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节目录 ------------ 1.香生玉尘 八月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像一汪海子,蓝得澄澈高远。txt下载80txt.com 楼襄从软榻上坐起来,窗棂子底下飘来阵阵木樨的甜香。不知谁家正放鸽子,鸽群掠过头顶一隅天空,先是盘旋,伴着哨音渐盘渐高,终于直薄云霄。 慧生进来催她更衣,顺手在廊下折了一支虞美人,“昨儿还只是花骨朵呢,今儿就开齐全了。可见花儿也知人意,是给您贺寿来了。” 楼襄回眸,笑着赞一声好,“红得鲜亮,戴你头上更衬喜兴。” “别呀,这是给您摘的,一会儿等收拾利落了,好簪在宝髻正当间。”慧生说着,先放下花,上前伺候她穿戴起来。 衣裳是早就挑好的,绯色织金通袖袄,大红拖泥妆花罗裙。打扮停当,慧生左看右看的,还觉得缺了什么,蓦地想起昨儿宫里赏赐下来的鎏金红宝累丝挑心,忙从妆台锦盒里取出来,簪在那发髻上头。 打量眼前人,蛾眉翠黛、绿鬓生香,七分明媚中犹带着三分爽朗,美得大气磅礴,美得难描难画。 正要去拿那支虞美人,楼襄已一把拽住她,“左不过是个生日宴罢了,还要打扮成新娘子不成?快别折腾我了。” 慧生知道她不喜招摇,一面给她整理荷包穗子,一面点头,“罢了,有太后娘娘赏的挑心也尽够了。不过殿下这话说差了,今儿是及笄的大日子,且不说宗室里,京里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都到了。您是正主儿,可不兴像往年似的装没事儿人,擎等着长公主殿下应酬那帮贵妇。” 楼襄听过一笑,其实并没有她说得那么糟,自己不过是有些坐不住,不乐意听那些家长里短是非新文罢了。女人们扎堆坐在一起,甭管身份地位多尊崇,总还是绕不开内宅里的那点子事。 她今年十五了,生在公主府,长在公主府。一墙之隔的宅门就是楼氏的敕造礼国府,可她去得次数有限,因为自小跟着母亲――长公主生活。礼国府的人无论是谁,过这边来都要请旨,得了长公主殿下许可方能进来请安,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她的父亲,驸马都尉楼显节。 生长环境简单,只有母女两个人。碍于母亲的身份也没有人敢挑起内宅纷争。日子就像静水深流,无波无澜。甚至于父亲因无嗣,上疏奏请纳妾那会儿,皇帝舅舅特地派人来劝解宽慰母亲,母亲也不过报以一笑,说了句随他去罢,便撂开手不再提。 旁人家妻妾明争暗斗,她家里却绝无这个可能,因为云泥之别,因为母亲不屑一顾,也因为母亲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丈夫。txt小说下载80txt.com 走出屋子时,她忽然心思一动,也不知道今天这个日子,父亲愿不愿意进来陪她说上几句话。 所谓及笄,其实在本朝还算新鲜事。大燕是鲜卑人立国,按旧俗并没有及笄的说法。只是当今皇上推崇汉化,极力倡导宗室先效仿起来,才有了女子年满十五行成人礼一说,其实也不过是比一般生辰宴办得更隆重些,给各家贵人们一个吃喝聚会的由头而已。 偏楼襄赶得时候巧,作为长公主独女、钦封的南平郡主自然得身先士卒,要不以她疲懒的性子,必是要脱滑,躲过这个麻烦去才好。 宴席分内外,女眷的席位摆在园子里水榭旁。她既是寿星,姗姗来迟些也没人责怪,倒是她甫一露面,除却宗室里几位公主、王妃和年长者,余下的人都忙着站了起来。 她点头问好,一个个打着招呼。不能缺少的环节是被众星捧月似的,团团围住赞个不停,她边含笑听着,边在心里佩服这些贵人们心思巧,饶是从头到脚没一处落下的夸,还能舌灿莲花全不带重样。 好容易众人散开些,她才走到母亲身边,请了安落座。 固安大长公主贺兰韵今年不过三十二,因保养得宜,容颜依旧娇美艳丽,和楼襄坐在一处,不似母女,反倒更像是姐妹。 盛装之下更显雍容,楼襄平日见惯母亲做道姑扮相,乍一看还真有点不习惯。 贺兰韵倒也不是笃信道术,只是早年间豢养门客,辅助幼弟,精力多放在政务之上。等到皇帝亲政,她才渐渐淡出朝堂,也为了让天下人看出她不再干政的决心,才刻意做一番出尘绝俗的样子。 然而积年余威犹在,长公主眼下仍然是大燕一言九鼎的人物。 在这一点上,鲜卑人和汉人多有不同,并没有一味把女子禁锢在内宅,所以本朝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掌故,贺兰韵则更是这一辈宗女里的翘楚。 侍女们正为楼襄添酒,不过是应景的桂花酿。她看了一眼,知道喝不醉,才笑着举盏先向母亲道贺。 “今天起你就成人了。”贺兰韵一饮而尽,含笑注视女儿,眼中的欣喜、爱怜只为她一人绽放,“一晃神的功夫,我的畹卿就长大了。从前总盼着你能快点长,却不知你大了,我也就老了,不过母亲还是高兴的,盼着你一年更比一年好。” 她听见母亲叫她的小字,心里微微一漾,不知道再往后,还会不会有别人这么亲昵爱惜的称呼自己。 “您又发没边儿的感慨了。”她回过神来笑道,“您要说自己老,还让世人怎么活?反正打从我记事起,您就一点没变过。不信您问问在坐的婶子姐姐们,我跟您坐一块儿,是不是瞧着像姐俩儿!” 贺兰韵朗声笑起来,伸玉指点着她,“贫嘴,该罚一大杯。”说着看向下首众人,“且别忙着奉承我,你瑜姐姐都等了你老半天儿了,还有秀英秀荣,那才是你正经的妹妹们呢。” 楼襄一笑,转头往东首席间看,果然第三个位子上,正坐着升平郡主慕容瑜,四目相对,慕容瑜朝她笑着挤了挤眼。 “没想到你能来,太后娘娘竟然肯放人,看来今儿我是得了天大的体面了。” 她迎着慕容瑜走过去,对面娇小玲珑的少女比她矮了半头不止,可论年纪却比她长了两岁有余。 慕容瑜一见她就好打趣,素手拂面,掐了掐她的嫩脸,“是呀,你脸这么大,当然十足有体面了。”挽着她的胳膊,又笑说,“我原说明儿才是正日子,你反正得进宫来给太后和万岁爷磕头,我就不来了罢。可老祖宗耳报神快,不知听谁念叨了一句,说今儿宴上,茹家二小子也在。这就巴巴的非让我过来瞧瞧,说没准还能见上一面。我只好勉为其难遵懿旨前来,特为恭贺南平郡主芳龄永继。” “原来是为看茹姐夫!”楼襄抿嘴直笑,轻轻推她,“你们也差不多得了,定了十月里婚期,扳着指头数也没几天了,用得着这么急吼吼的,头前又不是没见过。” 顿住话,她想起另一桩事,“辽王和王妃定了启程的日子没?” 慕容瑜略窒了窒,神色有些黯淡,缓缓说,“万岁爷没说让他们来,何况过些日子……璎哥儿就该上京了……算了,反正十多年没见,认真说,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见了面更不知该说什么,要抱头痛哭也怪没意思的,何苦呢。倒不如踏踏实实从寿康宫上轿,权当是从宫里嫁出去的闺女了。” 楼襄听得心酸,女儿要出阁了,父母却不得前来相送。可她也知道,这话未尝不是出自慕容瑜本心。一个藩王的女儿,打四岁起被接入宫,养在太后膝下。说起这份尊崇比正经公主毫不逊色,可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她其实是来做质子的。 大燕立国之初,分封了六位异姓藩王,如今硕果仅存只剩下三个。慕容瑜的父亲――辽王慕容永宏是其中之一,虽说封地疆域广袤,奈何长年苦寒,越往北越是地广人稀,可也正因为人口财力有限,才得以最终保存住封号藩地。 所幸身为质子的人终于得了圆满的落局,太后到底是疼她的,亲自为她挑选女婿。茹氏是鲜卑大姓,开国八大功臣之一。茹家二爷文武全才,虽未袭爵,却凭自身才干位居二品大员。楼襄见过茹二爷,那是清风郎月般的男子,性情温良,确实称得上是良配。 她思忖半天,拍拍慕容瑜的手,“罢了,你是个心大的,旁的话我也不多劝。你知道老祖宗待你的一颗心也就够了。往后好好和茹姐夫在京里过,闲时再要省亲,一道回去也就是了。” 慕容瑜点点头,“不然还能怎么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和自己不亲厚,这么些年来往信件都有限。原本我还觉得内疚,父母跟前不得尽孝,后来想想,他们怕是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慢慢地心也就凉了。” 涩然笑过,她眉目间渐渐舒展起来,“要说真正关心我的,还是大哥。逢年过节连带我的生日,他都会想着托人带东西过来,好些还是我小时候喜欢吃、喜欢玩的,亏他还都一一记得。平日他也常写信,把家里的事儿说给我听。亏得有他告诉,要不我真是两眼一抹黑,连自家什么情形一概不知。” 楼襄不止一次听她念及兄长的好处,歪着头思量一会,道,“你大哥该有二十了罢?旧年辽王请旨加封他为辽恭王,有了郡王衔儿,想必更出息了。他这些年在辽东剿匪,收拾鞑靼人,皇上和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万岁爷还夸过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有他帮衬着你父王,你也少了后顾之忧,大可放心了。” “是这话,不过大哥过了年才满二十,这会子还是十九。”慕容瑜眨眨眼,难掩自豪,“他是很能干,值得父王为他请封。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一般亲父子感情还好,也算极难得了。” 倘若是亲生的,又何用她做牺牲,自然该是嫡长子慕容瓒来做质子。慕容瑜对此倒没有半点怨怼,可见在她心里早把慕容瓒当成了亲哥哥一样看待。 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姑娘,楼襄就喜欢她这份不计较、不算计的劲头,“哎,你方才说,你们家璎哥儿要上京来,独个儿来么?我记得他才五岁罢了,怎么……” 她猛地停住话,因为瞥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于是恍然。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千里迢迢上京,当然不会是为向素未谋面的姐姐讨一口喜酒吃,他是来替换慕容瑜,重新成为辽藩在京的质子。 陡然间话题沉重起来,俩人一时无语。静默相对片刻,前头的大戏已正式开锣。那戏文倒也对景,确是恰如其分,烘托着此时此刻,慕容瑜心里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惘然。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燕无凭,今番空作悲风赋。” ------------ 2.乐在相知 “瞧我,大好的日子,做什么净说这些。[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慕容瑜倏尔展颜,一扫方才的低迷,“没得惹寿星不痛快,真是该打。” 她朝一旁侍立的人招手,婢女们会意忙捧着戏牌子过来,恭请二人点戏。 “爱听什么?今儿你最大,我全听你的!” 楼襄不大爱那些个热闹戏文,不过瞥了一眼,随手指了一出目连救母。 “嗬,怎么听这个!”慕容瑜看看她,又瞧瞧正与人谈笑的长公主,无奈道,“也就是你了,没个讲究忌讳的,偏好这些。” 嗔归嗔,她还是提笔圈了那出戏,半晌忽道,“要说你这脾气,和我大哥还真有点像。” 楼襄不解,“这话儿怎么说?” 慕容瑜笑道,“都有那么点子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头。我行我素的,从不理旁人怎么说。你忘了两年前,睿亲王家的小郡主做寿,一屋子人围在一块扯闲篇。她不过提了句辽东蛮子家的女孩如何能和贺兰氏的郡主比,结果被你噎回去。说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贵,还教她没事多读书,少说蠢话丢人现眼,身价不是靠自己说嘴就能往起抬的。你教训完甩袖走了,把人弄个大红脸,半天下不来台。只可惜我那天有事耽搁了,没去成,生生错过这样好戏。” 楼襄回忆那一幕,讪讪一笑,“当时年纪小,说话冲了些。不过我是看不惯那副嘴脸,投胎投的好又怎样?不积口德,谁知道下辈子有没有这么好命。反正说都说了,我也不怕得罪她,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了。” 慕容瑜嗐了声,“你脾气有劲道儿,对不喜欢的人不假辞色,我大哥也这样。性子合得来,他能两肋插刀;合不来,他理都不理,甭管旁人怎么巴结都没戏。还有更新鲜的,人家宅门里的少爷讲究玩鸟、玩蛐蛐蝈蝈、玩鼻烟儿。人家不的,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去林子里看狗熊、看老虎。” 楼襄纳罕,“光看?他不猎么?也不害怕?” “自然不怕,他有办法。他打松果给熊瞎子吃,自己在一旁看;也带些新鲜的肉喂老虎。有回还捡过一只才出生的虎崽子,带回去养得不亦乐乎。后来实在太能吃了,搁在园子里丫头们都吓得不敢走道,母妃勒令着送走,他才把那小老虎放归山林。他说过,有时候动物比人更可靠……他还在东边老林子里搭了个木屋,是他亲手盖的,逢清闲时候赶几百里路去那儿住上几天几夜,一个人都不带。他说早晚听松涛,听老虎叫,还能夜半起来看看满天星斗,不知道多惬意。” 说完,笑着推了推楼襄,“就是这么个怪脾气,和你像不像?生在富贵窝,不好花团锦簇,就爱独来独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她听得会心一笑,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清冷少年和一只虎崽子大眼瞪小眼的场景。半晌觉得袖子一紧,听慕容瑜问道,“四年前他上京来过一回,那次万寿节皇上设宴,让各地藩王入京。父王因染风寒告了罪,单派他来的。席上你该见过的呀,还有印象没?” 她蹙眉,想了好久也没头绪,“不记得了,那起儿人太多乱哄哄的,左不过都是亲戚,可能匆匆照面,点个头就过去了。” “真是可惜了。”慕容瑜掩口笑说,“我大哥那模样,要瞧见了一准能过目不忘,搁在京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漂亮人儿,回头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带你认识他。” 楼襄瞥她一眼,不由笑起来,“怪道有的没的说了一车话,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怎么着,想学老祖宗给人保媒拉纤?可按说你大哥的岁数,早该订了亲,何用你操闲心?” 慕容瑜摇了摇头,“就是这点更古怪,他总说爷儿们该先立业后成家,何时荡平辽东山坳子里所有的匪窝,再提成亲不迟。你听听这成话么?怨不得,母妃成日家数落这茬儿,可也拿他没办法。” 楼襄取帕子掖了掖鼻翼,“怎么,王爷王妃还怕他不成?这种事岂有听小辈儿任性的道理?” 慕容瑜说不是,“你不知道,父王一向最看重大哥,待他真比亲生的还强十倍不止,他为人又极稳重,大事小情父王都愿意先听过他的意思,自然也会尊重他。另有一则,是我揣度的,估计他至今还没遇见可心的人,自己更不愿意将就。” 楼襄唔了声,淡淡一笑,“原来也是个心气儿高的。” 才说完,那头见她两个异母妹妹已举着酒杯过来,二姑娘秀英朝她二人福了一福,笑吟吟道,“姐姐们说了半天儿体己话,该喝口酒润润喉咙了。” 侍女递上酒盏,四个人相敬一道,仰头喝净。秀英人长得甜,嘴儿更加甜,满口奉承起楼襄和慕容瑜今日的衣裳头面,又转着眼睛道,“姐姐千秋,该当票一出惊梦与我们听,上年在荣安老太妃寿宴上,姐姐技惊四座,一曲山坡羊唱得传神不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楼襄笑着打个哈哈,“小时候的营生了,博大家乐一乐。这会儿年纪大了,再那么轻狂不像话。” 秀英听出意思,大约觉得马屁拍错了地方,忙又嘻笑一声,“是了,是妹妹想得不周全,光记着姐姐当日的风采了。姐姐的好日子原该受用着,等明儿进宫,太后娘娘一高兴,不定又有多少好东西要赏给姐姐呢。” 这类话题要说三天也说不尽,可有什么意思呢,楼襄知道,她是惦记着分一杯羹。其实历年自己得了赏赐,从没忘记请她们姐妹过来挑拣。秀荣年纪小,向来不在这上头留心。只秀英磨牙,奉承归奉承,可眼神总透出股子贪婪,让她看见便会禁不住生出些厌烦。 懒得应酬,楼襄适时的装出一副倦容,“我有点乏了,满头的劳什子也沉,回去换了衣裳再过来,劳烦妹妹们帮我多照看些。” 言罢转头就要走,慕容瑜晓得她借机逃席,心领神会的笑笑,“回头路过园子,顺手给我掐点子凤仙花来,你们这里养的比宫里的颜色正,涂在手上更显鲜亮。” 她应了一声,不忘挪揄,“好尊贵人儿,支使起主人家来了。不算什么好物儿,回头我打发人专门送几盆到寿康宫去,让你天天有的用。” 一面说,一面扶着慧生的手,慢悠悠的去了。 离席越远,乐音渐稀,唱词也变得模糊不清,满耳只剩下呜咽的咿咿呀呀。伶人在台上尽心演绎着旁人的悲欢离愁,至于自己的故事却是乏人问津。 和她有点相似,明明是她的生辰宴,她却宁愿游离在外,不必被繁华热闹裹挟,也不必融进那个姹紫嫣红的天地。她很享受片刻的离群,面前是满园花木,幽深不语,却分明流淌着一种静谧的灵气。 慧生牵了牵她的袖口,“您不用计较二姑娘的话,她那个人就是有道不完的小心思,精明全写脸上,还打量旁人是傻子看不出。回头收拾箱笼,翻出几件陈年旧物给她也就完了。” 楼襄哑然一笑,“那倒也不必,随她自己挑罢,我不在乎这个。只是好端端的女孩,怎么养得那么爱算计,西府上自打老太太去了,没个撑场面的当家主母,真是样样都跟不上趟。” “等闲咱们也不常过去,理她呢。”慧生见她停下凤仙花丛畔,转口笑道,“咱们也采些颜色好的,回头捣碎了,奴婢给您做胭脂。” 她说好,开始心无旁骛的挑拣,半晌手上动作一停,“还是算了,下月重阳去大觉寺清修,不必费劲调弄胭脂水粉,反正用不上。等再回来,也就错过花期了。” 每逢重阳去京西大觉寺住上一段时日,听僧众讲经是她多年的习惯。起初是为母亲祈福,她总觉得,母亲婚姻上的不幸多少和自己有关。倘若她是个男孩子,父亲就不会有借口纳妾,也就不会和母亲愈发离心离德。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才发觉父母之间的矛盾,也许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说不清,但多少有些释然。纠缠的心结放下,禅修的习惯却保持了下来。只为那样的独处,自己和自己交流,让她真心觉得愉快。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举动,不免还是透着难以理解的古怪。 听她提起这个,慧生忽然想到方才慕容瑜的话,轻轻一笑,“您还别说,慕容家那位郡王和您还真有点像。都是喜欢独来独往的人,更奇的是,自个儿呆着也不觉得闷。” 楼襄看她一眼,“没事提他干嘛,你什么时候也犯了当红娘的瘾?” 那语气满是调侃,慧生也不甚在意,“听上去真挺不错的,殿下要不要考虑考虑?” 说着开始细细思量,认真数道起好处来,“有担当,能为手段高,知道疼妹妹,将来一准也能疼老婆。家里摆得平,嫁过去不至于受婆婆气。要紧一宗是身份匹配,慕容郡主不是还夸他生得俊么,这样可就再齐全不过了。就只一样,俩人都喜欢独处,将来只怕容易生分,夫妻间总得有一方黏着另一方罢……” 楼襄此刻已笑得打跌,摆手截断她的话,“可消停点罢,听人家说了一句就忙忙的要打发我,我瞧你比我更十万火急才是真的。” “不急成么?眼瞅着就该有媒人上门了,大燕的女孩过了十五议亲。您虽身份和别人不同,长公主殿下在这事上必然会问您的意思。可说到底能选择的范围还是有限。那位郡王另有一样好处,知根知底,您和慕容郡主打小一起长大,情分比亲姐妹还亲,就冲这一点,她也绝不会坑您。您没瞧出来了么,她是真有心让您当她嫂子!” 也许是罢,可有一样绕不过去,她提醒慧生,“母亲不会同意让我嫁去外埠,更别提是偏远的关外。” 其实还有最最关键的,她隐而未说。朝廷一向对藩王存有戒心,大燕立国快一百年了,先帝在位时曾想过要收缴藩地兵权,可惜因为诸多原因,最后没能成功。她听母亲说过,先帝把这个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结果呢,世人都瞧在眼里。今上对政务的兴致远远不及雕玉器来得高!幸亏内阁有忠臣良相,他索性当甩手掌柜也无甚妨碍,但藩王这个威胁,始终还是悬而未决。 慧生不懂这些,只想到远嫁辽东,立刻吐了吐舌头,无奈摊手,“天赐的好机缘,就这么蹉跎了。”感慨一阵,又挺胸昂首打起精神,“不过也不急的,您还年轻,放开手脚认真挑上一挑。甭管缘分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我相信,总归是错不了的。” 正说着,忽听身后假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二人回眸去看,见一个穿青袍常服的年轻男子,从一处山石后缓缓转了出来。 眉眼弯弯的,脸上挂着近乎谄媚的笑,那人欠身拱手,“在下通政司经历梁孟书,特来恭贺郡主千秋。” ------------ 3.槛外蔷薇 通政司经历虽算清流,却只是从五品的小官,按说今天这样的场合,原不该有他的一席之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但楼襄认得这个人,因为他姓梁,恰是父亲唯一的妾室,梁姨娘的内侄儿。 梁氏为楼显节诞育了独子,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加之贺兰韵独居公主府,从不过问礼国府事宜,梁氏这些年俨然已有了楼家二房当家主母的架势。 所以梁孟书突然出现在此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过府是客,楼襄权当给她父亲几分薄面,淡淡应道,“梁经历有礼,男宾的酒席设在外间花厅处,请梁经历移步,免得在此处惊扰了园中女眷。” 寒着面孔,不苟言笑。美人分明风姿绰约,明艳夺目,偏生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简直愈发教人欲罢不能。 男人大抵都喜欢享受征服的过程,梁孟书也不例外。嘴角弯出自谓风流的弧度,他侃侃道,“孟书因有些中酒,才想在园子里略微吹吹风,并不敢去叨扰女宾。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郡主,孟书早前也见过郡主几次,可惜每次都太匆忙,没有机会相谈。今儿是相请不如偶遇,可否劳驾郡主为孟书引路,带我观赏一道贵府园景?” 楼襄很反感他脸上油腻腻的笑,断然拒绝道,“我还有事,请梁经历自行游览,少陪了。” 才要转身,梁孟书已一个箭步窜上来,挡住一半去路,“郡主可能不大记得我,其实论理咱们该算是亲戚,亲戚见面何用这么客气?要是从姑父那头算,恐怕我还该叫郡主一声,畹卿妹妹。” 这一声妹妹可真是缠绵悱恻,那厢慧生早听不下去,怒叱道,“郡主的名讳岂是你随意叫的,什么姐姐妹妹,胡乱攀扯关系!梁经历醉得不清,还是快些家去罢。” 可惜梁孟书不在意她,只专注盯着楼襄的脸。因瞧不出明显怒容,便猜测她多半不讨厌自己,得寸进尺的更靠近些,“我是有心和妹妹多亲近,亲戚嘛,不常走动就疏远了,妹妹是温柔体贴的人儿,想必能理解表哥对你的一番心意。” 不光谄媚,简直就是猥琐! 楼襄冷哼一声,“梁经历想是记差了,当得起我叫一声表哥的,放眼京师只有楚王殿下一个,难道说梁经历平日见到王爷,也赶着上前叫一声表哥不成?” 楚王爷是什么人?老楚王的遗腹子,打小养在万岁爷跟前,是个一言不合抡起马鞭子兜头就抽的主儿,便是借梁孟书是十个胆子也不敢和他称兄道弟。 他一阵尴尬,一阵慌乱,急忙撇清,“那不能够……不能够……孟书不敢,万万不敢……” 梁孟书碰了钉子,终是知难而退,慧生气得朝着他背影死命啐了一记,“什么东西,色胆包天!回头告诉老爷好好参他一本!” 楼襄也正自气血上涌,好在未失冷静,“你以为,他凭什么敢这么嚣张?” 转顾慧生,她一字一句道,“咱们前脚刚出来,后脚就遇上他,显见着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不是梁姨娘就是秀英,敢这么做无非仗着父亲偏宠,所以才有恃无恐。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即便闹将起来,拼着受点子罚,却能赚得父亲怜惜,何乐不为?且不说万一让那厮得手,他们梁家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慧生瞠目,“这梁姨娘也忒贪心不足了,长公主大度,懒得和她计较,她倒蹬鼻子上脸了。”愤愤然半日,到底长叹一声,“殿下,我就说了罢,您这生辰一过完,各路人马都该活分起来了,想算计您的更多,可千万不能让那起子不要脸的人得逞!” 说曹操,曹操到。耳听得一声娇笑,不远不近的飘了过来,“殿下怎么躲在这里,叫客人好找!” 回身一望,正是梁姨娘带着五六个丫头婆子,声势浩大,逶逦而来。 梁氏年纪不到三十,面孔还很年轻,脸上总带着甜腻笑容,眉目婉娈,任谁乍一见都会觉得此人性子温柔似水,乖顺可人。 楼襄忖度着,她应该是过来探看梁孟书偶遇自己的结果,于是不动声色的点头,“姨娘这会儿出来做什么,母亲跟前不用伺候了?” 梁氏神色微微一僵,旋即笑着解释,“才刚正要服侍长公主用茶点,前头伺候老爷的人就进来回禀,说老爷喝高了,闹了胃气,怕是跟前离不得人。长公主体恤,这才赶着让我出来,上前头伺候去。” 一面说,人已至近前,含笑上下打量楼襄,只是犹疑不敢去拉她的手,“今儿殿下这么一打扮,当真是恍若神仙妃子,满座的贵人没有不夸您的,里头才说要议您的亲事呢。” 她觑着楼襄,满脸堆笑,“殿下出落得亭亭玉立,别说旁人了,就是前阵子我娘家亲戚见了,回去都念念不忘交口称赞。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只嫌他们孟浪,殿下这样好的人才,哪里是他们小门小户高攀得上的!”掖了掖袖子,又赔笑道,“不过梁家这一辈里,倒也有几个出息的孩子。我哥哥家的二小子,今年才二十二,同进士出身,现已是通政司从五品的经历,颇得上峰器重。说起他人,殿下原也见过的。” 这一个两个的,大约都瞧着她素日不理会外间事,就当真以为她是忍气吞声好拿捏的人。 楼襄冷冷道,“既是亲戚,平日里见过也不稀奇。只是我的亲戚过府,向来是走正门的,怎么梁家人每每又都从角门进来?要没记错,这该是老太太当日定下的规矩,难不成这会儿有了松动?” 她本不爱仗势欺人,若不是对方无礼太过,原也不必说得这么刻薄。再下面的话自有慧生替她接下去,“姨娘素日最识大体,今儿倒有些到三不着两了,且别在这里夹缠不清了,外头老爷可还等着您伺候呢。” 被主仆俩一通奚落,梁姨娘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偏又发作不得,半晌笑容尴尬,蹲身行了一礼,逃也似的带着众人去了。 好好的闲情雅趣被搅散了,只剩下满心烦闷。何况楼襄这会儿更加清楚,父亲今日断不会再进来看望她。 回到房里,更是意兴阑珊,不想端生提前叫小厨房预备了艾窝窝,才出笼的点心甜香软糯,含在嘴里,馅料当即就能化开。她用了三四个,被端生忙忙的止住,“剩下的留到晚上罢,仔细吃多了克化不动。” 到底是年轻女孩子,心思没那么深沉,肚子里装了点食儿,心里的苦闷仿佛也被冲淡了一些。 反正无奈早已成了常态,只要习惯就好。毕竟消磨完这一日,第二天还得打叠精神进宫请安。 寿康宫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太后礼佛,殿中那两尊鎏金狻猊博山炉常年燃着白檀篆香,闻着颇有令人心神安宁的功效。 然而太后脸色不佳,神情郁郁的,连带一旁坐着的吴皇后亦如是。 楼襄上前跪拜叩首,太后到底还是疼爱外孙女,命掌事宫女奉上一副翡翠头面,并一柄青玉镶嵌彩鸳鸯如意。 礼毕坐下说话,太后感慨万千,“畹卿这就成人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脑子里还总记着你母亲十五岁出嫁时的样子,可惜我一生只养了她一个贴心的孩子……” 听这话分明又是对皇帝不满了,果然太后抿了一口茶,把手里的檀香佛珠转得飞快,抱怨道,“原说你进来该给你舅舅请安,可今儿怕是不成了。皇帝在南书房不见客,连你舅母求见都吃了闭门羹,这回又不知要闹到多早晚才算完。” 楼襄看了一眼吴皇后,对方脸上的惆怅一览无余,她不知底里,猜测着问,“想是皇上近来雕玉,碰上了难题?” 太后叹了口气,娓娓道,“打四五年前就说要雕一尊八仙过海,让内务府去新疆物色了一尊和田玉样,光是运到京里就花了两年。这才雕了大半年,兴致正高呢,前儿不知怎么,何仙姑手里的荷花茎突然就断了。这下好了,皇帝伤心欲绝!觉也不睡,饭也不吃,躲在南书房哭得一塌糊涂,只差给那尊玉器立个长生牌位,叫阖宫上下都来祭拜了。” 佛珠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后恨恨总结,“看着罢,等这劲儿过去,一准还得让内务府再办一尊来!” 皇帝是个玉痴,不仅爱玉,还喜欢自己亲身当匠人。都说雕玉是水磨功夫,极耗心神。可他不在乎,心血尽数花在这上头也照样乐此不疲。既是痴人,自然也有痴气,时不常为一星半点瑕疵,能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的琢磨。只是人的精力有限,顾得上这头就顾不上那头,眼下皇帝缅怀玉碎之殇,别说后宫嫔御,连前头政务都彻底丢开手不听不看。 楼襄不能非议皇帝,只好劝慰太后,“这就和寻常人不见了心爱之物一样,要淡忘总得有个过程。依我说,还是让内务府再物色一块玉样来,万岁爷有了替换,心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吴皇后看她一眼,接口道,“畹卿这话不差,可立时去寻,也没那么容易找着合适的,皇上瞧不上寻常货色,要用必得是最好的。母后和我都为这事犯难,前儿还商议,请长公主出面劝劝,如今也只有殿下的话,皇上还能听得进去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楼襄听太后提过,这对至尊姐弟相差八岁,皇帝最初开蒙都是由姐姐手把手教习描红,关系可谓亦姐弟亦母子。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唯独对这个长姐还多少存了些敬畏。 可事情有两面,楼襄在心里思量,母亲如今淡出朝堂,更致力于减少对皇帝的影响。皇帝虽不勤勉,但胜在中庸守成,政事上可以仰仗得力之人。母亲不欲插手,也是因为对方终究是九五至尊,若不韬光养晦,谁知道将来会惹下什么麻烦。 时移势易,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乖乖聆听长姐教训的少年人。 楼襄对皇后笑了笑,欠身道,“娘娘吩咐,我定会转告母亲,请她尽力劝慰。倒是母亲近来身子不爽利,本来今儿要一块进来给老祖宗和娘娘请安,临出门却犯了头风。不过娘娘也别急,这事得缓和着来。我记起从前母亲门下有个匠人,后来去了新疆淘换玉石,没准儿能有路子寻到好玉样。咱们双管齐下着,争取能赶早儿解决万岁爷忧心的事。” 皇后不知她是真心还是推诿,半晌笑着颔首,“畹卿说得有道理,真真是大姑娘了,让人刮目相看。”话锋一转,又道,“昨儿长公主府好热闹,要不是惦记万岁爷,我都想出宫吃席去呢。不知畹卿瞧见没,我那娘家嫂子也去了,带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模样顶水灵的。说起她也有趣儿,原是双棒儿,还有个一胎生下的哥哥,和她长得绝类。今年刚满十七,点了神机营副都统,也算小辈里勉强能拿得出手的了。” 忽然间念叨起这些,看来她还真挺受人惦记。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她虚与委蛇几句,便佯装品茶,不肯再多说话。 问安出来,在西华门登车,应酬了大半天实在是累。她跟慧生嘀咕,“不如今年提早去大觉寺,咱们多住上些时日。” 慧生扶着车窗,边走边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受不住,想躲了?赶明儿做媒的人踏破门槛,您就知道厉害了。再说,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她不管,能避开一时也好,坚持说,“回去先收拾东西,再问过母亲,万一应准了,咱们即刻就能出发。” 想得挺圆满,可才进公主府,刚转到花厅,就见在这儿候着的端生迎上来,压着嗓子道,“老爷来了,并没请旨,说是单要见您,眼下正在外书房坐着呢。” 楼襄一怔,蹙着眉问,“父亲怎么忽然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端生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有些忧心,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窃喜,“估摸是为早起梁姨娘被罚的事,长公主派人申饬,让她从今儿起连着三天跪在院子里,每次跪足两个时辰,边跪边念诵女则女诫。” ------------ 4.絮语黄昏 生辰宴已过去一整天,父亲终于想起该来看看她,只可惜是衔怨而来,真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愁。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既没有请旨,就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妻子。楼襄叮嘱身边人不许走漏风声,带着慧生往外书房去了。 推门入内,见父亲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碧纱橱旁。他转过头来,神情是一副坐困愁城的焦急感伤。 楼襄上前问安,楼显节抬手叫起,顺道看了她一眼。才从宫里回来,盛装还未卸去,她整个人被包裹在重重华服之下,愈发突显出五官深刻,眉目艳丽,只是有一些和年龄不相符的淡然,默默注视他,眼波悠悠的,自有一股从容自矜的况味。 他恍惚间窒了窒,把先前想好的开场白按了下去,转而微笑起来,“昨天我身子抱恙,没能进来看望你,今天提早下职,咱们父女俩好好说会子话。” 也许因为言不由衷,他笑得很是呆板,“坐罢,都好久没坐在一处说话了。” 是啊,到底有多久了呢?许多次她去礼国府给他请安,不是赶上他在官署还没回来,就是被丫头们告知,老爷身子不大舒服,今日暂且不见了。无功而返的次数太多,她也渐渐没了最初的兴头。 现在这样看着他,不到四十岁的人,依然风采卓然,清俊温雅的面孔也曾颠倒众生,唯一可惜的是,他的眼睛不再清明,皆因里面承载了太多的欢情薄、意难平,以及敢怒不敢言的种种压抑与委屈。 她能理解,但不觉得他的无可奈何,应该遗恨到她身上,转而再由她去承载和背负。 “父亲成日也忙,还这么惦记我。”她客套两句,索性替他直白道出来意,“听说母亲责罚了梁姨娘,父亲知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事儿?” 他明显怔忡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有些含混的应道,“她不过和你闲话了两句,并没有恶意。论理她身份上是差了些,可到底算是你的长辈,这么磋磨她实在有些过了,就是让你三个弟弟妹妹看着,也太不像样。” 楼襄吮唇笑了一下,“看来父亲只知其一,却不知梁姨娘挑唆了侄儿在园子里堵我去路,言语轻浮,几近下作。姨娘如此居心,母亲难道不该罚她么?” 楼显节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确实不知道梁孟书的所作所为,但梁氏曾和他提过,自家侄儿年少有为,或许可以考虑与楼襄为配。(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他彼时不置可否,搪塞了爱妾几句。实在是因为底气不够,他心里清楚,楼襄的婚事他能做主的余地委实不大。 这么想想,也许的确事出有因?可转念再一思量,不免还是迁怒于妻子的跋扈。梁氏顶着日头跪在阶下,脸上泪痕交错,哀伤到极致,那场景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且不说梁氏和他十年相伴,为他生儿育女。就只说她殷勤侍奉婆母,代他尽孝,光凭这一点,就比那个高贵骄矜的长公主强了不知多少。 梁氏这样一个女人,恪守妇德,能与他相守终生,如今眼见她屈辱的匍匐在地,受着另一个从未尽过妻子义务的人凌/辱,作为丈夫、作为男人,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任由旁人作践她。 理了理思绪,他寒着嗓子开口,“你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园子里人人去得,偶然遇见罢了,何以见得就是梁氏从中设局?证据又在哪里?我看梁家人未必那么糊涂,事情多半还是一场误会。” 停下话,他刻意关观察女儿的表情,一抹愠怒渐渐浮上她的眉宇。可他没理会,继续说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和家兴旺之道。动不动就猜忌、怀疑,总是把人心往坏处想,时候长了自然疑心生暗鬼。你已贵为郡主,梁氏也好,你的三个弟妹也好,都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何不放开胸怀,坦诚接纳?你要记得,自己终归还是姓楼,不是姓贺兰。” 可不是嘛,她是楼家的女儿,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听自己的父亲对她一字一句充满不信任的训斥。 楼襄以前不知道欲哭无泪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到了这会儿,她忽然间对这个词有了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不过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母亲无所不知,父亲颠倒黑白,至于梁氏不过是被罚跪一次,就能轻松收获男人满心怜爱,加倍疼惜,真可谓划算得很! “父亲的意思我听懂了,那么您想让我做什么呢?”她好整以暇,淡笑着问他,“去跟母亲求情?免除梁姨娘的责罚?您即有心,为何不自己去和母亲理论?却让我一个小辈横加干涉长辈决断,您不觉得这样做于礼不合么?” 楼显节被噎得一愣,不由上下打量起她,平素温婉贞静的长女怎么会如此牙尖嘴利?霎那间血冲到头顶,他愤而怒喝,“你这是什么话?我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学的嚣张跋扈,果真是你母亲传下来的好家教!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是我楼家的女孩,皇家玉牒没有你的名字,休要打错了主意!” 他霍然起身,分明已恼羞成怒。楼襄却只剩下满心伤感,另有一丝鄙薄正在隐隐发酵,她也站起来,稳着声气缓缓道,“父亲息怒,我并没说不去求情,您这么焦虑对身子不好,姨娘尚需安抚,就请父亲早些回去罢。” 事已至此,双方都无话再说。她听着脚步声渐远,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压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让她只想高声呐喊。 可什么都做不了,她不过是在四方高墙圈住的公主府里。唯一能让她觉得温暖的所在,也只有母亲散发着沉水香气的柔软怀抱。 贺兰韵一向耳聪目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女儿受了委屈,她心疼;女儿强颜欢笑,她更加心疼。轻抚楼襄的手,她眼中满是歉然,“怪我,没有处理好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连累了你。可是畹卿,无论如何,不要记恨他,因为他始终是你父亲。” 楼襄鼻子一酸,强忍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吐纳一口气,她说好,然后轻声问,“那您呢,您有没有恨过他?” 贺兰韵涩然笑笑,“没有爱,哪儿来的恨。” “从来都没有么?”楼襄抬头,神情迷惑,“那为什么要选他?” 有一刻的沉默,楼襄甚至听得到自己隆隆的,迫切等待答案的心跳声。 贺兰韵却缓缓起身,走到香炉前,点燃一小块香炭,置于金鸭香炉中,细细填好香灰,在上面搁了云母,最后放上一小方蜜香,不多时,炉烟碧袅,暖香氤氲。 她在一片旖旎的芬芳中回眸,目光幽幽,轻浅一叹,“起初也只是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而已。那时年纪轻,皇上还小,我是他唯一的至亲骨肉,不能不把经历更倾注在他身上。帮衬他,也是帮衬大燕,守护好贺兰氏的天下,是皇父临去时殷殷叮嘱过的。” “我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你父亲则是个寻常男人,对妻子的要求是娴静温婉,能够崇拜敬服他。我做不到,甚至连装都不屑于装。时候长了,彼此隔阂越来越深。何况尚主,总免不了做小伏低,他也是个骄傲的人呐,如何能摆出一幅恭顺谦卑的模样?” 微微一哂,她言简意赅的做了结语,“所谓怨偶,大概就是指我们这样的夫妻。” 楼襄默然,只觉得舌尖喉咙五味陈杂,半天才问,“母亲后悔么?” 贺兰韵毫不迟疑的摇头,“我说过,我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叱咤风云比相夫教子更能吸引我,这个想法年轻时尤甚。人不能太贪心,有得必有失,我享受过至高无上的权力,赫赫扬扬的声威,就不该像寻常女人那样贪图丈夫温言软语。这一点我很早就想清楚了。” 顿了顿,她看着楼襄,认真道,“畹卿,轮到母亲问你了,你有没有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楼襄眯着双目,袅袅霏烟在她眼前蜿蜒盘旋,周遭一切变得模糊迷离,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片朦胧里,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倒也不是没想过日后的归宿,可父母的爱情实在为她树了个太坏的榜样,以至于无从想象,男人对女人的爱该是什么样子。 她对权力没有异乎寻常的渴望,不过也深知,女人倘若没有家族倚仗,即便再美再温柔,也是枉然。她的靠山是母亲,是太后,是看上去虽荒诞,但心里却疼爱她的皇帝舅舅。 她已有了尊荣富贵,如果还祈求完满的爱情,会不会太贪心了些? 自嘲一笑,她尽量轻松的回答,“我是个没出息的人,还是希望能得到爱,喜欢我的人,刚好我也喜欢他,两情相悦,共度一生。” 贺兰韵深深看了她一眼,扬唇微微笑了笑,“好,母亲知道了,记住你的选择,希望将来你能实现它,不留遗憾。” 母女交心半日,贺兰韵却始终没有答应免除对梁氏的责罚,只说,“朝令夕改的事,我可做不来。” 拈了颗加应子含在口里,她再笑道,“你父亲近日心情不会好了,说不准还会找你闹上一闹。去大觉寺住几天罢,眼不见心不烦。” 楼襄不禁抿唇一笑,“母亲就像会读心术似的,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住够了就早点回来。你瑜姐姐下月忙着预备婚礼,你也该好好帮帮她,还有她弟弟就快到京了,小孩子乍离开家难免不适应,太后上了年纪禁不得孩子哭闹,没事多去寿康宫请安,照应着些,就当是替我尽孝了。” “这么多安排,原来所谓提早,却是没好事,总归要还回来!”她掩口一笑,复又忙不迭点头道好。 ------------ 5.云雾凄清 次日用过早饭,楼襄站在影壁前,看丫环仆妇将各色箱笼搬上车,预备启程前往西山。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晨间凉风很是清爽,举目四望,漫天云霞犹未散去,天际那一抹红微微有些斑驳。初升秋阳暖意融融的,拂在身上,温煦如春水流觞。 真是个适宜出行的明媚好天气。 公主府长史许谨言亲送她登车,一面履行职责,替长公主切切叮嘱,无非注意饮食,珍重玉躬云云,最后不忘再加上一句早日返程。 楼襄略想了想,还是撩开车窗帷帘,问道,“西府有消息么?父亲,是不是还在生气?” 许谨言人如其名,回答的很是谨慎,“殿下无须挂怀,长公主自会处置妥当,您只管安心前去就是。待您回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明白问不出什么,只好颔首一笑。放下帘子,那抹笑意渐渐凝结在唇角。父亲终归是要记恨她了。百无聊赖之下,转动着车内悬挂的银香球,她轻轻哂了哂,也罢,衔恨虽非她所愿,到底还能算是一种情绪,无论如何,总好过平日里令人心下生寒的视而不见。 车子在青石板路面上缓缓前行,马蹄声嗒嗒作响,渐行渐远,公主府的鎏金飞檐,终于隐没于视线之外,相邻的礼国府也同样不再望得见。她知道自己离开那片喧嚣越来越远,可惜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却像坚硬的青石一样,横亘在心上眉尖。 大觉寺坐落在西山,出城十几里,路面尚且平缓。进入山麓间,道路变得迂回婉转。所幸这个时节,林木依然葱茏,山泉静静流淌,水质清澈,溪流底部的碎石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的色泽。 到了地方已尽黄昏,夕阳西下,林间倦鸟纷纷回归故窠,鸣声阵阵,愈发衬出山中静谧清幽。 寺中住持在山门处静候已久,慧生和端生扶她下车,住持迎上前躬身施礼,“郡主万福。” 楼襄亦双手合十,还礼道,“大师一向可好?” 住持含笑说好,“禅房已收拾妥当,请郡主移驾前往。” 当即有僧人在前头引领,其实年年来住,早已轻车熟路,不过小沙弥仍是尽心尽职,绕过几重殿宇,将她领至后院禅房处。 “殿下今年来的早,住持接到府上中官来报,忙命人漏夜打扫出来,匆忙之下恐有不周之处,万望殿下见谅。” 她摆首,语气谦和,“该说是我叨扰,年年都麻烦你们。”说着回首,示意端生将预备好的金锞子呈与小沙弥。 小沙弥欠身接过,并无特别欢喜之色,只道,“多谢郡主为鄙寺布施。80电子书wWw.80txt.com”言毕再行一礼,方才转身出去。 待人走远,慧生不以为然道,“拿都拿了,还说什么给寺院布施,莫非金锞子没进他的口袋?真真是此地无银。” 端生正侍弄带来的香案、香料等物,一一摆放在高几上,听见这话回眸笑道,“倒也未必,大觉寺香火旺盛,一年到头光灯油钱都比寻常庙宇多出不少。何况京师达官贵人云集,哪个不是财大气粗的主儿?和尚们见惯大手笔,这点赏赐还真不一定瞧的上眼。” 慧生撇撇嘴,“要这么说,穷人家也不必卖儿卖女了,孩子养不活只往庙门口一送,吃喝不愁,保不齐日后还能发达富贵也未可知。” 楼襄闲坐在圈椅上听她二人斗嘴,半晌倒是一笑,“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却觉得这地方不错,回头要是找不着好人家,干脆剪了头发把自己送过来,做个比丘尼,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自在。” 端生晓得她说玩话,并不当真,莞尔一笑自去盘弄她的香料。慧生却不满道,“殿下嘴里总没个忌讳,怎么就找不着好人家?您要是找不着,那满京城的姑娘谁还有指望?” 因嫌这话不吉利,她说完转身,冲着外面连连啐了两记。 端生见她作态,故意调侃,“看把你急的,这么忧心,只怕还是替自己发愁多些罢?” 这句倒也不是信口胡诹,说到她们这群人日后的归宿,无非两条路。跟着主子出阁,倘若能得恩典,允她们在外头寻个女婿,一夫一妻的单过,那自然是最圆满的结局。倘若一不小心被未来仪宾看上,向主子讨了去收房,便是一辈子充人侍妾的命。 当然,即便只有两条路,也还是见仁见智,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做姨娘不是好归宿。 慧生听她调笑,自然不依,赶着上前要拧她的嘴,“这个烂了舌头的,好意思说我?咱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我只瞪大了眼睛看,看你将来能不能找个一心一计,心里眼里只有你的好夫婿。” 俩人打打闹闹的,笑作一团。楼襄歪着头瞧了一会儿,忽然作了个嘘声的动作,“佛门清净地,你们也差不多点,听外头有人来了。” 果然敲门声起,小沙弥去而复返,身后又跟了几个僧人,原是来为她们送晚饭。 打开食盒,一共八碟八碗。虽是素斋,却胜在品相精致,用料讲究,让人看一眼就能勾起食欲。 慧生赞了声好香,接着道,“清粥小菜,调理肠胃最是合宜。”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哪次回去你不是吵着要肉吃。”端生笑着拆台,“住上不到十天,两只眼睛准饿得直冒绿光。” 两人一面玩笑,也不耽误伺候楼襄用饭。端生取出自带的银汤匙、银箸,绿釉白竹金碗,为她盛汤。搅了一刻,再以手背试过温度,觉得合适方奉至她面前。 “都坐下一块儿用罢。既到了这里,就该入乡随俗。所谓世法平等,在我跟前也就不必那么拘束。” 俩人闻言,相对笑笑,搬了小凳子放在下首,身子却只挨着凳子一点,仍旧保持半蹲半坐的姿势。 饭罢,她吩咐端生,“去跟外头侍卫们说,留两个值夜的,其余人都回去,教大伙儿早点歇着。” 端生应是,退出传令去了。楼襄扫一眼屋子陈设,指着一个竹子编的藤椅,“把这个搬出去,再煮一壶普茶,咱们到外头坐着喝茶消食。” “又瞧星星去?仔细吹着,现如今一早一晚可都凉了。” 楼襄说无妨,慧生没奈何,只得拿了斗篷给她披上。步出屋外,月色如水亦如霜,空气里弥散着湿漉漉的雾气,抬眼望,漫天星斗璀璨夺目,似乎比在城里看的还要浩瀚。 山里晚上略有些风,拂过树梢,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声鸟鸣,夹杂着秋虫呢喃,更显夜色恬淡。 楼襄歪在藤椅上,闭目片刻,忽听身后人哧地笑出声来。 她睁眼,转着茶盏问,“瞧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慧生摇头,“不是瞧见,是想起慕容郡主的话,您说,松涛听上去该是什么动静啊?” 这话问住她了,她也没听过,只能凭想象猜测,“或许像海浪,松针碰撞在一起本来没那么大声音,可是成片成片的松树一起作响,也该是极壮阔的罢。”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阵马蹄疾驰,伴随着人声嘈杂,火光冲天。及至近前,声势愈大,林间雀鸟乍惊之下,急急忙忙飞扑腾空,盘旋在树梢枝头,久久不敢停驻归巢。 片刻之后,住持带着一群身穿甲胄的人进入院中,楼襄站起身,微微颔首,“大师,出什么事了?” “惊扰郡主。”住持看向身后一人,“这位是京西大营指挥使,夜巡时撞见行踪诡异之人,他们一路追踪至此,为防贼人藏匿于鄙寺,亦为郡主安危,特来此搜查。” 那指挥使待他说完,躬身行礼,“郡主殿下金安,臣奉命前来搜查,请殿下不必惊慌。” “要进屋子么?”她回首一顾,纳罕道,“可我方才一直坐在这儿,并没见有人闯进来。” 慧生睨着那一群兵士,咕哝一句,“才熏了香,这么多人一起进去,全搅和了,叫人还怎么睡啊。” 楼襄转头瞪她一眼,示意噤声,再对着指挥使和颜道,“辛苦你们了,我这里确实没有人进来。我的侍卫一直在院外,若真有贼人前来,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还是请指挥使去别处仔细查看,免得耽搁时机放走贼人。” 那指挥使尚有些犹豫,沉吟半日,觉得她语气十分笃定,又再三确认了一遍,方才勉强颔首,“打扰郡主,臣等告退。” 众人鱼贯退出,旋即马嘶人沸声又起,兵士手中的火把将一方山林渲染得恍如白昼,但也不过须臾,那片火光便隐没在远处消失不见。 被这么一闹,楼襄也没了星夜闲坐的心情,吩咐慧生收拾东西,回房预备安置。 进了屋子,她唤端生打水,半晌却没听见对方搭腔。 慧生正铺床,笑了一声,“不会是睡着了罢?这丫头偷懒,等我去吓她一吓。” 楼襄也起了狭促,蹑手蹑脚的往里间去。才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的血腥气直窜入鼻,她登时一凛,直觉不妙。再定睛看去,只见端生被人捂住口鼻,满眼惊恐,正冲着她呜呜咽咽的连连摇头。 说时迟,端生身后露出一个人来,是个身量很高的男子。一袭黑衣,脸上戴着网罩,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如露如电,在她脸上冷冷扫过。 莫非这就是那指挥使口中的贼人?楼襄只觉恼恨,想不到一时大意,竟误使贼人闯入!可这个时候不能慌,毕竟端生还在对方手上,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昂然迎向那人视线。 四目相对,中间也不过隔了五六步的距离,她看清那人的眼睛,很是深邃,也很是平静,透着冷漠与审慎,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傲岸,仿佛在无声言说,他并不需要辖制她,也根本不屑于辖制这屋子里任何一个人。 他就这样定定注视她,确实没有一星半点暴起伤害她的意思。 奇怪的,她竟莫名觉得心跳安稳下来,随后视线下移,她看见他左手手臂上中了一箭,再往下看,她留意到他腰间别有一柄短刀。 心口倏然一松,他明明身怀利器,却只用手捂住端生的嘴,令她不至发出声。仅凭这一点,她大胆揣测――这个人应该无意伤她们性命。 楼襄望着他,沉声道,“你放开她,我保你平安无事。” 那人深深凝视她,少顷蓦然松手,将端生用力向前一推。他自己却将身抵靠在墙上,手按伤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喘息。 ------------ 6.无语清宵 端生双腿发软,踉跄几步扑进楼襄怀里,“这人,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躲在里间……咱们快喊侍卫……” 楼襄安抚的拍拍她,并没有声张的意思。求书网Http://wWw.qiushu.cc/眼见那人跌坐在地,分明已是坐以待毙,她吩咐慧生,先合力把抖成一团的端生扶出去再说。 待都安置好了,她心意已定,“打盆热水,再取些干净的帕子来。” 慧生搓着手看她,颤声问,“殿下,您该不是,要救那个人罢?” 楼襄说是,“他不过想借这里避开搜捕,看在他没伤端生的份上,就当还他一个人情儿。”见慧生还犹豫不决,她愈发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动作快些。” 一时热水帕子都预备下了,慧生却是踯躅,根本不敢单独踏进那屋子。楼襄也不为难她,只命她端着铜盆,跟在自己身后。 房间里点了两支白烛灯,光线不甚清明,她凝目片刻,依稀觉出那人左臂衣袖上鲜血淋漓。他穿黑色,原本不大容易看得出,这会儿血透罗衣,足见伤势不轻。再看那支箭,箭身已没入一大半,怪不得他越来越无力,倚着墙连站都站不稳。 她转顾身后的人,“东西搁下,你先出去。” 慧生惊得瞪圆了眼,一叠声说不行,“您也不能在这儿,他是贼人,万一伤了您……” 贼人两个字出口,楼襄瞧见那人微微抬首,目光冷峭中含着一丝嘲讽的愠色。 都这幅形容了,还放不下一身骄傲么?她觉得有点可笑。干脆不理慧生,把铜盆往他近前推了推,“要不要帮忙?” 那人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之后毫无征兆的,右手握箭,突然猛地一提,羽箭嗤地一响,沾缠着血肉自他身体里脱困而出。这一下兔起鹘落,干脆利索,慧生吓得慌忙捂住眼,她也蹙眉不忍,微微转头不欲多看。 然而从始至终,没听见那人没发出一声动静,甚至连一丝呻/吟都没有。 足够硬气,配得上他刀锋一样凛冽的眸光。 自己止血、擦拭伤口、再包扎好,一气呵成,像是个经年老手。等做完这些,他人已有些发虚,额头上溢满豆大的汗珠。可即便难捱,也还是没哼一下,只是绷紧的身体略微松了松。 楼襄见他阖眼,禁不住问,“你怎么样,还能动,能说话么?” 他失了不少血,浑身无力,不过想略歇歇。听她这样问,两道墨黑的眉禁不住蹙了蹙。 睁开眼,蓦地发现她已蹲踞下来,一张芙蓉秀面近在迟尺。星眸含波,内中漾着几分焦灼,几许怜惜,不多的一点点,有恰到好处的分寸与克制。 他心口莫名一跳,垂下眼,点了点头。她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道,“你在这儿歇着,我叫人拿吃的给你。” 说完这句,楼襄察觉他拧了下眉,又慢慢摇头,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的桌子上。 她回首去看,见桌上放的茶壶茶盏,登时便明白他的意思。流了那么多血,现在最需要的该是水才对。 起身倒茶,也顾不上那茶早就凉透,反正聊胜于无。等活命的水递过去,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结果却没有。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他把茶盏放在一旁,直直的盯着她,像在审视,审视之余还多了一层警惕的戒备。 烛火摇曳,斜斜映在他身前,他脸上的金丝面罩映出幽冷寒光。楼襄顿悟,将头转向一旁,“我不会看你,你放心取下面罩喝水就是。” 慧生躲在她身后,听见这话愈发惶恐的别过脸去,两个人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喉咙吞咽的声音。 明明应该渴得很,喝得却不甚着急,楼襄心道,当此情形,这人倒是仍能冷静自持。半晌余光一瞥,见他伸臂,将茶盏送至她面前。 她心有灵犀,接过来又倒了一杯。他几乎一饮而尽,之后再度把杯子递了过来。 如此重复四五次,他终于没了动作,把茶盏放在身旁地下。略等了一会,楼襄估摸他已戴好面罩,这才把头转过来直视他。 额头上的汗消了不少,留下一层细细密密的水雾。漆黑的瞳仁渐渐生出光彩,定定看着她,显出余温不足的一点感激。 楼襄微微一哂,肃着面容道,“你好些了没?” 眼里的神采蓦地黯了黯,他颔首,仍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不禁猜测,他的声音该是多么令人过耳不忘,不然何至于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能悄无声息进来,天亮前应该也能自行离开,尊驾办得到罢?” 她声音里的锐度似乎让他有些不快,移开视线,他再度点了点头。 既如此,这里就不需要她再看顾,楼襄转身示意慧生,俩人相携走出屋子,顺手阖上房门。 折腾了大半宿,疲累不堪,慧生和端生也依然惊魂未定。连服侍她洗脸,捧着巾子的双手犹自抖个不停。 端生半个身子靠在架子上,按着胸口惶恐回忆,“真真吓死了,他原是躲在屋子里的,我进去刚好撞见,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捂住了嘴。好在他没有气力打杀,不然我这条命丢得也太冤了些。” 楼襄摇头,“他带着刀,只有一条左臂受伤,要杀你易如反掌。我是看他没有行凶的意思才肯救他。”沉吟片刻,她叮嘱,“罢了,事情过去,就当没见过他,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她已发话,余下二人再怎么担忧害怕也只好讷讷称是,三人匆匆洗漱,挤在一间房里歇下,结果谁都不敢安睡,竖着耳朵直听了半宿外间的动静。 一夜无事,第二天起来,楼襄再去那房间,果然已是人去屋空,除却淡淡的血腥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点了沉水驱散味道,离去时不经意一瞥,蓦然发现汉白玉地砖上遗下一滴血渍。 大片的莹白,凭空多出一点红,像是美人雪肤之上点就的一粒朱砂痣,她弯下腰,用帕子擦去干涸的血滴,想了想,又将帕子掖回袖口里。 日子又恢复了常态,如往年一样平静无波。待的时候长了,不禁有点怀疑那一夜不过是场梦。要不是慧生提醒,她险些就要忘记,曾经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我知道了,那人多半是个偷坟掘墓的!”慧生一面给她研墨,一面说得煞有介事,“我才听寺里和尚说,原来那山后头埋着个金人大官,可是有几百年了,随葬的金银首饰必定不少,时不常就有人想要偷盗。那人八成也是干这个来的,一不小心被巡查的人撞见,这才挨了一箭。” 端生余恨未消,提起旧事一脸忿然,“真是太便宜他了,做这样下作勾当,该抓起来送官,狠打他一顿,再流放三千里。” 楼襄正临魏碑,也不抬眼,淡淡道,“一个个都这么义正严辞,不是说了不准再提,又提他做什么!” 慧生吐了吐舌头,忙佯装专注的往绿釉秋叶笔舔里倒两滴水,没敢再说话。 中晌歇过觉,楼襄歪在床上翻华严经,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匆匆,不多时见慧生引着公主府内侍进来。内侍风尘仆仆,先向她问安,礼毕方道,“殿下,长公主有要事急召,请您从速起驾回程。” 她忙坐正身子,“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母亲身子有恙?” 内侍忙摇首,“长公主一切安好,殿下宽怀。是今晨接广宁卫安成公主来信,说延平县主于前日亥时殁了,长公主请您回府,是要商议前往广宁吊唁之事。” 延平县主,那是素日与她交好的一位表姐,其母安成公主是先帝第三女,和贺兰韵虽非同母,但关系一向融洽。延平县主长她四岁,早前出嫁时她还亲自送过亲,想不到才短短两三年,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妇就这样没了。 楼襄既震惊且伤感,连贺兰韵都难掩悲伤,甫一见她,径自牵起她的手,嗟叹道,“你表姐也真是个苦命人。”抚摸良久,方想起仔细看看她,面色也稍微和缓些,“半个月了,你在西山过得好,起码没见瘦,倒像是又长高了,气色瞧着也不错。” 楼襄一向报喜不报忧,笑着说,“这会子气候最合适,原待得舒心,只是记挂您,想着再过两天就往家赶呢,谁知出了这档子事。”顿了顿,她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殁了?” 贺兰韵沉默一刻,伤怀道,“左不过是为夫妻间那点子闲气,成婚三年,还没个孩子,婆婆便沉不住气,总撺掇着要给儿子纳妾,时不常拿小话儿点她。她是娇养惯了的,哪里受过这个,原以为自己不松口,丈夫也不松口这便混过去了,谁知道丈夫嘴上说好,背着她却和娘家表妹暗渡陈仓,她被蒙在鼓里,直到丫头撞见来告诉,这才傻了眼。” “你表姐破着大闹一场,可哪儿知道人家两个正入港,男人满心满肺都是新欢,争执不下的时候,气血上涌动了手,打了她一巴掌。” 她听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恨声道,“岂有此理,居然打自己的发妻,这男人简直混账透顶!” “如今骂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没了。她气得回去就病了,不吃不喝,任大夫怎么开方子,煎药熬汤都不中用,不到半个月就把自己熬没了。婆家也悔,绑了女婿去你姨母家赔罪,说只要留他一条命,余下任打任罚,怎么处置都行。” “那就该打掉他半条命,最好让他……让他。”她想说再不能人道,可当着母亲,这话到底还是有些难以出口。 “多说无益,你且去尽一份心,毕竟小时候你们都一起玩过的。原本我也该去,但宗室规矩,长者不送晚辈。好在广宁离得不远,你代我跑一趟罢。” 她忙答应,“这是应该的,明日就启程,我会好生安抚姨母,再不济就把她接回京里,在咱们家多住些时日。” 这头说定,楼襄只剩下满心凄惶,回到房里也懒得说话。看着带回来的一应物事还未及拆箱,索性吩咐她们也不必再收拾。 她靠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想,或许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只能随波逐流,纵有千般不甘终究无可奈何。民间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们这些人倒是不愁吃穿,心里期望的无非是能得一个白首不相离的良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清一个人本已不易,遑论几十年的岁月,谁又能保证相守一生,一定能不违最初誓言? 就好像父亲,看上去无欲无求,颇有君子风范,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冷落妻子、漠视女儿,对于她们母女而言,他何尝不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和父亲! 不过若是换个人评价他,譬如秀英秀荣两姐妹,怕是又会有截然不同的考语。 说起秀英,素日是最有眼力价儿的,听闻她回府,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带着秀荣过公主府来殷勤问安。 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出她心情不佳,于是刻意柔声递话,心有戚戚焉的,说着对延平县主的惋惜和同情。 楼襄本要为表姐抄写地藏经,听了半日,搁下笔,抬眼问道,“姨娘近来可好?” 秀英没料到她提这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多谢姐姐惦记着。”觑她面色,又敛容道,“姐姐生辰那会,姨娘行事的确孟浪。大好的日子扫姐姐的兴,说些有的没的,真真不知轻重,怨不得长公主要罚她。经此一事,姨娘深知自己错了,日后再不敢和姐姐胡言乱语了。” 楼襄看她一眼,曼声问,“妹妹果真是这么想的?” 单听秀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绝口不提梁孟书在园子里搭讪的事儿,看来是抵死不认――这是她们母女一早布置好的局。 秀英面不改色的点着头,“可不是嘛,姨娘出身有限,见识不足,正该长公主多约束教导,让她知道何为尊卑上下,才不至将来闹出笑话。” 秀荣正拿着一只佛手在玩,忽然抬头,皱了皱眉,“我姨娘哪有那么不好?姐姐说起姨娘怎么像训下人,叫姨娘听见,不知道该多伤心。” 秀英忙扭头,狠狠瞪她一眼,复又陪笑道,“荣丫头还小,总好缠着姨娘,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等大些自然明白道理,姐姐这会子千万别怪她。” 楼襄淡淡颔首,并没言语。秀英见她懒懒的,便提着裙子起身,摆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件事我也是才听说,想跟姐姐念叨两句,又怕姐姐吃心,嫌我多事。我便有些含糊,不知当讲不当讲。” 楼襄饶有兴致的瞥着她,“咱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推心置腹的。” 秀英乖巧的笑了下,掖着袖子,缓缓说,“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来给长公主请安,看见定远侯夫人一连三日过府。我想着,走得这么近该是有事才对,后来听丫头们说起,果不其然的,她是为她家大小子提亲来的。” 俯身趋近些,她笑吟吟道,“妹妹不懂这些,倒是留心向哥哥打听了几句,原来那定远侯府的大爷是个百里挑一的英俊人儿,学问骑射俱都出色,这样人才想必长公主也会满意,要不,能一连三天都肯见那位侯夫人!” 略微一顿,像是有些不情不愿,她吞吐着说,“就单有一样不好,听说他今年不过十八,屋里却已有了两个通房,除却这个不说,还和他姑妈家的表姐感情甚笃,很有点子青梅竹马的意思。” ------------ 7.锦瑟无端 这是卖自己一个人情?显示她很关心长姐日后的前程? 楼襄抿口茶,闲闲一笑,“许是有别的缘故呢,反正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我不爱操这个心,咱们女孩儿家也还是少打听这些为好。qiushu.cc [天火大道]” 秀英只当她故作清高,心里讥笑,面上仍旧一派柔婉,“姐姐这话不错,可咱们鲜卑人不比汉人,规矩那么死板,女子择婿是一辈子的大事,焉能不上心?虽说长公主定是要挑最好的人来配姐姐,但就怕人家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不是!且男人家有个通房侍妾原不算什么大毛病,和才干能为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可说到底,膈应的是咱们自己,姐姐瞧着延平县主的例儿,心里可得有谱才行。” 这几句话说的,倒真像是推心置腹的在关怀她了。 楼襄下意识打量这个异母妹妹,秀英今年不过十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日帮衬着梁氏打理西府二房诸多事宜,也历练出几分伶俐爽脆。心机不算深沉,精明浮于表面,但胜在会巴结,也真肯做小伏低。 幸而她生得甜美,盈盈一笑,梨涡浅泛,冲淡了不少眉梢眼角的曲意讨好,让人即便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至于太过反感。 楼襄顺着她的话,想到延平表姐,不由欷歔,“女人是该擦亮眼些,与其找个人面兽心的,倒不如不找,一辈子干干净净与人无尤。” “姐姐这话差了。”秀英连连摇头,“姐姐是什么人?满大燕的王孙公子尽着挑,还愁遇不上合意的?只是姐姐一向端庄,面皮薄罢了。越是这么着,越是该自家姐妹兄弟多照应。我和大哥旁的本事没有,包打听还是在行,闲时帮姐姐多留心,不敢说掌眼,提个醒总还是不难办到。” 既这么热忱,干脆由她去罢,楼襄一笑,“那就有劳妹妹操心了。” 又闲话半日,直到丫头们陆续抬着膳桌、食盒进来摆饭,秀英秀荣姐妹才双双告辞离去。 一路出公主府,再进礼国府,秀英正满心躇踌着,秀荣提裙跟在后头,嘟囔一句,“姐姐做什么总巴结大姐姐?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倒关心起人家的婚事!说出去岂不可笑?” 秀英扭头看她一眼,见那稚气的小脸分明还没长开,带着点肥嘟嘟的粉嫩,不禁哼笑一声,“你当我爱上别人跟前凑趣儿卖笑?还不是为了咱姐俩的将来。” 说着不免语重心长起来,“荣姐儿,咱们和姨娘好,是应当应分。可将来的归宿,却轮不到姨娘做主。长公主才是咱们正经嫡母,平日她不温不火的,咱们也说不上话儿,唯有多走走大姐姐这头的路子,兴许还能让长公主对咱们有些好印象。” 秀荣歪着头,一脸不以为然,“我瞧父亲对姨娘很是倚重,又那么疼咱们,只求父亲也就是了,何用那么麻烦,刻意讨好旁人!” “父亲,你指望他?”秀英满眼讥诮,“这么多年了,连个决断都不敢做!疼姨娘有用么?他敢请旨和长公主和离么?姨娘被责罚,他除了长吁短叹,敢过这边和长公主理论么?我说荣丫头,你可千万别打错主意,父亲唯唯诺诺一辈子,靠他,还不如靠自己更稳妥些呢。(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秀荣被噎得一愣,半晌接不上话。她说不过姐姐,横竖也没那算计的脑子。索性不费那个劲,转而琢磨起晚饭的红焖鸭掌该就些玫瑰露,回去就得叮嘱丫头们赶早烫上一壶。 亲妹子不懂秀英的未雨绸缪,楼襄却多少能理解,只是未曾放在心上。饭罢漱过口,她靠着引枕喝女儿茶消食,遥遥看见她乳母赵嬷嬷拄着拐杖,满面春风的迈步进来。 “我的殿下可回来了,瞧着倒是有些清减了,庙里斋饭到底不成。原说好生补补的,谁知道这才回来又要出远门去。” 赵嬷嬷四下环顾,又指着箱笼问丫头们,“东西都归置好了?别落下什么,我前阵子家去,不在殿下跟前照应,你们这起子小猴崽子可逮着机会耍滑了!” 众人忙说不敢,殷勤赔笑奉茶给她,“嬷嬷要是放心不下,开箱查验一下也好,有您老提点看顾才最稳妥,也好让我们多学着点怎么服侍主子。” 赵嬷嬷被奉承得挺得意,脸上笑得溢出褶子。告了罪坐下,倒也没有检验物事是否周全的意思,只拉着楼襄的手,切切笑道,“等从广宁回来,可不兴镇日躲在屋子里睡觉偷懒,正经该出去好好交际应酬了。前儿我听说,定远侯夫人过府提亲来了。” 话说一半,下文是等着她好奇发问呢。楼襄尊老,给面子的笑道,“是么?我对定远侯綦家倒没什么印象,嬷嬷知道底里么?” 赵嬷嬷不急不缓的撇着茶沫子,点了点头,“说的是她们家大小子,叫綦鸣谦,好个齐楚方正的模样。今年十八,已是御前三等侍卫,瞧这架势,日后就是不袭爵,也跑不了放出去做个封疆大吏。” 楼襄唔了声,像是不经意的随口提起,“十八,年纪也不算小,估摸屋里早该有人了。” 赵嬷嬷放下茶盏,浑不在意的一挥手,“大家公子哥谁还没个三妻四妾的,就是眼下没有,将来也少不了。男人要紧的是前程,其他的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总计较这些个不值当。”拉起她的手,摩挲半日,“我的殿下,今儿我进来可正要和你说这话,千万别学延平县主,那是个拎不清的,到了怎么样呢,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伤心难过的还不是父母和身边人。不信您瞧着,她那个丈夫守完制,照样该续弦续弦,该生儿子生儿子,说不准往后还能长命百岁,含饴弄孙呢。” 楼襄听得胸口发闷,今儿怎么就绕不开这个话题了。合着自己一及笄,麻烦事就纷至沓来,人在闺中坐,闲心操不完。更别提还有表姐的前车之鉴,再要过从前清净安生的日子怕是不易了。 老嬷嬷拉拉杂杂说了一车话,无非是女人忍气吞声不要紧,眼光放长远些,夫荣妻贵才是正理儿。 她意兴阑珊,哼哼哈哈的应着,越发觉得没意思。好容易借口说明儿早起赶路,把人打发走,她已一头歪倒在床上,怨声载道,“多带些衣裳,连冬衣也一并拿上,咱们在广宁住下陪陪姨母,等开了春再回来。” 众人知道她这是赌气,嫌议亲的话题聒噪,也都不当真。笑劝一阵,伺候她洗漱,各自安置去了。 赶早儿上路,因要离开京畿,贺兰韵特地又加派了些侍卫随扈。一行人走上大半天,黄昏时分到达就近的驿馆歇息一晚。 颠簸了一路,安顿下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吩咐慧生,晚饭预备些清淡的就好。 正说着,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跑动声,夹杂着小孩子的笑闹,奶声奶气的,颇有几分灵动可爱。 “这又是谁家出行,还带着个孩子?”端生怕她嫌吵,忙开门叫人去问问驿丞,下头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片刻之后,侍卫探清楚了来回,“是辽王家的小世子,奉旨入京,在这里稍作停留。” 这么说该是慕容瑜的嫡亲弟弟,竟在这里碰上了。楼襄来了精神头,穿戴齐整便要下去瞧瞧那位璎哥儿。 也不知是否和慕容瑜交好的缘故,爱屋及乌,楼襄一见慕容璎就觉得面善又讨喜。 慕容璎虽只有五岁,身量却比一般孩子高些,模样承袭了慕容氏一贯的好相貌。打眼看过去,和观音驾前金童一般无二。 要论长得好,鲜卑人素以美貌闻名于世,慕容这一支尤甚。女人有倾国之姿不稀奇,更绝的是慕容氏的男子比女子还要漂亮出色,且相貌里融合了一种阴柔的美感,却又奇异的不显女气,再配上挺拔的身形,宽肩细腰长腿,越发美得熠熠生辉,令人惊艳不已。 物以类聚,慕容璎对美人也有天然的好感,拽着楼襄的手叫姐姐,好奇发问,“襄姐姐和我大姐是好朋友,那一定常见面了,大姐姐有没有你这么好看?” 楼襄偏着头瞧他,笑着应道,“你姐姐比我生得好,和你长得很像,回头见了你就知道了。”又含笑问他走这么远路累不累,沿途风景好不好看。 小娃娃对答如流,还给她讲了不少路上见闻,临了不忘热情邀请,“姐姐去过辽东么,回头要是出关,一定要去我家做客,我给姐姐放风筝玩儿。”其实是他心里惦记着风筝,趁机和丫头们要来,按捺不住一脸兴奋,“咱们出去放了它罢,我让人在那燕子的翅膀上粘了一袋子萤火虫,专为晚上放也能看得清楚。” 她惊讶于他的机灵,“这主意真妙,璎哥儿怎么想出来的?” 他倒不自傲,冲她腼腆一笑,“是大哥教我的。” 楼襄只顾看他玉雪可爱的小脸,一时也没留心他大哥是哪位,牵着他的手,俩人去楼下找片空地把风筝放起来。 仲秋时节的野外,风势不小,吹在身上泛起寒津津的凉意。可小孩子玩得开怀,跑跑跳跳并不觉得,“姐姐,燕子飞起来了……姐姐,姐姐,我有点拽不动了……” 他腿长,跑得极快,但力气稍显不够。楼襄跟在后头,接过线圈,顺着风势轻轻抖动,眼看着那大燕子扶摇直上,越飞越高。 不防一阵风吹过,手里的线倏然断开,风筝飘飘荡荡,朝更高的夜空,迎着月亮的方向去得远了。 她站在原地望了一会,想起身边的小人半天没说话。低头去看,见他怔怔望着飘走的风筝,一脸若有所思。 楼襄怕他难过,蹲下来,微笑安抚道,“大燕子远行了,去更广阔的天地翱翔,璎哥儿该替它高兴才对。” 他抿着嘴,眼里星芒闪动,看上去更添凄楚,“我不是惋惜风筝,它是向东飞的,飞回家乡,我也想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靠在她怀里,小脑袋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大姐都好久没回过家了,我怕我将来也回不去。襄姐姐,我想父王,想母妃,想大哥哥……” 起初还是泫然欲泣,渐渐的变成了低声呜咽,到最后干脆趴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楼襄没哄过小孩子,不免束手无措,半晌伸臂搂紧他,低低宽慰,“璎哥儿不哭,很快就能看见大姐姐,王爷王妃也惦念你,早晚能见到的……” 这话说的,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她伤嗟感慨,愈发无能为力。倒是慕容璎哭得疲累,喘息一阵,赖在她怀里无声无息的睡着了。 侍女们要接过去,楼襄只怕吵醒他,亲身将他抱回房中,才要往床上放,发现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领口,嘴里喃喃自语,“母妃,母妃别走,陪我一起……” 她有些尴尬,只好扭头望着一屋子的人求救,一个年长些的侍女迎上来试了试,发觉拽不动小世子,不得已对她笑着求恳,“想是殿下身上的沉水味道,让哥儿想起了王妃,您看,哥儿今天实在想家了,出来这么些日子还没见他这样过。要不您受累,且在这里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吩咐,奴婢们一定尽心服侍您。” 楼襄看看怀里安睡的小娃娃,那张小脸正浮上一抹恬淡满足的笑,想了想,她说好,“也不必麻烦了,打水洗个脸,我就在这儿陪璎哥儿一晚。” 所幸慕容璎睡相不错,很是乖巧,并没有乱蹬被子乱打滚的坏毛病。她在外侧歪着,一时没有困意,看看更漏已是二更时分,万籁俱寂。方要歇下,恍惚间觉得门上轻轻一响。 下意识掀开床帏一角,随意瞧了一眼,怎知一眼过后,她立时吓得一激灵。 来人不是侍女,也不是侍卫,竟是两个全身黑衣的大汉,一人手中提刀,朝床榻方向一指,另一人点了点头,轻手轻脚的朝她和慕容璎这边走了过来。 ------------ 8.萧萧秋风 一刹那,血液仿佛凝固了,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楼襄转过两重心思,大喊或是跳窗而逃。可身子僵住了,入定似的。心念流转间,又飞快的否定了这两个想法。 直觉楼下的侍卫应该已被放倒,否则这两个人焉能长驱直入!跳窗更是无稽,不死也要跌断腿,到时候真是想逃都没得逃。 那么他们是什么人?漏夜潜入驿馆,是为图财? 答案未及想出,床帷已经被撩开来。她浑身一颤,直直对上贼人狠戾的一双眼。 “不许出声,带上这个小的跟我们走。”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稳住气息,可张口说话才发觉声音暗哑,“你们要钱,只管拿去就是,请不要伤及无辜。” 贼人显然没料到,眼前白衣胜雪的少女竟能镇定的和自己谈条件,他怔了一下,狞笑出声,“你是慕容家的女人?” 轮到楼襄发愣了,这么知根知底,像是有备而来。难道说他们意在慕容氏,或者说意在慕容璎? 身后的小人忽然动了动,糯糯喊一声姐姐,随即翻身坐起,揉揉眼唬了一跳,惊叫道,“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下一句就要大喊来人,可惜话没出口,那持刀的贼人一个箭步跃上前,闪着寒光的长刀已架在楼襄颈子上。 “姐姐……”慕容璎哇的哭出来,“你们别杀我姐姐……” 哭声不算响亮,但足以在夜阑人静时引人注意。 然而没有听到脚步声,没有赶来相救的侍卫。楼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回手抓住慕容璎,“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贼人哼笑了一声,大约觉得少女还算识时务,“慕容家的侍卫不中用,救不了你们了。乖乖听话,穿上衣裳跟我们走。” 事情一目了然,他们是冲着慕容璎来的。楼襄扶着小娃娃下床,两人很快都被五花大绑。持刀的贼人拿着两团绢布,待要塞住他们的口,忽被另一人举手拦住。 “小兄弟,”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想要确认一下是否绑对了人,楼襄只盼慕容璎的回答能让她们脱困,可她高估了五岁的孩子,惊惧懵懂,又才从睡梦中清醒没多久,他强压哭腔回答,“我不叫慕容璎,你们放开姐姐和我……” 两个贼人看看他,又互相对视一眼,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猖狂大笑,“真是个机灵的小子,他还知道我们是来抓慕容璎的。” 其后没有意外的,楼襄和慕容璎被绢布封口,再被推推搡搡带下楼。驿馆里鸦没雀静,也许所有人都已遭了毒手,她心里一阵难过,跟着眼前一黑,一块黑布严严实实的遮住双眼,旋即便被人粗暴的推上了马车。 慕容璎就坐在她身边,彼此都目不视物、口不能言。她听到他含混不清的呜呜哭声,在空旷的暗夜里回旋,仿佛凭空被放大了数倍,惹得人心慌意乱。 她奋力朝着哭声方向挪动身子,几番搜寻终于挨到那软软的,散发着热度的小身体。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她尝试着去够他的手,因为双臂都被扭在身后,最终只能触到一片濡湿的指尖。 这一点点接触却足够了,慕容璎渐渐平静下来,间或发出一两声抽泣和吸气。 她也在深呼吸,拼命的让自己冷静,脑子飞快转着。这伙人要带她们去哪里?是杀还是藏匿?官兵何时才能发觉前来营救? 都是不可知!她甚至连扔下随身物事沿途做记号都办不到,双手被捆得太紧,一丝挣脱的余地也没有。 她再努力分辨方向,仍是无济于事。眼睛被蒙住,就是为了让她在颠簸中迷失对方位的判断力。 只剩下坐以待毙,好在身畔还有一个温暖的小人,奇怪的,到了这会儿,她仍没有一点迁怒他的意思,虽然明知道为了陪他,她才会遭此劫难。可她不后悔,甚至还有点庆幸,能够陪在他身边,总好过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还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被人拽出来,再推搡着往前走,周遭渐渐出现人声,还有火把发出的劈劈啪啪响动。 穿过一个颇为亮堂的厅堂,又走了一刻,她听到有人说了句,“头领吩咐,先关在这里。” 木门吱呀作响,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面袭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人大力推进那片令人作呕的气味里。 慕容璎毕竟还小,踉跄几步之后跌倒,身子碰到冰冷潮湿的地面,终于禁不住放声大哭,隔着厚厚的绢布,听上去瓮声瓮气,委屈难言。 可惜并没有人同情他们,门关上,落了锁。一片漆黑,如同坠入茫茫永夜。 平生第一次,陷入无边无际的的绝望。她能做的只是把身子贴近饮泣的孩童,相依相偎。 折腾了大半夜,身心疲惫不堪,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两个人俱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半梦半醒的,忽然觉得外头火光冲天,刀剑声、兵士走动时甲胄发出的摩擦声此起彼伏。轰地一下,门被撞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冲了进来。径自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审视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如此熟悉,令人难以忘怀,皎如明月、灿若寒星。深邃而凉薄,只是奇怪的,当他注视你的时候,又会生出一种别样的,近乎柔软的温暖。 这是那一夜,在大觉寺遇上的黑衣人!是他来救她,竟然会是他。报恩抑或是他本来就是朝廷武官?她来不及细想,雀跃的几乎哽咽出来,冲口问道,“你是来救我的么?” 他点头,嘴角微微扬起,向她伸出手来。她慌忙递过手臂,才要站起,突然喉咙一紧,是那人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看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冷漠,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是来救你,是来杀你。” 哐地一响,门锁被打开。她猛然惊醒,汗透重衣。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方才不过是个令人先喜后悲的梦罢了。她活动身子,尽量坐得端正些,被捆绑了一夜的手臂既酸且痛。她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到了极至。 “醒醒,该吃饭了。”一个沙哑粗豪的声音说。 嘴里的绢布被扯掉,接着眼睛一亮,她微微眯起双目,打量周遭,原来她正身处一间类似柴房的小屋里。 绳索也被除去了,她长舒一口气,借着这会儿功夫在想,既然肯给饭吃,应当是不打算即刻要他们的命罢。 慕容璎乍一被松绑,立刻一头扎进她怀里,“姐姐……姐姐你还好么,我,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这问题该问那个沙哑声音的主人,她抬头,看见来人长了一张粗犷的脸,除此之外泛善可陈。 “请问……” “什么都别问,老子只管送饭,没兴趣回答问题。” 那么还是看看饭罢。慕容璎的肚子很及时的咕噜噜叫了两声。打开盖子,那饭菜也不是很糟,甚至还有一小碗牛肉。 没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慕容璎吃得狼吞虎咽,吃饱了方有气力,见那人无意再绑住他们,他索性靠在楼襄怀里,小声说,“姐姐别怕,我大哥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他忽然变得慷慨豪迈起来,还会安慰她。她笑笑,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怎见得一定是你大哥?”想了想,辽东距这里可比京城还远些,她于是再笑,“你大哥能打得过外面那些人?” 他搂着她,似乎在闻她衣襟上的沉水香气,“恩,我大哥打仗可厉害了。” 她摸着他的鬓角,觉出他对那个一直以来,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哥很是崇拜,反正闲来无事,她装作好奇的问,“是么,那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儿呢?” 他腾地坐起来,兴致盎然的说,“有一回,大哥只带了三百人就挑了大青山里的土匪窝,对方有五千人马呢。还有一回,鞑靼部王子偷袭,他也只带了六千精兵就活捉了那个什么王子……我大哥在辽东很有名,提起他来无人不知,都说他是慕容家百年来最出色的战将。” 带着一脸自豪,他十分笃定的点点头,“他一定会来救咱们的,姐姐你放心,他一定会来!我大哥很疼我的。” 