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节目录 ------------ 1.第一章 玉门关往西这一带,常年风沙连天。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绵延的大漠望不到头,遥遥一轮孤月悬在头顶,清辉是惨淡的,只有高处的驿站能往黄沙上投下些黯色的影,勉强彰显月色皎皎。 驿站建在大漠的高处,供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歇脚换马。夜色渐浓了,一个佝着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给驿站的大门落了锁。刚刚放进了最后一支商队,领头的还在马厩里和边上的人说着什么,人声错乱嘈杂,唯有驼铃的声音清脆,成了茫茫荒漠中唯一的韵响。 老人收好钥匙,紧了紧身上裹着的大外衫,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中气十足,没有半分中原姑娘的含蓄婉约,朗声道:“林叔,将军说沙尘暴不时将至,命我与您传话,让您老早些休息。” 林叔的腿脚不便利,耳朵却没什么毛病。他闻言回过头,满是沧桑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笑意,朝那衣饰素净却英气逼人的姑娘弓腰揖手,称是,“劳烦魏副将了。此处风沙太大,将军与副将也早些歇着吧。” 魏芙含笑点了点头,又随口叮嘱道,“今夜有沙尘暴,恐怕不会太平,林叔无论听见了什么响动都别管,只安心睡觉便是。” 言语间虽漫不经心,可老人何其乖觉,不消细想便明白过来。他应个是,躬身揖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魏副将眼底的笑意一寸寸淡褪殆尽,她握了握腰间的佩剑,仰高了脖子朝屋顶上望去。 借着绰约月色,隐约可见上头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乌发高束,黑衣黑靴,浓如墨染的披风拖在身后,恍惚间像与夜色融为了一体。风中依稀飘来一丝酒香,浓烈至极,魏芙微微蹙了眉,她们军中女子铁血沙场,自然晓得那是最烈的烧刀子。 “……”副将张了张口,似乎欲言又止,可上头的人却已有所觉。眼前暗影恍惚,她先是一愣,下意识拂手一接,这才发现是个瓷酒壶,温度灼人,酒香四溢。 上头传来一阵笑声,银铃似的,清丽却又夹杂淡淡醉意,低声道:“上来,陪我喝一杯。” 魏副将有些发窘,然而将军之令不敢不从,只好闷声闷气应个是,足尖点地跃上了屋顶。垂眼一望,她们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此刻正曲着一只腿,半倚半坐地靠在屋顶上,神色慵懒,媚态横生,一柄长剑就摆在她随手可得的地方。80电子书wWw.80txt.com 魏芙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在周景夕身旁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属下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副将说着一顿,转头看一眼周景夕的脸色,见她并无异样,这才状着胆子续道:“公主不想回京,却又不敢违逆女皇圣旨。” 周景夕嗤笑了一声,并不作声,只是仰起脖子又灌进了一大口烧刀子。滚烫的热流一路从喉咙烧到肺腑,激起一阵毫不陌生的疼痛。 大燕开国近二百年,已经连续出了九个女皇帝。而如今高坐明堂的女皇,正是她周景夕的母亲。大燕的五公主……如果不是那封从京城来的圣旨,她恐怕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高贵的身份。当年她毅然请战西戎,镇守边疆,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年。 周景夕合了合眸子。记忆中的京都,繁华如锦,记忆中的皇城,朱雀门,九重钉,宫铃轻响,王侯权贵,三月桃花飞,美人舞绮罗。五年沙场征战,磨灭了她所有的娇柔与金贵,一个习惯了风餐露宿马革裹尸的公主,再回到京都…… 夜深了,夹杂着砂砾的风拂过脸颊,她被烧刀子呛了喉咙,垂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魏副将面色微变,连忙凑过来替她顺气,满目忧色道,“公主,属下不明白,您才打赢了一场胜仗,皇上龙心大悦召您回京,这是好事啊?怎么您反倒闷闷不乐呢?” 好事么? 周景夕揩了把脸,身子往下一滑躺在了屋顶上。月亮就在头顶,这样的距离,使人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她抬起双手,借着月色仔仔细细地观摩,纤细却有力的五指,由于常年握剑,虎口处结着一层明显的老茧。 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她瘪了瘪嘴,谁能相信这是一双公主的手呢?耳旁依稀可闻的是马蹄急迫,刀剑乒乓,重返京都,意味着什么呢? 周景夕叹了口气。意味着那些早已经蒙尘的往事和故人,如今又要真真切切地回到她的人生中。 魏副将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咽下去后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驿站的大门,复又朝周景夕凑过去几分,道,“公主,您看,都这么晚了,或许是您多虑了呢?没人会来呢?” 她扯唇一哂,右脚勾住身旁的佩剑往上一抛,抬手稳稳当当地接住,叹道:“都说军中女子没心眼儿,我看这话倒丝毫不假。人家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难不成还大摇大摆敲门进来?”边说边翻身而起,动作干净利落,声线也随之压低下去,轻笑道:“听,贵客来了。” 话音落地,魏芙的神色霎时警觉起来。她眉头微拧,迅速曲起两指打了个口哨,只见眨眼的功夫,原本风平浪静的驿站中便多了数名身形精壮的强弩手,待魏副将一个眼色,方又无声无息地匿了起来。 周景夕微微一笑,刹那间眼底醉意全无。她唇畔携着抹嘲讽的笑意,右手长剑出鞘,身子略俯低,仿若夜间觅食的野兽,只等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魏芙的眉头越皱越紧,抽出佩剑护在周景夕身侧,狠声道,“这些年公主镇守边疆,威名赫赫!一未涉足江湖纷争,二未得罪朝中权贵,怎么会有人想在您返京途中下这样的毒手?” 她笑得无谓,瞥了魏芙一眼道:“你这丫头,跟着我这么些年还是没长进。如今女皇年事已高,我这时候返京,谁最坐不住?” 魏副将一点即透,霎时压低了嗓子切齿道,“是宫中的另几位皇女?” “大姐体弱多病,二姐志不在朝堂,四姐与我最为亲近,那么你说,谁最有可能对我下手?”周景夕道。 “是三殿下……”魏芙狠狠咬唇,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来:“本是同根生,她怎么狠得下心做这种事?” 周景夕刀柄微动,惨白的月色被利刃反射出几道光,不偏不倚投落在她的左脸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寻常:“或许她狠不下心,可她身旁的人就不一定了。你我虽远在边疆,却从不是闭目塞听之辈。芙儿,你不要忘了,如今周景辞身边最大的谋卿是谁。” 女皇年事愈长,对西厂也愈发倚重,如今的大燕,宦官执掌朝纲已是无可挽回之势。魏芙自然知道周景夕口中的谋卿是何许人。 她心头一沉,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微妙,沉吟道:“当初厂公一心要将殿下您扶上皇位,谁知五年前变数陡生……” 话音未落周景夕便厉声打断,寒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西厂残害忠良,祸国殃民,欺上瞒下,这等奸邪之徒,我岂能与之为伍?” 魏副将被她的模样吓住了,当即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公主别生气,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魏芙欲言又止,顿了顿才又道,“细说来,殿下七岁那年您的父妃过世,之后也算是厂公一手将您抚养成人,属下是觉得,他怎么也不会对您……” “够了,你今日的话太多了。”周景夕沉了脸子,寒声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从陆家满门抄斩的那一日起,我与西厂的人就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见将军动怒,魏芙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两相无言,周遭安静得出奇。马厩里的马匹间或打几声响鼻,忽地,背后一阵阴风拂过,周景夕眸中凶光毕现,旋身便结果了欲从背后偷袭自己的黑衣人。 一切都只是片刻的功夫。 驿站中几扇紧闭的房门蓦地通通大开,数个身形诡异的黑衣人持剑冲了出来,身法极快,晃花人眼,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屋顶上的大将军。 她冷笑了一声,身旁的魏芙早已经打响了口哨,顷刻间数十枝强弩如天女散花般飞射了出来。那群黑衣人甚至还来不及近五公主的身,便已被利箭射成了马蜂窝。 一切来得很快,去得也快。魏副将眼底划过一丝轻蔑的笑色,跟着周景夕从屋顶上跃了下来,嘲讽道,“这么些蛇鼠之辈,三公主未免也太小看咱们殿下了。” 赢得轻松漂亮,周景夕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她将长剑收入剑鞘,微抬眸,只见远处的天际黑云翻涌,沙尘暴立时便要来了。 魏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登时呀了一声:“沙尘暴要来了,殿下快进屋吧,都结束了,您也能睡个好觉。” 她不言声,只是目光冷漠地望着驿站大门。 蓦地,一阵极有节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魏芙脸色微沉,扬着嗓子道:“何人?” 一个略显阴柔的嗓音便隔着门板传了进来,道:“我家主人奉女皇之命,亲迎五公主返京。” 周景夕的面色有刹那的惨白,她半眯了眸子,略抬起脖子明知故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因道:“西厂督主,蔺长泽。” ------------ 2.第二章 西厂督主,蔺长泽。(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夜风席卷着砂砾从耳旁拂过,七个字,分明轻描淡写,却像是一枝锋利的箭,穿过了整整五年的光阴刺入了周景夕的脑海。 这样一个名字,五年来,她身旁的人从不敢轻易提起,然而讽刺的是,她竟然也从未将这个名字忘记。不仅没有忘,还记忆尤深,深到有时照镜子,她都能从自己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影子,身上烙下了太多他的痕迹,所以挥之不去,所以耿耿于怀。 周景夕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颜色,那人话音落下许久了,她却还是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倒是魏副将在边上等得有些焦急了,大燕的疆土上,西厂督主的名头绝不逊于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如今,蔺长泽人已经到了,打的还是皇命在身的旗号,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将他干巴巴地晾在驿站外头。 魏芙紧了紧披风,踟蹰着上前几步,试探说:“殿下,蔺厂督来了,咱们还是赶紧请他进来吧。” 五殿下仍像是没听见一般,没有发号施令,也没有其它的举动。奇怪的是门外那些西厂番子也就真的乖乖候着了,不催促,甚至也不再敲门。隔着一扇脆弱的门板,两头都安静得近乎死寂。这情形,令驿站中的一众人忐忑起来。 周景夕手底下的一帮将士,无论男女,都纵横沙场多年,铁骨铮铮,面对狰狞蛮夷尚且无畏,更加不会惧怕西厂的人。众人忐忑,倒不是怕怠慢了厂公惹其不悦,而是大将军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关于殿下与那位西厂督主的传言。 魏副将朝黑云涌来的方向张望着,背上冷汗涔涔。天色越来越黑,翻涌的黑云像是一只狰狞的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都能吞没一切。大漠中的沙尘暴有多可怕,但凡有点见闻的人,都要为之心惊胆寒。 西厂的人在外头,如果将军再不下令放他们入驿站,等沙尘暴一到,那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魏芙皱紧了眉头,忍不住又道,“殿下?您怎么了?沙尘暴马上就要过来了,您该不会想看着蔺厂公和那帮番子死在这玉门关吧?” 这回周景夕没有再沉默,她侧过眸子看向魏芙,眼底波澜不惊,“哦?你真的觉得,如果我不下令放行,他们就会乖乖地坐以待毙么?”她边说边转头看了眼天边的黑云,环抱双臂摇头叹气,“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让他死,那天下的正义之士就不会有那么多忧愁和烦恼了。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话音方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驿站的大门便被人从外头硬生生撞开了。 里头的人被唬了一跳,然而到底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转瞬便又恢复如常。魏芙从震惊中回过神,抬眼看,外头风尘仆仆进来一行人,清一色的装扮,锦衣外头罩着防沙尘的大披风,面上都扣着一副皂纱面具。 周景夕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她面容漠然,仿佛种种都在意料之中。就如许多传言里说的一样,她是他一手教养大的人,天下间恐怕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相较之下,魏副将就没那么淡定了。夜色已经极深,几个番子率先开路进了门,分明风沙灌耳,偏生几声细微的咳嗽异常清晰。她面上的神色莫名紧张起来,只见几个番子抬着一顶官轿徐徐进了大门,待官轿落地,数人才齐力重重合上了驿站的大门。 在周景夕麾下,魏芙的功夫数一数二,自然也有一副常人所不及的好耳力。她知道,那阵咳嗽是从那顶暗色的官轿里传出来的。 驿站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魏副将不自觉地往周景夕那方靠近几分,神色警惕地瞪着这群破门而入的西厂番子。 忽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抬眼去看,却见是两个容貌身形如出一辙的女子翻身下了马。她们面容清秀,眉目间却冰冷如霜雪,快步行至官轿前微微屈膝,异口同声道:“大人,入驿站了。” 西厂只有厂公是宦官,一众番子却都是货真价实的真男人。强弩手们的神色有些古怪,心道西厂那督主可真是脾性怪异,一个半残废样的人,竟还贴身带着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想想也古怪,能看不能碰,这不是膈应自己么? 周遭众人有的眼中露出几分探究之色,当即被魏芙一记眼刀瞪了过去。她自幼跟在周景夕身旁,自然知道厂公随身带着的双生子都是武功绝顶的高手。 毕竟一个仇家无数的病秧子,身边若没两个这样的高手保护,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个美人静静地等在轿帘前,低眉垂目神色恭敬。周景夕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往这边投过一眼,直到又一阵咳嗽声从官轿里头传出来。 “沙尘暴将至,还望殿下恕臣不请自入之罪。” 这嗓音很悦耳,不似寻常宦官的尖细,低沉而沙哑,有种与生俱来的暧昧和拨撩。 与此同时,轿帘后头探出一只手来,腕上绕着好几圈饱满圆润的佛珠。双生子连忙上前搀扶,轿帘撩开,周景夕侧目一瞥,一个镌刻着万千风华的身影便闯入了她的视线。 由于一路乘轿,是以蔺长泽的面上并没有覆皂纱,那副无瑕的五官裸|露在凄冷的月光下,苍白得毫无血色。 没有风尘仆仆的狼狈,那句请罪的话也说得言不由衷。蔺长泽的言辞是恭敬的,可眉眼间的冷漠与傲慢却难掩,目光落在周景夕身上,复垂了眸子带着众人朝她躬身见礼,道:“参见五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景夕又朝那轿子扫了一眼,忽然有些佩服那帮番子了,毕竟要抬着顶轿子横穿大漠,绝非常人能办到的事。她觉得可笑,周景辞派这么个人来,也不怕这头病怏怏的狐狸颠死在路上。 她面无表情,显然并不打算和他多磨蹭,只是随意一摆手,沉着嗓子说些冠冕堂皇的面子话:“厂督不必多礼。京城同玉门关相去甚远,厂督身子不好,却仍旧不远千里而来,着实教我感动,您辛苦了。”说完转头吩咐魏芙,道,“带厂督和西厂的大人们下去休息,好酒好菜招呼着,他们都是我的贵客,千万怠慢不得。” 魏副将恭敬应是,旋身朝蔺长泽恭恭敬敬揖手,道,“请厂督大人随末将来。” 双生子一个叫云雪,一个叫云霜,云霜取来大披风替蔺长泽穿上,他面上看不出悲喜,闻言只轻轻摆了摆手,揖手朝周景夕道,“臣是奉圣命而来,自然谈不得辛苦。圣上还有些话要臣转述与殿下,还望殿下屏退左右,与臣单独说话。” 屏退左右单独说话? 听了这话,边上魏芙的面色微微一变,然而侧目看周景夕,却见她神色如常,心头这才稍稍放松了几分。也是,毕竟公主武功高强,蔺长泽如今顽疾缠身,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没办法对殿下做出什么不利之事来。正思忖着,又闻五殿下吩咐自己说:“副将,你将其余人带下去休息吧。” 魏芙微微抬眸,与五公主眼神上一番来往,复带着一众西厂的人去了。 众人方进屋,漫天的沙尘便被狂风席卷而来。周景夕抬手略微遮挡,心知沙尘暴已经吹到了驿站这方,因旋身头也不回地上阁楼,只冷声往身后扔下一句话,“沙尘暴已至,厂督玉体金贵,恐怕经受不住这等风沙,还是随本将到屋里说话吧。” 蔺长泽拿手巾掩住口鼻,闻言微挑了眉,跟在她身后徐徐上了阁楼。 玉门关靠近塞外,入目之处全是漫漫黄沙,因此驿站中的一切都极其简单。尽管是公主休憩的客房,屋中的陈设也堪称简陋。只是周景夕常年征战在外,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对生存环境并没有什么要求,是以她进了屋后便极其随意地坐在了一旁的杌子上,面上平静,没有半分的挑剔之色。 她进了屋之后便没再搭理身后跟进来的人,只是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扬手正要送入口中,半道上却让人给拦了下来。 冰凉却修长的五指压在她的右手上,同她的一比,简直漂亮得像玉瓷。周遭的空气里依稀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沉香气息,周景夕身子陡然一僵,又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淡漠的,听不出喜怒:“离开臣的这五年,殿下就是这么糟践自己的?” 她听后正欲发怒,又见蔺长泽轻轻击了击掌,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云霜云雪捧着托案款款入内,将从宫里带来的茶具糕点一一摆上桌,复又退了下去。 周景夕这回是真的想笑了。一别五年,这个人不仅容貌未改,就连阴阳怪气的癖性都丝毫未变。大老远从京城将这些精致的器具带来玉门关,简直匪夷所思! 她冷着脸没说话,蔺长泽也没再开口。他在她对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取出手巾慢条斯理地揩拭食指上的羊脂玉筒戒。 见状,周景夕再也忍不住了,她抿了抿唇,抬起眸子冷然觑着那阴阳怪气的厂督,道:“厂督此来,是奉三公主之命来杀我的?” 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一盏烛火跳动在蔺长泽精致的侧颜上。她话音落地,他仍旧半晌没有反应。就在周景夕想要拔剑出鞘的前一刻,他终于将手上的巾栉放了下来,抬起眸子看向了她。 那双眼睛里没有情感,阴沉冰凉得像是一汪死水,然而,诡异的是那副类似赏鉴物品的眼神。 周景夕毫无所惧地同他对视,不料他却忽然开了口,以一种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道:“殿下长高了不少,过来让臣抱抱,看看胖了还是瘦了。” ------------ 3.第三章 一切都像是电光火石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周景夕手中的利剑便出了鞘,闪着幽光的剑尖直直指向那位清风黛月般的厂督。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身处大漠,人们为避风沙大多穿戴深色衣物,反观他呢?锦衣白袍,高洁得似乎不染纤尘,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望着他,目光冰凉之中隐含愠色。大燕虽历代掌权的都是女性,却是一个绝对重视兵力与武力的国家。她是堂堂的边关大将,克复失城威慑西戎,一身的好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此刻剑就在手中,距离蔺长泽那线条优美的颈项只有寸许,周景夕半眯了眼,天下人谈之色变的西厂督主,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要杀他简直和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窗户合严实了,外头黑沙大作,眨眼间便湮没了冷月。呼啸的风声无休无止,在驿站坚固的门墙外东奔西窜,牲畜被吓破了胆,纷纷扯长了脖子嘶鸣,凄厉可怖。 周景夕手持长剑淡淡睨着对面的人,半晌,她唇角扯出个冷笑,声线低沉道:“天下间谁敢对我不恭,我便该将他挫骨扬灰。这是厂督教我的,您该不会忘了吧?” “想不到殿下对这话如此上心,着实教臣受宠若惊。”蔺长泽咽下一口碧螺春,又拿巾栉拭了拭嘴角,神态举止镇定自若,又含笑道,“只是不知,臣哪里对殿下不恭了?” 周景夕正要开口,蔺长泽却已经先一步接了自己的话头,慢条斯理道,“当年殿下的父妃早逝,臣将殿下带大,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说着稍顿,他的目光在她愈发难看的脸色上细细审度,声音愈发低下去,“殿下过去最喜欢被臣抱了,您该不会忘了吧?” 他借用她刚才的语气反问她,那一瞬竟堵得周景夕哑口无言。也正是此时,她才彻底醒悟过来,那些自己以为已经烟消云散的往事,其实从未消失过,它们就像藏在她心底的噩梦,一旦被唤醒,就会再度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怒火在刹那间喷涌而出,她愤怒,愤怒得想一剑杀了他!周景夕握剑的右手在轻微地发抖,然而她很好地掩藏住了。他坐着,她站着,居高临下的角度似乎总能给人增添信心。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剑尖抵上了他的脖颈,语气轻蔑:“蔺长泽,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你以为一切都还在你的掌控之中么?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是非不明的公主么?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么?” 蔺长泽摩挲着指上的筒戒似是在沉思,俄而,他瞥一眼她手中的剑,合着眸子叹了口气,“殿下枉费了我这些年的教导。” 周景夕微微一愣,显然被他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然而错愕也只是片刻,少顷,脑子里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甩了甩头,只觉得眼前重影无数,浑身也渐渐虚软无力。 掌中的剑似乎变得有千斤重,她费力握紧剑柄,踉跄着后退几步,双目赤红狠狠瞪向他:“厂督不想活了么?竟敢对本将下毒?” 蔺长泽掸了掸衣袍,姿态从容地从杌子上起了身,叹息道,“臣记得自己教过殿下,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心狠手辣缺一不可,且不可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 那张面孔分明美得无可挑剔,落在她眼中却成了毒蛇猛兽。周景夕的脑子已经晕眩到极致,她用力咬紧下唇,剧烈的疼痛使头脑有瞬间的清晰……蔺长泽说的没错,一切都怪她大意,若不是以为他如今武功尽失便不是她的对手,她也不会掉以轻心着了道!目光极快地掠过窗口的方向,万幸她之前已有防备,只要一个暗号,魏芙便会带着强弩手破窗而入,将这个该死的阴阳人千刀万剐! 思及此,周景夕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朝紧闭的窗屉子扑了过去…… 然而已经迟了。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立在房中,不言不语,外头的双生子却已经无声无息地进了门,一左一右架住周景夕的双臂。她中了化功散,根本无法从云霜云雪手中脱身,更糟糕的窗外沙尘暴肆虐,四处都是嘶鸣异响,加之她身体虚弱有气无力,即便喊叫,魏芙等人也是听不见的。 她心头盘算着,当即决定省点力气不再挣扎,以免触怒了蔺长泽,反倒弄巧成拙。 云霜云雪显然是早就被交代过的,二人面上极其平静,左右架着周景夕,将她强行摁在了一把官帽椅上。周景夕无力反抗,又见她们取出一根绳索,竟然将她的手脚分别捆在了椅子的扶手与椅脚上头。 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手上的气力却绝不逊于任何一个军中男子。手脚都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周景夕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背上冷汗涔涔,她抬起浑浊的眸子朝前望,蔺长泽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漠然地打量着自己,指尖绕着念珠,烛光暗淡中愈发显得风华无双衣冠楚楚。 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讥讽似的笑容。 