句丽的颜面。” 朴成俞狠狠地呸了一口,用袖子擦了擦满嘴的污秽,道:“还不知道是谁丢了人呢!高照容那个女人的风月故事,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在我国弄得大王和世子为了她争风吃醋,兵戈相见,混不下去就逃到北魏来继续风流快活。我看她才是丢了我们高句丽的颜面!那个女人得罪过我,到了北魏没想到我还要向她行礼,看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就恶心。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 “此话怎讲?” 朴成俞压低声音,道:“有人出重金让我把那女人的丑事全部抖出来,明日在五柳巷我就可以拿到第一笔钱了。等拿到了钱,我就去请你喝花酒一口气喝个够!” “哈哈哈哈……那我就等着喝花酒了!” 二人步伐漂浮,像无头苍蝇似的向前闯去。 花丛深处,桃花捂住嘴巴,手脚发冷,心跳如擂鼓。有人要害美人,她不能坐以待毙,她现在就去告诉美人!她扔下手中的托盘,玩命地向繁畦宫的方向跑去。 她远远望见鸿雁池边的凉风亭中有人正在争吵,依稀可以看出有一人是永昌宫的冯贵人。那个冯贵人是个好人,换在平日,她一定会上前劝劝架。可是现在美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晚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她咬咬牙,最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你干嘛拦住本公主的去路!”叱吕燕白了冯漪一眼,转身就要走。 “听说今天早上你去灵泉殿找事了?”冯漪气鼓鼓地拦下叱吕燕。 “我去灵泉殿找事,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冯润是我姐姐,你欺负她就是欺负我!”冯漪见叱吕燕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就一肚子火。不!是一见到她就一肚子火。她在太华殿中的表演,身在舞剑,心在勾引! “哦――原来你就是灵泉宫的那位啊,呵呵,不过是大王的小老婆罢了。” 叱吕燕的话彻底惹怒了冯漪,她上去就拽住她的袖子。这两位的性格都是雷厉风行,吃软不吃硬的个性,有什么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她们从对方的脸上都读出了嫌弃。 一场恶斗即将开始。 叱吕燕自幼在草原放羊,身强体壮,动起手来自然占尽优势;冯漪自幼活泼好动,习武又曾得到过冯诞、贺兰破岳指点一二,也是不落下风。 拳脚相击竟是巾帼不让须眉。二人都是拼上了全力,让对方见识下自己的厉害,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 第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 几番回合下来,因体力弱势,冯漪的攻势渐渐减慢,明显已落入下风。女子间相斗自然不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叱吕燕见她破绽顿现,闪身就来一掌,怎料还没抬起,便被人扼住手腕。 “崔敬默!”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出那人姓名。 崔敬默被她们尖利的声音惊得眉头一皱,忙道:“身为女子,怎能行私下斗殴,大打出手?” 叱吕燕趁他说话之际,摆脱他的控制又向冯漪劈去。 “你别坏了我的好事!” 冯漪也气极,推开崔敬默,又与叱吕燕缠斗在一起。 崔敬默赶忙闪身隔开她们二人,一得化解双方的攻击,二要避免伤害到她们,崔敬默身心俱疲,生平第一次陷入这样进退两难的苦战。眼见叱吕燕即将伤害到冯漪,崔敬默心急之下将她反剪双手,让她动弹不得。 “崔敬默你个偏心眼儿的,明明我和她打架,你老拆我的招干嘛!” 崔敬默被戳中心事,面上大窘,慌忙撒手。他下意识地回头瞧冯漪,她神情也颇为尴尬。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叱吕燕揉揉殷红一片的的手腕,打量着他们的脸色,似乎懂了些什么。在她正欲开口询问他们俩的关系之时,却被特意来寻她的大哥叫了回去。 “父汗让我出来找你,都大半天了,你都跑哪儿去了!整天在大草原上四处乱跑,你不怕被狼叼走了?”叱吕鹰笑着,一把将叱吕燕拦在怀中。 “大哥,你说什么呢!这是北魏又不是草原。大哥你的胡子扎到我的脸啦!” “哈哈,我就知道女大不中留。看样子妹妹是爱上北魏了,或者是爱上北魏的男子了?”叱吕鹰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是对于他这个妹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她的小小心思,他也看在眼里。他深知父亲这次不远万里来到北魏,目的就是为了边疆休战。他的父亲有意将他的妹妹许给北魏皇帝拓跋宏。 “你胡说什么呢!”叱吕燕大为恼怒,回身就给了大哥一肘子,正中他的下巴。 “啊啊啊――我的舌头。”叱吕鹰大声呼痛,捂住下巴连连后退。 “哼,让你再敢取笑我!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叱吕燕趁机挣脱大哥的怀抱。 朴成俞酒醉回到万国宫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日傍西山,才恢复了意识。醒来时,一睁眼就见窗户被夕阳已经染成金黄。 他一拍大腿,大叫道:“我这猪脑子,误了大事了。我的金子啊!” 来不及收拾仪容,他驱车就往五柳巷赶去,怎料巷子的道路太窄,马车根本无法进入。他本想叫着马夫一起去,可那个面具少女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今夜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任何消息走漏,朴大人恐怕就不是走着回家了,而是躺着回国了!” 秋风萧瑟灌进衣袖中,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眼前的小巷子中一砖一瓦都被夕阳堵上了一层金子。 金子,一切都是为了金子!他鼓起所有勇气孤身上路。没走几步,太阳已经完全从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缕微弱的余光。他平日是有车坐从不用走的,多年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没一会儿已经是满头大汗。幸好这一路平安无事。 进了米铺之后,店主比他想象中要亲切的多。 “你就是朴成俞朴大人吧。” “是是是。” “这里人多嘴杂,崔大人跟我来内室一叙。” “好好好。”夕阳将店主也铸成一座金人,朴成俞的双眼露出贪婪的光。 刚步入内室,朴成俞便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金子到手之后不知道大人需要朴某什么时候动手?” “动手?现在就动手。” 那店主一下变了嘴脸,目露凶光,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利剑就向朴成俞的心窝刺去,朴成俞吓得屁滚尿流往门外闯去,却发现大门已经被锁死。 他拼命拍打大门,吓得肝胆俱裂,痛呼:“救命啊!救命!” “现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刀近在眼前,下一刻就要砍在他的脖子上。他吓破了胆子,缩在墙角里,避无可避。 难道他正要命绝于此? 命悬一线之时,窗户突然从门外被撞开,一蒙面黑衣人跳进屋内。 “小张,快跟我回去。” 刀生生的停了下来,几缕头发被砍断落在他的衣服上,他这时才把前一刻憋着的气呼了出来。 “这个人杀不得!” 黑衣人夺过他的宝剑,将其归于刀鞘。 “开什么玩笑,杀人的活儿还能半路更改的?不行,我从不干这种买卖。”那人又要夺他手中的剑,却被黑衣人牢牢制住。 “两位大爷,小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两位大爷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小的一定在家里为两位爷爷立个佛像,日日为大爷磕头祈福。”朴成俞头如捣蒜,咚咚地磕在地上,血流如注。 黑衣人的脚步近在眼前,朴成俞吓得一抖,继续没命地磕起头。 “你知不知道今日到底约你来的是何人?”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那人来的时候戴了面具,小的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当真不知道?” 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杀机,朴成俞抱着他的黑靴,哭诉道:“大爷啊,小的的命都在大爷手中捏着。小的不敢有半句假话啊!” 蒙面黑衣人沉默一会儿,拔出宝剑,挑着朴成俞的下巴强制着他把头抬起来,冷冷说道:“朴成俞我记住你了。我也希望你记住我此刻说的话。今日小爷大发慈悲,饶你一条狗命。过会儿你快从米铺中滚出去,我会放一把火,把今天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否则……” 一滴冷汗坠落在剑尖,朴成俞毕恭毕敬地许诺道:“小的若透露半点风声,大爷随时来取小的的项上人头。” 黑衣人冷笑着,收起了宝剑。 朴成俞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米铺的,他觉得脚都不是脚了。回过头去,遥见米铺的方向火光烛天,秋风更助长了它的火焰,周围的几家民居也被火烧毁了。 人声鼎沸,救火泼水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方才那两个黑衣人是谁?是谁派来杀他的?为什么又突然不动手了?他想知道又不敢知道。他怕不知道会死的不明不白,他又怕知道得太多反而会招致祸患。 火光把他浑身都染上了一层血色,他心中后悔自己为何要主动来北魏一趟,又为何要起了贪心将自己至于如此险地。 今日就算刚才那帮杀手会停手,蒙面少女亦不会轻易罢休。 他前路未卜。 ------------ 第七十二章 心惊胆战 “怎么样?那个朴成俞死了吗?” 高照容食不下咽,心急如焚,真是一刻都坐不住,听到桃花的脚步声,顾不上自己怀有身孕,就奔到繁畦宫门口。 “美、美人,天这么湿冷,您小心冻坏身子。” 桃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高照容往屋内走。 “本宫问你话呢,你快说啊!” 高照容已经按捺不住性子,进了内室后一把拽住桃花不撒手。 桃花不敢抬头直视她,嚅嗫道:“美人,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不许担心,动了胎气可不好。” 高照容一听,心如坠入九尺寒冰中,声音颤抖回道:“好,你说吧。” 桃花扶着她坐下,道:“五柳巷那间米铺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里面没有活口了。只是死者中并无朴成俞,恐怕他已逃出生天。” “小张的手脚向来干净,今日怎么犯下这等大错!” 高照容立刻站起来,全身力气却仿佛被抽干了,一下又跌坐在座位上。桃花闻声赶紧跪了下来。 “奴婢问过小张了,小张说这活儿绝对不能干,还把钱送回来。奴婢问对方是谁,他不肯告知。” “放火都肯做,怎么会不肯杀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置本宫于死地!” 高照容扶着额,靠在椅背上,道:“这几日,宫中一切事宜本宫都不参加了,你就对外宣称说本宫生病,外人一概不见。还有快马加鞭尽快召我娘亲入宫。”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高照容觉得自己气力已全部用尽,竟再也提不上劲儿。 到了明日,她将迎来什么样的风雨她一清二楚。她烟行媚视,艳冠天下,一入宫便平步青云,早就成为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其实她能仰仗得不过只有皇上对她的宠爱而已。自从冯润入宫后,随着皇上对冯润移情,她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她能所依靠的只有腹中的一点骨血。 若无了庇护,一身风流只落得被雨打风吹走;若无了庇护,遍体娇香也只能被土掩雪埋去。 繁畦宫外,欢歌笑语,锦衣夜行,落入她的耳中心中全成了嘲笑讥讽。 朝阳初升,耳目一新。崔宅中种植的枫树已经红遍,鲜亮的枫叶如纤纤玉手随风弹奏着瑟瑟秋声,飒飒风中,那迎风飘舞的是宫商角徵羽。 若心有戚戚焉的离人见到此情此景,势必有伤春悲秋的感怀,可是落在叱吕燕的肩头只会被她毫不留情的拂掉。 一只满身都是白点的褐色小鹿正在落叶中闲庭漫步,有时抬头接住一片枫叶,有时低头咀嚼着满地的枯叶。 “好肥美的鹿啊!” 叱吕燕嬉笑着,跑到小鹿的身边,捋着它的毛。她眼中欲火重重,看到的不是活蹦乱跳的梅花鹿,而是正在篝火上滋滋冒油的烤全鹿。 崔敬默一眼就看出这姑娘眼中的杀机,登时跑到小鹿的身边,就要牵走它。 “你是要把它牵进厨房里去吗?我告诉你,这烤全羊要活羊现宰最好吃,鹿也一样。” 叱吕燕眨眨眼睛,笑道。 “你居然想把白团子活吃了!” 崔敬默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天真明媚的少女居然能做出这样的残忍的事情。 “当然不是活吃啦,要用开水烫,拔毛,把肠子内脏清一清啊。白团子?是菜名吗?” 崔敬默再也听不下去,把白团子藏到身后,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你真是太残忍了!” “残忍?难道你不吃肉吗?大不了,吃点亏,先杀了再烤!只可惜味道就大打折扣。” “不行,你不能杀白团子。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更何况,白团子是……是我养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杀它!” 叱吕燕见他认真的样子喜不自胜,指着他大笑道:“你这绣花枕头真好笑。别跟我咬文嚼字的讲大道理,你跟我家乡传授佛理的那个小沙弥似的,难道你一点荤腥不沾?嘻嘻……要按你的说法,我天天放羊,是不是就不能吃肉啦!” “叱吕燕,休得无理!” 叱吕鹰一声大喝吓了叱吕燕一大跳,她作势要打他道:“你要死啊,突然这么大声说话,吓死我了!” 他一面默默承受着妹妹的捶打,一面腰杆挺直冲崔敬默作揖道:“崔兄弟,小燕她脾气不好,还请你多担待。” 叱吕燕闻声不乐意了,插嘴道:“我还嫌弃他脾气不好呢!真不知道谁担待谁!” 她对着兄长先一番揉头发,又是掐脖子,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而叱吕鹰仍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崔敬默见神情截然不同的两兄妹不禁绽开一笑,也对二人作揖道:“思宁兄,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客气。崔某自然也会将叱吕燕当妹妹看待,包容她,爱护她。” “哈哈……哥哥你怎么还有外号啊?还死什么,拧什么的,真难听!不如听我的叫红毛吧,一看你醒目的发色,就知道是你了。” 叱吕鹰天生一头红毛,分外惹眼,却十分不喜别人提及。换做别人这样嘲笑自己,他早就把那人生吞活剥了,对于亲妹妹只好无奈地接受。 崔敬默忍俊不禁,转身对叱吕燕道:“燕妹妹,这只鹿是有名字的,叫做白团子。有了名字就有了灵性,你可千万不要再打它的注意!” 叱吕鹰一听瞪大了眼睛,把叱吕燕夹到咯吱窝下面,教她动弹不得,道:“你居然想把崔兄弟的鹿吃了,你真是无法无天了,看我不教训你!” “哎呀!大哥,你放开我,你汗味儿好重啊!我受不了啦!” 崔敬默见他们打打闹闹的样子,久违地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叱吕兄妹是来邀请他前去万国宫参加篝火宴会的。宫廷雅音听厌了,民间的小曲也有它的妙处。几国使臣就趁着这个时机,抽出难得的空闲,在万国宫候总举行了一场无君无臣的盛会。 高楼上的钟声驱尽秋夜的寒霜,绛紫色的天空下倦鸟归巢,青山隐隐,万国宫内却是一片人欢马叫,四季如春。 自从那日遇刺后,朴成俞夜夜都不能合眼,往日美妙的月光落在他的颈部他只觉得是刀光剑影。 门外有人敲了敲窗户,醉醺醺地问道:“朴兄,今夜有美食美酒,你若不出来会后悔的!” “不去,不去!你们只管快活你们的,就别管我了!” 朴成俞把头埋在被子里怪声怪气地回道。现在再甘美的酒食摆在他的面前,他也没福气品尝了,还是小命要紧。 门外的人不屈不挠地又敲了几下,朴成俞勃然大怒,气得七窍生烟,昂首喝道:“谁啊?不是说了不去了吗!烦不烦人!” 门外的人不请自入,竟然没得到主人的允许径直推门进来。进来的人是位高句丽假面舞者,佩戴着的面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你走错房间了吧?” 那人像听不见似的,越走越近,这时,朴成俞心中才大呼不好。 “朴大人,你真是命大。” 是那日蒙面少女的声音! “前日米铺里的伙计都惨遭歹人毒手,何以朴大人能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朴成俞吓得三魂出窍,哆哆嗦嗦地下了床,跪倒在地。 “大人明察啊。小的那天因醉酒误事错过了时辰,等去的时候米铺已经着火。小的胆子小,就逃跑了,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胆哪敢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啊?” ------------ 第七十三章 红鸾星动 “我为了朴大人可费了不少心血,这又损兵折将。朴大人一定要尽心尽力办事才能报答本大人啊……” 朴成俞心中却一片恍惚。那日的火光还映照在眼前,他清楚地铭记那刀刃贴在肌肤的温度。虽不知杀手到底是谁,但他唯一确定是他们要的是他三缄其口,保守秘密。 冷汗如雨,心如擂鼓,跪在地上,他的双手居然比地板更冰冷。 “朴大人怕了?” 声音变了音调,带有一丝急躁,仿佛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他正苦恼该如何回答,突然两位黑衣人破门而入,持剑就向假面少女刺去。假面少女反手拔剑,挡开他们的攻击。 一来一回,三人竟然在他的房间里血战起来,桌椅瓷器悉数打翻在地。朴成俞忙闪躲三人凌乱的脚步,两股战战就向床底爬去。 蒙面少女心想今时今日朴成俞已不能为自己所用,必不能让他苟活。在与敌方搏斗之时,身形急转,回身向朴成俞杀去。 “救命!” 今夜万国宫正在举行篝火宴会,他已经把所来邀请自己的友人全部劝退,现在还有谁将他惦念? 怎料到,一位黑衣人及时化解少女的杀招,反手一指,剑尖已没入少女的血肉之中。少女强忍着痛,翻了个跟头,一跃跳出右侧的窗户。 “小张,不能让她跑了!” 黑衣人如影随形,像牛皮糖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健步如飞,匆匆追出两个院落,俱是空空荡荡,门可罗雀。再过一道大门时,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他们赶紧飞身躲在树上。一大帮假面高句丽舞姬嬉笑着步入了庭院,他们肯定那位少女此刻必定藏身其中。可是眼前的舞者都佩戴着同样的面具,摩肩接踵地并肩而行,哪能分出谁真谁假? 与此同时,万国宫的东苑正举行着篝火宴会。 寒夜里,有温暖的篝火,有醉人的美酒,有流油的野味,有数不尽的知己好友围成一团,把秋风挡在身后,游目骋怀,畅所欲言,实乃生平一大乐事。 火光把在座诸位的脸庞都添上一抹喜色。 “大哥,你尝尝着腱子肉,可美味了!” 叱吕燕割下一块烤的滋滋冒油的肉片放在叱吕鹰的盘中,然后就直接坐在烤全羊的旁边自顾自用刀割下一片,喂进嘴里。 “美味,美味,真是美味!” 她盘腿坐在中央,环视着众人。 “我说妹妹啊,你离火这么近,小心把自己给烤熟了!” 四周都笑得前仰后合,连嘴中的烤肉也掉在了地上。 叱吕燕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她口无遮拦的大哥,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割下一整只羊腿,油水直冒,直接溅了叱吕鹰一脸。他头发上,胡须上俱是羊油。坐在他身边的崔敬默正欲安慰,怎料他用手一抹,笑道:“好香的烤羊腿啊!快给大哥尝尝!” 叱吕燕横了他一眼,扛起烤羊腿直接抛到了崔敬默的怀里,道:“你让我给吃,我就偏不给你吃。让你闻得到,吃不到,馋死你!” 脚步轻盈,硬是死命将大哥推开,她生生挤在叱吕鹰和崔敬默中间,侧身对二人做了个鬼脸。 崔敬默一愣,瞧着那笑脸瞧出了神。虽然眉眼之间并无相似之处,但是那骨子里娇蛮不讲理的劲儿却像极了他心中的那个人儿。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猝不及防地沉迷在她的笑靥中。告白失败后,他曾苦恼过,曾沉沦过,曾自我放逐过。之后他才明白喜欢的人幸福快乐,就算那人不喜欢自己又有何妨?即使她不是为自己而笑,只要能看见她笑靥如花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叱吕燕明显会错了意,两朵彤云立刻飞上脸颊,从他的怀中搬出羊腿,切成片状放在他的盘中,嘟囔着:“挺大个爷们,怎么连片个羊腿都不会。” 在一旁正抱着酒坛喝的痛快的叱吕鹰见她如此举动一时忘了张嘴,美酒就顺着胡须流了下来。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是没人伺候不行的主,何时见过她伺候别人? 酒过三巡,众人都喝的是酩酊大醉,仪态全失。 叱吕燕歪倒在崔敬默怀中,媚眼如丝,声音微微几无可闻:“绣花枕头,今天本公主我就将宝刀送给你。” 话才刚说出口,她就枕着他的肩膀闭上了双眼。 崔敬默虽然有几分醉意,神智尚且清明,将叱吕燕送回叱吕鹰怀中,道:“思宁兄,燕妹妹喝醉了,快送她回去休息吧。” 他抬眸见崔敬默怀中的匕首,一愣。 “素怀兄博闻强识,通晓各国风情,是明白送刀的含义吧!” 叱吕鹰目光如炬,片刻不离崔敬默。 他怎会不知柔然国的少女将宝刀赠与男子的含义。只是此生此世,他的心底尽是那人的身影,他怎能将叱吕燕拖入像自己这样可悲的境地? “崔某不能接受公主的美意,还望思宁兄见谅。” 谁知眼前的俊美少年竟超乎常理的固执,站起身来就拂衣离去,怀中的匕首瞬间落在地上,发出心碎的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匕首,而是他妹妹送予情郎的定情信物。叱吕鹰见崔敬默如此不珍视叱吕燕的情意,不由得怒火中烧,回首大喝一声: “崔敬默,你给我站住!” 听见争吵声,周围的声音一瞬间停止了,都望向这边。幸好他怀中的少女仍睡得香甜,能远离风口浪尖。 崔敬默狠下心,将身后的声声呼喊置若罔闻,加快脚步远离是非之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拒绝别人的情意也是如此痛苦,自责与内疚正在一口口啮咬着他的心。 那日,她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痛苦不堪吗?怪不得她有那么大的反应。早知她会如此痛苦,他就把所有情意深埋心底。 一行清泪不动声色的滚落,滴在叱吕鹰的怀中。叱吕鹰见怀中的妹妹眼角泪水氤氲,忙用身子挡住不让旁人看见。 他的妹妹这么骄傲的性子怎能让外人看见她落泪呢?他这个妹妹被几只饿狼围堵都不曾哭过,今夜怎么就哭了。 “傻妹妹,我的傻妹妹……” 宽厚粗糙的大手拂过她的秀发,怀里的少女动也不动。但他感觉得到那泪水又渗透了几层衣衫,渗进他的心里。 他曾发誓要捍卫柔然国土直到战死沙场,他如爱护国家一样爱护她的妹妹,他誓要为她夺取她想要的一切。 枝头一颤,又有几叶黄叶坠落。 叶落无声,两位杀手落在落叶丛中也是寂静。 “有血。顺着血迹追。” 步行如风,一路沿着血迹斑斑细细查看,做着记号。如草原上最灵敏的猎犬,他们绝不放过一只负伤的野兽。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脚尖点地,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第七十四章 化敌为友 高照容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双眼发涩,头疼欲裂,这才陷入了昏睡。 一道鬼影笼罩在头顶,若有若无,似梦似真。漆黑的深夜里看不见实体,只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湿雾。 “是你……林荷衣!” 她感觉身上所有的肌肤都在瞬间苏醒。 那张苍白悲惨的脸漂浮在她的上空,可惜没有身体,周身飘满了乌黑稠密的长发,落在高照容的脸上。高照容惊恐极了,可是手脚都被魇住,动弹不得。 “在金陵躺着的人应该是你……是你害的我做了替死鬼……是你!是你!” 声音如同夜猫般刺耳,一双枯枝般的手就戳在她眼前。那张脸咬牙切齿道,如同一阵秋风向她卷来。 她失声尖叫,那道鬼魅般的风向她扑来,穿透她冰冷滑腻的身体。 “容儿,容儿……” 是谁在叫她?声音这么和煦柔和,好似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从噩梦中捞起。 睁开眼,满目阳光,竟有一瞬间无法直视。 “又做噩梦了?娘早早就在宫门外等着,宫门一开我就进宫来看你。刚听见你一直在叫林荷衣的名字,你又梦见她了。” 泪水决堤,手指颤动。高照容扑在盖氏的怀里哭个不停。 “林荷衣是不会放过我的……昨夜我又看见她了,我感觉得到她就在我身边,她从未离开过。” 这位半老徐娘,风情依旧,将偷跑出来的一缕秀发拢到耳后。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你的对手,死后更是不足为惧。你最该放在心里的应是活着的那些人。朴成俞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在暗中谋划。” “什么时候?” 高照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泪眼朦胧。 “竖子不足与谋。居然蠢到刺杀朴成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这样朴成俞就可以永远闭嘴,否则依他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蠢货!”横眉冷眼,嗤之以鼻,“若友邦使臣猝死北魏,事情闹大,皇帝一定会加派人手调查此事,你不仅瞒不过身世,还会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杀朴成俞不过是扬汤止沸,引火**。你现在要做的是如何与他化敌为友,收为己用。有时候对敌人不一定要威逼,也可以利诱……” 见高照容神色黯然,她的声音急转而下,柔柔绵绵:“容儿,你现在怀有身孕,你肚子中的孩子就是你最后的护身符。无论你陷入多大的危机,他都可保你一命。我已托你宫中亲信给朴成俞送信,今夜我亲自与他一会。不过,你宫中的人可都是大麻烦啊……” 高照容打了一个激灵,不明所以。 “做这种暗线工作的人,最起码的要求就是长相平平,过目即忘。可是你宫中的人长得真是太刻骨铭心了,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只有刚端茶的那个还凑活,估计现在她已经过了朱明阁了吧……” 朱明阁前,叱吕燕与叱吕鹰吵得面红耳赤,往来的宫女宦官用托盘遮住脸,避之不及。 “大哥,我的事情不许你插手!” 叱吕燕双目圆瞪,怒火中烧,连叱吕鹰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 “妹妹,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以为这样等着,猎物就会乖乖的束手就擒嘛。你必须挖好陷阱,布置好一切才能让他乖乖就范!” “叱吕鹰,爱情又不是猎物,不是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获取的!若是这样,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她咬紧牙关,仿佛是在维持最后的尊严。崔敬默话已至此,她若再一味纠缠只是自讨没趣罢了。要她大哥卑躬屈膝地去求北魏大王赐婚,她做不到,也不想要。 “叱吕燕,你根本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若你不抓住,可能就真的错过了他。我问你,你喜欢北魏皇帝吗?” 叱吕鹰看得出妹妹的心思。就算叱吕燕要放弃自己的幸福,他也不许。 “怎么可能?” 她白眼示之,不屑一顾。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对拓跋宏紧追不放?真的仅仅是父汗的原因吗?” 叱吕勤一开始让她献舞就是为了吊起拓跋宏的胃口,没想到半路竟然杀出个崔敬默,让这场大戏生生换了主角上场。 “我只是对北魏皇帝有好奇之心而已,你未免太多疑了!” “那崔敬默呢?你当真不喜欢崔敬默?” 他紧紧按住她的肩头,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她不擅长说谎,就算话是假的,眼睛终会说出真话。 “大哥,求你不要在为难我了……我和崔敬默是不可能的,这原因不在于他,而在于我啊。” 叱吕鹰一愣,缓缓放下双手。 “一旦我嫁给了崔敬默,就意味着远离亲人,留在北魏,我离不开你们,我不要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是我自己不愿意嫁给崔敬默,你别逼我了……” 他一把将叱吕燕搂入怀中。这皇宫中除了他还有谁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呢?明日,柔然就要启程回国,他决不会让她的心愿付之东流。 繁畦宫是掖庭中离太华殿最近的宫殿,占尽天时地利的优势。每当拓跋宏下朝之后,总要经过她的宫门前。 太华殿的欢声笑语一路畅通无阻飘荡到她的领土来,却无法给她带来一点欢乐。 高照容倚着宫门仰望着秋空万里,一只失了伴的大雁在上面迷了路。想当年,她也是只迷了路的孤鸟,意外闯入了北魏的天空。 乱世飘零,颠沛流离,一朵幽兰生在空谷,若无木可依,极易招致蜂蝶虫鸟的啄食。父亲原以为她倾国的容颜会是自己平步青云的阶梯,却没想到带来的是家破人亡的噩梦。父亲为了给高照容攀个好亲事,竟同时向高句丽大王与世子同时许下姻亲,弄巧成拙反而为家族招来杀身之祸。 “你这个红颜祸水,渤海高氏是因你而亡!” 大哥病逝在举家逃往北魏的途中,死不瞑目。现在高照容依然时常在梦中看见那双漂浮在虚空的眼睛。 对权势如狼似虎的父亲怎会轻易罢手。逃至北魏龙城,他用重金贿赂龙城镇将上奏太皇太后,称赞高照容德行出众,艳冠天下。皇天不负有心人,太皇太后躬身驾临,一眼就选中了她。 这其中的关键却是父亲编造出的一出谎言。信上说高照容年幼时几次梦见自己站在堂屋内,光从户入,光照其身,她东躲西藏,阳光依然斜照不止。奇人方士纷纷说这是生育帝王的吉兆。 就这样一句荒诞不经的谎言竟将她的命运就此扭转――进入掖庭,贵为美人。 她与林荷衣同时怀胎,太皇太后许诺谁先产下皇子,那位皇子落地便封为太子,母凭子贵立为皇后。可是北魏宫闱中有条血淋淋的规定――子贵母死。掖庭中哪个女人不想执掌凤印,母仪天下。但是若以生命为代价,只在死后追谥为皇后,又有何用?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放弃了皇后的虚名,与郑月容联手下药让林荷衣早产,让她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林荷衣不过是掖庭中千百宫女中的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谋害她不过易如反掌,毫无后患。只是为何最近她却时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林荷衣当然是不甘心的,同日产子,明明只差一步的,却是阴差阳错,阴阳相隔。 高照容低头望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犹豫了片刻,回到院落中在香炉中点燃了一束香,跪下稽首拜了拜。 “美人,你是在拜谁?” 桃花见她目光虔诚,大为诧异。 “一位故人。” 浅笑倩兮,生如夏花,在秋叶纷飞中竟然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林荷衣啊,林荷衣。我是在替你活着,你的贴身丫鬟莲宝我也一直在替你好生照料,九泉之下的你一定要保佑我逢凶化吉,美梦成真。 ************************************************************** 回雪来求票票,求收藏,求打赏啦~如果您看的愉快,就大手一挥,给回雪点动力呗~ ------------ 第七十五章 违心之言 秋风凋碧树,将霜冻的玉阶砌成一地金黄。 佳人独上高楼,抬起头来,斗角风铃处的圆月也是一样的金黄。推开门,屋内的华服少女正在远眺夜色尽处。 “晴柔见过主人。奴婢办事不周,请主人责罚。” 少女低头向那个背影屈膝,左臂处的伤口因动作微微发痛。 华服少女回过头,月光描摹出雍容华贵,芳华绝代的丽人人正是袁惜儿。她轻启朱唇,眼神并无笑意,发出泠泠笑声。 “灵莺、郑月容先后殒命,本宫在掖庭的亲信所剩无几。本宫爱惜你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呢?” 少女头埋得更低了,亲眼看着灵莺惨死,她至今心有余悸。 “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请交予奴婢,好让奴婢将功赎罪。” 袁惜儿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喜悦,掩面而笑道:“果然是本宫的好奴才。接下来你的任务很容易,不用动刀,不用杀人,你只需把这个烂摊子扔给合适的对象即可。”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环形玉佩,俯下身子,放在少女手中。 “那个高照容也有几分本事,居然差点就查到了你的行踪。不过幸好本宫棋高一着,给她留下了错误的线索,混淆她的视听。到目前为止,她们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只认识这个玉佩,你明白吗?” 少女翻开着这个玉佩。袁惜儿手眼通天,打点好了一切,可以让她出入掖庭畅通无阻,而这个玉佩就是自己出入宫门的凭证。宫城中自有宵禁,宫门落地之后,不得再起。她每次都赶在宵禁前出宫,次日再回宫。 “主人,想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谁?” 袁惜儿指尖敲点着太阳穴,脱口而出:“罗兰璧!本宫早就想灭灭她的威风了。自从有了冯润,太皇太后和皇上都已移情,她的权势滔天不过是虚有其表,其实不堪一击。若是栽赃给其他人,高照容尚且会思虑一番,若是玉佩出自罗兰璧之手,高照容必定不会生疑!本宫就隔岸观火,看他们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不知不觉商量到东方渐白,辉日如新。 太华宫前,拓跋宏端坐明堂,转眼百国朝贺的庆典已歌至尾声。 一朝歌舞尽,满堂堕泪声,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六孔玉笛唱离别,琵琶曲中说相思,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启禀陛下,柔然使臣这次入京,有幸得见陛下的宏伟英才和北魏的人杰地灵,有意与北魏永结秦晋之好,恳请陛下赐柔然公主与太仆少卿崔敬默大婚,以此见证两国的友谊长存。” 崔敬默闻声大恸,双拳紧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柔然竟然会下这么一剂猛药。 “我不愿意!” 红衣少女猛地站起来,直接掀翻食案,跨步来到中央。崔敬默生怕叱吕燕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起身来到她身边。 “你们谁也别过来!” 叱吕燕拔出匕首,抵在白嫩的脖颈处,崔敬默站在一边,暗暗移动步伐,以防危机时刻,夺下她手中的利刃。 叱吕鹰一眼就看出那就是妹妹最珍贵的那把宝刀,他痛心疾首,奋力疾呼道:“妹妹快放下刀!” 拓跋宏眉头一皱,声音清越低沉:“柔然公主,切莫冲动损伤玉体。” “北魏大王,我不喜欢崔敬默,也不想嫁给她。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无法阻止我父亲的决定。” “那你放下刀,心平气和的说,朕一定帮你劝劝你的父亲。” 叱吕燕把刀放下了,紧紧握在手里,崔敬默这才喘了一口气。她重重跪下稽首,道:“北魏王朝名震塞外,柔然久仰大名,柔然大汗携重臣不远万里,栉风沐雨,抵达平城,前来学习北魏文化,就足以表达我柔然对北魏的忠诚。现如今,柔然边境尚有战乱,民不聊生,我身为皇女,边疆未平,必定要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 拓跋宏深深看了堂下二人一眼,半响,笑道:“既然公主志在四方,那成亲一事也不必急在一时。等到北魏柔然边境再无战乱,黎民百姓尽得其乐,再为公主选一位如意郎君吧。” “谢主隆恩。” 二人纷纷叩首,崔敬默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放低声音道:“多谢。” 在头碰到地面之际,叱吕燕绝望地侧眸瞧了他一眼,万种柔情都被深深埋葬在眼底。她轻哼一声:“少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自己” 高照容在繁畦宫中来来回回逛了许多趟。今日是百国朝贺的最后一天,只要熬过今天,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娘亲――” 她急急火火地跑出宫门迎接风尘仆仆的盖氏。 “小心你的肚子!什么时候你才能做到泰然处之,宠辱不惊啊……” 盖氏见到她那副样子甚是头疼,她这个女儿虽然样貌青出于蓝,但是头脑却没遗传到她的十分之一。 “昨夜我已经密会了朴成俞,他已经为我所用,不足为患了。” “娘亲是如何做到的?” “我答应了他待他回国之后,就请世子出手,把买卖丝绸的生意分给他一成。” 高照容闻声变了脸色,质疑道:“娘,你怎么能给他这种保证,世子大人凭什么听您的!” 盖氏笑容暧昧不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世子自然不会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你还记得木槿花香囊吗?” “娘亲你是如何得到它的!我明明把它……” “明明把它埋了是么?”盖氏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道,“你前脚把它埋了,我后脚就把它挖出来了。这可是世子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它的价值不应该是躺在泥土里慢慢腐烂,亦或是被蛇虫鼠蚁任意撕咬。” 高照容顿时急得俏脸通红,手脚发抖,仿佛是最不堪的往事被公之于众。 “娘亲,我就怕落入有心人的手中才埋了它。它重见天日也许是个大麻烦也说不定!” “万事有我,你怕什么?我已经把它交给了朴成俞,让他拿着去找世子。以世子对你的迷恋程度,自然是予取予求。” 盖氏放下茶盏,掏出绣帕在唇角印了印,笑得愈加开了。 “我一直在告诫你,你应该小心的人在掖庭。这次联合朴成俞想要谋害你的人,就藏在掖庭。我已经查清楚了,最近有一位宫女人,在宫内宫外频繁出入,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环形鱼纹玉佩,下边有个豁口,金色流苏,你一定要多加注意。还有,小张告诉过我那人左腿受了伤。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路就由你自己来走。” ------------ 第七十六章 斩草除根 边疆苦寒,寒风如刀。 马车行至雪海边,莽莽黄沙掺着雪花落在叱吕燕的肩头。回首望去,目眦尽裂,已不见平城的踪影,心中顿生几分失落。 “傻妹妹,现在后悔了,晚啦!” 叱吕鹰奋力将双脚从冻成冰块的沙土中拔出,吹着口哨经过她的身旁,还故意撞了她一下肩膀。 “喂,叱吕鹰,你很无聊,非常无聊!”叱吕燕白了他一眼。 “你在那日说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嘛,你不想留在平城,只要北魏皇帝肯赐婚,我们绑也能把崔敬默绑回去。” 叱吕燕跳起来拍了他肩膀一下,冷哼了一句:“大哥,你对你喜欢的女孩儿也是这样随便绑一绑就带回家吗?如果我那日真由着你这么做了,崔敬默现在一定会恨死我。如今我帮了他,他一定打心眼儿里感激我。” 叱吕鹰用热水浇开胡须上的冰碴,打趣道:“那只有我枉做小人了!今日分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妹妹你就把那个没良心的忘了吧……别忘了我们来北魏是来办正事的,不是为了招驸马的。” “大哥,你说北魏大王真的会借兵给我们嘛?” “父汗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汉人有句话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 夕阳西沉,失去了阳光的大漠寒冷刺骨。平城虽然地处西北,却是难得的一座春城。 走入北魏宫城,处处皆是晚秋的景象,与胡地漫天飞雪截然不同。百国朝贺的使臣走后,掖庭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心算着朴成俞离开平城已有一个月有余,高照容心中的弦终于放松下来。此刻她正被桃花搀扶着漫步在鸿雁池边,享受片刻的清闲。 “哎哟,你小心点。” 少女的怀中飞出一块绿色物体,落在满地枯叶中。碧绿的一泊分外显眼。环形玉佩,鱼纹镂空,金色流苏,下有缺口。 高照容眼睛一亮。 “好险,没有摔坏。”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枚玉佩,把它藏入怀中。 身边的小宦官见这宝贝阳光下折射碎光耀眼夺目,抓紧她的手臂,惊呼道:“好姐姐,你刚拿的是什么宝贝?” 少女倒抽一口凉气,打掉他的手。 “你别这么使劲啊,我的手臂有伤。这个玉佩是我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昨天夜里,思议殿的明慧在给经过凉风亭时不慎跌倒差点被栅栏割伤,她恰巧帮了一把,不料自己的胳膊却被明慧的指甲抓伤。 “苏风,真是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了伤。” 明慧懊恼万分,从怀中掏出锦帕为她包扎,又拿出一块环形玉佩给她。 “我偷偷瞒着罗夫人去玩投壶了,罗夫人老骂我说我这是玩物丧志。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今天晚上在这儿出现过。这块玉佩就当我送给你的赔礼了。” 苏风一眼就相中了这块玉佩,为了礼貌也装作推脱状:“这怎么行啊,无功不受禄,我怎能收明慧姐姐的玉呢!” 明慧使劲把玉塞进她的手中,道:“这个玉也值不了几个钱。姐姐我今晚上手气特别好,这只我的战利品之一。你再不收下我就生气啦!” 苏风冲他神秘一笑,心想原来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健步如飞,一路小跑,丢下了那个小宦官。 “那个丫头在哪个宫做事?” 高照容指着苏风在桃花耳边问道。 “好像是永昌宫冯贵人的人吧。” 桃花不明所以地回道,却被被高照容冷冷打断。 “本宫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你还不快去查清楚。” 永昌宫,是冯家的嫡女冯漪所居宫殿。在朝堂中,她的父亲贵为昌黎王,她的长兄少年封王荣冠朝野;在宫闱,又太皇太后坐镇,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人向来奈何冯家人不得。若暗中操手是冯漪的话,她有何实力与之一战? 夜色深沉,邪风入侵。冯漪平日里看起来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内心却不一定像她的外表那样纯洁无暇。这掖庭中还藏着多少见不得的脏东西呢? 高照容愁眉不展,暗暗攥紧双拳。 白马嘶鸣,仰天长啸,无论策马人怎样挥鞭,都不动分毫。 “大人,这马怎么也不肯前进了,不如咱们扎营歇息了吧。” 朴成俞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问道:“现在我们到哪儿了?” “启禀大人,已经到了契丹境内,预计再有个三天就能到我国边境了。” “那好,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就由我做主,大家就在这儿歇歇脚吧。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朴成俞边打哈气边伸懒腰,懒洋洋地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朴大人,你做人可真不地道!” “此话怎讲?本大人什么时候做不地道的事儿了?” 同僚凑到他耳边,讳莫如深地小声道:“朴大人,说好要请我喝花酒喝个够呢?现在都出了平城,这花酒还没喝到嘴呢!” 他淫邪一笑,张着嘴,朝嘴里指了指,做了个饮酒的手势。 “好好好,这全是朴某的不是。还是我们高句丽出美女,你看看北魏宫廷中的第一美人不就是出自我们高句丽吗?等回了国,我再请你好好过过瘾!” “咦?我怎么看,朴大人对高美人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朴成俞捧腹大笑,道:“姜兄啊姜兄,你有所不知。世事无常,昨日是敌人今天也许就成了朋友,今天是朋友也许明天就是敌人了,我朴某只对金子一心一意,忠心耿耿。我有样好东西要给你看!” 回到马车中,朴成俞在箱子里翻来覆去。 “藏到哪儿去了?” 他嘟囔着,感觉到肩膀上有异动,一转头看见一只乌鸦歪着脖子落在他的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滚开,扁毛畜生!别挡了爷爷的财气!” 终于翻出了鲜红的一抹,他拿在鼻间嗅嗅,木槿花的香气与日俱增,仿佛是于那位绝色佳人的体香。 “有了它,我见到世子殿下,自然会一呼百应,若世子不答应,我还能拿着它回来要挟高照容,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陷入对未来金钱迷梦中的朴成俞自然没有察觉到死亡的靠近。 一道利刃如寒光一闪,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脖子就已经多了一道血痕。他像一座雕像般歪倒在马车之中。 只有白马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双腿扒土,欲挣脱缰绳辔头的束缚。众人赶忙掀开轿帘,朴成俞却已没了呼吸。只是他的脸上让保持着贪婪的笑容,透着几分诡异,僵硬的手中似乎像握着什么,手指间已经空空如也。 ------------ 第七十七章 一片冰心 秋去冬来,转眼春日近在眼前,平城却是一冬无雪。随着树枝上的枯叶落尽,掖庭失去了所有颜色。空空荡荡的枯枝如瘦骨嶙峋的手指绝望地指向苍穹。 不知不觉中时光从指缝中遗漏,冯润已经在灵泉殿居住了快一年。 埋在厚实严密的锦被中,待到冯润从酣睡中苏醒来,鸳鸯衾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只感到一阵忽热忽冷的难受。 她侧首望望枕边,已经空空,伸手摸摸,余温尚在。睡意全无,她也不叫云翘随身伺候,随意披了件兔毛披风。推开门,一阵寒气钻入衣内,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昨夜不知什么时辰竟然有暴雪突袭。庭院中银装素裹,如琼堆玉砌,有雪花冰凌如千树万树的花开,纵情飞舞,伫立在树下不觉雪花满怀。 冯润定睛一看,拓跋宏正在树下堆着雪人。她赶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他抬头惊异地瞧了她一眼,眸中流光溢彩。见他的手冻得通红,她轻轻牵起他的手放在脸上,为他取暖。奇怪的是她的脸反而更加燥热,丝毫不觉寒冷。 拓跋宏轻笑着,摸摸她的脸颊,抽出手,俯下身子,耐心地堆起雪人。 一个雪人多寂寞,它也要需要个伴儿啊……冯润咬咬牙,卷起袖子,也学着他的模样滚起雪球来。 二人相视一笑,并不说话,继续忙碌起来。雪花落在他们的怀中、发上、睫毛间。大雪纷飞,白雪皑皑,身处冰天雪地中却意外的感觉不到寒冷。 雪人堆成了,一起依偎在树下。冯润在心里默默给它们取了名字:拓跋宏,林荷衣。这场大雪来的正是时候,可以把一切回忆和秘密掩埋。她彻底熟悉了冯润这个皮囊,并且活得如鱼得水。 在屋内倚着拓跋宏,一起看树下的两个小小身影,她多希望时光能在此刻凝滞。 蜗居了一个冬天,气温回升,春暖花开,树下的雪人慢慢融化,直到变成一滩毫无生气的冷水。 冯润暗暗难过。 拓跋宏安慰道:“雪人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你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它一直在那儿。” 拓跋宏却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边。一年一度的祭祀和藉田又近在眼前,皇上与太皇太后先要去天坛祭天,然后同诸侯、文武大臣一起躬身藉田,此去一来一回至少要十日。 走过一年的大风大浪,冯润已能在勾心斗角中做到宠辱不惊,全身而退。拓跋宏曾听闻在他南巡时她处境之险恶,无论如何对她仍是不放心,在临出行前召见她。 “这是不死诏,满朝文武中也只有王睿、高允才有权执掌,今日朕暂且将它交予你保管,见此令牌如见朕亲临,万不得已之际可护你周全。祝羿朕也把他留下,听你差遣。”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本以为拓跋宏已想得如此周全,这十日必定会过的顺风顺水,却没想到风雨总隐藏在阳光之后。 圣驾才走了一日,惹事精冯漪就六神无主地闯进了灵泉殿。 “姐姐,不好了。二哥来信了,他说、他说我娘不行了……” 她把哭的昏天暗地的冯漪拦在怀中,低声安慰道:“不急,慢慢说。” “今日我收到二哥的信,信上说我娘亲已经病了数月,沉疴痼疾,汤药不进。大夫说他束手无策,娘已经时日无多,日薄西山了……娘这几日什么都吃不下,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泪水绝提,刚擦干的脸颊又湿了,冯润擦了又擦,半响才把手绢放下。 “冯漪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最好还是等皇上和太皇太后回来,得到了他们的许可之后再回宫探亲。” 冯漪用力抓住她攥着手绢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我这不是探亲而是见我娘的最后一面。如果我真的赶不回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冯润理解她的心情,却不能纵容她任性做错事。不管她怎么可怜巴巴地恳求,她都狠下心肠摇摇头。 翌日,冯润在尚食局准备了几样冯漪喜欢的小点心去了永昌宫。到了内室,却发现根本不见冯漪的踪影。她问苏风,苏风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心中暗呼不好,早知昨晚真应该把冯漪绑在灵泉殿。脚步发虚,昏昏沉沉,冯润正欲出去寻她,却与冯漪撞了满怀。 “你去哪儿了?” 冯润第一次对冯漪发这么大的火,话刚吼出口,她就已经有了几分后悔。 冯漪却并不怕她,昂起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不用你管。” 她自七岁起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收归掖庭,对于母亲这个形象她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虚影。她无法明白冯漪对于母亲那种骨肉相、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是她明白此时若她再不答允冯漪,以冯漪的性子真会闯下弥天大祸。 “冯漪,我问你,这次出宫你可有周密的计划?” 冯漪听出冯润言语中透出要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意思,急不可耐抢白道:“女侍中素黎绰与我娘亲是故交,我把我的难处说给她听,她答应会站在我这一边,帮我打点好一切,今夜送我出宫。” “那出宫后呢?” “出宫后,崔敬默说他愿意送我回洛阳……” 提到崔敬默,冯漪羞赧地低下头。她明知道崔敬默喜欢自己,对于她的请求,他定然不肯拒绝;她明知这是刀山火海,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去求他。 幸好冯润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她咬着下嘴唇,眼神真诚,信誓旦旦道:“那好。冯漪你放心的回洛阳吧,宫中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她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掏出拓跋宏给她的丹书铁?唤坏椒脘羰种校?溃骸罢馐遣凰磊肆钊缂?ゼ萸琢伲?阍诠?馕;?姆??阋欢ㄓ玫米牛?米拧!?p> 冯漪眼波盈盈,泫然欲泣,并不拒绝,将冰凉的什物握在手中,直到变热。 冯润帮冯漪收拾好行礼之后,便回到灵泉殿,她将一切都告诉荻月。她知道在掖庭之中,荻月是她最后的朋友,亦是最后的助手。 “贵人,奴婢该怎么说您好呢……”荻月紧盯着她,语气并无平日里的冰冷,“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当然。” “若这件事纸里包不住火暴露了,贵人你也会连坐受罚的。” “我与冯漪是姐妹,自然一肩承担。” 荻月冷哼一声,低吟道:“这并不是最可怕的结局。贵人有没有想过冯贵人若是没有回宫怎么办?” “她有崔敬默随身保护,崔敬默功夫不弱,怎会……” “如果冯贵人不愿回宫呢?”荻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笼中鸟飞进天空后还会愿意再回头看一眼吗?” 四目相对,各怀心事。片刻之后,冯润扬起一笑,如同冰雪吹不散的红梅。 “我相信她。就算为了我,去了多远的地方她也会回来。” 荻月不予置否。 ------------ 第七十八章 山雨欲来 趁着夜深人静,冯润只带了荻月一人去送别冯漪。素黎绰在掖庭中的确有几分本事,通过后门运祭祀道具的机会偷偷将冯漪藏在箱子中,鱼目混珠,暗度陈仓。 只是那素黎绰看着她的眼神并不友善,充满了试探与怀疑。这让冯润非常不舒服。 冯漪在跳进箱子之前,噙着泪,将头靠在冯润的肩膀上,轻语:“姐姐,我一定会回来的,君子一诺,九死不悔。” 从未分开过的姐妹竟有一种想抱头痛哭的冲动,此刻冯润心里仍怀疑她帮助冯漪出宫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位贵人,时辰不早了。” 荻月不冷不淡的声音在她们耳畔响起,冯漪挣开冯润的怀抱,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冷漠少女。这位宫女特意送给了她一只雪枭和一支短笛。 “这只鸟叫小马,是我养的信使。只要你吹响短笛,它就会出现。这一路它将随身跟着你。等你到了洛阳,一定要送信回来。” “谢谢你。能让姐姐带着你,说明姐姐一定很信任你。以后的这段日子,拜托你了,要好好照顾姐姐。” 冯漪伸出手揽过荻月,荻月顿时手脚一僵。她十分不喜欢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但是碍于主仆身份,只得站着不动。靠着荻月的冯漪目光仍停留在冯润的身上。 她深知今夜之举势必会将冯润至于万劫不复的险境,只是此事不得不行。 马车渐远,直到融化在一片漆黑中。 “贵人,是时候回去了。” 荻月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块冷硬的牌子塞进她手中。冯润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自己送给冯漪的不死诏。 “怎么会在你手上?” “就在刚才,冯贵人偷偷给奴婢的。她心中也清楚吧,若是她直接给贵人,贵人绝对不会收的。贵人,如今您比她更需要它,现在她出宫了一身轻快,而贵人您还留在掖庭。” 手指默默收紧,她能感受到冯漪的温度。 荻月点亮放在一旁的灯笼,扶起冯润的手。 “前路黑暗,就让奴婢陪您走这一段。” 冯润随即微笑着握紧她手。春寒料峭,夜风尤甚,孤身走夜路,不免有些微冷,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最难熬的就是冯漪离宫的第一日。冯润一早就收拾好衣物,赶到永昌宫。虽然素黎绰并不信任她,但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也不敢怠慢。 “李太医,冯润前段日子与繁畦宫的高贵人产生了口角,这几日她相想避避风头,以免惹祸上身,您就对外宣称永昌宫的冯贵人生了恶疾,不宜见风,必须深居简出。每日就按药方抓药,一切都按真的来,明白吗?” 李延寿不愧是素黎绰的心腹,果然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冯润省了不少心。 她也以照顾冯漪为由,和衣而卧,同塌而眠,暂时在永昌宫住下。 一转眼三日过去,幸好都平安无事。午夜梦回,睡在冯漪的床上,她却久久难以入睡,还有七天。七天可以发生太多事,她并非是坚不可破的铜墙,掖庭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铁壁。万一走漏了风声,陪葬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永昌宫、灵泉殿的所有宫女宦官。 第一次,她盼望着拓跋宏能够多在外停留一会儿。 淫雨霏霏,湿遍枕上的昨夜梦。拓跋宏从梦中惊醒,却再也合不上眼。下了床,在月光下用指尖描摹每一件器皿,和十几年前一样,宁先宫一点都没变。 白日突然下了一场急雨,圣驾被挡住去路,只得在鹿苑东侧的宁先宫歇歇脚。 细雨中,他抬起头,当宁先宫的牌匾映入眼帘,他从那些铁画银钩中看见了父皇的眼睛。 在他五岁那年,父皇就宣布退位,开始吃斋念佛,幽居宁先宫。父皇要让位的对象,并不是太子拓跋宏,而是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满朝文武为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对于年幼的拓跋宏来说,当不当皇帝并不重要。那段时日,他常常来看父皇,听父亲为他讲述佛理。 那时他还年幼,对这些深奥玄妙的佛经禅语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父皇那时虽然才十八岁,却已早生华发。他将拓跋宏搂在怀中,道:“宏儿,你要记住,六度万行,忍为第一。” 他那时,不懂其中深意,只看出了父皇眼中的哀愁愤懑。他听僧门沙弥说修佛之人眼神最为剔透纯净,为何他却在父皇眼中看见那么多累累伤痕? 从宁先宫返程后,他莫名地大哭,谁劝也止不住。那时的太皇太后还是冯太后,她把他叫道膝下柔声问他为何哭泣。 他抽泣着告诉皇祖母他深深为父皇的处境而感伤。 冯太后的眼中闪过他看不懂的波涛暗涌,现在的他明白那是杀心。 还记得那天黑云压城,飘着鹅毛大雪。冯太后怒不可遏,当即要废了他太子之位。她命人将他脱得只剩一件单衣,丢在暴室中,不许宫人送饭给他。宫人纷纷劝他给冯太后磕头赔礼,可是那时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拒不认错。就这样苦熬了三日,他已经危在旦夕,奄奄一息。 在绝望之际,门从外面打开。暖光中,父皇把他抱在怀中。父皇跟他脸贴脸,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泪水在纵横。父皇呢喃道:“傻孩子,六度万行,忍为第一。你如此鲁莽行事,为父怎么放心的下。” 后来他才听闻,原来是父皇以放弃禅位给拓跋子推为条件,才救了他一条命。父亲当初不禅位给他是为了保护他,后来禅位给他依然是为了保护他。 那三天三夜,仿佛让他一夜长大成人。他了然以他的实力是万万无法与冯太后抗衡的,从此他深居简出,潜心读书。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变强,父皇和他都可以不必惧怕冯太后,可以随心而活。 他在不经意间居然犯了最大的错,错误地认为冯太后对他们父子间存有一丝怜悯之心。只过了三年,已经退位成为太上皇的父皇还是被她毒杀在宁先宫。 父皇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世。自他出生起,生母李皇后便因循旧制被冯太后赐死。他从小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与父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早熟的他明白谁才是真心怜惜爱护他之人。 父皇与他有一样的经历,母后被赐死,被冯太后当做儿子养在身边,他吃过的辛酸苦楚父亲也都尝遍。他对父亲,父亲对他,本能的惺惺相惜。 父皇、母后、祖父一家……冯淑仪到底欠了他多少血债,他每晚都会回想一遍。 祖父甚至在父皇死后被抄家灭族,诸子同戮,尽收家财。父皇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也被悉数铲除。这笔血债如何能算得清?太皇太后就要他无依无靠,让他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 十几年他的凄风苦雨他都咬牙熬过,每天他都子承父志,遵循六度万行,忍为第一,做一个至仁至孝的好孙子,好皇帝。 可是他继承的不仅是父皇的万担社稷,还有父皇至死仍未完成的遗愿――铲除临朝称制的冯淑仪。 父皇当年就差一步了,却功败垂成,一朝白骨。他会继续走下去。 拓跋宏推开门窗,寒风扑面,他都可以咬牙坚持。 ------------ 第七十九章 兵来将挡 浓睡消退一夜的残酒,袁惜儿睡到日上三竿后,才慵懒地穿衣梳洗。磨得光亮如湖面般的铜镜映出她云鬓微乱,衣衫不整的模样,竟别有一番风情。 “女为悦己者容,对于女子来说,夫君不在,都无心装扮了。本宫亦不能免俗。” 贴身宫女有一双巧手,轻轻蘸上一下淡墨,一点再缓缓往后一拖,在画到眉尾时活动手腕,减轻力道,就画出一个上挑的尖儿。 “你说,那俩大小冯贵人都在忙些什么呢?怎么几日不见她们的踪影?” 袁惜儿对镜弄姿,露出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笑。 “奴婢听外面的人说,小冯贵人生了恶疾,不便见客,大冯贵人就天天守着她,照顾她。” “呵,这俩小丫头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还好的跟一个人似的,真是难得,”她从桌上拿起一盒唇脂,沾了一点,分别涂在上下唇上,“不过,依冯漪的那副脾性居然能这么乖的留在永昌宫,这其中中定然有古怪。等用过早膳,你就随本宫去看看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薄唇微微一抿,猩红的蔷薇在唇上绽放。 祝羿出宫办了些事,待他回到灵泉殿的时候发现居然人去楼空,只留陈禄一人在清扫着庭院。 天哪,几日不回,他错过了什么!皇上特意留下他就是为了贴身保护冯贵人,现在人都不见了,他的罪过可大了。 就在他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柳霜从门外一路小跑过来。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可回来了!冯贵人到底跑哪儿去了,下次有任何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一声啊,真是急死我了。” 柳霜娇笑着,冲他抛了个白眼,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还说什么要保护我们家贵人呢,啊呸,几天不见人影。” “我是正儿八经的羽林中郎将,不是什么太监!” 柳霜置若罔闻,收拾好了贵人需要的东西就又奔出门去,还没走几步又停下来步伐。 “我真的不是太监!我……” 话还没说完,祝羿就被柳霜紧紧捂住了嘴巴。柳霜紧张兮兮地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别说话,你没看袁惜儿过去了。她这个方向是不是也要去永昌宫,我就知道这个坏女人不安好心。” 吐出的气钻进他的耳中,惹得他笑个不停。柳霜使劲拍了他一把,道:“笑什么,没个正经的,现在贵人需要你保护了,还不快上前听命!” 祝羿憋住笑,深深一拱手,道:“祝羿遵旨,任凭柳姑娘差遣。” 来到灵泉殿门前,袁惜儿却发现其中并没她想象那么安静。院子里的人不是蹲在墙角咳嗽连连的熬着汤药,就是端着汤药四处乱跑,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驾临。她故意咳嗽了好几声都没人上前应答一声。 她正欲大发雷霆,在墙角熬药的云翘赶紧凑上前来行了个礼。 “袁贵人,您怎么来了?这几日永昌宫的冯贵人的病又重了,可忙死我们这些下人了。你看看,奴婢实在腾不出手来给你端茶倒水,请多担待着点啊。” 云翘伸出布满油烟的小手在袁惜儿的眼前晃了晃,袁惜儿一看心中一段作呕,直接越过云翘就往里走。 “那你的主子呢,总没生病吧?本宫要见她。” “不要啊!” 云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袁贵人您千万别进去,里面不干净。听奴婢一声劝,冯贵人这病容易传染给别人,奴婢自己都是能不进屋就不进屋。” 云翘撇了撇嘴,做了个犯恶心的表情。 “见不见是本宫的事情,轮不到你个下人多嘴。” 袁惜儿刚推开房门,就感觉到一股呛人的烟雾铺面而来,她赶紧用手绢捂住口鼻。雪梅强忍住咳嗽为她赶走烟雾,她一个箭步就跨到床边。 “云翘,药已经煎好了?那就先把它放凉了再喝。” 冯润见身后之人并不说话,诧异的转过头,发现来人却是袁惜儿。 “袁贵人,你怎么来了?冯漪这病会染的,身子骨弱的人很容易就引病上身。你还在屋外等着吧。” 袁惜儿被烟雾呛得涕泪直流,鼻子发酸,仍坚持质疑道:“那你怎么敢亲自伺候着?” 冯润莞尔一笑道:“贵人见笑了,我早就生过这病,不怕了。这草药是太医吩咐一定要点上的,是有点呛人,望贵人多担待些。” 袁惜儿半信半疑地瞧了冯润一眼,命令雪梅掀开床上的锦被,自己站在一边看着。刚掀起一角,她们却被露出的那张脸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张秀丽的小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红色脓包,像一顶顶尖尖的红色山峰,有的甚至还溢出了黄褐色的液体。面目浮肿,五官变形,几乎都认不出原人。 “呀――” 袁惜儿主仆二人尖叫着,连连跺脚后退,连手中的绣帕都丢在地上。她们也觉得脸上突然开始发痒发热,焦躁不安,来不及告别就落荒而逃。 “袁贵人,慢点,你的手帕忘了带走。” 见她们花容失色的样子冯润乐不可支得倒在床上咯咯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云翘推开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吵吵着:“那个袁惜儿的表情……哈哈哈哈乐死我了,跟看见鬼似的,连早膳都吐出来了,估计以后她再看见冯贵人都要绕着走了。” 床上的人掀开锦被就坐了起来,怒斥道:“云翘,你骂谁是鬼啊!” 云翘一见她这副尊容,顿时吓得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喊娘。 她诧异地拿起桌上的汤药照了照,不照还好,一照连自己都吓破了胆子。她尖叫着跑出门去:“荻月姐姐,荻月姐姐,你快出来啊!” “哎哟,我的亲娘啊!你谁啊,大白天就别出来吓人了!” 祝羿从树上落在的瞬间看见她的脸,身形一晃,差点把脚崴了。 “我啊,我柳霜啊!” 荻月端着一盆水过来,不以为奇地看了下柳霜的脸,思索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其实在阳光下看着更吓人。也好,这样袁惜儿就不愿再看第二眼了。” 柳霜吓得大哭,抱着荻月嚎道:“荻月姐姐,我脸上的这些东西还能洗掉吗?万一,洗不掉了怎么办?我可这都是为了贵人才牺牲了自己的色相啊!” 原来,柳霜在灵泉殿边见袁惜儿正准备取道永昌宫,就让祝羿用轻功捎了自己一程,赶在她之前把一切告诉了冯润。为了掩人耳目,冯润便想出来这么一招,荻月将柳霜画成了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吓一吓袁惜儿。 “如果我一辈子都顶着这么一张脸,就真的嫁不出去了!”柳霜在荻月的肩头痛心疾首地哭喊道。 “没事,若你真嫁不出去,我就把你娶来当填房。”祝羿在一旁插嘴道。 “为什么我只能做个填房!”柳霜简直怒不可遏,欲先杀之而后快。 祝羿上前心戳戳她的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撇嘴道:“因为爷只喜欢漂亮的。” “你怎么不真脚崴了呢,看姑奶奶不踢断你的狗腿!到时候看你缺胳膊断腿的怎么娶漂亮姑娘!”柳霜上前就动脚猛踢祝羿的小腿。 冯润倚着朱门,望着打打闹闹的二人,与荻月相视一笑。 感谢苍天,能够逃过一劫。 只是已经四天了,冯漪怎么还没来信,莫非路上遇见了什么危险? 来之不易的喜悦立刻被一扫而光。 ------------ 第八十章 意乱情迷 “姑娘,不是老汉不肯做你的生意,是今日真的不能出行啊。今日是桃花汛水势最猛的时候,我划船四十几年了,这儿没有比我更有经验的。你听我老汉一句劝,今天千万别下水,轻易下水只会让小姑娘你的命和老汉的船全没喽!”扎着头巾的白胡子老头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唇焦口燥地劝说着眼前这个异常固执的少女。那被海风吹出的道道皱纹和被船桨磨出的片片老茧都在诉说着他的沧桑阅历。 一旁听着的崔敬默也好言相劝道:“冯姑娘,三思啊,若是真要遇到狂风恶浪翻了船,会误了大事的!” “你到底明不明白,不是我不肯等,是我不能等!我的娘亲已经危在旦夕,我的姐姐为了我身陷险境,我怎能不急?我们从洛阳快马加鞭赶到这边,时日已经所剩无几,走水路是最快的。若是我晚回去一天,这次的出行都会毫无意义,险象环生。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今天我必须要出发。崔敬默你会划船是吧。爷爷,我给你十两黄金买你的船,不需要你掌船,这总行了吧?”少女把金子塞到白胡子老头手中,就要抢夺他手中的船桨。 “不行,老汉做生意从不是为了钱,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们去送死。”这个黄河老船夫也同少女般固执,寸步不让。 冯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钱塞进他的怀里,甜甜地喊了句:“爷爷,对不住了。”让黄河老船夫始料未及,冯漪居然趁他不注意将他推入水中。 跌进水里,老船夫的胡子湿乎乎地粘在嘴边,依然疾呼道:“小姑娘,你还年轻,千万别干不要命的事儿啊!” “崔敬默快划船啊!” 在冯漪的连声催促下,崔敬默一狠心也不去理会水中的老船夫,一撑杆,船就飘出去很远。 桃花汛期,水流湍急,一夜之间就行了几百里,转眼离洛阳还有半日的行程。谁料到了天快破晓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河水猛涨,掀起滔天巨浪,将这只无系孤舟打的东摇西晃,摇摇欲坠。 “冯漪,你快躲到船里去!” 崔敬默的衣衫已被暴风雨淋得湿透,他奋力操纵着这只木船,不让它落入河面上饥饿的漩涡口中。 冯漪从船舱内钻出来,雨点落在她的脸上,打的生疼,雨水不停灌进她的口鼻中。 “崔敬默,咱们的船不行了,船舱里满是水,我拿了咱们的行李来堵也堵不住。恐怕这船要沉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洛阳的。你还是回船舱去,外面雨太大了!”崔敬默在风雨中大声呼喊着,雨水流进他的眼中分不清前路。 “不,我来帮你。” 冯漪跑到他身边,用手抹开他眼上的雨水。这时她才发现崔敬默的脸居然比雨水更加寒冷。 “崔敬默你没事吧?你的脸好冷啊。” 崔敬默感受的到她手心的温度。此时此刻,在风雨中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冷的失去了直觉,只有脸颊上被她的手捂住的地方还有一丝生命。 突然,他们听见脚下的船只发出破碎的声音,船身猛地一晃,下降了几分。 “不好,船要沉了。”崔敬默也顾不上其他牢牢将冯漪揽在怀中。就在此刻,苟延残喘的木船耗尽了它最后一口气,瞬间分崩离析,被巨浪劈成木片。 崔敬默紧紧搂住冯漪一起坠入水中,他挣扎着,下意识地想说让冯漪抓住他的手,却灌了一嘴的河水。昏黄的水流进口中是苦的,浑浊的水钻入眼中是辣的,铺天盖地的水钻入他的耳中,仿佛渗入他的血液中,浑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是痛的。 冯漪想必与他也是一样的疼痛万分吧? 来势汹汹的河水奋力拆开他们紧握的双手,每当河水多用一分力,崔敬默就多使两分劲儿。眼见弱不禁风的冯漪被狂风巨浪折磨地痛苦不堪,他拼尽全力将冯漪举起来,脱离水面,于此同时自己却深深的沉入水底。当忍不住的时候,他就浮出水面喘两口气,双手始终将冯漪托起,不让她浸入河水。 “崔敬默,你快别这么做,你会死的……” 冯漪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 崔敬默刚想开口时,天边却涌来一阵巨浪,将他的头顶淹没,好像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冯漪,冯漪…… 他如同用尽了最后了一分力气,慢慢合上了双眼。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救出他心爱的女孩儿……可是还是身不由己地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雨过天晴,阴云散尽,散落下细如纤尘的阳光,给人生命的希望。崔敬默用手挡住阳光,立刻坐起身来,找寻冯漪的身影。 一回身,他就看见冯漪。她的头发还浸泡在水中,顺着水流,柔柔飘动,如同一朵乌黑的曼珠沙华在水中肆意盛放。两岸的桃树飘散下淡粉色的桃花花瓣,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竟让人分不清哪是粉面,哪是桃花。 他挣扎着跑到她的身边,把她从水中捞起,放在岸上。他俯下身子,轻轻拍打着她的的脸颊。 “冯漪,冯漪……” 冯漪突然呕出一大口河水,开始咳起来。 “幸好你没事。” 崔敬默伸出手擦拭着她的脸颊,可他的手上全是水反而把她的脸擦的更湿了,他心中一阵尴尬。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甚至能数清楚彼此眼睛有睫毛几根,眉毛有水珠几颗。崔敬默顿时心如擂鼓,面红耳赤,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眉毛坠落到冯漪的脸上。 滴答。 他正欲起身,冯润却呜咽了一声,一下扑到在他怀中。他感觉到脑海中有千万朵花儿在瞬间绽放,他紧张到不敢不呼吸,手足无措。 “崔敬默,你这个傻子,你知不知道,昨夜你差点就死了。你若死了,我、我……也活不成了。” 崔敬默的心漏跳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靠在他肩头的冯漪脸也红的快要滴出血。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接下去。 “你若死了,还有谁送我回洛阳?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死在半路上。” 冯漪离开崔敬默的怀抱,神色不自然的到处瞅着,口中嘟囔着:“咱们还是快赶路吧。” 崔敬默扶着她站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这才发现腿好像扭到了,根本用不上劲儿。 “我背着你走吧。” 崔敬默单膝跪到她的面前。 “可是……” “我们快去找户人家问问现在身处何处,离洛阳还有多远,如今一刻时辰都耽误不起。” 冯漪咬了咬牙,爬上了他的背上。她清楚的看见他的腿上还插着船只的碎片,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为何他什么都不说呢?他总是什么也不说。 冯漪别过头,努力不去想他身上会不会还有别的伤口。 不知走了几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袅袅的炊烟,找到了一户寻常人家。 “你们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吧?” 一个头上绑着红绳的少女笑着打量着他们。无论他们怎么否认,她总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他们。 那个少女热情的招待他们,一边同他们闲叙家常,一边帮他们收拾着床铺。她告诉他们她刚刚嫁给一个猎户,他的丈夫出门打猎去了,就留她一人在家。这离洛阳并不远,她愿意明早撑船送他们回洛阳。 用过晚饭后已是满天星斗,她特意把从娘家带来的鸳鸯锦被铺在床上,让他们二人共枕眠。他们推却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和衣而睡。冯漪看着大红被子上的鸳鸯,还是觉得十分不自在,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入睡。 第二日,天刚亮,三人都早早起床,急急忙忙着梳洗出发。不知道为何,冯漪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不舍。 少女一路撑着竹竿,在满是桃花瓣的湖面上穿行,迎面下起一阵又一阵的桃花雨,香气扑鼻,让人不禁有几分醉意。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少女轻声哼着歌,莺歌燕语,甜甜糯糯,竟有一股说不清的风情。 “姐姐,你唱的什么曲子,真好听。只是词有些伤感。” 冯漪听得入了迷,忍不住插嘴道。 “我经常听隔壁的秦大姐唱的,我也不知道歌词是啥,就觉得好听,听着听着就会唱了呗。” 少女回眸一笑,羞赧地一笑,唱得更加卖力。 “我也想学,你也教教我吧。” “好,这第一句啊……” 崔敬默伸手接住一片桃花,听着船头两个少女如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绽开一笑。 他黯然回首,看着被船破开的水波,又缓缓融合得了无痕迹。他与她的生活又要回到原来的轨道。放眼来路,路那么长,一直生长到天尽头,可他仍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一些,可以走上一生一世。 ------------ 第八十一章 功亏一篑 一只雪枭落在雕花木窗上,抖擞抖擞羽毛,灵活地转了两圈眼睛。 又苦等了一日,冯润终于迎来好消息。冯漪来信了,信上说她已经到洛阳,大哥冯诞也在家中,他会亲自送她回平城,估摸着怎么也能在皇上回宫前赶回来。 她双手颤抖着放下信。这几日的担惊受怕让她形容憔悴,双眼下生出一片乌青。