楼襄不忍心打击他,他年纪尚小,不知道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否则视同谋反。与其等着那个所向披靡的慕容瓒来营救,不如把希望放在广宁卫总兵身上,只怕还来得更可靠些。 但眼前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要绑慕容璎呢?隔着一层木门,她凝神聆听外间动静。过了许久,慕容璎又沉沉睡去,她也等得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还是方才那粗犷汉子,“当家的怎么说,咱们何时动身?” 另一个声音道,“急什么,包袱还没甩脱呢。头儿说了,得等那人的消息,是杀是留,还没最后决定。” “有什么好犹豫,既然是要惹恼辽王,索性杀了得了。原本一个儿子足矣,这回再饶上个闺女,我不信那个辽王还能忍住不翻脸。” 另一个声音嘿嘿笑了笑,却道,“那是之前的话儿了,现如今那位爷似乎是改了主意。” “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能放喽?” “不好说啊,”那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也不知是酒还是水,之后刻意压低声音,“要是偷偷把这两个人送回辽东,找地方一藏,过上个大半年再叫人发现,那可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了。” 粗犷汉子犹有不解,“啥意思?怎么就说不清了?跟谁说啊?” “啧,跟朝廷,跟皇上啊!让他送儿子过来,他舍不得,中间来上这么一出苦肉计,实则把人掉了包。回头那位爷再找个相像的替身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送进宫,管叫谁都瞧不出破绽。等正主儿被朝廷找见,辽王就是浑身长嘴,说他被人坑了,也得有人信呐!这罪名,坐实了就是欺君,够削藩掉脑袋的。到时候不想死,就只剩下跟朝廷干仗这一条路可走喽。” 粗犷汉子恍然大悟,连声称赞此计甚妙。俩人说完这茬,便推杯换盏吃喝起来,半晌不再提此话。 楼襄转头看了一眼慕容璎,确定他还在熟睡,方才略感宽慰。 她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这是个离间辽藩与朝廷的阴谋。倘若计划成功,无论慕容璎是死是活,都会成为辽东造反的缘由,至于是不是被迫举反旗,对于幕后那个人来说,已然无关紧要。 是谁?如此设局坐收渔人之利,是兖王?湘王?还是坐拥西北重地的秦王? 她仰天长叹,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幸,被卷入到这样一个波谲云诡的阴谋当中去。 前途未卜,但至少暂无性命之忧。这样捱过两日,慕容璎已没有了最初的耐性。 “姐姐,大哥怎么还不来救咱们?”他眨眼,险些哭出来,“我想洗澡,我想回家……” 她抱着他,让他完全靠在自己怀里,柔声细语的宽慰,“很快,一定会有人救咱们出去的,也许就在今夜呢。” 说这话时没底,不成想却一语中的。梆子敲过两响,木门突然打开,一群人冲进来,将他二人分开,“有人要见你们,确定你们是不是还活着。” 不由分说,那些人押解着他们往前头一处厅堂上走去。 堂上灯火通明,一个面相尚算斯文的男人坐在一张虎皮铺就的座椅上,下面立着一排人,各个如临大敌。剑拔弩张的对象是站在堂下中间位置的十几个黑衣人,为首的亦穿黑色披风,身形颀长,站姿昂然中透出一股傲岸。 慕容璎在此时突然先声夺人,“大哥!” 他的喊声惊动堂上所有人,楼襄也不例外。她聚精会神望向那群黑衣人,看见为首的那个缓缓转过身来。 有一霎那的失神,她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骇然于天下间,竟有人能生就这样一幅容貌。 绝艳的眉眼,精干深邃的轮廓,鼻梁高挺,鼻翼秀气,唇形很温润,唇角的弧度却微微显出几分冷峭。 看着这张脸,在命悬一线的危难当口,她竟然不合时宜的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男人似乎比她还要好看,眉梢眼角无一处不精致,美得令人见之忘俗,美得令人见之难忘。 怪不得那夜他要戴着面罩!她轻轻一哂,可惜不怎么管用,她到底还是记住了,他可堪入画的剑眉星目。 ------------ 9.玉郎年少 他回首一顾,冲慕容璎笑了笑,一时之间,霁月流光,风动莲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从楼襄的角度看过去,这一记笑和堂上的一切清晰可见,然而她自己却被人用匕首抵住,隐在立柱后头,想必慕容瓒等人尚未来得及发现她。 慕容瓒安抚过幼弟,转头对虎皮座椅上的人拱了拱手。 那人大喇喇笑笑,“原来阁下当真是辽恭王慕容瓒,我听过你的名字,如雷贯耳!如今看来,王爷盛名不虚,敢带着区区十数人闯我山寨,胆量不小。” 慕容瓒轻声一笑,“袁头领谬赞,兵贵神速,不在多寡。小王今日要带走舍弟,不知头领肯不肯行个方便?” 话说完,那头领和一众强贼俱都哄笑起来,姓袁的摇头道,“王爷这话可是有点托大,未免太不把我这里几百号兄弟放在眼里。” 慕容瓒嗓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胸腔内发出,犹如河水流淌过平原,清澈中透着沉着稳健,“小王能进得贵宝地,自然也能全身而退。袁头领所恃者,无非舍弟性命。那么咱们不妨来谈个条件,如何?” 眉峰皱了皱,姓袁的沉吟道,“王爷当真有诚意,袁某愿闻其详。” 双方至此皆是一派彬彬有礼,楼襄却晓得这伙强贼另有其主,恐怕不是金帛钱财所能轻易打动的。 正自思量,便听慕容瓒徐徐道,“袁头领一向仗义,为麾下兄弟着想,欲潜出大燕疆域,全身而退。所以才会为人所用,贵上许诺给头领什么条件,小王不得而知,但事已至此,怕是贵上也没料到小王会冒险前来。摆在头领面前便只有两条路,杀了慕容瓒,或是转而与我合作。” 他低头一哂,在堂上悠悠踱开了步子,“要我兄弟二人性命,本不在贵上计划之中,除非能嫁祸朝廷,否则无异于自乱阵脚。贵上迁怒头领之余,未始不会弃卒保车。届时头领要面对的,是我辽东十万大军和朝廷两厢夹击,结果如何不难设想。这是鱼死网破的下下策,头领想必不会有兴趣尝试。” 顿一顿,他再道,“反观与我合作,虽有违头领初衷,却是因势利导最好的选择。贵上许诺头领之事,小王亦可竭力满足。除却钱财,还有安定稳妥。头领只要答应放人,我即刻奉上手书一封,并加派人手护送你和你的兄弟出关。只要过了山海关,你们便是投诚辽王的义军,我父王定会待头领如座上宾。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慕容氏一向礼敬豪杰侠士,我慕容瓒在辽东也算一言九鼎之人。今日当着众位豪侠,我的亲兵属下,小王许诺头领,他日踏足辽东,不光身家性命可保,厚禄高官亦指日可待!” 言罢,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笺,刷地抖开,“小王手书在此,请袁头领过目。” 当即有人取了那信奉与姓袁的,他匆匆一扫,原本沉郁阴鸷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半晌合上信笺,扬眉笑道,“王爷如此诚意,袁某若再拒绝,倒有些说不过去了。辽恭王年少英雄,礼贤下士,堪为良主!既如此,袁某人便把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交到王爷手中,来日肝脑涂地,以供王爷驱策。” 话说得慷慨,可谁知道那信里究竟许了他何等丰厚条件。楼襄暗暗腹诽,为了救幼弟脱困,这慕容瓒也是肯下血本,竟如此笼络强梁悍匪。 然而心里还是略感踏实,能兵不血刃脱困自然最好,毕竟她和慕容璎眼下还在人家刀尖底下。这么看来,慕容瓒胜在有勇也有谋,并非一味强横拼杀,也足见他对慕容璎这个弟弟极为爱重疼惜。 绷紧的神经一放松,她不禁转而好奇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又联想起倘若朝廷派兵营救,不知道这伙强贼会不会拿自己性命相胁,令她最终殒命当场…… 正自胡思乱想着,听见那姓袁的高声道,“有请小世子。” 这是要放人了,她心头一喜,看看慕容璎,彼此相视一笑,脚下跟着迈出一步,却不料身后匕首紧随其上,有人低声喝道,“休要乱动,否则别怪刀剑无眼。” 脑子嗡地一响,她眼睁睁看着慕容璎投入兄长怀抱,后者俯身相就,轻声细语安慰一阵,方才站直抱拳道,“多谢袁头领成全,小王先行一步,告辞了。” 楼襄心口抖得发颤,好在慕容璎还算仗义,拽了拽慕容瓒的袖口,“大哥,襄姐姐还在他们手里呢。” 慕容瓒脚下微微一顿,姓袁的立时接话道,“不错,令妹慕容郡主尚在,不过王爷不必担心,我等自会保郡主周全,将她亲自护送至王府,若少一根汗毛,袁某人愿领王爷重责。” 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她还要留在此地,继续充当这笔交易里的人质。张了张口,望着慕容瓒的背影,她却陡然失声,不知该如何开口向他求救才好。 慕容瓒回身,目光在人群中缱绻一刻,忽作一笑,“想是头领消息有误抓错了人,小王只有一个妹妹,眼下正在皇宫大内,从未离开过京师。既然与我无关,我也无意多管闲事,就请头领自行处置。” 姓袁的本意是要两个留下一个,方能有备无患,不料对方突然矢口否认,显然不打算上自己的当!他不由得也含糊起来,莫非那女子真的和慕容瓒没有半点关系? “是与不是,还请王爷看过再确认。”他扬手,示意将人带出来。 楼襄被扭送着推至人前,鬓发散乱,满身狼狈,一颗心已随着慕容瓒方才的道白彻底沉入黑暗,只是不愿输了气势,依然咬牙昂首,愤然直视堂上一众人等。 扫视过后,目光还是落回到慕容瓒脸上,这个人实在太过鹤立鸡群,无论身量还是相貌,都让人无法忽视。 她定定的看着他,知道自己该流露些楚楚之姿,可心都凉了,如何还能轻易作态?何况他的意思清晰明了,只救慕容氏的人,对于旁人生死,他根本不感兴趣,也不愿理会! 火把熊熊燃烧,照得堂上恍若白昼。慕容瓒打第一眼就认出了楼襄,她是那夜大觉寺救他的女子。他知道她是谁,身份名姓一清二楚,事过之后也曾命人着意打探过,只是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度与她相逢。 “大哥,襄姐姐一路照顾我,咱们不能把她丢下。” 慕容璎适时提醒,慕容瓒回过神思,朗声笑道,“这个人的确不是我妹妹,但却是个烫手山芋,袁头领留着她无用,怕是还会招来大/麻烦,不如让小王一并带走罢。” 矢口否认和他有关系,却还是坚持要带走,透着古怪,有欲擒故纵的嫌疑。 姓袁的摇了摇头,斜斜一笑,“我们兄弟不怕麻烦,既然她与王爷无关,那就不必放人。这小妞生得这般美貌,不犒赏兄弟们一道,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一屋子的男人轰然大笑,慕容瓒沉默片刻,蓦地上前几步,附在姓袁的耳畔悄声说了两句,随后微微退开半步,将身上披风扯开一点小口,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悠然跃开,唇角漫上一层清浅的笑。 那姓袁的不知瞧见什么,脸色都变了,扬手止住哄笑,断然道,“放了这女人,王爷一路好走,恕袁某不远送了。” 峰回路转,楼襄步履蹒跚,如坠五里云雾。浑浑噩噩中只听得慕容璎叫自己姐姐,再醒过神来,才发觉已走出厅堂,站在漫天星光之下。 周遭是一群黑衣侍卫,人数比之前看到的多出不止一倍,地上横七竖八躺满贼人。一个侍卫上前道,“臣等已布置完毕,请王爷示下。” 慕容瓒只道,“带世子爷先走。”身边侍卫一把抱起慕容璎,三四十个人簇拥着他快步下山离去。 待人走远,慕容瓒脸上掠过一丝阴沉的笑,低声轻吐两个字,“点火。” 有风刮过,楼襄恍惚间闻到了硫磺的味道,没等反应过来,她听见慕容瓒沉稳的低喝,“你想一道被炸死?还不快走!” 奔至山麓间,身后爆发一声巨响,如夏日雷鸣,震得她耳膜一阵嗡嗡回声。她浑身颤栗,急忙回首,满眼都是冲天的火光,隐隐约约的,好像还有人声在惨叫哀嚎。 她目瞪口呆,即便猜到仍然难掩愤慨,脱口怒斥道,“你出尔反尔!说了放过他们不杀人,却在外间悄悄布下火药,什么亲笔手书,广结豪侠全是骗人,你早就想要结果他们!” 气血冲到头顶,她声色俱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愤怒,不全是为那群贼人罢,更多的还是觉得后怕,他原本没打算救她!倘若不是慕容璎一意要求,她还会被留在那里,此刻只怕已经焚身烈焰,化为灰烬。 他回首,波澜不兴的看向身后杰作,火光跳进他眼里,映出零星的一抹温度,“兵不厌诈,何况你听错了,我从没说过,不杀人。” 她气结,张口反驳,“你胡说!明明保证过,他们入辽东会平安无事……” “是啊,”他竟然笑了,在这个时候,很是云淡风清,“我是说他们在辽东会平安无虞,可这里,不是辽东。” 巧言令色,阴狠毒辣!一瞬间记起方才的惊惧彷徨、委屈无助,她急不可待的发泄道,“你草菅人命,这些人该交由朝廷处置,你……你,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任意决定旁人生死?” 他轻轻蹙眉,神色颇为不耐,一边嘴角微微挑了挑,“郡主的同情心未免太过,如果我没记错,这伙人可没有放过你的意思。那头领才刚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要把你当成犒劳之物,献祭给众兄弟,博他们一乐。” 这是最令她惊悚的一句话,彼时绝望到极至,难堪到极至,偏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听、在看。眼下亦然,他的那些侍卫环绕着她,一字一句听他重复那卑劣下作的言辞,这刻毒的人,险些害死她,这会儿还要这样羞辱她。 她怒不可遏,全然来不及细想,拼尽全身力气,挥起手臂朝他脸上重重攉去。 ------------ 10.清心恍惚 清脆的一响过后,周遭人皆倒吸一口气,面面相觑、垂首无语,尴尬一点点从屏声静息里渗透出来,一抹微妙又夺目的绯红,则从慕容瓒玉色的脸颊上慢慢渗透出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慕容瓒长这么大,还没挨过人弹一指头,这一巴掌不光前所未有,还惊天动地――当着他一众亲卫下属,真可谓给足了他面子! 楼襄也呆住了,活了十五年头一回甩人耳光,打得还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狠主儿。他会不会打还回来?或者干脆气愤之下把她杀了,曝尸荒郊,嫁祸贼寇…… 越想越怕,越怕越慌,小心翼翼的看向慕容瓒,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本来白的像块软玉的脸突兀的呈现出五个手指印,这人面皮可真够细嫩的,她力气不算大,居然也能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然而他不看她,一味垂着眼,睫毛又密又长,小扇子似的盖下来,眉尖轻轻一蹙,竟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无辜。 和刚才的气定神闲、运筹帷幄比起来,完全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形容! “你……”她结舌,慌乱的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蓦然抬首,深深的看她一眼,眼眸深邃明澈,瞳仁亮得好似黑珍珠,只是没什么情绪,跟着淡淡启唇道,“走罢。” 说完不作逗留,越步便往山下去了。侍卫们神情肃穆,快步紧随其后。有人见楼襄半晌不动弹,兀自怔怔发愣,不由赶上前去请示他,“王爷,那位郡主,好像有点发傻,这会子怎生是好?” 他脚下不停,随意挥挥手,“那就找个人扛上她,弄下山再说。”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楼襄听见,她登时一激灵,找个男人来扛她?他可真是敢想敢说,不过她一点不怀疑,他也绝对有魄力真敢这么做! 望着他的背影,她咬咬牙,硬着头皮提裙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行到半山腰,一辆朱轮马车已停在那里,有侍卫上前对她欠身,“请郡主登车。” 觑了一眼慕容瓒,见他正翻身上马。楼襄稍稍心安了些,不同车就好,否则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一巴掌纯粹是一时冲动,现在想想,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躲一躲才好。 好在车里的小人儿很快让她忘记了困窘。慕容璎一见她上来,乐得眉花眼笑,巴巴地蹭上来,一个劲叫姐姐,“我都等你们好久了,怎么那么慢吞吞的,我方才还听到一声响,闷闷的,像是在打雷,姐姐你听到了没?” 她讪笑着遮掩心虚,“我没留意,可能是你听差了,许是风声呢……” 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各有各的雀跃欢喜,共患难三天,足以结下深厚的友谊。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慕容璎满脸自豪,扬着头问,“我没说错罢,大哥一定会来救咱们!姐姐,我大哥是不是很厉害?用我父王的话说,就是能平事儿,冷静睿智有大将之风。” 大将之风?就是不动声色大开杀戒?她哼笑着,“果然厉害,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 慕容璎没听出讥讽之意,兴致勃勃的扯东扯西,一会儿求她讲个瓦岗寨结义的故事,一会儿又从身后翻腾出一只小风车,举在手里吹得不亦乐乎。 她童心未泯陪着玩了会儿,好奇问起,“哪儿来的?早前也没见你带着这个。” 他笑意满满,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袋子,开始陆续往外掏,万花筒、兔儿爷、千里镜,扯出了一堆零七八碎的小物件,足有十来个,一一摆放在身边。 “大哥预备下的,怕我路上闷来着。” 她抬了抬眉毛,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心思倒挺细腻,懂得疼弟弟,对亲人也算温情脉脉,当然了,这份周到细致也仅限于对慕容氏的人才会展露。 笑容如有讽刺,她曼声说,“难为没什么童趣的人了,能搜罗出这么些好东西来。” 慕容璎依旧兴高采烈的,展示了玩物,忽然嘟囔一句,“大哥呢?做什么不来陪我。” 随即撩开帘子,笑着朝车外人撒娇,“哥你别骑马了,上来陪我玩儿嘛!” 楼襄一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慕容瓒一直策马跟在他们车畔,无声无息的。听见慕容璎央告,他在马背上俯身,朝幼弟展颜一笑。 她两处太阳穴顿时铮铮发紧,想起刚才奚落的话全被他听了去,不觉脸上开始发烧,顷刻间耳根子后头泛起一层薄晕,蔓延之迅速简直势不可挡。 偏这会儿慕容瓒当真停了马,毫不迟疑的跳上他们的车。她慌乱又讶然,他却得意洋洋的坐在她对面,搂着慕容璎,嘴角衔笑,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 楼襄绝少和人同车,更别提是和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同车。鲜卑人就算再不拘泥,于男女大防上还是讲些规矩的。 “停车。”她心口突突地跳,强自镇定道,“我下去骑马,你们兄弟俩好生歇着。” 慕容璎看看她,又看看大哥,不解道,“为什么?女孩子不是都该坐车的?姐姐不喜欢和我一起么?” 她窒了窒,有点难以解释,犹豫的空当,听慕容瓒吩咐车夫继续前行。茫然看向他,他却一脸似笑非笑,悠悠道,“郡主千金之躯,不适宜骑马颠簸。小王只准备了这一辆车,事从权宜,只好委屈郡主将就一下。” 言下之意是他搭救了她,她还要挑三拣四,做派可谓十分矫情。楼襄把头扭向一旁,满心愤懑,漠然无语。 车内气氛倒是轻松活泼,兄弟二人似乎无话不说,其乐融融。楼襄呆坐听着,渐渐发觉慕容瓒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接触。 至少他很有耐心,逗小孩子时幽默风趣,花样层出不穷,笑容是毫无保留的明快干净,一眼看过去,活脱脱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模样。 将将说笑半日,慕容璎也有些倦了,抱着兔儿爷靠在枕上直打哈欠。 慕容瓒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柔声道,“睡会儿罢,再睁眼咱们就该到地方了。” “那哥你陪姐姐说会子话罢,她一个人也怪闷的。” 热心肠的小娃娃说完,头一歪坠入了梦乡,然则叮嘱却打了水漂,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楼襄想闭目假寐,可总觉得有一束冷冽的眸光自上而下的笼罩过来,好胜心被激起,她昂首,坦荡荡的迎向他。 “王爷这会子不累么?总这么盯着我瞧,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愧疚?” 他歪着头,神情淡然,像是在闲看秋月春花,“难道不应该?郡主手劲不小,我脸上到现在还觉得火辣辣的疼。” 声音是慵慵的,有种风吹杨柳般的缱绻和温柔。她听得心尖一颤,再看他挨过巴掌的半张脸,指印淡了些,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痕迹。 谁叫你皮肤那么细,她暗暗咋舌,白皙剔透,简直可以和她的一较高下。 可到底还是理亏,毕竟自己动手在先。她缓和了下,清清嗓子道,“对不住,是我一时没能控制脾气。我性子不好,还请王爷多担待,不过王爷实在没必要再提那些话……好歹也该留些体面给我……” “你是为这个?”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好整以暇的掖着箭袖,“不是为我起初不肯救你,罔顾你的死活?” 她眉头深锁,看了他一眼,“是有这个缘故,既然话说到这儿,我便想问一句,王爷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他半垂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因为你救过我,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 原来他也记得,而且早就认出了她!那么生受那一巴掌呢,莫非也是为还她一个人情? 这么想着,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点旧日恩情到底没能拉近彼此距离,她心里诸多疑惑率先蓬勃发作,禁不住叹道,“你实在不该把那群贼人全杀光,这样一来,要如何才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想了想,她迟疑的问,“莫非你一早就已知道了?” 他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重要。” 她想起在山寨里听过的话,一时不明白他怎么会放弃追查,明明是一宗关乎他和他父王的阴谋。如今线索断了,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可惜。说到底,那个幕后主谋才是关键,这个人居心叵测,不光要对付辽藩,更想要趁此机会算计朝廷。 她坦诚自己的隐忧,明艳的眉目间隐藏着几许锐度,这样诗情画意的美人,居然有着忧国忧民的烦扰。是该惋惜她煞风景,还是该感叹斯人可钦敬? 他不动声色的听着、看着,慢慢品咂着,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动又怅然的新发现。 “郡主也说了,这个人意在挑起朝廷和辽东的矛盾,那么有谁会从中获利?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罢了。”半晌他挑着一边眉毛,玩味笑笑,“既然是敌人,早晚都要铲除,又何必计较先来后到呢?” 要不是他声调懒洋洋的,她几乎要为这一句话惊得跳起来。 敌人?铲除!他未免也太强硬霸道了,诚然诸藩之间的明争暗斗,国朝百年来从未停息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朝廷也乐见其成,大有放任不管的态势。可真要彻底铲除一个藩王,除非有其犯上作乱的明证,不然谈何容易? 慕容瓒,他是当真不欲掩饰自己的野心么?她迷惑的打量他,想从他的神情间探究些蛛丝马迹,良久过后恍然察觉,原来他的脸才是他身上最具迷惑性的存在。 此刻车内灯火阑珊,车外月色朦胧,他的面孔隐匿在幽深的光影里,依然皎洁璀璨,如同月夜下盛放的洁白优昙。没有瑕疵,纯粹到极致,像是庙里鎏金幻彩的神祗,不沾染半点俗世尘埃。 她移开视线,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分明是个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人,她亲眼见证过总错不了,假象绝不能当真。 “我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王爷。”她寒着嗓子,一字一句的问,“那夜,你出现在大觉寺附近,又被京西大营的人追击。藩王无诏不得随意入京,所以你是偷偷潜入,那么究竟所为何来?” 车内空气似有一瞬凝滞,她缓缓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该不会是,为了夜探京西大营罢?” ------------ 11.道是无情 这句问的可轻可重,若当玩话,彼此付之一笑也就罢了,然而分明不是,她是真的在怀疑他。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 慕容瓒牵唇笑笑,可惜笑意不入眼底,“救都救了,现在再行追责,岂非太迟?郡主是想要举发我,无诏入京之罪么?” 楼襄抿了抿嘴,摇头道,“你若不肯实说,我也不必回答。倘若我真要参你一本,谁知你会不会先行杀人灭口?”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挪揄的笑笑,“荒郊野岭,抛尸嫁祸,可都是再容易不过的,王爷说是么?” 他倒也不恼,只是淡笑着看她一眼,“你于我有活命之恩,我不会也不屑做这样的事。何况……” 顿住话,墨眉微不可察的挑了一下,他慢条斯理的说,“郡主玉质天成,小王非铁石心肠,如何舍得呢?” 蓦地里换了副腔调,不吝于挑逗戏弄。她双颊泛红,十分羞恼的瞪了他一记。 这人言谈间的做派亦正亦邪,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深吸气,冷声回击,“鬼鬼祟祟,必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既然不可告人,又何必非要问呢?”他凝视她,语气颇有几分真诚,“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你倒不怕招来麻烦?” 怀中的小人儿这时候略动了动,他垂眸去看,察觉幼弟鬓边有些许细汗。取出袖中的帕子为他擦拭,每一下动作俱是轻柔的,连神态都充满了爱怜。 待掖好了汗巾,他抬首,眼里只余下霜雪的温度,“无论你信与不信,那次入京,我确实没有不轨行径。一则是为舍弟探路,二则是为见一个知交故友。璎哥儿临上路前,父王曾接到秘报,说有人欲劫持世子。敌在暗我在明,辽王府不得不设防。你也瞧见了,对方心思缜密,意图置人于死地,若不加意谨慎些,璎哥儿迟早落入他手,整个辽东也会岌岌可危。” 他娓娓言说,声调平和,她联想发生过的事,一时之间觉得可信度增加了不少。 嗯了声,她点点头,“那次我肯救你,也是因为见你并无害人之意,其实你有能力杀人灭口,但却没那么做,可见你心底还是不愿滥杀无辜的。” 他一字一句听着,脸上的神情有点古怪,“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不怪他一脸嘲讪,活了十九年,在辽东驰骋纵横,十二岁起上战场杀敌,十四岁领兵击退鞑靼人,七年间经历大小战事无数,死在他手上的亡魂成百上千,忽然被人评价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实在是个再新鲜不过的提法。 可她不过就事论事,听出他语气隐含讥讽,不由哼了一声,“只是今天领教了王爷的手段,才知道当日不过是你一念之仁,做不得准!山寨上下几百人,你竟一个活口都不留,他们当中并不是人人都有份算计你慕容氏,非要赶尽杀绝,是怕他们供出你那封手书,还是怕他们供出你怀中私藏,借以震慑那头领的物事?” 他听罢,皱着眉直笑,“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命,非要这么咄咄逼人么?可见女孩子太聪明,有时候也是一桩麻烦事。[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说话间,细长的手指无意识般,摩挲起披风上的银线,一圈圈,不厌其烦,好像百无聊赖在打熬时间,好像和她这样相对问答,也不过只是穷极无聊之下疏懒的闲谈。 半天过去,他才轻声一笑,“你这么明敏,不该夹缠不清同情贼人,其实还是介意我最初的选择,为我拒绝救你心生愤慨。” 他直指要害,她没法再回避,淡淡道,“如果不是知道我的身份,只怕你也未必愿意救下我。” 毫不迟疑的点头,他承认得理直气壮,“我没有义务救天下人,也救不过来。倘若随意找个人威胁我,我都无可奈何就范,那你也不用指望能出得去贼窝。不过你不同,你是个十分有用的筹码。譬如救了你,可以将功抵过,皇上那么疼爱甥女,一定不忍再苛责我千里奔袭,无诏擅离藩地之罪。” 他停住话,刻意欣赏她脸上堪称恼恨的表情,自得一笑,“顺手为之,做起来一点不亏本,这买卖当真划算得很。” 真是既直白又赤/裸,悉数推翻了他方才所谓诚恳的报恩之说,看来此人全无心肝,救人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 她愤愤然,盯着他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的脸,脑子里突然蹦出八个应景的字儿来,倾国倾城,无情无义。 至此对他仅存的一点好感业已被荡涤干净,她只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干脆扭过头不睬他,倨傲的望向窗外。 可半日过去,对方竟也没了动静。她等得脖子都僵了,余光奋力捕捉,发觉他似乎还保持着和适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按着酸痛的肩颈,她回过头来,目光不经意掠过他,这才瞧清楚,他阖着双眼,也不知是否睡着了,反正看意态很是闲雅,根本没在纠结是否该找话题继续和她倾谈。 她觉得愈发尴尬,气氛如此局促,下意识咬着唇,目光闪过狠狠的剜了他一记。他却在这时突然睁眼,眸中仿佛有星光跃动,漾起一片澄明光华。 “这么讨厌我?”他扬唇一哂,“其实大可不必,再过一个时辰就到驿馆。咱们就此分手,你也许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 这前景听上去不错,可堪展望!但他提到了驿馆,她心里骤然一紧,“不知道跟我的那些人如何了,他们是生是死,你有没有确切消息?” 他倒不卖关子,做了一个令她颇为安心的表情,“那夜贼人只用迷药迷倒了她们,并没伤及性命。她们眼下都在驿馆,眼巴巴的等着你回去。” 一颗心悬在半空,这会儿终于落回到腔子里,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高兴一刻,又转而蹙起眉来,“可都过去三天了,广宁府的人竟然还没找到我们,如此效率,说出去也是可笑至极。” 他原本低着头,听她抱怨,抬眼看了看她,仰唇一笑,“也不算太糟,广宁卫派出一千人马,声势浩大,怎奈地广人稠,积年匪患又重。其实也是因为被劫的人里有郡主殿下,如果只是舍弟一人,广宁卫可未必肯这么卖力上心。” 她一怔,明白他是在暗示她,关内有不少人忌惮慕容氏,对他们父子的敌意甚深。如果是从前,她大概觉得有点危言耸听。可这回她亲身经历过,终于知道内中暗流不止汹涌,简直堪称澎湃。 沉默一刻,见他徐徐垫好靠枕,轻轻地将慕容璎挪到上头。注视一会儿,确认他仍在安睡,方才转头低声道,“还有小半程的路要走,你也歇一会罢。” 说着起身撩开车帘,也不命人停车,兔起鹘落一般,矫捷利落的跳了下去,落地轻盈无声。等她再挑起窗帷一角,见他已昂首端坐马上,脖颈挺立,身姿如松。 原来他身手如此了得。她放下帘子,于一瞬间想到一件吊诡的事――既然有这么好的能耐,不可能避不开那一巴掌,她又不是习武之人,动作全然谈不上精准快捷,他不至于察觉不到,就算不拦阻,跳开去两步总不是什么难事罢? 那么为何不避?难道真的是有意受她一耳光?果真如此,这人却又在图谋些什么呢? 她越想越没头绪,脸上倒是渐生灼热,也说不清缘由。没奈何决定放弃揣测,还是安心休息要紧,反正他有句话说得不错,事过之后,他回辽东,她返京城,彼此两不再见,日后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不会有交集,也就不必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等抵达驿馆。在原地焦急等候多日的人乍见她平安返来,各个喜出望外。 慧生哇地哭出来,扑在她脚下失声饮泣。端生也抹着眼泪上前,先检视她周身上下,见并无伤痕异状,才放下心来。双膝跪倒,哽咽着说,“奴婢等没能照顾好殿下,累殿下被歹人劫去,万死难辞其咎,请殿下重重责罚。” 楼襄叹了口气,拉她二人起身,温言道,“你们也担惊受怕了几日,够辛苦了。贼人早有预谋,防不胜防,出了这样的事也怪不得你们。我不会追责,更不会让母亲为难你们,且宽心就是了。” 端生感动难言,复又跪倒,叩首道,“奴婢今后定当加倍留心,时刻不离殿下左右。若再有看顾不周,也不必等殿下发落,奴婢必以死谢罪。” 她满脸无奈,再度把人拽起来,“没事提什么死啊活啊的,我才是大难不死!就不能说点开心的,哪怕替我驱驱晦气也好。” 说得那二人终是破涕为笑,慧生拉着她上坐,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送您回来的那个是辽恭王不是?他抱小世子下车的时候我瞧见了,好个标致的人儿啊!简直是活潘安在世,京里那么多世家公子,依我说,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楼襄吮唇不语,心中暗道,模样好还在其次,要论心狠意狠,只怕也没人比得上他。 端生正拿巾帕给她擦手,笑着凑趣道,“这位郡王好能耐的,广宁卫派了那么多人分头搜寻,三天下来还没找见,人家从辽东出发风驰电掣的就把您救回来了,慕容郡主还真没说错,她这个哥哥,合该是做大将军的人物儿。” 其实是早得了现报罢,谁知道这一路上他安插了多少眼线,楼襄想起来,慕容瓒亲口承认,辽王曾接过密报知道有人要劫持幼子,既如此还能让贼人得手,再将人全数灭口,这当中或许大有深意,只是谁也猜不透慕容氏父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总之不好相与,心机深沉,算盘精刮,老狐狸身边再配上只小狐狸,只怕天下人都恨不得叫他们算计了去。 她沉吟不语,那边厢已有人过来催请,正是安成公主府派来迎她的长史。经过这么一闹,她姨母安成愈发小心谨慎,听闻她回来又连忙加派几十个护卫,定要让她尽早抵挡广宁府才肯安心。 三催四请之下,只好略做休整,加紧上路,楼襄出了驿馆,瞧见慕容璎也预备登车,奔赴京城。 到底是孩子天性,这会儿已恢复神采奕奕,他跳着朝她跑过来,“襄姐姐,我先上京去了,咱们京里见罢。我跟着姐姐住在太后娘娘的寿康宫里,你到时候来看我好不好?” 楼襄笑着说好,“一定要去的,我在广宁待上两三天就返程,回去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好好瞧瞧你去。” “一言为定。”慕容璎伸着小指与她勾手,约好后不忘张着双臂让她抱抱,亲昵程度俨然已似亲姐弟一般。 挥手道别,看着小人儿爬上车。转顾四下,见一匹通体黑色的乌孙天马朝着她缓步行来,上面昂然端坐的人换了衣裳,天青色箭袖绒衣公服,束小玉带,头上簪玉冠。波澜不兴的眉宇间,藏着引而不发的傲岸,让她想起天边一弯孤月,清冽而卓绝。 她眯着眼睛,抬首望他。他在马上略略拱手,浅浅一笑,“郡主保重,后会有期。” 有期?她侧目,挑了挑眉,“王爷不回辽东去,还要亲自护送世子上京么?” 他点点头,“我私自离开藩地,此事朝野皆知。无论如何都该进京面圣,向皇上解释因由,听后发落。所以我和郡主,应该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说得好像他很期待似的,她嘴角翘起一个冷峭的弧度,“第一次见到王爷,你身重箭伤。第二次见到王爷,我狼狈不堪。好像我们每次遇见,彼此都没有好事发生。所谓八字相冲,大抵如是,所以还是少见面的好。” 迎着他,也迎着初升的朝阳,她昂首,一字一顿清晰道,“王爷珍重,希望今日一别,咱们后会无期。” ------------ 12.君心坦途 前路是可以想见的凄迷,安成公主府一片缟素,满眼经幡,满目奠字,配合着落木萧萧,一地寒霜,更添伤怀哀致。txt小说下载80txt.com 楼襄赶到时,刚好是头七之日,延平县主的棺椁还不曾封上,她于是得以见到表姐最后一面。 是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感觉,躺在里面的人面容栩栩,唇是鲜红的,眉眼安详恬淡,面庞虽消瘦,却还隐约透出点粉嫩的光泽。她盯着看了一刻,觉得表姐像是睡在里面,香梦正酣。仿佛再看一阵,她人就会一骨碌坐起来,和自己叽叽喳喳的说笑,一如往昔。 可眼泪还是在一瞬间滑落出眼眶,她心里知道,表姐再也回不来了,也许她的魂魄尚未走远,但自己终究看不见,也再听不见她诉说满腹的心酸和委屈。 在棺前停留的时间太久,慧生牵牵她的衣袖,“公主在前厅备了茶点等您,上了香心意也就到了,灵堂阴气太重不宜久留,还是先过去罢。” 她这才收回视线,喟叹一声,“表姐爱美,好在这会儿依然鲜亮好看,倒像是没什么变化,我方才看着看着,总觉着不像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会坐起来,笑着再和我说说话。” 慧生想象那画面,不寒而栗,干笑着应道,“瞧您说的,真要是坐起来那不成了诈尸了。您别看县主容貌像没变似的,其实都是画上去的。”压低了声音,她极轻的说,“县主是绝食死的,身心郁结,面色必然好看不了,要不是特特地画上些,那模样可是不大好见人。” “真的?”她顿住步子,怅然得说不出话,最后一点点美好也破碎了,只剩下满目疮痍,“不知道将来我死了,会不会有这样的巧匠也能把我画漂亮些。” 慧生禁不住横了她一眼,回身呸了两下,“不兴说这个,您是长命百岁、受用不尽的命格,将来好日子还长呢!” 灵堂是不能多待了,真怕她又口没遮拦乱发感慨。走出去几步,看见一个浑身重孝的男人跪在地下,脸上写满生无可恋,十分的哀戚惨伤。 “您瞧见了么?这就是县主结发的好夫郎!”慧生鄙夷的漫视过男人,“惺惺作态,我要是县主,今儿头七回来,第一个就来找他索命。” 楼襄定睛看了看,有些不大认得出,许是因为那男人也消瘦萎靡的脱了相。 “可能他也真心后悔,不过太迟了。要是当初不骗表姐,开诚布公的说要纳妾,表姐兴许还能慢慢想通,慢慢接受也未可知。” 慧生撇嘴,“您还为他说话?不过是演戏罢了。毕竟前程还是要的,逼死发妻,这事儿够言官弹劾他一阵子的!您没听说么,为了表示自己悔悟,忠贞不二,人家把表妹撵了出去,放话说以后永不再见。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无媒苟合在先,失了身子再被人弃如敝履,除了死,也只剩下出家这一条路可走了。” “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慧生摇头晃脑,接着兴叹,“这世道只苛责女人,您瞧着,要是处置得当,这位日后准还能在官场再行走,等过上个三五年,事情渐渐被人淡忘,也不耽误再娶,照旧生儿育女,一生圆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楼襄看看那男人,从他精心打磨过的痛楚神情里,她鉴别不出真伪,但心底早有判断,犹是不屑道,“郎心似铁,对爱过的女人尚且绝情狠心,这样的人,就是仕途扶摇直上,也不能指望他会为民请命,为君父分忧,一切都是为自己罢了。” 慧生嗐了声,一壁扶着她往外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们这类人的信条。男人呐,有几个能把情义放在权势名望前头的。” 搀着她过门槛,回屋略微梳洗一番,慧生蘸湿巾帕,絮絮又道,“要我说,那位辽恭王也算难得的了,为了弟弟连前程都不顾,还不知皇上怎生处置呢,往大了说削爵也不为过。这样的人有良心,懂得疼人,对兄弟尚且这么实诚,对妻子那就更错不了了。” 楼襄不置可否,扶着酸胀的额角,随口说,“凡事不能看表面,焉知他没有后手,心里存着更大的图谋?兄弟阋墙的事儿咱们见得还少么,没准他还觊觎着世子位也说不定呢。” 慧生不以为然,“怎么说起他,您总一副瞧不上的劲头,他得罪您了?挺好一郡王,您别老带着成见忖度人呀!” 顿了顿,见她鬓发有些散了,就势上前重新解开发髻,拿犀角梳一下下的给她通着头发,“男人什么最要紧,能耐抱负还在其次,重情重义才是真的。您一辈子不用愁荣华富贵,夫婿顶到头也就是藩王了,那位置多少人盯着眼热,看着尊崇,实则累心。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一心一意和自己过的,心里看重您,不想歪的邪的,比什么都强。不说旁的,那辽恭王看您的眼神起码透着正气。他不是辽王正经路子的亲儿子,能对弟弟妹妹都这么友爱,足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样人外表看着再硬,芯子里也是软的,必定不会舍得算计自己枕边人。” 越说越絮叨,楼襄无语的看她一眼,忍不住驳斥道,“什么枕边人,说得着么!你这丫头当真疯魔了,不过见了一面,看他有副好皮相罢了,至于见天说他好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许了你多少好处呢。” 慧生嗟叹,大呼冤枉,“奴婢是一心一意为您着想,遇见个好的不容易,还不是怕您一不留神就错过去了。” “谁知道他的底里,那人藏得深,轻易看不出心思。”她想起他那对眼睛,平时风雷不惊,笑起来山河绚烂,宜动宜静的,却是教人怎么望也望不穿。 摇摇头,她念及心里的顾虑,“我这人要求不高,功名利禄都无所谓,就单要一个肯和我一生一世夫妻相守的。”说完禁不住先自嘲一笑,“其实还是要求太高,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母亲贵为长公主都没享受的待遇,凭什么我就能得到。” “呦,那可真说不准。”慧生一面为她绾发,一面笑道,“您忘了,擎小赵嬷嬷就说,您这发际生得高,福气运道也高,只怕比长公主福泽还要盛呢。她老人家的话,旁的听听也就罢了,单这句我信,咱们往后瞧好就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待梳洗收拾停当,便往前厅陪安成公主说话。姨甥见面,互相安慰,因有被劫一事,安成心里总觉得十分对不住她,说起她母亲放心不下,打发了亲卫前来迎她回去,不由愈发催促起来,劝她早些上路返程才好。 楼襄身心疲惫,也没了多逗留的意思,只道,“都听姨母安排,只是表姐明日下葬,这头的事儿也了了,我原说请您一道家去,和母亲做做伴,会会京里的亲眷也好,就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安成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是该去散散心,难为你想着。可一则年纪大了懒怠折腾,二则家里还有几个小的要照看,延平不在了,我膝下就剩下那几个未及笄的丫头子,闲时逗逗趣儿也还罢了,等她们出了阁再要见面不容易,还是多陪一天是一天罢。” 姨母说这话时,眼里嚼着泪花,她能感受到为人母的牵挂,鼻子不由地发酸。再想想母亲,一辈子只得她一个孩子,不比旁人,去了一个好歹还能有别的再做个寄托。 这样思量起来,更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无论如何,她都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让母亲觉得安心,方能无后顾之忧。 回程走得快,沿途没有任何耽搁,车子刚转到长公主府门前,已见贺兰韵带着丫头仆妇迎了出来。 当真是翘首以盼,望眼欲穿。 楼襄忙下车,抢上去拜倒,贺兰韵一把扶住她,揽进怀中直叫我的儿,“你从来没受过这样委屈,是我的错,不该叫你出这趟门。” 长公主威仪赫赫,等闲不会流露过于强烈的情感,如今长泪滚滚,显见已是动情到极致。 母女携手同归上房,楼襄初时还念叨延平身后事宜,见贺兰韵兴致不高,方停止话头看向母亲。 贺兰韵面含隐忧,蹙眉问,“你见着慕容瓒了?一路之上他对你可有以礼相待?” 她乍闻这话有些讶异,忙颔首说有,“他是懂规矩的人,知道分寸,绝不敢对女儿造次,母亲怎么这么问?莫非有人借此事传什么闲话不成?” 贺兰韵舒缓了眉目,摆首道,“你说没有我就放心了,并没什么闲话,量他们眼下也还没这个胆子。” 一句话说完,倒没了下文。楼襄忖度着这个他们,总觉得话里有话似的,不禁追问,“母亲是不是担心,慕容瓒会在背地里有什么小动作?” 沉默一刻,贺兰韵淡淡笑问,“畹卿似乎对他不大信任?看来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她垂目一笑,对着母亲坦言,“我猜不透他这个人,只是觉得他此番相救,手段狠辣,雷厉风行。朝廷派出的人尚且寻不到踪迹,他却精准知道我们被囚于何处。这些细节经不得推敲,不过旁人看着,总归是他英勇足智,救了女儿性命。” 贺兰韵点头,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赞许,“你能觉察内中玄机,还算是敏锐,可叹皇上却还不如你。也怪广宁卫这回行事拖拉,贻误先机!”说着将茶盏重重一掼,恨声道,“他们勾心斗角不要紧,险些害了我的女儿,这起子人我一个都不能饶了去。” 楼襄微微一凛,忙劝道,“母亲稍安,您这些年韬光养晦不问政务,在满朝文武眼里已是超然物外的长公主殿下。如今舅舅乾坤独断,您忽然插手问责并不合适,所幸女儿平安归来,接下来要如何处置,便听舅舅裁夺也就是了。” “他能如何裁夺?”贺兰韵轻笑两声,“无非是各方平衡一下子。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慕容瓒救弟心切,无诏离藩算情有可原,再加上救你脱困,更是将功抵过。他一个外埠的郡王就这样堂而皇之进了京城,接下来还要再逗留一段时日,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我只怕,他会想法子把慕容璎一并带回辽东,没了世子为质,到时候辽藩便彻底没了顾忌。” 楼襄顺着母亲的话往下想,不觉纳罕,“难道辽王果真有反心?皇上如何不知提防?岂能教他们轻易钻了空子!” 贺兰韵冷哼道,“要说起这些个藩王,哪个不是狼子野心,不过是一面等时机一面暗中观望罢了。皇上没心思削藩,这些年只知道让他们此消彼长,压制一个抬举一个,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这回的事,朝廷多少有些理亏,皇上要做仁君,惩处慕容瓒就显得不近人情。更何况,那小子手段惊人,悄没声息的寻来一块极好的玉样,与早前皇上雕坏的那件成色不相上下,前儿叫人送进南书房,皇上见了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哪儿还有心思再追究,当场放话许他留在京里,待慕容瑜完婚之后再行返回辽东。” 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慕容瓒就能搞出这么多花样来,不光没被问罪,还公然留了下来,他果然一步步算准了的。现在看来,连慕容璎被劫一事,简直都像是一出事先编排好的苦肉计。 “罢了,眼下走一步算一步。”贺兰韵看了看女儿,温雅一笑,“我就是操碎了心也不及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话,还是关心我的女儿,只要你一切平安就好。其余的事都还有限,就只慕容瓒这个人,母亲要叮嘱你一句,万不可和他走得太近。连慕容瑜在内你都可以相信,但他不同。慕容瓒虽年轻,在辽东可是赫赫有名,打十二岁上办差历练,素有智计,辽王要是只猛虎,他就是猛虎身边牙尖爪利的小豹子。” 贺兰韵想了想,还是隐去自己的怀疑不提,实则她听闻慕容瓒一把火烧光了山寨子,就已觉得事有蹊跷。劫持藩王世子是重罪,这么大的案子按常理也该好好审过才是,何必一个活口都不留呢? 把玩手里的翠玉指环,她语重心长道,“这样的人,用的好是指哪打哪的出鞘利剑,用不好是伤人伤己的一枚暗箭。母亲希望你能远离纷争,所以你千万记得,不要和慕容瓒扯上哪怕一星半点关系。” ------------ 13.斜阳碧草 这话该怎么接呢?其实外间天地离她的生活很遥远,何况是那些个就藩的异姓王,打从她记事起,阖宫盛宴时都没怎么见过他们,要说瓜葛更是无从谈及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楼襄垂眸,温婉一笑,“母亲多虑了,这回的事纯粹赶巧儿,要不是看瑜姐姐面子,我也不会兜搭辽王小世子。璎哥儿年幼长得又得人意儿,女儿见他可爱才答应陪他玩一会子,没成想惹来一场祸事。至于慕容瓒,往后碰上了,我只以礼待他就是,绝不会和他走得太近。” 贺兰韵点点头,按下心里那句――树欲动而风不止,想想女儿才历劫脱险,实在没必要再让她忧心挂怀。展颐笑笑,她缓缓道,“这阵子颠簸受累,我瞧着你都清减了,按说这时令正该贴秋膘。昨儿许长史才接了庄子上供来的东西,是年前最后一批,有二十只口外的羊羔,回头让她们整治出来,咱们娘儿俩好好吃顿羊肉锅子。” 楼襄素喜这口,听见有的吃,兴致立马高涨起来,“那敢情好,我得知会厨房一声,单留一只羊腿现烤,烤得比涮的更有味儿,蘸上酱料,我能吃完一整条腿。” 贺兰韵满脸宠溺,笑着说好,半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幽幽道,“昨儿你父亲过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有没有受惊吓,看样子还是关心的。回来得空,记得过那边去问个安。” 说着扭头唤了一声,“元成。”话音落,打里间走出一个年轻内侍,高挑清瘦,眉眼温和,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 楼襄瞧他眼生,贺兰韵便指着他说,“这是内务府才指派的,早前在司礼监做佥书,我见他识文断字,就让他过来伺候文房笔墨。” 转顾那个叫元成的内侍,她问道,“都尉送来的东西呢,给郡主呈上来看看。” 元成应了声是,自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行到楼襄面前,躬身双手奉上。 打开来看时,竟是一支长命锁,楼襄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是父亲送我的?我都多大了还戴这个……”见母亲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忙又找补一句,“不过父亲一番心意,我都懂得的,难为他惦记着女儿。(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可是这话呢,难为想着,只是迟了十五年罢了。”贺兰韵掸掸袖口,淡淡一笑,“你父亲跟我提了个人,礼部尚书家的老幺儿,今年二十整。我着人打听去了,瞧瞧如何罢。这种事原没必要瞒你,想来他自己也会和你说,你只装不知道,一推二五六也就完了。” 又是这个话题,楼襄不耐烦起来,趁着母亲心情好,越性撒娇道,“我再不想这些的,刚过完生日,就要被火急火燎扫地出门,也太跌份儿了,母亲别嫌我能吃贪玩,且多留我一年半载,决计吃不穷咱们府里的。” 贺兰韵禁不住抿嘴直笑,“谁说要打发你了,不过告诉你一句。你只管玩你的,我自然替你留心。认真说,那些个人我都不大瞧的上,回头嫁过去有公婆要伺候,虽说你身份不同,可面子总需要做一做,我还真怕你吃不得那个苦!” 轻轻笑叹,她接着道,“再等等罢,明年春闱过了,看看有没有出色的人,顶好是家里父母都不在了的,我给你招赘回来,管保教你不吃一点亏。” 这又是玩话了,楼襄应以一笑,心里知道,自古有才华的男子哪个愿意做上门女婿,再者以势压人终归不长久。说句不好听的,日后母亲和舅舅都不在了,谁还能做她的庇护,只怕女婿到时候翻身做主,把压抑了数十年的积怨都发泄在她身上,那才真真是悲剧呢。 托着锦盒步出上房,慧生赶上前来扶她。适才她站在檐下,把贺兰韵和楼襄的对话听去一多半,包打听的劲头上来,先低声笑问,“那小内侍是谁啊,瞧着模样挺水灵,咱们公主新近得的?” 楼襄下意识回眸,眼风过处,正望见那个元成附耳过去听母亲说话,俩人一对一答,相视微笑,倒是挺有默契的。 她蹙了蹙眉,“管他呢,母亲觉着他伺候的好就留下,左不过是个内臣罢了。” 慧生心领神会的一笑,压下好奇心,转口道,“长公主是怎么了,竟要给您找个寒门出身的?多不匹配,就不怕您受委屈?” “母亲就那么一说,”她展眉笑了笑,“其实是怕我伺候不来婆婆,小门小户老实、规矩少,也不好拿大不是。” 慧生连连摇头,“那可真未必,寒门不见得就朴实,您别忘了,陈世美也是穷人家孩子出身。” 她听了先一愣,跟着哧一声笑出来,禁不住伸手去掐慧生的脸,“狎促妮子,你这张嘴呀,真是愈发的刻薄了。” 回房更衣盥洗,正赶上寿康宫的总管太监来传太后懿旨,宣她明日辰时入宫。又说太后娘娘惦记着她,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总算是把殿下给盼回来了。 谁是真惦念,谁是装样子惦念,至此楼襄心里都有数,这辈子最亲的人注定是母亲这头的了,至于本家楼氏,大概早就把她当成外人来看待了。 寿康宫里还是老样子,皇后带着四妃等久不见圣颜的活寡围着老祖宗凑趣儿,正说抹骨牌的事。慕容瑜则举着一副羊皮嵌红宝珠子箍,要给太后戴上试试大小。 楼襄上前请安,目光却落在太后宝座旁边扭股糖式的慕容璎身上,小娃娃一见她来,登时毫不吝啬的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从椅子上蹦下来,甜腻腻叫道,襄姐姐。 太后这头一叠声叫起,只不错眼珠子的看楼襄,像是要瞧清楚她到底少了几根头发丝,“畹卿丫头这回遭了罪,咱们堂堂大燕郡主,竟能让山贼绑了去,说出去朝廷脸面何在?可恨我镇日不出这个宫门,竟不知道外头的世道这么坏,真真苦了我的孩子了。” 太后垂泪,话里又有埋怨皇帝的意思,众人自然不敢随意接口。 楼襄只得半跪在太后身前,柔声宽慰,“让老祖宗挂心了,是襄儿的错。往后我再不轻易出门,每日进宫来给您请安,保管让您天天儿能瞧见我。”垂眸笑笑,复又道,“不是什么要紧的贼人,现下已荡平了。万岁爷又革了广宁卫总兵的职,还要彻查此事。老祖宗放宽心,外面呀,依旧是海晏河清,正经清平好世道。” 太后仍不免长吁短叹,半日才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是个懂事的,我心里都清楚。” 待楼襄坐下,气氛才稍稍松快一些。太后因指着慕容璎,笑道,“璎哥儿才来,乖巧听话,我很是喜欢。他总念叨想襄姐姐,正头亲姐姐在跟前还不足,一天到晚只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呢。”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知道太后上了年纪,喜欢长得好又伶俐的孩子,果然下一句就提起慕容瓒来。 “他哥哥,你这回也是见过的。”太后又指了指慕容璎,“那孩子生得是真好,人也机灵,说话办事都透着大方得体。他也算是与你有救命之恩了,记得承情儿,往后得想着会还人家一道才是。” 老太太喜欢漂亮人,慕容瓒运气好,投了太后眼缘。楼襄听罢,抿嘴一笑,点头道了声是。原想着这篇就翻过去了,一抬眼,却见慕容瑜冲她颇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太后喝过茶,略一回头冲慕容瑜徐徐道,“皇帝说让辽恭王留京,现如今天气不算太凉,正赶上好时候,要说西山红叶怕是还没全谢。该陪你哥哥去转转,你们兄妹也多少年没见了,回头带上璎哥儿去玩玩也好。” 正吩咐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捧了剔红攒心盒子进来,上头摆着几样点心,单看样式,和从前寿康宫里常见的几种颇有些不同。 太后拈起一块长条奶油卷子,笑着介绍,“今儿摆点心局,给你们尝点新鲜的。这个啊,说是罗刹国的做法。瞧见没有,千层的,奶油厚实。我早前尝着不错,打发人送去给皇后吃,她就嫌说太腻。这几样原都是辽恭王孝敬我的,我老天拔地就喜欢吃点子味道足的。且不管你们,反正我觉着对脾胃就好。” 楼襄暗暗挑了挑眉,慕容瓒当真是好手段,这么能讨人欢心,眼见短短几日,从太后到皇上,宫里最大的两位主子竟都教他给收伏了! 太后又挑了个小方酥,吃罢方道,“今儿畹卿进来,该见见皇帝了。”回头冲殿中内侍吩咐道,“去看看,万岁爷这会儿得不得闲?” 不一会功夫,内侍回来禀道,“皇上在南书房,眼下没有外臣,说请郡主过去。” 楼襄于是辞了太后,从寿康宫出来,一路往南书房去。还没过乾清门,先闻见淡淡桂花香气。踏进院子里,惊见满地的黄叶,堆了厚厚一层,打眼望去,简直有点没处下脚的感觉。 她问前头引路的内侍,“叶子怎么不扫?这么着,走路不碍事么?” 内侍回首一笑,“奴婢们不敢偷懒,原是万岁爷特地教留的,踩着听响别有一番情致。说起来,还是和辽恭王闲话时,听王爷提起来的主意。” 怎么又是他!楼襄仰头望天,禁不住浮起一个无可奈何的白眼。 及至到了南书房,站在廊下等宣,恰巧听里头有两个声音正在说话。一个是皇帝,另一个声调低沉,低沉中还带着点闲庭信步式的优雅。 楼襄眉头却蹙了起来,这声音听着耳熟,声音的主人她也认得,却不是慕容瓒是谁? 可不是说这会儿没有外臣么,她不禁满腹疑惑,究竟打什么时候起,藩地郡王竟然不算外臣了! ------------ 14.御前争赌 楼襄站在廊下,内殿里的声音不高不低,透过窗棂子,一句一句飘至耳畔。求书网WWW.Qiushu.cc “你这个主意好,朕越瞧这山势走向,越觉着适合雕大禹治水。如今黄河改道,正是千秋功业于朕治下完成,堪比当年禹王治水啊,朕该当亲自雕一尊,让后世子孙铭记旷世伟业。” “是,皇上圣明,臣不过是说出一点拙见罢了。” 一个兴高采烈,一个从容平淡。楼襄是知道她这位皇帝舅舅的,说起雕玉器,必定是手舞足蹈、喜形于色。至于慕容瓒,她有点想象不出。垂着手点头哈腰?似乎和记忆里那个人不大相符,他好像什么时候腰板都是挺直的。不过在皇上面儿前,总不至于高傲的昂着头罢,只是单听声音,倒也有点那么点子宠辱不惊的悠然味道。 愣了会儿神,便听皇帝笑问,“嗯,朕看你也像是个行家里手,平日在家是不是也好琢磨这个?” 慕容瓒似乎极轻的笑了一下,“臣鲁钝,不过一介武夫,弯弓射箭还能应付,像雕玉这样的精细的活儿却是做不来。” 皇帝心情愉悦,朗声笑道,“你过谦了,朕听说你好研究个西洋的,什么测算、天文、推演之数,有这么回事么?” “是,皇上说的,都是臣闲下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慕容瓒声调悠悠的,不徐不缓,“他们西洋人有自己算日月星辰的一套法子,倒也有些意思。臣依着推演,算出过一回枉矢蛇行的时间。不过在家时也常遭父王笑话,说臣不务正业,只一心想把自己送进钦天监去。” 皇帝笑得很是开怀,“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就是你父王舍得,朕也舍不得。” 话音顿了一下,内侍见机,忙入内回禀,皇帝方哦了一声,“畹卿来了,快叫她进来。” 入内先拜见皇帝,起身时见他一身燕居打扮,宽袍大袖,衣袂翩然,不似帝王,更像是个寻常的文人儒士。再看旁边的人,穿红罗常服,头戴翼善冠,腰杆笔挺,垂着手站在皇帝身后。 这人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在看她,半晌忽地眸光一转,幽幽凉凉的,自她脸上缓缓扫过。 比外头的秋风寒意更盛,楼襄瞧见就没好气,趁皇帝不注意,抽冷子丢了一记白眼过去。 “畹卿这趟出门历经磨难,遭了罪,是舅舅的过失。朕要彻查到底,广宁卫总兵渎职,朕摘了他的乌沙给你出气。”皇帝转身在御案后头坐下,压着手叫他们也坐,又笑着指了指慕容瓒,“倒是你这个恩人,畹卿打算怎么个答谢法儿?说来与朕听听。” 皇帝含笑问话,她抿着嘴思量,能怎么谢呢?干脆往外推罢,“母亲原说设宴,好好款待王爷的。回头就择个良辰吉日,请王爷赏脸,过府一叙。” 旁边的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半笑不笑的接口,“长公主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小王也很期待能有机会亲自拜会长公主殿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说得彬彬有礼,却又带着些许斯文懒散,她摇摇头,检点起自己怎么总是瞧他不顺眼。其实根本没必要,彼此都是对方生命里一个过客,至多再见几面,转过身,仍旧各走各的路。 皇帝这厢大略说些安抚的话,心思早已绕开他们,扑到面前一人高的玉石上头去了。又闲话一刻,方才委婉的下了逐客令,“畹卿啊,替朕送送诚润。回头告诉阿姐,今年长公主千秋,朕亲自过公主府为她贺寿。” 皇帝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气,楼襄只得答应着,蹲身行了跪安礼,和慕容瓒一道退出南书房。 出了门,小凉风一吹,她才想起来皇帝刚刚一口气把两个人的小字都叫了出来。原来他字诚润,这么温文尔雅的名字,和杀人如麻的形象一对比,真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感。 俩人并肩走着,默默无语,不可谓不尴尬。她心里觉着好笑,不明白有什么可送的,都是这禁城的客人罢了,谁该来送谁呢! 行到夹道,身边的人还是不说话。她略一回顾,见后头随侍的人好似齐齐失了眼色,只不远不近的跟着,一点没有帮衬打破僵局的意思。 说来也奇怪,慕容瓒这会儿沉默得像个哑巴,全然没有方才和皇帝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劲头,想是和她在一起,他也有些局促,甚至感觉无话可说罢。 她到底不习惯冷场,侧目望向他。他刚巧也看过来,眼神还是透着微凉的寒意。 “郡主很失望?”他开口,淡淡的语调,疏无兴味的问道。 “什么意思?”她不解,“我为何要失望?” 勾起一边唇角,样子颇有点痞气,他哂笑,“因为又见到我了。想着从此后会无期,没能实现,难道不失望么?” 经他一提醒,她立刻记起彼时那番豪言壮语,当时说得慷慨,现在想想,难免有那么点扫脸的感觉。 “王爷预备在京里待多久?” 他负着手,优哉游哉的,“那要取决于郡主还想看见我几次?怎么也要等,等到郡主的宴席摆完之后,小王才能心无挂碍的离开。” 随口客套的话,他还当真了?这不是顺杆爬么!旁人不知内情,说一句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就算了,难为他自己,倒也好意思跟着装傻充愣。 她轻轻哼了一声,“王爷心里明镜儿,认真说起来,咱们该是两不相欠,这宴席嘛,我瞧着也就能免则免罢。” “郡主这话也有道理,那不如改由小王设宴,感激郡主替我遮掩之情。小王在京的宅子离公主府不远,就在西苑往北一点,回头叫瑜儿下帖子,我们兄妹诚心相邀,希望郡主能够赏光。”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沉默片刻,才淡笑着应道,“您太客气了,彼此都是举手之劳,实在不用说得这么煞有介事。” 他乜着她,抬了抬眉毛,“怎么都称上您了,我不过虚长郡主几岁,大家平辈人,不至于用尊称罢。” 就是要把距离拉得远些,远到生疏漠然才好。她暗自嘀咕,不想人家下一句却切中要害,“郡主不大想和我扯上关系?” 她无奈的干笑,“咱们确实也没关系,您过些日子不就该回辽东了么?” 他点点头,脸上浮起一抹疏淡的笑,“郡主的意思,是嫌我不能在京久留,那要是我不回呢?咱们之间,是不是就有机会多点子瓜葛?” 什么话啊!她眉心发紧,“您是藩地郡王,不能常驻京畿,国朝也没这个规矩。” 他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那就要看手段够不够了。兴许皇上喜欢听我聊玉器,愿意看我推演天象,到时候一高兴也就留我在京任职了呢。” 这是显摆他能得圣眷,会讨皇帝欢心么?她歪着头想了想,问,“做什么?真去钦天监么?那可真是大燕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大新文了。” 他不以为然,“有什么要紧,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了。”转过头看她,目光灼灼的,“郡主说是么?” 她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垂下眼,冷声反驳,“我不怀疑王爷有这份能耐。你上京没多少日子就里里外外打点周详,太后赞不绝口,皇上笑逐颜开,该说王爷好本事。借着点心做法,一尊玉样,在宫里头就全吃开了。只是皇上好容易从南书房里走出来,才关心了几天政务,你这么一闹,又不知道得让内阁和司礼监忙乎多久,怕是辍朝的日子不远矣。” 他听着笑起来,微微顿住步子,“郡主好像是在指责我,似乎想说,我谄媚惑主?” 她也停下来,仰着脸看他,“您不是么?为了不受诘责,王爷一步步算得多周详。您是把自己摘出来了,可叫主君沉溺嗜好不能自拔,这么做不亏心么?” “我不过献了块玉,该算是为主分忧才对,怎么就被说得这么不堪?”他眉尖微微一蹙,有种说不出的纯澈无辜,“倘或我向皇上进献一个女人,郡主岂不是要说我,狐媚惑主?” 他是笑着的,可惜眉梢眼角还是透出丝丝凉薄,不过那张脸实在出奇的精致,如此近距离之下看,依然能觉出他美得嚣张跋扈、飞扬磅礴。 她心念一动,掩口略笑了笑,“那不能够,得多妖孽的女子才能禁得起这评价?我瞧不好找,倒是您哪天把自个儿献给皇上,那才是真格的,最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形容!” 他一怔,寒星似的眸子倏地瞪大了,竟然半晌没接得下去话。可算是噎着他了,她满心得意,也不想掩饰。正好行到西华门,瞧见自家的轿子停在前面,她回首一顾,朝他大大方方展颜,再扭身,甩着袖子上轿回府去了。 日子很快恢复了常态,楼襄只在长公主府和寿康宫两头辗转。数着天数,慕容瑜就该快出嫁了,这会儿人闲下来,在寝殿里做起绣活,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着属于她自己的岁月静好。 唯剩下慕容璎一个,活泼得一塌糊涂,居然把个暮霭沉沉的后宫变作他一个人的嬉戏地。 他在禁苑里放风筝,在寿康宫的园子里掏鸟窝,甚至还用自带的钓竿钓太液池里的锦鲤。五六岁大的孩子正是精力无限的时候,成日欢天喜地,却苦了伺候他的人,连太后都觉得吃不消,直报怨被他吵得脑仁疼。 贺兰韵原怕太后累着,叮嘱过楼襄多看顾璎哥儿,加之璎哥儿和她投缘,倒把亲姐姐慕容瑜都靠后了。楼襄于是得以沉浸在童趣里,虽然有时候也烦,好在璎哥儿大体还是懂事的,她就权当是在磨练自己的耐性了。 进入深秋,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一连下了几日,内苑的青石砖地里冒出茸茸苔藓,煞是郁郁可爱。 楼襄早起进宫来,听说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慕容璎在太液池边上滑了一跤,幸而穿得衣裳够厚,饶是这么着,膝盖仍是摔出一片淤青。 太后年纪大了,见不得小孩子受罪,不免唉声叹气,“这才来几天就受了伤,他姐姐还在跟前儿,哥哥也在京里,让人家瞧着不成话。把孩子弄过来,养得不精细,回头再出点幺蛾子,我老太太都没脸再见辽王夫妇。” 转着佛珠,叹过复道,“我如今精神愈发短了,从前那么些个小的在我宫里也没出什么乱子,也怪我,急急忙忙赶着让他进京来,连个一般大小的玩伴都没有,可怜见儿的。你听听,他倒懂事也不大哭大闹,只是睡着了就喊母妃,喊大哥,一声声的听得人直揪心。” 慕容瑜心疼归心疼,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说,劝了两句,便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楼襄。 无奈之下,她只得接过话儿,“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说,小孩子淘气摔一跤不算什么,略养养也就好了。等来年开春,湘王家的世子也该上京来了,璎哥儿有了伴儿,再一同进学,自然也能收心,慢慢地规矩起来。” 太后心不在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那就等过完年,他也大些了再和湘王家的小子一块进来罢,这会子他哥哥就在京里,依我的意思不如接了家去。璎哥儿毕竟还小,有个过渡也是好的。” 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典,楼襄和慕容瑜面面相顾,禁不住会心一笑。半晌又听太后道,“不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该问过皇帝的意思,要请恩旨也该皇帝开金口来说。” 她看着楼襄,颔首吩咐,“畹卿替璎哥儿讨个旨意罢,成与不成,端看皇帝怎么考量。” 忽然间重担就落在她身上,楼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起身应是,瞧了一眼慕容瑜,这才惴惴地往乾清门上去了。 ------------ 15.金风细细 南书房里,两尊掐丝珐琅瑞鹤鼎燃着伽南香,翡色轻雾自鹤嘴中徐徐吐出,皇帝正坐在胡床上盯着他的玉山琢磨,月白直裰广袖舒展,隐隐透出几分仙风道骨。[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他听楼襄转述太后的话,慢慢摩挲天珠手串,沉吟着说,“母后精神不比从前了,大约是嫌小孩子吵,也怪朕考虑不周,该让后宫嫔御多为她老人家分忧才对。” 言罢扬声叫御前总管得禄,“去东西六宫,给朕问问皇后和四妃,谁愿意接辽王世子回她宫里抚育,朕重重有赏。” 得禄领命去了。楼襄站在一旁,猜度结果大约不会太妙。皇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剩下四妃不是病病歪歪,就是有自己的儿女需要照看,加上慕容璎正值好动活泼的年纪,谁愿意自讨麻烦,弄得宫里整日鸡飞狗跳没个清静日子过。 要紧一宗是养了慕容璎,也不能吸引皇帝驾幸,这样全无好处的事,后宫女人自然也不会有兴趣接手。 结果如她所料,皇后推说近日常犯头风,剩下的妃嫔各有各的理由,乍听上去也都颇有道理。皇帝听罢一哂,修长玉指敲着御案,笃笃作响。 “朕的后宫里头,养得全是精明人呐。既这么着,朕就赏慕容氏一道恩旨,让慕容瓒接了他弟弟回府。”他眯着眼睛一笑,问得禄,“辽恭王的宅子在西苑北边?腾骧四卫的人如今还在西苑驻扎?” 得禄回道,“是,皇上说过十月中预备移驾西苑,奴才命御马监赶着调派了人手。”顿了顿,复问道,“如今是否需要再添些人,请皇上示下。” 皇帝摇头,“辽王世子迁居,安全上务必得要保障,叫腾骧四卫谨慎提防些,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挥挥手,又说道,“去传旨罢,叫慕容瓒在西华门候着,不必进来谢恩。” 得禄道是,躬身退了出去。楼襄心里明白,皇帝还是对慕容氏存有戒备,这么一安排,名曰保护,实则还是为监控。 这个看上去万事不走心的舅舅,倒也有他自己的小九九。 “畹卿啊,”皇帝见她发愣,一笑道,“等会儿你送慕容璎出宫,难得他肯和你亲近,你多费费心,也就算是为太后解忧了。” 楼襄忙应下,又听他转过话锋,含笑问道,“慕容瓒这个人,畹卿觉着如何?” 这话倒把她问住了,不算了解,但又有过数次接触,何况她多少还知悉他的一点小秘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到至今她还没对任何人提起大觉寺那次经历,事过境迁这么久,她应该已算是知情不报,甚至同流合污了罢。 明知道舅舅和母亲对慕容瓒的态度都有保留,她却不知不觉在替他掩饰,实在是有违两位至亲的心意。 想了想,她压下一抹愧疚,微笑回答,“皇上忽然这么问,畹卿倒觉得无从讲起。素日倒也没大留意郡王其人。原是我疏忽了,往后畹卿一定多留心观察。” 皇帝笑笑,慢悠悠道,“朕不过随口一提,不必紧张。要说慕容瓒这个人,朕以为,当得起才俊两个字。只可惜了,不是慕容永宏的亲生子,不然也轮不到慕容璎袭这个爵位。不过不做辽王也有好处,用不着镇守藩地,就是留在京里也不碍事。这么想想,倒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 楼襄蹙眉,“皇上莫非真想留下慕容瓒?” 皇帝含笑看她一眼,倒也未置可否,“朕知道长姐对慕容氏无甚好感,大概也提点过你。但人心思变,将来的事尚不好估量。”轻轻摆手,他笑容越发柔和,“不说这些个,畹卿今年过了十五,该好好挑个如意快婿。朕会为你留意着,到时候不光要过长姐那关,也要畹卿自己认可,朕才肯赐这个婚,你是朕唯一的亲甥女,这份体面尊荣朕一定留待给你。” 忽而将话题变作这个,她心头惶惶的,猛跳了几下方才渐渐平复,欠身应道,“畹卿多谢皇上关怀。” 退出南书房,不禁满腹犹疑,先说慕容瓒,之后提她的婚事,究竟什么用意?母亲不叫她和慕容瓒走太近,可听皇帝的意思,倒是一点不排斥,又命她亲送慕容璎出宫,那是要送到西华门,送到慕容瓒手边上了?似乎有意安排他们多接触似的。倘或皇帝真存了这个心思,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因此大为不满。 一路走回寿康宫,见慕容璎正怏怏的歪在床上,这会子不能下地,只拿了个九连环摆弄着解闷。听说可以放他出宫回哥哥身边,小娃娃激动得一跃而起。 “襄姐姐你可真能干,怎么说动皇上的……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见到我大哥了。” 一屋子人听着这话都笑出来,他乳母生怕太后身边的人不高兴,忙紧着遮掩,“哥儿这是迷瞪了,太后娘娘这里不比外头好?不过是郡王爷不常进来看望罢了。咱们且家去养伤,等养好了再进来太后跟前孝顺,那时节就该懂事了,可不许再满世界乱跑给老祖宗添麻烦。” 慕容璎一口答应,催着伺候的人给他收拾衣裳物件。待都装好箱,辞了太后出来,他还举着九连环不肯撒手,撒娇似的求楼襄帮忙解开来。 他膝盖有伤不能行走,太后特命人预备了肩舆,他却非要和楼襄挤在一起,一面看她解九连环,一面喋喋不休,“姐姐去过我家么?我其实也不过住了一晚上罢了,就是上京来头一夜。不过我家挺不错的,有个大湖,上回去住的时候,里头荷叶还没败光。听我哥说,赶上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打残荷的动静,可好听了。不如姐姐也和我一起回罢,我叫大哥预备好吃的,招待姐姐。” 楼襄一笑,“我若和你去了,那我的娘亲可是要念叨的,总不能抛开自己的娘不管不是?回头闲了,我一定去看你。答应姐姐好好养伤,这回能在家住好几个月呢,估摸到了明年开春,老祖宗才会派人来接你。” “这么长时间呐,”他掰着指头算起来,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那也就是说,我大哥要待到过完年才回辽东了。这倒是不错,要是他能一直不走就更好了。” 絮絮说了半日,又探头过来看她手里的九连环,“襄姐姐,你好像也解不开……”眨着灵动的大眼睛,他笑得有几分得意,“这么着,我就放心了,原来我不算太笨,像我大哥那样的人毕竟不多见啊。” 她被他故作深沉的样子逗笑了,侧着头问,“你大哥保准能解得开?” “当然了,我亲眼见过的。”他眼里又溢满了崇拜,“不信等会见着他,让他解给姐姐看。” 出西华门,楼襄下了肩舆,一眼瞧见立在乌孙天马身侧的慕容瓒。穿石青色曳撒,束着金冠,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齐楚方正的模样。 他缓步走过来,先朝她微微颔首。行到肩舆旁,看着窝在里头的慕容璎,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能下来自己走么?” 慕容璎翘着嘴,摇了摇头,“大哥抱我,我腿疼。” 娇声娇气的,真不像那个撒欢乱跑,无所顾忌的小顽童。 慕容瓒仰唇一笑,伸臂一捞,打横将他抱了起来,“回了家好好躺着,再要乱跑我可不依。” 语调满是宠溺,楼襄听着,觉得他似乎是把幼弟当成儿子来养了,这么小心矜贵,也不怕作养得太娇气些。 眼见着他一直将慕容璎抱到车里,安顿好方才放下车帘,转身看向她。 比比手,他请她登车,“回府顺路,小王送郡主一道。” 她知道两府上离得不算远,于是淡淡颔首,当是应允他的盛情。上车坐定,听见慕容璎娇声说,“哥,你帮我把这个九连环解开好不好?襄姐姐要看的,她说,不相信你能解得了。” 她顿时脸上一僵,这小子打着她的旗号诓人,还说得煞有介事,好像她多关注慕容瓒似的,解不解得开与她什么相干。 叮叮当当一串响,她撩开帘子,见慕容瓒接过九连环,却是随手置在马背上,“你睡一会,等到了家,我就解开了拿给你瞧。” 原来也不是当着人解啊,谁晓得半路上他会不会安排人,再去买一副解好的来充数,她撇撇嘴,放下帘子,不由得一阵窃笑。 车子缓缓行进,晃晃悠悠直弄得人昏昏欲睡。帘子拉开一条缝,慕容瓒昂然的身姿就在眼前。石青色的衣裳衬出清隽的轮廓,身量是真高,她好像总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侧脸。 她盯着人偷瞧,不防人家脑后像是生了眼,略一回顾,闲闲笑问,“郡主看什么呢?” 被人抓了个现行,她窒了窒,垂下眼说没什么,“这回璎哥儿伤得不轻,太医给开了几个活血化淤的方子,王爷记得早晚给他煎好外敷在腿上。太后说了,好生将养不急着进来,等到明年春再着人来接他。” 这些事自有御前传旨的人知会他,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她不过为掩饰偷窥的尴尬,没话找话罢了。 他不拆穿,倒是很承情,策马走在她车畔,对她拱了拱手,“多谢郡主,璎哥儿的事让你挂心了,也谢谢你替她在太后、皇上面前求这道恩旨,慕容瓒感激不尽。” 她歪着头看他,觉得他这番话挺有诚意,于是笑了笑,“该说是老祖宗和皇上体察下情,疼惜小辈儿。只不过王爷却要耽搁受累了,原说下月返程,恐怕要在京里过完年才能回去了。” 他略略挑了挑眉毛,浅笑应道,“因祸得福嘛,能在京里多待些时日,是小王的荣幸。” 总说得这么体面堂皇,就不觉得虚伪?她挪揄的笑开来,“王爷不思念故土?辽王和辽王妃只怕也盼着王爷早些回去罢?” 他正眯眼望着前路,半晌转头看她,脸上淡淡的道,“辽东荒蛮之地,不比京师繁华,小王是凡夫俗子,能在富贵风流地多逗留一刻,自然也会觉得欣喜不已。” 果真么?可他不是喜欢独来独往,还经常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寻清静么? 她腹诽他言不由衷,嘴边的话冲口而出,“王爷素好独处,什么时候也喜欢往热闹堆里扎了?” 说完惊觉不对,果不其然的,他唇角一扬,颇有兴味地看了看她,话中带笑,悠悠的说道,“想不到郡主这么了解我,真是让小王有受宠若惊之感。” ------------ 16.巧解连环 谁了解他了!不过是听慕容瑜提过两句而已,楼襄又羞又恼,只恨自己嘴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别过脸,生硬的转移话题,“王爷还不快解九连环,一会儿璎哥儿醒了,又该闹着要看了。” 慕容瓒低低地嗯了声,倒真的顺手拿起那串金环,漫不经心的解开来。他骑术好,坐在马背上垂首也不觉得颠荡,只是微微有些恍惚,脑子里时不时闪过她方才一低头的模样。粉颈微垂,半张芙蓉秀面莹白似玉,一抿子浅浅的红晕浮将上来,处子般惹人怜爱。 和平日端然的冷艳不同,更柔美,也更生动。 因两下里各有各的思量,犹是静默了好一阵,只听见金环相扣的清脆声响,气氛多少有点微妙尴尬。 楼襄急于缓和,也晓得慕容瓒这个人不大爱说话,绞尽脑汁,装作云淡风轻的开口道,“再过几天是瑜姐姐的好日子,王爷既在京里,就没想过请旨让她回府上住,再从家里出阁?毕竟女孩子嘛,还是应该从娘家门里上花轿,王爷觉着呢?” 他不抬头,轻声笑了下,“从寿康宫出嫁难道不是更大的体面?真要我说,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改变。譬如,她是慕容家的女孩,是父王母妃的掌珠,也是我慕容瓒唯一的妹妹。” 又是这么滴水不漏,偏又言辞真切,她反驳不出,一时语塞起来。他却过偏过头,朗朗一笑,“郡主和舍妹交好,对她很是关怀,小王很早以前就听她提过。”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很早以前那四个字,被他舌尖轻轻一转,说得格外柔缓婉转。才要接口客套两句,他忽然笑了笑,“当然了,她也提到过很多关于郡主的事,以至于小王虽不曾见过郡主,但却神交已久,及至见了,更觉得郡主对小王应当亦有如是之感。” 这是把话又绕回来了,他在提醒她,她适才流露过对他的关心和了解!她不禁蹙眉,瞪眼看他,他嘴角一抹懒散的笑慢慢绽放开来,飞扬明媚,分明彰显着高人一等的志得意满。 看不惯那副洋洋得意的轻狂模样,她很想摔帘子不理他,可转念一想,又何必在意他的话呢?这人拿她逗闷子,若是生气,反而正中其下怀,倒不如索性将他一军。 她好整以暇,状似无心的问,“王爷还没解开九连环么?璎哥儿可是说,没有你解不开的……” 话没说完,哐啷一响,一整串金环已展现眼前。她吃了一惊,这才多会儿功夫?且还是边策马看路,边和她说着话。想不到他手底下这么快,居然真的给解开了。 算盘没打响,她十分晦涩的看他一眼,干笑着称赞,“王爷神速,果然当得起心灵手巧四个字。[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没什么表情,不太满意的咕哝了一句,“小意思,太久不玩,比从前慢了好多。” 她无语凝噎,这是在抖落自己聪明?顺带再突显一下别人都不如他?这人可真够不谦虚的! 对着这么个主儿,她自觉找不出话题应对了,好在车子转过一条街,长公主府的大门已然遥遥在望。 门上侍卫见她回府,身边还跟着个郡王服制的人,忙进内通报去了。车马将将停稳,长史许谨言已迎了出来。 楼襄下车,一众人簇拥上来,许谨言这头忙着和慕容瓒见礼,含笑请他入内稍作休息。 慕容瓒礼数极周全,下马冲许谨言颔首,谦推道,“今日舍弟身体不便,小王赶着带他回去休养,改日痊愈小王再带他前来,过府拜见长公主殿下。请长史替我向殿下问好。” 转头再顾楼襄,他拱了拱手,“感谢郡主对舍弟的照顾,来日小王必当登门拜谢,郡主保重,小王告辞了。” 好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她目送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绷紧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搭着慧生的手往里走,下意识长舒一口气。 “这位王爷真是个巧人儿,那么一团乱麻似的九连环,几下子就让他解开了。”慧生回味那一幕,忍不住连声夸赞,“这就叫内秀罢,还真没白长那么俊的模样。” 楼襄不满意她的谄媚,轻哼了一声,“他有那么长的手指头,再解不开那些弯弯绕,岂不成废物点心了。” 慧生扑哧一笑,“人家招您惹您了,成日家不待见人家。我瞧他挺懂礼貌,不吭不响的,也没怎么着您。倒是殿下,可有点口不对心,明明关注人家,总要摆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何苦来呢?” 楼襄步子一滞,满眼惶然,“我关注他?这话又从何说起,并没有啊。” “别说没有,”慧生一脸狎促,“刚才是谁啊,车帘子撩起来就放不下,真要是说话儿,大可以隔着帘子,用得着那么盯着人瞧?” 楼襄又一窒,有些气怯的解释着,“我……那样不是显得没礼貌嘛,嬷嬷说过,跟人说话要瞧着人家的脸。” “嗯,”慧生拖长声笑道,“可不是嘛,不光要看人家脸,还要看仔细了人家的手,要不怎么知道那手指头是长,还是短呢?” 她终于反驳不出,慧生抿嘴笑笑,压低了声音儿,在她耳畔说,“我的殿下,您就承认了罢,您对辽恭王,很是上心!” 这回真的无言以对了,她默默地扶着慧生的手,假装低头看路,一声不吭。 回屋卸妆更衣,换上家常的藕丝对襟衫,白纱挑线裙,颜色清爽了,整个人也觉着舒泰。只是心里惴惴的,看着慧生煮水点茶,她禁不住问,“你有没有关注过什么人,我是说……男人?” 慧生拈下一小块茶饼,想了好一会儿,“男人呀,跟老爷的小厮文竹算不算?旧年有阵子您总好打听老爷行踪,叫我和端生拿了不少吃的玩的贿赂他。这算是一个罢,除此之外,西府二门上有几个当值的,也常打交道,不过都是为探老爷几时返家。” 她这么一说,楼襄陡然记起从前那点小心思,如今再想想,真是够可悲的。脸上浮起一记苍凉的笑,她慢慢摇头,“不是这样的关注,是自发的,有点不明所以,说不上来由。就好比……” “就好比您对辽恭王。”慧生看了看她,笑得颇有几分暧昧,“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帮不上什么忙,这样的关注,迄今为止,好像还没发生在我身上。” 楼襄惘然一叹,歪着头思量,又觉得不对,“可我瞧你也在意他的,动辄就提起他来,你是不是也……” 一句没说完,被慧生揪住话把儿,打趣起来,“哎,这个也字,又是怎么来的?殿下倒是说说,根据前文什么内容才加诸上去的?” 楼襄结舌,半晌扑地笑了一下,“你别打岔,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对慕容瓒有了好感?” 慧生无奈看她一眼,连连摆手,摇头撇清,“那可真不是,我为什么留心王爷,还不是因为您?我可有自知之明,别说他看不上我,就是看上了,我也高攀不起。说句不怕牙碜的话,我不过是盼着您能有个好归宿。”停了一下,她绷不住笑出来,“您过得好,日后就能有心情张罗奴婢们的事儿,兴许一高兴,给我说和个清白人家,或是做买卖的,或是寒门子弟苦学上进的,反正都不要紧,我只求终身有靠也就踏实了。” 这才是真的推心置腹了,楼襄不由认真端详起她来,鹅蛋脸,大大的杏眼,骨肉匀停,俏丽明快。比端生大一岁,性子却比端生活泼,脑子也更活络,知道为自己打算,更知道自己要什么,倒也当得起她名字里那个慧字。 楼襄一笑,真诚颔首,“我记下了,将来务必给你挑个好的,不光要我瞧得过去,最重要还要你自己喜欢才行。罢了,这些还都是后话,其实这会子,我是真有点弄不清,才见了几面而已,总不至于真的就……” “那有什么的?”慧生煮好了茶,捧过来搁在她面前几案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说,有匪君子,淑女也一样会心仪。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自己的心意,觉着好再一步步来,至起码还得了解清楚,这个人品性到底如何。” 有匪君子?楼襄重复这四个字,舌尖有种微妙的涩意,一个杀人眼都不眨的主儿,前一刻称兄道弟豪气干云,下一瞬手起刀落不留活口。这样一个人,跟她自小在书里读到的君子一对比,实在相差悬殊,不过话说回来,恐怕人家压根也没想过要做君子呢! 静静思忖,神情恍惚迷离。