双生子不愧是跟随蔺长泽多年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堪比宫中内侍。两人绑好了五公主,见厂督没有其余示下,便见了个礼,垂着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相看相厌的人。周景夕略抬眼,由于中毒,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厂督要杀我向三公主交差,大可不必费这些周折。云霜云雪下手必定干净利落,也能给我个痛快,莫非厂督念及往日情分,想亲手送我一程?”说着失笑,“那本将可就遭殃了。” 蔺长泽面无表情,步子微动朝她踱过来,在她的身前站定,语调不明道:“看来边关五年没有白过,殿下对生死如此坦然,大有长进。” 分明是些称赞的语句,从他嘴巴里说出来都变得古里古怪。周景夕嗤了一声,毫无所谓道,“沙场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再不坦然,如今也坦然了。” 闻言,蔺长泽却像是有些惋惜,微俯了身子一寸寸朝她靠近,叹道:“殿下原本前程似锦,金龙宝座触手可及,为什么一定要抗拒呢?”他的唇贴近了她的右耳,呼出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耳垂,哑声问,“一个是阳关大道,一个是鬼门关。多容易的选择,殿下非要与我为敌么?” 他靠得太近,身上清雅的水沉香丝丝缕缕将人笼罩其中。这气息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一别五年,熟悉却是因为习惯。 周景夕并没有因为他撩人的举动有什么异样,她神色如常,微微侧过头,不甚清明的眸子对上他的眼,低声笑道:“厂督所谓的阳关大道,是扶持一个你自幼栽培的人坐上皇位,从此你就更能毫无顾忌地干涉朝纲,权倾朝野,无法无天?”她歪了歪头,眼底浮现一丝探究似的兴味,“怎么,厂督现在对我说这些,是觉得三公主不及本将聪慧听话?厂督舍不得杀本将么?” 蔺长泽略微朝后倾了些,同她拉开少许的距离,半眯了眸子细细端详这张脸。 承袭了女皇美貌的公主,自幼就艳冠群芳,当年她请战时只有十四岁,一别五年,塞外的风沙抚平了她的青涩与稚嫩,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美艳动人,一颦一笑皆英气洒脱。 这个五公主是他一手带大的人,性格,脾性,甚至行事的狠辣手段,几乎全是他的影子。她就像他花了七年的时间完成的作品,灌注了太多心血的棋子,真要舍弃,确实有些难以割舍。 蔺长泽吊起一边嘴角,眼底的阴鹜狠戾却流露无遗。修长的五指轻柔地捏住她尖俏的下颔,他欺近几分,寒声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可以既往不咎,仍旧让你成为京都大宸宫的主人,大燕的第十个女皇。” “是么?”周景夕挑眉一笑,“那如果我告诉厂督,一旦我登上皇位,第一件事是废除西厂,第二件事便是用你的人头告慰我大燕枉死的列位忠良,厂督还愿意扶持我么?” 他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谁教你的这些东西?” 周景夕冷笑出声,“我会看也会听,哪里需要谁来教?你作恶多端使我大燕民怨四起,猎猎忠魂在天有灵,着实罄竹难书!你不要以为大权在握就能使天下人忌惮,我周景夕不怕西厂,更不怕你!你活一日,那些被你害死的忠义之士就不会安息!陆家满门就不会安息!” 她言辞激烈,双目也愈发赤红。蔺长泽徐徐睁开眼,由上而下俯视着她,目光冷漠。良久,他微微挑了挑眉,摩挲着戒指低声笑道,“不怕我?是么,那看来臣必须让殿下记起些什么来了。” 说罢,蔺长泽从怀中取出了一副样式别致的金丝手套,徐徐戴在了手上。 “……”周景夕抬眼一望,霎时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她出于本能地想要躲避,然而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只能对他怒目而视:“你敢?” 蔺长泽莞尔,戴着金丝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顺着纤细的脖子一寸寸滑下去,“殿下自幼连沐浴都是咱家亲自伺候,咱家有什么不敢的? ------------ 4.第四章 他的嗓音独特,带着几分金迷纸醉的低糜,在周景夕的耳旁回绕不绝,她咬紧牙根奋力挣了挣双手,然而也只是徒劳。(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大燕历代都是女皇执政,后宫嫔妃全是男人,是以大宸宫中宫女甚少,内侍八成以上都是宦官。自五公主幼时起,蔺长泽便服侍她的一切饮食起居,自然也包括伺候其更衣沐浴。只是也不知为什么,分明是桩寻常不过的事,从他嘴里冒出来却整个儿都变了味。 冰凉的金丝从光裸的颈项滑至锁骨,他的五指很暧昧,反反复复徘徊在襟口雪白的肌理上。周景夕的身体僵硬笔直,这样的触碰对她来说不算陌生,相反,她甚至对他的这些把戏相当了解,应对起来也不至乱了阵脚。 然而越熟悉,越容易勾起脑子深处的东西。蔺长泽半曲了两指,轻柔地描绘过她锁骨的形状。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在瞬间焚毁了周景夕用五年时间筑起的堤坝,过去的记忆像是洪流,转眼之间将人吞没。 她脸色惨白,十指发力地抠住扶手,塞外之地,官帽椅的做工也极其简陋,木头枯朽的咯吱声显得刺耳异常。蔺长泽微俯了身子立在她的背后,戴着金丝的双手缓慢地逗留在襟口处,来来回回爱不释手,像在抚摸一件做工精美的珍品。 金丝是粗糙的,滑过皮肤,激起一种类似疼痛的酥|痒。心头的怒火愈烧愈烈,周景夕骨节泛青,咬紧牙关合上眼,一字一顿道:“住、手。” 闻言,蔺长泽却忽地从背后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昂起脖子看向自己。他目光沉静而冰冷,对上她愤怒得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笑道:“公主自幼性子刚烈,打不得骂不得,可总有些法子能让你就范――”一面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从她的襟口探了进去,“而臣向来深谙此道,殿下该不会也忘了吧?” 周景夕的眸子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忽视他探入衣裳底下的右手,咬牙切齿道:“蔺长泽,本将好心奉劝你一句,夜路走多了记得提盏灯笼,这辈子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听了长叹一口气,面上摆出副无辜又受伤的神色来,垂下头,掐着她下巴的拇指转而轻抚那张被咬得鲜红的唇,怅然嗔道:“殿下过去可不是这么说的。(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以前你常夸臣长得美,威逼利诱了数回要臣当你的面首。不料如今时过境迁,殿下翅膀硬了,这张小脸翻起来着实教人心寒哪。” 说话的同时,他肆虐在她胸前的右手狠狠使力,疼得周景夕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冷汗涔涔,她更加用力地咬紧了下唇,坚决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服软,只是漠然道:“厂督教养之恩,景夕自然不敢忘,若有来世,必定衔草相还。” “来世?”蔺长泽的笑容无比阴冷,眼风轻扫便如削来记冷刀,扣紧了她的下巴贴近他的唇,声音仍旧轻柔:“那殿下此生作何打算,与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么?” 周景夕淡淡凝视眼前这张脸,乌发被玉簪束得一丝不苟,靠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发间玉簪的纹路。蔺厂督无疑是个美人了,尤其那双眼睛,宛如坠满了大漠星辰,深邃得能吸人魂魄,也难怪自己年少无知,说过那么些荒唐话,做过那么些荒唐事。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尽管美人是个太监,也丝毫不妨碍那张世无其二的美貌。 “不。”她歪了歪头,半垂了眼帘主动朝他凑过去几分,红唇开合间,气息与他的交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声音放低了下来,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怒激进。他看见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甚至多了几丝悲悯,她说:“邪不胜正,你我之间结局只有一个,早在你害死陆筝一家的时候便写定了――那就是你死,我活。” 话音落地,蔺长泽浓密的眼睫下一丝杀气转瞬即逝。他是个极善于控制情绪的人,然而这丝异样仍旧被周景夕一点不落地捕捉了去,她眼底竟然浮起了几分笑意,专注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忽而低低笑了几声,语气诡异的戏谑:“怎么?生气了?” 他合了合眸子,再度睁开时一片阴鹜,他端详她近乎得意的神情,左手蓦地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寒声道:“臣劝殿下别再试探臣的底线,惹恼了臣,你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喉咙上的五指渐渐收拢,周景夕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如今蔺长泽虽然武功尽失,可是以一个男人的力量要掐断她的脖子,那也易如反掌。她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瞥他一眼,艰难道:“蔺厂督既然不想杀我,那就别再兜那些弯子。” “……” 蔺长泽冷眼睨着她,半晌,方缓缓松开了钳制她喉咙的五指。她偏过头打扫喉咙吸了几口气,又见他替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姿态说不出的从容娴熟。未几,蔺长泽转身徐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也许由于方才动怒牵扯了旧疾,他摸出手巾掩住口鼻,微微咳嗽了起来。 周景夕拿眼风扫了他一眼,只见那位厂督的脸色较之前更加苍白。她几不可察地蹙了眉,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了一瓶丹药,视线再度落到她身上。 四目相对,气氛居然前所未有的怪异。周景夕很快别过头,神色如常,听见他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带着些咳嗽过后的沙哑,含三分笑意道:“殿下心中,其实很讨厌自己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周景夕侧目觑他一眼,“本将不是朝中那些嚼舌根的文臣,听不懂厂督的弦外之音,厂督有话最好直说。” 蔺长泽笑容更盛,他倒出一粒药丸咽下去,又徐徐道,“殿下是臣一手教养大的,行事做派几乎与臣如出一辙。又或许,殿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中没由来的一丝慌张,面上却在冷笑,“厂督实在过誉了。如你这般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本将不敢相提并论。” 他将金丝手套摘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殿下方才说了,最讨厌臣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样子。其实殿下扪心自问,你讨厌的真的是臣么?恐怕是自己吧。”他眸子乜向她,微微一笑,“承蒙圣上抬爱,五公主自幼便由臣一手教养大。五年前,公主急于从臣身边逃离,不就是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我么?只可惜,您承认也罢不想承认也罢,自己就像我的影子,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没心没肺。” “满口胡言!” “是么?”蔺长泽微挑眉,他轻咳了几声又道,“那五殿下,臣斗胆一问,你还记得臣是怎么武功尽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么?” 周景夕眸光微动,目光望着别处,没有答话。 见她闭口不做声,他复道,“看来殿下的记性真的不好,既然您忘了,那臣就好好帮殿下记起来。殿下十三岁那年,臣是为了救您,才成了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废人!” “住口。” “殿下怕什么?”他歪了歪头,目光之中兴味盎然,“怕臣拆穿您是个怎样的人?也是,边塞的护国将军,威慑西戎战功赫赫,竟然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知多少边关将士和百姓会寒了心。殿下为了证明自己与臣不同,费尽千辛万苦自欺欺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住口。” 蔺长泽好整以暇,面上似笑非笑道,“臣为殿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最后换来殿下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五公主铁石心肠之至,着实教臣望尘莫及。” 十指的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刺破了皮肉,一滴滴的血水在地上绽开凄艳的花。周景夕面无表情,听他说完也没有反驳,只是陷入了一阵沉默。良久,窗外的风沙都归于平静,她终于徐徐开了口。 “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厂督何必将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你我知根知底,彼此都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教养我长大,待我好,替我在母亲面前争得荣宠,这种种目的为何,我心知肚明。你为救我受了重伤,以致病体缠绵,我心中万分感激。只可惜……”她抬起眸子看向他,朦胧烛光中那双眼睛也变得不大真切,“你我血海深仇不说,道不同,永不相为谋。” 蔺长泽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铲除异己肃清党,手段能耐都非常人所能想。周景夕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不是因为他多么懂得博女皇的信任,也不是因为西辑事厂在大燕朝野掀起的腥风血雨,而是因为,他的确很善于利用人的弱点,拿捏人的七寸。 她静静同他对视,不待他开口便又沉声道,“厂督,我是正,你是邪,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路的。从今往后,你自当安心扶持三姐,我也会力争上游,鹿死谁手,待我重返京都,便各凭手段吧。” 蔺长泽漠然注视她,唇角极缓慢地展开一抹笑来。他的指尖摩挲着白玉筒戒,口里徐徐道:“看来殿下始终不能释怀陆筝之死。既然你不能回心转意,那殿下以为,本督会做出纵虎归山这种事么?” 周景夕没有半分的迟疑,她颔首,目光镇定自若:“你会。因为正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影子,蔺长泽,你在我身上投入的东西太多了,你下不了手的――”她说着说着笑起来,艳若桃李,“因为你舍不得。” ------------ 5.第五章 昨夜经历了一场沙尘暴,次日的苍穹却出人意料的晴朗。(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窗外的天是大漠独有的湛蓝,与繁华皇都的天分外不同,远离红尘与争斗,尽管黄沙漫天,却是真正的一方净土。 周景夕立在窗前遥望远方的沙丘,风雨洗礼后的玉门关,风轻云淡,有种苍凉与荒芜交织成的壮烈。右手两指夹着温烫的酒壶,她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间或饮上一口,神情专注地欣赏美景。 大漠的人们常说,天下只有两种人能看得懂玉门关的美。一种是享受着孤独的人,另一种,是看惯了沙场惨烈的人,而周景夕却将好是两者的结合。所以她眼中的玉门关岂止是美,简直美若人间仙境。 又一口烈酒下肚,大将军吞咽下去,习惯性地抬起袖口拭了拭嘴。然而手抬到一半却愣住了,她沉吟了会儿,忽然头也不回地扬声道,“都到我房门口了,在外头杵着做什么?不进来,难道要我亲自请你么?” 话音甫落,只听发朽的房门“吱嘎”一声响,被人从外头轻推了开。魏副将脸上悻悻地笑着,踏进屋子反手合上门,一面朝她走,一面诚恳道,“殿下不愧是殿下,武功盖世耳力过人,属下的手脚这么轻都让您发现了。” 这番奉承话听得周景夕眉头一皱,她侧目瞥了魏芙一眼,面露狐疑,“哦?魏副将何时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闻言,魏芙脸上的笑容更加尴尬了。她干巴巴地呵了几声,道,“这不是马上要跟着殿下回京了么,属下先自个儿准备准备。朝廷不比军中,军中兄弟姐妹们肝胆相照,朝堂却是笑里藏刀风云诡谲之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属下先练练嘴,往后见了达官贵人也不至于得罪。” 周景夕眼底的神色有刹那的黯淡,她扯了扯唇,转身在圆桌前坐了下来,声线听不出喜怒,“你倒是未雨绸缪。”说着蓦地一抬眼,望向魏芙目光冷然,道:“副将觉得此行返京,我们还会回到这处大漠么?” 魏芙面色稍僵,心头隐隐发憷,摸不准公主此言是单纯发问还是有意试探。她追随周景夕多年,自然知道五公主的心性。这位帝女本性纯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多疑之人,喜怒无常。尽管她与公主私下情同姐妹,但是这般的情形下,她也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心头思忖了少顷,魏芙方抱拳躬身,正色道,“无论将来是去是留,属下此生必定追随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丫头这么义正言辞地表忠心,倒令周景夕有些意外。[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她侧过头捏了捏眉心,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着又像是反应过来了积分,因沉默半晌,又皱着眉头补充道,“你放宽心,我虽然脾气不好,但绝不会因为那个厂督迁怒你的。” “……” 魏芙没料到自己小心谨慎不敢提的一桩事,竟然被她这么直白了当地说了出来,当即有些错愕。好在魏副将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这点儿小插曲很快平复下去,她琢磨了会儿,觉得公主这么坦荡倒是好事,省得她左思右想怎么把东西送出来了。 “咳咳,”副将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体,右手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总算把那瓶捂得发热的药瓶子给取了出来,双手呈上去,道,“殿下,这是蔺厂督命属下给您送来的金疮药,说是女皇御赐给您的东西。” 周景夕皱了眉,觉得蔺长泽这篇话拿去骗鬼还差不多。她母亲若是真赐给她东西,他怎么敢转借魏芙的手送过来,再者,她母亲不是大罗金仙不会未卜先知,无端端的,怎么可能不远千里赐她一瓶金疮药? 捅一刀再给颗糖,果然是蔺长泽一贯的做派。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既然是女皇御赐,那我也只好收下了。”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被绳子勒破皮的手腕,朝魏芙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替我上药。” 魏芙先是一愣,接着瞬间便回了魂。她忙不迭地颔首应是,赶忙解开瓶塞凑过去。垂眼看,公主挽着袖口的手腕大大咧咧地摆在桌子上,雪似的肌肤吹弹可破,却有一圈儿极其狰狞的勒痕。她皱了眉,不用问也知道这伤从何而来,只好抿着唇将药粉洒在伤口处,道,“恐怕有些疼,殿下忍忍吧。” 周景夕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漠然道,“这点儿疼算什么。” “……”魏芙十指一僵,忽然不知怎么接口。微抬眼,对上五殿下沉静如水的眸子,她道,“比起他对我做过的其它事,这算得了什么?比起他西厂对朝中忠义之士做的,这算得了什么?” “殿下……” 周景夕别过头,忽然拿右手将盛了烈酒的瓷壶微微举了起来。魏芙蹙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酒壶倾倒,冒着热气的酒水悉数淋在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处。烈酒侵蚀着伤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然而她仍旧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如今他大权在握,又有高手相护,我动不得他分毫。可总有一天,我要他为如今种种,付出代价。” 魏副将面上的神色变得格外复杂,她望向她,迟疑道:“公主,您真的决定要走这一步了么?” “从我穿上战袍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轻笑,“身为人子,我无法阻止我的母亲老去;身为人臣,我无法阻止我的陛下宠信宦佞。如今群臣党附,以蔺长泽之命马首是瞻。如今的大燕,看似锦绣,实则一团败絮……试问这样一个放任宦官弄权,将百姓的生死置之一旁的朝廷,边关将士们如何甘心为之浴血奋战?民心不聚,军心涣散,被外强吞并只是迟早的事……” “殿下……” 周景夕十指缓缓收拢,垂眸道,“想要改变这样的命运,我只有走这条路。无论多么危险,多么艰辛,我都要回到京都,一争到底。” 魏芙死死咬紧了下唇,蓦地握住她的手,言辞坚毅道,“既然公主心意已决,属下便会誓死效忠。前路必定险象环生,可是属下相信公主,您一定是个好皇帝,也一定会为大燕的百姓造福……” 她话音未落还想说什么,不料周景夕却面色骤变,蓦地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魏芙住了口,侧耳一听,原来是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房门前停了下来。 “砰砰”,外头的人轻叩门板,恭谨道:“五殿下。” “什么事?” “回殿下,”外头轻细却冰冷的女声道,“厂督说外头风沙已停,是时候启程了。” 周景夕与魏芙对视一眼,当即应声,“知道了,你令厂督在驿站外等候,本将速速就来。” 云雪应了个是,那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魏副将惊魂未定,连忙压着心口道,“这对双生子的功夫深不可测,也亏得殿下,否则她若在外偷听,属下根本无从察觉。”一面说一面迅速替周景夕包好了手腕。 她面无表情,理好袖口一把拿起桌上的佩剑,大步朝外,口里却吩咐道,“让强弩手们速回军中。以那位厂督的行事手段,我返京之事十有八|九已经走漏了风声,恐西戎趁机兴乱,务必责令三军将士这段日子打起精神,严正以待。” “是。” 周景夕虽是边关大将,但玉门关变数颇多,是以她返京之时也只是带了数名亲信的轻骑护卫,绝大部分的主力仍旧驻守。 推开驿站大门,外头乌压压一片尽是人头,比昨晚上的多了不知几倍,而那顶暗色的官轿就被众星拱月般护在中央。她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个厂督确实是奉旨来迎她返京的,若只是奉周景辞之命而来,他怎么也不敢大张旗鼓带上这么多人。 昨夜一场沙尘暴,想来必定是蔺长泽率众先行了一步,其余人则是等风暴平息之后才到的。 周景夕将佩剑挂在了腰间,目光从暗色的官轿上掠过去。 如此说来,昨晚上,那位厂督是上赶着来凑那场沙尘暴的?为什么?难道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放他进驿站?会不会真的让他死在沙尘暴里?她轻蔑一笑,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往官轿处踱过去。 “大人,公主出来了。”隔着一方轿帘,云霜对叉着双手臻首低垂,神色极是恭谨。 半晌,轿帘里头传出淡淡一声“嗯”,紧接着,一只修长白皙的右手探了出来,微微掀起了轿帘。一方微光斜洒进来,蔺长泽眼色阴沉,只见西厂众人恭敬相让,自觉地空出了一条黄沙铺成的大道来。 他冰凉的视线落在那款款骑黑马而来的女人身上。烈日高照,黄沙刺目,她唇角含笑,在官轿五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蔺长泽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波动,他微垂眸,揖手淡声道,“臣今日旧疾复发,不能远迎公主,还望殿下恕罪。” 周景夕唇角的笑容有刹那的僵滞,目光在他苍白却精致的病容上扫视了一遭,隐约明白这人没有说谎。大漠的日光灼痛了整个天地,她眯了眯眼,轿帘低垂,他半张脸隐在暗处,浓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恍惚间竟然让她生出恍如隔世的感受。 隔世么?其实也算是了吧。 周景夕一笑,并没有在不自在的情绪中逗留太久,语气格外地客气,却疏离得很刻意,“哪里。京城路遥,谁也说不清会生出什么变数。厂督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他什么。蔺长泽掩口微微咳嗽起来,俄而温润一笑,“殿下不必挂心。殿下洪福齐天明光盖世,臣与殿下要朝夕共处,必定大受庇佑。” 不知是不是错觉,朝夕共处四个字,她觉得他说得诡异,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周景夕抿着唇,经他这么一提醒,再好的心情都瞬间一扫而光。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关内行进。 ------------ 6.第六章 玉门关位于大燕的西南边境,从大漠到京城,须先行陆路再行水路,相去数千里。(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初冬时期的大漠,已经有了几分隆冬的寒意,这处看似荒芜的关隘,实则却是大燕与西戎的交汇处,与红门口相同,都是大燕西南方的兵家重地。 