直到收到今日的信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但是她却没有料想到,最可怕的黑暗就隐藏在黎明来临前夕。 “贵人,奴婢刚听闻太皇太后贵体抱恙,已经提前返程。” 突然一道晴空霹雳直接把她的一切努力化为齑粉,她愣愣盯着荻月不知该如何反应。 “荻月你快去打探消息。快,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去找素黎绰想想办法。” 愣了半晌,冯润仓促地下了这个决定。她希望在掖庭闯练多年,见多识广的素黎绰能给她指明一个方向。 “只能继续演下去,别无他法。我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女侍中而已,有太皇太后在前,我只是个官阶高点儿的奴才。” 素黎绰对她的态度,依旧是冷漠。 “演下去?女侍中的意思是欺瞒太皇太后?您入宫多年,知道若被太皇太后发现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吧,即使如此您还要让我铤而走险吗?” 冯润急火攻心,也顾不上要与她保持友好关系,措辞严厉。 “若真要论起欺瞒,冯贵人现在不就正在问我该如何欺瞒太皇太后吗?” 素黎绰无奈一笑,其实她又能做什么。暗送冯漪出宫已经尽她所能,而今日冯润提出的要求她是真的力有未逮。 冯润魂不守舍地回到永昌宫,才发现有只黄雀在后把她最后的希望也啄食干净。 云翘磕磕巴巴地哭诉着高照容是如何趁冯润不在,蛮不讲理地闯进内室,掀开床上的被子…… 冯润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努力平复着心情,问道:“高照容发现了?” 云翘内疚地点了点头。柳霜愤愤不平地插嘴道:“贵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她大着肚子,说是带了药给冯贵人,非要往里闯,奴婢们又不敢上前拦她,所以……”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贵人,太皇太后已经到思贤门了。怎么样,找到良策没有?” 荻月从门外跑进来,给雪上又加了些霜。 濒临绝境,万念俱灰,再加上这几日的操劳,冯润身子一晃,就要晕倒,幸好被眼疾手快的荻月将她扶住。 “贵人,您不能出事,您看看灵泉殿和永昌宫,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这么多人,全靠着您才活着。” 冯润回神凝睇,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流离一遭。是啊,荻月说的没错,现在只有靠她了。 “荻月,我们现在去拦下太皇太后,然后把一切说个清清楚楚。” 冯润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恐惧不安都释放在吐纳中。 “贵人,你不能这么做。” “贵人……”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她们都以为冯润已经疯了,纷纷阻止。 “我们必须赶在高照容的前头见到太皇太后。我现在去认罪,太皇太后还能留冯漪一条生路。若晚一步,让高照容抢占先机,我们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平城城东,两匹马中神驹,快马加鞭,日行千里,转眼已经快到宫门处。 冯诞穿着精干利落的骑射装,冯漪则恢复了鲜卑贵族打扮尾随其后。马蹄飞扬,路边的行人纷纷闪退,无人注意这个锦衣华服少女眼中还泛着泪光。不羁的风能拂去脸颊的潮湿,却拂不去眼中的泪珠。她明明知道这次回去就是为了见娘亲最后一面,可是永别的时刻来临还是教她痛不欲生。 “现在你就入宫,别等到天黑。” “哥哥――”冯漪一扬手接下腰牌,一撇嘴,呜咽道,“我想跟你呆在一起,我心里难受。皇上他们明天才回来呢!” “胡闹!你走的这几天,掖庭中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也说不定。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在宫中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就等着太皇太后回来拿你问罪。我现在去方山,希望能拖住皇上多留个几日,你也好把宫中的事宜处理妥当。” “大哥,大哥,我好难过……娘亲没了,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宫里……” 泪如雨下,沾满衣襟,她紧紧拉着冯诞的袖子不撒手。冯诞眼眶一红,伸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滴,劝慰道:“大哥在这儿,大哥永远在这儿。你快回宫去吧,听话。” 待将冯漪放入箱中,顺利运进宫门后,冯诞这才狠下心肠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他的妹妹命悬一线,他还不能停在此处。 车声辚辚,一阵天旋地转后马车停下了,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冯漪还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 “你们这时要干什么!箱子里都是贵重的瓷器,别碰坏咯!” 箱子兀地开了,藏身其中的冯漪顿时出现在青天白日中。 “冯贵人所言非虚,冯漪果然在这儿。”袁惜儿缓缓踱到车前大声呼朋引伴。。 冯漪不明所以地刚从箱中跳出就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挟持住。 “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了嘛!放开我!” 这时,她才发现整个马车已经被大批羽林军包围,刀剑相向,寒光顿现。她想开口为自己辩驳,却不知道该如何张口。正在此时,刀剑丛中突然闪出一道亮色,正是罗兰璧。 “太皇太后有请,劳烦冯漪妹妹走一趟。” 袁惜儿掩袖一笑,媚眼如丝,对冯漪笑道:“都说夫妻如同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今日我们宫中顶顶好的姐妹这是演的哪一出呢?” 来到永寿宫中,冯漪跪倒在堂下,头脑一片昏沉,直到看到太皇太后身侧的冯润,她的意识瞬间清明。 是她?居然是她。 “冯漪你真是胆大包天,你以为哀家奈何不得你吗?” 察觉到冯漪的视线,冯润深深埋下头。她不断拷问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她本是想抢先高照容一步,为什么却阻拦了冯漪最后一步?她本来想救冯漪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什么却成为了扼住她喉咙的刽子手?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冯漪的眼神,她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冯漪不敢,冯漪知错了。” 冯漪重重地跪地磕头,面无表情,毫无悔改之意。 太皇太后被她这种态度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她侧眸冷冷地横了身边的冯润一眼。 “还有你冯润,居然敢包庇她,明知故犯!哀家真是错看你了,你让哀家很失望。” “启禀太皇太后,冯润妹妹既然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也算是将功抵过。太皇太后向来赏罚分明,还望对冯润妹妹从轻发落。” 高照容起身,对太皇太后行了个礼,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冯润侧首,冷冷瞧了一眼,这个女人她绝不会放过。 ------------ 第八十二章 生死遗言 沾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闷响一声,冯漪也并不呼痛。每一道长鞭落下,所及之处,娇嫩的肌肤都是皮开肉绽。 她的指甲嵌入掌心,仿佛这样能转移背上的痛苦,鲜血渗进她白玉般的指甲,一片嫣红,像是涂上了凤仙花汁。 “让我进去,开门,快开门,不要再打了!” 冯润从外面拼命地拍打着大门,誓要把门拍破,要把拳头锤碎。 把拳头锤碎,一定很疼吧,可是怎么会比自己更疼? 她不是那朵慈悲的凤仙花,被碾碎了,还送她一手的香气。冯漪生平第一次品尝背叛的滋味,她感觉她的心正在被沾水的鞭子鞭打,而拿着鞭子的人正是门外的冯润。 “今日若不是冯润及时告诉哀家前因后果,你还准备欺瞒哀家到什么时候!冯漪你若不是我冯家的女儿,哀家早就把你拖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只让你受些皮肉之苦,小惩大诫,好好回宫反省。” 太皇太后的话还在耳边盘旋,她的耳朵嗡嗡在响。慢慢地,连鞭声都听不到了,她的世界只剩下她的微弱的心跳和急切的呼吸。 呼吸――喘息,只有这样才算活着。 眼前一片雪白,刺得眼睛睁不开,哪儿来的阳光,怎么如此强烈? 待她走近时发现,那不是阳光而是漫天卷地的白缎。墙上缠着几匝,灯上糊着一层,连人的头上都缠着一条。 “三小姐,您快去看看吧,夫人不行了。” 不知谁拥了她一下,她立刻跪倒在床前,周围响起凄凉的哭声,若有若无,不绝如缕。 “娘亲……” 她伸手握住那枯枝一般的手,哭得话也讲不清。 “不要相信冯润那个贱女人,她会把你害死的。常氏把我的一生变成了笑话一场,现在常氏又故技重施,让她的女儿来谋害你。” “我的傻女儿,你还这么小这么天真,娘亲死了就彻底摆脱了常氏那个贱人,而你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谁能救救你?” 仿佛是回光返照,卧床多日的老妇不把毕生的话说完死不罢休。 “就算佛祖要召我回去,我也不愿坐化涅??,远离人世。我要守在你的身边,保护你……” 她的手重重地落下,像吐尽了最后一口丝的春蚕一动也不动。 “娘亲……娘亲……” 冯漪干裂的嘴唇翕翕合合,说了一夜的梦话,高烧不退。冯润也坐卧难安,一直守在床边。 一只温柔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入手,却是柔软滑腻。感受到现实的温度,冯漪立刻从梦中惊醒,毫不留情地放开手。 “冯漪,你醒了?渴了吧,来喝点水。” 冯润端着一杯水,俯下身子,递到她的唇边。冯漪却紧紧咬着嘴唇,血液顺着裂纹渗透染红了整个嘴唇。惨白的面容,空洞的双瞳,殷红的唇色,显得有几分可怖。 “冯润,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难受,我觉得我快死了。” 她的声音沙哑,可以想象她身体内部的伤不比外面的好多少。 冯润并没有察觉出她突然的生疏,又寻到她的嘴唇,将杯沿凑上去,细语道:“不会的,你没事了,就是有点发热。快喝点水吧。” 冯漪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把她推到在地,水溅了一身。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滋润了枯萎的红唇,又是一阵刺痛。 站在一边的苏风看看冯漪又看看冯润,也不知道该不该扶冯润一把,只好站在不动。 冯润强忍住泪水,站起身又倒了一杯茶,轻轻跪下,递到冯漪眼前,开口仍是:“喝些水吧。” “冯漪我不是故意要告诉太皇太后的,我是没办法为了……” “够了,冯润你千万别对我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去见的太皇太后。你总是有千万个理由。我的一生都在追随你,我努力追赶你脚步,可是你却总是把我抛在身后。我什么都告诉你,而你从不信任我。你就像个幽魂,人站在我身边,心却不知在哪儿。” “冯漪我……”冯润正欲开口,却又被她打断。 “听我说吧,冯润。这一辈子,你再也听不到我对你说这么多话了。冯漪死了,现在她在对你交待遗言,你不能好好听听吗?我们一直走的是同一段路,现在路到了尽头,我们不得不分手,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所以我绝对不会与你为敌,只是我也不能和你再做朋友了。你明白我的个性,破碎了就破碎了,我不能装作看不见裂痕。” 这时,冯润突然发现冯漪的双眼变了。不再是那个能看到水草、金鱼、落花的剪水双瞳,而变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冯漪接过冯润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撑起一丝苦笑:“冯润,今后你在宫南,我在宫北,各自终老,至死不问。”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明日再来看你。”冯润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接过冯漪手中的杯子,故作轻松地擦干了眼泪,转身就要离去。 “当陌生人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当敌人吗?” 在她合上门的瞬间,她听见冯漪如斯说。虽然心中千万般不舍,还是下意识地合上了门。 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事情正风驰电掣地往最坏的方向一骑绝尘。太皇太后下令幽禁冯漪几日,其他人不得探视,那次竟是最后的对话。 “不,路还没有走到尽头,是你先走了……” 没有拓跋宏,没有冯漪,整个掖庭对冯润来说像座空城。冯润握着不死诏,守着朱窗发呆。 “贵人,夫人说过了你和冯漪决裂是迟早的事情,快刀斩乱麻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你又何必在这儿伤怀。” 这是荻月第一次安慰她,话却依然尖锐不好入耳。 半响,冯润才喃喃道:“你说博陵长公主是不是我娘害死的?” 身后很久都没有声音,整个灵泉宫更显幽静寂寥。 “这些事不该我们过问。” 冯润冷笑一声,心有千斤重,连呼吸都倍感不畅。荻月也不敢保证常氏没做过吧。常氏的毒辣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寿终正寝的死法必定是出自她手。 ------------ 第八十三章 虚与委蛇 拓跋宏回来之后,发现冯润好像变了个样子。连吃着饭的时候,夹着米粒,手都能凭空立着半天。 “阿润,阿润……” 在他的声声呼唤声中,冯润才回过神来,回以一笑。拓跋宏清楚的看见她的眼中并无一丝笑影。 “朕给你的不死诏有用处吗?” 她夹着菜的筷子生生停下半路。 “太皇太后,这是陛下赐予我的不死诏。我不敢妄想免去冯漪的责罚,只求能把这些鞭刑尽施我身,请太皇太后恩准。” 当冯漪被拖出去的时候,她曾豁出一切,尽力一搏,可是却被狠狠拒绝。 “哀家从来都是赏罚分明,言出必行。就算宏儿在此,也无法让哀家收回成命。” 她是真心爱慕皇上,但她不得不承认拓跋宏在太皇太后面前的无力。 她轻松一笑,将筷子调转了方向,把菜放入拓跋宏的碟中。 “没有啊,这种宝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敢用啊。” 拓跋宏眼底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冯漪幽禁限期一过,冯润便早早去了永昌宫。敲开门,苏风看她的眼神有几分奇怪。 “贵人她去皇信堂了,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她一刻不敢停,健步如飞,赶到皇信堂,却不想再次吃了闭门羹。 “没有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准,其他人一律不准入内,请您体恤奴才。” 可是,刚刚拾级而上的不就是冯诞和冯漪吗? “冯……” 话还没说出口,走在高处的冯诞就回首冷冷望了她一眼。那是多么复杂的眼神,包含着愤怒、怨恨、鄙夷、厌恶……还有许多她读不懂的字眼。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冯诞揽着冯漪步入了皇信堂。 春来了一遭又走了一遭,花开了一遍又谢了一遍。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掖庭度过了一年,这一年她经历了太多。失去了郑月容这个敌人,也失去了冯漪这个朋友,她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所以无所顾忌。 在洛阳的时候,她对天起誓,若有一天,她有机会回到掖庭,她一定会向冯淑仪报仇。可这一年,她明白什么叫望尘莫及,她连那个人的裙裾都碰不到,甚至要仰人鼻息才能过活。 这些时日过去,太皇太后的身体并没有康复的迹象,反而每况愈下。她自己也知道生命已油枯灯尽,在祭天之后就加快了修建陵墓的进程。 既然上天要取走仇人的性命,她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现在她最担心的问题就是太子,一旦太皇太后离世,他又将落入谁人手中? 拓跋宏自开春后忙着在全国实行俸禄制,极少来掖庭,连高照容生下小公主时也没来看望。冯润主动请缨前去照顾病中的太皇太后,幸好太皇太后虽性格多疑,却对冯家女儿十分信任。 每日早起躬身熬药,亲口品尝之后,才将汤药送入太皇太后的口中。她还是林荷衣时,曾做过下等宫女,这些粗活自然不在话下。那时候,她也在太皇太后的手下做事。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自己将热汤泼了太皇太后一手,她都没有生气,谁会料到有一天她会因为诞下皇子而被赐死呢? “小太子,你慢点走,别跑这么快,奴婢跟不上你了。” 闲暇时刻,她抬起头就能看见她的孩子。即使再危险,她也能坚持下去。 这一天,冯润照例给太皇太后喂药。她笑着阻止了冯润,让她把药先放在一边。她拉过冯润的手,浅笑道:“你怕我吗?” 她居然没有自称哀家? 冯润抬头再三确定她的眼中没有杀意,才抬头回道:“不怕。” 目光恳切,不见一丝微澜。她心道:“都死在你手里一次了,还怕你什么?” “很好,你很诚实。”太皇太后惊讶地笑道,“你的确不怕我。我虽然已老朽,但还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口中心中骂我是毒妇,却还是惧怕我。而你,冯润,即使你跪在我的面前,我从你的眼中也读不出害怕。” 她的指尖轻轻摸过冯润的耳际,冯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你这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跟我当年还挺像的,我太久没说过年轻时的事儿了,再不说连我自己都要忘了。以后我要把它们彻底带到坟墓中去。那个时候我还像你这么大吧,不对,好像比你还小一点……” 冯润听过她的故事千百遍,这个北魏建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女人的故事总在坊市间流传得千转百回,从本人口中听来又有不一样的感受。 蜡烛燃尽,化成一堆血红珊瑚。宫人不知又添了几回香烛,她的故事才说完。 她们的故事有相同的脉络。那时,她还叫冯淑仪,父亲受一桩叛国大案的株连被太武帝灭族抄家,幸好哥哥冯熙逃到蠕蠕才幸免于难,而她有幸生为女儿才死里逃生。失去了家园的她被送往掖庭充为官奴。有幸得到姑母冯昭仪的照应,她一路平步青云,从贵人到左昭仪,再一跃成为一朝国母。她事无巨细把往事都说与冯润听,包括她偷抹姑母的胭脂却抹错了地方,包括她与大哥重逢时哭了几天几夜,包括她第一次见拓跋?f时是如何把他弄的浑身是灰…… 冯润很难相信故事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会是眼前这个杀伐气质的太皇太后。 “你不相信我?年轻人,不要忘了,我也曾年轻过。” 太皇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微微咳嗽。 冯润突然惊坐而起,大呼:“哎呀,忘了喝药了。” “无碍,我的病不是一碗药就能治好的。润儿,你明白我的故事吧,我也是在我的姑母的提点下才走到今天的位置,她于我就相当于太子对于太子太师。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冯润闻言,赶忙跪倒在地,道:“冯润此生能得太皇太后指点一二,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润儿,不必拘礼。腾龟虽寿,犹有竟时,我终有一天是要走的,而冯家绝对不能倒。我穷尽毕生之力,让冯家的势力布满整个北魏,我需要有人替我灌溉维系。而你就是我心中之选。” 冯润长跪不起,心中却不知是是悲是喜。 “当然,哀家也没有硬逼着你做这件事,你当然可以考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将太子交予你教养。” 她心中大动,抬头对上太皇太后深不见底的双眸。这个条件由不得她来拒绝,只是眼前的女人理所当然也会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教养太子意味着什么……冯润我要让你成为第二个我。” ------------ 第八十四章 何以解忧 夕阳如晕,如打翻了一盒胭脂,尽染青天长河。这姹紫嫣红怎么在冯润眼中却变成了一片血色呢? 走在晚风中,一袭素衣也被镀上富贵的金黄。冯润明白刚刚的允诺会给她的接下来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化,话说出口竟然是喜大过忧。收养太子是她日盼夜盼的夙愿,可是一旦如此她就要和太皇太后成为一派,对自己的仇人卑躬屈膝。 走在灵泉殿的长廊中,六神无主的冯润撞上了同样魂不守舍的拓跋宏。二人惊讶地抬头,把对方的愁眉不展尽收眼底。 冯润先开口问道:“陛下心中有何忧虑之事,不妨直抒胸臆,长久地郁结于胸恐会由忧成疾。” 拓跋宏牵着冯润倚在长廊上,沉声道:“没什么要紧的事。齐国来使与朕商议结盟之事,顺便向朕索要一物。” “他们所要何物?” 他目光炯炯,升起熊熊火焰。 “谢斐然的项上人头。” 闻言,冯润也眉头一皱。那个玩世不恭,超凡脱俗的翩翩少年又出现在她的眼前。自洛阳一夜,她见如此多的文人雅士将他奉为座上宾,心中始终带有几分敬意。 “那陛下,您打算如何做?” 拓跋宏不予置否地挑眉一笑,勾起冯润的下巴,让他们离得更近些。 “那阿润希望朕怎么做?” 冯润自然知道拓跋宏是不愿的。他素来就极爱谢灵运的《长歌行》,而谢斐然又是谢灵运的嫡系后代,行为处事颇有阮籍嵇康的林下风致,他是欣赏他的。 “陛下无论怎么做,阿润都会理解支持。不过,此刻陛下心中一定已有了决定。” 风钻进竹林转眼没了踪迹,树叶摇晃,声音犹如下过一场轻雨??鳌?p> “谢兄弟真会挑地方,他是如何找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山野的?” 祝羿走得大汗淋漓,停下脚步,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正准备找块石头歇歇脚,迈出一步却发现脚下泥土松软,还没来得施展轻功便落入陷阱中。 真有够晦气的!一定是诡计多端的谢斐然捣的鬼!想明白后的祝羿也懒得跳上去,直接盘腿走在泥土中,大喊道: “有没有漂亮姑娘来救我啊!” 只听见风走过竹林的脚步。 他正欲再喊,却见陷阱上头露出一个笑眯眯的俊脸。 “英俊的少年来救你行不行?” 祝羿鄙夷地瞪了上方的谢斐然一眼,声嘶力竭地喊道:“谢兄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好歹是引你出来了。”飞身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在谢斐然的面前。 “祝贤弟明明知道这竹林中只有我一人住,还喊什么漂亮姑娘,这不是摆明了死路一条吗?” 谢斐然见他浑身是土的狼狈模样,颇为好笑,忍不住打趣道。 祝羿拍拍身上的灰,理理发型,露出一对酒窝,眼中却露出凶光:“谢兄命明知道也就只有我会上山找你,还在这儿挖个陷阱,这不是明摆着要谋财害命吗?你怎么不再在里头放个捕兽夹啊?” “谢谢贤弟的提醒,我这就回去放个捕兽夹。好了,不开玩笑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直接说正经的吧。” “皇上让我来通知你,齐国的人要皇上取谢斐然的命,皇上当然不会下手,不过至少会做做样子全国通缉他。平城已经呆不住了,还望谢兄早日另谋打算,日夜兼程尽快出城。” “原来是他们……”手搭搭在还隐隐作痛的臂膀上,谢斐然星目含威,深思熟虑道,“昨夜在平城中他们已经动过一次手了。” “谢兄可有受伤?” 谢斐然故作轻松一笑,摆了摆手道:“轻伤而已,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更大。我这就准备出城,祝贤弟你就代我替向皇上、常兄弟、还有疯丫头告个别。祝贤弟,以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你多加保重,下次再掉进坑里,你的谢兄可赶不及来救你。” “谢兄你真是这种时刻都不忘开玩笑。”祝羿笑着笑着,心中也隐隐有一阵难过。 入夜,平城突然飘下一场寒雨。冷风中,西南角的一处灯笼兀地灭了,只留下惨白的躯壳在瑟瑟发抖。 谢斐然向来恪守君子之道,却没想到今日也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他屏息凝神,守在房梁上等到廊上几名丫鬟过去后,才轻捷地落地。 他走到红柱子后,看到内室亮着灯,一个少女的倩影印在窗上,那人仿佛近在咫尺。 “叶芳奴。” 他轻轻上前敲了敲窗楹,压低声音呼唤道。 门中的少女愣了一下,试探着询问:“道晖是你吗?” “是我。你把门开开,我有话跟你说。” 叶芳奴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那个魂牵梦萦的风流人物又出现在她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还停留在昨夜的梦中。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刻,她急忙收起眼中的思念,恢复成一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模样。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对方只用了一句就将她的故弄虚玄打的溃不成兵。她泪盈于睫,凑上前来,急切地问道:“你要去何处?” 谢斐然依然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夜雨也无法打湿他的眉眼。 “齐国的皇帝要取我的项上人头,平城我自然是呆不住了,估计不出三日我的画像要贴遍平城了吧。” “你还笑?那个鲜卑皇帝真是无能,连一个臣子都保护不了!我真是错看他了!”叶芳奴愤愤不平地咒骂道。 “黛黛,你不要这么说,追根溯源我都是齐国人,齐国皇帝要取我的性命,他也不便插手。更何况他要与齐国休战,好全力对付北边的蠕蠕,如此困境中,他仍愿意放我一马已经仁至义尽。”谢斐然倒是很看淡,笑着驳斥。 “那你回簪花小筑吧。”叶芳奴还是有私心的。如果他去簪花小筑的话,他们或许会有重逢的一日。 “若他们在簪花小筑找到我,我不光会拖累你,甚至会拖累贺兰兄。道晖向来以天为盖地为庐,天高地远任我遨游,这人世也不过是一时的住所,我要游遍大山大河,怎能被困在一处。” 叶芳奴听他这么说,不禁悲从中来。那日,在去竹林诗会的路上,他曾对她许诺,当他解救出家父谢超宗之后,便与她一同寄情山水。斗转星移,谢超宗猝然离世,而她已嫁做他人妇。 她伸出手,拂在谢斐然的脸上,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叶芳奴已明白这次是真正的诀别了,可是隔着窗户她却无法扑进他的怀中痛哭一场。 她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游离,长眉、俊眼、高鼻、薄唇……他还是那年在光辉灿烂中初见时相逢一笑的模样。 谢斐然见她神情悲切,泪流满面,也有些鼻酸。他扬首笑道:“都做了别人媳妇儿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贺兰跟我不一样,他宽厚善良,一定能让你下辈子安定快活,不再受飘泊之苦。” 他将自己的掌心贴在她的手上,握紧,放下。 “既然不是离别,就不必说再见了。” 一阵寒风吹过,窗边的烛火也灭了。叶芳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夜雨阑珊,空阶滴到明。可是长夜沾湿,何处才是天明? ------------ 第八十五章 左右为难 天尚未大亮,西南方向还挂着几颗星子。地上的民居在酣睡中,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灯,正好与天上的孤星遥相呼应。天与地、晨与昏的分界线此刻并不分明,太阳也难以做出抉择,不知该站在那一边。 军营演练刚刚结束,贺兰破岳便匆匆忙忙往家中赶去。同营的伙伴见此都纷纷笑话他道:“真没看出来,我们神勇无敌的贺兰将军还是个怕老婆的主。” “你以为贺兰将军的老婆是你们家的河东狮啊,咱们贺兰将军的老婆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贺兰破岳也懒得跟他们斗嘴,收拾好行李,挨个把他们的头敲了个遍。 “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 贺兰破岳刚走,那个老兵就趴在身旁新兵的耳边,窃窃私语道:“贺兰将军的老婆是个大美人,这没错。只可惜啊左脸留了疤,不能看咯。而且据说她曾经在广陵王府待了一天一夜,拓跋羽是个什么性子,见到美人还能只看不吃。贺兰将军也真是个多情的种子,这样都不嫌弃,捧在手心跟个宝儿似的。” 听完,新兵的脸上也露出万分同情的表情。 贺兰破岳披星戴月地赶回府中,见内室一片暗影,以为叶芳奴还睡着,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又转身轻轻合上门,回过头来,他却发现叶芳奴一直站在窗口,像一个结满冰雪的石像。 “你是在等我?怎么可能。” 贺兰破岳自问自答道,唇角牵起一丝苦笑,在桌前点上一盏灯。 “谢斐然要离开平城,他昨夜已经来与我告别了。” 叶芳奴从黑暗中走出来,左脸上浅浅的疤痕如同蜘蛛网交错纵横。 “我在一年前曾许诺过的,今日依旧算数。你我并无夫妻之实,娶你只是权宜之计。若你想要去追求更广阔的天空,我愿意还你自由。” 贺兰破岳装出云淡风轻的神态,实则心如刀割。他从成亲那一日起就早知会有此刻的来临,虽然心中已做好准备,这份酸楚仍教他难以忍受。 叶芳奴惊愕地抬头。近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他对她的点点滴滴,她都铭记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叶芳奴并不是石头做的,他对她的心意,她感动万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个鲜卑人啊……与杀她族人,毁她皮相的人流着相同的血,每当想到此处,她又停在一步之遥。 “让我瞧瞧你,”叶芳奴拉过贺兰破岳上下端详,“这次很好,鞋子没破。”贺兰破岳尴尬一笑,目光扭向别处,不知她突然转移话题是为什么。 “不过上衣却破了。”她牵着贺兰破岳坐下,从梳妆台的箱子中取出针线盒,蹲下身为他缝衣,“叶芳奴今生嫁给你,就一生一世是你的妻子。我们汉人妻以夫为天,你就是我的天空,我怎会想去别的地方。” 贺兰破岳正襟危坐,动也不敢动,凝视着她平静安宁的侧脸已是他最大的幸福,他不敢奢求什么。刚刚的一番话让他欣喜若狂,即使下一刻为她赴死,他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轻轻拂在叶芳奴的云鬓雾鬟上,肆意感受着她的温柔。叶芳奴亦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回应。 又是一场大雨滂沱,转眼已到盛夏。天初放晴,雾气却还没散去,鸿雁池被雨洗的神清气爽,楼台古刹非远非近,犹隔云里梦里。 小太子在永寿宫顽皮地跑跑跳跳,不经意撞到矮树枝上的露珠,被淋了一头水。偶遇一阵细雨来袭,小太子不惊反喜,咯咯笑个不停。 “小太子,来乳娘这儿,看你一身的水。”青尘在树下向他招手道。 冯润恰好走出内室,看着小太子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心想是不是孩童的光阴走的比大人更快些呢? 没想到,小太子踉踉跄跄跑到了冯润跟前,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她等的太久,她也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有心之人教的。冯润觉得她的腹部跳动了一下,她与他重新连在了一起,就像她怀胎十月的那段骨肉相连的日子,灵犀相通,亲密无间。 她伸出手把他抱在怀里,掏出锦帕擦却害怕伤到他的肌肤,只小心翼翼地在他娇嫩的小脸上印了印。 “过会儿玩的时候,要躲着那些低矮的树,知道吗?” 小太子朝她甜兮兮地一笑,又飞也似的跑了。冯润把锦帕收回袖中,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留在太皇太后身边。 回到灵泉殿后,她连晚膳都懒得用,匆匆洗漱一番便入睡了,竟是一夜好梦。几个月来,她尽心竭力地伺候太皇太后,事无巨细都事事亲为。虽然眼睁睁看着她日渐好转,心中十分不甘,但是为了长久之计,她能含泪吞下。 玉色手指间夹着一枚黑色棋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杀局中。可是下棋之人心中却沉着心绪万千。棋定,心却未定。 “陛下,我们已胜利在望,为何要突然停下步伐?” 将冰凉的棋子贴近嘴唇,拓跋宏抬眸望了冯诞一眼,沉声道:“时机未到。朕外无倚仗之亲族,内有望风骑墙之大臣,走到此步已属不易,若轻下杀手,只会功败垂成。朕从未对太皇太后动过杀心,朕想要回的只是北魏的江山与君主的权力。更何况鲜卑八部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没有了太皇太后的势力,改革的进程将更加艰难,我们现在还不能除她。” 冯诞收起几枚棋子放入盒中,神情讳莫如深:“依思政之见,陛下是在顾虑臣的二妹冯润吧。听说太皇太后的汤药都由她来亲口品尝,陛下是担心这个吧……徐太医曾说了这个药偶尔喝一两次对身体并无致命之害。” “思政,你似乎管的有些太多了。朕承认冯润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她绝不会阻碍朕的决断。” 白棋清脆一声,落在生杀关卡,转眼竟攻陷了冯诞的半壁江山。胜负已出,敌方输的心服口服。冯诞从未质疑过拓跋宏的能力,只是冯润是他最厌恶的女人之一。 “朕不知思政为何会对冯润有如此大的敌意。但是朕想说的是朕对冯润的情意并不比你对彭城的少。” 听到那个名字,冯诞心中一软,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却暗骂道那个女人怎配与她相提并论。 “朕以为你是懂得这种左右为难的痛楚的,朕知道关心则乱这个道理,全心全意的爱也许会给对方招致祸患。她是朕世间无二的疼爱,但更多时候朕只能将这种感情埋在心里,因为那儿只有她一个人,没人看的见她,才最安全。” “思政,朕以皇帝的身份向冯诞、拓跋勰、拓跋澄保证,朕从未忘记我们的大计。朕也想以兄弟的身份向你要一个承诺,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将冯润牵扯到我们的是非中。” ------------ 第八十六章 欢情薄 拓跋宏长身玉立,站在天坛之上,俯瞰着数万名北魏将士,剑指西北方向。 “柔然部落内乱不断,群王割据,将战火引至北魏,使得我们北魏边界的百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是时候让他们这些暴徒见识我们北魏英雄的豪杰气度!如何还我北魏升平富庶全有赖于各位忠臣义士了!” 在场诸位将士已严格操练了数月有余,就等待着今日的上阵杀敌,马革裹尸,手中的银枪宝剑都想要一饮仇人颈上血,跃跃欲试,发出嗡嗡长吟。 “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巨石立,九穗植。龙金其鳞,乌赤其色。舆人歌,亿夫叹息。超龙升,袭帝服……” 战鼓擂起,浩然正气的军歌从场上视死如归的将士口中吟出,掷地有声,振奋人心。 人群远处,常翩翩踮着脚尖,伸着小脑袋,四下张望着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大哥,大哥!”发现目标的她突然抓住常笑书的胳膊尖叫个不停,“你看前排最魁梧的那个了吗?是贺兰将军诶!刮了胡子英俊了好多呢,啧啧,当时我怎么没发现呢……” 常笑书斜了她一眼,嘴中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怎么,你想去给人家做小?可惜贺兰将军只钟情叶姑娘一人,众人皆知,你要嫁过去,恐怕只能独守空房!” 常翩翩气极,上去就给常笑书一拳,被他轻松化解。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夸他英俊就是要想嫁给他吗,我有这么好色下流嘛!更何况,君子不夺人所好,女子不夺人之爱,叶芳奴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我对他有意思也不能打他的主意啊!我只是觉得像贺兰这样高大威猛的,出门能空手赤膊打死老虎,回家温柔听话如小绵羊的男人才是女子真正的依靠啊……哪像那个姓谢的!” 常笑书闻声回眸。 “说滚蛋就滚蛋,说逃命就逃命,连散伙饭都不请一桌!啊呸,什么人啊,面如敷粉,唇红齿白,跟个娘们似的,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那你觉得陛下英俊吗?” 常翩翩面泛桃花,一揉衣角,嘟囔道:“那还用讲。陛下可是我的梦中情郎啊,必然是人中龙凤,超然绝俗!” 常笑书忍俊不禁,笑岔了气,又问道:“那崔敬默呢?” “也不错。潇洒风流,又系出名门。听说全平城少女为他趋之若鹜,掷果盈车,把他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连柔然公主都差点为他寻短见了呢!”她眨眨眼睛,不明所以地回道。 “我倒觉得,陛下、谢斐然和崔敬默是属于一类的吧,为何你对谢斐然的意见总是这么大?” 常翩翩也回答不上来,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因为他是个无赖!” 盛夏蜂围蝶阵,掖庭次第花开,还未走近花园就闻到香气扑鼻。冯润闻了鼻子痒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今日拓跋宏邀她去游湖,她能暂时离开那片香得过分的花海。 刚来到湖边发现拓跋宏已早早立在眼前,她正欲加快脚下的步伐却见冯漪也同在其列,心中真是又惊又喜。 “姐姐,你也来游湖?” 冯漪上前对她行了个礼,朝她明媚一笑。可是脸笑,眼却未笑。冯润的心是如此的纤细敏感,她向来是见一叶落便知天下秋,管中窥一斑便知豹全身,冯漪的冷漠疏离尽入她的眼底。 冯润就在一步之外情怯,生生止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拓跋宏跨了一步靠在她身边,圈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吹风:“朕见你这几日闷闷不乐,定是为了冯漪之事吧。你向来不愿主动与人和好,今天朕就帮你一把。” 她感动万分,心想万万不能错过此次机会,于是她主动提出乘坐小船。没有宫女宦官侍候,没有眼线细作的恶意揣测,她们贴近彼此或许可以移平心中的那道隔阂。 谁料冯漪自始至终只与拓跋宏聊天,将冯润的话当做耳旁风,不肯接一句。在他们谈话的空隙,冯漪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糕点,掰成一小块,扔进湖中。湖中的金鱼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啄食,暖光融融照在一璧湖色,闪过金光麟麟。 冯润也不说话了,直直地盯着冯漪的一举一动。只见冯漪玩心大起,将糕点掰成碎末绕着船后方撒了一片。 船晃了一下。 “陛下,陛下,您看船动了!”冯漪乐的眉开眼笑。那些贪吃的金鱼为了争夺吃食就拼命向前拥挤,群策群力下居然真的撼动了对它们来说是庞然大物的船只。 “您说如果我不断地撒,这些鱼会不会就推着咱们走?”她转身向拓跋宏撒娇道,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看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是她的太阳,不过却是沙漠中的太阳,让她暴躁,让她绝望。冯漪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拿起一块糕点扔向远方,惊起一滩鸥鹭。 水鸟飞起,溅起水珠无数,拓跋宏下意识地回身护住冯润。水珠从天而降,落在冯漪的脸上,犹如一滴眼泪慢慢滑落。 “冯漪――” 拓跋宏声音带有几分怒意,冯润赶忙拽拽他的袖子,随后上前拿着锦帕擦了擦冯漪脸上的水珠。她知道冯漪为何生气,只是这世间她唯一不能让步的便是感情。 “陛下,我只是试试那些鱼是不是真的能推动咱们的船而已。”她一脸天真无邪地回道,异常乖巧地接受着冯润的擦拭。 “陛下你看它们推着我的糕点到处跑了,真好玩!” 拓跋宏顺着冯漪的手指望去。冯润也正想回头,却没想到在拓跋宏转身的一刹那,冯漪脸上的微笑瞬间收起,她的粉唇翕翕和和,口型赫然是:“离我远一点!” 离我远一点! 冯润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一日欢聚,却落得败兴而归。冯润黯然地走在夕阳下,她从未想过她与冯漪会情尽于此。那日冯漪对她发的一通火,她认为那只是一通气话罢了,可是今日当她对她说出这五个字时,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与冯漪彻底走到了尽头。 “冯贵人。” 冯润抬起头来,来人是罗兰璧,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女童。郑月容被赐死后,她的孩子兰陵公主就交个了罗兰璧代为收养。今日一看,罗兰璧卸下了满身的富贵荣华,居然有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光辉。 “冯贵人真是掖庭中的独一无二……” 冯润正在思虑她话中深意,罗兰璧又开口笑道:“冯贵人不要多想,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有些不平罢了,为何我们走的是一样的路,冯贵人是万丈光芒,而我却是万劫不复。” “我和你从未走过同一条路。”冯润冷冷抛下一句,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她的心情已坏到极点,无力再与仇人见招拆招。 罗兰璧自嘲地一笑,也并不恼怒,继续向前踱去。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心性变得温柔平和许多。原来她是孤孤单单的空无一物,现在怀中有了重量,足以支撑着她走下去。 ------------ 第八十七章 岁末烟花 一只白鸟突然飞进灵泉殿中,直直闯入冯润的卧室。冯润本来就心烦意乱,拿起团扇就将它往外赶。谁知这只白鸟好像与冯润较上了劲儿,东躲西藏,上蹿下跳,冯润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和利爪将它囚在掌中。 费了好大的劲儿,白鸟才被她赶出内室。这时,冯润才发现房间像是被匪徒洗劫了一遍,花盆器皿东倒西歪,笔墨纸砚委地狼狈不堪。其中明黄的一痕仔细看看,不是拓跋宏的奏折吗? 冯润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捡起来,奏折里面的蝇头小字一览无余。她刚看见陈显达、李冲、齐国几个字,便听见门外有人咳嗽了几声。 来人正是拓跋宏,他的眼神冰冷如隔千万丈寒冰。这一眼顿时让冯润如堕九尺冰窟。冯润感觉她像个被捕快当场抓住的小偷,莫名的心虚,她立刻把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 “刚、刚飞进来一只鸟,它把奏折碰倒了,臣妾是怕它脏了,所以、所以才……” 慢慢,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干脆就不解释了。 “思政有事急奏,朕今夜先回皇信堂。”拓跋宏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流星来到桌前,拿过桌面上的奏折便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却是许久都没再来过灵泉殿。掖庭中已传遍灵泉殿的冯润已经失去圣宠的消息,其中的原因是众说纷纭,冯润心知肚明,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事后不久,她在白楼邂逅罗兰璧。她目光如水,对她盈盈一笑道:“我本以为你是独一无二,没想到却是殊途同归,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这一日来的太早了……” 冯润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道:“还请罗夫人指点一二。” 罗兰璧却是只笑不语。 后来冯润从旁人口中得知罗兰璧是太皇太后派到皇上的眼线,每日都将拓跋宏的一举一动都报备给永寿宫。她被拓跋宏察觉了之后,便被弃之不用。 在林荷衣怀胎十月时,她犹记得罗兰璧的风头一时无两,没想到在她离开掖庭中那段时日居然发生了这种变故。没想到罗兰璧的风光背后竟然是这么一番凄凉的境遇。 冯润忽然明白了一切。那日在拓跋宏不在之时,她无意地翻开奏折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越过了雷池一步。不,是在她向太皇太后投诚的那一日,她就已经走上了与罗兰璧相同的道路。 今年平城的秋季特别短,夏日刚过,寒风就已捷足先登。风高气凉,木叶尽脱,青山隐隐远在雪花之外,流水迢迢也被锁在寒冰之中。 拓跋宏已经三个月没来灵泉殿,冯润从不轻易服输,但也不是个厚颜之人。在三番两次吃过闭门羹之后,她只能乖乖认命。 寒夜中鹅毛大雪飞扬,落在斗角屋檐处成厚厚一叠,千万座宫邸绵延如同白练,只留几座高楼塔顶嫣红明黄数点。 突然在远处爆发出一朵烟花,明晃晃的一片,噼里啪啦作响,照亮了整片掖庭。 “今日是有什么喜事?” 冯润问身边的荻月。 “奴婢听说北魏迎战柔然首战告捷,叱吕勤归顺了北魏,领了一支军队来到了平城。估计今日是为了庆祝此事吧……” 烟花的碎屑与雪花俱在天空纠缠,难分难解。柳霜约好了与祝羿一起去看烟花,趁着冯润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天寒地冻,一路走来,被白雪铺就的路上印着脚印点点。 烟花爆破的声音在花丛中时不时响起,柳霜吓得尖叫连连。一个趔趄竟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正欲挣脱,那人环在她腰间的手竟然紧了几分,热气喷在她的脖颈间,弄得她心痒痒。 “哎呀,你干什么啊!” 她彤云欺面,轻轻在那人手臂上掐了几下,却没想到腰间的那只手愈加放肆,在她的腰上胸脯顺流而上。她突然一惊,她与祝羿相恋了一段时日。虽然祝羿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是与她相处时颇守君子之道,从未有过逾矩之礼。 柳霜尖叫一声,猛地推开身后那人。烟花迎风爆破,更吹落星如雨,把那人的长相映照的清清楚楚。 “符承祖!” 她刚喊出口却又被他拽回怀里。符承祖轻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刚刚还对我投怀送抱,怎么转眼间就冷若冰霜了。掖庭里的宫女怎么性子也跟青楼里卖笑的妓女似的。” 柳霜闻到他身上传来阵阵酒气,感觉到一阵恶心,破口大骂道:“你个断子绝孙的阉官,还逛什么青楼!无耻!” 符承祖最讨厌别人骂他阉官,若不是年幼家贫,他怎会为了一口粮食就猪狗不如地任人阉割!他气得使劲咬了柳霜耳朵一口,顿时鲜血直流。他一把将柳霜推倒在冰雪中,骑在她身上就狠狠给了她几个耳光,淫笑道:“好!今天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老子是怎么逛青楼的!” “祝羿,救我!” 柳霜高声尖叫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破掩盖的干干净净。 符承祖用膝盖跪在她的腿上,一手慌忙按住她的双手,一手开始扒她身上的衣服。柳霜在挣扎之际,趁其不备拔下头上的发簪,拼尽全力,直直插入他的手掌心。 “啊……” 符承祖痛的打滚儿,直接从柳霜身上跌落下来。摆脱了束缚的柳霜,慌忙捂住胸口逃回灵泉殿。 “祝羿,祝羿,你在哪儿?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还不来救我!” 寒风中,流泪成冰,雪花灌进她敞开的衣领中。柳霜高高肿起的脸颊上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柳霜你怎么了?” 众人见她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赶紧围上来,冯润把她揽入怀中听她哭哭啼啼的把今夜一五一十的事情说了一遍。 “符承祖!” 冯润从牙齿间恶狠狠的逼出几个字。符承祖是在太皇太后做事多年的张佑巍一手提拔的,一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连罗兰璧都要敬他三分,又岂是她一个失势的贵人能撼动的。但是她心里咽不下去这口气,她一边给柳霜抹药,一边说道: “柳霜,从今日起你就尽量别出灵泉殿了,先避过这阵风头再说。还有你们,既然知道符承祖是什么样的鼠辈,以后一定要绕着他走。” ------------ 第八十八章 避无可避 烟花飘扬,如远隔千万里外的星子从银河坠落。站在凉风亭中的崔敬默伸出手去接,落在手掌心的却只是一抹灰烬。 听着席间觥筹交错,崔敬默有些怅然若失。 “喂,崔敬默,你怎么跑出来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喝酒?”叱吕燕敬了一圈的酒回来却发现崔敬默不在席间,便出来寻他。 崔敬默扶额一笑,道:“我有几分醉了,出来吹吹风。你先回去吧,小心受凉。” 叱吕燕走上前与崔敬默并肩看漫天星坠如雨,道:“这酒并不烈,只怕是某人想要故意喝醉才会醉吧!” 崔敬默无奈一笑,不予置否。 “你喜欢那个冯贵人吧?”叱吕燕向来是个直肠子藏不住话,看门见山的说出了心底的疑问。 崔敬默惊愕地侧眸,怒喝一声:“休得胡说!” “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烟花映在叱吕燕的眼中,绽出光华万千,转瞬即灭,“一晚上了,你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姓冯的贵人看。在我们柔然,如果有人敢直视大王的女人,定然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崔敬默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你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我才不忍心让别人把它挖掉。而且这席间大家都忙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关注着自己的利益,没人注意你们。谁会像我这么傻,关心别人多过关心自己……” 如此良辰美景下,低头见她目光如水,盈盈点点。崔敬默一愣,尴尬地错开她的目光。 柔情落空,叱吕燕觉得有几分失望,继续说道:“我这一年长大了很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肆意妄为的无知少女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如何追求我想要的。柔然动乱,我看到数以万计的人死在我面前,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活着回来见你。我要活得轰轰烈烈,就像这烟花一样,总有一天,让你眼里心里都有我。” “世间万物,太过绚烂的都会一瞬间陨落成灰。”崔敬默擦掉手中的那抹灰烬,却不知如何擦掉心中的灰烬。 不料叱吕燕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这些迂腐的酸文人,总是畏首畏尾的真没意思!你见过这些烟花最初的样子吗?在绽放之前,它本来就是灰,落地之后依旧是灰,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这些烟花在绽放的时候,笑得这么开心,而看烟花的人心中居然替它伤心,真不知道它心中会作何感想?” 崔敬默一摸鼻子,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庸人自扰了。” 叱吕燕指着远处的爆破声,拽着崔敬默的胳膊嚷嚷道:“你看,它又笑了!” 崔敬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莺啼早春树,枝头的樱花开的烂漫。铺在鹅卵石路上的落红未扫,迎风飘舞,混在盛着露水的芳草间,嫩绿中透着淡粉,煞是好看。 柳霜的性子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足不出户在灵泉殿呆了一个冬天就嚷嚷着要出去逛逛。冯润明白这几个月来,她定然是对情郎相思难解。自己饱尝相思之苦,又怎能忍心看着身边的人在苦海中沉沦。她也就对柳霜偷偷摸摸约见祝羿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柳霜回宫之后是喜上眉梢,难掩喜色,冯润看在心里也替她高兴。这掖庭之中,总要一个人真正的得到幸福,曾经她天真的以为那个人会是自己,可此年此月,此情此景,只有她迎着春风独自凉,抬眸处,枝上杨絮吹又少。 杨絮乱舞,在掖庭中游弋,像是困在春季的雪花,落在浅草茸茸中有一种季节错乱的美。可是当雪花钻入鼻腔中,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符承祖用锦帕捂住口鼻,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他娘的。” 咒骂完后,他就朝草丛中呸了一口。到了永寿宫门口,他掏出磨得锃亮的巴掌大小的铜镜整了整仪容,满脸堆笑地溜进了内室。 “符承祖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一扫病容,神采奕奕,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能熬过这个严冬。她剪着手中的红纸,三两下剪出个“喜上梅梢”,赐给堂下的符承祖,道:“免礼。” 符承祖工工整整地拜了再拜,举起剪纸,反复琢磨着,半天才发出赞叹:“太皇太后真有一双巧手啊,掖庭中都赞叹女侍中素黎绰善手工,却不知道真正执牛耳者是太皇太后您啊。符承祖何德何能,能有幸亲见太皇太后这巧夺天工之作。” “半月不见,你的嘴倒是越来越甜了。” 符承祖神色一黯,突然降低了音量,道:“臣是遇见了太皇太后嘴才这么甜的,可是谁会在乎臣内心的苦呢……” 太皇太后微眯双眼,拖着腮,不疾不徐地问道:“就你这幅性子,谁敢欺辱你?” 符承祖瞪大双眼,眼中浸满泪水,一路跪行到太皇太后的足下,用袖子遮住脸,开始哭诉道:“太皇太后您不知道承祖的痛苦,承祖年幼家贫,为了给爹娘换一口饭吃,才自愿进了宫当了阉官。臣祖上积德,能结识李弈大人和干爹,得到太皇太后的赏识,在掖庭中能勉强混口饭吃。人前看着衣鲜亮丽,背后他们怎么咒骂承祖,承祖心中一清二楚。如果承祖能早一步遇见李弈大人就好了,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 李弈…… 真是个遥远的名字,遥远的就像她的青春一样。豆蔻年华春心发,她在掖庭与他初逢,那时她还没遇见拓跋?f,她只是千百宫女中的一名。虽相知相恋,却无缘无份,他明知如此仍然深情相守。在他的守护下,从冯昭仪到皇后,到皇太后,再到太皇太后,因为有他,她一路才走得不至于这么辛苦。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符承祖的呼唤硬生生将她从回忆中拽出来。 “既然已经没了子孙福,承祖也不求其他只求有个爱妻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太皇太后勉强撑起一丝笑,道:“今日你来找哀家,心中定是有了人选了,你说吧,哀家会替你做主。”眼中是符承祖,她的目光却透过他的脸,看见更久远的时光。那日,他们在白楼下棋,符承祖在身边伺候,她曾许诺要给符承祖幸福的结局。如今她富贵加身,她心爱的李弈却已不再人间。她是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符承祖从怀中掏出玉簪,毕恭毕敬地递给太皇太后看。 “承祖冒充羽林郎与掖庭的宫女见面,久而久之,相互间就产生了好感。她还送给承祖这枚玉簪做定情信物,在烟花下我们一起发誓海枯石烂,两情不渝。没想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胡闹!” 他的头垂得更低,快贴在地板上,继续说道:“承祖是真心喜欢她的,没有她,我茶不思饭不想,日子都过得没滋没味的。请太皇太后成全。” 掌心包裹住冰凉的玉簪,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她是那个宫中的人?” 符承祖暗想大事已成,抬起头,眼中闪过欲火重重,疾呼道:“太皇太后您这是答应我了?她是灵泉宫的柳霜啊。” “噢……润儿宫中的人?”太皇太后沉吟道,又陷入了沉思中。 ------------ 第八十九章 大祸临头 柳霜正在与云翘聊她与祝羿的事情,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大帮宦官宫女闯了进来。见来者不善,她们站起身来,秉着不能输气势的精神,直接叉着腰与她们大眼瞪小眼。 “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来撒野的!”虽然挺直了腰板儿,但是碍于冯润不在宫中,柳霜吼出话来气势立刻少了三分。 “你们俩谁是柳霜?”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宫女冷冰冰地走上前来问道。 “我就是柳霜,你找我作甚!” 宫女并不应答,对身后的宫女低语了什么。柳霜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还没来得及继续发问,便被几个宫女捉住了胳膊。 “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那老宫女面不改色地训斥道:“太皇太后有话要问你,由不得你!” 柳霜一听此事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干脆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刚出了灵泉殿门口,她一眼就看见倚在柱前的符承祖。他冲她抛了一个媚眼,将手中的玉簪重新簪进她的雾鬟中。 “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等你落入我的手中,我会让你求死不能!”在说出如此恶毒的诅咒时,他仍然含情脉脉,嘴角堆笑地凝睇着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在对她说着喁喁情话。 只有柳霜一眼就看见了他手掌心那痕结了痂的伤口,咧着嘴露出丑陋的笑容。 云翘终于在鸿雁池边找到了散心的冯润。冯润自知大事不妙,以她今时今日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是远远赶不上符承祖的,她只好去袁惜儿的宫门口想要拦下拓跋宏,希望能通过拓跋宏的力量救出柳霜。 “冯贵人您还是请回吧。我们贵人吩咐过了,她与皇上在一起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奴婢可没这个胆子。” 冯润没想到在掖庭失势居然会落得这么一个被狗眼看人低的下场!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这个叫晴柔的宫女也不肯向宫中的人禀告一声。 “冯贵人若要等的话,就在此处等好了。方才皇上说了,今夜就在静轮宫过夜,冯贵人只怕得等到明儿早上。” 冯润心急如焚,不能再等,只得另寻他法。在进入永寿宫之前,她深吸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润儿,我知道为何而来。为了这样一个奴婢值得你忤逆我吗!”太皇太后抢先她一步将她的话驳斥回去。既已踏入地狱,冯润就愿意舍得一身剐,重重跪下道:“太皇太后,柳霜对润儿忠心耿耿,从入宫以来就一直跟着我,无论艰难困苦,都对我始终如一。今日她身陷险境,润儿怎能见死不救!” “你太过糊涂了!你真的了解你身边之人嘛?作为掖庭中的宫女,理应恪守礼法,她却失德与男人私会,这种水性杨花之辈,又怎会是个忠心耿耿的奴仆?”太皇太后的眼神尽是失望。 “润儿,我以为你是个遇事冷静,聪慧明理之人,今日你太让我失望了。” 冯润心中冷笑一声,心道不是我教你失望,而是我忤逆了你的决定,教你难看罢了。 “启禀太皇太后。柳霜她一直谨言慎行,安分守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是符大人他……” “润儿!”太皇太后脸上已堆满一触即发的暴风雨,“符承祖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哀家了,恐怕今时今日你还被蒙在鼓吧……” 冯润满脸疑云,抬眸望着太皇太后。 “你忠心耿耿的柳霜也供认了一切,只有你还糊涂地来这儿替这个女人出头。哀家看着符承祖的面子,才愿意饶她一命,哀家会另选吉日,让你的柳霜风光出嫁,也算是给了你和符承祖一个交代。符承祖虽是残废之身,好歹也官至礼部尚书,难道还匹配不了一个最下等的宫女?吾意已决,休得再提!” 冯润紧咬下唇,气得身体发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符承祖自幼服侍太皇太后,一个阉人从散骑常侍官至辅国将军、礼部尚书,显赫一时。依太皇太后今日所言,就算她将符承祖的恶行和盘托出,眼前这个女人也不会更改主意。冯润含辛茹苦地为她端汤熬药这么久,不过只是白费功夫。 暴室内,四处都是雪白的墙壁,不见天日,大白天也射不进半点光线,只有走廊处挂着一盏微弱的烛火,随时都要熄灭的晃个不停。 “符承祖你个混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嫁给你,除非你抬着我的尸体回去!”柳霜在牢狱中,拼命伸长双手,想要扼住那个人面兽心的暴徒。 符承祖剔着指甲,缓缓抬起头,笑了笑:“小霜儿,我怎么舍得你死呢?我还没有好好把你玩个够呢,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 柳霜的指甲陷进木头里,发出刺耳的长鸣。在永寿宫中,这个符承祖舌灿莲花,恃宠而骄,将黑的说成白的,根本容不得她狡辩一句。为了保全祝羿,她不得不抗下所有的罪。幸好祝羿现在还在洛阳办事不在平城,否则以眼前这个暴徒的狠辣无情,恐怕祝羿也难逃毒手。 “如果那天夜里,你好好伺候我玩个痛快,今日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你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哈……”符承祖走上前一步,就在柳霜可以触及他的范围之外停下脚步。 “时至今日你以为你还能保全一条贱命吗?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凭你那个失了宠的主子就算在永寿宫前冒雨跪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改变太皇太后的心意的。冯贵人不过是太皇太后的一条狗,怎么敢冲着主人狂吠?所以就算你死了,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符承祖淫邪一笑,“我会把你扒光,吊在城门口,任人取笑,想着就痛快!对,我还要请一位画师,把当时的情况画下来,挨家挨户给平城的老少爷们都发一张,看看是你更贱,还是青楼里的妓女更贱!” “你,丧心病狂!” 十指用力,指甲竟然断在木头中,血顺着断裂的缝隙流出来。柳霜目眦尽裂,眼中的血丝比鲜血更红上几分。 自知太皇太后铁石心肠,软磨硬泡皆不为所动,冯润只好又回到袁惜儿的静轮宫门口,无论那个叫晴柔的宫女怎么横眉冷对,嬉笑怒骂,她都寸步不让。 不知苦守了几个时辰,冯润浑身是汗,步子发虚。晴柔见她这份窘态,掩面轻笑道:“冯贵人啊,您真是个死脑筋,我说袁贵人和皇上在一起,并没有说他们就在静轮宫中啊!” 冯润怒火冲脑,刚走了两步,就要跌倒。 ------------ 第九十章 追悔莫及 就在此时,冯润见晴柔的脸色一变,满心疑惑时,身后一双温暖熟悉的大手将她扶住。 “阿润。” 声音清越,如同林间冷泉金声玉振,把她的不安焦躁通通洗刷干净。察觉到拓跋宏身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袁惜儿,她故意装作弱不禁风的歪倒在拓跋宏的怀中,枕藉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细微的表情尽落入他的眼底,拓跋宏也干脆将她拦腰抱起,对袁惜儿道:“冯贵人身体抱恙,朕还是送她回灵泉殿,今夜朕就先失约了。” 拓跋宏一路抱着她回到灵泉殿,宫女宦官纷纷退避。为了装出她身体不适的样子,她故意叹气个不停。 “阿润,你这是要故意做戏给袁惜儿看的吗?” 冯润轻语道:“不,我这是要做给掖庭中的人看的。” 拓跋宏垂首,压低声音,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而朕并不是做戏。” 翌日,冯润在袁惜儿处夺走皇上的事迹就已传遍掖庭。灵泉殿的冯贵人是否能赢回圣宠成为了流传在宫女宦官口中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符承祖鼓舌摇唇地把一切在太皇太后的耳边禀明,她拿着剪刀摆弄着花架上的盆景,脸上却没有丝毫受到符承祖情绪的影响。 “皇上驾到。” 闻言,太皇太后才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手起刀落将盆景中长得最高挑的那一朵芍药毫不留情地剪掉。 “皇上真孝顺,每天处理朝廷大都事宵衣旰食地,还不忘早晨起来向太皇太后问安。”符承祖习惯性地拍起马匹。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听说承祖要当新郎官了,今日看来起来脸色真是特别好。”拓跋宏向太皇太后问安后,不动声色地落座饮茶。 “皇上这是取笑下臣了。”想着昨夜拓跋宏留宿灵泉殿,符承祖邃晓今日拓跋宏此行必然是受了冯润那个小姑娘的委托,他的心中有些忐忑,随后向太皇太后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润儿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请到陛下来替她说情。掖庭的风闻所言非虚啊,哀家以为她会落得跟罗夫人一个下场呢……今日看来,润儿要取代贞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简直是易如反掌。” 拓跋宏轻轻一笑,云淡风轻,道:“皇祖母,孙儿此次前来是为了羽林中郎将祝羿。” “哦?”太皇太后眼中尽是怀疑。 “柳霜与祝羿两情相悦,不仅为孙儿所知,冯诞、李冲也一清二楚。不知符承祖何时与柳霜有了如此深的渊源?” “竟有此事?”太皇太后冷眼横了符承祖一眼,他立刻噤声。 “只是哀家已经下了懿旨,闹得满城风云。皇家金口玉言岂容随便更改,这门亲事哀家看就这么办吧……” “若将此事止于青萍之末,也是大功一件。还望皇祖母收回成命,成全这一对有情人。”拓跋宏望了符承祖一眼,吓得符承祖一哆嗦。他赶紧站出来,跪倒在太皇太后和皇上的面前,头如捣蒜,道:“皇上,下臣不敢了,下臣不娶柳霜姑娘了。” 有拓跋宏从中斡旋,柳霜总算是可以放出来。得到消息后,冯润一刻也不敢停,大步流星地赶往暴室。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急,她不禁一路小跑起来。 她不断地问自己到底在赶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呢?没有缘由的,她冥冥之中感觉到好像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大概是满园的杨花迷迷蒙蒙,就像去年冬天的大雪下在春天,被春风滚成毛绒的球儿到处乱走,铺满来时的路;大概是枝头那只杜鹃鸟的叫声太过凄切断肠,它像是一直追逐冯润的步子,她去哪儿它就飞到哪儿,撒下一路的“不如归去”。 所有的一切都给冯润一种不祥的预感。 暴室中,柳霜像个挂在树枝上的风筝,高高挂起,双脚离地,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她的眼睛微微眯着,唇红齿白,沉沉死气还未侵袭她的容颜,无论从哪方面冯润都不能将眼前的她归结为“死尸”。她身后整片雪白的墙壁上用鲜血写满了大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每个字都是刻在墙壁上的伤口,伤筋动骨的从深处冒出血来,将下方的字都模糊了,根本辨别不出字形,只依稀可见“祝羿”“灵泉殿”“贵人”“辜负”“无望”“诀别”“归去““勿念”几个字。 冯润觉得一阵血海滔滔涌进眼里,铺天盖地的红。眼睛不知流下是泪还是血的液体,她失声尖叫,头如五雷轰顶那么痛,身子一软,倒在荻月的怀中。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看见那只杜鹃鸟落在巴掌大的窗口上,啄啄木桩,叫了声:“不如归去。” “快将她放下来!” 一大群宫女七手八脚地把柳霜从白绳上取下来,放在地面上。荻月这时才发现柳霜居然是用腰带吊死的,她咬破了手指在白墙上写下遗书。荻月将这条雪白的腰带郑重其事的收回怀中,不断握紧,指节泛白。 “柳霜为什么你不再等等呢?差一点你就可以得到幸福了,皇上已经下了圣旨,赐你与祝羿喜结良缘,为什么你却……你不相信贵人能救出你吗?你真是个傻瓜,傻瓜。” 荻月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她伸出手轻轻掩上柳霜微阖的双目,顺着脸颊一路轻抚,给她最后的安慰。手指触及处已经毫无温度,冷冰冰,硬邦邦,荻月不得不相信柳霜已经离世几个时辰了。 烛影摇红,热气萦绕。灵泉殿中的大小宫女忙得像个无头苍蝇,端着热水进进出出。 去了暴室的冯润昏倒了,一直高烧不退。太医掐过人中,撒过清水,扎过银针,千奇百怪的方法都试尽,她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或许依她内心而言,她根本不愿醒来,不愿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 那只杜鹃鸟一路追随着冯润飞回灵泉殿,落在房梁上,凝着黑曜石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润。众人为冯润忙碌无心管它,荻月坐在冯润的床边,用凉水浸过的手帕为冯润擦拭两颊,给她降温。荻月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了房梁上的小生灵,轻轻叹了一声。 “柳霜生平学杜鹃鸟唱歌的声音最像了,我们都笑她小杜鹃。你是柳霜吗?如果你是的话,不要带贵人走,不要怪罪她,她已经尽力了,你都看见了吧……” 烟雾袅袅中,谁也没察觉到冯润的眼中流下了一行泪。 ------------ 第九十一章 梦中身 冯润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当一个梦做得太长,再虚幻的梦都显得有七分真了。 柳霜挽着她的胳膊,像个小猫咪似的倚在她肩膀上,对她撒娇道:“柳霜有意中人了,贵人猜猜是谁?哈哈,我还是直接跟您说吧,您还记得皇上身边有个大眼睛护卫叫做祝羿吗?昨夜他在凉风观中送给我了这个,说愿意娶我过门。” 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灵芝型的玉簪子,擦了又擦才递到冯润手中。 冯润长大嘴巴,想要说愿意成全他们,却不知为什么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的浑身发热,额头冒汗。 “贵人,您不愿意啊……没事,柳霜愿意陪着贵人。柳霜得看着贵人重新赢回皇上的心,获得幸福之后才走。不然就算在拜堂成亲的那一刻,柳霜也会心神不宁的。” “不,不要走,不要走……” 刚开口,喉咙有烈火烧过的痛楚。冯润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迷迷糊糊地下意识捉住了那双手。那人端着一碗水轻轻喂进她的嘴里,流过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黑暗中,她努力分辨着来人,却像隔着千万帐白色帷幔,他始终面容模糊。 可是来人如此熟悉,连呼吸声都曾在身边响起过无数遍。 “冯漪……是你吗?”冯润哑着嗓子问道,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连心也在颤抖。 “是我。”她的声音干净透明,好像把恩怨情仇弹指拂去尽了。 一时间,冯润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问一句:“你来了?” “是,我来了。但并不意味着我原谅你了。” 冯润泪水晶莹,决堤而去,嚅嗫道:“我从未奢望过你会原谅我。冯漪你可以随便恨我,这是我应得的下场,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怎能苛求你原谅我?你受苦,因为我快了一步;柳霜罹难,因为我慢了一步。这一切都是怪我,那日柳霜明明可以走的,是我舍不得她走,把她强留下来,她才遭到不幸。若回到当初,我放她离开掖庭,她就不会遇见符承祖,就不过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柳霜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冯润我并不恨你,只是无法原谅你。我跟你,不止受刑这么简单,你深爱着皇上,我也深爱着皇上,早就注定了会有今日的陌路。你不必自责,是我先变了,是我先起了怨恨之心。” 冯润看不到冯漪的表情,静静聆听着一切。 “明明是我先遇见皇上的,明明是我先对皇上笑的,为什么皇上喜欢的是姐姐?起先我觉得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兴许会沾沾姐姐的光,皇上也能爱屋及乌。可是我不能装作看不见皇上对你的好,我不能呆在你的阴影里装作我不在乎,我不嫉妒,每个日日夜夜我都被这个痛苦折磨的夜不能寐。或许只有离开你,我才能得到一点快乐。” “对不起,我看着你笑却没想到你根本不快乐。” “你休想让我接受你的道歉!”冯漪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以为你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去我所有的痛苦吗?如果我接受你的道歉会让你感到好受一点,那我绝对不会接受。我要这种痛苦永远萦绕在你心头,你欠我的此生休想还的了!” 冯润感觉到冯漪的泪水簌簌而落,滴在她的脸上,和她的眼泪混合在一起,顺着流出的路回到眼中,逆流而上,流回酸涩万分的心里。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谁用力锤了一拳,心还痛,意识却不清明,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悬在上空的那双含泪的眼睛。 “冯漪……对不起……” 冯润重复了千万遍 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誓要把刚刚喝下去的水通通排走。温暖的手在眼角轻拭,突然她睁开眼睛,千万帐帷幔瞬间被拨开,灯火通明,刺得她双眼睁不开。 一睁眼,第一眼见的竟是荻月。冯润挣扎着坐起身来,摸着还在微微发烫的额头,她一阵恍惚。 冯漪真的来过吗?或许只是自己在做梦? “荻月,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过?” 荻月端来一杯水,递到冯润唇边,柔声道:“永昌宫的冯贵人来过,她不让奴婢告诉贵人。可是奴婢认为还是要告诉贵人,贵人心里会好受些。” 冯漪真的来过,原来她不是在做梦。虽然她口中说着绝不原谅冯润,但是冯润感受得到她的关怀与爱护。 “皇上也来过。他是第一个来看贵人的,只是那时贵人还在病中。贵人您已经病了两天了。” 冯润的眼中突然亮了起来,她一把抓住荻月的手臂,声音微弱几无可闻:“荻月,我现在就想见见皇上,不是在梦中,是现在。” 四目相对,荻月见她凤眼微肿,面色苍白如纸,也不顾常氏对自己的叮嘱,点了点头。 皇上今夜留宿在繁畦宫,看着夜幕低垂,一弯凉月,恐怕皇上已经入睡。荻月狠了狠心,就算是阿鼻地狱也照闯不误。她练过些拳脚功夫,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躲过繁畦宫门口的宫女宦官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到了寝室前有重兵把守,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几人擒住。 白刃在喉,荻月并不恐惧,她高声呼唤,故意说给拓跋宏听:“灵泉殿的冯贵人不好了,望皇上怜悯,出来一见。” 一心挂念着冯润的拓跋宏倚在床榻上,手拿着诗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重重放下书,揉了揉眉头。高照容倚在他身上娇笑道:“皇上,您是不是身子不爽?要不是不舒服就让臣妾来帮您。” “不必了。朕去换一本书。” 拓跋宏不着痕迹地起身,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书回到床榻上。回身时,高照容已经衣衫半褪,只着亵衣,酥胸半露莹莹如山上初雪,她娇羞无限地瞧了拓跋宏一眼,却发现他自始至终头都没抬一下,她有些恼了。 拓跋宏随便一翻,里面的字都变了模样,字里行间写的都是“冯润”“冯润”“冯润”……他不由得看呆了。 “冯润要见你。” 突然窗外响起一声旱天雷,把他从一阵混沌中惊醒。 高照容见拓跋宏脸色微变,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部,音色娇媚,吐气如兰:“一定是那个冯贵人使得招儿。陛下,臣妾不管,您都已经了繁畦宫了。臣妾不许您走。” 说着纤纤玉手开始为拓跋宏宽衣解带。拓跋宏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手反握住,掰开,高照容吃痛地呻吟一声。 她见拓跋宏湖水般的双眸冷静暗沉,并未染上半点情欲,心立刻就慌了。袁惜儿已经成了笑柄,自己不能落地和她一样的结局。猝不及防地,拓跋宏翻身下床,拿起屏风上的披风披在肩上就掩门而去。 在他离开的瞬间,高照容也从床上爬起,光着脚奔到门口。