半天过去,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端生风风火火的进来,撩下一个锦盒,气鼓鼓道,“殿下瞧瞧罢,梁姨娘打发人送过来的。” 楼襄不明所以,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支金嵌宝群仙贺寿珠花钗,“非年非节的,这是做什么?姨娘人呢?” 端生嗤笑,“人没到,赶着上娘家吃席去了。打发个小丫头子送来这个,真是够有体面的。没过年节不假,可人家梁府上这会子可热闹。梁姨娘的亲兄弟才升了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一品大员,梁家如今可算是抖起来了。” 楼襄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惊诧不已,“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之前一点影儿都没有?” 端生长叹一声,“旨意是今儿一早发的,晌午不到,西府就接到了消息。梁姨娘忙忙的拾掇了一番,带着二姑娘三姑娘花枝招展的回娘家去了。”撇撇嘴,又冷笑道,“弹冠相庆啊!还说什么郡主不在家,那便只好由她带着两位姑娘先去贺一贺,到底都是亲戚,既有喜事,也不能少了给郡主的贺礼,这不,叫人封了这个玩意儿拿过来。” 梁府本是书香门第,楼显节纳梁氏时,她父亲不过是都察院佥道御史,兄长也只在大理寺做少卿。十多年下来,升迁不算太快。如今一跃成了封疆大吏,执掌大燕最富庶之地的军政庶务,可不得炙手可热起来么。 楼襄咬唇沉吟,良久才问,“母亲知道了?作何反应?” 端生默然一刻说,“长公主是知道的,不过没说什么,似乎也挺平静。后晌去了书房,说要抄一版无量经,吩咐底下人不许打扰。” 妾室一家鸡犬升天,母亲真能一点都不介怀?梁氏一门在官场上的作为暂且不论,楼襄只是不解,皇帝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微妙关系,却还是不顾母亲感受,定要提拔梁氏,会不会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她忽然记起来,皇帝那日提过一句话,像是有些突兀――说起今年母亲的生辰宴,他要驾临公主府,亲自来贺寿。 原来是早有打算,不过是帝王的平衡之道罢了。这么看来,她的这位舅舅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关爱呵护自己的姐姐。 三秋时节了,却还没到起香炉的时候,她坐在明晃晃的屋子里,心头微凉,禁不住打了一记寒颤。 ------------ 17.轻寒易度 十月里天气转寒,晨起白露泠泠,阶台上散落一地霜霰,远远看去像是浮了一层细雪。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轻轻拈一拈,指头上泛起微薄的凉意,让人想起夜半时分的玉枕纱橱,凉浸肌里,凉透心尖。 楼襄用过早饭,站在檐下闲看雁阵南飞。端生捧了手炉递给她,知她兴致不高,便劝她不如递牌子进宫,瞧瞧慕容瑜去也好。 “升平郡主三日后就出阁了,眼下有的忙不说,怕是多少也有点儿紧张,您不去宽慰宽慰?估摸她必定有体己话要跟您说的。” 楼襄转着鎏金小铜炉,摇了摇头,“这会子去了,倒成了她宽慰我了。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梁家得势,只瞧西府上这阵子门庭若市,好不热闹。一墙之隔罢了,咱们这里却是门可罗雀。” 端生轻叹,“殿下何必计较这个,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何况梁家就是再有能耐,也越不过长公主的次序去。” “不是计较,朝堂上的事,我无权置喙。万岁爷自然也有他的考量安排。”楼襄卸了披风,转身往屋子里去,“我是怕母亲郁结,要强了一辈子,冷不丁碰上这么个局面,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不好过。我只恨自己笨拙,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才好。” 慧生在屋里,把她的丝料寝衣叠好铺在薰笼上,见她怏怏的,笑着提醒,“中晌过上房蹭饭,大不了您陪长公主喝上两杯。这会儿且想想后日要穿哪件,择定了我们才好熨烫出来。慕容郡主的大日子,您可得好生打扮起来,保不齐,席上还能遇上顺眼的人呢。” 现如今哪有心情想穿戴,她看着床上铺了些衣裳,不过随手一点,指了件软黄对襟衫,一个遍地金比甲。 “这个好,最衬殿下肤色了。说起颜色,我这儿还有个笑话呢,”慧生勾了勾唇角,面露不屑,“昨儿二姑娘特特的打发人来问我,想知道殿下后儿穿什么,戴哪件,到时候别撞了色,难为她这回倒知道忌讳起来。要说二姑娘脸是生得够甜,就只肤色中中的,不够透亮,还真禁不得明艳的颜色,略微鲜亮点,就衬得肉皮儿发黄。” 正说着,院子里小丫头匆匆进来,立在廊下禀道,“西府上打发人来请示殿下,她们那头正给二姑娘、三姑娘做衣裳,赶着后日用的,问问殿下有没有要做的,赶早一块量了尺寸,这会儿还来得及。” 慧生头都不回,干脆的说了一句没有,跟着哼笑道,“还真重视,打量那是她们的婚礼呢,我看是想出风头,二姑娘说话儿也快成人了,这是要带她出门相看罢。” 楼襄没理会这茬,坐在罗汉床上挥手,“不必了,告诉来人,多谢姨娘想着,我没有要做的衣裳。” 小丫头道了声是,却踯躅在槛外不去,半天才嚅嗫道,“那位姐姐还说,二姑娘想借殿下一支蝶恋花镶宝银簪子,不知道殿下后儿用不用,若不用的话……” 话没说完,慧生腾地转过身,柳眉倒竖,“合着做衣裳是假,要东西才是真。(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什么借?哪次借了还有的还。你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这样的糊涂话也来回殿下!” 小丫头吓得一声不敢吭,恨不得把头垂到腋下,带着哭腔讷讷说着,“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打发了她。” 慧生和端生对望一眼,各自愤愤不平。楼襄忽然扬声叫住那小丫头,“回来,带上那簪子,告诉二姑娘的人,这东西我不要了,往后也不必还回来。” “殿下!”慧生顿足道,“那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平白给了她,回头娘娘问起,您可怎么答对啊。” 楼襄神情淡淡的,“娘娘和万岁爷是一条心,得皇上器重的臣子,亲眷必然也得娘娘器重。不过是个物件儿,藏着掖着的没意思。” 端生无奈一叹,“您就是太大度了,素日纵着她们,等闲也不和她们理论。罢了,奴婢这就去拿,给她们,也就天下太平了。” “我只怕这不过是开了个头,有一回就有二回。”慧生忧心忡忡,“到时候您就知道厉害了,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往常二姑娘多能巴结的一个人,这才几天,立刻就变换一张脸,敢公然这么试探起您了。” 楼襄脸上写满厌倦,“我都知道,就是不爱争这份闲气。要说不给,我能想出一百个理由来。可认真撕破脸就有意思?还为一根簪子,说出去,难堪的还不是父亲和母亲!” 交代明白了,她索性站起身来,“我去瞧瞧母亲才是正经,旁人如何,到底不与我相干。” 出了院子往上房去,跨过月洞门,飘来一阵清雅的芬芳。房檐下头摆着十几盆兰花,都是内务府新供上来的。贺兰韵人在花丛中,手持一把小金剪,正修着一株大凤尾的红莲瓣。 她换了道袍,头上只戴了一支乌木簪子。近前跟着那个叫元成的内臣,不时轻声细语,和她说着什么,俩人脸上都漾着一汪柔丽的浅笑。 瞧这架势,母亲的心情应该尚算不错。 楼襄是有话要说的,于是先瞥了瞥元成。贺兰韵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却并没有打发人下去的意思。 “母亲,”楼襄蹙眉,眼望那个穿青衫,眉眼柔和的内臣,“有些事儿,女儿想单独和您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大喜欢元成,总觉得他和母亲关系过于近了。但要认真论,人家本来就是近身服侍的内臣,况且并不讨人嫌――明明极得主子宠,却一点没有骄矜傲慢的态度,为人处事一派低调谦和,和他的长相很相称,温润斯文,言谈举止间透着极有分寸感的自尊。 贺兰韵没发话,元成却瞧见了楼襄的眼神,举手朝她恭敬一揖,“臣在月洞门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再传唤臣。” 后退了几步,再转身,不似寻常内侍那样佝偻着身子,光瞧背影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澹然。 “想和我说什么?”贺兰韵笑问她,“是怕我心情不好,专程过来要来给我解闷?” 楼襄回神,低眉笑笑,决定直抒胸臆,“我这点道行在您跟前不够使,只是我不明白,舅舅这么做,是当真觉得梁昌甫其人不可多得,还是借此做什么文章?”说罢又补充道,“我只怕母亲和舅舅因此生嫌隙,毕竟外间人都看着,难保有人乱嚼舌根,编排舅舅这么做是扫您的脸。” 贺兰韵眯着眼睛一笑,望着那兰草,幽幽道,“畹卿是真的长大了。”顿了顿,方才转头看着她,“我不瞒你,这事我一早就知道了。梁昌甫是皇上一心栽培的人,让他去两江自然是有深意。大燕最富庶的地方数江南两淮,除却东海沿子,常年都无战事。饶是这么着,淮王还屯兵有八万,每年的军饷占去两江赋税的四成,皇上早就想削减淮王兵力。让梁昌甫去,就是要着手一点点蚕食淮王在江浙的势力。” “皇上要削藩?”楼襄讶然,“我还以为舅舅对这事根本不上心,想不到暗地里已有了动作。要这么说,是单制衡两江,还是连其余诸藩都一并要慢慢削弱?” 贺兰韵颔首道,“那是早晚的事,不过不能急于一时。国朝八处藩地,倘若一齐动作,朝廷也难以招架。所以只能牵制一方,再安抚其余各方,皇上的意思,终究是要各个击破。也许他这一辈尚且来不及完成,但总好过把危机四伏留待给子孙后世。” “原来如此,那我就全明白了。”楼襄莞尔,心里石头落地,语气也轻快起来,“别说舅舅看上去万事不留心,其实自有成算。既这样,为了国朝集权大业早日达成,我也就配合着,给梁家该有的体面尊崇罢了。” 贺兰韵点点头,但笑不语,回眸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难为你了,小人一朝得志,嘴脸是不大好瞧。不过要你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世情人心,懂得世间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楼襄怔了一下,觑着母亲,只觉得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飘渺空茫,像是有所得,又像是有所失,一时之间让人难以琢磨。 “母亲,”她轻声唤她,“您虽然知道舅舅如此布局,可心里还是不舒服的,是不是?” 贺兰韵淡淡一笑,昂然道,“我是大燕长公主,没有什么比朝廷大计更为要紧的。不过是蛰伏一段时日,我在这府里清净自在,未尝不是好事。倒是你,大可不必为此多虑,年轻女孩子,正是花一样的好时候,多出去逛逛,和相好的姐妹聚聚,开怀笑一笑比什么都强。” 她站在阳光底下,脸上有一抹慈悲的温柔,道袍大袖拂过楼襄的面颊,落在她肩上,“去罢,不用担心我,我很清楚自己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 母亲的和言絮语,生出让人心安的力量,她终于彻底踏实下来。回房心情已大好,只是还没想出来该去哪儿逛,门上丫头已来通传,升平郡主慕容瑜过府来探望她了。 “倒是新鲜,你怎么跑出宫,串起门子来了?”楼襄兴高采烈,拉着她的手,一路往月洞门里走,“难不成是老祖宗开恩,许你婚前再去茹府上会会姐夫不成?” 慕容瑜春风满面,“才不是呢,你猜怎么着,万岁爷特准我从自家门里上轿出阁了!” “有这样好事,”楼襄顿住步子,回身笑看她,“想是皇上近来琢玉有大成,心情正好,倒想起关照你这个丫头了。” 慕容瑜摇了摇手,说书似的笑道,“赶得时候好是一则,还有一则是为早前我哥上了一道题本,求万岁爷和老祖宗恩典,许我在家住上两日,再从他身边出闺成礼,如此也能全了他做为兄长的一份心愿。万岁爷一想,恩是这么个道理啊,诚润那小子目下就在京里,那是朕早前疏忽了。这不,一拍即合,才有了我眼下的自由自在。” “看把你美的!”楼襄打心眼里也为她高兴,“你只管说罢,嫁人前还想怎么吃,怎么玩,你划个道下来,我舍命陪你就是。” 慕容瑜抚掌道好,“我正有这个意思,才刚请了长公主示下,接你家去住一日,咱们俩好好说一晚上话儿,往后再要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找了。” 楼襄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想到去她府上,难免会碰上慕容瓒,她有一瞬的犹豫,“怕不方便罢,你大哥……” 慕容瑜眉头一蹙,“你是和我住,又不在一个院子里。别说我哥不是那样不知礼的人,就是见面打个招呼,一道用个饭也没什么的,宫里设宴,我出嫁那天,不都是这样?再者,你们俩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蝎蝎螫螫的,快别让我笑话你小家子气了。” 想想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罢。楼襄略一思忖,确实也无妨。大宅门里头,各处院子都隔着不近的距离,慕容瓒又是喜欢独处的性子,说不准连晚饭都不会过来一起用。何况母亲都应了的,大抵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一路有说有笑,俩人挽着手在轿厅下了轿,慕容瑜带着她过影壁、穿花厅,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走。慕容氏在京里的这处别业并不算很大,内里却布置得颇有一番雅趣。 像是这会儿明明已近暮秋,难得庭院里依然佳木葱茏,园中西北角有一池碧水,两旁以太湖石叠做绝壁。林泉深壑,山色空蒙,人走在其间,仿佛置身于一处清逸明净的山水画卷里。 途径西南处一隅小庭院,她抬头看了看石壁上的匾额,写着东莱草堂四个字,低下头略一四顾,正瞧见一个人身穿月白曳撒,负手站在一株龙柏树下。 单调的色泽衬出一身孑然、一点苍劲,还有几分清冷傲然、遗世独立的味道。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寒星般的双眸澄澈无波。四目相交的一刻,又蓦然间变得幽深起来。 ------------ 18.也无风雨 慕容瑜笑着迎上去,叫了一声哥,“我把襄丫头带回来,在绿竹斋住一晚。求书网小说qiushu.cc晚晌摆饭,大哥过来一道用些如何?” 才说的要避讳,这会子又这么浑不吝。不知是兄妹间客气两句,还是慕容瑜真有此意。倒是楼襄进了藩王府的门,客随主便,难免处处都显得被动起来。 慕容瓒神色淡淡的,几乎瞧不出任何情绪,朝楼襄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看向妹妹时,眼神终于多了一星怡然的柔软。 “不了,晚上有客,我在前头招呼不方便过去。”他语气和煦,笑容清浅,“这个时令,膏蟹还剩一茬尾巴。我叫人备了些,另烫了桂花酒,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视线落回到楼襄脸上,他一派落落大方,“郡主是客,原该我亲自招待的,可惜实在走不开。有什么需要郡主只管吩咐,慕容瓒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多担待。” 话说得谦和,也透着疏离。楼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怅怅然,垂下眼帘,道声好,“王爷客气,是我叨扰了,改日再回请王爷一道,以表谢意。” 慕容瓒听得眉尖轻蹙,忽然变换口吻,十分慵懒的问,“当真么?这邀约像是承诺了许久,小王可一直在等,等郡主兑现的那一天。” 不防他突然旧事重提,声气里还夹缠着奇异的轻柔绵软,楼襄睫毛颤了颤,抬首迎上他的目光,端方的笑笑,“一定会的。王爷瞧,我不是已来府上做客,礼尚往来么,那就该当有所表示,到时候还要请王爷务必赏脸才是。” 你问我答,一句接一句。彼此都是含笑的,偏偏气氛就是有点诡异,楼襄嘴角的弧度透出几分倔强,慕容瓒瞧她的眼神则蕴藉着一丝探究的暧昧。 慕容瑜觑着他二人,抿唇笑了笑,“大哥安排的周到,比我早前想得还细致呢。那我就借花献佛,和襄丫头受用去了。回头前头要完事的早,大哥记得过来和我说说话儿。我这便带襄丫头先回去歇着了。” 这围解得相当及时,楼襄暗暗舒了口气,匆忙收回视线,挽着慕容瑜心无旁骛的去了。 他注目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脚下仍是没有挪动的意思。清风徐徐,方才她离去时袖袍舒展,带起一阵悠然清雅的味道,这会儿人虽远,余香犹在,徘徊在鼻端,长久的萦绕不散。 他一动不动,像是出了神。平素极灵敏的一个人,愣神的功夫里,竟然没能察觉总管内臣林升,已悄然站在他身后。 “我的大爷,人早就走没影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有浓浓的疼惜眷顾,“日头要落山了,晚间天儿凉,快别站在那风地里头。” 说话间,云水披风已落在肩上,慕容瓒回身,对年迈的内臣报以一笑,“咳嗽好些了么?才喝了药,不该出来吹风的。” 林升摇头,说无妨,“臣年纪大了,不中用的很,事事都要累大爷操心。” 他上前来搀慕容瓒,却被对方反手握住胳膊,顺势扶住。林升伺候他十多年,打从他一入辽王府便近身服侍,经年累月相处下来,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知道像这样自然而然的搀扶,不是出于作态,而是真的在表示关怀。 在林升看来,慕容瓒可谓是一个简单明快的人。尽管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爱表露过多的情感,冷峻中犹带着几分孤傲,乍看上去不易接近。可内里的心肠却很实在,自有一种独特的热烈况味。不经意地释放出来,呈现在有限的几个人面前。无关身份高低,只在于对方是否真心相待。 换句话说,举凡感受到温暖,他就会全心回馈,绝无半点保留。或许隐藏在清冷刚硬外表下,另有一个别样又真实的慕容瓒,待人接物纯粹如赤子,可以不计较任何回报得失。 只是可惜了,这份衷肠,外间人绝少有机会能够窥见,自然也了解不到他尚有外刚内柔的一面。 林升边走便思量,想起方才安置的那一笼笼螃蟹,不由轻声笑了笑,“头前火急火燎的让预备膏蟹,现如今都安排妥当,却不见大爷自己要吃。这是特意为大小姐备下的?还是另有其人呢?” 慕容瓒微微一怔,“自然是为瑜儿准备的,林叔怎么这么问?” 林升看着他直笑,“果真么?”顿了顿,半眯着眼打趣他,“不是前阵子才翻出和大姑娘往来的信件?我收拾的时候都瞧见了,大姑娘提起过,有一年阖宫夜宴,她和挚友偷偷要了几盘子好蟹,躲在太液池旁边的水云榭里偷吃,一边赏月一边品酒,没人打扰,好不惬意!至于那位挚友,可不就是今日来访的南平郡主么。” 就这么被拆穿了,慕容瓒无可奈何的一笑,摸了摸鼻翼,顾左右言它,“林叔,那个冰糖核桃和秋梨膏,还得常吃着,大夫说了,这一冬慢慢调理,明年开春总归能见好些。” 林升笑笑,晓得他面皮薄,也不说破,只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大爷不嫌臣累赘,带着上京来,不就是为了避开辽东严寒,怎么说臣也得争气些才像样。”笑罢,转过话锋,“萧长史已到,现下在外书房候着,大爷这就过去罢。” 慕容瓒嗯了声,“来得倒快,想是又赶了夜路。”说完仍是不急不缓的,先将林升扶回房中,叮嘱几句,方才转身出来,往外书房方向去了。 傍晚时分,园子各处已陆续上起了灯,琉璃芙蓉彩穗反射出清艳的光影,映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再随着层层涟漪荡开,氤氲出不同于白日里的一点绮靡浮华,倒好像是专为迎接府里鲜少出现的两位娇客,才呈现出的别具一格。 穿花拂柳,走到位于宅子东南角的外书房,此处远离内院,清净幽然自成天地。慕容瓒推门进去,书案前已站着一个穿青色直裰的人,面容秀逸,五官柔和,只是早过了而立之年,微微一笑,眼角的折痕便显露出来,一览无余。 “御哥。”慕容瓒反手阖上房门,笑望那人,“一路颠簸,辛苦了。” 青衫中年人正是辽王府长史萧御,其人一向深得辽王慕容永宏信赖,堪称慕容氏父子最为倚重的心腹谋臣。 萧御嘴角慢慢溢上和悦的笑,拱手向他行礼,“臣给王爷请安,许久不见,王爷一向可好?” 慕容瓒上前两步,一把扶住他,四目相对,各自眼里都有着诚挚的关怀,“我不过是老样子,父王和母妃近来如何?” “王爷放心,老主子和娘娘安好,只是惦记着王爷您。”萧御见他比手,微微欠身告了罪,方在圈椅上坐定,“王爷的伤势已痊愈了罢?老主子最是记挂这个,臣心里也惦记。” 慕容瓒不在意的摆摆手,“小伤罢了,不碍事。劳父王和御哥挂心。” “那便好,臣上京之前,老主子交代了几件事。”浅浅一笑,萧御看向他,直入主题,“也问了臣一个问题。前次营救世子爷,机缘巧合遇到那位南平郡主。您救下了她,老主子因此倒是有些不解,为何不将计就计嫁祸那伙贼人。郡主身份不同常人,一旦亡故,皇上和长公主必定要彻查到底,届时挖出秦王等人,岂不是一举两得,也好替咱们先行铲除一个劲敌。” 慕容瓒默然片刻,只问,“那御哥是如何回答父王的?” “臣以己推人,不知道是否猜中王爷心思,姑且乱说一气。”萧御语调轻柔,慢条斯理的应道,“臣当时回答老主子,王爷定然是不想局面太过清晰明了,秦王不足惧,真正棘手的只在于天心难测。皇上目前要对付的不是拥兵自重的秦王,也不是偏安一隅的辽东,那么就不必祸水西引。倒是顺着他的意思,只让朝廷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便足矣。当下的情形,辽东越是被其余诸藩防范打压,越是能在这趟浑水里安然无恙。事后果不其然,皇上已把矛头率先指向了淮王。王爷这一招走得甚妙,既卖了皇上和长公主一个人情儿,又突显出辽东顾全大局甘愿受些委屈,让皇上暂时安心,才好进展咱们下一步的计划。” 慕容瓒唇角轻扬,欣然笑笑,“果然知我者,御哥是也。” “这话还不忙说。”萧御摆首笑道,“臣当日是这样应答,可还有句心里话隐而未提。其实那位南平郡主曾救过王爷,王爷一向恩怨分明,定然是要还她这份人情的。臣姑妄猜之,这才是最为重要的缘由。当然若有不实,还请王爷一笑罢了。” 慕容瓒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半晌微微一哂,“是,还是刚才那句话,知我者,御哥也。不过幸好你没对父王这么说,不然他又要大皱眉头,说我不够放得开,时常拘泥于小恩小惠,感情上牵绊太多。” 相对凝望,皆是流露会心一笑。萧御举杯饮茶,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以油纸包裹得很是严实,打眼一瞧,很难辨别出内中究竟藏着何物。 一见之下,慕容瓒慢慢敛了笑,蹙眉问,“父王和母妃已经决定了?” 萧御颔首道是,“东西臣已然带来,此物小心处置过,可保万无一失。王爷宽怀,若没有十全的把握,老主子和娘娘也必定不敢轻易涉险。” “我只要确认璎哥儿一定能平安无虞。”慕容瓒眸光黯了黯,站起身踱到窗下,负手背对着他,“父王真要这么做么?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不如再给我点时间……” 萧御摇头截断他的话,“王爷放心,这是最稳妥的一个方案。您忘了,咱们早前可是试验过几次的。老主子知道您一片孝心,又极疼二爷,他这是替您周详,事情办妥,您也不会受任何猜忌怀疑,牵扯不出麻烦才最为要紧。” 无声一叹,他看着慕容瓒,言辞柔缓恳切,“您事事为老主子着想,老主子又何尝不是呢。临上路前,他切切叮嘱过,让臣陪在王爷身边,直到朝廷下旨再一起返回辽东。老主子还对臣说了一句话,希望臣能转述给王爷。” 停了一下,他含笑,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无论将来事成,或是尚需韬光养晦,王爷都是老主子心里承袭他的最佳人选。他要让您也清楚,日后那个位置,他一定会留待给您。” ------------ 19.白云出岫 短暂的沉默过后,慕容瓒转过身来,长长的剑眉纠结着,“这话以后不必再说了,就算父王当真有这个打算,我也绝不会应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往下一盖,遮住眼里的三分苦涩,七分黯然,“御哥,你清楚我的为人。倘若我真有心要那个位子,就算争不过,也一定会努力搏一回。只是我一直以为,我能说的、做的都已经够清楚了,父王又何必非要这么试探。” 萧御摇头,柔声道,“王爷千万别误会,老主子是真心的,臣瞧得出来。他说过,王爷一定会拒绝,可那是您的心意,他也只不过是要说出他自己的心意。至于将来如何,老主子绝不会勉强您。其实王爷大可放心,换个角度想想,老主子何尝不是最懂您的那个人呢?” 这话倒是半点不虚,父慈子爱、兄友弟恭,是慕容氏代代相传、赖以存世的根本,可说是坚如磐石。无须猜忌,更无须多余的试炼,于他这个原本该是外姓人的养子亦如是。他的心并不蒙昧,回头想想这十九年间,父王是何等优待他,从不吝给予他最好的一切,这当中包括权势,包括关爱,也包括无条件的信赖。 当中的一点一滴,历历在目,他都能感知得到。 何况萧御是最了解他们父子的人,他一路见证,有时候比当局者看得更清楚,理解得更透彻。睿智的人几句提点,可以恰到好处的拨云散雾。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当怀疑的?他更该感念父王的理解和信任才对。 慕容瓒抿唇微笑,抬起头,眸中流转的光华璀璨夺目。 “不说这些了,御哥赶路辛苦,我特意留出今儿晚上,专为给你接风。”他笑起来,一阵风清月朗,“有阵子没跟你喝酒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萧御是斯文作派,什么时候都轻言软语,从容柔和,摆摆手,他笑问,“听说大姑娘回来了?臣该过去问个安。还有二爷,月余没见,不知道他又长高了没,是不是还像在家时那样,淘气得让人头疼。” 提起幼弟,慕容瓒不觉莞尔,“还是那副顽皮相儿,如今住在这里,在我跟前愈发没了顾忌,想怎么折腾都成。他这会儿估摸和瑜儿在一起,晚上她们姐俩一道用饭,咱们不必掺合。倒是瑜儿的事,一直以来怪我考虑不周。”摇摇头,他涩然轻叹,“应该早些接她出来的,拖延到快要上花嫁,还是在旁人提醒之下才想起来,我这个哥哥,做的实在是不称职。” 萧御倒不以为然,“这种事也得瞅准时机,筹谋得太早反而容易引人猜忌。王爷在京里看似闲暇,实则要应对的事不少,臣心里都清楚。”微微一笑,他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容瓒,“王爷方才说经人提醒,这个人,是不是目下正在府里做客的南平郡主?” 点了点头,慕容瓒说是,“她和瑜儿交好,倒是真心实意替瑜儿着想。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 “这么看来,王爷今夜更适合去尽一番地主之谊。”萧御笑容柔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多了,能碰上一个肯为旁人着想的人,应该加意珍惜。” 一语双关,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蓦地想起楼襄看他的眼神,柔弱中透出淡然的倔强。心头微微一漾,思忖良久却未置可否,不过应以淡淡一笑,没有再接萧御的话。 房内安静下来,凝神谛听,仿佛能听见风中飘送过来的,一阵阵清越活泼的笑音。 然而他知道,并没有这个可能。外书房距离绿竹斋相去甚远,所谓笑音,也不过是存在他心头,一点朦胧的情生意动。 绿竹斋这厢,此刻已然酒过两巡了。慕容瑜推杯换盏之际,几乎把小时候和楼襄一起做过的玩笑事,悉数盘点了一遍。 好容易话头子停下来,楼襄逮住机会,先抢下她的酒杯,“少喝些罢,那一壶不够,又生生打发人再去要了一壶。回头等我走了,你们家的下人可有的编排,一准儿说我是个女酒鬼。” “怕什么的,你在意么?”慕容瑜醉眼迷离,却又轻轻巧巧夺过酒杯,“女孩子,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留心自己的形象够不够好,莫非你在我家里,有意中人不成?” 一口酒含在嗓子眼,险些呛着她,楼襄嗔看慕容瑜,直疑心她是装醉,半晌才讪笑着打岔,“说真的,你很喜欢茹姐夫,是不是?” 慕容瑜大喇喇的笑起来,“喜欢,他长得好,待我又有礼貌,做什么不喜欢?” 楼襄眨眨眼,“这就叫喜欢呐?也太简单些了罢。” “简单么?这种事还要多复杂。”慕容瑜幽幽一笑,“其实我哪儿知道呢?打小又没见识过,丈夫喜欢妻子,妻子喜欢丈夫到底该是什么模样。总不能照着万岁爷对皇后娘娘的态度想象罢,那阵势我可真瞧不出喜欢呢。” 楼襄哂笑,“也是,我算是问道于盲了。不过听说辽王夫妇感情极好的,说起来,你想不想回家瞧瞧?” 聒噪了一晚上的人忽然沉默起来,良久淡笑着摇头,“再说罢。辽东怪冷的,我怕不适应那里的气候。” 托词罢了,辽王府又不是寻常人家,再冷,寝阁里还不是温暖如春。可叹离别的年头太久,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磨得所剩无几,就像俗话说的,生恩不如养恩大。十几年下来,她早就被养的成了别人家的女孩,只是养育她的人对她再亲,也绝无可能将她视为贺兰氏宗女来看待。 楼襄在心底喟叹,忍不住问,“说真的,你心里恨不恨?” “恨,怎么不恨。”慕容瑜斜睨着她,承认的痛快酣畅,“那时节父王接了旨,告诉我说,要我上京去,我根本就反应不过来。还是嬷嬷说给我听是怎么回事。知道要离开家,我又急又怕,跑去找母妃,劈头就问凭什么不让大哥去?他还比我大两岁呢!我对母妃大喊不公平,想想也好笑,那会儿还真以为是他们不在乎女孩子,这才选的我呢。” 她笑出声,低低的,呓语一般,“后来我知道了缘故,结果却更恨了。当着一堆人的面儿质问大哥,为什么你不是父王的孩子,既然不是,怎么还好意思赖在我家?眼睁睁看着我去给人家当质子!” 心口莫名一疼,楼襄恻然追问,“那他呢,那会儿有什么反应?” “他说对不起,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三个字。然后一直低着头,半天也不说话。”慕容瑜回忆着,眼里渐渐蓄积起一片水雾,“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我记得他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当时吓了我一跳,因为没见过他那样,你不知道,他那个人从来都不会哭的。” 长长一叹,她又笑起来,只是那记笑并不比哭好看多少,“之后他又偷偷和我解释,他自以为的,那些对不起我的地方。他说他很想冒充是父王的亲生子,可是朝廷不答应。他求过父王,父王也没有法子。毕竟母妃带着他改嫁时,他已经两岁多了,想要瞒天过海,实在太难了。” 真是个让人唏嘘的故事,其实不提也罢,可往事呢,有时候就像隔着层层帐幔的七宝拔步床,让人忍不住想要寻觅,想要一探究竟,想要待在那上头浮现联翩。 楼襄架不住好奇,沉吟半天儿,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王爷待他是真好,视如己出,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好。” 慕容瑜颔首,“父王对他,算是寄予厚望,说视如己出确实不为过。我听家里人私下说过,他生身父亲原是父王的一名爱将,不过并不是咱们鲜卑人,好像是个乌桓人。因征战时受了伤才亡故的。为这个,早前时常有人非议他的血统,说他是杂种。后来被父王听见,打的打杀的杀,就再没人敢提了。我打小就常听父王念叨,大哥是他的长子,是他的第一子。他很疼大哥,待他也极好。偏巧大哥也极懂事,父王那么个火爆的脾气,可在我记忆里,竟连大声斥责他都没有过。” “这么乖巧?”楼襄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他这人从小就少年老成?” 慕容瑜笑着瞥她一眼,“那倒不是,他本就讨人喜欢。你也瞧见了,生得那么标致,有谁见了会不喜欢呢?何况还绝顶聪明,学什么都快一点就通。性子虽倔些,却从不忤逆父王,他那个人很知道承情儿,就是人们常说的知恩图报。父王对他好,他自然全身心回报。不过具体的事儿,我也说不清了,那么多年没在一起,他们父子之间如何相处,终究不过是道听途说。” 扑哧一笑,她转头看着楼襄,“倒是你,问了这么多,是想打听什么呢?既然这么关心,要不干脆叫来一起喝酒,自己问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楼襄眉心一阵狂跳,咬着唇推她,“你疯了不成,我瞧你是真有些醉了。” “怕什么的!我的这点子年少岁月,过去了,可就再也没有了,还不让醉一回么?”慕容瑜憨笑起来,眼前的人和物变得越来越模糊,却不知道是因为中酒,还是因为眼中渐渐凝聚了泪花,“人生不该尽兴些?我和旁人一样,有父母兄弟,有闺中姐妹。如今他们就在我身边,如此快意,可不是正该及时行乐才对。” 说是高兴,泪水偏又成行的滚落下来,抛珠碾玉一般,一边笑着,一边哭得止不住。压抑太久,难得释放出来,在姐妹面前,在自家的床榻上,笑笑哭哭,哭哭笑笑,终于折腾得疲累不堪,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一抹释然,倒在引枕上睡过去了。 楼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难说得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扶慕容瑜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再细细地去看她的如画眉目,娇美面庞。心里一阵感伤,这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下的可怜人儿,饱食终日,却活得像个失怙失恃的人。 她下床,对着一桌子残羹,也懒得叫人来收拾。执起酒壶,自斟自饮,神思渐飘渐远,原来慕容瓒的生身父亲是乌桓人,认真说,该算是和鲜卑人完全不同的异族。 怪不得呢,她想起从前听老嬷嬷说起过,越是血统混杂,人就越容易生得漂亮,想想慕容瓒那张堪称妖孽的脸,愈发印证了这个说法不虚。 许是喝多了罢,居然这样私底下编排起人家来。她摸摸脸,很是羞惭的发觉,双颊热得简直像是才装了炭的小袖炉。 “不好了,郡主起疹子了。” 一声惊呼,让她彻底醒过神来。回首一顾,是慕容瑜的侍女不放心,前来探看主子的情形,谁知看过之后,方才惊觉出了岔子。 她含糊起来,“从前有这毛病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过一回的。”侍女满心焦急,“那回也是喝了酒,又吃了些河鲜,因就生过那一次疹子,郡主到了也没当真,只以为是赶巧儿罢了。” 她也忙不迭去看,果然慕容瑜从颈子到后背密密麻麻起了一片红疹,心里一惊,急忙吩咐道,“还不快去取药来,这个耽搁不得,后日可还要上花轿的。” 侍女早忙成了一团,可谁都没有准备,祛疹子的药还得叫人去外头找。出了这么大事,不多会功夫,就闹到藩王府主人,慕容瓒跟前去了。 半柱香过后,他匆匆赶来,却只站在廊下,隔着软烟罗的绯色窗纸,低声问道,“这会儿如何了,疹子起得厉害么?” ------------ 20.无端画扇 慕容瓒这个人,平日里总好端着。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架子拿捏得极漂亮,举手投足间透着从容不迫,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一丝慌乱。 可方才听话音儿,倒是真有那么点焦急关切。楼襄想起他对家人每每都很在意,心里登时就有点不落忍。又见他站在槛外,隔着门给侍女们递过药膏来,不造次也不越“雷池”半步,确凿也是一副知礼守礼的君子做派。 亲妹子病着,满腹忧虑还要被阻隔在外头,皆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说出去实在不近人情,思忖一道,她还是站起身,挪着步子走到了门边。 他就站在廊下,一身水色广袖襕袍,虽然肃着面孔,却不像穿公服或是曳撒时那么有劲道。月光流淌下来,清凌凌的洒在他身上。那些锐意锋芒好像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铅华褪尽,露出一抹安逸柔软的温暖。 她微微侧过身子,嘴角的笑牵扯出几分鼓励的味道,“进来看看罢。” 他怔忡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请他进去。踯躅片刻,还是毫不迟疑的抬腿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借着相对错身的空档,他朝她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多谢。” 拔步床上的帐幔垂了下来,侍女们正在里头忙着给慕容瑜去衣擦药。他虽是兄长,却也还得顾忌男女之别。人进不去,只能徘徊在帷帘外头,隔着一片天地,再仔仔细细问着内中人的情形。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侍女撩开帷幔一角,走出来欠身回道,“郡主眼下好多了,并没再起新的疹子,连之前的也下去好些。幸而这会子睡得实,也不知道抓痒,等到明儿早上再涂一次药,应该就无碍了。” 他负手听着,审慎的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开口便是诘问,“她从前就有这个毛病?” 侍女在灼灼目光逼视下,噤若寒蝉般的抖了一抖,垂首嚅嗫道,“是,还是四五年前,犯了那么一回,后来再没有过的。” 他眉锋骤聚,“既然知道,怎么不拦着她,还让她喝那么多酒?” 声调清冷,如同金石一样刚硬,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阵势。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侍女不由地畏惧起来,愈发低垂了头,绞着帕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楼襄在外间听着,觉得不妙,干脆踅身走到里头解围道,“是我不好,见瑜姐姐难得高兴,就劝她多喝了两杯。都怪我,还嫌人多碍眼,把她们都远远的打发了出去。我们在里头自顾自说话儿,没人瞧得见,自然也就拦不住。其实早前我是见过瑜姐姐出疹子的,只是当时没留意,过后也早就忘了。如今出了岔子,确是该怨我。我且在这厢,先给王爷赔个不是罢。” 说着就要敛衽,打算认认真真对他行下一记致歉礼。 他原本拧着眉毛在听,这会儿猛地一拂袖,转身避开了她的礼。瞧这架势,显然对她的大包大揽很是不满。 根本不理会她,他目光清冽,带着森森凉意,冲侍女寒声道,“等明日郡主醒了再行责罚。今夜好生照看着,再要横生枝节,一个都不饶过。” 侍女们诺诺称是,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分派人手,赶着去照料慕容瑜了。 他这头发完一通威,转过身淡淡瞥了楼襄一眼,径自便往外间走。待她跟出来,却见他坐在圈椅上,眼望地下,怔怔地在出神。 有点欲说还休,又有点怅然若失,她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一时之间也好像失语了似的,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是我疏忽了,竟不知道她有这个症候。”良久他低声说,因为垂着眼,愈发像是自言自语,“做人家哥哥,连妹妹该忌讳些什么都不清楚,简直一塌糊涂。” 非要这么自责么?眉宇间阴云密布的,脸上写满了歉疚。一瞬间,楼襄又想起慕容瑜对她讲述的往事,不禁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低着头,不断说着对不起的小小孩童。再看看眼前人,两个形象便渐渐地重叠在了一处。 这个人也太喜欢往自己身上兜揽责任了,其实怎么能怪他呢?别说这不过是个小意外,连慕容瑜身边的人尚且措手不及,遑论他们兄妹久不在一起生活,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再加倍留心规避呢? 她看不过眼,紧着出声安慰,“没什么要紧,明日定然就会好的。什么都不影响,所以千万别觉着是自己的错。”低着眉,说不上是局促,还是不好意思,她停了一下,又轻声道,“我说了,是我大意,还总劝她多喝两杯,真是对不住。” 她是刻意替人周旋,他心知肚明。可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外乎因为察觉出,他是个严苛的人,生怕他一怒之下,从重惩处那群侍女。在她心目中,他大概和一个无情冷血,动辄要人性命的夜叉没什么分别罢。 微微一哂,他自嘲的低声笑起来,笑罢忽然问,“你很怕我么?” 话说完,他几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于满室灯火映照下纤毫毕现,那每一点变化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先是错愕,接着轻轻吸气,之后眉尖若蹙,像是在思量,又像是在斟酌该怎么掩饰。她的确是怕他的!或者说,她在不知不觉间,已对他存了忌惮和防范之心。 不过那一皱眉的风致,倒是让人无法忽视。她有最明媚的五官,说得俗气点,以花来比拟的话,就好像是艳冠群芳的牡丹。可惜性情不够雍丽,神情又总是杳杳的,昂首低眉间带了一点缥缈游离的味道,不算太多,却足以消弭她身上端雅繁华的气象。 所以即便是牡丹,她终究还是做不了最富丽的那一朵,大约可堪比做一株绿玉,青涩柔嫩,生机盎然,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脆弱的倔强。 楼襄不晓得他正转着这样迂回婉转的心思,却只绞尽脑汁地在想,究竟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半晌微微抬眼,恰好对上他深邃明亮的双眸,心上一颤,急忙掩饰道,“怎么会呢?王爷是瑜姐姐的兄长,咱们数度碰面,你还对我有救命恩泽,当然谈不上怕了。” 慕容瓒侧着头沉吟,好似在品咂她的话。可半天过去未置一词,脸上也不曾呈现任何表情,犹是更加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气氛渐生尴尬,楼襄揣度他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意思,又不好贸贸然地撵人走,只能在暗地里想办法。灵光倏地一现,觉着不如来一盏送客茶给他。倘或他知趣,见了那茶,自然就该懂得遵循进退之道。 施施然站起身,她半含笑道,“我煮些茶给你罢。” “你还没喝够?”他乜着她,皱了皱眉,眼风扫过桌上的残酒,“想不到你酒量倒还不错。” 她跟着他的目光,顺势看了一圈,暗忖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不免讪讪道,“我又不是酒鬼,本就喝的就不算多嘛。”说完又小声嘟囔起来,“再说喝茶不是喝酒,茶明明是解酒的才对。” 干脆不搭理他了,自顾自去一旁煮水烹茶。余光见他还是稳坐泰山一动不动,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耗一会子了。或许还是在惦念慕容瑜,所以才想多盘亘一刻。那便由他罢,她尽量不去关注他,专心致志的侍弄起手里的上用贡茶龙园胜雪。 茶是好茶,可惜美中不足,终究还是人家府上的东西。她借花献佛,底气便不怎么足实。好在点完水,须臾之间,屋子里飘散起清雅的馨香,让人闻着可以暂时忘却俗念。 捧起茶盏,摆在他身边的几案上,他微微颔首算是谢过。细长纤白的手指拂过杯子,比牙色的白瓷还要清润剔透。她越看越觉得疑惑,这样一双手,当真能弯弓射箭、上阵杀敌么?别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罢。 她边想着,边凝目看他。他已抿过一口茶,脸上疏无表情,吝啬得连句夸赞的话都懒得说。姿态倒是极温雅的,放下杯子,方才淡淡道,“天色不早了。” 可不是嘛,已入夜了罢,按说他们这么相对坐着,到底于礼不甚相合。所幸跟前都是他的人,不用担心今夜的事会传将出去。这会子他发了话,接下来就该各自安置了,她沉默的注视他,只等他告辞离开,等得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先行起身相送了。 谁知他只是说说,结果全不见动弹,还不咸不淡的跟了一句,“今天月色不错。”撂下这话,他站起来走到窗棂下,推开一扇格子。深吸一口晚间夹着花香的气息,回眸道,“想不想去看看月亮,还有今夜的岁星,很亮。” 回首顾盼间,目光漫视过她的脸,白日里的清冽冷峭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缠绵飘逸的灵动风流。 楼襄正端着杯盏喝下一口茶,霎时间,只觉得一道汹涌的热流从喉咙笔直的流淌而下,一颗心在那热浪里滚了几滚,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 21.卷帷望月 大半夜的赏月观星?真是好兴致! 楼襄在家时偶尔也做这样的事,夏夜里,让丫头们抬出凉床,倚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执一盏玫瑰露,边纳凉边听端生、慧生讲笑话,很有一番自在畅快的意趣。 可眼下,跟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她脑子迟迟地发懵,不明白无端端的,他怎么会向自己发这样的邀约。 犹疑不决着,一旁玩味笑看她的人,忽然曼声开了腔,“玉宇澄清,朗朗乾坤。园子里有上夜的丫头婆子,隔几步都有人值守,郡主在担心什么?我这个人么?可方才不是说,并不害怕我?” 她皱着眉看他,有点无言以对,再仔细瞧,他脸上分明写满挪揄,仿佛在嘲笑她的口是心非。就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方才缄默不言,原来是因为心里存了疑。 不能叫他小瞧了去,做什么要怕他?依她观察,他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觑着那八尺身条,是挺高大,可也称不上健壮,腰身窄窄的,衣裳底下影影绰绰透出双腿轮廓,长且直,却还是显得细……她越看越觉得坐实了自己的怀疑,所谓战功赫赫,只怕是言过其实。反正他是郡王,放眼辽东算一人之万人之上,底下人为了奉承,保不齐把功劳一股脑都安在他头上,不过是极尽吹捧之能事罢了。 这么想着,她昂首,骄傲自矜的道,“盛情难却,请王爷先行,我更衣过后就来。” 说是更衣,其实不过找件斗篷披上。待都穿戴好了,才缓步慢行跨出门槛。出门抬首一望,见他背对她,站在院子里空地上。晚间风势乍起,吹动得衣袂蹁跹,广袖翻飞,直让人疑心,他是要乘着那风飘然而去了。 真是会挑时间场合,也怪不得要换了家常襕袍,倘若穿窄袖绒衣,又该如何显出谪仙一般的风致呢? 她吮唇窃笑,步调轻快地走到他身旁,不远不近的,保持一个稳妥合宜的距离。 清辉漫撒下来,月色果然极好。举目望去,才发觉月亮大得惊人,玉盘似的,明晃晃映在眼前,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贴到脸上来似的。 细想想,原来今天是十六,怪道会有如此好月。 他转过头看她,像是带了些遗憾的腔调说,“原想趁着这两日好好陪陪瑜儿,不想把人接回来,还是累她成了这样,我们兄妹的团圆,终是不大容易实现。[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语气是淡淡的怅然,隔了一小会儿又道,“多谢你,这些年对她的关怀照顾。” 提到慕容瑜,她渐渐放下心中戒备,“我和瑜姐姐是彼此投缘,自小在一起长大,跟她相处的时日比和自家姐妹还要多。她性子又开朗活泼,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言罢不自觉扭过头,蓦然察觉他眼里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心思一动,她问,“你始终觉着对她有愧,是不是?” 他很坦承,颔首道,“她上京来时不过四岁,那么小一点点,在家时候有父母疼爱呵护,忽然间就离开熟悉的一切,心里一定觉得很恐惧。我永远忘不了,她临走时满脸淌着的泪。那天我躲在人群里,不敢上前,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又能为她做点什么。直到载着她的车驶出城,我登上城墙一直向西南方眺望,心里还在企盼,希望皇上能收回成命,又或者能够让我代替她。她是个女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生离。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她听得鼻子一阵发酸,怅怅难言,他没对她说过这么多话,但能听得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夹杂着真情实感,令人没法不动容。 “你恨么?”她轻声问,“恨不恨朝廷这样对待藩王,恨不恨最初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恨不恨皇上?” 没有试探,她在心里默默的说给自己听,无论他怎样回答,她都能理解。每个人心里藏着的伤痛不尽相同,她做不到感同身受,但理解之后的宽容依然可以发自肺腑。何况她并不觉得,该政令真有那么值得推崇。 可他却有不一样的见解,声调悠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身为藩臣的宿命,没什么好抱怨,也谈不上恨。只要大燕还存有藩地,这项政令就会继续存续下去。无可厚非,得失荣辱都是公平相对的。” 略顿了下,他和缓道,“方才的话是一个臣子心中所想,作为兄长,我还是会为瑜儿感到惋惜。幸而她后来遇上了你,所以我更要感激,你这些年对她的陪伴和照顾。” 她垂眸,很谦让的说,“瑜姐姐人好,其实她对我的照顾还更多些,王爷不必那么客气。” 他笑了笑,眼里有光风霁月流转,“既然说不必客气,就别再一口一个王爷,听着怪生疏的。” 那该怎么叫呢?唤他的小字?诚润,多么温丽宏雅的两个字,现在想想,倒也不觉得和他的为人有太大冲突了。 也许是因为适才他流露的真诚,世情练达之余,犹存了一份对亲情的眷顾。一下子拉近了她心里的距离,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冷面冷心。其实早该感受到的,他对家人的好,比她身边任何一个人有过之无不及。 不知不觉莞尔,她微微抬首,望向夜空一瞬,“你说今晚的岁星很亮,究竟哪一颗才是呢?” 他察觉出她语气里的愉快轻松,对她主动寻找话题很是满意,于是伸臂遥遥一指,“西边,对着你眨眼,最亮的那个就是。” 她唔了声,歪着头看了半天,转而问他,“你常常观星么?竟然都认得出。” 不只是看星星,还看山里那些豺狼虎豹,夜半闲听松涛,她其实好奇得很,只是不好明着问,生怕他又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继而琢磨出她对他十分关心,充满了探究的兴趣。 “也不算经常,一年四季,有特别的天象才会留意。”他娓娓说着,闲话家常一般,“我从小不大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呆着,时候长了,就找出一些别人不感兴趣的事来打发时间。” 她似乎不大信,“你不爱说话?”多少是有那么点,可也不算太明显,摇摇头,她掩口笑道,“真瞧不出,我倒觉得你挺健谈的。” “现如今是好多了。小时候一度像个哑巴。”他自嘲的笑了下,“太妃说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亲戚们也觉得我这个人不讨喜。只有父王不嫌弃我,夸我性子沉稳,是个能靠得住的人。” 说得平淡而缓慢,像是在描述不相干的人。可她瞧得分明,提到父王两个字,他唇角便轻轻扬了一扬。 原来他还有被人嫌弃的经历,想想也是,母亲改嫁,他是带来的拖油瓶。太妃并不是亲祖母,不甚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旁人看着太妃眼色行事,只怕会更加排斥,说不准还会夹枪带棒的刻薄讽刺。 所谓不爱说话,多半还是因为敏感。心思细腻的人出于自我保护,选择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天地里,与世隔绝。好在他运气不算太差,终是遇到了一个懂得他,愿意接纳他的继父。 生父早亡,得养父眷顾,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她侧着脸,观察着他的表情,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纠结愤懑。也许因为他现下过得很是风光,没有人再能小觑,也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那么童年一点不快的经历,也就可以放手释怀了罢。 有些莫名地,她也觉得松缓下来,仰着脖子,看向头顶一隅天空,忽然啊地一声,讶然道,“那是北斗七星么?怎么和我之前见的不大一样了。” 他挑了挑眉,“你上次看见它们,是什么时候?” 垂眸想了想,她说,“好几年前了,有一回中秋,我嬷嬷教我辨别方向,指给我看的,那会子我还不到七岁罢。” 他笑起来,声调软软的,“星子是变化的,北斗七星的形状,隔段时间都会有细微的差别。那么长时间没看,难为你还能察觉得出来,该说是你记性好呢,还是说你太不留心观察身边事物?” 这是在奚落她?她睨了他一眼,听他不徐不缓的接着道,“除了盯着脚下,偶尔也该仰头,看看天空。” 她眨眨眼,觉得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十足是一副乖巧受教的模样。他把她的细微神态尽收眼底,见她从善如流,真的抬头注目起天际,由此露出一段脖颈,白皙纤细,弧度修长而美好。 浸润在月光下的少女宛如身姿柔婉的天鹅,周身散落着莹洁的宝光。如同惊鸿一瞥,之后毫无防范地,和那道清澈的月华一起,沉沉坠入他心底。 他记得,自己曾惊艳于她垂下颈子那一瞬的娇羞,却不知原来她仰首时更有不一样的韵致。这是她令人感到惊奇的地方——她最常做的两件事,是低头和昂首,他不由生出一点迷惑,不知道她究竟擅长低头的温柔,还是昂首的倔强?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夜风拂过,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微微转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眉心处沾了片细叶,小小的,如同弯弯月牙形状,给她柔艳的脸庞平添了一份娇俏。 他颇有兴致的赏玩,目光缱绻,盯着瞧了好一会儿。直瞧得她不明就里,渐渐拢起了眉,低声问,“怎么了?” 稍作思量,他伸出手欲摘下叶子,将将要够上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抬起的手戛然停在半空,唇角却衔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脸上有……” 话才说完,惊天动地的,她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因为脑子里闪过他刚刚欲言又止的表情,几乎立时断定,一定是有虫子爬上了她的脸! 平生最害怕那些蠕动着的小东西,只要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她再顾不上什么端庄矜持,淑女仪态,一瞬间跳起来尖叫着,不敢碰触脸,手忙脚乱地倒把斗篷扯脱下来,身子紧紧缩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发颤。 ------------ 22.谈空玉宇 慕容瓒默默地看着她,此时此刻,有妩媚柔婉的月色,也有旖旎闲雅的氛围,可惜了,就这样被她的尖叫,和一声“有虫”突兀又彻底地破坏殆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真是枉费了他唇边丝丝缕缕,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婉转浅笑。 女人不解风情起来,简直比男人装傻充愣还可恨,偏又让人发作不得,只能对着那张明媚娇美的脸一阵兴叹。 他歪着头瞧她,一脸无可奈何,不由又回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细微点滴。她习惯表现出端稳大气,绝少有流露过娇憨活泼的一面,连那日在山寨里面对强贼,尚能一丝不乱,脖颈挺立有如风中的荷叶杆。这会儿居然被吓得原形毕露,慌乱过后呆若木鸡,耸着肩呆呆站着,鼻翼轻轻抽动,眼里弥散开星星点点的水波纹路。 怎么形容呢?柔弱之外,还带了一种小女孩的可怜可爱,与美丽无关,却堪称鲜活生动。 他不禁牵了牵嘴角,再偏过头去,让那一记浅笑隐匿于夜色之中。上前拾起遗落在地上的斗篷,刻意柔缓的说,“别怕,不是虫子,只是一片树叶,我帮你取下来。” 她满脸狐疑的接过衣裳,重新披好。眼神颤悠悠的,像是要出言询问,双唇翕张了两下,终是嗒然无声。一排贝齿无意识般,咬住了丰艳的下唇。 明明无心,却又能不动声色、无知无识的撩拨人,他头皮一紧,不太从容的将目光从那片莹润中挪开来。 稳了稳心神,他专注看向那一小芽罪魁祸首,“是真的,我不骗你。” 不过一抬手,指尖轻轻在眉心一触,轻柔温热,广袖在她眼前拂过,留下一抹清浅悠然的味道。片刻之后,他摊开手掌,将那一小片落叶展示给她瞧。 她倒吸一口气,简直要当场羞死过去。狠狠地咬着唇,脑子里蹦出来的画面,全是自己方才失控的可笑模样,心里暗忖着,这回丢人算是丢到了家。 他抿嘴笑笑,很淡然的安慰她,“怕虫子有什么好害臊的?女孩子对这个恐惧再正常不过。何况人人都有见不得的东西,我不会为这个笑话你。” 她半垂着头,眉眼压得很低,声调委屈的问,“你有么?我怎么就瞧不出,你会害怕些什么。求书网WWW.Qiushu.cc” 还真问住他了,蛇虫鼠蚁、豺狼虎豹,一般人畏惧的东西,于他皆无甚惊悚可言。但他不能这么说,全当是为拉近和她的距离,他装作目光闪烁,一哂道,“有,只是我怕的东西不常能遇见,以后有机会,你就知道了。” 很是不公平,不是在敷衍,就是信口胡诌。她听得出来,连具体是什么都说不出,多半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过点,编出来哄她的话。何况他这个人气势那么凌厉,好像俯仰天地,除却皇帝和他那个父王,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低头,这样目下无尘,孤清硬朗的男人,绝无可能像她这样丢脸,做出如此惊慌失措的举动。 她心思百转千回,脸上烧得云蒸霞蔚,自觉无言以对,只一味咬着唇默不出声。 他静静观望着,愈发觉得这点小倔强很是可爱,连心口的律动都跟着柔软起来。笑意嵌进幽深的眼底,他负手望天,转移话题道,“冬至那天会有月蚀,只是不知道西苑什么地方比较清静,适合躲起来静待月隐月现。” 冬至是新年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气,每年的这一天,宫中都会设宴,京里三品以上官员并宗室勋戚皆要列席。今年排筵布置得早,皇帝已下旨将宴席设在西苑太素殿。慕容瓒既然在京,自然也会到场。他问西苑何处清净,倒真是问对了人——因西苑不同于禁城,行宫到底管得略微宽松些,所以从前她和慕容瑜逢到那里吃席,常趁人不备溜号出来,专挑太液池旁僻静无人的宫室,躲起来一边开小灶,一边闲话外间有趣的人和事。 她果然被月蚀这个话题吸引,眸光一阵发亮,“真的?怎么好像没听宫里人提过,难不成你真比钦天监还灵?” 他悠悠一笑,“钦天监未必算不出,不过是这个日子口,为着皇上赐宴不方便大肆宣扬,说不准趁着酒酣耳热之际,也就把月蚀混过去了。你要是不信,到那一天可以溜出太素殿来看。” 她吮唇思量,有些迟疑的说,“可我又不知道,月蚀会出现在什么时辰……” “如果你有兴趣,”他笑笑,拖长了声调道,“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带你看就是了。” 隐约猜到他会这么说,不过她一点不觉得唐突,反正夜半时分月亮也一起看了,那么在堂皇庄肃的宫阙里,观一回月蚀也就不算什么了罢。 轻笑一声,她说好,“南台那边有座待月轩,平日里也少人去,冬至那天西苑的人手多集中在太素殿,那边就更清净了。等开了席,咱们瞅准时机溜过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那就一言为定。”他颔首,笑容清逸明澈,“冬至那日,我在待月轩等你。” 恍惚间有点像是在做梦,约定之时少不了一点冲动,等一觉醒来,再回味前夜发生的事,却又觉得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所幸慕容瑜的酒疹也已痊愈,彼此说起来只当做笑谈,总归不耽误次日穿吉服上花轿,也就算是有惊无险了。 待到正日子那天,楼襄少不得装扮一番,跟着母亲、自家姐妹一道,前往茹府捧场凑那个热闹。 升平郡主出嫁,迎娶新妇的又是勋贵之家,自然不能缺了十里华灯、火树银花。傍晚时分,新妇子花轿进门,宾客在茹府花厅等候许久,一时间鼓乐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一团喜气洋洋。 楼襄被夹在人群里,听到周遭窃窃笑声不断,“才刚你瞧见了没,那个穿绯红曳撒的,就是升平郡主娘家哥哥,真是好体面模样。” “是一路护送花轿过来,骑着好一匹青鬃马的那位爷?方才落轿的时候,我见是他把新娘子扶下来的,还当他是新姑爷呢,敢情原是哥哥啊。” “倒是比新郎官还俊上几分,听说都二十了,还没订亲,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有好福气,日后能得了这样羡煞人的女婿去。” “只怕未必是好,自己都已是那样齐整的美人儿了,这世上可还有人能入得眼?眼高于顶,也未可知呢……” 七姑八姨凑在一起,总是有扯不完的关于旁人的闲篇。她听了一刻,渐渐向后退去,退到人群之外,只是目光仍然固执的停留在厅上一瞬,也不知道能否寻到那一抹绯色的身影。 慧生最知她心意,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去,“折腾了一天,回头找个机会,和慕容郡主打过招呼,咱们就回罢。这会子去后头,寻点子清茶润润嗓子是正经,才刚和静郡主拉着您那一通聊,我听着都怪累的,就差把她家二小子拽到您跟前相看了。” 楼襄掖着袖子,方才屋里人多,热气滚滚的。这会儿出了花厅,沿着回廊往后头走,叫过堂风一吹,身上的汗还没消,只觉得凉浸浸的直起栗。 “怎么了?”慧生察觉出她轻轻抖了抖,忙将她身上氅衣又系紧些,“可别着了风就不好了。您才刚也不言语,心里还是嫌弃人家聒噪了罢?唉,有什么的,这种话总也断不了,您就当没听见不就完了。” 说着又念叨起旁的细枝末节,“您瞧见了么,头前慕容郡主进门的时候,她哥哥和新郎官一起把人迎进来的。这么个进门法可是少见。当哥哥的尽心,这么着,也是给夫家拿一个态度,绝不能欺负了他妹子去。不过话说回来,他往那厅上那么一站,气势压人,旁边的人都跟着矮了三分,任谁见了都不敢慢待他慕容家的女孩,真是镇得住场子。” 楼襄联想那画面,不禁有点羡慕起慕容瑜来,自己要是也能有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懒得回应那么多,只点头道,“这样的场合,不就该娘家人来撑场面么,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慧生觑着她,长长的嗯了声,忽作一笑,“是这么个理儿,可就只是那位王爷今儿的打扮,好像有点不够……不够精细,我见他配了羊脂玉銙蹀躞,上头系了一根金柄马鞭,何至于的,跟着过来的侍卫那么多,偏不取下来让他们拿着,这样大日子里带着马鞭,多少有点不够斯文讲究了。” 楼襄是实在人,听了这话不疑有他,摇首反驳道,“你看错了,他没系什么马鞭子,那玉带上除却一只香囊再没别的。何况他的马鞭也不是金柄的,原是一支珊瑚手柄的……” 还没说完,慧生已是忙不迭地笑开了,“我的殿下,合着您今儿就盯着人家瞧了罢?看得可真够仔细的!我说什么来着,您就是关注在意慕容瓒这个人!” 原来是故意套她的话,楼襄一阵羞臊,立在原地恨恨地瞪着慧生。半晌自己却先笑出声,“罢了,我又暴露了。不过也没什么好掩饰的,谁教他生得那副模样,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扫见他。” 多少还是有撇清的成分,不过慧生知道不能逼得她太紧,反正她肯承认到这个份上,足见她对慕容瓒已然没有丝毫恶感了。 只是她不知道,楼襄心里还真的有些期待半个月后的冬至宴,可惜天不遂人愿,也不知是否受了风的缘故,当晚回去她就发起热来,迷迷瞪瞪一头攮在床上,等再醒来,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 23.一断音尘 病势来得凶猛,饶是楼襄身体底子好,还是发起热来,昏昏沉沉一睡就是三天三夜。qiushu.cc [天火大道] 再醒转,烧已是退了,嗓子却火烧火燎,不说话犹可,一张嘴声音就像敲破锣,连她自己听了都直皱眉头。 慧生见她病中展愁容,笑着安慰,“不妨事的,伤风就是有这个坏处,鼻子不通嗓子像堵着东西,将养几天也就好了。您这么着不习惯,还是因打小病得少,其实这已经算好得快了。” 端生擎着药碗进来,听见这话,丧眉搭眼的嗤了声,“还说风凉话,病的时候再长点,可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乱子呢。” “出什么事了?”楼襄挣扎两下欲坐起来,关切的问,“是不是母亲那边有麻烦事?” 她一向最关心贺兰韵,这会儿整个人都打起精神,灼灼的盯着慧生看。 慧生无奈,嗔着端生道,“谁叫你提这茬的!” 埋怨过后,上前扶起楼襄,把大迎枕垫在她身后,方才缓着声气慢慢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老爷求了长公主,把二姑娘记在长公主名下了。往后二姑娘就是您嫡亲的妹子,不过要我说,还是掩耳盗铃罢了,满京城谁不知道里头的故事呢。” “这话两说着,到底还是不一样。”端生摇摇头,“大爷是长子都没这待遇,老爷这么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还不是为让二姑娘将来能好挑个好人家。” 慧生撇嘴轻笑,“又能怎么样呢?既然是看长公主的意思,那就且等着罢,不过二姑娘也真是会巴结,见天儿的过这边来请安。要不是怕过了病气,一准儿要来瞧殿下您的。” “不来也好,我都这模样了,看着怪尴尬的。”楼襄见无大事,放下心来。其实她对秀英记在母亲名下没什么特别感觉。认真说,还该算是一桩好事,这么一来可谓皆大欢喜。毕竟人往高处走,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总不能自己占着荣华富贵,却还瞧不上旁人艳羡的眼神罢。 “我想洗个澡了。”她淡淡的转过话锋,“这几天总是让你们擦身子,每天折腾得辛苦,干脆让我痛痛快快洗一回。”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况且她已然不发热了,慧生等人自然依她,一时撩开方才的话,只管忙着烧水预备换洗衣裳去了。 宽大的浴盆,坐进去很是舒坦,楼襄撩着水花,雾气蒸腾上来,凭空浮出一室的春意。病久了的人愈发知道,能吃能走,健健康康的日子多么值得珍惜。她很享受温热水流和清爽花香的裹挟,可惜还没滋润够,端生已拿着巾帕站在屏风后头,催促她起身了。 “才好些,禁不得被热气老这么虚着,看回头容易头晕。外头预备了糖蒸酥酪,那东西不等人,须趁热吃才香甜。” 她于是不情不愿地从水里站出来,刚穿好中衣,端生忽然看着她抿嘴发笑,“我怎么瞧着,殿下那里好像见大啊。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见她目光停在自己胸口,楼襄垂下眼帘,纳罕道,“多少日子没正经吃饭了,人都瘦了,它还能胖得起来?” “那可未必,这处和旁的地方不一样。”端生笑得神秘兮兮的,“并不是吃什么都能长的,不过听人说,吃酪儿倒是有些助益,要不打今儿起,每天吩咐厨房做一碗,您坚持吃上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再看,保准态势蔚为可观。” 楼襄敬谢不免,笑着摆手,“快饶了我罢,细胳膊细腿,就顶着个大胸脯,那模样可真不怎么好看。” 俩人一路说着步出浴房,才进屋,就听见一声娇笑,“姐姐可大安了?我今儿过来,特为给姐姐请安来的。” 楼襄端详眼前人,果然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一身香色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配海马潮去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行头变换得鲜艳明媚。秀英现如今是一品大员的亲甥女,长公主名下的二小姐,自然而然地,也就有了一副不同于从前的容止态度。 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套路依然如故,寒暄两句,秀英启唇笑说,“冬至大宴那天,长公主恩典,许妹妹陪姐姐一道进宫。我原没见过这份世面的,到那日就劳烦姐姐受累,多提点,妹妹也好跟着学些眉高眼低,应酬答对。” 楼襄自然应允,可转念想起和慕容瓒的约定,倒有些踌躇。往年宫里摆宴席,她都是独来独往,母亲知道她不会惹乱子,也不大约束她。今年忽然多了个尾巴,看这样子一时半刻还不好甩脱。 可她不能为外人拒绝自己的妹妹,只能含笑说好。又听秀英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听说渤海王殿下要出宫建府了,上回去舅舅家,听舅母说起,他眼下正接了户部的差使,协理两淮盐务,和舅舅那边倒是有些交集。原说他精明干练,颇得万岁爷赏识,就只一样可惜了,不是中宫皇后嫡出。”不着痕迹的甜甜一笑,她接着道,“瞧我说个没完的,因早前听舅母她们聊起,一时好奇,所以和姐姐闲话两句罢了。” 那头慧生憋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楼襄看她一眼,面上虽没露出任何情绪,到底还是将一丝惊异压了下去,真没想到秀英居然有这份心思,肖想着皇子,也算心比天高,敢想敢为了。 既然说到这份上,自然是希望她能把这话茬接下去。 颔首笑笑,楼襄从容应道,“筵上倒是能见着他的,不过我和殿下不甚相熟,往常只瑜姐姐和他算说得上话,回头你若想结识殿下,求她引荐最合适不过了。” 可惜慕容瑜平日不大瞧得上秀英,每每见面都是冷冷淡淡,秀英只觉得楼襄存心敷衍,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说声好,半晌又像想起什么,佯装兴奋道,“提起升平郡主,倒让我想起她那个哥哥。姐姐生病这阵子,他还托人来长公主府问过安呢。真是有心,偏巧还是姐姐的救命恩人。那日婚宴上,我瞧见真人了,那般人才品貌,放在京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 “外埠藩王,和京里的世家子弟不大一样。他们在京认识的人有限,见我又和他妹子相熟,这才表示关怀一下。不过人家礼数周全,我还得想辙还上这笔人情往来才是。”楼襄平淡的应着,轻抚额角,“才刚洗澡,八成是受了风,这会子觉着头疼。我想先睡会儿,这里就不虚留妹妹了。” 秀英忙起身,嘱咐她安心静养,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柔柔一笑,“前儿借姐姐那根簪子,我今日拿过来了。昨儿去舅母家,几位表姐正说起江南时新的首饰花样,回头要有好的,我拿给姐姐先瞧,只当戴着玩罢。” 一头说,一头扭着出了门,直到走上抄手游廊,随侍的丫头才问,“姑娘才刚是特特的提辽恭王?莫非姑娘对他也有兴趣不成?” 秀英嘴撇得老高,哼道,“辽东那种地方出来的蛮子,也配让我留心他?不过是拿话点我那好姐姐两句罢了,许她在外头结交男子,就不许我想认识渤海王了?世法平等,她也别太霸道了才是。” 丫头窃笑,忙不迭地点头,“可是呢,听说那夜辽恭王救了咱们郡主,俩人可是一起回来的,整整一晚上呐,谁知道有没有发什么过什么,这瓜田李下的……” 不等她说完,秀英已厉声呵斥,“打嘴,这话我能说得,你却说不得。”她目光狠戾,像是要活剥了那丫头,“我如今和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坏了她的名声是小,连累了我却不值当!且把你的嘴管好了,再要敢乱嚼一个字,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秀英教训过丫头,拂袖扬长出了长公主府。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方才随口提及的话,眼下正勾得楼襄思绪翻飞。 见人走了,楼襄忙问慧生等人,“我病着的时候,辽王府遣人来问候了?” “可不是嘛,顶关切的,特意派了人过来问安。”慧生话匣子顿时打开,“说是郡主婚宴时候,您染的风寒,这叫他们慕容一家如何过意得去。又巴巴地送了不少高丽参,说起这个,要不晚上先给您炖上一只尝尝?” 楼襄并没兴趣进补,摇头笑笑,“也不知道璎哥儿近来好不好,是不是还那么淘气。” “回头见了您就知道了,这会子要出去可是不成。”慧生活像她肚子里的虫,笑着望她,温声劝道,“好好养着身子最要紧,别回头冬至还不见好,长公主不叫您出门,那可就亏大发了。” 楼襄心里确实惦记着约定,偏贺兰韵还真的叫人来问,冬至那日要不要给她告假。她忙一口咬定早好了,不忘找借口说别让太后老祖宗担心。到了那日,早早起身沐浴,叫慧生从头到脚拾掇了一番,绾个灵蛇髻,戴着一点油梅花小簪头,身披五彩刻丝翡色鹤氅出门登车去了。 宴是好宴,盛宴之下,也不外乎亲眷们觥筹交错,闲话家常。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身边有慕容瑜,俩人凑在一起,只管想着怎么弄些好吃的,到哪处躲清净去。这回不成了,秀英挨着她坐,叽叽喳喳在她耳边不停说话。她冲远处的慕容瑜无奈地笑笑,过会再抬首,人家已不再看她,转而和自家夫婿蜜里调油去了。 她惘惘的,漫无目的放眼四顾,越过重重人墙,倏忽间望见那一对深邃无波的眼眸,只是太过遥远,虽然大殿上灯火万千,也还是像是隔了苍茫的烟水,一下子又陌生起来。 好在目光相交的一刻,那双眼里漾出了一星温暖的笑意,旋即微微垂眸,竟好像带了点欲说还休的歉然。 许是她看错了罢,尚且来不及再探究,已有人走到她桌前开始叙话,视线被阻隔住,不得已只能打起精神应对一轮又一轮的寒暄热闹。 好容易延捱到开宴,酒过三巡,她借口净手,趁人不备,带上端生匆匆溜了出去。 轻车熟路赶到约好的地方,待月轩靠水,这个季节西海子虽没结冰,但湖面吹来的风凛冽种带着湿漉漉的寒气,吹得人骨头缝里一阵阵酸楚。端生扶着她缓步行来,守在殿前的内臣见了,忙快步迎上来。 楼襄不欲引人注目,只道,“我有些头昏,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略休息会子,倒是扰了你们。” 内臣躬身问过安,方道,“殿内有些凉,奴婢这就叫人起炉,请郡主在稍间略待片刻,奴婢等为您奉茶。” 也不过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内臣已生好了银骨炭,那炭呈白霜色,燃起时没有一丝烟气,且不易熄灭。楼襄踏进殿中,扑面一阵暖香袭人,恍惚间只觉得春意盎然。 坐了一会儿,她脸上已红润润的发烫,推窗往外看,一轮皓月,光洁明亮,怎么看都不像是即将要被黑夜吞噬。 又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依然没有任何人前来。她在殿内挪着步子猜度,想是被人绊住了?他不像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然而就算真的走不开,她也不会怪他,只希望能托个人过来,给她带个口信就好。 风声乍起,吹得檐下铁马叮叮当当的乱响,转瞬间天光似乎暗了一暗,她心里没来由突突乱跳,再望窗外,那月亮果然已被遮住了一大块。 “殿下。”端生扶着她,声音发颤,“王爷,王爷还会来么?” 她也说不准,只是拍拍端生的手,“不要紧,这殿里很安全,你要是怕黑,咱们就等月亮一出来,立刻就回去。” 门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很是挺拔。只是脸隐匿在阴影里,叫人有些瞧不真切。 楼襄凝目看了看,阴影里的身形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清了清嗓子,她扬声问,“来者何人?” 那人迈步进来,置身于光影下,露出一张清秀温雅的脸,之后对她躬身揖道,“臣是元成。”顿了顿,又道,“殿下等的人不会来了,长公主命臣来接殿下回去。” ------------ 24.何事新愁 究竟什么时候暴露的,竟被母亲知道了!楼襄心里咯噔一响,当即沉下脸来。[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人,现下尤甚,特别是在被窥破私密之后。她很羞恼,负气反驳,“我不过是有些头晕,出来透口气儿,什么等人,又等的是谁?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语气近乎于呵斥,元成却也不慌,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展露一记温和的笑,“是臣失言,臣只是来接殿下回去,那便恭请殿下移驾。” 说着又是一揖,态度这么谦恭,倒让人无从发泄怨愤了。她醒醒神,吸口气道好,肃着一张脸,很是泰然自若地扶起端生的手,款款走出了待月轩。 月亮又明晃晃出现在中天,满满的银辉,照亮眼前路,月华如练,比前头那人手里提着的琉璃宫灯,还要绚烂夺目几分。 清影交织在地下,她心里的忐忑终是蓬勃发作,禁不住拿着架子,冷声问,“母亲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元成走在前面为她提灯照路,听见问话,转过头来,微微欠身道,“长公主并不知道,只是见殿下不在席上,才特命臣前来寻您。” 楼襄皱眉,疑惑更深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臣出太素殿转了一圈,刚好碰上辽恭王匆匆离席,王爷吩咐跟前人去待月轩传话,臣不小心听见,方才知道殿下正在待月轩,这便寻了过来。” 楼襄恍然,原来母亲并不清楚她在哪儿,那么自然也就不清楚她在等待慕容瓒,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轻松起来。再一想,那才刚岂不是冤枉了元成,人家不过是奉命来找她,她那样作色厉声质问,当真是好没道理。 楼襄不是擅于拿乔的人,觉得自己有失分寸,声气就柔缓下来,“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你知道我在等人。我刚刚矢口否认,是有些不坦诚了,你别见怪。”想了想,忍不住打起了商量,“那你,可不可以别和母亲提这件事?” 元成回眸看她,眼神清澈坦荡,颔首道,“殿下吩咐,臣不敢有违。只是臣有句话,或许不当讲,但还请殿下恕臣直言。长公主不希望您和辽恭王过从太密,殿下实在不该违拗长者心意。” 她愕了一下,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母亲也跟你说过?” 他笑了笑,“殿下怕是忘记了,当日长公主叮嘱这番话时,臣就在里间侍奉,自然能听得到。” 见她神情怔忡,他又和悦道,“臣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您能铭记长公主一片苦心。外埠藩王和朝廷到底隔着一层,不敢说离心,但也不能尽信。何况目下时局,皇上要削减藩地兵权势在必行。长公主为此殚精竭虑,倘若您再搅进这趟浑水里,会让她更加为难。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臣斗胆提醒殿下,请您行事前三思,务必以长公主为重,不仅仅是为全孝道,更是为了,长公主安,则殿下安。” 字字句句都很诚恳,如同他的眼神,看得久了,会令人莫名地生出一种能够信赖,又想要亲近的好感。 怨不得母亲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能那样器重他,这人确有过人之处,不骄不躁,谦和温润,且善知进退,剔透敏慧。 楼襄是个听劝的人,点点头说好,“我记下了。是我早前考虑不周,竟忘了母亲嘱咐过的话,幸亏你提点,今天的事还要多谢你。” 元成微微一笑,欠身道了句不敢,“殿下放心,臣说过守口如瓶,就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相视对望,颇有一笑泯恩仇之感。一旁的端生听了这半日,忽然开口问,“你说辽恭王告罪退席,这么匆忙,是出了什么事么?” 元成沉吟片刻,摇头道,“臣只是听了一句,好像是辽王世子突患急症,具体是什么症侯就不得而知了。”觑见楼襄面露紧张,忙又补充道,“殿下稍安,臣料着应该无甚大碍,您若实在担心,待回府之后,臣再命人去打探清楚,有了确切消息再来回您。” 她心里一阵发紧,想起慕容瓒粉琢玉砌的小脸蛋,不禁轻叹,“我不方便去辽王府,那便有劳你帮我打听着。” 元成颔首应是,“殿下信得过臣,臣自当尽力。” 这一天下来,真是过得浮浮沉沉,空等了一段光阴,却又收获了一个可靠的人,也算不完满中的一点弥足珍贵的安慰了。 辽王府的消息没那么快传出来,倒是慧生听说她和元成这一段故事,笑得颇有深意,“那是个有来头的,奴婢在太素殿外头候着这会儿功夫,可有些收获。听宫里的人说,他原是司礼监年轻一辈里极得赏识的,出身清贵,可惜家里获罪,他被充入宫掖为奴,进宫时才六岁。因开萌识过字,又被送到内书房进学。前阵子冯掌印本想晋他做禀笔的,后来不知怎么,大约是得罪了内务府的人,就被指到咱们府上伺候长公主了。” 端生拿着银匙,正往床帷一角挂的银香球里添安息香,听见这话,回首笑道,“瞧你说的,好像他本该前途无量,来服侍咱们公主倒像是委屈了他。” “委屈谈不上,可升迁上到底也有不小的妨碍。”慧生感慨,很是执着的为元成其人叹息,“谁不知道司礼监禀笔,离掌印只有一步之遥,坐上那个位置,便是两京大内十万宦官的头,手握批红大权,外头三品以下的官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内相。那份体面尊崇,也算是做太监的顶峰了。可这么着一耽搁,再回宫里不知道猴年马月,就算回去了,那位子也不肯等人不是?” 这话很是中肯,楼襄亦觉得认同。说句不好听的,进宫做了内臣的人,一辈子的指望所剩无几,也只有努力混成人上人,方能聊以自/慰罢了。 “确实有点可惜。”楼襄心有戚戚,做了个结语,“原来是出自诗礼人家,怪不得会有那样一身气度,只是命不好。希望母亲将来能为他谋一份好差事罢。” 倒也不枉她惦念一回,得了她祝愿的人确实幸不辱命,第二天不到晌午便亲身过来,向她禀报辽王府的情形。 “小世子前日发热,府上的人本以为染了风寒,开了方子休养两日便会好转。谁知昨儿傍晚突然起了疹子,传太医过来请脉,确诊是出了痘。” 话音落,一屋子的人都惊了一跳。出痘是极凶险的症侯,楼襄登时起身,一叠声叫人备车,“这还了得,我去瞧瞧,怎么会染上这个病。” 慧生端生忙抢上来阻止,还没开口,元成已劝道,“殿下既知凶险,就更不能以身涉险。倘若出了什么岔子,臣等追悔莫及,万死亦难补救。况且当此时节,长公主也断不会让殿下去辽王府探望。” 轻轻一叹,他上前两步,深深一揖,“请殿下顾念长公主,切勿冲动,这会儿去探望于事无补,还是交给太医诊治,让小世子静养为宜。” 楼襄惊惧之下,气血上涌,现下听他冷静言说,也停下了动作,握着两手,期期艾艾道,“你说的都对,也在理,我去了不顶事,能做的也只有在这里安静等着。璎哥儿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又那么活泼可爱,一定能化险为夷,一定能。” 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安慰自己,根本不足以消减心里的惶恐不安。何况转过一天,又迎来更为焦虑忧心的人,慕容瑜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见了她,更是止不住长泪滚滚。 “璎哥儿才只有五岁,向来是母妃捧在手心里的,万一有个好歹,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是再没脸面回家去了。” 楼襄心口猛地一抽,默默吸气,握紧她的手,“不会的,璎哥儿吉人自有天相。你忘了,上回我们遭劫都能平安无虞,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别嫌这话糙,可是有几些道理的。” 慕容瑜拭着眼泪,良久点头道,“我也是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想去家里照顾他,谁知大哥根本不让我进门,说那里有他足够了,万一过了病气给我,他更是焦头烂额。茹府上上下下也劝我,这个时候不要冒险去看他。我见不着璎哥儿,只好来这儿和你念叨念叨,有你作伴,我这心里还能踏实点。” 她忧心忡忡,楼襄都能理解,可痘疹极易过到人身上,想到这个不由追问,“那这会子,只有你大哥一个人看顾他不成,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危险?” 慕容瑜的眼神疲惫涣散,“我见他时,他脸上罩着网巾,”她心神不宁,喃喃道,“那也是个不听劝的!可现在能怎么办呢,除了等,再没别的法子了。” 不光她这么说,元成也是这般规劝楼襄。过了两日,辽王府那头仍没有慕容璎好转的消息,楼襄心急如焚,还是元成说了句,“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世子能痊愈,也许会借此事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楼襄犹有不解,问他此话何意?元成眉峰皱起,又渐渐舒展开,一笑道,“臣如果没估计错,辽恭王近日应该会上疏皇上,请旨送小世子回归辽东。” 初时不过一听,谁知他料事很准,楼襄次日进西苑去给太后请安,才得知慕容瓒果然已连上了两道折子。皇帝暂且犹豫未决,但也顾虑慕容璎若有个好歹,日后难和辽藩交代,就算人家九死一生最终痊愈,也该放回家去看看,不然实在是显得朝廷太不讲人情道理。 太后在西苑一向住凝和殿,楼襄进去请安时,正赶上吴皇后和陆贵妃也在。太后养了慕容璎小半个月,多少有些感情,这会子少不得也是一脸的愁云惨雾。 “你去看过那孩子了么?”太后皱着眉问她,问过又连连摆手,“我也是老背晦了,那么重的病症哪儿能叫你去,我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罢了,我瞧这回要是能好,还是劝皇帝放他回去罢,哪怕大些,身子骨硬朗点了,再上来都使得。” 