西戎之国位于大燕的西南,过去只是一个弹丸小国,臣属大燕,年年都要奉上金银珠宝无数,以祈得太平安稳。然而就在数年前,西戎新帝即位,推行新政,整治官场,如若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卷清了国内的一切浊流。自此,西戎国力兵力日盛,在几年的光景中迅速崛起,成为了屹立在大燕南方的巨大威胁。 西戎崛起,屡犯边境,周景夕拜将以来虽数度将之击退,却从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一只沉睡了太久的狮子忽然醒来,再使人小觑不得。此番返京,她将绝大部分的精兵强将留下来驻守,由此可见其对西戎的忌惮。 遥遥一轮红日挂在天上,普照大漠,一扫之前的风沙阴霾。周景夕骑着战马奔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往后是魏芙等她的亲信,再然后才是西厂众人。大漠的风沙极重,因此每个人都戴着一副皂纱面具,一眼望去,整个队伍都是肃杀的黑,浩浩荡荡从黄沙上奔驰过去,马蹄飞扬尘沙。 大漠之中的天,变幻莫测,这会儿艳阳高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来另一股沙尘暴。所以众人都不敢耽搁,纷纷快马加鞭赶路,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风沙渡。 风沙渡不是一个渡口,而是嘉峪关的一间客栈名。一个极其风雅的名字,自然也有能与之匹配的故事。朝堂江湖,举燕内外,从来都不乏关于风沙渡的传说。而这些传说的根源,便是风沙渡十年一次的“沙市”。 既是市,理所应当是和买卖有关的东西。风沙渡每十年便会兴一次沙市,彼时,万国能人都会在这间客栈聚集,买卖世间的各种奇珍异宝。十年就像一个轮回,为荒漠上的嘉峪关带来全新的生机。 “殿下,”背后传来一阵呼喊,周景夕目不斜视,少时便听见魏芙的声音从边上传来,伴着耳旁呼啸的风声,不那么真切:“近午时了,可要稍作休息用些午膳?” 身下的战马马蹄如雷,她抬眼观望了一番天色,只见头顶艳阳如火,果然已经日上中天。略沉吟,她微微颔首,道,“也好。令众人稍作停顿,进些东西。” 魏芙应声是,当即“吁”了一声勒紧马缰,调转马头高声道,“公主有令,原地稍作休息,进午膳。” 话音方落,背后众人纷纷应声,一时间马匹的嘶鸣声不绝于耳,激起尘沙漫天。[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魏芙骑着黑马往周景夕踱近几步,关切道,“公主,咱们也下马吃些东西吧。你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进,铁打的身子也捱不到嘉峪关哪。” 周景夕将视线从远处的沙丘上收回来,闻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径自翻身,从马背上落了地。魏芙连忙跟着下马,又从怀里掏出了早晨准备的干粮,恭恭敬敬地呈递上去,道,“殿下请用。” 她接过来,复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你用膳吧,不必伺候我了。”说完摸了摸战马的脖子,掰下一小块饼子喂到那马儿的嘴边,一人一马同吃起了一份干粮。正喂着马,忽然又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嗓门儿,言语间恭谨有加,道:“殿下。”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周景夕不用抬眼也知道是伺候蔺长泽的小太监,“什么事?” 那白净的少年一笑,道,“殿下,厂督命奴才送些点心过来。” 周景夕动作一顿,目光往小太监手上的金丝楠木雕花食盒瞄了一眼,淡淡道:“点心?什么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厂督临行前命宫中御厨做的,有桂花糕,翠玉豆糕,枣糕,合意饼,全是殿下爱吃的。”小太监面上的笑容谨慎而适度,又道,“厂督说了,殿下一路颠簸恐怕胃口不好,这些点心将好能派上用场。” 她有片刻的沉默,少顷转头看了一眼那小太监,含笑道,“让厂督费心了,还请公公将这些送还回去。请公公替本将带几句话给厂督,本将征战沙场数年,餐风饮露惯了,这点儿颠簸还不能奈我何……” “再者,人的口味是会变的,殿下说,她过惯了吃肉饮酒的日子,早已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儿了。” 秦禄说到后头,声音愈发地小,就连脖子几乎都要埋胸门口去。他有些忐忑,握着食盒的双手早被汗水湿透了。五公主将厂督送出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这无异于是丝毫不给厂督面子。 秦公公抿了抿唇,目光悄悄抬起来往垂下的轿帘看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只巴望着厂督若是动怒,那怒火也千万别殃及自己这条小鱼。 良久,轿帘后头才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来,语气不咸不淡,也听不出喜怒,只是道:“行了,下去吧。” “……”秦禄稍稍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拎着食盒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走到一半儿才想起来忘了问这些点心怎么料理,他有些犯难,回头往官轿看了眼,最终还是缩了缩脖子,决定躲得远远儿的。 一连串的咳嗽声蓦地响起,云霜云雪的面色不大好看,对视一眼,稍沉吟,其中一个才恭敬道,“大人,需用药么?” 好半晌,那阵咳嗽才渐渐平息了下去。里头的人似乎很虚弱,声音异常沙哑,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闻言,云霜还想再劝,然而话未出口却被云雪一记眼神堵了下去。她朝妹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僭越,听从大人差遣,做好分内之事便可。云霜的神色莫名有些凝重,她微微颔首,左手一紧,将盛了药丸的青瓷瓶子收了起来。 恰此时,轿中那人却低声道,“云霜云雪。” “大人请吩咐。” 轿帘被人从里头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精致却苍白的面容。蔺长泽神情淡漠,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人一马上,漠然道:“那盒点心如何处置,不用我教你们吧。” 两个姑娘闻言一福身,垂着头异口同声道:“奴婢明白。”说罢旋身,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他放下轿帘,微合上眸子闭目养神。粒粒佛珠从修长的指尖捋过,他唇角微扬,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五年了,这个公主果然不仅仅只有年龄在长,从今往后,倒要教他另眼相看,格外留心了。 休整了约一刻许,周景夕观望了眼天色,抬手招来了魏芙,示意她命众人继续往嘉峪关行经。午后的风沙似乎比之前更大,她戴好皂纱面具翻身上马,笑盈盈地抚了抚马背,“好追月,这一路就要辛苦你了,放心,等回到京城,我必定好吃好喝伺候你。” 玄色的战马似乎听懂了什么,扬了扬前蹄原地转了两圈。她面上的笑容更盛,扯过马缰回首望去,长袍猎猎,朝众人高声道:“兄弟们!打起精神,前方流沙诸多,务必紧紧跟着我!定要在天黑前赶到嘉峪关!” 众人齐齐称是,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往嘉峪关去。 待周景夕与蔺长泽等人到嘉峪关,已是月上枝头。长鞭挥舞的声响撕破暗夜,马蹄急踏,一望无际的大漠上隐隐出现了一缕孤寂的炊烟,远处灯火明灭,风沙渡已经近在眼前。 客栈门口坐着个磨刀的伙计,身形壮硕,左脸遍布着刀疤,看上去狰狞骇人。远远听见马蹄声,他抬头张望一眼,登时换上副愁眉苦脸的神情,回头拿土话喊道:“老板!又有凑热闹的来咯!接不接?” “咱们打开店门做生意,当然没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楼上的窗户轻轻推开,一个一身苗人打扮的漂亮男人倚窗而立,笑道:“能到沙市凑热闹,也不会是平平之辈,你还不快进来跑堂?” 那汉子是啐了声,伸手将尖刀往边儿上一放,骂骂咧咧道,“厨房头的各人来磨刀!老子接客去咯!” 赶了一整天的路,众人都有些疲惫。周景夕摘下面具翻身下马,仰头看,只见眼前立着座土墙筑起的高楼,门匾上寥寥草草地刻着风沙渡三个字。 西厂番子们果然雷厉风行,一到客栈便将各处把守了起来,甚至不用等五公主发一语。周景夕听见背后一番响动,眉头微微一蹙,还未开口,便见一个苗人打扮的俊美青年笑颜盈盈地迎了出来。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番,猜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风沙渡当家,央旎。 那男人手里还握着把通体翠绿的笛子,他先是看了看周景夕,接着又看了看那顶停在门口的官轿,最后看了看将他的客栈团团围住的一众黑衣人,复似笑非笑道:“客官是官府的人?我这儿可没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虽然是个苗人,但是央旎的官话说得并不蹩脚。周景夕略皱眉,心头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央旎的神情却骤然一变,当即垂下头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她半挑眉,回身一看,只见蔺长泽缓缓下了轿子。入夜之后寒气更重,云霜替他换上一件更厚实的披风,灯火煌煌,遮掩了那张容颜面色的苍白。他轻咳了几声,随意地拂手,并不言语,眉目间冷淡如霜。 央旎又朝他揖了揖手,右手往前一比,道,“大人请。”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几步,到门口时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来,因回身看了周景夕一眼,语气不冷不淡,“五姑娘先请。” 她将长剑换了只手拿,面上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挑眉道:“既然人家是给大人面子,自然大人先请。” 蔺长泽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劝,提步跨过了门槛。周景夕稍等了会儿,也跟在后头进了客栈,魏芙哭丧着脸跟在后头,小声埋怨,“殿下,厂督送的点心您为什么给退回去?属下都饿死了,那可是宫里的东西啊,多可惜……” 她嗤了一声,望向魏芙:“从他手里送出来的东西,”她瞄了眼蔺长泽颀长清挺的背影,声音压得更低,歪着头续道:“除了毒还能有什么?你真敢吃?” ------------ 7.第七章 魏芙听了很是诧异,惊讶道,“毒?”说着捂住嘴,皱紧了眉头死死瞪着周景夕,“殿下,你不曾吃过那些糕点,怎么敢断定厂督在里头下了毒?” 周景夕颇随意地耸了耸肩,“我猜的。(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抬眼望前方,只见蔺长泽被央旎恭恭敬敬地领到了上座,她扯了扯唇,也不再搭理魏芙,只径直走了过去。 约莫戌正时分,大堂里头只有稀稀零零的三桌客人还在吃饭。那些人起先听见了动静,都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过来。只见客栈外黑压压的全是人,着黑衣,挎长刀,接着风沙渡的大当家便恭恭敬敬地请进来了两个样貌极其出挑的年轻人。公子的身量很高,眉眼如画,姿容清贵,只是眼底隐隐透出狠戾之色,那姑娘也十分貌美,只是手握长剑面无表情,神色随意而冷漠。 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一路人。众人心中暗暗揣摩一阵儿,遂纷纷挪开窥探的目光,埋着头自顾自地进食。 央旎神色恭谨,笑容满面地招呼周景夕等人落座。蔺长泽撩了披风缓缓坐了下去,姿态从容优雅,他接过秦禄呈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并不抬眼,只是淡淡道,“也是熟客了,当家不必这么客气。”他说着又拿手巾拭了拭嘴角,这才吩咐道,“我身有要事途经此地,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当家去忙吧,让厨房送些吃的来就是。” 闻言,央旎颔首,“既然如此,那公子自便,我这就让厨房送些好酒好菜来。”复又朝一旁的周景夕一笑,“失陪,姑娘自便。”说完转身离去。 周景夕抱拳回了个礼,接着便将手里的长剑往刀痕斑驳的木桌上一放,也跟着坐了下来。她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余光瞥见还站在边儿上的魏芙,登时眉头一皱,“傻站着干什么?不是饿了么?坐啊。” 听了这话,魏芙一时有些犯难。虽说在军中时公主不讲究尊卑,始终与她同桌共食,可毕竟此处不是军中,若罔顾尊卑,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蹙眉,目光往蔺长泽的方向张望一眼,复垂下头低声道,“奴婢身份低微,不配与殿下厂督同桌共食。” 周景夕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她打量那丫头片刻,手里的茶杯极缓慢地落回了桌上。[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少顷,周景夕再度开口,声音里头没有一丝温度,“你是我的侍女,也是我军中的副将,为什么不能与我同桌共食?至于厂督……”她顿了顿,又漠然道,“蔺厂督是西厂督公,同样也是我大宸宫的内侍,你二人既同为内侍,有什么不能同桌的?” 话音落地,边儿上几个立侍的人几乎都面色大变。云霜云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秦禄更是吓得手一抖,差点儿将捧着的茶壶打翻到地上去。 以西厂督公如今的权势,放眼世间,除了女皇,恐怕还没有哪个人敢将他视作一个内侍。秦公公心中不由更加佩服五公主,心道这位战功赫赫的帝女果然连胆色都非同一般,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厂督,天底下恐怕也就她一个了。 这边魏芙也吓得不轻,她冷汗涔涔,不住地拿眼风偷瞄那头的厂督,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虽说殿下武功高强,可毕竟寡不敌众,西厂番子的数目几乎是她们手下人的几倍,加之此地距京都千里,就算公主真的在路上有了好歹,待蔺长泽返京,以女皇对他的信任,他只需胡编乱造几句便能搪塞。因此,若这个厂督真的对殿下动了杀心,只怕在劫难逃。 然而事实同众人的预想出入甚大,蔺长泽没有动怒,甚至连半分表情的波动也没有。他端着茶盏自斟自饮,半晌才瞥了魏芙一眼,道:“没眼色的东西,公主让你坐便坐,推三阻四成什么体统。” 魏副将心头长吁一口气,赶忙连连谢恩,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周景夕旁边。 五公主的神情淡漠,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说辞有何不妥。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走了几分寒意,仿佛一日来的疲惫都去了大半。 三人同桌,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气氛诡异至极。魏芙端坐在长凳上,眼观鼻鼻观心,忐忑得连手指都不敢妄动。突地,耳旁传来了五公主的声音,问她说,“你觉得那位当家长得怎么样?” 魏芙有些惊讶,抬起头来望向周景夕,边想边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还不错。” 两人正说着,跑堂的大汉送来了切好的牛肉和一些小菜,连带一坛陈酿女儿红。酒香四溢,醇美不似凡品。秦禄上前,抱起酒坛在三人面前的瓷碗里倒上酒,复垂着头退到了一旁。 周景夕单手支着头,对她的眼光表示认可,又漫不经心道,“我也觉得不错。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如把他抢回去,给你当夫君?” 魏副将那头正在喝酒,闻言,一口女儿红险些喷出来。喉咙呛得发痒,又不敢在蔺长泽面前咳嗽,只好硬生生憋得脸红脖子粗。她有些懊恼,皱紧眉头看向周景夕,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殿下开什么玩笑?” 周景夕朗声大笑起来,接着脖子一仰,将碗里的酒水喝了下去。蔺长泽面色平静,目光看向她,只见一行清流顺着线条优美的脖颈徐徐滑落,一大碗风沙渡珍藏的好酒就那么豪饮了下去。他收回视线,指尖徐徐摩挲着手中的蜜蜡珠。 很快,一碗女儿红见了底,她放下酒碗,面上露出几分赞许之色,道,“想不到这荒芜之地还有如此好酒。” 边儿上的秦禄不着痕迹地瘪了瘪嘴,暗道这么个喝法还能喝出是好酒,看来这个公主不仅胆识过人,还是个酒鬼。 “殿下此言差矣。风沙渡虽在大漠,却是世间珍宝汇集之地。”蔺长泽低着头吹了吹飘在水面的茶沫,看也不看她,只是又随口道:“其实殿下不必这么提防我。若我真有杀心,绝不是你对调个酒碗就能躲得过的。” 周景夕正拿自己带的筷子夹牛肉,闻言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了。她一笑,朝他面前的酒碗瞥了一眼,最终望向他,道:“看来,蔺大人的武功虽然废了,眼力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蔺长泽微微一笑,身子朝她的方向稍稍倾几分,“殿下如此提防臣?” 这副语气同神态七分熟识,恍然如昨。周景夕望上他的眼,那双眸子深不见底,跳跃着堂中明明的火光,似乎有摄人魂魄的魔力。她也学着他的样子靠近过去,面上却没有他那样的淡笑,漠然道:“蛇蝎在侧,不得不防。人的口味是会变的,人的心自然也一样。” 他清寒眼眸中的阴鹜一闪即逝,望着她,半晌没有做声。她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眉目间神态平和。最终,他先移开了视线坐正身子,拿起碗筷缓缓用起了膳,自此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再看她一眼。 蔺厂督长得美,就连吃饭都有种与众不同的赏心悦目。只可惜,这会儿桌上没人有心思欣赏美景。周景夕是不屑,魏副将则是不敢。 方才督公同公主剑拔弩张,边上几个人没有不忐忑的,万幸这会儿平静下来了。魏芙夹在两人之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受,美酒佳肴进了嘴竟然也味同嚼蜡。秦禄伺候着几个人,不由对魏副将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再往周景夕那儿看,却见那位五殿下全然没事人似的,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吃着,没一会儿,一碗米饭就下了肚。 秦禄这厢正暗赞周景夕心态不错,那位殿下就朝他招了招手。 他清了清嗓子,当即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上前,揖手道:“五姑娘有何吩咐?” 周景夕脸上的神态没有半分的异样,她往桌上看了眼,道,“去让厨房再送些吃的过来。” 秦禄闻言一愣,又想起正午时她喂马的情景,只以为她是要给那匹马儿留吃的,便垂着头道:“姑娘不必担心,追月自有人照料的。” 然而话音方落,不待周景夕开口,魏芙便义正言辞地解释了,“不是不是,公公误会了,不是喂马,今日一路疲累,姑娘没有吃饱。” 话音落地,四下里有瞬间的寂静。秦禄面上一副被噎了个苍蝇的表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即应个是,一转头往厨房跑了过去。 周景夕被那小太监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她皱了皱眉,转头望向魏芙,犹豫着低声开口:“很奇怪?” 魏副将则道,“殿下忧国忧民日夜操劳,食量难免大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景夕若有所地点点头,一侧目,却见蔺长泽极其古怪地瞥了自己一眼。她心头霎时生出一股恼意,正欲开口,头顶上方却蓦地发出一阵异响。 堂中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却见楼上一间客房的房门大开,一个楼兰打扮的女人被狠狠从阁楼上推了下来,重重落地,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水。 ****************************** ------------ 8.第八章 堂中的众人都被这阵动静吓了一跳,抬眼一望,只见地上倒着一个面色惨白口吐鲜血的女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那女子一身楼兰打扮,头戴白色尖顶毡帽,帽插数支白孔雀翎,衣着清凉,织锦灯笼裤下赤着一双玉足,眼眸深邃,肤色偏深,艳丽夺人。 大燕是一个文化开放的国家,强盛到极致时曾万国来朝。一代又一代的女帝凭借强势的政治手段与武力,使这个屹立在东土的国度繁盛一时,虽然近年来宦官干政动摇了国本,可就像一个枝繁叶茂了百年的世家,就算要没落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盛燕海纳百川,以广阔的胸襟包容了许多异域文化,譬如苗疆,譬如楼兰。 这个在孔雀河的滋养下蓬勃生长的小国,人杰地灵,最盛产的便是美人。 堂中的男人皆震惊于这西域舞姬的美色,是时,忽闻阁楼上头传来一个极其粗犷的男人声音,嗓门很大,口齿却不怎么清晰,语速极快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魏芙微微皱眉,拿手肘子撞了周景夕一下,低声道,“殿下懂楼兰语,这人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 周景夕端起茶杯却不喝,半眯了眸子朝阁楼上头瞥了一眼。那位咆哮的楼兰男人生得膀大腰粗凶神恶煞,他将手里拎着的斧子往栏杆上一抡,恶狠狠道:“再敢跑一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女人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双美眸里头满是惊恐,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复抬起手背擦干嘴角的血渍,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那男人央求道:“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楼兰汉子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嗤道,“老子千里迢迢把你从楼兰带到这儿来,明天就是开市的日子,你觉得我可能放了你么?” 听了这话,女人顿时心如死灰,禁不住掩面哭泣了起来。阵仗越闹越大,连带惊动的人也越来越多。二楼的房门间间大开,留宿风沙渡的客人们走了出来,纷纷站在阁楼上看热闹。 围观的人群绝大多都是来自各处的生意人,一时间,奇装异服和各种奇怪的方话充斥了整间客栈。他们之中有的从中原来,有的来自西域列国,甚至还有些苗人和鞑靼人,这些生意人不远万里奔赴风沙渡,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十年一度的沙市。 眼瞧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那楼兰人似乎有些懊恼了,他扯着头巾犹豫了会儿,忽然心一横,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高声道:“算了!既然大家伙都出来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开口,周遭议论的人生也便慢慢弱了下去。[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众人看向那楼兰男人,又见他拿斧子指了指楼下的舞姬,说:“我要卖的宝贝就是我的妹子!年方十七,能歌善舞,没破过身,起价一千两!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话音落地,无数淫邪的目光便齐齐往那舞姬身上投了过去,如审度牲口一般在她浑身上下放肆打量。楼兰少女赤着脚立在大堂中央,玉足雪白,由于长年歌舞,那纤细的手腕脚踝上都系着铃铛,挪动间便有银铃轻响。 她心如死灰几近绝望,满是泪痕的面容楚楚可怜,哭得双肩不住颤抖。这副柔弱的模样愈发激起男人的兽性,一个满面油光的鞑靼男人喊出了价码:“一千五百两!” 有人开了头,男人们的兽血仿佛在刹那间被点燃,喊价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眨眼间便到了三千两。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魏芙怒不可遏,捏紧了拳头切齿道,“这个姑娘一看就不是自愿的,这群生意人真是禽兽不如!哪有将大活人当货物买卖的道理!” 她气得浑身发抖,转头看向五公主,却见周景夕还在自顾自地吃饭,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魏副将皱紧了眉头,扯了扯五公主的衣袖急切道,“殿下,难道咱们要置之不理么?” “……”周景夕仍旧没搭腔,只是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放进一块牛肉,用力咀嚼着。 魏芙心头又是焦急又是困惑,然而没有公主的命令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又转过头看向大堂中央,却见好几个衣饰怪异的男人已经纵身跃了下来。 楼兰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光着脚踉跄后退,身上的银铃脆响不停。其中一个独眼瞎子猛地靠过去,吓得她一声尖叫跌坐到了地上。 “老三,怎么样?”另一个梳着满头辫子的人用鞑靼话问。 “不错不错,”那瞎子皱着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最后满面笑容地回头,点头道,“那楼兰人没说谎,是个处子。” 听了这个回答,几个鞑靼男人纷纷□□了起来,拿鞑靼话交谈起来。一人道,“那咱几个今晚上有福气了,好些日子没碰过油腥了。” 一人瞥了他一眼,又道:“你下手还是要知道轻重,上回那个漂亮的中原女人不就让你给弄死了?