打开门时,她只看见拓跋宏决绝的身影。 “皇上,皇上……” 无论她怎么呼唤,那个狠心的人也没再回过一次头。 ------------ 第九十二章 秋扇见捐 “阿润,你终于醒了,还有哪儿不适?” 拓跋宏侧身坐在床榻边,接过云翘手中的药,吹了又吹才送至冯润唇边。冯润始终不发一语,不哭也不笑,像是失了魂魄。 拿着瓷勺的手缓缓放下,拓跋宏将她揽入怀中,冯润这才开始痛哭起来。仿佛抓住了世上最后一丝光线,她十指用力几乎要将他身上的外袍撕裂。 云翘见状,悄无声息地合上门,躲到别的地方哭去了。 “阿润,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要继续忍受苦难。” 拓跋宏捧起她的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他用薄唇描摹她的眉眼,将她的泪水拭去,最后,额头相抵,二人俱是沉默。 须臾,冯润哑着嗓子,道:“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柳霜了。在梦里,我想救她,想挽回,可是都于事无补。醒了第一件事,我就想见你。” 冯润感觉到他眉头一动,继续说道:“有些话,今天不说也许真的没机会了。我是冯家的女儿,我要自保只能向太皇太后投诚,但是我绝不会做不利于皇上的事。我不知道皇上是否相信我,但是我必须要告诉皇上我内心真正的想法,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朕对你,无所谓相不相信。”拓跋宏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冯润听不懂。 拓跋宏坐直身子,双目如墨,深邃不见底。冯润从中清楚地照出了自己的影子,她心中一动。 “相信也好,怀疑也罢,朕对你的感情从来没变过。朕不能说朕从未怀疑过你,但是朕告诉你这一切都不能动摇我们二人的感情。就像去年冬天,灵泉殿里的那两个雪人,你看不见它,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见拓跋宏脉脉含情,满眼都是自己的身影,冯润一时间忘了呼吸。 “朕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不能让你看见。你再次出现在朕的生命里,这一切太过美好,所以害怕会失去。朕不能让你像林荷衣那样离开,必须用这种方法保护你,哪怕会被你误解也在所不惜。” 冯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拓跋宏从未怀疑过她?难道她从未离开过他的心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到我的心里来,那儿只有你一个人,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拓跋宏尽诉衷肠,把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部挖出来,摆在冯润的面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卸去九五之尊的身份,像个普通少年那样,向喜欢的少女说出情话。 “但是今夜我不能留下来,掖庭中有许多双眼睛还在看着我,我不能随心所欲。阿润,我苦熬了这么多年,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自身的皇位,还有北魏的整个江山社稷,我必须要走。但即使我现在走了,在梦里也会回来。” 冯润隔着千万颗泪珠儿遥望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拓跋宏紧握住她的双手,信誓旦旦许诺道:“冯润,你等我。总有一天,你我都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 拓跋宏走后,高照容怒气冲冲,把满屋的花瓶能摔得都摔得个粉碎。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想撕了它,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了。 “美人,陛下回来了。” 宫人的叠报声响起,她赶忙对着铜镜理了理微乱的云鬓,笑逐颜开地迎了出去。 灵泉殿冯贵人的贴身宫女在暴室中自缢后,冯贵人生了一场大病。或许是拓跋宏见她太过可怜,亦或许碍于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久受冷落的她也在卧榻几日见了拓跋宏几面。众人纷纷猜测着她是否能绝地反击,赢回圣宠。事与愿违,随着冯润身体渐渐康复,拓跋宏就没再踏过灵泉殿的一寸土。久而久之,除了灵泉殿中的宫女宦官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忘了冯润的存在。 冯润始终庆幸,因为如此,她才能过一段风平浪静的生活,让她为自己疗伤。那只杜鹃鸟真的十分有灵性,遇人不避,落在冯润房内的梁上蹦蹦跳跳,飞累了就卧在上边。幸好每天能见它,冯润病中的日子不算太无聊。 一日冯润醒来,却不见杜鹃鸟的踪迹。她挣扎着正欲起身,云翘却推门进来。 “贵人,您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 她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个做工极精巧的鸟笼,里面关的就是那只杜鹃鸟。 冯润无奈地瞥了好心办坏事的云翘,下床打开笼子的门,轻轻敲了敲笼子,杜鹃鸟振翅高飞,渐渐消失在掖庭的天空。 它飞过小桥,飞过流水,飞过人家,慢慢落在一个弯曲的树枝上。 树下安放着一个小小的新冢。两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祝羿,节哀顺变。”常笑书没读过多少书,不会安慰人。他伸出手在祝羿的肩膀上按了按。 祝羿深呼吸一口气,道:“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把我埋在这里。” 常笑书瞥了他一眼,道:“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人固有一死,只是时辰和死法不同罢了。”祝羿牵起一丝苦笑。 转眼春去秋来,掖庭中从不缺乏新的风言风语。不出三个月,那些闲来无事的宫女口中又有了新的谈资――永昌宫的冯漪怀孕了,这时人们才重新将目光锁定在灵泉殿。 “你还记得冯氏姐妹入宫之时有多风光吗?谁能料到三年后,这俩冯贵人竟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这样久远的事,谁还记得。不知道灵泉殿的那位心中做何感想。” 听风言风语多了,若不是那日拓跋宏的一番话,她自己也会相信她已经像陈阿娇、班婕妤那样被幽闭长门、秋扇见捐。 在庭院中,听着秋雨打干荷叶的声色泠泠,像是有人在哭。她干脆应景抄上一首《团扇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一边吟唱一边写,念到最后一句时收笔过快,宣纸上一片氤氲,直直湿透底下的纸张。 “今后你在宫南,我在宫北,各自终老,至死不问。” 写到末了,冯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心乱了,笔也拿不稳。冯漪曾说跟她两不相干,却没想到她怀孕之时,人们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两姐妹共事一夫,像娥皇女英那样感情如初的又有几人?两姐妹争宠,最后撕破脸皮,姐妹反目,向来是他们最爱看的戏码。 “贵人,陛下他――” 云翘满脸愁云地从宫外跑进来,刚想说什么却被荻月一把拦住。 “有你什么事,在这儿多嘴!” 荻月狠狠掴了她一巴掌,云翘的头猛地歪向一边。她捂住脸,泪眼婆娑地凝视着荻月,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冯润抬眸瞧了瞧举止怪异的二人,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荻月胸口激烈起伏着,目光闪躲。冯润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过。 “宫中有山雨欲来,奴婢劝主子还是明哲保身。” 冯润见荻月顾左右而言他,有些急了,一把拉过云翘道:“云翘,你来说。” ------------ 第九十三章 青萍之末 一个月前,秋风还不成气候,北魏的暑气未散尽,掖庭中灵泉殿中满池芙蓉娇脸尚未衰败,枝头繁花还有残余的最后一口气。在茫茫大漠上,刚刚自立为王的柔然可汗郁久闾予成正在酝酿一场阴谋。 去岁他联合氐族和羌族部落一起用武力将叱吕勤赶出柔然边境,他鸠占鹊巢,黄袍加身,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八百里戈壁黄沙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但是他的铁骑绝不会止步于此。 柔然居于这片疆域最北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饱受极寒。掉头向东,他可踏破契丹、高句丽;再向西去,进军吐谷浑;但是这些无名小国都难以满足他的胃口,马蹄南下,北魏的疆土就近在眼前。在败了叱吕勤之后,他亦举兵入侵北魏,却大败而归。 今年,他不远万里托使者南下拜谒齐国皇帝萧赜,赠与萧赜一身狮子皮缝制的戎装,还特地修了一封国书。在其中,他自降身价,尊萧赜为“足下”而称自身为“吾”,借此共同商议讨伐魏国大计,萧赜也痛快地应允。 一场悄无声息地战役即将打响,郁久闾予成自认为天衣无缝,却不料北魏使者李彪恰巧也在齐国朝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个明察秋毫的李彪时尽收眼底,他第一时间修书一封,飞鸽传书将此消息传给拓跋宏。 拓跋宏接到这封飞鸽传书后,神色大变,他早就注意到柔然自去岁战败后贼心不死,却没想到齐国亦心怀鬼胎。虽然太皇太后一直教他事事要与她商量之后再做决断,但眼下柔然大军正磨枪饮马,大肆举兵南犯,大战一触即发。拓跋宏已顾不得其他,快马加鞭行至军营,与诸位将士分析战况,论述道天地将法之变,挑选智信仁勇严之士,临危任命任城王拓跋澄为主将出兵抗击。 等拓跋澄一离开都城,拓跋宏便又赶忙返回皇宫向太皇太后报备此事。他刚进思贤门,却见四面八方楚歌四起,一大队羽林军将他团团围住。常笑书与祝羿的手放在腰间宝剑上片刻不敢离,他们将拓跋宏护在中间。 “宏儿,你真是太鲁莽了!”太皇太后从高台上缓缓下来,羽林军皆纷纷退避,她面上黑云密布,“你忘了哀家怎么教过你的,看来哀家夙兴夜寐为你作《劝戒歌》三百篇,《皇诰》十八篇,让你反复吟诵,竟是白费功夫!” 拓跋宏上前,行了稽首大礼,道:“皇祖母,此事关系重大,孙儿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发兵北征的。《孙子兵法》曰兵贵神速,柔然与齐国合纵连横,我北魏必须先发制人才能赢得胜算。” 太皇太后眼中升起熊熊怒火,喝道:“那你可有同鲜卑八部商议过?若没有周密的谋算,怎可轻易自作主张?你竟连出征前必须要举行的的庙算都未准备,如此仓促出兵,怎会有胜算!” “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朕在出征前,扪心自问千万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朕不敢私做决定。自去岁与柔然一役,任城王就在军营中宵衣旰食地操练兵士,这次有身经百战的安西将军穆泰、征北大将军陆?痹诹校?钟新?蝗妊?恼鞫?蠼??匕嫌稹20?乩计圃劳?小p> 诸位羽林郎手握长剑银枪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北魏朝堂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正在一场恶战,而他们也身处漩涡中心。 “哀家不想听你狡辩!身为九五之尊,手握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翻手覆手间就有万千百姓殒命,哀家时时刻刻教你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你却把一切都当做耳旁风。今日,哀家就让你长点记性!” 常笑书闻言心惊胆战,他抬首看太皇太后的表情,上一次见到她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皇上五岁那天被投入暗室那一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来人,赐鞭刑六十,拖入暗室,不许给他吃的喝的,让他好好反思自己今日的言行!” 常笑书闻声立刻让宝剑出鞘,祝羿也紧随其后挡在拓跋宏身前。在场所有羽林军也纷纷拔出兵器,刀剑破空而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拓跋宏摆手制止他们,毕恭毕敬地朝太皇太后下拜道:“孙儿认罚,但是并不认错。”说着伸出双手,让羽林郎将他带走。常笑书只能怏怏将宝剑归鞘,双拳紧握。 “还有你们,常笑书,祝羿,在皇上行差踏错之时,不能及时劝住皇上,也是身为臣子的无能。来人,将他们打入天牢。” 常笑书与祝羿相互对视一眼。二人想着方才拓跋宏在场,已制止过他们,今日就算受再大的屈辱也坚决不能出手。身怀一身好武艺只能束手就擒,他们同时抛下手中宝剑,却始终将身板挺立。 在他们被带走的瞬间,祝羿无意瞥见太皇太后嘴角竟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 在冯润的再三追问下,荻月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 “冯贵人,您忘了夫人在您入宫前说过什么吗?凡事量力而行,连皇上都无法自救,您现在去除了白白了送性命之外于事无补。”荻月按住冯润让她动弹不得,“您放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太皇太后不会杀皇上的,皇上最多受些皮肉之苦。” 冯润却不这么认为。掖庭中谁人不知太皇太后在皇上五岁时的所作所为。只因为拓跋宏为太上皇痛哭一场,太皇太后便将他弃之暗室,断水绝粮,差点要了他的命。若不是当时有拓跋子推、穆泰拼死进谏,恐怕今日坐在王位上的就另有其人了。而现在拓跋子推归天,穆泰远在北征的路上,现在又有谁甘愿冒死前来营救她心爱的他? 他五岁那边,她还在宫外,他们素昧平生。如今,她在掖庭,他是她毕生所爱。就算她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她也要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好,我听你的。”冯润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转身回到内室。 ------------ 第九十四章 碎玉之刑 ps: 第一次vip,请大家多多支持啦! 执鞭之人双手发抖,不知该如何下手。太皇太后要惩罚当今皇上,他却在夹缝中做人。若是力道过重,皇上会不会对他有怨恨之心;若力道过轻,太皇太后会不会怪他徇私枉法,他现在徘徊在生死之间。 “你在做什么?难道哀家的话不管用了吗?打,使劲儿打,不让他疼,他是不会长记性的。” 太皇太后一眼看出他的犹豫,出声断喝,吓得他手脚一哆嗦。他气沉丹田,只好像往常一样毫不留情得出力挥鞭。 拓跋宏紧皱双眉,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呼痛。长鞭在他光洁的脊背上留下道道血印子,有的一鞭下去竟溅出血来,有的收鞭时已高高肿起。他将浑身的肌肉绷起,因呼吸的急促,微微起伏。 冯诞从门外赶来,向太皇太后行礼,道:“太皇太后,臣有罪。” 太皇太后斜他一眼:“你何罪之有?” “若臣当时在场,一定会及时劝住皇上,皇上也不必受鞭刑之苦。请太皇太后降罪。” “宏儿,冯诞自幼与你一同读书,他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作为一国君主,真是好生糊涂!今日若不是哀家行此苦肉计,鲜卑八部怎会轻易放过你。”太皇太后深叹一口气,“这些鞭施于吾孙之身,痛在吾心。” 鞭声四起,鲜红的伤口在拓跋宏的背上蜿蜒。他眯着眼,紧闭双唇,大颗的汗水从发际滚落。 天牢之中,常笑书与祝羿的境况比拓跋宏更为惨烈。太皇太后即使再生皇上的气,也绝不会痛下杀手,而他们二人则成为了她泄愤的羔羊。特别是祝羿。当他看到符承祖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今日是无法从天牢中全身而退了。 符承祖在离开永寿宫时,太皇太后下了暗令。她在他耳边吩咐,此次抓住常笑书和祝羿,并不是为了出兵柔然之事。而是为了一份名单。太皇太后虽然卧病多时,却一直对皇上的一举一动进行过周密的暗中查访。她久病不愈,朝中亲信接连被惩处弃用。她心惊胆战。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小看了这个长在她身边的小皇上,不知不觉他已不是五岁的幼童,而是十七岁风华正茂的英武少年。为了继续维持她太皇太后的实力,她必须要对他在朝野中的心腹体系了如指掌,斩草除根。 符承祖将常笑书和祝羿分室关押,严刑逼供。几个时辰下来。二人已经遍体鳞伤。他们被绑在木桩上。双手高高吊起。脚踝被粗麻绳捆住,周围全是手握重兵的狱卒。纵然是神仙般的人物,也插翅难逃。符承祖在门外边喝茶边听着他们受刑的声音,内心真是一片畅快淋漓。美中不足的是,这两人像是钢铁铸成的,无论怎么拷打,连哼都不哼一声。 听久了他有些无趣。走进了左边那间房。他扳过祝羿的脸,细细的打量。 “原来你就是祝羿啊,柳霜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祝羿一直视符承祖为害死柳霜的杀人凶手,见到他时,目眦欲裂。 符承祖伸手摸了摸他胸口的伤口,食指用力竟然直直插入血窟窿中。祝羿倒抽一口凉气,手一动,一阵铁链撞击的声音。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符承祖将手指拔出,从怀中掏出锦帕反复擦拭着指尖的血迹,笑道:“没有太皇太后的命令,我怎么敢杀你呢?你还没给我想要的,我舍不得杀你。” 祝羿别过头,不看他。 “哟,真看不出,骨头还这么硬,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钉子硬。” 符承祖眼中露出贪婪奸诈的光,像饥饿的狼对羔羊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来人,只要过一个时辰他不说话就在他身上钉一颗钉子,我倒要看看这钉子能不能钉穿他的这一身英雄傲骨。”符承祖从地上挑了半天,捡起一枚约五寸长的铁钉,比划着,“先钉哪儿呢?” 他围着祝羿转了一圈,道:“先从手腕开始吧。”说完就向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那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抄起榔头,将钉子对准祝弈的手腕处。 “我心肠最软了,看不得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我还是先去隔壁看看你的好兄弟常笑书吧……” 听隔壁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来,常笑书剧烈得拉扯着身体,大呼:“祝弈前段时间都在洛阳,他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酷刑都冲着我来啊!” 因为剧烈的转动,手腕处已经裂开了露骨的伤口,汗水渗进去,痛的他浑身发抖。 “真是兄弟情深啊,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患难见真情。我感动的要哭了。”符承祖从牢门外进来,握着锦帕假惺惺得装作要哭。 “哼!你一个阉人,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常笑书狠狠啐了一口。 符承祖脸色一变,倏尔,又恢复成那副浪荡的笑容:“对啊,我不过是个阉人,就算死了也不怕连累家人。而常兄,你可不同,听说你已娶妻?” 常笑书恶狠狠得抬头,死死盯着他,不露半分恐惧。他暗暗压制住对妻子的担忧,否则以符承祖的阴险毒辣一定会擒住她,到时候他又该如何? “听说常夫人叫窈娘是吧,有芳名如此势必是个楚楚动人的绝色佳人。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常兄为主蹈节死义,将美娇娘独自丢在世上,岂不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以后就由符某来帮常兄来照顾嫂嫂了。” “你休想!”常笑书见他如此侮辱人,口中不由升起一阵血腥之气。 符承祖见他如此,眉开眼笑道:“常兄啊,常兄,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符承祖从来不捡别人用过的破鞋,即使是再新再好的,我都不屑一顾!不过为了嫂嫂的下半生有个依靠,我可以问问我的干儿子们喜不喜欢!” “符承祖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最好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必然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常笑书嘴角渗出血来,极力挣扎,可奈何这铁链就像长在骨头中,怎么也扯不断,挣不掉,血液从手腕处滴答滴答流个不停。 符承祖突然把脸上的笑意全部收起,道:“可惜你没有那么一天。”说着,大步上前,用力一拉扯铁链狠狠撞击到常笑书的伤口。常笑书将银牙咬碎,把血泪吞下,但是钻心的痛楚还是让他痉挛阵阵。 ------------ 第九十五章 命悬一线 入夜,风摧危楼,人在高处不胜寒。彭城王拓跋勰望着秋风明月并不觉神清气爽。秋风满衣袖,吹散枝头的枯叶,却吹不散他眉弯的忧愁。自从今日拓跋宏受刑被囚,他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冯诞风尘仆仆地赶来,每走一步,也重重地喘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这次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是为了发兵这么简单。”拓跋勰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们全部错了,这是个计中计,”冯诞目光炯炯,掷地有声,“太皇太后此举并非是为了皇上。软禁皇上一是为了掩人耳目,祸水动引,二是为了折其羽翼,以除后患。” “计中计?我知道太皇太后觉得不会在此时对皇上下杀手,只是太皇太后的目标不是皇上,那会是……难道是?”拓跋勰苦思冥想,突然恍然大悟。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得说出:“我们。”二人对视一眼,皆心有余悸。 冯诞继续说道:“没错。若她真想除掉皇上,她一定会做的像当年毒杀太上皇那样神不知鬼不觉,这么大张旗鼓只会落人口实,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地。之所以她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将皇上软禁不过只是个幌子,这段时间她想将陛下的亲信心腹斩草除根。她这么做无非是想釜底抽薪,断了皇上的后路。” “此老妪真是心狠手辣。”拓跋勰负手立于雕栏边,“不过料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躬亲抚养的亲侄子居然是陛下的人。” 冯诞冷笑一声,道:“我恨不得她早点死。她收养了我,却从未将我当儿子来看,她不过把我看做一条可以帮她咬人的狗。不过即使是狗。我也会自己选择主人。” 拓跋勰闻言,又是同情,又是庆幸。他的皇兄拓跋宏都是如此刀里火里走过来,冯诞的童年经历恐怕更加凄惨,他是如此的庆幸。他与那个女人没有一点牵连。突然,他想起了重要的线索,道:“可是陛下的心腹到底有谁连我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又从何查起?” “常笑书、祝羿已被打入天牢,性命堪忧。”冯诞一挥衣袖,眉头又皱起,“不过他们二人应该也不知这份详细名单。皇上曾经对我提过,朝中有一个人帮我们与各方势力牵线搭桥,但是他没有直说那人是谁。皇上为了防范奸细,不准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而现如今安全竟成为我们的的绊脚石。” 拓跋勰沉吟道:“拓跋澄?高允?亦或是崔光?不对不对。他们本来就身居高职。树大招风,必定不会是他们。可还会有谁?” 冯诞握住他的双手,承诺道:“冯诞一直视皇上为骨肉兄弟,此次就算冯诞暴露身份身首异处也不会让太皇太后阴谋得逞。现在太皇太后依然信任我,出人掖庭、天牢我都畅通无阻。我会想尽办法救出笑书与祝弈,皇上那儿我也会想办法疏通,而阿勰你向来与鲜卑阁老交好。游说他们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拓跋勰反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得点了点头,道:“君心似我心,虽死犹未悔。” 翌日清晨,等天一大亮,符承祖便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往常笑书的住所。有常笑书的血肉至亲在手,他不信他会不对自己俯首称臣。常笑书仗着羽林中郎将的身份,总是一番目中无人的模样。他是宦官又怎样,他是佞臣又怎样,君不见,忠臣义士哪个不是死在佞臣的手中? 来到木门前,符承祖嗤之以鼻:“这么破的房子也能住人。”他整理下仪容,敲敲大门。 “常夫人。” 等了半响,依然没人来敲门。符承祖不耐烦地飞起一脚,把门踢开,将屋内翻了个底朝天,连个鬼影子都没见。 “糟糕!让她给跑了!来人,快去出城的方向搜查!” 几个时辰之前,夜色阑珊,蜡炬成灰,窈娘苦守了一夜也不见常笑书回来。 “这不合情理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出去打听消息,此刻她心乱如麻。心乱了,连衣服上的花样针脚都错了。对着烛光,照来照去,怎么看也不像是对鸳鸯,更像是对野鸭子。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她有些怕,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问道:“谁呀?” “嫂子,是我,常翩翩。”门外少女的声音焦急万分,“你快开门,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跟你说。” 窈娘打开门,见常翩翩面色酡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气。 “嫂子,哥出事儿了,冯家大公子通知我说可能会有人要抓你威胁大哥。现在我送你去洛阳,避避风头。” 窈娘听了心急如焚,疾呼到:“那你大哥……” 常翩翩泪盈于睫,却将眼泪生生逼退,故作轻松道:“嫂子你要相信皇上,相信我,哥一定不会出事的。” 符承祖扑了个空,心有怨气,又回去拿二人泄愤。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把他们关在一起审讯,也许会有更加大快人心的画面。 “常兄,嫂子让我给你带个好。现在她在我府上吃好的喝好的,都舍不得走了,还跟我说跟你的这段日子都白过了。”符承祖贱兮兮地在常笑书耳边轻笑。 常笑书冷冷瞥他一眼,笑道:“符承祖,你鬼话连篇的,你以为我会信你?如果你真的擒住了窈娘,你一定会把她带到我面前,借此威胁我。现在你没有,说明窈娘是安全的,而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符承祖谎话被识破,脸色自然不好看,气鼓鼓地坐回凳子上。半响,他又露出了一个诡异地笑容,看得常笑书心里发冷。 “没能带来常夫人,符承祖让常兄失望了。不过,我有其他的好东西给你看。” 他拍了怕手掌,几名壮汉抬进来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面钉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从左手腕顺着肩膀到右手腕钉了约十来个长铁钉,一部分没入皮肉,还有一部分露在外面,有的钉子还在往外淌血。 “祝羿!”常笑书痛心疾首地大呼,“符承祖你不得好死!” 祝羿气若游丝,依然强撑起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容:“常兄,我没事,暂时死不了。符承祖,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爷爷我不怕!” 符承祖笑着来到祝羿旁边,亲昵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今日,你好好歇歇吧,就让你看看我还有什么本事。” 说着就把眼神定在了常笑书身上,祝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符承祖,你不是恨我吗?你继续钉啊,继续打啊!” 符承祖笑了,道:“哟,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抢着受刑的呢。钉啊,打的太俗了,你看看我的新手段如何?” 他命人抬进来一盆白色的粉末,直接泼了常笑书一身。祝弈欲挣扎,可是肩膀和手臂被活活钉住,动弹不得。 “你瞧瞧,是不是像从面粉里拣出来的?现在我就给你变个戏法。”他说着端起地下的水桶,就向常笑书泼去。 常笑书感觉周身升起一阵热海腾腾,全身上下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焚烧一样,疼痛难忍,全身上下裸露的肌肤都被烧的通红。 “哈哈哈哈,变成红的了。”符承祖拍手称快道,“生石灰加上水,好一道名菜!” 看到好兄弟在眼前如此受罪,祝羿觉得比自己受刑更加痛苦万分。 “别心急嘛,过会儿就轮到你了。” ------------ 第九十六章 飞蛾扑火(上) 符承祖又挑出几枚铁钉,在祝羿的身上到处比划了半天。祝羿趁其不备,狠狠撞向他的头。 “哎呦,臭小子!” 他被祝羿撞的头嗡的一响,差点把舌头咬掉。气急败坏之下,他上去就给祝羿一耳光。 祝羿把血沫吐出,讥讽道:“可惜你连个小子都不算。不阴不阳的死阉人!” 符承祖怒火中烧,吼道:“把他脖子钉死,给我钉死!别把他的嗓子伤了,我还要听他跪地求饶的声音呢!” 秋风尽染霜林醉,掖庭满是触目惊心的红,只有灵泉殿门口那一角竹林芳心不改,青翠依旧。冯润这几日装作心平气和,实则心海翻腾,夜夜难以入睡。 她安慰自己,冯润人微言轻无法救出皇上,但是凭其他人之力一定能让他逃出生天。只是一天过去,她从荻月口中得知,昨夜里有人夜探暗室被当场捉住,随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难道真的走到绝路了吗?她不知道她还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就在她想闯出灵泉殿的那一刻,冯诞却抢先一步走了进来。 “大哥。”冯润装作亲昵的样子向他行礼。自冯润进宫至今已三年,他从未来探望过她一次,今日不知所为何事。荻月看着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刺。 “二妹,怎么突然如此生疏。大哥有些话要与你说。”即使察觉到荻月如此仇视的目光,冯诞始终风度翩翩。 前脚进了内室,荻月回身刚刚准备关门,便被冯诞一掌击晕。冯润惊异地上前扶住她,却不料突然飞来一个小药丸跌入嘴中。 “你给我吃了什么?”冯润把荻月放在一旁的榻上,回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冯诞。 冯诞勾起一抹轻蔑的笑,道:“如此处事不惊。冯润你的确有几分魄力。” 冯润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他。 “我今日前来是为了皇上。”冯诞直接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开,眯着双眼打量着冯润的表情。 有一丝灵光从冯润眸中闪过。她突然笑了,轻启红唇道:“原来大哥是有求于我。那冯润就不怕了。” “你知道昨夜有人夜探暗室之事吧。我不妨实话跟你说,那个人是我派去的。” 冯润的梨涡笑得愈加深了:“全北魏的人都知道大哥是太皇太后的亲信,却没想到哥哥原来侍着二主。” 冯诞也笑了,慢慢走近,一把扼住冯润的脖子,眼中有火焰燃烧:“皇上跟我说你是掖庭中的独一无二,今日依我所见你不过和掖庭其他那些女人一样。” 冯润闻言心中大恸。收起笑容,愈加高傲地昂起头。 “大哥你了解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独一无二。” “皇上现在命悬一线,而你还不是和那些女人一样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冯润神色一黯。心道他说的是实话,在皇上心中恐怕她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吧。即使她每天为他揪心千百遍,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她不甘心地抬头争辩道:“不,我没有。” “好。那你证明给我看。”冯诞得偿所愿地笑起来,“我给你这个机会,来证明你对皇上的情意。我们正在想尽办法救皇上,可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还在皇上的手中。我派去的死士得不到皇上的信任,他只能白白牺牲。纵观掖庭。能得到皇上信任的人只有你。”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暗室,通过昨夜之事,皇上心中也有数了。若他信任你的话,他会将线索交给你的。” 冯润抬眸对上他的双眼,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你不怕我把消息卖给太皇太后?” “我从没说过我相信你,是皇上相信你。如果有第二个人选,我才不会来找你。”冯诞对她的话语嗤之以鼻,“所以,我才给你吃了药丸,若你敢有异心,我会让你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冯诞的手指在她的脖颈不断收紧,让她无法呼吸,迫使她体验死亡的威胁。 “好,我答应你。”冯润脱口而出,他的手才渐渐放轻,“我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那颗毒药。皇上信任我,我也值得皇上信任我。不过,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不信任你。” 冯诞见她又露出那副讨厌的笑容,恨不得加力扼死她。 冯润目光凛然,郑重其事道:“我要你发誓。” “好。” “不要答应的这么快嘛,否则我会觉得你很没由诚意。”冯润噗嗤笑了一声,“我要你以彭城公主的名义起誓。” 冯诞眼中立刻露出杀机,又再次使劲掐住她的脖子,“你怎么会如此狠毒!我可是你的亲大哥!” 冯润喘不过气来,额角爆出青筋,依然笑道:“可是你这个亲大哥什么时候把我当做妹妹过,我们彼此彼此。掖庭中那么多人,为什么你偏偏选择我,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找冯漪,因为你知道我这是去送死。就算今日你不喂我毒药,只要我踏入暗室,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你都教我送死了,我要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你都不肯答应我?” 此时,冯诞有那么一瞬觉得她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或许她是真的爱皇上的――她明知此行会丢掉性命,依然迈出了第一步。他放开手,一手三指指天,一手放在心上,沉声道:“我冯诞若对拓跋宏有一丝一毫的不忠之心,就让……就让彭城公主拓跋瑜一生飘零,无枝可依,无夫无子,郁郁而终。” 越说他的语气越激烈,最后狠狠一挥手,怒目而视,道:“这下你满意了。” 冯润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露出一个无言的微笑。 天牢中,祝羿却再也笑不出来。牢房里三名狱卒也累了,坐在一旁喝起了酒。 祝羿身上布满大大小小几十颗长钉,分别在各大关节穴道上,只要轻轻一动,浑身的经脉都疼痛异常。 “祝羿,一定要坚持住,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一起出去。” 祝羿抬起头,侧眸笑着对常笑书道:“我还好得很呢。”话刚开口,脸上的肌肉便在突突乱跳,一阵钻心般的痛又不断开始袭击他最后的意识。 “走水了,快快” 听见门外同僚的呼喊,两个狱卒站起身来,开始摩拳擦掌。 “没事,你看他们这幅德行就算长出翅膀来,也飞不走。” 见地上那个人不动,站着的两人劝慰道。常笑书冷笑一声,干脆闭上眼睛,懒得理会他们的嘲讽。 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的声音,没一会儿牢房恢复成一片死寂。 “笑书,祝羿……”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二人皆睁开双眼。 “思政!” 常笑书低声呼唤来人,祝羿也想开口,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你们受苦了。” 冯诞见他们受如此酷刑,心如刀绞,掏出钥匙开始为常笑书解开锁链。每当碰到常笑书暴露在外面的肌肤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我不碍事,倒是祝羿才真的受苦了。那个符承祖明明是在公报私仇……” 常笑书被冯诞轻放下地上,冯诞又回身给祝羿开锁。这时他发现祝羿身上的长钉已经钉在了木桩中,轻轻一拉扯,每个伤口都血涌如注。特别是脖颈处的长钉,稍有不慎,祝羿都会在此刻丧命。 “不要管我,你们先走。” 冯诞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不知该如何是好。 祝羿抬首努力对他笑道:“时间紧迫能救一个是一个,否则你们谁都没法走了。” 冯诞看见他的笑容,心中涌起万分酸涩,信誓旦旦道:“不,今日救不出你,我誓不罢休。要走一起走。” ------------ 第九十七章 飞蛾扑火(下) 冯诞又试着移动他,血还是不断地流出来。祝羿咬紧牙关,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思政,你听我说,今天你带不走我。只要我动一下,我就会死的。” “不,祝羿,你不会死的!”常笑书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 “放弃我吧,你们快走,不用管我。”祝羿笑着看他们,满脸的伤疤这么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我这个将死之人怎么能挡着你们活人的生路。我家里的人在我年幼时就死光了,好不容易喜欢个女孩儿也早亡,现在我死了,终于一家团聚,这是大喜事,你们不要为我哭。” 这句劝慰有什么用呢,冯诞想着往日朝夕相处的日子,不禁泪如雨下。 “真的,这没什么好悲伤的,人都要死的,只是时辰和死法不同而已。虽然我说的话有些晦气,但我还是要说。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在下面见面的,眼下不过要分开一段日子,没什么好难过的。” 常笑书还没站稳又狠狠跌倒,滚滚热泪也落下来,“思政,我们一定要救他!” “我从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和柳霜葬在一起,看样子也没机会了。思政,你把我的剑带到她的坟前,就当是把我们合葬在一起吧……”提起柳霜的名字,祝羿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想着马上要与她见面,死亡突然变得甜蜜而美好。 冯诞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一步一步拿起角落里躺着的宝剑。他认得它,这是他请人打造送给祝羿的,现在祝羿又送回来,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刻。 冯诞拔出刀剑,刀光剑影落入他的眼中,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刀光飞起。直直插入祝羿的胸膛,钉入木桩中。 “不!”常笑书痛呼,这一刀仿佛插进他的心里。 这一剑没入祝羿的血肉。血顺着刀剑而下,正如冯诞眼中的泪水。 “我先死了。五十年后见。”他听见身体里所有的血液正在急速喷溅,“不,还是一百年后再见吧。” 冯诞咬牙大吼一声,剑身又深入几寸。他曾赠祝羿宝剑送他似锦前程,今日他还祝羿一剑送他最后一程。 祝羿的手重重落下,直至不再抬起。 大火烛天,火舌舔舐着本来就漆黑一片的牢房。滚滚浓烟从里面不断冒出,呛得那些救火的狱卒眼泪鼻涕一起落下。 荻月被冯诞打晕后,不省人事一下午,在睁眼时已过了午时。 “贵人呢?你们谁见了贵人?” 一醒来。她便开始在灵泉殿四处寻找冯润的踪迹。那日被她掴过一巴掌的云翘见她就躲,荻月完全不理会她的心情,将她逼至墙角,吼道:“贵人去哪儿了?” 云翘害怕再被她打,头别过去离得远远的。颤声道:“贵人拿了一大盒吃的出去了,她没说她去哪儿了。” 闻声,荻月顿时面白如纸。她还是去了,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她还是去了! 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了一阵子。冯润对她的作息习惯了如指掌。她趁着太皇太后小憩的空子,来到关押拓跋宏的暗室前。 “经过昨夜一探,太皇太后不仅不会加强警卫,反而会放松戒备,就等着请君入瓮。宫中皇上的亲信都被她控制住,现在她想把剩下的人也连根拔起。她早就想抓住我们的探子,现在你想见皇上简直是易如反掌。” 就像冯诞所说的一样,这里万籁俱寂,飞鸟不鸣,连个侍卫的影子也见不到。冯润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光线像水滴进墨一般的黑暗中,慢慢渗透、沉淀,最后流淌在拓跋宏身上。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这片阳光。 “阿润?”他的怀疑他的眼睛会说谎,冯润的眼中却先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会在这里?朕不是说过,无论任何时候决不让你牵扯进来,为何你还……”拓跋宏的声音有几分激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冯润上前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滚烫,他在生病,他在发热,即使他贵为九五之尊,没有她的吩咐,竟没有一个太医敢冒死前来为他医治。 “陛下,无论你身处何处,我都会为你而来。”冯润脱口而出,目光柔柔。 拓跋宏将她拉进怀中,装作漫不经心地瞥向高处的一个小窗。那一头会是谁呢?是谁在窥视者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紧紧握住她的纤纤小手,飞快地在她掌中写下一个字。 倏尔,拓跋宏起身在她含泪的眼睑上印上一吻,道:“朕明白你的情意,阿润,你也要为我珍重。” 冯润的眼泪还是肆意流淌。她觉得她重生的意义就为了这一刻,就算再为他死一次,她也心甘情愿。 小窗口悄悄被合上,那一头的罗兰璧倚着墙留下了一行眼泪。这就是冯润,是皇上喜欢的冯润,她与自己从未走过同一条路。她为太皇太后监视他的一言一行,冯润为他甘闯天罗地网,所以冯润在他怀中哭,而她却只能在暗处独自流泪。 冯润刚出暗室,就发现门外已经站满手握重兵的羽林军,剑尖直指向她。她面不改色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脚步也不曾凌乱。上一世曾死在她手上一次,那她就不怕再死第二次。 “润儿,你也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吗?” 冯诞正欲求情,却被赶来的冯漪抢先一步挡在太皇太后与冯润之下,叩首道:“姑姑,您别怪罪我姐姐,作为皇上的妻子,担忧皇上是人之常情的,请法外开恩。” 冯润万万没想到冯漪还会为她求情,本来笔直的身躯也一声不响地跪在她身旁。 “启禀太皇太后,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冯诞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单膝跪下,“太皇太后只是下令幽禁皇上数日,不许给他食物,可是刚才臣也问过守卫并未皇上吃过冯润带来的食物。那冯润并未违反太皇太后的意思。” 冯漪也跪行到太皇太后的身边,乞求道:“姑姑,这宫中只有冯漪和姐姐相依为命,现在冯漪有孕在身,不能时时守着皇上,若没了姐姐,这荣宠一定会落在别人身上。姑姑悉心栽培我俩多年,在如此生死之际,自毁前程,岂不是白费心血?” 太皇太后细细看了他们三人,道:“说到底她都是哀家的侄女,杀了哀家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三人闻声都舒了一口气。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别以为是冯家的亲族,就可以为所欲为,知法犯法。冯润领罚去吧……”太皇太后摸了摸紧皱的眉头,纵然她铁石心肠,也不能不顾忌血脉亲情。 冯润被押往暴室受刑,冯诞、冯漪同行。兄妹二人与刚才跪地求情的模样判若两人,虽与冯润并肩,却不交谈一语。 “妹妹,谢谢你。”冯润停下步子,对冯漪道谢。许久没见她,虽然已怀有身孕,她却消瘦了不少。 “你不必对我道谢。”冯漪刀子一样的眼神向她刺来,冯润反而被她的任性弄得啼笑皆非。 “你笑什么?”冯漪见她这幅表情有些恼了,“不过你应该笑,我承认我输给你。” 冯润、冯诞皆是一愣。他们不服输的妹妹怎会突然露出这样挫败的语气。 “我怀上了皇上的孩子,我以为往日我输的再惨也能扳回一局。可是没想到,我还是输给你了。冯润,你居然敢冒死见皇上,我真是小瞧了你。现在我输了,输给你对皇上的爱。我以前恨你是不明白我到底输给你在哪儿,今日我明白了。你比我更爱皇上,你也更值得让皇上爱,我输的彻头彻尾,心服口服。”说着露出一丝酸楚的笑。 ------------ 第九十八章 劫后余生 冯漪还没哭完便被冯诞支走,他来到冯润耳边轻语道:“我的好妹妹,戏已经演完,把你假惺惺的眼泪收起来。” “我对冯漪的感情没掺过半点虚假。” 冯诞闻声大笑,眼中却并无笑意,“你骗得了冯漪却骗不过我。” “骗你?你值得我骗吗?”冯润嗤之以鼻,也反呛回去。 冯诞伸手掐住她娇嫩的脖颈,厉声道:“难道你不怕我骗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会过河拆桥。若我不给你解药,你又如何。” 冯润面不改色,笑靥如花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所以我根本没担心过。你要杀我,杀了便是。”她将他的手掰开,在他掌心毅然决然地写下“冲”字。 冯诞掏出一枚药丸放在她的掌心,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她道:“冯润你或许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受了二十鞭鞭刑,冯润回到灵泉殿,她的心情反而有些畅快。与他同样受了鞭刑,她觉得他们命运紧紧相连,两心相惜。 一大批宫女宦官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床,黑压压的人头中她一眼就瞅见了离她最远的荻月。她不动声色,只盯着冯润一个劲儿地看,流光细碎在她们眼中盈盈发亮。 冯润知道虽然在场所有人中她站的最远,却是与自己的心离得最近的那个人。 望着眼前人影绰绰,为她忙进忙出,她干脆趴在绣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亦或是为拓跋宏尽了一份心,几日来她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一觉醒来冯润便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荻月告诉她今早上鲜卑八部和满朝汉臣都拒绝觐见,要让皇上上朝。太皇太后为了大局着想,也便让皇上重见了天日。 见她傻笑个不停。荻月戳了她额头一下,讥讽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再这样下去,皇上还没出事儿。你就先含笑九泉了。” “皇上驾到。”门外的陈禄急忙忙地喊了一嗓子。 冯润焦急地理了理微乱的云鬓,赶紧对荻月使了个眼色道:“荻月。我是不是很憔悴,是不是?” 正在她发问的瞬间,拓跋宏已经迈入内室,他笑声朗朗,落座在冯润榻前,道:“没,我的阿润不施粉黛更有清水出芙蓉的脱俗之美。” 冯润扑进拓跋宏的怀中。用力过猛撞到彼此的伤口,两人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痛。”二人异口同声地低呼一声,眼神纠缠在一起,柔情百转。冯润羞红了脸低下头。 “阿润,这几日,你受苦了。”拓跋宏在她的耳边低语,“不过一切都已过去,还好我们都在。” 冯润察觉到他语气中莫名的伤感。躺在他怀中。她柔声问道:“陛下为何要说还好?” “我们虽活着,有些人却不在了。” 他的声音有难掩的悲恸,连心跳的声音都带着悲鸣。 “幸亏齐国内乱,萧赜分身乏术,否则北魏真是有灭顶之灾。任城王打了场极其惨烈的胜仗。已有上万名将士在边境埋了忠骨……” 谈及生死大事,冯润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她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参不透这生死迷局。 郊外临水边,一丘新冢,刻着几个字“秦州人士柳霜之墓”。冷冷的几个字,刻不出躺在这里的人生前的笑靥如花,冷冰冰的如埋在泥土中的尸骨。 冯诞将宝剑出鞘,往下一刺,寒光闪现,便牢牢立在墓碑前。 “柳霜,我把祝羿带来了,生不能同寝,死能同葬一处,亦算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生时虽然命运坎坷,死后能同穴而眠,不枉此生了。而冯诞呢,他活着,只能与他爱的彭城公主生生别离,每当想到这里他都心痛万分。 “冯大哥。”冯诞回头见是常翩翩。那日她将窈娘送出平城,宝马香车,一路日行百里。人虽出了平城,心却落下在那儿。窈娘被护送到安全的领地后,她便孤注一掷奔回平城。 “祝羿怎么能死了?他……”她掩面哭了起来,“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报仇的事情就交个我,你只要带着常笑书医治好身体便可。洛阳隐秀山下有位隐世神医叫做高怀觞,他虽性情古怪,却医术超群。往日他曾受过我的恩惠,你到了洛阳就去找他看看吧。” 常翩翩想起常笑书身上的累累伤痕就恨不得将那些坏人关在一起,食其肉,寝其皮。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医治好常笑书的一身烫伤。 “冯大哥,常翩翩一定会回来的,回来要了那群恶人的命!”常翩翩擦干眼角的泪珠,倔强地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马蹄飞扬,捡起落叶如金色蝴蝶飞舞。恰巧,一个策马的红衣女子贴着常翩翩呼啸而过,差点撞得她人仰马翻。 “格老子的,你会不会骑马啊!” 常翩翩冲那红衣女子大吼,那人却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她奋力追赶,奈何那红衣女子骑着的是一匹神驹宝马,她怎么也追不上。 骑着这匹神驹的正是叱吕燕。前几日她从大哥口中得知崔敬默已远赴柔然边境,身先士卒与敌军厮杀起来。 “这个绣花枕头,不好好读他的书,去战场上凑什么热闹。” 叱吕燕咒骂道,一缕调皮的秀发飞进嘴里,她狠狠呸了一口。那日在漫天烟花中,她没有告诉崔敬默她回到柔然的故事,现在她感到万分后悔。为了向北魏借兵,她和大哥跟着父汗跋山涉水从柔然来到北魏平城。可是刚回到柔然便被父汗的兄弟郁久闾予成围剿,父汗的军队损失大半,她甚至失去了她最爱的娘亲。她不想告诉他,是不想他同情自己。可是现在她后悔为什么不让他知道郁久闾予成有多么凶残,战争有多么可怕。 她永远忘不了腐臭的尸体烧焦的味道,她永远忘不了她亲眼看见母亲濒死时的眼神,她更忘不了郁久闾予成那杀红了眼,溅的满脸都是血,却还一直在狂笑的模样。那是被饿了一冬的野狼才会露出的眼神。 不,野狼绝不会露出这种眼神。野狼撕咬猎物的时候不会笑啊! 叱吕燕想到这里,就恐惧万分。崔敬默,你千万要保重! 阴霾涨天,天空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像是在酝酿一番雪意,教人看了便心情不畅。 冯润却不得不看。身上的伤好了没几日,脾肺又伤了,没日没夜的咳,即使在梦里也常常被咳嗽叫醒。皇上这几日正忙着在军营处理军务,离宫前再三吩咐她别轻易出门,冯润只得乖乖卧在床上,做一只怕冷的懒猫。 盯着阴晴不明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等来第一朵雪花的降生。 “下雪了,下雪了。” 她赤着脚,欢呼雀跃地跳下床。还没出门,她便被几个陌生的宫女婆子堵在了门口。看着脸着实眼生,她不由得心生疑窦。 “冯贵人,太皇太后吩咐我们来看看您的病。”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走上前冷声道,说着向身旁的太医使了个眼色。 经过一通详细的望闻问切,太医的眉头皱了皱,冯润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冯贵人得的果然是咳血症。这病很容易传染,若不注意,一个传两个,不出半月掖庭中的妃嫔都会染上这病。” 几名宫女开始窃窃私语,冯润有几分恼了,道:“那我就呆在灵泉殿中不出去便好了。” 太医对冯润起身拱手道:“贵人对不住了,太皇太后已经下令。若贵人得的真是咳血症,为了掖庭中其他人的安全,得送贵人出宫再另行医治。” “出宫?没有皇上的旨意,宫中的妃嫔哪有出宫的道理?” “那下臣也无能为力,太皇太后已经下了懿旨。” 不顾冯润的挣扎,几名粗壮的宫女立刻抄起绣床上的锦被将冯润裹了个结结实实,好似一个华丽的蛹。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要见皇上,我要把一切都向皇上问问清楚。” 老宫女俯身低语道:“可惜贵人没有这个机会。”抬首微笑,她脸上的每个褶皱都陷得更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开。 “等一下。”荻月从门外不徐不慢地进来,“我有东西要给贵人。” 荻月解开脖子上的短笛挂在冯润的脖子上,“贵人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荻月一定会去找你。” “我不能带着荻月一起去吗?”冯润浑身不能动弹,声嘶力竭地发问。荻月站在远处,默默凝视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太皇太后的旨意,这次治病您不能带着任何人。” 这根本不是治病,而是软禁! 话音刚落,那几个宫女就合力将冯润抬起。 “你们放开我!我不要走!你们凭什么!”冯润在锦被中极力挣扎。此刻她像个陷在蜘蛛网中的小虫,只能被任意宰杀。 “太皇太后是为了您的身体,请贵人以大局着想。” 老宫女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一路往思贤门的方向走去。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有熟悉的脸,陌生的脸,都在冯润眼前晃来晃去。 ------------ 第九十九章 付之一炬 那个站在左边笑得花枝乱颤的人是谁?那个抱着婴孩儿袖手旁观的人又是谁?这些人为何在今日看起来格外陌生。 冯润心急如焚,泪流不止。被裹在大红色锦被中,身下无依,四肢被制,她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能被这些宫女抬着。 她不要在众目睽睽中像扔尸体一样被丢出去! 太皇太后的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连眼角的皱纹都在诉说对她的担忧。 “润儿,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哀家就立刻派人接你回来。”冯润从她深不见底的美目中读出的却是相反的话。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回不了掖庭了。 太皇太后冷冷停下脚步,望着他们越走越远。皇上是如何游说鲜卑八部和汉族大臣一起合力罢朝的,她模模糊糊的,并不十分清楚。她唯一了然的就是这一切都是从冯润自暗室出来的那一日后才开始的。她将冯润当做第二个自己,冯润什么都不需要做,她便可以将冯润推至极位,而冯润唯一要交换的就是对自己忠心不二。既然冯润做不到,那么掖庭中就容不下她。 宫门近在眼前,再差一步冯润即将彻底离开这片天空。多么讽刺,再次进入掖庭是凭太皇太后在其中疏通,今日被驱逐也是全拜她所赐。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她的脸上,带走她的温度,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一滴泪。 “姐姐,姐姐。” 冯漪急切的呼喊在身后响起。她回头张望,却被尾行的宫女挡住视线。 “冯漪――”她扭着脖子答应了一声,再回过头已经出了宫门。拓跋宏、拓跋恂、冯漪……这世上她所有的牵挂都对她关上了大门。 “贵人,您小心身子。”苏风喘着粗心跟了上来,见冯漪魂不守舍地立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姐姐……”冯漪恨恨地锤了大门几下,倚着苏风声泪俱下,慢慢跪倒在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不要一个人。” 风雪降临,落在她纤瘦的背脊上。在茫茫雪中,有一个孤单的背影在哭。 再回到灵泉殿,冯漪发现熟悉的景物已经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一群宫女宦官从内室搬出锦被、枕头、书籍等冯润的贴身用品,将它们投进庭院中的火炉中。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火星落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一抹脏灰。 云翘哭着跟他们扭打起来,喊叫着:“你们别烧了,贵人还要回来的。” 荻月则冷漠地坐在台阶上,把众人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荻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冯漪不由自主地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这掖庭中,只有她的心情与自己相同。 “荻月不过是个奴才,怎能有自己的打算。太皇太后已经下令,让我们回洛阳。”荻月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我一定会接回贵人。现在掖庭中只有一个冯贵人了,现在三小姐终于称心如意了吧。” 苏风急忙插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明明是你们主子先对不起我们贵人的。” 冯漪并不为自己辩驳,静静听着荻月的冷嘲热讽。半响,她才开口:“荻月你一定恨死我了。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伤害她的话。” “你不用原谅自己,只要你原谅贵人就好。”荻月的眼神比天上的雪花还清亮冰冷。 “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昨日种种在眼前浮现。这三年来的时光竟是欢喜多过忧。若她早一步向冯润坦白心意,现在的她不会这么悔恨。 “这是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关。” 荻月决绝地转身,步入内室。没了冯润,她与冯漪不过只是陌路人,她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她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跟上冯润的步伐。 雪织的越来越密,像一张毛绒绒的网。将天下万物都收归网中。边塞上,茫茫戈壁,没有半棵树木生长,光秃秃的一片荒芜。天与地。俱是一色,浑浊地纠缠在一起。 大雪飘落下来,把胭脂色的泥土渐渐掩埋。大批马蹄飞溅,留下腾腾热气,雪落在地上转瞬即化。 策马的士兵手中执着一篝火把,在夜色茫茫的戈壁中如一团团火流星在奔跑。数千人不吃不喝从千里外赶来,他们眉头心中皆紧皱,想的都只有一事――杀人。 站在洼地中的贺兰破岳任由漫天雪花染尽青丝。他不是个迷信的人,连日来的事故却让他不得不草木皆兵。虽然刚刚大挫郁久闾予成的大军,但是他已带着残兵败将一路逃亡至羌族疆域。他的妻子是羌族首领的胞妹,在太和十九年柔然内乱之时,他就联合他的连襟一起将叱吕勤赶出柔然领土。这次他会不会故技重施,与羌族首领合谋扑杀北魏军队? 贺兰破岳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大将军听,可那个大将军叫做拓跋羽。是与他大打出手,恨不得对他先杀之而后快的拓跋羽!内部的矛盾竟然比敌人的暗算更加令人心惊。他软硬皆施,费尽脑筋,只换来他的冷心冷面,不管不问。 “贺兰将军年少有为,怎么还会惧怕一群乌合之众。郁久闾予成不过是本王的手下败将,等本王前去与任城王的军队会合,定会将这群匪徒一网打尽。”拓跋羽依然固执己见,不肯增设兵力,甚至在如此恶劣的雪天中要前去会见在另一方镇守的任城王拓跋澄。 “我看满天都是火烧云,今日定是要下雪,我们现在还在敌军的范围之内,万事还是小心为上。我军虽然首战告捷,但是亦损失过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顺,大人三思。”贺兰破岳单膝跪倒在地,在拓跋羽出征前再三挽留,只换来他冷冷的一记白眼。 敌人在暗,他身边只有一队孤零零的病弱军队在旁。若这时候,郁久闾予成前来偷袭,他又该如何取胜。不知不觉他已经变成一个雪人。 正在此时,贺兰破岳望见远处奔来一大片火光,如同万星陨落直直坠入他们的军营。 “快起来,有敌军偷袭。” 贺兰破岳心如擂鼓,朝营帐中大喊。 郁久闾予成站在高处,重重一挥手。数以千计带着火的箭就朝他们射来,霎时间,军营中的士兵都被困在火海中。 电光火石间,一记铁锤夯向贺兰破岳的肩膀,他飞身一闪,拿起地上散落的一杆银枪就与来人较量起来。贺兰破岳在前几日的战争中受了伤,体力不济,几十个回合下来已经渐呈下风。 “不要杀他,我要活的。” 郁久闾予成用马鞭指着贺兰破岳道。 四个驰着红马的士兵甩着碗口粗的绳子,将贺兰破岳的双手双腿束缚住。他们绕圈而跑,几圈下来,贺兰破岳已经被绑了个结实。 “我记得你,在战场上是你伤了我。” 郁久闾予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贺兰兄!” 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和焦急。贺兰破岳扭头看到一道火光闯进视线。 崔敬默! 数枚着火的箭已经钉在崔敬默的身上,他仍然拼死与敌军厮杀着,朝着这边奔来。他的脚下躺着不计其数的尸体,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青涩,亦有沧桑的。 “你们认识?”郁久闾予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笑意。贺兰破岳深以为不祥。 方才与贺兰破岳搏斗的彪形大汉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银枪,驰马过去,一下就给了崔敬默措手不及的一枪。 血珠高高飞起,溅了大汉一脸,他兴奋地扬天大笑。 “不!崔敬默!” 在一片火光中,他看见那抹立着的火光慢慢倒下,直至他能平视崔敬默的眼睛――那么焦急、不甘。 雪下的更紧更密,却无法阻止火势的蔓延。皓白的雪落在鲜红的血上,干涸的土地裂出道道伤口,被血染得更红。 “崔敬默。” 那个名字被一再呼唤,却没人应答。红衣少女望着熟悉的故土竟变成了和自己衣服上的一样的颜色,不由得胆战心惊。 “崔敬默!” 叱吕燕不知疲觉地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翻找的着。那一张张惨死的脸近在咫尺,她转身欲呕。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扒开这些尸体啊……她希望这些成百上千个尸体中没有她心中的那人,所以她不得不一一翻开那些狰狞的面孔细细查看。 不知翻了几个时辰,她手脚冰凉,心灰意冷,就在此时,终于出现了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崔敬默!”她惊喜地大叫。但是于此同时,没顶的绝望将她淹没。 他死了吗?她伸手在他鼻间试探,幸好还有一丝呼吸。这时,她才开心地大哭。 在一片残骸中,红衣少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浑身是伤的少年从尸体堆中慢慢拖出。他的腿像是被马蹄踩过,膝盖骨都暴露出来,在月光雪色下一片惨白。 “崔敬默,我会带你回平城。” 不顾他满脸血污,红衣少女将他的头颅抱在怀中,嚎啕大哭。滚烫的热泪落在少年的脸颊上,昏睡中的少年却一无所知,恍若在梦中。 ------------ 第一百章 笼中鸟 黑云压城气势凛凛,将暗淡的天空低了又低;纷纷雪花大如席,将灰暗的土地增了又增。天地间的人显得格外小了,上有皇天步步相逼,下有后土处处为难。 拓跋宏立在灵泉殿宫门口,半响,才步入庭院。故地重游,他怕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能免俗地产生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幸好,掖庭中的人不给他这个机会,太皇太后不给他这个机会。 再走近灵泉殿中,竟已是物非人非。冯润因咳血症被送出宫外医治,她的贴身物品都被焚烧殆尽,荻月、云翘则被驱逐出宫,这儿已经没有一点冯润的气息。连庭院中的干荷叶也被连根拔去,池中的清水被排干,只剩下池底污浊的泥土无辜地仰望天空。这片荷花淀本种在他心里,现在被拔起,生生缺了一块,痛彻心扉。 拓跋宏照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不知为何今日端起笑脸来恁地艰难。 太皇太后手边上摆着一只鸟笼,中有两只画眉在其中蹦蹦跳跳,引吭高歌。她乐不可支,从头上拔下发簪,伸进去逗弄了一会儿。最后她打开鸟笼,将一只鸟放飞。 “太皇太后,您怎么把它放出来了?门还开着呢,万一飞走了,可就难抓回来了。”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青尘关切地问道。 太皇太后眼神并未离开过笼中鸟,幽幽说道:“这对画眉是对爱侣,哀家第一次在掖庭中见到它们的时候,其中一只受了伤落在地上,另一只就守在它身边不离不弃。” 拓跋宏品茶的动作慢了片刻,又不动声色继续饮茶。 “只要它知道它的爱侣还在这儿,你就算赶它走,它也不会走。” 果然如她所言,那只画眉绕着屋檐飞了一圈后,衔了一枝红梅放在桌上,又乖巧地卧在房梁上。 拓跋宏抬头望着梁上的那只画眉。他和冯润不正是她笼中的画眉吗?可是她究竟是为了囚禁冯润来困住自己还是囚禁自己来困住冯润呢? 另一只画眉在笼中扑闪着翅膀。冲着爱侣嘹亮地啼了一声。青尘赶紧奉承道:“太皇太后。您瞧,另一只正快活地唱着歌呢。” 拓跋宏却笑了。这歌声快不快活只有它自己和它的爱侣知道。 而拓跋宏的爱侣又被太皇太后锁在何方呢? 冯润迷迷糊糊地醒来,浑身都是痛的――几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的骨头散了架。尚在病痛中,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唯一记得的是下了马车后,她又被几个人抬着兜兜转转,转了好几圈,又走了许久的路。 她现在身在何处?一个巨大的疑问当头棒喝将冯润从混沌中敲醒,睁开眼睛,天地间拉下一道帷幕。满世界都是黑的。 “天黑了,为何不点灯?”她轻声发问。却无人回应。 在黑暗中,冯润挣扎着下床,以手代眼,一路摸索着,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手边一个圆圆的、滑滑的物体,她像碰到蛇似的,兀地缩手。犹豫了片刻。她又颤抖着试探过去,旁边还放着一个细细的木棍儿,木棍儿的一端还有一个圆圆的珠子。 冯润豁然开朗,拿起木棍儿轻轻一敲。 “砰――” 清脆的木鱼声响起。为何这房间空无一物,桌子上却有一个木鱼?冯润实在摸不着头脑。她又往前走,还没走几步,脸就撞到了门上。 “她醒了?”门外一个女声响起。 冯润把耳朵贴在窗户上,聆听着外面的人的一举一动。 “她是打哪儿来的?看样子病的不轻啊?”又一个女声传来。 “依我看,她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旁边的女人回答道。声音却没有任何怜悯,甚至透着一丝兴奋。 怎么都是女人在说话?难道这儿没有士兵把守,冯润把耳朵使劲凑上去。 “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一个快死的人送过来?还嫌这儿不够事儿多么!她死了,还得我们花棺材钱?”那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似乎生气了,声音愈加刺耳。 虽然听出她们对自己的恶意,但是为了活下去,逃出去,冯润毅然决然地用力拍着木门,喊道:“你们是谁?能帮帮我吗?请把门开开,让我出去。” 门外的女人们像炸开锅了似的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快开门!” “丫头,你认命吧。”一个相对年轻的声音说,“既然到了这儿,你就跑不了了。还是乖乖听话吧。” 紧接着,脚步声纷杂,其声渐远,门外只留下晚钟沉沉回响。 “外面还有没有人?“冯润绝望地继续拍打,却再也无人回应。她的整个世界又被锁在一片死寂中,就像这个人世只有她一人还存活着。 孤独原来真的会杀死人的,叱吕燕第一次这么贴近孤独。她一直是个爱热闹的人,让她闭着嘴一天不说话,不如直接杀了她。她策马狂奔在戈壁中,为了保存体力,已经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眼下,食物和饮水都已经用尽,茫茫戈壁还望不到头,她还带着一个负伤的崔敬默,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马不停蹄地狂奔,狂奔……她已经几宿没合过眼。除了骑马之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隔一会儿就探探怀中崔敬默的呼吸。 突然,枣红马仰天嘶鸣,腿一软将他们从马上甩下来。叱吕燕拼命护住崔敬默的伤处,在碎冰碴上滚了好几个来回,脸上手上俱是伤口。 “崔敬默。” 她几日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仍是唤他的名字,可是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儿,吃吕燕心中五味杂陈。她仔细检查了下崔敬默胸上和腿上的伤口,又跑到马的身边。 “小玫瑰,你还能走吗?”她摸摸卧在冰雪中的枣红色马柔声道。该死,这几日她光顾着崔敬默,居然忘了她的小玫瑰也饿了好几天肚子。她抱着小玫瑰,轻轻在它的额角印上一吻。 再睁开眼睛,叱吕燕远远看见戈壁嶙峋的怪石后面闪着两点绿莹莹的光。像两团鬼火。如影随形。她打了个哆嗦,难道那是……那是野狼? 想必是接连不断的大雪让这匹饿狼猎食无果,所以盯上了势单力薄的叱吕燕。 想起十一岁那年她在放羊的路上被一群饿狼围堵的画面,她连站都站不起来。那几匹穷途末路的野狼把她的小羊吃光后,又将她团团围住,眼中露出嗜血的寒光。野狼是戈壁中最阴险狡猾的猎食者,连最勇敢的猎人也不能确保可以打败一只饿的发了狂的野狼。 现在一刻也不能停,若被饿狼发现她已经筋疲力尽,小玫瑰、她自己、崔敬默都会成为它的腹中食物。叱吕燕解下腰间的马鞭,咬牙抽在小玫瑰的身上。 “小玫瑰。你快起来。再不走,我们都会被它吃了!” 小玫瑰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殷切希望。挣扎着站起身来。叱吕燕将崔敬默置于马上,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寒风刮在叱吕燕娇嫩的脸上,道道血痕在发痛发热;野狼在枣红马后紧随,叱吕燕的心在发紧发冷。 北魏中的雪停了,拓跋宏心中的雪依旧下个不停。拓跋羽的军队在几日前被郁久闾予成的突袭,粮草被抢光烧光。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拓跋羽等几个人幸存下来,贺兰破岳、崔敬默等人至今下落不明。 “陛下,草民认为这次突袭一定有阴谋。”一个年轻士兵下拜道。 “哦?你是那晚的生还者之一,你且说说你的看法。“拓跋宏停下手中的笔,沉声道。 “那夜恰逢广陵王不在营中,后防空虚,而这个时候郁久闾予成便带人来突袭,这未免太过巧合。甚至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依草民所见,营中一定有敌军的奸细。” 拓跋宏凝睇这他的表情,问道:“那你认为是谁?” 那士兵立刻回道:“草民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在敌军中也有我军的内线,再过几日这件事就会真相大白于天下。” “好。你要想到什么其他重要的线索,可以来禀报给朕。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毕恭毕敬地跪地道:“草民是榆阳赵祈明。” “好,朕记住你了,你可以走了。”拓跋宏又拾起笔,继续疾书。 “草民告退。” 赵祁明弯腰步步后退,出了拓跋宏的营帐他脸上立刻露出阴险狠毒的笑容。他大步流星走到练兵场上去拓跋羽。 “广陵王殿下,您要草民做的事情,草民已经办妥。” 拓跋羽凤眼微挑,一眯眼便露出狐狸相。 “本王让你教那些活着的人封口,你也办妥了吗?” 赵祁明头磕在拓跋羽的鞋上,道:“都办好了,殿下您就高枕无忧吧。” “哼,我怎能高枕无忧!”拓跋羽突然睁大眼睛,怒喝道,“那夜的确是因为本王才让北魏损兵折将,就算我让那些活着回来的人隐瞒真相,那其他人怎么办?” “其他人?您指的是崔敬默和贺兰破岳?不是已经得到消息说崔敬默在那场突袭中丧命,而贺兰破岳被郁久闾予成生擒了吗?”赵祁明抬首问道。 “他们二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他们哪天突然冒出来又该怎么办。本王怎能睡得好!特别是那个贺兰破岳!”想起贺兰破岳,拓跋羽就恨得牙痒痒。 “草民倒有一计。死了的人如何替自己说话?这故事的真相可全凭咱们活着的这些人这张嘴来圆!” ------------ 第一百零一章 “就凭你?”拓跋羽嗤之以鼻,“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穷书生。” 赵祁明奴颜媚骨地笑道:“草民刚才已经暗示给皇上咱们军营中有奸细。现在崔敬默已经身亡,贺兰破岳下落不明,不如咱们把一干过错全部推到贺兰破岳的身上。” 拓跋羽用食指蹭了蹭下巴,道:“皇兄心细如丝,怎会被你这种小伎俩蒙蔽。” 赵祁明一拍手道:“空口无凭自然很难教皇上信服,咱们就给他来个人赃并获!咱们在敌军那儿也有自己的眼线,不如咱们来个里应外合,因势利导,借他们的嘴说出咱们想说的话,还怕皇上不信?” “你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贱种。不过本王喜欢!”拓跋羽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颊。 翌日,碧空如洗,雪后的北魏像扑上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军营前万物皆颓,只有红梅绽放,红红点点,落在融融积雪上。 一个浑身是雪的士兵驰着一匹快马,往军营呼啸而来。他手中高高举起一块玄铁令牌,其他手握利器的士兵都纷纷退避三舍,给他闪出一道路。 “驾――” 突然,马上的士兵喷出一口血,一歪身子从马上摔下来。远远的,拓跋羽一眼就看见了他,足不沾地地飞身过来,将他扶起。 “小贺,你受伤了。”拓跋羽关切地问道。 听到声响的拓跋宏也从营帐中出来,问道:“来者何人?” “启禀皇上,来人是臣弟派到郁久闾予成部落中的眼线。”拓跋羽扶着那名负伤的士兵,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脸,又连胜催促道,“小贺,你快醒醒,你还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要禀告给皇上。” 那士兵满脸都是血点,双眼微张,嘴唇哆哆嗦嗦。哪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拓跋宏摆了摆手。道:“算了,有什么话还是等他醒来再说吧。” 到了日跌,太阳渐升,冰雪消融,北魏显露出原来的山水。山上的枯叶已经落尽,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残枝;水中的金鱼已经被锁到更深的水底,只剩层层叠叠的碎冰。 这几日,冯润就像被锁在层层叠叠的碎冰下,看不见人世的一点光。今天,门外的女人们发了善心。把她从屋里放了出来,也让她见见阳光。 冯润穿上和她们一样灰蓝色的素衣。把满头的青丝挽起来藏在僧帽中。前几日,她们把她按住一定要为她斩断情丝,剃度受戒,她宁死不从才保全了乌黑的云鬓。 哟,丫头可算是出来了,可是帽子里的头发算怎么个回事?”一个肥胖的尼姑盘腿坐在树下,端详着冯润。“这几日在暗处没仔细看,在青天白日里才看出丫头长得真俊啊。这等顶好的样貌就淹没在俺们这种荒村野岭真是可惜。” 冯润缺懒得计较她的冷嘲热讽。她至今也不能明白,太皇太后将自己藏在这所尼姑庵又不告诉自己的身世是为什么。通过刚才这么一会儿的观察,她发现这个尼姑庵中并未有士兵看守,只要能骗过这群尼姑,她就能逃出生天。冯润在脑海中谋划着该如何逃出这间尼姑庵,可在别人眼中她呆呆傻傻立在庭院中认真的模样着实可笑。“ “静心,俺看这丫头是不是把脑子烧糊涂了,怎么听不懂人话了?若不是第一天来的时候俺听过她说话。还真以为她是个哑巴呢!”胖尼姑用发话了。 一旁那个叫静心的尼姑上前摸摸了她的额头,嘟囔了一声:“是有点烧。她那天被五花大绑地送过来后,这么多天都没一个人来找过她,她也挺可怜的。” 可怜?原来在她们眼中,自己真是个可怜人吗?冯润苦笑了一下。 “嘿,看她这个娇滴滴的小模样,俺觉得她一定是城中某个大官儿的小妾,得罪了夫人之后被这么赶出去的。” 冯润开口了,冷冷回道:“我不是什么小妾,我是皇上的妃子,如果识相的话,最好现在就放我回去。” “她说她是皇帝老儿的女人,哈哈哈哈……”肥胖的尼姑哈哈大笑道。