陆贵妃今儿不知怎么了,一改事不关己的做派,抿了口茶,半笑不笑的说,“老祖宗菩萨心肠,为这些小辈儿操碎了心。其实外头如何自有万岁爷定夺,依臣妾说,辽恭王也有些蝎蝎螫螫了,倒像是拿这个病,故意做文章似的,硬逼着皇上放人。别说这会子没痊愈不能折腾,就是真不好了,也只能说一句运道不高,又能怎么样呢?幸而不是养在老祖宗跟前得的病,要不然,怕是更有口实了,还不知要求皇上应准什么事儿呢。” 这样诛心的话,从她泛着鲜嫩水红色的薄唇间飘飘然溢出,不疼不痒的,却自有一种云淡风轻式的阴毒刻薄。 楼襄也不看她,只是巴巴地望着太后,“老祖宗别担心,听闻这些日子已有好转,璎哥儿福泽深厚,必定能平安痊愈。倒是这样凶险的病症,不单做不得假,只怕也没谁敢用它来谋算人心。性命攸关,辽恭王不计自身安危,日夜颠倒的照看世子,已足见拳拳爱护之心。真要是能拿手足性命来做文章,那得是多狠毒的心肠,其人只怕也与禽兽无异了。” 陆贵妃听出她的不满,心中冷笑,面上却换了一副笑脸,柔婉道,“是啊,臣妾也听说了,辽恭王衣不解带的照拂世子,这样的哥哥当真是难得。不过这会儿怕是有些累疲了,想法愈发的激进。臣妾才刚过来请安路上,听说他请旨见皇上,求万岁爷恩准慕容璎返回辽东,还说他情愿自己留在京里,哪怕留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都成。” 看着楼襄一点点睁大双眼,她以帕掩口轻轻笑了笑,转过脸来,慢悠悠道,“郡主来时没听说么,郡王眼下正跪在清音阁前,据御前的人说,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 25.飘风弗弗 太后和陆贵妃后来又说过什么话,楼襄已不大记得,神情恍惚的走出凝和殿,朔风兜头吹过来,割面一样凛冽。[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天气是真冷,乌云压顶,看样子京城就要迎来今冬第一场雪了。 脚踩在地上都能感到阵阵凉意,那膝头子挨着呢,岂不是要冻彻心扉,何况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皇上这会子在清音阁么?”她问前头领路的内侍,“我想去给万岁爷请个安。” 内侍回首,原想搪塞句不清楚,再一想,这位主子素日常常出入禁宫,既有这份体面,等闲还是别轻易拒绝的好,于是笑着应道,“奴婢这就领您过去瞧瞧,兴许万岁爷正得闲儿也说不准。” 她矜持的点点头,心跳却已如擂鼓。眼看着快到地方,一颗心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脚下却停不得,转过一个弯,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跃入眼。 他果然在阶下跪着,天地间一片阴霾,赤色蟠龙服在那团灰雾中铮铮夺目。和她一路上想象得一样,他还是身板笔挺,头颈昂扬,即便是求恳,也依然能有种不卑不亢的劲道。 楼襄立刻顿住了,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低声叫住前头内侍,“先别进去,那是……” 内侍以为她没认出,忙笑着解释,“这是辽恭王,来了有一阵子了。万岁爷原说召见,没说上两句就打发了他,谁知他一出门就在院子里长跪不起,倒弄得万岁爷很是尴尬。奴婢本以为他应该走了的,没成想这位王爷还真是个倔脾气,竟跪到了这会子,算算也有小一个时辰了。” 一阵风卷着残破零落的枯叶,打着旋在她面前飞舞,这么冷的天,呵气成霜。她怔怔地,盯着他略显单薄的脊背,又是疑惑又是不忍,他人看样子也不算多壮实,到底禁不禁得住这样漫天呼啸的寒风…… 正想辙怎么进去为他求情,却见御前总管得禄满面堆笑的从殿内出来,走到慕容瓒跟前一哈腰,“皇上应了王爷的请求,王爷快起来罢。皇上说了,璎哥儿年幼身子又弱,乍离开家,水土多有不服,还该先调理好才是。皇上已着太医院院判为世子爷请脉,世子爷的病症由薛院判负责医治,王爷大可安心。这会子天色不大好,王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世子爷罢。” 慕容瓒平静如常,至少看背影,连一丝激动的颤抖都没有。只是他心里清楚,得禄出来传旨,就是代表皇帝此刻不想见他。朝着正殿的方向郑重叩首下去,头触在坚硬如冰、寒凉彻骨的地面上,心头终于还是浮起一丝轻颤。 无论膝上多么酸胀,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装出恭顺模样,能得到这个结果都是值当的――璎哥儿终于可以回到父王母妃身边去。如同早前想好的那样,只要能得偿所愿,即便让他再跪一个时辰,甚至更长时间,他也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厢得禄见他谢完恩,忙伸臂欲扶他起来。他颔首以示感激,却不动声色避开了对方的搀扶,提起衣摆,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他绷紧了姿态,双腿连半个弯都没打,身姿昂然笔直,拱手道了句,“多谢总管。”随后退行两步,转身便向外走。 楼襄终是避无可避,几乎没有防备的和他四目相对。一刹那,她瞧见他眼底有深深的郁色,衬在如玉肌肤上,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感觉。大约是怕过病气给旁人,他口鼻上兀自罩着网巾,便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垂首稳了稳气息,她迎上去,惴惴的问,“璎哥儿,他好些了么?” 问话的当口,星眸染上了一层水雾,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他深深的看着她,因为隔着一层布,声音变得有些许空幻,“已过了七天,太医说暂无大碍,熬过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她长舒一口气,觉着这话堪比天籁之音。转念想要多关怀他一句,可说出口,也不过如此而已,“那就好,王爷也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罢。” 他颔首,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没有丝毫犹豫,只一错身,和她擦肩而过。 他走得急带起一阵寒风,她转头,看见风吹起他蟠龙服的下摆,江崖海水纹摇漾着,随风轻摆,一直漾进她心底幽深静谧的湖心深处,荡起一波又一波纠缠不息的涟漪。 楼襄回首目送慕容瓒,却不知身后正有探究的目光也在凝望她。 “郡主。”得禄走上前,欠身行礼道,“臣给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她忙扭过身子,含笑点头,“总管好,我今儿进来给老祖宗和万岁爷请安,不知道这会儿……” 得禄会意,笑着摆手,“恐怕今日要让郡主白跑一趟了,万岁爷眼下琢玉,那尊大禹治水正上花儿呢,这是到了上劲儿的关隘,您没瞧见方才辽恭王候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得召见不是。” 她唔了声,就势问道,“听说王爷在这儿,跪了有一个时辰?” “可是呢,不过并非万岁爷有意叫他跪的,纯粹赶巧了。他前脚才走,万岁爷后脚这灵感就来了。拿起弓弦就开磨,您是知道的,主子那时节最专注,说句不恰当的,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许旁人打搅。臣一时也不敢回禀,这不是才歇一阵,听见万岁爷叫传点心,臣才抽空把这事儿回了。万岁爷倒不住嘴的埋怨臣,说怎么早不告诉他呢。” “哎呦,臣忘了,万岁爷让臣传完旨进去伺候,臣得赶紧复旨去了。”得禄赔笑着退了几步,“郡主也赶早回去罢,眼瞅着要变天,估摸晚晌就该落雪了。” 一头说,一头进了内殿。推开门,满室翡烟缭绕,玉山隐隐,皇帝的面容浮在一片云雾间,愈发显得缥缈出尘起来。 他眯着眼睛,后退几步,瞄着御案上的图纸,又上下打量他的玉山,随口问,“外头清静了?” 得禄说是,“这会儿人都走了。辽恭王临去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来给您请安的南平郡主。” “哦,”他握着砣轮又磨了两下,停住动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着得禄,幽幽点头,“是畹卿呐……那给朕说说,郡主才刚的眼神什么样儿,是心疼?流连?还是欲言又止?” 他目光炯炯,又隐含讥诮,得禄被他盯得背上一阵发凉,怯怯道,“万岁爷,臣没瞧见啊,郡主那时节正背对着臣……” “那她总得回过头来嘛,眼神也不能一下子就散了呀。”皇帝挽着袖子,一脸兴致勃勃,朝得禄招手,“来来,给朕学学,学好了,朕重重有赏。” 得禄一脸困窘,憋了半天儿都快哭了,“万岁爷,臣真没瞧见。”身子一矮就要往下跪,“再说了,臣是一太监,对那些个青年男女的事儿,实在也没生眼力价儿啊。求皇上开恩,别再难为臣了。” 皇帝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句,“蠢材!”他皱着眉,然而眉间的不悦也只一闪而逝,接着便问,“腾骧四卫回了什么话儿?慕容璎可有好转?” 这问题简单多了,得禄答得上来,忙点头道,“是有好转,听说今儿一早人醒了,就在王爷进宫请旨的路上,一院子的人都跟着忙乎,还送了吃的进去,眼见着是有大好的趋势。” “这就要痊愈了!”皇帝拍了下掌,却是垂着眉,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福大命大,果然是个福将!这么着好,既然大安了,外头的人就可以进去瞧瞧了,也不枉畹卿惦记他一场。”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小砣轮琢了琢玉山边角,多情的凤目眯出柔润的弧度,如同打量美人一般,欣赏爱抚着他的玉山。半晌过去,忽然轻轻摆首,喃喃自语,“禹王治水,耗费一十三载,三过家门而不入,什么亲情、家人,可都给丢到一边去了。” 这是一语双关?得禄神色一凛,垂着个脑袋,没敢往下接话。 “禄啊,”皇帝蓦地又笑了,指着玉山一角,“你说这块是不是缺点什么?”瞥见得禄一脸茫然,他哼笑,“朕给你提个醒儿,禹王治水过后,留下过一根什么来着?” 得禄觑着这位九五至尊,琢磨着这是雕玉又雕出了痴气,于是少不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回道,“皇上说的,是那根定海神针不是?” 皇帝哈哈大笑,一拍大腿,“对喽,定海神针……就是定海神针!朕等了这么些年,可算把这颗神针给等大了,该派上用场了。朕的心思,又跟禹王当日的心思连在了一处。暧,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他把定海神针放在哪儿了呢?” 得禄瞧得出来,皇帝这会儿是兴奋得有点发癫,这句估摸着该是自问自答,不必自己真的应他。果然的,不等他回话,皇帝已挥臂一指,“东海!那么朕的这一根也要放到大燕的东边去!” 皇帝这头神神道道,谋划着日后如何运筹帷幄。那头慕容瓒已出了西苑北门,迎面看见萧御掖着手,站在车边上等他。宫墙外头人多眼杂,他使个眼色,示意先上车再说。 车马前行,两人抵膝而坐,萧御一面轻抚他的膝头,一面温言道,“回去要用热巾子敷一敷,臣备了膏药,好生贴上两副,不然将来作下病就麻烦了。” 慕容瓒不甚在意,低头一哂,“一个时辰罢了,不值什么,就是再长点我也扛得住。” 说着一把扯脱障面网巾,笑颜跟着展露开来,“总算大功告成,璎哥儿终于可以回家去了。” “王爷辛苦。”萧御抿唇,眼里浮起柔和的浅笑,“可王爷还要留在京里为质,接下来的日子,臣会一直陪着王爷,直到合适的时机到了,在和您一起返回辽东。” 慕容瓒点头道好,像从前一样,握了握萧御的手,“前天夜里种下痘,到今天璎哥儿应该无碍了。他这些日子才是受苦了,这一步走得还是险了些,好在洋人的办法有效。”长叹一声,他轻轻笑道,“希望启程前,还有机会让我好好弥补他一下。” 萧御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吭声。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让璎哥儿染上天花借以逼迫皇帝放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王爷一个人的主张,并不与慕容瓒相干。反倒是当初,慕容瓒曾极力反对,要不是为医治的方子灵验,就算老王爷下令,他也一定会坚持到底。不过眼下再看,事情发展的可谓顺遂,一切都按着之前计划在稳步推进。接下来璎哥儿平安返程,慕容瓒留下来代替他。为保全老王爷唯一血胤,做出亲身为质子的牺牲,慕容瓒确是心甘情愿,绝不会有半点怨尤。 只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对幼弟平白受了这茬罪,心疼自责不已。 萧御是了解慕容瓒的,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如此,太喜欢兜揽责任,更何况是涉及家人。也不知是怎生养成,又何时形成的,爱护照拂亲人便似融进他血液,深深直根于骨髓。所谓铭心刻骨,想来也不过如是罢。 一段思绪将将梳理完,车子业已抵达辽王府,两人一前一后进门,等候在门上的内侍忙迎上来,哈腰道,“王爷可回来了,世子爷睁眼了。头一句喊饿,下一句就叫哥哥,这回可是真想王爷了。” 这是天大的喜讯,此刻二门外站班的小厮也好,当值内臣也罢,任谁听了这话都是笑逐颜开。 慕容瓒也嘴角挂笑,少见的流露出实打实的欢喜。一壁越步往里走,一壁扫过迎上来的人,因没见到内侍总管林升,便随口问道,“林总管人呢,他伤风好些了没?” 内侍跟在后头,咽了咽吐沫,有些艰难的回道,“总管……却是不大好,才刚医官来瞧过了,说是,照看世子爷的时候没加小心,加之总管年纪大了,怕是染了……染了痘疫,眼下……” 吞吞吐吐的话未完,慕容瓒已猛地顿住步子,“你说什么?”然而没等内侍回答,他人已疾步朝内院奔去。 众人面面相觑,直觉府上的凄风苦雨怕是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了。萧御也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叹,可叹过之后,还是迈步,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 26.隐隐伤怀 慕容瓒有生之年最在意的,除却辽王夫妇,妹妹慕容瑜,幼弟慕容璎,尚有两个并无血缘关系的人,王府长史萧御,和内侍总管林升。txt下载80txt.com 萧御是隆安三年的同进士出身,被指派到辽王府为长史已有十年。辽东地处偏远,他又做了辽王父子的亲信重臣,时候一长,朝廷懒得过问这个人,以至于十年间竟没有过一纸调令升迁。 祖籍太仓,父辈起迁居苏州,自小被江南水乡浸润,天然带有一股恬淡文雅。一口官话说得极地道,可声调总也改不了吴侬软语式的多情缠绵。他性子柔韧温和,在辽王父子身边,恰似一泓清泉,既能中和老王爷的刚毅独断,又能包容慕容瓒的冷硬凌厉。 兼之心思细腻,做事周详,慕容瓒平生鲜少服气过什么人,却独独对他青眼有加,十余年相处下来,业已将他视为兄长一般看待。 和萧御不同,林升不过是辽王家奴,然而却也是内宅之中,最早给予慕容瓒温暖关爱的人。 当日辽王夫妇新婚燕尔,有过一段旁若无人蜜里调油的日子,两人恩情正浓,一时无暇顾及慕容瓒,偏生府里老太妃也正十分不喜欢,这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 那时节慕容瓒才刚四岁,满府里竟没几个人愿意看顾照料,被指到他身边服侍的人见主子们不经心,揣度着一个拖油瓶日后前程有限,便越性散漫起来,时常克扣他的用度不说,到后来连日常饮食一发不好好打点。 即便日后出落得精明干练,手段狠辣,可在五岁前,慕容瓒也不过是个无人问津,任人摆布欺凌的孩子罢了。 彼时林升是王府内苑负责为太妃采买药材烟草的内臣。一日正赶上太妃宣他进来问话,阔朗的上房里莺莺燕燕,屋内好几个炭盆熏笼环绕,丫头们个个穿红戴绿围着太妃说笑,外头则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他进屋前,瞧见檐子底下站着个小小的人儿,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毛料斗篷,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也不知在外面冻了多久。再走近细看,更是发觉他身子抖得像是筛糠。 那模样当真十分可怜,不晓得是族里哪家的孩子,这么不得太妃欢心,赶上晨昏定省的时候被叫到外头罚站。 上前和颜探问,那孩子牙齿咬得咯咯响,犹自努力开口,倔强的说着,“我叫慕容瓒,是太妃的孙儿,过来给太妃请安,太妃……太妃让我在这儿候着。”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小人儿就是那个不招待见的拖油瓶。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不消细问,慕容瓒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大概都找暖和地方避寒去了,一群欺软怕硬的混人,居然这样对待一个四岁大的孩子! 他看不过眼,解下自己的毡衣给他披上,方才进去给太妃请安,借着哄她老人家开心的功夫,随口提了句,大爷还在外头站着,太妃要不要传他进来。 太妃被奉承得心情不错,才想起这茬儿来,到底还是慢悠悠开口,叫人出去告诉慕容瓒,许他回房歇着去罢。 至于林升的衣裳,就这样留给了慕容瓒。其实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然而慕容瓒却记在了心上。直到后来老王爷念及儿子,狠狠整治了一批拜高踩低的奴才,又要指派新人来伺候他。五岁的慕容瓒便大着胆子求恳,指名说想要林升这个人。 打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慕容瓒的内侍总管,料理小主子跟前一应事宜。他年纪足可以做慕容瓒的爷爷,慕容瓒也真的待他如长辈。主仆情缘因一件衣裳、一场嘘寒问暖而结下,只是事过之后林升愈发清楚知道,慕容瓒是个受人滴水之恩,会思涌泉相报的人。 他陪着慕容瓒长大,一点点看尽了他的变化。早些年的时候,初来乍到的孩子难免思念生父,又不敢多问旁人,只能生生地憋在肚子里。慕容瓒心思深沉,只有对着他从不设防,间或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奇与怅惘。 于是一个晴朗的夏夜,他牵慕容瓒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看满天星斗。他告诉他,星子是故去的人幻化而成,大爷要是想念生身父亲,便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觉得哪颗最亮,像是在对你笑的,那就一定是惦念你的亲人正在望着你。 岁月其驰,长大了的慕容瓒自然不会再相信这番话,但林升对他的照拂关怀,足以令他铭记在心念念不忘。 可这会儿呢,爱护他的人缠绵在病榻上,周身散发着衰败的气息。高热令老内臣的神志开始不清醒,睁开一双浑浊的眼,辨识了许久,方才认出面前站着的是他的少主人。 “林叔,”慕容瓒走近些,看清他面色晦暗,猛然间心里抽着一疼,强作欢颜笑道,“才煎的药,这会儿不烫了,我喂你喝了它。” “大爷怎么来了,快出去,我这里不能进来。”林升挣着坐起来,连连冲他挥手,“快出去,萧长史,带大爷出去……” 慕容瓒全不在意,索性撩袍坐在床上,“又不是什么大症侯,吃几服药就好了,林叔干嘛那么忌讳。” “不行,这是天花!”林升哑着嗓子,挪动身体尽量远离他,“臣心里清楚,臣的时日不多了。大爷要爱惜自己,别让我走得难受……” 对方那么通透,显然早已明了。没法再隐瞒下去,慕容瓒心口作痛,眼里渐渐有水波摇漾,耳听得林升喘息着问自己,“大爷还记得我说过,想要回故里么?” 他忙点头,“记得,你是京师本地人,所以这趟我一定要带你来,原想让你多转转,看看家乡风物。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不要紧,人这一辈子能叶落归根,就已经很好了,比客死他乡要强。臣一辈子无儿无女,死后也不会有人祭奠,求大爷把我一把火烧了,那灰就撒在高粱河里罢,干干净净,魂归故乡。”老内臣欣慰地笑笑,笑过复有一声长叹,“只是有些遗憾,臣看不到您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慕容瓒鼻子发酸,强忍着方能不让眼泪掉落,拍拍他的肩,“看得到,林叔,你会好的,一定会……放心就是。好好睡一觉,等醒了,我让他们再备药给你。” 有种难以言说的凄凉,他一直自诩能够控制情绪,原来只是因为那些生死离别,从不牵涉他真正关心的人。他站起身夺门而出,一言不发,径自走去书房。萧御跟进来时,看见他面沉如水,眉心郁结着化不开的忧伤。 一如既往,萧御柔声发问,“王爷在想什么?” 慕容瓒沉吟片刻,语气坚定,“我要救林升,入夜之后让医官为他把痘种下……” “王爷,恕臣直言,这么做并不妥当。”萧御心平气和地打断他,“您心里清楚,这院墙外头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世子爷逢凶化吉也就罢了,现如今是个人染疾都能痊愈,这可是天花!是要人命的绝症!一旦有人质疑,您要怎么和皇上解释?王爷一定不想这番努力,最后落得功亏一篑的结果。臣劝王爷,临事还当三思而后行。” 萧御一面说,一面看着他,只觉得他眼中的郁色凝结得更深了。心里涌出淡淡的惋惜,他本是极其冷静的人,唯一放不下的,是太重情义。 不出意料,慕容瓒果然摇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尤其是,我明明能够救他。” 萧御抿唇,温言劝道,“有舍才有得!王爷不会愿意看到,世子爷继续留京为质,不得返家。他也不过是个稚子,何其无辜!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咱们出一点纰漏,倘若被抓住把柄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御相信,慕容瓒定然能够权衡利弊,尽管内心仍然免不了会有痛苦挣扎。 慕容瓒漠然无语,半晌霍然背过身,他在慢慢吸气,或许也在天人相斗。背脊一阵阵地起伏,从微弱到剧烈,再转过一个轮回,最终一记重拳砸在书案之上,凌乱的震荡过后,方才渐渐地归于平静。 萧御默默地看着,知道这就像是个抽丝剥茧的过程,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熬过去,才会在烈焰中浴火重生。 转过头,他眼里迷漫的水气尽消,重新镀上一层九秋寒霜,淡淡颔首,“他的身后事,务必要办得风光,我应承过,会把他安葬在高粱河畔,这件事我亲自去做。” 萧御抿唇微微一笑,向他揖手道,“臣定当尽心,让林总管得享哀荣。” 尘埃落定,欲哭已无泪。推开窗,清冽的晚风灌入房中,溢满他的袖袍。彻骨寒凉,如同那个凄清的早晨,他独自站在廊下,心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一个人面对离别,开始和结局那么相似。他仰着头,天边一弯孤月像是顺着面颊蜿蜒坠下的泪滴,凄清寂落,无伴无依。 北风渐紧,苍茫暮色下,被满腔心事烦扰的不独慕容瓒一人。楼襄靠在迎枕上,捧着手炉好像也偎不暖身子。白天跪在阶下的背影嵌在脑海里,孤绝灭裂,不顾一切,那样破釜沉舟,却又有掩不住的萧瑟苍凉。 他的脸浮现在眼前,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今天遇见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乎又变得高不可攀、冷冽卓然。可那天月圆时,言笑晏晏,有着动人风致的男人,又何尝不是真实的另一个他? “殿下琢磨什么呢?可该歇了。”慧生披着衣裳来瞧她,“明儿一早还要去白云观里送经文,这会子外头已飘上雪花了,还不知早起是个什么情形呢,保不齐路上不好走。” 扶她躺下,一面掖着被子,一面又道,“年前预备长公主寿宴,供奉经文自是您的一片孝心,偏生咱们公主近来不爱出门,也只能辛苦殿下跑这一趟了。” “元成那边有信么?”楼襄却没在想这个,按捺住不安的心绪问她,“辽王世子到底病愈了没有?” 慧生看她一眼,试探问,“要不,明儿回来的时候,顺道去那府上瞧瞧?不是说好多了么,想必是无碍了。” 这话倒是正合了楼襄的心意。 新熏过的被褥散发着温暖干爽的香气,她往里缩了缩,点头说好,“就这么定了罢,瞧瞧去也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 ------------ 27.有情无思 翌日途径辽王府,谁知看到的,竟然是院墙里头竖起了层层白幡,楼襄耳边轰然作响,登时心乱如麻,“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 慧生连忙稳住她,“您别急,奴婢先叫人去打听打听。[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回身吩咐,让侍卫去门上打探了一道,不多时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却原来是府里一位内侍总管,于昨晚病逝。 “原来是个管事,弄出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呸呸呸,是奴婢瞎说了。”慧生松一口气,跟着宽她的怀,“至少现在知道,慕容兄弟俩都好好的,您且安心些罢。” 王府总管罢了,能有这样的殊荣,显见着是有些不一般。几个人正念叨,余光瞧见大门开了,却是慕容瓒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一身玄色曳撒,头上很是清素,也只戴了一条玄色/网巾。 小厮牵马过来,他翻身跃上的功夫,楼襄看得清楚,他怀里系有一只巴掌大的青瓷罐。 他依然目不斜视,眸光寒凉似水,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卫,一人一骑马朝着西直门方向打马而去。 慧生眼望他的背影,上前请示她,“这会儿怎么着,咱们要不要进府去慰问一道?” “跟上他。”她冲口道,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我说跟着辽恭王,大白天的,有什么不妥么?” 自然没有,她语气斩钉截铁,谁敢质疑她下的令?一贯温柔敦厚的人,严肃起来却一句是一句,眉宇间自有一股教人凛然生畏的气势。 因要跟着慕容瓒,楼襄只嫌人多碍眼,留下两个侍卫陪着,吩咐慧生也坐上车来。一路掀开帘子,露出一条缝,不错眼珠的盯着前头人瞧。 一路行到高粱河畔,前面的人方才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 往日高粱桥下大河滔滔,这会儿是隆冬时节,河面早已冰封。他停马,她亦命侍卫停车,不远不近地隐在一棵枯树后头。 慕容瓒下马,立在河岸上远眺西边山麓,青灰色的云雾笼罩着,只能影影绰绰瞧见一脉隆起的峰峦。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朔风吹着他身上斗篷猎猎作响,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仿佛依然能听得清晰。 他望了好一会,才慢慢踱起步子,良久停在一株柏树下,从马背上取了小钎子,在树下慢慢挖着,随后将那只罐子平整置于挖好的坑中。再填好土,他整肃衣冠,恭敬的朝那一抔土长揖下去。 楼襄此时已隐约猜到,他应该是到这里埋葬那位仙逝的内臣。可她猜不透,会是怎样的情感,才能令他如此厚待一名仆从? 想着念着,她愈发迷惑起来,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难道说,那样凉薄的眉眼之下,掩藏的竟是一颗活泼泼炙热的心? 脑子里正闪过铺天盖地的谜团,他却已转过身来,眼风似刀,蓦地朝她停驻的地方扫过来。 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亦或是他早就知晓她尾随而至,不过是懒得拆穿,懒得计较? 她愕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发怔,他已牵上马,朝她直直的走了过来。 他就这么一步步地逼近,目光专注地盯着她,霎时间,让她浑身一颤,继而有了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楼襄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那一张脸被寒风吹得久了,愈发白的凛冽,冰雪一样剔透,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高远。 唯有一对眸子很是灼热,内里含着三分探究,七分执拗。她被瞧得这一阵气怯,不知不觉垂下了眼帘。 “我……我有点放心不下璎哥儿。本想去你府上看望他,谁知……”她恼恨自己不争气,解释两句也能说得结结巴巴,停住话稳了稳声气,才接着道,“府上治丧,还望王爷节哀,保重身子最是要紧。” 不提她为何尾随而来,是为故意避开这个话题,也是为维护她身为姑娘家必要的矜持和尊严。 慕容瓒自然明白,按下心头微漾,颔首认真道,“他已好了很多,不必担心,多谢你惦记着。”顿住话,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来道歉的,为冬至那天我邀约在先,却失约在后。” 他望着她,目光坦坦荡荡,“让你空等那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她愕了下,原以为他会挪揄她跟踪的举动,却没想到他居然会诚恳致歉,这人行事时常出人意表,至少和她设想的不大一样。 不过既然是表达歉意,做什么还要紧绷着嘴角,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 她垂眸,倒是温和地笑了,“没什么的,你不是遣人来告诉我了么,何况事出有因。”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咕哝起来,“道歉还说得这么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失约的人是我呢……” 他听见了,先是愣了愣,跟着不禁面上一僵。想想也是,扯出些许笑容,呈现在快被冻僵的脸上,大约还是显得生硬,“对不住,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你能原谅。” 其实这样面对面说抱歉,在他过往十九年的人生里并不多见。难免有些发窘,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翼,她立刻瞧见他手指上缠着的白布,惊问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她若不提,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是昨夜心潮起伏下,一拳砸在砚台上,不小心被碎片划伤了手指,于他而言,不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伤痛而已。 然而那丝丝缕缕的颤音儿,徘徊在他耳畔,渐渐地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她眉尖若蹙,星眸含愁,这样的神情,和这样的声调都是做不了假的。 他心底澎湃的涌起一阵悸动,他知道,那也是做不了假的。 摇了摇头,他说没关系,“小伤而已。”垂下手,他笑了出来,云开雾散一般明朗,“我来,一是为说声抱歉,还有一则,是想重新和你做个约定。” 她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的垂下头去。他看得极分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长公主的生辰在五日之后,那天子时会有蓬星出现在西北天际。我看过史书和五行志上的记载,它上一次出现是七十年前。你和我,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机会见到它,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七十年一遇,错过了就再难寻觅,这话究竟暗藏了几分蛊惑意味,她无从判断,只觉得一语双关。 像是某些人,某些隐秘而蓬勃的情潮汹涌,错过了,或许也会是一生一世。 她几乎要冲口说好,可是歪着头想了想,惆怅顿生,“子时,那么晚了,我出不去门,要怎么才能和你看呢?” 他笑了,斜飞的剑眉蕴出一抹春光,“这个你不用担心,交给我解决就好。贵府算得上戒备森严,不过我尚有信心能进得去,只要你不举发我,漏夜擅闯公主府就好。” “我当然不会的。”她急忙摇头,忽生一阵羞赧,两靥浮上淡淡的粉红,如同面颊上贴合了两片蔷薇花瓣,垂首轻声说,“你……这样做,万一被人知道……” “如果被人知道,倒是可以将错就错了。”他突然声调一转,缠绵缱绻,目光明媚中暗含了几分妖娆,“此错非彼错。有些事,于我而言,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否听得明白?” 脑子里轰然一响,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这样明显的暗示,她要是再听不出来,那也该算是糊涂到家了。 可是接下来呢,应该回应些什么?十五年来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此景此境,既有意乱情迷的慌张,也有怦然心动的惊喜,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无力招架! 心头小鹿乱撞的当口,她拨云见雾似的想到一桩要紧的事儿——如果自己一直暗暗留心的人,刚好也正在注目留心着自己,如此巧合,如此难得,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极致幸运的完满? 她咬着唇思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是习惯性地垂下了头。 他却没有为难她,换了柔和诚挚的口吻,慢慢言说,“你知道的,皇上已应允璎哥儿可以返回辽东,接下来我会代替他留在京里。我不知道会留多久,但至少有了充裕的时间。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来年春天,过府向长公主殿下提亲。在此之前,你有任何问题和不满,都可以对我明言。我会努力去改,或者尽量避免。” 停了下,他微笑着再道,“譬如,我不喜欢笑,样子太过清冷严肃,话说得生硬刻薄,看上去很是骄傲自满。” 她简直瞠目结舌,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他。讶然的不止她一个,身后默默听着的慧生,此刻也已然惊得合不拢嘴。 这还是那个孤高不可攀,傲岸锐利的慕容瓒么? 果然人的潜力是可以被无限挖掘的,又或者说,在他冷漠的外表下,本来就藏着一颗柔软细腻的灵魂,只是在等待合适的人,将它彻底释放出来? ------------ 28.悠悠我心 楼襄觉得匪夷所思,是因为有些事,她的确不知道―慕容瓒自从冬至那晚失约之后,没有一天不在惦念她。(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 早在相约之初,他和萧御的计划业已拟妥,内中自然也包含了,择定冬至那日为慕容璎发病时间。 之所以还要兜搭她,不排除有试探的意味。 纯粹是出于积习难改,他太习惯将自己包裹在无心无情的防护之下,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踏出那层坚硬外壳半步。 他是个谨慎冷静的人,也怕表错情、会错意,像所有初涉爱河的青年男女一样,患得患失。何况从小到大的经历,只会让他加倍小心的保护自己。 然而他的心是热的,血更是热的。他记得那日长跪起身后,她眼里徜徉的点点关切疼惜;他让她在偏远的宫室焦灼空等,再见面她却没有半点埋怨嗔怪;他一人一骑出城,她便默默跟在身后,殷殷注目,静静陪伴守护……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但他感知得到,读得通透明白,那便足够了。 犹记得林升说过,希望看到他早日娶妻成家,那么今日在这座簇新的坟茔前,他向她袒露心迹,应该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 楼襄脸上的盈盈淡粉,终于一点点地化作绯色薄晕,吮唇良久,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茫茫然间却只记得,他说了提亲两个字。 等了半日,不见答复。慕容瓒心口突突跳了两下,一向极为自信的人忽然忐忑起来,“郡主愿意么?还是觉得太突然了,我……我以为机会不等人,所以才……” 难为他素日讨人欢心时,也有过舌灿莲花的口才,这会儿竟感到一言难尽,连神情益发困顿,只是强自撑着,昂然道,“如果郡主觉得我唐突,那么……我可以再等,等到你觉得愿意接受,等到……” 她到底是善解人意的,看着那么骄傲的人,勉力维系着一线自负,言辞却难掩艰涩,心里忽然就生出一阵痛,紧接着又荡起一股甜。[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抬起头,她笑容含羞,眼神炙热,“谁说我不愿意?只是成与不成,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话音落,耳边倏忽响起母亲曾嘱咐过她的话――不要和慕容瓒这个人走得太近。那日她当着母亲的面应承过,倘若此刻答应了他,岂不是对母亲食言? 然而很可惜,刚刚萌芽的那一点歉疚根本阻挡不了内心的欢喜,于脑海中萦绕不到半刻,也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到底是初心萌动的少女,一朝惊喜连连,哪里还能顾及得了旁人的切切叮咛。 点了点头,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你可要努力些才好,我娘,为人是很挑剔的。还有,辽东那么偏远,她一定不希望我离开京里。倘若你能够一直在这边儿,恐怕她还能放心些。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得到……” 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听到的、在乎的,只是她说了愿意这两个字,压下翻涌热切的喜悦,他很克制也很郑重的回答,“我不能保证太遥远的事。但眼下,没个三年五载,我怕是离不开京师地界儿。你信我,即便有天要带你回去,我也会护你周全。倘若你想家了,要省亲的时候,我会放下手里一切事,陪着你一道归宁。” 怎么一下子扯得那么远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嘛,就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她蹙眉,不觉嗔看了他一记,眼波流转间娇媚丛生。 她其实已隐隐觉出来,他是个决断极快,且认准之后毫无保留的人,那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 这样也好,她表面看上去爽脆,实则内里经常会揣着小顾虑。两个人的性情能够互相弥补,才能把缺憾变成圆满。 如是想着,她低下眉眼,唇角衔了一抹轻柔的笑。他周身血液顿时翻涌沸腾,为她的回嗔作喜,为她的展颐微笑。 抿着唇,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他微微笑道,“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子时,这次是真的不见不散。” 她颔首道好,蓦地想起说了这半日话,他竟一直站在寒风里,下意识把手炉从窗上递出去,“早些回去罢,璎哥儿才好了些,还需要你照料,你自己也多注意休息,千万别太累着了。” 他侧头看着她直笑,品咂她的殷殷关怀,半晌才道,“我记下了。手炉你留着用,这点子冷比关外差远了,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言罢又笑笑,“不过别怕,日后要是跟我回去,一定不会让你受罪,冬天只待在屋子里,咱们哪儿都不去。” 些许调侃,几分认真,附带着温柔的纵容,似乎立刻就要把她掬在手心里护住。这人一旦确定了心意,当真是像变换了一副形容。 目送他上马,临去时,他回眸冲她悠然一笑,刹那间万紫千红齐齐盛放。真是奇怪,从前总觉得他自视甚高,还腹诽过他恃美生骄。现下再看,那样飞扬的眉眼,跋扈的青春美貌,原来竟只为她一个人绽放,倒是越看越有种顺眼的味道。 待人走远,再望不见背影,心花怒放的少女终于放下帷帘,嗓音像含着一汪春水,吩咐启程打道回府。 慧生听得捂嘴,偷笑过后,还是尽职尽责的探问,“真的就这么决定了?殿下不觉得,这终身私订的速度有些太快么?” 楼襄咬唇想想,装出不满的样子,“你不是常在我耳边念叨他好,时不时地边鼓敲得震天响,这会子又这么说,究竟是几个意思?” 问的慧生哑口无言,不由得反思,没准当真是自己素日撺掇得太狠,让她不知不觉动了真心,这下子反倒没了劝谏的立场。 见慧生不说话了,楼襄也静下心来思量,良久像是说给慧生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应该算是喜欢他的,见了他会脸红心跳,会不自觉的留心观察,这样的感觉从前可从来没有过。认真想想呢,其实也不算得太快,反正既然都应承了,不如开开心心,期望能有个好结果罢。” 慧生心里还是替她高兴,毕竟慕容瓒那样的人品才貌,就是满京城世家公子可劲挑,也少有能和他比肩的。 可该说的还得说,轻声一叹,她提醒道,“不过依我看,长公主那关难过。您别忘了,长公主可是说过,不叫您和王爷扯上关系。您细想想,究竟是为得什么?其实奴婢倒是有个疑惑,莫非辽王从前开罪过咱们公主不成,怎么长公主对辽东来的人,一副信不过的架势?” 吸了口气,她复试探着问,“该不会是,觉得他们对朝廷有不轨之心罢?” 楼襄倒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个,嗯了声,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是说过要提防藩王,可那是他父亲,况且辽东在诸藩当中,一向不算最冒进,实力也不算最雄厚,又地处偏远。慕容瓒虽说颇有盛名,可现如今他连藩地都回不去了,辽王少了这样一个帮手,只怕未必敢有动作。这会儿朝廷既决定将人留下,多半也有这层考量。” 停下话头,她握了握慧生的手,含笑道,“再者,退一步说,就算将来万岁爷开恩放他回去,我也可以再想办法留下他来。妇唱夫随也未必不能行,到时候真有了感情,兴许他就舍不得离开了,也未可知。” 这番话说完,连她自己都暗暗吐舌,要是搁在从前,她可绝说不出这么大剌剌,又想当然的话,或许还真的是被他的自信感染了罢。 笑了笑,她愈发笃定的给自己鼓劲儿,“母亲总归盼着我好,希望我能过得幸福。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即便现在挑个看上去老实规矩的,也难保日后就不生贰心。所以顶顶重要的,还是看那个人,能不能一心一意真诚相待。” 能么?但愿可以罢,慧生真心为她祝祷,说到底女人的婚姻不过是场豪赌,企望得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人,然而前路茫茫,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即便尊贵如皇后、长公主,还不是一样有难以为外人道的不如意。 何况长公主胸中自有沟壑,虽然疼女儿,但也是说一不二的做派,恐怕这一关并没那么容易过。 慕容瓒想要娶到自家郡主,当是还有场硬仗须要面对。 ------------ 29.两处思量 腊月初三是长公主生辰,按往年的规矩总要在府里排上三天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今年更甚,可谓兴师动众。因御前总管得禄早早儿的就来传旨,初二那日皇帝要亲自驾临,和诸位臣工内外命妇一道,共贺长公主殿下千秋。 许谨言唯恐筵席排设不开,便请了长公主示下,议定初二那日单请皇亲王公并公主郡主,依着老规矩,前厅筵席请官客,园中摆宴请堂客,又命府中侍女赶着将花园里几处锦阁收拾出来。 头一日虽只筵宴宗室亲眷,并无各都府督镇诰命。不过各家的贺礼还是一早就已送到。贺兰韵懒怠去瞧,只叫楼襄替她记下收着,吩咐有特别出彩有趣儿的再拿给她看。 于是苦了楼襄房里的桌案,铺上红毡,丫头婆子们将一应精细寿礼都摆在上头。执事婆子在旁检点,登记造册,并一一唱名报与她听。 楼襄素日对寿宴贺礼从不经心,这会子早就不耐烦起来,端端方方地坐着,像是在听,实则神魂早已游荡到爪哇国去了。 慧生给她奉茶,见她老半天不接,抿嘴偷笑之余,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管家奶奶们可还瞧着呢,您好歹也该装装样子。长公主这回是有意叫殿下经手,八成是想让您学着管家了,您自个儿心里可得有数才是!” 楼襄唔了声,接过茶盏,又恹恹放下,“让我学管家,这是要打发我出门了。就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是不是已经瞧好了人……”看一眼慧生,她压低了嗓音儿,不掩惶然的问,“万一,他来提亲,母亲真的不答应,再把我许给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人,那我这辈子是不是就没指望了?” 慧生倒不曾想过,她竟有这么深的忧虑,眼见着这情根,的的确确是种在心间了。 “不会的,”她宽慰道,“您看中的人,长公主就是早前有点子成见,慢慢了解下来,总能接受。不是说了么,当务之急,是让长公主也觉着王爷好,行事为人都可靠,对您又格外实心实意。”她瞟了一眼堆成小山的贺礼,“您忘了,王爷可是最机灵的,惯会讨长辈儿欢心,瞧瞧,人家送来了什么!” 说着叫小丫头把辽恭王那份贺礼递上来,是个描金漆绘扇纹锦盒,打开来看时,里头放着一方道君玉印,除此之外,另有一版手抄的北斗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这回是真的投咱们公主喜好了,不愁能给公主留个好印象。”慧生抚掌悄声赞道,妙目一转又有了主意,“早前长公主有话,让您挑几个有意思的寿礼,拿去给她过目,那就是它罢,依我看呐,都这么有诚意了,一准是错不了的。” 楼襄抚摸那盒子上的烫金花纹,心里一阵欢喜一阵甜蜜,不好当着那么多人面公然赞他的字,只能翻开来装作闲看,眼睛却盯着那一字一句,怔怔出神。 他写行楷,一竖一钩,如碎冰摇月,断玉销金,落在薄薄的纸笺上,自有一番精致绮丽。倘若字如其人,倒是真对得起他那副出众的相貌,原来妍皮不掩痴骨,古人这话,当真是诚不我欺。 难为他肯这么用心,隔着那些银勾铁画的锋芒,她回味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也如金石一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和她想象得如出一辙,他原本就该是那样的人,俯仰天地,傲然且遗世独立。 年少时初初喜欢一个人,难免会加诸自己的想象,然后便觉得他无一处不顺意,光是听人提及,舌尖喉头都能泛出丝丝甜蜜。于她是如此这般,于慕容瓒又何尝不是呢? 和楼襄比,慕容瓒的城府要深得多,平日里不会轻易流露儿女情长的一面。然而旁人看不出,却到底瞒不过萧御一双慧眼。 这厢才目送慕容璎的车马启程返辽东,萧御跟在慕容瓒身后半步,一壁往内院走,一壁温声笑问,“二爷的事落停,接下来王爷该张罗张罗自己的事了。那位楼郡主,王爷是否已有势在必得的打算?” 提起楼襄,慕容瓒嘴角不自觉上扬,坦然承认,“我的确有意,想和她结百年之好。她救过我,也算救过璎哥儿,且为人纯善,心思细腻,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伴侣。” 话说得尽量客观冷静,好像这样就能消弭掉,那些没来由的怦然心动。萧御是有家室的人,对发妻虽然没有澎湃激越的情感,却也懂得细水长流式的缠绵。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那点子小情小绪,他一望而知,自然也心知肚明。 只是换个角度思量,这件事却不仅仅牵涉两情相悦那么简单。 他悠然一笑,颔首赞道,“王爷好眼光,臣也觉着楼郡主其人,是个很合适的选择。尤其是郡主的身份,将来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便利。” 蓦然顿住脚步,慕容瓒回眸看他,“御哥何出此言?她是皇上甥女不假,可到底不是皇上亲女,长公主如今不参与朝堂之事,她这一支能有的助益怕是极为有限罢。” 萧御笑而不语,知道他是在有意淡化楼襄的身份作用。还没娶到身边,就已经这么护着了,他微微一哂,禁不住出言提醒,“王爷不希望她日后卷进是非,臣可以理解。但王爷也该清楚,打从您决意要求娶,到最终心愿实现,楼郡主恐怕已难再独善其身。” 眼见着慕容瓒眉头渐蹙,他沉吟道,“臣去辽东前,曾做过一段时日翰林待诏。那时节,皇上时常会前往翰林院听筵讲,臣也是机缘巧合,听到御前的人偶然提起,说到一桩关乎长公主的秘闻。” 慕容瓒立时警醒,眯着双眼问,“是什么?” “似乎是牵涉朵颜四卫。”萧御回忆道,“臣听见有人窃语,说起先帝临终时,将执掌朵颜四卫的兵权交与了长公主。朵颜四卫一向听调不听宣,驻防雁北,骁勇善战。换言之,能够调动这四卫十五万人马的虎符,却原来,竟然是捏在长公主贺兰韵的手里。” 果然算是个秘闻,一石足以激起千层浪。慕容瓒很清楚,朵颜四卫是大燕北疆最为锋锐的一把尖刀,不光能阻击北地的蛮夷,同时也是制衡辽东的屏障。倘若此言属实,萧御方才提醒他的话,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萧御觑着他的神色,复慢慢言道,“长公主只有一个独女,一向珍之重之。王爷若能与之结秦晋之好,虽不能保证拉拢贺兰韵倒戈,但多少会令她在关键时刻投鼠忌器。为了她唯一的女儿,就算日后想要有所动作,也必然会力不从心。” 道理是不错,可一件纯粹美好的事,忽然间沾染上了阴谋和算计,慕容瓒不由感得一阵厌烦。 父王筹谋了十年,只为找准时机一举夺下贺兰氏的天下。这桩计划和随后的部署,他自小听到大,早已如影随形渗入脑海血液。他从幼年时,业已暗暗下定决心,终他一生都会尽全力为父王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这和他喜欢一个人,想要和她厮守相伴是两回事。他从不讳言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能为父王征战四方,裂土开疆是他的荣耀。但这些都是身为男人,身为人子应尽的责任,和他心爱的女人并无关系,他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一个女子和她身后的家族,来实现他的人生理想。 他面色不豫,犹自蹙眉出神,萧御猜度他的困扰,柔声笑了笑,“王爷不必太过拘泥,其实只是给自己手里平添一份筹码罢了,何况并不是那么容易。贺兰韵虽是女人,但一向坚毅果决,论智勇绝不输任何一个男人,所以先帝才会在临终时,将今上托付给她。倘若她是个男人,恐怕现下御座上坐的,也不会是当今这一位了。她对藩王存有很深的芥蒂,屡次提点皇上制衡诸藩,收缴兵权。王爷想要求娶她的女儿,怕是要颇费一番思量了。” 慕容瓒点点头,“我明白,但无论多难,我都会尽力一试。况且,她的婚事,除却长公主,还有另一个人能做主。万不得已,也只好改弦易辙,从她那位母舅身上着手想办法了。” 他笑笑,转顾萧御,目光澄澈无波,“成与不成,皆是我一人之事。我不希望她有任何困扰。同样的,日后若能得偿所愿,她也只会是我慕容瓒结发的妻子。她不姓贺兰,我也不会剑指她的母亲,更加不会利用她胁迫任何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说到做到。” 执拗的人,心里的执念也深,萧御知道劝不动他,想起老王爷慕容永宏曾经评价儿子的话,可以是最快的一杆枪,最利的一把剑,可惜一旦扯上恩义,就是他最大的缠缚,能为之牵绊,亦能为之殒命,顶好是这一辈子都心无挂碍,方能成就一方霸业。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萧御心里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位年轻的郡王,要是当真能做到绝情绝义,那么也就不会把养父奉若神明,心甘情愿为老王爷一世卖命。 轻轻拍拍慕容瓒的肩,他解愁似的笑了笑,“不过是传闻罢了,并没坐实。臣猜测半日,也不及王爷亲自拜会长公主来得有效。既然想娶人家女儿,多少还是要表足诚意的。王爷智计无双,讨人喜欢的手段也向来高明,臣就不赘言,只静候王爷佳音便是。” ------------ 30.缭乱莺啼 腊月初二,长公主府悬灯结彩,宾客盈门。[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楼襄早起换了织金莲五彩缎袄,翠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用慧生的话说,正值好年华的人,稍稍用心一打扮,就是娉娉婷婷,格外婀娜娇艳。 收拾停当,去园子里招呼宗室亲眷们说话儿,内中也有常见的,也有不常见的,一时婶婶姨母,姐姐妹妹的混叫,场面可谓好不热闹。 皇帝是辰时二刻从西苑起驾的,一路上都有侍卫前来通报,御驾目下行进到何处,及至还有半柱香到府邸门前,贺兰韵便率着一众人等迎了出去。 既要等着接驾,就顾不得分男宾女宾。楼襄在人群里匆匆一瞥,不必费力寻找,自然而然先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他穿盘领窄袖蟠龙服,那么深邃的一抹红,落在她眼里,只剩下三分端肃威严,七分皆是靡艳妖娆。 他状似不经心的回首,视线从人群里掠过,停驻在她脸上,然后慢慢地,从眼底到眉梢,再到唇角,溢上了慵懒舒然的笑。 就这样无声无息,匆匆一顾,相视凝望微笑,有恰到好处的默契。她垂下眼来,连舌根都是甜腻腻的味道。 皇帝出巡,虽说早吩咐过轻车从简,还是免不了随扈甚众。随着导乐声渐近,銮驾卤薄逶迤而来。皇帝甫一落轿辇,先赶上几步,一把扶起正欲伏地叩首的长姐。 “阿姐不必多礼了,今日是你的千秋,朕来是为道贺,可不是为扰了大家伙儿的雅兴。” 他搀扶贺兰韵,态度亲切和润,尊重爱护之情溢于言表,点点滴滴的直渗透进每个细致入微的动作里。 众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有明眼人早已在心内暗忖起来,看来长公主仍是圣眷正隆、荣宠不衰,该说是国朝百年来最受尊崇的帝女,怕是终本朝本代,无人能出其右了。 入席落座,皇帝和贺兰韵同坐在上首处,其余人等按品秩分列在两侧。园内宾客俱为女眷,好在宗室里头大伙多是沾亲带故,且平素也都常拜见皇帝,自然也就没什么可忌讳的。 半晌至尊姐弟互敬了两杯酒,气氛活络的相谈起来,至于究竟说些什么,旁人却是无从知晓。只看见两人一会咬耳朵,一会抚掌欢笑,十足是一派亲密无间的形容。 说笑了会子,侍女们呈上戏牌子请皇帝点戏。楼襄站在旁边扫了一眼,蓦地里见皇帝朱笔轻点,在南柯记情尽上画了个圈。她不禁讶然,看了看母亲,见她好整以暇微微一笑,似是全没在意,转手接过笔,勾了一出杀四门。 楼襄垂眸思量,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论理,南柯记讲的是人生如梦,富贵转眼散,多少有点意头不好,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也不知皇帝是否没太留心,才会忘了该有的忌讳。[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正想着,余光一瞥,察觉有人正望向自己。她转过脸,元成已悄然站在她身侧,对她极轻的摇了摇头。 瞧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趁皇帝和母亲正咬耳朵,她便退出了锦阁。元成忙跟上来,至四下无人处,方才起手对她躬身一揖。 “殿下,臣觉得有些奇怪,想向殿下求证一件事。” 有之前那一番交道打底,楼襄对元成已极有好感,点了点头道,“什么事情奇怪?你且说出来听听。” 元成问,“不知那戏牌,殿下早前有没有看过,之后是否做过改动?” “没有,我并没检视这个。”她摇头,“怎么忽然这么问?” 他沉默片刻,应道,“臣早前是看过戏牌的,因觉得寓意不大好,便做主把南柯记去了。却不知为什么,这出戏竟然又出现在那牌子之上。” 这倒是和她方才的疑虑对上了,她皱眉问,“如今咱们这里,是谁在经手戏目上的事儿?” 元成想了想,回答,“是西府上廖慎家的,她男人是那府里的管事。因都尉怕这边人手不够,才向许长史荐了她,说她素日办事老道,是极稳妥的一个人。”略微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人是梁姨娘的陪房。” 那便不是父亲荐的了,怎么也该是梁氏央着父亲举荐的才对!可不是说稳妥么,就是这个稳妥法,不吭不响地擅改戏目?楼襄满心不悦,好好的生辰宴,非弄出这么一套戏来,莫非是存心捣乱? “她人呢,即刻传了过来,就说我有事要找她。” 待人匆匆赶来,楼襄劈面便直问因由。 廖慎家的不慌不忙,道声是,“此事奴婢是请示过姨娘的,原是姨娘说起,老爷素日极爱这出戏,见那牌子上没有,才想起来要加上。殿下这会子问,是出了什么岔子?” 果然是她们主仆俩商议好的,大约就是想拿戏目做筏子膈应人罢? 楼襄哼了声,“姨娘说的?老爷爱这出戏?你可听仔细了,今儿是长公主寿宴,不是老爷做寿!何况,你来长公主府原是为人手不够帮忙的,吩咐什么,你只管照做就是,谁许你擅作主张越过元成,倒跑去问姨娘的?” 廖慎家的身子一滞,张口想要反驳。楼襄看她兀自不服,复厉声喝问,“还是你觉着,姨娘当真能做的了长公主府的主?” 浑身上下一阵气闷,她联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顿时有种不想再姑息纵容的决心。 “来人……” 才说两个字,廖慎家的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殿下,奴婢只是按姨娘交代的办,主子说话,奴婢不敢不尊。殿下,您要是不信奴婢,大可就叫姨娘来问问,奴婢绝不敢欺瞒殿下。” 真是不怕火上浇油,居然还一口一个姨娘,楼襄寒声吩咐两旁的人,“把她捆了,先关在马圈里头,等晚上宴席散了,再行发落。” 语毕,廖慎家的便被婆子们扯着押了下去。跟前一阵清净,元成方朝她揖手,流露欣慰一笑,“殿下长大了,这样雷厉风行,很有当家人该有的样子。” “你别捉弄我,不过是觉得不正家规不成话。”楼襄笑笑,“我再好性儿,也不能由着这起子人胡闹,没得乱了规矩。” 他听罢再揖手,正色道,“是,如此处置甚是得当,即便长公主知道,也一定会赞许殿下。”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有贺兰韵身边的人来寻元成,瞧见他人,一径催促起来,“长公主那头正叫你呢,还不快些的跟我过去。” 他眼神倏地闪了一下,为掩羞怯似的,慌忙垂下双眸,可嘴角的笑意却很诚实,分明流露着遮不住的欢喜。 若是放在从前,楼襄定会不满意母亲这样依赖一个内臣,难免还会有些吃心。不过现如今,她很清楚元成的为人,是真没有半点歪的邪的念头,既踏实又可靠。于是禁不住对他笑道,“回去罢,如今母亲身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 元成颔首道是,欠身退行数步,随着那侍女匆匆往前头去了。 楼襄正想着回房略歇会儿,打远处却急急忙忙跑来个小丫头,到了近前一叠声回禀,“殿下,姨娘来了……” 长公主寿宴本没有梁氏什么事,她身份够不上,自然也不会有人请她前来。如今正门走不得,只好从角门入府,人还没走进,隔着老远,先笑容满面的扬声说着,“给殿下贺喜,殿下今日辛苦了。” 楼襄明白她为何出现,肃着一张脸,淡淡问,“姨娘这会子来做什么?” 梁氏掖着帕子,赔笑着说,“是这么回事,我今儿早起有些头昏,正传了大夫瞧脉息。素日管这事儿的,原是我那陪房廖慎家的,因她不再跟前,一问才知道是殿下叫了她来问话。我便想着,殿下这头怕是有什么要伺候的,那我自然也不便闲着。殿下只管吩咐就是,我来服侍也是一样的。” 楼襄不动声色的挥挥手,“很是不必了。她是犯了事,被我押起来,留待晚晌再处置。姨娘身子不适,那就早些回去歇着罢。” 一句话说完,梁氏抢着惊呼起来,“殿下手下留情啊,我不知她犯了什么事,冲撞了殿下,想必是一时昏了头,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毕竟长公主千秋,这样大喜日子,就是许长史还得了吩咐,要去观里多布施,又打发人舍粥舍面的。权且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饶了那奴才一回罢。” 她神情哀哀的,身边的丫头更是乖觉,接过话求道,“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我们姨娘再离不得廖姐姐,没了她,那是要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的。” 楼襄没言声,只扭头看了一眼慧生,后者会意,立刻指着那小丫头,怒斥道,“殿下还没说话,这里岂有你插嘴的道理。好个没规矩的东西,竟敢抢白起主子来了,你们都是聋的不成,还不狠狠掌她的嘴。” 那丫头登时吓得一激灵,梁氏忙赶上去两步,将人挡在身后,“殿下,殿下息怒,我的人,是我没调理好,原是我的错……” 楼襄扬手打断她,“既然知道错,姨娘就该好好反省,免得闹出更大的笑话。今儿府上都是贵客,姨娘不便久留,这就请回罢。” “殿下,”梁氏这回是真的一脸哀戚,“只求殿下垂怜,暂且饶了我那陪房,等过了这阵子,我一定叫她来给您磕头赔罪。殿下一向最宽仁的,就当是长公主千秋的好日子,赏我一个体面罢。” 不想再听她胡搅蛮缠,楼襄拂袖转身,冷冷丢下一句,“姨娘想是忘了老太太从前的教导?既这么,请姨娘先去祠堂,跪上一个时辰,好生想想当日老太太立下的规矩。” 梁氏神情如遭雷劈,身子软下去,顺势委顿在地,方才那丫头见状,也顾不得畏惧,扬声急道,“殿下,您不能这么对姨娘,姨娘如今……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磋磨。” 嗬,有了身孕?楼襄豁然回首,一下子全明白了,敢情闹了这半日,竟是在这儿等着呢。难为梁氏之前瞒得滴水不漏,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专为等母亲生辰这一日来告知天下! 果真没冤了梁氏,她确凿是借着这由头故意来恶心人的。 楼襄铁青了脸,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主子寿辰,没听说个把奴才有了病灾就能不伺候的,同样的道理,姨娘心里清楚,可别教我说出好听的来。” 言罢甩袖,转身即走,到底还是气着了,匆匆走出几步,对着慧生不争气的恨声抱怨,“我才不在乎她呢,可你瞧着罢,父亲又该为这个找我的不痛快了。母亲夹在里头,倒为这些事生闲气!可偏又没办法儿,就是把她打一顿又能怎样?现如今她是有娘家撑腰的人,随意打杀了,闹到奉天殿上,照样有人弹劾母亲不贤!可恨除了不痛不痒的罚过,竟是一点奈何不得,更别提还有我那个糊涂爹,为了旁人惯会挑我的眼。” 慧生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劝慰,听她这么说,倒无言以对,半晌深深一叹,“或许,这就是女人的命罢……” 无力笑笑,还能回应些什么?只是女人就该活得忍气吞声?就算贵为金枝玉叶又如何,说破天,为和小妾争闲气,即便争赢了,也是全无光彩可言。 遑论最令人气恼无望的,是通常难为女人者,十有八/九正是身为同类的――女人自己! ------------ 31.相思有凭 楼襄强颜欢笑回到席上,赫然发觉皇帝和母亲已离开,再一细问才知道,是二人携手,前往书房处说体己话去了。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四下里望了望,瞧见和静郡主正笑着冲她招手。论辈分,和静算是她的表姑母,长辈召唤,面子还是要给。虽说上一回慕容瑜婚宴上,和静拉着她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大意是她家二小子如今出息的很,模样周正不说,人品更是没得挑。更笑着提及,小时候他们曾在宫里一起玩过的,只是不知道楼襄还记不记得。 这回也无甚意外,和静握了她的手左看右看,除了夸她气色好,选的衣裳颜色亮,其余的话还跟上次那套差不离。好容易挨过去半天,和静郡主才道自己乏了,上年纪的人实在打熬不住,就先同她告个罪,不能终席了。 楼襄按下心里一阵雀跃,犹自以礼相待,一路搀扶着把人送出去。才到门口,见郡主府的八宝香车旁候着一个青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堂堂,颇有英武之气。那人先是赶着来扶和静,随后对她腼腆一笑,低声问候道,“郡主金安。” 和静此时仍是挽住她,全然不打算放她离开,一面笑说,“这是你云表哥,今年十八了,比你大三岁。你们小时候原是见过的,那会儿在寿康宫的花园子里,云哥儿还带着你,拿粘杆儿黏知了,还黏蜻蜓。” 楼襄心如明镜,低眉笑笑,叫了声表哥。想着自己装哑巴,不多说一句话,对方总能瞧出点不情愿的架势罢。谁知那位云表哥憨憨地望着她,半晌从身后变出个盒子来,捧着递到她面前,“这是……这是……” 他支支吾吾,七尺男儿须臾间面红耳热、手足无措,良久求助的看向母亲。和静正恼恨他没出息,狠狠瞪过一记,方才含笑替他解围,“一点小心意,畹卿就收着罢,你表哥也是实心肠,见了你,倒不知怎生说话儿才好了。” 是实心肠,还是同被逼迫亦觉无奈,楼襄一时难判断,只是望着那盒子,状似插科打诨,“表姑母给母亲的寿礼,前些日子不是已打发人送过来了,今儿是摆筵,表姑母赏光到场,我正怕招待不周呢,怎么好再要一份礼,让母亲知道了也定是不依的。” 谁知和静笑笑,摇了摇她的手,“这倒不是给长公主的,是你表哥单为你预备下的。有些年没怎么见了,他一直都惦记着你,就只不知你的喜好。不过是个玩意儿,并不值什么,你且收下,就当给他个薄面罢了。” 饶是她半猜到了,这会儿心里还是一阵膈应。鲜卑人在男女大防上虽不如汉人那般严苛讲究,可到底还是忌讳私相授受。不过这下倒好了,和静郡主作为长辈亲自督阵,当着她的面传递这物件,私授也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变做官授了。 正发愁如何答对这位满腹计谋的表姑母,忽然斜刺里慢悠悠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朱红色常服,两肩绣有蟠龙。qiushu.cc [天火大道]随着衣摆摇曳,脸上的一缕笑也翩然绽放,看上去既多情,又充溢着一抿子轻佻况味。 “和静郡主,南平郡主。”慕容瓒颔首示意,“小王这厢有礼了。” 他突然出现,搅乱了和静满腔热情,可这么个大活人立在跟前,又是堂堂郡王,少不得还得虚与委蛇周旋两句。 偏那位云表哥实在的有些过了头,退后半步和慕容瓒见礼,却忘了遮掩手上那只顶惹眼的盒子。 慕容瓒眼风轻轻一扫,像是好奇的问道,“今日长公主寿宴,贺礼应当一早已送入公主府,这份却又是什么?”他抬眼看向面前三人,目光迷惑中暗藏两分无辜,“莫非是南平郡主的生辰也快到了?不对呀,小王记得郡主的及笄礼早在八月初已行过,那自然不是了,想来只有贺新春这一个缘故了罢。” 说着做出恍然状,对楼襄歉然一笑,“看来是小王考虑不周了,竟忘记了多备一份新春贺礼,真是失礼,还望郡主见谅。好在受长公主之邀,小王不日就要过府拜望,那便等下次再一并补上罢。” 母亲邀他?这又是何时的事?楼襄半信半疑,见他态度拿捏得从容有致,愈发觉得好笑。真看不出,这人关键时候倒挺会装样。 “王爷何必那么客气,人来了就好,还备什么贺礼的。”她一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母亲早就想设宴请王爷的,奈何前阵子事儿多,小世子又病着,两下里总是差着点,以至于拖延到今儿个。王爷果真能赏脸,我跟着母亲一道,也觉得与有荣焉了。” 两人问答间,语笑嫣然,默契十足。和静自诩能言善道,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眼见着慕容瓒和自家儿子并肩站在一处,隔开了儿子和楼襄的距离不说,其人更是仪度翩翩,风采卓然,不光高过儿子一头,精致如画的面容更是衬出儿子一脸蠢相。不必楼襄细细比对,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儿子是拍马都赶不上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少年郎。 慕容瓒面面俱到,和楼襄热络完,不忘转头,对那位呆呆伫立着的云表哥,笑道,“步世兄一番心意难得,又刚好提点了小王,人说步氏世代簪缨,最重礼节,世兄果然是得了言传身教。” 他一脸诚恳,可步云本就心中有鬼,听见这话,只当他窥破了内中玄机,借故暗讽自己,顿时气血上涌,臊成个大红脸,急急忙忙将盒子往楼襄手里一塞,垂下头再不敢看他二人。 好好的一场相看,被莫名其妙、突然杀出来的慕容瓒彻底搅乱。和静恼恨地瞪着他,咬了半日槽牙,匆匆寒暄几句便即告辞,带着儿子登车离去。 车马渐远,楼襄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他也回望她,似笑非笑的,过了好一会儿,见她微微蹙起了眉,才又收敛几分,正正经经的微笑起来。 “做什么那副表情,笑得一脸奸相,活像是刚吃了耗子的猫。” 她有撒气的成分,谁教这半天过的一点都不顺遂,先是梁氏主仆闹了一气,之后又被人设计拉出来相看,好巧不巧的还让他撞上。他这人算不上厚道,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生打趣讥笑她呢。 他愣了下,长眉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我有么?不过是看见你出来,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 目光很是诚挚,声调委委屈屈,摆出副任数落的乖觉模样,不过周身的姿态倒很惬意,一看就知道是在装相。 “你是专门来瞧我笑话的?我被人哄着,出了这一通洋相,你觉着好笑?” 纯粹是冤枉好人,他其实在一旁咬着牙观察了半天,要不是为顾及她的面子,维系该有的那点礼仪,他早想冲上去搅散和静母子,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少打她的主意。 彼时满心满腹酸溜溜的难受,此刻回想禁不住一阵惊诧,不过很快,他也就甘之如饴的认了。这就是喜欢吧,喜欢的想要拥有她整个人,也许拥有还不够,更要彻彻底底的占有。彼此都成为对方的唯一,最好再能打上个烙印,在她心里嵌上他的名姓。 “我没有,”他摸摸鼻翼,声调更柔了,“我不爱看你和别人说话,更不爱看你和别人笑,我才刚受了一通刺激,结果连句安慰的话都听不到,你就不觉着自己有点狠心?” 她噗嗤笑了,他分明像个小无赖,睫毛一闪,眼底流淌着点点光晕,让她想起,那夜漫天闪烁的璀璨星芒。 “那你说,这会子出来,到底为做什么?” 他像是有点无奈,眼神里又露出些许委屈,摊手道,“其实我是瞧见都尉匆匆离席,觉得有些古怪。所以跟出来想看个究竟。” 她立刻警觉起来,父亲不在花厅里?他走了?长公主寿宴,他作为驸马,也是公主府的男主人,怎么也要陪到终席才算合乎礼数。急匆匆退场?她一阵哭笑不得,爱妾被罚跪祠堂,父亲可不是要心急如焚了么。 他看着她,觉得她眼里有一瞬的失神,整张脸满是落寞,偏又在此时下意识地,倔强昂起头。心里倏地一疼,他轻声问,“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出来就是。” 言语有时候也能像一股暖流,从耳畔一直流淌到心头。见识过他对付各色人等,此刻她一点不怀疑,他有能力帮自己解决困扰。不就是要面对父亲的诘责么?说给他听,他也许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这些污糟事,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即便父女缘浅,她到底也是楼家的女孩,总不能公然说自己父亲的不是。 她抬眼,怡然一笑,“没什么的,你放心好了。”声音低下来,她转口笑问他,“咱们的约定还作数罢?你可别再食言叫我好等,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 他深深的看着她,对她转移话题似有所悟,但却不戳破,点点头,很认真告诉她,“一定,我说话算话。而且从今往后,对你,我永不食言。”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他再郑重的叮嘱,“倒是你,以后再遇上今天这样的事,走不脱又没奈何,明知道我在跟前,就快些使了人来找我,我必是随传随到。” 她听得心口起伏,鼻子蓦地泛起一阵酸涩,仰着脸吸口气,开始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看得这么紧?这还没怎么样呢,要是真的……我岂不是连自由都彻底没有了?” 他拧起了眉毛,“和旁人说说笑笑,受人家馈赠礼物,你很享受这样的自由么?照我说,如此自由,还是敬谢不免,不要也罢。” 既温柔又霸道,她低下头,飞红了两靥,“我才懒得和旁人笑,是你看错了。” “我知道,不过是告诉你我的心意。”抿嘴笑笑,他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笑罢又恢复齐楚方正,一派自信从容,“天儿冷,晚上在房里等我,出来前记得带上手炉,知道了么?” 哄小孩子似的!语气比先前越发的霸道了,只不过那尾音悠悠一转,依旧柔软得仿佛春水流觞。 “知道了,那你……”她咬唇,半晌才渐渐松开,“早点来,我等着你。” 怦然一记,沉沉地心跳,轰地坠在胸膛里。他轻声说好,她已转过身,带了几分不舍回头望他。 他亦然,笑容明媚,无声示意她快回去。目送伊人远去,直到那窈窕婉丽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外。 这一日下来,楼襄心情跌宕起伏,余下的忐忑,唯有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会找上门来。不过好在入了夜,还能见到慕容瓒,即便父亲真的让她难堪,她知道,自己还是能在他那里,找到一线慰藉温暖。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她想象中那样发展,晚晌过了酉时,西府里的管家娘子急急忙忙的进来,先是说梁姨娘在祠堂晕过去了,大夫来看过脉说是动了胎气,这会儿阖府上下都没了主意,姨娘一味地哭,只说要找老爷。可按规矩,老爷今儿该过这边来给长公主问安的。 管家娘子期期艾艾,愁容满面的哀恳,“殿下帮忙成全则个,请老爷回去瞧一眼姨娘,奴婢只怕万一有什么闪失,实在是担不起这个罪责。” 楼襄满腹狐疑,她是知道的,父亲今天根本没有请旨进长公主府,母亲也没叫人去传过他。那么他人呢?居然两府里都没有,想起慕容瓒提过的话,不由得疑惑更盛。 真是奇怪,一个大活人,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没生息地不见了踪影。 ------------ 32.一夕如环 楼襄对着那管家娘子坦言,父亲并没有请旨进公主府来陪母亲。[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这下对方目瞪口呆之余,也彻底没了主意。各自沉吟的当口,二门上的内侍进来回禀,梁姨娘带着人,在门上哭着说要求见殿下。 外头已然闹得沸反盈天,楼襄只怕母亲知道心烦,吩咐了众人缄口,自己则带着慧生赶过去看看究竟。 漏夜进长公主府,梁氏到底不敢擅闯。远远地看见楼襄出来,她一手捂着肚子,抢上去几步,哭得梨花带雨,“殿下,我已认罚了,廖慎家的也全凭殿下发落,只求殿下开恩,请老爷出来见见妾身。妾身实在是腹痛心慌,说实话,妾身这一胎作养的不易,若有个好歹,日后只怕再无颜见老爷了。” 说着就要往下跪,身后的丫头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她,做戏要做全套,这一跪一扶自然也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楼襄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眼见着梁氏满面怔忡,她当机立断的挥手吩咐众人搀她回去,自己也跟着往西府上去了。 坐在二房屋子里,她少不得要安抚梁氏不必心急,因说起,“姨娘既怀了身子,好生保养也就是了,父亲多大的人了?想是今儿客人多,内中有人相邀,有推不开的应酬。何用急得这幅模样?让底下人看见忒不像了。” 教训完,尚不等梁氏反驳,便叫人传素日跟老爷的小厮进来问话。 得到的回答倒是令人颇费思量,三个小厮竟没一个说得清楼显节去了何处,只道老爷午后便出了长公主府,吩咐他们几个不必跟着,单叫了一个素日心腹,名叫云砚的小厮陪着,两人两骑悄然往西去了。 听上去是越发蹊跷了,神神秘秘像是故意甩开身边人,父亲做什么要避开旁人? 她有不好的预感,梁氏更甚,一时声色俱厉的喝问小厮,一时又恼恨几人连主子去哪里都不清楚,一叠声的叫人传板子,要在院子里打着问那几个吓得头都要磕破了的小子。 “都住嘴,这会子闹成一锅粥,成何体统!”楼襄愤而拍案,转头斥责梁氏,“姨娘这么个闹法,倒不怕动胎气了?今儿母亲生辰,皇上才刚刚驾临长公主府,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让亲戚朋友瞧笑话不成?” 她往常不爱和人计较,许多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旁人看着,只当她没什么脾气。[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这会儿发作两句,眉宇间有凛然不可欺的气势,让人不敢逼视,各人心头不由自主都是一阵畏惧。 梁氏被训斥的垂头丧气,默不言声。楼襄这头叫了那几个小厮备马,去老爷惯常交好的亲友家问问,又叮嘱了行事务必别太张扬。 妻子做寿的大日子,丈夫下落不明,说出去能有什么脸面?简直就是京师一大笑柄! 一群女人在房里枯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却是摇头叹气,没有一星半点关于楼显节的消息。 到了此时,梁氏方才真的傻了眼,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颗颗出自真心,“可别是出了什么事……不是我非要这样做妖,实在是老爷从来没有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离家的,何况他知道我如今怀了身孕……” 也的确是个担忧挂怀夫君、无依无靠的女人模样。楼襄有一瞬的动容,然而下一句却听她道,“我亲自去找,酒肆茶楼,再不济……就是勾栏里头,我总归得找着老爷才行。” 梁氏铁了心似的,连秀英都劝不住,丫头婆子知道她腹内还有个矜贵的骨肉,更是不敢下手拦她。正自一团乱的时候,忽听外头人来禀告,辽恭王过府来了! 来人说,“老爷晚晌去了王府,因多喝了两杯醉得人事不知,王爷便留人住下,待明日一早老爷酒醒,他再派人送老爷回来。” 梁氏倒是顿住不闹了,犹自狐疑的问,“果真么?辽恭王亲自过来说的?他人现在何处?” 下人回道,“眼下正在花厅,大老爷亲自陪着呢。” 楼襄虽也觉得诧异,但听见慕容瓒来了,再联想起他午后说过的话,便觉得他定然是知道父亲的下落。 心里一阵安稳,叫人拉住梁氏,连喝止带安抚道,“前头的事,自有大伯出面招待,女眷不便贸贸然出去,姨娘快歇着罢。看明日一早,父亲自然就回来了。” 言罢更是不欲再待下去,起身快步离了这一片是非地,想着去花厅看看,却又忖度着不大合适。 踌躇间,人已走出礼国府,脚下稍作停留,再回首,见她大伯亲自送慕容瓒,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府门口。 等了片刻,两人寒暄够了,大约在慕容瓒的坚持下,礼国公没有等到目送他离开,先行踅身返回府中。 楼襄原本躲在树后头,想着尚有几句话问,便要迎上去,却见他一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整晚上都惶惶然的,这会子看他一步步朝她靠近,走得那么沉实,突然间就像是有了底,心里更涌上真真切切的感激。 “你还亲自跑一趟,怪麻烦的,打发底下人过来说一声也就是了。”她侧着头一笑,“多谢你,想不到父亲是去了你那里,倒叫我们好找。他怎么样了?这会子醉得厉害么?”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父亲,他没事……”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没说完,她笑了笑,忍不住挪揄,“那是你陪着他喝的了?怎么你人倒是好好的,偏灌他一个,可见你没安好心。说说罢,是几时搭上我父亲的,又是出自什么居心?” 她知道父亲在他那里,心情放松下来,想着说些打趣儿的话,可说完他仍是抿着嘴,眼里一星笑意都没有。 “我没说实话,都尉并不在辽王府。”他忽然低声道,然后看着她脸上渐渐生出不解、讶然、惊恐,才又不得不缓和的重申,“他虽不在我那里,但人平安无虞,你大可放心。” 她有些仓皇的摇头,声音发哑,“父亲到底在哪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突然神神秘秘的,你又……”灵台倏忽一阵清明,她蹙眉急问,“是不是他在什么……什么难以启齿的去处?我知道你来,一定是为了替他遮掩,自然也是还是为我、为母亲遮掩,我承你的情儿,可还是想要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似乎猜到了这个结果,短促的一叹,点头道,“上车罢,我带你去看看,你就都清楚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打叠精神安顿好慧生,吩咐她从速回去,不可告诉旁人她去了哪里。若是母亲找,就只说她累了,已早早歇下。 随后跟着慕容瓒上了他的车,这已是第二次,他们共同坐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王府的马车内里算宽敞,两个人并排坐着,不至于挨得太紧,可以冲淡一点微妙紧张的感觉。 不过她心里惦记着父亲,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实在已顾不了那么多。 猜度父亲藏身于何地,脑子里转了无数种可能,最坏的也不过就是勾栏青楼。大燕不禁官员宗室狎妓,就算真出现在妓馆也够不上犯法。 只是身为驸马,公然上青楼,哪怕只是喝喝花酒,传出去也一样太过难堪。说到底,丢的是皇室的脸面,遑论还是在长公主千秋的正日子里。就算言官不弹劾,宗室里照样难以交代,恐怕皇帝多少也要给些惩处,方能让诸位公主宗女安心。 念及此,她亦恨得牙痒,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做绝呢?即便没有爱,始终还是有责任的。果真能抛诸一切么?是真的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还是仅仅被酒色之气冲昏了头脑,一时失控的举动? 她想不明白,愈发脸色铁青,沉默着不说话。他坐在对面凝视她,看着摊在膝头的一双柔荑不安的扭着帕子,缠缠绕绕,把青葱似的手指勒出一道道惨白的印子。 “别慌,我说过,他目下很好,也不见得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他强忍住想要握她手的冲动,调转开视线,“待会儿看见了,更加不必急躁。凡事有我,实在觉得心里难过,我可以借你肩膀靠靠,塌湿了也无所谓的。” 可他越这么说,她越是心慌意乱,几乎坐实了心里的揣测。咬着唇抬首,触碰到的目光坚定且温存。 他才刚说什么来着?可以借肩膀给她依靠!先不论她是否哭得出来,单凭这一句话,她就该感激他的体贴成全,一个冷硬孤高的人,居然也能释放这样的柔情温暖,该是用心用情的表现罢。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话出口,自己都愣在了那里,她声音抖得厉害,透着不知所措的迷茫和忧伤。 他听出来了,心口钝钝的一疼,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忍下去。伸出手,开始不敢握得太实,兀自虚虚拢着,见她不抵触,也没有挣扎,才又加了一点力气,手掌覆在上头,牢牢地彻底包裹住。 握了片刻,他颔首,用心回答她方才的问话,“会,我一直陪着你,在你身边。随叫随到,不离不弃。” ------------ 33.是非纷纷 一句话说完,楼襄脸红耳热,心跳如擂。[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这算是情话了罢?虽然说的人语气平缓从容,并没有夹带过多的缠绵温柔。 百味陈杂,除了激动,还有欢喜,和星星点点铺陈在心间的小雀跃。 他是诚挚地在待她,不仅是为那句话,还为他小心翼翼的覆上手,再试探着,一寸寸抓住握紧。 她能感受到他指尖极力控制下的细微颤抖,到底也是个雏儿,别看表面装得多冷静镇定,心里指不定怎么紧张呢,多半也和她差不离。 窃笑一阵,她作势挣扎了几下,嗔看他一眼,“说的好听,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母亲正式许了你,再说大话不迟。” 他可不管这些,那手已然握住就决计不会再放开,犹是愈发的扣紧了些。摇头一笑,又变成了十足自信骄傲的模样,“我应承过的,就一定会兑现。你当我喜欢上一个人那么容易?” 她抿嘴笑笑,知道这话不虚,活了二十年了,迄今为止还没有心仪过什么人,不是眼高于顶、不能将就么?那些七姑八姨说过的话,萦绕在耳畔,自己都是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入他法眼? 楼襄倒不觉得自己多美艳,她有自知之明,美则美矣,倒也不至于能颠倒众生。陷入情爱中的人总喜欢刨根问底,她拿捏分寸,装得云淡风轻,“我这人生得一般,虽说出身还算不错,可家里的污糟事儿一样不少,又是母亲独女,必定不舍得我离开她身边……脾气更算不得温婉,还……还打过你一巴掌,你究竟瞧上我什么了?” 他听得直想笑,故意板着脸做冷漠沉吟状,半晌摆弄起茶吊子,斟了一杯,闲闲地品着,另一只手仍是半点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焦急等待答案的人被撂在那儿,眉头越蹙越紧。分明是成心的,这人总喜欢抻着别人,吊足胃口,不紧不慢地掌控节奏。 “你说的都在理。”他点点头,终于慢悠悠地开了腔,“长得么,算是美人,不过比我略差些;看着不傻,实则内里总带着点迷糊;性子呢,委实不怎么好,我长这么大,敢对我动手的,还真就只有你一个了。” 