这些女人身体太小,经不起折腾。”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蔺长泽却恍若未闻,只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微凉的茶水。他放下茶杯,左手习惯性地摩挲着指上的戒指,目光从周景夕的面上淡淡掠过。 几个鞑靼人放声大笑起来,一把便将地上不住啼哭的少女扛上了肩头。阁楼上的楼兰男人急了,抄着斧子怒道:“不给钱就想要人?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鞑靼人里头个子最矮的那个面露不耐,他瘪了瘪嘴,不甚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扔了上去。楼兰男人伸手一接,却见掌心里头卧着一个通体剔透的小白玉娃娃,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甚至连小脸上的酒窝都清晰可见。 “我们拿这个白玉娃娃换你家这个娃娃,成不成交?” 楼兰大汉借着火光细细端详了一番掌心的东西,嘴角渐渐浮开一个笑容,“这买卖我不亏,成了。” 鞑靼人们放肆大笑,扛着疯狂尖叫的少女便往阁楼上走。魏芙心急如焚,她咬咬牙,右手将将摸上佩剑,却觉一道冷风擦着脸颊划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闪着冷光的长剑便挡在了几个鞑靼人面前。 “咦?”秦禄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抬起两手揉眼睛。然而放下双手朝前一瞧,乖乖,竟然真是五公主!他瞠目结舌,起先还在自己跟前儿的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拎着剑跑那儿去了呢! 蔺长泽还是品着茶,面上一派意料之中的波澜不惊,瞳孔里头映出那持剑的背影,嘴角缓慢地勾起一丝笑容。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都始料未及。几个鞑靼人一怔,连那些看完热闹准备打道回府的人都愣在了原地,偌大的厅堂霎时鸦雀无声,甚至包括楼兰少女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黑衣女子无声无息地拦在了鞑靼人面前,没人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出手,也没人看到她是如何出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拥有这样一副快如疾风的身法,这个女人必然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好戏似乎刚刚开始,而且比之前的更精彩百倍。 梳着辫子头的鞑靼人朝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周景夕的身上打量了一遭。看五官和服饰,无疑是大燕女人,黑衣黑袍面如冰霜,却丝毫遮掩不住美艳的容貌。只可惜,这位美人此刻正拿利剑指着他,情形不妙。 “你,让开。”鞑靼人的官话比之前那个楼兰汉子更难听,似乎每个发音都使他的舌头打结。 周景夕冷冷看了这几人半晌,忽而一笑,撩了袍子将右腿踩在了木梯上,挑眉懒洋洋道,“放下这个妹子,我自然会让路。” 原来是抢东西的,果然来者不善。几个鞑靼男人霎时恼了,面露凶色道:“我们买的,拿白玉娃娃换的,给你,凭什么?” 阁楼上的汉子观望了一阵儿,忽然笑盈盈地开了口,喊道,“你要我这妹妹也可以,出个更高的价--”他指了指鞑靼人肩膀上的少女,很干脆道:“她就给你。” 周景夕面上却浮起几分为难的神色,她叹气,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白玉娃娃,那可是世间罕见的宝贝,我还真给不出更好的东西来……”说着稍停,她朝几个面色得意的鞑靼人皱了皱眉,“可是这个妹子我要定了,怎么办呢?” 鞑靼人一愣,她便又轻笑,“其实我们燕人野蛮起来,比你们可怕多了。买不起的东西,只能硬抢。” 话音落地,她手中的天命剑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往几人刺了过去。几个鞑靼男人面色一变,梳辫子头的将肩上的女人随手一扔,当即舞着铁锤朝周景夕迎了上去。 “芙儿,顾好她!” 魏芙瞅准了空子,连忙上前将那少女带到了打斗未波及的地方。她仍旧在哭,通红的眼眶里嵌着一双宝蓝色的瞳仁,口齿不清地对魏芙说了声谢谢。 魏副将拍拍她的肩,沉声道,“这句话留着对我们家五姑娘说吧,救你人是的她,不是我。” 蛮夷人动起手来不要性命,招招狠辣,打斗也愈渐激烈。众人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却见那姑娘以一敌四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有种在逗弄几个鞑靼人的味道。忽的,那矮个子咬了咬牙,猛地朝她掷出了枚暗器。 周景夕余光瞥见了,连忙闪身躲过,然而也正是这个空当,几个鞑靼人竟然合力从四方攻向她的面门。她暗道一声糟糕,急急后退挥剑去挡,千钧一发之际,那四人却蓦地浑身一僵,接着口中流出血水,软软地倒了下去。 云霜云雪面无表情地收起短剑,复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 “……” 周景夕半眯起眼,握着染血的长剑看了一眼雅座的方向。那位厂督仍旧神色自若地饮茶,似乎注意到了那道目光,于是抬起眸子回望。对上她的视线,他端起茶杯遥遥朝她致意,然后学她的样子挑了挑眉。 胸腔里头霎时间一阵气血翻涌,周景夕咬紧牙关别过头,一眼都再不愿去看那副灯光煌煌下眉目如星的嘴脸。 ******************************** ------------ 9.第九章 几个鞑靼人的尸体横在地上,暗色的血水从身下浸出来,不消片刻便积成了一滩。[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边上看热闹的人纷纷皱眉,虽说嘉峪关这地界天高皇帝远,人命官司司空见惯,可央大当家威名在外,敢在风沙渡里头杀人的,道上还没几个。 众人的目光不由望向了雅座的方向,只能瞧见一个系着雪色披风的背影,背脊笔挺,右手修长却略显苍白,轻轻转动瓷杯,不言不语,尊贵却从举手投足间流淌出来。而桌子边上恭恭敬敬地站着几个人,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厮,还有便是方才出手狠辣的美貌双生子。他们面无表情,神色却极是恭谨,众人心头纳罕,暗暗揣摩着坐在长凳上的人是何等身份。 “姑娘,你没事吧?”魏芙朝周景夕迎过去,见她面色苍白,右手发力摁着左臂,眉头不由越皱越紧,当即伸手搀扶,“你脸色很难看……”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待喉头的腥甜压下去,这才摇头道,“不碍事。” 魏芙抿唇,侧身一步隔绝开雅座那方的目光,压着嗓子面露忧色,问:“受伤了吗?”边说边试探着移开她摁压左臂的右手,果然,衣裳被利器划破了道口气,浸出的血水色泽黯淡,“你中毒了?” “是鞑靼人的暗器……”周景夕面露疲态,拂开魏芙伸过来搀扶她的双手,微锁眉宇道,“不打紧,我已经服了天香豆蔻,伤不了性命。” 魏副将张口还想说话,一道清亮的男子声线却从内室里传了出来,道:“沙市上的买卖向来只易货不易人,各位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周景夕闻声侧目,只见那名俊美青年已经姿态从容地走到了大堂中央。 央旎手持玉笛,面上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视线从鞑靼人的尸体上扫过去,又道:“明儿是开市的日子,图个吉利,今晚的事在下也就不再追究了。”说完朝边上站着的两个壮汉递了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当即麻利地将地上的尸体拖了下去。 少时,央旎复抱了拳朝雅座的方向施一礼,道,“叨扰了大人,多有怠慢,还望大人恕罪。” 众人面露讶色,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向楼下的雅座。[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子声线,清寒入骨,字里行间听不出喜怒,道:“当家言重了。风沙渡送往迎来,难免会有所疏漏,当家不必太过自责。” 央旎拱手称是,复又含笑道,“今日扫了大人的雅兴,是在下疏忽大意,还望大人恕罪……” “这可就是哥哥不对了,既是赔罪,岂能只挂在嘴边说说?”央旎话说到一半儿便让人打断了,声音传来,属于一个女人,低沉含笑娇柔妩媚,“奴家不才,略通舞艺,今次愿为大人献舞一曲,聊表我兄妹二人的歉意。”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音一落,人群里头霎时沸腾起来,男人们双眼放光,纷纷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却见大堂之上灯火通明,房梁上垂下两缕云锦丝带,无风而舞,暗香浮动。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房梁上斜倚着一个女子,轻薄的面纱遮挡去大半容貌,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露在外头,长袖轻拂,身若无骨。 魏芙见状狐疑,低声朝周景夕道,“这人是谁?” “风沙渡的二当家,央漪。”她的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唇角挂着寥寥笑意,漫不经心道,“相传,央旎的胞妹风情万种,貌可倾国,放眼四海,多少男人为看她一舞,不惜奔赴千里豪掷千金。今晚咱们算是沾了蔺大人的光,有眼福了。” 魏芙瞠目,心中叹服厂督的面子果然很大,口里啧啧道:“貌可倾国?这说辞也太夸张了吧。” 堂中央,央旎抚笛,娇艳的美人皓腕轻舒翩翩起舞。周景夕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随口道,“传言如此,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边说边旋身上阁楼,头也不回,“明儿清早还得赶路回京,你也早些休息。” 魏副将连忙追了几步,冲着她的背影道,“既是人间绝色,姑娘不留下来看看么?” 她回答得很干脆,“不看。” “那……”魏芙看了眼被她们救下来的楼兰舞姬,扯着嗓子喊道:“那这个楼兰女人又怎么处置?” 五公主的声音穿过重重人声传过来,语气随意而淡漠,“随便打发了吧,你知道的,我对美女可向来不感兴趣。” 大漠的月色有种独特的清冷,夜越深,月越凉。风沙渡伫立在这片大漠之中,玉笛声声,歌舞不休,同周遭的孤寂苍凉形成及其鲜明的反差。风是粗粝的,因为才刚掠过不知哪个方向的黄沙千丈,从微开的窗户里吹进来,送入晚间的寒意。 周景夕站在窗前仰着头,外面繁星如许,明月如初,可惜前尘往事凡尘旧梦,都无从细数。 她独立了会儿,又回身在桌边坐下来。垂眼看,左臂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了,呈现一种干涸的褐色。她面色平静,扯开衣襟褪下左肩的衣裳,正要动手给伤口上药,背后房门却被人轻轻叩响了。 她拧眉,身子略微侧了侧,“谁?” “店小二,魏姑娘让小的给您送些热水。”门外的人道。 她说进来,于是房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店小二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进了门,自始至终垂着头,目不斜视,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 白皙的左臂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痕,血迹几近凝结,疼痛也趋于麻木。周景夕拿牙齿咬开了瓶塞,将瓶子里的药粉往伤口上抖落,剧烈的痛楚使左臂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然而她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上好药便拿布条子包扎,缠裹,系结,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习武的人耳力通常很好,不必刻意,一草一木却都能了然于心。她徐徐将衣裳穿戴妥当,听见外头的笙歌已经停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大堂一路蔓延到长廊,人们似乎意犹未尽,口中全是对那个央漪的溢美之词,一面感叹她美艳绝伦,一面羡慕能令她屈尊一舞的人。 周景夕听得无趣,起身走向床榻准备就寝,然而衣裳脱到一半动作却顿住了。她侧目,目光落在房门上头。 夜极深了,深到长廊上的夜烛已经燃尽。屋外漆黑一片,然而她却知道,此时此刻,这扇紧闭的房门外头,站着一个人。记忆中那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脚步声,在经过她门前时消失了。 她旋身在椅子上坐下来,右手端起桌上的茶碗扫了扫碎沫,眼也不抬道:“这么晚了,厂督有什么事么?”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头的人伸手推开了房门。周景夕眼帘微垂,低头抿了一口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下一刻,视野里便映入了双不染纤尘的黑底云靴。她抬眼,视线扫过屋子里那位不请自来的公子,白袍如雪,身后披着厚重的狐狸毛披风,冷漠萧森,浑身上下氤氲着一种寒冽的风雪气息。 情绪的波动只是眨眼之间,她挪开目光望向窗外的冷月,声音没有温度:“蔺厂督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冷月的幽光照亮了半片沙漠,屋子里的光线却晦暗异常。忽地,月华被隔绝了,冷风也被挡在了外头,是蔺长泽伸手合上了窗。 “夜间风大,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受凉。”他神色淡漠,就连解释都像是纡尊降贵,少顷,又徐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斟了一杯茶。 周景夕没说话,只是垂着头将茶杯往唇边送,然而却被他抬手拦住了。她微蹙眉,目光斜斜乜他一眼,语气冷硬:“怎么?” “茶凉伤身,”蔺长泽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又将自己面前的茶杯递了过去,淡淡道,“换一杯吧。” 周景夕蹙眉打量他片刻,任他举着茶杯,也不伸手去接。半晌,她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歪着脖子望着他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厂督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了。” 蔺长泽对她的嘲讽视若无睹,只是缓缓将手里的茶杯放到了桌上,神色平静,“殿下被鞑靼人的暗器所伤,虽然服了天香豆蔻性命无忧,可三个时辰之内内力全失,若遇贼人,恐有不测。” 听了这话,周景夕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愈发灿烂。她身子前倾,朝着他更靠近了几分,换上副诧异的口吻:“所以厂督是来保护我的?以大人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躯?” 他侧目瞥她一眼,眸子里霜雪遍布,“周景夕,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那倒是没有。”她掩口一阵失笑,回答得毫不含糊,俄而平静下来,又慢悠悠道,“可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嘴脸。贼人?蔺长泽,大燕最大的贼人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 ------------ 10.第十章 这番话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蔺长泽眉目间的神情没有波澜,只是目光漠然地望着面前的女人,似乎并未被她的话触动分毫。 他没反应,周景夕倒也习以为常,毕竟这个厂督的自控力向来连她都自愧弗如。人要一步一步爬到他那样的位置上,总该会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优势。她端详他没有表情的面容,忽而一笑,换了个坐姿,单手撑额淡淡道,“我有时真佩服厂督的耐性和心性。” 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仍旧能无动于衷,的确值得钦佩。周景夕打量他,目光在他指尖滑动的蜜蜡珠上停驻,又抬了抬下巴随意道:“本将很是好奇,厂督这副超然大定的心性究竟从何而来?因为这串珠子?因为佛?” 闻言,蔺长泽盘弄念珠的手指微顿,道,“佛自在心中。” 周景夕却冷笑出声,讥讽道:“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害了那么多无辜可怜的人,念再多的经有什么用?该下地狱的照样会下,诸天神佛也帮不了那些作恶多端的人。” 他微微侧目,半眯着眸子审度她的脸,语调平平道:“原来殿下不仅文武双馨,就连对佛理之事也颇有见解。那殿下可听过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 周景夕眸光微动,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蔺长泽便兀自接了下去,“人生在世本就有无尽的苦难灾厄,死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他稍顿,唇角徐徐勾起一抹笑意,柔声续道:“臣杀人,只是帮他们早些解脱罢了。” “荒谬!”周景夕脱口怒斥,双肩因为强烈的怒火而略微颤抖。他唇角的浅笑刺痛她的眼,她愤怒得无以复加,从没想到天下竟然有这种人,为自己的丧尽天良找些如此冠冕堂皇大慈大悲的借口! 无数尘封的过去在刹那间冲破了重重屏障,再度鲜活了那一张张蒙尘的面孔。她右手成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茶壶的盖子被震落了,水滴飞溅而出,“世上居然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徒!陆筝姐姐死时才十六岁,还有她刚刚出世的孩子……她们的人生才刚开始,蔺长泽,你为了一己私欲害得陆家灭门,七十二条人命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有些往事不忍触碰,不忍提及,却还是被鲜血淋漓地剥了开,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她面前。[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周景夕的双目血丝遍布一片赤红,脑子里浮现出许多故人的容颜,她感到心口剧痛,仿佛有人拿着刀一下下地剜,痛得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哭便是示弱,她是强者,所以即使痛到死也不能流一滴泪,尤其在他面前。 蔺长泽拿手巾掩住口鼻,侧头咳嗽了几声,烛光昏黄,竟将他苍白的唇映出了几分血色。他垂着眼,徐徐将手巾收回琵琶袖,再开口时声音平淡,又像带着意料之中的感叹,“故人重逢已逾数日,你到底还是提了这桩陈年旧事。” 她听了竟怒极反笑,赤着眸子道:“陈年旧事?不,于我而言,五年前那一夜,永远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厂督率西厂众人闯入陆府,将陆家满门屠杀殆尽,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京城的半边天都是红的……” 他面色淡漠,垂着头随意地理了理衣衫,语气一派的漫不经心,“臣不过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她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着头大笑起来,半晌平静下来,望向他厉声质问道:“陆家满门忠烈,若不是你视定远侯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你一心置他们于死地……若不是你与诤国公勾结,捏造证据,嫁祸定远侯通敌谋反,母亲怎么会下那样的旨意!” “嫁祸朝廷重臣的罪名不轻,”蔺长泽指尖徐徐捋着念珠,微合着眸子寒声道:“殿下无凭无据,切不可胡言乱语。定远侯通敌,人证物证俱在,由圣上亲自定案,殿下如今一口咬定是臣嫁祸,臣可不敢担这个罪名。” “蔺长泽!”她高声呼喝他的名字,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道:“你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也便罢了,在我这儿装什么无辜?当年你干涉朝政扰乱朝纲,定远侯不肯同流合污,你想除之而后快,便与诤国公一道陷害陆家,给定远侯扣上通敌叛国的大罪!我所言,可有半个字是错的?” 这番话字字血泪,她破天荒地失态至极,几乎是用吼的,嘶喊到最后,嗓音已接近沙哑。闻言,蔺长泽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良久,他才徐徐睁开眼看向她,以一副平静却又复杂的眼神。 她咬着下唇冷冷同他对视,好一会儿,忽然瞧见那位厂督缓缓站起了身。 蔺长泽的身量修长而挺拔,数年抱病也不能影响那副英华的气度。他朝她走近几步,挺拔的身影遮挡去她面前的亮光。 他靠近,周景夕也没有闪躲的意思,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不自觉地垂眼,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 一别数年,这个人的许多习惯还是一成不变。淡淡的水沉香混合着檀香气息缱绻而来,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与柔和,她被笼罩其中。忽的,他微凉的指尖捏住了那精致小巧的下颔,迫使她抬起了头。 四目相接,没有预想中的朦胧湿气,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周景夕的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被迫对上他萧森的眼,不知是累了还是忘了,她竟也没有反抗,只是漠然地回视。 隔得太近,周遭太静,这样的距离使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蔺长泽半眯起眼,清冷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地打量,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她柔嫩的唇,这样的亲密与祥和实在暌违已久。 他微微俯身,低头靠近她的唇,却在相隔三指的地方停了下来。暧昧的视线流连过她的唇和眉眼,她听见他的声音低缓而轻柔,徐徐问:“阿满,这么多年你耿耿于怀,究竟是因为定远侯一家的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周景夕眸光微闪,从未想过他们还能有这样平静说话的一日。 春花开谢,秋草荣枯,弹指间,京都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个春夏秋冬,她独守在玉门关,用无数的枯骨和无数次的厮杀来麻痹自己,直到更多的疼痛与伤口堆积,掩盖住最深的那道伤。 她蹙眉,头一偏从他的指尖挣开,往后退了几步,“别的还能有什么。” “譬如说,”他顿了顿,视线看向她的背影,声音愈发低沉,“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厂督这话我可不明白了。”周景夕含笑回头,笑容中却蓄满塞外大漠的风霜,“你我从始至终都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何来辜负,何来信任?再者说,事已至此,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蔺长泽沉吟半晌,复又莞尔,“说的也是。毕竟殿下与臣之间,早已无转圜之地,追究过去的事也不过徒添伤感罢了。” 方才种种果然只是昙花一现,周景夕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来,回过身子看向他,神情再度冷漠如初,语气也重新变得冷硬,凉声道:“厂督这么晚来找本将,总不会是为了同我叙旧吧?” 他轻笑,淡淡道:“原来在殿下心中,与臣还有旧可叙,着实教臣受宠若惊。” 周景夕面露不悦,没有料到这人会无聊到用这些字眼膈应她。她微抿唇,身子一侧指了指房门,语气不善,“厂督若是闲来无事,大可与风沙渡的二位当家风花雪月对酒当歌,本将相信他们很乐意奉陪。”说着便冷冰冰地下起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本将也累了,厂督还是请回吧。” 闻言,蔺长泽仍旧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他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仍旧自顾自饮茶,周景夕大为恼火,皱紧了眉头正要开口,房门却被人叩响了。 “砰砰砰”三声响,力道不轻不重。周景夕面露诧异,却闻蔺长泽淡淡问道,“都清理干净了?” 门外传来云霜的声音,恭谨而低沉,“已照大人吩咐的办了。京城派了十五个杀手来,混入了胡人商旅中,预备伺机行刺殿下。那些杀手个个武功高强,齿缝里都藏了剧毒,被擒后便自尽了。”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接着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个青花瓷小瓶放在了桌上,眼也不抬道,“多有叨扰,臣告退。”说完没有片刻的多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房门开启又合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周景夕拿起桌上的瓷瓶,揭开瓶塞轻轻嗅了嗅,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臂的伤口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治疗外伤的金疮药…… 她拧眉,忽然发现事情的走向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个厂督,似乎比五年前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 11.