“丫头俺看你真是病得不轻,俺可没听说过皇上的妃子被赶到尼姑庵过。俺们受人之托,万一放走了你,俺们这群人都没活路了。” 众人正被冯润逗得笑的前仰后合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有没有人啊!高大人在不在里面?小女常翩翩特来拜访。” 常翩翩!冯润突然来了力气,正欲开口大呼“我在这里”却被眼疾手快的胖尼姑用木棍打昏。 胖尼姑抹了一把汗,对静心训斥道:“俺说不让你放她出来,你不听,这倒好,若不是俺及时阻拦,可要坏了大事了。” 静心憋着嘴,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回道:“静航师姐,静心知错了。” 门外的常翩翩正欲撞门而入,里面的人突然把门打开,差点教她扑了个空。她尴尬地摸了摸头,笑道:“我还以为没人呢,差点就直闯了。对不住了。” 静航打着哈欠瞥了常翩翩一眼,把她拽出了尼姑庵,指着牌匾上的几个大字道:“这上面不是写着静月庵几个大字了嘛,你怎么还不长眼睛往里硬闯啊。俺们庙里都是静字辈儿的,没有什么叫高大夫的。” 常翩翩平素里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但是眼下自己有求于这个胖尼姑,她只要打碎牙齿和血吞。 “我说的高大人是洛阳隐秀山中的高怀觞……”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静航又没好气地打断道:“他在洛阳,你找到俺们这儿干什么。洛阳朝东走,不送。”说着,要将门关上。 常翩翩赶紧把脚伸进门缝中,把门顶开。虽然内心深处,她想把这个胖尼姑按在地上揍得再胖几十斤,却还是装作笑嘻嘻地问道:“师太,不是这样的。我呢,已经去过洛阳了,只是山中的童子说高怀觞来这儿采药了。我才来问问您……” 静心凑过小脑袋来。插嘴道:“高怀觞?采药的?他前几天不是来过吗?就是那个长的极英俊的俏郎君。” “对对对,就是他!”常翩翩虽然没见过他,也并不知道他到底长得英俊不英俊,却一口咬定那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高怀觞。 静航回身瞪了静心一眼,咒骂道:“你个头上没长毛的笨蛋,谁教你多嘴的。”无辜被迁怒的静心默不作声地走了。 常翩翩听见她说的话,扑哧一笑。 静航又恶狠狠地白了常翩翩一眼,飞快地说道:“俺突然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他现在上山采药去了,估计明日会下山。你明日这个时候再来吧。”说着,又要关门。 常翩翩又拦住。急切地讨好道:“师太,那您能不能收容我一晚,就一晚。” 静航伸着手,在她眼前摆了摆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您的意思就是愿意收容我了?“常翩翩兴高采烈地就往里面闯。静航见常翩翩并没领悟道自己的意思,怒从胆生。猝不及防地用庞大身躯将她撞出门外,然后赶紧用门栓顶上。 “俺不就是想要香火钱吗?这个小气鬼!” 等冯润醒来时,她觉得脖子处一片酸痛,她边揉边挣扎起身,再睁开眼睛,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常翩翩,常翩翩……” 冯润使劲儿敲打着门,呼喊着最后的希望。可是那一声声呼喊全都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她抱着她的膝盖。靠着门坐着。她好热,地上好冷,这样贴着门,她才能好受一些。 被锁在这个房间里,她分不清白天和黑衣,也感受不到生存和死亡。 戈壁上寂静的夜空中挂着一轮阴惨惨的圆月,大雪纷纷扬扬如碎玉残絮,像是从月亮上落下来的,染着月亮的温度,显得更加寒冷。 叱吕燕和身后那匹野狼单枪匹马地又对峙了一夜。饥肠辘辘的她每呼出一口气都少了一分力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要她一倒下,那匹饿狼一定会扑上来,将他们都啃食干净。 越来越近了,那匹野狼离他们越来越近。它好像也看出来叱吕燕不过一直在虚张声势,对她不再惧怕。 小玫瑰连着几日的奔跑已经将前蹄弄伤了,汩汩地流着殷红的血,正强烈地刺激着野狼的肠胃。叱吕燕盯着马蹄上的血迹,突然想到了一个妙计。 趁着野狼闭上眼睛小憩时,她将沾满马血的宝刀插在雪中,然后蹑手蹑脚地逃走。野狼嗅到血腥之气,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它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身上的毛色也失去了光泽,乱糟糟的炸着。 它警惕地绕着刀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让那股血腥之气迷住了心窍。它跃上前来,伸着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刀刃上的血。这把宝刀吹毛立断,但是由于连日下雪,天气极寒,皮肤都被冻僵了,野狼的舌头流出血它也不在意。 血越涌越多,它舔舐的都是自己的血,它仍然贪婪地舔着。舔着……躲在怪石后的叱吕燕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的小了,那匹野狼的已经倒在积雪中一动不动。叱吕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将它的头砍下。原来这匹狼的贪得无厌让它自己失血过多,最终不省人事。这种捕狼的手段还是她在北魏朝贺时,听同行的契丹将军提及的,没想到今日居然派上了大用场,救了她和崔敬默的命。 她还没来得及放声大笑,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簌簌的脚步声。 ------------ 第一百零二章 刻骨相思 叱吕燕警觉地回头,七只野狼已将她团团围住。它们龇牙咧嘴,身上的毛发耸起,寒光杀气从绿幽幽的眼中射出,下一刻就要向她扑过来。 回忆起十一岁那年被狼群攻击的惨痛经历,叱吕燕的腿又哆嗦起来。嘴里呼出厚重的热气,狼群嗅到鲜血的味道又向崔敬默、小玫瑰凑过去。 她不能让它们吃了崔敬默!这是叱吕燕脑海中唯一涌现的想法。这一刻她忘记了在她面前的是七匹饿狼,她高高举起刀就朝它们砍去。 一匹狼被她刺中,仰天嘶鸣,眼中的杀气更重了,朝着她扑上来。 不,她还不能死,她没让崔敬默逃出生天! 心咚咚狂跳,要从胸膛中跃出来!就在这时,冷冷月光下落下一个敏捷健壮的身影,刀光闪过正中饿狼的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叱吕燕一身。群狼无首,剩下的狼见状,都吓得作鸟兽散,却被那人一一斩杀。 哀嚎声不断,几匹饿狼接连倒下,没了呼吸。 那人回过身,浓眉大眼,棱角分明,鲜血染遍他粗犷英武的面容。 “贺兰破岳!” 叱吕燕惊声尖叫,望着他们的大英雄。 贺兰破岳收起眼中的杀气,扶起跌落在地上的叱吕燕问道:“你没受伤吧?” “哎呀,我腿怎么软了?我什么时候摔倒在地上的我都不知道。”这些天来,叱吕燕第一次如此轻松的说话,“对了,我怎么把崔敬默给忘了。” 俩人都跑到崔敬默的身侧,叱吕燕又伸出两指探了探他的呼吸,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在指间蔓延,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蹲坐在地上。 “幸好崔兄弟还活着。”贺兰破岳也像叱吕燕一样蹲坐在地上,紧皱地眉头慢慢舒展开。 “幸好你还活着。”叱吕燕向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有贺兰破岳同行,她再也不必担惊受怕。 贺兰破岳露出久违的笑容,“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是为了崔兄弟吗?” 这个勇敢的少女面对感情有着无比的坚定。她眨眨眼睛。笑道:“你猜的没错,我喜欢崔敬默,我担心他,所以我就来了。” “因为担心他,所以来了……”贺兰破岳重复道,目光黯然。他这么久还未归家,叶芳奴会担心他吗?她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为她相思成灾,铭心刻骨。跋涉千里只为再见她一面。 此情不知诉与谁,贺兰破岳只得将无可排遣的相思放在风中。好让它能出现在他心爱女子的梦里。 鬼魅般的风钻进北魏的宫廷,拂过内室微弱的烛火。那盏烛火兀地灭了,拓跋宏从梦中惊坐起,身上生出密密的汗珠,锦衾粘在身上,忽冷忽热。 他做了一夜的噩梦,在醒来时。天还未大亮。 又是一日来临,只是这一日,他的生活仍是没有冯润。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度过多久,他还能忍受多久。想到这里,他对太皇太后的恨又多了一重。 宫女素手纤纤在他脖颈处的肌肤划过,若有若无的撩拨,明目张胆的勾引。拓跋宏眼中不起微澜,垂眸凝睇。美艳宫女欲迎还拒地浅笑。 “你明日不必来了。去别的宫做事吧。” 手中捧着的衣服滑落,宫女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泪水涟涟。 拓跋宏像看不见她似的,从她身边跨过去,道:“召长乐郡公入宫。” 皇上突然召见,冯诞快马加鞭到皇信堂。 “参见陛下。” 一进门,先单膝跪地,再站起身来,他才发现这几日拓跋宏形容消瘦了许多。难道是为了冯润? “思政,朕想让你去找一个人。” 冯诞了然于心,信誓旦旦地许诺道:“臣一定不负圣望将冯润带回来皇上身边。” 冯润……他有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了,仿佛她被人从这世上除名。拓跋宏翻开一本书――《佛说八正道经》,书上的每一个娟秀小楷都出自她的手笔。灵泉殿中有关她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只有这本手抄本是吉光片羽。 冯润在梦中回到了宫中,拓跋宏正在书桌前看书。她慢慢走到他的身侧,想要触碰他。可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墙,怎么也穿不透。 正在急切时,冯漪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儿,笑盈盈地过来,倚在拓跋宏的肩头。男子俊朗非凡,女子清丽脱尘,真是一对璧人。 冯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花好月圆,举案齐眉,心痛的无以复加。 在梦中惊醒,冯润喷出一口血,整个雪白的墙壁绽开红梅点点。 “姑娘,你没事吧?” 静心凑上前去,用手帕将她嘴角的血擦拭干净。 一门之隔,常翩翩听见有人咳嗽,轻轻敲了敲窗户问道:“静心师太,里面怎么了?” 静航一把将她抓到身边来,训斥道:“小丫头你别多管闲事,这是俺们庵里的私事。里面的那个小尼姑生了重病,见不得风,这不没日没夜的咳呢。” 常翩翩恰巧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高怀觞是享誉洛阳的名医,师太可以让他试试……”她咋咋呼呼地向静航叫道。 “我有说过要给你治病吗?” 如清泉在幽谷中坠落的回响,那声音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冷冷淡淡,好像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声到,人却未到,反而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诱惑。 片刻,一个背着竹筐的白衣少年从门外走来。他的眼底清澈见底,甚至映不出她们的身影。他是如此的目中无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进入他的眼中,尽管如此仍让人迫不及待想要闯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 常翩翩恍恍惚惚认定他隐居一定是跟这副过分美好的皮相有关。 “果然是个俏郎君,难怪静航师太不让我见你。”常翩翩打趣道,没想到静航真的羞红了脸。 被常翩翩歪打正着戳中心事的静航赶紧递了一碗水给他。 “我不渴。”高怀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向常翩翩,“你刚刚说要我治病是怎么回事?” 常翩翩一拍额头,大叫道:“为了欣赏美色差点把正经事儿给忘了。高大夫,我的哥哥受伤了。长乐郡公冯诞教我来找你。” “冯诞……”高怀觞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记得。就算有这么个人,我为何要帮你治病。” 常翩翩赶紧抱着他的肩膀,死乞白赖地缠着,解释道:“我的大哥被生石灰烧伤了,遍访名医都不能治愈,冯大哥说全天下只有你能治好他!” 她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胡乱拍一把马匹再说,却被高怀觞毫不留情地掰开手指。 “冯诞,好像有这么个人。” 常翩翩心中咒骂道,冯诞可是对你有恩。你居然都忘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长得再好看也不管用。 “想让我帮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好!” 高怀觞瞥了她一眼道:“你都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先答应?” “都说面有心生,我看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大好人。”常翩翩笑嘻嘻地回道,“难道你想让我以身相许?” “臭丫头,你说什么呢!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赶出去。”被冷落了许久的静航插嘴道。怒气冲冲地就要把常翩翩撵出去。 高怀觞冷哼一声,道:“我今日在后山看中一棵紫灵芝,可是它生长在最陡峭的悬崖上,若你能帮我摘下来,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还没等到他的话说完,常翩翩就像燕子一样飞了出去。 新雪初晴,辉光乍先,落入叱吕燕眼中变成了希望。她牵着小玫瑰慢慢的走。 “贺兰大哥,什么时候才到啊?。” 身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叱吕燕习惯性偷懒。 贺兰破岳背着崔敬默,回头对她笑道:“你且忍忍,马上就要到军营。等到了军营,崔兄弟就有救了。” 跋山涉水千里,双脚不知踏过多少冰雪砂砾,北魏的旗帜才重新摇曳在眼前。 贺兰破岳还没对同僚招手,几名手握利器的士兵向他们冲过来。 “你们这是作甚?我是贺兰破岳啊。” “抓得就是你!暗通敌国,抄家灭门也不能平息此恨,今日你还自投罗网!” 贺兰破岳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躲开他们的刀剑并不主动攻击。 “你们这些毛头小兵,怎么恁地不讲理?”叱吕燕看不下去,伸手就替贺兰破岳打了起来。 贺兰破岳万万没想到,他不远万里被敌国俘虏大刑加身都没恐惧过,今日同僚的刀剑相向却让他心惊。 “贺兰破岳,没想到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拓跋羽的声音突然响起。担心着贺兰破岳会说出事情的真相,他赶紧抢白道:“贺兰破岳,我北魏将士都因你而亡,今日我就拿你的血来祭祀我的战旗。” 郁久闾予成的笑脸与拓跋羽的冷面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一个巨大的阴谋。 “贺兰将军,今时今日你以为你还能毫发无伤的回道北魏吗?与你同行的人都死的死,伤的伤,就算现在我放你回去,你的皇帝也无法再信任你。” 郁久闾予成用马鞭指着被关在铁笼中的贺兰破岳笑道,“留在柔然,我所能给你的,绝对会比拓跋小儿给你的更多。” 贺兰破岳侧卧在笼中,戏谑地反驳:“鲜卑人从出生起学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忠诚,忠臣不事二主,就算我客死异乡,身首异处,也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北魏,对不起皇上的事。” ------------ 第一百零三章 力挽狂澜 郁久闾予成仰天大笑,狠狠朝地上甩了一鞭,尘土飞扬。 “贺兰将军,现在已经由不得你选择。北魏你回不去了,普天之下能保护你的人只有我。若你回到北魏,才真的会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难道能杀死他的不是敌人的斧头,而是同僚的怀疑? “拓跋羽,朕只是让你缉拿贺兰破岳,有命你杀了他吗!” 诸位将士听到拓跋宏的声音,纷纷放下手中的刀剑。 “就是啊,你们别打了。先医治崔敬默要紧。”叱吕燕扶着贺兰破岳背上的崔敬默急得跺脚。 “快传军医来替崔敬默治伤,至于贺兰破岳……”拓跋宏盯着贺兰破岳坚毅的脸思虑了片刻,“顺便让军医也给他治治伤。” 贺兰破岳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染透,血珠顺着手掌滴落在雪中。 “皇兄――”拓跋羽正欲开口阻拦却被拓跋宏一个眼神打断。 “臣遵命。”他应答,处心积虑的诡计付之东流,他不情也不愿。 几日前,北魏安放在柔然的眼线负伤归来,一口咬定贺兰破岳是郁久闾予成的奸细。在突袭那夜生还的士兵也突然说出真相称拓跋羽雪夜领军去觅拓跋澄是受贺兰破岳的鼓动。言之凿凿,几乎是真的。拓跋宏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人是敌国的奸细。 在北魏第一次迎战柔然的时候,贺兰破岳也在同列,他力挫郁久闾予成,擒贼擒王,立下赫赫战功。拓跋澄多次在自己面前提及过他,今日怎么就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黄昏时刻。倦鸟归巢。一只大雁从塞外飞来,掠过北魏的天空。 任城王拓跋澄目光一亮,道:“陛下,看那只大雁背上的花纹,是郁久闾予成的信使。” 拓跋宏拉弦引弓,一箭穿心。 大雁哀鸣一声坠地。翻开腹部的羽毛果然从中搜出一张帛书。 拓跋宏一看,神色大变。拓跋澄也接过帛书,眼中沉痛,将帛书攥紧。 “召贺兰破岳。” 拓跋澄虽惜才,也不知该如何替贺兰破岳辩白。 士兵拢着一盏烛光,照的一室昏黄。 贺兰破岳手脚俱被铁索缠住。一走起路来,零丁作响。见拓跋宏坐于高堂之上,他毕恭毕敬地下拜。 拓跋宏话不多说,命人将所有人证物证带上堂来。 第一样,就是今日刚获得的帛书。贺兰破岳拿起细细看了一番。才完全明白郁久闾予成阴笑的含义。 “若你回到北魏,才真的会死于非命。” 郁久闾予成曾那样傲慢地睥睨着他,他却不以为然。 没想到,郁久闾予成在他回到北魏后居然赶尽杀绝,写了这么一封夺命书,称自己已与柔然私相授受,暗中获利。外有柔然的颠倒黑白,内有拓跋羽的天罗地网,贺兰破岳缓缓放下手中的帛书。 “事到如今,人赃并获。下臣再怎么狡辩也是枉然。” “你不说,怎么料定朕不相信。” 他惊愕抬头,望见拓跋宏鼓励的眼神。他心定决心,把自己在柔然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说给拓跋宏听。拓跋宏时不时点点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人猜不透他心底的想法。 许久,拓跋宏才开口,凛然道:“朕相信你。” 贺兰破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热流涌进血脉。他鼻腔一酸,重重磕了几个头。 “贺兰将军你受苦了。”拓跋宏将他扶起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方才崔敬默已经苏醒,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朕。一个奸细不会跋涉千里前来送死。郁久闾予成阴险狡诈,他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会信。” “众神保佑,崔敬默有惊无险,”贺兰破岳叹出一口气,“塞外流血成海水,几万百姓正在血海翻腾。望陛下安抚阵亡将士的英灵,慰劳他们的家属……” 帐外有人奋力疾呼,拓跋宏步入帐外。贺兰破岳瞧着白帐上的人影幢幢,纵横交错。 一个人影兀地跪下,呜咽道:“陛下,草民有罪。” 好熟悉的声音……贺兰破岳竖着耳朵,听起来。 拓跋宏沉吟了片刻,安抚道:“你作战有功,朕恕你无罪。” “贺兰将军是无罪的,请你赦免他。是广陵王,是广陵王要堵住悠悠之口,指鹿为马让草民冤枉贺兰将军的。雪夜里,明明是贺兰将军跪下求他别出行,是他一意孤行,才造成我军伤亡惨重。我们都以为贺兰将军已经为国捐躯,为了保命才诬陷他的……请陛下明察。” 贺兰破岳无可奈何的一笑。拓跋羽啊,拓跋羽,为了杀自己,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皇兄,臣弟知错了!” 是拓跋羽的声音,他跪倒在拓跋宏的面前,惊惶地磕头。 “拖下去,军法处置!”拓跋宏声音有难掩的怒气,他懒得再看拓跋羽一眼,掀开帐帘,跨进帐内。 帐帘垂下的瞬间,坐着的贺兰破岳与跪着的拓跋羽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妒恨交织,情场、战场上的敌人用眼神展开一番厮杀,他们纷纷把对方杀死在自己眼里。 拓跋宏脸上阴晴未定,自嘲地一笑:“贺兰将军,你也看见了吧。敌国还未采取行动,我军就已经自乱阵脚,这是未战先败的预兆。” 贺兰破岳一拉铁链,单膝跪下。 “臣愿为陛下解忧。” “不愧是我鲜卑的好男儿。现在北魏与柔然之间一触即发,朕需要一个人身先士卒,你是不二人选。”拓跋宏笑了,笑容并不轻松,“前路是荆棘路,贺兰将军你可愿上路?” 北魏的最后一场雪就在今夜。北风呜咽,裹挟着雪花,吹散在红褐色的泥土中,瞬间融化,悄无痕迹。 叶芳奴在梦中听到有人在哭,睁开眼睛,却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谁?”还没来及呼出,便被人捂住红唇。 “别害怕,是我。” 叶芳奴大惊,在黑暗中强忍住眼泪,颤声道:“贺兰破岳,是你。” “是我。”声音有她熟悉的温度。 “今日我去军营找你,他们不让我进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兰破岳神色黯然,道:“没什么,你不必担心,像我们这种人命最硬。今日我来是跟你诀别的。” 她悲恸,整个灵魂也在颤抖,为何每个人都要来跟她说再见?为何每个人都抛下她? 叶芳奴抓住他的双手,指甲陷入他的肉中,狂呼:“不,你不能走!你走了,平城只剩我一个人。” 贺兰破岳轻轻抚摸了叶芳奴的秀发,道:“今夜我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放心你,平城太危险,你还是回洛阳去吧。” 叶芳奴见他去意已决,她的性子如此高傲,怎能出口挽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问你,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贺兰破岳的话如一声惊雷,她脑子一通轰鸣,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不忍心欺骗他,他明明知道的,她喜欢的是谢斐然。一开口,说出的只能是让他伤心的话,不如沉默。 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贺兰破岳明白她对自己已经留下了情面,也不再强求。 “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我们终将有再见的一天。” 红烛泣血,珠珠攒聚成堆。叶芳奴流下一行清泪,喃喃道:“好,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辉日如新,暖光洒遍北魏大地,地上羸弱的积雪还没来得及看上太阳一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 官兵敲打着铜锣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敌国奸细贺兰破岳从大牢叛逃,有知其下落者赏黄金白两,封千户侯。” 铜锣敲击,咚咚的鼓点犹如马蹄飞溅。贺兰破岳策马狂奔在塞外厚厚的积雪上,漫天飘舞的白雪将来时路的马蹄印掩盖。 “朕要你去柔然的军队与任城王里应外合。这一次,一定要彻底铲除郁久闾予成。” 风雪刮面,拓跋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虽千万人吾往矣,就算前路凶险万分,他也要踏平坎坷,为北魏踏出一条光明之路。 静月庵被青山秀水拥掩,是乱世风云中的云消风息之地。从风雨中,走进其中,能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清感。 可是数十年的幽居,却让这群尼姑们心中生出对红尘纷乱的向往。 人在寺庙中呆久了,反而看不见山中的风景。偶尔经过山前的浮云让她们的心乱了。 静航扭着肥胖的身子,拿着根竹棍儿在地上的积雪上划着“高怀觞”。不知不觉中,如群蚁排衙,地上已经出现了整整齐齐的几十排。 “师姐,若你真是相见他,我有办法。”静心突然在她耳边低语道。 “你要死啊!”静航猛地把她推开,羞得面红耳赤。穿着一身僧袍,心中不想着满天神佛,却想着一个俗世男子。她还是有几分羞耻之心的。 但是这份羞耻之心还是敌不过蠢蠢欲动的芳心。片刻后,她又亲昵地揽住静心道:“你有什么办法?师姐求你了……” 静心掩面一笑。师姐怀有春心,她何尝没有,整个静月庵就数她年龄最小,六根最不净。静航心中所想的荒唐不就是静心心中的执念? 她故弄玄虚,扯扯静航的衣袖,指了指屋里。冯润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又响起。 ------------ 第一百零四章 大梦初醒 “高怀觞是个大夫,能留住他的只有病人。这丫头已经病了好一阵子,咱们就请高怀觞上山。一来可以行善积德,二来可以让师姐称心如意。”静心隐秘地一笑,把心中的执念深藏。 高怀觞什么时候来的?在她的心里,梦里,绵绵密密全是他。当他第一次叩开静月庵门扉的那一刻亦叩开了她的心门。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一种奇异的情绪,将她心头的佛理箴言全变模糊。 静航戳了她额头一下,眉开眼笑道:“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漫天冰雪夺走了山中的颜色,树脱去了华衣,花卸去了妆容。只有这茅草屋前的竹林,年年岁岁,苍劲挺拔。 在诗情画意中冒出一股大煞风景的黑烟,呛得人咳个不停。常翩翩蹲在外面煎药,熏得小脸乌黑一片。 “好了吗?” 茅草屋传来一个幽雅清净的声音。 “马上就好。”常翩翩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包着药罐,倒出一碗琥珀色的汤药。 “好了,就快端过来。” 常翩翩做了个鬼脸。为了她大哥的病,她这几日替高坏胚当牛做马遭了多大的罪,等常笑书醒了她一定一股脑说给他听。 高怀觞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嗅了嗅,倒在地上的小瓮中,脚下奶声奶气的小羊立刻凑上前来,舔舐起来。 “姓高的,你别欺人太甚!老子辛辛苦苦熬了这久的药,你干嘛倒给一个畜生喝!” 高怀觞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仍忙着手中的事,道:“甘草是我养的,不是畜生。还有,这个药本来就是熬给甘草喝的。” “呸。老子以为是熬给我大哥喝的才这么累死累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剂药要熬多久……” 高怀觞将常翩翩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从筛子中检出几片药材继续研磨着。 “请问高大人在吗?” 门轻轻地响了,一缕怯生生的询问挤进二人的世界。 “还不快去开门。”高怀觞头也不抬。 常翩翩瞪大了双眼盯着他,想着还躺在床上的哥哥,只好吃瘪地去开门。 静心一看见常翩翩,脸上的笑容立刻颤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的青春活力让她都忍不住亲近,他喜欢她么? “高大夫。有人来找你啦――” 常翩翩故意拖长尾音。谁知道这个尼姑是来找大夫的还是找丈夫的。这个高怀觞招桃花招到尼姑庵去了,佛祖的人也不放过,这是要遭天谴啊! 静心羞羞答答地靠近高怀觞,嚅嗫道:“高大夫。静月庵有人身患顽疾,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的。” 常翩翩在室外倚着着窗户,双手环胸看着一场好戏。 “情分?你我之间有什么情分,我为何要帮你?”虽然和高怀觞相处了数日,他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依旧能让常翩翩目瞪口呆。 静心直接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才接话:“因为……因为……我佛慈悲。” “所以行善积德是你们要做的事,而我是个大夫。”高怀觞根本不理会尴尬的静心。 静心的眼泪马上就夺眶而出。常翩翩再也按捺不住。从旁边架子上的筛子中抓起一把白术扔在高怀觞脸上。 “高坏胚,你到底长没长良心?你折磨我也就算了,现在人命关天的事儿,你还这样!那天你让我去取紫灵芝,原来那棵紫灵芝是用来治我哥哥的病的。我以为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没想到你却是个丧心病狂的贱人!” 高怀觞冷冷把粘在头发上的白术取下来,道:“我给你大哥治病是因为我欠冯诞一份人情,等还恩完了,你就可以带着你大哥滚了。我与静月庵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替她费心。” 静心打量着两人为他唇枪舌战,湿着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好,老子算是服了你,”常翩翩从窗中飞入,落在高怀觞的面前,“我这就替你去后山把生龙骨刨出来,这总行了吧?” “我还要朱砂、轻粉、滑石和雄黄。” 真是趁火打劫!常翩翩不耐烦地点头,叹气道:“都依你,高大爷!我马上就去后山,您可以去治病救人了吧!” 一个承诺许下,两人都纷纷收拾工具出门,一番较劲下来只是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来到静月庵中,高怀觞握着冯润的手腕,道:“咯血症,的确是顽疾,一两个月,恐难治愈。” 一众尼姑反而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像是听到了好消息。梦中的冯润不知道自己竟在冥冥之中为人作嫁。在睡梦中,她仍是咳嗽,一阵轻颤后,下意识握住了高怀觞的手。 静心倒抽一口凉气,眼神直直盯着两人的手。旁边的静航挤上前来,使劲儿掰开冯润的手。那手如此瘦弱哪来的这儿大的力气,竟怎么也掰不开。 冯润只觉得身边的男子是拓跋宏,用尽全力抓住她最后的希望,旁人怎会知道。 高怀觞默默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药箱中的布包中择出一根闪着银光的针,插进她的食指。 十指连心,疼痛万分,见她仍不醒,又深入半寸。 冯润在钻心的疼痛中蓦地睁开双眼,泪水顺着眼尾滑落。梦中的一切烟消云散,她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教她又哭又笑。再醒来时,瞧着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却没一张期望中的脸,她强忍住痛又合上眼。 一个失心之人碰上一个无情之人,虽然她悲痛欲绝,他却不为所动。 “既然我答应要救你,那你的命就在我手中。这几个月,除了医治常笑书,我会常常上山来。” 静心得偿所愿,露出欣喜的笑容,怕被旁人看出忙掩住嘴。 冯润听着他的话也慢慢淌下眼泪,并不是为了他的话。她的命……在谁手上呢?太皇太后?静航?静心?抑或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总之不在她的手里。 尽管如此,她必须活下去。 朱红的房梁上滴水成冰,被北风雕成玉箸,林林总总的形成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栅栏。冯润一整个冬天就被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 依依春风吹破了被禁锢一冬的河水,亦消融了房梁上的冰柱。点点滴滴,成一幕雨帘。冯润隔着雨帘瞧见了春天的脚步――在院中的菩提树下开了一丛耀眼的桃红。 那个叫高怀觞的游医的确有几分本事,春日来临后,她渐渐能自己下床。扶着墙边,来到后院,在暗淡无光的静月庵她难得能看见这一抹亮色。 于是,她在闲暇时总是对它悉心呵护。春风渐暖,将亮丽播种。转眼间,树下竟已是挤挤挨挨的一圈桃红。 “这花,很好看。”高怀觞在进门时难得的夸奖道。一个久居深山的游医比谁都更能欣赏花草之美。 冯润回首对他莞尔一笑,比春花更加夺目。 一冬过后,暖风催发的岂止是春花,更是蠢蠢欲动的春心。静心一边清理着庭院,一边悄悄地打量着他俩,心中暗暗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北魏崔宅长廊上梦似的紫藤萝亦累累,鼓胀胀的,一股上浅下深的紫色沉淀,在流动,在生长,犹如数千帐淡紫色帷幔迎风飘摇。 叱吕燕在竹竿前麻利地拧干衣服,将长袍高高挂起。她抬起头遮住艳阳,冲内室大喊道:“绣花枕头,太阳出来了,再不出来枕头上就要生虱子啦!” “这就出来。” 崔敬默拄着长拐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帮我洗衣服,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崔敬默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把衣服抢过来。叱吕燕见他手脚不便,害怕硬抢会伤了他,只得任由他抢走。 “意味着什么?”虽然手头上放过他,叱吕燕的嘴里可不肯轻易饶了他,“在戈壁上这么久,都是我在照顾你,我什么没见过?每天谁替你擦洗身子,谁帮你……” “够了!你别说了,我、我说不过你。“崔敬默恨不得钻进地缝,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 叱吕燕见他低着头,以为他哭了,赶忙凑上去,道:“好,我不说了,你可千万别哭啊。我会对你负责的。” 崔敬默哭笑不得地停下脚步,道:“你别以为我现在断手断脚就可以由着你欺负我。谁哭了?谁向谁负责?你好像搞错了吧,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要负责也是我对你负责。” 叱吕燕跨了一大步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对我负责啊。不过我也不急在一时,全北魏的人都知道,我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边疆去,若我现在匆匆忙忙嫁给你,我实在是太丢脸了。“ 崔敬默却沉默了。他不是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情意。在戈壁的那些苦日子里她对他的悉心照料,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是感情的账目上并不是有借就有还,更多时候是有去无回。这种感觉,没人比他更清楚。 叱吕燕却笑得更肆意了,拍着崔敬默没受伤的大腿,道:“瞧瞧你,认真了是吧?你太好笑啦,我只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居然认真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你脸红的样子还真可爱呢!” 她捧腹大笑,简直要打滚,突然直了眼睛,大喊:“哎呀,我晾的衣服要飞了。” ------------ 第一百零五章 孤注一掷 叱吕燕奔到前方迎风去捡被风吹跑了的长袍,脸上的笑容瞬间收回。暗恋者的悲哀莫过于此,连眼泪也只能留在背后暗暗哭。 回过头的瞬间,泪水已落地,碎成千万片。 “挂好了。”踮着脚尖,把衣服高高挂起,再回首时,她脸上又恢复了春光明媚。, 叱吕燕和崔敬默一同用过早膳后,她坚持要扶着崔敬默去上朝,崔敬默推迟不掉,只好任由她去了。 掖庭花团锦簇,蜂围蝶阵,一只黄蝴蝶蹁跹流连在一丛丛,一簇簇姹紫嫣红处。 “这花真漂亮。”叱吕燕一把推开崔敬默,凑到花蕊上轻嗅着,“不过没我们沙漠玫瑰漂亮。”只是柔然连连战乱,这些美丽弱小的生灵恐怕早已被马蹄踏成泥浆,想到这里,她也有些伤感。 崔敬默被她推得一踉跄,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不过幸好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摘下一朵鹅黄色的小花,献宝似的,递给崔敬默。没等到他推却,她便先下手为强把那朵明黄的花儿强硬地别在他的发中。 “你这样看,好像个女人!”叱吕燕笑得合不拢嘴,崔敬默啼笑皆非。她一把把他拽到鸿雁池边,让他临水照照,崔敬默见自己的样子也笑出了声。 水波潋滟,金光鳞鳞,一尾锦鲤被他们的笑声惊扰,匆忙游向远处的鱼群。 冯漪在树荫下将手中的红心馒头捏的更碎,最后直接成为一手白色的粉末。 她为何会感觉到心痛? 那日崔敬默将她送回洛阳后便病倒,卧床几日。在她和大哥快马加鞭赶往平城时,崔敬默坚持要带病同行,却被她断然拒绝。 她曾如此伤害他:“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把你所有的感情尽掷我身,我也会感到沉重。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若这份感情我没有任何回应。你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崔敬默愣住,眼底悲伤暗涌。 她向来心软的,叹了口气,安慰道:“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心人,你和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到时候你会很轻松地谈起往事。谈起我。她将是你一生的执着。而我不过是你的一段往事。我真心的祝福你。” 她比谁都希望崔敬默能得到幸福,可为何却不能亲眼看着他幸福?在掖庭的三年里,她扪心自问,当年的她对崔敬默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对拓跋宏的羞涩、期待、急切是热恋的表现。那逃避、焦躁、不安难道不能证明那时她对崔敬默的心意吗?只是十三岁的她太过任性无知,不懂崔敬默,不懂自己,更不懂珍惜。 她默默抚摸着肚中的生命。犹记得那夜她流着泪对拓跋宏说她不要明珠千斛,也不要锦缎百匹,她要的只是一个念想,一个孩子,难道这也不能得到成全。 那段日子是如此的绝望,与娘亲阴阳相隔。与冯润恩断义绝。与拓跋宏同床异梦,她差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现在,冯润离开了平城,掖庭没有人和她说话,幸好还有腹中的一点希望。 冯漪慢慢松开手。让手中的白色碎屑随风飘散。即使再心痛,她仍然希望他能走向更幸福的方向。 静月庵,与世隔绝,时间仿佛在这儿是凝滞的,只有从花草树木的繁盛凋残中分清春夏的更替。转眼间,春去夏至,又是一番花信风来。人间四月芳菲已尽,静月庵外的桃花才缓缓盛开。 冯润的病已经大好了,庵中的尼姑们见不惯她享尽清闲,开始吩咐她清扫庭院。落红委地无人收,一抔净土掩风流。 这日,高怀觞又来问诊,她悄悄反握住他的手,将一卷纸条塞进他的手心。 高怀觞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她重重按了按他的手心。 冯润不能再等下去,她必须要逃出静月庵,她不能在穷山恶水中孤独终老,而高怀觞就是她的机会。 “妾如笼中鸟,振翅难北飞。愿君怜恤,今夜子时,助妾一臂之力。” 高怀觞在门外展开纸条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冷哼一声,把纸条揉成一团,随意扔在树下。冯润错看他了,即使他愿意治她的病,并不意味着愿意救她的命。他向来独来独往,不喜惹祸上身。 无情之人岂会被儿女私情轻易羁绊,高怀觞背起书笈走进竹林深处。静心的双眼像是长在高怀觞的背上似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趁他不注意,她偷偷将树下的纸条捡起掖进怀中。 沿着潺潺溪水,高怀觞一路往下走,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回到了茅草屋。正欲上前敲门,却见门已经大敞。 他不慌不忙地步入庭院,不料见冯诞迎上前来。 “自洛阳一别,高兄别来无恙。”冯诞一副翩翩君子风范,微微向前一拱手,“思政在门前久候不至,就不请自入,思政在这儿先赔罪了。” 高怀觞不冷不淡地回道:“你还是这幅令人讨厌的老样子。” 冯诞自知他古怪的个性,并不恼怒,反而笑道:“高兄,你也是的,千里迢迢来到平城也不跟贤弟支会一声,让冯诞一尽地主之谊。高兄你刚才是去山上采药了?” “与你无关。常笑书的伤已经痊愈,他妹妹将他送回洛阳了。你应该去洛阳看他,而不是来这儿烦我。” 冯诞挑眉惊呼:“高怀觞,我还没来,你就要赶我走?你可会后悔的。”说着,他从桌上的竹篮中拿出一坛子尚未开封的美酒,摇一摇。 “这可是桑落酒啊。有诗言:蒲城桑落酒,满灞菊花香。若高兄赶我走了,可就没这口福了。” 高怀觞的步子明显慢了片刻。 一壶美酒,一双好友,促膝长谈一直到月出东山,子时已过,仍是不尽性。 正在此时,一骑飞马足不沾地,抄大道,狂奔而来,直直闯进茅草屋中。 “冯大人,大事不妙。”使者从马上落地跪下。 冯诞见他扰了良辰美景,一皱眉,不耐烦道:“何时这么大惊小怪?” 那人哆嗦了半天,抬首道:“是冯贵人,冯贵人出事了。” 冯诞一时间有些恍惚,问:“哪个冯贵人?你们找到冯润了?” “不,”那人匆忙摇头,“是永昌宫的冯贵人,她早产了,现在危在旦夕。” 冯诞的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的颜色,面如死灰。他来不及与高怀觞告别,直接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他高高扬起马鞭,一鞭下去,马身上顿时落下一道鲜红的粗血印子。山路难走,崎岖不平,冯诞的心也在水深火热中颠簸,痛彻心扉。 无独有偶,在静月庵中的冯润也是心急如焚。等了许久不见高怀觞的身影,她耐不住性子,只好单枪匹马行动。 自她病好了后,她便被安排着和她们挤在一个大屋子里住。这几月以来,她悄悄从自己的药中抽出一两味镇定安眠的中药,日积月累,数量也相当可观。趁那群尼姑睡着,她在角落点燃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合上门。 在黑暗中,她并没有发现有一双眼睛已不动声色的睁开。 冯润逃出静月庵后,没命地拔腿狂奔。这几个月来她从未出过静月庵一步,没有高怀觞引路,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 还没跑到半山腰,静月庵突然亮了,冯润回首远眺。怎么逃了这么久,静月庵还近在眼前,她心慌意乱,脚上的步子更是一步都不敢停。 大汗淋漓, 不知又走了多远,突然她听见前方有马蹄声。 前方有人,有路! 眼前荆棘重重,暗红一片,尖锐的刺在月光下看着又冷又硬。冯润咬咬牙,为了抄近路,用娇嫩的小手直接拨开荆棘丛,顿时鲜血淋漓。 “喂,你快停下脚步。” 她大呼,心如奔雷,唇焦口燥。 “有没有人帮帮我!” 荆棘不知有多少重,她的伤口上扎了一层又一层,光亮隐隐就在前面,若有如无,看得见,却摸不到。 冯诞在马上策马狂奔,在风中好像听到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救。他勒住缰绳,四下张望,漆黑一片,只听到穿林打叶声,根本没有一个人。 想着冯漪还在宫中受苦,他无心再去管其他人,一挥马鞭,又驰马行走在夜色茫茫。 冯润终于拨开荆棘,重重跌倒在土壤中,看着马上之人渐行渐远,她仍不死心地大喊:“停下来……” 那人明明听到了,停下来脚步,她欣喜若狂。只是下一瞬,他又策马离去。 马蹄声渐远,空谷回音响起无数重高低不同的脚步声,有一行越来越近。 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托起,静航肥胖的脸在月光下看着阴沉沉的,十分渗人。 “你居然敢跑?” 静航把她写给高怀觞的字条冷冷扔在地上,冯润看了一眼,心彻底沉入冰冷的水底。 “幸亏高怀觞把字条给静心了,否则你真给跑了!看来我们不能对你太好,真是蹬鼻子上脸!”静航把她交给旁边两个尼姑,从旁边的荆棘丛中找出一根木棍。 “你知不知道,只要你逃出静月庵,我们这群人都得死。你不能替我们这些人想想吗,我们可是救了你的命!” ------------ 第一百零六章 花葬 静航因为愤怒五官都扭曲了,她举起木棍,朝冯润的左腿敲去。 “俺倒是要看看,腿都断了,还怎么跑!” 冯润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全身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上。她低头察看她的小腿中间部分刹那涨得青紫,青紫中有断骨微微的突起,把皮肉高高顶起。 她疼得头皮都麻了,但是她不愿呼痛,不愿被这群恶毒的女人看轻! “把她带回去,锁起来,没有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要放她出来!” 冯润被她们一行人连拖带拽得带回静月庵,伤腿拖在地上,每走一步,伤痛又增加一分。 静心默默走在人群的后面,夜色中看不出悲喜。杀人有的时候不必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她攥紧拳头。其实从她捡到冯润给高怀觞的纸条的时候,她便可以揭穿冯润,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若是这么做了,冯润只是逃跑未遂,静航必定不会对她下狠手。当一切密谋都成真,那冯润的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姑娘,这次是你做的不对了。以后你一定要乖乖听静航师姐的话。”静心跑上前去,托起冯润的伤腿。她见冯润不理自己,依然不依不饶地絮絮叨叨。 静航冷冷打下她的手,阴阳怪调地嘲讽道:“呵,静心师妹,你这好心用错地方了吧。小心人家不记你的好,可能会反咬你一口。” 冯润的伤腿磕在地上,她吃痛地闷哼一声。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凄惨可怜之人,却不知道她的妹妹冯漪正在生死间徘徊。 永昌宫中脚步凌乱,手端着热水的宫女太监急得大汗淋漓,满心惊慌――因为从内室端出的是一盆又一盆热气腾腾的血水。现在永昌宫的主人正危在旦夕,她腹中的皇子也生死不明。 这两个人的生死亦关联着整个永昌宫的人的性命,现在她们走得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不仅是她们。连坐在堂中的太皇太后的心也十分焦灼不安。她看上去跟平常似的面不改色,但是她拿起杯盖的手指已在悄悄发抖。 她这种心性见惯了生离死别,又怎会被区区一个贵人产子所动摇?冯漪是她在掖庭仅存的心血。为了冯家人的利益,她选出冯润、冯漪进宫。世上难有双全之法,冯润得宠却不忠心,冯漪忠心却不得宠。冯润被她逐出宫廷,秘密幽禁。眼下冯漪是她唯一的希望。 时至今日。冯漪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她要的是冯家人的血脉!她要真真正正将冯家人的血脉注入拓跋家的血脉,永世不息。只要冯漪生出皇子,她就有办法废太子。另立储君。 “宏儿呢,他怎么还没回宫?”太皇太后再也等不住,发问道。 符承祖拱手回道:“皇上现在正往宫中赶着呢,应该还在路上。” 内室的门突然开了,太皇太后赶忙迎上前来,对出来的老宫女问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一个老宫女颤抖着嘴唇,半响才回答:“是小皇子。可是……” 太皇太后以为大局已定,终于露出轻松地笑容。冯漪死就且由她死,反正她所在意的向来不是她。 “让哀家看看孩子。” 稳婆用襁褓包裹着婴孩儿走出来。颤抖着递给她。 那不是人世间的孩子!太皇太后看得心惊。孩子的脸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粘着血丝的眼睛紧紧闭着,不想看人世一眼。难怪她刚才没有听到哭声,难道孩子一出生就已经夭折? 她难以置信,颤声问道:“孩子这是怎么了?” 稳婆和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下。不住地磕头。稳婆疾呼道:“启禀太皇太后,这孩子一出生就是个死胎啊。奴婢也不知……” 太皇太后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身形踉跄,符承祖赶忙扶住她。三年的心血啊,全部付诸东流。她心如刀绞,按着太阳穴极力平稳情绪。 “哀家不想看见你们,拖出去。” 春风飞度女墙来,夜深人静处掖庭中的石榴花开得耀眼夺目,像要烟火要燃烧尽自己的生命似的,轰轰烈烈的一片。 “冯漪她怎么样了?” 风尘仆仆的拓跋宏问苏风,苏风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贵人也不好了……” 拓跋宏头心急如焚,就要推开房门进去。 “陛下,晦气!”跟班儿的小宦官正欲阻拦他,却被拓跋宏狠狠推开。 “朕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宦官来过问!” 拓跋宏红了眼,大步流星来到冯漪的床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是冯润的亲妹妹,是她在掖庭唯一的亲人,他要她活着。 冯漪缓缓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如夜风。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像看到黑白无常的勾魂索了。” “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天子是神的化身,朕在这儿,谁敢造次!”拓跋宏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眼中的死气,暗淡无光。以前她的眼睛是多么的灵动多情啊,他不敢相信他看到的是冯漪的眼睛。 “皇上,你不必安慰我了,这是我的命,我知道的。刚才稳婆的话,我都听到了。” 拓跋宏心一惊,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该如何承受丧子之痛。 她的嘴唇干裂,沟壑分明,说道:“皇上,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这个孩子本不该降生,所以他就被带走了。” “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北魏的皇子,他是在天下苍生的祝福下诞生的。怎么会不该降生?我们谁都不想他离开,可是这已经尘埃落定,我们必须接受这个残酷事实。你快把身体养好,我们会有其他孩子的。” “不,我不会有其他孩子了,”冯润盯着拓跋宏的双目,有骇人的光芒,“我这几日一直在做梦,我梦到姐姐来看我了,她看到我的肚子一直在哭。她一定不想我生下孩子。” 拓跋宏轻轻抚上她的脸,急切地说:“阿润把你当做最亲爱的妹妹,她一定会爱你的孩子,她怎么会恨他?” 冯漪摇了摇头,声音凄苦:“我知道她不会恨我的孩子,但是这种滋味一定比恨更难受。但凡是一个女人都不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行。从一开始,我就错了。若一开始,我不喜欢皇上,姐姐和皇上都不会这么痛苦。皇上,你和自己不爱的女人成亲生子也很痛苦吧。” 拓跋宏眉头一动,并不说话。 “我一直为自己的执念所累,我在想明明是我先对皇上笑的,为什么皇上只喜欢姐姐。现在我不想知道了,我只想问一句,皇上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拓跋宏抬头望向她,万语千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小脸苍白,如风中飘零的花,嘴角却撑起一丝微弱的笑意。那抹笑让他感到心痛,所以他说谎了。 “有。”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恳切。 冯漪直直地在他眼中寻找些什么,笑了,道:“谢谢你骗我。”刚说完又重重地咳嗽前来,几颗眼泪坠落。 “苏风,把窗子打开,我好热,我想吹吹风。” 无论拓跋宏如何阻止,冯漪都异常固执地要开窗。 门口的那颗石榴树的花瓣被风吹散,如一群火蝴蝶振翅高飞,飞往夜色凄迷中。 “好美的花啊,外面在下一场花雨。” 她目光痴迷,眼神追随着那一只火蝴蝶飘到了远处的夜空。恍恍惚惚中,她觉得漫天的红色花瓣好似撒在自己的脸上。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是谁的歌声响起把她带回桃花雨中,在潺潺流水中泛舟。她身边站着的人是谁? 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崔静默! 这一刻她第一次窥见她心底的秘密。那是她年少时的一段姻缘,她任性无知与他擦肩而过。 拓跋宏见她瞳孔涣散,像是失了魂魄,赶忙呼唤她:“冯漪,冯漪……”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笑着,听着耳边哼着的江南小调。在生死弥留之际,她才发现自己的结局在那一刻就已注定。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原来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与拓跋宏同床异梦,她与崔静默同心离居,她这辈子只能忧伤终老。大彻大悟的她觉得沉重的身心在瞬间轻快了,随着火蝴蝶飞出深宫。 一夜春风来把枝头的花离散,裹着寒夜的湿气,飞进崔静默的桌前。书桌上摆着的画卷上,画着一位明眸善睐,浅笑倩兮的绝色少女。那些花瓣好像是一只只红蝴蝶落在上面。 辗转无眠的崔静默起身正欲合上窗户,见桌上的花瓣,抬手扫了扫。 花谢了,春去了。 他推开门,走出房间。寒风凄凄,正下着一场香气四溢的花雨。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伤感。 这么好看的一场花雨,可惜冯漪却没有看到。 ------------ 第一百零七章 一朝离索 墨色将天空晕染,漆黑的天空中星星被冷风吹灭了,稀稀疏疏少的可怜。 一夜辗转反侧,太皇太后从睡梦中惊醒,哑着嗓子道:“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 守在门外的符承祖压低声音道:“永昌宫的冯贵人殁了。” “哀家对不起大哥……” 四年前,她踌躇满志地许诺冯熙,她一定会让冯漪凤袍加身,光耀门楣,可是今日抬回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太皇太后您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您保重身体要紧。下臣觉得这冯贵人死的有点蹊跷。”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深知此事牵扯甚广,极为棘手。 “人都没了,就算查出真相,哀家的好冯漪还能起死回生吗?”冯漪的死让她这几年的付出全部化为泡影,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重新在掖庭扶植新人,让冯家东山再起。 她从不顾死人,从不看回头的路。否则,脚踏鲜血尸骨,她如何走到今日。 “太皇太后,刚刚下臣收到了关于冯润的信息,”符承祖见太皇太后对冯漪之死并无追查之意,赶忙转移话题,“静航说冯润今夜差点逃跑了,这丫头鬼心眼儿实在是多,不如我们把她……” 太皇太后心一惊,从床上坐起,满脸怒容,呵斥道:“没用的东西!哀家要冯润活着,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准要她的命!玄机、玄空呢,她们在哪里,哀家不是让她好好看这冯润吗?你现在去以哀家的名义修书一封,让她们好好办事。” 高怀觞过了几日,又如约来到静月庵。在上山时,他发现山脚下密密麻麻驻扎了大批官兵。经过他们的再三盘查,一名士兵才答应押着他来到静月庵。 静航一见他,就想起他和冯润的事情,情绪坏透了。干脆别过头不搭理他。一旁的静心依然甜甜一笑,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礼,道:“高大夫,您来了。那天若不是您。我们静月庵会被夷为平地。您真是我们的大恩……” “山下的士兵是怎么回事?”高怀觞打断她的话。 静心正欲答话。又被静航插嘴道:“还不是那个麻烦的丫头。”她朝后院努力努嘴。 高怀觞万万没想到冯润居然会落到这个下场。在她递给他纸条的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春心萌动的俏尼姑,他不想成为她的顺风梯。当冯润的断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发现他做错了。 他轻轻按了按冯润小腿的紫黑处,她倒抽一口凉气,拼命向墙角缩去。 “走开,你别碰我。” 冯润如负伤的小兽炸起身上的刺朝着高怀觞。 “那日是我的错。” 高怀觞解释了一句。他并没有想到二人的误会却因这句解释而加深。 “高大夫有什么错,我们二人非亲非故,你没有必要为了救我冒险。”他能清楚看到冯润眼中的恨意,“只是,你为何要将我推至绝路!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不求你拉我一把。但是你为何要出卖我!” “我没想到她们居然会这么对你。”高怀觞虽然无情,但不是一个不讲理之人,声音软了几分。 “若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现在就放我走。”冯润的眼中燃起兴奋的火焰,她一把拉过高怀觞的手。 高怀觞将她手掰开,放平。火焰瞬间泯灭。她用夜一般的双眸盯着他。 “现在漫山遍野都是巡逻的士兵,你要怎么跑?” “士兵?这儿无人看守,你休想骗我……” 高怀觞从要药箱中拿出一块白帕堵住冯润的嘴。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在唇齿间蔓延,冯润继续瞪着眼睥睨着他。 他继续从药箱中拿出一罐药酒,擦拭着冯润的小腿。道:“那些人是今天才来的,他们是为了你。” 看来这次的逃跑行动已经惊动了太皇太后,以后她一定会严加看守,她逃跑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了。 高怀觞按压着冯润的伤处,趁她不注意,迅速地一推。 清脆的一响,是她的骨头!冯润咬紧牙关,疼痛让她暂时忘了思考。 “就算我能带你逃出去,就你现在的身体,简直是白日做梦。“高怀觞见她疼痛万分的样子很是满意,”痛吗?如果痛了,下次就不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冯润一口把他的帕子吐出,咬牙切齿道:“我还是会继续逃的。” “哼,下次再被打断腿,可别再怨我了。你好好想想,你这次失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不要事事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看你不仅把腿摔断了,还把头摔坏了。”高怀觞继续给她包扎着,头也不抬地冷嘲热讽。 “我说我的腿不是摔断的,是那群尼姑打断的,你会相信吗?”冯润昂起头。 高怀觞回过头,倚在床边,道:“我说我没有出卖你,你会相信吗?” 冯润冷笑一声,靠在墙壁上,道:“我不相信。” 高怀觞也示威似的,绽放了一个炫目的笑容,“可是我相信。” 高怀觞在的时候,那群尼姑为了在他面前装出慈悲为怀的模样,对她还能有几分客气。在他下山之后,又恢复爱答不理的态度,连口水都不给她喝。冯润只好曲起伤腿蹦蹦跳跳,到桌边给自己倒一杯水。 水杯刚刚递到唇边,她突然瞥见桌脚下有一抹碧绿的短笛。那不是荻月给她的信物吗? 那日她暗送冯漪出宫时,荻月把它交给冯漪手中,说只要吹响这个玉笛就能招来她养的雪枭给她送信。 雪枭。送信。 她的心开始咚咚狂跳。她忍住剧痛,钻进桌底,费力地够着玉笛。 “你在干什么?” 静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心一紧。 “刚才杯子掉了。” 冯润强装镇定爬起来,面不改色地直视她。 静航直直盯了她半天,露出残忍的笑容,道:“你要还敢动什么歪脑筋,俺就把你的另一条腿也打断。”说完,她推门出去。冯润松了一口气。 静航刚踏出房门,门外就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冯润想推门出去却推不动。想起前几日的经历,她大呼道:“你们在干什么?” 透过一个细微的缝隙,她看见外面有好几名尼姑正拿着锤子在她的房门上钉着什么。 “钉的结实些。俺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跑。” 这个恶毒的女人!冯润听着四处响起的敲击声,回忆起那天静航打断她的腿的时候的表情,她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突然,砰地一声,门口出现了一道裂缝,半截斧头漏出来近在眼前。冯润失声尖叫,慌忙后退,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地。 那板斧头继续劈着,直到劈开碗口那么大的洞。冯润不知它的来意,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一只眼睛从洞口朝里面瞧了瞧。静心的声音响起:“静航师姐,你要钉这么结实,会把她憋坏的。” “就你会做好人!”静航在旁边说道,又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她们的笑声真教她作呕! 天渐渐黑了,静航她们从小门给她送来吃的后便回去休息。冯润靠在那个小洞口看外面的月光。 从这么小的洞中看去,月亮也应该特别的小。可惜月亮太高了她看不到。这个低矮的洞口正好冲着树下的那一丛野花,娇嫩的花蕊,红红点点,迎着微风点着头。 这一刻,她觉得这花好像有灵性。她看着它们摇头晃脑的。分明是在冲她笑。 冯润取出玉笛轻轻吹着,吹着,直到失去知觉。 烛光融融,和着一声声清脆的木鱼声,静心盘腿坐在蒲团上安心打坐。敲木鱼的那个尼姑把木鱼扔在一边,嘟囔道:“烦死了,整天敲啊敲的,我头都大了。” 静心眉头一皱,仍然紧闭着双眼。 “静航师姐,你看看静心这定性,真是天生就当尼姑的材料,”那尼姑凑到静航身边打趣道,“哪像我只是个披着僧衣的俗人,有机会啊,我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说那个病丫头是干什么,怎么会沦落到这儿来?” 静航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怒斥她道:“静慈,不得胡闹。两位师父不在,俺这个大师姐的必须得管教管教你。有功夫多念念经,哪有尼姑不念经整天打听别人的私事的!” 那个叫静慈的尼姑一撅嘴,心中暗骂她假正经,嘴里只得说:“师姐――我是气不过,自从她来了之后,山下多了好多士兵,连我们下山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一缕似断似续的笛声传来,静心慢慢睁开双眼,问道:“哪来的笛声?” 静慈打开门,在庭院张望了一圈,道:“还能有谁,那个病丫头呗!” 静航沉默了片刻,也坐到静心身边开始打坐,听着这不详的笛声,她杀心已起。 接连几天,冯润夜夜如此吹笛。她多么希望一曲吹罢,就会迎来生的希望,可是等来的总是失望。 她放下手中的玉笛,叹了一口气。蓦然,她耳边响起一声翅膀扑腾的声音,定睛一看,一只雪枭落在地上,轻盈地洞口飞过来。 是荻月在附近!她伸出手,这只雪枭并不怕人,探过头,啄了啄她的手指。 她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早已写好的纸条,把它缠在雪枭的腿上。 “飞吧,飞吧。快去找你的主人,告诉她我在这儿。” 这时,冯润才暗暗的难过。她只知道她在静月庵中,可是静月庵隶属何处呢,她一无所知。 雪枭抖擞着翅膀,振翅高飞,冯润心满意足地一笑。 ------------ 第一百零八章 转机 几个月以来,冯润第一次笑着从梦中醒来。以往,她害怕每一天的日出都是她苦难的开始,而这只雪枭将会把她的痛苦终结。 于是今早醒来后,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趴在地上的小洞窥视着外面的世界。野花亭亭而立,迎风送来春天的香气。她虽摸不到它,却能嗅到它,倏尔会心一笑。 一盆热水突然泼下来,升起腾腾雾气,那丛野花不胜欺凌,顿时蔫着脑袋,狼狈不堪。 “你们离我的花远一点!”冯润在洞中尖叫,她的心也像是被烫了一下。 静航俯下身子与她对视,道:“只要是静月庵的东西,就算是一草一木都归俺来管,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出家人,怎么生了这么一副恶毒的心肠。”冯润瞪着眼睛看着她。 “恶毒?俺对静月庵的人和物会手下留情的,可对于不是静月庵的东西,俺就顾不上这么多。比如你这个丫头,还比如昨天夜里那只白鸟……”静航讳莫如深地一笑。 冯润红了眼睛,趴在洞口,低吼:“你们离它远一点!” “这句话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静航傲慢地斜了她一眼。 “你到底想怎么样?”冯润恨恨看她一眼。 “我想怎么样你很快就这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静航便匆匆离去,冯润的心却害怕起来。 晌午过后,烈日当头,静心按照惯例给她送饭。她透过小门,安慰冯润道:“姑娘,多少你还是吃点吧。你不吃的话,身体怎么会好呢?” 是啊,她说的没错。如果她总是生病,总是这么羸弱,她只能任人宰割。冯润接过那碗饭。瞧也不瞧就往嘴里使劲的扒了几口,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碗里。 静心的眼睛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被门挡住的唇却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冯润觉得今日的饭比以往的好吃。静月庵的寺庙总是清粥小菜,半点荤腥不见,今日的菜怎地如此可口。饿极了。气极了。她大口吃着。突然嘴里咬到一块涩涩的东西,她夹出来一看――一小块白布条。 她放下碗,展开一看。顿时面如死灰。这是她亲手绑在雪枭脚上的。难道……难道…… 她疯了似的在碗里拨来拨去,突然从碗底发现一小块儿肉。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她快把她整个胃都吐出来。 “姑娘,你……”静心正欲开口,那个碗朝她的脸砸过来。 “滚!” 静心赶忙把小门合上。 冯润吐着吐着,眼泪不住地往外淌。 为何他们要把她所有的翅膀折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苦苦追问。“如果赐予我重生却教我绝望地活着,为何要赐予我重生?如果赐予我光明却教我可望而不可即,为何要赐予我光明?” 她抱膝而坐,窝在地上。门外的欢声笑语现在听来分外刺耳。日影透过小洞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日升月落,日影西斜,渐渐她的房间恢复了死寂一片,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那么黑暗。又比以前每一个夜晚更加黑暗。 她拖着伤腿从枕头底下翻出她藏起的剪刀,握在手里。急火攻心,郁结于胸,她想杀人!冰冷的剪刀让她的手冷的像石头,她环视着漆黑的房间。她就像一个孤岛飘在黑色海雾中。 她能杀谁呢?她又怎么杀呢?悲从中来,她用剪刀在墙壁上刻下一行字:“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那日,她和冯漪在掖庭放荷花灯时曾许愿要成为拓跋宏的月亮,在最黑暗的夜里他也能看见她。可是现在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他会知道吗? 她双手兀地将剪刀抵在喉咙上,一阵疼痛后一行鲜血顺着脖颈淌下来,手却生生停了下来。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一堆荒草,一方孤坟,她不愿也不甘。她攥紧剪刀,缓缓放下,用食指蘸了蘸血把那行字描了一遍。那行字像有了生命似的,在血红的墙壁中凸显出来。 艳阳高照,山中树木葱葱茏茏,鲜脆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起起伏伏。一个身着灰袍的人在山路上行走,渐行渐远,隐没在云海深处。 “玄机师父,您回来了!”静慈迎上前来,亲昵地凑上去,“玄空师父怎么没回来?云游好玩吗?您的身体不好,以后要去就带着静慈一起,两人之间也有个照应啊。” 这个叫玄机师父的女子大约四十岁出头,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看起来只是个平凡的修佛之人,一言一行却有一种说不出雍容华贵。 “玄空还在城中,我是回来看看冯润的。” “冯润是谁?”静慈睁着眼睛想了半天。 玄机的动作慢了一下,瞥了静慈一眼道:“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 静慈心虚地把头一低。 “我现在要见见她。”太皇太后大发雷霆给她修书一封,措辞严厉。看来太皇太后一定很重视她,冯润应该是冯家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亲侄女,怎么会被囚禁在静月庵。这所有的谜题只有见了冯润才能全部揭开。 “是谁把房间弄成这样的?”玄机大吃一惊。木屋外面被加固了一层七横八竖的木板,整个房间都密不透风,就算在白天恐怕也是见不到光。 静慈慌慌张张地摆手道:“这都是静航师姐的主意。” 玄机面色一沉,往木屋一指:“开门,给我砸开。” 静慈只好叫来几个小尼姑一起开始砸门。冯润一夜没睡,双眼熬得生疼,仍死死地瞪着双眼。听见这个囚禁自己的木屋发出行将就木的喘息,泛起一丝冷笑。 门兀地开了,阳光照在她的眼中,辣得生疼,她也不闭眼。玄机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中紧握的剪刀和脖颈处的鲜血,目光上移,看着她冷硬的面容,她心中大骇。 “快来人,把她抬出去。” 眼睛的不适在泪水的潮湿下终于散去,冯润这才看见玄机。她认得她!冯润的双眼一瞬间重燃光彩。 她九岁那年从尚食局调出进了永寿宫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她就被分配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手下当值。那时她的名字叫红袖,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人。红袖温柔心慈,曾给过她最善意的关怀和爱护。在她成为林贵人之后没多久,红袖就在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来她是出家了…… 没想到,今生今世,她们还能再见面。 剪刀从冯润手中滑落,玄机见她眼中泪光闪烁,脸上有了生气,悬空的心才缓缓落地。 “快把她带到我的房间,请山下的那位大夫上山给她治病.” 玄机诧异地打量着冯润。她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们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居然真的求死了?”高怀觞轻轻给她的伤口包扎,“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如此不顾自己死活的病人。” 冯润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脖颈绕来绕去,反唇相讥:“我也从没见过你这样不顾病人死活的医生。” 冯润凝视着高怀觞的眼睛,从里面搜寻自己的身影,直到看到一个楚楚可怜的小脸。这个高怀觞冷血无情,也总比外面那群丧心病狂的尼姑要好得多。 “如果我真的不顾你的死活,我今天就不会上山了。”高怀觞从怀中掏出一本经书放在她的床边,“若你倦了,你可以读读经书,这样你的心就会静下来,不会再想杂七杂八的事情。” 冯润对这本经书没有半点兴趣,微微挑眉,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高怀觞啼笑皆非地瞥了她一眼,道:“因为同情。你是我见过最可怜的姑娘。丧家之犬,身患顽疾,断手断脚,伤身伤心。” 冯润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下躺平,用被子把脸捂住,瓮声瓮气:“你还真恶毒!” 月移影动,几只小鸟飞到她的窗前啄食,冯润掏出玉笛吹奏一曲与之和鸣。 “佛门清净你又在这儿吹什么淫词艳曲!”静航气喘吁吁地从门外闯进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玉笛,“别以为有玄机师父回来了,你就又蹬鼻子上脸。” “曲子哪有什么高雅的,艳俗的,我看是听者有心。”冯润冷笑着瞥了她一眼,目光漂移又移到桌上的佛经上。 静航的眼睛也跟着她望去,一看到灰蓝色的书面上书着“高怀觞”几个字,仿佛有一股火烧到了她的心里去。 “我知道你喜欢他。”冯润压低声音靠近她,隐秘地一笑。她真心爱过拓跋宏,她知道这个世间最藏不住的就是爱恋的眼神。 静航的脸顿时涨的通红,争辩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会告诉玄机师父的。”冯润天真无邪地一笑,“方才师父正式收我为徒,命我带发修行。从今以后,静航您就是我的大师姐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望静航世界多多指点。” 静航的恶狠狠地盯着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这个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师姐,你放心,你这几个月对我做的事,我没有透露半个字。前一段时间,是冯润先顶撞师姐在先,还望师姐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这一马。” 语气急转直下,冯润猛地抬头。 “也希望师姐也放过自己一马。” ------------ 第一百零九章 灰烬之光 静航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个女孩儿并不像昨天那么柔弱无骨,连生气都是病怏怏的,毫无生气。 玄机师父回来后,她也不敢作祟,只得灰溜溜、气鼓鼓地走了。这个病丫头有何能耐,居然能让玄机师父对她礼让三分。她睡的是雅间,而自己身为大师姐也不过睡得是通铺而已。 在咒骂中,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东方渐白,朝霞涨天。玄机师太早早从床上起来,在庭院中的蒲团上做早课。诵读完经书后她才敲响晨钟。 嗡……嗡…… 枝头的寒鸦受惊散去,山上的黑暗被彻底驱逐,阳光顺着新叶向静月庵流淌,整个世界宁和又安静。 砰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难得的宁静,玄机起身开门。木门半开,那张鹤发鸡皮,精神矍铄的老尼姑的脸露出来。 玄机把她迎进内室,两人一路轻手轻脚,不带一点风。 “玄空师姐,平城中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滞留这么久?” 玄空放下行囊,道:“太皇太后的侄女冯贵人归天了,太皇太上留下我们给她做法事。” 玄机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喃喃道:“是太皇太后另外一个侄女啊。” “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庵里的冯贵人?” 回忆起冯润那日的石刻般的面容,玄空微微一顿,“还是算了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快活。她的身体这几天刚刚好起来,若她知道又会反复。” 玄机领着痷中的诸位弟子做完早课后,拉着冯润来到内室。她把手中的佛珠轻放下,打开柜子,从里拿出一个香炉摆在桌上。 “既然入了佛门,那红尘中的一切都有要割舍,冯润这个名字你也暂时不能用了。不过你也别惊惶。你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她十分念及骨肉亲情。就算你犯了天大的错,再过个一两年,她也会送你回宫。” 冯润只顾着好奇地盯着她看,并没答话。 “按资排辈的话。你应该要是妙字辈的,不如叫妙音如何?”玄机也不管冯润的反应,继续自说自话。手从柜子中又拿出两个灵位,摆在桌面上。 冯润默念着灵位上的刻字——颍川苏梦笛,平凉林荷衣。念到第二个名字,她心中一颤。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记着他,念着她。她多想告诉扑上去告诉玄机。她就是林荷衣,她没有死,她从地府里回来了。 可是,无论是玄机也好。红袖也罢,她自始至终都是太皇太后的人。她不敢轻易的断定她在玄机心目中的地位会高于太皇太后那个女人。所以她只能怯生生地问:“师父,他们是谁?” 玄机手擎着香,三鞠躬,道:“红尘外的故人,也是黄土中的死人,已经与我无关了。”直起身来。目光在那两个名字上长久地逗留。 她说没错。人死如灯灭,林荷衣这个名字已经与她无关了,玄机也和她无关了。她毕恭毕敬地跪下,稽首道:“师父,我想给自己起名叫妙莲。” 玄机目光一动,锁在林荷衣的灵位上,脱口而出:“好。你记住,以后你就叫妙莲了。” 妙莲……妙莲…… 冯润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好像又重新活过一遍。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太皇太后有东西带给你。” 玄机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到冯润手中,冯润三两下撕开,从里面掏出一股编成结的头发。满心诧异中,她又从里面抖出一封薄如蝉翼的信。 上面的字少的可怜,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字条。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拓跋宏的字体!她的心瞬间热了起来,她用指尖抚摸每一个字,她甚至能贴合他的温度。 他没忘了她,他还记得她。原来每个相思成疾的日日夜夜都有他陪伴,那么这份相思也不算太苦。 “这是太皇太后对你的许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好好活着,别在犯糊涂。” 