那却又是图什么?莫非真是那一巴掌,打出了他的好感? 话锋一转,他又扬唇笑了笑,“不过打完知道害怕,也知道赔罪,心地还是好的。你对我那么关怀,我怎么也得投桃报李一下罢。9; 提供Txt免费下载)这不一来二去,也就看对了眼。” 她不满的横了他一记,“合着你是因为我人傻,又实心眼才挑中我的?你这人……品味还真是与众不同。” 他笑笑,“精明的人太多了,我是选老婆,又不是找幕僚。人傻点没关系,反正有我护着,总不至于让你受委屈。” 真是大言不惭,满嘴里老婆长老婆短的,不过那句有他护着,听着还真挺让人受用。 她抿着唇,嘴角弯出柔美的弧度。手上觉得一紧,顺势被他牵起来。他握她的手,摆弄着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打就打了罢,不过往后记得要弥补,好好疼我就是。” 什么感觉呢?从指头上一点酥酥麻麻,慢慢流淌到手臂,再转入心尖。她如同被定住了身子,半点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眼底蕴出一泓柔艳的春水。 越发地不像样了,竟然这样调戏她,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她喜欢,开始还有些羞恼,渐渐地目光灼灼,食指倏地一扫,在那细嫩光滑的肌肤上掠过,盈盈笑起来,“好,只要你能娶到我,从今往后我加倍关怀你就是。” 外头还是数九寒天,车里却是春意融融。这一日的不快尽数被她抛到脑后,至于赶车的,扶车的那些个侍卫有没有听到,她已经顾不上去思量。 一路车行缓慢,平稳的碾过青石地面,待转过几个弯,才悠悠地停了下来。 侍卫站在窗下回禀,“王爷,到了,就是这座宅子。” 慕容瓒嗯了声,撩开帷帘。她往外探看,原来车停在一个胡同里,面前则是个不大的宅院。 “父亲在这里?”楼襄打量着四周,确认自己从没到过此地,“这是谁家宅邸?父亲的同僚好友么?” 他没答话,示意侍卫去叩门,“你且坐着,略等等,一会儿自有人详述内情给你听。” 不多会儿功夫,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往车内一顾,神情顿时一凛,忙一溜小跑来至车畔,哈腰问安,“小的给王爷、郡主请安,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楼襄认得,这就是父亲身边,那个叫云砚的小厮,她不动声色的问,“老爷呢?可是在里面?这么晚了,家里人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正急的满世界找。你既跟了来,怎么也不知道传个信儿回去?” 云砚乍着胆子向上瞧了瞧,还没瞥见自家郡主脸上是何气色,余光已收获到对面那位王爷森凉的眼神,背脊登时就是一抖嗦,慌忙又低下头去。 “小的也是听老爷吩咐,只让备马,又说不叫声张,一个人都不许告诉,赶着让小的服侍着来了这里。至于后头的事儿,老爷只让小的在这儿候着,一步不许离开,小的实在不敢违拗老爷的意思。” 说得含糊其辞,楼襄听得云里雾里,提高了声音问,“这儿是什么地方?里头住的是什么人?” 云砚支吾一阵,见实在搪塞不过去,才期期艾艾回道,“这宅子是老爷新近才置办下的,因瞒着家里人,连大老爷并姨娘等人都是不知道的。老爷前些日子上同丰楼吃席,瞧上了一个唱曲儿的姑娘,便吩咐小的把人领了回来,暂时安置在这里。”说完这通话,战战兢兢再觑着楼襄,“老爷统共没来几回,算上今儿,也不过是第三遭儿。小的就只知道这些,余下的事儿,小的是真不清楚了。” 说着身子一溜,扑地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小的只求殿下超生,千万别声张,要是让老爷知道,是小的走漏了消息,管把小的打死了。求殿下看看就回罢,事儿闹出去,老爷颜面上也不好瞧。” 楼襄越听越是心寒,敢情不是青楼,而是酒楼,倌人变作唱曲儿的,可还不是照样殊途同归。那句关乎颜面的提醒更是可笑,既已行在头里,何必还要怕人看相说嘴? 她忍住气,冷冷问,“这事出了多久了?” “也有月余了,”云砚回道,“那会子姨娘才诊出了身孕,每天变着法儿的求老爷,只说希望能让长公主把二姑娘记在名下。老爷禁不住姨娘哭闹,又仗着肚子里的小爷要挟,不情不愿地求了长公主。只是过后,心情一直缓不过来,每日里郁结,下了职也懒怠回家,这才去了那同丰楼,碰巧撞见了这位姑娘。” 喘口气,他又接着道,“老爷知道这么做有失体面,何况驸马纳妾那是要向长公主请旨的。所以并没打算把姑娘接进府里,只安置在外头,就是不想惹是非。殿下千万体谅老爷的难处,即便有些许不妥,看在老爷素日待您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您就成全了罢。” 原来只是个外室,连个姨娘的名头都挣不来! 楼襄转过视线,望向那院墙,宅子不过两进,纵深不够迂回,隐约地似乎有浅唱低吟能透出来,偶儿相和两句男人沉沉的笑声,极尽嬉戏调弄,倘若亲见该是冬日里一副极香艳的行乐图。 那女人知晓自己日后的命运么?只怕未必不清楚,可到底无可奈何。至于父亲的一妻一妾,眼下俱被蒙在鼓里。奇怪的,她竟然一闪念先想到的不是母亲,毕竟母亲对父亲早已没有感情。可那个如今怀有身孕的梁氏,却还在殷殷思念着夫君。 她记得梁氏脸上挂着的泪滴,并不浑浊,一样清冽透彻。简直啼笑皆非,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同情梁氏,一面担惊受怕、为丈夫孕育骨肉,一面却已被新人歌声取代,沦为明日黄花。 她一阵气苦,对现实失望透顶,忽然间很想痛哭一场。挥挥手,打发了云砚。垂头丧气地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慕容瓒说好,吩咐侍卫,启程回长公主府。来时已猜到她的反应,此刻真切见到,心里愈发不忍。 他握她的手,柔声细语道,“想哭就哭出来,我知道你难过,没关系的,发泄完了兴许就能痛快些。” 可她偏偏有不合时宜的倔强,半扬着头,挑衅似的模样,“我为什么要哭?又为谁哭呢?父亲么,他既然这样想得开,不顾家声妻小,安享齐人之福,我该问他高兴才是。”她牵唇角,露出讽刺的笑,“男人么,总归是说一套做一套,什么恩爱夫妻,有几个是真的能携手相伴,不离不弃终老的!” 他怔愣一瞬,再看她,潋滟的眸光里分明氤氲着一团水气,偏生强忍着,就是不肯让它坠落下来。 既骄傲又尖锐,他一下子倒是全懂了,没有发泄的途径,也没有可发泄的人,她是把他当作了释放情绪的唯一对象。 已然有了不自知的信任,才会让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宣泄。他替她委屈,也替她觉得苦涩,除此之外,居然还多了一份欣慰宽怀。 因为知道,她心里早已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也没有那么绝望,世间总还是有真心实意的人,有相伴相守的情感。我身边就有,亲眼见识过的。” 他微笑着宽慰,到底有点手忙脚乱的意味。说来也无奈,他平日里哄那些不相干的人,总有一套又一套直指人心的说辞,这会儿因着在意,反倒有些词穷起来。 ------------ 34.愁肠百结 两人都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见车轮滚滚,马蹄哒哒,清脆的声响一记记敲在心上,空洞寂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半晌慕容瓒微微笑了笑,率先打破沉默,“我带你来,是怕你担心都尉安危,这会儿知道他一切平安,也就不必想那么多。长辈的事,既然无能为力,不如索性撒开手,不问也罢。” 楼襄听着这话,几次差点忍不住让泪水落下。她的委屈,盘亘积压在心头十几年,岂是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释然的。 为什么明明不爱,还要生下她来,然后无视她的渴望,待她如陌生人一般。如果没有母亲一直以来的疼惜照拂,她就真的是徒有富贵荣华,在感情上却一贫如洗的可怜虫。 更为可笑的是,今天以前,她以为父亲真心爱着的人是梁氏,包括梁氏所处三个儿女,皆是他的心肝宝贝。岂知她又错了,秀英记在母亲名下,是梁氏百般相求才得来的,父亲反倒觉得失了面子,为此恼恨不已! 好一个驸马都尉,好一个勋贵之后,原来心里最爱重的人,不过只是他自己而已。 骤然思想明白这些,心寒之余,只觉得万事俱休,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味。 她这厢一意自苦,噙着泪花默不做声。他皱着眉,观察她的神色,心里紧着疼了一疼。 靠近些,又怕她生出排斥感,他欲伸臂揽过她,想了想,终是没敢有大动作,只是十指紧扣,温声软语道,“已是既定事实,方才那个小厮说得不错,眼下不事声张才能全各方体面。你是明白人,做什么要牵扯进父辈的恩怨里。都尉也有自己的难处,说句真心话,尚主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多半还是表面光鲜。你别计较我这么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男人心里的真实感受。” 她弄不懂这些,只纠结于自己是无罪无辜的,人的思路一旦陷入某个纠结的点里,便再难拔得出来。 “是么?男人就该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她满脸不屑,转头看他,陡然间觉得那张脸也分外碍眼,生得那么招摇,保不齐也是个滥情的苗子。 她咬牙切齿,声音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你这是为男人辩驳,还是为自己日后行事造舆论?这般感同身受,想必也觉得男人背着妻子,怎么胡闹都是情有可原,总能找到借口理由,是不是?如此说来,我就更不敢信你早前的话。我可不想人到中年,还要忍受丈夫在外偷腥儿,甚至于只瞒着我一个人!” 究竟是满腔邪火无的放矢,还是有意刁难苛责?他无端端,成了那个供她发泄的靶垛子。[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也许她还不甚清楚,他慕容瓒到底是什么样人。平素倨傲得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说的,若是旁人敢如此抢白他,只怕他早就赶人下车,不加理睬扬长而去了。 可眼下却不能,非是不敢,而是不忍。他也有些气恼,素日挺讲道理、挺和软的人,陡然间变得六亲不认油盐不进,逮着他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难。 就算是把他当可以倾诉的对象,也可以用一些和软的、可人疼点的形式嘛...... 然而气归气,爷儿们家到底不能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较劲。 他单寒着一副嗓子,有点委曲求全的味道,“我没那个意思,也不觉得你父亲的做法多值得推崇。但他是长辈,你也不该过多诟病他的为人处事。话说回来,一杆子打死一船人的毛病要不得。方才我说过,这世上不是没有恩爱眷侣,我打小就亲见过一对。父王母妃就是极好的例子,多早晚你见着也就知道了。” 他一声声的,情真意切宽她的怀,可在她听来只觉得别扭,像是显摆,“你有好家世,好父母,有父亲疼爱关怀,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你是成心的,说这些话来怄我的?” 她煞性子,眼泪终于忍不住的落下来,顺着眼睫流淌,啪地一下坠在交领上,其后接二连三,愈发抑制不住。越是难以自控,越是让她感到羞臊,何苦来呢,当着他的面偏这么不争气,叫他从今以后都看扁了她。 这回彻彻底底让他知道了,她不过只是个没有父亲疼爱,可有可无的孩子罢了。 他这会儿心口是真的狠狠一疼,也来不及多想,一把搂过她人,轻轻地将她按在胸口上。 “别哭,”声音柔得快要滴出水,他叹口气,“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更加不会借这个来嘲笑你。这么些年你心里的苦,我都明白的。” 他说的是实话,对于楼襄,他的了解并非仅限于上京来这几个月的接触。他对她的关注早在多年前就已然发生了。 她是慕容瑜最好的闺中密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名字和点滴事迹,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慕容瑜写给他的信笺里。 从起初随意略过,到后来渐渐一字一句在读,他向来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却也架不住经年累月的被灌输。直到有一天,他真的遇上了她,尽管他满身狼狈、来路不明,她却淡然的坚持要救下他。 回辽东那半个月间,他派了亲信着意打听她――因些许小事被父亲怪责了,刚行过及笄礼没多久,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去和长公主说亲…… 他听着这些消息,总是莫名地会被牵动情绪。唯有一件事他万没想到,就是她会巧遇慕容璎,其后双双被贼人劫至山寨。 险些就错过那一回的相救,倘若他转身离去开,世间就真的再没有楼襄这个人。每每想起来那一瞬,从来没有畏惧过的人,竟然也会不寒而栗。 所以那一夜,他看得很分明,她左肩微沉,抬起右臂,那一记耳光他完完全全可以避开,然而他没有。选择生受,也是因为他心里有内疚,更有恐惧。 于他而言,她像是个认识了很久的故人,偏偏这个故人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柔软而又坚强。想要守护她的倔强,呵护她的脆弱。何况另有一些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对他的一双弟妹真挚付出过关切,也对他流露出过好感和亲近。 她靠在他怀里,起初微微挣扎了两下,不知是他领口的伽南香能够抚慰情绪,还是隔着衣衫感受到他胸口炙热的温度,无论是什么,都让她觉得一阵心安。 就这么把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有点怯怯地抬眼,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成日把自己收拾得雅致翩翩,等下万一甩脸子给她瞧可怎么好。 他低头看她,毫不费力地窥破那点小心思,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肩膀都借给你,衣服就更无所谓了。” 她顿时心安理得起来,越发蹭得欢实了,半晌抽着鼻子咕哝,“妻子如衣服,看你这么不在意衣裳,想必将来还是会对妻子弃如敝履。” 哪儿有这么曲解人的,他很不满,抬起她的脸,捧在手掌间。被泪水浸润过的眸子愈发澄净,黑白分明,哭红的鼻尖微微翘着,小巧精致,玲珑可爱,柔软的红唇半翕半张,像朵含苞欲放的蔷薇,诱惑着人想要用力地吻下去。 深深吸气,定了定神,他看着她认真道,“你这样说,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男人不都是一个样子,别的事我一时半会承诺不了,但唯有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顿了顿,他一字一句,从容且用力,“我慕容瓒此生只愿意娶楼襄为妻,一生一世,只此一人。绝不纳妾,也绝不会有外室。” 她呆呆地听着,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怔忡,今晚的惊和喜都实在太多,不曾想到了最后,竟然还能收获这样一份承诺。 能相信么?似乎可以一试,至少他眼神诚恳,本来就不是个聒噪的人,讲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大抵还是用心用意的。 或许她心里早就认定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无所不能,胸有沟壑,明晰洞察一切。 脸上一片火烧火燎,她是真的害羞,那羞里尚带着丝丝甜蜜,脸被他捧着不方便垂头,只能低下眼睫,梨涡一闪,轻声问,“红口白牙,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他无奈地笑了笑,屈指在她鼻尖一刮,“非要我起誓么?” 言罢撩开帷帘,仰头望了望,才指着天际一道光亮,对她说,“瞧见了没,那就是蓬星,我对着它起誓,倘若我对你不忠不义,叫我今生今世,不得好……” 尾音没来得及道出,嘴唇已被她两根手指盖住,触感柔嫩细腻,有着丝丝凉意。 “你可真狠,谁说要发这么毒的誓了?” 她眼里全是娇嗔,他本来就有逗她的意思,忽然见她动了真情,心底跟着泛起一阵温柔的痛楚。 “再说了,哪有起誓给蓬星听的?”她回眸看看窗外,那样明亮夺目的一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夜空,瑰丽而壮阔,天河在它的映衬下似乎都黯淡了许多。 他按着她的肩,轻轻扳过她的脸,“它听得到的,也会记住。七十年后,倘若我食言,下辈子也一定被它追着,再来惩罚我。” 她蹙眉,不想再回味那句毒辣的誓词。大不了就当是赌一把,谁知道呢?也许换个人,连口头承诺都不愿意轻易表露。那么,她愿意信他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就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她笑笑,无视他眉宇间小小的不满,“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讨好我娘,让她答应把我许给你罢。” 四目相对,影影绰绰有星辉洒落进来,眼睛都是亮的,笑容柔情蜜意,裹挟着两颗心各有各的悸动。 他点头说好,手指一路往下滑,一面吸着气,过了半日才道,“畹卿,我能抱抱你么?” 他叫她的小字,从来没有人叫的那么低沉温柔,千回百转,有躁动也有克制。 方才明明已抱过了的,现在又说得好像没她允许,就不敢下手似的。这人心机就是比她深,是个极会装样的老手儿。 她咬唇一笑,在相对静谧的空间里,心甘情愿投入他的臂弯,那感觉和她想象的一样坚实有力,可以安然的靠在上头,忘怀一切不快。 他享受这一刻的幸福,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散开来,甜得腻进鼻尖心上,化也化不开。 于是告诉自己,该把日程往前提一提了,等过完正月十五,他就去长公主府,亲自向贺兰韵提亲。 ------------ 35.美中不足 每年的新春,楼襄都是在一片喧嚣热闹中度过,亲眷走动互相拜访,进宫给太后皇帝恭贺新禧,如同例行公事。求书网Http://wWw.qiushu.cc/久而久之,也就让人失去了新鲜感,变得再没什么值得期待。 正月十六,年算是告一段落。楼襄才有机会闲下来,好好和母亲说会子话。只是议论的话题,实在让人轻松不起来。 贺兰韵品着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和颜悦色道,“年前我做生日那会儿,听说和静替你安排了一场相亲偶遇,有这回事么?”见她脸上起了点不耐烦的愠色,压压手,复淡淡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这么做惹你反感,咱们且不去提。倒是步云那小子,你瞧见了,觉着怎么样?” 当着母亲的面没必要隐瞒,楼襄实话实说,“不怎么样,统共没说两句话,我瞧他也是一副尴尬模样,八成是被表姑母逼着来见我的。既是强扭的瓜,横竖甜不了,还是趁早算了罢。” 照着她此刻的想法,恨不得就着这茬儿扯出慕容瓒来,的确也不失为绝好的由头。打着腹稿,方要说话,便听母亲轻声笑了一下,“每回说到这个,眉头必定拧成一个疙瘩,犯得上这么发愁?还是因着你父亲的事儿,觉得心有余悸,连带对婚姻益发没了向往?” 楼襄一惊,旋即想到母亲一贯无所不知,父亲在外面置宅子养外室,看来到了也没能瞒过母亲的耳目。 讪讪笑着,她应道,“您都听说了?我初时也不过是震惊,后来渐渐才想开的。许是父女缘浅,略伤怀一阵子就撂开了,往后各过各的,相安无事也就完了。” 贺兰韵点点头,“你放得下,我就安心,余下的事自不与你相干。只不过,你是自个儿慢慢想开的,还是有什么人,从中开解帮了你一道忙?” 果然的,没有什么事是母亲不知道的。 楼襄不由地苦笑,“是,您既清楚,我也少不得说上一句,慕容瓒的确有心了。他帮着遮掩,是顾及父亲的名声,还全了您和女儿的颜面。没教西府里头闹起来,总归是做了件好事。” 贺兰韵撇着茶沫子,笑了笑,“好事,你倒不觉得是无事献殷勤?”沉下声音,她缓缓道,“畹卿,你长大了,应该知道轻重分寸,我的话,到底没能让你记在心上。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你对娘说实话,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了慕容瓒?” 突如其来直奔主题,楼襄慌了一慌,垂着眼,半晌才点头承认,“是,他待我很好,又肯替我着想。我便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那么我提醒过你的事呢?”贺兰韵哼了一声,满脸不悦,“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答应我,不会和慕容瓒走得过近?可背着我呢,你们暗地里却又这么来往,当真是教我失望透顶。” 记忆中母亲还没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心口一阵狂跳。其实究竟为什么要防范慕容瓒,她也弄不清楚缘由,只能试探着问,“可是,他跟我说过的,日后会一直留在京里,若是我不喜欢回辽东,他也绝不会勉强我……” 咬咬牙,干脆换上一副娇软求恳的口吻,“娘,您一向最疼我的,我长这么大好容易遇上个让自己心动的,偏巧他也喜欢我,两下里挺齐全的一件事。我虽不敏,可也不是个傻的,能瞧得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倒不是那种心猿意马,会调三斡四的人。” 贺兰韵半笑不笑,不置可否,看她的眼神仍透着不满。沉默的当口,却见内侍进来回禀,“辽恭王过府拜望长公主,目下正在花厅处,由许长史相陪叙话。长史叫奴婢来问问,今儿殿下是否得空,见不见王爷?” 这么快就来了,楼襄听得眉心一紧,琢磨着他该是来兑现承诺的。贺兰韵匆匆一瞥,早将女儿神不守舍的模样尽收眼底,犹是冷着声气道,“说曹操曹操到,畹卿陪着,跟我一起去前头会会他。” 说是一起,其实转进花厅后堂,贺兰韵便吩咐让她在稍间里待着,自己扶着元成,越过紫檀琉璃屏风,往前头去了。 楼襄了然,这是母亲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躲在这里,听清楚接下来全部交谈,那么母亲会不会彻底拒绝他?倘若真没有一点转圜,她又该怎生破局?还是擎等着他来想办法? 兀自迷茫着,前厅寒暄的话音已飘入耳中。慕容瓒是外埠郡王,来见国朝长公主,自是十分谨慎守礼,问安过后,口中仍是谦恭的言必称臣。 “臣上京有百日之久,一直没能亲身来拜见长公主殿下,失礼之处,望长公主见谅。臣动身之前,父王特地交代过,为长公主预备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博殿下一笑罢了。” 贺兰韵唇角含笑,“辽王太客气了,多谢费心想着。我与郡王虽说没有单独会面,但几次宫宴、鄙府设宴,也都彼此见过的。我这人久不问外间事,一些个客套话都忘得差不多了。郡王今日来,是闲话家常,还是有特别的事要说,若是后者,便请直言。” 稍间里的人一颗心忽忽悠悠地提到了嗓子眼,耳听得慕容瓒语气轻快,直言不讳的说道,“臣斗胆,今日前来,是为向长公主殿下求亲,臣心慕南平郡主已久,求长公主应允,将郡主许配与臣为妻。” 贺兰韵脸上淡淡的,似笑非笑看了看慕容瓒,“郡王说心慕小女已久,这已久二字倒是颇耐人寻味。当然了,郡王救过小女性命,彼此算早就相识。莫非是那时节,郡王就已然心生爱慕?” 慕容瓒脸不红心不跳,沉声言道,“不敢欺瞒长公主,臣确是对郡主一见倾心,若非如此,也不至来京不到半载,便冒昧前来求娶。臣于家国社稷无甚建树,忝居郡王之位,每每思及,备感惭愧。长公主若不嫌弃臣才干有限,臣往后定当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也一定全心全意善待南平郡主。” 贺兰韵但笑不语,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方徐徐道,“郡王过谦了,你年少有为,在辽东辅助你父王将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条,我在京师亦有耳闻。只是郡王想必清楚,我这一生只得南平一个独女,决计不会舍得放她离开京畿,你早晚是要回辽东去的,仅就这一点上,难免会让我顾虑重重。” “长公主尽可放心,臣已请旨留京,没有三年五载不会踏出京师半步。”慕容瓒似早有准备,娓娓道,“至于再往后,臣以为还可商榷,倘若朝廷不需要臣继续留京,臣亦可请恩旨陪郡主归宁省亲。长公主与郡主母女情深,臣心中明了,定会加意成全。” 话里的意思,是日后难保不会真的回归辽东。到时候夫唱妇随,楼襄自然是要跟着他回去的,世上并无丈夫、妻子分居两地的道理,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也让人无法反驳。 可惜贺兰韵却不这么想,“将来的事,郡王也不过是展望。皇上作何安排,谁也猜度不出。我却是不能冒这个险。咱们索性开诚布公,说几句明白话。我想请问郡王,倘若有天你要回辽东,而我一定要留下南平在京,你能否应允?是选择与她长久分离,还是愿意抛下藩地一切事宜,也会陪伴在她身边?” 略一停顿,她笑着又道,“郡王不妨再仔细想想,权衡一番。如若你无法忍受分别,又不愿意舍弃辽东,那么我劝郡王,议亲之事还是就此作罢,不必再提了。” 这就叫做下马威,不仅强人所难,更不啻为故意刁难。 诚然大燕女子成了婚亦不至于全无地位,非得事事听从男人的,但婚后总还是要和夫婿相伴相随,所谓夫妻一体不过如此。哪儿有为全母女之情,强行将人家小两口分开的。说出去,也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楼襄心跳得极快,焦灼的等待答案,只是略一思量,腔子里那颗活泼泼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面对母亲这样几近婉拒的态度,慕容瓒想必也难再坚持,兴许自此后断了念想,他若知难而退,她也分毫怪他不得,毕竟人家也有父母在堂,需要尽人子该尽的孝道。 慕容瓒却只是笑笑,“长公主有此顾虑,那么是臣早前想的不够周全。既这么说,臣便明白长公主的心意了。” 言毕站起身,整肃衣冠,认认真真欠身揖手,“臣在此郑重承诺,若日后奉旨返回辽东,当留下郡主,陪伴长公主左右,以全郡主孝道。臣一言既出,绝无反悔。”说着转顾许谨言,正色道,“也请许长史为小王做一个见证。” 他竟然答应了!这下轮到楼襄不解的忐忑起来,是一时敷衍,还是真心实意? 她摇摇头,慕容瓒不像是那种会虚以委蛇的人,至少不该拿这么重要的事来信口开河,只怕另有别的化解办法。 可万一不成呢,难道他不怕日后夫妻分离,时间一长,会演变成离心离德?得多深的感情才能禁得起光阴的磋磨? 犹自胡乱揣度,那厢贺兰韵已淡笑着开口,“郡王这么有诚意,我心甚慰。不过小女刚满十五,不足半载,我私心倒是还想多留她一段时日。此事且容后再议不迟。”话锋骤然一转,她悠悠笑道,“郡王若无事,今儿可以赏光,在我这里用顿便饭。许长史替我招待好郡王,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说完这几句,她淡笑着起身,依旧搭着元成的手,翩翩然转出了花厅。徒留下厅上略显困窘的许谨言;面上并没显露特别情绪,心里却已知深浅,暗自沉吟的慕容瓒。 还有那无奈困坐在稍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惴惴不安的楼襄。 ------------ 36.闲引流萤 慕容瓒婉拒了许谨言之邀,没有留在府中用饭,寒暄两句匆匆告辞去了。[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楼襄在稍间里平复心绪,慧生站在她身侧,替她忧虑,“您听见了,咱们公主的态度明确,就是不大喜欢王爷。依我说,您还该好好和长公主开诚布公的谈谈,至起码得弄明白了,长公主不同意结这门亲的由来是什么,咱们也好叫王爷对症下药不是?” 说到这儿,不由压低了声气儿,“殿下,照您看,该不会是咱们公主手上,有他们辽藩谋反的证据罢,真要是那样,那您可决计不能进那个贼窝。” 楼襄听得不寒而栗,她没经过什么朝堂纷争,一贯被贺兰韵保护得极好,想法也算单纯。静下心来,再思量母亲的态度,只觉得坚定之余,又十分扑朔迷离。不过让慧生这么一提醒,她反倒有些不敢再去碰触,那个所谓反对的真正原因。 然则她是动了情的人,岂有那么容易就能抽离出来。转念再想想犹有不甘,捕风捉影的言论,终究不能做数。 慕容瓒胸有成竹的承诺言犹在耳,她便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不能总是等着他来劳心劳力,之后再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被母亲冷落拒绝。 也算是赶得极巧,她这头方要动身回房,西府里就打发人来,说老爷请她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自从窥破父亲背着家人养有外室,她一颗心已然凉透,也没了素日讨他欢心、希冀他关怀的心气。这会子叫她过去,倒是让她想起可以就势拿捏父亲一道。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也掠过一丝愧疚,不过转瞬即逝。谁教父女之间的情感早就消磨殆尽,那么剩下的,也无非是利益交换罢了。 一路寻思,及至见了楼显节,规规矩矩问过安,她便先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父亲发话。 女儿不咸不淡的模样,倒让楼显节一阵局促。 那日妻子过寿,场面可谓富贵煊赫,连皇帝都亲身驾临恭贺。他身为驸马,夹在一众人等当中,少不了被各种奉承巴结。可无论他自己,还是知情知底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他们夫妻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里有鬼的人,看旁人的眼神都觉得隐含讥讽嘲笑。几杯酒下肚,更觉烦闷,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可厌,于是更想尽快逃离那个歌舞升平的名利场。 原本可以回府去寻梁氏的,可惜她又有了身孕。(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大夫特特交代过,她已年过三十,这一胎作养不易,切切要禁忌房事。无奈无聊之下,他才一时兴起,偷溜去外宅,找那会唱曲儿又年轻美貌的少女,借机派遣胸中郁结。 谁知自己溜号出去,竟会被梁氏闹将起来,幸亏有慕容瓒从中周旋,才免于他一番出乖露丑。只是万没料到,这桩不体面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过自己的女儿。 楼显节尴尬过后,强撑笑脸,维系着慈父的庄重和煦,“坐罢,坐下好说话儿。今儿找你来,也不为别的,原就是咱们父女俩说两句贴心话。我才刚听说,辽恭王向长公主提亲了?” 楼襄踅身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点头说是,“父亲耳报神倒快,女儿也是才刚知道的呢。” 话音戛然而止,也就点到这个份上了,她拿眼睛看他,似乎是在等他接着说下去。 楼显节望着女儿,那么明艳娇嫩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霎时间,心里真真切切地,涌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落寞。 这就是现世报,往日他是如何待她的,如今被女儿知晓了不堪的秘密,也难怪,她要对自己失望透顶,再也不愿假以辞色。 “辽恭王……我也有个几面之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楼显节眼神飘忽,几乎不敢直视楼襄,“为父私心觉得,其人算是个良配,不知道畹卿以为如何?” 好个私心以为,楼襄一笑,“父亲这话问的奇怪,婚姻大事历来是听凭父母做自主的,怎么倒问起女儿的意思来?我一个姑娘家,不好掺合这个罢。” “无妨无妨。”他笑着摆摆手,眼神愈发闪烁,“咱们鲜卑人不同于汉人,事事都要拘泥。何况你一向有主见,又是有爵位的郡主,岂能像寻常女子那样,盲婚哑嫁的,不合心意可就太委屈了。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了解一下你的想法,若果真也认为不错,我倒是可以好好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认真拿个主意。” 楼襄轻笑一声,“要问女儿的意思,其实也没太想过。不过论理,辽恭王救过我性命,我和瑜姐姐又交好,打小常听她提起这个兄长,多少算有些了解,也不过是比旁人略微知根知底罢了。只是父亲虽觉着他好,母亲却并不这么想,也许是怕我嫁鸡随鸡,去了辽东再难返京回家。既有这层顾虑,倒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消除的。” 楼显节听着,咂吧出点她话里的意思,忙笑说,“这个嘛,确是有些阻碍,但目下看来倒也不碍的。倘若真结了亲,别说你母亲,就是为父也舍不得,何况是去辽东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势必会努力将你留在身边。” 他抚须,满怀慈爱的笑道,“不如我去和你母亲说一说,事关你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平日里我对你的关怀不够,在这件事上务必要替你考虑周详,你看这么着可好啊?” 楼襄垂眸淡笑,说法是不错,可惜父亲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她可不觉得凭他几句不咸不淡的吹捧,母亲就能动心改弦易辙。 抬眸莞尔,她先点头道谢,接着说,“父亲一番好意,女儿真心感激。不过我还有个想头,父亲且听听看。我的婚事,从前舅舅倒是露过口风的,说要寻个良人,他看过顺眼,我瞧着也合意,方为我下旨赐婚。女儿想着,既有金口玉言,又何必辜负呢?倒不如请父亲上道题本,待舅舅再传女儿去问话时,岂不两下里皆能得些便宜?这是女儿的一点拙见,还请父亲再做斟酌。” 意思清楚明白,他楼显节这个做爹爹的,想要以一己之力置喙她的婚事,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他不免懊恼,却又无力反驳,哂笑两声道,“好,这个主意甚妙,合情合理,为父一时没有想到。既这么说,我明日便上疏,为了你的终身幸福,我是该亲力亲为做点什么了。” 声调沉沉的,有一种无奈感伤的况味。如果不是因为之前的事,她几乎要以为,父亲是诚心诚意在关怀自己。 真是讽刺,因为被女儿和外人拿住了把柄,才陡然生出这份殷勤。这哪里是真心关怀她,倒像是为还慕容瓒一个人情,急吼吼地把她转折抵给人家似的! 心内冷笑,面上仍是要装出父慈女孝,和乐融融。她起身,认认真真欠身行礼,“多谢父亲成全。”直起身子,方才含笑问,“不知姨娘身子如何了?说起来,母亲生辰那日,也是女儿鲁莽了。前头事儿多,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架不住姨娘那般哭求,女儿一时失了耐性罚了她。事后想想,不免有些后悔,倘或出什么差子,女儿也要内疚一辈子的。” 她说这话自然有试探的意思,事情过去那么久,父亲从没当面再提,说到底还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再向从前那样,背着母亲当面质问自己。 楼显节确凿没有发作的立场,沉了面孔,挥袖叹道,“这是梁氏自作孽,如何能怪得着你。也是我素日太纵着她了,弄得她行事没有分寸,不知道尊卑上下。长公主千秋,她敢在园子里哭闹,实在不成话。你罚的极对,就是再罚重些也是应当的。” 咬着牙说完这几句,他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畹卿将来出阁,是要学着治理内宅,万不可姑息养奸。至于梁氏,暂且看在她怀了身子,先饶她这一回,若再有不妥之处,一并重处就是。” 明着硬气,暗里包庇,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 楼襄对生身父亲的失望,渐渐演变成心寒。眼前风姿儒雅的男人,相貌是那么温润,五官是那么端方,可说出来的话,却颠三倒四,句句伤人肺腑,透着全无心肝的薄情寡义。 要不是她对梁氏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感,听过方才那番言辞,怕是禁不住会生出恻隐之心。 她忽然对这座府邸,对面前的这个男人一阵反感。也许嫁人真的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远离楼家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永远不必再面对,方能让人身心解脱畅快。 谁料出了书房,竟然一眼瞧见更为伤心绝望的人。梁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院子里,身后丫头手里捧着食盒,想是为讨好楼显节,特地来送些吃食点心。 梁氏眼里溢满了泪水,却又忍耐着不肯在人前,尤其是在楼襄面前哭出来。经历前次被罚,她对楼襄是又恨又怕,看她的眼神里带了三分怨毒,七分畏惧。 楼襄缓步走过她面前,略停了一停,梁氏便不情不愿地对她欠身问安,声音细弱无力。楼襄顺着她垂下的双手看过去,只见她的小腹已微微有些隆起。 “姨娘真是勤勉,合该自己荣养身子的时候,还惦记着来服侍父亲。”楼襄的视线停在她脸上,带着些告诫意味,轻声说,“只是这听壁脚的习惯还该改改,不然再动了胎气,可就真怨不得旁人了。” 梁氏死死咬着嘴唇,下颌兀自颤抖不止,两包泪水汪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那模样真当得起楚楚可怜这四个字。 楼襄不是赶尽杀绝的人,说同情谈不上,可适才父亲的凉薄也确实足够伤人,缓和了一下,她淡淡道,“早些回去歇着罢,姨娘眼下最该保重的是腹中骨肉,只有他才是和你最贴心的,至于旁的那些,终究也只是过眼云烟。” 撂下这句话,便在梁氏主仆错愕的注视下,昂然越步拂袖而过。 ------------ 37.何以解忧 楼显节有自知之明,并没和贺兰韵勾兑此事,而是选择直接上了奏本。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皇帝按下那道奏疏,几日过去,也没有召见他这个姐夫的意思。 楼显节是驸马都尉,还兼着礼部员外郎的虚衔,除却日常上朝,去部里衙门闲坐听听公务,镇日全无大事,自然也没什么私下觐见皇帝的机会。 平心而论,这回他对楼襄的婚事还算上心,只不过连自己都说不清,如此积极,究竟是不是为还慕容瓒一个人情。 这日他求见皇帝不得,倒是御前总管得禄甚是关照,一路亲送他出西华门,大约是看不过堂堂驸马总吃闭门羹,于是好心提点他两句。 “日前都尉上的折子,万岁爷已看过了。目下压着没动静,自然是有些缘故儿,到底郡主是长公主独女,万岁爷唯一的亲甥女,这终身大事儿,是半点马虎不得的。”得禄说着笑了笑,转过话锋,“前儿太后娘娘倒是说起,慕容家的大小子是个人才,可惜了的,就这么着搁在京里,做个闲散郡王实在是屈才……因此和万岁爷提了一句,不如给个恩典,在京择一门好亲事,也算成全了他的体面。您听听这话,太后老祖宗也是挂心,替王爷紧着张罗。依咱家看呐,多半老祖宗心里也是属意王爷的。” 得禄一番旁敲侧击,意在告诉他太后和皇帝对慕容瓒这个人,没有特别异议,那么此事的关隘还在贺兰韵。 这一点上,楼显节其实再清楚不过。想着妻子那份冷静强势,不容置喙的气度是浑然天成,如今连九五至尊都要斟酌说服言辞,遑论自己呢,一时半刻哪里找得出合适的借口和理由。 就是想破了脑袋,他也没这份心智计谋。摇头一叹,再抬首,他已霍然想开了――反正应承女儿的事,自己已算尽心尽力,余下的抉择也就由不得他去操心了。横竖还是当他的闲散驸马、甩手掌柜才是上上之策。 楼显节出宫门登车回府,却不知道贺兰韵此时正在寿康宫陪太后闲聊家常。母女俩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品着茶轻声慢语,主旨不离楼襄择婿这一个话题。求书网www.qiushu.Cc 太后对着自己闺女,推心置腹的说,“畹卿的婚事,今年该有个说法了。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也替她参详了不少。上年宫宴,我认认真真瞧了几个世家里年纪相当的孩子,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比得上慕容家的大小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慕容永宏那个人,对藩臣一向也存了小心,不过眼下他人在京为质,倒也无妨。倘若真和咱们畹卿做了亲,我叫皇帝想办法儿,彻底把他留在京里也就是了。那孩子懂事,知道分寸轻重,必然不会有什么别的想头。何况还有他提亲一说,显见着也是愿意和畹卿作配的。” 贺兰韵含笑听着,待太后说完,只道,“母亲如何知道慕容瓒提亲之事?是皇上说与您听的?” 太后一笑,和颜道,“他上了题本,皇帝自然和我念叨两句。你弟弟也觉得他人不错,只是顾虑到你的想法,暂时压下来,没做决断罢了。” 那么这是想要母亲出面劝自己同意了,贺兰韵了然一笑,却摇了摇头,“您是知道的,朝廷一天没能收缴藩地兵权,我就日日悬心这事,皇上更不该掉以轻心。畹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让她身陷险境,和慕容氏做亲,我是不会答应的。” “你这孩子……”太后叹息,“偏生这么固执。皇帝忧心的就是你这般强硬。要我说,慕容瓒本就不是辽王亲生的,成就到底有限。往日他在辽东,不过是充当辽王的一杆枪,叫他打哪儿,他便打哪儿。这样的人,是个将才,如今咱们把他笼络在京里,优容以待,未始不会叫他生出安逸之心,长长久久地和畹卿在你身边,当半个儿子尽孝,不比旁人强些?也省去了畹卿日后伺候婆母,看人家脸色的麻烦。” 贺兰韵不以为然,半晌露出一星嘲讽的笑,随即正了正容色,“看来皇上的意思,是想要畹卿施个美人计,好瓦解一个有为青年的斗志?可我的女儿,要为朝廷做这么大牺牲,我却是舍不得。自己一辈子没得个好姻缘也就罢了。母亲应该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忍过来的,为的也不过是全皇室脸面,更有一则,就为他搂显节是皇父当年钦定下的驸马人选。” 她多少年不提这茬儿,陡然间连陈年掌故都说出来,让太后一时哑口无言。 作为母亲,女儿的婚姻是她多年来的心病,虽说贺兰韵心态调整的极好,可女人一辈子没有过享受过夫妻恩爱,那种寂寞的滋味,她孀居之后多少能够体会。 享尽荣华的长公主,为了贺兰氏蹉跎半生岁月,如今担忧自己独女的幸福,拒绝一切可能的危机,于情于理,真是让她再没有余地多言半句。 春寒料峭,日影斜斜地照在廊下,室内炉火烧得极旺,慕容瓒正坐在书房里,展开辽东寄来的家信。 这类走驿站送至而来的官样信函上,没有一字一句涉及他们父子筹谋之事,只写着慕容璎已归家,王妃欣慰之余,犹自惦念他。又说到他既心仪南平郡主,父母一向相信他的眼光,可惜远隔千里鞭长莫及,也只能帮着上一道题本,希望皇上能成全他一番爱慕之情。 阅毕,提笔欲回家书,门外忽有内侍来报,司礼监禀笔徐公公奉旨前来,正在前厅候着。 他忙整肃衣冠赶去花厅,和那徐公公见礼过后,方知他并不是来传圣旨或口谕,却原来是被太后打发来送赏赐之物。 慕容瓒谢过恩,向他拱手道,“徐公公辛苦,劳你亲自跑这一趟。请公公代我向太后娘娘问好,待本王进宫面圣之时,再亲去寿康宫叩谢老祖宗恩典。” 徐公公一面还礼,一面客气笑道,“咱家替太后娘娘办差,岂敢言辛苦二字。” 言罢,慕容瓒已比手示意,侍女奉上茶来,双方这才坐下说话儿。 徐公公抿茶,润润喉咙,方缓缓道,“老祖宗今儿召见了长公主,听闻没什么成效。万岁爷这一招不起作用,且他老人家这阵子把精力都放在琢玉上,估摸是想不出什么好由头了。那件事儿,要想推进,恐怕是不大好办,近来也没有合适的契机。” 慕容瓒点了点头,视线扫过厅上随侍的人,一众人等忙蹲身告退,鱼贯步出花厅,紧闭上房门。 厅上只余他二人,慕容瓒敛了笑意,蹙眉道,“皇上的意思,也是教本王自己想办法斡旋,是这个道理不是?” 徐公公迟疑着说了句是,复陪笑道,“依咱家看,却也不尽然。皇上眼下心情好得很,那尊大禹治水完成了泰半,又赶上端嫔娘娘有喜。太医院几位妇科圣手都号过脉了,这一胎确定是公主无疑。万岁爷御极近二十载,拢共得了六位皇子,却是一个公主都还没有。这下子可是高兴坏了,宝贝的了不得,连带着端嫔的永寿宫,一应用度都快赶上皇后的坤宁宫了……咱家忖度着,王爷要不然再等等,万岁爷若是真得了小公主,那会子心情大好,也就不愁……” 慕容瓒转头看他一眼,摆首截断他的话,沉吟道,“是位公主,皇上又极为看重?” 沉默良久,忽然挑眉笑了笑,又慢悠悠说道,“本王素有观星之好,昨儿夜里倒是瞧见了一点不寻常,二十八星宿里的房日兔突然光彩盛放,和往日大不相同,且有一颗小飞星自房日兔方向,直逼北斗尾星瑶光。就是不知这番异相,钦天监会做何解?” 徐公公认真听着,初时未解其意,越听眉头越是皱紧,寻思半天,呐呐自语,“房日兔……属东方青龙,瑶光……北斗七星最尾的那一颗……” 说着说着,他突然有所悟,恍然笑起来,抚掌颔首,“郡主生肖属兔,房日兔……倒是有些应景,至于那北斗七星,端嫔娘娘腹中骨肉可不正是皇上第七子……如此说来,娘娘近日觉得心烦气躁,胎相不稳,便有些出处可言了。” 精神一震,徐公公笑着望向慕容瓒,“王爷真是见识广博,足智多谋。房日兔影射郡主,那么少不得要委屈她一道,既冲犯了帝女,该当想法子化解才行。且那房日兔属东方苍龙七宿,东方,还该令其回归本位,方能令端嫔腹中龙胎安稳无恙……咱家领会王爷意思了,回去立即着手安排。钦天监里,咱家还是说的上话儿,届时知会他们一声,务必把这番言辞在万岁爷跟前说得圆满,说得滴水不漏。” 慕容瓒展颜一笑,对徐公公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徐禀笔了,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 “王爷太客气了。”徐公公欠身,笑着还礼,眼神愈发殷切起来,“先前咱家内弟往辽东马市走了一遭儿,多仰仗王爷关照,才能一切顺遂。老王爷和您对咱家的提携恩义,咱家矢志不忘。您且在府中宽心静待,咱家定会竭尽所能,替王爷把事情办周全。” 慕容瓒一笑,彼此相顾,眼中皆有尽在不言中的深长意味。 ------------ 38.行路迟迟 二月仲春,正是莳花好季节。[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赶上花朝日,早起慧生预备好了彩帛红纸,请楼襄去园子里找才开花的桃李杏树挂起来。 才进花园,见几棵新抽穗的柳枝上已系了彩线绫纱等物,想是府内侍女们打扫庭院时挂上去的,一时莺飞燕啼,绣带招展,衬着昭昭春日,让人一阵神清气爽。 楼襄挑了株才开了一半的桃树,系上根五彩丝绦。待侍弄好,端生半是调侃的笑道,“桃之夭夭,宜室宜家。这可是好预兆,预示着殿下不久就要喜事临头。” 楼襄回眸笑了下,“但愿罢,这都过大半个月了,他也再没了信儿。不知道是想辙呢,还是早已经放弃了。” “哪有那么不济的,您可别小瞧了王爷。”慧生一边摘那盛放的桃枝,打算回去插瓶,一边嘴里不闲着,“前儿王爷不是叫人来送丰乐居的点心过来,听人说如今那处火的不得了,光是排队都要排上半个时辰,连宫里头娘娘都打发内臣出门采买。不过我尝了尝,好虽好,却也不值耗那么长功夫,可是有点不上算。” 端生摇头,接茬道,“你懂什么,那叫情义,不在东西贵贱好坏,要紧得是那份心意。” “罢了,反正又不是他亲自去排队。”楼襄笑说,“也算难为他了,打着给母亲送礼的旗号,硬是给我也捎上一份,人进不来,就只能靠着东西聊以慰藉了。” “慰藉?慰藉您的心么?”慧生偏好打趣儿,“既然都明白,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且想想,长公主虽没答应,可也没明着拒绝不是?” 想想也对,她正要点头,远远儿的,见她那奶嬷嬷满面春风的打回廊上走过来。 “我的殿下,今儿早起就听见有喜鹊叫,这才一进来果真就有好事。”赵嬷嬷近前,连比划带笑,倒是压低了嗓门,“我来,是为给殿下道喜的。” 楼襄一头雾水,禁不住心口乱跳,“嬷嬷这话什么意思,喜从何来?” 赵嬷嬷拽着她的手,摸了老半晌,瞧那神情,倒像是她自己即刻就要上花轿,“殿下,真真是门好亲。这会子长公主正在前头和定远侯夫人商议,想要綦府正式下聘呢,我头前就说过,那綦二爷是人中龙凤,堪配殿下这般品貌……” 楼襄脑子嗡地一响,之后便似炸开了一般,扭脸看看端生、慧生,二人也是满脸错愕。 “母亲……母亲同意綦太太了?”她一张口,声音抖得不成调,连嘴唇都在发颤,“不行,我不答应,那綦二爷不是早有通房了么,母亲怎么这么糊涂,为了……竟让我嫁那样人不成。” 她没说出口的话,却是欲谴责贺兰韵为让慕容瓒死心,居然这么草率,置自己幸福于不顾。[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 一把挣脱赵嬷嬷,她急着往前头去,倒是慧生赶上来,扯她袖口,“您先别急,千万稳住了。长公主正会客呢,您贸贸然闯进去不合适,有什么话还是等綦太太走了,再慢慢和公主言说分明就是。” 怎么慢?都要下聘了,收了订礼,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除了皇帝下圣旨不让她嫁,否则哪个能有权利改变贺兰韵做的决定。 忽然间灵光一现,她想起曾撺掇父亲上折子,这半个多月慕容瓒必定也是从中努力过,然而自己却还没亲去面见皇帝,虽说这法子是有些大胆,但为成全彼此心意,她好歹也该去试上一试。 稳下步子,她点点头,“明儿一早我就进宫去,求太后,求皇上,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门亲事做成,嫁给一个我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该冷静的时候不能冲动,总不好为这个和母亲公然闹不和,可心绪难平,满腔子的怨愤撒不出去,倒是把手里的一根彩绸险些搅烂了。 “要不,您还是出门逛逛,散散心也好。”端生朝慧生使个眼色,“今儿是花朝节,晚晌不宵禁。东华门有灯市,还有花市,都赶着这会子闹春呢,我去吩咐备车,晚间上街瞧瞧今年时兴的花样子去。” 出门逛逛也好,于是闲坐半下午,绣了一支海棠,熬到天黑,那厢夜市也起了,楼襄跟母亲一道用过饭,提起要出去瞧瞧夜市,贺兰韵自然也没反对。 坐了车出门,行到夜市,她挑帘子往外瞧。宝骑纵横,香车滚滚,夹杂往来各色人等,京师向来繁盛,遍地风流,于衣香鬓影之间,兴许不经意的回眸一顾,就能牵扯出一生一世斩不断的情丝闲愁。 慧生对市集上的物事更有兴致,因见那花灯扎得新巧有趣儿,撺掇她买几个带回府挂着玩。楼襄不便下车,只隔着帘子听婆子和那卖花灯的询问价钱。 她本就是来散心,这会子看着满街的红尘烟火气,也就放下心中不悦,转而盯着一盏七宝莲花灯,可听了一刻,才觉出人家摊主压根没有卖货的意思。 “实在不是小人不愿做贵人买卖,要说这生意嘛,当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可小人这摊上的一应花灯都叫一位姑娘包下了。您看,人家连定金都付过的,只是还要去别处逛逛,才让小人在此处侯着,回来好一并取走。” 婆子嗤了一声,“既这么着,何不派个小厮来先搬走这灯,又巴巴地留在这里,摆出一幅做生意的架势,不是诓人玩么,我瞧你也是个憨的,别到时候被人哄了去。” “那不能够,小人这点买卖贵人们哪里看得上眼,定金都给了的,小人也不吃亏不是。”摊主打量眼前人穿着打扮不俗,九成也是王公贵族家的仆妇,等闲不敢得罪,只是一味陪笑,“说起来,给小人定金的那位姑娘,正是定远侯府的四小姐,綦姑娘是何等身份,定是不屑戏耍小人的。” 楼襄听到侯府、綦氏,脸色微沉,吩咐那婆子道,“算了,此处不卖,咱们就去别处逛逛,不必多费唇舌。” 边走边看,在人潮中缓缓前行,那些匆匆而过的人脸,和着灯影,在她眼前渐渐汇成模糊的一团团光晕,有几分不真实,也有几分迷蒙的光怪陆离。 正沉沉发呆,车子似乎顿在了原地。只听身后有脚步声,行到跟前,隔着帷帘,说道,“敢问尊驾可是南平郡主殿下?” 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温雅动听,婆子代答了一声是,楼襄便问道,“请问阁下是?” “在下綦鸣谦,因适才舍妹扰了郡主雅兴,特来赔罪。” 楼襄转过脸,和慧生对视一眼,真是无巧不成书。白天才听人念叨他,这晚上夜游就碰上了。 对方有礼有节,楼襄不好跟人摆架子,只淡淡道,“綦二爷言重了,既是出来玩儿,何用在意些许小事儿,令妹在我之前看中那花灯,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我也不该和四姑娘抢心头好。” 綦鸣谦似乎笑了笑,“郡主雅量,不和舍妹一般计较。不过值此好时节,难得郡主出来游幸,岂能败兴而归。在下没有旁的可赔罪,便以郡主方才看上的一盏花灯,作为致歉之物,还请郡主笑纳。” 这又是何必呢,弄得这么郑重。不过听话音儿,那笑里还带着一丝丝企盼,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楼襄决定收下他的好意。 “那就多谢綦二爷了。”她也客客气气,只是没什么笑意,“二爷若没别的事,便请恕我先行一步了。” 待要吩咐侍卫启程,却忽然响起一记清脆的女声儿,“郡主姐姐,我是綦家小四,咱们素日见过的,你把那帘子撩开些,我把七宝莲花灯递给你好不好?” 原来还带着他妹子,这会儿让把帷帘掀开,当她是傻子么,让他们探看自己的模样容止!打得好算盘,她冷着声气咳嗽了一嗓子。 外头婆子听见,忙笑着接话道,“姑娘把那灯交给奴婢罢,也是一样的。” 綦四姑娘满口不依,“怎么能一样?这是我哥送给郡主姐姐的。何用旁人再过一道手?姐姐,往日见面还说说笑笑的,今儿何必这么见外?” 楼襄没被这样缠过,心里暗道,这小姑娘磨人的功夫倒可以和梁氏母女一较高下了,她是倔脾气,软和着来也许能成事,一旦让她窥破背后心机,可再没那么容易能让她就范。 “真对不住,我前些日子才染了风寒,刚好些。大夫说了不让见风。这不夜游一路也没下车走上一步。请四姑娘担待罢,回头咱们有空见了面,再好好叙话也就是了。” 含笑拒绝,疏离却有礼,让对方也没了脾气,半晌綦四姑娘不情不愿的讲花灯交到婆子手上,看一眼兄长递过来的眼神,两人才一起欠身,綦鸣谦仍是含笑,彬彬有礼,“那在下就不打扰了,恭送郡主。” 车行出老远,慧生撇嘴嘟囔起来,“什么侯府,兄妹俩一唱一和使心眼子。这还没过门呢,真进了他家,怕是更有的算计。” 楼襄不愿多提綦氏,摇头道,“不相干的人,何用去说,他有他的心思,我也有我的想法,总归走不到一处去。” “就是的嘛,连通房都有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多矜贵,阖家就指着他开枝散叶呢…… 慧生絮絮叨叨,楼襄充耳不闻,也早没了先前的兴致,由着车马向前,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醒过神扬声道,“不逛了,回府去。” 话音落,车子却又停住了。她眉头深深蹙紧,“又遇上什么人了?” 婆子忙回道,“不是遇上人,是遇上……倒是瞧着新鲜,也不知是不是殿下的那个字……要不,您自个儿看看?” 说的这么语焉不详,楼襄没犹豫,掀帘往外探看,见路尽头一棵树上挂着十几只花灯,分外耀眼夺目,但最奇的,是那花灯被固定在树干上,组成了一个字,正是她小字畹卿中的那个卿字。 一瞬间心头火气,这綦鸣谦真是穷追不舍花样百出,哄小姑娘的手段也拿出来使,可见素日就不是个老实人。 然而念头一闪,又觉得不对,他哪里知道她的闺名?那么这个卿字兴许是巧合,是哪个少年郎送给心爱姑娘的定情之物。 这样想想,便觉得那花灯摆得着实漂亮,最齐整的还是字体,分明是行楷,飘逸风流,瞧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正回味是在哪里见过,婆子却先低呼一声,瞬时,她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树后转了出来。 一身水色衫,头戴四方飘巾,是寻常读书人的扮相,花灯映照着他的脸,流光飞舞间,衬出他眸中朗朗光华,更藏了几许深沉的遐思。 这样风流缱绻,十足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冷冽肃杀之气。她不觉看得笑出来,慕容瓒,他到底有几重模样,怎么自打剖白了心事,就愈发同在人前不一样。 不过心里还是喜欢的,因为那是一种别致的,只属于她的柔软和温暖。 ------------ 39.天涯芳草 楼襄当着一堆仆妇侍卫的面儿,不好走下车来,只得端坐着装出一脸矜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慕容瓒知趣的走到车窗前,半笑不笑冲她拱手,“真是巧了,竟能在此处偶遇郡主。” 楼襄嫌弃他说话间隐隐带出的阴阳怪气,睨着他道,“王爷也好雅兴,大晚上不睡觉出来闲逛。”说着探头,看向那摆成卿字的花灯,幽幽笑开来,“王爷是专为买灯来的?这玩法儿倒是新鲜,与别家不同,难为王爷怎么想出来的。” 他看她一眼,沉了沉嘴角,一脸冷肃的扫视那群侍卫仆妇,“你们退下去些,本王有话要对郡主说。” 这么摆谱,也是少见。众人听罢,觑着他一张俊脸好似比春夜还寒凉几分,于是没等楼襄出声,都极有眼色默默闪远开去。 “做什么?王爷要审我不成?”因觉着他眼神古怪,她索性先发制人,“花朝节夜游,你不至于连这个也瞧不顺眼罢?” 他皱眉,半边嘴角微微挑着,对她的揶揄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霸道的形象?” 一句话说完,她嗤地先笑了,迎着灯影星光望向他,“你摆出如此大阵仗,就是……专为等我?” 他却不答,回首一顾,只道,“你不是喜欢花灯?那些都是送你的,挑几个看的过眼的,拿回去玩儿罢了。” 说的写意潇洒,偏又有种气吞山河的架势,她撇嘴,琢磨着不对,“你是不是跟了我一路?瞧见綦鸣谦送花灯来着?” 歪着头,她慢慢鼓起腮帮子,不满的盯着他,“你监视我,该不会是,连长公主府门前都埋伏了你的人罢?” 眼见着是被揭穿了,他反倒一脸坦然,“我进不去长公主府,又没有你的消息。这阵子你们家门前热闹得很,全是上门提亲的。”他目光冷下来,不屑的笑笑,“听说定远侯夫人预备下聘了,我心里有多急,你究竟知不知道?” 好一副哀怨的腔调,亏他拿捏得出。本来说起这个,气氛多少有点愁苦,偏她这会儿却只想笑,为他毫不掩饰的拈酸吃醋! 忍了半日,她淡淡的唔一声,慢慢说,“我不会答应的,原就打算明日进宫去,就算见不着皇上,也要和太后表明心意。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老祖宗一向疼我,必定不会看着母亲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他看着她,很是满意,也很是欣慰的点点头,一笑道,“难为你了,女孩子家家的,还要操心这个。” 顿了顿,他让她宽怀,“你瞧着办,倒也不必太过急进,我这边自有办法。早知道娶你不容易,那么多人惦记着,我有准备,也知道该做什么,你且放心等消息就好。” 虽然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可她就是无端端相信他有这个能力。既然他选择不透露,那么她也就不再追问。 至于手段么,她晓得他多少有些不同寻常、无所不用其极,或许称不上光明正大,但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她也懒得再去多做计较。 不过想着他适才幽怨中夹杂着不满的腔调,她抿嘴偷笑,眼望那一树花灯,禁不住调侃,“人家不过送一盏罢了,偏你弄出这么些来,是摆阔么?跑来这里充冤大头,实在是……是浮夸至极!” 他眼神飘了飘,这话确是正中下怀,他也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夸张,甚至多少有点荒唐。 因为瞧见了綦鸣谦送灯,他心里一阵不畅快,扭脸就吩咐侍从去买五十支来,然后按着他惯常的笔法布置成这样,摆出她的名字,为的自然是能吸引她的注意。 当时一念起,简直激昂又热切,不乏有献宝似的冲动,现在想想,难免觉得汗颜。好在夜色正沉,灯火阑珊,不然从脸到耳根子倏忽泛起的那片红,可就真的暴露得一览无余了。 她察觉出他满脸窘态,还非要端出一副慷慨从容的劲头,心里不忍再奚落,便接过早前他的话,低低地笑着回应,“我很放心,可也不能总教你一个人使劲……”想起那天母亲对他态度冷淡,心里又抽着一紧,“我娘……她脾气比较直,说话也不大留情面,倘若有什么地方难为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摇头,笑容澹然明朗,“不会的,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且不论地位如何,长公主是你母亲,是长辈,我懂得该如何尊重她。” 她放下心来,他是大度的爷儿们,让她不无感怀。没有旁的什么可以表示,只能对着他笑笑,当做多谢他的体贴。 只是说了半天话儿,还是一个坐在车里,一个站在外头。 他有些悻悻然,垂着手,语调忽生暧昧,“我费了心思摆给你看的花灯,你就不下来,挑一盏喜欢的么?” 她一怔,下意识回眸,有点不好意思的向慧生求助,结果得到一个鼓励的笑容,顿时便生出胆气。果真下得车来,晚间的风还是清冽的,扑面而来充满寒意。 他不方便伸手扶她,只能略弯下腰,做足了呵护姿态,一面轻声道,“把风帽系好,小心着凉。” 她乜他一眼,觉得他蝎蝎蛰蛰,可心里却十分受用。听话的戴好帽子,和他并肩走到那树下。 远处看不真切,只觉得是一片灯影璀璨交织,走近看才发觉,原来没有一盏是一样的。难为他能这么细心挑选,再不然,就是干脆把人家街面上好几个摊子都给包圆了。 不过也未必是他亲力亲为,多半还得感谢他身边的人够机灵,也算是他调理人的手段够出色。 满意的笑笑,她仰着脸认真看着那些花灯,内中有花朵样儿,也有做成果子、雀鸟样儿的,种类虽多,但她却一点没有挑花眼的感觉。 许是因为,她一直都相信第一眼直觉,认准了,就不会再轻易改变。 只是相中的芙蓉灯挂得有些高,她踮起脚,伸臂去够,大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段线条优美,光洁细腻的手臂。 一股幽香随风拂到他脸上,鼻子里全是她的味道,他神魂轻轻一荡,不知不觉双目迷离。鬼使神差的,也向着那花灯伸出手去。 他个子高过她许多,轻轻松松就抓住那灯的一角,像是无心,又似是有意,指尖游走间,轻轻掠过她的手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他压住,整个地覆在他掌心之下。 这人定然是成心的,这已经是他第二回握她的手了,可比第一次还要让她脸红耳热。 要说那一回还是为安抚她,到底开解慰藉的成分居多,握了也就握了罢,只当他是一片好心。 可这回不一样,明摆着是挑弄。她听着自己隆隆地心跳,手被他攥得那么紧,待要挣开已是不能够了。 直到摘下灯来,他还没有撒手的意思。她偷眼望他,隐隐觉得他脸色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灯光映的,神情犹带着一份自得,少许餍足,那英挺的剑眉便愈发显得飞扬夺目。 这就叫做志得意满、年少轻狂,她在心底暗道,张开口却是含羞带臊,“又占我便宜么……你这人……” 他一颗心忽然提起来,其实是情不自禁,可到底不能太造次,她是大家闺秀,他们的婚约目前只在口头上,一切都没坐实。天知道他有多想公诸于众,然而却不能,他爱惜她,尊重她,就必须护住她的名节,半点都不能亵渎了她。 有些紧张,几乎是小心翼翼的,他意犹未尽的松开,垂下手等待着她的指责,却听她极轻的说,“天儿黑,应该没人瞧的见……你这样,其实我很喜欢……” 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动情的,有血有肉的慕容瓒,和平日里让人敬畏的模样不同,原来他也有渴望,也有不安,便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份让人亲近的好感。 他心头一点点惴惴顷刻间瓦解,涌上无尽欢喜。这滋味当真销魂,唯有感受过了才能体味,仿佛过去十九年都白活了似的,她一句话,就能让他如闻极乐世界三千梵音。 “我……我得回去了。”她低下头,声音含笑,“你多保重,我在家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脚下却一动未动,半晌侧头,怀着企盼再探问,“真的,能成么?” 他深深吸气,重重点头,“一定,我一定能娶到你,然后这一辈子都善待你。” 那就好,不然手也摸了,人也抱过了,她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一丝空隙留给别人。 年少时节,爱慕一个人的结果,就是想到一生一世。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能让人忘乎所以,奋不顾身。 他再一次目送她登车离去,然后举目望向无垠天际,浩渺星河畔,东边那颗房日兔似乎格外耀眼,光华流转璀璨生辉。 ------------ 40.一言决绝 次日,楼襄进宫,趁着太后心情大好,借机表达了自己对綦鸣谦其人,殊无半分好感。[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老祖宗听说了么,綦二爷这会子已有了两个通房丫头,这倒也不算什么。可人家和两姨表妹青梅竹马,感情很是要好。这事儿京里勋戚人家大多知道。” 她有些懊丧的垂下眼,“您说我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我可不想搅合人家好事,更何况,既有心上人,怕是这辈子都难忘怀,往后彼此相对,心里存着芥蒂,一辈子都不痛快。” 太后听得直皱眉,“还有这样的事儿?怎么你母亲也不问清楚些。”想了想,到底不好当着小辈的面埋怨贺兰韵,摇头一叹,复道,“怕是定远侯夫人有意隐瞒,她是不愿意儿子和外甥女做亲,又想着攀高枝儿,贪心不足!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嫁,不为别的,单是这婆婆日后就不好对付。” 楼襄紧着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不敢明着和母亲辩驳,说不得还请老祖宗开金口,和母亲言说分明,也省得事情定下,可就再难挽回了。” 太后沉沉叹息,“这个我有分寸,一定是不能遂了綦家心愿的。唉,你母亲精明一世,到头来却在这个节骨眼犯糊涂,就为绝了慕容瓒的念头,也太……” 说着忽然停住话头,着意看了楼襄两眼。楼襄晓得分寸,自然不能表现出对慕容瓒有偏好,眼神带了少许茫然,一点懵懂,只装听不懂她老人家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罢?”太后见状,反倒惋惜起来,娓娓道,“辽恭王也向母亲提过亲的,我觉着那孩子极好,只可惜你母亲有她的顾虑。今儿你在这里,我不妨问问你的意思,对慕容瓒这个人作何感觉?” 楼襄侧头想了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有几回接触罢了。说起来,还是感激更多些,他救过我性命,一路上对我很是照顾,人又懂礼貌。除此之外,也就是听瑜姐姐常念叨起,算是耳熟能详而已。” “可不就是这话,”太后深深颔首,“你和瑜丫头交好,这是一层;另有一层,早前打过交道,还算是共患难的。这就又比旁人多了份了解。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见楼襄只是大方笑笑,并不接话。太后心里多少瞧出些影儿,也宽和的笑道,“畹卿的心思,我懂得了。这事交给我,回头我差人去告诉你母亲,务必让她不能把你订给綦家。” 楼襄听了半日,这会儿方笑逐颜开,忙着给太后道谢不迭。 “先别忙谢我,我瞧着你的事儿,终究还是要皇帝钦定才稳妥。可惜皇帝这阵子全没心思,端嫔这一胎养得是七灾八难,动辄就脉息不稳,闹得太医院焦头烂额,皇帝连雕玉的事儿,都先撂开手顾不得了。” 楼襄对端嫔闹得阖宫不安略有耳闻,便应道,“端嫔娘娘素日身子骨就弱,怕是要多调理安心静养。老祖宗别忧心,太医院圣手那么多,必定能全力保住娘娘和腹中小公主的。” 太后看着她一笑,“承畹卿吉言了。宫里有几年没有新生儿了,我也盼着能热闹些,何况还是个女孩子。要不为是个公主,皇帝也不至于这么上心。”像是有意抚慰楼襄,她满怀慈爱的强调,“所以说皇帝疼女孩儿,你是他唯一的甥女,必是要亲力亲为,替你安排个好归宿。” 总算是得了颗定心丸,楼襄又陪太后用过午膳,方返回府中。 才进门,那厢元成已迎了上来,说长公主请她过去一趟。 “殿下,今儿这番谈话务必谨慎小心。”元成一路走,一路加意提点,“长公主知道您此去寿康宫的意图,您不必隐瞒,倒是把话说开了才好。” 楼襄双眉微蹙,“母亲不高兴了?” “倒也没有。”元成答得谨慎,“只是觉得您不该越过她,母女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殿下,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好好听听长公主的意见,再做决定不迟。” 楼襄正觉得意难平,忖度着该摆出何种态度,到底是从没迕逆过母亲的人,进了屋子,心绪尚且有几分忐忑不安。 打眼瞧见母亲正在案前临帖,一笔行草愈发显出冲虚恬淡,真像是心如止水一般。看了一刻,自己胸口郁结的不快也渐渐平息。母亲毕竟是最疼爱她的人,自然是盼着她一切都好。 因对藩王多有不信任,才会怕她涉险,她能理解,只是犹抱一线希望,就好比治水,不一定非要去堵源头,还可以疏散――慕容瓒要是辽王身边的猛虎,不妨利用她,将他彻底牵绊在京里,不信到时候他还能飞得出京城,再跑回辽东他父王身边去。 于是她把这番话,改了个措辞,配合着柔缓的语气,慢慢说给贺兰韵听。 贺兰韵只是静静凝望她,未置一词,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是这么想的?那么我便问问,你依据什么判断,你在慕容瓒心里会比辽王更有分量?” 突如其来的一针见血,全然问住她了,楼襄语塞,结舌道,“我现下……现下自然是不成的,可将来呢?日久生情,未必就不能扭转他心里的想头,更何况还有皇命,倘若皇上真不叫他离京,难道他还敢公然抗旨不成?” “把一个年轻有为,虎视眈眈的人圈在眼皮子底下,就算真成功了,这个人多半也废了。”贺兰韵嘴角衔着一抹冷峭的笑,“你要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有什么用?爷儿们家抱负不得施展,自然会有满腹怨气,到头来看不是发泄在身边人身上?再想想他为何不得返回辽藩,不得回归父母跟前尽孝,都是因为娶了你的缘故,那时候说什么恩义情爱也都是假的了。” 简直哑口无言,楼襄虽不甘心,却难以辩驳这番话。半日过去,又听贺兰韵平静道,“说你年轻,对人的理解还不够深刻。不过是听了他对你说的好话,就急急忙忙交出了自己一颗心。其实你对慕容瓒,究竟又有几分了解?” 她轻轻叹气,对上女儿茫然的双眼,“你并不知道,他和辽王之间有着怎样的父子情。他能有今天全拜他父王所赐,他对这个养父一向唯命是从。慕容瓒想必不会告诉你,他第一次杀人,就是在辽王和蒙古人的一场战事里,辽王遭遇埋伏,身中一箭险些丧命。他带一千精兵冒死前去增援,方才救回了辽王,生擒蒙古小王子。其后他在辽藩帐下,亲自操刀割下敌人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他是为父报仇,甘愿拼尽性命不惜力的人,这样的父子情,你当真动摇得了么?” 摇了摇头,她最后补充道,“那一年,慕容瓒只有十四岁。” 楼襄一凛,生生被十四岁这三个字震了一震。脑子里全是那面如冠玉的少年,目光狠戾,酷忍挥刀杀人的画面。汩汩鲜血隔着碧纱窗,隔着悠悠岁月,一滴滴溅到她眼前,仿佛连血腥气都能闻得见。 有些想要作呕,她猛地吸气,压下胃里翻江倒海,勉强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为人子,为人帐下先锋,就该杀敌护主。都说慈不掌兵,若非他有凌厉手腕,杀伐果决,又如何能在辽王跟前脱颖而出!” “畹卿,你的固执,倒也真是随了我。”贺兰韵听她强词夺理,也不生气,只是充满怜惜的笑了笑,“咱们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倘若你是他,我是辽王,有一天我被卸了兵权,心中不平起了反意,你会怎么做?是待在京里继续和娇妻缠绵,还是无论多难也要想办法回到我身边,父子齐上阵,生死荣辱与共?” 楼襄心下生凉,“可是朝廷没有亏待过他,这是大义,如何能这样打比方?” “人心不是那么简单,可有时候也没那么复杂,恩情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时候可以胜过一切。”贺兰韵目光幽冷,淡淡道,“士为知己者死,这才是男人的大义,慕容永宏是成就慕容瓒的那个人,仅凭这一点,我没法担保他不会舍大节而成一己私义,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能把你嫁给他的原因。” 其实把话说开,究竟对她是好是坏,贺兰韵一时也捉摸不透。但长痛不如短痛,让她知道个中利害,也许她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明白时局如此,必须要舍弃小情小爱。 芳心可可的人,才来时那一腔热血此刻已凝固成冰。是她太过天真了,以为只要两情相悦就足以成就一番姻缘。 却忘了那是普通人家的情爱故事,今生今世怕是与她无缘。 她享尽了荣华,得了朝廷封赏爵位,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放下责任,只想到自己内心那点渴望? 何况日后一旦辽藩有反心,慕容瓒会不会拿她来做要挟,根本就是未知。倘或他真能为了辽王不顾一切,她要面对的,就是一个背叛朝廷、背叛感情的男人,届时也会让母亲陷入挣扎两难。 想到这里,楼襄不由地浑身打起了冷颤。 “女儿明白了,是我早前考虑得太少,太不懂事了。”她仓惶垂首,一时间羞愧得难以复加,心更是扯着剧烈作痛,“母亲殚精竭虑,直到今天才和盘托出顾虑,也是被我逼得没了奈何,都是女儿的错。从今往后,我再不掺合这件事,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 41.阴晴既定 楼襄答应了母亲,便是有负于慕容瓒,一颗心浮浮沉沉,到底是沉进黑漆漆的深渊里。[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镇日无精打采,只在房里临帖,或是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外面儿的一切,她充耳不闻,更是不敢打听慕容瓒的事。活了十五年,从来没这样欺骗过人,究竟算不算玩弄了他的感情?没法细想,只要开个头,她就能羞煞得直欲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辈子不露头才好。 这样的落局,身边人都看在眼里,不由地也跟着唏嘘。 午后趁她歇中觉,端生坐在廊下发感慨,“太可惜了,辽恭王是真待殿下好,往后怕是再难找那么肯用心的人。长公主也是的,何苦为那些朝堂纷争难为殿下,正经该男人们思虑的事儿,如今倒成了殿下的不是了。” “你可轻声些儿罢,何苦又怄她,还嫌她不够灰心丧气么?”慧生竖着耳朵,听里间人似乎翻了个身,忙又比划嘘声的手势,“我瞧着不大好,四五天了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也难怪的,本来心心念念,两情相悦,忽然间横生枝节,还是之前咱们想的太过简单了。” 端生无奈长叹,“眼下怎么着呢?这会子真就没有破解的办法儿了?由着她这么一天天瘦下去不成?” “殿下自个儿都应承了,必定也下过决心。说到底,殿下心思不糊涂,知道这辈子最该珍惜的还是母女情义。”慧生摇头叹息,良久又道,“走一步看一步罢,殿下还年轻,谁没有个情伤的时候,给她点时间慢慢消化,总有一天能过去这个坎儿。” 端生缓缓点头,“也对……毕竟还没到情深义重那田地。得亏那位王爷是厚道人,要是再进一步,或是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 这头还压着嗓子小心说话儿,身后月洞门上已进来一个内侍,忙不迭的赶着催促道,“快,伺候殿下起罢,宫里打发人传旨,教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楼襄原没睡实,迷迷瞪瞪间被唤醒,匆忙梳洗更衣上车,一路人只在合计舅舅能有什么事找自己。等进了南书房,脑子还没彻底清醒,便被皇帝单刀直入问了个正着。 “朕叫你来,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畹卿且坐下,今儿咱们不论君臣,只是甥舅间寻常闲聊。” 皇帝语气轻松,但眼底泛起两坨乌青,显得很是疲惫,“前些日子,都尉和辽恭王都上了题本,两道折子意思一致,是为辽恭王求朕指婚,将你许配给他。朕对你说过,慕容瓒这个人,朕不乏欣赏之意,眼下就要听听你自己如何打算。” 这话要是早几天问她该有多好,她一定连连颔首,毫不迟疑的说一番大道理,恳请皇帝应允。然而错过了时机,如今再听,愈发像是拿钝刀子割肉,心口一阵生生的疼,却还是得勉强笑着回应。 “皇上疼惜我,我心里头一千一万个感激。这么大事来问我拿主意,可畹卿却是不成器,辜负您的美意了。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我对慕容瓒并没多余想头,也不算了解。婚姻之事,还该听过母亲意思。前儿刚好谈起来,母亲倒是另有中意的人选。畹卿斗胆,想请皇上依母亲择定的人,为我赐婚。” 皇帝哦了声,多少有些意外,盯着她一阵仔细打量,“朕还以为你也对慕容瓒有些好感呢,这么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秀逸的双眉紧紧笼着,解不开一股忧愁,欲言,却又止,良久才再开口,“畹卿啊,朕不瞒你。你有日子没进宫,恐怕不是很清楚。端嫔眼下不大好,这一胎养下来可谓艰难。昨儿夜里才有落了点红,朕看见了,真是胆战心惊。这要是个小子也就罢了,偏她肚子里十有□□是个女孩儿,朕……实在是心疼这唯一的小闺女啊。” 楼襄听得云山雾罩,怎么好好地说着她的婚事,冷不丁就扯到端嫔孕事上头去。才刚满心的酸楚也淡了,谨慎觑着皇帝,只疑心他别是痴气犯了,不拘小节的劲头又起。 皇帝却摇头一叹,那声调像是从腔子里头发出的,满是感伤,无助无望,“朕不是听信命理谶纬之言的人,可是近来诸事不顺。你也晓得朕多想要个女儿,一个像是畹卿这样聪慧伶俐的闺女……怎奈钦天监说了,端嫔这一胎是和京里一位宗女克撞了,这宗女不是旁人,乃是朕的至亲骨肉,素日朕拿她当自己女儿看待的。还说道,此人生肖为兔,若长久居于京师,难保会危及端嫔母女……” 艰难的说到这里,他目光忧伤,迟迟地盘亘在她脸上,“钦天监断言,若要破解,须得尽快让这位宗女出嫁,就是留在京里,也须嫁给外埠官员,方为上上之选,最合宜父母祖籍皆在东边,此刻自己客居京师之人……” 楼襄豁然抬首,也顾不上逾矩,几乎直视皇帝双眼,“您这话的意思是,那妨碍端嫔母女的宗女,是我?而那化解之法,就是让我尽快嫁给慕容瓒?” 皇帝讪讪的,抿着嘴点了点头,“按钦天监推演的结果,是这么个意思,所以朕今儿是专门叫你过来,也想听听你心里怎么想。” 怎么想?简直啼笑皆非!她的因缘注定这么百转千回,绝处逢生么?可惜还是来得太迟了,她知道可预见的危险,也没有自信能敌得过辽王在慕容瓒心里的地位,这桩天赐良缘便已没了最初纯粹无暇的美好。 “皇上,恕畹卿不能从命。”她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下去,“我早前答应过母亲,不会和辽藩扯上关系。皇上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内中因由。至于皇上忧心的事儿,既出在我身上,少不得畹卿亦要为主分忧。请皇上再择符合条件之人选,待指婚上谕颁布,畹卿无有不从。” 皇帝于心不忍,一脸亏欠她的模样,连连抬手叫起,“快别这么着,你这样,朕瞧着心里过意不去。弄得朕像是拉郎配,耽误了你……嗐,谁说不是呢?你的话原有些道理,可一时之间,朕哪里找得出符合条件又配得上你的,若有,也不用单提慕容瓒一个了。” “畹卿呐,”皇帝拖长声,哀伤缀满眼底,“舅舅是有些自私了,可瞧着你那未出世的小表妹,你就当是成全一个做父亲的心罢。朕这会儿不是一个帝王,就是个普通的人父。朕是疼你,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打量着不能叫你委屈,又有你父亲做保,才极力促成这婚事,你看……权当是朕拜托你了。” 这教她如何克当,天下之主这样声声哀恳,也不管是不是把她架在火炉上炙烤!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有这么大作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却又没法再开口拒绝。 可是为什么个个都来逼迫自己?有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想法,她的意愿? 正是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得禄进来请旨,及时解了围,“长公主殿下到,有要事求见万岁爷。” 皇帝像是骤然慌了手脚,眼神闪躲一下,急忙朝着楼襄努嘴,示意她绕到里间屏风后头躲一会子。 楼襄又好气又无奈,木着一张脸依吩咐照办。半晌听见脚步声起,贺兰韵已进殿向皇帝问安。 “长姐快请起,自家姐弟相见,何用拘礼。” 贺兰韵直起身子,已闻见殿中飘散着熟悉的味道,佯装不察淡淡一笑,“礼不可废,臣见圣驾自然该依足规矩,饶是这么着,还有人背地里编排臣恃宠生骄呢。” 皇帝讷讷笑笑,还没等开口,贺兰韵已笑着再道,“所以臣今日来,怕是要把这名头坐实了。皇上,您召见畹卿,所为何事?” 皇帝咽了咽唾沫,“朕是想为她赐婚,问问她的意思……” “皇上要赐婚,为何不先问问臣的意思?绕过我这个做母亲的,倒问起她一个当姑娘的,这么行事,怕不太妥当罢?” 她幽幽笑着,一语中的,“皇上相中的人,是不是辽恭王慕容瓒?如果确凿,那么恕臣不能答允。” “阿姐……”皇帝扶额,不吝把自己焦灼的一面,悉数暴露于她眼前,“这里头缘故,不消朕说,阿姐都是清楚的。朕没有别的意思,自然也想做周全些。阿姐忧心畹卿,推己及人,该当理解朕此时此刻的心情……” “正是这话,推己及人!”贺兰韵朗声道,“皇上未出世的孩子是金枝玉叶,臣娇养了十五年的独女难道就如草芥?皇上这个做法,恕臣实在难以苟同。” 皇帝也有些发急,驳斥道,“怎么能这么说?朕从来没有如此想过。朕不妨和阿姐推心置腹,对慕容瓒,朕很爱惜他的才华,这才想要促成他和畹卿。如今满京城放眼望去,除却他,还有谁能配得上畹卿?撇开这一层不谈,就是将来辽藩有变,少了慕容瓒一员猛将,也是少了一个莫大的隐患,这事倘若成了,那畹卿合该算是朝廷的功臣啊。” 瞧着皇帝凄凄切切,那样子几十年如一日,在自己跟前,他惯会扮弱充小,装出十足可怜模样。 贺兰韵齿冷之余,不屑一顾,“皇上的意思,是要用畹卿牵制慕容瓒?您打算施美人计,那么日后可有能力保证,畹卿一定能平安无虞?” “这个阿姐大可放心,”皇帝拍着胸脯做保,“朕要是连自己亲甥女都看顾不周,就是枉为人君!朕一定留住慕容瓒,看紧他的动向。另一则便是日后辽藩若有异动,朕决计不会牵连到畹卿。说到这个,请阿姐再细想想,咱们在雁北还有一层绝佳防护,辽王想要突破,绝非那么容易。只是这当中嘛,少不了阿姐运筹帷幄,替朕守好这道关隘。朕无论从前、现在,最信赖的人永远都只是阿姐你一个人。” 迷魂汤灌得颇为周全,且不忘提醒她,关乎朵颜四卫的调配兵权——皇帝是个妙人儿,识时务更懂扮无辜,装乖顺博取她的关爱同情。适当时候再祭出江山社稷,这重她今生今世都绕不开的负荷,皇父临终前殷殷嘱托给她的负荷…… 贺兰韵心中溢满了苦涩,一个是她全力看护的亲弟弟,一个是她最为疼惜的亲生女。皇帝是铁了心打畹卿的主意,如若不答应,他下一步便会全力夺取那枚虎符。失去虎符的长公主,岂非任人宰割?假使太后有天不在了,谁又能说得准,他会不会一纸诏书下令圈禁,直将她囚于长公主府直至身死! 他是恨她的,多少年了,怀着泯灭不掉的怨怼,怨她一介女流曾跻身朝堂,怨她得到过皇父过多的希冀信任,更怨皇父临终前将他托付给她,也将那枚虎符一并交托给她。 她终究是被亲弟弟算计了,彻彻底底摆了一道,可她脑子转得极快,下一句便接道,“有皇上担保,臣也不敢再有质疑。然而辽藩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于暗地里筹备,朝廷不能坐等着他举反旗。等收拾了淮王,下一步便该是辽东。对此皇上可有主张?若一时之间没想到合适人选,臣倒是有一人可举荐。” 皇帝微微蹙眉,似乎对她反应迅速,说辞敏锐没反应过来,她也不含糊,言简意赅道,“兵部侍郎杨怀礼,是天授二十七年的庶吉士。此人有雄才,臣诚心保举,可让其出任辽东总兵,掌十万兵马,他日用以制衡辽藩。” 原是要让她出人出力,借着这机会倒让她先安插了自己人,皇帝心内也暗笑,这个姐姐果真不肯吃亏,为了护爱女,更为了护她自己,当是变招奇快,转眼间已帷幄千里之外。 “这个自然,阿姐既相信此人,朕也没有异议,即刻就命内阁拟了诏书,派遣他驻防辽东。如此,阿姐便可安心了罢?” 贺兰韵笑容矜持,微微颔首,“皇上是明君,这样安排万无一失。日后,臣只要畹卿能够留在京里,永远不踏足辽东一步,皇上如能应允,臣便再无丝毫踌躇。”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声好,“朕答应阿姐,慕容瓒无论以什么借口返辽东,朕都会下旨,留住畹卿。他慕容瓒只要没有反心,必定不敢抗旨,朕亦会全力保畹卿安稳无恙。” 贺兰韵似是满意的轻轻笑了笑,良久,终是慢慢点了点头。 被这一番话决定命运的人却冷汗连连,僵着身子立在屏风后面。想着前路茫茫,思绪纠结纷乱,便和眼前药玉色泽的屏风花纹一般,彻底地模糊成了一团。 ------------ 42.鸿雁在云 贺兰韵不得已之下,答应归答应,却还有约法三章要同楼襄交代。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女儿对慕容瓒有情,她干脆晓以利害,“皇上说三日后下旨,另择了京西一处别院赐给你做郡主府,看上去是莫大的荣宠,实则你要清楚,是为让你婚后远离京师,无诏不得再进宫。这一回下来,你也该瞧清楚了,皇上待你亦不过如此。” 楼襄苦笑,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光对皇帝心寒,她还很想问问母亲,答应皇上指婚是否也是为了权衡,为了安抚皇帝,保全自身? 经此一事,她头一回意识到,母亲对她的爱,原来也是可以有所保留,有所牺牲的。 “我都明白,母亲放心就是。”