第十一章 一个晚上里发生了太多事,周景夕疲累至极,几乎是沾着枕头便睡着了。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可夜里梦多,太多故去的面孔在眼前不断闪现,光怪陆离,她觉得自己像是长了翅膀会飞,前一刻还在玉门关,眨眼之间又是在京城的大宸宫了。 周遭的景致并不陌生,她恍恍惚惚地发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四的年纪,又回到了织月宫。抬眼望,不远处隔着一方垂地的轻纱,背后绰约一道倩影,她走过去撩开帘幔,里头的人便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阿满,我新填了些词,改日你拿去找蔺大人,请他谱首曲子。他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一定不会拒绝的,好不好?” “陆筝……陆筝姐姐!陆筝!”周景夕尖叫着在床上惊坐起来,与此同时,外头的魏芙推开房门冲了进来,蹙眉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她神色很是恍惚,一把捉住魏芙的手道,“陆筝呢?陆筝呢?她去哪儿了……”边说边赤着脚下了床,口里还自言自语似的念念有词,“好啊,我答应你,我让蔺长泽给你谱曲,我答应你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回来……”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是着了魔怔,魏芙吓住了,赶忙上前拉住她,焦急道:“殿下梦见陆筝姑娘了?您快醒过来,这里是嘉峪关,今日要启程回京,外头一大帮人都还恭候着您的旨意呢!” “嘉峪关……”周景夕渐渐平静下来,侧目环顾,哪里是什么织月宫,哪里有什么陆筝,原来只是南柯一梦罢了。她微微蹙眉,垂了眸子发力地揉摁眉心,良久才沉声道,“什么时辰了?” 魏芙道,“已过卯时了。” 周景夕似乎乏累,微合上眼,背抵着土墙仰起头,眉宇间神色落寞而疲惫。副将面上浮起几丝担忧之色,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魏芙知道,这么多年,公主难得有故人入梦的时候,牵动愁肠,此时她最需要的不是旁人安慰,而是安安静静地等候,等她规整好思绪,重新穿上那身铠甲发号施令。 这一次的等待并没有多久,很快,周景夕睁开了眼,她伸手扯过外衫笼在了身上,端起桌上隔夜的茶水漱了漱口,又漠然道,“今儿是开市的日子,楼下怎么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魏芙将巾栉递过去给她揩脸,回道,“原是该热闹的,可央当家将开市的时辰推迟了半日。” “哦?”她挑眉,系上披风,拿起剑边走边道,“无端端的,为什么要推迟开市的时辰?” “这就不大清楚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魏芙皱了皱眉,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方道:“不过听秦禄说……似乎是厂督有交代,说昨晚殿下没有休息好,大早上不能扰了您的清梦。” 周景夕脚下的步子骤然一顿。 “……”魏副将先是一愣,随后立马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因尴尬地补充道:“可殿下您是知道的,秦禄那张嘴逮着什么说什么,是最信不过的……没准儿是他听错了胡说八道的呢?” “蔺长泽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人。”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握着长剑立在窗口旁,眸子里映入外头的白云大漠,西厂的众人已经集结在了风沙渡外,远远望去玄色一片,透出几分肃杀之气,“你既然知道这话不可信,那就不要传到本将耳朵里来。” “是,属下知错了。”魏芙垂着脑袋声若蚊蚋道。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又扯下腰间的酒壶扔了过去,挑眉道,“喏,罚你用风沙渡的陈酿女儿红将它灌满,本将便既往不咎。” 魏副将接过酒壶,眉头霎时拧成了一个结,她面色有些为难,迟疑着开口,“属下……”然而抬头一看,面前的人却不见了。她大为诧异,探出头往窗下张望了一眼,只见她们轻功卓绝的大将军已经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姿态从容地落在了黄沙上。 魏芙瘪了瘪嘴,只好抱着酒壶下楼讨酒去了。 旭日东升下的黄沙出奇地美,朝旽悬挂在天沙相接的一线之间,带出种昼夜交替的磅礴。大漠的风是暴躁的,狂野的,肆意翻飞着西厂众人的衣袍,玄色的披风连绵如墨,那顶暗红色的官轿摆在一片墨色之中,别具一格,突兀却又和谐。 一众厂卫不知道公主抄了近道,一个个还在客栈门口翘首以盼,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紧接着,马厩里的追月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撒开蹄子朝着西厂的队伍中飞驰而来。 众人一惊,纷纷朝两旁避让。只见高大的战马在一个黑衣女子身前停了下来,飞扬的尘沙模糊了她的容貌,只依稀可见她拔剑出鞘,精准无误地将两条突然出现的毒蛇斩成了好几截。 “都让你别这么莽撞了,”周景夕略皱眉,手掌轻轻抚着追月线条优美的脖子,道,“惊了那些剧毒无比的蛇,再被咬上一口,我可没法子救你。” 厂卫们齐声恭敬道:“参见五公主。” 她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牵着缰绳任追月随意踱步,眸子漠然地扫视过一众西厂厂卫,“督主呢?” 话音刚落,秦禄秦公公将好艰难地穿过人墙,他满头大汗,跪在周景夕跟前不住地喘气儿,口里断断续续道,“回殿下,督主今早旧疾突发,云霜云雪正伺候着他老人家用药,即刻便会过来了,还望殿下恕罪。” 旧疾突发?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禄应声是,复站起身弓着腰退了下去。风沙起了,让公主太阳底下吃沙子可不成,一个两鬓发丝银白的厂卫朝公主呈上了一副皂纱面具,躬身垂首道,“殿下。” 周景夕接过面具轻轻扣在脸上,目光在这副英气逼人的面容上停留了少顷,半眯了眼,“你是西厂的二档头,任千山?” 任千山抱拳应是,口吻恭谨,“属下正是。” 她一笑,换上一副打趣神态,漫不经心道,“这么多年了,看来,你家大人依然很重用二档头。” “属下本无德无能,能有今日,全因督主是个念旧之人罢了。” 五公主眼底微动,是时魏芙已经拎着酒壶从风沙渡里头出来了,她抬眼张望了一番,看见将军后小跑过来,将酒壶递上去,“殿下。” 周景夕揭开酒壶的盖子,单手接过酒壶轻轻晃了晃,仰头喝了一大口。魏芙在边上看得有些心疼,心道真是暴殄天物圣所哀,她废了老大的功夫才讨来的好酒,竟然被公主这么个豪饮法。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遥遥挂在黄沙之上,颇有几分烈日当空的意态。她调转了马头回身望向后方,灼日烈酒,黄沙千丈,这些陪伴了她五年的东西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正感伤着,一道女子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了。周景夕狐疑地侧目,只见昨夜被她救下的楼兰女人不知何时已经跑了过来,深秋近冬的光景,她的衣着却极为轻薄,赤足踩在黄沙上,看上去狼狈不堪。 “求求你……带我一起走……”楼兰舞姬的官话不大顺口,她的眼神悲切而无助,跪在地上哀求道,“带我一起走吧!” 强者似乎天生有种保护弱者的心理。魏芙看她可怜,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来,顿了顿才道,“回楼兰去吧,回你的家乡。” “没办法了……”舞姬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会死的,不要丢下我,我会死的……” 美人哭得动人肺腑,然而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周景夕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忽然一把拔出了长剑,朝着那舞姬狠狠刺了过去。 楼兰女人始料未及,吓得失声惊叫起来,千钧一发之际,魏芙在半道上挡下了那柄突如其来的长剑。 “殿下?”副将一头雾水,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会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周景夕坐在马背上笑得戏谑,她随意地摊开手,右眼色的厂卫连忙拾起长剑送回到她手中。她打量了那舞姬一阵儿,良久才摸着下巴道,“看来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魏芙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公主是在试探这个舞姬会不会武功。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吓破胆的楼兰女人,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因将她扶起来,道,“殿下,不如将她一同带回去吧。风沙渡里头没几个好人,留下她,等我们一走,说不定又有人将她捉去卖了。” 周景夕垂着头似是在思索,忽然拿剑鞘指了指那楼兰女人,半眯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楼兰女人回答说,“桑珠。” 周景夕迟迟地颔首,“你先与我们一道回京城,之后的事就之后再做打算吧。”说完朝她伸出右手,“上来。” 桑珠一愣,没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会愿意和自己同乘一匹马。她有些受宠若惊,口里连声说了几个谢谢,这才怯生生地去拉周景夕的手。 “不可。” 众人一滞,纷纷侧目,却见一袭狐裘披风的男子从不远处款款而来,面色苍白,双眸冷冽。蔺长泽在周景夕身前站定,掩口微微咳嗽了几声,接着琵琶袖一抖朝她见了个礼,“殿下。” 她拿余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厂督方才说不可,什么不可?” 蔺长泽兀自直起身来,垂着眸子寒声道,“事关殿下安危,您不可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同乘一匹马。” 话音落地,五公主那方却半晌没有回应。他面无表情同她僵持,忽地,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紧接着有人拿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颔。 见此情景,众人俱是大惊失色,当即垂下了头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公主勾着厂督的下巴,她的视线审度着那副完美无缺的五官,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的恶意,神态挑衅举止轻浮,道:“可本将今日就是不想一个人骑马,督主可愿做陪?” 云霜云雪对视一眼,均是被这话惊得花容失色。大人的身子经不起颠簸,殿下闹这么一出,不是成心要督主的命么? ------------ 12.第十二章 风忽然变小了,撩动周景夕额前的刘海和鬓角的碎发。80电子书wWw.80txt.com她垂眸看着厂督,由于眼前隔着一面朦胧的皂纱,所以他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只能瞧见金光璀璨下的轮廓精致得让人嫉妒,就连下颔的线条都是优雅的。 真正的美人是没有死角的,不同的角度就有不同的美。周景夕大大方方地俯视面前的美人,俄而吊起一边嘴角轻笑,普天之下,能从这样的角度看他的人也没几个了,而她也庆幸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俯视西厂厂督的感觉实在很好,让人有种报复得逞般的,近乎病态的快感。 灿烈的太阳悬在头顶,可是没什么暖意,毕竟整个帝国的天地已经半只脚踏进初冬了。蔺长泽微仰着脖子同她对视,战马上的女人笑得轻佻而戏谑,勾着他的下巴,甚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傲慢。 背着光,周景夕的身形四周都被嵌上一道模糊的光圈,后头的滚滚黄沙似乎都成了烘衬。他半眯着眸子打量她,十二年了,她彻底长大了,从最初那个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帝姬,长成了叱咤大漠威慑敌国的女将,敢杀人不眨眼,敢毫无顾忌地违抗他,甚至敢对他居高临下。 蔺长泽的视线往下,掠过那只挑着他下巴的手,旋即看向周景夕,轻笑:“殿下知道上一个敢这么对臣的人,什么下场么?” “不知道。”她装傻充愣也很在行,面上一副毫无所觉的天真样,反倒很有兴致地反问了一句,“什么下场?” 他将她面上的得意收入眼底,也不答话,只是忽然握住了她捏着他下巴的右手。 “……”这个变故有些突然,周景夕一时反应不及,不禁一愣。他的掌心冰凉,和她五指的温热反差鲜明,那一瞬间几乎冻得她一个寒颤。眸子里的诧异转瞬即逝,她微蹙眉,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来,可他看似没用力,实则力道刁钻,竟令将军挣了半天也无果。 “你……”她面露恼色,瞪着他低声道,“放手!厂督好大的胆子!” 蔺长泽却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淡淡道,“得罪殿下了。”说完也不等周景夕有所反应,便手腕发力,借着她的右手翻身跨上马鞍,稳稳当当落在了她身后。[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水沉香,清雅怡人。然而周景夕面上的神色却骤然一变,她转头望向他,一双晶亮的眸子怒目而瞪,“蔺厂督这是做什么?” 蔺长泽瞥了她一眼,“不是殿下让臣作陪么?臣自然不敢抗旨。”边说边松开她的右手,接着双臂一伸绕到前头,扯过追月脖子上的马辔。 “你……”周景夕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里憋了半天也没挤出半句反驳的话来。的确,让他陪她骑马这话是她说的,可是她的本意只是想让他难堪,谁知最后会逼得自己骑虎难下呢? 她感到困顿又无语,他不是病体缠绵么,竟然说什么不敢抗旨,为了膈应她所以连命都不要了?还真是兵行险着不择手段! 他的双臂从背后伸向前环过她,虽然是勒着缰绳,可简直同抱着自己没有两样。周景夕有些后悔,方才一心想着要看他出丑,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又沉下脸道,“方才的话是我思虑不周,厂督病体,怎么能骑马呢?还是去坐轿子吧。” 蔺长泽却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碍事。难得殿下有这样的兴致,臣乐意奉陪。”说着双腿夹了夹马腹,两手控制着缰绳驱马向前,垂眸漠然地看她一眼,“殿下自诩女中豪杰,莫非想出尔反尔?” 两个人坐在一个马鞍上,想要没有肢体的碰触几乎不可能。周景夕原本就又气又恼,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她浑身僵硬,挺得笔直的背脊略微前倾,竭尽全力不碰到背后的人,冷声道,“本将只不过是在替督主着想。我这马儿跟了我五年有余,脾气不好,又认人得很,若是一个不注意将西厂的督主颠了下去,恐怕大人脸上无光。” 他接过云霜呈上来的皂纱面具扣在脸上,又道:“那公主可就多虑了。”边说边拿右手轻轻抚了抚追月的马鬃,神色淡漠,“殿下的记性不好,大约已经忘记追月是谁送给你的了。可有时候,畜生比人长情多了。” 周景夕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她垂下眸子陷入一阵沉思,半晌抬起头来平视前方。瞳孔里映入漫天金光遍地黄沙,她眼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意,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长情?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提这个词的人就是你。” 闻言,蔺长泽却无声地笑了。他一手牵着马辔,另一只手扣住她纤细的脖子,微微使力,强迫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胸膛,薄唇靠近她的左耳,压着嗓子道:“公主,有胆子种下因,就要有胆子咽下果。” 周景夕恼羞成怒,下意识地挣扎反抗,然而想要抬手时才发现四肢虚软无力,她怒极反笑,靠在他怀里桀桀讽刺道:“想不到厂督如今虽说半死不活了,用毒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也算因祸得福,啊?” 脖子上修长的五指渐渐有收拢的趋势,她呼吸一阵吃紧,听见他暧昧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满口宠溺说:“小阿满,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是越大越不让咱家省心。”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面色苍白,仍旧咬紧牙关冷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督主要真有本事,那就掐死我好了。” “咱家怎么舍得呢。”蔺长泽低声地笑,锁住她咽喉的五指也随之松开来。身下的追月四蹄交错着在黄沙里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看上去格外温顺。他用狐裘披风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左手箍紧那把纤细的腰肢,捉着她的两只手去牵马缰,莞尔道,“人都是这样,越缺什么越喜欢炫耀什么,其实殿下很怕咱家,何必自欺欺人。” 她听了放声大笑,“厂督连死都不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蔺长泽勾了勾唇,转头望向一众同行的人队,低声道,“回京。” 众人异口同声应是,接着便见那匹通体乌黑的良驹撒开蹄子飞奔了出去。云霜云雪跨上各自的骏马,眉目间忧色遍布。秦禄骑着马踱过来,金光照耀下睁不开眼,他半眯着眸子朝蹄印子的方向张望,啧啧道,“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好马,简直足不践土啊!” 云霜一记眼刀扫过去,声音冰凉,“秦公公好悠闲哪。这样一匹好马,风驰电掣,只怕回到京城,督主的病况又不知要加重多少了。” 秦禄缩了缩脖子,满脸无奈又可怜,道:“霜姐姐,您别恼我啊,督主自个儿翻身上的马,谁还能拉回来不成?”说完竖起跟食指往天上一指,“回京即刻就要入宫面圣,咱们还是早些做打算吧。” “是啊姐姐。”云雪微微点头,蹙眉道,“还是传信回府,让纤离再去逍遥山走一趟。能将神医逍遥公子请下山是最好,实在不行也得把药讨来。” 云霜颔首,又转头吩咐秦禄道,“你传书回京,让纤离姑娘即刻便启程去逍遥山。”说着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对了,还有陛下要的仙药,催促逍遥门赶紧炼制,陛下大寿将近,务必赶在之前炼制出来送入大宸宫。” 秦禄应声是,掏出纸笔便在马鞍上画了起来。西厂传信有专门的暗号,不消片刻一封密信便写成了,他掏出短笛吹了几声,紧接着,一声鹰鸣划破长空,一只双目炯炯的海东青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密信绑在海东青的左脚上,接着抚了抚它光洁的羽毛,“又要劳烦你跑一趟了,兄弟。” 海东青很快扑着翅膀飞走了。 眼瞧着那匹骏马飞驰而去,桑珠登时焦虑起来。她欲言又止,双手不住地揪着衣角,似乎忐忑不安。 魏芙看了她一眼,霎时明白过来她在焦虑什么,笑道,“哦,你别担心,既然殿下已经答应带着你回京,我们就不会扔下你的。”说完朝她伸手,“来,你和我一起。” “还是跟我一起吧。” 边儿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去看,只见一个厂卫打扮的英挺男人骑着马跑了过来,到了桑珠面前拉了拉缰绳喊个“吁”,接着看向魏芙,笑道,“副将,督主早有交代,不知您意下如何?” 魏芙白了任千山一眼,心道你都说是督主交代了的,还用得着问她意下如何吗。她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那就麻烦二档头了。”说完扯了扯缰绳,策马急急追赶已经走远的大队人马。 任千山垂眼看了看桑珠,面色如常道,“姑娘请。” 楼兰舞姬的眸中极快掠过一丝阴鹜之色,很快消失不见。她朝他微微一笑,含首道,“有劳大人了。”说完握住二档头的右手微微使力,翻身上了马背。 马蹄疾驰,风沙漫天。桑珠回首看了眼无际的大漠,眼底徐徐晕染开一抹笑意。 ------------ 13.第十三章 自从武功尽失,蔺长泽也有好些年没骑过马了。[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可毕竟过去是叱咤江湖的高手,虽说病体有些吃不住颠簸,胜在手法还是很熟练的,气派仍旧十足。女皇的寿诞是下月十五,而从嘉峪关到京都的行程最少也得十五六日,所以西厂众人丝毫不敢耽搁,每天都在黄沙大漠里策马疾驰。 身下的追月狂奔着,一形十影,速度之快堪比闪电疾风。周景夕的四肢还是没什么力气,她面色不佳,心头很是懊恼。蔺长泽虽然武功废了,可俨然已是用毒的高手,能下毒于无形。几日以来,她吃喝的东西全都是魏芙自个儿准备的,不曾被他经手,她实在不明白毒从何来。 大漠的风沙很重,周景夕脸上覆着皂纱面具,全身被蔺长泽拿狐裘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马匹行进得太快,所以蔺长泽的身子往前伏得很低,于是周景夕很受牵累,几乎被他整个压在马脖子上。 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连带着还有一阵阵撕裂长风的马鞭声,此起彼伏。周景夕瞥了眼被蔺长泽攥在掌心里的长鞭,心头隐隐不忍。她在边关行军打仗多年,知道人赶路的时候马最遭罪,身强力壮的马匹在到达目的地后大多屁股开花,而那些老点的弱点的,往往在路上便活活累死了。 好在有一点值得庆幸,蔺长泽手里的鞭子很少落在追月身上。周景夕略感宽慰,她的追月毕竟是关外神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并不需要人拿着马鞭不停地抽打驱赶。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近在咫尺,几乎贴着她的左耳响起。周景夕略皱眉,微微侧目,余光里映入蔺长泽的半张脸,面色苍白唇色泛青,额角处细汗涔涔。 她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半晌,被打量的人忽然面无表情道,“看什么?” 周景夕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地别开目光,道:“大漠最不好走,又是这么个赶路法,厂督的脸色很难看。”说着顿了顿,又补充说,“今非昔比,我好心规劝大人一句,往后还是少逞这些能为好。” “这不正是殿下所希望的么?”蔺长泽说话的声音冰冷之中透出沙哑,连余光都没看她一眼。 周景夕被他一堵,一时半会儿竟然没说出话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少顷,她喉咙最深处溢出一声冷笑,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他的身体,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她操哪门子闲心。 日落月升,朝夕暮旦,策马狂奔了数日,周景夕一行人终于在蔺长泽死在马背上之前赶到了乘船的渡口。逆弱水而上一路往东,再行十来日便能到京城。 夜色渐浓,渡口这处并没有什么往来的行人,也没有地方上的官员,看来西厂的人在她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周景夕环顾周遭,女皇寿诞将近,蔺长泽奉命赶在那之前将她这个公主从玉门关送回京城,想必也不愿意再将多余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应付闲杂人身上。 也不知为什么,一出大漠,周景夕身上的无力感便渐渐消退了下去。她试着动了动手臂,见行动自如后连忙迫不及待地从蔺长泽怀里挣了出去。刚刚准备上前搀扶的魏芙愣了愣,只见公主手脚异常麻利,连面具都没摘就下了马,显然一刻也不愿再和厂督多待。 她有些尴尬,一边朝周景夕一边伸手扶她,目光却偷偷朝马背上的男人扫了扫。月色下厂督的眉目很淡漠,面上却没有半分血色,清惨惨的有些慎人。 手臂的力气恢复了,脚一沾地却还是有些虚浮。周景夕靠着魏芙合了合眼,等神思彻底清醒过来才徐徐睁开,摘下面具随口道,“桑珠呢?” “殿下放心,跟着一路呢。”魏芙抬眼一瞧,只见那楼兰姑娘已经从任千山的马背上下来了,于是朝她招了招手,道,“她过来了。” 周景夕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语气听上去不大顺耳,“我的人,为什么会跟西厂的人同路?” “殿下莫怪,这都是蔺厂督的意思。”魏副将有些委屈,支支吾吾道,“你敢和他样样都对着来,咱们底下的人可不敢。” 周景夕蹙眉,目光冷然地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蔺长泽不过一个西厂督主,你上头的人可是边关大将,是大燕的五公主,有我在,你有什么可顾忌的?沙场上九死一生都过来了,现在反倒惧怕一个太监,副将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魏芙听后面色大变,她朝四处张望了一眼,压着声音蹙眉道,“殿下小点声儿!” “为什么怕人听见,我说错什么了么?”她勾了勾嘴角,接着便握着佩剑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长梯上了船。 