冯润小心翼翼把字条和头发用手帕包起来,揣进怀里,让他的思念贴着她的心跳。 北魏皇城中,最近刚送走一场丧事,又迎来一场喜事。当今天子的贵人冯氏归天后被追谥为左昭仪,葬金陵。这场异常浩大的仪式举行了三天三夜,哀乐绕梁三日如泣如诉,白绫铺天盖地而来,黄色的纸钱撒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平城中的事外之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只觉晦气。 没过多久,柔然战败,郁久闾予成猝死的消息从塞外传来顿时整个平城都炸开了锅。这位柔然国可汗暴虐无道,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下的北魏百姓不计其数,大家都对他恨之入骨。这个消息立刻将前阵子满城的死气消除得无影无踪。 天子坐明堂,大胜而归,威风凛凛。自开年以来,拓跋宏朝会开始着汉皇衮冕,以玄色为上衣,朱色为下裳,上下绘有龙纹,将日、月纹于两肩,星辰绣在后背,示以肩挑日月,背负星辰。 “贺兰将军,这次大败柔然你是第一功臣,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拓跋宏意气风发地对堂下的贺兰破岳说道。 贺兰破岳跪在堂下,再抬头,熟悉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他本不是面如傅粉的美少年,这道刀疤不仅没有损伤他的容颜,反而平添了几分霸气和威严。 “臣这次只是侥幸立功,全凭陛下英明决断。” “贺兰将军不必妄自菲薄,若没有贺兰将军半年以来的卧薪尝胆,我北魏怎会如此轻易取胜。朕向来赏罚有度,贺兰将军就不要推脱了。” 贺兰破岳沉默了片刻,道:“请陛下允许臣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拓跋宏目光一变,十二排玉色旒珠垂于眼前,外人怎能揣度他的感情。 “好,朕就答应贺兰将军,不过朕一直会虚左以待,等待将军的归来。” 满朝文武散尽,拓跋宏端坐在堂中。 “思政,怎么样,有消息吗?”声音殷切,带着与他身份不符的急躁。 “属下无能。”冯诞屈膝跪下。 拓跋宏牵起一丝苦笑,道:“罢了,罢了。为帝王者,哪个不是孤独一生,他们赢得天下,却还是赢不过天,朕也不过如此。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对于朕已是最好的结局。” 快马加鞭,汗血宝马一夜飞奔到洛阳用不了三日,贺兰破岳归心似箭。 一行骆驼车队行行复行行。高大健壮的骆驼打了个响鼻,驼铃儿微微一震,丁零作响。 “天黑了,咱们就在此处扎营吧——”一个契丹打扮的彪形大汉从马车上跳下来。 一呼百应,这行商队从高昌一路颠沛流离到北魏来,穷山恶水,睡没睡好,吃没吃好,早就叫苦连天。驾车的瘦猴精赶忙讨好那个彪形大汉,递过一碗水,道:“大哥,哥几个好几天没见荤腥了,咱们要不去城里找个地方吃点好的吧。” 彪形大汉喝完水,随便一抹嘴,骂道:“你懂个屁!我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被官府查出来那还得了!滚滚滚!”说着,要伸腿踢他的屁股。 瘦猴精受了气,有口难言,围着骆驼出气。他刚踢了它屁股一脚,那骆驼就拉了一堆粪便,臭不可闻。 “直娘贼的!真晦气!” 后面车厢的最底层响起一声冷冷的笑音。瘦猴精气得一下子把盖在车上的毯子拽下来,怒骂道:“小畜生,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感情都是装的!” 只见堆积如山的货物底下压着一个狭窄的铁笼子,里面装着一个白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孩子。他的肌肤白皙的几乎透明,在夜里散发着明珠般耀眼的光泽。这样的发色在珍禽中价值连城,为猎人所追捕,在人中亦不能免俗。 瘦猴精打量着他,啧啧称奇,这等好货色不知能卖到什么天价。 “多福哥,咱们去打几只野兔来打打牙祭。光啃干粮也太乏味了!大哥吃不烦,我都烦了!”胸前横垂着一缕银色狐狸尾,红色帽子后斜插雉鸡翎,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契丹人从树林中走到这边。 “完颜老弟这就来!”瘦猴精应答。 那个络腮胡趁瘦猴精不注意,在铁笼边放下一个大馒头,俯下头微微冲笼中的孩子笑了笑。那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中的潇洒浪漫分明是个少年,与他的浓密胡须并不相称。 “叫上大哥一起吧,他的身手好!” 两人的在一片笑声中渐行渐远。没人发现那个笼中少年雪白的头发下掩映着海一样深的眼睛,那眼中闪过杀机重重。 星垂平野,月照大荒,几只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吼了几声。 瘦猴精啐了一口:“真直娘贼的晦气!” 彪形大汉揪住他的领子怒喝道:“乌鸦在我们那儿可是神鸟,你闭上你的臭嘴吧!” 络腮胡少年一眼看见远处的火光不对劲,阻止道:“你们别打了,快看咱们的营帐好像着火了!” ------------ 第一百一十章 青衣沽酒 等他们狂奔到营帐,里面的人竟然全部惨遭毒手,尸体七横八竖地堆在一起。 这是遭猛兽袭击了吗?怎么这些粗野汉子都莫名其妙地纷纷毙命?最可怕的是这些尸体面部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离世前双瞳睁得如铜铃,其中布满蜘蛛网似的血色,微微往外凸。 彪形大汉把手指放在他们的鼻下,感觉到没了呼吸后,如摸了某种不祥之物瞬间将手收回。这死法太蹊跷,即使他在道上行走多年也不曾见过。 脚步匆匆,他跑到马车前巡视了一圈。骆驼还活着,货物也都在,看来刚才痛下杀手的人不是为了财,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见了!”瘦猴精大叫。 彪形大汉和络腮胡少年把视线转过来,才发现车上的铁笼子已经被打开,空空如也。 “这太蹊跷了!”络腮胡少年凑上前去,检查了一下铁笼子,“笼子是从外面打开的,是谁放走了他,亦或是他是如何让别人把他放走的。” 瘦猴精啧啧不休地叨叨:“我一开始就觉得那个孩子有古怪,你看他一路上不哭也不笑,像是根本不怕我们似的。他背后一定有高人,我们这次捅了大篓子了!” 不过他想得也开,不一会儿又眉开眼笑道:“不过他们死得也好,本来这批货由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分就没什么油水。这下咱们可是捞到了!本来谋财嘛,向来是命硬者得之。” 彪形大汉还是讲些江湖道义的,临走前放了把火把那些诡异的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在熊熊火光中,他的目光深邃,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孩子的眼睛,碧蓝的深海下藏着骇人的火焰,如地狱中的红莲。 洛阳城中。天还未亮,集市上已经熙熙攘攘。这座城市的人精于买卖经商,从来不把光阴虚度在榻上。 夜色阑珊。沿街的商铺燃起一盏又一盏的灯,把整个洛阳城照耀的亮如白昼。临街的最东头。一家酒馆已经挂起了青色酒旗,上面书着篆体的几个大字――青衣沽酒。 络腮胡少年愣愣看了这个名字一眼,停下了脚步。彪形大汉以为他想喝酒了,揽着他的肩膀就往里走。哪有人一大早就有喝酒的,果然酒馆内都是空空荡荡的。 络腮胡少年作势要走,道:“连个人气都没有,想必这儿的酒也是差强人意。” “进都进来了。哪有空手而归的,”瘦猴精已经饿得两眼放光,“店家,来一坛最好的酒。再来三斤牛肉。” 三人抖落一身的风尘,落座在江南特有的水木做的桌上。桌子周身透着一股旖旎香气,还没喝酒就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老板娘一袭白衣轻移莲步,款款而行:“客官,我们洛阳中就属我们家的桑落酒酿得最好。这第一坛酒刚刚开封,您真是有口福了。” 琥珀色的酒水在素手纤纤的摆弄下缓缓滑进碗底,透出袅袅香气。三人都是饥渴难耐,彪形大汉上来就是三大碗,看得老板娘目瞪口呆。 天色已大亮。店内的人也渐渐得多了起来,他们反而生出懒惰之意,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嫂子,这么早就有这么多人了。”绿衣少女端着几壶酒在堂中跑来跑去。 “翩翩啊,你不用起这么早,反正人也不多,我忙得过来。”老板娘浅笑,在她滑腻腻的脸蛋上捏了一把。 常翩翩冲她灿烂一笑。自从高怀觞治好了常笑书的病后,平城是回不去了,她便带着大哥来到洛阳安家。冯诞的父亲冯熙是洛州刺史,他们也就投奔他而去。但是时间长了,老是叨扰别人,吃人家的软饭,常笑书与常翩翩也呆不下去了。恰巧叶芳奴回到洛阳,她便盘下叶芳奴名下的店面,做点小本买卖。大嫂窈娘酿得一手好酒,就在此处开了这家酒馆。 青衣沽酒这么名字还是叶芳奴题的。这个美人姐姐不仅摸样长得妙极,风度才华更是出众。从簪花小筑、近山楼再到青衣沽酒,取名都是诗情画意,吟之念之,唇齿留香。就这几个字,把她关在大牢里,她也想不出。 正想得出神,身边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她笑眯眯地回头看着那个形容猥琐的青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情此景,有诗有酒有佳人,佳人可否赏脸与在下共饮一杯。” 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常翩翩掩鼻倒退了好几步。这家伙脑袋有病吗?自己跟佳人这个词一点都不沾边啊,他是酒喝多了吗? 那少年说着就拉过常翩翩的手,强按着她坐下来,常翩翩不愿意,二人僵持着。 酒馆内的人被他们这边的声响吸引过来,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络腮胡少年也朝这边看过来。 “好叻,大爷,”发现大家的眼光,常翩翩突然换了一份扭曲的媚笑,一屁股坐在青年的身边,“不过,大爷您是客,您先干为敬。” “佳人有令,我怎敢不从,我这就痛饮三百杯。”猥琐青年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端起酒杯就要喝。 常翩翩一把抢过杯子和酒壶,笑得脸都快抽筋儿,撒娇道:“哎呀,大爷,这样喝多没劲啊。还是让奴家来伺候你吧……” 不等那人答应,常翩翩猛地把他的头按在桌子上,举起酒壶就往他的脸上浇,便浇边骂:“大爷,怎么样?爽不爽?要不要再来一壶啊!” 青年极力挣扎着,可常翩翩的手劲儿特别大,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被她按在那儿,任打任骂。 浇完一壶还嫌不过瘾,常翩翩又拿起一壶又是当头淋下。 “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装什么大爷啊你!要找姑娘陪你喝酒去东边那道柳巷,看见没?”常翩翩掴了那青年一巴掌,指着东边训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奶奶放了小的这一回吧!” 青年就差跪下给她磕头了,赶忙求饶。 “还不快滚!以后再来捣乱,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常翩翩踢着他的屁股,把他赶出青衣沽酒。 还没得意多久,一个粗野的手就将她带入怀中,只听那人道:“这丫头像烧刀子酒似的,泼辣烧喉,我喜欢!” 常翩翩气得脸都歪了,正想抬手却被那人按在腿上动弹不得。她心中大呼不好,这次遇上高手了。她的招式尽被他化解成绵绵春风。 “耶律大哥,小弟我先看上她了,大哥就把她让给我吧!” 络腮胡少年狡黠一笑,伸手就将常翩翩从彪形大汉怀中解救出来。 “完颜冉啊,完颜冉,你怎么什么都跟我抢!我耶律列从不喜欢勉强别人,若你能让这姑娘倒给你一杯酒,我就认输。” 常翩翩啼笑皆非,插嘴道:“你们两个大胡子少臭美了,把毛刮干净再来吧!老子我只喜欢潘安宋玉那种美男子,你们这群野猴子还是省省吧!” 络腮胡少年并不生气,摸了一把自己的的胡子,道:“姑娘,你怎么知道我胡须之下的容貌不英俊?万一我比潘安还潇洒呢,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放屁!你要能长成一般人的模样,老子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板凳!”常翩翩举着酒壶就向络腮胡少年的头倒去。没想到刚抬起手来,手腕就被他的右手牢牢攥住,他使劲儿一带就把常翩翩的手从他的腋下拽过来。他用腋下将她的胳膊固定住,手覆上她握住酒壶的手。 常翩翩极力挣扎,没想到这个络腮胡少年也不是省油的灯,用的一手好巧劲儿。他手一扬,常翩翩的手也跟着他一扬,一注酒水从壶中流出进了他的口中。他就这样让常翩翩乖乖“伺候”他喝了酒 “好酒,好酒!” 络腮胡少年吧唧吧唧嘴,趁常翩翩不注意放开她的手。她一下失去支撑,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身后一双大手把她托住,常翩翩回眸,如天降奇兵,托着她的人正是贺兰破岳。她大叫:“贺兰破岳!” 找到了靠山,常翩翩立刻挺直腰板,指着络腮胡少年,道:“就是他们,他们来捣乱的!”想着刚才自己的窘态被贺兰破岳看到了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她是把自己当打手了吗?贺兰破岳哑然失笑。 “三位壮士,咱们有话好说!”他上前对他们一拱手。 “我生平第二讨厌的是汉人,”耶律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见贺兰破岳行的是汉礼,他忍不住讽刺道,“第一讨厌的是汉人的狗。” 话不投机,二人即将展开一场恶斗。生死攸关之际,络腮胡少年拍桌而起,喝道:“大哥,您别生气!杀鸡焉用牛刀,就让小弟来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他飞身一跃,就朝贺兰破岳的面门袭来,贺兰破岳回身一档,将他的攻击化解。那少年身形灵活,贺兰破岳还没碰到他的衣角,他便闪身到贺兰破岳的身后。 贺兰破岳猛地一回身,少年温柔多情的眸子对上他的双目。那双灵动的眸子像是极力想告诉他什么。 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突然灵光一闪,贺兰破岳正欲开口,那眼睛冲他眨了一下,他赶忙噤声。 “贺兰大哥,你倒是快打!”常翩翩见他站着不动,生怕他吃亏,连声催促。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困兽之斗(上) 常翩翩的视线来回在贺兰破岳和络腮胡少年之间徘徊着。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络腮胡少年的一举一动,一旦他敢先动手,她也不会顾什么江湖道义,准备冲上去一通乱打。在场谁也不知道,一个看戏的人竟然比戏中人更紧张。 “各位壮士,大家都在道上混的,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与其刀剑相向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这顿酒菜我请了。”贺兰破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催促,主动赔起了罪。 络腮胡少年冷笑了一声,在耶律列耳边轻语:“大哥,大家伙儿还有更重要的事,别在这儿耽搁了。见好就收。” 耶律列精神一凛,拍拍他的肩膀,扬天长笑:“好兄弟,真有你的!”说着就揽着络腮胡少年径直走出“青衣沽酒”。 瘦猴精狐假虎威冲着常翩翩淫荡一笑,“妹子,以后别忘了哥几个啊。” 常翩翩抄起酒壶,要冲上去收拾他却被一旁的贺兰破岳拦下。瘦猴精得意的一笑,脚底抹油溜掉了。 “贺兰大哥,你特别没劲儿,真的!”常翩翩气鼓鼓地推开他的手,“就凭你的身手,我不信你真不是那个死淫虫的对手!跟他你赔什么礼啊!丢人!丢人!” “是他,是他回来了……”贺兰破岳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出神,“可是他为何要与这些人在一起,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贺兰破岳不能理解他,常翩翩也不能理解贺兰破岳,见他不说话,她一跺脚,扭头就去找窈娘了。 洛阳的集市通宵达旦,热闹非凡。烟柳画桥,香车宝马,凤箫声动,莺歌燕舞。参差有十万人家,不知情的人远远望去还以为是闯进了一个仙境。 来来往往的人群种,少女都是朱唇丹脸,娥眉婵娟,少年尽是风度翩翩,俊采飞扬,连行走的风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脂粉气。 在酒楼上倚窗而立的瘦猴精看得呆了。 “多福。快把窗户关上。” 听到身后有人呵斥,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窗户关上。这次来到洛阳。他们一定能大赚一笔,倒时候他要娶个洛阳美女当婆娘。 “老子看不懂这些,这儿有懂这其中门道的吗?”一个脸上刻着刀疤的癞头胖子摊开一副观音像,望着黑一块,青一块的颜色傻了眼。 他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粗野汉子,裂开嘴,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杀人他们倒会,要是让他看这个,还不如杀了他们。 “刘秀才你念过几年书来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声令下,一个白衣秀才挤过人群来到桌前。像是虔诚的信徒见到真佛,他手指悬空,都不敢摸一下。 “是谢灵运的真作,没错!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他的真迹!”他的眼神直了,“看这笔法。这用色,当今世上除了他还会有谁。据说有人曾根据他的笔法参透出一套惊采绝艳的剑法,独步于天下……” 众人对舞刀弄剑的事更感兴趣,都一窝蜂把他围得个水泄不通。 “我曾遇见过那个人,”络腮胡少年慵懒的声音在人群之外响起,癞头大哥挥挥手,众人闪退出一条道。 他闲庭漫步,牵起戏谑的笑容:“在我年幼时曾有幸见过他舞剑,忍不住偷师习得一二。” 癞头大哥解下怀中的宝剑扔给他,怀疑地上下打量:“爷爷倒不信了,小子,你且来试试。若你舞得不好,爷爷马上拧下你的脑袋!” 络腮胡少年抬首接过宝剑,自信一笑。 “这一招叫做天高秋月明,”他身形轻盈如燕,踩着众人的肩膀在房内飞舞。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在他手中焕发出璀璨光芒,刀光剑影和他的翩翩身影缠绕在一起,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腾空飞起,宝剑游刃的声响在上空低鸣,他在飞身瞬间竟然挽出数十个剑花,“这一招叫飞飞燕弄声。” 正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的刀锋竟直直转了方向。他宛若蛟龙,在身边的人身上轻轻一点,被他踩着的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纷纷倒地。 “好!”癞头大哥拍着大腿,激动地站起身来。络腮胡少年的剑尖轻轻一挑,柔软地划过他的脖颈。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也如一尊石像般轰然倒地。 “这一招比较长,叫做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 宝剑归鞘,看戏的人已经全部毙命,而桌面白绢上的观音像竟然没溅上一滴血。耶律列和瘦猴精站在人群之外双目圆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大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络腮胡少年回过头,满眼杀气地盯着瘦猴精。瘦猴精浑身一抖,正欲开口就被少年一招毙命。 “钱多福,在沙漠中你杀人越货,恶名昭著,奸淫掳虐,无一不做。今日这么死,真是便宜了你。” 耶律列镇定异常,高大身形岿然不动:“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你不是完颜冉,你到底是谁?” 络腮胡少年用宝剑指着他,道:“我就是完颜冉,只是不是你所认识的完颜冉。我不会杀你的,你和他们不同,你只是图财,并未害命,罪不至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耶律列的脸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咆哮:“你到底是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我就是你们在梦中都想杀了去换取黄金百两的谢斐然。” “原来是你,”耶律列双眼通红,“我一直把你当知己好友,没想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早知今日,在流沙里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死!” 络腮胡少年目光灼灼,望着他神态平和,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他现在正在杀人。他指着耶律列的脖子,道:“谢斐然的人头就在这儿,如果你要取的话,随时来拿。不过一码归一码,你买卖奴隶,毁人家园,让他们一生颠沛流离,罪无可恕。”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耶律列的右臂被生生砍断,跌落在地上。 “啊——”他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跪在地上,捂住汩汩流血的肩膀,“谢斐然,今日你不杀了我,日后你一定会后悔。” 谢斐然扔下宝剑,临出门前,回首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腾腾暑气袭来,即使在与世隔绝的静月庵亦能感受到那份燥热难耐。噔噔噔噔的木鱼声敲得人心烦意乱,翻着经书的手指黏着潮湿的汗,吟诵着梵音的人更是唇焦口燥。 “妙莲,你去后山看看有什么能消渴的果子,摘些来给师姐们尝尝。实在找不到,泉水的上游有一片梨花林,多少摘几个。” 自从冯润的腿脚好了之后,她们便把她当丫鬟使唤。山下有士兵巡逻,她们倒是放心的很。 冯润放下手中的木鱼,应答:“我这就去。” 她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山下的戒备森严,她是很难逃出重围了,可是山中会不会别有洞天,让她找出另一条求生之路? 收拾好干粮和水,冯润背着背篓就向郁郁青青的山中进发。她们整日上山砍柴采摘,为了填饱肚子恨不得将野草都拔了去,哪有空闲欣赏山中的美景呢? 冯润在静月庵禁足了一个冬春,每日活动的地方也就巴掌大。她踩在新鲜清新的泥土中,摘了几朵野花,兴奋地哼起歌来。 一帘细窄的山泉从怪石中流出,淙淙吟唱。有粉色的落花在水中飘浮,如一盏盏玲珑的花灯。见泉水清澈见底,她弯下腰,手捧起一泊,喝了一口。 “呸,怎么是苦的。” 冯润大呼倒霉,寻着流水,逆流而上,果真找到几棵梨花林。可是奇怪的是,枝头空空,连半个梨都不见。 “难道是有人施了法术把梨一夜间都变没了?”冯润自嘲道。她心想一定是静月庵中有人捉弄她,故意让她空手而归,好让她被静航骂个狗血淋头。 冯润盯着空空如也的枝头,叹了口气。突然,两只画眉鸟落在枝头,你啄我,我挤你,好不亲热。冯润看了心里就喜欢,从背篓中掏出一个馒头,掰成块状放在地上,逗弄着两个毛团儿。 正在此时,林子里的鸟受惊了似的,发出泣血般的怪叫,从枝头飞起。两只画眉鸟也蹭着冯润的脸疾飞向天空。 发生了什么? 冯润攥着馒头,心突突地跳。难道是山中有猛兽?静月庵中的人想要取她的命!想到这里,望着前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暗影重重,隐藏着无尽的危险,她的步子漂浮,就要往山下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好像是什么拨开了草丛,猛兽喘息的声音更加清晰强烈。 冯润感觉到它的正一步一步逼进,仿佛下一刻就要来到自己的面前。这片树林如此安静,她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猛兽。她深深怀疑这儿已经没有一只鸟了,只剩下她和它。 手中的馒头被她攥得已经变形,她慌忙从背篓中掏出一把事先藏好的剪刀,握在手里,尽管如此,双腿依然不受控制地颤颤巍巍。 它近了。他们之间最后一层障碍被它破除,冯润看到那团阴影来到她的面前。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困兽之斗(下) 这一刻,冯润忘记了呼吸,紧张得盯着声音的来源,胳膊上寒毛都已经炸起来。 从树影中,走出个十一二岁左右的黑衣少年,头发竟然如月光般银白灿烂,削瘦的尖脸配着一双幽蓝深邃的双瞳,血一般嫣红的薄唇紧紧抿着,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按照常理来看,这是个长相极为俊美的少年,只是像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美得有些不祥。冯润从未见过这种发色,一时间竟然看呆了,忘了尖叫。 恍惚中,少年走得更近。冯润这时才瞥见他的血一般的红唇下面沾着一片黄色的羽毛,顺着他的肩膀看下去,他的手指间竟然鲜血淋漓。从他指缝间露出的尖尖的东西好像是一根鸟腿。 他居然把一只小鸟生吞活剥了! 冯润一抬眸刚好对上他诡异的瞳孔,那冷得透骨的冰蓝像寒月下的狂风恶浪,仿佛顷刻间就要将她扼杀在波涛中。她吓得惊声尖叫,那少年的步子依然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踱来,仿佛是与她玩着猫鼠游戏。 他只要再走近一步,她就杀了他!冯润紧紧握住冰冷的剪刀。此时此刻,即使只是微风吹落一片树叶也能让她失控。 他石刻般苍白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突然就止在冯润的一步之遥。冯润高高举起手中的剪刀就要向他刺去。少年却低下头,趴在地上,捡起冯润丢在地上的那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雪白的馒头瞬间染上了血手印。 冯润有了片刻的失神。他或许不是坏人,他或许只是饿坏了……一是同情少年的惨况,二是为了保命,她赶紧从背篓中掏出剩下的馒头,塞在他的手里。 “给、给你。” 少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过她的馒头,继续旁若无人的吃起来。冯润蹲下身子凝视着他。他的眼睛真漂亮,就像万里无云的晴空。一眼就能看到底。而冯润在其中并没看到任何的歹念和杀气。 少年分出一个馒头放在冯润的面前,冯润惊讶地接过,道:“谢谢。”她拿在手中并不吃。 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冯润抬手将少年嘴角的羽毛抹掉。少年抬眸望着她,眼神不悲不喜,这一眼深深触动了她。 她从未看过这么干净澄澈的眼睛。 冯润捧起他的脸,用衣袖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好像他的眼睛这么干净。 洛阳城中发生了一起大案。一伙流匪在昨夜因分赃不均而刀剑相向。最后全部在内斗中惨死。官兵抬着这些死尸走在大街上,脚步匆匆。有好事者一路跟随,伸长着脖子看热闹。 那些被抬出的尸体分明是昨日在青衣沽酒中闹事的人,偶然路过的贺兰破岳心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掀开白布,直到确信其中没有熟悉的那张脸,才退出拥挤的人群。 谢斐然回到洛阳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叶芳奴呢?他纠结了一夜。若是说了,叶芳奴一定会为他忧心忡忡;若是不说,叶芳奴以后知道势必会责怪自己。 犹豫中,不小心跟一个小乞丐撞了满怀。 “失礼了。”贺兰破岳道歉,那小乞丐头也不抬地塞给他一团小纸条便钻进喧闹的人群。他展开字条。上面写着:“申时三刻,河东树林,不见不散。” “道晖兄。” 贺兰破岳把纸条收进怀里,转身回到青衣沽酒。 暑气渐歇,贺兰破岳再三嘱咐常翩翩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后。便准时赴约。葱葱茏茏的树林中,蝉鸣聒噪,走入其中,只觉耳中一阵嗡鸣。 “贺兰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谢斐然依然那副络腮胡打扮坐在树荫底下。这块难得的阴凉之处,摆放着一张木桌,两张木凳,上面有一个茶壶,而茶杯不多不少也正好是两个。 “道晖兄,几日不见怎么沧桑了这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 谢斐然扶住衣袖,正给贺兰破岳倒一杯清茶,闻声手一抖。 “贺兰兄刮了胡子也年轻了许多,道晖也差点没出来。不过是刮个胡子而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的。”谢斐然递过一杯水到他手中。 “若论伶牙俐齿,整个洛阳城有谁能比得过道晖?不过我只想听些实话,你怎么会和那群人混在一块?”贺兰破岳先畅饮了一杯。 “这件事要从一年前说起了,且听我从头道来。”谢斐然摘下头上的毡帽,从腰间掏出一把折扇,给二人扇着风。 谢斐然自两年前离开平城后,天大地大却不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北魏贴满他的画像,他的人头明码标价黄金百两;南齐的皇帝痛下杀手,不远万里派来大批杀手向他索命。他只得继续北上来到了契丹境内。 习惯了江南草长莺飞的水土,谢斐然第一次来到大漠就遇到了流沙。沙子做的漩涡将他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在漫天风沙中,是耶律列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如此看来,耶律列是道晖的救命恩人了?”贺兰破岳放下茶杯。 谢斐然无奈一笑:“耶律列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当时看着我掉进流沙中,本来是准备袖手旁观的,是我答应他给他赏金百两,他才愿意施以援手。” 在那场流沙中,谢斐然和耶律列就算结识了,而为了避免暴露行踪,谢斐然用了完颜冉这个名字。纯属偶然,谢斐然居然意外在耶律列身上看到了他的先祖谢灵运的书画,通过一步步的调查,他发现这个耶律列竟然是个土匪,这次负责押送的货物中居然有数不尽的绝世珍宝。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可以做这种买卖!金子、珠宝、诗画、皮毛、甚至是人……这世上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能用金钱来衡量。他们简直丧心病狂。”谢斐然眼中闪过一丝沧桑。 “所以你就潜伏在他们中间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谢斐然一笑,比艳阳更灿烂夺目:“知我者莫若贺兰。” 谢斐然落草为寇,与他们同行,尽量避免买卖中的伤亡,但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他得知他们的幕后主使在洛阳后,毅然决然冒死踏上了这片故土。 瞅见贺兰破岳的眸中有异样情绪闪烁,谢斐然肯定了他的猜想:“你想的没错。昨夜是我杀了他们。” “就差一步你就可以见到幕后主使了,为何要杀了他们?莫非道晖有了更好的计谋?”贺兰破岳脱口而出。 谢斐然黯然地摇了摇头:“那人藏得太深了,凭我今日的实力还无法把他挖出来。我杀他们的原因有二。其一,这群人打家劫舍,恶贯满盈,今日不除,势必有更多无辜之人遇难;其二,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耶律列根本没想过让我见他的主人。耶律列这人多疑善妒,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他的信任,他却害怕在他的主人面前引荐我会让他自己失势。就算这次我帮助他满载而归,我也无法得尝所愿。” 贺兰破岳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我今日并没看到他的尸体,难道道晖兄没有杀他?” 谢斐然苦笑:“是我放他走的。” 贺兰破岳脸色大变,喃喃道:“道晖,你这是将自己逼上悬崖!此人不得不除,你若知道他的行踪,我愿意为道晖马首是瞻,替你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不,贺兰兄,千万别如此。”谢斐然匆忙打断他,“虽然他没杀人,但是冷眼旁观的人亦有罪,脸上亦沾满鲜血。他该死,只是时辰未到。我要他回去通风报信,幕后主使定然不会轻易罢休,他会追加人手派人来找我,这样我就能找到他。” “真是一招险棋,不过大局已定,我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谢斐然又给他斟了一杯茶,俯身递上,恳切道:“谢斐然一生颠沛流离,在北魏,在南齐,天地苍茫,何处任我遨游?如竹林七贤独善其身,寄情山水不是我的志向,我宁愿舍得一身剐,尽我所能为世人做一点蝇头小事,亦不枉此生。谢斐然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此生唯一亏欠的就是叶芳奴。” 贺兰破岳接过他手中的茶,听到叶芳奴的名字,突然抬头问道:“此事与芳奴有何干系?” “在洛阳,众人皆知我与叶芳奴是知己好友,我唯恐他们会对她不利。我原本以为叶芳奴还在平城,没想到这次回来一看到青衣沽酒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已经回到洛阳。那时,我知此事不能再拖,才在昨夜动手。” 谢斐然虽然是贺兰破岳的情敌,但是贺兰破岳知道他对叶芳奴的感情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道晖兄,你放心。有我在此,谁都休想伤害芳奴。何况她回到洛阳的事情除了道晖兄、常翩翩、常笑书、窈娘以及我之外,其他人概不知情。道晖志向高远,博大胸怀,让贺兰惭愧。道晖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贺兰也只能理解并祝福。” 望着贺兰破岳真诚的眼神,谢斐然微微叹了口气,笑道:“叶芳奴是我最关心的亲人,贺兰兄是我最钦佩的朋友,有你照顾她,我再放心不过。”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雷雨交加 自从冯润在后山见到那个白发少年之后,便时常背着背篓上山偷偷给他带些吃的。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 冯润蹲在他身边,盯着他看。可少年总是埋这吃,从不答话。她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每当想到这里,她就对他感到莫名的同情。她明明自己还深陷苦海,无法得到解脱,但是心地温和善良的她习惯于爱护比她更弱小的生灵。 好不容易在静月庵之外找到一个朋友,他却不会说话,冯润又陷入了无尽的孤独中。她开始思念起在掖庭中的冯漪,如果有冯漪在这儿,她一定不会感觉到寂寞。 想起冯漪,冯润觉得心好像被谁捶了一拳,又酸又痛。她对冯漪并不是没有嫉妒的。她在掖庭中呆了三年,并无所出,现在又被幽禁在静月庵,掐指一算,已经半年过去,冯漪也快产子了――是她和拓跋宏的孩子。 冯润能祝福她,却不能替她高兴。 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中,天边突然下了一场急雨,把整个青山都锁在一帘雨中。白发少年继续吃着,雨越大越下,把他淋了个彻头彻尾,而他也并不闪躲,依然蹲在原地。 冯润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她不管他到底愿不愿意,拽住他就跑向附近的一个山洞。少年的手粗糙冰凉,摸起来像岸边的岩石。 两人一路上山飞奔,深一脚浅一脚,溅了一身泥点。在躲进山洞之前已经淋成了个落山鸡。 “今天大概下不了山了。”冯润叹了口气,“她们一定以为我逃跑了。”想象着静航气炸了的脸,冯润心情畅快多了。她从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洞中的干柴。烤烤衣服。 火光融融,把冯润的脸映照得热辣辣的,少年也凑上前来依偎在火堆旁边,静静地陷入了昏睡。 “他信任我。”冯润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少年不知道听见没有,重重翻了一个身。 雨势滂沱。月亮被洗得更加苍白凄凉,连洒下的光芒都是冷冷的,墨色线条勾勒出的山脊镀上了一层寒光。冯润倚在洞口,望着那半轮圆月。突然她在月亮上瞅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她猛地坐直。 月亮上有人? 冯润迅速地从地上爬起,站到山洞口,向更远处望去。原来是有个人在山上踽踽独行。她再仔细地看,那人好像是高怀觞。在冷雨中,他独自山上作甚?难道山中有通往外界的生路?她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山找高怀觞时,高怀觞陡然从山坡上跌落。消失不见。 “高怀觞――” 冯润冲进雨里大喊,声音被雨声淹没。高怀觞死了没有?虽然她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他的古怪性情,但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 她大步流星,足不沾地,望高处奔去。惨惨淡淡的月光。料料峭峭的冷雨,走出光明温暖的山洞,整片山都笼罩在黑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高怀觞,你在哪里?你受伤了吗?” 冯润不知道他到底跌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在漆黑的夜里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着知觉朝着月亮的方向跑去。 突然夜空被一道闪电撕裂,山上亮如白昼。霎时间,冯润突然看见高怀觞正躺在斜下方的碎石间。 “高怀觞,你醒醒。危险!” 又一道惊雷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掩盖住了冯润擂鼓似的的心跳。一颗参天大树被雷劈中,火光熊熊,朝这边倒过来。 高怀觞似乎是昏迷了,一动也不动。勉强借着一道一道的雷光闪烁。冯润摸索着从山坡上滑下,砂砾把她的胳膊划出一道道伤口。她挣扎着爬到高怀觞的身边,拍拍他的脸颊,急切地呼唤:“高怀觞,你快醒醒啊,别以为我会背你。你再不醒的话,我就把你扔在这儿让你被雷劈死!” 高怀觞依旧双眼紧闭。冯润咬咬牙,忍着想摔倒的冲动,背着他一起爬上山坡。可是爬山坡要手脚并用,她无法护住高怀觞;而高怀觞尚在昏迷中,无法抱住她。异常艰难的上坡过程,每当她差几步就要爬上山坡时,高怀觞就又从她的背上滑落,跌回谷底。 一次又一次,冯润急的失声痛哭,就在她再一次爬上山坡的时候,突然她感觉到背后一动。她兴奋地回眸,白发少年苍白的脸在雷光中闪现。 “快走。”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冯润正想说话,白发少年扛起高怀觞就将往山坡上走,她只好把话咽下去,老老实实跟着他。 回到山洞,在火光下冯润看见高怀觞的胸前被鲜血染红了,她解开他的上衣,忍着脸红给他清理伤口。白发少年则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地烤着火,好像刚才救他们的并不是他。 冯润拔下头上的簪子,小心翼翼地给他剔除伤口中的碎石。高怀觞突然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外面正下着大雨,你快躺着。”冯润把他强按回去。 “滚开――”高怀觞像是失了心智,疯了似的把冯润推倒在地,“我必须要上山。为了它我等了一年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冯润吃痛地一呼,抬手看着手掌心,已经擦破了皮。她并不知道高怀觞口中的“它”是什么,居然无辜让她受了牵连。她怒气冲冲地回骂道:“有什么东西能比你的命更重要?你作为一个大夫,难道你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 “因为他比我的生命更重要!”高怀觞红了眼,拖着虚弱的身子就往洞外冲。 “喂,你快点帮帮忙。”冯润焦急地呼唤白发少年,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他却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只好不怕死地拦住了高怀觞的去路,高怀觞急火攻心,连眼神都变了,扬起手就要给冯润一耳光。只是他淋了雨,受了伤,巴掌还没落下,自己就摔倒在地。 “你居然想打我?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居然打我!”冯润喃喃自语,不可置信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高怀觞。气急败坏的她扭头就走,让他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石面上。 冯润靠着白发少年坐在火堆旁边,血一般的火落尽他海一样深的双瞳,竟然有世上无法比拟的美丽。 “原来你会说话。”冯润开口,“谢谢你刚才救我――们。我们相遇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白发少年盯着火,道:“我叫扶风。” 冯润赶忙接道:“我是冯润。” 白发少年诧异地回头,眼中浮现耀眼的光彩,声音有些激动:“你也姓冯?” 冯润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对啊,天底下姓冯的人多着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差点忘了,我已经到了北魏的疆域……”白发少年眼中的神采霎时间消亡。 “你不是北魏的人?” 白发少年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又继续昏睡。冯润也觉得无趣,便在山洞中找了些稻草,铺成一层。她卧在上面。枕着洞外的隆隆雷声渐渐入梦。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冯润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扶风早早醒了,从山上摘了些野果摆在冯润面前。她环顾四周,发现高怀觞并不在洞内。 “高怀觞哪儿去了?” 扶风拿起一个野果吃起来,冯润悄悄盯着他的嘴看。想起那天他满嘴的鲜血和羽毛,她至今心有余悸。 “那个男人早上出去了。” “天哪,以他的状况不知又要做处什么样的事情来!我得去看看。”冯润抛下扶风就冲出洞外。扶风坐在洞中吃了两口,也起身默默跟着冯润去找寻高怀觞的行踪。 山中细雨蒙蒙,升起白茫茫的雾气。冯润目不斜视,径直向昨夜高怀觞跌落的地方跑去。高怀觞这次冒死上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他在静月庵山脚下蛰居一年都是为了这个。他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她终于看见他了。他还在那个地方站着,头发上、脸颊上挂满了盈盈的水珠。 “太好了,它没事,大哥有救了!”高怀觞一看见冯润就冲上前去,猝不及防地将她拉入怀中,她怎么也推不开。 “你是发了疯了吗?”冯润咬牙切齿地骂道。 高怀觞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赶紧把她推开,笑道:“抱歉,是我太高兴了。我知道昨夜是你救了我,如果日后你在生死攸关之际,我高怀觞肝脑涂地也会救你。” “闭上你的乌鸦嘴。”冯润白了他一眼。她低头一看,见高怀觞手中捏着一朵花。这朵花长得十分奇特,叶子是红色的,花瓣是蓝色的。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冯润伸手就要抢它。 “这是什么,让我看看。” 高怀觞脸色一沉,闻声急忙把花高高举起,道:“你休想打它的主意。” 冯润正欲反驳,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还以为妙莲师妹是死在山中了呢,原来是与人幽会去了!”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含血喷人 二人闻声回头,静航见高怀觞正瞅着自己看,顿时红了脸。 “等回了静月庵,俺就把一切都禀告给师父,看师父还会不会偏袒你!” 冯润立刻反唇相讥:“我自会将今日发生的一切禀明师父,孰是孰非师父也有她的决断,何来偏袒不偏袒?” 刚刚在山下静航看着他们打情骂俏,直教她妒火中烧。静航见高怀觞手中正捏着一朵花,边亲昵地凑上前去,道:“高大夫,这是什么花?真好看,不如送给我吧。” 高怀觞毫不留情地一闪身,教她扑了个空,冯润瞧着她粗笨的模样冷冷一笑。 细雨靡靡,从透绿的叶间滑落的水珠将扶风雪白的眉毛打湿。他转身,缓缓向更深处走回去。 高怀觞顺着山路下了山,冯润则与静航一同返回静月庵。她还来不及歇一口气,静航就恶人先告状,直直奔向玄机房间,添油加醋地将冯润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好了,为师清楚了,没什么其他的事你就先出去吧。”玄机师正在榻上打坐,听着静航的话,眼睛也懒得睁。 “师父――”静航还欲再说。 “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玄机骤然睁眼。 静航吓了一大跳,倒退了一步,依然坚持道:“玄机师父偏袒冯润,俺要找玄空师父。” 玄机面无表情地望着静航:“玄空师父去别的寺庙了,以后静月庵都由我来管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给我听。” 静航轻咬下嘴唇。气鼓鼓地转身离去。一打开门,映出冯润的脸,她更气不打一处来。 “妙莲,别以为你有玄机师父的庇护,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在她与冯润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如斯说。 “妙莲,你过来,把门合上。”玄机听到声音。招呼着冯润过来。冯润也拿过一个蒲团,一起打坐。 “太皇太后病了,玄空被召回去随身伺候,现在静月庵只有我看着你。你要时刻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能做出有损皇家尊严的事情,即使是你在宫外,你明白吗?” 冯润也微微闭上眼睛。仿佛自己遗世而独立,道:“明白。” “太皇太后卧病在床,人在生病中心肠总会特别软。不管你曾经做错了什么,太皇太后一定会原谅你。你在静月庵呆不久了……” 冯润睫毛一颤。她却不这么认为。太皇太后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只要在她有生之日,其他人都休想得到幸福。苍天有眼,冯润每日口中念着的是佛经。心里却诅咒着太皇太后早日死去,今日终于成真。太皇太后千万别让自己出去,否则她一定会睚眦必报,让她也尝一尝绝望的滋味。 只是,要逃出静月庵何其难。且不说山下守卫森严,单说那群对她怀有敌意的尼姑,她便应接不暇,这其中只有年轻的静心能偶尔跟她说一两句话。而静心性格温吞懦弱,对自己的处境一点帮助都没有。 这一日清晨,她顶着艳阳扫完庭院就去用早膳。现在正值酷夏。烈日炎炎把人快融化了。虽然是在大清早,人随便一动弹,就弄得一身汗。冯润揉着酸痛的胳膊坐到静心的身旁,端起饭就往嘴里扒。 “妙莲,你慢点吃。”静心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小心地提醒。 “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还说自己是皇上的女人呢!啧啧……你们谁见过皇上的女人是这个鬼样子的?”静慈站起身来嘲讽道,逗得静航哈哈大笑。 “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上的女人啊?”冯润边嚼着饭边斜了她们一眼。 静慈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冯润骂道:“你是在嘲笑我们是乡巴佬咯!”静心的手在下面悄悄拉了拉冯润的衣袖:“少说一句吧。她们人多。” “我可什么都没说。”冯润转头对静心说了一句,又低头吃了几口,突然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舌头。她赶忙把饭吐出来,再用筷子在碗里扒了扒。在碗底发现了几块碎瓷片。 静航等人看到她的窘态,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到底是谁做的?”冯润把碗一推,站起身,怒视着众人。 静航一听也站起来,身边的一群乌合之众纷纷站到她身边。 “妙莲师妹,你什么意思啊,你怀疑俺们大家伙儿?” “算了吧,妙莲。”静心又伸手拽了拽冯润的衣角,冯润把她的手掰开,一个箭步跨到静航的面前。 “不是怀疑,是事实。这种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做了,那次你杀了我的雪枭,还把它做成菜埋在我的饭里,让我亲口把它吃进肚子。你真够狠的!今日的事情就算是你做的也不奇怪。” 众人闻声都开始凑在一起议论纷纷,静航果然神色大变,指着冯润怒骂:“你别含血喷人,俺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我是个出家人,怎么会杀生?你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证据不是被我吃了吗?你还假仁假义的教静心端过来,我居然毫无防备的着了你的道儿。”冯润冷哼一声,静心听到冯润提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后退,想躲进人群中。 静航粗鲁地把静心拽出来,手指都快戳到她的脸上:“你倒跟我说说,我只是让你把鸟杀了,什么时候让你把鸟做成菜的!” 静心吓得快哭了,一个劲儿的瞟向冯润,支支吾吾道:“没、没,师姐没让我做,是我自己……”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你哭什么?俺问你话呢,你这样俺更说不清了!”静航揪着静心的衣领,恨不得把她掐死。 “够了。既然争不出个结果,就别再白费口舌。我今天的活儿干完了,我上后山去。”她们争论的声音太过刺耳,冯润更加心烦气躁。她现在才觉得扶风的沉默寡言是多么的好。 “去山上见高怀觞?那我就劝你别去了,高怀觞已经回洛阳了。”静航在她背后奚落道。 “我才不稀罕见高怀觞呢,究竟是谁想见他,谁自己心里清楚。”冯润头也不回地反驳回去。 那一日,她被玄空从房间救出的时候,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子,谁都休想再伤害她一根毫毛,以后她不会再忍气吞声,以德报怨。对待恶人,唯有以暴制暴,以眼还眼。 冯润啐出一口血,心中怒火丛生,脚下的步子也格外快,不出一个时辰就进了山洞。他们都道高怀觞,谁又知这山中还有一个扶风呢?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给扶风听,扶风一直倚着墙耐心地听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她们!”冯润恶狠狠地咒骂。 扶风抬头,眼中露出奇怪的神采:“或许我可以帮你。” 冯润惊愕地一笑,不屑一顾道:“你怎么帮?你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高怀觞是专门救人的,而我是专门杀人的。”扶风脸上又露出冯润第一次见他时的表情。 冯润的心猛烈地一跳,她胸口一疼。 高怀觞在日出之前来到渡口,迎着第一缕晨曦扬帆破浪而行。归心似箭,连船都感受得到他的心意,轻舟已越过万水千山,转眼间,洛阳近在眼前。 他在路上马不停蹄,一刻不敢耽搁,风尘仆仆赶往隐秀山下的草庐。听到马蹄声,两位梳着牛角髻的童子出门眺望着,一见是一年未归的主人,赶忙上前牵马道:“主人,您终于回来了……” “姐姐呢?”高怀觞急切地问道。 两位童子相互对视了一眼,指了指屋里。 “姐姐,我回来了,我终于成功了!”高怀觞朝着他们手指的方向飞奔而去。院中花团锦簇,百花齐放,引得满园蝴蝶翩跹起舞。 一进房,高怀觞脸上的笑容立刻止住。床上躺着的女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双眼凹陷,露在外面的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一阵五脏俱焚的痛楚袭来,他强撑着一口气,在桌前端起一碗水喂到女人的面前,轻轻呼唤道:“姐姐,高怀觞回来了,你不用死了。”说着从怀中的盒子拈出一颗红色的药丸。 女人在他的呼唤下,睁开眼睛,温柔地凝望着他:“不必了,我是一个大夫,我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 “不。姐姐,我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我炼成了。来,姐姐,你快喝了它。喝了它,你就不必死了。”高怀觞把药递到她的唇边。 她摇了摇头,咳嗽道:“这世上没有一味可以起死回生的药,你我都清楚的。我熬不过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对不住了。” 激烈地咳嗽下,扯动了她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鲜血顿时染红了苍白的双唇。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姐姐,你就算是为我着想。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娘亲,大哥一个个离我而去。今日,你忍心让我再失去你吗?”高怀觞泪如雨下,轻轻抱住怀中瘦弱的身躯,她的骨头膈的他的胳膊又酸又疼。 “这个病是上天赐给我们家的惩罚,我们世代行医,却终究是医者不能自医。我们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人能活过二十五岁,今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心满意足了……”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念之间 “而你,我的弟弟,我人世间唯一的牵挂。”女人轻轻将手掌心贴着高怀觞流着泪的脸,“我死了之后,你该怎么办?这个人世间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要独自面对着家族的诅咒,身体的病痛,我实在放心不下。这颗药还是你留着吧。如果你强逼着我吃,我现在就自尽,死在你面前。” “好。”高怀觞含泪答应,手指感受到杯中水已冰凉,他回身又倒了一杯。趁她不注意,高怀觞偷偷将药丸放进水中。那药沉进水里,立刻与水融为一体,毫无痕迹。 他要她活着,即使要违背她的心意,他也在所不惜。 “那姐姐你先喝点水吧。”高怀觞擦去脸上的泪痕,回头又亲自将水喂进形容枯槁的女人口中。 山中暮霭沉沉,阴云层层,冯润从高处往下俯视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提着裙裾,在山涧野草处行走。这熟悉的路,每走一步,心中都又往下沉一下。扶风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了一天,一刻也没有停歇。 “你想杀谁,我帮你杀。” “不,不,这只是玩笑话。我怎么会杀人啊……”冯润的心咯噔一响,她赶紧别过头去,眼神惊恐地四处游离。 扶风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不会?我看是不敢吧。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至少有一刻想将某个人置之死地,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害怕杀人要受到惩罚,而并非他们不想杀人。你也一样。” “我没有。”冯润急切地反对。 “哼,”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杀气从他脸上蔓延开,“我可以帮你杀任何一个你想杀的人,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察觉是你下的手。” 扶风将一个暗红色瓷瓶放在她的掌心。道:“到时候你只需要把这个下在她喝的水里,你的心愿就可以了结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看你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冯润走得大汗淋漓,找了一块石头歇歇脚。她从怀中掏出那个瓷瓶握在手中,不知为何她觉得瓶中有什么东西一动,她手一抖把它丢在草丛中。 倦鸟归巢,大片飞鸟如乌云遮天蔽日而来,栖息在枝头。笼罩在冯润的头顶。冯润恨透了静航,只要想到静航这两字,她的肌肉都会绷起。昨日种种从眼前一一闪过,她极力压制住的恨意被扶风开闸放水,一发泛滥不可收拾,将她的身心全部淹没。 如果她能杀了静航。她就不必再受其他人的欺负;如果她能杀了冯淑仪,她就可以和拓跋宏厮守一生。如果她能不漏痕迹地将世间伤害她,妨碍她的一切消灭殆尽…… 这对于她太有诱惑力。她难以抗拒。 头顶的乌鸦飞过,一两根黑色的羽毛落在她的肩头。 她是地狱归来的幽魂啊,幽魂索命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吗?冯润俯下身,捡起绿草丛中那鲜红的一瓶,郑重其事的藏进怀里。 冯润魂不守舍地回到静月庵,静心上前接过她的背篓。冯润的心又有了迟疑,静航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啊,自己怎么能轻易毒杀她? 在她犹豫之时,静航与她擦肩而过,嬉笑道:“不知又在山谷中见到谁。把魂魄都落在那儿了!” 冯润回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不能放过眼前这个女人! 夜半无人,趁着静航不在。她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掏出红瓷瓶子正欲倒在茶壶中,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在作甚?” 是玄机的声音! 冯润猛地抬头,却根本不敢转身看她。玄机是静月庵中唯一信任爱护她的人,而她第一次杀人居然被她逮了个正着,这难道就是苍天对她的惩罚吗? 见冯润不回头。玄机一个跨步到冯润的身边,夺过她手中的红瓶子。她那冰冷怀疑的眼神让冯润胆战心惊,她犹豫着拔掉塞子,往里看了看,却发现里面什么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冯润凑过去看了看空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我虽然不知道这瓶中到底藏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想做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冯润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不为自己辩驳。在玄机面前,她说不出一句谎。 “这个就交由我保管。你好自为之。”玄机把瓶子收进袖中,转身离去。 没能杀成静航,冯润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抬头望见天边的一轮圆月,她想着,若是刚成功了,恐怕静航现在就已经倒在血泊中,即使她能逃过人世的惩罚,又怎能逃过良心的惩罚,她又怎能有闲情逸致在此赏月呢? 皓月当空,冷却夜色中的寂静山河。追逐着一缕清光,乘着微风冥冥归,远隔千里之外的洛阳,月光也是一样的凉如水。 冰冷的墓碑前跪着一个孤单的背影,树影落在他泪水纵横的脸上。他制成的丹药最终还是没能挽救姐姐的生命。她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还年轻。因为身患沉疴,她还尚未嫁人,甚至一辈子没有有过一段姻缘。 一丘荒冢中埋葬的是最华美的青春,有谁知晓?高怀觞在墓前长跪不起。 “我这一生性格虽刻薄乖戾,但从未罔顾过一人的性命,为何你如此无情将我世上唯一的亲人都召唤回去?”高怀觞抬头问这天,天不应答,只吹落叶飞窸窸窣窣如而下。 “既然这样,为何不把我也带走?为何要留下我一人在世上?”疾风把他的话吹散,叶子将他的眼睛迷乱。 童子在远处的草庐中踮着脚望着这边,眼睛一刻也不敢合上。他知他的主人有多在乎他的姐姐,在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他真的不敢确定主人还会不会活下去。 在夜风中,高怀觞又想起姐姐临终前说的话。 “我们家族中没有人能活过二十五岁,现在在我身上也应验了,这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也不怨地。而弟弟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父亲呕心沥血才研究出这个药方,现在你已经炼成了,我们家族的诅咒因你而破,姐姐也能放心的去见爹娘……” 高怀觞心如刀绞,泪水流进嘴中,又苦又咸:“姐姐,我欺骗了你,我虽然制成了,你却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父亲穷尽半生才搜集到的药材就这样毁在了我的手中……你一定很失望吧,我没能破除诅咒,死亡一次次的降临,现在就快降临在我的身上了,而我真希望它能来的快一点……”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夜色将尽,天色将明。两位童子也一宿没睡,轮流在草庐门口守了一夜,生怕一个不小心主人就会寻了短见,随他姐姐去了。 “紫苏,你去冷泉那儿打点水吧,这有我先看着。”一个童子戳了戳身边的少年。 那个叫紫苏的少年道:“木蓝你要看好主人啊!”说着撸起袖子,提起空水桶就往山下走。他在山涧边喝了几口水,便打了两桶水,急急忙忙往回跑,不小心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正在摇晃中,担子上的两桶水就要洒在地上,那个被他撞到的高大青年飞快地接住了那两桶水。 “小兄弟,小心一点。” “谢谢。”紫苏抬头看看来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蒙着轻纱的美貌女子。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那其中勾魂摄魄的风度一看就是个非同寻常的绝色美人。 高大青年一个抱拳,沉声断喝道:“在下贺兰破岳,上山特来求隐秀山中的名医高怀觞高大夫。” “你是来见我家主人的?”紫苏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家主人从不轻易见客,我劝你不必去白费功夫了。” 蒙面女子见他神情鄙夷,转身就要离去,那青年赶忙拦住她道:“芳奴,都已经到山下了,我们为何不试一试?” “你看他的奴才都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想必高怀觞定是个眼高于顶的怪人。我们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的脸已经毁了,我不想再品尝失败的滋味。”蒙面女子异常执拗。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若这次再不成,我就真的就此罢手。” 蒙面女子笑得让人心里发冷:“贺兰破岳你很在乎我变丑了吧,不然你为何竟然比我还急切?” “不是你想的那样,”贺兰破岳拉着他,目光恳切,“无论你再怎么变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 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你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他也曾这么说过。叶芳奴竟然有瞬间的失神。 “我每天看着你对着梳妆镜时的表情,你一定耿耿于怀。我明白对于你们女子来说毁了容貌,比我们一个男人断手断脚更加令人痛苦,我……我绝不能放着你不管。昨日常翩翩告诉我,常笑书的伤就是高怀觞治好的,现在一点伤疤都没留,我相信这位神医一定能治好你脸上的伤。” 她惊讶于他对自己的感情。每日她对镜梳妆时,他总在她身后悄悄地站着。在镜中,她曾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睛,他匆匆忙忙就移开了视线。 他害怕她嘛?他嫌弃她的容貌吗?一个受伤的心灵总是分外敏感,连他人多看她一眼,她也能从中看出恶意来。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幡然醒悟 原来他看她的眼神并不是出于厌恶,而是怜惜。她隔着面纱抚上脸上的伤疤,一个美丽的女子都会像爱护自己的婴孩儿般爱护自己的容貌,而她为了保全贞洁毅然烧毁了自己的美丽。 她不悔,不代表不痛。 “好,今日姑且一试。”望着贺兰破岳期待的眼神,叶芳奴终于松口。 紫苏童子望着这两个怪人,叮嘱道:“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上山一趟吧。不过我家主人心情不好,你们一定要小心说话。” 由紫苏童子引路,贺兰破岳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跋山涉水终于来到葱茏秀木拥掩下的一间草庐。 紫苏童子推开门,领着他们走进了庭院,一进门就闻到满园花香,沾满衣袖。叶芳奴心道这高怀觞难道是个女子? 两人携手向前走了几步,见一个男人正跪在墓碑前。一身珠灰色长袍,背脊挺直,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尊石像。紫苏放下担子,凑到男子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在下贺兰破岳特来拜会隐秀山高怀觞。”贺兰破岳率先开口,等了许久,却不见男人应答。 木蓝从房间内走出,眼珠在他们身上乱转,道:“紫苏我让你下山打水,怎么带回两个陌生人?主人今天心情不好,概不见客,快把他们赶下山去!” 贺兰破岳与叶芳奴对视了一眼,自知来得不是时候。正欲开口告辞,高怀觞却站起身来。 “有客人拜访,高怀觞哪有让他们空手而归的道理?” 叶芳奴在贺兰破岳耳边轻语:“我听常翩翩说,高怀觞生性古怪,今日又碰见丧事,他一定来意不善。不如我们还是走吧。” 贺兰破岳压低声音道:“万事有我。这次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要医好你的伤。” 木蓝笑道:“榆木疙瘩。我家主人都发话了,还不上前听话。”叶芳奴冷冷瞧了他一眼,吓得童子立刻噤声。 “贺兰破岳?”高怀觞回身端详着他们,神情晦暗不明 “你们两个人谁有病?” 贺兰破岳微微皱眉,道:“我的夫人在四年前脸曾被烧伤,听闻高大夫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我们久仰大名,特来上山求医。” “哈哈……”高怀觞发出几分干笑,“我虽医治过许多人,但从未有人真正对我心怀感激,不知这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又出自何人之口。我处事行医,都有自己的一套章法。若你依我。我便为她诊治,若不依,现在你们便可以离开。” 叶芳奴见他眼中有恨意暗涌,生怕贺兰破岳会被波及,赶忙勾住了他的衣袖。贺兰破岳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上前。 “高大夫请说。若不违反伦理道义,贺兰一定在所不辞。” 高怀觞倚着墓碑旁的大树。轻笑道:“你对夫人的一片真情真是感天动地。我这第一个要求便是,凡是要我医治者必须要对家姐行三跪九叩稽首大礼,不知贺兰兄能否接受。” 贺兰破岳二话不说跪到墓碑前行了礼,道:“死者为大,这是后辈对逝者应有的礼仪。” “很好。第二便是对我行三跪九叩大礼。”高怀觞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贺兰破岳。 心高气傲的叶芳奴再也无法忍耐,快步到贺兰破岳面前就要拉他起来:“你疯了吗?你没看出他是在为难我们?” “贺兰夫人,此话怎讲?你们来到隐秀山向我求医,自然要遵循我的规矩,何来为难不为难的道理?” 贺兰将军不顾叶芳奴的阻拦,冲着高怀觞磕了几个头,道:“高大夫若医好了我夫人,那就是贺兰破岳的救命恩人。对救命恩人行跪拜之礼,也在情理之中。” “贺兰破岳!”叶芳奴疾呼,恨恨地盯着高怀觞。 “贺兰兄,果然是个汉子。我这最后一点便是要跪拜我的童子。”高怀觞指着站在一边的紫苏和木蓝道,“他们要辛辛苦苦为你们采药,贺兰兄弟难道不该跪谢他们吗?” 贺兰破岳紧紧攥住双拳,他不知他还能忍耐多久。 叶芳奴带着哭腔陪他一同跪下,道:“贺兰破岳,你不必如此?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我只会瞧不起你!”只要能让他不必受委屈,她愿意无理取闹地伤害他。 贺兰破岳深吸一口气,朝着木蓝、紫苏郑重其事地磕了几个头。两位童子也傻了眼了,他们不知今日的主人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做出如此侮辱人的事?难道他与眼前的贺兰破岳有私仇? “这下高大夫可满意了。”贺兰破岳强忍住心中的怒火。 高怀觞终于站直身躯向这边走来,拍手道:“贺兰夫人,你可真要好好对待你的夫君,别辜负了他对你的心意啊。”说着就要去摘叶芳奴面纱。 他的手被叶芳奴冷冷打掉,她警惕地喝道:“别碰我!”然后自行解下了脸上的面纱。 高怀觞凝视着叶芳奴脸上的伤痕,故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见叶芳奴那份想发作又不能发作的表情,露出了一脸享受。 “这伤是陈年伤了,我医不好。贺兰兄还是请回吧。” 贺兰破岳一听,怒火冲脑,一把揪住高怀觞的领子,怒斥道:“高怀觞,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提的要求我都一一去做了,你说治不好是什么意思?” 高怀觞戏谑地笑道:“贺兰兄,我只说我会尽力一试,并未保证一定能治好。这种海口,就算是华佗扁鹊在世,也不敢夸下,我不过是个江湖游医,有我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再平常不过。” 紫苏、木蓝见主人受制于人,立刻上前抱住贺兰破岳的双臂,哭喊道:“贺兰大爷,你放过我家主人吧……我家主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昨夜离世了,他万念俱灰。他不是故意为难你的,他是想寻死啊!” “寻死?”贺兰破岳掐着他的脖子,“这世上失去亲人的人多了,若是每一个都去寻死,那这个世界还有几个人还活着?” 高怀觞憋得双目通红,俊美的脸有些扭曲,吼道:“一个事外之人说得再好听不过只是风凉话!你懂什么,我的姐姐为了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是一个大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世,什么也做不了,你根本不明白!既然上天已经带走了她,为什么不能带我走?” “是你什么也不懂!”贺兰破岳冲着他的脸狠狠打了一拳,高怀觞顿时满嘴血腥,紫苏、木蓝急的哇哇大哭。 “打!用力打!”高怀觞反而裂开嘴大笑,鲜血淋漓,让他看起来像午夜中嗜血的修罗。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你的姐姐为什么死了。”贺兰破岳把他软绵绵的身子提起来,拉着与自己平视,“因为上天不忍心她在人间受苦,所以才召唤她会去。而你为何不死,因为你还没完成你的磨难,人生是一条荆棘路,你必须把你的路走完。” 手一松,贺兰破岳把高怀觞丢在地上,紫苏、木蓝赶紧护住他。高怀觞脑海中嗡嗡响,泪水决堤。 叶芳奴走上前来,面若冰霜,轻启红唇:“由我告诉你,你为何活着。你不是内疚么,你不是自责么?那么,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好好记住疼痛的感觉,好好活着……贺兰破岳,我们回家吧。” 她牵过贺兰破岳的手,转身离去。 风吹影动,日上东山。冯润今日早早就醒了,在堂中做早课。玄机见到她便把她叫进房内。 “拿着它,把它抄三百遍,只要抄错一个字便重新来过,去吧。” 冯润接过经书,看着藏蓝色封皮上写着几个隶书大字――《妙法莲华经》。 “妙莲……”冯润喃喃自语。 “那日你给自己取名妙莲,我觉得你很有慧根。我也知道你本性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昨日的事你不过只是一时糊涂。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世上有太多坎坷不平,我希望你能持一切善,止一切恶。这本《妙法莲华经》是释迦摩尼在晚年时所著,在书中他说人人皆可成佛,妙莲我希望你用心去读。” “妙莲知错了。”冯润毕恭毕敬地接过经书。 “如是等施,种果微妙,欢喜无厌,求无上道。或有菩萨,说寂灭法,种种教诏,无数众生。或见菩萨,观诸法性、无有二相,犹如虚空。又见佛子, 心无所著,以此妙慧、求无上道。文殊师利,又有菩萨, 佛灭度后, 供养舍利……” 冯润一边念,一边写,这些佛语仿佛融入她的骨血,洗涤她血液中的躁动和杀气。 杀气……她突然想起山中的扶风,她多久没上山看过他了?自从那日,他把毒药递到她的手中,她对他就生出畏惧之心。 不仅仅是因为他脸上的杀气,更是因为他眼底的魔力,一步步将她带入悬崖的边缘,罪恶的深渊。他从哪里来?是如何上的山?他停留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他为何会精通杀人之术? 心一乱,笔下的字又乱成一团黑墨,冯润只好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明日,她要上山去看看他,把内心的疑惑全部问个清楚。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浮出水面 青衣沽酒的美誉传遍洛阳,天才刚刚大亮就已经门庭若市,人声鼎沸。常翩翩忙进忙出,累得满头大汗。 她推开楼上一间厢房的门,拿起桌上的一杯桑落酒就牛饮下肚。在冰窖里放在一夜的玉露佳酿,如一股温柔的内力注入肠胃,凉丝丝,暖呼呼。 “翩翩你慢点喝。酒喝得会太快,会醉的。”叶芳奴好心劝道。 常翩翩又拿起一杯,摆了摆手道:“无碍无碍,我可是千杯不倒的酒中观音。”正欲仰头畅饮,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物,她凑到叶芳奴面前,快贴到叶芳奴的脸上了。 “哎呀,叶姐姐你脸上的牡丹花是谁画的,真好看。一点也看不见伤疤了……”常翩翩自知失言,赶紧又闭嘴闪到一旁坐着。 叶芳奴微微低头,脸色一红,笑起来,左脸上的牡丹盈盈绽放。她道:“是贺兰想的办法,他为我画的。” 常翩翩拍手大叫:“真看不出,贺兰大哥这样的大老粗还能舞文弄墨!啧啧……哎呀,我嫂子叫我了,我下先去照看生意了,你慢慢喝。如果贺兰大哥回来,我就让他上来找你。” 关上门,常翩翩蹦蹦跳跳地下楼,正看见贺兰破岳在和一个梳着牛角髻的童子亲密地交谈着。 “贺兰公子,昨日对不住了,我家主人也自知失礼,就让我给贺兰夫人送来玉肌散。早晚洗脸后外敷一次。可以活血化瘀。”紫苏拱手道。 贺兰破岳也抱拳赔罪:“昨日我也冲动行事了,请代我向高大夫赔罪。” 刚刚送走紫苏,常翩翩从楼下飞下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道:“贺兰大哥,那谁啊。发型太逗了!” 贺兰破岳笑道:“是贺兰的恩人。你就别取笑人家了。” “我没有取笑呀。”常翩翩叉腰站着,“我今天看到叶姐姐脸上的牡丹了,真好看!没看出来啊,贺兰大哥,你够可以的!” “过奖,过奖。”贺兰破岳赶忙摆手。他想起昨日在树林中见到谢斐然的事情。他把与高怀觞的经过说给谢斐然听,尽诉心中苦恼。 “对于伤疤之事。我有一个方法。”谢斐然粲然一笑,“既然无法痊愈,贺兰兄为何不来个锦上添花?” 贺兰破岳不懂,谢斐然便在纸上画出花样,让贺兰破岳日日练习,直到画出一副神形俱佳的富贵牡丹图。 “道晖,关于你回到洛阳之事。真的不要告诉芳奴吗?”贺兰破岳放下手中的狼毫比。 谢斐然一愣。笑道:“我在洛阳呆不了多久,若你告诉她,又要再分别一次。见了伤心,不如不见。” 贺兰破岳始终不明白。谢斐然啊,谢斐然,你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明明一心对她好。却与她咫尺天涯;明明敬她护她,却又为何不爱她怜她? 常翩翩伸手在贺兰破岳眼下摆摆。呼唤道:“贺兰大哥,贺兰大哥……” 他回过身来,冲她一笑,常翩翩也觉得他的笑容炫目难挡。她跟着笑道:“叶姐姐还在楼上呢,你却陪陪她吧。” 不管怎样,她都有他来陪她啊……贺兰破岳道谢,转身转身上楼。 残虹饮涧,从静月庵到山中架起一道天阙,旅雁在光怪陆离的色彩中穿行,好似一幅用色极浅的泼墨山水画。 冯润迎着虹桥而上,来到山洞中,却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她环视山洞,看见地上还堆着一撮灰,伸手摸上去,还有一丝余温。 “扶风——” 她匆匆跑出去,声音在山谷中回响,他的名字向四面八方传递。顺着溪水一路走一路找,她一眼看见对面水岸上躺着一团黑影。 她涉水径直而去,鞋子裙裾顿时湿透。 “扶风,你怎么了?”冯润急切地呼唤,拍拍他苍白的脸颊。感受到温暖,扶风的眼睛赫然睁开——满目中竟然是血色,流淌着,波动着,顺着眼角如泪水般溢出。 冯润从没过这等情况,吓得说话断断续续:“扶风,你是、是中毒了吗?” 谁知扶风一把抓住冯润的手腕,攥得她手腕儿吱吱得响。他咬牙切齿道:“你没有用我给你的,是不是!” 冯润心虚地摇摇头,道:“静航虽然心恶,但是罪不至死。”突然又领悟到了什么,她又反问:“你到底给我的是什么毒?” 扶风苦笑,道:“那不是毒,那是蛊。” “你通巫蛊之术?”冯润大骇。她万万没想到眼下这个瘦弱的少年居然会用这种被世人谈及色变的害人法术。 “这是我第一次自行制蛊。蛊一旦放出,必须要命中人中蛊,否则施蛊人必定要受到反噬。我活不成了……”扶风急速地咳嗽,七窍流血,淌成一条小河。冯润拼命地擦,满手间已尽是鲜血。 “这蛊既然能下,一定能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冯润忌惮他的心狠手辣,但毕竟他因自己而亡,她怎能见死不救。 “不必了,来不及了。”扶风从怀里掏出一本《驱蛊录》,放在冯润的手中,“我知道姐姐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愿意为你杀人,我不想看你受欺负。” 