她浅浅笑着,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愉快,“皇上是君,也是长辈,更是个心系爱女的父亲,这么做自有他的苦衷,母亲可别再怪罪舅舅了。” 贺兰韵摆首哼笑,“事已至此,还说那些个做什么。倒是慕容瓒,我可没指望要你用美人计留住他,将来削藩也好,贬黜慕容氏也罢,你都不必参与。但须提防一点,皇上日后将你和慕容瓒的孩子,留京做质。” 这一日峰回路转下来,楼襄自觉已没什么事能惊着她,乍闻这话还是愣了愣,顺势羞红了面颊,“母亲想得太早了,我……”她语塞,五味陈杂之下,心情愈发寥落,“您担忧的事儿,于我而言,根本没有这个兴味。娘,要说我对慕容瓒从前还有那么点子好感,到了这会儿,知道慕容氏或有反心,还能再和他恩恩爱爱,情真意切么?” 她声音渐次低下去,缓缓说着,“皇上希望我能牵制住他,我尽力而为就是;母亲希望我能保全自己,逼着皇上做了那一番承诺,也不知皇上这会子作何感想。其实我哪有那份能耐,终究还是高估了……” 贺兰韵握了握她的手,“这些事不必你操心,我自有分寸。既已板上钉钉,我须得嘱咐你几句。你与慕容瓒,日后若能一切顺遂,那么无论将来他留在京里,还是皇上另有安排,你都可随着他一道,相携相伴。但若他一意孤行,想尽法子也要和慕容永宏并肩对抗朝廷,那么你们今生的缘分也就到头了。前路未知,你便不能一腔痴心尽付,凡事三思后行,给自己留好退路。更有要紧的,母亲不希望你和他诞育子嗣。你可晓得该如何行事?” 楼襄舌根发苦,别过脸,淡然应道,“大不了我悄悄服些避孕的药也就是了,再不然就请些老太医,当着他的面陈述我身子不易生养,让他信以为真应该不算太难。[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贺兰韵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你心里难过,可有些事不得不面对。你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贺兰氏的血,身为宗女,这也是你肩上担着的义务。” 顿了顿,贺兰韵目光如炬,“我并没打算牺牲你一辈子的幸福。若是不好,将来想个办法儿,叫你们和离就是。无所出是一则,他若背着你和人不清不楚则是另一则,这个局,你要选好合适的人来做。” 原本你情我愿的感情,卷入了政治不说,还夹杂着各色阴谋诡计。一瞬间,楼襄哀默大于心死,无力的笑出来,“您是要我牺牲身边人,给他下套儿,之后再借这个做筏子闹起来?” “不错,你要名正言顺的脱困,这是最好的一招。”贺兰韵毫不迟疑的颔首,“皇上就是再不满,也找不着借口发作。事情捅出来,太后第一个就见不得你受委屈。所以……” 话没说完,楼襄已再度笑出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得已只能微微仰首,“母亲吩咐,我照办就是。至于人选,也不过端生、慧生两个。且再看罢,她们跟我这些年,和我情同姐妹,好不好我自然得为她们打算,总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这都是后话了,女儿记在心上,总之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 态度决然,言辞冷硬,她鲜少当着母亲这样作色,贺兰韵心疼归心疼,然则大义使然,皇帝将她逼到这个份上,她除了接下去圆好场面,别无选择。 捧起楼襄的手,她点头道,“你要恨,就恨母亲无能好了。让你承担这些,终究是难为你了。” 楼襄望着母亲哀伤的神情,心里生出不忍,强打起精神,敛容道,“您别这么说,我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为了贺兰氏的江山,做一点子牺牲也是应当应分,绝无怨尤。” 贺兰韵长长一叹,拍着她的手道,“你能这么想,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其实也未见得那么糟,说不准,慕容瓒真是个情种,为了你肯有所取舍,也未可知呢。” 她是不得已,才这样口是心非的安抚楼襄,可此时此刻,却还有人正在思量着全然不同的结果。 南书房暖阁里头,皇帝正命得禄传口谕给内阁,拟赐婚诏书。 得禄听罢道是,因左右无人,才敢问起,“皇上,用南平郡主牵制长公主,这一招果真能有效用么?长公主答应的这么快,日后保不齐还有后手,再者说了,辽恭王铁定不安于留京,必定是想尽法子回归辽东的,届时郡主不跟着回去,那不也是白搭?想拿捏长公主,仍是不易啊。” 皇帝将身靠在椅背上,转着玉扳指笑呵呵道,“嗯,你这顾虑也对。可是禄啊,你到底不是女人,没尝试过情爱的滋味儿。朕方才说,要畹卿施美人计迷惑慕容瓒,实则反过来何尝不是呢?慕容瓒那般人才,畹卿分明已是动心了的,要想理智抽身谈何容易,这世上的女子,似长公主那样绝情冷情的,终究是少数,朕赌的就是这个!” 笑了笑,他看着一脸尴尬的得禄,复道,“你当慕容瓒是省油的?为了娶畹卿,他设计这么一出,将来他会眼睁睁放任长公主留畹卿在京?那你可就太小瞧他了。朕等着,看他有什么样的花招,瞧热闹好啊!除非他黔驴技穷,那朕再搭把手,帮衬他一道也就是了。” 得禄连连点头,半晌才又哈腰道,“皇上,其实要为那虎符,值当非这么做么?您看,不是还有那个人,如今在长公主府已是颇得信任,要不再等等,兴许……” 皇帝皱了皱眉,摆手打断他,“朕了解自己的姐姐,要想让她动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火候没到,还是双管齐下的好。”眯着眼,他斜斜一笑,“虎毒不食子,朕就是要瞧瞧,把亲生女儿摆上炭架子,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无动于衷?那朕也就真服了她了。” 赐婚的诏书在各方筹措之下,于三日后发至长公主府和藩王府。至于几家欢喜几家愁,便不是禁苑中,这位至尊关注在意的事了。 因本意就是要避讳端嫔腹中骨肉,上谕便择定半月后于藩王府成婚,三朝回门过后,命慕容瓒夫妇移居御赐郡主府,于西山别院闲居。 楼襄一脸端肃的接了旨,在周遭人等恭贺声中维持矜持淡然的态度,好像旨意中涉及的人和事儿,皆不与她相干似的。 上谕发的如此仓促,也不知道在旁人看来,该有多可笑,像是急急忙忙地打发她出阁,明摆着昭告世人,她是个烫手山芋。 近来经历心寒之事太频繁,反倒有种虱子多了不痒的麻木。 她听着慧生私下里埋怨不忿,反倒能自如的安慰起来,“既要嫁,早晚还不是一样。听说西山别院风景极好,又赶上暮春时节,回头夏天避暑也最合宜,有的享受还不好么?” 主子心宽,旁人也无谓再给她添堵,索性都缄口不言。礼成之前,她像所有人待嫁女孩一样,在闺中享受最后的少女时光,娴雅幽静,等闲谁也不见,自然也接触不到即将成为她夫婿的慕容瓒。 四月初八浴佛节,春日潋滟,满城飞花。楼襄登上喜轿,以团扇障面。隔着一道薄薄的绢纱,看着面前穿绛红色衣衫,身形笔挺的人,真好似朗朗日月入怀。闲花无声,坠在他的翼善冠上,平空便又招惹出丝丝缕缕,剪不断的风流缱绻。 正是良辰美景,郎绝独艳,如斯风致似乎预示了,她即将拥有一段花团锦簇的美满人生。 于是那一声细微的叹息,就隐藏在众人惊叹艳羡的称赞里,化进融融暖风里,再也无处寻觅。 慕容瓒在头前为她开道,她不必撩开帘子,眼前也全是他的身影。猜不透他是欢喜还是惆怅,因为脑子里全都是前些日子,元成告诉她的话。 原来那个所谓她妨碍帝女的星相,就是他想出来的。她只觉得好笑,其实早该猜到的,他擅长观星,也对她说得坦然自信,一定会有法子娶到她。只是万没料到,他居然是这样编排算计她! 利用皇帝盼女心切,连至尊一并算计进去,且不论钦天监、皇帝身边有多少人和他里应外合,上京不到半年,就能有这份人脉手段,母亲果真没看错,他绝不是甘于平淡做个闲散郡王的人。 嘴角轻牵一下,犀利讽刺的笑在堆满脂粉的脸上,显出几许刻薄的僵硬。 果然一步错,步步都是错。失了最初的纯粹,一切都变得乏味难言。 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情谊不够深厚,怦然心动最终敌不过猜忌防备。况且过往书中看到的,婚前嬷嬷精心教导的,那些经验之谈里也都没能描述――倘若夫妻之间没了真心,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夜要怎生才能熬得过去? 直到坐在缀满鸳鸯并蒂莲的销金帐里,她依然没有想清楚答案。晕晕乎乎听喜娘和全福人说完吉祥话儿,一阵似有若无的淡淡伽南香飘进来,慕容瓒已站在她面前。 全福人递来喜秤,一头捏在他手里,一头挑在她的盖头边缘,如同命运的天平,轻轻一斜,人生倏忽间已面目全非。 ------------ 第43章 钿合金钗 沉沉的盖头挑开来,露出她的脸。(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垂着双眼,盯住自己膝头方寸天地,整个人仿佛入了定。 耳边都是全福人喜气洋洋的说辞,内容是什么,楼襄过耳即忘。由着慧生扶她起身,喝了交杯酒,又坐回帐中。她眼前还是一片灯影迷茫,红红的烛火,是要燃上一整夜的,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像一个伶仃的孤魂,分不清是在梦里头,还是真的在现实中。 所有的仪式都进行完,连那夹生的饺子的都已咬过,死气沉沉的面疙瘩,一口下去,让人胃里一阵恶心。她陡然打了个寒颤,想起出嫁前母亲的叮嘱,那个生字,便说得愈发气若游丝,含混不明起来。 迎亲的人大约瞧出了新娘子一脸木讷,不过笑着打趣儿两句,便极有眼色的鱼贯退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人,屋子里安静的有些不真实。她鼻子里闻到的全是他若有若无的伽南香味,裹挟着陌生又熟悉的的男子气息,是他独有的,冷峻且凌厉。 心口怦怦乱跳,余光瞥见慕容瓒已转过头,冲着她微笑。 他大概也会紧张,沉默好久,才笑着说,“累不累?折腾一整天,辛苦你了。” 语气要是再冷点该多好,偏生有种别致的温软,她扭过脸,摇了摇头,“累倒还不至于,王爷比我还更辛苦些,不如早点休息了罢。” 说完匆匆起身,逃似的远离他的视线。磨蹭到穿衣镜前,一人高的镜面澄澈光亮,映出她的大红嫁衣和满头珠翠。就像是个金子打造出来的人。她歪着头,镜子里的人跟着也歪过头,一样的漠然,相对凝望,都像是两根提线木偶。 慢慢摘掉那些金钗发簪,让一头青丝逶迤垂下,分量没那么重了,身上也轻松许多。可镜子里头,渐渐出现他的脸,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让人生厌,也没有过分热切,他顿住步子,将将停在她身后,挨着她,相距不过一寸之遥。 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浑身僵硬。可他并没察觉,含笑伸臂,轻巧的帮她卸去鬓边最后一支花钿。然后侧过身子探看她,眼波柔柔的,如同四月里拂面而过的春风。 多么俊美的容颜,多么缱绻的风情……可惜了,这般皮相之下,掩映的是一颗欲壑难填的心。 她强忍住,才不至于面露讥诮。之前没想明白的事儿,这会倒是豁然开朗了。她已经是他的妻子,纵然有再多隔阂不信任,面子上总要周全的过去。他又善于体察人意,绝不能让他看出她有戒心。 戏台业已搭好,她是赶鸭子上架的大青衣,就是走板荒腔,也得硬着头皮唱下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瞧着满脸的妆,看着都不像自己了。她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我去洗干净些,省得你看着也不舒坦。” 她到底没经验,拿捏不好分寸,尾音儿犹带着些轻颤。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紧张,彼此不是头一次相见,也不是没站的这样近过,可她分明局促不安,莫非她还是怕他?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镜子,觉得自己的脸尚算光鲜,眉目间氤氲着细腻的关切,神情也不算严肃,看了不到片刻,便又多增加了一份松弛的笑意。 她是他的妻子,他千挑万选,等待了二十年才等来的人,他不要她畏惧,更不要她不知所措。男人家么,总需要大胆主动些,他嘴角勾勒出完美无瑕的弧度,伸展双臂从背后抱住了她。 可转瞬,他就觉出了不对。怀里的人先是剧烈一震,接着不可遏制的发起抖来。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她发丝上萦绕的香气,他已被她的反应惊得停下了动作。 楼襄既羞且愧,更有铺天盖地怨恨,数日以来压抑在心头的那点子委屈,被他一个动作轻轻巧巧全勾了出来。 她咬着唇拼命抑制,却奈何不了身体本能的排斥。终究不是个善于做戏的人,她太年轻,承受不起那些磅礴的情绪,怆然垂首,眼泪一颗颗的,坠落在铜镜前的妆台上。 他倒吸一口气,手忙脚乱试图转过她的脸,她硬生生扛着不肯就范。长叹了一声,他松开手,又去寻摸她藏在大袖里的柔荑,转到她身侧,一意柔声的问,“究竟怎么了?是觉着不快活?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堪称无可挑剔。让她更加无所适从,更加疲于应对,更加心生恻隐,能做得只是摇头,恨不得能在他面前遁去。 这样丢脸,这样控制不住,还谈什么虚以委蛇,只怕没过今晚,就让他知悉了心底所有的秘密。 他见她不吭声,一味垂泪,心上像是被钝器一点点割裂,犹是更加小心的探问,“为什么哭?是想家了,还是因为……不愿意嫁给我?” 这话出口,多少有点艰涩。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能娶到她,自己用了何种手段,她未必不知道。如果要怪他怨他,他能接受,也应该接受。 他是心细如发的人,不难体味到那种复杂敏感的情绪;他也是心硬如铁的人,理智让他从来不屑执着那些无谓的纠结。 然而面对的人是她,他今生今世认定的,唯一的妻子,那么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让步的,除却目标明确,他也懂得迂回前行,更何况他还是个坚韧固执的人! “你是生我的气,对不对?”他捧起她的脸,不无强势的逼迫她看着自己,声音却依旧轻柔低徊,“我知道这样编排你,对你很不公平。甚至于,让你遭受了亲人猜忌,自此后恐怕要远离禁苑一段时间。那里有太后、有皇上,他们都是素日极疼你的人。是我不对,可我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但凡能说服长公主,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是真的希望能娶到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一辈子都善待你……你信我,我一定说到做到,打从这一刻开始,我加倍补偿你,若有食言,叫我迟早应了那晚的誓。” 她顺着他说的,想起那个凄凉无助的夜里,幸亏有他,陪伴她熬过父亲荒谬可笑的谎言。她记得,他起誓,说如若负她便会不得好死。 那会儿听着他狠绝的言辞,她只有不忍和心痛,没有一丝一毫怀疑。怎么不过月余功夫,他们之间就演变成了今天这般田地。 人心易变,等闲信不得,连她自己都如此反复无常,又如何确信旁人不会变卦?! 收住泪,她讪讪笑着,借以掩饰心虚,“没有的,才不是你说的那些……我知道你心急,更知道你手段不同常人,又不是没见识过,值当生什么气?” 含嗔亦含笑,泪光点点,笑意盈盈,她看着他渐次迷离的眼神,愈发自信这样的态度很是合宜。 于是才又嚅嗫道,“你别笑话我,我是有写想家,有点想母亲才是真的。谁叫我嫁了你,母亲多少有点担忧,生怕哪天我被你拐到辽东,母女再难相见,也不知我这样算不算不孝……方才想着今儿早上,母亲亲手帮我贴上的花钿,心里发酸,就这么哭了出来……” 她转头觑着他,又倏忽垂下眼,羽睫忽闪间,眉目楚楚,“你不兴嘲笑我没出息,虽说嫁了你,我得偿所愿,可越是高兴才越想到母亲的担忧,说到底都赖你。” 能破涕为笑,他绷紧的心弦松了松,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他很坦诚的说,“是我不好,不怨你怪我,要不我任你出气好了,你打我几下,或是骂我两句,我都受着,心甘情愿的。” 她舌尖发涩,想到只是初次见面就甩过他一巴掌,真是孽缘,老天注定要她结识这个人,从此后兜兜转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话到嘴边,尽量含笑出口,“那就不必了,我也未必舍得,只是你记着,往后闲了,常陪我回去看看母亲,你前头不得岳母喜欢,将来可要做足了功课才像样。” 他点头,笑着说好,“泰水大人我岂敢怠慢,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好长公主殿下。” 相对笑笑,总算是把刚才那一场尴尬化解。原说要洗去胭脂的,他倒不乏殷勤,替她沾湿巾帕,为她卷起袖口,一点点服侍她梳洗干净。 轮到他时,她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脸茫然杵在那里。他回眸一顾,只是笑了笑,她却瞧得真切,那笑容里包含着一脉鲜焕的宠溺味道。 鼻子禁不住又一酸,她急忙扭脸不去看他。假若他一直这样耐心的纵着她、任她予取予求,她该如何是好,根本逃不掉,怕是早晚都会溺毙在那片独一无二的温柔里。 对前景不乐观的人,尚在遐想那些遥远的可能,却忘记了新婚之夜,最最当务之急该做的事。 他猜到她对夫妻间那点事儿,害怕多过于喜欢,男人这时候要有分寸,也要懂得体贴和引领女人。牵着手,带着如梦似幻的人来到床前,坐定方道,“天色不早了,明天还有客要见,咱们也安置罢。” 好似晴天霹雳,她猛地想起,还有这一关要过。敦伦为何,婚前自有人和她大略讲述过。可问题不在于和这个人亲热,反正迟早都躲不过去,只是亲密过后,万一有了孩子……她不能,那些避孕的方子收在慧生手里,她们才到藩王府,人生地不熟,唯有等待搬去御赐郡主府,方能便宜行事做得滴水不漏。 就这么短短几日,万万不可*于他,否则一个不小心,便是追悔莫及的悲剧。 无论如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成为被人圈禁,受人挟制的质子。 他已放下帐幔,就势脱去外衣,露出纨素中单。衣衫洁白胜雪,更衬得墨眉如画,鬓若刀裁,好一个明媚俏郎君,那风流顺着眉梢眼角,嘴角一抹微笑,已然流遍周身。 这般风情万种,她偏生无福消受。一抬手,抱住肩头,她眉尖轻蹙,“今儿,咱们就各自睡罢,我……我有点累,也,也有点怕……” 她半低下头,怯生生再道,“是真的,听嬷嬷说,是很疼很疼的,我怕……咱们能不能,以后再说?” 他愣了一下,有些困窘的看着她,以为自己已将她哄好了的,谁知她还是有难以言说畏缩和惧怕。 判断一向都很准的人,于是再度确信,她是真的怕他! 苦笑了下,他试图放下她的手臂,“我会很轻的,不弄疼你,再说我也舍不得,你怎么总是不信,我会好好疼你呢……” 一句话没说完,她已如临大敌,脑中警铃大震,把胸前唔得严丝合缝,如铜墙铁壁般,执拗的梗着脖子看向他。 “不,我就是害怕,你要是真疼我,就……就等过了这三日,咱们……咱们去西山别苑,到那时候再说不迟。” ------------ 第44章 愁聚眉峰 慕容瓒没想到她的戒备这么深,短促一叹,敛容道,“畹卿,我不知道你竟这么怕我,原以为早前咱们已算熟识,不会有寻常新婚夫妇那种陌生感。(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现下看来,是我托大了。倘若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咱们既已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直言的?我这人脾气不算好,但是对你,自问还是有足够的耐心。” 句句都很诚恳,温柔又和缓。 可他越是这样,楼襄越是心烦意乱,还没寻到搪塞的说辞,他又柔声道,“再不然,咱们重新认识一下?今晚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聊聊天说说话,好不好?” 不好!她虽然不谙男女之事,但也知道他如此好性儿,不过是要一步步蚕食自己,和他相比,她太稚嫩,心机手段都不够瞧,唯有在态度上能做到丝毫不动摇。 连连摆首,她下意识昂起头,“我困了,今儿实在提不起兴致,不如改天再聊好了,王爷……” 他眉头倏地一紧,“叫名字,或是诚润都可以,别一口一个王爷的,听着太生分。” 微微一窒,索性都依他罢,只要能让他今夜不纠缠那件事,楼襄从善如流,“好,往后我叫你诚润就是,我这会子真累了……”环顾四下,陌生的环境让她觉得不适应,想着接下来的话,愈发说得结结巴巴,“我有个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很难睡着……而且,我习惯一个人了,睡品也不大好,你,你可不可以容我缓缓,等过了这个劲儿再……”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来,不无审慎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要分房?让我出去睡?” 说得这么直白,她其实满心惶然无助,更害怕他会生气发作,如果当场冷下一张脸,对她奚落讽刺,她要如何应对呢? 已经够矛盾的了,对着那张心动过的脸,还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些潜在的危机,对于一个新婚之夜的少女而言,不啻为艰难。 她像是吞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心意却愈发坚定,逼着自己迎向他深沉似海的目光,“就三天而已,等去了西苑,我便,便和你同寝同住。” 分明是逃避和推诿,慕容瓒很是无奈。看着她扬起下颌,故作坚强姿态,那份骄傲倔强又不合时宜的展露无遗。 是他喜欢的样子,也许上辈子当真是欠了她的,换一个人,简直不可想象他会做何反应,绝不会这么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甘之如饴的成全意味。 也罢了,真和她睡在一起,今夜必然会心猿意马。他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温香软玉就在指尖身畔,他没有自信能咬牙克制做柳下惠。 没弄清楚她到底在畏惧什么,不好对症下药,只能期待时间会解决一切,日子长了她总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他的一颗真心。 按下一丝不快,他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去书房,你好好睡。要是觉得哪儿不习惯,明天吩咐下去,让她们再改或是再置办都使得。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藩王府虽不长住,也算是你在京里的一个家,你是女主人,一切都该按你的喜好来。” 说话间温和的笑着,说完也不纠缠,站起身,慵慵的看她一眼,便即转身去了。 房门阖上,楼襄终于长舒一口气。大婚之夜,新郎被新娘赶出屋子,确实有失体统脸面。然而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守住最后的底线,不会诞育孩子,她日后才能安枕无忧。 不是不想去爱,只是已失先机。既然前路不明,她首先要考虑的当是保护自己。她的亲人,如今看来,各有各的图谋,全都不能尽信,要想不受伤害,终究还得靠自己才行。 打定主意,埋葬心底几分恻然,几许依依不舍,合衣躺下。才开始的爱情就这样烟消云散,她眯着眼,烛火氤氲成铜钱大的红色光晕,放下帷幔,禁不住惘然长叹。 长夜过得缓慢,楼襄几乎难以成眠,那择席的毛病只是随口一说,不成想一语成谶。 早起慧生捧着换洗衣裳,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乍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昨儿晚上,您把王爷赶到外头睡了?”慧生咋舌,却不由暗挑大指,“您可真是好本事!话说王爷脾气够好的,竟然能答应了,这可是*一刻值千金的日子。” 楼襄用青盐漱过口,接过帕子抹了抹嘴,“那怎么办?横不能为讨他喜欢,不管不顾了罢?”瞧着跟前没别人,才轻声说着,“你知道的,别的事儿上头还有限,单不能和他有孩子,不然万一有变故,岂不是造孽么。” 她这一晚上干瞪着眼,不光留下两记郁青,还想明白了不少事。干脆就这样凑合过罢,大不了和母亲一样,无情无爱,无牵无挂,乐得一身轻松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端生听了两句,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言语,自退出来命人摆饭。慧生点点头,就手问道,“那这会子怎么着,叫不叫王爷一道用饭?毕竟天亮了,阖府上下都看着,您也好歹顾全点王爷的面子。” 楼襄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纸包不住火,怕是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这府里全是他带来的亲信,素日调理得极妥帖,哪个敢公然编排他?横竖烂在肚子里,听不见就当不知道罢了,我这头且得装会子不适应呢。” 她有她的考量,慧生也不好再劝。慕容瓒昨晚是歇在了书房,他并没指望瞒过家下人等,特别是亲信如萧御者,看在眼里,自然也不讳言心里的忧虑。 内侍摆了早饭,萧御也随着一道进来,看着慕容瓒形只影单,便着意瞧了瞧他的神情,方温煦笑道,“王爷气色不错,可见昨夜,虽孤枕却不难眠。” 慕容瓒望着他,挑了挑眉,“御哥留神,早起就说风凉话,仔细后晌闪了舌头。” 言罢哂笑一声,比手示意萧御坐下,“既然来了,陪我一道用些罢。” 萧御欠身坐定,一面为他步菜,一面关切的问,“王爷怎么打算?这瞧着似乎不大好相与。要是害羞么,还好说些,要是受了什么蛊惑,听信谣言存了芥蒂,只怕一时半会不好扭转。” 慕容瓒吮唇踌躇,“她不肯说,我料着多半还是长公主的意思,能不和我牵扯出感情最好。真是步步设防,看来日后还有的博弈。” 提及长公主,萧御接口道,“日前调任辽东总兵的杨怀礼,正是长公主举荐的心腹。当年先帝在时,杨怀礼是以庶吉士身份入翰林,按说大有前途。后来不知道怎么,仕途上并没有大作为。臣听说,长公主当年陪同还是储君的今上去听筵讲,曾经为杨怀礼的才学倾倒过。私底下还辗转求过先帝,只是先帝属意从世家里头挑选驸马,到底是没能成全公主一番爱慕之心。”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慕容瓒似笑非笑的,悠悠点了点头,“能教长公主瞧得上眼,当是人才。咱们也不必心急,且让他风光一阵子,赚足了声势,再让他彻底折在辽东。” 他说这番话,声调很是疏懒。目光幽凉,嘴角衔了冷峭的笑,却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态势。沉吟片刻,忽然将话题一转,“给长公主预备的礼,御哥安排周详了?” 萧御道是,“一副骏马麒漆烟墨,一方玉堂铭澄泥砚,并一尊鎏金老君坐像,皆是合乎礼制之物,并没有太过出挑的。” 轻笑一声,慕容瓒道,“什么样的金山银山,长公主没见过?不过走个过场。反正是我送的,她多半也不会喜欢。” “这个人难对付,是比皇帝还难顽固难啃的骨头。”萧御摇头一叹,“说回方才的话,臣以为,王爷还是要将郡主稳住,有了她,咱们才好拿捏长公主。臣早前说过,关于朵颜四卫……” 慕容瓒不等他说完,霍然摆手,斩钉截铁道,“一码归一码,男人朝堂间战场上的事,不牵涉女人。区区朵颜四卫,尚不足殚精竭虑。蒙古人不是骁勇么,那就让他们会会自己人。此事我有计较,不必多虑。至于王妃,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会用她来要挟任何人。就算是父王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同意。” 萧御怔了怔,打心里很佩服他一番气度,半晌敦厚的笑笑,“是,臣省得了,往后再不提这话。”顿了顿,为他斟了一盏茶,才又笑着说起,“今日大姑娘携姑爷过府,王爷可得小心些,别叫她快人快语,问出昨儿晚上的事来才好。” 舔了舔嘴唇,慕容瓒轻轻一哂,“这个自然,笑我倒不打紧,别给她惹什么麻烦就好。她到底年轻,有些事还不晓得轻重利害。慢慢来罢,我有耐心,也有时间。” 萧御目光沉沉,看他一眼,禁不住发问,“臣自诩了解王爷,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也不大相信您会有这么好的耐性。臣实在是好奇,您的这份宽怀容忍,当真只为了郡主一人?” 慕容瓒蹙眉淡笑,视线转向窗外,良久低声道,“她是我妻子,是要一辈子相守的。我这个人做不到悲悯博爱,心怀天下。谁待我好,我便以心换心,永不相负。” 萧御思量他的话,默默点了点头。从某种程度上说,慕容瓒的确是感情一旦付出就不懂收回的人。没动情时冷面冷心,动了情则是一腔热血尽数挥洒。 在碰到楼襄之前,他其实不懂男女之情为何物。他生得好,从小到大听惯溢美之词,不过身为男子,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当说嘴,也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待年纪大一些,开始有怀着各色念头扑上来的婢女丫头。内里有服侍他的,也有王妃身边的,前赴后继络绎不绝。 那些人于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如同物件摆设。高兴了说笑两句,不高兴便不加理会。倒是经历得多了,对那些*的手段见怪不怪,很早就已看得极清楚透彻。 后来有一回,跟了他五年的贴身侍女借着服侍他换衣,欲趁机和他欢好,他震怒之下,将身边伺候的所有女孩一个不留的打发掉,只留下一干内侍近身伺候他。 老王爷慕容永宏听闻此事,曾经玩笑的赞他有定力、有决断,能不受儿女情长牵绊。唯有王妃颇有几分忧虑,说他这样性子倒是随了老王爷,一旦爱上就是死心塌地,自此后唯一人是天,其余人都如同草芥。 知子莫若母,王妃的担忧果然成了真。这会儿那素未谋面的儿媳,在新婚第二天接待了昔日闺中密友,又受了王府中人拜见,溜溜折腾大半日,待人都走了,已是月出东斗,天色向晚。 楼襄喝着茶歇口气,耳中听端生念叨起府里各色人等,说着说着,话头就转到慕容瓒的好处上来。 “王爷跟前连一个丫头都没有,果真和传闻中一样。这么着倒是省心,跟前没那些个妖妖道道的,这才叫爽利。” 慧生正铺床,笑了一声道,“说不准是怕殿下吃心,早早儿都送走了呢?二十岁的人说小也不小了,素日在辽东,竟也没个通房不成?就是自个儿不想,王妃难道不知道给他张罗?” “你没听今儿慕容郡主说么,王爷擎小就不待见近身服侍的丫头,略大些知道男女有别,干脆连丫头都不叫进屋子,王爷王妃也奈何不得他。凭他怎样,就光这一点比多少人都强呢,是个好男儿做派!再不受那些莺莺燕燕骚扰,弄的失了刚性儿,没有爷儿们该有的样子。” 慧生撇嘴笑笑,“也就你这么说他好罢了。”回头瞧一眼楼襄,一副老神在在神游天外,她不觉摇头轻叹,“得,算是白说这一车话,殿下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还是说说今儿晚上,咱俩谁在外间上夜罢。” 三人说笑一阵子,用过饭消了会儿食,楼襄便道乏了,歪在床上昏昏欲睡。四月暮春,正是多雨的时候,到了晚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骤然间变天,屋子里多少有点阴冷。 楼襄让人把薰笼挪到床头,还阻不出湿气一点点钻进被子里,弄得指尖上下濡湿冰凉。 她素来畏寒,这会子端着热茶盏暖手,有一搭没一搭听廊下雨打芭蕉,声声缠绵入耳,半天过去,好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过来,停在廊下。 慧生在外间,趿着鞋自去开门,她听到她呀了声,跟着难掩惊讶的问道,“王爷,您怎么冒着雨赶过来了?” ------------ 第45章 庭月多情 慕容瓒只道,“郡主睡了么?” 慧生咽了咽吐沫,顺带觑着槛外的人,见他一手执伞,一手抱着一床锦被。txt小说下载80txt.com登时明白过来,跟着暗暗腹诽——借着变天来送被子,真是个好由头,难为他一个堂堂郡王,竟肯这样亲力亲为。 禁不住想要偷笑,可当着他的面,到底不太敢,忙侧身让进人来,一面帮忙收伞,“才歇下,怕是还没睡实,王爷里面请,奴婢给您端些热茶来。” 他说不必,其后没有丝毫犹豫,越步进了里间。楼襄早听见了,这会子靠在枕头上,待要装睡已是不成,想起身却又觉得尴尬,不是说好到了西山再同住的么,怎么这人又突如其来打破约定。 躇踌的当口,窸窸窣窣的轻响停在帐幔外,他声音沉沉的,“睡了么?天儿凉,我怕你冷着,来送床被子。” 一个王爷,现放着府里使唤人不用,亲自来送床被褥,哪里就用得着这么献殷勤,还不是想借故宿在这里。 她不满意,觉得他处处耍心眼,也不掀幔子,瓮声瓮气道,“多谢王爷想着,搁在软榻上就是了,我此刻还不觉得冷。” 他听了蹙眉,看一眼床头的薰笼,脸上浮现出莫可奈何的笑。 站了半日,那碍眼的缠丝牡丹帐幔仍是纹丝不动,极轻的叹口气,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盖上罢,我放心些。你接过去归置好,我这就走了。” 难道他并没想留宿?她悬着的心放下来,想想连面都不露不合适,只好蹭过去,抬手撩开帘子,露出一点缝隙。 他就站在床边,一身家常青色襕袍,头发半散着,微微一探手,乌黑的发垂下来,顺着肩胛散到胸前。一颗水滴将坠未坠,悠悠转了一转,倏地滑落在他衣襟上,晕出一滴泪的轮廓痕迹。 她觉着奇怪,就势多瞧了他一眼,这才发觉他发梢是湿的,半边袖子也是湿的,下意识去接那被子,触手一碰倒是干干爽爽,没沾染一星雨水。 想是只顾着护着怀里的被子,伞都罩在那上头,倒把衣裳给塌湿了。 她顿时心里不落忍,嘴上却嗔着道,“多大的人了,下雨天打伞都不会么?弄得精湿,看不做病才怪。” 她总是有不自觉的小情态,那些细微之处,他一贯能捕捉体会。话虽说得有些横,实则含着温柔,含着关怀。他人站在薰笼畔,身子犹可,一颗心倒是被煨得暖融融的。 有这句话就好,不虚此行,他装出浑不在意,淡淡道,“不碍的,你早些休息罢。” 说完便欲转身,走了两步,回眸笑了笑,“说过要叫诚润,你又食言,再这样一口一个王爷的,我就只好叫你王妃了。(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她眉头一蹙,因着还没彻底接受自己是他妻子,只觉得王妃这两个字让人脸红耳热。 记得后晌那会儿,王府下人来参拜她,她还特意叮嘱过只称她为郡主就好,此刻他巴巴地提出来,莫非是有点她的意思? 突然有些不甘心,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素日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你连这个都瞧不顺眼,非要我什么都依了你才满意么?” 他微微怔了怔,她不是个尖锐的人,能带了几分挑衅和他说话,必定是藏着难以言喻的不满。夫妻之间不该是这个样子,原想着慢慢缓和,可一拖再拖显然并不是好办法。 转念间,他已想尽早解决困扰,神色仍是真诚和煦的,柔声道,“我是随口一提,你别想多了。依着心意叫罢,称谓要发自真心,勉强不来。你觉得我难以亲近,不够让你满意,也是我的问题。倘若你愿意,不妨直言说给我听,我努力改,应当还来得及。”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或者和她针锋相对,那么她也好趁机发作,接下来无非冷战几天,也能让自己多避开他一段时日。 可他是诚挚的,眼神澄澈,有期许更有执着和坚持。 楼襄喟然长叹,目光游移间,再度看见他垂下的袖口,滴滴答答正落着水滴。 她一下又觉得自己大概有些过了。垂眸不去看他,摇头应道,“是我不好,择席睡不着,火气就有点大,会错了你的意。你别见怪……倒是把湿衣裳换下来,让慧生烤干了再走不迟。” 总算说出留他的话,他仰唇笑笑,回转身子坐在了床沿上,“你听,外头雨声更紧了,一路走回去,衣裳难免还是要湿的。” 他不介意说得轻声细语,更兼着有点委屈耍赖的意味。反正能达到目的才好,望着她,又和颜看了看床榻,“不如借我一角,我睡品很好,不用太大地方。咱们说会子话,什么都不做,你绝觉着如何?” 果然来了,就知道他不会是单纯好心,特特地送床被子这么简单。可是要求没有过分的地方,她毕竟已是他的妻,大半夜冒着雨再把人撵出去,往后让阖府上下怎么看待她呢? 她踌躇的功夫,他也不多言,只是含笑注视着她,缠绵的眼波,漾出一脉春水,再硬的心恐怕都要被揉碎了。 她抿着嘴,黯然垂首,终究还是喜欢他的,何况他摆出曲意承欢的架势,“那……那你还不脱了湿衣裳,上来……再磨蹭一会儿,我都困死了。” 他欣然一笑,腾地坐起身,动作麻利的脱了衣服,只余一身素纱中单,上床前倒是先搓了搓手,好像生怕进去寒气似的。 拔步床很是宽敞,他半躺下来,以手支颐,侧过身看着她。她一阵发窘,忙往里头挪了挪。 “你做什么老盯着我瞧?又不是没见过。” 他但笑不语,愈发上下打量起她,半晌如呓语般,低声说,“没挨得这么近看,原来灯下品美人,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她蛾眉蹙紧,双颊飞红,“你这人没正形,才说好好说话儿的……” 一句话未完,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忽地被他握紧,“夫妻之间要有情趣,而非正经。我这才是丈夫该有的样儿,你不喜欢么?不喜欢我赞你美貌,赞你耐看?” 她无声哀叹,自己太不了解男人了,为了更进一步,当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整个人懵懵的,却不情愿认输,她抬起眼,昂然直视他,“要看美人,何不拿了镜子瞧你自己去。” 他笑了,“畹卿这是在夸我?你喜欢我的皮相,那往后我多陪在你身边,让你时时都能见到,好不好?” 她噎了噎,对他这无赖相全无破解办法,再细看,又确凿是一副风情月貌,十足让人难以抗拒。 扑哧笑出声,她乜了他一眼,另拿了个枕头横在中间,“好不害臊,爷儿们家这么夸自己相貌……罢了,今儿看在你赠被子的份上,容你睡一晚,且说好,咱们是楚汉河界,你不许踏过这枕头一步。” 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夫妻的,说出去谁信?尤其是故事的主角还是他慕容瓒。 这辈子的好脾气全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究竟为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 爱一个人,大约就是这样意乱情迷,要是每一条、每一桩都能言说分明,也不至于动情得这么难以自持,渐渐失去理智。 是他用了心,入了戏,他功夫不到家,而她呢,还在负隅顽抗,抗拒着他的引诱,更抗拒着他的点点关切和柔情蜜意。 多少有些失败的感觉,然而他不气馁,爱就爱了,他坦坦荡荡,一点不觉得丢人。往日看父王怎么照料母妃,怎么千依百顺,他有样学样。成长的过程里,到底还是得到爱和关怀居多,他觉得身体里也有释放不完的浓浓爱意,想要包容她,甚至纵容她,男人就该疼爱自己的老婆,这和在外头驰骋纵横一点都不冲突。 于是干脆慷慨应下,“我说到做到,你放心就是。” 钻进被子里,厚厚的帷幔阻隔了外头的灯火,黑暗中营造出一隅静谧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离得不算近,手却紧紧牵在一起。 她是紧张的,掌心渐渐溢出汗,他松开一些,却不让她挣脱,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也很是怜惜。 “畹卿,你实话说,是不是后悔嫁给我?究竟为什么呢?是害怕离开长公主,还是害怕我带你回辽东,从此以后再难回来?” 实话实说是不能够了,楼襄斟酌片刻,半真半假的答道,“我不后悔,只是有点担忧。我对你的了解终究还是太少,对辽王府的一切更是陌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适应,心里多少会有点害怕。” “真是傻瓜,”他满怀疼惜,轻轻笑了笑,“你是嫁给我,我选定的人,父王母妃自然也会满意。他们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日后你见了就知道,一定也会很疼你。何况你身份不一样,谁还敢欺负了你去,寻常媳妇该守的规矩,你不必一一照办。要是有人敢说你一句半句,不必等母妃开口,我头一个就不饶他。” 她心里一暖,暂时忘却那些隐患,转而好奇的问,“从前听瑜姐姐说,你在家很有威严,连王爷王妃都常听你的决断,看来这话不虚了?还真是霸道,连长辈的主都敢做。” 他在黑暗中发笑,头枕着手臂,语气不无得意,“倒也不至于,该守的礼我可是一样不少。不过是我聪明可靠,让人信得过罢了。” 她对他的自夸已经有几分习惯,哂笑一下,试探着问,“这么说,王爷听你的时候居多,辽东的事还靠你来拿主意了?” 他不疑有他,想了想,说也不尽然,“父王始终是辽东之主,我不会越过他擅自行令。” 她嗯了声,忽然灵光一现,装作十分关心,幽幽叹道,“你这么能干,王爷做什么不干脆把爵位给了你袭,好歹你也入了慕容家族谱,又占了嫡长二字。”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她的手,“那不好,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子,他不计较血缘养育我成人,对我视如己出,他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尽,决计不会肖想王位。该是谁的就是谁的,畹卿,委屈你只能做个郡王妃,倘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为朝廷立功,给你博一个更高的爵秩。” 她摆首,轻声笑了笑,“我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倒是一心一意才是正经。夫妻同心,为朝廷尽忠。”她转头,情真意切道,“咱们能做到罢?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对不对?” 他是极敏锐的人,几句话就已全明白过来,长公主必是对她说过要提防辽东,提防他们父子。怪不得她前后态度大变,陡然间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一个做母亲的,竟不顾女儿幸福,这样告诫,是为了让他们夫妻从头至尾生不出感情?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冷笑。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不吃这一套,掉进碗里的就是他的,他慕容瓒的妻子,只能由他来疼爱保护。 他不动声色的捏紧那只纤细的玉手,郑重颔首,“自然,你我夫妻一体,今生今世都互敬互爱,永不分开。” ------------ 第46章 吹梦西洲 他又表忠心,楼襄含糊应了声,捂嘴打个哈欠,淡淡道,“天儿不早了,歇罢。(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慕容瓒顺从的往下躺了躺,那鸳鸯戏水锦被倒是足够大,两个人一并盖着也还有富余,只是中间隔了一只玉枕,他又不肯撒开她的手,慢慢地从握着,变换成十指相扣,让人根本挣不开、甩不掉。 “你……你老实些,”楼襄平躺着,微微侧过脸不看他,“这么着拉手,我不习惯,也睡不着。” 他唔了声,懒洋洋道,“我挺老实的,一动都没乱动。你要还嫌我,干脆我再靠得近些,挨在一起就不觉得冷了。” 说到做到,他果真往她这边挪了挪,只是到底没越过那个所谓楚河汉界,依旧维持一个她能接受的距离。 “慢慢适应罢,你瞧,这样不是也挺好?”他笑着,扭脸看向她。帐子里头原本不透光,唯有床角悬挂着的鎏金银香球闪着点点微茫,光亮映在她脸上,照出一道柔婉妩媚的轮廓。 丝丝缕缕的轻浅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她发梢上还有着蘅芜芬芳,幽靡清冷,很像此刻她下颌到脖颈间绷紧的弧度。 他眯着双目,视线一寸寸往下移,几乎是下意识的,欣赏着她身上纤美而起伏的曲线。 身子可以不动,然而脸却是越凑越近。他扬着嘴角,听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静待她回眸看向自己。 她满心紧张,加之局促压抑,身子变得僵硬发酸,余光瞧见他一直盯着她的脸,灼热中犹带几分缠绵,一呼一吸间气息徘徊在她鬓边,吹佛着她侧脸,痒梭梭的,心里便愈发觉得窘困难言。 实在是没成算,也是耐不住他如此这般,她豁然转头,只想警告他离自己远点。 他等的就是她转过脸,于是顺势逼近。待看清她眉尖若蹙,一刹那间,从小腹深处涌起一阵澎湃的悸动,星星点点的笑意渐次弥漫于眼底,“畹卿……”低低的唤了一声,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他的唇已亟不可待的覆了上来。 她在隆隆的心跳声中睁大了双眼,惊诧、惶然、不安,羞涩,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 那两片薄厚适中的唇触感轻柔细润,不是蜻蜓点水,却也没有停留太久。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似乎是为让她能一点点接受,他很有分寸,嘴角漾起柔缓的笑,“喜欢么?或者说,并不讨厌,是不是?” 说话间不动声色的换了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她,另一只手撑在枕上,支起脸,扬着身子笑望她,炭火发出的微光落在他眼里,那眸子变成了闪耀的星。 她没法否认他的话,也不愿表现出心甘情愿,叹了叹,收回视线,“你这人偏好这样,从不问过旁人,行事这么霸道……” 余音未及落下,他已笑着再度吻上来。她完全没料到,这一记吻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是深情缱绻、气势汹涌……她脑子登时一片空白,就这样被动的任他撬开唇齿,从舌尖相抵,到交相缠绕在一起。 快要透不过气,全然抗拒不了,说丝毫不沉溺太不真诚,在唯剩一线清明之际,她不无哀伤的想,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倘若他是她命里的劫,这样霸道的温柔就是她合该要渡的厄。 他气息开始变得纷乱,弥散在她脸上越发炙热。终于快要收不住的刹那,他悬崖勒马似的停下来,缓缓向后仰头,笑着喘息,笑着看她,毫不掩饰地带了点忘形的得意。 她目光闪烁着,好似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个,飞红了双颊,有点不敢看他,“你这人……真是越说越来劲,谁许你……这样的?” 这几句话说的委实缺乏气势,他侧着头,目光灼灼,“不是说我霸道么?那就不能白担了这个虚名,索性坐实在了它。说给我听,你喜不喜欢?” 她气结,原来他突然的大胆激烈,居然是被她一句话招惹出来的!好容易心跳平缓一些,她又羞又恼,抿起嘴干脆不回答。 他这一刻脾气好到极点,十分有耐心的摇着她的手,“不说话,点头也行;不算喜欢,不讨厌也好。告诉我,是不是不讨厌我这样?” 她却是不擅于说谎,何况的确没有厌恶感。无奈的看他一眼,见他那样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神情三分痴绝中还带着七分期许。 心动就在无知无识间,似惊雷般轰然有声,她意识到时,只能发出无声的沉沉叹息。半日过去轻轻颔首,默然承认,给了他渴望得到的答案。 这是夫妻间一定会有的亲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有什么不能接受呢?她安慰自己,母亲不爱父亲,不是照样能生下她?这样想想,只不过是吻上一吻罢了,体验过、享受过,她也算不上吃亏。 可他高兴坏了,为她终于肯点头。随后一下子笑出来,像个孩子似的。原本美得精致冷冽的一个人,偏生心无旁骛的笑起来,竟能半点都不破坏那份美,反倒能生出别致的纯粹和清澈。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没声息地探手过来,抚上她的脸,指尖一片温热,轻轻摩挲着,良久方道,“睡罢,明天没别的事,可以晚些起来。” 这就结束了?她诧异之余,自然不会知道,他需要忍耐多久,延捱多久,才肯吐露这样一句话。 暗暗松一口气,还是感激他能照顾她的情绪,维系恰到好处的热切,本就是聪明人么,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他顺手给她掖实被子,才垂下手臂躺平,并不多话,但听呼吸中透着满足的轻松惬意。她只能努力的调整自己,一遍遍强调这不算什么,现在和将来发生的事,她都能应对。 渐渐地,还是她先气息沉沉地跌进梦里。他反而清醒着,在黑暗中转过脸,看着身边人清艳的侧颜,精巧的下颌…… 心里狠狠地一疼,因为太过眷恋,因为太过向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经扎进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不为人知的最深处。 他说要她安睡,果然的,楼襄是夜香梦沉酣。许是因为头一晚几乎没睡,晨起时分朦朦胧胧,觉得身子底下一片暖融融。 恍惚间,一线光透过帷幔洒落进来,她揉揉眼,定神的当口,对上一双嵌着笑的眼眸。定睛再看,她整个人正依偎在他怀里,他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肩颈,原来那温热正是原自于此。 头皮一阵发麻,紧着往旁边撤去,可这一动不要紧,她竟然发觉自己一条腿搭在他腿上,不是轻轻放在上头,而是缠绕着,横亘在他两条腿之上! 这就不是发窘了,简直是奇窘无比。不过瞬间,脸上已烧起来,她忙忙地收回腿,飞快缩进被子里。 真想捂脸!她能想象出自己的脸,八成和刚出笼的螃蟹没两样,勉强讪笑,她低声问,“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今天没事么?” 他好整以暇看着她,顺带紧了紧环住她的手臂,“刚过巳时,我今儿陪着你,一道用早饭如何?”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着她说话,声音总是柔缓的,此时此刻,更有早起时特有的慵懒。 她以手挡住眼,紧抿唇角,半晌觉得脸上不再灼烧的难受,才缓缓道,“真不好意思,我这人睡相不好,教你受累了,下回再遇上这情形,你只管推开我就是。” 他轻轻蹙眉,“哪儿有不好?我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见她无动于衷,他干脆侧身直面她,一笑道,“害臊了么?大可不必。咱们是夫妻,你对我亲昵些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何况是睡梦中为之。” 不自觉仰着唇,他觉得安抚可以再用力些,犹是体贴的笑笑,“别害臊,这真是好事,我巴不得你肯亲近我,可见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不知不觉贴近。不用在意,我既不会嫌弃,也不会推开,往后你要是愿意,就是枕着我睡都使得。” 他说着,更是着意觑着她。她刚醒过来那会儿,霎那间的迷茫让他心生渴望,只是过后看清楚是他,那眼里便又匆匆闪过一丝退却和防备。 可先前睡梦里纯净可爱的模样,他是瞧得一清二楚。他看了她很久,鲜嫩如凝脂的肌肤,白里透红的脸庞,安静又鲜活,睫毛微微一颤,睡着的时候是那样怡然自得,会让他恍惚间有种错觉,她的满足,是因为身边有了他。 现在再看她的反应,他知道不尽然,可是没有关系,他慕容瓒爱上一个人,必是要全心全意疼惜,哪怕再硬的心肠,迟早也会一点点融化。何况她善感多思,细腻温良。 她听着他的话,果然有些动容,垂眸道好,也松弛的笑了笑,“你真是好性儿,从前倒没发觉,藏得可够深的……”眼波盈盈,漫视过他的脸,“起罢,我都有些饿了。今儿还有东西要收拾,明天回门,怕是要溜溜折腾一天。后日可就该启程去西山了,我怕来不及归置。” 相对一笑,仿佛终于有了丁点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哄得他起身,因要换的衣裳都还在书房处,他嘱咐两句仔细着凉便出了屋子,自去更衣盥洗。 眼望他的背影,坐在帐中的人扯出一脉淡笑,旋即嘴角微沉。目光偏转间,余温倏然冷却,再缓缓凝结,眉梢眼角好似积了一层薄薄的清霜。 ------------ 第47章 心凉似水 因下了一夜雨,晨起空气极清新。[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楼襄洗过脸,吩咐端生把窗子支起来。她坐在妆台前,深深吸一口卷着鸟语花香的气息,只觉得脑中一阵清明。 慧生趁给她递簪子的过儿,悄声笑问,“昨儿夜里成了么?早起王爷走的时候,瞧着倒像是挺高兴的模样。” 楼襄按下她手里的凤头簪子,换了一支蝶恋花,一面淡笑道,“没有,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他得意,且不急,耗一阵子再说罢。” 慧生啧了一声,弯着腰,在她耳畔嘀咕,“究竟怎么个意思呢?您这是打定主意拖着不成?可早晚得到那一关,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过去了。奴婢多嘴一句,男人家嘛,有几个有那么好耐性?别到时候逼急了,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楼襄幽幽一笑,“真要是等不及倒好了,省却多少麻烦。”她转身,看着慧生,缓缓道,“我就是要看看他有几分真心,说的那么好听,动辄就是一生一世,看顾我爱惜我,真要是连这个都等不得,不是活打了嘴么?” 慧生蹙眉,想着拿这个来测试人心,多少有点冒险,待要再劝,又听她道,“许他们一个个的算计我,就不兴让我也长个心眼?我便试试,他慕容瓒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喜欢我!俗话都说,偷,不如偷不着。太容易得手显不出他能为手段。我且吊他些时日,倘若他初心不改,对我还能温柔相待,那这个人对多少还能信得过,我在他心里也算有些地位。凭着这一点,再下力气摆布了他,将来若真出什么事端,只要他割舍不下,我这头便能多一份胜算。” 她搭着慧生手臂起身,笑得从容清浅,“这话我只和你念叨两句罢了,连端生都没说过。母亲有难处我理会得,可朝廷和辽东,我是两头谁都信不过。有些事儿是万不能妥协的,譬如孩子,譬如我决计不会踏足藩地一步。” 慧生听着,唯有一声叹息,原本与世无争的人,忽然间就被逼成这样,想尽办法儿和枕边人、和至尊玩心眼儿,也真真是难为她了。 所幸她态度坚定,也颇有成竹在胸的冷静,慧生一面觉得她长大了,一面又架不住心疼她,忙发自肺腑保证,“殿下放心,您这番话我烂在肚子里,再不会和人提起。至于那方子……回头要用时,您只管吩咐,到了西山别苑,我一定把咱们自己的小厨房打理妥帖。” 用过早饭,这一日倒也无事,楼襄自在房中过得悠哉悠哉。原本慕容瓒是要陪在她身边,偏又有几个勋戚人家的男宾到访,便忙着招呼了一日,直至晚间才闲下来。 楼襄这头只推说收拾行装累了,早早安置,也没再给他机会来上房留宿。 依着规矩,次日该是慕容瓒陪着楼襄三朝回门。因要正式拜见长公主夫妇,楼襄按例大装,慕容瓒也换了绛纱袍,戴金簪朱璎爵弁。两人携手行至车前,慧生正欲打帘子,慕容瓒已旁若无人般,先行越上一步掀开帷帘,含笑示意楼襄登车。[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前后随行之人众多,自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主子间恩爱是好事,众人面面相顾,脸上皆露出几分喜色。 楼襄也不扭捏,冲他施施然一笑,道了声多谢,亦是在人前给足他面子。及至双双坐定,他又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虽未说话,眼里却是有一股不言自明的欣喜。 一句都不提昨儿晚上她故意不等他,先行睡去的事儿。这么大度,好脾气的包容,若不是真心想要得到她,多半就是城府太深,轻易不肯流露真实想法。 楼襄懒得去猜,其实就这么装下去也未尝不可。谁说夫妻间一定要相濡以沫?母亲和父亲还不是演了一辈子相敬如宾。旁人能做到,她当然也能。这会子该做的,确是要好好煞一煞慕容瓒的性子,且看他能四平八稳到什么时候。 两府上离得近,车行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长公主府门前已站了一众等候的人,为首的仍是长史许谨言。慕容瓒扶楼襄下车,和许谨言见过礼,略寒暄两句,便由他引着前去正厅。 长女归宁,楼显节自知怠慢不得,早早的也赶过来,坐在长公主下首处。厅上有座位之人不过楼襄的弟妹们,至于梁氏,只跟着管家婆子们规规矩矩站在后头。 侍女们摆好蒲团,慕容瓒扶着楼襄,夫妻二人朝上,向长公主和都尉拜了四拜。 贺兰韵一派言笑晏晏,含笑赐座,方指着楼襄,对慕容瓒道,“畹卿身子一向弱,尤其这个季节最是容易受凉染风寒,我原说好生给她调理阵子呢,偏又没赶得及。少不得教你费心了,往后多照应着些。我今儿也算倚老卖老,当着大家伙的面,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慕容瓒欠身应是,笑容拿捏的极好,“长公主吩咐,臣不敢有违,必定尽心尽力照顾好畹卿。” “诚润是个周到人,我再放心不过的。”贺兰韵点头笑着,“只是你们明日就要搬去西山了,虽说还没出京师,到底比不得这里到藩王府的距离。我这心神耳意一时到不了,难免要挂怀。诚润也别笑话我这个当娘的事儿多,特特地请旨,调派了太医院的曹供奉,往后就让他跟着你们,常住郡主府。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瞧着也更方便些。” 楼襄面上不露,心里却一动,她身子可不算弱,素日更鲜少生病,母亲忽而当着众人这么说,又指派了太医跟过府去,必然是大有深意。联想起早前母亲说过的话――希望她不要和慕容瓒诞育子嗣,看来母亲是打算盯着她把这事落实了。 可出嫁前并没听说有这般打算,突然这么安排,莫非母亲连她都不相信么?才刚那番话又说得合情合理,俨然是一个长者关怀女儿的殷切之举,叫人无从拒绝。 当着慕容瓒这么做,当是有警示的意味,也是个下马威――她人虽不在跟前,可依然能有法子把楼襄看护周详。 慕容瓒一副水晶心肠,如何不明白贺兰韵的意图,甫一归宁就弄出这么一出。然而不悦归不悦,却也没什么要紧。管他是谁的人,只要进了他的宅子,他自有办法整治对付,若是实在棘手,还可以将计就计,顺着演下去。 不过一想到贺兰韵怕已知晓了,他们夫妻新婚之夜是如何度过的,他心里还是一阵别扭。回望她隐隐含着审视的目光,他很是恭敬的颔首,“长者赐不敢辞,长公主一番心意,臣感激不尽,自当遵从。” 贺兰韵摇头一笑,“都是一家人,诚润何用那么客气,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我和都尉瞧着也高兴。回头等皇上忙过这一阵子,你们再请旨给太后、皇上请安,他们见了你们这样好,也必是极宽慰的。” 两个当事人听着,忙欠身道是,众人见气氛活络,也陪笑着凑趣说了几句好听的。 贺兰韵徐徐抿一口茶,这才吩咐道,“时候不早了,都尉想是有话要对诚润说,你们翁婿二人自去用饭,我就少陪了,畹卿留一会子陪我也就是了。” 半天都没捞着说一句话的楼显节,这会儿终于找着点存在感。奈何他心里有鬼,也不好摆泰山老丈人的款儿,只好和颜悦色的请慕容瓒一道,自去外书房相谈叙话。 打发了闲人们,贺兰韵方站起来,楼襄正要去扶她,见秀英一回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欲搀贺兰韵。 楼襄看着秀英,顺手挡了一挡,“今儿不麻烦妹妹了,我既在这里,正该伺候母亲。”说着转头一顾,瞧见梁氏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走起来颇有些艰难,复道,“姨娘行动不便,又站了这半日,妹妹还是先扶姨娘回去歇着罢。” 秀英有些讪讪的,只不过转眼间就堆上满脸笑容,忙不迭道,“姐姐有心了,正该如此呢。母亲有话要跟姐姐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妹妹这便告退。” 言罢,才不情不愿地扭身往外去了。楼襄眼望她的背影,耳听得母亲问道,“怎么?瞧着她那副没起子的模样,心里不痛快?” 一口一个母亲,听着是不大受用,楼襄道,“往后女儿不在您身边,还得秀英替我多尽孝,这倒也没什么。母亲愿意抬举她,是她的福分。只是姨娘身子那么重,她不顾及,倒跑来献殷勤,我替姨娘觉得寒心罢了。” “人往高处走嘛,也没什么新鲜的。”贺兰韵笑笑,一手挽着她,一手仍是搭着元成,“倒是你,才真是叫人操心。” 似嗔非嗔也就说到这个份上,回至上房关了房门,贺兰韵方轻声笑叹,“这三日怎么过的,你心里究竟怎么打算,不是要一直这样下去罢?” 楼襄半垂着眼,思忖片刻,先问起,“母亲都知道了?” “你嬷嬷早告诉我了,那条白绫子好端端的纤尘不染,还想让我装不知道么?” 想想也是,赵嬷嬷最是眼尖嘴快,哪里用她吩咐,必是一五一十全说与母亲听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她说真心话,却又不自觉留了几分,“不过要他不生疑,一切都得说的过去,不能总这么下去。所以那方子,我还是打算用上,等到了别苑再行安排。” 贺兰韵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可见还没被他迷了心窍,时时保持清醒就好,畹卿果真是长大了。日后有什么应付不来的,或是他待你不好,切记要告诉我,才好替你做主。” 楼襄牵唇一笑,“母亲想得周详,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那曹供奉,是专为调理我身子,也是为避免我受孕才安排下的?” 她语气淡淡的,贺兰韵定睛看了看她神情,半晌道,“你嫌我多此一举?可你要知道,慕容瓒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机敏,我这么做是为将来一旦被他发觉,你好有个口实。有太医以调理身子为名目,从旁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是质疑也没了发作的道理。我这样安排,是不想叫你在他面前,先失了分寸立场。” 是这话不错,也打了为她着想的旗号,可她听着却只想苦笑,一个个都这么聪明,算计对手的同时,必是要把她也一并算计进去。这桩感情里,她充当的只是棋子的角色,那么,也就要有一个棋子该有的觉悟。 “母亲安排妥当,我是没有异议,还该多谢您想着。只是我已嫁为人妇,凡事不能都指望您帮忙,自己也该多思多想,有什么错漏再想您指点就是。母亲得了空多保养身子,陪陪老祖宗,不必太过牵念我。” 她头一次这样嘱咐,像是关怀母亲,也像是急于摆脱她的看顾。贺兰韵面上带笑,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涩然,这桩婚姻对女儿的伤害有多大,怕是一时半会难以估量了,且这不过只是开始,往后如何,她倒有点不敢再深想。 出府时,一路上还是元成奉命相送,楼襄默默无语,元成也不便多言,只谨慎劝了一句,“殿下,长公主是真心为您打算,这些日子夜不能寐,想着念着,总怕您受了委屈。曹供奉的事儿,她事先没和你打招呼,但也是事出有因,实指望他将来能帮衬您。” 楼襄不做声,漠然走出垂花门,转过影壁,眼见着慕容瓒已站在车畔,瞧见她时,冲着她浅浅一笑。 不觉幽幽笑起来,楼襄在心里暗道,所谓事出有因,不过是为那枚虎符,再关切也不及兵权来得实在,纵有千般理由,还不是牺牲了她? 至此方才理清,原来她那一点愤懑的出处――是在亲生母亲这里,自己原是个可以被权衡、被利用的棋子。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顿住步子,却不回首,寒声道,“我岂会怪母亲,你多虑了。只是早知会这么牵肠挂肚,又何必答应把我嫁给他?” 说完迈步即走,留下元成呆立片刻,才想起来遥遥揖手,躬身相送。 ------------ 第48章 断云依水 越是心里憋着气,越是容易瞧谁都不顺眼。[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楼襄上了车,慕容瓒才跟着进来。她皱皱眉,原本宽敞的空间里,硬是挤进一个人,瞬间就变得压抑逼仄。 愈发不想给慕容瓒笑脸,就这样僵着坐在他身边。心里揣度,倘若他开口提晚上留宿的事儿,她一定要好好抢白、狠狠奚落他两句。 然而并没有,他是敏锐且懂分寸的人,只是拿起茶吊子,不紧不慢地给她倒茶。 她有时候也奇怪,堂堂一个郡王,明明养尊处优惯了的,偏偏服侍起人来居然能这样得心应手。 “今儿累了罢?回去好好歇着。”他把茶盏送到她面前,“书房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你要是觉得冷就让人多预备些炭火。” 他歉然笑笑,“对不住,等明儿去了西山,我就天天都陪着你。” 说的煞有介事,好像他不曾被她拒之门外似的。不过是为全彼此的体面,她微微一哂,侧头睨着他,“你如今赋闲在京里,自然是每天都得空。倒是去了西山,就只剩下咱们两个,可该做点什么呢?总不能成日大眼瞪小眼罢?” 他点点头,“都说西山风景极佳,这个季节有玉泉流虹,过些时候更是纳凉的好去处。倘若觉着热,咱们就去山里避暑。早前我让人引了一处山泉进府,虽然比不上玉泉山的水,也聊胜于无。”顿了顿,发觉她有些诧异的盯着他,便微笑问,“怎么了?还有哪里安排不周,你想到就告诉我,我再着人去办。” 她吹着茶水的热气,脸上淡淡的,“你一向是个妥当人,我全听你吩咐就是。”想了想,记得她亲口答应过,到了西山就该和他同住同宿,到底不能食言,不由闷声长叹,“明天晚上……我备些你喜欢的酒菜,同你一道好好用顿饭罢。” 他笑了,颇有兴味的望着她,“畹卿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她噎了一下,板着面孔道,“难道我不会问么?这会子你就在跟前,我只问你就是了。” 语气不乏生硬,听上去压根没有用心经营、耗费心力的情思,就这么直眉瞪眼的,实在是煞风景。 可他还是很受用,凝目看她,慢慢说着,“我口味挺杂的,喜欢的嘛,有煮干丝、清炖狮子头、烤羊腿、蒸酥酪……” 她其实不过一问,原没指望他认真作答。偏他滔滔不绝,只好白他一眼,开始在心中默记,却越听越不对劲,除却羊腿,他说了一串江南甜腻腻的菜品,不像是爷儿们家爱的,再一思量,分明都是自己素日喜欢的吃食。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打断他的话,蹙眉问道,“谁告诉你,我喜欢吃这些的?” 他舔了舔唇,大方一笑,“看来我说对了,怎么样?算是对你有几分了解罢?” 所答非所问,她哼了声,“王爷有心了!反观我呢,对你是一无所知,当真是枉为人/妻。” 他摇头,看清她满脸写着不满,便不再多言。半晌转过视线,自顾自撩起帷帘看向窗外,才悠悠道,“是瑜儿说的,你不用怪她,其实是无意提及被我听见了而已。(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 解嘲般的笑笑,他说,“你还是习惯叫我王爷……都好,随你便就是。”话锋一转,复道,“明儿晚上太仓促,不必折腾这些,到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好奇心乍起,“什么地方?是山里么?”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鬼鬼祟祟潜入西山大觉寺,登时面露讥诮,“是啊,我倒忘了,你对西山应该很是熟悉的。” 他听得哑然失笑,怎么能忘记那一幕呢?她有怀疑也不出奇,时至今日,自己确凿欠她一个解释。 转过头,他很坦荡的看着她,“那日我去西山大营,真的是为会一个故友,之所以要乔装夜行是因为我无诏不得入京。我对你说过,父王曾接密报,有人预谋要对劫持璎哥儿。我私自进京是为探路,也是为探消息。除此之外,绝没有半点不轨企图。希望你能信我,即便眼下存疑,将来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妨瞧着我的行动以观后效。至少从现在开始起,我不会骗你。” 她眯着眼睛,笑得一笑,“是么?那么我便想问一句,朝廷如果一直留你在京,你肯不肯心无旁骛、安之若素?” 果然问到点子上了,他心底最担忧的,她被长公主提点过的,皆不外乎这个。 他不想欺骗,但总免不了隐瞒,说一半留一半,“会,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有了伴,有了家人,也就没那么孤单。朝廷政令我没办法违抗,何况璎哥儿还小,能让他多待在父母身边,在双亲膝下承欢,替我尽孝总归是好的。” 提到和家人分离,她便情不自禁生出恻然。想想还是算了,触及这个话题谁都不痛快,他其实也是受害者,又何必在人家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好在说话间已回到藩王府,他先落车,之后伸手扶她下来,托着她的手臂总显得小心翼翼。直到端生等人出来相迎,他才把她交到她们手里。 姿态潇洒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跟着吩咐众人好生伺候郡主休息。 他笑容明朗,冲她点点头,便即和她分道扬镳,从回廊上转去了书房。 从现在到晚上,他是不打算来缠她。的确说到做到,以身作则,她撇嘴笑笑,有些怅然的想,看来明日一过,自己也要兑现承诺了。 翌日启程,西山的别院是皇帝御赐,虽然对外宣称是郡主府,到了这里,慕容瓒却也没有客居的感觉,因早前派人检视过宅邸,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反而比楼襄更为熟悉。 四进的宅子,仿江南庭院营造出小桥流水,显得格外曲径通幽。这里从前是嫔御伴驾时居住过的,规格不算高,胜在玲珑别致,更有他引入的一脉活水,曲桥蜿蜒,小溪如练。烟水弥漫时枕波其上,该是另有一番闲情雅趣。 她一路走来,园中浮香缭绕、滴翠凝碧,进了正院,眼前又霍然开朗,庭中一株丁香树花繁叶茂,幽幽暗香铺陈开来,充溢着一天一地尽是。忍不住驻足,在那树下一站就是半日,直到晚归倦鸟藏匿在叶底娇声鸣唱,身后方才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回首,来人是外书房伺候的内臣,行至近前朝她躬身道,“殿下,辽东遣使臣来京,王爷忙着招呼不便过来。请殿下用过晚膳,稍待一刻,王爷忙完前头的事儿就来接您。” 她嗯了声,旋即问,“是老王爷遣了人?辽东那头没什么紧要事儿罢?” 内臣忙说没有,笑着回道,“不过是老王爷惦记,且王爷才新婚,这是派人来给王爷和殿下请安。王爷觉得殿下车马劳顿,怕您累着,便免了来人参拜问安,且等明日闲了再叫人进来也是一样。” 还真是体恤人,她笑笑,这份关怀她得承情儿。那就静候晚上那场邀约好了,瞧瞧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她在罗汉床上摆弄花样子,慧生递过来才描好的,笑着问她,“也不知道王爷要带您去哪儿,说真的,这会子心里有没有一点期待?” 她想了想,才发觉居然理不清思绪,“不知道,左不过是看星星,能有什么新鲜的?这深山老林子里,难不成带我打狼去?” 慧生轻轻笑着,“其实这几天下来,王爷怎么待您,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您自个儿更是有数。要说新婚能这么容忍担待的不多见,也算是极难得了。要不,您好赖也投桃报李一回。” “怎么个报法?”楼襄嗔看慧生一眼,指尖点上她眉心,“你这丫头,从前就说他好,这会子更像是被他收付了似的,我就这么不得人心?才几天罢了,用得着忙不迭地投奔新主?” 慧生揉着被她戳中的地方,不平道,“不带冤枉好人的,我还不是一片真心为您。既然说要替自己打算,那女人嫁了人,还有什么比夫君更重要的?真要是按宗法论,他才是您一家人,这会儿连娘家都成了外亲呢。我只怕一时惹恼了他,回头给您气受。您瞧外头伺候的那些个内臣侍卫,个个被他调理的大气都不敢喘,一星规矩都不错的。这位爷脾气秉性可见一斑,不是说了么,人家素日治家也和治军一个路数!” 楼襄只管闲闲饮茶,半晌笑问,“那又怎么着?难不成我不从,他还敢把我拉出去砍了不成?” “可不能够。”慧生捂嘴,笑了好一会儿,方略微正色说,“王爷哪里舍得,您没瞧见他看您的眼神儿,啧啧,什么叫柔情似水,什么叫目送秋波,我这回可算是领教了……” 话没说完,楼襄已笑着来呵她痒,“好啊,叫你没事磨牙,敢打趣儿我,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俩人笑闹成一团,片刻功夫已娇喘连连。慧生好容易逃出她的魔爪,才跑了两步忽一抬首,正瞧见慕容瓒站在门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睛隐含笑意,淡淡凝视着楼襄。 慧生顿时止住笑,蹲身道,“王爷来了,郡主在里间等候多时了。” 微微欠身,借着沏茶的功夫匆忙遁了。慕容瓒迈步进来,直走到楼襄跟前,浅笑着朝她递过手来。 “晚饭用得好么?到了这儿,有没有觉得不习惯?” 她歪头打量他,估摸他该是听见了她和慧生的话,这会儿又装得齐楚端方的,想着就觉得好笑,不过并没有丝毫反感。 “累你费心了,这里很好。你呢?辽东来的人有什么消息?父王母妃近来一切都好?” 她没用官称,而是随着他叫了父王母妃,这样一点点不自觉的小改变,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及察觉。 但他很欣喜,嘴角弯了弯,眼中蕴藉着潋滟春光,“都好,他们也很惦念你,母妃特意嘱咐了,让我好生待你。若有一点半点不满意,许你可以写信回去告我的状。这下好了,你不光有娘家人撑腰,婆家也有了靠山。” 她原没反应过来,听见婆家娘家倒是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的瞪他一眼。以前听太后讲起,她还不信他嘴儿甜,这回可知道了,他想哄人时自然也能巧舌如簧,再配上那样标致模样,含笑眉眼,凭你多好的定力也难不动容。 罢了,今儿晚上就安心看他折腾就是。她扶着他的手,摇摇起身。 慧生赶过来递上斗篷,他极自然的接过,自己动手为她系好,犹记着叮嘱,“你且在这儿候着,炉火别熄了,等郡主晚上回来屋子和床都要暖好。” 吩咐完,牵起她的手出了房门。路上无话,直到出府,楼襄才意识到,他并没打算让任何人跟着。 “不是进山么?”她回头看看,不确定的问,“就咱们两个?” 他说是,扭过头笑望她,“是进山,你怕么?怕我一个人不能护好你?” 完全是反问的口吻!总是这么志得意满,说话间还紧了紧手指,把她的手牢牢扣在他掌心。 本性是霸道的,面上装得再温柔也掩盖不住。 轻哼一声,她慢条斯理回道,“哪儿的话,我可是信得及。你不是有一身好本事么。不然怎么能躲得过京西大营那么多人追捕,在我的禅房里神来无影去无踪!” 手上倏然一紧,他拧着眉毛转顾她,似乎酝酿了半天,轻轻一哂,摇头道,“那回真是一时大意,不过你也瞧见了,我的确能走得脱。”停下话头,他笑出来,“如今想想,要是没有那一箭,我该如何结识,有孤勇为人仗义的郡主殿下呢?可见这段姻缘是上天注定的,那点子血也就没白流。” 他一点点挨近,最后那几句简直是贴在她耳边说的,呵气如清风,弄得她一阵痒一阵麻,倒没心思再去堵他的话。 她不言声,也不反驳,他更加得意仰面直笑。她借着一点清幽的月光,望向他侧脸精致的线条,俊美、冷硬,因为镀上了月色,便无端端生出一点点柔和的质感。 慢慢放下戒备,其实这样相处下来,还是愉快多过于紧张。可以静下心来体味,他的手,温热过她许多,手指长而有力,骨节不算分明,掌心比她想象得要绵软。赵嬷嬷曾说过,手掌软的男人,都是会一辈子疼老婆的。 就这样不知不觉,跟着他走过平缓的山路。待她反应过来,才惊觉天色变得黑沉沉,头顶星空被密密匝匝的树枝遮挡住,愈发瞧不清楚天幕,只是观星不是该去空旷平坦的地方么? 她不解,眼神迷茫,想要问他时,却见他扬起唇角,没有开口,只朝着前方努了努嘴。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她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原来他们上山的小径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沿路都摆上了莲花灯,每一只都只有茶盏大小,很是精巧。 灯火一闪一闪,散着温暖的黄晕,照亮了眼前的路。照在身边那人的侧脸上,勾勒出如画的轮廓,仿佛比遥远的月光还要皎洁几分。 ------------ 第49章 桃枝正浓 楼襄禁不住低呼一声,成串的莲花灯摇漾着火光,既新奇又好看。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喜欢么?”他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指了指路尽头,“那里是辽金时留下的一座寺院,久无人打理,倒是正殿的彩绘壁画有些意思,和后世不大相同。” 山寺屹立在不远处,伶仃静谧,星光与灯影交相辉映,她心头泛起浅浅涟漪,轻声说,“你真是什么都知道,连我喜欢看禅寺里的画都一清二楚。” 垂下的眼帘抖动着,他捕捉到了,愈发脉脉含情,“我是心心念念要做你丈夫的,自然要费点功夫打探你的喜好。只是成婚到现在,你似乎对我不满意居多,我也不敢表现太过,怕你觉得我存心趋奉,处处都藏着算计。” 一语中的,将她心中疑虑婉转道出,让她语塞,同时也禁不住检点自己,确实对他有失公允。 从前到现在,他对她的态度一以贯之没有变化。倒是她自己,反反复复,从最初的心仪到生疑,便横挑鼻子竖挑眼,猜测他的居心,说到底,还是把她隐匿的不甘和委屈都撒在了他身上。 即便要提防,守住自己的心,也大可以换个柔缓的方式,况且她还想着念着,要以一己之力挽留住他。 就当是为自己,为朝廷都尽一份力罢。她享受了身份地位带来的便易,适时的也该为维系大燕江山稳固付出努力。 “多谢你,对我这么用心。”她转头,目光依依,“我对你没有不满意,只是赐婚的缘由让人难堪,像是被扫地出门似的。心情多少受影响,所以才不自觉发在你身上。” 他颔首,很理解的说,“这个难免,事情因我而起,我又是你最亲近的人,不拿我出气可还找谁去呢?” 相视一笑,他善解人意,让彼此都释然下来。牵手走过平缓的小径,不大的寺院正殿映入眼帘。 迈步进去,殿上漆黑一片。影影绰绰瞧见三尊菩萨坐相,居高临下俯视他们,对两个陡然闯入的惊扰者,仍然慈眉善目怀着悲悯宽容的笑。 “这么黑,该怎么看呢?”她放低声音问。 许是因为只有两个人了,他更加耳鬓厮磨,贴着她回应,“交给我,你只管玩得尽兴就好。” 轻车熟路,他带着她绕到正中佛像身后,变戏法似的找出一支火折子。轻轻一擦,眼前大亮,两个人的脸映在火光里,皆有几分飘渺的温暖。 她不习惯被他这样看着,装作好奇环顾四下,倒是瞧见空地上立着一人来高的旋梯。正想问他,他已牵着她走到梯子下头,“上去罢,别怕,有我扶着你。” 抬头看看,借着他手里的火折子,她望见头顶上全是彩绘壁画。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再一打量,周遭的墙壁上也绘满了佛经典故,颜色尚算鲜亮。 一座空置已久的禅院,没有灰尘蛛网,整洁干净,想是他早就相中这里,命人好好收拾过的。难为他一番心意,她低眉笑笑,很顺从的点头,迈步上了梯子。 原以为他会把火折交给自己,却不想他在她身后一阶一阶的跟着,初时扶着她的手臂,渐渐地向下滑去,他的手托住她的腰,轻轻挨上的瞬间,因为纤细柔婉,不盈一握;因为温热有力,裹挟着他的气息;两个人都身不由己似的,颤了一颤。 她脚下滞住了,暗道这梯子果然是有好作用。然而还有她想不到的,攀到顶儿上,阶面狭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他在她下头站稳,举着火折子探到她面前,另一只手不知不觉,又自然而然地环抱住了她。 她又是一窒,从来没贴得这样近,这样紧!身体依偎着,被他包裹着,他的气息一点点弥漫开来,淡淡的伽南香,和他独有的男人味道,甘甜而暧昧。 她心头大乱,手足无措。强自镇定半天,却连回眸的力气都没有,“你,你这人就是不老实,借这功夫占我便宜……” 他低低发笑,“满天的神佛菩萨都在看,我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带你来看画儿,怎么叫你说得别有企图似的。” 真要赌口齿,她大概还是输他一筹。那就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仰起脸,很认真的凝目于头顶一隅,在那些瑰丽纤美的笔触下,试图寻找一丝让人平静的抚慰。 古人的画风和今人不同,美之一事历经沧桑,于百年后仍能沉淀出不一样的惊心动魄。 素日读佛经,感染她的不是佛陀舍身救人,而是有情众生各有各的挣扎。不过是万丈红尘里的过客,没有出离超脱的大慈悲和博爱情怀,她为旁人惋惜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太过渺小。如同沧海一粟,转瞬间就消弭在是非恩怨之外。 即便努力去活,也只有几十年光阴而已,还不如这样荒废的庙宇,这些无人问津却历久弥新的画作,在岁月的长河里看尽无数代人,杀伐、争斗、输赢、爱恨,于它们而言也只是过眼云烟。 她闭上眼,感受高处有一丝丝清风拂过,身后人的气息沉稳,间或有一两声短促的呼吸。再睁眼,她望着前方不远处斑斓的笔触,描摹的是一尊观自在菩萨,微微垂目,两靥含笑,分明是她的容貌模样。 “这是谁人手笔?”她微微回首,有些娇嗔的问道,“你可真是大胆妄为,这么着,也不怕佛祖降罪,哪儿有把自己妻子画上去的?”顿了顿,才又笑道,“我只问是谁画的,要是哪个臭男人,我可不依的。” 他摆首说不是,犹豫片刻,笑着回答,“怎么可能?这种事如何能假手旁人,当然是亲力亲为,我亲手画上去的。” 她嗤地笑出来,“你胆子真不小……”喉咙里泛起甜意,声调柔和下来,“见天儿不闲着,连这么偏僻处都能寻着,说你熟悉西山果然不错的。只是单把我画上去,那你自己呢?” 他唔了声,遗憾的长长一叹,“光顾着想你了,倒把自己全忘了。原先这尊菩萨绘得不好,连你一半的风情都没有,瞧着碍眼,我觉得不如以你做原型,以后只要这座寺院还在,你就会百世千载的受人膜拜。” 她不以为然,轻笑一声,“我才不要人拜,何德何能呢,倒不怕折寿。” “谁说的?”他摇头不满,“你有慈悲,有侠义心肠,多好的姑娘,怎么就受不得人敬重?” 她说不过他,被他夸得心花绽放,“那你呢?等赶明儿我闲了,在旁边添上一尊童子立相。”说着转身,目光柔柔,辗转于他眉目之间,“你这般好相貌,倒真比得上观音驾前金童了。” 合着她端稳做菩萨,他立在一旁侍奉,他听着却笑笑,一点不在乎的样子,“那就说定了,你画出来,我找人来描。这么高的地方站上半天,下来腿都是酸的。” 可不是嘛,真想不出他当日哪里来的耐心。她慢慢地回味,有些顿悟出来,举凡赶上她的事,他都格外有耐性,如果这都不算动心上劲儿,那她就真不知道何谓喜欢一个人了。 他体贴呵护,分寸恰到好处,每每试探到她能接受,才会再进一步。不造次也不耍威风,真是难得聪明人的做派,一厘一毫皆能打动人心。 没法欺骗自己的心,喜欢过,又再度被他吸引,好在自己不是先动情的那一个。她和颜悦色,诚挚赞叹,“画得很传神,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好的画工。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你似的,怪不得瑜姐姐说你绝顶聪明。” 他应以一笑,对这样的夸赞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并不买账。半晌倒是又贴近了些。侧过头,下颌抵在她肩上,呼出的气短而促,另一只手略有点不安分的自腰间游走下去。 她被撩拨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僵硬片刻,却分明知道没有半点厌恶。肌肤一寸寸沾缠在他指尖,咬着的唇渐渐放松下来,身子一软,终于缴械投降般,彻底地跌进他圈出的怀抱里。 “你就这么……这么急不可待?非要得到我么?”她犹有一丝不甘,调笑着问他。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极尽温存的攀上来,按在她心口的位置,面颊贴着她的侧脸,喘息道,“是,又不是。比起你的身子,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话音落,双唇已压上了她的唇角,一路迁延,密密地落在耳根、脖颈间。带起一片湿润的躁动,伴随着舌尖的温度,在她心里蔓生出消弭不散的渴望。 就这样缠绕下去,停驻在火光温暖的方寸天地里。对手风流而专注,他实在是她能遇见的,手段最为高明的爱人,调弄着她,挑逗着她,让人抗拒不了、欲罢不能。 可她大概猜不到,他也一样觉得神魂颠倒。到底没经过人事,他的从容有多少是硬撑出来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偏生她释放了心里的情愫,打算认认真真和他配合一回。回转身子,幽幽一笑,她的唇和他的正面相对,然后毫不迟疑地迎了上来。 他怔住了,四肢百骸瞬间蒸腾上一股强烈的悸动。没想到她会大胆回应,那样娇柔又妩媚。他难以把持,不觉坠进彼此编织的爱欲里,待要挣脱,才恍然发觉难于登天。 可不能在这儿,仅存一线理智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女人的第一次该选择一处美好舒适的所在,才能全身心放松感受愉快,这是身为丈夫应该成就的。他摇摇头,试图从沉溺中清醒,不得不勉力,从她勾魂摄魄的纵情缠绵中抽离出来。 然则她正享受,陡然间离了那份缱绻,阖上的双眼倏地睁开,露出一丝茫然的迷离。 “怎么?”她音调沙哑,似咕哝般发出呓语。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语气表情多具杀伤力。 他轻咳了一嗓子,慌忙调开视线,“到底是庙里,当着人家的面儿,这么卿卿我我不好,回去罢,回去我再好好陪你。” 她哦了声,有些醒过味儿来,再回视那些神像,一个个似乎都在望着她笑。她自小便是规矩人,如今跟了他,倒被引诱得不管不顾起来,可见他的别有用心、别具一格不能全学。 乜着他的脸,媚眼如丝般拂过,终是转过头去,她就势要下梯子,“你先走,我才好再往下去。” 他说好,却半天不动弹,也不知在磨蹭什么。她不晓得轻重,起了下狭促,存心逗弄他,身子微微向后仰倒。他急忙下意识地搂紧,不得已再度将她人嵌在他胸膛里。 触感很坚实,略微有点硬,她很享受那样的力道,和肆无忌惮的贴合,根本不管身后人是如何艰难地紧咬牙关,心头火憋在五脏六腑,连话都不敢说,仿佛一开口,那些热切就要喷薄而出。 无奈怕什么来什么,她不是安静枕在他怀里,兀自扭动着身子,像是要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动来动去地,蓦然察觉身后一处似乎有突兀的硬度,隔着不算厚的春衫,正勃发出一阵势不可挡的炙热。 “那是什么?”她依偎在他锁骨处,仰着头问,火光把他的脸映成赤红色,可是方才似乎并没有这么红。 她纳罕,还在等待着答案,却只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来不及反应,她忽地被腾空抱起,发梦似的被他带下梯子。双脚甫一落地便再度腾起,她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挣了两挣,那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半晌终于放弃,咬唇无奈道,“这是禅寺,佛祖还瞧着呢……” 顾不得了,火折早被他掷于地下,渐渐熄灭。 