后头跟上来的桑珠有些不明所以,她取下挂在耳后的面纱,目光忐忑地朝周景夕的背影看了看,语调生涩道:“副将,主人心情不好么?”说着面色倏的一变,指着自己道,“难道是因为我吗?” 魏芙抱着双臂摇摇头,耸肩道,“别多想,和你没关系。”接着目光在桑珠身上打量一遭,眉头微蹙,“这副打扮可不行,京城人多眼杂,上船之后将身上洗干净,还是换身中原女子的衣裳吧。” 河风吹拂着她身上轻薄的柔纱,桑珠认真地点点头,五官深邃的脸孔上笑容真切,“主人救我性命,还收留我,我心中已经千恩万谢了,一切都听副将安排就是。” 魏芙颔首,又略微拘谨地回过身,朝马上的西厂督主揖手示意,这才带着桑珠一道上了船。 大船上灯火煌煌,火光倒映在水面上,将弱水勾勒得如梦似幻。 月影清辉下,蔺长泽面色苍白半合着眼,强自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徐徐伸出右手。秦禄连忙上前搀扶,用力拖住他的手臂,扶着督主缓缓从马背上下来。 云霜云雪眉心拧起一个结,对叉着双手上前端详他面色,试探道,“大人……” 蔺长泽略抬手,示意二人不要多言,双生子便立刻噤声,垂下头不再说话。他一手扶着秦禄,一手摘下皂纱面具,良久才缓缓睁开眼,唤道,“千山。” 二档头连忙快步上前,抱拳垂首道,“大人,属下在。” 他从琵琶袖里摸出一方手巾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望着河面神色漠然:“咱家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任千山不假思索道,“回大人,属下曾探过那楼兰女人的脉,她的确不会武功。据她所言,自己名叫桑珠,跟着自己的兄长走南闯北地卖艺为生,无父无母。上个月她兄长在西戎犯了事,被打断了双腿,她也被人捉到嘉峪关来了。” 蔺长泽接过云霜递来的药丸放入口中,一个小太监又恭恭敬敬奉上了杯茶,他咽下嘴里的药丸,捻着茶碗盖子拂弄面上茶沫,也不喝,只是垂着眸子道:“走南闯北,无父无母,倒是个可怜人了。” 他手下的人一愣,都没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见厂督无声地扯了唇角,微挑的眼尾沾染着一抹笑意,盖子重重扣上茶碗,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几个从府里带出来的小太监当即跪了一地,秦禄也吓得抖了抖。双生子和任二档头脸上倒还淡漠,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屏息凝神,大气不闻。 “千山,你跟在咱家身边多年,这番话拿去骗周景夕还行,你怎么也跟着信了。”蔺长泽斜斜扫过任千山,神色冷漠,“来路不明的楼兰人跟着一路,她放心,我可放心不下。” 二档头额头上浮起一层细汗,抱拳沉声道:“督主教训的是,是属下大意。” 蔺长泽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巾栉上,秦禄立刻垂着头将托案上的巾栉呈了上去。他揩着白玉戒指,语调平静道:“这个女人什么来路什么背景,统统给我好好地查。若是连这个都查不出来,西厂的二档头你也不必当了。” 任千山躬身应是,“属下领命。” 夜色下一池弱水都盛满月华,他左手五指缠着佛珠缓缓地摩挲,又略侧过头,“对了,逍遥公子那边有什么消息?” 云霜垂着头应声,“前些日子秦公公已经传书回京,让纤离启程往逍遥门,一定会在女皇寿诞前将仙药带回。” 蔺长泽颔首,忽然喉咙底下的腥甜涌了上来。他微蹙眉,掩住口鼻不住咳嗽起来,拿开手巾一看,洁白上头烙下一抹殷红,鲜艳夺目。 云雪皱眉,面色变得极不自然,微张口,却欲言又止。 秦禄很识眼色地将染血的手巾接了过来,重新呈上去一方干净的。蔺长泽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眼底没有一丝波澜,转身徐徐往船上走。 云雪狠狠咬着下唇,张嘴正要说话,却被云霜拉住了手臂,“你想做什么?” 她双目隐约有一丝赤红,拂开云霜道,“姐姐不觉得五公主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么?当初要不是督主,陆家如今……” “住口!”云霜皱紧了眉头厉声呵斥,“你忘了么?大人说过,那件事谁若敢多提一个字,杀无赦。” ------------ 14.第十四章 待两队人马都上了甲板,大船没有片刻的耽搁,连夜便沿着弱水驶出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船上两路人也划分得很清楚,西厂的人占多数,番子们上了船,根本不需要厂督再吩咐,便规规矩矩地将大船上下各处把守了起来。 蔺长泽同周景夕分别住进两间相对的舱房,各自的亲信则住在毗邻的屋子,无声无息便化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离开大漠登上回京的船,周景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浴。才从沙漠里出来,整个人就像是在风沙里滚过一遭似的,头发身上全是细密的沙子。过去守在玉门关,时刻都要打起精神警惕外敌,没有放肆享受的机会,这会儿要回京了,她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公主,还是应该将自己里里外外都拾掇出一个人样。 水换了一次又一次,巧合的是每回魏芙端着水盆出门,都会撞见同样端着水盆出门的秦禄和云霜。几人相视却无言,面上都有些无奈的意味。她与云霜是旧识,过去也算有几分交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两边的主子反目,他们这些下属自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魏副将其实心里有些同情厂督,人人都晓得他很爱洁,这些天陪着殿下骑马,风里来沙里去,也算是很仁至义尽的。她瘪瘪嘴,推开房门将干净的热水送进去,又伺候着周景夕洗了一次。 反反复复洗了几次,第五桶水总算清澈了。魏芙舒一口气,一边替周景夕揩拭水珠一边问,“殿下还要洗么?” 热气蒸得周景夕双颊绯红,她摇头,将湿漉漉的长发用力拧了拧,语调漫不经心:“洗得脑子晕,不洗了。”说着下巴一抬看向搭在一旁的干净衣裳,只见那是一件浅色的襦裙,便随口轻笑道,“边关数年,这些衣裳你从哪儿弄来的?” 魏芙替她将襦裙穿好,一面系腰带一面道,“殿下也知道咱们在边关待了好几年,我当然没法子弄这些衣裳了。(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说着,副将的神色变得不大自然,她顿了顿,迟疑了会儿才又道,“是西厂的人送来的。” 周景夕正揩拭长发,闻言,她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西厂的人送来的?” 魏芙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公主眉头微皱,看上去面色不大好看,只好点点头说是啊,“咱们在大漠里奔波了这么久,带着的衣物早就全是沙子了,我没辙,只能将这些收下。” 还真是个无法抗拒的理由。 她听了垂下眼,面容漠然,看不出所思所想,只是由魏芙扶着在梳妆镜前坐下来。魏芙细细地替她拧干发丝上的水珠,目光看向铜镜,不由感叹道,“好些年没看见殿下穿女装,都让人认不出了。” 周景夕抬眼,镜中的女人披散着一头长发,一身浅色明媚的襦裙,容貌娇艳眉目如画。她眼中浮起一丝怔忡,双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 十四岁离开京都,如今她都将近双十了。关外的风沙粗糙了她的面容,在她的眉宇间染上了戾气与杀气,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新旧交替的伤痕。 在玉门关时穿戴盔甲,头发总被遮盖在坚硬的头盔中,周景夕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头青丝已经这么长了。 梳妆台上摆着女子描妆的用具,胭脂水粉一应俱全。魏芙拿起桌上的花钿在她眉心处比对,满脸的笑容与期待,“这些玩意儿都好些年没摸过了,现在看着真稀奇,不如我给殿下贴个花钿吧?” 周景夕躲闪了一下,别过头口里拒绝道:“大晚上的,打扮得招蜂引蝶给谁看?别胡闹了。”边说边随意地拿起发钗,手腕翻转挽了个式样简单的抛家髻,又吩咐魏芙道,“我饿了,去找些吃的来。” 魏芙哦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周景夕却又将她叫住了。她不明所以地回头,目光看向五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她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怪异,思忖了片刻又摇了摇头,神色冷下来,“没什么,你去吧。” 她说没什么,魏芙却不觉得是这样。她皱了眉头打量周景夕半天,沉吟着道:“殿下是不是想问蔺厂督?” 周景夕有些无奈,她单手揉摁眉心微微颔首,“这几日赶得太急,我真怕他病情加重死在半路上。如今人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若是不明不白丢了性命,陛下追究起来,我恐怕难辞其咎。” 魏芙听了这话当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言以对。原本以为她是担心厂督的病,毕竟在渡口上走得潇洒,甚至连话也没跟人家说上一句。这下可好,倒的确是担心人家的病情,结果是怕女皇动怒牵连到自己,这位主子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了。 副将叹了口气,“殿下,有句话我纠结好一阵子了,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周景夕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既然纠结了这么久,那就不要讲。” “……”可魏芙还是不死心,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终于鼓足了勇气要将憋在心里老久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殿下,我跟在你身边好些年了,你和厂督过去是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当年陆家出事……” “魏芙。”她面无表情抬起眼。 简单的两个字,语气平淡,却令魏副将立刻住了口。她望向周景夕,咬着唇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沉声道,“属下失言了,还望殿下恕罪。” 周景夕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一时间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皱眉道:“行了,吃的也不必找了,你下去歇着吧。” 知道自己触了龙须,魏芙也很识相,应了个是便悻悻地退了出去。推开房门的时候埋着头,她还在暗自懊悔,心里不住地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没留神,便那么直冲冲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秦禄暗道倒霉,路过房门都能被撞得眼冒金星。他一个踉跄后退两步,额头隐隐生疼,可又不敢呲牙咧嘴地失态,只好皱着眉道,“魏大人可得慢着点儿,要是摔了可怎么是好。” 魏芙也被撞得倒退几步,站定过后抬眼一望,面露讶色,“秦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其余的话在她看到秦禄旁边的人后戛然而止。 “蔺大人……”她脸色一白,当即垂下头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见礼,道,“这么晚了,大人是来找殿下的?” 蔺长泽捋着手串不看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边儿上的秦禄却立马答道,“副将误会了,督主正要回自个儿屋呢,纯属路过。”话音未落,蔺长泽已经径自进了对面的屋子。 秦禄看了眼手里的食盒,又笑道,“既然遇见了魏大人,也省得奴才再跑一趟了,这是晚膳,您给殿下送进去吧,得亏奴才拿得稳没给打翻。” 副将盯着那食盒犯难,支吾了一阵儿才道,“有劳秦公公了,可是殿下说了没胃口,恐怕吃不下。” 秦禄一愣,“在大漠里颠簸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好好吃上一餐饭,怎么会没胃口呢?人是铁饭是钢,可不能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说完将食盒递过去,“大人还是快将东西送进去吧。” “殿下心情不好……”魏芙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朝秦禄小声道,“这会儿谁进去谁遭殃,才把我骂出来,公公还是将东西拿走吧。” 秦公公一张白净清秀的脸顿时垮下来,“不能拿走啊……” “不能?”这回换魏芙愣住,“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因为你的主子动怒是骂人,他的督主动怒可是要人命啊。秦禄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咬牙道,“总之这东西必须送进去,还必须让殿下吃进去不可。” 见他如此执着,魏芙倒很是感动,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太监这么关心公主呢。她动容几分,正想好好再跟秦禄解释一番,一道略微阴沉的男人声音却隔着一扇房门传了出来,语气冷漠。 “东西送不出去,那就先拿回咱家这儿搁着,过会儿我亲自给殿下送进屋里去,再亲自伺候着殿下用膳。” 秦禄和魏芙都是一怔,然而还不等小秦子开口回话,另一扇房门便猛地一下被人从里头拉开了,发出吱嘎一声响。 “殿下……”魏芙试探着喊了声。 穿了襦裙的大将军面容如冰,她走出房门,眸子微垂,视线扫过小太监手里拎着的食盒。 “这是……” 秦禄还震慑于大将军这副稀奇又惊艳的穿戴,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已经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食盒,“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秦公公和魏副将对视一眼,面上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俄而同时耸了耸肩,各自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 15.第十五章 一出大漠,雨水也跟着回到了世间。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毫无征兆的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倾盆瓢泼,雨箭如刃。原本恬静的弱水成了夜幕下被激怒的巨兽,翻涌咆哮巨浪滔天,暴雨冲击着水面,拍打着船身,溅起丈高的水浪。 周景夕独自坐在窗前听雨声,面上讷讷的,似乎神游到了天外。发了不知多久呆,她觉得有些饿了,便收回落在弱水水面的目光,看向放在桌上的食盒。 乌木雕花食盒,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她慢吞吞地走到桌前,打开盒盖,顿时酒香菜香四溢。周景夕垂眼一瞧,只见食盒分了两层,头层摆着几道菜肴和一壶酒,底下那层则是些式样精致的糕点。 周景夕随意看了几眼,接着便从怀里摸出了随身带着的银针。从西厂那儿送来,又是要入口的东西,她可半分不敢大意。虽然蔺长泽在船上对她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总归也不是坏事。 她拿银针依次将菜肴糕点都验了毒,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开始动筷。宫里御厨的手艺愈发精进,做出来的菜肴糕点都色香味俱全,只可惜,玉门关的五年已经将她的味觉磨得形同虚设了,好的坏的也吃不出太大的区别。 填饱了肚子,周景夕便打发魏芙进来撤盘子,自己匆匆漱完口便拆散发髻倒床上去了。这些天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很疲累,几乎是沾着枕头便陷入了梦乡。 外头是一池瓢泼冬雨,梦中却是漫天盖地的大雪,层层叠叠,在大宸宫的屋檐高瓦上堆积,险险欲坠。 她神思混沌,迷迷糊糊地走在宫道上,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又回到了皇宫。飞檐下的铃铎在风雪中飘摇,叮叮的脆响不绝于耳,仰天殿前的长梯有三层,每层四面出阶九级,威严又高峻的祭天大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眨眼之间,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宫道变得异常拥挤。周景夕环顾四周,一大群着宫装的妇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疾行,双手交握神色凝重,面上说不出的焦急。她皱眉,在后面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娇俏美丽的少女,梳着双环望仙髻,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行进而颤动,在日光下金光璀璨。少女的神情也是紧张的,她的唇上下翻动,似乎在和同行的嬷嬷说着什么,然而周景夕听不见她的声音,整个天地万籁俱寂,只有雪在无声地飘落。[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是没有人看见她,宫人们簇拥着尊贵的少女急急而走,出丹凤门,直奔沛国公府而去。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十四岁的自己。她的目光在四周的檐牙高啄上流连,这场雪也并不陌生,她想起今天是沛国公的三儿媳,也就是大燕的四公主生产的日子。 周景夕在睡梦中动了动,额头大汗淋漓。 周遭的景物忽然变了,眼前没有仰天殿的长阶,没有沾满飞雪的宫墙,原本死寂的天地也忽然喧闹异常。她呆愣愣地站在一扇菱花门前,有女人的惨叫不住从里头传来,声嘶力竭,凄厉可怖。 丫鬟嬷嬷们往来不绝,血水端出来了一盆又一盆。周景夕像个游魂一般穿梭在人群中,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雪天,与此同时,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入了腹中。 她抬眼看,十四岁的自己正抱着魏芙喜极而泣,沛国公和诰命夫人也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整个沛国公府仿佛是拨开云雾见了青天。 已经两天了,所有人都以为四公主会难产。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死与活都是一线之隔,如今听到啼哭,当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周景夕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又看见了一个高个儿的男人。他行蟒朝服外头披着厚实的大披风,色泽泛陈的蜜蜡手珠缠绕在五指间,是蔺长泽。 他微咳了几声,缓下来后便拿手指摩挲蜜蜡珠,面色晦沉,斜眼扫向面前神色紧张的年轻人,“你说……是个男婴?” 面容清俊的年轻人在厂督面前弓着身,恭谨道:“回督主,千真万确。” “那可不大好。周氏不可出男婴,凡出便是不详之兆。”蔺长泽似乎在叹息,他的声音听着有些空洞,传进周景夕的耳朵,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少顷,她看见他半眯起眼,清漠的眸子里杀意渐浓,“女皇之命不可违。你让接生的婆子做得干净些,到时候公主若问起来,便说孩子在她腹中憋了太久,生下来便是个死婴。” “那沛国公一家那边……”任千山有些迟疑。 周景夕愤怒得浑身发抖,她双目赤红,瞧见那位厂督垂了眸子随意地理袖口,淡淡道,“事关大燕国运,沛国公向来识大体,不必担心……”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让婆子做得干净些是什么意思?大人要杀了我姐姐的孩子?” 周景夕忽然发现开口说话的就是自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绣宫装,惊觉自己竟然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样子。那位厂督闻声侧目,视线在她身上漠然地投注,“四公主诞下死婴,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在屋里陪伴安慰才是。” “不,不可以……”她疯了一般猛地扑了过去,双手揪扯着他的蟒袍狠狠拉拽,嘶喊道:“原来大燕皇族不是没有男丁,而是在出生的时候便被你们害死了!那些都是刚出生的孩子,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母亲怎么能如此狠心!” 他拂手,一把将她狠狠甩在了地上,面上的笑容无比冷漠,“咱家只是奉女皇之命行事,为陛下鞍前马后。事已至此,殿下已经无能为力了……” 周景夕摔得狠,牙齿磕碰嘴唇流出鲜血,然而却不觉得疼痛。她咧开嘴笑,嫣红的血丝沾在皓齿上,看上去异常可怖,“是啊,无能为力,我从来都无能为力。救不了四皇姐,救不了她的孩子,救不了陆筝,救不了定远侯一家……我谁都救不了,谁都帮不了……” 她口里念着,忽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水来,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在在唇齿间弥漫开…… 周景夕痛苦地皱起眉,猛然发觉口中的血腥味异常真实,她蓦地惊醒过来。 强烈的光线刺痛双目,她抬起左手略微遮挡,耳畔便传来魏芙夹杂哭腔的声音,道:“谢天谢地,殿下你终于醒了!” 脑子又疼又重,她甩了甩头,艰难地撑着床榻支起半个身子。魏芙赶忙过来搀扶,她半倚着魏芙扫了眼屋子里的几个人,面上不明所以,“出什么事了?” 魏芙双眼有些泛红,她道,“殿下不知道吗?你中了毒,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这才刚刚醒过来呢。” 毒?周景夕先是一脸茫然,思索了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她吃了秦禄送来的晚膳,接着便睡下了,若是中毒,那毒一定就下在那些送来的吃食里。她心头一沉,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那些东西她都验过,没有毒啊。 “我中了什么毒?怎么中的毒?”她困惑地合着眼捏眉心,“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是云寒草的毒,无色无味,我们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中的毒。厂督已经派人彻查了,相信不日便会水落石出的,殿下放心。”魏芙沉声回答,忽然目光扫过一处,又赶忙补充道,“云寒草之毒只有蛇胆天葵可解,殿下能醒过来,可多亏了蔺大人。” 闻言,周景夕抬了抬眸子,看向桌前那位一直被自己无视的厂督。他面无漠然地坐着,右手平放在软垫上,双生子中的一个正垂着头仔细地替他包缠白纱布。她隐约瞥见白布上的暗红,不由感到诧异,“厂督受伤了?” 蔺长泽目光微斜瞥了她一眼,声音平淡得没有温度,“蛇胆天葵是逍遥门炼制出的奇药,世无其二,殿下觉得这艘船上会有能救你性命的灵药么?” 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周景夕的脑子还不大灵光。他说完,她想了想还是没明白话里的含义,于是蹙眉望向身旁的魏芙,压低了声音道,“究竟怎么回事?” 魏副将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朝她靠近几分,小声道:“殿下忘了么?唯一的一株蛇胆天葵六年前被用来救了厂督的命。” 这就怪了。唯一的一株被他吃了,那她这会儿怎么还没死?周景夕半挑了眉,又听见魏芙继续道,“所以殿下这几日喝的,都是蔺大人的血啊。” “……” 听了这话,周景夕的脸色猛地一变。唇齿间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她的视线落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上,心头思索了瞬。霎时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景夕忍了忍,然而没忍住,竟然别过头干呕了一声。 一时屋子里的众人悚然大惊,纷纷将头埋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蔺长泽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半晌,他移开视线垂下眼,徐徐起身,面无表情地去了。 脚步声渐远,周景夕抬起头,望向他背影的目光中带着些歉意。她回首,用力压下胃里强烈的呕吐感,吩咐魏芙道,“修书一封给四公主,告诉她,皇妹很快就要重返京都了,一路平安,让她放心。” ------------ 16.第十六章 “属下知道了,殿下放心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魏芙颔首,弯下腰搀扶她重新躺回床上,又关切道:“殿下要喝点水么?” 周景夕半合着眸子摆手,“不必。” 魏芙便在她床前坐了下来,目光闪烁,一副想说不敢说的表情。周景夕连看了她几回,终于被她欲言又止的神态弄得皱起眉,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公主都开口问了,那自己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了。魏芙暗暗咬牙,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这才沉沉说道:“殿下刚才做得有些过分。你中毒之后一直是厂督给你喂血解毒,你也知道,蔺厂督如今体弱,还能做到这份儿上实在不易,殿下刚刚那么一吐,实在太伤人了。” “早料到你要说这个了。”周景夕有些虚弱地瞪了她一眼,俄而抿抿唇,合上眸子扯起唇角,声音没什么力气,“你们都觉得我是故意膈应他么?” 这回魏芙倒是惊讶了,她眸子微睁:“怎么,难道殿下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有些不舒服。