冯润睫毛一颤,眼泪滑落,滴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这本书我只有半本,与其让它陪我在荒山中腐朽,不如交给你。”冯润接过书,盯着鲜红的封皮,轻轻一触摸,烫手似的一缩。 扶风并没察觉到,仍伸着手,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静月庵,就替我去趟洛阳,把这个交给洛阳一个叫冯熙的人。”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桃木小马。 冯熙!桃木小马!在太皇太后卧病期间,冯润照顾她的时候曾见过这个桃木小马,太皇太后告诉她这是祖父冯朗送给他们家子孙的信物。一道霹雳突然让冯润豁然开朗,她把扶风抱在膝上,道:“冯熙是你什么人?” “冯熙逃到羌族境界遇见了我祖母,生下我爹。我是冯熙的孙子。”提到冯熙的名字,扶风突然笑了。 扶风……夫冯……她突然把一切串联在一起,织出事情的真相。心急如焚的冯润急切地摇着扶风道:“扶风,你千万别死,我可以让你美梦成真,见到冯熙。我是冯熙的女儿,我是你的姑姑。” 扶风鲜红的眼睛直了,道:“不可能……你是在骗我。不可能……” 冯润呜咽道:“我没有骗你。我叫冯润,我的父亲是冯熙,我的大哥是冯诞……我是冯家的二小姐,我是你的姑姑。” “不可能……不可能……”扶风的声音逐渐微弱。冯润一刻都不能再等,她用尽全力将他拦腰抱起,两股战战,向山洞走去。 到了山谷中,她一边呼唤着扶风的名字,一边翻阅《驱蛊录》,希望能从中找到破解之法。扶风说的没错,这本书果然只有半本,破解之法竟被人尽数撕去。 难道天要亡她?她不能看着扶风死去。突然她在最后一页的下方看到一行小字,依稀看出几个字“取鸡冠血滴于中蛊人心头”。 她欣喜若狂地将扶风摇醒,喊道:“扶风,你练得是不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蛊术?扶风,你快醒醒啊!” 在一阵激烈的喘息后,扶风声如断弦,嘶哑着嗓子道:“是。” “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扶风,你从羌族一直到了北魏,我知道你一定受了许多苦,你不能死在这里。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会救你。”冯润从背篓中掏出她随身带着的剪刀,在扶风耳边反复叮咛。 她来到山中七手八脚地制服一只野雉,竟弄得一脸伤痕。她按住它的头,一剪刀下去剪下它头上鲜红的鸡冠。鲜血顿时溅了她一脸,显得有几分可怖。她胡乱一擦,就往回跑去。 她解开扶风胸前的衣服,用剪刀轻轻在他心口划开一道伤口,汩汩冒出血来。她鸡冠捏在手心,用力一攥,几滴红得发亮的血珠滴落在他的伤口中。扶风一阵轻颤。 冯润赶紧把他搂在怀里,心跳如擂鼓,口中念着:“ 自我得佛来,所经诸劫数,无量百千万亿载阿僧祇,常说法教化无数亿众生,令入于佛道……” 血腥之气渐浓,冯润口中不断念着《妙法莲华经》,希望着无上智慧的偈言能驱走扶风身体的蛊虫,能把他带回人间正道。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血色将他们二人包围。不知是《驱蛊录》中的破解之法奏效了,还是《妙法莲花经》管用,扶风终于恢复了直觉,脸色渐渐好转。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我真的是你的姑姑。”冯润对醒来后的扶风说道,“你等着吧,有一天我会带你重返洛阳。” 这亦是她对自己的许诺。 “夕阳下山了,我也该走了,否则师父会让静航上山找我。如果让静航知道我们的事,就糟糕了。” 扶风坐直身子,问道:“你为何不杀了她?” 冯润一愣,回眸一笑,如绽放在水中的白莲:“因为杀人会把我的手弄脏,我不愿。”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心清静 黄鸟嘤嘤,晚风幽幽,路边杂草中的蛩唱伴随着冯润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个轻捷的萤火虫正栖息在一缕叶片间,被她的跫音惊动,惶恐飞走。 徐徐夜风中,两岸的萤火虫从东岸飞度到西岸,把潺潺的流水映照的像垂悬在天际的一道银河。冯润临水自照,水光潋滟中浮现出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女,低头一看,身上手上都是淋漓的鲜血。有扶风的,也有自己的。刚才心绪不定,鼻子失灵,竟然闻不出浑身的血腥气来。 “要是被玄机师父发现了,可就糟糕了……”冯润自言自语道。她从河岸两边捡起一些皂角,往僧袍上的鲜血处涂了涂,然后直接走进溪水中,冲刷身上的血腥之气。 萤火虫提着灯笼在她头顶飞过。静水流深,清凉的溪水让她的灵魂得到净化与安宁。 等回到静月庵,湿漉漉的衣服已经被夜风吹干,带着一股皂角的清香。玄机在她身上轻嗅,抬首寻找着她四处闪躲的双眼:“有血腥之气。” 冯润慌忙跪下,撸起袖子,让她看看自己满臂的伤痕,解释道:“是妙莲上山的时候不慎摔落,所以才回来晚了,请师父责罚。” 玄机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拉起,道:“来我的房间,我来给你敷药。” 冯润任由玄机将自己拉到榻上,轻柔地给她上药。玄机始终低着头,道:“妙莲,你一个妙龄女子,皇家贵胄,无缘无故被幽禁在这穷山恶水中,师父无情,师姐无理,你的心里一定不好过。” “师父……我没有。”冯润慌忙否认。 玄机抬头。讳莫如深地一笑:“你不必否认。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做过不少坏事。凡事一定要争个输赢,谁都休想在我的这儿争到一点儿好处,可是争了一辈子,又得到什么,斗来斗去还不是一场空。只落得一身的伤痕。” 膏药在胳膊处的伤口停留片刻,一阵辣乎乎的痛。冯润倒抽一口凉气。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人这一辈子,凡事都要张弛有度,如果总是把一根弦绷得太紧,这根弦会断的。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心在欲火中烧,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不是为了爱就是为了恨,而我们能做的是教心冷却下来。让苦难远离,否则这颗心会烧成灰烬。” 冯润敛眉肃容,道:“师父,徒儿明白了。” 回到房间,提一盏孤灯,在寂静的庭院中抄写《妙法莲华经》,落英缤纷。不知不觉间,繁花落满头。冯润夜夜如此,月月如此。日月如梭,斗转星移,转眼两载寒暑过去,笔下的文字越来越顺畅流利,桌上的纸张越积越厚, “三百遍终于抄完了。”冯润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细细读了一遍。这两年来的清净平和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不染一处尘埃。拓跋宏、拓跋恂、冯漪……他们出现在她的梦里时,也是面色平静,不再狰狞。 她时常上山探望扶风,给他送去一些衣食用品。幸好两年来去后山采摘的活儿全部交由她来做,扶风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此居住下去。她虽然再四劝阻扶风,让他不要再研习巫蛊之术,但是都被他拒绝。扶风久居深山,与世隔绝,她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只好且由他去了。但是她的心里总是惶恐不安,担心扶风会不会就此种下祸根。 太皇太后的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玄空这两年来回静月庵的次数屈指可数。玄机师父身体一直不好,一到了冬天就咳血,幸而长年累月的吃斋念佛养成了一副宠辱不惊的心性,让她挨过了两个冬天。 今年盛夏,玄机又病倒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她已经昏睡了几天,静慈和静航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在她的床榻前。 冯润把东西整理回房间后,来到玄机的门前轻敲,道:“玄机师父的药已经熬好了,要不要我送进来?” 静慈将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只露出一只眼睛,催促道:“快走,别耽误师父休息。你把药端过来,放在门口就行。” 玄机生病了多久,冯润就有多久没见过静航和静航。自从师父卧病之后,他们宵衣旰食地伺候,也就没有时间来找冯润的麻烦,她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可是,静慈这是怎么了?眼下乌黑的一片,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生病的人是她。 “静慈师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还是我来替你吧。”冯润对玄机实在放心不下。这几年来玄机给了她慈母般的怜惜爱护,每次生病都是她来照顾,这次假借人手,她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静慈迅速合上门,重重地喘息。 站在阴影中的静航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问道:“怎么样?那家伙走了吗?” 静慈又偷偷打开门,环视一圈,发现四下无人,才呜呜大哭:“静航师姐,我受不了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挨多久,在这样下去,我也要死了……” 静慈一下子跪倒在静航的脚下。静航不耐烦地踢了她一脚,怒斥道:“没用的东西。自己做的孽,本来就该你自己受着,现在还把俺拉下水。你居然先怕了?” 在喧哗的吵闹声中,榻上的玄机闭着双眼躺在锦被中,好像睡着了一般,更确切的说,像死了一般。 三天前,玄机师太尚未生病的时候,她和静慈在房内大吵了一架。那夜静悄悄,所有人都没发现一场阴谋正初见端倪。 冯润刚刚做完晚课,从玄机的房间中出来时与静慈打了一个照面。静慈的神情恍惚,看起来情绪极度焦躁不安。冯润素来与她交恶,便问也不问,直接无视了她。静慈进房后,悄悄把门关上。 “师父,这么晚了,叫徒儿来干什么?”静慈小心翼翼跪在玄机面前。 玄机放下手中的佛珠,一步一步逼近静慈。静慈心如擂鼓,呼吸急切的起伏,埋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有人告诉我,你这几日做早课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玄机把手放在她的僧帽上,隔着蓝灰色的布料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头顶,静慈心虚地闪躲,慌忙磕了个头。 “徒儿不敢。一定是有人在搬弄口舌,陷害徒儿。” 玄机手下一空,牵起一丝笑,道:“哦?真是是有人陷害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下静慈的僧帽。瀑布般乌黑稠密的青丝挣开桎梏,飘落了下来。 静慈吓得心胆俱裂,赶忙跪下给玄机磕头,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玄机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呵斥道:“身为佛门之人,理应远离人世间的是非情欲,而你居然在与山下的士兵做出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你要为师如何原谅你!” 静慈涕泗横流,抱住玄机的小腿,将额头抵在她的鞋面上,哭诉:“师父,我是被逼的。是他强迫我的!师父,你要明察啊,千万别听信小人的假话!” “假话?”玄机冷哼一声,扔出数张书信丢在她的脸上,“那这些信你该怎么解释?你的头发呢?不会全都是有人诬陷你吧。你的爹娘把你送上山来,让我教你修习佛法,你却做出这种辱没门楣的事,静月庵容不下你!” “师父不要啊!如果我爹娘知道,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师父求求你,念在往日的师徒情分上,您就手下留情吧。” 玄机冷冷抽开腿,面部无情道:“太皇太后命悬一线,我们应日夜为她祈福,你却做出这等藐视戒律清规的丑事。若我一再手下留情,以后还怎么教导其他弟子?” 静慈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从袖中掏出一支银簪,攥在手心。趁着玄机背过身的瞬间,迅速站起身来,捂住玄机的嘴,直接用银簪插入她的喉咙。 玄机惊讶地回眸望着她,静慈两股战战,低吼:“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是你逼我的!都怪你!” 可是玄机仍然瞪大双眼看着她。 “闭上眼睛!别看我了!”静慈慌忙松手,把她扔在床上。伸手一探,玄机已经没了呼吸,死不瞑目。 静慈胡乱用被子把她裹起来,就跑到禅房中向静航求救。她们狼狈为奸,用桐油封住尸臭,一直隐瞒了三天。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我们瞒不了多久的!”静慈焦躁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等过了今日,我就写信给太皇太后说玄机师父病逝了,由我们来给她出殡。你放心,静月庵中都是我们的人,不会走漏风声的。太皇太后这几日生命垂危,山下的戒备也被调离,放松了不少,实在不行,我们一起下山,逃出去!”静航按住静慈,安慰道。 “可是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太皇太后的陵墓已经修完了,我们静月庵隶属方山陵墓。太皇太后会不会杀了我们给她殉葬?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妙莲吗?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她……” “妙莲她会听我们的话吗?”静航毫不留情地撕碎她的幻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她把你的事情告诉了玄机师父。你想想那天,玄机师父在见到你之前,还见过谁?一定是她做的!这种女人你信得过她?” 静慈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咒骂道:“这个该下地狱的女人!都是她毁了整个静月庵。等到玄机师父出了殡,下一个就拿她开刀!”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焚心以火 “除掉她是早晚的事。每晚她睡在俺旁边,俺闻到她的狐媚子气就恶心,比玄机身上那股异味还恶心。不过说到底,她也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北魏国主的女人,杀她我们必须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静航诡秘地一笑,在静慈的耳边窃窃私语。 静慈也听的眉开眼笑,一拍手:“好,只要我们姐妹联手,上下齐心,料想妙莲她有登天的本事,这次插翅也难飞了……。” 此时此刻的冯润并不知情。两年来平淡如水的生活让她忘了身边是怎样一群佛口蛇心的女人。 静月庵中暑气蒸腾,连一缕微风都没有,人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梧桐树下,冯润躲在仅存的阴凉里搓洗着衣服,时不时抬起手腕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妙莲,一大早上就这么辛苦,真是费心了。”静心抱着一大盆衣服走过来。 冯润抬头看了看衣服的颜色,问道:“是玄机师父的衣服。我怎么闻着有股怪味儿。”她正欲伸手接过衣服,却被静心闪开。 “妙莲,还是我来洗吧。从起来到现在都是你在忙,你快去里面歇会儿。外面阳光太毒了。”静心一再坚持,冯润不好推脱,就准备去里屋小憩。 静心一股脑将衣物全部倒进木盆中,却不慎从中滑落一枚玉吊坠。冯润弯腰将它捡起,放在手中默默地看,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这枚玉吊坠是玄机的儿子苏梦笛亲手雕刻的,他年少夭折。她将它视若珍宝,寸步不离身。从北魏宫廷到静月庵,光冯润看着她就戴了近十年。即使在斋戒沐浴的时候也不曾取下。 今日,她是怎么了?竟然任由别人取下了它? 冯润再仔细嗅嗅衣物里弥漫出的味道。一阵天翻地覆的颤抖。去年冬天,死在柴房里的死老鼠身上也是这个味道――这是死亡的气息。 “怎么了,妙莲?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 静心见她呆呆愣了半天,忍不住抬头问道。 “没事,大概是天气太热了,有些不舒服。”冯润赶紧换上一副酷热难耐的神情,其实脸上身上都是冷汗。在三伏酷暑中,她如冬天饮了雪水,从里到外的发冷。 玄机师父她死了吗?一定是死了很久。否则不会发出这种味道……如果玄机师父是寿终正寝,他们何必大费周章?除非这其中是另有隐情。冯润的头脑飞快的转动着,见静心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只好牵起一丝极不自然的笑,战栗着回到内室。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合上门之后,便在通铺中翻来翻去,察看有没有蛛丝马迹被遗落。在掖庭中,荻月曾对她说过:“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一定会把证据放在自己的身边,日夜检查一遍之后才能够安心。” 她们会把证据放在哪儿呢?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每个人都十分可疑。冯润在床铺间上下摸索,突然在静心的枕头中感觉到了怪怪的触感。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 犹豫了片刻,冯润抄起她枕头底下的剪刀,沿着边缝将枕头裁开,掏出里面的棉絮,她从中间发现了一叠薄薄的书信。难道她跟外面的人在偷偷来往?冯润展开纸张细细阅读,原来这些信并不是静心写的,也不是写给静心的。而是静慈与某个男子在暗地里往来互诉衷情的情书。 “静慈的信怎么在静心这儿?”冯润自问自答。正在苦思冥想中,门从外面被打开。她心虚的把信往背后一藏。 静心走进来。神情尴尬,试探地问道:“妙莲,你怎么睡在我床上?”她低头看见破碎的枕头和满地的棉絮。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慌手慌脚地把门重新关上,飞快来到冯润面前。 “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快把它还给我!”静心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像是一只被毒哑嗓子的黄鹂。 目睹静心的失态,冯润更加确信这其中的渊源颇深。通过两年的共事,冯润发现静心这个外表纯良的女人绝不是个吃素的小白兔。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静心的香囊中发现了雪枭的羽毛――无论如何,静心并没有她自己说所的那么无辜。 冯润举起信,一边打量静心的神态,一边道:“静心师姐,这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我还是拿给静慈师姐看看吧。” 静心眼中溢满了泪水,恳求道:“两年了,我是静月庵中对你最好的……”说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榻上的剪刀。 冯润察觉到她眼中的杀机,先她一步抢过剪刀握在手中,道:“静心师姐,你我都是弱女子,有什么话好说,不必动手。” “你究竟想怎么样?”静航又换回可怜巴巴的神态,问道。 “我想知道玄机师父到底怎么了?” 静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冯润的面前,哭诉道:“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是、是静航和静慈她们害死了师父。师父在三天前的夜里就死了,她们害怕事情败露,用桐油维持尸身不腐,好对宫内宣称玄机师父是因病逝世的。” “她们可是玄机师父的爱徒啊,她们怎么能下得了手?”冯润难以置信。玄机师父在波光诡谲的宫廷斗争中都能全身而退,一心向佛却死在了自己的爱徒手中,真是莫大的讽刺。冯润在心中为她立下的一座佛像在顺价坍圮,崩塌。 “妙莲,求求你,不要把信交给她们。以静慈的心狠手辣,我一定会生不如死。我告诉你,我把她们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接下来她们就要冲你下手了,她们要杀了你!” “杀我?她们为何要杀我?”一时紧张,冯润攥紧剪刀对准静心。 静心跪在地上拼命地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们最快今晚,最迟明晚,就要动手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一璧幽蓝在冯润的上空静静流淌。居无定所的流云,或卷或舒,变幻莫测,犹如瞬即万变的人心。 冯润无心抬头远眺美景,脚下迅速地移动。从前舍不得踩的野花幽草被心神不宁的她践踏得一片狼藉。 静月庵是呆不住了。她要活着,她要和扶风一起走,她要会平城,她要见拓跋宏,她要替玄机师父报仇……数不尽的爱欲情仇在脑海心头翻滚燃烧,她的脸被夕阳晒得滚烫。 “扶风――你在吗?快出来!” 冯润在山洞里遍寻不至,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在找谁?”静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的脚步声如死亡的靠近,无声无息。这一路,她是追捕猎物的野狼,冷血无情,谨慎认真,冯润竟然不曾察觉。 万箭穿心而过,冯润陡然回身,却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涌进山洞,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在问你,你在找谁?” 静慈走得更近了。冯润下意识地步步后退,直到无路可走,身子抵在冰冷的岩壁上。突然,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静心的脸。 她微笑着,盯着冯润受难,如同平素里一样温柔婉约,毫无心机。冯润暗恨自己为何当时不直接了结了她。 冯润眼中的恨意与玄机临死前的眼神重合,静慈的心猛然一颤。她拔出尖刀抵在冯润的脖颈,咬牙切齿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静慈害怕这种眼神。这双眼睛像是在说,就算她死也要拉上静慈一同下地狱。 “静慈,俺们是出家人。在受戒的时候就曾向佛祖许诺,手中绝不沾染鲜血。”静航走上前,拿出一段白绫,慢慢地绕在手臂上,不断收紧,再收紧。 冯润欲挣扎,静慈的白刃已在她的喉头跃跃欲试。 “你想勒死她?”静慈微微一挑眉,了然于心地笑了。 “被你猜到了,俺还叫大师姐吗?”静航先将白绫绕过冯润的脖子,又交叉缠着她的身体,把她牢牢绑在山洞中的石柱上。 静航命众师妹收集来干草枯柴堆满整个洞口,信手扔下火折子,霎时间山洞口燃起熊熊烈火。火舌舔舐着内壁,被晚风吹拂着向更深处蔓延,阵阵浓烟呛得她们咳嗽不断。 “妙莲师妹,你是玄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师父死了,你岂能独活,还是去下面好好照料师父吧。” 静航陶醉地聆听着火在稻草中的歌唱,那噼里啪啦的节奏如同骨头破碎的声音。 “妙莲师妹,享受俺给你的这一刻吧,三年了,这是你应得的。”静航回身对众人使了个眼神,那些窃窃私语的尼姑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的脚步,慢慢走向下山的路。 她们哼着歌,说说笑笑,根本不去理会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妹注定被烧焦的灵魂。 浓烟涨天,火光照亮天空,慢慢爬向整个苍翠欲滴的后山。血色残阳火势已尽,漫天云彩变成了一撮撮沉甸甸的死灰,摇摇欲坠。 “这是要下雨了。” 在山中的溪水边,扶风抬眸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他站起身来,极目远眺,看到天的尽头有烛火映天,如夕阳的残照。 ------------ 第一百二十章 心字成灰(上) 望不到边的绝望把冯润吞没,火光涨满整个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是血一般的红。 绝望的滋味是什么?没人能比她更清楚。她眼睁睁望着铺天盖地的火海滔滔向她羸弱的身躯席卷而来,脑海中却是出奇的清明冷静。 她不能就这样葬身火海。为何每一世她都只能任人鱼肉,为何她每一次的心软只能把自己推至悬崖边缘,她为何重生,又为何惨死……她本可以幸福,是谁把这一切都毁了? 她不断拷问自己,心中的恨意掀起滔天巨浪,心痛的难以附加。 天可怜见,似乎是上天听见她的声音,也为她流下泪。黑紫色的苍穹骤然来了一阵暴雨,这场声势浩大、居心不良的大火立刻溃不成兵,一败涂地。只有山洞中小火苗还在微弱地跳跃着。 扶风在山下看见静航一行人就知道大事不妙,故意躲着她们,抄近路狂奔回山洞。遥望着山洞的方向浓烟冲天,他急得头脑昏沉,五脏俱焚。 这时,天降下瓢泼大雨,他大笑着,仰天凝视着豆大的雨滴,继续往前跑去。等他来到山洞口时,火势已经不成气候,只有缕缕浓烟城乘扶摇而上。 “姑姑——” 扶风见失去知觉的冯润被绑在石柱上,心漏跳了几下。他扯烂已经被火焰熏得乌黑的白缎,放下冯润,把她放在膝上。 “姑姑,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家,你不能食言!快说话啊!”他焦急地拍拍冯润的脸。 冯润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扶风又惊又喜——这双眼睛是冯润的,又好像不是冯润的。 “我不会死的,我还不能死!”冯润嘶哑着嗓子,漆黑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有些诡异。 雨渐渐停了。一弯冷月孤悬在沉沉的黑雾中,散落着几点星子。变幻的黑雾如重重叠叠的千山万山绵延不断,将静月庵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静月庵的禅房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尸体,房间内没有掌灯。如不见天日的地府。外面的活人却是一片欢声笑语,仿佛有天大的喜事降临。生死之间,一墙之隔,竟然如此不同的境遇。这具尸身慈悲为怀,仁爱及物,却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冷冷清清;那群活人杀人为乐,丧心病狂,却活得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这太阳底下的是非善恶究竟是由谁来评判? 冯润也不知道。她坐在玄机的床边。默默掀开白布一角。玄机那张布满尸斑的面容突然暴露在面前。她本以为此生已不会再为谁流泪,可当她看到她的“慈母“,她的恩师的遗容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泪水还是不听话地决堤而下。 这具尸身睡得很安详,仿佛离世的时候没有在人世留下一丝遗憾。与她脖子上丑陋的伤口形成可笑的对比。 “玄机师父你用你的生命给我上了最后一课。你讲了一辈子的善良、宽恕、忍辱,到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救不了。”冯润拾起玄机枕边的《妙法莲华经》。玄机遇难的那一夜,冯润曾向她谈论书中的佛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明慧通达如孔仲尼亦不能决断。经书上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何恶人只要回头是岸就能坐化涅槃,善人却要历百年艰辛苦难才能修得功德?原来,从一开始是就是错的。”冯润冷笑一声,把这本书扔在火盆中,满纸佛语顿时烧成灰烬。 一道闪电劈向混沌的天空,黑暗的夜色布满银白裂纹,整片苍穹被震成碎片,摇摇欲坠。 光芒急促地闪过,高高在上的大佛的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堂下的信徒——静月庵中的尼姑们无视神灵在此饮酒调笑,表情生动浮夸。佛堂上的蒲团、木鱼已被扫落在地,一张长形大桌被摆放在正中心,桌角下垫着的一叠纸正是冯润刚刚抄写了三百遍的《妙法莲华经》。东南角摆放着的鱼耳香炉喷出旖旎的香气,却敌不过酒香扑鼻。 “我这一生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原来醉了是这种滋味。我好像看到山下的陈哥哥了……”静慈面带潮红,倚在师妹的肩上,说着醉话。 “静慈师姐你别说了,我想吐了。”小尼姑回头就作呕,并发出一阵阵的呕吐声,惹得哄堂大笑。 静慈恼羞成怒便要打她,还没拍到,小尼姑便面朝下倒在地上。 “这样就醉了……”静慈正欲嘲笑她,却发现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她是真的吐了,而且吐得是血。 静慈发出尖叫,颤抖着翻过小尼姑。她的脸上已浮现出死灰色,双眼尽是死气。 众人纷纷扔掉酒盏,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是谁?是谁下的毒?”静慈一边指着前方,一边打量着她们。静月庵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犹豫中,手指赫然点向了静航。静航怒气冲天,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咆哮道:“静慈你别恶人先告状。所有的人中你最可疑,因为是你与静尘坐的最近。何况你连师父都敢杀,区区一个师妹你会放在眼里?” 众人的眼神飘向静慈,静慈被戳中心事,也立即反唇相讥道:“你也是半斤八两罢了,这些年来你是怎么欺负咱们的,大家伙心中都有数。前一阵子,你还跟静尘借了一大笔银子,谁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还了才杀人灭口!我知道你嫉妒我,我比你年轻漂亮,比你出身好,我与陈哥哥两情相悦。哪像你一心想着高怀觞,山鸡哪能配凤凰?就凭你,你也配!” 周围的人被她们的狂躁感染,纷纷怀疑对方,打作一团,丑态百出。静心吓得躲进桌子底下,暗暗握住了怀中的剪刀。 在佛门净地,最粗俗恶毒的谩骂声此起彼伏。突然一声尖叫之后,静航肥胖的身躯重重倒在地上,脖子上的洞仍汩汩地流着鲜血。那双瞪大的眼睛刚好对上躲在桌子底下静心的,她捂住嘴巴失声痛哭。 “我不是故意的!”静慈双手握着银簪,指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哭喊,“是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是她先想杀我的!如果、如果我迟一步就会被她杀死。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簌簌而落,众人面面相觑,步步后退,缩成一团。 惊雷又起,整个静月庵亮如白昼,每个人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他人的脸上恐惧的表情。从庭院中缓缓踱过来的披头散发的女子好像是今天黄昏时分被烧死在山洞中的冯润。 “妙莲没死,让诸位失望了。”乌发蝉鬟下压着惨白的面容,冯润的笑容有些许诡异,像是传说里的吸人脑髓的女鬼。 一时间,空气凝滞,堂上的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有雷电乍明乍灭。静心在桌下抱膝而坐,咬着下嘴唇,忍住哭声。 “是你在酒水里下了毒?快把解药拿出来!”静慈指着冯润尖叫。 冯润步步紧逼,走进了堂内,见到静航的尸体,笑道:“我还没动手,就有人死了,你们还真是沉不住气……你说的没错,是我做的。许你放火,就不许我下毒吗?下在酒里太冒险了,万一有人不喝酒怎么办?” 她们难以想象妙莲师妹竟然有这么恶毒的心肠,她居然想要把她们赶尽杀绝! “所以我把毒放在香炉里了,这样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猩红的薄唇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至于,解药嘛,我只有两瓶,够两个人的量。第一瓶自然是我自己先吃了,第二瓶嘛……”她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三年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给过她透彻心扉的回忆,今日她就把一切还给她们。 “把解药给我吧,看在我们睡在一边的份上。我不是故意在你的衣服上撒辣椒的,是静慈指使我做的,我不敢不从啊……” 话音未落,静慈红了眼,从后面摁住她,直接一簪封喉:“坏事是你自己做的,不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冯润盯着她杀红了眼的表情,微微一挑眉,道:“好,谁活到最后,我就把这瓶解药交给谁。谁要敢明抢,我就把它毁了,咱们谁都别想活。” 听了她的话,静慈满眼通红,正欲开口,渗人的笑容却僵在脸上,她的身体缓缓向左边歪倒,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在她身后,站着手拿剪刀的满脸泪痕的静心。 “这是你说的,你可要信守诺言。” 她白嫩的脸上突然露出静心一般渗人的微笑。她如一个猛兽,疯狂张开獠牙向同门姐妹下手,顿时整个佛堂成了修罗场,鲜血溅在佛像的拈花的手指上,滴滴答答落下。 轰隆隆的雷声把濒死的惨叫全部吞噬干净,一道闪电劈中静月庵中的梧桐树,树干燃起熊熊大火。 静心满脸血污,浑身是伤,拖着一条在搏斗中受伤的断腿来到冯润面前,苛求道:“妙莲,你看看,她们都死了。可怜可怜我,把解药给我吧……” 冯润眼中露出鹰隼一般锐利的光芒,手中却没有任何动作。 脚边的静慈呻吟了一声,静心立刻跪倒在地,在她胸口又连刺几刀,鲜血溅了冯润一身。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字成灰(下) 静心满脸血污,小心翼翼地笑道:“她们都死了,现在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吧?” 冯润从怀中掏出一个藏蓝色瓷瓶,静心顿时欣喜若狂地盯着它。没想到下一刻,她两根手指一松,那瓷瓶径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根本没有解药,我只是想让你们死。”冯润笑道,那笑容比三九寒冬的北风还让人发冷。 “为何要这样对我?”静心惊声尖叫。大概是因为恐惧,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心涨得要破裂。 “这也是我一直想要问你们的问题。看样子你们也不知道答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将我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今日我就让你们一日尝尽我三年来所受的痛苦!” 静心发了疯似的,踉跄着站起身,伸出尖利地手指就向冯润扑来。刚拉住冯润脖子上的玉笛便被冯润狠狠一推,跌倒在地。 天外一声爆炸,火势汹汹的梧桐树拦腰折断,引得周围的离离野草也冒起黑岩,一时间熏得夜空变得更加黑暗浑浊。 冯润面无表情地后退,将门从外面合上。庭院中燃起大火,所有熟悉的景致都被付之一炬。中央的石凳被熏得乌黑,树下的野花打了蔫儿,秋千架被顺藤而上的火焰烧断,散了架支离破碎……冯润三年的岁月在火光中一一浮现,落进她深邃的黑眸中。 “妙莲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被锁在堂内的静心声嘶力竭地哭喊,拍的木门吱吱作响。 “为了回来杀你们。我早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静心没听到她的回答,继续咒骂道:“不,冯润你该从第一层地狱开始,受尽刑罚!第一层拔舌地狱。第二层剪刀地狱,第三层铁树地狱,第四层孽镜地狱……到了最后你才堕入第十八层刀锯地狱,受尽千刀万剐!” 突然冯润呕出一口血。她捂住嘴,暗红色的液体从指缝中滴落。她垂眸望着满手的鲜血淋漓,有她自己的,有静心的,还有静月庵中停了呼吸的其他人的。 在山洞中,扶风递给她毒药的时候,再三地叮嘱过:“这药极烈极毒,轻轻一嗅,毒气立刻进入五脏六腑之中。即使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术。你在下毒之前。先将解药含在舌下。以免受毒药之苦。” 冯润掏出解药,扔在火中,道:“对不起。扶风,我欺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杀人者偿命,就让我和她们一起下地狱去吧。” 火势继续蔓延,四周都是火海,她已无路可走。烈火点着了她拖地的纯白裙裾,一路烧到她的脚下。她看不见似的,目光涣散,继续在失火的庭院中绕着圈子,脚下熊熊的烈火烧出一条血路。 太爱一个人或太恨一个人,都会把这颗心烧焦,直到成为灰烬。为了拓跋宏她愿意将这颗心扔进火里受煎熬,所以她才重回世上,尝遍人世间的千辛万苦。现在她就要化为灰烬了,他可知道? 他又怎能知道?他连她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万念俱灰的冯润感觉到身后有人将她紧紧抱住,那人在他耳边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寻死,提前给你服用了解药,不然在我赶来之前,你就已经死了。为了这么一群人而死,你值得吗?” 冯润抬起手,让扶风看着她手上的鲜血,痛哭道:“我浑身是血,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将手在衣服上用力擦拭着,想要抹去鲜血,却不知道已将自己擦得更脏。 扶风的胳膊收的更紧,让她喘不过气来:“我知道,我知道。那群人烧光了我们的山寨,把我当做猪狗一样关在铁笼中运到北魏来贩卖。那次他们把我从笼中放出来,想要打我,我便用祖母留给我的蛊杀光了所有人。当时,我也很害怕,可是他们该死!” 冯润挣扎,欲推开他的怀抱,却无济于事。两年过去,扶风出落成一个少年的模样,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高度,她怎能与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抗衡。 “对不起。即使你要恨我,我也要你活着。”扶风重重在她脖子后面击了一掌,冯润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夜风猛烈地吹着,如同摧枯拉朽,房梁上飘下漫天的灰烬,像肮脏的鹅毛大雪当空而舞。庭院中的梧桐树接连倒下,将静月庵的庵堂劈成两半,这里的一切将葬身在火海之中。 北魏宫廷,火光闪烁,烛影团团。三百名僧侣在老和尚的引领下端坐在蒲团上,敲击着木鱼。老和尚站立在最高处,举起巨大的杵落在红色的巨型木鱼上,声音沉稳急促。他们手中忙碌着,口中也虔诚地诵读着佛经,,为北魏祈福,想唤回太皇太后欲乘风归去的魂魄。 三年了,风华依旧的太皇太后竟然在一夜间老了。她头发白了大半,原本干净秀雅的脸庞比她的头发更加暗淡无光。这几日为她请过脉的太医在事后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不敢说一句不吉利的话。他们怕一说出口,便会触犯龙颜。 即便如此,整个掖庭的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大限将至了,最迟也不过这几天。 “是宏儿吗?”她的嗓音显示她已是一个垂死的老人,有气无力,毫无往日雷厉风行的气度。 “孙儿在此,皇祖母不必惊惶。” 太皇太后伸出干枯的手拉住拓跋宏的手腕,道:“我知道你对哀家恨之入骨。” 拓跋宏听着堂外聒耳的诵经声仍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微微松开太皇太后的骨瘦如柴的手,将它塞回锦被中。 “皇祖母在说什么糊涂话。您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 “你骗不了哀家的,”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微弱地转动着,那上面生长着一层眼翳遮住了光线,她试图搜索着拓跋宏的位置,“人之将死,以前看不清楚的,现在都看清了。在哀家死后,你将哀家暴尸三日也好,碎尸万段也好,且由你去了,全当是哀家还你们拓跋宏家的债。” “皇祖母你不会死的。”拓跋宏望着他,目光不悲不喜,仿佛是置身事外。 “宏儿,你比你的父亲有本事,更像一个皇帝。隐忍、深沉、开明、宽厚……哀家能抚养出你这样的子孙,在下面见到先皇,也算是将功补过了。事到如今,哀家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祈求你的原谅。哀家只有一事相求,求你放过冯家,有什么血海深仇全部记在哀家的头上,冯家是无辜的。”太皇太后泪水纵横,声音颤抖,透出她前所未有的软弱。 她不过是女人,一个强势的女人。 “毕竟,冯润也是冯家的女儿啊。念在她的份上,也望皇上手下留情。” 拓跋宏眉头一动,正欲开口却发现太皇太后的眼睛已经变了色。 “宏儿,你的父皇来了,他来找我索命了!”她的眼睛放空,直直地穿透拓跋宏,看向他的身后。 “皇祖母,您怎么了?” 拓跋宏忙上前扶住她,她一手将他推开,指着空气训斥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取哀家的命!哀家一手把你养大,比生你的李皇后还要亲,谁都能恨哀家,只有你不能恨哀家!” “符承祖,快宣太医来。皇祖母她不好了……”拓跋宏按住太皇太后,柔声安慰道,“皇祖母,您看清楚,这里只有孙儿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太皇太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目露凶光,脸白如纸:“是你先将李弈五马分尸,哀家才将你毒死,留你全尸已是哀家对你最大的恩赐!是哀家一直在养虎为患!” 拓跋宏第一次从太皇太后口中探听数十年前的那场宫中秘闻,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轻轻松手,退了一步,冷眼旁观着她的疯言疯语。 “今日哀家的永寿宫怎么这个热闹啊!兰台御史张求,南郡王李惠,思皇后李氏……好好好,这次哀家的仇人算是全了,可惜你们做人的时候斗不过我,当了鬼又奈我何!”太皇太后扬天大笑,挣扎着要下床。 骤然,她眼中所有的杀气收起,她伸手想拉拓跋宏。拓跋宏强忍着恨意坐到她的身边。 太皇太后欣喜地拽着拓跋宏,指着一角道:“宏儿,快看,那是你皇祖父,你快跟她说,哀家没有对不起他,哀家把他留下的江山治理的不错。快说啊……” 拓跋宏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凛然,道:“皇祖母,你告诉我,冯润她到底在哪儿?三年了,朕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冯润……”太皇太后的眼神一点点变亮,突然闪出夺目光芒,“大哥,淑仪对不起你,你交给我两个女儿,一个难产而死,一个幽禁深山。冯淑仪是为了冯家才这么做的啊!” “皇祖母,冯润,她到底在哪儿?”拓跋宏连声催促,他害怕她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带到地狱里去。 惊雷乍响,拓跋宏的眼神凌厉如刀。 “冯润,她在方山陵墓后面的静月庵里。宏儿,你可以接她回来团圆了。”太皇太后被惊雷的声响恢复了意识,满堂的鬼魂幽灵顿时烟消云散。 “这三年来,不是我囚禁了你,而是我变成了你的笼中鸟……”太皇太后冷笑道,眸中有泪水闪烁。 老和尚敲木鱼的杵兀地断了。群龙无首,三百个弟子手中的杵也瞬间停了,整个宫殿变成一片死寂。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永失吾爱 北魏平城街头,白莹莹的灯笼被夜风吹落到地上,火焰渐渐吞噬了华丽的外表,只剩乌黑丑陋的骨架。 不知为何,今夜的北魏特别安静,路上的行人脸上阴云密布,脚步匆匆,偶尔有马车经过,也无人抬一下头。路边的马车夫站在车前,猛吸了一口旱烟袋,手拢一团微弱的火光,时不时咳嗽两声。 已经过了亥时了,还是一个生意也没接到。现在是盛夏,应是最赚钱的时候才对呀,今日怎地这么古怪。 汉子将铜铸的旱烟袋在木板上磕了磕,从中落出些灰,他轻轻吹了吹,准备打道回家。 “这马怎么卖?” 一个带着风帽的黑衣少年上前来,黑帽黑衣黑裤黑鞋,从头黑到尾,遮了个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清,在深更半夜看起来有些诡异不祥。走南闯北多年的汉子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二、二两。”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道:“够了吗?” “小爷,您这不是我们魏国的货币啊……”汉子接过他手中的铜钱在月光的映照下打量了半天,“要不您去五柳巷的钱庄看看,不过这么晚了估计也关门了。” 那个少年却理都没理他,自顾自地从树下横抱过一个人放在车厢中。汉子唯恐这是个大人物不敢得罪,又怕折了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北魏宫门缓缓升起。从红墙中走出一队提着灯笼的士兵,随后一队轻骑浩浩荡荡席卷而出,往城外的方向绝尘而去。车队的中间护着一驾玉辂,鸾鸟立衡,羽盖华蚤,金银点漆;以松为盖,以风为裳,辘辘车声。杳杳远听。 “今夜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汉子在平城呆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入夜后,宫门大开的情况。 “快把你的马车卖给我!我要出城去方山!”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汉子是纳了闷了,怎么一天都没有生意,夜深了却有好几个人都来询问。刚刚那队羽林军也是,今日怎么都火急火燎地出城? 他侧身望着这个年轻的黄衣女子,长眉斜飞,目光深邃,那双眼睛漆黑如点墨。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再看看浑身上下的装扮,穿金戴银,绮罗加身。势必非富即贵。 “姑娘。真不巧,这位小爷他先来了……”他正欲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那个黑影一跃跳到马车上,一拽缰绳,驰马飞奔。 “喂喂。大爷您该没给够钱呢!”汉子焦急地大呼。无论他再怎么吹口哨,马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回头一望,却见四下寂静无声,连个鬼影都没有。 大夏天的。他怎么觉得这么冷呢?汉子吓得脚底发滑,赶忙奔向回家的方向。 “陛下。到了,就是这儿。” 随侍宦官王遇毕恭毕敬地撩开轿帘,拓跋宏从中走出来,见到静月庵后脸上的愉悦之色顿时荡然无存。 白墙灰瓦,绿树红花,都被大火吞噬,化为劫灰。静月庵周围的参天大树倒在地上,树叶上残留着微弱的火光,地上已经寸草不生。 静月庵的牌匾被熏得乌黑,烫金大字模糊一片,无法分辨。匾下的木门已经损坏,歪倒在地上。本来近情情怯的拓跋宏顾不上其他,径直闯进静月庵,庭院中比外面更糟糕,从烧焦的树干上直接飘下一阵阵灰色的雪,落在肩头。 王遇上前撑开一把伞,为拓跋宏撑着,道:“陛下,您还是在马车中等着吧。”他用衣袖捂住口鼻,瓮声瓮气道。一进门他便闻到扑面而来的尸体烧焦的味道,如果冯贵人在其中的话,恐怕早就罹难,陛下若是见到她的尸身一定会心如刀绞的。 拓跋宏摆摆手,望着进进出出的士兵收拾着满地的狼藉,他的心一点点在下沉,他无比希望这次是太皇太后欺骗了他,冯润并不在其中,她还在这个世上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只是他找不到她罢了。 这儿太安静了……除了他们之外,好像没有一点其他活人的气息。拓跋宏走进左边的禅房,那里已经被士兵收拾干净。 这儿是一个破旧的拆房,屋顶被烧穿,如虫子咬的似的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窟窿。星光灿烂,从其中投射出万千星辉,如一注注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清泉。 拓跋宏在光中穿行。 原本雪白的墙壁已被厚厚的污垢遮盖,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他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的一行字,那行字像是最黑暗的深夜中的散发的月光,冥冥之中就等着他看过来。 他上前把污垢擦干净,教那行字彻底露出来。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他用他光洁修长的手指感受字的每一个凹陷,铁画银钩,收尾极劲,甚至字间染着淡淡的红色,好像是血迹。不难看出写字的人当时一定很绝望, 这是冯润的笔迹! 她抄写的经书就在他的书桌旁,每夜入睡前他都会细细看一遍。他的眼睛绝不会看错,这就是冯润的笔迹,冯润在静月庵中。 他的心颤抖了。他如抚摸冯润的脸颊一般,温柔的游走在每一个字间,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一夜冯润沾满血的手指正在字上描画着,冰冷痛苦,犹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冲破重重阻隔,穿越岁岁光阴,他与她的魂魄再次相遇,却是对彼此痛不欲生的感同身受。 “让我跟皇上说!我要见皇上!” 门外火光中,人声喧哗,有熟悉的声音盈耳。 是荻月!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却唯独不知道她在静月庵受了三年的苦楚。每当想到这里,他痛心入骨。 拓跋宏推门而出。庭院中停满了用白布裹着的尸体,一具一具,如群蚁排衙,数一数刚好有十三具。 “让她进来吧。” 拓跋宏极力稳住声音。一声令下,士兵放下手臂,让黄衣女子闯进静月庵中。 荻月跑到最左边掀开白布,露出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干尸。她强忍住恶心,谨慎地检查了一番,才重新将白布盖上,露出一丝喜色:“陛下放心,不是贵人。” 荻月望着接下来的十二具尸体,眉头又紧皱起来。 掀开白布,合上白布;抬起头,低下眸;微微笑,皱皱眉。如此反复,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心七上八下。拓跋宏的眉头也随着舒了又紧。 面前还剩三具尸体,他们都在内心祈祷,希望其中没有冯润的脸。越到后来越紧张,荻月也深吸一口气,抬手要掀开倒数第三具尸体面上盖着的白布,突然一只烧焦的手骨滑落下来,那干枯黝黑的手指间紧紧握住的是一管短短的玉笛。 荻月眼神直了,一箭穿心,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是我给贵人的……这是我给贵人的……” 她抬起那双手仔细地察看其中的玉笛,使劲掰开那手指却怎么也掰不开。即便如此,她也可以确认这就是她的玉笛。 猝不及防地,她往后仰倒,坐在地上,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拓跋宏顿时面如死灰,心中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漫天的灰烬落在他玉色的脸庞,他用手指一蘸,一抹黑灰,就如那只握着玉笛的手。 王遇见状,跪下稽首,道:“陛下节哀……”一天之内两位至亲至爱离世,即使贵为天子,也很难泰然处之吧。 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跪地,埋首不敢抬眸。 啄食腐肉的乌鸦从远方飞来,落在黑色的屋檐下,与静月庵融成一色。灰烬落在夜一样的羽毛上,毫无感情的双眼转动着落在伤心欲绝的两人脸上。 拓跋宏一个箭步走到尸体前,手颤抖着想要掀开白布,却最终没有掀开。 他该如何面对她?难道这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往日种种在眼前一一涌现,回忆如水排山倒海而来,他的眼睛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拓跋宏一把揽住白布中的尸体,紧紧搂进怀里,脸颊隔着白布贴着她的头颅,泪水湿透了白布,融进烧焦的血肉中。 “皇上!”王遇大骇,却也不敢阻拦。 “现在哭有什么用吗?”荻月恨恨地看着拓跋宏,“她不知道,皇上您现在做的一切她再也不知道了。如果皇上您真的爱她的话,为何当初不对她好一点?她明知掖庭是个牢笼,却心甘情愿的走进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她明知与太皇太后作对是死路一条,却还是选择送死,就是为了见您一面。若您真爱她的话,为何要让她为您受苦?” 他为何会让她受苦?他贵为一朝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主宰天下苍生的命数,为何他却让他心爱的女子受苦。回忆起,六年来共度的日日夜夜,竟是苦大于乐,离别多过欢聚。 “虽然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总担心有一天你我会别离,所以心有戚戚。若不这么想,或许我们会有一段快乐的时光。可现在,为时已晚,我们竟然连一段快乐的时光都没有……”拓跋宏泪水决堤,对这具尸体说着喁喁情话,“我要在接下来的每一天为失去你而追悔莫及,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他结实的手臂不断收紧,似乎想要把怀中的躯体融入骨血。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开荼蘼 太和十四年九月,北魏政坛一次前所未有的震荡来临,临朝称制近三十年的太皇太后在深夜薨于太和殿。 那一夜,北魏皇帝拓跋宏为她召集了三百名僧人在殿外彻夜诵读经书,希望能召回她即将逝去的英灵。到了月中天,太皇太后已神志不清,拓跋宏教符承祖召来太医,等太医进门的时候,她的双目放空,已然驾鹤西去。 她走的很安详,仿佛是睡着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一生她都没这么安静宁和过,像是落入最甜蜜的美梦。 “太皇太后――”符承祖哀嚎,一头磕在地上,撞的脑袋上鲜血直流。他不仅为太皇太后而哭,更是为自己而哭。她的离世意味着他从此失去了此生最大的靠山,接下来的人生无枝可依,颠沛流离。 “孙儿答应您。”坐在床榻边的拓跋宏缓缓道,声音清明。他心道,我们之间的爱恨就此一笔勾销。只可惜她却听不见了。 拓跋宏站起身来,系上披风,带了一队轻骑出了宫。那队人是皇上的亲信,对那夜皇上出宫的事情守口如瓶,没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拓跋宏赶在天亮前回到宫廷,宣布了太皇太后逝世的消息,站在高台上,他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满朝文武皆心有戚戚,不敢抬首。 太皇太后逝世后的五天内,拓跋宏恪守孝道,身着孝服。日夜守灵,滴水不进。一旁的大臣都纷纷劝阻道:“陛下的孝心感天动地,但是您贵为一国之君。要保重龙体,以江山为重。” 之后,拓跋宏谨遵太皇太后遗旨,逾月安葬于方山永固陵墓,一切从简,但是却坚持以帝王的规格将陵墓拓宽六十步。把方山附近的静月庵包括在内设为陵墓。 拓跋宏道:“孔子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亟。太皇太后于我如父如母,朕怎能不尽孝道。”随后他下旨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满朝文武一律穿麻布丧服,平城禁止奏乐歌舞。 空前浩大的仪仗队出行向方山进发。哀乐响起,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漫天黄纸。纷纷扬扬,如漫天杨花作雪飞。拓跋宏悲不自胜,一路随行,一直送到静月庵,停步于此。他决定在此为太皇太后诵经三月,超度亡魂。将国家大事交由朝中亲信代理。 “皇上真是至仁至孝啊……”王遇在门前望着拓跋宏在蒲团上打坐的身影,废墟之中寂静无声。 拓跋宏倏尔张开眼睛,望向高高在上的泥塑佛像。他不像他的父亲,他敬畏佛理,却不信佛理。他相信人死如灯灭。只会变成一堆白骨,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但是此次此刻,他愿意相信这世上是有鬼神之说的。 如此,冯润的灵魂一定在此处游荡,从未离去。可是,为何他心中空空荡荡的,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没有她,他的心中无魔无佛,无爱亦无恨。那一夜,他此生最爱和最恨的人在同一天离去,他们怎会知道他的眼泪为谁而流?不过有幸在同一天,他才不必苦苦压抑,可以为他此生挚爱痛哭一场。 凉风吹过,暮鼓晨钟,杳杳的钟声惊得绿叶簌簌而下。山中岁月长,离人春衫薄。 洛阳冯府中,冯熙老泪纵横,为他的亲妹妹冯淑仪在庙堂中高处安放了一个灵位,又哆哆嗦嗦在冯漪旁边放了一个灵位,上面竟空无一字。 “老爷,真的连尸身都找不到吗?那可是我们的女儿啊……” 常氏捂着嘴,哭起来亦是一枝梨花春带雨。 “陛下已经自行将她安葬在方山,她既然嫁入皇家又舟车劳顿带回洛阳成何体统!”冯熙手微微碰触那个无字灵位一下,又闪电般缩回。 “不,只要一天我没见到润儿的尸体,我就一天不肯罢休。望苍天怜悯,把润儿带回我这个可怜的母亲身边。” 冯熙揽住她道:“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常氏伏在他肩头泪水涟涟。他怎会知道她为了保持容貌不老,长期服用息肌丸,早已不能生育。冯风自小被养在深宫,冯润是她唯一的孩子。 冯润隐隐约约在梦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微弱如鬼魅的一阵风在四周飘来荡去,忽左忽右,没有形体。 “是谁在叫我?” 黑暗中,有一根杵正在一个木鱼上下敲击。突然一束光照亮了蒲团上的人,白衣胜雪,神采风流,只是脸色苍白,面容瘦削。 拓跋宏! 她魂牵梦萦的人!她欲扑到他面前搂着他,却被那道光弹开,似乎冥冥有一种力量让她无法接近拓跋宏。 “是谁?”她寻着那束光芒往上看去,是静月庵中的那尊佛像,眼睛发出柔柔的光芒镀在拓跋宏的袍子上。它亲眼看着她是怎样一个一个逼死了静月庵中的尼姑的,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 拓跋宏口中念出的经文让她身心俱灭,魂飞魄散。 “不不!”冯润如同厉鬼般尖叫,“是她们逼我的!她们该死!”冯润捂住耳朵步步后退。 那尊佛像眼神怜悯,如俯视世间最卑微的蝼蚁般俯视她。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冯润自己也难以置信,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在静月庵中的那一夜,静慈也是说着这句话杀死静航的。 原来她和她们一样!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和你最讨厌的人是一种人,你却不自知。冯润继续后退,骤然感到有芒刺在背。她木然回头,发现身后站满了满脸是血的人,有静航、静慈、静心……把她团团围住。她们整个人都是黑的,立在这儿,变成了黑暗。 “陛下!陛下!”冯润惊惶地想到拓跋宏那儿躲一躲,却怎么也冲不破那层无形的墙壁。她拼劲全力向那道墙撞去,浑身的骨头都快碎了,一阵血腥之气从胸口涌上来。 冯润猛地坐起身来,吐出一口乌黑浑浊的血,一个人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猝不及防的阳光落进眼帘,她眯着眼,打量着身边的两个人。 高怀觞俊美的脸颊近在眼前。他缓慢垂首拔下冯润身上的银针,道:“你身上的淤血总算是清干净了。一命换一命,我们两清了。” 扶风推开高怀觞坐在她面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吗?” 冯润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指尖的鲜血,喃喃自语:“我居然还活着……” “如果不是他送你来隐秀山,你早死了。”高怀觞把银针收回布包中。 “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重新来过。我的手已经脏了……”她已经无法再接近他。 扶风用手帕细细擦干净她每根手指,牵起她的手轻贴在脸上,眼神真切,道:“你的手一点也不脏。就是这双手擦去我脸上的血污,让我像人一样活着,这么温柔的一双手,怎么会脏呢?” 冯润睫毛一动,泪水无声地滴落。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高怀觞这人嘴硬心软。每天不讽刺她一番,他心里是不会快活的。但幸亏如此,让冯润的人生有了生气。一个月下来,在他高超的医术的调养下,冯润的身体日见好转。 夏秋之接,花开荼蘼花事了。高怀觞的山居中有四季的花,这个时令仍有群芳吐艳,万木争荣。白缎子似的花瓣中妆着嫩黄一点,如海棠褪去残妆,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之美;叶子丝丝绕绕好似一蓬葱葱茏茏的绿篱笆,给萧瑟的居所添上一抹绿意。 清晨,绿油油的叶间坠着一颗颗红嫩嫩的果子,娇小可爱。冯润摘下它放进嘴里,又酸又涩,让她的小脸皱成一团。 “哈哈哈哈……”在一旁锄草的高怀觞见状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不怕死。我这院子中什么都有,万一你吃死了,我可不出棺材钱。” 冯润赌气地摘下一颗,放到高怀觞的面前,回击道:“你是个大夫,我相信你。” “你没听说过,大夫有时候也是屠夫的一种吗?” “算了,我说不过你。”冯润蹲下身,扫视着墓碑,“她是谁?” 高怀觞的眼眸一暗,幽幽叹道:“我的姐姐。” “她是怎么死的?” “家族病。”他冷冷回道,仿佛在说另一个的故事。 冯润回眸端详着他年轻的脸庞,心想着:他这么年轻,他也会死吗? 世事弄人,有人一心求死却死不了,有人努力活着却死了 到了第二日,冯润早早起床,围着坟墓转来转去。 高怀觞一把拽住她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已经转了得有五圈了,你是要盗墓吗” 冯润莞尔一笑,回道:”我是在播种啊。” “播种?” 见高怀觞无法明白自己的意思,冯润展开紧攥的手心,里面果然有一些细碎的褐色种子。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地重游 “我住着你姐姐的屋子,我说什么也得还给她点谢礼。我看你姐姐的匣子里摆着很多胭脂水粉,想必她是个极美丽又极爱美的女子;这满园的花也一定是像她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才养得出来……” 高怀觞听着听着,挑起一边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花不是我种的?” 冯润继续低头撒着花种,漫不经心道:“像你这么个心狠手辣,辣手摧花的男子会是个有闲情雅致摆弄花草的人?我可不信。” “你可这有够了解我的。”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同为女子,我想我还是更了解你姐姐。我看你姐姐的衣物上大多是蔷薇花的图案,她一定是爱极了蔷薇花。我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待来年春风来时送她一丛蔷薇。她在里面能看见这些花儿陪她,她也就不这么孤单。”冯润拍拍手,抖落粘在指缝上的花种。 高怀觞忧郁深邃的眼神在墓碑上流转,又缓缓落在冯润的侧脸。他一笑道:“很高兴,你终于真正活过来了。” 冯润一笑,青烟似的泪珠盈盈而上,好似芙蓉泣露。 “我本带着必死的决心,可是天意弄人,让我重回人间。或许苍天是可怜我,让我一偿所愿。” 肌肤滑如凝玉脂,十指柔如削葱根。这双手中正握着一把玉石篦子,肤色玉色相融,缓缓下移,梳了三下,头发柔顺听话,转眼就梳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也是手一样的雪白。 ‘扶风,我们是时候回冯府了。不过,在去之前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 冯润拿着毛笔蘸了些墨汁,顺着他的白发涂下来,所及之处都变成了黑发。 “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扶风的声音有些颤抖。毕竟他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再等等吧。” “你相信我,这种事拖的久了对彼此都不利。冯府中的人是群人精。若是说假话一定骗不了他们。换而言之,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得由他们选择相不相信。” “姑姑……”扶风有些胆怯。在杀人的时候,他都不曾有如此担惊受怕的时候。 冯润把他的身子扭过来,蘸了些墨汁染了染他的白眉。 “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我自十四岁进宫,在掖庭中住了四年,又在静月庵呆了三年,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到什么时候。我必须回去,回去找他。因为这世上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只要我还活着,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他的身边。”一双娥眉下,那双眼睛如两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迎着微微秋雨,冯润与扶风向高怀觞告别之后。便奔赴洛阳冯府。扶风着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头戴一顶黑色帷帽,把这幅与众不同的容貌遮掩的结结实实。冯润则一袭白衣加身,白色的帷幔清透飘逸。垂到腰际,如浩淼的烟波掩映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 时光不仅能苍老美人的容颜,而且能雕刻美人的风情。在静月庵中,佛家追求无色无相,再美的容颜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所以痷中连面铜镜也没有。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模样了。在临走之前,冯润临镜自照。一双修长的柳叶眉映衬着含情带光的桃花眼,睫毛浓密,眼尾微微上挑,一笑起来卧蚕上方有些泛红;鼻梁高挺,玲珑剔透,如粉妆玉砌;红唇不点而朱,薄唇不笑自翘,红破一颗樱桃;尖尖的下巴上缀着一对梨涡,一颦一笑,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 冯润像她的母亲,如一坛美酒被时光酝酿的越来越香醇,越来越醉人。因为是借尸还魂的缘故,她能站在第三者的位置公正地评判自己的容貌——她不由得惊叹她更美了。 两人一黑一白,走在洛阳街头,引来无数人侧目。他们目不斜视,脚步匆匆,转眼来到了冯府门前。富丽堂皇的门前挂着一对白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冯家有人过世了?”冯润喃喃道,上前欲叩门却被扶风拉住了手。 “姑姑,还是再等等吧。”他的双手冰凉,手心全是冷汗。 冯润捏了捏他的手心,柔声安慰道:“扶风不怕,这里难道是龙潭虎穴,会吃了你不成?你放心,一切有我。” 轻轻叩了几下门,一个方脸大汉探出头来,问道:“谁?” 冯润撩开薄纱,让她的俏脸露出来,笑盈盈地回道:“庄伯,是我。” 方脸汉子一看竟是冯润顿时面如土灰,门开也不是,合也不是。迟疑了半响,才大喝一声:“夫人,是小姐回来了!” 常氏那娇媚的声音从门后响起:“那个小姐?莫不是冯清又跑出去玩了。” 方脸汉子用力将并开的两门推开,冯润轻移莲步步入庭院,扶风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来。 “夫人,您看看,是谁回来了!” 常氏只道他是大惊小怪,扭着杨柳腰便踱来过来。刚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慢慢,渐渐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是飞奔过来。 “润儿——”她直接靠着冯润的肩膀上啜泣起来,“娘就知道你没死。无论他们想怎么说服我,我都始终不愿相信。” 常氏掏出香气扑鼻的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珠,道:“这里不方便,咱们去里面说。” 闻声,冯润回身向扶风招手。扶风自始至终都尴尬地站在一边,与他们保持五步的距离。 “这位是?” 常氏狐疑地瞧了扶风一眼。大白天一身漆黑的打扮确实古怪。 冯润深知常氏是个心机颇深的主儿。在得知扶风的身份后,她能保证常氏不伤害自己,但不能保证常氏不会伤害扶风。她必须先让冯熙知道这个秘密才行。 “一位故人。等爹回来再说吧。”冯润温柔地望了扶风一眼,抚慰他忐忑不安的心,之后又转身问道:“门口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 “这几年来你是去哪儿了?”常氏并不回答她的问话。 冯润只告诉常氏,太皇太后将她送去静月庵吃斋念佛,反思了三年,其中的心酸苦楚一概不提。 常氏默默叹了口气,紧紧拉着冯润的手走到庙堂,扶风一直跟随,像拉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寸步不离。 常氏不耐烦他的亦步亦趋,娇笑着回身对扶风说道:“公子,这间庙宇是咱们安放冯家历代祖先的地方,不便让外人相见,您还是去厅中喝一盏茶吧。妾身和润儿速速就来。” 黑色帷幔下的幽蓝眼睛猛地一暗,扶风愣愣地后退,随着庄伯去了客厅。 说到底,他不过是客人。他心中酸涩,杯中清透碧绿的龙井在口中也是苦不堪言。 庙堂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几十个灵位,长幼尊卑,排列有序。桌前的香案插着一柱短短的香,青烟袅袅。 “太皇太后崩了。”常氏上了一炷香,语气中并未有悲伤之情。 “崩了?”冯润眉头一动。太皇太后居然归天了!冯润还没来得及向她讨回她亏欠自己的一切,她就这样死了!这样实在是太便宜她了。此生最大的仇人离世并没有让冯润感到轻松,反而增添了一份莫名的沉重。 冯润凝睇着架子最高处那个人的名字,她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高度,生也如此,死也如此。心无敬畏,膝盖自然不肯下拜,她就如此这般挺直腰板站着。 眼神下移,一块无字灵位分外显眼,冯润走近一步,想要看个分明。 突然她的眼睛一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一开口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 “娘,冯漪她……”冯润根本不想将那个字与冯漪联系在一起,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 “冯漪没了。” 冯润感觉到眼前拉起一道黑色的帷幕,天地都是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常氏叹了口气,道:“在你离开掖庭半年之后,她突然小产了。孩子和人都没了……” “这么说已经快三年了……三年了……”冯润的腿一软,跪在蒲团上。三年了,她本以为冯漪会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没想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中冯漪已经撒手人寰,离开人间。三年了,发生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回忆起第一次见冯漪时的情景,她如从天而降的桃花精,粉脸红唇,娇俏灵动;而如今眼前只有一块冷硬灰暗的灵位,心中暗恨命运的无情。 突然窗外一声惊雷,一阵狂风暴雨到来,吹得门窗瑟瑟作声。雨打芭蕉的声音是如此疼,冯润的心已被这场急雨打的千疮百孔。 “这块没有字的灵位是老爷给你立的。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没有正式收殓,没有资格在此。可是你爹疼你,破例给你……” 冯润泣不成声,质问道:“我根本没有死,你们从何得知我的死讯?” 常氏掏出手帕,递给冯润,道:“是冯诞从皇上那儿得的口信。” “他连我的尸身都没找到,为何要判定我已经死了。”冯润心灰意冷。她没有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冷漠无情。三年了,没有寻找过她的下落,她可以想出一万个理由帮他开脱;可是为何在她明明活在世上,他却要宣告天下她已经死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诺千金 一束冷光在常氏眼前闪过,她语重心长道:“自古以来最是无情帝王家,娘亲早就劝过你。从头到尾都是太皇太后和皇上两个人的事,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无关。你做不到置身事外,也做不到明哲保身,到最后只能弄得一身伤。他们两虎相斗,牺牲的却是你。这又是何苦呢?他是皇帝,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你不过是三千佳丽中的一人,你还期望他能对你如何呢?” “不,他是独一无二,而我也是他的独一无二。”尽管冯润对拓跋宏有些怨气,但是在内心深处她仍对他矢志不渝。 常氏冷哼一声,正欲继续劝慰她之时,门外传来了陈伯的叠报。 “夫人,老爷回来了。” 冯润与常氏携手来到厅堂。扶风一见到冯熙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黑色的帷幔掩饰了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紧攥的拳头中他的紧张之情依稀可辨。 冯熙见到冯润的表情倒是要平静地多,只是随意寒暄了几句。或许他对冯润的疼爱只不过是来自于对常氏的爱屋及乌罢了。毕竟他的子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位贵客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冯熙对扶风的兴趣更大。 在心中勾勒过无数遍却始终雾蒙蒙的形象终于在此刻豁然开朗。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在见到冯熙的这一刻,扶风竟然沉默了。 冯润打破沉寂,对扶风使了个颜色道:“爹,他是润儿的救命恩人,也是爹的一位故人,具体的事宜还是去书房谈吧。” 她有心支开常氏,便故意环着常氏的胳膊撒娇道:“润儿有些体己话要与娘亲说,娘亲与我回房说吧。” 常氏叹了口气,在她白玉似的鼻尖微微一点,佯怒道:“你呀你。从来不肯听娘亲一句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冯润推开闺房的门,屋内的摆设一如七年前,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似的。她坐回榻上,手指蹭过丝绸的缎面。不能免俗地生出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贵人――” 手中的托盘瞬间掉在地上打转。云翘不可置信地指着冯润道:“是贵人的鬼魂归来了吗?” 荻月闻声也随后进来,眼中有泪光闪烁,正欲上前却生生顿住脚步。 常氏拍拍手。呵斥道:“云翘,你胡说什么呢?这哪有什么贵人。” 云翘吓得步步后退,扯着荻月的袖子,道:”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见她嘛?” 常氏啼笑皆非,嗔怒道:“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润儿贵人了,冯府中只有一个二小姐,你明白了吗?” 云翘犹豫着上前戳了戳冯润的脸颊,滑嫩嫩。软乎乎。泪水如冲垮堤坝的洪水奔涌而来,她一把抱住冯润,撒娇道:“我就知道小姐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傻丫头……”冯润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含着泪微笑地对荻月道,“让我抱抱你吧。荻月。好久不见。” 荻月抿着嘴唇,静默无声地快步走过来,把脸贴在冯润的另一边肩膀上。虽然她没发出任何哭声,但是冯润能感到一阵温热的潮湿隔着衣杉传递到她的肌肤上。 连最铁石心肠的荻月都哭了,冯润又怎能忍住眼泪。时隔三年。主仆三人重新聚首却毫无隔阂,亲密无间。她们谁都没能想到此生还能再见,所以更加珍惜彼此。常氏望着她们,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砰砰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传来。云翘擦干眼泪,起身开门。 “你是谁?你要找谁!”云翘剑拔弩张地尖叫道,如下一瞬就断裂的琴弦。 冯润暗暗觉得此事定是与自己有关,便抢先常氏一步来到门前。 “你――”冯润的眼神直了,赶忙回身将门合上,把常氏锁在里面。 “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常氏暗暗头疼。自从冯润从地府中归来后,便越来越不听她的话。 “云翘,刚才是谁?”荻月拉过呆若木鸡的云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人。”云翘心有余悸道。电闪雷鸣中,一道霹雳照在三人的脸上,她们面面相觑,她们是冯润最亲近的人,却不知为何与冯润越来越远了。 扶风头上的帷帽不见了。他孤身站在雨中,雨点如麻冲刷掉了冯润静心刷上的墨汁,他那半黑不白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黑漆漆的墨汁掺着雨水挂满他苍白诡丽的面庞,不断的分股流淌。 “扶风你怎么了?”冯润干脆站在雨中,陪他一道淋着。 黑色的泪珠顺着眼眶滑落,扶风抬起头,眯着眼对冯润喊道:“我要离开洛阳了。” 惊雷暴雨声相互杂糅,耳边轰鸣作响。冯润也高声呼喊道:“为什么不留下来?