他的眉眼笼在黑暗里,双眸亮似明星,“佛法度众生离苦得乐,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乐,而且是人世间最最圆满的乐……” ------------ 第50章 举目春光 才进五月,天儿就火速热起来,京师街面上已有铺子在卖冰碗。[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长公主府内今年头一批用冰业已运抵,安置在正殿寝阁里的青铜冰鉴正徐徐缭绕着白烟。 午后时光长,贺兰韵慵懒的半靠在凉床上,她是体热的人,还没入夏,已早早儿的就换了夏装。 丝质长裙,薄纱上装,清凉无汗衬得肌肤生香,隐约透出仍然纤秾合度的轮廓,单看体态,说是二八佳人亦不为过。 面前是妆台镜面,侍女站在身后,正用乌木梳,为她一下下的通着头发。 “这一头的烦恼丝,倒不如都剪了还凉快些。”她意兴阑珊,不耐烦的放下手中纨扇,“元成呢?怎么这会子又不见影儿?” 侍女停下手里动作,回道,“您歇中觉那会儿,他说要去书房先把笔墨归置好,等您醒了要临帖不必现拾掇。” 镜子里的人沉默一刻,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挥手示意不必梳了,起身披了件褙子,也不叫人跟着,独自往书房处去了。 庭院里还很安静,廊下站着几个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小丫头,见她来了忙赶着上前,她也不多话淡淡打发了人出去,自己悄无声息的推开房门。 罗介茶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一室。穿青色内侍服的人背对着她,身形虽单薄,却不失挺拔,犹带了几分飘逸。他骨骼生得秀美,如同温和的眉眼一样,让人一见之下,仿佛立时便能忘却心中俗念。 贺兰韵定睛看了看,原来他正在水钵中放置五色石,这么做是谓养水。钵里盛着的是去岁霜降时,他们在阶前一起收着的雨水,用它煮茶吃也算是好物,和玉泉水的滋味不相上下。 所谓养水,指得是用白、赤、蓝、黄、灰五色石置入水中。贺兰韵一贯不屑做这些耗时费力的小巧活计。偏元成心思细腻,性子也沉静,摆弄起这些再合适不过。那五色石放在水里,白如凝脂,赤如鸡冠,蓝如罗黛,黄日金栗,黑似点漆,颜色辉映悦目,煞是好看。 再好看也不及眼前人,令人觉得身心舒坦,她观察了好一会儿,见他专心致志,全然不觉她已站在身后,心里竟有些不忍打搅。txt下载80txt.com 半晌还是他先转过身来,看她站在门口,倒是愣了一愣,有些错愕道,“您醒了?什么时候来的,臣竟没察觉。” 贺兰韵微微笑了笑,“才来一会儿罢了,也不见你人,倒是在这儿侍弄这个,果然是越发的风雅了,今儿不让你煮一盏好茶,可是对不起你这份上心的劲头。” 说着压压手,“坐罢,今儿懒怠动笔,且陪我说会子话,就当醒醒神了。” 她确是有些倦怠,和往日的神气略有不同。元成自然清楚,打从郡主出嫁之后,长公主面上虽不显露,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闲来无事,独坐窗前,时常会流露出忧思。这个时候她不再是国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不过只是个怀着心事的寻常妇人、寻常母亲罢了。 元成却没依她吩咐坐下,见她松松绾了一只堕马髻,便道,“臣为您重新梳发罢。” 他随身带着一把玉梳,是素日专为她梳头预备下的。绕到她身后,解开发髻,手法极尽轻柔。一面顺着节奏,轻声说着,“您在担心郡主对不对?与其这么常常思虑,不如寻个借口去西山别业住上一段时日,每天能见着,心里也能踏实些。” 贺兰韵摆首道,“她并不想见我,你都知道的,她对我始终是有怨气。且这会子怎么样呢,她到底还是从了慕容瓒。女孩子啊,有几个能抵挡住花言巧语,加之慕容瓒又生就那样一副皮相。” 元成摇头,温声宽慰她,“您这么说就是小看了郡主,她心里明镜儿,何况也最清楚和您才是至亲,岂有为旁人生分母女之情的?” 沉吟片刻,才又斟酌着说,“再不然,可以想法子让辽东出点子事,那位王爷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她听罢挑了挑眉,很满意的扭头看他,“说的不错,我也正有此意,而且这个岔子,不日也就能有了。” 元成一愣,怔忡间问道,“您指得是?” 贺兰韵言简意赅,“才接了密报,派到两淮那边的人证实,淮王已点兵八万,备了战船火/枪,打算延水路突袭。占据了京口瓜洲一线,再夺运河,欲直入京师。” 元成不自觉啊了一声,“那……皇上必然也知晓此事罢,臣记得前不久,皇上还赐婚留仙公主下降淮王次子……” “不这么着,如何能让淮王失去防备,皇上可是惯会安抚人心的。”她笑容慵懒,大袖拂过,身子半靠在椅子上,“既然要动兵,就不能让他算盘打响,水路上他占优势,还该把他赶到陆路去,才好擒杀。” 元成有些忐忑,试探着问,“您这会儿有人选了么?还是打算不过问此事?” 她不答,只笑问,“你说呢?你要是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垂目笑了下,“是,再联想回方才的话,臣就明白了。您是打算说服皇上,派辽恭王前去剿灭叛军?” 她眼神越发赞赏,转顾他,一笑道,“不错,皇上没理由拒绝。这一招,成,也算安抚辽藩,败,可除却一个敌人。机不可失呐!” 顿了顿,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角落,渐次森冷凉薄下来,“畹卿要是有个造化的,我真宁愿她长痛不如短痛。” 他心里咯噔一响,却只能顺着这话,颔首道,“郡主这会儿和王爷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您大可放宽心。天底下,只有您才是最能保护好郡主的人。” 牵唇笑笑,她慢悠悠点头,“是啊,好在辽藩还有我信得过的人,不然才更是麻烦……” 她没再说下去,他也缄口不再多问。他们彼此的默契,历来是建立在一种张弛有度的信任间,多一分则逾矩,少一分又不够维系。 然而人心不能总是一板一眼,绾好了发,她含笑看着他,“去煮茶罢,我也尝尝你养了半日的好水味道如何。” 他应了是,转去案前,取了阳羡茶。细细地筛过茶叶,又忽然想到什么,颇有遗憾的摇了摇头。 原本是很专注,可余光仍能瞥见,她几乎目不转睛的在看着他。心里倏地一紧,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利索了。 “我瞧着你,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她侧着头,笑得颇有几分疏懒,“我是看你好看,你点茶注汤,动作都很潇洒,有雅致的文人气。” 动作不受控制的一滞,他在心底喟然长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他一生,即便将文人士子的风度学的再像,到底也无缘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捧了茶盏奉与她,他笑道,“可惜臣没预备巫峡水,不能和这阳羡茶相配,请长公主将就尝一些罢。” 她斜斜的看着他,有点玩味,也有点纵容,“才说你有文人气,这几句话就又迂腐起来。阳羡茶佐巫峡水,是王安石治痰火之症的方子。我如今火气全无,倒是时常觉着心里苦罢了。” 他微微一惊,忙道,“是不是近来身体不适?臣去传太医……” 她着意盯着他瞧,清秀的眉目间,那点焦急担忧真真切切,于是笑着摆手道,“不要紧,你知道的,我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他叹了叹,不由诚挚的说,“臣明白,其实您不如尝试去相信郡主,相信皇上。皇上与您可能有些小的误会隔阂,但毕竟是至亲骨肉,真要是出了不好的情况,皇上未必会忍心拿郡主相要挟,或许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反倒能解开心结。” 她不置可否,抬眼凝视她,目光深沉,“道理是不错,可你的话,我也不能尽信。你这个人,总能瞧出别人的好处,却时常忽略别人的恶意。这也是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地方儿。” 他没想到话题会兜转回自己身上,无奈笑道,“臣原说会努力改变的,直到让您放心满意为止。您多给臣一些时间。不过在臣没能改好之前,您可以尽量把这点看做是臣的优点。譬如您对某个人不满意的时候,可以找臣来给您说说他的好处,也许您心里就能略微宽怀一些。” 望着他那股子认真的神气,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继而扬眉,娇声斥道,“倒挺会一本正经的说些废话,惹得我发笑,我瞧你这毛病是彻底难改了。” 这是含着嗔怪的褒奖罢,他垂目腼腆的笑笑。她却一味盯着他的脸,忽然柔声道,“如今也只有你,肯对我说这些话了。我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惜,有学问也有品行,倘若不是内侍,也许会变成朝廷股肱之臣,青史留名。” 这是贺兰韵头一次这样说。他心头一阵恍惚,慢慢溢上一层苦涩,百感交集之下,只好默然不语。 也许是他微蹙的眉尖让她陡然产生了怜意,她做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举动。伸出莹润的手,将他手里的茶盏夺下,随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几乎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她却平静的如同只是在握自己的手。扣紧十指,声音柔婉,“你的这双手,能写擅画,可以做瑰丽的词,也能描摹精致的工笔。还会挽弓骑马,更会为我梳发。元成,你会的这样多,还有什么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的?” 一颗心狂跳不已,他深深吸气,艰难回应,“您把臣说的太好了,臣没有能干,只有尽心服侍您而已……” 她却依旧浅浅笑着,有种烟视媚行的况味,按住他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在他无措的闪烁目光下,幽幽笑开来。 ------------ 第51章 天阶夜凉 西山岁月幽静,然则与世隔绝的结果,就是害楼襄险些忘记,端午说话间就要到了。[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换季的时候,最是容易染病。贺兰韵特地指派的曹供奉见天儿进来请平安脉,弄得原本挺健朗的一个人,也禁不住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老供奉倒是神气认真,摇头晃脑,抚须言道,“殿下还是虚火旺盛,灶里又有湿气,是谓表里皆弱。眼看着伏天降至,最是容易引发痰气,因此上那进补调理的药还得好生吃着。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殿下应做长远筹备,一方面更要谨慎,不可太过忧心操劳。” 成日躲在别苑里,家下人口又不多,连繁难的杂事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可操劳的?这话可真让人觉得好笑。何况慕容瓒带着长史萧御,那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精明人,温和谈笑间就把府里诸事安排妥当,益发不用她费一点心。 老供奉说得煞有其事,不过是给一屋子服侍的人听。毕竟除却她的心腹,还有慕容瓒指过来伺候的侍女内臣。 她点点头,心里没来由有些反感,开口带了点呛人的意味,“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曹供奉的方子能保证万无一失?照你的话说,可是要吃上个一年半载的,我可不想再落下什么病根。” 老供奉拈须沉吟,觑着她的神色,摇首道,“不会不会,殿下请宽心。老臣这方子极是温和,非但不会伤及殿下玉躬,还有滋补进益之效。老臣是受长公主委派,服侍殿下,岂敢不尽心。” 看样子是决计问不出个所以然,打发了老太医,她看了一眼慧生端上来的药,黑得像是刚研下的墨汁,胃里禁不住直泛酸水。 慧生知道啊她不乐意喝,无奈劝道,“别想太多,一捏鼻子也就灌下去了。” 楼襄还是不情愿,恹恹道,“怪热的,先搁会子。我服这药已经几日了?” 慧生掐指算着,“可是有七八天了。自打您上回和王爷夜游回来,不是就嘱咐了我煎药?说起来,那回究竟成了没有?又是在什么地界儿啊,这么着不讲究,没得忒让人担忧。” 提起那回的事,楼襄不自觉飞红的双颊。不太藏得住心事的人,甫一回来就被问了个底掉。可她支支吾吾,实在是因为过程太过*,*到令人难以启齿。 没经历过之前,她是再想不到,慕容瓒居然是那么个活色生香的人。(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 遐思一旦被勾起,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她想起那晚,原本还有一星火光,也被他熄灭了去。渐渐地就只剩下月色和外头小径上的莲花灯,发出清冷和温暖交织的微芒。 不过足够他们看清彼此。她的听觉在灯火阑珊下,越发的明敏,耳听得他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内里夹杂着一点点稀薄的忍耐和克制,仿佛下一瞬就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 她不敢乱动,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眼见着他卸了身上披风,平展的铺在地下,又来解开她的,把两件衣裳交叠在一起。她才开始有些畏惧,身子禁不住发抖,那该来的事终究是要来了。 他却没有任由情潮汹涌,而是放缓了呼吸,捧着她的脸,贪恋那巴掌大的面庞,那上头清艳的五官,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你愿意么?”他声音暗哑,不知道是不是压抑的缘故,“如果不愿意,我不会说一个不字……我还可以等,这种事要彼此都心甘情愿才可以。” 她艰涩的咬着唇,连回望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并不想拒绝,因为即将发生在这里。她的理智几乎在呐喊,让她停下这个念头,随后声讨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可情感却是奔涌不息。 羞涩的一点点抬眼,面前的人神情有些许痛楚,又满含期待,怔怔地在望着她,仿佛她开口,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犹豫、踌躇,更有斩不断的冒险的刺激,她才十五岁,不是五十岁心如止水的妇人。眼前有世间罕有的俊美容颜,平日里英挺而骄傲,睥睨万物,现如今呢,几乎低到尘埃里般渴求挣扎,她已渐渐听到自己心碎的清脆响动,在寂灭的黑夜里铿锵有声。 不能言语,她怕自己的声音抖得听不清字句,紧张中抓住他的双肩,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然后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倏然间剧烈喘息,身子猛地一颤,笑出声,伴随着七零八落的气息。阻挡不住磅礴的爱欲,更兼有无以复加的感激,他的女孩,他的妻子,愿意在他的爱抚□□验美好,愿意和他合二为一。 额头相抵,他释放自己全部的热情,唇角飞扬,绽开毫无瑕疵的笑容。 毫不迟疑、动作麻利的解开她的春衫,她再度情不自禁颤栗,在他手指划过她的锁骨、肩胛、脊背、双臂,还有腰臀之间的一瞬…… 他的热度让她窒息,整个人如同一团燃烧的火。动作却一点不粗鲁,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被他按在了软软的披风之上。 不过是两件衣裳,倒也能阻隔地上的寒凉,也缓冲了青石板的硬度。也许因为他的包裹,她鬓边额角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借着月光探看,原来他也一样。圆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喉咙动了动,痴迷而贪婪的注视着她。 “要……要怎样?你知道么?”她问的羞耻,更觉得这样质疑他很可耻,可担忧害怕已然压倒了一切。 他吻她,反反复复,从耳垂一直到胸前,衍生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时而温存,时而癫狂,这么百忙之中他兀自记得抬首,粲然一笑回答她,“你什么都不用做,我都知道的。” 他没骗她,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去了解初夜时那点故事。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待弄清楚女人会有巨大的撕裂痛楚,他心里便揪着狠狠一疼。平生好强的人,自那一刻起,已决心要让他的女人有不同于别人的愉悦经历。 侧身在她身边躺下,他收敛住呼吸,搓了搓双手,早就溽热的指尖愈发滚烫。慢慢地一点点自腰间向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呻/吟相和下,探到了那春意融融的所在。 她一个没忍住,倒吸一口气,“啊”地一声低呼出来,可那个字才吐了一半,就被他的唇彻底堵住。 她的舌尖微凉,轻轻颤动,如同含着露水的花蕊。他吝惜的一点点吸吮,玩弄那花苞,纵深进□□深处。手底下丝毫不停,那样敏感的地方,禁不起他刻意且精心的拨弄,血液充溢着,身体仿佛被海浪卷住,抬起来再放下,终于一个大浪迎头打过来,她遏制不住猛烈的痉挛,在他深沉绵长的吻里攀上了海角云端。 她没有这样肆意过,这一回真是栽在他手里,全身心解放了自己。发髻早就散了,垂下的青丝如瀑般,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发间,愈发显得肌肤莹润,如同最细腻的瓷器,有着极致脆弱的美丽。 他沦陷在那片光华之间,身畔这具*精致纯洁,每一寸都值得他为之疯狂。 趁着她还没咂巴过味儿,他轻轻巧巧的越上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半翕着唇,迷离的眼神……于是知道身下人的渴望,和他的是一模一样。 交颈缠绵,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听着她隐忍的哽咽,只一瞬罢了,他心尖发颤,急忙从热烈中抽离,换上他能给予的最具怜惜的温存。 “疼么?”他神情紧张,不复往日成竹在胸的傲岸,寻常如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年郎。 怎么说呢?如果没有方才那一番滋味,她真要忍不住喊出疼字来,可他太会引诱她,先带她享尽欢愉,让她身心臣服,才迟缓的揭开这层纱幕。这么费心思,这么体恤人意,她还能说什么?咬着牙,噙着泪花,她缓缓摇了摇头。 可他还是慢下来,一面低头吻在她耳畔,柔缓着深浅更替。他是极有耐心,又极有耐力的爱人,初时那样痛,逐渐化成刻骨的缠绵。 于是这一夜,她在他深情的目光下,成为了一个女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忘记这个男人。 春意漫上她的眉梢,红霞淹没衣领下寸寸白皙皮肤,这幅模样,不必再多言,慧生瞧在眼里,叹在心底。 将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压抑住才刚泛起的一丝遗憾,慧生劝道,“喝了罢,凡事都讲究个缘法,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儿。早前您自己也说过,喜欢归喜欢,不能妥协也是为日后不留遗憾。” 一语惊醒梦中人,楼襄回过神,墨黑的药汁平静无澜。心有不甘又如何,现实依然如此,爱是爱,责任是责任,遑论还要自保。能让自己陷多深,目下已不是她能控制得了,唯有不留麻烦,是她能为自己,为母亲,做的最后一点努力。 再厌烦也不过是一仰脖而已,说到底她是痛快人。擦干嘴角,不由得涩然苦笑,这样下去,真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撑不住,想要破罐破摔。 至今没有人明确告诉她,慕容氏确凿有谋反的证据,她要一面沉沦,一面抽离,疯癫的日子啊,也不知多早晚才是尽头。 慧生有些犹疑,不敢深问,只道,“您别怨恨长公主,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是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前些日子,母亲特地遣了人来问候,话里有话劝慰她要保重身子,正是字字句句都不忘提醒。 她是没法怨恨,但心也渐渐凉下去,有时候禁不住怀疑,她不过是父母维系脸面的产物,父亲对她可有可无,那么母亲呢?关键时刻,未必不会放弃她。 从喉咙到胃里都是苦涩的,心智却很清明,她的路,终归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地走出去。 抬望眼,看见慕容瓒一身玉色凉衫,从月洞门上迈步进来,霁月光风就在那一眼之间,她轻轻蹙眉,挡不住心湖里不断扩散的涟漪。 ------------ 第52章 君心似海 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楼襄有些纳罕,因有辽东来的信函要处理,平时午饭前他都是待在书房的。[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也不知藩地是多离不得他,好像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会有人隔着千里之遥,来请示他的意思。 不过往好处看,也是他精明能干的体现。她转过视线,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空空的药碗上,忽然间心上就是一颤。 一股子做贼心虚的感觉涌上来,她急忙示意慧生端走那碗。可惜来不及了,他迈进门槛,冲她和悦的笑了笑。 楼襄待要起身,被他遥遥压手按下去,“坐着罢,家常见面罢了,总那么客套要不得。”说完已撩袍,坐在她身畔,“今儿曹供奉进来请脉了?你这身子到底有多少要调理的,回头问问,山参吃不吃得,倘若没妨碍,我让人从辽东多捎点过来。你夫君我旁的药材上还有限,就只这个管够,要多少有多少。” 她听得一笑,恨不得嘲笑他这幅摆阔嘴脸,揶揄道,“知道你们那里趁这个,可惜我是调养又不是续命,哪里用得了那么滋补的东西,且留着多卖点银子贴补辽东进项罢。” “你说的不算,回头我亲自问过人家才好。”他笑笑,转头间瞧见案上放的空碗,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蹙,“这是调理的药?要喝多久,曹供奉说了么?” 怕什么来什么,她和慧生对视一眼,对方目光闪躲,她一下子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也没具体日子,不过是调养着再看。母亲也是的,这么大费周章,多少有点过了。也不怕人家说我拿大,巴巴地倒用上了太医院的人。” 他扬了一下眉,“又不是用不起,谁还敢说你闲话。”言罢忽然伸手,拿过那药碗,搁在鼻尖下头闻了闻。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惊出了楼襄一身冷汗。 “做什么?难不成你怀疑这药有问题?” 他不言声,认真的嗅着,然后眉峰渐紧。她一颗心提起来,满脑子都在想,若是他真的发觉异常,自己该如何答对。 也许他无所不能,对医理也有研究?忘记打听清楚了,她晓得他是极聪明的人,城府深智谋多,在外头都能叱咤风云的,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行骗,究竟有几成胜算? 不错眼珠的盯着他,倒招来他一记疑惑的目光,“怎么了?我是怕有什么黄连之类的,担心你觉得药太苦,回头叫人多备些蜜饯来罢。”说话间脸上神色如常,放下药碗,一哂道,“我这鼻子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了,大约是水土不惯,闻了半天也闻不出什么。” 她暗暗地长舒一口气,赶紧吩咐慧生把东西收拾下去。又打发了屋里人,才笑着转移话题,“今儿怎么这么得空,不到午饭的时候就来陪我?” 四下里皆无人,他很亲昵的揽过她,柔声说有些想她。让她靠在怀里,絮絮给她说着接了父王信函,上书辽东如今状况,新任的总兵练兵倒是很有一套,连带老王爷的队伍都要向他取经,更有水师又在招新,今年光是兵饷怕是就要多出几倍。 他不避讳,如同闲话家常一样,这是夫妻间信任的感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因为她去不了藩地,也不能像寻常媳妇那般拜见公婆,于膝下尽孝,他就利用日常多讲给她听,让她熟悉,等到有朝一日去到那里不至于感到生疏。 她枕在他的胸膛上,那里温热又结实,听着他娓娓言说,脑子里蹦出来的,都是他皮肤细腻的纹理,搭配上坚实得发硬的线条,是穿着衣裳时显露不出的另一种美感。 习武之人果然不一样,年纪不大,却早已脱离的少年人单薄清瘦的体态。他是成熟的男人,浑身散发的都是男性健朗刚毅的气息。想想也好笑,从前还曾腹诽过他是花架子。也难怪嘛,彼时隔着衣衫哪儿看得出来,没成想内里的模样还真不是玉面书生,只是有几处昔年的旧伤痕,因为白璧有瑕,瞧着更加触目惊心。 她心猿意马,神游天外,他早就停下了话,笑吟吟的端详她。凭她脸上表情,他几乎能推测出她在思量什么,曲指刮了下她微翘的鼻尖,轻声细语问,“想什么呢,一脸的痴迷?” 她立马回神,讪讪笑着掩饰,“没什么,我是听见辽东那么多事,觉得经营一处地方不容易,原来藩地也像是个小国家,更要防备着北边蛮子和海上的倭人。” “是么?”他轻声调笑,摇了摇头,“瞧着不像,好似在想什么旁的事儿,容我猜猜,是在想我么?还是在想和我,做些有趣的事?” 被说中了心事,她不甘心地仰脸看他,“少臭美,大白天的谁想那些?也就是你罢,满脑子都是那点子勾当。” 他扬头笑起来,“那点子勾当你不喜欢么?怎么昨儿晚上,我让你在上头的时候,你那么有兴致,倒比往常还要快活些?” 这下彻底羞红了脸,从脖颈到耳根,涨潮一样挡都挡不住,作势丢开他的手,她满眼娇嗔,“你就不是好人,不该和多说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拖长音哦了一声,“你不喜欢么?快活的事情做什么要回避?这和好人坏人扯不上,夫妻间情趣,比装正经有味儿得多。”皱了下眉,复慢慢地扬起一边嘴角,脸上便生出精致的魅惑来,“看来还是次数太少,有待发掘。我也只好思卿不敢忘,努力再耕耘了。” 她再忍不得,扑地笑出声,“满嘴胡沁……”嗔归嗔,到底怕他大白天又起意,忙转口问道,“明儿就是端午了,你想着该怎么过法子?从前在家时,又是怎生庆贺的,你说出来,我也好认真安排一回。” 点着头,他一脸承情的欣慰,“多谢王妃想着,我光听听都觉得受宠若惊。不过不用你操心了,我叫人预备了粽子,有咸口的,也有甜口的,回头看你喜欢罢。用了饭,咱们去山下转转,不出西山地界,只带你去看看玉泉飞瀑。” 这么安排也好,来了有些时日,还没什么机会走走看看。西山不算小,认真逛下来,也有几十里路不止。他答应陪她游春,晚上就早早歇下,因怕她疲惫,也没再多折腾。不过她知道,他心里还是渴望,男人那点私密,她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借着机会故意逗他,便能听见他咬着牙发狠回应,“别闹,好好睡觉,明儿不想下床了么?” 黑暗中抿嘴,险些憋不住笑出声。炙热汹涌的气息笼罩着她,身子挨在一起,手也被他攥住,这样的姿势,今时今日却格外令她安心踏实。 和他出行也是一样,他把一切都打点好,从随侍到车马,再到车里的香篆、茶点事无巨细。用他的话说,不过是萧御一向能干,可她知道,那些点心皆是按她的喜好来安排的,可见还是他肯用意用心。 他为了陪她,早就放弃了骑马。两个人坐在车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变成了她靠在他身上。 什么叫新婚燕尔,什么叫蜜里调油,她这会子可算是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到了玉泉水流经的地方,打眼一瞧,已有城里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来此纳凉。三三两两,莺飞蝶绕好不热闹。 原本不爱应酬答对,奈何飞瀑前就那么大点地方,少不得还得彼此打个招呼。原来不是别家,正是定远侯府的几位小姐。想起从前差点和他家綦二爷议亲,楼襄多少也有点不自在,觑着身边人的眼色,他倒是一脸从容淡笑,在外人面前装得潇洒沉稳。 反倒是綦家几位小姐,笑容间颇有几分尴尬,花朝节那日遇见的四姑娘,是和綦鸣谦一母同胞的嫡小姐。这会儿兴致已然不在她身上,一双杏眼目光如电,上上下下只在慕容瓒身上流连,渐渐露出惊艳之色,连带面庞都有了几分春意。 慕容瓒于风月上不算老手,可也见多识广,如何察觉不出。脸上淡淡的,陪楼襄寒暄几句,拉着她的手,自往高处凉亭上去了。 山风清凉,灌进衣袖里,吹得人飘然欲飞。登高望远,脚下是巍峨的皇城和富饶的京畿。远处连绵起伏的西山在晴空下,愈发清晰,横亘的峰峦被日光笼罩着,晕染出淡淡金边。 “想不到西山也有如斯好景致,”她深呼吸,感叹道,“果真是不登高,不知道山河秀美。” 他眺望远处山峦,再收回视线看她,那样悠远的黛眉比得过任何蜿蜒俊秀的山川,错后一步,站在她身后,双臂环绕紧紧地搂住她的腰。 他身量高出她一个头不止,像是座玉山似的,替她阻挡着身后的劲风。他又穿着白衣,大袖垂下来,好似缭绕玉山的片片浮云,隐约有种超然出尘的感觉。 “觉得累么?”他替她抹去鬓角一点薄汗,“说是虚火旺,内里寒凉,这才爬了几座石阶就冒了一头的汗。” 她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就是身子弱么,如何能和你这样驰骋沙场的人比?” “看来那老太医诊得还不差。”他忽然抓她的手,拈起两根手指欲搭她的腕子,口中只玩笑着,“我老觉得你不该这么弱的,别是误诊罢。” 她还沉浸在他的气息里,不想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心下一惊,顾不上掩饰,忙不迭地夺回手腕。 “你还会切脉不成?”她笑容僵硬,心头狂跳,真怕他懂医理,万一号出她服了避子的药……忙又找补道,“人家是老御医了,还能诊错不成?你是信不过他,还是信不过母亲?” 他把下颌轻轻抵在她肩头,定定瞧着她,眸子里露出无辜的神气,“没有啊,我何尝信不过长公主,只是担忧你罢了。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咱们何时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她禁不住羞恼起来,半含嗔意瞪了他一记,“才成婚几天,就想孩子的事,偏你做什么都那么猴急。” 嗔完听他在耳畔低低发笑,她忙垂下头,其实心里一阵忐忑,一阵狐疑。怎么忽然提起孩子的话题,是无心还是有意?会不会是他已察觉出什么端倪? 都说他为人如何精细敏锐,从最初识得他到现在,大事上他的确处处占得先机,唯独对她尚有十足的耐性和柔情。可他到底是个骄傲的男人,一旦知道她使心眼算计他、防备他,不啻于是在践踏他的一往情深,会不会因此由爱生恨,从此反目成仇人? 不敢再多想,她忙着宽慰,“也没什么好急的,咱们日后必定会有孩子。只是人家曹供奉叫我好好调理,说是不易受孕,并没说一定不能。总之,咱们慢慢来就是了。” 他很满意这最后一句,笑着点头,悠悠复述,“慢慢来……嗯,娘子这么说,为夫少不得要多努力,打今儿起勤勉着些了。” 她含笑不语,只嫌他没正经,拿眼睛瞟着他,看见他果然眉花眼笑,全没有一点审视怀疑的味道。 猜心么,实在是太累,这会儿山风拂动,衣袂蹁跹,可惜却做不成谪仙,仍旧只能纠结在凡人那点子爱恨恩怨里。 她打起精神,状似无意般问起,“看着万里江山如许,男人们为这个,宁愿抛头颅洒热血,你呢?有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候?” 他浅浅一笑,“有啊,辽东大好河山,可惜你是没有见过,夏日青山隐隐,冬季苍茫辽阔。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总盼着,哪天还能回去守土开疆呢。” 该是真心的罢,他说这话时,她一直望着他的双眼,那里澄明澹泊,有剪不断的眷恋怀念。然而还是有些失望,失望于他无懈可击的答案,太过滴水不漏,究竟算不算在掩饰本心? 转念想想自己,还不是一样?彼此都在掩饰,不可说、堪不破,所有的试探都是徒劳,还不如眼下紧握着的双手,传递着温暖的的力度来得真实些。 下山时两人都有点沉默,他依旧呵护着她,举凡石阶湿滑之处,他都会揽过她,半扶半抱地带她走下去。 时间如果能静止在这一刻也不错,至少他的关爱不流于表面,而是嵌进点滴小事里。 正自想着,旁边林子里忽然有嬉笑声传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刻意压低,说着,“没想到那关外来的蛮子那般好相貌,这么看来,綦二哥输给他也不算丢人了。” 另一个声音切了一叱,不屑道,“什么输给他,我哥岂是那个蛮子王爷比得上的!你别瞧他模样还算周正,其实不过是个捡漏儿的。” 说着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更加轻蔑道,“还有那楼家丫头,正经是个丧门星。连宫里娘娘都能被她方着,如今太后、皇上都不待见,急急忙忙给她找这么个外埠女婿,根本就是扫地出门的架势!这样的人,我们綦家还不稀得要呢,也就配那个蛮子才正合适!” ------------ 第53章 洗尽暑气 伴着嘲讽的话音落下,那厢的两个人又低低窃笑起来。(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听话儿辨人,楼襄知道,左不过是綦家那位四小姐和她家的亲眷,俩人躲在林子里,自以为这番言语旁人听不见。 她扭头和慕容瓒对视,一望之下才发觉,他眼里已浮上了一层沉沉郁色。 先头那姑娘鄙薄他是辽东来的蛮子,他尚且云淡风轻的挑眉笑笑。然而听见綦四姑娘非议她,他那股子愠色就再也掩盖不住了。 楼襄只觉得奇怪,綦四姑娘方才乍见慕容瓒,可是流露出一股楚楚动人之态。怎么不到一会儿功夫,再说起他就成了蛮子呢? 她歪着头寻思,无意识望向他如琢如磨的侧脸,因神色不豫,那轮廓就显得尤为冷冽。看了半日,陡然明白过来,不由踮起脚,够着他悄声笑道,“让你先前不给人家好脸,看得罪小姑娘了罢,让人家这一通排揎。” 本就对那綦家姑娘不屑一顾,听她揶揄,他也不过冷笑一下。只是有点担忧的望着她,“你不生气?她们说的事因我而起,是我给你下套儿,连累了你。” 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睨着他,很大方的一笑,“什么陈芝麻乱谷子的,谁还成日记在心上。这会子不是挺好?何况当日你说过的,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娶到我,我亲耳听着也亲口默许,如何还能再怪你?” 他扬眉,精神为之一振,“那好,你不怨我,从今往后咱们都不再提这个。”紧了紧她的手,复冷下声调,“但也容不得旁人来多嘴。” 言罢,清嗓子似的,猛地咳了一声。清越的声音传过去,唬得林子里乘凉的人发出两声轻呼,旋即便彻底没了动静。 她抿着嘴直笑,有点止不住似的。他还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拉着她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往山下去了。 待两人上了车,眼见那綦四姑娘也和同伴摇摇晃晃的下来,大约是方才受了点惊吓,不愿在此地多做逗留。 趁着车未启动,楼襄掀帘子瞧了一眼,也没留意慕容瓒正在一旁半笑不笑,看着窗外。半晌觉得有东西一闪,就听哧地一声响,前头綦府的华盖车车轮登时一歪,车里的人尖叫一嗓子,显见是被惊着了。 綦府随从连忙围上前去,綦四姑娘怒而掀帘子,喝问道,“要死了么?连个马都驾不好!” 楼襄嗤笑一下,明明是轮子坏了,又关人家马什么事!綦家仆从连忙解释,赶着修补那裂开一道口子的车轮。[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忙乎半天急出一头汗,却还是无能为力――断的太彻底,那轮子眼瞅着是废了。 这深山幽谷的,到哪里去寻车轮替换。众人急得团团转,瞥见辽恭王的车马停在对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抹着汗小跑上来,哈腰陪笑道,“王爷王妃,小的是綦府管事,眼下我们姑娘的车驾出了点小状况。王爷府邸就在近前,能否请您帮个忙,借尊府车驾一用,小人家主侯爷侯夫人必当感激不尽。” 楼襄看一眼慕容瓒,心道,你干的好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作弄完人还不快溜,偏留在这儿点眼,可教让人拿了个正着罢。 腹诽归腹诽,心里头还是甜丝丝的,一点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倒是对他这点睚眦必报很是满意。 可等了半晌,却没见他开口,只摆一副老神在在的派头,转脸看了一眼她。 楼襄立时会意,说到底那别苑是皇帝御赐给她的郡主府,借用她府上的东西,自然该由她说了算。 真会给她面子,在人前是做足了妇唱夫随的形容儿。 她心里好笑,拿捏着声调,闲闲开口,“感激的话就不必说了,素日都是常见的,举手之劳原不算什么。可不巧的很,我才搬来不久,府上一应东西都不齐备,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呢,这会子还真借不出富裕的车驾来。” 顿住话,瞧着那管事错愕的表情,接着悠悠道,“这西山原是皇家园林,古刹禅寺极多,菩萨慈悲,必定会护佑你家姑娘。哎呦,”她忽然掩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又缓缓道,“说起来,旧年我听人提过,这西山菩萨还真是常显灵。有个人因在路上口出妄言谗语,结果下山一个不小心踩了空,倒栽葱似的滚下去,把脑子都摔傻了。依我推测,该不会是四姑娘也说了不什么不敬的言语,触怒了菩萨?要是这么着,还是赶紧去临近的庙里,好好在佛前拜拜,说不准也就大事化小了。” 她声音不高不低的,将将说完,前头不远处的车子震了震,帘子豁地掀开,那綦四姑娘瞪圆了杏眼,柳眉倒竖的直往她这边看。 可惜敢怒不敢言,通常在人后嚼舌头的,人前多半都是怂蛋。 对视片刻,楼襄只作端然一笑,随手放下帷帘,吩咐侍卫启程回府。 转顾慕容瓒,她慢慢地笑开来,“果然好功夫,你才刚用的什么?” 他笑了笑,“石子而已,难不成还用玉器么?凭她也配。” 真是不谦虚,更有一脸的傲岸,不过也确实有傲的资本。阴完人、摆完谱,他回复正经模样,有点迟疑,又有点小心的问,“你不会又要说我无法无天、恃武逞凶罢?” 她摇摇头,“我没那么想,说真的,还觉得挺痛快。真要多谢你了。”不自觉挽上他的手臂,贴得更近些,笑靥如花般,“以前多少觉得你这人又硬又狠,可现在竟不会了。有个人能替我出头,这感觉委实不错。你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我只觉得感激,也愈发信得及你。” 赞美的话他听的多了,难得她说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简直比得了圣旨褒奖还令他激动。男人么,倘若老婆被人欺负都不敢回击,那还成话么? 心里欢喜,脸上装得平淡,他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你喜欢就好,不必感激,原就是我应当做的。以后再有人指摘你,我也义不容辞帮你找回场子。” 喉咙到心间长长的流下一阵暖流,她做惯了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郡主,重重繁复教养束缚,即便不高兴也不能流露过多情绪。所谓贵女,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 可人毕竟不是泥捏的,端着架子装样儿,委屈的还是自己。如今可好了,这人有股子邪性,不按套路出牌,也许这就是旁人口里所谓的蛮子。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能安心的释放出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端午很快过去,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好在西山凉爽,且有一阵子花好月圆的幽静日子,唯独一样略有些不称意――她如今须要越来越勤的,喝下那又苦又涩的药汁子。 值得安慰的是并没有人发现异状,楼襄在府里单设了一个小厨房,煎药时经手的人只有端生、慧生两个,连不常出现在府里的赵嬷嬷都被蒙在鼓里。 饶是如此,时不常警惕心还要发作一回,她拉着慧生谨慎询问,“迄今为止,没人来查验那药方子罢?” 慧生请她放心,“除却王爷,哪个有权验看?王爷也有不便,若是公然要了方子去,岂不是质疑曹供奉,供奉是长公主赐下的,那就等同于质疑长公主,王爷就算心里惦记,也不好这么做不是?” 楼襄默然一会儿,又问,“你们煎药时呢?有没有人跟在旁边探看?” “谁敢?”慧生笑起来,“除非是王爷,真要是那样,怕也能瞒过去。除非他精通医理,样样皆明白,那我也就真服了他。” 楼襄嗯了声,“还是谨慎些,你和端生可要想好说辞,以防万一。他是个精细人,跟前儿一点错不得,回头生了嫌隙可就有的折腾。” 慧生忙答应着,端生这头也道好,不过还是禁不住打趣儿她,“您防王爷,倒像是防贼,回头真叫人知道,白对这么您掏心掏肺的,还不得伤心死了。” “哪儿有?”楼襄反驳,却莫名气怯,“除了这个,我自然也扒心扒肺待他。”说完不免丧眉搭眼,嗔着她道,“你也别磨牙了,倒是把昨儿那花样子拿来,让我赶早儿把香囊绣完是真的。” 说是香囊,自然是绣给慕容瓒的。她没送过什么给他,反而是他,成日命人从外头淘换新鲜有趣儿的把件儿,拿来给她解闷。低头瞧着那绣了一半的样式,是君子兰配海水纹。其实认真说,他挨不上谦谦君子的边儿,不过那股子傲然挺拔的劲头也还算衬他。 她轻易也不动针线,端生瞧了一会子,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才告退出来,往小厨房去了。现如今那药是要在晚饭后用,须得赶天黑前熬出来。 提起来真够难为情,慕容瓒当真是见天儿不闲着,二十岁的男人,气血正旺精力无限。端生想起前儿夜里,竟让她连打了三回水,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咽了咽吐沫,才把那些药材放在小煎锅里,一面扇着火,一面神思空荡荡,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慕容瓒那张脸。 他有英气的眉,深邃的眼,鼻梁那样高挺,记得从前和慧生闲聊,听她神神道道的说起,看一个男人鼻子生成什么模样,大体就能推算出那处模样如何――要这么说的话,想来慕容瓒那里,也该长的挺得人意罢。 窃窃偷笑起来,身子愈发酥软,扇子也不扇了,只是拿来捂住半边微微发烫的脸。凝神冷静会儿,听见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她不扭头,随口道,“我在这儿就得了,你又来做什么?还不看着殿下绣荷包,仔细再把手扎了。” 脚步声停在身后,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慧生那丫头又闹什么鬼,她没力气起身,懒洋洋回头,“我说姑奶奶……” 才说了几个字,已彻底看清眼前人,端生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心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下,跳得快要震出胸膛。 “王爷?您……您怎么来了?” ------------ 第54章 惟余寸心 慕容瓒站在门里面,午后阳光斜斜落在身上。[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逆着一团金芒望过去,他半边脸隐在光晕里,让人瞧不真切。 端生直觉,那俊俏的面庞上此刻应该没什么表情,或者说只会带着一种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疏离。 忙乱中站起身,她歪歪斜斜请个安,“王爷有什么吩咐,打发人知会奴婢就是,何用亲自过来。” 慕容瓒确实很漠然,目光越过她,落在那药罐子上,“你下去罢,我来看着就好。” 这又是哪一出?端生一激灵,忙陪笑道,“这屋子药气重,又闷热,没得再熏坏了王爷,您且去歇着,这样粗活还是奴婢来罢。” 他眉心拧出个川字,不耐地挥手,“我的话不说第二遍,下去。” 端生顿时冒出一头冷汗,不敢直视他,只能偷偷往上瞟,那么漂亮的一双眼,里面连丁点温度都没有,能结冰,也能冻住人心。 这才是他常有的神态,那些在楼襄面前温言低语,如同春风拂面的笑容可掬,现在想想,竟像是在梦里才见过的。 可眼下怎么办?她不敢明着违抗他的话,愈发乖顺笑着,擎起扇子欲给他扇风,“奴婢在旁伺候着您罢,回头折腾罐子倒药出来,奴婢怕您做不惯再烫着手。” 他没言声,虽然不撵人了,却也没再搭理她,径自撩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她没了主张,好在他并没动怒,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心里头兀自七上八下。 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冷淡的问,“曹供奉说这药,还要再吃多久?” 他一问话,她浑身就一凛,硬着头皮回答,“供奉原话是说,怎么着也得调理上一年,过了今冬再瞧瞧结果如何。” “方子呢?都用了哪几味药?”他继续问,“你记得清楚么?” 她喉咙发涩,幸而早就背过一张假药方,酝酿着平缓的情绪,慢慢说给他听。 慕容瓒仍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真让人捉摸不透,小厨房里气氛安静得诡异。直到炉子上慢慢有了动静,滚水的声音越来越响,像煮豆子似的,药罐子上的热气溢出来,把盖子顶得一蹦一跳。 端生觑一眼慕容瓒,人家稳坐泰山,这活儿自然留待给她干。于是上前,垫着两层巾子握住手柄,药罐离开火,蒸腾的白烟吁得她眼睛泛起一阵疼。 “你方才说的,是真话么?” 突如其来,身后的人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脑子里轰然作响,便听哐啷一声,热气腾腾的罐子被摔在地下,顷刻间粉身碎骨。 端生下意识躲闪,下意识发出尖叫,又下意识地慌忙捂住了口。 身后有热流涌动,高大的身影逼近,她仓惶转身,瞧见慕容瓒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氤氲在雾气间,目光变得有点暧昧,亦有点玩味。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从端生脑子里闪过,最清晰的还是楼襄出嫁前,贺兰韵将她叫到房里,那一番恩威并施的谈话。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那时节她犹豫过,也挣扎过,但诱惑摆在眼前,让人不得不动心。家里父母兄弟都指望着她提携,只要她能引诱眼前这个高不可攀的男人,哪怕只有一次,那些荣华富贵,兴许就唾手可得。 所谓良人,今生不知有没有缘遇得见。慕容瓒呢,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儿,说绝色亦不为过。只是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根本没有信心能让他多看一眼。 即便到了这会儿,隔着仅仅一步之遥,她一颗心忐忑不安,他却依然能目光犀利,镇定而冷静。 可如果不尝试,只怕永远都不会再有这么便利的机会。 这种事,凭借的无非一股豁出去的执拗,一念起,十头牛再拉不回来。 端生站在一地黑漆漆的药汁子里,身子轻轻打颤,口中只急道,“王爷您小心,千万别碰上碎渣子……” 跟着晃了两晃,竟像是有鬼牵着她的手,倏忽往前一扑,直直地撞向慕容瓒的胸口。 少女身形柔弱,如同风中摇摆的柳条,花容在刹那间变得柔媚婉娈,泪光点点衔愁带怨。 “王爷……奴婢……” 娇声才响,旋即便戛然而止,转为一声闷闷的痛呼。 端生的手臂被慕容瓒一把捉住,他下手不留余地,劲力十足,捏得她半点动弹不得,一时双眉紧蹙,眼中满是痛楚。 她吓傻了,神智成了一团浆糊。甚至思想不清楚,慕容瓒其实并不会怜香惜玉。这世上除却楼襄,旁的女人他正眼都瞧不上,管你是娇羞还是我见犹怜,于他而言,都是不相干的人在自顾自作态。 见她浑身发抖,他似乎牵了牵嘴角,颇有兴味的问,“怎么吓成这样?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问的那句话?” 端生没法回答,因为太疼了,眼泪快止不住,扑簌两下就要落下来。 他忽然间松开手,身子迫近她,双唇就贴在她耳畔,“长公主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诱惑我?” 她豁然睁圆了双眸,极尽惊悚的看向他,隔着眼里摇荡的水波,一味地摇头不迭。 “王爷,奴婢方才是不小心,没有别的企图……” 他轻轻笑了,呵出的气摩挲着她鬓边碎发,“那你怕什么呢?先骗我方子,再对我投怀送抱?你不怕我把今儿的事情,告诉畹卿么?” 他看着她,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在笑,“别忙着否认,你是有亲眷在朝中为官的。你父亲在顺天府任通判,兄长做了孝陵卫。倒是人家慧生,孤身一人在此。相比而言,你的软肋可就多过于她了。” 他好整以暇,丝毫不介意踩着一地的药汤,翩然转身落座,“我说的不错罢?长公主借这个拿捏住了你,授意你找机会适时引诱我,等到东窗事发好教畹卿知道,离间我们夫妻感情。”舔着唇笑笑,他眯着眼睛再道,“让我猜猜,什么时候最合适呢?是不是我久盼不到子嗣,心灰意冷之际?这几味药恐怕也不是吃到明春,就能停了的。” 他逐字逐句的说,端生听着,不由一下下打起摆子,像是听到了至为恐怖的言语。再看眼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忽然有了种形同鬼魅的感觉。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说他是精明人,此时此刻她才彻底明了,她和慧生既是近身服侍楼襄的人,如何能教他轻易放心?早就在暗地里将她们查了个底掉。 慕容瓒的可怖,她终于领教到了,那便不是自己道行不够,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王爷……”她提着裙摆,颤声道,“奴婢,奴婢只是一时没站稳,绝不敢存心引诱王爷,更加不是受了长公主的指派……” 他摆手,无意再听下去,“我既这么说,就是认定如此,手里必然也有足够的证据,容不得你狡辩。倒是我很好奇,真的让你成功了,你要如何保证自己能得个好结果?” 被问的人哑口无言,他沉默一刻,淡笑着很是大度的说,“念在你一片诚心提携家人,我尚且可以原谅你一次。” “你现下可以照实说了,这方子是为阻止畹卿有孕,让她一直不会诞育下孩子,是不是?” 端生嘴唇发抖,脸色惨白如纸,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非要让自己说出来,难道是为给她一个投诚机会? 转念寻思,有句话他确然提醒的不错,就算她依长公主吩咐行事,也难保不会下场凄凉,何况她已选错了时间场合,再无成功的指望。 那么为了家人,为了不甚热络的亲情,真值当牺牲自己,甘为弃子么? 几番估量,几重困顿,良久她才下了狠心,决意赌上一把,咬牙道,“奴婢不敢再欺瞒王爷,确有此事。” “你是聪明人,这样坦诚极好。”他点头一笑,云开雾散,“往后煎药的事,还由你来办。我相信你自有法子搪塞住慧生。至于方子,就用我给你的这一副。” 他自袖中取出一包药,掷在灶台上。挑眉看她一眼,觉得那凄惶的模样当真如霜打了的茄子,“差事办妥当,我自然也不亏待你。你的家人,日后我会想办法安顿。你父兄在官场上不会有作为,长公主许诺的话听过就罢了,还不如银钱来得实在。去辽东安居,我可以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财之道。” 端生猛吸一口气,到了这会儿,除却打落牙齿和血吞,再没有别的办法。干脆不再犹疑,敛衽拜下去,谦卑而恭顺,“王爷一言九鼎,奴婢无有不从。只是有一桩事奴婢有些担忧,殿下那头怕是瞒不了多久。” 她是存心想要试探,没想到话音落,真的在慕容瓒脸上望见一线茫然,之后他神色震了震,目光瞬时咄咄逼人,渐次变得阴鸷狠戾,直勾勾盯着她看。 端生察言观色,已悉数了然――看来楼襄参与其中,一并合谋算计他,慕容瓒并不知情。 她不禁哑然失笑,男人呐,终究还是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了,自以为痴缠爱意已将妻子牢牢牵绊住,谁料人家另有打算,反倒是他,成了那个替人做嫁衣的痴心汉。 慕容瓒此刻心凉似水,既恼且恨,寒声问,“这件事,畹卿到底知道多少?” 端生虽畏惧他,犹怀着一丝报复的快意,规规矩矩敛眉应道,“殿下从头到尾都是知晓的,但她也是被逼无奈。临出嫁前,长公主那样殷殷叮嘱,只是担心将来若有了小王爷,被朝廷留京为质,殿下母子连心如何能割舍。王爷日后迟早要回辽东,届时岂不是要和亲生骨肉分离?于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为拖延一段时日,并非永久之计。” 慕容瓒冷冷一哂,这些托词骗不过他。想想真是可笑,自己一心一意的待她,恨不得在手心上捧着,一言一行皆呵护着,她要什么他都会尽全力满足。结果却是真心换不回真意,全数打了水漂。 只怪他高估了自己,所谓对他的爱,是有所保留,甚至有待商榷。 他是感情上宁缺毋滥的人,兜兜转转选了那么久才选中了她。原本极有自信能让她爱上自己,可如今他宁愿她没有爱过,也不想她装模作样地欺骗,日日玩弄着他的情感。 霍然起身,他看都不看踯躅在原地的少女,甩开袖子怫然而去。 端生站在那里双目迷离,待人走远才渐渐露出些许讥诮之色,蹲下身子一片片拾着碎片,再慢慢拆取灶台上放着的那包新药。 日影西斜,天色已向晚,流云聚拢在一处,压低了天幕,隐约已有风雨之势。 楼襄做了半天绣活,几乎把前半辈子落下的都补完了,正觉得头昏眼花,抚着酸胀的颈子,抬眼看侍女们在廊下、屋里掌灯。 “要下雨了,说不准第一声春雷就在今儿晚上。” 慧生应是,“春雨贵如油,是该来这么一场了。不过山脚下风势雨势都比城里大,小心晚间着凉,一会儿就别在檐子底下喂鸽子了。” 楼襄说好,手指划过绣成一多半的香囊,琢磨那穗子还可以再改改,一面吩咐,“晚饭有酒酿鸭子,是素日王爷爱吃的,叫人请他过来一道用罢。” 端生正收拾膳食案,回身告诉外头人去请,顺道瞥了一眼西边的天光,也许果真是山雨欲来了,今儿晚上还不知要闹得怎生收场,明日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去。 倘若知道真相还能隐而不发,慕容瓒可就真的是城府深不可测,这么能狠得下心,忍得住气,其人也必不会安于在京里做个质子虚度光阴。 风势渐渐大了,吹着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乱响,廊下铁马与之相和,发出一通杂乱的鸣音,像是阵阵含悲带怒的呜咽。 楼襄莫名有些心浮气躁,叫人催了两回,也不见慕容瓒过来,内侍禀报时,只推说王爷有事还没处理完。 那便不打扰他罢,她举箸,食不知味似的,待要喝两口汤,余光却见他正从院门上跨进来。 不知是不是天色沉沉的缘故,他显得有几分阴郁,人也走得比平日慢些,然而每一步都迈得很沉实。 ------------ 第55章 譬如朝露 他一来,她本想起身的,记起他说过夫妻间不必那么客气,才对着他笑了一笑,依旧端坐罗汉床上。[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慕容瓒淡淡颔首,示意其余人都退下去。他用膳自有一套习惯,向来不喜欢身后站满了人,说是伺候,也像是监视,只弄得人浑身不自在。 何况有他在,根本就不需要旁人服侍楼襄,布菜添酒,斟茶漱口,他都乐得亲力亲为,开始是为和她多些接触,后来渐渐变成了习惯,有种甘之如饴的欣喜。 只是现在再想,不免有种被愚弄的凄惶,让人愈发觉得愤懑无处发泄。 楼襄尚未察觉,拍了拍身侧软榻一角,软糯糯的笑问,“再不来菜都凉了,今儿忙些什么呢,怎么这么迟?” 他没回答,倒是一意盯着她。星眸弯弯,那笑颜该出自真心,他不至于会看错。她不算深谙世情,眼睛里的东西骗不了人。 可越是笑容纯净,他越是心绪不宁,转过视线,恰好望见案上放着的针线,和一只宝蓝色嵌金香囊,分明是男人用的式样。 她绣活不算好,在家时三年五载也不做一件物事,这话从前慕容瑜对他提过。那时是当作笑谈写给他看,说这才是世家贵胄养出来的金枝玉叶,慕容瑜瞧在眼里,打算有样学样,将这份懒散一并发扬光大。 如此疲沓的一个女孩子,竟有耐性给自己绣一只香囊,他心口忽地发紧,抽搐着痉挛,真能说她对他没有半点关怀么?如果全都是欺骗,那他一定是跌进了光怪陆离的虚假世界里,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相信。 茫茫然地坐下来,他被那一点浮想软化了心肠。转头再看她,身上也是明艳的宝蓝色,半垂着头,交领下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白皙,那么柔脆,又格外坚韧。 心绪平静些,他克制声气,揉了揉眉心,“没事,不过是有点头疼,想着歇一会儿,等好了再来陪你。” 她立刻扭脸,关切的问,“这会子呢,还疼么?”说着手指拂上他两处太阳穴,轻轻按压,“是不是辽东有什么繁难的事,你心里着急了?我帮不上忙,但至少能做到倾听,你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兴许还能舒缓些压力。” 指尖轻柔,也很清凉,是极舒适的体验。他阖上眼,沉浸在她柔和的爱抚里,心一点点沉下去,忽然间不想再去纠结,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美人蛾眉轻蹙,光凭这样子就能让他坚定起心底执念。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碍的,都好了。我陪你用饭就是。”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方才等他的过程里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晚膳是不宜太饱,讲究吃的量少,免得睡前克化不动积了食。 他显然也没有胃口,却还静心为她布菜,似乎希望她多吃点。她因为他身子不适,越发体贴温柔,对他夹的菜色没有异议。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话不多,凭借的只是眼神相对无声的交流,没有隔阂,反倒是越来越有默契。 饭罢漱口,通常他都会留下来陪她,直到双双洗漱就寝。 她自去盥洗更衣,他站在槛内负手而立,外头风吹得呼呼作响,却半天也没有落雨。雷声闷闷的,还在远处天际飘荡。 院子里的花叶被吹得零落在地,纷繁无序中一片乱象。 她不知什么站在他身侧,沐浴过的身体散发淡淡甜香。头发还有些湿,发梢挂着圆圆的水珠,薄纱寝衣被浸透,从胸前到腰身,曲线毕露。 她是不晓得这副样子会对他造成多大冲击,这样不动声色的诱惑!他歪着头看她,咬了咬牙,回身去拿了巾帕为她擦头发。 “也不怕着凉。”他嗔怪一句,“这么不爱惜身子,吃多少药也调理不好,还是打算长长久久做个药罐子?” 她笑了,双臂自然地攀上他的脖颈,婉转的说,“不是有你么?就知道你会心疼我,一定不舍得看我一身狼狈站在风口里。” 原来是故意的,她在享受他的照料,却不知道他心里苦闷,他刻意掩饰酸楚,咬牙忍耐,这会儿连牙根都是酸的。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可以质问,更可以迂回套出她的话,他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在她身上,足以让她防不胜防、溃不成军。 然后有什么意义呢?结果无非两败俱伤。她承认了,他的心会比现在疼痛一万倍,全是谎言的生活里,他做好了准备迎接伤害,却没有做好准备去伤害她。 气闷已极,他从来没这么举棋不定,又怅然若失。谁教先爱上的那个人是他,他被她牵着全部感情,如同一个不知所措的傀儡人偶,居然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也许她有不同于贺兰韵的想法,她只是惧怕陷得太深无力抽身,惧怕留下一个牵绊,倘若是这样,他虽不认同,但仍然愿意理解。 可惜一切都是揣测,他是傲岸的人,他的骄傲不允许开诚布公的直问,话出口的的一刻,他的尊严也会荡然无存。 凝目看着她,她的脸近在咫尺。明明触手可及,却遥远的如同隔了几世,室远人迩,各怀心思,原来不过如此。 偏偏那丰润的红唇并不安分,一时微张,一时又向上翘起,弧线美好而诱人。像最盛放的艳丽花瓣,等着他摘取怜爱,把玩疼惜。 突然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来,红艳艳的唇颤了两颤,他神魂也跟着战栗,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把揽过她的腰身,不遗余力且带着凶悍的力道,吻上那两片花瓣。 不满足、不甘心,不可言说的情绪化做澎拜激流,她抵挡不住,被他肆意的侵袭弄得毫无招架之力。只知道他一路抓紧她,又一路将她逼得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身子靠在墙上,他一只手撑在立柱上,把她包裹的喘不上气。 横竖是要狠狠发泄一场,他索性硬下心来对待她,从前多少怕她不适应,收敛情绪不敢太过张扬,现在理智被风雷劈散的烟消云散,他不是分寸一星不乱的郡王,只是个求而不得的爱人,一个至为普通的男人。 她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动弹不得,他的吻,业已不满足停住在唇齿间,从嘴角开始,不断向下缱绻,每一记都那么用力,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专属于他的印记。 已经不只是撩拨,更像是在发狠,她不由害怕,却又阻挡不住内心深处隐隐的欢喜。 他一向都那么沉着冷静,理智占上风的时候居多,笑容虽然魅惑,但不会经常展露。她眯着眼睛偷偷瞄着,他癫狂的模样越发好看,男性气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这也是另一种自我释放,比似笑非笑注视她,还更生意趣,更有味道。 意乱情迷的想着,身体被他捏在手掌心里揉搓,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双脚腾空又被他拦腰抱起。那吻却是一刻不停,从外间一直延续至寝殿,再到床榻,是天荒地老不死不休的缠绵。 不知是失手还是成心,她被他掷在了榻上,隔着厚厚的茵褥,还是被摔疼了一下。她轻哼出声,眼见着他放下帷帐,一把扯下犀带,襕袍中单随之被剥落,精赤的身子像一尊玉雕,呈现在她眼前,遍体俱是风流。 一道闪电形似长蛇,纵横蜿蜒,光亮透过帐幔,映照在他身上,她几乎第一次,原原本本看清楚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骼,眯起的双目渐渐地溢满了某种痴绝的贪恋。 说完美无缺亦无过,他是四肢修长,宽肩细腰的男人,手臂掩盖在衣袖之下瞧不出端倪,唯有这会儿才能清楚看见,之所以能弯弓搭箭,能挥斥方遒,能让她感到安全,皆是因为一道道有力的肌肉线条。如醉如痴间,目光一点点下移,灵活的腰肢更让人垂涎,小腹平坦没有一丝赘肉,腹肌像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一块块铺展着。强悍与美,在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了实现统一。 她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的尤物。他此时也有同感,身下的人任他施为,身姿绵软婀娜,面庞清艳夺目,美丽不可方物。 他记得她所有的好,也记得她的欺骗保留,彼此立场不同,又都怀着自矜自傲,便只能在昏天黑地里来上一场交战分出胜负。 她没想到他在激越中变作另一个人,凶猛的撞击,冲动而热烈,没有了往日的怜惜,只留下满满的狂躁。她在疼痛中凝视他的脸,发觉他也拧着眉,说不清是欢愉还是沉溺,只觉得让人澎湃,也让人心酸,他的每一声隐含痛楚低吟,都像鞭子似的抽打在她心上,比帐外一声声炸雷还要惊心。 眼里不知不觉蓄满泪,她使劲睁大不让它掉下,因为不想破坏此刻的氛围。他则不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肆虐,压抑着他,令他难以释放。于是只好借用这样的行动,也许还有惩罚的意味——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他这样难为自己,这样的宣泄无门。 他刻意延长着时间,越性纵情,直到风声雨声从紧密变得稀落,这一场水□□融方告终结。连最后的收梢都极尽磅礴,他鬓角的汗水滴在她胸前,慢慢趴伏在她身上,两个人贴合在一起,让汗水交织,彼此的心跳重叠着,起落时怦然有声。 喘息着过了好一会,他才从凶狠的状态里回复过来,侧身躺在她身畔,意犹未尽的扫视着她。一望之下赫然发觉,那如绸缎般细润的肌肤,落下了斑斑点点的红痕,她是平躺着的,眼里分明有水光,一滴泪正欲落未落,柔弱伶仃的挂在睫毛上。 他耳边轰地一响,自己方才对她都做了什么!白皙柔软的身体,经历了疾风骤雨的摧残,看上去令他一阵心悸。 没法再气定神闲了,他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帮她盖好,整个动作下来也不敢多看她,连和她目光相接都有些闪躲。 长长的吸气,毕竟是男人,做错了就要有勇气面对,他控制音调,尽量不颤抖,“对不住,我太鲁莽,让你受委屈了。” 她不吭声,生怕一张口,忍不住想要哭出来,眼泪迟迟地在眼眶里打转。其实先开始是喜欢的,多少有点不同寻常的刺激,可到了后来体力耐力都不在一个水平,她要如何承受那么猛烈的冲击。 索性闭上眼,浓浓的羽睫垂下来,盖住一切欲说还休。睫毛却如同蝴蝶两翅,抖得一塌糊涂。她咬着唇不语,下颌微微扬起,是无声的抗议,也是坚持的倔强。 心口痉挛般紧着抽痛,之后一厘厘软下来,他伏低身子向她认认真真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他很羞愧,有了哀恳的意味,“以后都不会了,你不喜欢,我再不会这样把持不住,要是还有下一次,你可以咬我,或是踢开我,我绝不会生气,也绝没有怨言。” 原来怜惜担忧可以胜过一切,甚至可以不计较她爱不爱他,因为付出了,他的感情再也收不回来。处于下风的人,这一辈子都被她紧紧缠绕,逃不出她的掌控。 “你别生气,要我怎么补偿都好。”他一字一句都很艰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怎么样都行,只求你别不理我。畹卿,我是真心实意的,也很想知道,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句话问出来,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高傲的人被情感击垮,折服在她之下,一切都围绕着她转,竟然也而心甘情愿,连最后那点自尊都可以拿来试探,真的是疯了,陷得这么深,再没有路可供回头。 她还是不说话,脑子里一团乱麻,喜欢么?答案毋庸置疑。他愿意低声下气,她还有什么不足意?得婿如此,不知道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可她没高兴的失去理智,自己对他戒心依旧,说他使过见不得光的手段,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享受着他的温存,还算计着他人,算计得那么狠。 和他比起来,她不是一往无前的脾气,怯懦而彷徨,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自保。自私没有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有本事又有谋略,才会愿意对她坦承,反正是知道她会一头栽进去,她却不能任由自己溺死在他的柔情里。 湿润的眼皮沉沉抬起,身子抖了抖,仿佛还在为适才的疯狂惊恐。转过脸,她眼波楚楚,“若不喜欢,我何必要嫁你?你这话问的真及时,做什么赐婚的时候不问,到了这会儿,发完一通疯,却又来说些废话!” 这是肯定的回答罢,他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真情再度流露,几乎语无伦次,“我知道,是我怕你生气,真的,你不知道,我大概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连我自己都弄不懂为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我当然可以改,但那是长久以来的积习,你要给我时间,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告诉我。我是你丈夫,也想做你最好的知己,彼此没有隐瞒,全身心的相信我,好不好?” 话音抑制不住轻颤,他动了情,她也动了容,只是心头掠过一句应景又不合宜的话,世间至亲至疏者,是为夫妻——此情此景,她能想到的还是把秘密藏好,一旦暴露就是□□,多浓的感情也禁不起猜忌和欺骗。 她缓和着气氛,笑着点头,跟着往他怀里靠过去,他立刻将她牢牢圈住。这样好,她看不到他渴望的眼神,接下来的话才可以说的顺畅,“咱们才认识多久,以后还有的了解,有的沟通。你待我如此,我也只有加倍珍惜,更加努力的学做一个妻子,日子长呢,你总归是我珍视的夫君。” 人是很奇怪的,有时候宁愿自我麻痹。窗户纸捅破,对谁都是劫难。能装傻充愣维持下去,还可以得到软语慰藉,最终在笑容和泪光中达成谅解,求得遗憾的圆满。 他无声的笑了笑,吻上她的发丝。没关系的,他可以换一个方式,不必非要在这时候知道真相。 她外柔内刚,硬碰硬不会有好效果,有些事可以借力打力,他自有办法让她改观,心无旁骛彻底投入他的怀抱。 一夜安眠,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去,醒来时候来依然在他怀里。他习惯的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相对凝望,所有的阴霾散去,恰似昨夜那一场春雨,随着旭日东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楼襄的好心情维持到用过午饭,妹妹秀英来访之前。也有月余没见过彼此,乍听秀英来了西山,她不免觉得有些诧异。 姐妹相见照例要寒暄两句,她问起梁氏近来身子如何。秀英简短道好,亦含笑谢过她关怀。 来这儿的目的显然不是为话家常,茶点才用了半块,秀英便故作神秘道,“姐姐听说了么?不久之后,两淮就要有战事了!” 楼襄隐居西山孤陋寡闻,对外界发生什么是两眼一抹黑,听了这话不禁讶然,“什么时候的事儿?两淮?难道是……淮王要造反?” “可不正是嘛。”秀英撇嘴一笑,面上倒是一点没有担忧之色,“不过才纠集了十万人马,就想着要拿下江南,再沿水路北上,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说起来连父亲都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 楼襄蹙眉,低低自语,“十万……朝廷在运河流域兵力远超这个数,何况是京师……”想想觉得不对,摇头道,“淮王老谋深算岂会如此冒进,该不会想占了江南,再划江而治和朝廷分廷抗礼?” 秀英眨眨眼,“姐姐真是敏锐,母亲也是这么说呢,料想淮王大略是这么个意图,不过也没妨碍的,皇上已点了五万水师,并青王治下的五万步军,不日就要开拔。眼下就只差主帅了,母亲一早就进了宫,这会子正和皇上商议合适的人选。” 楼襄颔首,忽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让母亲建言,会选谁人来担任主帅?事涉藩王叛乱,且还是异姓王…… 秀英不动声色的望着她,说完这个自是慢慢品茶,其后转换话题聊起别的来。意思带到也就是了,端看楼襄脸上的忧容不像是做假,提到主帅待定,那份疑虑就更加实打实。 她的好姐姐啊,当真是痴心一片,既为朝廷,也为夫婿,眼看着是要将一颗心掰开揉碎了,恐怕结局也还是两难全。 秀英之所以笃定她会犯难,是因为不小心听到贺兰韵和元成的对话,涉及了一句慕容瓒。她由此推测,幸灾乐祸之余,也架不住有点可怜楼襄的处境。 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被人当了枪使,闹得夫妻分别。战场上刀剑无眼,淮王自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孱弱,这仗说不准就打得自己泥足深陷——长公主想要一箭双雕,必然是有她的深意。 那么就看着这对素来亲爱的母女生嫌隙,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乐事。秀英觉得自己当仁不让,该来要提点楼襄一番,且看她的好姐姐能否沉得住气,后续又如何行动。反正旨意一旦颁下,可就再难挽回,剩下的无非伤心伤绪,心痛交加罢了。 不出秀英预料,她人走了,楼襄陷入沉沉静思,心神却不安稳,总有种阴云笼罩的感觉。到底不踏实,又特意让人去请了慕容瓒来。他在她身边,她还能多一份安稳。 谁知已是傍晚时分,眼看着金乌西坠,内侍回来却说,“宫里来人宣皇上口谕,急召王爷入内,王爷因来不及和您打招呼,只交代臣,告诉您不必等他用饭。” 她霍然抬首,他说不必等,就是已猜到兹事体大,或者说他一早已有风闻?联想起昨夜那样颠倒痴缠,她顿时五味陈杂,苦涩一点一点地涌上,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悔恨不已。 ------------ 第56章 伯劳燕子 雾气弥散,华灯初上,楼襄站在阶前望眼欲穿。80电子书wWw.80txt.com 虽已入夏,山里晚间仍是带着丝丝凉意。她这样焦灼企盼,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直急的慧生在跟前团团转。 想着秀英那一番话,愈发觉得不好的预感会成真。楼襄了解秀英为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热闹不嫌事大,她都占全了的,不惧车马颠簸也要来告知她这件事,必定是存心添堵,过后等着看她笑话。 这时候顾不上置气,心里一阵阵揪着疼,说不清原因。甚至开始后悔昨晚没有认真回答他,何必那样故作姿态的反问,何必不明确直白的告诉他,她就是喜欢他,从开始到现在,纵然有过芥蒂,还是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他。 等待让人百爪挠心,她在原地不停的打转,慧生给她披上见半臂,忍不住劝道,“回去罢,王爷是后晌时才接的旨意,进了宫怕是已近傍晚,再迟些宫门都要下钥了,皇上保不齐就让王爷留宿宫中,明日再赶回来呢。这么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就算王爷真回来,也必是在后半夜,见殿下这样不爱惜身子,不是要心疼坏了么?” 一语点醒了她,这里是西山,到皇城最快也要用上一个时辰。遑论皇帝召见,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完的。 挪着步子回到房里,一坐就到深夜,慕容瓒依然没有消息。她上了床,厚厚的帷幔放下,阻隔了一点外面的声息,她不放心似的,又撩开一角竖着耳朵,总觉得会有熟悉的脚步声传进来。 迷迷瞪瞪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翻个身,朝向里头,第一次感受到冷清。她已经习惯旁边有他,慕容瓒身体温暖的像个火炉,天凉的时候她不自觉就往他身上靠,为这个还曾自嘲似的奚落彼此——等回头到了伏天,可不敢再挨着睡觉,到时候还该把他赶到书房去才好。 他也不生气,只是笑意融融的看着她,摇头说,“我的好处是冬暖夏凉,等你试过才知道,到了夏天只怕你更离不得我。” 她于是愈发笑他,总是那么洋洋得意,他劲头更盛了,只把她往怀里按,搂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空隙。她会把头放在他胸口上,听着沉沉的心跳,竟然睡得格外踏实。 这会儿呢,也不知道他和皇帝鏖战了多久,双方打机锋定然是费尽心力。然而面对的是皇帝,就算要求再不合理,又有谁能公然拒绝?迂回着应对,也要特别谨慎小心,一句话都不能有错漏。 半梦半醒的时候,帐子外昏黄的烛火映进来,在床边的格子墙上落下模糊的影子。 淡淡的伽南香,混合了独有的清冽味道,渐渐地近了,更有窸窸窣窣极轻的动静。霎时间,背后一道强劲的温热流转,坚实的手臂环绕住她,将她安置在暖融融的身体里。 她惊得睁开眼,一下子全醒了,急忙翻过身,果真是他回来了,就挨在她身边。见她错愕,他便笑了笑,眼底的疲惫掩盖不住,俊俏的眉目头一回染上了风霜。 “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她尤有不信,瞧了一眼外头更漏,分明已近三更,“这么晚,皇上还放你出来,就是不留宿,也该去辽王府歇下的。” 他听出她的紧张,还有不安,手掌抚摸她的头,让她宽心,“皇上倒是留了,我心里记挂你,怕你一个人睡不着。”忽然眉峰一蹙,停下了话,半晌才又微微笑道,“不要紧,我倒也不累,只是害你一直等着。我回来了一切平安,你可以踏实睡了。” 她哪里睡得下,正有一肚子的话,往他怀里靠拢,抬眼问,“皇上召你做什么?” 他抿了抿嘴,“没什么大事,先睡,明天再告诉你。[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她不依,坚持起来,“你快些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很谨慎的看着她,神情有点困顿,良久点了点头,“畹卿,皇上派了差事给我,我要离开一阵子。你留在这儿安心等我,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担忧的事到底还是来了,她手脚冰凉,心灰意冷,“你要去哪儿?” 许久无言,轻轻一叹,他说,“去江南,真的很快……” “皇上真的要你去平叛?”她伤心之下,声调都变了,“朝廷那么多武官,从京师到两淮,那么多亲王、藩王,放着一个都不用,却让你一个……一个留京为质的郡王去?他是怎么想的?满朝文武又是怎么想的?” 他望着她,眼里有了无法言喻的凄怆,连她都知道这道理,皇帝还要这么做,内阁也跟着推波助澜,他为人臣子,却是有再多不解不满,终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等不到答案,竟然一跃坐了起来,“不行,明儿一早我就要进宫去,我要见太后,让老祖宗来评评理,这样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跟着坐起来,拥住她肩膀,轻轻笑道,“为这点事,不值当给太后添堵,你忍心让她老人家为难么?”揽着她躺下,复又温和的说,“何况皇上已下旨,拜我为大将军,我也已经接旨,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她脑中忽然涌上一阵空无感,巨大的失落迎面袭来,有一刻当真是眼冒金星。 “你答应了……”她喃喃自语,有点明知故问,“为什么呢?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你其实也不会想牵涉进这场战事里……” 如果有选择,他自不必趟这趟浑水。可人家的套儿是一早就给他设下的。他看似赋闲,外面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这个局面他倒不觉着是突发。想起今日南书房里,皇帝和长公主一个唱白脸,一个□□脸,配合的天衣无缝,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个冷峭的笑。 不过平心而论,这一招用的好还是会有效,如果他是贺兰韵,恐怕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借刀杀人,若能两败俱伤,那是再好不过的。皇帝拜他为将,然而点的人马不是皇帝亲信,就是青王属下,一个没有兵的大将军在外征战,出了什么样的故事都不足为奇。指挥不利哗变,或是被敌军埋伏遇袭,或许都可能出现在未来的日子里。 只是这些不必要让她知道,她眼里已写满了怨怒惊忧,他亲她的脸颊,用抚慰人心的语调说,“我不得不答应,皇上不是找我去商量。何况这是朝廷用人的时候,既然相信我,我自是义不容辞。不必这么担心的,你夫君是领兵打过仗的人,说是身经百战也不为过,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倘若幸不辱命,我还可以借机向皇上求道恩旨,带你回辽东探亲;倘若指挥不当,我自然也就被调派回来,届时少不得请郡主殿下为我求情,按议亲,减罪放我一马。” 她听着,挤出一记苦笑,“别乱说,怎么可能会输!淮王不过十万兵马,大半都是水军……”仰头看他,不由紧张的问“你擅不擅长水战?还有你到底有几分胜算?”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他不是自负的人,不会空口胡言。但他很享受这样急切、发自肺腑的关怀,“你忘了么,辽东也有水师。我从前也在海上和倭寇交过手,皇上在委派人选之前,自然都会考量,断不会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出征。” 他是刻意在开解她,她自然听得出来,反倒更觉心酸,“你实话告诉我,这是皇上的主意,还是……母亲也参与其中谏言的结果?” 他沉默了一刻,凝视她愈发凄迷的眉目,方才坦荡荡一笑,“这些话是秀英晌午来告诉你的?我去面圣时,长公主的确也在。可这也没什么,所谓举贤不避亲么,长公主觉得此时此刻该当我为朝廷效力,才会这样向皇上推举。” 她神情黯然,母亲确是在推波助澜。可还是想不通,何苦非要如此,女儿新婚不到月余,就狠心将自己女婿推到战场上去,说起来倒是铁面无私。眼看着这盘棋下成这样,她这颗棋子是愈发的身不由己了。 他见她沉吟,于是切切抚摸她的头,只柔声劝她早些安睡,有什么话明日再问不迟。 她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依偎在他身边也一样不能成眠。侧耳听他的呼吸,好像也没有睡实过去。无声叹息,她把脸转向里面,在黑暗里睁大了双眼。 翌日她看过圣旨,才知道五日后就要出征。简直一团乱,是时候该为他收拾行装了。偏赶得这么仓促,她忍不住地抱怨,却还是亲力亲为,从没做过这事的人,这会子却尤为心细,几乎所有细枝末节都能想得到。 “总不至于要带秋装罢?”她惆怅的问,“这仗要打到什么时?你估摸秋天能回的来么?” 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他想了想,尽量轻描淡写让她安心,“不会拖延太久,水路交战,时候一长会是极大的麻烦。淮王如今控制着运河流域,连粮草并淮盐都不得运抵京师,真要是耗下去,光是京里上百口皇亲并官员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她听着冷冷一哂,可不是嘛,这才是那帮禄蠹们最关心的,涉及了自己的利益,个个都亟不可待。前方战事若有个意外,皇帝案头弹劾他指挥不利的折子马上就雪片似的飞进来,堆成小山。 这差事费力不讨好,明知道是个坑,母亲愣是把他推了进去。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迄今为止他没表露过一丝一毫的不满,也没有迁怒过她,可她的至亲这样对他,先让人家骨肉分离,然后在算计人家去卖命,说是大义使然,可到底太刻薄寡恩了些。 “你恨么?”她问的凄惶,“朝廷这样用人,对你到底不公平。” 他说了那么多,一字一句都在暗示,她能接收到并且替他打抱不平,这样的结果很好,应该算是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可她的神情让他心疼,也是新婚不久的小妇人,才刚刚享受了几天快活日子。嫁给他,从开始就是殚精竭虑,对她又何其不公呢?说到底还是他招惹出来的。 他走到她身后,环抱住她,是他们之间已习惯成默契的姿势,“怎么会,这仗不会打的那么艰难。皇上能信任,是做臣子最大的宽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人臣岂能只想到自己,不顾大局。” “真的么?”她扭头望着他,刻意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藏着一点她感受不到的怨怼,“真对不起,要是你没娶我,说不定母亲也不会……” 他手指按上她的唇,摇头笑了笑,“怎么这么说,换个角度想,长公主也许另有深意,帮我建功立业,这样也能在皇上面前争一道旨意,早些带你回到京里。长公主还是思念你的,必定希望你能早点回家,这么下去像是发配西山,她心里有多不落忍,你没做过母亲想象不出罢了。” 提起这话又戳中她另一桩心事,讪讪笑笑,“你这么善解人意,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了。还当你会心存怨恨,将来难免发泄在我身上,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笑着把她转过来,捧起她的脸,忽然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原本离别愁绪还没涌上心头,这样端详着,渴望和落寞一时徘徊萦绕。原来他也会儿女情长,多少有点鄙夷自己,可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住心意。 眼底有离恨,他借着方才的话,不经意提及,“畹卿,咱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我走了,你也不会太寂寞。”一寸寸捋着她的发,那青丝牵扯出无尽烦恼,无尽思恋,“真的,有个孩子好不好,等我再回来,咱们就生个小娃娃,你喜不喜欢?” 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反倒是一直逃避,她闪烁着,支支吾吾,“才多久就想的这么长远……” 他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不依不饶再道,“孩子是夫妻感情最好的粘合,有了他,咱们从此以后再也分不开了。” 