他救我性命,我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如果还故意让他难堪,那我成什么了?” 魏芙先是一愣,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了然道,“原来是这样啊。”说着一顿,又壮着胆子跟她提议道,“闹了这么一出,只怕殿下和厂督之间的误会又要多一层,不如殿下去跟大人解释清楚?” 解释?周景夕向来不喜欢跟人解释,能多说这么一句都很难得了。她翻了个身将脸转向里侧,冷着脸漠然拒绝,“不去。他要怎么想都是他的事,碍不着我,我也不在乎。他要觉得我是故意的,那就当我是故意的吧。” 这个倔脾气,犟起来真让人无计可施。魏芙觉得有些烦躁,她站起身,两手叉腰在床前来回踱步,半晌跺跺脚把心一横,沉声道,“这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恕属下斗胆直言,殿下有时太一根筋了,简直比爷们儿还爷们儿。咱们驰骋疆场不拘小节,可也不能忘恩负义吧?” 周景夕侧过身来恶狠狠瞪着她,“魏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未免太放肆了吧。” “那就当属下放肆一次好了。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魏芙这回没有乖乖住口,横竖她这会儿还病着,动起手来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她仗着周景夕卧病打不过自己,便蹙起眉,用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六年前殿下误入蛊阵,厂督为了救你几乎连命都丢了。当年江湖上谁不知西厂督主武功盖世,如今呢?他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殿下中毒,他又不顾自己的身体倾力相救,殿下因为定远侯一家的事不能原谅人家,那去道个谢总不过分吧?方才你那样的反应,蔺大人不知多伤心。” 说完,周景夕却沉默了很久。魏芙冷静下来,见公主垂着眸子半天不说话,心头又隐隐懊恼起来,回忆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恰此时,女将军却开口了,她的面色仍旧很平静,沉声问,“是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我铁石心肠,忘恩负义?” 魏芙一滞,“殿下,我……” 她却似乎并不在意会得到什么答案,无声笑道,“云霜云雪,还有西厂的所有人,一定都和你想的一样吧。的确啊,我是蔺长泽带大的,他于我如师如父,还曾为了救我丢掉半条命,他待我这么好,我却要与他反目成仇,我果然很十恶不赦,他自然也该伤心。” “殿下……”魏芙语塞,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知道的,属下不大会说话,失言之处还望你海涵。” 周景夕抬起右手覆上双眼,语气淡漠,指缝间却传来温热的湿意。她说,“可是定远侯一门忠烈,他为了一己私欲,害得陆氏一族家破人亡,害死了我的挚友,害死了那么多朝廷的忠臣良将,使我大燕举国上下不得安宁,这些都可以不管不顾吗?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而我是大燕的皇女,安一方土地,护一方百姓,这就是我周景夕的责任,难道错了吗?你们都觉得我错了吗?” “殿下胸怀天下心系百姓,是我大燕之福,当然没有错。”魏芙靠着床榻跪坐在地上,温热的右手覆上她的手背,面露愧色,“对不起,殿下,是属下是非不辨。” 周景夕摇头,“不,你也没说错什么,是应该恩怨分明。他害死陆筝和救我性命,确实是两码事,我也确实该登门致谢。”说完她将右手放下来,不着痕迹地指缝间的水渍擦在锦被上,接着便撑着手肘要起身。 魏芙一愣,连忙双手握着她的手臂扶她坐起来,目光看向她面无表情的面容,“殿下要出去?” 她徐徐站起身,目光扫了眼挂在一旁的披风,指了指。副将心领神会,当即取过披风替她系好,又听周景夕淡淡道,“我去致谢,你不必跟着,我还没那么虚弱。”说完轻拂开魏芙的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哎……”魏芙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给咽了下去。她长叹一声,起身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研好墨,径自提笔开始写信。 方才屋子里烧了地龙,周景夕并不觉得冷,拉开房门一道冷风却扑面吹了过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眼一看,对面的房门左右立着一身白衣的双生子,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冷若冰霜。 一开门就是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这副情景还是很耐看的。周景夕微挑眉,提步徐徐朝对门儿走,云霜云雪见了她,眼中都透出几分诧异,显然很惊讶五公主会主动上门找她们大人。然而诧异归诧异,两人还是很恭谨地朝她福身见了礼。 周景夕背着手朝两人轻笑,“厂督这会儿有空见我么?” “……”云霜云雪对视一眼,督主并未吩咐过不见客,既然如此,人当然是可以放进去的。云霜一笑,伸手轻轻替她推开房门,比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说笑了,请。” 周景夕提步跨进去,房门便在身后轻轻合上了。冷风被挡在了门外,这个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比她房中的还旺,温暖如春。她解下披风随手扔在了一边,目光环顾四周,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却突地响起了。 “什么风把殿下吹来了,咱家真是受宠若惊。” 周景夕缓缓朝里走,两指并拢捻起隔断里外间的帷帐,只见仙鹤腾云烛台边站着一个人。昏黄的火光映亮那张漂亮的侧脸,他微垂着头,一手拿紫檀盒,另一手从盒子里取出香料,两指捻碎了再添到香炉里。 “……”周景夕徐徐上前,目光在香炉里扫了眼,香灰盖住了香料,只见烟雾不见明火。于是她漫不经心道,“厂督还是喜欢将檀香和沉香混在一起用。” 轻烟袅袅中蔺长泽目不斜视,他添好香料后放下紫檀盒,一旁端着清水的小太监似乎恭候已久,见状连忙将清水呈了上来供他净手。 等他擦干净双手,两个伺候的太监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蔺长泽将腕上的佛珠取下来缠在指上,一颗一颗地盘捋,复微动身,在官帽椅上坐了下来,这才第一次将目光望向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周景夕闻言也没拘谨,大大方方坐了下来。蔺长泽单手替她倒茶,“马上就要回京了,殿下还是把军中的做派收敛起来为好。”说着斜了眼她襦裙下微微岔开的双腿,面无表情地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哪儿像个女人。” 她听了面色微变,心头动怒,面上却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不着痕迹地将双腿并拢到了一处。 蔺长泽替她倒好茶,又拿手指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了一块蜜饯放入自己口中,之后便不再有其它举动,似乎并不打算搭理她。 谁都不说话,气氛忽然变得古怪得很。她瞥了他一眼,也跟着伸手拿起一块糕点放嘴里进咀嚼起来。桂花糕入腹,她还是没想好合适的说辞,正纠结,忽然又觉得扭扭捏捏地太不像话,于是便抬眼望向对面,沉声道,“我是来跟厂督说谢谢的。” 蔺长泽正半眯着眸子闭目养神,闻言哦了一声,尾音七拐八绕,眼也不睁地冷笑道:“谢什么?” 这副态度让周景夕起了火气,她顿了顿,正要开口跟他解释,他的眸子却猛地睁了开,睨向她,眼中杀气毕露。 “其实我……” 打断她的是一声轻笑,暧昧低沉。蔺长泽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审度,忽然半眯起眼,声音极轻,“喝了我的血,你觉得很恶心?” 周景夕皱眉,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他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向了自己。她没有防备,眸子惊讶地瞪大,他的唇已经携带着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毫无征兆的一个亲吻,夹杂怒火与戾气,长驱直入。她惊呆了,感受到他疯狂地啃噬着自己的唇,咬破了皮肉,溢出了鲜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唇舌间迅速弥漫开。 “……”她回过神后开始剧烈挣扎,双臂使力一把将他推了开,怒不可遏道:“你想死么?我可以马上成全你!” 他无视她暴怒的嘴脸,修长的食指微曲,轻轻揩拭沾在唇上的鲜血,笑容如鬼魅,“这样你是不是更恶心?” ------------ 17.第十七章 下唇传来尖锐的刺痛,腥甜的气息在嘴里肆无忌惮地蔓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周景夕霎时赤红一片,她气得浑身发抖,只恨走得匆忙忘了带剑,否则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蔺长泽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抚着唇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姿华无双的脸上绽开一抹笑色,挑眉道:“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何至于这样大惊小怪。” 这些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将周景夕心头的怒火点得更加旺盛!她狠狠瞪着他,忽然上前几步,两手以迅雷之势从后方拧过他的下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只要你再敢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你,绝不手软。” 蔺长泽垂眸,扫了眼她掰着自己脖子的双手。人的颈骨很脆弱,可谓不堪一击,这丫头变聪明了很多,知道自己身体虚弱掐不死他,于是便换了个更容易成功的方式,比起过去的确是大有长进。 只可惜,虽然他坐着她站着,她的个子比起他来说还是矮太多,她不得不将双手从蔺长泽背后环抱过去,才能使力扣住他的下颔和颈项。 周景夕自己不知道,其实这个姿势很奇怪,就像一个正抱着大人的脖子撒娇的小姑娘。 窗户合得严严实实,然而仍能听见外头潮来潮去的浪声,拍打着船身,又重新落回水面,迸射开朵朵水花。晚间的风擦着窗吹过,呼呼的声响若有若无,使人无法听真切。 蔺长泽徐徐合上眼,指尖有规律地拨弄佛珠。蜜蜡的色泽很旧了,表面被磨损得反光,在昏黄的烛火下跳动闪烁。他漠然一笑,面上的神色波澜不惊,“这话我倒不怀疑。殿下对臣,向来都是最能狠下心的。” 这话是意有所指,周景夕当然听得出来。然而她并没有叫接话,只是狠狠咬唇,恰好咬在他留下的伤口上,霎时间鲜血淋漓。 “咱家才替殿下捡回来一条命,”他在笑,笑容却没有温度,缓缓睁开眼看她,目光森冷,“怎么,这才眨眼的功夫,殿下就急着要卸磨杀驴了?欺负我这个废人没有还手之力?” “废人”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周景夕目光微颤,视线从他缠了纱布的手腕上掠过,心头一番天人交合,终于缓缓松开了双手。 她绕到他身前定,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拼命平复暴躁的心绪。半晌,她完全冷静下来,抬眼直视他冷漠的目光,沉声道,“其实无论我刚才收不收手,你都有办法全身而退的,是吗?” 方才是她冲动之下失了方寸,且不说守在外头的云霜云雪和满船的西厂高手,光是蔺长泽下毒的本事都能让她吃一记大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他说自己没有还手之力,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周景夕半眯着眸子端详蔺长泽。 像他这种人,耗尽了毕生心血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登峰造极,是不舍得死的。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让自己置身绝境。 思及此,她的眉头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忽然道,“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轻挑眉,反问。 “……”周景夕似乎有些犹豫,她的双手在背后狠狠握紧又张开,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六年前在蛊阵,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蔺长泽漠然一笑,回答她时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道:“殿下未免抬举我了。当年我入蛊阵救你,并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自然也谈不上舍命。” 没想过有什么后果?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周景夕觉得有些可笑,西厂厂督一贯以城府极深运筹帷幄著称于世,竟然也会有不计后果的时候么?她低下头思索了瞬,口里道,“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问厂督了,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现在总算知道了。” 说完,她抬起眸子,不料正好对上蔺长泽的视线。他也不说话,只是以一副阴森凌厉的目光审视她。周景夕似乎对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了,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只是双臂前伸朝他行了个很足的抱拳礼。 “……”蔺长泽面上的容色已经难看到极点,薄唇抿成一条线,冷眼看着她不发一语。 周景夕垂着眼,自然看不见此刻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径自道,“多谢厂督养育之恩,也多谢厂督两回救命之恩。”说完直起身来看向他,目光像一潭死水,“这个礼本将欠了你五年,如今算是还清了。” 他阴恻恻地斜眼睨她,上挑的眼尾阴沉之中透出浓重的戾气,冷笑道:“还有两日才到京城,殿下和咱家划清界限的动作倒是很快啊。” 周景夕是宫里长大的,当然知道掌权的太监说话都有拖音的习惯。慢条斯理,七拐八转,权势越大的拖得越好听。很显然,蔺长泽是个中翘楚,尾音一个“啊”拖得柔媚悠长,听得人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拎着佛珠的左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只是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原本就苍白的关节甚至泛起了青。 周景夕收回目光看向别处,神情淡漠,“厂督如今是三公主和诤国公一派的人,三皇姐向来看我不顺眼,厂督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说完也不等他开口,径自道,“不打扰厂督休息了,告辞。” 蔺长泽冷眼望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在她的十指碰到房门的前一刻,他忽然缓缓道,“殿下离京多年,虽然威慑西戎,与陛下却疏远了不少。反观三公主,如今朝中势力大半靠向西厂,她自己近年来颇得女皇喜爱,背后又有诤国公鼎力相助,殿下觉得自己凭什么争过她?” “……”周景夕的身形一顿,她蹙眉,半眯了眸子微微侧首,“厂督是替周景辞来涨威风的?” 他吊起左边嘴角轻轻一哂,“咱家只是好心提醒殿下。如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任凭你战功赫赫,周景辞要让你万劫不复也是轻而易举。君临天下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腔热忱,没有人扶持,你举步维艰。” 她回过头,只见蔺长泽不知何时一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信步走到烛台前,伸出两指掐弄烛芯,一室之内火光忽明忽暗,依稀照在他苍白得病态的脸上。 “有什么话直说,我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和你打哑谜。”她寒声道。 蔺长泽挑眉,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叹息,慢悠悠道,“阿满,现在回头还不晚。”他朝她徐徐张开双臂,歪着头说:“我一直都在给你机会。” 屋子里的香料升起烟雾,丝丝袅袅熏得人脑子晕。周景夕真的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望着他,面上还是不为所动,冷冷扔下句“疯子”便旋身大步走了。 疯子? 他玩味似的重复这两个字,徐徐侧目看向垂下的帷帐,烛光跳跃在他的眸子里,诡异阴森。 是时门外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毕恭毕敬道,“督主,人带来了。” “进来。” 话音一落,苟延残喘的烛芯瞬间被掐灭了。与此同时,只听吱咔一声异响,舱房的暗门便被人从外头打开了。脚步声急促渐近,间或夹杂几声女子压抑的抽泣,少顷便见任千山提着一个女人的领子进来了。 二档头提着个女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他扔破布一般将那女人扔到了蔺长泽面前,接着便抱拳躬身,道:“督主。” 女人显然经历过严刑拷打,浑身都是伤,鲜血将衣裳染透了,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痛得龇牙咧嘴,然而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惶恐到了极致,孱弱的双肩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浓烈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着。蔺长泽取出手巾微微掩住口鼻,瞥了那女人一眼,话却是对任千山说的,“问出来了?” 二档头抱拳称是,垂着头道:“云寒草放在殿下沐浴时洒的花药里。” “沐浴时的花药……”蔺长泽神色淡淡的,“你是四公主宫里派来的人,为什么要加害殿下?是何人指使你?” 听到在问自己话,那宫女这才敢开口,她又惊又怕,趴在地上不住地给蔺长泽磕头,惶恐道,“大人,奴婢是冤枉的!花药是奴婢准备的,可奴婢连云寒草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用拿东西害殿下呢!云寒草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在殿下沐浴用的花药里,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宫女说完又开始磕头,额头撞得船底砰砰作响。蔺长泽听得蹙眉,边上的任千山不等他吩咐便一眼剜了过去,斥道,“消停点儿!” “……”宫女被吓住了,也不敢再磕头,只是僵着身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蔺长泽掩着口鼻唤了声“千山”,二档头便躬身上前几步,道,“督主请吩咐。” “都用了哪些刑?”他问。 “回督主,但凡带上了船的刑具,属下都上了一遍。”任千山的神色有些懊恼,抱拳道,“可这丫头还是说不知道。” “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闻言,那浑身是血的女人长舒一口气,然而还不等她磕头谢恩,蔺长泽淡漠的声音便再次从头顶上方传来了,他低头喝茶,道,“这么个蠢物不能带回宫里继续伺候人,扔到水里去,生死由天吧。” 天寒地冻的,弱水湍急,人扔下去哪儿有活路呢? “大人……”宫女吓疯了,舌头打着颤半天抡不直一句话,“大人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求求你饶了奴婢吧!大人……” 凄厉的嘶喊渐远,等蔺长泽扣上茶碗盖子,地上就只剩下一道血迹斑斑的拖痕了。任千山试探道,“督主,那给五公主下毒的人还查吗?” 他掩口咳嗽了几声,半晌才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咱家心里已经有数。回京之后便是女皇寿诞,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吧。” ------------ 18.第十八章 五公主是军中摸爬滚打了数年的人,加之自幼习武,身体的复原速度也非寻常女子所能比。[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在大船上颠荡了几日,在公主差不多痊愈的第二天,窗外的水浪声终于被愈渐喧闹的人声所淹没。 魏芙探首朝窗外张望,放下帘子回过头,一脸掩不住的欣喜,道:“公主,到了!到京城了,咱们真的回来了!” 周景夕头枕着手臂没有言声,目光落在窗外,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渐渐消散,码头上依稀可见乌压压一片的人群,声势浩大,阵仗惊人。她吐出嘴里叼着的草节子,一面撑身坐起来一面自嘲似的笑,“一去数年,没想到来接驾的还挺多。” “那可不?”副将笑盈盈地接口,满脸神气道,“公主威名赫赫,举境之内谁不知大将军的名号。那些王孙贵胄只会享清福,还不都是看陛下的脸色行事,可见陛下心中还是记挂着公主的。” 她勾了勾唇,张开双臂任魏芙替自己穿上明光甲,口里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缺了些心眼儿。” 魏副将蹙眉,取过头盔替她戴上,瘪嘴道,“殿下怎么又膈应我,我又说错什么话了?怎么就是缺心眼儿了?” “你想想看,”周景夕对着铜镜比照了一番,口里漫不经心道,“女皇为什么下旨召我回京?” 魏芙道,“圣旨里说,是因为陛下寿诞将近,加之思念将军,所以……” 她回过头来,打断道:“我离京五年,陛下年年庆生,却唯独这一次要召我回京,你不觉得奇怪吗?”说完不等魏芙接口,她便又笑道,“这些年我战功无数,手下有二十万精兵,功高盖主啊。每个朝代的帝王都会有这样的忌惮,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骨肉。” 副将怔了怔,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女皇召您回京,是要借此机会削弱你手上的兵力?” 周景夕摇头,“我不知道,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就怕母亲受人挑唆……”边说边撩开窗帘朝外张望,船靠岸了,早有挎刀的锦衣卫在码头两道筑起人墙,人墙内则是宫中派来迎大将军回宫的朝廷重臣,一个个高冠华服穿戴隆重。 隔得太远看不清脸,她蹙眉,是时屋外传来秦公公的声音,恭谨道,“殿下,到京城码头了,督主让奴才来请您下船。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周景夕嗯了声,放下窗帘子,右手习惯性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转头朝魏芙挑了挑眉,“朝堂上的东西复杂得很,人心比战场更难测。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往后再慢慢儿跟你说。” 魏芙见公主满脸的不以为意,心头霎时不是滋味。她抿了抿唇,半晌才道,“殿下,身在帝王家,骨肉亲情真的可以罔顾吗?” 她脸上的表情稍稍一滞,没做声,只是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风很冷,带着几丝隆冬的意味,从人脸上刮过去,像能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朝旽从云层后头露出了金光,千丝万缕光华万丈。下了好些天的雨,京城的人们很久没见过这样灿烂的日头了。 两天后便是女皇寿诞,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自有四海来朝。码头的热闹已经持续了月余,今天却尤甚。寻常百姓对朝廷的事不了解,但是锦衣卫却是人人都认得的,那明晃晃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便是大燕皇权的象征。 人们窃窃私语,看看钉子似的锦衣卫,再看看那些戴高帽的大官,心头隐约明白过来,今儿是个大日子。 周景夕立在甲板上俯视码头,唇角吊起一个冷笑。不过回个京,便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西厂行事果然一如既往地很有派头。正思忖着,背后一阵脚步声大作,她侧目,只见数名番子已经沿着长梯乒乒乓乓地下了船,一行人势如雷霆,背后的披风猎猎响。 “底下的臣工们等了好一阵儿了,殿下还想让他们等多久?”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带着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周景夕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斜了斜眼,余光里瞥见一抹颀长的身影,背脊笔直身姿挺拔,一身行蟒曳撒在日光下反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使人生出种神佛临世的幻觉。她很快收回目光别过头,面上仍旧没有表情,不打算答话,更不打算搭理他。 魏芙颇尴尬,公主可以不搭理厂督,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自己可没这么大的面子。琢磨着,她双手向前朝那人行了个抱拳礼,恭谨道,“厂督。” 