难道是爹他……”后面的话,她却说不出口了。 雨下的太大了,落在他们的睫毛上飞溅出一道瀑布。扶风察觉不到冯润脸上的悲伤,他吼道:“如今我连乞丐都不如,我早就预料到他根本不会认我。命如野草,只配被人踩在脚底,就算被人践踏成泥他也不会看我一眼。有朝一日,我平步青云,万人敬畏,我今日有多心痛,往后他便有多后悔。” “扶风…… 你要去哪儿?”冥冥之中,冯润感觉到他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扶风咧开嘴,大笑道:“你放心,不管我会去哪里,我都会回来找你。你履行了我对你的承诺,我也会坚守我对你的誓言。” 望着扶风在雨中远去的背影,冯润有那么一瞬间,想和他一起离开冯府,离开尘世,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炫目的霓裳在天边起舞。千丈虹桥挂在洛阳的秋空万里,桥上天光云影流连徘回,桥下车如流水水马如龙。 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公子在熙熙攘攘的洛阳街头东瞧瞧,西看看。随行的书童不是摸摸胭脂,就是玩玩玉镯,他都不爱,一个劲儿拉着书童往人群中挤过去。 “大家快来看看。我们大当家勤学苦练多年,能一手劈断青石板,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啊!” 听着里面的吆喝声,小公子更加起劲儿,使劲拽着随从就往里挤去。刚挤出一条缝,他们就看见那个光着膀子的光头一掌下去把那个青石板断成两截。 “好!”围观的路人都忍不住连声叫好。 那汉子听着叫好声洋洋自得起来,抱拳作揖道:“这可是正经的真功夫,不信来练练!” 小公子看着也忍不住跃跃欲试,高高举起手来,叫唤道:“选我,选我。” 那汉子看见他蹦蹦跳跳的模样煞是好笑,就随便一指,道:“小兄弟,就你了。”说着,又搬出一块青石板来。 “你可千万要小心,别使太大劲儿,哥哥可是练过的。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万一骨折了,哥哥我可付不起汤药钱……” 话音未落,小公子猝不及防地一掌劈下,那块青石板顷刻间变成结结实实的两段。汉子一时忘了接话,围观的路人也目瞪口呆。这个小小少年怎么有如此功夫? “呸……原来是骗人的!” 方才还连声叫好的人嘘声一片,纷纷拂袖离去,任汉子怎么解释阻拦也扭转不回局面。 “各位,我真没造假,你们听我解释啊!”汉子急得口干舌燥,末了,一拍光光的脑袋,“得,我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公子凑上前去来,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你没造假,因为哥哥我也是练过的。” 汉子气得七窍生烟,作势要打他。随行的书童连忙掏出荷包破财消灾,这才让汉子又喜上眉梢。 “四公子,你还是省点心吧!别到处惹是生非了,否则人又去府上闹去,被夫人知道了,你就惨了。”书童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紧紧跟在小公子的后面。 小公子却依旧没心没肺地顺着人群往前张望着,把书童的话当耳旁风。 “救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拥开人群,没命似的往前飞奔,身后有几个拿着鞭子的壮汉正在对她穷追不舍。两边的行人不愿牵扯是非,都纷纷闪开一条道。逃且由她去逃,追且由他去追。 小公子初出茅庐,心中竖着一道侠义大旗,就要上前英雄救美却被身侧的书童一把拖住大腿。书童死乞白赖地哭喊道:“小公子,刚刚的钱还是小的自己出的,您别再多管闲事了,否则就把小的卖了也赔不起啊!” “你滚开!”小公子挣扎,却又不能弄伤他。两人陷入尴尬的僵局。 少女见无人伸出援手哭的更加凄厉,抹着眼泪低头乱窜。不小心被人群冲到路边的茶馆,一下跪倒一个白衣白裤的人的脚边。 那双鞋上用金丝绣着牡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是个出生不凡的贵族子弟。她眼睛一亮,立刻咚咚地磕头。 “求大爷救救小女子!” “你好好看清楚,我可不是什么大爷。”那人的声音娇媚中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淡漠,显然是个妙龄女子。 ------------ 第一百二十六章 酒中仙 少女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回到洛阳的冯润。一双素手,拨开一角白纱,露出半张脸,竟是面若春花,目似秋水。只是这朵春花带着霜冻,这汪秋水隔着寒冰,看上一眼就寒心彻骨。 少女眼神飘忽不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把捉住白衣女子的手,恳求道:“姑娘,我是个穷苦的牧羊女,家住在千里之外的柔然。柔然连连战乱,民不聊生,我们一家人没法活了。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柔然逃到北魏,没想半道被这伙丧尽天良的劫匪给抓住了,我的亲戚族人里的年轻人被杀的一个不剩。只留下孩子和女人,孩子被卖做奴隶,女人就被卖进妓院。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要把我卖进青楼里去当娼妓。他们追了我好几个时辰了,求姑娘怜悯,帮帮我吧。” 坐在一旁的云翘扯扯冯润的袖子,嘟囔道:“小姐,我们帮帮她吧。瞧她怪可怜的……” 泪水从圆圆的杏核眼里来回转动了两圈,在说出“求”这个字的时候才应声而落。楚楚可怜,颇有卖相,只要是有几滴热血的人都难以抗拒。 见冯润默不作声,荻月忙回头瞪了云翘一眼,道:“ 小姐还没发话,这里哪轮得到你拿主意。” 云翘吐了下舌头不说话。空气凝滞,少女跪着的背脊开始微微发抖,她不知道在那道冰冷的目光下还能待多久,率先开口道:“姑娘不相信我?” 冯润毫不留情地掰开她的手道:“若让我相信你,你必须先相信我。一个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无法给予的人,我是不会伸出援手的。趁他们没来之前,你快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少女脸色一变,轻咬下嘴唇。二话不说起身又藏身于人群中,如一滴水珠流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发生了什么了?”云翘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小姐,你为什么不帮她?” “她是个骗子,我没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为什么要帮她。” “骗子?”云翘惊叫,荻月也忍不住侧目。 冯润缓缓放下白纱。遮挡住她清丽绝伦的面容,道:“她刚刚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觉的到她的手又滑又嫩,就算不是出身富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怎么可能是个穷困的农家女?她的鞋子很干净,没什么灰尘,又怎么可能是跑了几个时辰呢?走到绝境还满口谎话,不肯信任别人的人,若是有人帮了她,才是养虺成蛇。” “天啊……”云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看她长得挺可怜的呀。” 荻月则深深地望了冯润一眼。冯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亦或是疑心重重?在掖庭时,她反复告诫冯润让她有防人之心,可如今冯润终于成为了她希望的那种人,她心里为何却又几分不痛快呢? 不计后果地信任别人的感觉是快乐的。而冯润失去了这种快乐。冯润她自己知道吗? 在摩肩击毂的人群中,随从依然紧紧抱住小公子的大腿,飞快地说着:“夫人说了不让您出门,您还偷偷翻墙出去;翻墙出去也就算了,您别大张旗鼓地啊,您……” 小公子听她絮絮叨叨,耳朵都快生出里三层外三层的老茧了。 “可以松手了吗?人都走远了。你再这样抱着我,太阳都下山了。咱俩谁都回不了家,到时候爹打你又不打我。”小公子展开折扇,坏坏一笑。随从听话地立刻松开手臂。 两人晃晃悠悠,来到了青衣沽酒门前。酒馆门前摆了一张可以坐二十个人的大桌子,上面坐满了各色男人,正喝的酣畅淋漓,酩酊大醉。听说今日是青衣沽酒的斗酒日,凡是来参加斗酒的路人都可以开怀畅饮,谁能喝到最后,就可以获得“酒中仙”的称号,赢得纯酿五坛,还有赏银。有不花银子的酒水喝,喝完又有机会拿银子,过路好汉都纷纷落座,互相打擂,各显神通。 “我也要参加!”小公子反手将扇子插进脖子后面的衣领处,一跃落坐在大桌上。 “这位公子,且慢。”常翩翩上前拦住他,“这是要交银子的。就算你长得帅,我也不能折本儿啊,是不是?” “不是说不要钱吗?无奸不商,说的就是你们!哥哥我就坐这儿了,有本事拿扫帚把我赶出去啊!”小公子傲慢一笑,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在桌上敲起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常翩翩怒火丛生,碍于人多口杂,只好陪着笑脸,“公子,你是头一次来吧,不懂规矩是难免的。我们这儿呢,头五个是免费的,后来者都要意思意思。” “怎么,你瞧不起新来的?” “哪有,哪有。” 小公子抬腿踩在凳子上,道:“银子么,现在暂时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等我赢了这群人,不就有银子了。你还怕我不给你不成!” 窈娘见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是个难缠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过常翩翩道:“公子,您别见怪,这一次就算我请。” 小公子斜了她们一眼,也不道谢,挤进人群中就开始牛饮起来。 他那目中无人的姿态深深刺激到了常翩翩,她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把他胖揍一顿。窈娘忙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细语道:“我的姑奶奶,您消消气吧,我这可是小本买卖呀。就算不为我想想,也为你自己想想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夫君过下半辈子。就你这个暴脾气谁能受得了你呀。” 常翩翩的心事被人狠狠戳中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无论在鲜卑中,还是在汉族中,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要论起急来,谁能比她本人更急呢? 她豁出去了,开始大谈特谈起肺腑之言:“这年头,长得好的人贱,人好的长得丑,刚你不看到了吗?那家伙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呢?” 窈娘揉着眉头,听着常翩翩喋喋不休地抒发起对男人的怨气。 那位小公子酒量惊人,连喝了几十碗眼睛也不眨一下。周围的大汉一个个刀切瓜果似的倒下,他仍然岿然不动,安如山。 “公子好酒量!” 正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取胜的时候,才发现在桌角还有一个胡子青年拿着海碗,面不改色地喝着。 常翩翩一看那个胡子青年,不禁拍着大腿骂道:“那家伙不是有一次占我便宜的小胡子吗?” 窈娘掩面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今日斗酒会上都是妹子的冤家呀。” “冤家个屁!仇人还差不多!” 窈娘继续逗她,道:”妹子喜欢哪一个,我们趁他喝醉了,把他留下来当个东床快婿。” 常翩翩白了她一眼,冷嘲热讽道:“还问我喜欢哪一个?你这个比喻就跟当我面前有一堆狗屎和一堆牛屎,问我吃哪一堆是一样的。恶心死了!” “你也不错嘛!”小公子举起海碗,冲胡子青年敬了个酒。 三巡下来,两人仍是不分胜负;到了,第七八巡,小公子赶忙扔下碗,面色苍白道:“算了,我输给你了。心服口服。” 窈娘识趣地递过一袋钱放在胡子青年手中,道:“青衣沽酒的酒中仙就是客官您了。” 胡子青年大方地从钱袋里掏出一部分钱还给窈娘,道:“这位公子的钱就由我来给吧。” 小公子挣扎了好几番都没站稳。随从即刻冲进去扶起小公子。他冲胡子青年作揖道:“你,很不错。我们下次再战。”说着就飞也似的往回奔去。 随从在他耳边问道:”四公子啊,怎么这么快就认输了?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啊?” 小公子涨红了脸,恨恨道:“要论喝酒我怎么可能喝不过他。喝酒对我来说就跟喝水似的,只是水喝多了,人也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么?”随从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道。 “哎呀,水喝多了自然要更衣啦!”小公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说道。随从却偷偷笑起来。 “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只进不出?”小公子拉着随从一路狂奔到冯府门口。就他现在这个状况,爬墙是不可能了。于是,便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庭院。 “四小姐。” 庄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问东问西地,一见她直直地跪下,目光闪烁。 “庄伯伯,你这是作甚啊!” 小公子不明所以,上前欲拉他,却发现更多的护院丫鬟也随着跪下了。他们的头都埋得很低,头笼在阴影中,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他感到害怕。头一次,这么害怕。虽然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聪明敏锐的他发现了庄伯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往日的慈祥恋爱,而是恐惧敬畏。 他记得。那是太皇太后来冯府时他们才露出的眼神――是命如蝼蚁的人对至高无上的权利理所当然的恐惧。他们的眼神透过他身体本身,看向更高更深远的东西。 ------------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箭穿心 常氏为冯润斟上一杯茶。湖南洞庭湖产的君山银针,久置不变起色,愈藏愈味甘爽美。经过水的冲泡,三起三落,徐徐下沉,如雨后春笋,银针倒悬,故名曰君山银针。 “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在宫中也很是盛行。” 冯润拿着茶盏,轻嗅着萦绕的茶香,心仍是冷的。今日,她在集市上闲逛,她一眼就看见了青衣沽酒门前站着的常翩翩,意气风发 ,神采飞扬,明亮的如春日里的太阳,真教人挪不开眼睛。她周围站满了神色各异的路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而她孤处一隅,好像站在阳光之外。 她们之间隔着千千万万个人,冯润无法靠近她。那一刻,她真嫉妒常翩翩眼底的光芒。八年了,自己已改变太多,她仍单纯依旧,光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若三年前,常翩翩在静月庵见到了她,救她脱离苦海,她的脸上或许也还有这种明艳动人的神采。 “润儿,你怎么一口也不喝?娘见你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常氏见她脸上阴云密布,发问道。 冯润放下茶盏,避而不谈,反问道:“娘,我还能见到圣上吗?” 常氏柳眉一竖,怒火染上眉角。若是其他人惹怒了她,她必定会加倍奉还。可是眼前的是冯润,是她心尖上最柔嫩的一块肉。 “在皇帝眼中,冯润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当年你进宫时,娘就不赞成。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年何月能重见天日。若不是你福大命大,你就真老死在静月庵中当一辈子的尼姑。” 冯润默不作声。她只好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道:“现在知道你还活在世上的人都是对你无二心的,绝不会将你的音信透露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替你改名换姓。重新做人,就在洛阳找个心爱的男子嫁了,下半生也算有个着落。” “我不要这样活!”冯润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坚毅。此生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摆弄。 常氏冷笑,媚眼如丝。唇红齿白:“难不成你还要替皇帝守贞?我实话告诉你吧,今生今世你是回不了掖庭,见不到皇帝的。就算你回了,你也会为今天所说的一切感到悔恨。你在掖庭时,荻月一直与我暗中通信,你在掖庭中的所受的冷暖我都了如指掌。你失宠过好几次了吧,宫廷中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何况你只是个死人!” “就算会悔恨,我宁愿以后悔恨,也不愿现在悔恨。”冯润的执拗超出了常氏的想象。她的心既坚如磐石,又韧如蒲苇。 一队声势浩大的轻骑进了冯府。高头大马。白马扬鬃,几无杂色,昂首嘶鸣;金辔头,玉马鞍,鲜衣怒马的英伟青年领着几十辆马车。车厢中有黄金鼎、玉如意、蓝釉灯,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宝都被收归其中;更有黄金万两,明珠千斛,锦绣百匹,昭示着此行的意义非凡。所及之处。鸣锣开道,百姓回避,望而生畏。 “圣旨到――” 俊美青年举着圣旨意气风发地进了冯府。庄伯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归的冯家长子冯诞。 常氏听到门外有生人进来,赶忙吩咐荻月领着冯润去内室避一避。她无可奈何地对冯润道:“算我说不过你,先熬过这一桩事再说。现在出去来不及了,你就去屏风后躲一躲吧。” 荻月便领着冯润进了大厅内室,隔着一道屏风,偷听着外面的动静。 “冯诞,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常氏的声音柔而甜腻,让冯诞听了心底生厌。 冯诞拱手行了个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孩儿是来传旨的,不知现在父亲大人身在何处?” “老爷这几日忙着铲除在洛阳流窜的劫匪,夙兴夜寐,夜不归宿的,估计要等上一段时间。只是不知是所谓何事,要劳烦南平王亲自跑上一趟?”常氏为冯诞倒上一杯茶。 冯诞接过茶,看着桌上的茶杯,问道:“庶母一人在家,如何要用两个茶杯?” 冯润在屏风后听着。这个冯诞居然对常氏也敢如此无礼,难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常氏娇笑道:“让大公子见笑了。妾身常年独自在家,一人自斟自饮有些孤寂,就画饼充饥,倒一杯茶,设一个座,好似老爷还在家中,这样也有些滋味。大公子不信的话,就看看这杯中的茶水,根本无人饮用过。” 幸好常氏在冯府中掌事多年,早就练就一身以柔克刚的好本事,冯诞根本上不到她半分。 冯诞冷哼一声,整整衣冠,道:“孩儿今日前来是为了传达一个大喜事。照规矩说,这圣旨得父亲大人回来后由他亲自来说。不过府中女眷的事情由庶母一手操持,孩儿就先说给庶母听了吧。” “那就有劳大公子。” 常氏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往日他不是最爱与自己唱反调嘛,今日怎愿主动把事情透露给自己? “皇上遵循太皇太后的懿旨,要立冯清为皇后。咱们冯家又要出一位母仪天下的奇女子了……” 常氏的笑容顿时有些不自然,喃喃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她开始担心屏风后的冯润,她可千万别出声,否则被冯诞知道她的下落,可就大事不妙。 冯诞心道:”这个女人定是为了冯润的事情暗中悔恨,若是她女儿还活着,也许凤袍易主也说不定。幸亏冯润死了,否则要让她当上皇后,常氏也跟着猪狗升天,冯府一定会被搞得天下大乱。”眼下一切称了他的心意,他不禁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一个忧愁幽思,一个喜上眉梢,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庄伯伯,你们今日怎么这么古怪啊?”冯清反复询问,他们都噤若寒蝉。她看着庭院中的车马与仪仗,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直直闯入厅堂。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冯清发现他们两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谁都瞧不起看不上的冯清。 “冯清,你跟我来,大哥有话跟你说。”冯诞起身亲热地拉过她,“转眼不见,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冯清心中暗想,那是因为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她宁愿他永远不把她放在眼里。见冯诞来拉自己,她灵活地闪避。拉拉扯扯之中,俩人消失在厅堂之中。 常氏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小皇帝对你早就没有半分情意了……” 屏风后面,冯润强忍住呜咽,紧咬住下嘴唇。娇嫩如樱桃般的粉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更加诡异艳丽。她破碎不堪的心在妒火中烧,已烧得面目全非。 “贵人,皇上没有忘了你。”荻月在她耳边轻语,“虽然夫人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不想你伤心。请相信我,皇上从来没有忘了你。他以为你死了。” 夜幕低垂,晚风习习,灰暗的空中浮现出几颗稀疏的星子。胡子青年从下午一直喝到黄昏才醉醺醺的起身准备离开。常翩翩见他起身立刻去收拾,咒骂道:“下次别让我在别的地方见到你!” 正擦着桌子,低头间望见那家伙把钱袋掉在了地上。她兴高采烈地抛着钱袋,道:“这下可好,真是报应!” 窈娘见状拉过她道:“咱们开门做生意,赚的是良心钱,可不能做这种不仗义的事情。” “哎呦,嫂子,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我大哥啦!”常翩翩打趣道。 窈娘脸一红,道:“你胡说什么呢。你要不送,我去送!”说着就要夺常翩翩手中的钱袋。 “算了,嫂子,你还得回家去看孩子呢,还是我去吧……”常翩翩无奈地擦擦手,就准备出门。 窈娘顺手摆起桌椅,突然发现桌下蜷缩着一个妙龄少女。她一抬头,那双眼睛像是待宰的羊羔般恐惧。窈娘柔声劝了她半天,她也不肯出来。 叶芳奴从楼上的厢房中拾级而下,提着裙裾,轻声曼影。见到窈娘弯腰瞅着桌下,她也凑上前去。 少女双眼迷离,手脚发抖,如同受伤了的一只小兽。叶芳奴从厨房端过一些饭菜放在桌上,轻启朱唇:“姑娘,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出口。如果有我帮的到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少女蹑手蹑脚地从桌下爬出来,扒了两口饭,泪水啪嗒啪嗒落进饭碗里。刚吃了几口,她便放下手中的筷子,给叶芳奴重重磕了几个头,道:“好心的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就算让我给你当牛做马也成。” 叶芳奴和窈娘一道把她扶起来。窈娘拍拍她脸颊上沾的尘埃,细语轻声道:“我们这儿是酒馆,不需要当牛做马。这位叶姑娘是青衣沽酒的主人,她都发话了,你放心在这儿住下吧。” 少女抹着眼泪,扑进叶芳奴的怀中,痛哭流涕道:“姑娘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吗?你不怕我怕是个骗子吗?” “人的一生谁不会有个难处呢?如果你想说的话,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如果你不愿说,我就什么也不问。”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前尘往事 “姑娘你真是个好人。我从柔然千里迢迢走了这么远的路,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心肠的姑娘。” 贺兰破岳抖落满肩的风尘,行走起来飒飒有风。他一进门,看到几个女子抱作一团,诧异地问道:“怎么,我错过了什么好戏?” 他本以为那个扑在叶芳奴怀中的女子是常翩翩,等他走近,看清少女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玉菟?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北魏?” 少女闻声肝胆俱裂,胆战心惊地回眸望着贺兰破岳,又猛然摇头道:“不,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认错人了。好心的姑娘,我不能留在这儿。” 身形慌张,前言不搭后语,一切的一切反而是欲盖弥彰。她慌忙挣开叶芳奴的怀抱就要往门外逃。贺兰破岳展开双臂拦住她,急促道:“我不会认错。你就是玉菟。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叶芳奴打量着他们,心中不由得一冷,上前嗔怪道:“贺兰破岳,你吓着人家了。有什么话,上楼再说,这儿人多嘴杂。” 贺兰破岳再三追问,叶芳奴好言相劝,少女的心事藏也无处可藏。 她是郁久闾予成的小女儿玉菟公主,在篝火宴会上对贺兰破岳一见如故。若不是她多次暗中相助,贺兰破岳恐怕早就马革裹尸,死而后已。郁久闾予成死后,她的长兄成了新的柔然可汗,并毫不留情地将她驱逐出境。命若浮萍,又遇见了一伙杀人如麻的流匪,幸得生而一副好皮囊,他们留着她将她贩卖到了洛阳,这才有幸保全贱命一条。 她泪水如秋雨点滴到天明,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哀怨。叶芳奴怜她疼她,只是她从玉菟的故事听出了另外一个故事。玉菟是爱慕着贺兰破岳的。满满的情意溢于言表,无法掩饰。 年少时,她也曾爱慕过一个男人。连心跳声都透露出她的爱意。 “你好好在这儿住着吧。以后洛阳就是你的家。”叶芳奴命人给她烧了些洗澡水,“你就随窈娘住在青衣沽酒吧。虽比不了往日,但是吃喝住行都不会亏待你的。” 本来想安排她与自己一同住的,但终究到底她不能忍受玉菟望着贺兰破岳的眼神。毕竟她已是贺兰破岳的结发妻子,无法忍受其他女人的觊觎。 收拾妥当后,叶芳奴与贺兰破岳携手回簪花小筑,秋风瑟瑟,人的背影也显得飘飘摇摇。贺兰破岳把她的手暖在掌心。犹豫了半天才坦白道:“其实,玉菟是喜欢我的。在柔然她想招我为驸马,但是我一口回绝了。我对你绝无二心。” 这颗七窍玲珑心才放下。被包在掌心的手微微一动,叶芳奴难得的调皮一笑:“你不怕我生气。迫害那位公主吗?” 贺兰破岳也笑了,月光照进他的眼睛,细碎的光芒在纤长的睫毛上绽放。 “你看起来冷冰冰的,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善良。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想。” “什么叫看起来冷冰冰的?” 叶芳奴佯怒。加快脚下的步子,一路小跑起来,发髻的步摇相撞铮铮作响。贺兰破岳大呼不好,在背后跟随,拉拉她的衣袖。在她的肩膀上蹭蹭,像小狗似的撒娇,终于博得佳人一笑。 一片枯黄的叶子被夜风吹落,停留在黑暗的地面上,如一只孤舟。 秋天到了。月亮昏黄,月亮旁边的树叶也是昏黄。夜风来了,梧桐一阵瑟瑟发抖,下起一阵昏黄的雨滴。 玉菟躺在温暖滋润的浴盆中,热气腾腾,迷了她的眼,她干脆闭起眼睛回忆起与贺兰破岳相遇的起末。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被他迷了眼。开始她好奇一个伤了父汗的敌人,怎么会被父汗奉为座上宾。她对男人的一切幻想都在他的身上一一成真,篝火晚会上,她围着他跳了一夜的舞,可是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眼神和他的大哥,父亲一样,没有任何的爱意。 她是沙漠中的沧海遗珠,她是戈壁中行走的花儿,她是柔然郁久闾部落最会唱歌的夜莺。他为何紧闭心扉,不让她飞进他的心里? 心中憋了一口气,就如驯服最刚烈的骏马,她耐心细心,对他予取予求。直到那一夜,她找遍了整个帐篷却再也找不到贺兰破岳的存在。长兄把她从贺兰破岳的帐篷中抓出来,怒号道:“是不是你和贺兰小贼里通外国?” 她否认。她不明白她对贺兰破岳的爱怎么成为了里通外国的证据。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所有的族人都说是贺兰破岳害死了父汗,让父汗和叔王自相残杀。 那些曾把世间最美的称号加在她身上的人对她立刻翻了脸,走在路上也冲她吐唾沫,直到大哥把她像丧家之犬般赶出柔然。 热气熏得她泪水漫出眼眶,她将头沉进热水中,这样才教她不这么冷。 “姑娘,还要热水吗?” 窈娘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她的心立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玉菟忙从浴盆中探出头来,软软地回答道:“窈娘,谢谢你了。这些水你留着用吧,我够了。” “那好。” 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脚步渐行渐远,她的心才重新稳定下来。透过桌上的铜镜,她清楚地看见肩膀上的齿痕,猩红滚烫,如同被烧得发红的烙铁打上的一个个奴隶的印记。 在戈壁上,她游荡了一天,四处呼唤贺兰破岳。没等到爱人的出现,却引来一匹饿狼。他们是流窜在戈壁江边的羌族的残兵游勇,羌族向来有食人的习俗,在永和年间,曾食人无数,鲜血将整个戈壁滩都染红。 谁说狼比人还可怕?狼会做的事情,人会做;狼不会做的事情,人也会做。 为了活命,尊严算什么?她主动解开衣服,一脸媚笑,撒娇道:“你们觉得我美吗?” 从柔然到北魏,她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加入其中。勾心斗角,兄弟相食,幸而她的柔弱,她的美丽,让她在生存到最后。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北魏,他们为她置办了一身好衣裳,想将她卖进青楼。 “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就算卖进青楼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有更好的方法为你们弄来钱。” 在豺狼虎豹中成长,她明白只有金钱和女人能让他们热血沸腾。 “世上的好人终究是比坏人多的。等到了洛阳后,你们装作要打我杀我,我就去勾引上一个没头没脑的纨绔子弟,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夺了他的钱财,再杀他灭口。这可是个长久稳妥的买卖,包你们能日久天长的快活下去。而且人家也舍不得你们呀。” 他们做成了不少生意,闯南闯北到了洛阳的属地,她也想逃可是怎逃得过最穷凶极恶的饿狼。在洛阳第一次下手就碰了壁,跌跌撞撞又闯进了青衣沽酒。 正在这时,命运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她又遇见贺兰破岳。 她捧起一捧热水洒在脸上,死命在身上擦洗着,长长的指甲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伤痕。 两年的流浪,她不断的扪心自问她还爱贺兰破岳吗,在她与他重逢的时刻,她终于能给这段爱情一个结局。她恨他,比恨这个世上任何人尤甚。 贺兰破岳、她的长兄、躲在暗处的北魏皇帝、还有那群饿狼,这笔账她会一一讨回来。 皓月千里,冷月无声。玉菟牵起一丝冷笑,方才在与叶芳奴的谈话中自己不多不少地向她透露出对贺兰破岳的爱意,今夜恐怕他们很难入眠了吧…… 鬼魅般的夜风转进黄叶树林,转瞬下落不明,只遗落下一串串飘舞的脚印。 常翩翩拍拍落在发上的黄叶,暗自嘟囔了一句:“那个小胡子怎么住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啊?我进来了还能出去吗?” 突然她听见前方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群举着火把的蒙面黑衣人把小胡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树林顿时亮了个彻头彻尾。 “这下遇到麻烦了吧!”常翩翩忙找了个阴影躲了起来。这个小胡子贼头贼脑的,一定做过不少坏事。冤有头债有主,这下坏事临门了吧! 胡子青年摇摇晃晃地指着一团火把,含含糊糊地骂道:“哪来的妖怪,还不快现行!”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个什么东西扔过去,火光腾地一低一高,吓得他步步后退。 “你还有几分本事呢!敢冲爷爷发威!” 常翩翩捂住嘴,憋着笑,心道:“这傻小子大祸临头了,还这么呆头呆脑的。” “谢斐然你别装了!”当头的瘦高个指着小胡子痛骂道,“因为你我们死了多少兄弟,大当家找了你好几年了,今天不把你大卸八块,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格老子的!”常翩翩低声咒骂,幸好风声聒耳,没人听见她的抱怨,“居然是谢斐然这个不怕死的。五六年不见了,一出来又惹出这么一桩子破事。他单枪匹马的搞不好真被这帮火把子给剁了。幸亏是遇上我了不是!”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欢喜冤家(上) 谢斐然的双眼微眯,露出猫般狡黠的笑容,片刻之后,又突然睁开双眼,射出渗人的光。 “各位想杀谢某就尽管来杀,作甚要蒙着面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不等黑衣人发话,谢斐然脚步飘逸,如一阵秋风拂过所有人的脸庞。这伙匪徒后知后觉地连连闪避,却没想到脸上的黑纱已经被扯落。 “你!” 瘦高个怒气冲天地指着他,正欲重新将黑纱再蒙上。 谢斐然又闪身回到原地,拍掌大笑道:“功夫差劲也就算了,人长得也如此不堪。” “这个谢斐然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人打嘴仗!”常翩翩从地上抓起一撮土,趁那伙匪徒正恼羞成怒的时刻抛在他们脸上。 细沙如雨,如箭,无所不达。猝不及防地一阵砂石飞进眼里,黑衣人低下头擦拭着眼睛,在抬起头来的瞬间,树林依然空空如也,只有漫天的黄叶纷纷飘落。 “大哥,让姓谢的那小子跑了!” 瘦高个将嘴中的土渣呸在地上,又把嘴角的白沫抹干净,恨恨地骂道:“给老子追!等我抓了他,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明月如霜,将簌簌的落叶染上一层银白;好风如水,将如无头苍蝇似的黑衣人冻了个透心凉。 “谢斐然你干嘛不让我杀了他们!”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时机一道,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两人潇洒飘逸,在树林中来去如风。在月明星稀的树林中,只能看到暗影重重。 “你一个女子,为何深夜在此?”别说黑衣人,就连谢斐然也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万分。 常翩翩回眸,双眸清澈,灿若星辰。竟比天上的星子更亮眼。 “还不是你这个冒失鬼,把钱袋丢在青衣沽酒。”突然她顿足不前,拦下谢斐然,“五年了,你都去哪儿了?既然回来了。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谢斐然黯然一笑。用手背层层胡须道:“这……说来话长。等以后我们回了青衣沽酒,我们在月下温一壶好酒我再慢慢向你道来。这么些年,你们虽没认出我。我却一直在你们身边。如此一来,也不算是分离。” “哎呀,那你当日为何要调戏我!”常翩翩双手叉腰,鼓起腮帮盯着他。 “常姑娘你可错怪我了!当日我可是为了救你啊,被我占便宜,总比被他人占便宜要好吧!” 听着谢斐然强词夺理,常翩翩气极,作势要打他,谢斐然赶忙挡住她的粉拳。求饶道:“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打人别打脸啊,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完成。” 常翩翩一听,大眼睛轱辘一转。这么久了,在青衣沽酒中当跑堂的,累倒是不累。忙也不算忙,可是实在是太枯燥了,浪费了她一身的功夫。 “什么事?我也要帮忙!”她皱起小脸,举着手毛遂自荐。 谢斐然斟酌了片刻后冲她粲然一笑,捏捏她的脸蛋。道:“此事非你不可。” 万里碧空接着无边秋意,百座古刹引出四起青烟,一行白鹭在暮霭沉沉出起伏穿行,勾勒出千里江山,无边无涯。洛阳是北魏佛寺最多的都市,一座青山一座宝塔,一处流水一处古刹,翩翩僧侣往来如云,碌碌香客交错如流。 丢下随侍的云翘和荻月,常氏和冯润乘着牛车慢悠悠地去报德寺上香。牛车行得慢,不似马车那么颠簸,身在其中,别有一番滋味。 “娘在报德寺发愿,愿你早日平安归来,今日得尝所愿,你就和娘亲一起去还了这个愿了吧。” 冯润默无声息地点了点头,百无聊赖地伸出素手纤纤,微微掀起轿帘往外面的集市张望着。那个坐在角落的女子不是那日在集市向她求救的女骗子吗?只见她坐在街边的桌上,正一勺一勺地吃着汤圆,衣着光鲜,举止优雅,根本不像她说的只是个出身低贱的贫家女! 冯润冷哼一声。看她的样子,她已经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她吃完汤圆后,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条放在碗底,便匆匆离去。旁边桌上的一个大汉立刻坐在她的座位上把碗底的纸条拿出来攥在手心。 牛车前行,冯润渐渐看见他的长相。是那日追捕她的男人之一!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冯润探出头去正想探个究竟却被常氏拽了回来。 “润儿你现在还不能见光。若是被你大哥的眼线瞧见,洛阳你就呆不住了。” 她在心里呐喊。她这算平安归来了吗?为何她丝毫感觉不到她仍活着。每日画地为牢,只能像只画眉鸟似的在巴掌大的地方团团转转;好不容易出了冯府又不能让人瞧见,出行要戴着及地的帷帽。她还活着吗?她觉得她连鬼都不如。鬼好歹还能在夜里出来游荡,而她却日夜不得翻身。 冯润与常氏相互扶持着来到报德寺门口,常氏的美艳照人引得无数男人侧目。庙宇前的一尊大鼎上插着林林总总的各色香火,上空有烟雾弥漫,灰蒙蒙的,有些呛人。 “润儿,你就在这儿呆着,我去去就回。” 常氏风情万种地缓缓步上台阶,跟随一个鹤发鸡皮的僧侣进庙里上香去了。诚心而言,冯润不愿来这儿。瞧着熟悉的风物,闻着熟悉的檀香,回想起静月庵的点点滴滴,莫名的痛苦恐惧涌上心头。更何况,在青天白日里她戴着一个白色的及地帷帽,路过的香客都对她指指点点,让她好不自在。 “妙莲。” 她听见背后有人呼唤她的旧名,身子一激灵。回过头,却见是几日未见的高怀觞。满头青丝随意的披着,在两侧的鬓角处挑出一缕头发放在脑后用丝带随意系了一下,有股说不出来的潇洒倜傥。 “没想还能再寺庙里见到你。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进这种地方了。”丝带被风吹动翻卷,高怀觞低头说话时,他的头发顽皮地擦过薄衫落在冯润的脸上。 “你很了解我吗?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呢。”冯润一挑眉,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高怀觞装作惊讶地微微张嘴,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可是妙莲你对我还是有如此大的敌意啊……”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见你的情景。我伤心欲绝,你却铁石心肠的用银针扎我的人中和穴道,我疼得都快哭了,可是不想被你看轻,我还是忍住了眼泪。”冯润说着说着,唇角却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笑容。 “这么久了,你还耿耿于怀。看来我的确下手重了,如果你还生气的话,就扎我个十针八针的。”高怀觞也笑了。 唇枪舌剑,一来一往,颇有些情人之间斗嘴的意味。冯润察觉到气氛的不对,渐渐降低了声音不再出声。两人并肩站在台阶边,即使彼此间不交谈,在外人看来也分明是一对璧人。 突然,有人在背后猛敲了一下她的头,翻天覆地的眩晕过后,她慢慢失去了直觉。 高怀觞忙扶住瘫倒的冯润,没想到饿狼在后,又是一记闷棍,他也不声不响地倒地。 青衣沽酒中,一个佳人对着铜镜梳妆。打开胭脂盒,轻轻往细腻滑嫩的两颊一抹,慢慢晕开,如一丛蔷薇在雪中绽放。 常翩翩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道:“谢斐然,你真绝了!忽男忽女,不男不女的!哈哈哈哈哈……早知道你要扮女人,我就不该帮你把胡子刮了。我真想看看你蓄着胡子,再画个女妆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谢斐然做西子捧心状,向常翩翩飞了个媚眼,扭捏作态道:“怎么样?我美不美?” 一副中气十足的嗓音故意转上十八弯,装作柔美的腔调,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 常翩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哈哈哈哈……谢大爷,小的求您别说话了。您不说话还好啊,一说话怎么跟个太监似的。保管那个什么屠大王听你这一嗓子,吓得腿都软了。” 谢斐然哀怨地瞧了她一眼,恢复男声道:“你就别嘲笑我了。我打扮成这样,若我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把我从谢氏族谱中除名的!” 常翩翩憋着笑推开谢斐然,散开满头的黑发,双手在发间穿梭,不一会儿就用玉簪完成个髻。 “你说我一个女子偏要女扮男装,你一个男人却男扮女装,你说喜不喜人?” 谢斐然双手环胸,凝睇着常翩翩,掏出牛角篦子给她把耳后的乱发输的齐齐整整。 “我们这次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可能都会丢了性命。不过,你放心,在任何时刻我都会保你全身而退。素闻屠大王好色如命,我们就从他的弱点下手。”谢斐然难得的正经兮兮让常翩翩有片刻的失神。 “虽然你看起来不像个女人,但是追根溯源还是个女人的。万一那个屠大王丧心病狂,荤素不忌……” 转瞬之间,谢斐然又恢复成浪荡不羁的老样子,常翩翩真恨自己看走了眼。 ------------ 第一百三十章 欢喜冤家(中) 常翩翩从谢斐然口中得知了事情的起落。三年前,谢斐然化名为完颜冉潜伏在屠大王的队伍中,从契丹来到了北魏境内。他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教这个幕后主使露面,只好兵出险招,诛杀了屠大王手下的走狗鹰犬,想要以身犯险引诱出幕后主使。这三年来,屠大王派出数批杀手前来围剿谢斐然,都被他和贺兰破岳联手击退。谢斐然无力揪出屠大王,屠大王也无法除掉谢斐然,双方皆进退维谷,陷入僵局。 入年来,屠大王的生意做的过大惊动了洛州府衙,洛州刺史冯熙已经联合周围各州的势力开始对他们进行反扑。为了计划万无一失,谢斐然决定与叫上常翩翩一起混进屠大王的山寨中去。 “既然洛州刺史已经有所动作,你还来凑什么热闹?”常翩翩在马车上好奇地问道。 谢斐然用粉红色的手帕擦擦额际的薄汗,免得花了妆。三年了,他已经苦心经营了三年,那些被他们害死的无辜百姓也等了三年。若今日不除掉屠大王,让他逃出天网,再找到他不知是猴年马月。 “我等不了了……”堆积如山的忧虑到了嘴边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 常翩翩却从短短几个字中悟出了些什么。这个谢斐然平日里看着油嘴滑舌的,没个正经,其实背负的东西比其他人要沉重得多。表面上是轻描淡写,实际上是苦不堪言。 红鬃马粗壮的脖子上挂着的一对铜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春困秋乏,惹得常翩翩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正在慵懒懈怠之际,耳边传来谢斐然的叮嘱。 “别睡了,他们来了。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常翩翩兀地瞪大双眼,掀开轿帘,粗声粗气地吼道:“哪来的歹徒。小心惊得我车中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娘子。” 谢斐然的嘴角略微抽了抽,只好拿着手帕遮住嘴装作羞怯。 “好一对同命鸳鸯。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就敢往这儿闯!兄弟我们是风过留痕,雁过拔毛,阎王爷来了也照劫不误!” 几个獐头鼠目的蒙面歹徒果然从树林中跳出来。常翩翩手脚发痒,恨不得冲上去将这几个人暴打一段。思量着今日的任务只好弯腰拱手道:“爷爷饶命,只要你们能放过小的一条命,要啥给啥,决不食言。” 谢斐然倚在她身边,冲她眨了眨眼睛。 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二人都成竹在胸。不料却被一边的蒙面歹徒乱了阵脚。 “这婆娘模样还算不错。就是个头有点高了,弄回去让弟兄几个尝尝鲜。她相公吗,细皮嫩肉的,符合大王的口味。抬到大王的房里去!” 谢斐然惶恐地瞧了常翩翩一眼。谁也没告诉他这个屠大王好的是男色啊!今日常翩翩身着男装,那么要见屠大王的就是她了!他万万没想到,他竟错手将她推入险地。 他不能这么做!目光一沉,正要突围,常翩翩却按住他的手,轻语道:“好男色还不好吗?这样我才真正的安全了啊。” 谢斐然对他三年来所受的苦楚一字未提,但是常翩翩明白这次行动对他的意义。她读不懂他的舍身就义,却甘愿与他同行。 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对谢斐然点头微笑。狠狠把他向前一推,又装出奴颜媚骨的样子央求道:“我娘子就送给各位爷爷照顾了,求饶过小的一条贱命。” 蒙面歹徒奸笑着上前把谢斐然、常翩翩五花大绑,裹得像粽子似的送回营寨。 一桶井水浇下,冯润彻底从混沌中苏醒。高怀觞也湿漉漉地与她靠在一边。他们二人四肢都被束着,扔在冰冷的地面,抬起头来黑压压的一片陌生的面孔将他们团团围住,尽是些膘肥体胖的山野汉子。 冯润警觉地低头检查着身上的衣物,幸好完整无缺。山野汉子闪开一条道儿,从里面的座位上走出一个壮实黝黑的汉子,慢悠悠地踱到他们面前。 “你们是谁?为何要把我们绑在这儿来?” 黑汉子皮笑肉不笑道:“好大的口气。还没当上皇后娘娘就这样了,进了宫还了得!” 高怀觞莫名其妙地侧眸,问道:“皇后?你是皇后?” 冯润明白眼前的汉子把她当做冯清了。真是可笑,封后这种事轮不到她,绑架这种事却偏偏落在她头上。顿时,心中一阵酸,一阵涩。 “你绑错人了。我不是皇后。” “别否认了。那个进庙上香的美人是刺史大人的内人,我看她和你亲亲热热的说话,还叫你女儿,你不是刺史大人的千金,北魏的皇后又是谁?瞧瞧你这种俊脸蛋儿,跟你娘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骗谁呢!不过您贵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居然在外面和野男人私通,真是让北魏蒙羞!” 黑汉子的眯缝眼邪邪地打量着她身侧的高怀觞。宽敞蓬松的袍子湿透了,紧紧的裹在身上,露出他的蜂腰猿臂,宽肩长腿,细腻的水珠顺着汉白玉似的肌理流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妖艳。一时间,他看得眼都直了,赶忙使个眼色,让身边的人解开高怀觞腿脚的麻绳。 “美人,你受惊了吗,手酸了没有。”黑汉子上前嘘寒问暖,欲上前抓高怀觞的手,却被高怀觞敏捷地闪避。 见他淫邪的眼神和古怪的举止,冯润忍不住猜测,难道这个黑汉子竟然有龙阳之好。高怀觞显然没体会到其中的危险,只是冷冷瞪了黑汉子一眼。 “高怀觞,你快到我这边来!”冯润疾呼。 “皇后娘娘降临宝地,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您好不容易大驾一趟,怎能不多住几日。快,带皇后娘娘去上房歇着去!” 几个肥的流油的汉子拖着冯润就要把她带走,高怀觞上前阻止,奈何他自小学医,对舞刀弄枪没有半点兴趣,论起力气比不上这些凶悍的土匪。 黑汉子怕高怀觞受伤,慌忙喝止。贼兮兮的眼睛一眯,他凑到冯润和高怀觞跟前,暧昧地说道:“美人,只要你肯陪我一晚,我就把他放了……” 冯润顿时红了脸,正欲看口痛斥却被高怀觞抢先一步。只见他眼睛通红,太阳穴处呛得青筋暴起。 “休想!你个衣冠禽兽!”他护主似的隔开冯润和黑汉子,恶狠狠地瞪着黑汉子,“有我在,你休想伤害她。” 久居深山,与世隔绝,自然不通世俗人情。恐怕,就算现在冯润告诉他,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世间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存在。 黑汉子背后的人们忍不住爆发出哄堂大笑。黑汉子啼笑皆非道:“我说的不是皇后。皇后是皇帝小儿的女人,我有几个脑袋敢碰她,我说的是你――” “你”字故意拖得缠绵悠长,在空气中甩出一个暧昧不清的弧线。 “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高怀觞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 冯润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拼命摆头,道:“高怀觞,你要这样,我现在就咬舌自尽。”她张大嘴巴,正欲狠狠要下去,却发现有个温暖的东西挡在了唇齿之间。 又羞又恼的她是下了狠心的,顿时一股血腥味流入口中,她陡然睁开双眼,却见自己口中含着的是高怀觞的食指。 “我是你的医生,我必须要救你。更何况在这种场合,男人理应为女人牺牲!” 他目光坚定,双眸闪闪发亮。冯润却悲从中来,眼前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会牺牲什么啊! 冯润威胁不了黑汉子,也说服不了高怀觞,便被几个人拖进了一个没有掌灯的房间关了起来。在门外她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道:“咱们道上最高境界就是要劫就劫皇纲,要睡就睡娘娘。不如今夜咱们……” “你疯了!不要脑袋了!她可是北魏将来的皇后啊!”同伙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那人推开他的手,继续道:“怕什么!人都劫了,你还以为能活得了。死到临头不如玩趟大的!” 冯润心如擂鼓,不知如何是好。为何每一次她从泥潭中拔足,都会跌入另一个更陡峭的深渊?她咬咬牙,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她不能死,就算死了,那群畜生也不会放过她。她要活着闯出这片炼狱! 在门后胆战心惊地站了半天,直到夜色降临,月光入户。冯润的身子都有些僵硬。 门吱呀一声开了,冯润的心突突跳个不停,整个人无力地颤抖起来。她蹑手蹑脚地溜到那人背后,握着簪子,抵住他的喉咙,冷冷道:“快放我出去!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姑娘,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娘家妇女啊。” 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雌雄莫辩,不阴不阳,倒像个宫闱中的宦官。月光微弱,冯润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身上有一股浓郁扑鼻的脂粉味。 难道他是她? 片刻的失神后,冯润突然想起什么,簪子又停在他的喉咙上。 “你少骗人了!你有喉结!” ------------ 第一百三十一张欢喜冤家(下) 谢斐然嘴角一动,尴尬不已。他的面容湮没在黑暗中,冯润自然是看不见。 对方的谎话被自己识破,冯润更加剑拔弩张地逼近他:“放我出去,休想再骗我!” “姑娘,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如果我真的他们的人,周围全是我的兄弟,你用一个簪子抵在我的喉咙上,就可以让我乖乖就范吗?” 谢斐然手指缠上冯润的手腕,轻微一转,冯润还没感觉都任何疼痛,那人便将她掌中的簪子夺走,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你!” 冯润怒喝,心已生出几分怯意,张望着后退,向更黑暗的墙角处避去。 谢斐然反而露出轻松笑容,闲庭信步,却颇有步步紧逼之势。冯润身处险境,前有猛虎,后有追兵,那几个士兵的污言秽语在耳边嗡嗡作响,她恨不得片刻间就昏死过去。 怎料,眼前这个满身是脂粉气的男人停在她的面前,将簪子重新斜插在她的发间,轻语:“你放心,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沉沉黑暗中,其声坚如磐石,如一颗飞石落入深潭,在冯润心中惊起一片波澜。他的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温柔光芒,使冯润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刹那间,她有些相信,或许,她是能逃出这个炼狱的。正如她每一次落入悬崖,却总能求得一线生机。 常翩翩被五花大绑抬到房间门前,那群匪徒解开她身上的麻绳后,用力推了她一把,随后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个布置奢华的房间。 “哟,不愧是山大王,果然有几分身家。”常翩翩心中赞叹道,“不知打家劫舍了多少民脂民膏才造成的!” 正在此时。榻上一声轻响,一双黑靴落地,竟站起一个高大俊美。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那身形气质分明是画坛圣手笔下的风流人物,若是署名潘安、卫。也有几分可信度。就是横看竖看都跟杀人掠货的土匪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只是这一张俊脸看着十分眼熟,似乎从哪里见过。 “高怀觞,你怎么在这儿!” “常翩翩!”高怀觞也是一愣。 三年前的萍水相逢,谁也料不到有今日这样尴尬的缘分。 常翩翩摸摸下巴,小心地问道:“你也是被抓来的?” 高怀觞认真地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回忆起三年高怀觞嚣张跋扈的神情,与眼前这个平和内敛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昨日种种涌上常翩翩的眼前:他大半夜不睡觉敲开她的门教她上山采药;他拿她试针。在她手臂上扎下了几百个眼儿;他把她牛羊一样使唤,衣食住行都由她一手包办……可是她否认他是个坏人,换句话来说他算是个勉勉强强的好人吧。可是今日的他为何变了个模样? “难道那个土皇帝欺辱你了!” 声音激扬,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犹如声音的主人变化多端的心思。 “欺辱?什么算欺辱?现在他已经不能动了。”高怀觞有些不明白为何常翩翩和冯润都用诡异的眼神打量他和山大王。难道那个山大王不是想折磨自己那么简单? 原来高怀觞不仅深谙医学之术,对于针灸穴位更是炉火纯青。方才趁屠大王不备,他掏出银针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教他听不到。看不见,也动不了,完全躺在床上成为了个活死人。正待他下床准备救冯润的瞬间,常翩翩便不请自来,若不是两人是旧相识。以常翩翩的性子定会将他错认成山大王,势必酿成大祸。 常翩翩掀开帷幔,敏捷地跳到榻上,指着那个睁大眼睛的黑胖子道:“这就是屠大王?” 谢斐然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人家是衣冠禽兽,你禽兽不如!长成这德行,还敢为非作歹!”常翩翩把刚才的怒气全部撒在他身上,气急败坏地朝着他的裆部很狠狠跺上几脚。 “今日老子就教你不能人道,断子绝孙!” 谢斐然、高怀觞身为男儿身见她此行此举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不忍直视。见常翩翩还没作罢,谢斐然赶忙上前拦住她道:“现在不能杀他,我们要留着他的命,还有大用处。” 猝不及防,门外一阵喊打喊杀的嘈杂声盈耳,三人立刻推门出去。满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有人慌忙拿着布包奔走,不小心撞了个满怀,撒了一地的金银珠宝,路过的人看见不但不帮忙,反而拥上前如恶狗抢食般将财物疯抢一空。 “别动我的银子!” 原主人急的痛哭流涕,却怎么也挤不进人群中心。 “一定是洛州刺史派兵攻寨了!”谢斐然嘲讽道,“你看那个屠大王风光一时,从打家劫舍,到贩卖奴隶,无恶不作,万人敬畏,真是见山山低头,逢树树折腰。可眼下到了生死危关之际,竟没有一个手下想着他,如果他现在能看见的话,不知该作何感想。” 高怀觞冷眼睥睨着为黄金白银撕咬的恶兽,突然想起冯润,急切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 谢斐然点头道:“出了这个院子左拐,就在西南角的第二个房间里。” 心之所系,恨不得肋下生出一对双翼,片刻间飞渡过去。见高怀觞形色匆匆,常翩翩也忍不住随他而去,谢斐然忙拦住她:“你这是要去哪儿?” “救人啊!不是有个姑娘在里面?”她正义感作祟,一想到要去英雄救美就热血沸腾。 “患难见真情,眼下是人家互诉衷肠的好机会,你去凑什么热闹!” 常翩翩头一歪,拍手笑道:“高怀觞啊,高怀觞,你路过尼姑庵就让修佛之人春心萌动,途径山寨就被山大王劫来当夫人,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情有独钟。” 月色晦暗,风吹过低矮的树木,一阵颤颤巍巍的晃动,在暗夜里看起来如群魔乱舞。这些一人高的树木盘山而上,直冲山顶。山中斗转蛇行地引出一条幽明静谧的小道,朝着策马直上半个时辰就可以到达贼窝。冯诞率领一批手握利器的铁骑,意气风发地卷过山岗。马蹄所过之处,山草折断,树木巨颤,林中栖息的飞禽走兽都被这铺天盖地的声响吓得缩成一团。 守卫山寨关卡的山贼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高喊:“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南平王冯诞受家父洛州刺史冯熙之命特来攻城拔寨!”随从举着火把在前方开路,熊熊的火光映的冯诞满脸血红的杀气。 “好大的口气!洛州刺史的女儿,未来的皇后殿下,就在寨中,你若敢碰我们一根毫毛,我们就来个玉石俱焚!”台上的士兵瞅着底下的大队人马有些慌神,最终还是挺直腰板,装出成竹在胸。 “冯清压根不在寨中,想骗我?”冯诞冷哼一声,“想打冯家注意的人都得死!今日我就杀你个片甲不留!” 手重重一挥,身后的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下一刻就是万箭齐发。一个小小的山寨,他从未放在眼里。只是他有些好奇的是,为何这群人死在临头还要坚持冯清在他们寨中? 冯清不想入宫为后,与父亲长兄大闹一场,被锁在闺房三天三夜不曾出府。冯府纪律严明,一天三道岗,从不留给其他人半点可乘之机。在临出发之前,他一再逼问常氏:“既然他们抓的不是冯清,那么昨天与你一同去上香的人又是谁?” 常氏笑靥如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的花枝乱颤。她用熏了香的手帕掩住嘴,道:“大公子,这群劫匪的话你也信,那日出去上香的人只有奴家一个,除此之外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若公子不信,可以去问问。” 冯诞冷漠地望着她。在冯府中常氏只手遮天,所有的奴仆丫鬟纷纷以她马首是瞻,即使他娘亲在世的时候也不能与她比肩。她说是,谁敢说不是。问与不问,又有何异?白费功夫,又自讨苦吃的事,除了对彭城公主之外他从不对第二个人做。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留给她一个异常孤傲的背影。 荻月站在一边,急如星火。等冯诞一走,她便上前问常氏:“夫人,为何您不把实话告诉大公子?” “告诉他的话,润儿才真的是有去无回!”常氏收起脸上的媚笑,满脸阴云,“以他的心狠手辣,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他有多恨我,就有多恨润儿。更何况,他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冯清身上,而润儿是冯清的心腹大患。无论出于哪一点,他都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您就这么让小姐自生自灭?” 常氏烦躁不安地迅速回道:“不然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教我跪下求他救润儿吗?就算我跪下求他,他也只会将润儿抓到我的面前,不断地折磨她,折磨我。” 她双手绞着锦帕,快打成一个死结,心也扭作一团,紧的无法呼吸。 “我已经在洛阳买通了些江湖游侠,他们会趁乱混进山寨,但愿他们能救回我的润儿。”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舍命相救 常氏将揉成一团的手帕放在一边,双手合十,为心中的珍宝祈求平安。如此,她才能教这颗心留有喘息的余地。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仍被蒙在鼓里的冯诞还是毫不知情。现在细细想来,他依旧觉得常氏说谎了,她有些闪烁的眼神分明在掩饰些什么。 带火的箭簌簌射向山寨,如火流星划破夜空,释放出万千光华,所到之处万物化为灰烬。风来的正是时候,让烈焰更加有恃无恐,如同印染布匹似的,这座墨绿色的山谷顿时被染了个鲜红。 夜风过耳,将他的黑发抛向后面,眼下大敌当前,他顾不上与这个女人斗法。拉紧缰绳,快马加鞭,奔突向危险更深处。 大火逼至寨外,寨中的残兵游勇顿时心急如焚,只怕下一刻就要引火烧身。一不做二不休,就将藏污纳垢的最终付之一炬。 “这婆娘居然不是皇后娘娘,害的老子空欢喜一场!既然活着的时候无法享用,那你先到下面等着你老子!” 那名图谋不轨的匪徒气急败坏地捧起一坛酒,举起喝个痛快后,绕着房间浇了一圈。见坛中一滴酒水不剩,便直接将酒坛扔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美人,咱们在下面再见!” 匪徒用火把一燎,房间外顿时燃起熊熊大火。他满意地看着杰作,趁乱拔腿就跑。 外面的火焰让屋内的温度不断上升,很快里面就像蒸笼一般,热气腾腾,浓烟密布。门在外面被锁上,冯润热得汗流浃背,疲软无力,双手推着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她拍着木门。大声呼救。不一会儿,火势蔓延,连里面的木门也被烤得滚烫。从门缝中不断冒出的烈火把她团团围住。借着火光她猛地看见后方有一双眼睛正窥视者她。 冯润强作镇定地细视,发现在房间中心的木桌上摆放着一尊弥勒佛。眉开眼笑,亮眼弯弯,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烦忧。 大火。佛堂。铜像。 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想起在静月庵的晚上,她也是这样将静慈锁在堂中,冷血无情地看着她被烈火吞噬。现在,她也尝到了这种绝望的滋味。 这就传说中的一报还一报吗?只是她不信命。她掏出怀中的手帕捂住口鼻,仍继续等待着一线生机。不知等了多久。她被浓烟熏得激烈地呼吸,嗓子开裂,身子的力气也全部被抽空。 “妙莲,你在里面吗?” 清泉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对于冯润来说如久旱逢甘霖。她强撑起精神,想呼唤高怀觞的名字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好,拼劲全力敲了敲门。 “该死,门被锁了……咳咳咳咳……” 一声咒骂声响起后。高怀觞猛烈的咳嗽起来。虽是大夫,却最怕吃药,最怕痛,今日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豁出去了。使劲撞起门,咔嚓一声,他感觉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大概是太过心急,他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撞着大门。 突然,铜锁终于被撞坏,生门已开。在漫天的火海中走出一个身影,将奄奄一息的冯润从屋内横抱出来。 每走一步,高怀觞的手脚都因疼痛而发抖,俊美无匹的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烫伤,若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沾上了春天刚长出来的嫩桃花。 刚远离那股热浪,四面八方涌来七名匪徒,将他们围到了中央。他们是屠大王仅存的心腹,遍寻不至他的踪迹,只见自家兄弟同室操戈,暴怒之下竟亲手血刃同袍。一路杀来,早已红了眼睛。其中一人举起短刀就向高怀觞二人砍来。 高怀觞一不会武功,二又受了伤,再加上怀中抱着冯润,根本无法闪躲。绝望之际,只得死死护住冯润,硬扛了他一刀。 “你的大王在我手上,你再敢动一下,我现在就劈了他烧柴火!”常翩翩、谢斐然挟持着屠大王从远处走了过来。眼睁睁看着两人受了伤,他们也有些急了。谢斐然想要出手制敌,却忌惮自己还来不及出手,高怀觞就已命丧他手。常翩翩则直接握着手中的刀,在呆若木鸡的屠大王脖子上划了一刀,直接飙出一道血柱。 “臭小子!你居然敢伤我们大王!” 那人尖着嗓子骂道,也将短刀架在了高怀觞的脖子上。身后的其他六个匪徒纷纷转移了目标,将手中的兵器朝向常翩翩。 高怀觞担忧地望着他们二人,两臂瑟瑟发抖,怀中的冯润摇摇欲坠。他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常翩翩不仅不怕,反而挟着屠大王上前一步,冷声道:“许你砍我兄弟,就不许我伤你大王?做惯了土匪就以为全天的人都要对你们俯首称臣吗?我偏不信这个邪!” 谢斐然也帮腔道:“我现在就跟砍西瓜似的把他的头劈成两半,绿皮红壤,鲜美多汁,先说好你要哪一半儿?”说着,伸出手掌在屠大王的头上比划着。 七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谢斐然的右手已经默默搭上了腰际的宝剑,只要他们一有异动,宝剑出鞘,他就教他们血债血偿。 心里挣扎了片刻,那人急切地问道:“好!咱俩说一二三一起放人!” “轮不到你说条件!你们退到院子外面去,我再放人!还有不许拿刀架在我朋友脖子上!”常翩翩立刻否决,说着手中的刀又开始跃跃欲试。 那人急了,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凭什么咱俩手中都有筹码,我就翩得听你的?” 常翩翩也有些词穷,正不知如何接话,谢斐然抢先一步道:“怕他做什么,大不了玉石俱焚。咱们四个死了,一了百了,反正还有全寨几百个兄弟陪咱们。他们要是逃不出去,那些兄弟就白死了!” 山谷中回荡着喊打喊杀声,时不时有带着火的箭擦着发鬓落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死人;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血流成河。方圆百里都闻风丧胆的大寨今夜即将变成个死城。 若是屠大王也死了,他们就真的完了。狠下心肠,那人指着他们道:“好!老子就信你们一次。”把高怀觞往前一推,他们便谨慎地往院外奔去。最后,一群人在台阶处止住了脚步,立在门口。 高怀觞被外力一推,再也难以支撑,跌跌撞撞就要摔倒。谢斐然忙过来扶他,他单膝点地,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仍将冯润稳稳地护住。 “不必了,我可以的。” 谢斐然伸手扶他,却被他低声喝止,伸在半路的手生生止住。见他目光坚定,谢斐然也不再勉强,趁高怀觞不注意暗中托了冯润一把,助他站起身来。 “快放了大王!否则等官兵来了就来不及了!” 那人连声催促道。 “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那音色如同在寒潭中浸过,没有任何温度。那人还来不及回头,便被冯诞一剑穿心,由背后到胸前斜插出来。 那颗心在冰冷的刀刃上仍微弱地跳动着:“不要管我,救大王……” 在生死之际,他心中想的仍是屠大王。人生在世,若是能交到这样为保护对方而置自己生死于不顾的人,何其有幸。只是屠大王被封了穴道,对外界毫无感知,看不到这一幕。 不过也多亏看不到这一幕,否则看着昔日好友惨死在自己的眼前,该有多么痛彻心扉。 那人还没死透,身边的六个同伴也纷纷倒在血泊中,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合上了眼睛。 心在刀刃上起舞,流出猩红的热血,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便是冯诞踩着同伴的尸体向远处走去。末了,双目圆睁,至死不闭。 谢斐然感到一阵唏嘘。或许,那一日他们没有落草为寇,在战场上为守护战友而死也不失为一种壮举,何必落到今日这样死不瞑目的地步? “谢斐然,常翩翩,你们怎么在这里?”冯诞面露喜色,“这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们,特别是你,谢斐然。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等了结了今夜的事务,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迷迷糊糊中,冯润听见冯诞的声音。如受伤的动物察觉到天敌靠近,她猛地睁开眼睛。若是被冯诞发现自己的存在,事情会向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 “不要……让他认出我……” 冯润低声道,声音微微几无可闻。 妙莲和冯诞有什么恩怨,她为何会如此忌讳他的存在?高怀觞虽然心有疑窦,还是从肩上的伤口处抹了一些血,轻轻地涂在冯润的脸上。 冯诞察觉到高怀觞的存在,微微靠向那个背对着他的背影。高怀觞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身,道:“驸马都尉,别来无恙。” “今日是怎么了?现是常翩翩、谢斐然,接下来是你,看来我不宴请各位,都对不起命运的安排。” 冯诞指了指高怀觞怀中的冯润问道:“敢问这位是?” 冯润闻声心虚地往高怀觞的怀里缩了缩,心如擂鼓。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包藏祸心 还没等高怀觞作答,冯诞又笑道:“这是高大夫的私事,不说也罢。”言已至此,也便不再上前。由谢斐然、常翩翩引路,他们与高怀觞简单作别后,匆匆奔出院子。 这时,冯润才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正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一次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次又一次让她更加坚强。 “你的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家。” 高怀觞对缩在他怀中的冯润,柔声问道。 回家?天下之大,何处能容得下她。眼下冯诞回府,她在冯府中只能躲躲藏藏,如此暗无天日的活着,如同在地下不能见光的老鼠,这又与静月庵的生活何异? 高怀觞见她沉默,便先开口了:“不如与我回隐秀山吧?” 抬起头,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瞳,其中的柔情她怎会不懂。只是今生今世,她对拓跋宏的心意深入骨髓,九死不渝。 “今夜高大夫的舍命相救,妙莲没齿难忘,大恩大德,谨记于心,有朝一日,必然会回报这份恩情。”她干脆地闭上眼睛。既然已知没有结局,就将这份感情斩杀于青萍之末。 高怀觞自嘲地一笑:“恩情?有恩就不会有情,这两者只能存活一个。罢了罢了,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明明心里那句话还没说,却已被拒绝。虽不甘心,也不死心,却黯然心碎。 洛阳今夜也十分不太平。 黄昏之际,突然冲出一大批轻骑奔出城外,惊得街道两旁的小贩鸡飞狗跳。据说,洛州刺史府上收到一封勒索信,信上说冯府中的三小姐冯清被挟持到山寨中做客,借此向冯熙提出一系列条件。恰逢冯熙出了洛阳,就由年轻气盛的冯府长子冯诞拿决定。于今夜突袭这群胆大妄为的匪徒的老窝,将这个山寨踏成齑粉。 平民百姓围成一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冯府中的是是非非。权当看个热闹。玉菟自从在青衣沽酒中住下,一刻也没闲住。擦擦洗洗,端茶倒水,跑前跑后的,深得窈娘的喜欢。 “玉菟啊,你歇会儿吧,反正客人走的差不多了。今夜看起来会有乱子,咱就不开门做生意了。活儿待会儿再干也成。”窈娘看她有一百个顺眼。“我去趟城东的钱庄,歇会儿手等我回来再干。” 玉菟冲她甜甜一笑,道:“嗳。等我擦完这张桌子。”说着,又低下头继续卖力地擦洗起来。 “常翩翩这丫头也真是的。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不然还能分担点活儿。这阵子真是辛苦你了!” 窈娘从抽屉上拿出一包银子,用印花手帕将它包了包,揣在怀里就出了门。 等窈娘的身影走远,玉菟立马扔下手里的什物,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心想难怪这世道骗子这么多。干粗活儿比骗人要累多了。 听到街道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玉菟忙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着。 “大娘,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这么大场面。”玉菟向对街卖糖水的老太婆打听道。 老太婆缺了几个牙齿,说话漏风。玉菟听不太清楚,略微懂了她的意思。当她听到拔寨几个字的时候,脸色赫然一白。 “谢谢你啊,大娘。”玉菟勉强挤出过一个笑容,又跑回青衣沽酒中,正欲插上门闩,大门却被猛烈地撞开。 “这才什么时辰,怎么不做生意了?”熟悉的刀疤脸,红胡子,出现在她的眼前,依旧让她恶心的寒毛直竖。这人正是冯润当天在街上看见与玉菟在摊上街头的男人。他狠命将她一推,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扶到桌子才勉强站住。 刀疤脸歪嘴冷笑,脸上的刀疤从左到右贯穿,破坏了脸上的肌肉,一笑起来,肌肉突突乱跳,看起来甚是恐怖。他面朝着玉菟,手在后面摸索着,关上了大门。 对街的老太婆将这一幕看的一清二楚,在门缝中望着玉菟惊慌失措的神情,定是有大事发生。她猜想今日有人寻仇,恰巧贺兰破岳不在青衣沽酒,必定会出大事。 她拉过旁边卖包子的妇人帮她照看着生意,自己只身前往簪花小筑向贺兰破岳报信。 “你胆子不小,居然真敢来这儿……” 门合上的一瞬间,玉菟顷刻收起脸上的惊恐,冷血无情取而代之。 刀疤脸大笑着上前揽过她的杨柳细腰,在她耳边吐气:“胆子不大,怎么能做你的男人呢?” 玉菟心中一阵阵作呕,冷冷翻了个白眼。 刀疤脸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道:“几天不见,真把自己当做良家妇女了?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当了婊子又立贞节牌坊。我今夜是来看看你口中的稀世珍宝到底是什么。” 玉菟睥睨着他,嘲讽地笑道:“给你,你受得起吗?” 刀疤脸怒了,捏的她下巴吱吱作响,骂道:“爷爷身后有上百个弟兄,爷爷怕什么!就算是皇帝的女人也照劫不误,还会在你这个阴沟里翻了船?” “上百个兄弟现在恐怕已成上百具尸体了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菟盯着刀疤脸通红的眼睛,道:“就是你们屠大王出的笨主意,现在洛州刺史已经派兵去突袭了,谅你们有通天的本事,怎能斗的过他们?失了屠大王这个靠山,这个稀世珍宝就算你能拿到手,也难以运出洛阳城,我劝你还是爱惜自己的性命要紧。” 刀疤脸暗自庆幸自己不在寨中,能幸免于难。他的手从玉菟的下巴上离开,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给我点好处,我是不会走的。” 他推开玉菟,在室内的翻箱倒柜地找银子,可是都空空如也,半文钱不见。 “银子呢?你给老子找出来!” 气急败坏下,猛烈地朝柜子猛踢一脚,柜子上酒坛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玉菟背过身去,面不改色道:“钱被窈娘拿着去钱庄了,我没有钱。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今天你就先走吧。” 她并没有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在步步逼近。骤然,那双坚硬的胳膊将她箍在怀里,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是你请我来的,现在让我空手而归,我岂是你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玉菟极力挣扎,急速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将稀世珍宝交给你,而是今夜这么做太冒险了。不仅对于你,还是对于我……” “原来是你怕了?”歪嘴一咧,整个面部走向如龟裂的土地,沟壑纵横,“既然这样我就不怕了。” 他握着玉菟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把她推倒在酒桌上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撕扯她的衣服。 “滚开!” 玉菟双腿乱踢,使劲地揪着他的乱发,却被他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你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这时候装什么贞洁烈女。