她脸颊红润起来,半含□□半含嗔意,“我们感情不够好么,做什么非要靠孩子维系?” 他摇头,低低地笑着,“好,还要好上加好,我想看你做个好母亲,我呢,也一定会做个好父亲。” 温热柔软的唇落在她耳畔,又开始了铺天盖地的亲昵,真是她命里的冤家,从前还会不满他这样黑家白日的闹,这会儿不一样了,他们即将离别,再相聚不知何时。一阵阵的酸楚挡不住,她由着他折腾,和他被翻红浪去了。 五天的时间怎么过都不够,一眨眼也就到了他出征的日子,临别将近,两个人执手相看,她是真的泪眼婆娑。 整理他的冠带红缨,从没见过他穿盔甲战袍,却原来也是那样英姿勃发,他是怎样装扮都惊才绝艳的男人。 “你一定要小心,”她哽咽,强忍着泪水,“刀剑无眼,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等着你!” 他郑重颔首,“我会写信回来,你保重身子。天热别贪凉,觉得闷了就到处逛逛,千万照顾好自己。” 都是为对方着想的话,最后无言相对,光是看着似乎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吉时不等人,他该上路了,前头不断有人来催促,年轻夫妻终究是要劳燕分飞。身不由己的命途,是富贵荣华的代价。 她看着他远去,留下一个苍凉孑然的背影,是要刻在她心上的,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宅子里安静下来,相隔太远,她听不到大军出发前炮声隆隆,鼓乐齐鸣,热血男儿挥洒汗水青春与她无关,她变成了一个深闺中心事重重的小女人。 慧生为让她从伤情里跳脱出来,特地备了她最喜欢的吃食,点心端进来请她用些,正见她坐在碧纱橱旁,一个人捧着脸,阴影里瞧不清楚她的神色。 “殿下,好几日没好生用饭了,这么下去不成,别让王爷牵挂才是真的。” 慧生走近,含笑鼓励着,一抿子阳光缓缓地移到近前,照在书案上,流光飞舞间,她看清楼襄的脸。 她在光亮之后隐匿着,无声无息,却已然泪流满面。 ------------ 第57章 花叶相伦 春意渐消,暑热来袭。txt下载80txt.com连西山的蝉鸣声尚且不绝于耳,京城里怕是已经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郡主府倒是一片清凉地,份例内用冰供应的只多不少,专管运送的内务府小吏过来时,含笑转达了皇帝的话,“皇上说了,殿下虽远在西山,但一应物事可是断不能减免,务必不能叫殿下委屈着。倘或还有不到的地方,殿下只管吩咐臣,臣回去立刻就办,万不敢耽搁殿下的事。” 听上去都是体面的好话,楼襄淡淡笑着,一副没什么兴致的样子。皇帝调兵遣将,派走她新婚的丈夫,这会子自是摆出什么都愿意补偿满足她的架势。然而天心反复无常,实在不是她能揣度明白的,更无谓借这由头,向那位说不上明白还是糊涂的主君撒娇。 日常生活富贵优渥,什么都不缺少,能让她上心的就只有前方战况了。 开始时她还有点不敢听,只让慧生捡好消息念出来。一面听着,一面还会觑着慧生的表情,举凡对方有一丝蹙眉,她一颗心立时就能提到嗓子眼。 好在还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居多,慕容瓒在排兵布阵上确有天赋。她不是太懂用兵之道,只专注关心战果,听见朝廷兵马目下没有太大伤亡,方能踏实的睡上一晚好觉。尽管战事还在伊始阶段,但没出纰漏教人抓住把柄诟病就好。 慧生念完朝报,总是免不了要笑她,“殿下何至于这么忧心,从前听慕容郡主讲起的,那些个王爷征战四方的旧闻全不记得了么?再者说了,就算大军失利,一时半会儿也影响不到主帅,王爷一身功夫,那是在枪林弹雨里磨练过来的,还怕那点子人马不成!” 楼襄一径摇头,有点没法言说的怅然,不是自己的丈夫,那份担忧外人体会不到,再关切也还是有限。 “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他此刻可是深入敌军腹地,身边又没个心腹帮手,哪里就能那么顺当?男人在外征战,总有咱们不懂的艰难,想想薛平贵还不是被生擒,一去十八载不得返回。” 这话听的慧生、端生两个面面相觑,不免暗暗思量,合着她这心事也忒重了点。 “可不兴这么咒王爷,您自然也不会是王宝钏。嗐,这儿都哪儿跟哪儿啊。”慧生一拍大腿,“我还是给您研磨去,早早儿给王爷回封家书是正经。” 其实两淮目下还是胶着的,淮王控制了长江下游流域,打定主意是要划江而治,短时间内没有北上的意图,当然也就要拼死守住自己的地盘。 楼襄那句深入腹地正是一语中的,及至到了六月里,战况时而有利,时而不明,倒是愈发让人琢磨不透。 这日才在案上铺陈纸笔,外头内臣便来报,“长公主车驾已至府门前,请殿下前去迎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母亲突然到访?她搁下笔,霎时间,心里竟掠过一丝想要避而不见的冲动。 这是她婚后,贺兰韵头一回踏足她的驻地。长公主一向眼高于顶、极为大气,一路行来,对府内布局装点皆视而不见,也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思。挽着楼襄的手步入上房,贺兰韵屏退众人,方含笑侧头打量起她。 母女连心,楼襄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瞒不过她去,良久一笑,她索性单刀直入的问,“畹卿不大想见我,对我突然来看你,也觉得不满?” 楼襄自知掩饰不住,也挤不出笑脸,干脆端庄的应道,“母亲说哪里话,我不过是没想到这大热的天儿,您居然不辞劳苦倒来看望我,心里正过意不去才是真的。” 贺兰韵一挥手,淡淡笑道,“我不来看你,你又进不了城,咱们母女怎生相见?原本一早就该来的,拖延到这会儿府里就剩下你,我更加要过来瞧瞧。”话锋一转,复道,“怎么,还在为我调派走慕容瓒生气?” 楼襄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说大局,女儿何尝是那不明理的人。可事发突然,且放着那么多能臣不用,偏指派了他,女儿有些困惑也不足为奇。毕竟是去上战场,不是下考场或是办寻常差事,由不得我不担心。” “由不得……”贺兰韵玩味着她的话,笑着沉吟一刻,眼神愈发复杂,“看来我的畹卿是在不知不觉间,对慕容瓒动了真情?” 楼襄抬眼,一阵伤感倏忽浮上心尖,“母亲从头到尾都认定这场婚姻是个骗局?把我嫁给他,是一时权宜,是您和皇上不得已为之,我则是那颗安定他的棋子,所以不该对他产生一点感情?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从前到现在一心一意的待我,除却母亲,这世上没有人对我那么关怀爱护过,人非草木,我不能无动于衷。” 贺兰韵毫无愠色,笑笑道,“人非草木,可是心却不能随意安置。你还年轻,要知道心可以是赤诚的,却也不影响里面夹杂有太多其余的*。女人么,要是眼睛里只盯着情情爱爱,这辈子总会有受伤无奈的时候。” 楼襄愁肠百转,跟着反驳道,“我记得曾和母亲提过,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并不想和母亲您一样涉足朝堂,只想要一个两情相悦的人,能和我共度一生就好。” “两情相悦,嗯,我记得,是有这么回事,”贺兰韵点点头,“可他呢?心里不止惦记两情相悦罢。就好比你,眼下在深闺里自怨自嗟,人家却还想着如何驰骋纵横,拿下江南,必然不会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思念你。” 楼襄连连摆首,因为事实不是这样。自慕容瓒走后,两下里书信从未断过。他不是会长篇累牍描述自己经历的人,更加不会小情小调无尽缠绵,很多时候都是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告诉她目前战局对他有利之处,再叮嘱她按时调养身子,注意饮食。有时还会不经意的,带出一句两句细微的事儿,譬如他把棋谱放在书房哪一道格子里,建议她趁他不在的时候,好好研习,省得下次赶围棋又输的一塌糊涂,还总吵着要他让她至少五个子。 她品读着这些简单却细腻的笔触,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在意。于是潜移默化间,她再度被他一点点的软化。 摇摇头,她甘愿站在慕容瓒这一边,“母亲这话也不尽然。男人家,要是心里只装着情爱自不成话,可这和两情相悦原就不冲突。” 贺兰韵轻轻一笑,倒也没再纠缠下去。她原是来探望女儿的,并不想和她起争执。半日过去,她宽宏笑笑,“我知道你埋怨我,害你夫妻分离,可这也是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用你的话说,他原该觉着欣慰才对。” 好像头一回觉着,和母亲压根说不到一处,楼襄无可奈何,只问,“依您看呢,这仗要打到几时方能结束?倘若划江而治……” 贺兰韵断然摆手,截断她的话,“绝没这个可能,我大燕是寸土不让,一个乱臣贼子罢了,成不了气候。他凭借的无非江南富庶,可以支撑一段时日,一方面养精蓄锐,一方面拖住朝廷,其后再做北上图谋。还是太自以为是了,户部如今不缺这点子银钱粮饷,且耗一阵子也没什么关系……” 她洋洋洒洒的说,楼襄恍恍惚惚在听,只觉得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要做持久战的准备了。 不禁倒吸一口气,再仔细品咂,愈发惶惑,莫非朝廷没有再派兵增援的打算?她自然知道淮王并不足惧,不过凭借地利财力优势,妄图和朝廷分庭抗礼。皇帝和母亲都胸有成竹,然而那头慕容瓒的处境怕是没那么乐观,万一他陷进去久攻不下,朝廷又不肯给支援,结果可就不难预料了。 想到这点,楼襄顿时心浮气躁起来,正要好好再问问母亲,却听她温软的笑了一下,“畹卿,我今儿来,可不是专为和你讨论朝廷用兵的,这些自有专门的人去操心。我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楼襄愣了下,实在想不出近日还能有什么好消息,直直看着母亲,听她笑道,“端嫔,现如今该叫端妃了,前儿夜里给皇上添了个小公主,眼下母女均安。你舅舅大喜过望,当即就封了小闺女做武陵公主。那小丫头虽有些瘦弱,但太医诊过了并无大碍,这会子阖宫上下也都踏实了。你舅舅放话,只等小丫头满了月,就要接你回去呢。” 若不提这茬,楼襄险些忘了还有自己妨着端妃母女的故事。当时乍闻这个说法,只觉得羞臊恼恨,现下倒觉得很该感谢这个由头,正因这话,才让她和慕容瓒有了一段不受干扰,如胶似漆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难再,这么快就要到头了。放眼四下看看,在这里约莫还能住一个月而已,等到一个月后,慕容瓒能够凯旋,班师回朝么? 她没有把握,迎着母亲的笑容,淡笑着道好,“这可真是喜事,皇上龙颜大悦是最好不过的。只是我在这边住的也算习惯,到时候不知诚润能否回得来,倘若不能还是留在这里等他的好,免得他在外时,还要为我的事儿挂心。” 贺兰韵忽然皱了皱眉,“你回长公主府,那是自小生长的地方儿,又是和我住在一起,有什么值当忧心的?难不成慕容瓒不希望你回我身边去?” 母亲质疑的口吻让楼襄怔忡,如此不加掩饰对慕容瓒的敌意,让她更加起了提防之心,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儿,他知道我思念母亲,巴不得早早儿团聚。您可别错怪他,临行时他还说起这事的,若能大捷,一定为我请旨,让皇上允许我尽早回去。” 贺兰韵听着,神色稍霁,缓缓颔首道,“罢了,今儿我来也就是为转告你这个,这些日子且将东西归置一下,再过二十来天我便打发人来接你。” 言罢望了望窗外,见天色不早,方慢悠悠起身,“你这里道儿远,我也不多留了,好生在享受两天清净日子,权当是往年你去庙里一样了。” 走了两步,忽然回眸,笑问道,“曹供奉用着可还使得?” 楼襄心里忽悠一下,她知道母亲真正想问什么,不提那药,只谈及老太医,可那眼神那语气,还是有不言自明的提醒意味。 她点头,作出很满意的样子,“您放心,我有分寸,再怎么说,也会把母亲赐给我的人照应好。” 贺兰韵目光深沉,但笑不语,微微点了点头,又望了她一眼才转身朝外走。 楼襄错后半步,一直送至府门外,见元成和萧御正在车驾前,站着一处说话。两个人都是温润的性子,一壁相对浅笑,说话的声音也都不甚大。 元成上前打帘子,服侍贺兰韵登车。楼襄站在一旁,看见一个错身,母亲和元成便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笑,这点小动作旁人未必留意,然而却没逃过她的注目。 说起来从前她还是姑娘,体会自然没那么多,到如今被慕容瓒耳濡目染的,已算是于眉梢眼角的风致有些领悟感受,母亲脸上那一抹笑,似乎很有些不同寻常,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满,心底亦跟着泛起丝丝凉意。 摇摇头,也许还是她想多了,元成到底是个内臣,即便模样生的好,性子温婉恭顺,也决计不敢去引诱母亲。女人呢,纵然寂寞,也断不至于退而求其次。和一个宦官能有什么故事?光是想想,她浑身上下都能起一阵寒栗,登时就觉得实在是自己太过多心。 望着车马远去,驶入渐渐落幕的夕阳里,无端端地显出几分寥落。回想这一日相见,其实母亲终究还是思念她,盼着能时常见到她,一切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两头都是她最在意的人,可心却不能拆成两半。转身往上房走,脑子里惦记的仍是给慕容瓒回那封家信。 ------------ 第58章 方寸之间 忽忽悠悠时间过得极快,一转眼又是小半个月,成日没事的人最是容易心里发慌,连着两三天没接到前方来信,顿时就开始坐立不安。[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因贺兰韵吩咐过要回城,近来满府上下都忙着收拾东西。楼襄从园子转回卧房,见到处都在规制箱笼,左看右看横竖只有她一个人闲着。实在无趣,想起外书房是慕容瓒独处的地方,等闲不叫人进的。趁着这机会一个人溜达去那儿,借着归拢书信的功夫,瞧瞧他素日常待的地方也好。 书房院子外头正有几个洒扫的内臣,见她来了都停下动作请安,她摆摆手,示意众人都下去。安安静静的天地,适合她将一腔思念娓娓宣泄出来。 屋子里窗明几净,桌案上纤尘不染,她坐下来,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脑子里蹦出的画面都是他挺拔的身姿,金石一样冷峻的轮廓,然而微微抬首,四目相对之际,清冷的眼里也会晕上怡然的温度。 翻出他从前临过的贴,兼有几幅画作,一笔一划充溢灵气。原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几乎没有玩不转的事儿,所以养成一副自得自矜的做派也就不足为奇。 不自觉扬起唇角,记起他说留了棋谱给她参详,于是起身去架子上寻,翻找的过程里,正瞥见格子上放着一沓旧年书信。 她忽然起了好奇,打开来看时,大部分都是他从前和慕容瑜往来的信函。 一张张看着,慢慢地发觉出有些奇怪,那些信按时间排序历经数载,涵盖慕容瑜从小到大,内里居然有许多内容涉及到了她。 字里行间有提及她的喜好、性情、和慕容瑜在一起做了哪些调皮之举……不一而足,有几封甚至还被他圈出了内容。 她一面看,一面猜度,不由一阵面红耳热。再想不到自己那点事迹居然都被他知晓了,禁不住又觉得好笑。 换个角度思量,却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那么了解她,原因就在于此――那份在意,恰是维系了多年的结果。 心间一股暖意流转,她阖上信笺,欲重新归置回架上。一页簇新的纸倏忽掉下,她望了一眼,登时头皮就是一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那是一张药方,上头几味药她熟悉得很,正是曹供奉开出来,让她用以避孕的! 他怎么会有这张方子?楼襄瞬间懵了,捏着纸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怪不得临行前曾经暗示过想要孩子,她不肯接茬,他还一味契而不舍。 她慌了一慌,转念再想觉得哪里不大对,他既知道真相,怎么好像从没流露过半点不满。她瞒着他,和母亲一起设计避孕,只为不生下和他的孩子,这种程度的欺骗,就是普通男人也无法容忍,何况是慕容瓒,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人! 回味他当日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致的表情,包括那个风雨交加之夜反常的肆意,还有事后道歉时,小心翼翼的提及夫妻之间信任,希冀彼此不要有任何隔阂…… 她掩面长叹,再一次确认,慕容瓒业已知道这桩秘密。然而他不发作,除却一点点谨慎暗示,其余时间仍是在宽和温柔地待她。 究竟为什么呢,他凭什么隐而不发?莫非是在酝酿更深的报复? 以她对慕容瓒的了解,他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在没有胜算把握前,忍耐一阵还说得过去,可妻子在这种事上算计他,除却他本人另有图谋,决没有佯装不知的道理。 那么他会如何破局,如何揭露,如何施展报复手段……她突然有点不敢再想,脑子里昏沉沉一片茫然。 正自凄惶的时候,忽然有脚步声停在廊下,门推开,进来的却是辽王府长史萧御。 因楼襄把外头服侍的人全打发了,萧御并不知她在里面。这会儿瞧见她面色苍白,神情凝滞,坐在书案后头一动不动,不觉吃了一惊。 怔愣片刻,萧御连忙整理衣冠,朝她揖手,恭敬问安,“臣不知殿下在这里,冒昧闯进来,惊扰了您,还望殿下恕罪。” 他是外臣,平日没有什么机会进内宅,和楼襄也没有交集。不过楼襄对他却不陌生,说起来还是因为慕容瓒对他欣赏有加,时常提起的缘故。 楼襄收敛心神,冲着他笑笑,“无妨的,是我叫外头人都去歇着。原想自己来这儿坐坐,顺便替王爷收拾常用的文房之物。”比比手,她客套的说,“萧长史请坐罢。”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萧御觉着不便多留,还是先行告退的好。谁知居高临下,竟将案子上摆的信笺瞧得一清二楚,更是看见了那张写满药材名的方子。 萧御猛地抬首,目光流露惊异,“殿下……您,您翻看见了……这个?” 楼襄端看他神色,当即了悟,“原来长史也都知道啊,那就没什么好掩饰的,我正有几句话想请问你。” 萧御忙称不敢,犹豫一下,方垂手道,“殿下有什么疑问,臣洗耳恭听。” 楼襄一笑,仍是比手请他就坐。见他行动都透着拘谨,似乎在防备着她发难,禁不住泛起一丝浅笑,只是那笑意到底难掩酸涩。 “这张药方,”她拈着薄薄的纸,扬了扬手,“是我从王爷的信函里不小心找见的。看长史刚才的反应,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那么我便问问,关于这方子,王爷是何时知悉,又是从什么途径知悉的?” 萧御低眉顺目,因素日少和她打交道,他对眼前这位既是王妃又是郡主的贵人并不算熟稔,但听闻她性子很平和,待人接物一贯温雅有序,如今看来此言倒是不虚――当然了,这些话他全都是听慕容瓒亲口说起。 再想想慕容瓒临走前交代过,倘若机缘凑巧,这件事终究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抖落出来。这样一来有几个好处,不必面对面起争执是一则,另有一则是可以借助一个稳重可靠的人,似不经意地点拨两句,借此好让楼襄明白,他甘愿隐忍的一番苦心。 这个人,自然是非他萧御莫属。只是万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真就这样让他给赶上了。 思忖片刻,他回道,“臣不敢欺瞒殿下,这件事,王爷确凿知晓,大约是在一个多月之前。殿下恐怕不清楚,王爷对医理颇有些研究,寻常药材经他闻过,大致就能辨出真伪。有几次您当着王爷面儿用药,原本王爷并没有怀疑,无意间闻见才觉察出不妥,这方子便是王爷回忆过后默下来的。” 一个月前,楼襄推算时间,心下又是一凉,“是全凭记忆,过后没有再问过曹供奉么?” “王爷事后的确想找曹供奉问问清楚。”萧御说,“可又怕伤己长公主颜面,再累殿下心里不安,这才决定暂时按下不表。” 怕母亲面上不好看,这么说来,也许慕容瓒并没怀疑她们母女?她暗暗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曹供奉不过一介太医,要是无人指使,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慕容瓒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楼襄沉吟,反问道,“王爷有所怀疑,却不质问当事者,而是选择与长史倾诉,那么长史觉得此事究竟该作何解呢?” 萧御垂下眼,以一贯温和柔缓的语气说,“臣当日曾劝王爷稍安勿躁,出了这样纰漏,或许是有人故意离间,或许只是个误会,万不可自乱分寸。当务之急还该先弄清殿下心意,倘若您也被蒙在鼓里,届时再行追查不迟。然而王爷……王爷似乎另有他想。” 楼襄面色沉了沉,“什么意思?王爷打算怎么做?”略微一顿,又问道,“他当日是不是很生气?” 萧御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摇了摇头,“王爷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他与臣说起此事,也是因为臣服侍王爷多年,蒙王爷厚爱,还算信得过臣。当日王爷心灰意冷,曾想和臣借酒消愁,臣记得,他反复提及过几句话。”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对着楼襄长揖下去,良久才直起身子,目光凝重而悲悯,“请殿下恕臣转述不敬之罪。王爷说,不管畹卿知不知道,都是我的过错。畹卿如不愿和我诞下子嗣,那便是对我有不满的地方,又无法言说。我不能教她放心踏实的和我生活,让她怀着忐忑,也许是因为从前我算计过她,也许是因为她不够喜欢我。可无论什么原因,我不能叫她难堪,这件事就算烂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去找她核实查问。” 楼襄一字一句听着,心里一阵阵的,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随着萧御的话,慕容瓒蹙眉惆怅、忧伤自责的样子便一点点呈现在她眼前。 脑子里轰然炸开来,这番答案颠覆了她早前所有猜测,原来慕容瓒没有怪过她……如此包容,如此宽宏,也许是因为爱她罢,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旁的理由。 深情厚谊之下,他选择体谅纵容她一切行为,甚至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推,他是爱她的!一定是爱她的! 这句话反反复复,像是符咒,在她耳畔萦绕不散,久久挥之不去。 ------------ 第59章 几度秋凉 萧御走后,楼襄在书房又呆坐了半日,直到慧生来寻她,方才恍恍惚惚回到上房。[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慧生一路拉她的手,碰触之下发觉冰冰凉凉,再看她那模样像是遭了什么重大打击,骇得慧生一个劲儿问,“到底怎么了?是在王爷书房里瞧见什么了?” 一面问着,一面有不好的直觉,难道是不小心翻到辽东谋反的凭证?刹那间她连音调都变了,偏楼襄不肯明说,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慧生再焦急也没奈何,好容易回到卧房,服侍她换了衣裳,净过手脸,见她捧着一盏热茶,忽然长叹着开了腔,“那药的事儿,王爷已经都知道了。” 没头没尾劈面就是一句,慧生还未解其意,那头只听当啷一声,却是端生惊惧之下,一失手将纨扇跌落在地。 “这话从何说起?”端生心里打颤,一脸焦急,“王爷怎么知道的,莫非是我……我和慧生煎药时被旁人盯上,告发了不成?” 楼襄摇头,只说不是,半晌缓缓道,“是他自己察觉出来的,咱们自作聪明低估了人家。”厌倦的直挥手,她再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思,原来他知道这话颇有些日子了,可从来没想过要为难我。倒是……倒是很自责,觉得是他自己有做的不到的地方……” 越想越难过,以后怎么办呢?她捂着脸,有种无面目再相见的怆然,“我这样骗他,他却不记恨,还肯诚心诚意相待。要是不知道还好,这会子知道了,让我将来怎么见他,真是太对不住人家了。” 端生虽不知详细原委,听她这么说,心里却踏实下来。慕容瓒果然比她想象的更有心机,没有大吵大闹,更没有占着理便要挟人,反倒是摆出虔诚姿态,打着真诚的旗号博取她的信赖,这一招果真高明。 有几个女人能驾得住男人不事张扬的表忠心,不谙世事的郡主,就这么着在浑然不觉中被彻底降伏! 端生低着头,嘲讪的笑了笑,谁教楼襄摊上了一个有手腕儿的男人,眼瞅着这辈子是教人吃定了。 慧生还是一片丹心,这厢猛吸一口气,咋舌问,“那可怎么好?如今王爷人在外头,咱们得好好想个说辞,万一王爷得胜凯旋,那气焰只怕和从前不一样,说不准觉得不必再顾忌长公主,那时候再要清算可就是大/麻烦了。(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他都做成这样了,咱们再不信他,岂非太小人之心。”楼襄不满,嗔着慧生道,“我不能再辜负他了,就为他人还在江南,九死一生的,我却什么都做不得,心里才难过呢,你何苦又拿话给我添堵。我正满心觉得对他不起,不知如何补偿才好。” 端生借机笑说,“也不必太伤情,这原是好事,夫妻间要是没点子磨难做考验,还真不容易检验出真心。这下可好了,王爷对您的情意自不必说,回头只在长公主面前多美言几句也就是了。殿下不是过几日就要回长公主府,正该抓紧这个机会,好好地给王爷造些舆论才是真的。” 楼襄很以为然,点了点头却又蹙起了眉,“不过他有好几日没消息了,连朝报也没有跟进,咱们两眼一抹黑,竟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我这会儿怎么觉着心里格外没底?” 这头几个人还在惴惴揣测,忽然间外头脚步声凌乱响起,内臣来回道,“萧长史来了,在外求见殿下,说有要事禀报。” 萧御是知礼之人,若无紧要事断不会轻易来内院,楼襄登时一颗心怦怦乱跳,忙吩咐快传。 出外间落座,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萧御向来极稳重,进来时步履居然有一下踉跄,再看他脸色凄怆,嘴角微微下沉,一副愁眉不展。 “殿下,才接了前方飞鸽传书,王爷目下被困宿州,五日前于陈官庄一战歼敌三千,却不想正待追击,从青王麾下调派的五千兵马忽然倒戈相击,王爷措手不及,只得暂时退守宿州。淮王大军欲围攻,王爷拼死守城,目下正急等朝廷增派援军。” 语速很快,更让人觉得形势急迫。萧御一壁说着,虽不好直勾勾盯着楼襄看,却还是着意打量她的神情。见那份急切一下子聚拢在眉宇间,他知道,楼襄确是动了真情。 那么王爷这一招声东击西,既隐藏了实力迷惑朝廷,又构陷青王于不义,更能收获佳人为之感动焦虑,可谓是一箭三雕!经此一事,郡主对王爷的戒备之心定然大减,长公主再要从中作梗,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楼襄不听则已,听罢腾地坐起来,“你说王爷被困?那……眼下身边尚有多少兵马可用?宿州……宿州城池够不够坚固?还有朝廷……皇上接到王爷告急的奏疏么,有没有派兵增援的旨意?” 一连串的问题,弄得萧御亦有些手忙脚乱,擦着额上的汗,欠身回道,“臣听说皇上急召内阁,正在和各位阁臣商议,至于结果还未可知。宿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虽不敢说固若金汤,坚守月余,尚且不算太难支撑。只是切断了王爷与前方水军联系,一时不利指挥作战,战况说不准会急转直下。” 都什么节骨眼了,前方危机重重,内阁的人还在打嘴仗。楼襄忿然拂袖,忽然间联想母亲那日提过的话,便又是一阵手足发凉――皇帝会不会借故迟迟不派援兵?一石二鸟,借着淮王的手除去慕容瓒,再转过头来收拾淮王。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连带青王也同样会受牵连,不过一场战事罢了,就可以接连扫除削弱几方势力,何尝不是精打细算的好筹谋。 楼襄声音发颤,“我只问你,王爷此番会不会有危险?你实话告诉我。” 萧御正欲作答,嘴唇蠕动良久,微微翕张,却未发出一声。 他这幅模样让楼襄彻底寒了心,慕容瓒孤军奋战,身边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本就是被利用的,举目四望该有多荒凉,如果再真的等不到援军…… 从小到大读过的史书里,那些被困围城,苦苦坚守,最终被敌军破城的悲惨画面,一帧帧浮现在脑海里。主将遭际至此,能想到的下场,不是战死、被俘就是自绝…… 身子禁不住一晃,慧生箭步窜上来扶住她,低声劝慰,“殿下别慌,千万要挺住!王爷不会有事的,皇上不会置之不理……” 楼襄凄然摆首,“别说这些,远水终究难解近渴!”转头再问萧御,她一字一句咬牙道,“他会不会死?我要知道你的判断。” 萧御脸色煞白,颤声回答,“不,不会,殿下不可如此想,王爷应当能顶得住,一定有法子脱困……” 他声音越来越低,底气明显不足。楼襄见状,心内惨伤,颓然一笑,终是乏力的瘫坐在椅中。 满室愁云惨雾,没人敢吭声,都只望着她沉沉兴叹。 许久过去,楼襄蓦然抬首,“我要去宿州,我要见他,无论生死,我总要陪在他身边。” 萧御瞪大双眼,连他亦没料到,楼襄竟会提出要去前方,还是这样冲动绝然。 慧生吓得先是愣神,其后直喊,“不行……殿下不能涉险,那是要战场啊。” 然而任谁都阻挡不住她,她从没有那么毅然决然过,目光坚定如山。 “请萧长史安排一下,随我同行。”她脸上淡淡的,犹带了一点微笑,“我一定要去,不然若有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欠他一句道歉,更欠他一个解释。” 心意已定的人,又道出这样的言语,慧生顿时明白过来,这回是真的阻止不了了。 “那……长公主那头如何交待,过些日子,可是要打发人来接您回去的。” 楼襄顾不得了,冲口说不要紧,“你放心,我会留下信跟母亲解释,告诉她这是我的选择,没人能拦得住。只要她看见信,自然都明白的。” 慧生搓着手,带着哭腔恳求道,“殿下,路途遥远,我可不能让您一人千里独行,我陪着您,身边有个伺候的也好,您没出过那么远的门,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啊。” 楼襄拍拍她的手,微笑道,“也罢,你也从没离开过我,带着你,我也安心些。就这么定了,你快些去准备行装,咱们这一路须得轻车从简。” 萧御望着这对娇滴滴的主仆,微微一叹,揖手道,“殿下吩咐,臣领钧旨就是。臣以为既然要去,还是从速启程为好,明日卯正便即出发。请殿下受点委屈扮做内侍,一路之上,须过几处关隘,为防人查探、敌军知悉,还请殿下切勿露出痕迹。臣拼劲全力也会护送殿下平安到达,见到王爷。” 萧御的办事能力自是让她放心,楼襄颔首。此刻一颗心早已飞去千里之外,那里有她心之所想,神魂所系,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疯狂过,但她不后悔。 诚如她所说,无论如何,她始终欠慕容瓒一句道歉,一个抚慰人心的解释,或许还有一则爱的道白。 ------------ 第60章 是非成败 千里迢迢,因要避人耳目,萧御并没选择官道,捡些幽僻少有人走的小路,穿过人烟稀少的村落,带着她一路南下。qiushu.cc [天火大道] 快马兼程的赶路,到达宿州城下业已是七天后,围城的淮军似乎有些疲惫,放松了警惕,退守驻扎在城西三十里外的地方休整。萧御因持有慕容瓒手书信物,没费什么力气便进了城门。 守城兵士弄清楚萧御身份,赶着飞马去报慕容瓒。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慕容瓒单人单骑行至城下。甫一见萧御,脸上不免也有几分讶异。 萧御俯身欲拜,被他一把扶住。慕容瓒奇道,“御哥怎么突然来了?我并没接到有信函。” 萧御眼风向后扫去,那车里正坐着扮成小太监模样的楼襄主仆,当着守城将士不好太过招摇,他笑了笑,借着一垂首的功夫,附在慕容瓒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慕容瓒立时神情一凛,诧异的望向那朴实无华的青呢车,片刻之后便即恢复神色,凝眉淡淡道,“御哥一路辛苦,且先回行营休整去罢。” 翻身上马,强忍住想要回头的冲动。楼襄千里来寻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始料未及之下,心潮难眠起伏。原本只想借着那药方让她对自己不再生疑,感动之下继而彻底投入自己怀抱。没想到她做得更甚,竟然不顾危险不辞辛劳,看来他的目的不仅达到了,还远超早之前的预期。 这样也好,她从此一颗心向着自己,他做什么事情也都有底。皇帝不足惧,贺兰韵也不足惧,没什么能阻挡他要做的事,也没人能再离间他们夫妻。 所谓行营不过是城内最好的驿馆,进了内院,楼襄还正低头走路,慕容瓒已挥手令所有侍从退下,跟着一个箭步窜到她面前,按住她双肩,叫了一声,“畹卿……” 千言万语也不过汇成一个名字,她抬起头,禁不住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心口涩涩的,谁知他也如此,声音里掺杂着浓重的鼻音,显得格外温柔,甚至有了点敦厚的味道,“你真是太任性了,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叫我……” 他别过脸,长叹一口气,再转头,眼里溢满纵容的爱意,“罢了,既然来了,先好生休息,真想不出你怎么能捱得过那样的颠簸。” 旁边站着的二人彼此相视,极有眼色的默默退了出去。院子里只剩下无语凝望的两个人,楼襄眼含泪花,勉强一笑,“也没什么疲惫的,萧长史把我照顾的极好。你呢?”她摸着他的脸,快两个月了,江南烟雨没能浸润他的面颊,触手抚摸到的肌肤反而比从前要粗粝,人黑了也瘦了,只是眉间的英气更盛,有着顶天立地的无畏。 他笑了出来,很依赖地蹭她的手,温存一刻才牵着她往屋里去。 阖上房门,他一下子把她抵在了墙上,发狠质问,“为什么来?你不知道这是战场?也不知道有多危险?是不是听了什么言语,以为我遭了伏击,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样子是有些动气,她怯怯地瞧着,鼓起两腮,讷讷点头,“你多少天都没有音信了,我急得什么似的,后来听萧长史说起,才知道你被围在宿州,当时更是急火攻心。也不知道朝廷增援何时会到?不过我来的路上听见消息,皇上还是调派了人手,应该可以解围的,你别担心才是。” 他皱眉笑了下,“你放心才是真的,我自有分寸。这里粮草丰足,就是再围个把月也不足惧。何况出了这样的事不算我指挥不当,就是皇上日后追究也难定我的罪责。” 这趟浑水既然趟了,当然就要趟出些名堂,把枪口先对准旁人,将来青王麾下那几名干将还是要卖些人情,寻个合适时机以便收归己用。 沉吟半晌,他不再恼恨她的冲动,温声叫她宽心,“你都千里寻夫了,我安敢再让你犯险,就是拼死也要守住宿州城。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那一个死字触犯了她的神经,举起手慌忙捂住他的嘴,她眉毛拧成一团,“别瞎说,咱们都会好好的,一起平安返京,然后我再看着你得受封赏。” 他被她挡住口鼻,只留着一双深邃的眼愈发澄亮,眸光一闪,眼里浮上狡黠的笑意,双手跟着不老实起来,一寸寸地往她腰身下挪去。 她垂下手臂,眼波缱绻柔婉,他胸口一团业火正自熊熊燃烧,低下头狠狠吻上她的唇。 多久没尝过这滋味了,其实不过两个月,那感觉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几番轮回。滋味依然如故,却又不尽相同。久别重逢,她仿佛突然有了鲜焕的妩媚,动人的润泽,从前若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到了这会儿就成了盛开在枝头的娇艳海棠。 唇齿舌尖相互纠缠,她低吟着,像是在笑,半晌轻轻推开他,“满身都是土,你还歪缠,快叫人打水让我先洗个澡去。” 他嗯了声,答应的极快,却也不见叫人来。又偎着她缠了好半天,才轻声说,“我去烧水,不叫别人跟着,今儿我伺候你沐浴。” 她侧目而视,飞红了脸,“不好罢?慧生可还在呢,没的让人说嘴。” “有什么好说嘴的?”他理直气壮,拥着她不撒手,“我好容易盼到和你见了,本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差一点这辈子就见不着了……你来了,我心里多开怀,比现在就打赢这场仗还高兴,我乐意服侍你,服侍一辈子都行。” 他的情话永远说不腻,她既无奈又甜蜜,纵得他越发畅意,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情爱流转在两个人之间,此刻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交流,也能让人荡气回肠。 等到衣衫剥落,看见她身体的一刻,于他而言才是真的荡气回肠。浴房里雾气蒙蒙,曼妙玲珑的身段在水中若隐若现,她的唇更红了,脸庞白腻中透着健康的薄晕,眉目楚楚,犹带三分羞涩,七分欢喜。 美人低下脖颈,似乎有些含羞,倾城而不自知,不借故恃美生骄,反而因此美出了另一番高度。 水花四溅,落在她光滑的手臂上,雪腴霜欺,绿鬓如云。长发散落下来,缎子一样轻柔光亮,水珠顺着发丝流淌,一颗颗光可鉴人。 “畹卿这么漂亮,我这辈子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 她扑哧一笑,清脆的声音在水气中回荡,飘渺空灵,“瞧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个大将军,回头叫底下人笑话。” “将军怎么了?在外我是将领,在你跟前就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你呢,想不想我?”他侧着头,乜她的眼神迷离而暧昧,“我想了你好久。” 这话像是个引信,爆仗则是早就预备好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点就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他从水里抱出来,怎么就扑入他怀间。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里,听着水珠滴滴答答成串的坠在地上,氤氲了一整片天地。 他引诱她,一点点纵深,不急不缓的带她攀上云端,然后放慢速度,柔情无限的问,“还想不想要?” 她没法言语,身子还在打颤,因为激动,根本无力遏制。咬着唇,她也近乎于妩媚撩人的望向他,刚想摇头,就被他整个人压上来,那姿势霸道强劲,目光深邃迫人,“不想么?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他吻下去封住她的唇,让她彻底沉浸其中。身体是不会骗人的,她圈住他的脖颈,纤细修长的小腿攀上他的腰,欲拒还迎,很快被他紧紧地笼罩在身下。 直到许久以后,平息下来她才记起,此行所为何来,还有她欠他的那些承诺。靠着他人,枕在他胸口上,沉稳的心跳又给了她慰藉,平添出勇气表露心意。 “你才刚说我是小骗子……其实也没错,我是骗了你,这回来找你,就是希望能得到你原谅。” 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一刻才说,“你是指背着我用药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除了御哥,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他声音控制的很好,尾音有一点点轻颤,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她贴在他胸膛上,连一点细小的抖动都能捕捉到。 为什么他反而有些无措呢?明明做错事的那个人是她。 “我知道你不会对别人说,是我无意间看见你默了那张方子,才晓得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从开始就没有和你坦诚。” “你不怪我么?”他犹豫一下,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还是介怀,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我娶你,让你觉得是动用手段的结果,甚至连皇上一并算计。早前你就觉得我太过心狠,所以要防着也无可厚非。如果担心孩子将来会留京为质,那么未雨绸缪更加可以理解,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大度的让人无话可说,甚至连理由都帮她找好了。他握她的手,接着道,“没什么的,你现在愿意和我坦白,是相信我,我觉得很高兴很欣慰。记得以后再有疑问一定要告诉我,我说过会对你好,这话至死不渝。” “那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么?”她还是羞愧的,不大确信,低低问他。 他笑了一下,却摇头说,“当然不行,你还没答应以后都不再吃那药。”说着动了情,禁不住捏紧她的手,却又不敢捏得太狠,“多伤身子,你怎么敢用那些寒凉之物,是打算做下病么?那个姓曹的太可恨,简直该杀!这样作践你,我不会放过他。” 她吓得连忙摇手,“别,并不与他相干,他不过是听我吩咐罢了……” 想了想,这样赤/裸/裸地把母亲摘出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可她还是得说下去,谎言就像无底洞,要圆一个就得编织另一个。 “母亲是真心为我调理身子,怪我自己小心思太多,央了人家曹供奉,可这么着一来,简直把母亲都给坑了……”她抿唇,模样乖巧,抬眼柔顺的看他,“我再不用那药了,好不好,你别再生气也别不理我,你几天不给我写信,我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傻瓜,”他充满爱怜,抚摸她的脸,“我也不是故意的,战况如此还不是怕你忧心。这回好了,你一冲动把自己送过来,咱们也只能生死相依了。” 她摇头,笑容灿烂,“别说死,咱们不会死的,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解围城之困,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信任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但就是觉得他会有这个能力,不然方才那一场缠绵岂不是成了最后的狂欢。 他笑了笑,提到战事,眼神清明且锐利,“当然,我不会死在这里,更加不会让你陷在围城之中。也就在这两三天罢,成败在此一举,你陪着我,安心等消息就是。” 突然翻过身,再度把她压在下面,“是你说的,再不会吃那个药,那就该生个小娃娃出来,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好么?” 那是多完美的结局,她并非一点不动心,望着他却还是踌躇,嚅嗫着说,“好是好,可万一将来,皇上说要留这孩子在京怎么办?我怕我舍不得。” 叹口气,他认真开解她,“不会的,真有那一日,索性我也留下来,拼着不回辽东,咱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我说到做到。”他眼神诚挚热烈,声音有蛊惑人心的魔力,“畹卿,辽东没有反心,不必怀疑,即便这些藩王再怎么折腾,辽东永远都会忠于大燕,忠于朝廷。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任何危险。” 一声声宽她的怀,像是*汤,她被他圈住,没有心力再去思考,就这样也挺好,只要战事能有转机,她就算不虚此行。 慕容瓒的承诺分毫不差,几日后果真有了转机,接下来的战况急转直下。朝廷援兵虽还没到,驻守在淮西一带的步军已然脱困,杀了回马枪。几乎同时,水军破获了敌军布防图,在京口大胜淮军。 淮王身边亲信见大势不妙,趁其还在睡梦中将人捆了,投诚押送至阵前,彻底归降了朝廷。 不过十天的时间,慕容瓒便取得捷报,消息传到京里,朝野一片沸腾。有人当即谏言,应给慕容瓒封赏金银财帛,再加爵禄。慕容瓒这厢其时洞若观火,却佯装不知,只专注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预备押解淮王入京议罪。 “你是怎么做到的?”楼襄满腹好奇,“五千人马投敌之后,不是另有投敌随众和将领,难道是假意拥戴淮王,借以让敌军掉以轻心?” 慕容瓒一笑,不提真伪对错,先由衷赞她敏慧,过后才道,“当然这一招也算冒险,里面没有一个是我的亲信,我不能笃定会成事。但我许诺了为他们加恩晋爵,也算是极大的诱惑。你知道这回从山东调派来的人马,皆不是青王嫡系,素日也不大受重视,很多人心里都有不满。我不过是借着这一点,给他们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论谋算人心,他实在高出她太多。佩服之余,不由得更生爱慕。女人要想真心爱上一个男人,多少要对他怀有敬佩之情,她也不例外,她的男人是个傲视群雄智计无双的人,和他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安心。 回程前他带她登上城墙,远眺群山环伺下辽阔的平原。指点江山的激情洋溢在眉间,她有一霎那暗自感慨,这样一个人实在不该困守在京里、偏安一地,也许应该到更广阔的战场去书写丰功伟绩 一阵浮想联翩,良久之后,忽有侍卫来报,淮王和其亲卫已押送至城下。 回首间,沿着女墙上来一众人,淮王到底是亲贵,即便落败也没有太失体面,不过被镣铐锁住双手,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侍卫,据悉是他不离身的左膀右臂。 危险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楼襄在看见淮王和那侍卫的一刻,忽然记起,他们彼此是见过的。就在上年宫宴,她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对那几乎寸步不离淮王的侍卫也留有记忆。 她是这样想,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淮王似乎无视她,面带讥讽,专注嘲笑慕容瓒奸猾狡诈,是辽王养出的小狐狸,可惜最后也不过是被人当枪使而已。 就在说话的当口,身后那侍卫突然挣脱半步,兔起鹘落般猛地起手,一道光倏地闪过,他袖中射出一枚锋利箭矢,眼看着直逼楼襄面门而来。 她脑子瞬时一片空白,耳听淮王猖獗大笑,“慕容瓒,行军打仗还不忘带上娇妻,你未免也太张狂了。我就看着你失去爱人,好教你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 电光火石之间,她蓦地起了一个念头,这次是真要死在这儿了,何苦来呢,还是给他添了麻烦。 可惜那些相依相伴的誓言,都在这样可厌的笑声里,化作了泡影,来世不知能不能再遇上慕容瓒…… 一念起落,只觉得身体被用力推开,她踉跄着,险些跌到,一连数步退到墙边缘;然后听到嗤地一响,那枚箭贯穿了慕容瓒的左肩,力透身体。 她望过去,看见箭锋露在外头,滴滴答答淌着鲜红的血。 ------------ 第61章 瞻望弗及 血,满眼都是,流淌蜿蜒一地,周遭的空气里充溢着腥气,很像是那夜在大觉寺禅房中闻到的气息。80电子书wWw.80txt.com 耳畔乱哄哄的,叫声笑声叠加在一起,让她忘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楼襄是眼睁睁看着慕容瓒摇摇欲坠,可还没等她上前,兵士们已抢上来扶住他。 他脊背有点发抖,身形终于没那么挺拔,一手捂着肩头。该是很痛的罢,她经历不到,却隐约觉得皮肉泛起一阵撕裂,恍惚间似乎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 临下城墙之时,他还是回眸,眼里写满对她的关切,“我没事。”三个字交代完,他犹有余力吩咐两旁的人,“护送王妃回去。” 到了行营,房内可就忙成一团,随行医官来了一批又一批,侍卫内臣奔走不息着,染了血的热水不断自里间被端出来。 楼襄并不晕血,看了一阵,却突然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似乎是他下令不叫她进去,所以只能隔着屏风,听着里面的动静。无非是众人说话的声音,箭矢脱离皮肉的声音……没有慕容瓒一点声音,连急促的喘气都没有,她记起来,那夜初见,他就是一声不吭,拔下箭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何况是此刻,知道她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他一定咬牙屏息,绝不会肯让她担心。 可架不住心还是揪着难受,她一手扶高几,双腿绵软却无力坐下去。 慧生在一边瞧着也觉得腿软,强按着她坐定,咽了咽吐沫说,“您得挺住了,这不是什么重伤。王爷什么身板,铁定是没事的。您忘了大觉寺那回,不比这次轻多少,那不是也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楼襄没劲儿反驳她的话,只能给她虚虚的来记白眼,什么叫身板好就铁定无碍?!都是血肉之躯,敢情不是她在疼。 其实慧生不明白,楼襄是自责,因为他是为救她;更是害怕,他居然会不顾一切,倘若那箭扎在了别的地方呢?譬如心口…… 不能深想,眼前紧着发黑。也不知过了多久,医官鱼贯而出,对着她躬身回道,“殿下,这会儿血已止住,王爷伤势并无大碍。虽伤及筋脉,并未伤及根骨,只需将养月余便可痊愈。伤口每日皆须换药,小人等每日辰时会来为王爷清洗伤口,更换……” 她摆手,很突兀的打断道,“不必了,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见众人俱都愣神望着她,她也懒得解释,只挥挥手,“你们先下去罢。” 屋子里的人全被她轰走了,她才长吸一口气,站起身,酝酿了好一会,方转过屏风。 慕容瓒半靠在床上,因伤在肩头,中衣被剪开,半裸着上身。白皙如玉的肌肤,包裹着一整块棉帕,上头有星星点点不甚清晰的血渍渗出来。(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她心口一紧,再去瞧他的脸,好在没有想象中那么惨白,只是嘴唇没有颜色,暗淡的失去了往日诱人的光泽。 “你痛不痛?”她期期艾艾,坐下来,便察觉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结果倒招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痛啊,当然痛……不过一想到这箭是扎在我身上,心里就没那么痛了。” 什么意思?她一脸茫然,觉得自己脑子似乎不大转了。 他歪着头,打量她愕住了的模样,伸出右臂,牵起她的手,一点点按上他的小腹、胸膛、心口,之后停在那里,心跳咚咚作响,肌肤温度热得惊人,然而似乎只有那一处,他的指尖竟然罕见的有些发凉。 “倘若心疼,只会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受了伤害。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说着举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眼睛微微垂下一点,视线兀自逗留在她脸上,眼角笑意蔓生,是说不尽的风流哀婉。 她一下子被他逗弄的没了章法,原本满心愧疚,满心怜惜,见他都这幅形容儿了,还肯卖弄风情,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抽冷子夺回手,不防动作大了,带着他的手往前一抽,立时牵动伤口。他呲了一下,这回更咧开了嘴――是痛得嘴角抽搐,而不是笑得无赖嚣张。 她“啊”的一声,自己先叫出来,手忙脚乱赶着去看那伤处,“没事罢?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仔细了,对……” 他皱着眉,摇头打断她,“别说对不起。”喘息片刻,他嘴唇的颜色愈发淡了,直看的她心惊肉跳。 又是不合时宜地牵唇一笑,这回郎朗如明月当空,看上去不再有挑逗意味,“不怪你,没事的,一点小伤罢了,还能难倒你相公我么?” “我知道你不怕疼,可也不好……”她轻笑出声,看见他鬓边流下一串汗,便知道他是在逞能,更是故意装出轻浮调笑来缓解她心里的愧疚。 她很感动,鼻头一阵酸楚,“你好好养着,不许乱动,不然伤口愈合的慢。回头我给你换药,要果真不见好,我可是不依的。” 他笑着点头,一副既满足又享受的表情,“我刚听见了,娘子这事办得妙,你要是不说,我也是会提要求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低声笑道,“不要那些个粗人,我就只要你来帮我换药。” 受了伤愈发像个耍赖的孩子,她是真拿他没了脾气,也许他这么没正形,就是为让气氛轻松一点,让她不去追问,他为什么会在刹那间推开她,倒把自己迎上去。 可她禁不住就是要问,“你不要命了么?把我推开是不错,难道你自己也躲不掉?怎么偏要生受这一箭?素日夸口说自己功夫好的,如今我瞧着倒是稀松的很,不过尔尔。” 挑着眉毛看了她半天儿,觉得她这话居然让他无言以对,半晌那眉头无奈回落,他发出短促的一笑,“我是知道要不了命才接下这一箭的,那么短时间里,你真当我是神仙么?人家对方也算是好手,例不虚发的。” 她跟着啐了一声,笑嗔道,“什么例不虚发,还不是抬高敌人,彰显你自己不差。”一壁拿起身边叠好的干净帕子,给他擦着额头鬓角的细汗,一壁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这回彻底懂了。真的,你能以命相待,一切都不必再多说。” 他眨眨眼,温和的笑了。其后看着她,目光从深沉到轻柔,再转成凝望,倘若眼睛会说话,他应该是在表达,某种厚重的、难以描绘的绵长爱意。 良久,他莞尔微笑,“去歇着罢,你也受了不少惊吓。放心,我这边无碍的。” 她确凿觉得精神不济,何况伤者是该要好生静养。于是点点头,很听话的起身去了。 他脸上的笑慢慢淡去,隔了一会儿,确定她已走远,才扬声唤人进来,吩咐去请萧长史。 萧御来时,见他正在床上欲翻看自己的伤处,忙笑着阻止,“王爷不可,包扎好就别再乱动了,如此不容易恢复,搞不好还会留下疤。” 慕容瓒有气无力的扯了扯嘴角,“我这身上的疤不算太多,十个指头的数儿总是有的,还怕再添一个不成?”看着萧御一脸紧张,更是一笑,“御哥坐,那个行凶的侍卫不必押送回京了,就地法办罢。” 萧御颔首道是,“也算是条汉子,挨了一百棍也不吐一个字,只说是他自己决心这么做,是为主子报仇,只字不提是淮王授意。” “一百棍?”慕容瓒哼了声,冷笑道,“还是少了,该杖杀了才解恨。不管是不是那个老贼指使,这笔账都要记住他头上。” 顿了顿,他幽幽再道,“他的爱女不是嫁了宗室里一个郡王,教六科廊的那帮人拟道折子,谋逆罪人之后按例不可上宗室玉牒,请皇上下旨除籍、一并赐死,不可姑息。” 萧御看他一眼,缓缓点头,“王爷忽然赶尽杀绝,是恼恨他险些伤及王妃?倘若只是为伤您,应该还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罢。” 一面说,一面更在心里感慨,慕容瓒眼露凶光,阴鸷狠戾的模样似乎许久没出现过了,越是切齿痛恨,越说明他心里的恐惧和在意。情根深种呐,原是在不知不觉间,对一个人的影响却能如此深远。 只不过,于他心中想要成就的大业而言,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慕容瓒心里正思量着别的事,沉吟一刻,道,“我将养十日上下就可班师,接下来该把回辽东的日程提一提了。那位辽东总兵杨怀礼,目下还在意气风发的练兵?” “是,水师招募齐整,更有步军也整编的差不多了,自开春以来,共和边境蒙古人,山里匪寇大大小小打了十几次,皆是凯旋得胜,在关外军民中声望很高。” 慕容瓒淡淡一笑,“以我的名义修书给辉特部,让他们近期寻个由头先行滋扰,其后佯装落败,再曲意求和。若为边关稳定,杨怀礼是一定会和他们谈的,那时找个合适的机会,一定要寻个伶俐点的人,在总兵府留下些许蛛丝马迹。还有杨怀礼的亲眷,他二弟在雁北和蒙古人有生意,那是个对荣华富贵有念想的人,不能轻易放过。双管齐下着罢,务必把他通敌的罪名给我坐实。” “臣明白,即刻就去安排。”萧御想了想,问道,“土尔扈特内战,届时战事多少会波及辽东,势必要有人出面平战,借着辽东无将可用,老主子请旨您回藩,这个把握该是十拿九稳。毕竟论战功,论在辽东的威望,王爷无人能及。老主子说了,他只一味称病,皇上没了奈何,就是不放人也得放人。” “只要长公主殿下别又想推举哪个人才就好。”慕容瓒嘲讽的笑笑,“这条路咱们可得给掐死了,她的人作出叛国之举,看她还有脸面再向皇上举荐?就是皇上肯,满朝官员也不会答应。这番舆论让人一并跟进,要造得滴水不漏,捡该吹风的时候再吹。我很想看看,到那时候,贺兰韵如何吃下这个哑巴亏。” “挣扎还是要的,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萧御偏转视线,轻轻蹙眉,涩然的笑便在瞬间一带而过,“臣倒不担心长公主有能力阻拦王爷回程,只是郡主……毕竟是她唯一的女儿,若要以亲情做借口挽留,王爷可有对策?恕臣直言,王爷不便争得鱼死网破,该放手时,还须放手才是智者应有的决断。” 慕容瓒沉默下来,意味深长的看看萧御,半晌摇头道,“让御哥见笑了,我就是这一点也绝不会放手。不光不放,还要拼死相争,我是一定要成功带走王妃。” 萧御明知他会如此,还是禁不住半惋惜、半无奈的一叹,“那么王爷可有对策?” 慕容瓒吮唇斟酌着,“目下只是有个影儿罢了,还不成形,且等到回京之后,再行部署安排罢。” 他眯着眼睛,笑得颇有几分玄妙,更像是夹带了十足的讽刺,“倘若我料得不差,这是压倒长公主的一根稻草,所谓声名狼藉……端看我是否给她留情面了。但她在畹卿心里,再难维持从前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端庄样貌。” 萧御目光一凛,虽不甚解其意,却知道他不打没把握的仗,手里必然是捏有长公主的错漏把柄,只是有待证实和进一步发酵。 轻轻颔首,许久亦无话。再去看慕容瓒时,见他已阖上双眼。神情是一派安然恬淡,仿佛无欲无求,让人观之忘俗。然而他知道,唯有那极清亮极深邃的眸子睁开时,便似万千光华闪耀,令人一眼望去,如同得见十万春花盛开枝头。 只可惜那春意,不会无端绽放,更不会真的普惠万物,泽被苍生。 ------------ 第62章 明月逐人 将将休养了十天,大军便启程荣返。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慕容瓒有伤在身,不再讲究那些个拿腔拿调的派头,只和楼襄一起窝在车里。往常是楼襄靠在他身上,这回借着那点伤,两下里全颠倒了过儿,换做他歪歪斜斜倒在楼襄怀里,样子简直不能再享受。 举凡略有点颠荡,楼襄就会暖声问他疼不疼,他则先低吟几声,之后用委委屈屈的语调,说疼。一面拿眼乜着她,见她起了急,才又指指自己的脸,扬唇笑道,“你亲一口,亲完就不疼了。” 楼襄始知自己被作弄了,恨得甩开他的手,“没正形,满脑子都是这些。” 说归说,她眼睛还是笑着的,他也知道楼襄不会真心恼他,愈发低下声气,撒娇似的,“真的,不信试试……哎呀,才刚又震了一下,还真有点疼。” 她居高临下打量,忽然抿嘴一笑,低下头,柔嫩的唇覆盖倏地覆上去,堵住他的嘴,也堵住没出口的话。轻轻啄着,再重重压着,很快撩拨得他没了脾气,陶醉又沉溺――他的妻子如今像是开了窍,引诱人的功夫越来越精湛,倒真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事。 等进了京畿地界,慕容瓒摇身一变,才真成了可喜可贺的大功臣。马不停蹄要赶在宫门下钥前面圣复命,可皇帝居然很贴心,指派了皇三子渤海王亲至永定门相迎。 渤海王和慕容瓒年纪相当,两人一面谈笑,一面把臂言欢。渤海王因说起今日天晚了,皇上体恤慕容瓒车马劳顿且身上有伤,准他们夫妇先回藩王府修整,明日进宫复旨也是一样,待到明日晚间另安排了大宴,预备犒赏所有立功之臣。 楼襄瞧着,虽为慕容瓒高兴,可心里头却有点近乡情怯。见他应付完渤海王,方问起,“瞧你和三殿下还挺热络,从前就有交情不成?” 慕容瓒倚在她身上,难免又有些不老实的上下其手,随口应道,“他奉旨督办两淮盐务、漕粮,战事一起,从前那点子功劳差点打了水漂儿。他原是朝廷主战派,也算是少壮中坚力量,两淮并江南一安定,他接下来才好有作为不是。” “怪不得呢,”楼襄会意一笑,“我瞧他倒是一副想和你攀交情的模样,如今你也算是炙手可热了。”想了想,尽量云淡风轻的问他,“你们辽东就没想过要站哪一位皇子的队?赌赢了下一任皇上人选,足可以保藩地几十年平稳无忧。” 他斜眼瞧着她直笑,“果真是好媳妇模样,已经未雨绸缪,帮我计划将来几十年的事儿了,好好好,如此佳妇,父王母妃若是见了一定赞不绝口。” 她听了撇嘴,“少戴些高帽儿罢,我不过问一句,哪儿知道什么绸缪不绸缪的,反正不论你们辽东好不好,我自有京里可待,也自有御赐的郡主府可住。” 他不以为然,攀着她纤细的颈子,一跃翻过身,直勾勾望了她笑道,“真就不打算跟我回去么?我正想要请旨回家探望父母,你舍得和我分开?还是想着,偷偷再玩一出千里寻夫?” 她嗤地笑出声,犹豫了下,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打算,还是说着玩玩。[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自己当然是不愿和他分开,只是母亲那关难过,必然不会那么痛快答应。时至今日,说她爱他不假,可他是他,辽藩是辽藩,一点没有顾忌终究不可能,有些观念是日积月累根深蒂固。 更何况,她始终不能忘怀,临出嫁前在南书房里,听到母亲和皇帝的那番对话。 “当然好,我是你妻子,成亲这么久还没回去拜见公婆,说起来实在不成话。”她低眉腼腆一笑,“也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你说了不算,我再不信的,只为你这人专会哄我罢了。” 他捏她的鼻子,“哄得高兴也好啊,我可是不骗人的。我喜欢的人,父王母妃一定会满意,只要……” 她见他蹙眉,心里便是一紧,“只要什么?你说出来,我现改兴许还来得及?” “来得及……”他似乎在思量,拖长声悠悠笑着,“只要你不再说,你们辽东,这四个字就好。” 他满眼狭促,她于是恍然大悟,合着被他抓住了话里的疏漏,只是方才不说,这会子又拿出来笑她。 摇头一叹,她无奈说好,两个人额头相抵在一起,又是好一番亲昵,把方才话里那点生分消弭于无形了。 但人心的距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填补的,次日宫中设宴,贺兰韵作为长公主自是亲临。见楼襄迎上来,她神情冷淡而疏远,浑不似母亲见女儿该有的关切欢喜。 众人都瞧在眼里,只是不敢明言。楼襄暗暗给自己打气,上前挽着母亲,哀哀凄凄道,“我知道您生气,确实不该私自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因久未接到他消息,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压低了声音,她再柔婉道,“娘,好赖他也是我夫君,岂有妻子一点不关心丈夫的道理……” 话没说完,贺兰韵已冷笑起来,不动声色抽出袖子,打量她的眼神像是瞧陌生人,“这话倒像是指摘我,我就是你口中说的,不关心丈夫的妻子。” 一句话让楼襄傻了眼,怔愣在那里。她平生没遭过母亲抢白,心里狠狠一沉,觉得这回怕是事儿大了,母亲显见着是气的不轻。 贺兰韵恨她不争气,强忍酸楚,淡淡道,“我看你不是一时情急,是一时情动,情难自已才是真的。”环顾四下,大殿灯火通明,多少人都在盯着她们这里,各有各的心思肚肠。不愿让人看笑话,她微微一叹,撂下句,“你好自为之罢。”便即甩袖入席去了。 皇帝却是一副龙颜大悦的模样,拽着慕容瓒说了好一会子话,既有长辈的亲近又有主君的宽厚。 犒赏之物除却礼部拟定好了的,御赐物件更是别出心裁,正是皇帝亲手雕刻的一尊武圣像。 “诚润少年英特,允文允武,不愧为国之栋梁。畹卿这回更是出乎朕的意料,千里迢迢不畏艰险,敢于追随夫婿,这份勇毅和深情,连朕听了都觉得自愧不如。放眼朝野,所为贤伉俪,非你们夫妻莫属啊。” 楼襄出走的时候尚没想到,这一回“私奔”闹得满京城无人不知,南平郡主一介女流出城奔赴前线,早已是街知巷闻的故事。坊间评议起来,说她虽不是去上阵杀敌,但至少有着一腔热血,也算是悍然孤勇,光凭这一点,就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得到的。 当着人前,她还是很不好意思,“皇上抬举了,到底是我年轻过于冲动了。母亲正为这个生我的气,我也愁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皇帝哈哈笑道,“阿姐那是后怕啊!”言罢,洋洋笑着,于不经意间一语双关。 “不要紧,”他鼓励的拍拍慕容瓒的肩,眼望楼襄,和煦笑道,“回头朕去和阿姐说,倘若朕的面子还不够大,那就搬出太后老祖宗来。阿姐定然能缓和下来,不肯再生你的气,也不好再给诚润摆脸色看了。” 如此又闲话一阵,方才正式开宴。因今日筵请的多为朝中主战派,内阁里亦有不少人陪同。楼襄落了座,打眼一扫,才发觉皇帝不光请了臣僚,更准他们携家眷出席。 这会儿并非年节何用如此,她初时还有不解,后来听皇帝一个劲儿说举朝欢庆,让在座的臣工不必太过拘束,才想起皇帝历来是不拘小节的性子,想是趁此机会图个热闹罢了。 酒过三巡,便有武英殿大学士段绅的夫人张氏前来和楼襄敬酒寒暄,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窈窕清秀的女孩。双方厮见过后,楼襄始知那少女原是段氏次女。 观其样貌颇为娟秀,年龄也该在十四五岁上下,楼襄对她没什么印象,该是平日里没怎么见过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出来走动,不外乎是要为议亲相看人选。 大燕风俗虽也讲究,却不死板,女孩出阁之前允许多出来交际,不光为男方看女方,也为女方能挑选自己中意的男子。 不过那厢段小姐说过几句话,一双含着烟水的妙目就开始往慕容瓒身上扫去,一时半刻流连不止。 “王爷真是天人之姿,从前不过听闻,总也没机会亲见。本想着求父亲带我来拜会英雄的,谁知王爷和郡主成婚之后又远离京城。我这心里一直觉得颇有遗憾,幸得皇上眷顾,我今儿才有幸一睹王爷风采,这才是不虚此行,三生有幸呢。” 语音好不清脆,堪比黄鹂鸟,起承转合间又带着娇娇弱弱之态。不过这话藏有玄机,原来她仰慕英雄风采,想见而未得见,就是因为慕容瓒远在西山。满京城谁不知道,他们夫妇被“发配”西山是什么缘故,言下之意是指她没能早点一睹慕容瓒风采,原是被她楼襄妨害着了? 慕容瓒并没什么反应,他是来者不拒,谁与他道贺敬酒,他都是含笑起身,在这个场合下越加风度翩翩。面对这位段小姐亦如此,像没听懂她的话似的,饮过杯中酒,只做仰唇一笑。 段小姐乍见他莞尔,登时脸上就是一红,双眸欲垂未垂,愈发娇羞无限,“王爷和郡主真是天作之合,怪不得皇上都要夸奖呢。”她转向楼襄,眼神也大方起来,“我因仰慕郡主,又感动您巾帼不让须眉之举,特地用蜀中的绣法绣了一幅花木兰。何日郡主有空,可否容我登门拜会,再将那副拙作奉上,聊表存心。” 说话就说话罢,眼睛瞧着她,眼神却总有意无意的飞向慕容瓒。楼襄掖着袖口,心里盘算,按惯例么,郡王身边是还可以有两个侧妃,眼下他已然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再不是那个一说起来,就被戏谑为蛮子的人了。只是从前那些人没少嫌他不是辽王亲生子,编排他出息有限,更看不上辽东荒蛮。彼时要说嫁女儿,恐怕勋贵人家十个有八个是要斟酌考虑的。 果然是时移势易了,人心变了方向,可这投机也有点太不谨慎,打定主意送女儿进来前,也不扫听扫听,她这个正妃是什么态度! 楼襄笑眼一弯,只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十足是个笑面虎,“难为想着,真是多谢你了。不过可惜了的,我那里才刚被今年的蜀锦堆满了。前儿太后娘娘说起,蜀中今年晋献的成色极好。老祖宗一高兴就赏了我一些。既然段小姐对这个有兴趣,回头我打发人给你送去,好照着多研究点花样子。”说着更去拉段小姐的手,上下打量,复笑道,“我瞧你蕙心兰质,回头真钻研出来,那上用的绣品也不必千里迢迢跑到蜀地去进了,倒可以给内务府省去不少开销。” 她一头说,段小姐脸上的笑渐渐凝固住,脸色越来越差,面上不敢流露,心里可是暗骂,什么醋汁子拧出的老婆,这样明里暗里贬损她,竟拿她比作绣娘! 楼襄的话却还没完,舔了舔唇,慢条斯理接着道,“至于绣品么,是段小姐一番心意,只是我不敢当。我不过是个离不开夫君的小媳妇子,哪儿有人家花木兰那个气度,段小姐千万别折煞我了。” 被这么插科打诨拿话推诿,眼瞅着相看是不成了,段氏和她母亲知趣的退回座位上。楼襄延挨到宴席结束,甫一登上车,先一眼对上慕容瓒狡慧又缠绵的目光。 “做什么这样看我,是不是见有人对你动了心思,这会子好不开怀?” 他立刻摊手,一脸澄澈无辜,“哪里,你不那样醋意大发,我还真没察觉出来。还是你厉害,竟然连自己是离不开丈夫的小媳妇,这样话都敢说出来。” 说的时候慷慨畅快,此刻再回想,其实真挺现眼,不过她乐意,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便觉得想要牢牢地抓在自己身边。轻哼一声,她狞笑着凑过去,“怎么着?你从前可是发过誓的,要敢动了找其他女人的心思,小心……” 猛吸一口气,话停在这里,底下毒誓的内容到底不敢出口,她慢慢地靠近,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索性不再说话,以行动彻底占据他,成了吊在他身上最柔软的负累。 他皱眉啧了一声,好像是碰上了伤口,可转眼就笑成一朵花,一手揽住她的腰身,穷凶极恶、迫不及待地亲上了她的唇。 ------------ 63 谁表寸心  回京的日子安稳逍遥,怎么过都不够似的,皇帝虽没明言,可也算默许了楼襄回城,被发配的日子结束,可她人却不像从前那般迫切想要回归了。 “西山多好,清净又凉快,咱们就在这儿呆下去,好不好?” 她在纱窗下坐着,手握一杆狼毫,本要给母亲写封言辞诚恳的信,可任由那漆烟墨干了又润、润了又干,也还是没能写出一个字来。 此时已入伏,窗纸是才更换的,薄薄一层幽绿,临窗而坐,像是置身在绿荫下,隔绝了外面酷热的暑气。 慕容瓒又恢复了赋闲,陪她的时间比从前更多,俩人简直是焦不离孟。 看她执笔沉思的模样,有种别样的娇憨,他一跃坐上书案,拈一颗湃在冰里,今年才下的荔枝,在她眼前溜溜一晃,待她张开嘴,又把手倏地向后撤去。 一边嘴角吊着,是精致的调皮。那颗荔枝到底进了他的口,只不过是咬一半,留一半,身子往前凑去,一直凑到她嘴畔。 他一副摇头晃脑,笑的满是痞气,这种**随时随地,他可不管白天晚上,只要兴致来了,自有无尽逗弄她的手段。 真是新鲜,外头瞧着一本正经,最是沉稳冷静,言谈犀利,谁知道私底下竟是这幅模样,说出去简直像两个人似的。 她笑看他一会儿,非等他摆弄够了,搔首弄姿惬意了,才慢悠悠迎上去,轻启朱唇含住那半颗露在外头的圆润荔枝。 他得意的嚼着,换上斯斯文文的笑容,“你说怎么都好,不过该解决的还得解决。母女之间哪儿有隔夜仇,要不要我出马帮你哄好岳母大人?” 她横了他一眼,“不必了,你才是那坏事的由头,还不好好韬光养晦,安分些罢。” 他哦了声,饶有兴趣的点着头,“照你的意思,岳母大人原是在吃我的醋,觉得我抢走了她的爱女才这么意难平?” 他明知故问,她一笑,只好就坡下驴,承认是母亲舍不得、放不下她,不然总不能说是不放心他罢? 有些矛盾得靠时间慢慢淡化,等到了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贺兰韵已能和她时常相见谈天说话,虽好像略有隔阂,但比之才回来那会儿已是有所好转。 因藩王府有两棵桂花树,这个时节在树下煮酒烹茶最合宜,楼襄便提出先搬回去一阵。 过得几日,藩王府头一回迎来贵客——贺兰韵登门,楼襄夫妇两个自是尽力款待。慕容瓒亦陪着奉了茶,说笑两句便有眼色的退了出来。 “娘,”楼襄待人走了,才露出从前小女孩撒娇的情态,“您不生我气了?自打我回来,他都下帖子请了您多少回,好容易肯赏脸来这里,可见是原谅我那回的一时冲动了罢。” 贺兰韵望着她,半晌笑了一声,“少贫嘴。”说着抓起她的手抚摸良久,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你就是不让人省心。可话说回来,喜欢女婿再正常不过,我能有什么想头,你母亲我又不是不通人情,就只恨你做事前偏连我都瞒着。” 楼襄讪讪点头,“说起来还得多谢您饶过端生,这事儿真不赖她,她原下劲儿劝过我的,可您也知道,我并不是那种能听话的人呐。” “嗯,知道就好。”她颇有深意的笑笑,真是恨铁不成钢,然而面对那张越来越酷肖自己的脸,血脉相连之下架不住还是纵容的。 楼襄乖巧的笑着,斟酌片刻,试探问母亲,“说真的,您不是为我越来越偏向慕容瓒生气么?” 贺兰韵眼角微微挑起,“你还算不傻么!”叹口气,复道,“罢了,那是从前的事了。你们成婚以来,我也多留心他一举一动,倒也没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儿,加之这回平叛足见他是个好的,能一心为朝廷。我不瞒你,早前我是有些担心,慕容瓒会对调派他有怨怼,更担心他会借机撒气在你身上。” “娘,您这会儿不担心辽东有异心了?”楼襄小心问着,“您一向耳聪目明,倘若那边果真有异常,也必是骗不过您去的,是不是?” 贺兰韵笑笑,“傻丫头,就是有什么,也得有明目才好追究不是?此事不与相干,你只管放心在京里呆着,他待你倒是用情,不然你绝不肯闹那么一出的。”抿一口茶,她笑问,“如何?这会子有没有信心留得住他?” 她半开玩笑似的问,倒让楼襄窒了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要说她有自信,可总觉得慕容瓒要是回去省亲,加之刚立下大功,连皇帝都不好断然拒绝的。即便回去了,难道就敢不顾皇上旨意,再不回来了? 实在不想算计那么远的事,她含混其词道,“我尽力,这样人才当然是留在京里,供皇上驱使才好。” 见时辰差不多,她笑着转口道,“母亲来了半日,且在这里用饭罢,诚润才让人预备了些江南膏蟹。早起我瞧了一眼,倒是肥的很,我让人再烫几壶好酒,今儿好好孝敬您一回。” 气氛是难得的轻松,母女俩自在屋子里用饭说体己话,一直到暮色四合,贺兰韵才欲起身打道回府。不想外头忽有人来禀道,“长公主府遣内侍元成前来,说有要事请长公主示下。” 贺兰韵露出一点惊讶,随即笑了笑,稍稍带了点埋怨道,“这个人,今儿原是着了风和我告假的,这会子偏又找了来,好像那府里有什么离不开我似的。” 楼襄看了一眼母亲,那似嗔实喜的语调很微妙,于是才想起今天一整日没见过元成。一头思绪翻涌,一头瞥见他走进来,匆匆行过礼,脸上神色分明很焦灼,和以往温和平顺大不相同。 贺兰韵也察觉到了,“怎么了?急成这样子,家里出什么事不成?” 元成也不避讳,直言道,“是,后晌得总管派人来话,说有人发了道秘本奏辽东总兵杨怀礼有通敌之嫌。来人说道,皇上接奏报后震怒,下旨要严查此事,已着骁骑营的人紧急赶赴辽东,带去的旨意则是要革职查办,不日就要将大人先行押送回京。” 贺兰韵听罢,砰地一声置下手中茶盏,“秘报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一点风儿都不闻。”再抬眼看天色,料想此刻进宫已不妥当,遂起身道,“回府,传司礼监的人来,我要问问清楚。” 她一脸愠怒,正是为皇帝的态度,竟如此轻易听信谗言。禁不住狐疑地看向楼襄,见她那份紧张浑不似作伪,心里更是一阵纷乱,枕边夫婿眼看着已经动手,她人却尚被蒙在鼓里。 贺兰韵匆匆而去,楼襄觉出事态不妙,怎么这般巧事涉辽东,母亲才说了两句信任慕容瓒的话,后脚就出了这样的乱子。 她不安起来,慕容瓒却是云淡风轻,听她专转述完方露出一抹惊讶之色,“竟有这样的事,连我都没听父王提起过的,想是怕我忧心之故罢。” 他沉吟着,面露一丝尴尬,“此事对长公主打击应当不小,毕竟朝中谁人不知,杨怀礼是长公主举荐的人。” 一面说着,却好整以暇在银盆中盥洗净手,回身拿起案上的新鲜栗子,也不怕费事,一颗颗拨给她吃,且还是要拨出完整的一颗才肯放入她口中。 “做什么愁眉不展,比我还担忧。”他捏她的脸,其后轻轻掬起,和颜笑说,“你只管放心,皇上自有圣断。何况皇上和长公主姐弟情深,为了长公主颜面也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无故冤屈一个好人。” 所谓水落石出,半个月之后就见了分晓。贺兰韵期间几次进宫求见,都被皇帝以为各色理由阻挡在外,外面人看着,不免纷纷揣度起来,一向强势的长公主似乎在一夜之间失了君心。 皇太后听闻此事也敦促皇帝查办,更要安抚长姐,奈何三十多年了,太后的话头一回像是石沉大海,皇帝铁了心两不相帮,就这样看着三司坐实了杨怀礼通敌的罪名。 罪证落实,天心震怒,跟着以快刀斩乱麻下旨斩首,抄没家产,杨氏成年男子悉数充军,女眷则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事情过去三日,皇帝才想起该召见长公主。贺兰韵心情不佳,皇帝更是身心俱疲,强打精神哀致地劝说,“长姐不必自责,朕晓得你不过是一时不察。如今再看,那杨怀礼多年来考查之下没有升迁,可见其人还是有些问题,才会为上峰同僚所不喜。阿姐久不理政事,自然不会清楚他这些年变化,只当他还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才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回的事儿是朕的过错,朕用人不当,请阿姐不要动怒更不要太过介怀。” 意思是不追责,甚至不指责她识人不明,借着替她找理由的功夫,一字一句都是宽慰她不要“自责”。 好一个自责,皇帝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会公然说是她的错,但这个黑锅总得有人来背。她不能天真的指望皇帝承认自己有过,那么自责还是要的,皇帝分明就是在等她一个主动的态度。 所谓诛心之言不过如此,亲姐弟何至于算计至斯,若真要打压她,一纸圈禁也就罢了,可是他要好名声,要仁爱君主的美称,更要兄友弟恭的假象。何况此刻还不能做太绝,因为他要的东西并没有拿到手。 贺兰韵看着皇帝忧伤的面孔,突然间明白过来,一直以来他也许都是在推波助澜,辽藩日后的一举一动就是他要挟自己的筹码,因为楼襄已嫁给了慕容瓒,成了慕容氏的人,更因为她已经爱上慕容瓒,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贺兰韵心头苦涩,姿态上仍做昂首状。事已至此那便看看,他究竟能不能要挟得到她,她爽性也跟他赌一把,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能不能胜男女之间那点子爱情。 166阅读网 ------------ 64  贺兰韵那日走的匆忙,楼襄是后来才知道杨怀礼案发,心里越发担忧,只怕母亲被皇帝误解,受旁人指摘,她又一贯要强的,这会儿心情一定十分不好。 慕容瓒唯有更宽慰她,“皇上是圣主,是谁的过错就是谁的,不会迁怒长公主。长公主一片丹心,原是替朝廷举贤,可怎么会晓得杨怀礼竟然会被蒙古人买通,说白了也是被他那个做生意的弟弟所累。” 楼襄叹口气,“可说呢,遭遇这种事,母亲近来心情一定不好,我想还是过公主府多陪陪她的好。” 慕容瓒嗯了一声,“这是应该的,要不然就搬回家住段时日,早晚照顾殿下,也近便些。” 楼襄还是叹口气,摇了摇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打发人去问过了,母亲却是不叫我回去,只说她想静一静,还有……”她欲言又止,看了看慕容瓒,“大约是存了避嫌的意思罢,毕竟事情牵扯辽东,和你,也有扯不开的关系。” 慕容瓒坐下来,握她的手,眉宇间含了几分踌躇,“难为你了,让你夹在中间……长公主心情不好,这么做也能理解,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如等我回头我下个帖子,请殿下来咱们这里小聚,端看她愿不愿赏我这个体面了。” 他和母亲都是心气极高的人,难为他肯这样让步,肯为顾全她考量周详,楼襄心里清楚,犹是愈发感激感动,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谁知帖子下了,迎来的却不是贺兰韵,而是秀英。 这日秀英带着丫头婆子,方才下了车,抬眼打量着面前神仙福地似的宅子,她心内啧啧一叹,撇嘴笑道,“真正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倒逍遥自在,只怕还不知自己是嫁进狼窝里去了。” 丫头在旁陪笑,“她能知道什么,从前还有股子伶俐劲儿,自打嫁了那么个妖孽的男人,眼看着魂儿都被迷掉了的,”说着又捂嘴低声道,“着了人家的道,成日家还至乐呵呵呢。” 正说着,秀英摆手,嘘了一声,只见府门处仆妇丫头们迎出来,她忙摆出笑脸寒暄两句,由众人陪着进府去了。 楼襄今日只觉得浑身懒懒的,因见是她来,热情登时减退一半,不过尽力敷衍罢了。素日姐妹间就没什么话说,这会儿也不过是听秀英一个劲儿叽叽咕咕。 闲话半日,楼襄只问,“母亲身子可好,精神可好?” 秀英说好,复又叹气,“母亲一辈子要强,忽然出了这样事,难免气闷——倒也不是气旁人,不过是气自己是识人不明罢了。” 楼襄忖度着她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一面说着,一面只把眼神直瞟过来,便好似那识人不明四个字是在说自己似的。 楼襄心情愈发烦躁,更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涌,端起茶盏喝了好几口,好容易才压了下去,一时神情恹恹的,陪秀英过午饭,便客套的说,“来回赶路也怪折腾的,今儿就住下吧。”又命人将厢房收拾出来,“且休息一会子,我今儿不知怎么了,精神倒也有些短,就先不陪你了,等晚晌咱们再一处说话。” 秀英道好,见楼襄被人簇拥着往内间去了,自己则由仆妇领着前往厢房,她一路上东张西望,没话找话的笑问,“怎么今儿不见王爷?” 仆妇笑着回道,“王爷今日会友去了,不在家。早起出门时,还特特叮嘱,要郡主给二姑娘赔个不是,实在是那局已经邀了好几日,再不去有些不像话。王爷说了,他不在也好,倒是能让郡主和二姑娘好好说会子家常。” 秀英眼中露出一抿喜色,嘴上只道,“王爷事多应酬也多,难为他想着,回头见着可要多谢他一番心意。” 进了屋子,她打发其余人人下去,略宽了宽衣,脑子里想着贺兰韵交代的事,便和心腹丫头耳语,“你且出去看看,打听了外书房位置,一会儿我只佯装睡不着,你陪四下里逛逛。慕容瓒既出了门,跟他的心腹必定也不在的。” 说罢又想起什么,叫住丫头道,“来时我恍惚听见有鸽哨声,这府里一定养有信鸽,最好把精舍的位置一并探到,我且去看看究竟,万一能抓住什么把柄,我可就是立了大功,不愁长公主不帮我的忙。” 丫头答应一声,“姑娘睿智,我这过去打听清楚。” 午后幽静,山间的风徐徐拂过,一主一仆佯装散步,在院子里缓缓溜达。 不知不觉,二人就漫步到了平日里慕容瓒处置公务的地方,可巧了,今日那外书房院外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秀英主仆长驱直入,回身关好门,一径落了锁,那丫头还有点战战兢兢,催促道,“姑娘可快些,要是这会子来了人就不好了。”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说走错了路呗。”秀英环顾架子上的书,顺手抽出一本古籍,晃了晃道,“瞧见没,这可是孤本,就说我一时贪看住了又能怎么着,谁还好意思为这个把我轰出去不成。” 优哉游哉打量了一会陈设摆件,翻阅了一会儿架子上的藏书,秀英点头笑道,“这慕容瓒果然是个风雅的人,都传他这个人允文允武,如今看来确是不虚。很有点意思,怨不得长公主要时时提防,说不准儿将来还真是个劲敌。” 这头感慨完,到底想起自己还带着任务,便开始着意翻找。只见那书桌上的陈条大多是和辽东往来的书信,打眼粗粗一扫,却也什么特别内容。 秀英自不甘心,开始在抽屉里翻找。一面仔仔细细摸索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真让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处活动的格板。 秀英大喜,打开来看时,见一叠书信藏在里头。她拿在手里朝丫头献宝似的展示,满脸得意,“什么不得见人的东西要特意藏起来,必是有用的,这下长公主应承我的事,可是不得不要兑现了。” 丫头也跟着抿嘴一笑,可那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便听吱呀一声,一个含笑的低沉声音自身后传来,“长公主应承过你什么,可否说来听听?” 主仆二人顿时惊跳一下,双双回眸。 却见一个高挑俊朗的身影立在眼前,一身石青色长衫,意态风流潇洒,眉眼间含着舒朗笑意,面容俊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只是若不细看,还真难发觉,那笑意丝毫不达眼底,不过只是虚虚停驻在唇边罢了。 如此令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可不正是此间主人辽恭王慕容瓒! 秀英吓得手一抖,信件全散落在桌子上,凌乱得摊在书案上,平白做了她偷窃偷窥的明证。 “你……你不是没在家?”反应过来自己问话的对象是谁,秀英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敛容,蹲身一福,“王爷……王爷万安,怎么这么巧,却在这里碰见王爷了。” 慕容瓒笑了笑,“二姑娘说巧?那么下一句是不是该说,我惯有择席的毛病,在此处睡不着,所以想随意逛逛,不小心走到了书房,看见架子上那么多善本古籍,心里一时痒痒,便要借来看看?” 他好整以暇,满脸玩味,将秀英适才编出来的话,此刻心里想着的托词一股脑全说出来——显见着是将她们主仆二人得话全听见了。 当场撕破脸未免太难看,可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秀英笑容十分尴尬,眼望着他走出来的那个暗室,咬牙道,“原来王爷并没出门,却是躲在这里,也不知这暗室姐姐是否知道,又有什么事非要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才能处置。” 慕容瓒点头一笑,“反应到快,可惜牙尖嘴利也没有用。二姑娘闯入我的书房,此刻最有兴趣的应该就是这间暗室了罢。其实有什么稀奇呢,我这样人自然该是狡兔三窟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说着一步步逼近,笑容明明挂在脸上,却让人生出面对的是战神阿修罗一般的错觉。 一样有飞扬的眉宇,光华肆虐的凤目,和传说中美丽而又嗜杀的天神那么想象,倘若阿修罗真在人世间着相,大概也就是他这幅样子罢。 秀英禁不住害怕,一点点往后退去,“你要……你要做什么?” “二姑娘何必怕成这样?我不过是想和你谈笔交易罢了。”慕容瓒轻轻牵唇,淡淡笑道,“你心里想要的,长公主其实给不了,因为你已经完不成她交办的任务,迟早都会变成弃卒。但天无绝人之路,你的愿望,我却能为你实现它。” 秀英顿住步子,瞪大了眼睛,如此美艳的形容儿就在面前,可在她眼里看过去,那神情仿佛是看见了厉鬼! 166阅读网 ------------ 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