青楼里的妓女随便来一个也比你强!” 她被戳中心事,回忆起如蚁附膻的往事,她含着泪,狠狠啮咬他的胳膊,愣是咬下一个块鲜血淋漓的肉。刀疤脸大声呼痛,正欲继续打她,一个花瓶当头砸下,顿时鲜血直流。 他迅速回身,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正微微发抖地望着他。原来叶芳奴今日按照惯例,在楼上的厢房独自饮酒到黄昏,没想到却听见楼下的厮打声。 “快放开她!” 叶芳奴双手握着一把玉匕首朝着刀疤脸,因为极度恐惧,双手在微微颤抖。 玉菟错过刀疤脸的身体,凝视着叶芳奴。他不知道她在上面,只要她躲在上面不出声,她就可以毫发无损的活下去,可是她为了救自己,毅然下来孤身犯险。 “美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稀世珍宝,”刀疤脸不由得赞叹道,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从未见过这种美人。见过她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以前看过的女人,简直不能叫做女人。 “你就这么一把小匕首,连只蚂蚁都杀不死,有什么用呢?”刀疤脸慢慢逼近叶芳奴,叶芳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听讲他称自己为“美人”,不禁让她想起七年前在平城的广陵王府中的那一夜那个人,都是同样的恶棍! 她壮起胆子,绷直双臂举着匕首,恶狠狠地盯着刀疤脸。即使心里胆怯,也绝不能让他看出来! 刀疤脸继续跟她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叶芳奴则步步后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将她双手扼住,顺手抄起一旁的破旧酒旗将她的双手反绑了个结结实实。 “美人,我也不想这么对你。谁教你不听话,教我流血了……”刀疤脸将叶芳奴绑在太师椅上,拔下一个红色的酒塞堵住她的嘴,“我相信不这么做的话,过一会儿,你一定会咬掉我的耳朵的。” 叶芳奴仍不死心地继续挣扎,可是犹如困在茧中的蝶,动弹不得。 玉菟轻咬着下嘴唇,思忖了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招险棋 “求求你,别这样,就算我求你了!” 玉菟含着眼泪,跪下给他一遍一遍地磕着头,叶芳奴拼命地摇头,可是奈何头也动不了,绝望之下只有泪千行。 “明明是你写信叫我来的,现在反而求我?”刀疤脸冷嘲热讽道,“在背后捅刀子,在人前装好人。你以为这样你就算个将功折罪?” 叶芳奴眼睛陡然一亮,用怀疑的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玉菟。玉菟察觉到她的眼神,低下头不敢看,大声辩解道:“你只是图财,不要伤害叶姑娘。” “叶姑娘,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相信我了,但是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这是真的。”玉菟鼓足勇气凝望着叶芳奴,目光恳切,叶芳奴几乎都要相信了。 玉菟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始解开衣服,露出亵衣,道:“求求你,放过叶姑娘。这次的灾祸是我招来的,我自愿把自己献给你。” 叶芳奴瞪大了眼睛,心如刀绞。她想大声阻止玉菟,可是嘴中堵着满满的东西,所有的话都变成了阵阵呜咽声。 “哟,真没看出来,都说婊子无情,没想到你还真讲几分义气!”刀疤脸仰头大笑,扛起玉菟就往楼上走去。 叶芳奴努力发出声音,挪动身体,椅子摇摇晃晃,不慎被她歪倒,她整个人倒在酒坛碎片上。尖锐的碎片直接穿透她的衣服,没入她的身体,顿时鲜血染红了衣服。 她在地上摸索出一块碎片,攥着它,开始割起缠住手的酒旗,一时间满手都是淋漓的鲜血。可是这些布料竟是出奇的结实,割了半天也只是枉然。 这批用作缝制酒旗的布料还是她一手挑选的。特意选取了最结实耐用的,谁能料到竟成了作茧自缚。 正在万念俱灰之时,贺兰破岳破门而入。见心上人倒在血泊中,顿时慌了手脚。他奔上前去。拔出她口中的酒塞,用力撕开她身上的束缚,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不要管我……快去救玉菟。玉菟还在上面……”叶芳奴泣不成声地推着贺兰破岳。 贺兰破岳只好回头对身旁的婆婆道:“大娘,麻烦您先照顾一下芳奴。”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步若流星地飞奔上楼。 他一间一间踢开厢房的门,查找玉菟的下场。就在他遍寻不至时,刀疤脸听到外面的声响。打开了门。 二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刀疤脸光着上半身,形容猥琐。贺兰破岳见他这个样子,想起叶芳奴所受的苦楚,心中升起怒火。 这个流匪岂是他的对手?他双手举起刀疤脸。狠狠将他砸到地上,他一脚踩在他胸口上,举起拳头就朝着那刻着刀疤的脸狠命地砸下去,几拳下去,拳头上已经沾满鲜血。 见他完全不省人事。贺兰破岳忙进入房内。玉菟衣不蔽体地缩在角落中,蓬头乱发,神情恍惚,已在崩溃的边缘。她一见贺兰破岳进来,直接扑入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恰巧窈娘从钱庄回来,从老婆婆口中听闻了事情的经过,吓得魂不附体。她一路扶着遍体鳞伤的叶芳奴上了楼,望着玉菟的惨况,叶芳奴的眼泪立刻簌簌而下。 “她是因为我才……” 她捂住双唇,身体簌簌发抖。她宁愿今日受辱的是自己,也不必受这种悔恨噬心的痛楚。 贺兰破岳一见叶芳奴落泪,忙招呼窈娘过来扶住玉菟,让她带她去清洗身体。他走到叶芳奴的身边,把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一切罪过都推在自己身上。” “你不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想欺辱我,是玉菟自愿牺牲自己,才让我逃过一劫。是我害惨了她。我宁愿今天受辱的是我……” 贺兰破岳方才见她受了伤就已经哀痛欲绝,如果今日受辱的是她……他想都不敢想。他立刻打断叶芳奴的话,道:“你怎么能这样想!今日的事只是个意外,我们谁也不想的。来日方长,玉菟今日受的苦,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弥补她。” 叶芳奴伏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低声道:“幸好有你。” 窈娘烧了几桶热水,贴心地试好了水温,才问道:“玉菟,你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玉菟抓住衣襟,惶恐地摇了摇头,泪珠儿又落下。 “好好好。我这就出去。有什么需要你就叫我。”窈娘忙关门出去。玉菟白璧蒙污,身为一个女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千言万语,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在窈娘合上门的一瞬间,玉菟眼中的泪水瞬间收起。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她解开衣襟,露出冰雪般的肌肤,上面还有丑陋的新伤和旧伤。 沉入温水中,伤口又一阵阵的疼痛,她倒抽一口凉气。 今日真是一招险棋,不过幸好她扭转了局面。刀疤脸的确是她写信招来的,而她信中提到的稀世珍宝的确也是叶芳奴。因为她知道要使贺兰破岳痛苦,只有从叶芳奴下手才行。可是没想到,屠大王居然绑架了冯府千金,惨遭灭寨。刀疤脸虽然能逃脱一时,却绝对逃不出官府的大范围搜城。 就算刀疤脸把叶芳奴劫走,也难以出城。只要他一旦落网,她必然会被招供出来。他已在叶芳奴的面前指认了她,如果她不出这一招,恐怕以后他们再难信任她。 以叶芳奴的心性,必然会对她心生愧意;而贺兰破岳对叶芳奴言听计从,必然会替她补偿赎罪。 真是一箭双雕的计谋! 她举起水瓢,迎头浇下。她早已厌倦了这幅肮脏不堪的身子,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却能救她一命。 入夜,冯润被高怀觞送回冯府,幸亏冯诞倾城出动,府中的眼线都不在,她能平安无事地出入冯府。 她本以为高怀觞会询问她和冯诞的关系,他却没有。若他真问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多谢。”冯润对他曼曼行了一礼,高怀觞愣了片刻,也对她缓缓行了一礼。 “我想了一路,妙莲你似乎误会了我什么。” 冯润一愣。不知他所指何事。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高怀觞抬头平视着她。眼中的柔情全都不见,变成不起微澜的深湖。 冯润异常窘迫,尴尬一笑,道:“对不起,我误会了什么。”她的脸红透了,如结在深秋枝头的石榴。难道今夜的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而且她还自作聪明地拒绝了他,真是丢脸。幸好她还戴着帷帽,否则她真的会钻进地底下去。 “我这种人,本来就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冯润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话里有莫名的悲伤。 高怀觞却笑了,虽然笑容里没多少真正的快活之意:“家父曾留下一本医学典籍,穷其一生只为完善它,只可惜心愿未成便猝然离世。家姐继承遗志,也英年早逝,现在剩我一人,担子都在我肩上,我哪有心思去想儿女之情呢?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十分微妙,而我时常把握不好分寸,所以今日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 冯润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这不关你的事,是我想太多……呃,你知道的,女子总是容易想太多。”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声音带有微微的一丝祈求,冯润难以相信心高气傲的高怀觞居然会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 “当然。你不知道救过我多少次,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冯润不知为何也非常尴尬,飞快地解释道。 “那……再会了。” 高怀觞黯然离去,冯润看见他肩膀上的血,忙问道:“你的伤?” “我是个大夫。”他并没放慢脚步,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这点伤不算什么。”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背影被拉的很长很长。虽然他已经走出了冯润的视线,她仍能看见他的影子。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的过分。 一声新雁惊破早秋,天高气冷,黄云红叶。只是短短几天而已,整个洛阳改头换面换上一身萧瑟的衣服,冯润也俗气地生出几分悲春伤秋的伤感。 抬头眺望着无边无涯的湛蓝天空,显得这座院落显得更小更灰暗了。天边突然飞过来一个蝴蝶风筝,忽高忽低,时高时低,在风中飘摇。冯润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风筝自由自在。 正在叹息间,风筝的线突然断了,蝴蝶飘飘荡荡地落在院中。门外响起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里面有人吗?四小姐的风筝落进来了。” 是冯清! 荻月缓缓道:“原来是冯清的风筝。小姐,你快去里面躲一躲,被她看到可不好!” “我为何要躲!这是我的院子!我为何要怕她,她还真以为她就是皇后了吗!” 荻月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忙安慰道:“陛下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所以大婚的仪式也推迟到三年以后。三年可以发生太多事情,皇后之位不一定非要她坐不可。只是,眼下还请小姐以大局为重。” ------------ 第一百三十五自惭形秽 冯润恨恨地提着裙裾躲进了内室,却故意开了一道门缝往外窥视着。她自嘲地想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了,主人一回来,她必须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荻月上前把门打开,冯清领着几个粉妆玉砌的丫鬟进来捡起风筝。转眼间,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药,虽然姿色有些许平常,但是那副青春颜色也有几分勾魂摄魄。只是她脸上那种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神情很是令她厌恶。 亦或许冯清本身就令她厌恶? “荻月你还在这儿守着?二小姐都没了这么多年来了,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冯清身旁的丫鬟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言语之间,尽是奚落。 “谁教你多嘴了!”冯清冷冷斜了丫鬟一眼,吓得她立刻噤声。她上前接过丫鬟手中的风筝后,便又匆匆离去。 直至她们走了之后,冯润才迈出房间。她的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强烈的羞耻和自卑,这种感觉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 秋来,篱笆散落稀疏,有一丛夜来香开得香浓,几只萤火虫在其中穿来穿去。等到夜深,更漏声起,冯润去书房找冯熙交谈,两人对冯润再进宫的事情一直僵持不下。 “润儿,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自讨苦吃了!圣上已经下了圣旨,你以为你还能改变些什么吗?根本不可能!”冯熙合上手中的书。他不明白这个女儿怎么昏了头,一心想要往上爬。 “因为陛下根本不知道女儿还活着。我相信只要陛下知道我还活着,这件事就一定会有转机的。” 冯熙捋了一下胡须,闷声道:“你真是太天真。即使是普通人也很难对情人从一而终,更何况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坐拥三千佳丽。你们三年不见。他恐怕早就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况且,你入宫后该怎么解释你消失三年的原因?在皇帝心里你早就化为尘埃,你再出现只会让他觉得晦气。避之不及。爹不想你伤心,你何苦要在伤口上撒盐?” 虽然她心中已有答案。但是当他给出答案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万分失望。从一开始,在冯熙心中,她们就是不一样的。冯清是风华正茂的新宠,而她是一再被冷落,甚至被驱逐出宫的旧人,她拿什么跟她争呢? “我和冯清都是冯家的女儿。为什么我不行?在你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我让你们蒙羞了,真是万分抱歉。”冯润心如刀割。嘴唇微微颤抖。 心如沉入冬日的湖底,她嘴唇都是青紫的。再也忍不住,猝不及防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润儿!你……” 冯熙猛地站起身来,冯润却风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捂住胸口。一阵绞痛,挣扎着又坐下。 “你怎么还不明白。两姐妹共事一夫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数年前,我为了冯家,把你和冯漪双双送入宫中,以为你们能相互扶持。没想到你们却恩断义绝。今日,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和冯清陷入同样的悲剧……”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为自己顺着气,自言自语道:“爹也老了,不知还能活多久。眼下只有送冯清一个人入宫,才能让冯家保住岌岌可危的地位。” 冯润的性子刚烈,爱憎分明,若将她送进宫去,只会为冯清竖起一个坚不可摧的仇敌。他的计划已容不得闪失。 深吸一口气,冯熙又握起笔,对着厚厚的一叠官文批注起来,直到月上东山,油灯将尽。 艳阳高照,秋风朗朗。面面清波漾着日影,团团暖光描着宝塔。直插云霄的塔尖引来光华的精粹,华彩璀璨,如偷挂了一轮太阳。 州桥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又是一个赶集的日子。有人拉着马车运着蔬菜慢慢的走,还有人牵着骆驼拉着来自西域的稀罕物件来卖,驼铃儿被风逗弄的唱起歌。 崔敬默与叱吕燕并肩走在洛阳街头,崔敬默任由叱吕燕拖着手臂到处东瞧瞧,西看看。 “你看那是我们柔然的小吃!洛阳真是个好地方!”叱吕燕掏出荷包就要付钱。 “来啊――好喝的馓子鱼蓉汤。不来喝也快来看一看啊!” 突然所有的记忆都被统统召回,那段刻意被他抹去的往事终于又重回他的脑海中。 “呆子,你真是个好人!不如我请你喝馓子鱼蓉汤当做回礼吧!”粉面少女拉过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如荡秋千一般。 她艳如桃花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碰到的却只是虚无。当手指落空的一瞬间,那份疼痛从手指一直传递到心头。 “公子,来碗馓子鱼蓉汤吧。晚了就喝不到了。”小贩忙热情地招呼他。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摊前,问道:“你就是李二子吧?”关于她的一切,他总是忘也忘不掉。 小贩眉开眼笑道:“没错没错。李二子就是本人,这馓子鱼蓉汤的做法整个洛阳城只有我会,李二子馓子鱼蓉汤仅此一家,走过路过可别错过。怎么样,客官要不要来一碗?” 崔敬默黯然点点头,他找到当年他们坐着的位子,又重新坐上去,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年他们初次相逢,她还未及笄,他也未行冠礼,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你追我闪,两人都是遍体伤痕。 “来了――酸辣爽滑的馓子鱼蓉汤出锅了,客官慢用。” 那时,他们来时只剩一碗,三人合喝。为了让冯漪多喝点,他一勺都没动。举起勺子,喂进口中,果然清爽入味,味道却是十分陌生的。 “原来是这种味道。” 流进胃里,阵阵发苦。再喝几勺,热气腾腾的香雾中冯漪、冯润言笑晏晏的面庞浮现出来。 “绣花枕头,你胆子不小,竟然趁我不在偷吃东西!太过分了!”叱吕燕一屁股坐在崔敬默的身旁,顿时教他从回忆中抽身。 叱吕燕向老板要了一个勺子,舀了一口,还没喝下去,便全部吐出来。 “太辣了!呸呸呸,怎么这么辣!”叱吕燕小脸皱成一团,丢下钱,拉起崔敬默就走,“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喜欢吃!” 崔敬默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座位,黯然回首望着那三个孤零零的座位。最左边的座位是冯润的,冯润于太和十年被太皇太后因咳血症送出宫去,至今生死未卜;中间的座位是冯漪的,冯漪,他的初恋情人,于次年难产而死,享年十七岁。最右边的是他的。 “喂,你在看什么呢?” 叱吕燕也回眸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 崔敬默如释重负地粲然一笑。冯漪是他心中解不开的死结,三年了这种理不清的纠结和痛苦仍常常袭上心头。他很想知道,在她弥留之际,有没有为他留下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告别。 在方才,他突然放下了一切。当他来到和她初逢的地方,与当年的一切做了一场秘密的告别仪式。既然她的心中从未爱过他,他又何苦纠缠不清? 她曾对他说过他的爱让她感觉到沉重。或者她时常出现在他梦中,就是因为自己绑着她,束着她吧…… 一切都已不重要。他曾爱过她就好。 “馓子鱼蓉汤真的很好喝,这种味道,冯漪你知道的。”崔敬默心中默默低语。 这几日,冯润总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常氏连哄带骗地将她送进了报德寺。 冯润下了牛车,将信将疑地迈进堂中,问道:“娘亲什么时候开始也信佛了?” 常氏听出来者不善,“也”字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作古多年的博陵长公主,她生前总是吃斋念佛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她是她的心头大患。常氏心中腾起无名火,没有应答,径直走了进去。 抬起头来见宝相庄严,一丈高的铜铸佛像双眼微阖,眼神悲悯,俯瞰着芸芸众生。那副刀劈斧砍的面容虽看起来温柔慈悲实则冷酷无,却让冯润心底发寒。 “小姐身上戾气过重,郁结于心,如不早日排遣,势必会引出大患。”一个主持打扮的老僧,披着赤红色袈裟走了过来。 脖子上龙眼大小的佛珠一粒粒串起来,每一个珠子上都用朱砂铁画银钩书着一个“佛”字。冯润觉得这字像血,在蜿蜒,在流动。 她惊恐地抬头,老僧凝望着她的眼神恳切关爱,她的心被针扎过一下似的一缩。 “荻月,送我回家。” 冯润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她只想逃出去。那个名僧的眼睛多像玄机师太,仿佛一眼把她满是血污的心看穿。他越是纯洁无暇,越显得她肮脏不堪。 荻月帮她系上帷帽,扶着她上了牛车,问道:“小姐,我们要回哪儿去?” 冯润自嘲地一笑:“回哪儿去……回哪儿不都是一样吗?整日像老鼠一般惶惶度日,见到谁都要低头走。整个洛阳城都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她把我困在里面,我逃不出去了!” 突然,她眼睛一亮,拉过荻月的手:“我要逃出洛阳。” 荻月大惊,低声询问道:“小姐,小心隔墙有耳。天大地大,你想逃到哪里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街头闹剧 “去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冯润许久没有跟谁说说心里话了,当她把纠缠不休的痛苦说出来的瞬间,压在心上的那块石头也被风化成沙。 “我这一生都想随心而活,可是却总是从一个地方被关到另一个地方,太皇太后绑着我,娘亲压着我,我快喘不过气。我必须要挣脱她们!” 往事的一幕幕在眼前如海市蜃楼般一一闪过。她身边的女人总是强势、阴狠、老谋深算、无所不用其极,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冯润抬头盯着荻月,眼前的她是常氏一手提拔指点出来的,她会对自己忠心不二吗? “小姐,你脱离开夫人的保护会面临多大的危险,你考虑过吗?”荻月并没有直面反对她。 “如果享受自由就意味着要面临危险,我愿意孤身承受。这总好过当一个提线的木偶。荻月,你会帮我的,是吧?” 冯润一手抓住荻月的手腕,恳切地望着她。她是她最后的稻草,身在洛阳,心在绝境,她不知道还能求救于谁。 长久的沉默后,荻月正欲开口,车厢猝不及防地一晃,牛车突然剧烈地运动起来了。 荻月掀开帘子,向庄伯问道:“前方发生什么事了?” 庄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荻月往前一望,原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个人身着一身红衣,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牛漆黑的眸中。 牛发了疯似的,向那团火焰顶过去。那个红衣女子立马玩命地闪躲,连累周围的行人商贩皆被冲撞的人仰马翻。荻月生怕酿成大错,抢过庄伯手中的缰绳,极力控制着躁动不安的疯牛。 谢斐然恰巧在此处路过,见到如此混乱的局面,立刻从卖布的小贩的摊子上抄起一块蓝布将红衣女子裹了个密不通风。 那头红了眼的疯牛找不到目标,又渐渐平静下来。红衣女子摆脱了危机,大声地喘着粗气。平复着突突的心跳,谢斐然匆匆安慰她几句,便回身向青衣沽酒的方向走去。 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诸事不顺,到了洛阳也如此的不太平!红衣女子正是与崔敬默一同来到洛阳的叱吕燕,方才在人群中与他走散,正在寻寻觅觅中又发生了如此怪事。 “都怪那个绣花枕头!哼!” 叱吕燕一路骂。一路走,气鼓鼓地来到了牛车下,上前就狠狠踢了一脚。 “喂!差点撞死我了,好歹下来露个面啊!”她向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刀子嘴,尤其是现在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的时候,现在活该他们倒霉。 荻月一见是叱吕燕,立刻放下帘子又回了车厢中。 “是谁在大呼小叫?” 冯润想掀开帘子。却被荻月一手挡下。 “是叱吕燕。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万一被她认出来,会惹出大麻烦。” “那她认出你来了吗?” 荻月摇了摇头。 冯润冷笑道:“在他们的心里我已经死了七年。” 叱吕燕还在牛车外着急上火,转眼间来了大批的过路人把他们团团围住。 “关你们什么事啊!看什么看!” 叱吕燕不管对象一通乱发火,许多百姓无辜被殃及池鱼。崔敬默拨开人群,见到叱吕燕叉着腰刁钻泼辣的模样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 他挤到中间来,扯了扯叱吕燕,低声道:“算了算了,快走吧。” 叱吕燕一见是他,用粉拳捶打了他几下。道:“都怪你!我差点被踩成肉酱了。” 冯润掀开帘子,隔着帷幔,她一眼就认出了崔敬默,只是崔敬默一心系在叱吕燕身上,无视了她的存在。 “崔敬默怎么会突然回了洛阳?”冯润心道,“洛阳有常翩翩、贺兰破岳、崔敬默。他们都曾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眼下都与我无关了。” 反而是叱吕燕抬头指着戴着白色帷帽的冯润正欲发声,冯润却惊惶地缩回去。 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当她重新躲回车厢中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幸好叱吕燕得到崔敬默的劝慰,她及时的息事宁人也成功得解救了冯润。 “或许是冯润的身份束缚了我,让我见不得太阳。”冯润暗暗地想。“我必须离开这儿。” “你刚又惹事儿了?” 崔敬默的语气淡淡然,让叱吕燕平添一肚子火。 其实她并不是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她气得是一回到洛阳崔敬默就又变回了三年前郁郁寡欢的样子。那时候,她费了多大的劲儿让他重新快活起来,可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儿不费吹灰之力又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若那人还活着,她非要和她比上一比,可是若那人死了,她就绝不可能战胜她了。 叱吕燕郁闷地低下头,一路急如星火,崔敬默亦步亦趋,生怕她再走掉,二人到青衣沽酒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楼上谢斐然和冯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谈天说地,酒酣耳热。 “思政,真是好眼力。那日我乔装打扮了半天,还换了身女装,也套不过思政这双眼睛,” 冯诞想到那日的场景,忍不住大笑道:“道晖自然有一副卓尔不群的风流体态。既是个女儿身,定是顶尖的绝色美人。若你生为女子,在下一定对你一见钟情。” 谢斐然连忙遮掩,道:“休得再取笑。自北魏开国以来,东宫之位一直有冯家坐镇,冯家向来出美人,历代君王甚爱之。思政你作为冯家长子,自然集万千精粹于一身,是须眉不让巾帼。” 唇枪舌战间,二人均是喜笑颜开,身心舒畅。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冯家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冯润被遣散出宫,接着就是家妹冯漪猝然离世,今年连太皇太后也……冯家根基已失,经不起再大的打击。冯清被册封为后,没遵循手铸金人的鲜卑遗制,在朝野已激起议论重重。我回到洛阳,又遇到屠大王的密谋,看来盯着冯清的人会越来愈多。” 几杯纯酿下肚化作离愁泪。冯诞忍不住抒发起内心的苦闷。 “以陛下对冯家的情谊,我相信冯清一定会化险为夷。更何况,将来的事将来再作打算,我们何必为还没发生的事而忧愁呢?”谢斐然起身为冯诞斟酒。 “思政啊思政,和道晖在一起难道还不能叫你放下烦心事吗?”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幽幽飘来,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的熟悉难道是―― 冯诞与谢斐然立刻起身回头,缓缓拾级而上的是一个手摇折扇的白衣男子,长眉入鬓,俊采飞扬,正是拓跋宏,而立在他身侧的英武青年则是他的随身护卫常笑书。 “参见圣上。” 二人纷纷跪下,行稽首大礼。幸亏今日青衣沽酒并未开门营业,否则遇到如此场面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在宫外,这种大礼就免了。” 冯诞满心疑惑拓跋宏为何在此,正欲发问,却教拓跋宏一眼看穿心底事。 他展开折扇,摆弄飒飒秋风,道:“朕曾从小立誓一定要来一趟洛阳,这次终归是得偿所愿了。平城有任城王、彭城王料理大小事宜,你且安心。朕这次出巡本来是准备去伊川,临时改道来了洛阳,朕已让崔敬默提前来告知。怎么,他竟比朕还慢?” “臣有负圣望,请陛下降罪。”崔敬默停在楼梯上缓缓下拜。他千赶万赶竟还是晚了一步。 “朕没走官道,自然是比你要少花些时日的,无碍无碍。”拓跋宏秀手一转,收起折扇,“在宫外,为了避免麻烦,你们还是叫我元公子吧。” “臣遵旨。” 拓跋宏径直走向谢斐然道:“道晖,我对不起你。七年前,为了与齐国修好,把你推入险境而不顾,还让你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是北魏无能,是我这个皇帝的无能。今时今日,北魏先后铲除柔然,震慑羌族,我现在可以还你一个自由身了。我已令全国各州各郡取消对你的通缉围捕,在北魏的疆土上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多谢陛下。”谢斐然拱手行礼。七年的流浪生涯就此终结,天可怜见,他终于迎来这一刻。 “我曾听闻道晖在洛阳举办的竹林诗会,群贤毕至,胜友如云。不知今年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在这个盛宴上喝一杯?” 谢斐然扬起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容,道:“陛下亲政,自然要普天同庆。这次来到洛阳就由谢斐然一尽地主之谊。” 常笑书和常翩翩一起拼了一个大桌,搬来最好的窖藏,刚启封就飘出萦萦的酒香,未饮人先醉。 常翩翩殷勤地为拓跋宏倒了第一杯酒,拓跋宏却摆了摆手道:“我还在守孝期间,不能饮酒,你们喝吧。看着你们喝的开心,我的心里也高兴。” 藏身在欢乐中间,悲伤找不到他,这一刻他的心就没有这么难受了。在静月庵中吃了三个月的斋饭,念了三个月的佛经,心中的痛苦反而有增无减。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身不由己 他不得不承认冯润已像风一样离开了这个人世。在静月庵的废墟中打坐,他丝毫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佛经上洋洋洒洒数万字敌不过人死如灯灭这四个字,若是这世间真有魂灵,为何她却迟迟不肯入梦? 夜深人静时,心里总有个声音呼唤着他。 “去洛阳吧……到洛阳去,她在等你……” 那是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亦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或许在那儿他能重新找回冥冥之中的那种奇异的感应。 卸下肩上的万担江山,跋山涉水来到洛阳,做一回弃江山社稷于不顾的昏君,心中终是不悔。 拓跋宏望着谢斐然等人脸上的喜气,心也舒展开。他背窗而坐,见不到人间的尘埃,却能听见万物的声音。 街道上驼铃清脆轻灵,哒哒的马蹄声如鼓点乱中有序,两旁的小贩的吆喝声声入耳。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在街头漫步,在经过青衣沽酒时,楼阁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冯润也掀开帘子向上望着。微微开阖的窗缝中映出熟悉的笑脸,那手舞足蹈的是常翩翩,一旁的是男人是谁?她正欲再看,却被临窗而坐的白衣男子挡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白衣男子背影也是如此熟悉,她好像从哪儿见过?还没等她想起来,她已与青衣沽酒擦肩而过,她黯然放下帘子。楼阁之上又爆发出阵阵笑声。她从没想过笑声可以这么刺耳,无情地嘲笑着她的孤苦无依。 牛车步步远行,她离着那片笑声越来越远。心中的疼痛反而愈演愈烈。 虽然她可活动的天地仅限于牛车之中,但能够在洛阳城中闲逛已是难得的清闲。回到冯府,她又恢复了囚犯的身份。 她曾居住过的庭院已杂草丛生,满园荒凉,长廊上的紫藤萝也稀稀落落的,东一串,西一挂,不成气候。 整个庭院如同一座孤坟。 这日用过午膳后。冯熙难得来后院看她。他见到这幅荒凉的景况有片刻的失神,道:“是该把这儿侍弄侍弄了,你住着也不惯吧。” 冯润懒得抬头看冯熙,只由云翘替他淡茶倒水。自七年前重生在冯润身上,她与他打过的照面都屈指可数,而他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是对于爱屋及乌,看起来父女情深。实则没有半点亲情。 她突然能明白扶风那日为何会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冯府。这个男人有二十多个子女,亲情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谢谢爹的好意。不过爹不必为一个死去的女儿煞费苦心,毕竟在外人眼里这儿不过是冯贵人的旧居罢了。如此这般,反而让人生疑。” 说出的话夹枪带棍,字字直冲要害,打的冯熙的眉际的那一道沟壑愈加深了。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爹也不想这样。” “有话就直说吧,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冯润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冯熙怒气冲冲就欲拂袖离去。临到了门口,还是转过身来,硬生生道:“冯清前日得了一件箜篌,苦无人教,听说你的箜篌谈得不错,你去教教她。” 冯润冷笑一声,连自己的女儿的喜好都要由“听说”二字起头,真是一位好父亲。 “爹不是不让我露面吗?女儿这样见不得光的人怎么有资格教当今的皇后?” 冯熙甩门而去,留下一句:“你――不教也得教。” 冯润暗暗攥紧茶杯,指腹已微微发白。她会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莫名其妙地前来让自己教冯清弹箜篌。无非是为了冯清以后进宫讨好拓跋宏。满朝文武皆知皇上喜爱清商乐,尤其喜爱箜篌伴奏的《西洲曲》,他此番前来命她教冯清练曲为假,教邀宠为真。 他对她真是锱铢必较,不榨尽她最后一点价值誓不罢休。他要在她这棵枯木上种出冯清这片新春,一旦她毫无利用价值,一定会被弃之如敝履。 要她告诉自己的亲妹妹如何讨得她自己夫君的欢心?真是狠毒的计谋。只可惜由不得她不答应。她相信她们有的是办法令她她低头。 冯润嘴边挂起诡秘的笑容。不过她不会这么轻易妥协,毕竟他们是有求于她。 相比于此处的寂静无声。冯府中的另一处别院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所有的丫鬟都围着这位未来的皇后打转,她走到哪儿,她的小尾巴就跟到哪儿。 陡然,冯清觉得像是被人抓住了。无法向前移动。她不耐烦地回头一望,有个粗心的丫鬟把她的裙子踩住了。 “素黛,你睬到我的裙裾了。” 素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跟的太紧,甚至不小心用脚踩住了主子的拖地长裙。新来的小丫鬟立刻吓得脸白如纸,连连后退,差点摔了个大跟头。 “主子开恩,主子开恩。” 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撞的地通通的响。生怕晚一步,就是人头落地。 冯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又没怪你的意思,只是让你放开我的裙子。” 她的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名叫素黛的宫女仍低头哭个不停。 果然,他们畏惧的是皇后这个虚衔,而不是她。自从大哥拿着圣旨回到洛阳后,他们看她的眼光就变了,在他们眼里不再冯清,而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 她多么想说,即使我当了皇后,我还是我啊。何况,她根本不想当皇后。那座凤冠如影随形,像她的丫鬟,把她堵得不能呼吸。 一腔怒火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冯清提着华丽的裙裾,跳到内室找出那件风首箜篌。他们还想教她弹箜篌,吟诗作画,抚琴跳舞。 这些统统不是她喜欢的。从小她便避之不及。身上的另一半鲜卑血统,日夜翻腾着,她更爱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做一个纵横草原的牧羊女。 他们不仅把她看成另一个人,还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他们想把她变成二姐和三姐那样的女人嘛?她们都红颜薄命,有什么好的,她连她们的样子都记不得。 这件什么凤首箜篌在她眼里不过是一截破木头,和桌子、凳子、门槛有什么区别? 气急败坏地抄起剪刀就要齐齐剪下,却被一双大手拦下。 “我的好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生气随便拿那些下人奴才撒火,可别拿这件宝贝出气!” 来人是冯清的同产兄冯修,称得上风度翩翩,但与冯诞相比却逊色不少。他事事都被冯诞压了一头,一直妒恨不已。幸而亲妹妹冯清封后,他想沾沾妹妹的光,一跃成名。 冯清执拗成性,偏要剪,两人争执不下。冯修从小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竟反被妹妹划伤了手背。 冯清一见兄长受伤,立刻丢下剪刀和箜篌,认错道:“大哥,你……” 冯修疼得眉眼皱在一起,捂着伤处,呵斥道:“冯清,我发现自从你从平城回来之后就变了!” 素黛赶忙拿来止血散和白布给他包扎,冯清一边瞅着他的伤口,一边狡辩道:“我一直都这样!” “哼。我是你亲哥哥,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自从七年前和爹入京回来后,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的你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可不知道你吃错了什么药,现在养成了一副整日为非作歹的性子。” “我这样不好吗!”冯清狡辩道,“我觉得我现在快活得多!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什么不对!” “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是要成为皇后的人了!” “我不要当皇后!” 斩钉截铁,冥顽不灵,是千年前的挖山改道的愚公在世,简直是历经千百年也不会被风化的一块磐石。 她是他的登云梯,他不允许她说不。冯诞气得双拳咯吱咯吱响,咆哮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冯清反而将头抬得更高了,在固执这一点上,她和冯润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统。 她一字一顿道:“我是我,不是皇后!” 冯修浑身的血液都向头上奔腾而去,他高高扬起巴掌就要落下。可是他完全忽略了冯清的能力,只见她轻移莲步,轻轻松松就教他扑了个空。 “你真是不识抬举。若不是冯清、冯润死了,你以为轮的到你?冯清是嫡出,她娘亲是长公主,长兄是南平王,长嫂是乐安公主,她的兄弟姐妹皆封侯列土,贵不可言;冯润虽比不上冯清,但有老谋深算的常氏在背后撑腰,她也出息,最是得宠。你我二人从小就备受冷落,其他人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若这一次你不牢牢把握机会,恐怕我们这一辈子都要被人踩在脚底!” 冯修苦口婆心的劝慰着。若是生为女儿身,他恨不得替她嫁过去。可是他的这个妹妹怎么恁地一根筋! 冯清赌气似的别开头,不去看,也不去听。 “好!”冯修尴尬万分地指着冯清,“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学的!” 说完,他气鼓鼓地转身离去,留得满屋的奴婢跪了一地。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针锋相对 连她的亲大哥都这样看她…… 所有人都让她活得不像自己,她不要! 她永远记得七年前在鹿苑中,曾有个男人用满是血的手擦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想哭就大声哭,为何要憋在心里呢? 为何她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见?为何她要为别人而活? 她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她们看不见她,她才能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只想做一棵孤芳自赏的野花,不想做一个万人侧目的仙草,仅此而已。 西风渐凉,黄叶翻飞,日跌过后,阳光照不到庭院,愈加显得冷冷清清。冯润托腮坐在石桌前,信手翻阅着杂书,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好景不长,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安宁。 冯润心想定是冯熙又来游说她了,不等荻月出来便自行打开了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冯诞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冯润心里情不自禁地冷哼一声。 “二妹不请我进来坐坐?” 冯润直视着他,不忧不惧:“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吗?” “是父亲大人让我来找你谈谈的。” 冯熙居然找冯诞来当说客?常氏曾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自己在府上住的消息瞒住,不能让冯诞知晓,他还是说了。明知道她会有大麻烦,他还是把她的下落说给冯诞了。 他果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甚至不惜威胁亲生女儿。 冯润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只好装作大方的摆出一份好客的模样。 “父兄之命。莫敢不从。荻月还不快看茶。” 一壶温水冲出一杯芳香四溢的清茶,光拿在手里都暖心。可两人的心俱是冷的,冷的如刀尖上的寸寸寒光。 冯诞率先开口了:“如此一来,事情便能说得通了。那日,山贼抓的冯家小姐必然是二妹你。为兄没能及时救你,是为兄的不是。” “噩运一直如影随形,但是妹妹似乎天生有一种化险为夷的本事,有劳大哥挂心。” 违心之言。二人皆明白对方话中深意,抬起头,相视一笑,眼底却尽是厌恶之色。 “既然父亲大人叫我来了,那为兄还是把一切都开诚布公的告诉二妹吧,”冯诞嘴唇尚未接触到杯沿便放下手中的茶杯,“圣上来到洛阳了。” 千万朵烟花在冯润眸中爆破。顿时闪耀出万千华彩,胸膛的那颗沉睡的心又开始狂烈的跳动起来。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眼底的过分在意,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圣上近来可好?” “皇上为太皇太后守孝曾五日不吃不喝,差点熬坏了身子,这阵子刚刚缓过来一些。”冯诞眉目含笑,凝视着冯润,那肆无忌惮的眼神好像是在她眼中搜寻什么。 我万万不能让冯诞看出我对圣上还留有一丝情意。否则他一定会把我这颗挡路草连根拔起!冯润眼神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与冯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斐然三日后在近山楼会举办一场竹林诗会,而圣上会微服造访。父亲大人希望冯清能够在这次会上为圣上献艺,让皇上对她一见倾心。为了这次献艺父亲大人真是煞费苦心,他此番邀你不仅仅是看中了你的技艺。说实在的,对于弹奏箜篌你算得上炉火纯青,但是说到登峰造极还差一大步。父亲大人想让你教授冯清一些掖庭的女子都应该会的一些本事。” 冯诞端详着冯润的一举一动,想从中窥视她心底真正的想法。三年过去了,她更美了。也她把自己藏的更深了。她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人不小心便深陷泥沼。若让陛下再见到她,冯清就有了大麻烦。 冯润掩面一笑,道:“我与冯清同为冯家女儿,年纪相近,与其将这份圣宠旁落他人,不如让给自家姐妹。我虽没有才德,却也念过几本书。知道娥皇女英的故事。” 冯诞没想到冯润竟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本以为她会与自己苦苦斡旋几十个回合才能败下阵来。在灵泉殿中,他曾与她为了潜入暗室的事情针锋相对,那日她虽有副七巧玲珑心,却也能教他看透。今时今日。她是怎么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冯润媚眼如丝,眸子更黑了。 “什么条件?”不知何时,他竟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心中生出几分恼意。 冯润坐正身子,放下茶杯道:“这个嘛……我只和爹谈。”示威似的,唇上的笑意更浓。 冯诞清楚地从她的脸上看见了常氏的影子,一下刺中了他的心。 “好。我会禀告父亲大人的,告退了。” 冯润教荻月送他到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眼睛无意瞥见那盏茶杯,满满的,一滴也不曾少。他有多厌恶她,连她的茶都不肯喝。 大概像她厌恶他那么深吧……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彼此间都有无法割断的感应。 黄昏时分,冯熙如约而至,他的脸色并不太好,看样子对于冯润惹怒他的事,他还并未宽恕她。但是,当他听说冯润答应教冯清弹奏箜篌之事后,脸上的阴云立刻一扫而光。 “我的条件就是我也要去竹林诗会。” 冯熙正欲拒绝,却被冯润半路截下。 “父亲大人放心,我绝对不会露面,更不会破坏冯清的献艺。若父亲真信不过我,全可不必让我教她。” 冯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或许就当做对冯润最后一点补偿吧。 冯润笑盈盈地送走冯熙后,荻月上前问道:“小姐,你要去竹林诗会与圣上相见?” 见拓跋宏对于她是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啊……她紧咬下嘴唇,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这是要……”荻月越来越搞不清楚冯润的所思所想。 虽然她对拓跋宏的爱已深入骨髓,与日俱增,可是拓跋宏对于她的感情还剩多少?她不敢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万一她踏上去的一步只是虚无,只会教她跌入万丈深渊。她不敢贸然行动,她得静观其变。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末了,冯润还是笑了。能见见他,于她已是一种幸福。 翌日清晨,冯润早早起床梳妆。毕竟今日她要为人师表,该静心打扮一番。 “你真要去见她?”常氏用玉篦子梳了梳她鬓角处的乱发。 “见谁?你说的是圣上?”言语中有难以掩饰的喜气。 “圣上,圣上,你的心里眼里只有圣上。”常氏嗔怪地戳了她粉色的脸颊一下,“我指的是冯清。” “我不喜欢她,也不了解她。她已胜了我一筹,我不能随随便便坐以待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次是了解她的好机会。”冯润对着铜镜细细审视着自己的妆容。想到即使再美,也只能孤芳自赏,顿生几分失落。 万事俱备后,她用牙色的薄纱绕过两边的耳朵,半遮住清丽秀雅的娇容,如半湖青烟迷蒙萦绕着池中亭亭玉立的菡萏。 在常氏的引领下,冯润去冯清的闺房见到了她最大的宿敌,北魏未来的皇后。她化名为妙莲,是一位乐伎,特来教授她弹奏箜篌。 幸而她素来与冯清交情甚浅,入宫之前也几乎不来往,再加上,中间有近七年未曾相见,冯清并没认出她。 反倒是冯润借着师傅的名号,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四妹。冯清与她和冯漪眉眼之间并无任何相似之处,相比她们二人的妩媚多情,姿色超群,她有些太过普通,毫无女儿家的柔美之态。 “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习乐师傅,教你弹奏清商乐。弹奏箜篌除了天赋之外,更讲究勤学苦练,刻苦钻研。我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对待它。” 冯清红唇紧抿,跪立在地上,一声不吭,冯润遥遥地回忆起她与冯清第一次会面就在去平城的马车上,她也是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由几个丫鬟抬出那件凤首箜篌,郑重其事地摆在她的面前。凤首箜篌周身由紫檀木制成,通体嵌以螺钿、玳瑁、琥珀等饰物,琴面上还匠心独运镶嵌出一对凤凰,流线型的琴身正看如凤凰于飞,侧看如一叶扁舟,其一长二尺,腹广七寸;凤首项长二尺五寸,如骄傲的孔雀伸长那修长的细颈;弦一十有四,根根分明,在艳阳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冯润也不禁为之惊叹。生为林荷衣时,自幼长在皇宫,随侍于太皇太后与皇帝身边,见过乐器无数,却找不出一件能与之媲美。皇帝喜爱清商乐,常常在雅阁聆听成百的乐伎演奏吴声小曲,余音绕梁,不绝如缕。作为贴身宫女,自然研习得一手好技艺,特别是箜篌,更是宫中翘楚。 她十分好奇为何生前的冯润也擅长弹奏箜篌?或许这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吧。 如抚摸爱人的脸,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这件稀世珍宝。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是自己弹奏给拓跋宏听。 抬起头来,冯清的脸仍保持着方才的表情。 “若你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自己。” ------------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为人作嫁 冯清幽怨地望了冯润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随意弹了一下。琴弦闷哼了一声,也怨声怨气的呻吟,似是在发火。 “这就是你的心声?”冯润凝望着她,虽无怒容,却有几分威仪,“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勉为其难。你不喜欢它,它会知道的。” 冯润指了指凤首箜篌,上前把它抱起来递给一边的丫鬟,低声道:“今天不练了。什么时候你说服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来坐在这儿,我们再重新开始。“ 她轻飘飘地离去,冯清冷冰冰地斜了一眼她的背影,依然毫无挽留之意,留下面面相觑的奴婢不知该如何是好。 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冯润又回到了庭院,云翘开门见是她,大为惊奇。 “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弦断了?”除此之外她想象不到其他理由。 冯润无奈地一笑,庭院的大门又被冷不丁地推开了,进来是满脸阴霾的冯熙。 “你怎么就这样随便走了,留下你妹妹一个人。“先是一通怒火劈头盖脸地落下。 “您的心肝儿宝贝不肯学,我难道还能把她的手粘在琴弦上?人不能强按马头饮水。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您又心疼了,今天恐怕就不是来兴师问罪这么简单。“ 冯熙知道冯润正在极尽所能的激怒他,在来之前他暗暗叮嘱自己千万别着了她的道儿,可还是功亏一篑。盯着这张与常氏异常相似的脸,他怎么就真心疼爱不起来? “爹知道这件事为难你了,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愿意去帮助自己的的情敌呢?可是她是你的亲妹妹啊,如果你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 冯润对冯清并无任何感情,整个冯氏家族唯一能让她记挂在心的只有早已仙去的冯漪。其他人都是不痛不痒。 “说到管教,理所应当也是您来吧。我在宫中多次失宠,又被驱逐出宫。我可不敢保证我会把我的好妹妹教成什么模样。到时候您又会来找我算账了。“ 冯熙也明白冯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只好柔声道:“润儿。我们的日子所剩不多,三日之后竹林诗会就要如期举行,三天之内,一定要让清儿学会《西洲曲》,时间实在是太紧了!这段时间你就劳心费力,多下点功夫。” “不是时间太紧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我不是神仙。不懂如何让她在三个时日之内将《西洲曲》演奏的得心应手。学习乐艺如小火煲汤,精工细作,食材下锅的先后顺序都有其讲究,还得人在一旁细心的搅拌照看。若不管味道如何。只胡乱将食材一股脑倒入锅中,乱炖一气,出来的味道自然失了原来的本真。弹《西洲曲》亦是如此,若只一味求快,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毕竟圣上是这方面的行家。凭你我之力就想欺瞒她,比登天还难。” 冯熙越听越心焦气躁,背着手在庭院中踱来踱去:“那该如何是好?清儿三年之后才能入宫为后,三年光阴太长了,万一有心人包藏祸心。暗中作祟,那我们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渤海高氏、陈郡袁氏、陇西李氏近年来各位为盟,派系分明,对冯家穷追猛打,自太皇太后驾崩后,皇上有意削爵,免除异姓王,冯家已经退无可退,风头不在。如此江河日下,冯家很有可能就此失势。冯清是冯家最后的机会。” 冯润沉默了片刻。冯家失势,对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又怎能坐视不管;可是,要她为自己的亲妹妹谋划如何赢取圣上的欢心,她亦是心如刀绞。两重火焰在心头燃烧,无论是进是退,对于她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 深呼一口气,她强忍住妒火中烧,道:“我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冯熙欣喜若狂地回头望向冯润,他这个女儿可算是开窍了。 “父亲大人可曾听说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 “这是何解?” 冯润招呼云翘来给冯熙倒茶,两人落座在石凳上,低声谋划起来。虽然两人腹中各有主意,却是殊途同归。 “陈寿在《三国志》中曾提到过周瑜丰神俊朗,精通音律,即使酒过三巡,酩酊大醉,只要曲子有一丝一毫的错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每当宴饮时,陪宴抚琴的歌女为了能赢得周郎的侧目,常常会故意弹错。故有时人歌之:曲有误,周郎顾。” 冯熙捋了一把胡须,脱口而出:“你想让清儿效仿那些歌女?绝对不行,万一惹怒了圣上,弄巧成拙才是得不偿失。“ “可是眼下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难不成让我替她去弹,圣上耳聪目明,明察秋毫,怎会被我们这等拙劣的障眼法所蒙蔽,若真要行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才是真的自毁江山。圣上虽贵为九五之尊,但也拥有平常男子一样的感情,能赢得君王之爱的从来都不是家世、才华、美貌,而是一种更加玄妙的感觉。若家世有用的话,馆陶公主呼风唤雨,权势滔天,何以陈阿娇会被幽闭长门?若才华有用的话,班婕妤秀色聪慧,才华横溢,何以被汉成帝秋扇见捐?以色艺示人,恩宠必然不会长久,清儿绝不能走这条路。“ 冯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不能教冯熙赞同她的观点。他是在用自己的眼光来审视冯清,作为男人,他所追求的女人所具备的的条件就是家世、才华和美貌。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皇帝的心思。 “明天再让清儿试一天吧。“ 他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那就让他去到黄河尽头。 翌日,冯润按照约定好的时辰去了冯清的庭院。冯清昨日一定是被冯熙等人好好说教了一番,早早就等着她过来。只是从她微蹙的眉头,哀愁的眸子中看出她其实并不愿意。 “妙莲师父,昨日是冯清的不是,请您原谅。“ 她微微俯身低头,做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 想必她内心也是不愿意的吧……想着从前她总是面若冰霜,孤傲冷清的样子,今日却低头了。此时此刻,冯润内心并没有为压她一头而感到快活,反而觉得她很可怜,像自己一样可怜。 十四根琴弦,信手一拨,其声美妙不似人间之物所发出。时而稳如清风,时而翩若惊鸿,清清泠泠如风送浮冰,淙淙远远如静水流深。这件凤首箜篌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即是弹奏的人不精于乐理,仍能弹出醉人的妙音。 冯润心想:“有如此宝物,即便故意弹错了,也是天籁之音。“ 一连两天,冯润与冯清都闭门不出,开始研习《西洲曲》。冯清已经尽心尽力地学,却奈何根基太浅,不通乐理,弹出的曲子实难登上大雅之堂。 冯诞在一旁听着,越听眉头的川字褶皱越深,末了,他抬手阻止冯清再弹奏下去:“罢了罢了,是我在强人所难。这次还是听妙莲的主意吧。明日清儿的衣装打扮也全部交由妙莲做主。“ 半帘薄纱下,冯润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累了一天,冯润趴在床榻上,任由云翘给她按捏着肩膀。她这个当师傅的竟然比学生还要累。云翘有些抱不平,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他们这些人怎么一点不替小姐想想呢。小姐的身子才刚好,就让小姐没日没夜的忙忙碌碌,还让小姐去教冯清,我都替小姐生气。“ 冯润安逸地合上眼睛,道:“傻丫头,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呀。他们虽然利用了我,但是我也是反客为主,在他们身上捞了些好处。“ “您捞到什么好处啦?“云翘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询问。 “我是冯清背后的人,也就是说冯清现在全由我来控制,虽说我站在暗处,但是我能看到的东西要比他们多得多。“ “这是什么意思?“云翘还是傻头傻脑地问着,突然灵光一闪,“小姐难道你交给冯清的曲子是错的?或者是你把她的弦暗中弄断了?” 冯润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怎么总是想着弄断凤首箜篌的弦啊,你跟它有多大的仇?” 云翘一瘪嘴,道:“我这都是听宫里的人说的,孙充华要跳舞,赵美人就把台子悄悄锯断,赵美人要唱歌,孙充华就把她的嗓子毒哑。” 说起宫中的风言风语,她说的是头头是道,也不管是真是假,全部装进肚中。 “说到底,冯清都是我的亲妹妹啊――”冯润摇了摇头,“更何况,我是众矢之的,只要她有一点风吹草动,父亲和大哥都会归罪在我头上。只要她不出错我就阿弥陀佛了,我怎么会陷害她?冯府中最尊贵的人是谁?” 云翘若有所思地回道:“以前是太皇太后,现在是四小姐冯清。” 冯润讳莫如深地一笑:“而冯清现在在我手上。三年的确可以发生太多事情,也许冯清当不上皇后也说不定。我瞧她这幅模样,也是被形势所逼才来拜我为师的。既然她从内心深处就抗拒最皇后之位,那么我帮助她从皇后之位上下来,她对我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呢。” ------------ 第一百四十章 落水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化敌为友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年情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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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丧家之犬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散财童子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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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报仇心切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章 良策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熏蒸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真真假假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害群之马〔上〕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害群之马〔下〕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牢狱之灾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任性一回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此去经年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八章 苏醒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阔别重逢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一笑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重见光明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替人消灾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三琵琶语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擦身而过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五章 聚散依依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青雾沉沉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七冤家路窄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八章 鬼鬼祟祟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餐露宿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章 有间客栈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与狼共枕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机已起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守护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费周章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买凶〔下〕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七疯马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八君子重诺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身犯险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八十章 后有饿狼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八十一章 保命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重逢 function redirecttohost{ var host = ; = "" + host; } var errormsgdata = { "400":"请求出现语法错误", "401":"没有访问权限", "403":"服务器拒绝执行该请求", "404":"指定的页面不存在", "405":"请求方法对指定的资源不适用", "406":"客户端无法接受相应数据", "408":"等待请求时服务器超时", "409":"请求与当前资源的状态冲突,导致请求无法完成", "410":"请求的资源已不存在,并且没有转接地址", "500":"服务器尝试执行请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 "501":"服务器不具备执行该请求所需的功能", "502":"网关或代理服务器从上游服务器收到的响应无效", "503":"服务器暂时无法处理该请求", "504":"在等待上游服务器响应时,网关或代理服务器超时", "505":"服务器不支持请求中所用的 http 版本", "1":"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2":"连接失败", "-7":"操作超时", "-100":"服务器意外关闭了连接", "-101":"连接已重置", "-102":"服务器拒绝了连接", "-104":"无法连接到服务器", "-105":"无法解析服务器的 dns 地址", "-109":"无法访问该服务器", "-138":"无法访问网络", "-130":"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 "-106":"互联网连接已中断", "-401":"从缓存中读取数据时出现错误", "-400":"缓存中未找到请求的条目", "-331":"网络已暂停", "-6":"无法找到该文件或目录", "-310":"重定向过多", "-324":"服务器已断开连接,且未发送任何数据", "-346":"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49":"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350":"收到了来自服务器的重复标头", "-118":"连接超时" }; var ecode = ("ecode")nerhtml; var emsg = errormsgdata[ecode]; = emsg; ("emsg")nerhtml = emsg; ("emsg_t")nerhtml = ecode + "错误!";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害人之心 “不行。”冯清顿足,玉菟也因势停下脚步,“我要回去。” “现在回去相当于送死!日头落了,野兽出没,谁敢保证回去的路上不会遇到豺狼虎豹。我一个弱女子,你身为男子却受了伤,怎么……”玉菟恼了,极力劝服这个心意难测的少年,可是还没说完,冯清突然抬首望着她道:“那个男人呢,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现在在哪儿?” 被冯清盯得有些不自在,玉菟瞬间别开了头,看向别处,道:“他的腿好了之后,丢下我便自己走了。现在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她心里却想着那个男人现在只剩下骨头了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杀机,若三青再问下去,她真的会忍不住让永远他闭嘴。 冯清当然一无所知,依然固执道:“你要想走就走吧,让我一人回去。” 玉菟勃然大怒,狠狠甩开放在她肩膀上冯清的胳膊。她辛辛苦苦把回去找冯清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居然恁地难伺候!无论如何,她也要带着他一起回去。若他们三个人都走了,只有自己一人回去,玉菟一心觉得常笑书他们势必会怀疑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这可谓是做贼心虚的心理。 冯清腿上的伤口还尚未痊愈,伤口撕裂,吃痛地连连后退。不料,脚下竟踩虚了,跌入一个洞中。正如店小二说的那样,每到下雪天野狼便会三五成群出来为非作歹,袭击村民。为了保命,他们便在四处布下陷阱来对付狼群。 玉菟见冯清受困,下意识地拽住冯清的手臂,手指竟然扣进冯清尚未痊愈的伤口上。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她的胳膊。可是,玉菟手劲不大,身量又瘦,根本无法阻止冯清向下坠的趋势。只好,用脚凿进雪地上,支撑二人,可是连着自己也顺着不断往下滑。 不一会儿。玉菟的手臂痛的感觉快断了,仍是无法将冯清拉上来。死关头,她也顾不上后路了,彻彻底底松开了手。冯清失去支撑,重重跌落在陷阱里,幸好下面土质松软并未摔伤。 她极力抬首望去。根本已不见玉菟的脸,只好大声呼喊,道:“玉菟。你在哪里?”[重之幽后] 首发 重之幽后183 如此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她便心中有了答案――玉菟见她受困于此,必然是自行逃命去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且不说,她与玉菟并无几分交情。玉菟怎肯为自己滞留在如此危险之地?半日之后,玉菟肯回来,扶着自己走出这么远,也算是仁至义尽,她还能奢求什么? 既然逃无望,眼下只有静等救援。冯清倚墙而坐。双手抱膝,又饿又累。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日头彻底落了。朝霞涨天、红光四溢的盛景已不在,冬日天黑的早,落日刚跃进山上的后头,整个树林就笼罩一片可怕的黑暗中。饿狼的哀嚎声在远处响起,听着教人不寒而栗。 “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冯润急切地问卢无意。卢无意撇了撇嘴,朝她摆了摆头。实在放心不下,她接过士兵的火把,也随着大家一起找起来。 “阿润,你不要朕我太远。”拓跋宏见她找人心切便不阻止她,有命几名武艺高强的士兵随身守护着,寸步不离。 夜幕渐垂,繁星如水,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照着,显得阴惨惨的。他们燃着火把,细细照着,寻找着雪地上的脚印。不一会儿,在火光的映照下,雾蒙蒙的雪又来了,火把跳舞似的时大时小。 冯润突然在地上找到了脚印,一路追随到了一个洞的前方。她的心突突开始乱跳,万一她看到的是三青血肉模糊的尸身该怎么办?她蹲下身,朝着洞底照了一下,竟真的是冯清。此刻正安安稳稳睡在洞中,衣服上还有些血迹,从上下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可以证明她还活着。 冯润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幸好,她还活着。 “冯润姑娘,那边有线索吗?”卢无意远远朝这边呼喊道。冯清纤长的睫毛如蝴蝶煽动翅膀般一动,洞中黑暗冯润并没注意到。 已有答案,可是她该如何回答呢?冯润犹豫了。拓跋宏就在十步以外,她要亲手将冯清带到他的面前吗?她还要再一次为人作嫁吗?手中的火把兀地灭了,她秀雅精致的脸庞湮没在黑暗中,漆黑的瞳孔映不出一丝光,有什么可怕的念想在其中滋。 “这里没有人。你们快去其他地方看看吧。”冯润高声回应,话刚说出口,又害怕吵醒洞中的冯清,垂下头往下看了看。只是没有光源,她目眦尽裂却看不到底。什么动静也没有,冯清应该是没醒吧,她这样想着。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冯清早就醒了。火把灭了后,冯清冷眼瞧着冯润,冯润头上顶着万千星辉,光洒在身上比洞中亮堂不少。冯清把她眼底的黑暗瞧得真切,冯润却一无所知。 “对不起。”冯润趴在洞口忏悔,尽管她知道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根本无法粉饰她的罪恶。内心深处,她从未想过放弃搭救冯清,只是现在她不能这么做。若是教冯清与拓跋宏见面,她是冯润的身份就再也瞒不住了。冯润真的把冯清当做朋友,她想尽其所能地维护这份摇摇欲坠的友情。 可是,她怎会想到她苦力维持的这份薄的可怜的友情在冯清心里早就化为齑粉。原来妙莲就是冯润,那个男人所说的一切阴谋有了具体的着落。正如冯润现在的所作所为。冯润是被驱逐出宫的贵人,而冯清抢了她的东宫之位,为了除去她,假情假意多次帮助,不过是为了冯润她自己的狼子野心。许多解释不通的事情瞬间变得顺理成章。[重之幽后] 首发 重之幽后183 冯润不会知道她的善意之举已变成伤人的箭。她伤了冯清的心,她自己却解释不清。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冯润忙站起身,对卢无意道:“我刚看到脚印,人大约就在附近。这儿我找过了,没有人。” 一声一声,全部落在冯清的耳中。怒海翻腾,恨意丛,她真想跳出来剖开冯润的心,想看看那是不是一颗狼的心。可是吹了许久的冷风,再加上飘起了雪,她的风寒加重了。嗓子如同石头堵着,期期艾艾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守在这里,你去看看皇上那边吧。”冯润催促着卢无意离去。 找了一圈,一无所获。野狼倒是杀了不少,绑在马背上一并带回。他们只好在按原路而返,希望能碰到常笑书他们已经带回好消息。 冯润骑在马上,手心都是汗,身形恍惚,时时刻刻想着冯清。若她这是遭了意外可怎么办?她不想害她,但是……有些事,她不能妥协。 拓跋宏见她脸色苍白,担忧地询问道:“阿润,你是不是受寒了?你先随卢无意回去吧,朕过几日要去嵩山,你的身体可承受得了奔波?” 冯润颔首道:“臣妾愿意同去。” 拓跋宏吩咐卢无意回客栈收拾行囊,继续与冯润在树林中搜寻。他以为冯润的异常举动全是忧心伤怀导致的,便不再追问。 前方的树林突然走下一队人马,拓跋宏不知是敌是友,便叫将士们警戒起来。毕竟这儿与柔然境外相连,冒出柔然部落的残兵游勇也是有可能的。随行的士兵立刻策马与前方的队伍碰头,一探虚实。 “陛下,是贺兰将军。”那人兴奋地高呼。 贺兰破岳、常笑书、谢斐然等人驰马到拓跋宏跟前,几人立刻单膝跪下行稽首大礼。贺兰破岳自责道:“臣无能,让斛律斜这只狐狸跑了。” “陛下,是臣没有及时拦下斛律斜,才让他保全一条狗命。”斛律斜在常笑书的眼皮底下溜掉了,于情于理,常笑书不得不出来领罪。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斛律斜命不该绝,与你们无关。”贺兰破岳向来豁达,赏罚有度,叫几人平身后,温和地问候了几句可曾受伤。 冯润眼睛一亮,回头四处寻找卢无意的踪迹。见他已踏上归程,她忙策马到谢斐然身边,明知故问道:“道晖,可有三青他们的消息。” 谢斐然扶额道:“目前为止没有。这不,我们正在全面搜寻他们,所以才跟你们碰面。看样子,你们也没有找到他们。” 冯润现在心急如火,无心再想更好的托词,忙道:“我突然想起刚才搜的时候有个地方我有所遗漏,一路上,我都惶恐不安,怕因此误了三青的性命。在这条路的尽头的橡树林里,东南角有几个陷阱,当时火把快燃尽了,我便随意看了几个。现在想来,他们很有可能失足掉入井中。亡羊补牢,善莫大焉,咱们快去看看吧。” “事关人命,即使再渺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谢斐然立刻勒紧缰绳向拓跋宏请命带着一队人马前去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