挨了一记冷脸,蔺长泽倒也没动怒,只是捋着手珠径自下船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魏副将心头这才长舒一口气。 自从上回公主去找过厂督,二人之间便处处透着不对劲。公主气得闷头大哭了半天,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又不敢问,只好听着公主把蔺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船上的日子有些度日如年,因为相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避免和西厂的督主发生任何交集,五公主甚至到了足不出户的境地。 那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魏芙真真很好奇。毕竟公主一向豪情万丈自比男儿,能做出这么姑娘的举动,也是分外难得。 她抬眼朝周景夕瞄了瞄,打扫打扫喉咙试探道,“殿下,都是些大官,老让人这么等着也不成啊。咱们半只脚还没踏进皇宫呢,这会儿就得罪人,不大好……” 周景夕随手往嘴里扔了颗蜜糖,漫不经心道,“你以为这些人真是来接我这个大将军的?”说着一笑,右手随意往码头那儿比划了一阵,道,“瞅见没,那个公服上绣麒麟的瘦高个儿,是诤国公府的大少爷,诤国公顾安的长子,周景辞的驸马爷,顾梓楚。你再看他旁边儿那个,腰上挂着攒花结宫绦的,那是顾家二少爷顾梓嵩。” “顾家?”魏芙蹙眉,瞧着那两位容光照人的公子与蔺长泽交谈,道:“那岂不就是三公主的靠山?” 她一笑,“这些臣工大多都是诤国公顾安的人,到这儿来不过探我虚实罢了。反正都是敌非友,得不得罪有什么关系。” 魏芙了然地颔首,又见公主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四周道,“怎么没瞧见桑珠那丫头?上哪儿去了?” 副将道,“公主要先进宫面圣,桑珠是外族面孔,带在身边恐怕有些不妥,属下已经安排人先将她送进京城的将军府了。”她一面说着,视线却蓦地在人群中顿住了,惊呼道,“殿下您瞧,那人是谁?” 周景夕有些茫然,顺着魏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女子身着缕金百蝶穿红大花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裙,俊眉修眼,身形瘦弱。她立在众位臣工的最后头,眉目端庄举止娴静,并不与任何人说话,只是脸色苍白,眉宇间透出几分焦急。 “她是……”周景夕的双唇有轻微地颤抖,她怔了怔,步子朝前走近几步,眼也不眨地望着那名女子。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眼神,那名着锦绣宫装的女人也看向了她。目光交集,没有言语却彼此都心照不宣。那女人先是一愣,认出她是谁后登时红了双眼,略微苍白的唇上下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阿满。 “是四公主……”魏芙激动得声音都开始发抖,“是四殿下,是景瑜殿下!她怎么会在这儿?” 周景夕鼻头一酸,险险就要流下泪来,可是她咬牙忍住了。周景瑜站在人群中望着她,双眸隐隐赤红,不言不语,只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握着剑柄的右手徐徐收拢,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旋过身,抚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长梯。 身上的铁甲随着走动发出类似刀剑相撞的响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只见旭日东升下,身着铠甲的女人沐浴金光而来,面若秋月,顾盼神飞。 属于边关的肃杀之气,这是安居京城的人们从未感受过的。方才还相谈甚欢的臣工们噤了声,纷纷拿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站在最前方的厂督最先垂了眸子,他躬身揖手,沉声道:“恭迎五公主回京,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遭霎时鸦雀无声。 少顷,一旁的百姓像是如梦初醒,当即跪伏在地振臂高呼公主千岁。臣工们讷讷地回过神,纷纷躬身揖手,异口同声道恭迎五殿下回京。 头盔很重,然而周景夕每一步都走得昂首挺胸。她朝着周景瑜站的方向走去,路过蔺长泽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口,一副想说些什么的神情。 然而蔺长泽却像是料到了她想说什么,漠然道,“公主要随臣入宫面圣,这是陛下的旨意,不可违逆。”说着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人已经回了京,还怕没有机会和四公主叙旧么?只要殿下不为难臣,臣自然会让您和四殿下相见。” “……”闻言,周景夕面色一变,她抬眼一望,人群中的面孔交叠闪错,哪里还有景瑜!她怒不可遏,心头骤然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靠近他的左耳切齿道,“你如果敢伤害她,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他的眸子明亮得像有星光,视线微转落在她脸上,“那就要看殿下听不听话了。” ------------ 19.第十九章 公主没有喊平身,众人就不敢直起身来,也不敢抬头。qiushu.cc [天火大道] “你……”周景夕握着剑柄的五指用力到发青,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一剑刺死他的冲动。她咬紧嘴唇又松开,目光看似随意地瞟四周,压低了嗓音狠狠道,“你想怎么样?” 蔺长泽掩口轻咳了几声,面上的神色寥寥含笑,他扫了眼乌压压的人头,又朝她凑近几分,哑声道:“我想怎么样?你真打算让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嗯?” 常年咳嗽磨损了声线,他的嗓音沙哑得暧昧,贴紧着耳垂响起,带着种若有若无的拨撩。周景夕蹙眉,不着痕迹地朝一旁躲闪了下。过分的美貌有时是致命的利器,而这位厂督也很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色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套把戏,她烂熟于心。 如果至今都还会被那张脸迷惑,那她在玉门关的五年可就算白过了。 周景夕不为所动,目光往四处环视一遭,终于沉声说了句平身。众人口里应谢,这才对揖着双手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在几个朝廷命官脸上来回打量,忽而一笑,朝其中一人寒暄说,“顾大公子别来无恙,多年不见,诤国公老大人可好?” 顾梓楚朝她揖了一礼,躬身笑容满面道,“多谢殿下挂心,父亲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腰酸腿疼的,不过都是些小毛病,无大碍。”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公主也十分惦记殿下,时常在微臣面前念叨呢。” 她自然知道顾梓楚口里的公主是老三,不由暗暗冷笑,心道周景辞也的确是将她放在心上的。从玉门关到京城,一路派了那么多刺客来杀她,又是杀手又是下毒,花样百出,当真惦记得很。 也难怪了。诤国公顾安就是个毒狐狸,生了个小毒物,娶了周景辞这只毒蝎子,还真是蛇鼠一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周景夕一笑,也懒得同那笑面虎再费唇舌,只是又朝另外几位臣工逐一行了抱拳礼。随行的护卫牵来了追月,她翻身上马,将将坐稳当,又见蔺长泽跨上了另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扯着马辔朝她踱过来几步。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金灿灿的日光照得她半眯起眼。她挑了挑眉,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厂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寒声道:“分明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还非得逞强和我一道骑马,有病吧你。” 蔺长泽单手牵缰绳,闻言也不搭理她,只是骑着马慢慢悠悠从她身边踱过去。经过时曲起两指打了个口哨,周景夕一愣,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身下的追月便乖乖地跟上去了。 “……”她脸都黑了,双腿微微用力夹了夹马肚子,“吁――” 然而追月仍旧自顾自地跟在蔺长泽身旁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周景夕无言以对,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她被动地同他并排走着,时不时还得朝长街两旁的百姓挥手示意,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滑稽。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扯着嘴角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来。 蔺长泽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微凉的声线穿过嘈杂鼎沸的人声轻描淡写地飘进她耳朵里,他说,“陛下会在承坤殿召见你,届时二公主会赠与你一只雪貂,我要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收,也不能碰。” “……雪貂?”她听得一头雾水,蹙眉道,“你怎么知道二皇姐会赠我雪貂?我又为什么不能收也不能碰?” 他瞥了她一眼,表情冷漠,“如果殿下对所有事都愿意刨根问底,或许一切都会和现在不同。” 她眉头皱得更紧,“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你只需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想知道为什么,今夜子时到厂督府来。”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我就杀了周景瑜。” “你……” “不要觉得我不敢。”仿佛料到了她要说什么,蔺长泽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阿满,你离开了京城五年,我的能耐远比你想象的大。如果你不听话,陆家就是沛国府的榜样。”话音落地,他收回视线,扬鞭策马疾驰了出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灰尘。 他竟然用景瑜和沛国府威胁她!这个歹毒的太监! 周景夕狠狠咬牙,后头跟上来的魏芙满脸的不明所以,她看看前头的一骑绝尘,又看看公主七窍生烟的俏脸,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加茫然,支吾了半天才道:“殿下……又和厂督吵架了?” “这个该死的阉人,我迟早得活活刮了他!” 魏芙一愣,下一瞬便瞧见公主也跟着驱马疾驰了出去,她连忙追上去,“公主!公主等等属下啊!” ********* 大宸宫在长街的尽头,朱雀门缀九重钉,里里外外三层锦衣卫将这座宏伟的宫城守卫起来,固若金汤。 一别五年,再度回到大宸宫门前,五公主心中并没有太多久别重逢的感慨。她手脚麻利地翻身下马,正要伸手去取腰间的金令牌,监门的护卫却已经一人一旁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她动作一顿,侧目一望,蔺长泽神色漠然地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从丹凤门进去,宫道上已经有人备好了步辇恭候。然而周景夕却摆手拒绝了,也没有多的话,只是扶着佩剑自顾自地朝前行进。内侍们颇觉诧异,悄然观望督主脸色,不见异样,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她执意自己走,他也很配合地一路跟着,两相无言。 这处宫城的一草一木都这样熟悉,略微斑驳的宫墙,墙角处的野草,还有青石板上的青苔,都熟悉得让周景夕生出从未离开过的错觉。从朝阳门穿过去有一条小路,是通往承坤殿的捷径,她默不作声地穿行过去,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后头。 小时候母亲对她宠爱有加,召见是最平常的事。这条路是蔺长泽带她走过无数次的近道,时隔多年再走一遭,物是却人非。 没多大的功夫便到了大殿前的空地上,汉白玉月台上立侍的内监报了名号,他驻足不再向前,她取下佩剑摘下头盔,一步一步上了高阶。 名堂之上是这个帝国的执掌者,大燕最高权力的拥有人,尊贵无比的女皇,她曾经英明如今却昏聩的母亲。 周家盛产美人,不同年纪就有不同的韵味。女皇斜倚在案台后方,手里还拿着一本折子,眉头略皱起,看上去心情不大舒坦。冕旒垂下的珠帘遮挡了她的容颜,忽然使人有些看不清她的模样。 周景夕的视线很快地从女皇花白的鬓角上移开,双膝跪地行大礼:“儿臣给母亲请安,恭祝母亲长乐无极。” 官帽椅上的女皇抬了抬眼,视线落在殿中央的身影上,脸上徐徐浮现出一丝笑意,“阿满回来了?快,快起来,让母亲好好看看。”边说边将手上的折子放了下来。 “谢母亲。”周景夕又叩了回首,这才徐徐从地上站了起来,视线的余光迅速扫过在场的另一位帝姬。 是时女皇点了点头,声音里也含上几分笑意,“不错,我儿出落得愈发标致了。这些年守在玉门关,克复失城征战敌虏,辛苦你了。” 她垂首抱拳,“儿臣为国效力,不觉得辛苦。” 话音方落,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便响了起来。周景夕略皱眉,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母亲听听,咱们阿满果然是长大了,心系江山社稷,这可是好事啊。” 不知有意或无意,这番隐隐有几分弦外之音。她侧目,只见周景辞正笑颜盈盈地望着自己,一身明黄的金线宫装晃花人眼。 她扯了扯唇,“多年不见,三皇姐愈发光彩照人了。” 周景辞掩面轻笑,“哪里的话,母亲艳冠天下,几个姐妹里就数你最像母亲。”她边说边看向女皇,“母亲您看,您大寿将近,阿满又回来了,这可不就圆圆满满了吗。” 一番话说到了女皇心坎儿里,她低声笑起来,“你这丫头最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再大的功劳也不及长年累月的陪伴,殿上一派母慈女孝,无形间就将周景夕排在了外头。她面上挂着一丝适度的笑意,也不接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大殿中央。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景辞才恍然大悟地呀了一声,提醒女皇道,“母亲,咱们光顾着说话了,阿满还站着呢。” 女皇如梦初醒,当即给周景夕赐了座。她抱拳言谢,旋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听周景辞关切道,“阿满,你脸色不大好看,一路颠簸,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心下冷笑,面上却一丝不露,垂了眸子道,“多谢皇姐关心,我只是有些乏累,并没有什么大碍。” 周景辞眼中划过一丝阴鹜,然而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如常,拍着周景夕的手背道,“回来就好。”边说边朝外头张望,狐疑道,“这老二怎么回事儿,取个东西取这么久……” 女皇闻言也蹙眉,道,“是啊,景清不是有东西要送给阿满么?人呢?” 周景夕心头一沉,忽然内殿里就传出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门儿,道,“听说阿满回来了?人在哪儿呢?” 她侧目一望,只见一个长发高束公子打扮的美人拎着个小兽笼子走了出来。 周景清手里拿着把折扇随意地摇着,朝女皇见了个礼后便看向周景夕,啧啧道,“咱家五妹都长这么高了啊?大姑娘了。” 她朝二公主灿烂一笑,“二皇姐。” 二公主拍拍她的肩头,豪气道,“这么久不见,二姐有东西送给你。”说着便将关着一只小兽的笼子举了起来,道,“天山雪貂!喜欢吧?这可是我废了好大功夫才给弄来的,专治毒物,你带在身边有用。” 女皇眼角带着一丝笑纹,道,“你这二姐平日里就爱捣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复又朝周景夕道,“傻丫头,还不接过来谢谢你二皇姐,这可是宝贝,你愣着干什么?” “……” 她眸光微动,视线对上笼中雪貂赤红的兽眼,徐徐伸出了双手。 ------------ 20.第二十章 貂嗜毒,再厉害的毒物也难从貂口下幸存。[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说起天山雪貂,那也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奇兽,出没于冰天雪地,能耐极寒,更是解毒救命的良药。 周景夕看着兽笼中的雪貂,那小东西的眼睛红得像能滴出血来,眨也不眨地瞪着她,没有半分见了生人的怯懦和畏惧,反而透出种异常凶狠的兽性。 她半眯了眼,试探性地伸手逗弄了一下那只雪貂,果不其然,那小东西锋利的前爪霎时朝她挥了过来,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兽鸣。 貂大多生性温顺,像这么狂躁易怒的实属罕见,加上那发红的双目,看来八成是让人喂过药的。 周景辞见她半天不接笼子,不由皱了眉,语气里头透出些许古怪的意味,“怎么,妹妹不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五公主一笑,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收了回来,摸了摸鼻头,又抬眼望向周景清,道,“只是这礼物太贵重了,二皇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听了这话,周景清登时不高兴了,她摇头,拉过周景夕道,“这你就跟我见外了。这雪貂是治毒的法宝,大漠上毒物最多,你留着比我自个儿留着用处大。”说着稍顿,提起笼子来轻轻晃了晃,面上的神色有些狐疑,自言自语道,“这小东西我养了几天了,平日里乖巧的很,今儿是怎么了……” “兴许是见了新主人有些岔生,可也不打紧,畜生嘛,养上几天也就亲近了。”三公主面色含笑望向周景夕,“阿满,这可是二皇姐的一番心意,你就别再跟她客气了。都是自家姐妹,这么生分做什么,母亲说呢?” 女皇颔首,含笑沉声道,“景辞说的对,阿满,赶紧谢谢你二姐。” 这一唱一和的,逼得人根本没法儿拒绝。周景夕面上笑着,心头却暗暗盘算起来。若只是二皇姐要送她一件玩意儿,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怪就怪在周景辞的帮腔。这深宫之中凡事都得多长个心眼儿,这个三姐早便有意将她除之后快,所以任何与周景辞沾边的事,都容不得她大意。 其实周景夕也很好奇,她想弄明白这个三殿下唱的是哪出戏,然而好奇归好奇,付诸行动是万万不可的。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一来她做不出以身犯险的事,二来蔺长泽警告在前,她不可能拿景瑜的性命开玩笑。 心头思忖着,周景夕蓦地抱拳,朝高案后的女皇道,“恕儿臣失礼。”说完,她别过脸去猛地打了个喷嚏。 殿中的众人都一怔,紧接着,五公主便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她以袖掩面,鼻头通红,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女皇见她神色痛苦,登时皱了眉,边起身边道,“怎么了这是?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么?” 左右搀扶着皇帝上前,周景辞也是一头雾水的神情,蹙眉道,“阿满,你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周景夕仍旧在不停地打喷嚏,得了空断断续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痒得厉害……” 二殿下一脸担忧,“瞧这可怜见的,得宣太医来瞧瞧才成。”边说边拎着雪貂笼子又朝她靠近了几步。 五公主喷嚏打得更厉害了。众人慌了神儿,一时间都有些茫然,起先还是好人一个,怎么说犯毛病就犯毛病了呢。女皇张罗着派人传太医,是时一旁一个有些见识的宫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小声道,“陛下,依奴婢看,八成儿是因为那只貂。” 周景清急了,当即斥那宫女一派胡言,“胡说!” 宫女将头埋得更低,道,“奴婢不敢胡言。奴婢家乡就有个猎户,上山打猎的时候猎回来一只山貂,当天晚上人就没了……”说到最后宫女的声音压得更低,半晌才补充了一句,“那人死之前犯病,就和五公主一模一样……” 周景辞半眯了眸子脸色不善,“真有这样的事?” “奴婢不敢欺瞒。” 听那宫女说完,周景清霎时愧疚不已,她正要说话,已经半死不活的五公主却抢先一步开了口,有气无力道,“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说完便要虚弱地抬手去拿装雪貂的笼子,“二姐一番心意,我却之岂非不恭?” 这样的情景,她敢要也没人敢送了啊。周景清唬了一跳,连忙将兽笼子往身后藏,口里道,“别瞎胡闹,赶紧让太医来瞧瞧,你真要有个好歹,我这个当姐姐的万死难辞其咎!”说完回身朝女皇行了个礼,满面愧色道,“母亲,事是儿臣惹出来的,儿臣愿意受罚。” “你啊!往后不许再带些阿猫阿狗回宫了。行了,赶紧传太医来为你五妹诊病。治不好阿满,朕唯你是问。”殿里一派的乌烟瘴气,皇帝被闹得头昏脑涨,再好的心情也被破坏殆尽了,当即摆了袖子不耐道,“都退下吧。” 周景清应是,命人扶着五公主一道躬身退了出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周景辞气不打一处来,她很不甘心,张口道:“母亲……” “你也退下。”女皇斜倚着椅背眼也不抬道。 原本计划得天衣无缝,这下可好,半路上被那小丫头闹了这么出,白费功夫了!三公主怒不可遏,然而又不能发作,只能咬着下唇应声是,悻悻对掖着双手退出了大殿。 快晌午了,外头的日头灿烂无比。周景辞踏出承坤殿,戴着鎏金护甲的右手狠狠砸在菱花门上。随侍的女官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捉了她的手关切道,“殿下消消气。这回不过是她运气好罢了,夜路走多了没有不碰鬼的道理,咱们不必急于一时。” “……”周景辞冷笑了一声,眸子半眯看着丹陛上的铜鹤,道,“也是,她人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了,我就不信她还能翻出天来。” 说完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往出宫的方向走。芷涵对叉着双手跟在后头,忽然低声道,“公主,这段日子为购置陛下的生辰贺礼,咱们花销不少,加之公主礼贤下士,府上又养着那么多门客……” 周景辞蹙眉,面色似乎有些为难。她思忖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前段日子七盘闹涝灾,母亲命我赈灾,钱银都拨下来了,你先挪些到府上应急吧。” 芷涵颔首,“是。” 金琉璃瓦反射下道道流光,周景辞徐行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面带恼色道,“没把周景夕弄死在回京的路上,厂督那头是怎么个说法?” “回殿下,云霜姑娘来回过话了。”芷涵道,“说周景夕极为警惕,西厂送去的吃食一概不沾,加上她身手了得,他们并没有下手的机会……”说完她打量公主面色,试探道,“殿下,要不要去一趟厂督府,您亲自问问?” 周景辞摆手说不必,“他既然给了说法,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了。” 京城中的消息散布极快,五公主被一只雪貂弄得差点丢了性命,还在承坤殿上失了仪态,这桩事在短短两个时辰内便传遍了各个高门贵府,也很快沦为了许多贵胄们逗乐的谈资。 听了一通来龙去脉,魏副将笑得前仰后合,缓了半天才抹着泪花儿拍案称绝,啧啧道,“将军果然有一套,估计三公主早就七窍生烟了吧。” 周景夕散下长发脱去盔甲,坐在梳妆镜前拿象牙篦子梳头,闻言淡淡一笑,“你是没看见周景辞那张俊脸,简直比锅底还黑,看来她布这个局花的心思不少。” “那听你这么说,难道二公主也想加害你?” 她摇头,“不像。二姐心思单纯,十有八|九是被老三当枪使了,周景辞的手段你我都见识过,想利用二姐,不是轻而易举么?” “成天琢磨着怎么害人,这个三公主,真是蛇蝎心肠!”魏芙气得狠狠跺脚,忽然脸色一变,呼道,“公主还不赶紧给厂督府送个话,让厂督赶紧把景瑜殿下给放了啊。” 周景夕却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她慢条斯理地挽发髻,道,“以蔺长泽在宫中的耳目,还用得着我让人去报信么?” 魏芙迟迟地点头,若有所思道,“也是。不过殿下,既然厂督是要帮你,为什么非得拿景瑜殿下来威胁你呢?直接说明白不就好了么?还白挨你一顿骂……” 她一脸茫然回过头,“我又骂他了?有吗?” 魏芙冲她皮笑肉不笑,“得了,说要把人家活活剐了的人反正可不是我。” 周景夕拿五指刮着篦子的细纹,沉吟了半晌才道,“蔺长泽应该是知道我不会相信他吧。如果他直接告诉我了,说不定我会认为是他和周景辞串通一气另有图谋,那不是正中老三下怀么。” “原来如此。”魏芙思忖了会儿,又很了然地颔首,道,“厂督果然还是很了解殿下的,你的确不会相信他。” 她沉默了会儿,伸手将篦子放回了原处,接着躺上了床榻。魏芙愣了愣,问道,“那公主今晚要赴厂督府之约么?” “……” 床上的人半晌没有回话,副将狐疑,凑过去一瞧,只见她面朝里侧卧着,想是累极,竟然已经睡着了。 ------------ 21.第二十一章 入夜了,呜咽的风声从檐角下的铃铎间穿行而过,激起一阵叮叮的脆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厂督府的各处都陆续上了灯火,掌灯的两个小太监裹着厚实的冬衣出了房门,手里拿长蒿,蒿子的另一端上绑着火星,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在回廊上,依次将屋檐下的风灯点亮。 少顷,偌大的府邸亮堂起来,死气沉沉的宅院在刹那间有了生气。府中引河水建了方大池,惶惶灯火将水面的绿苔勾勒得如梦似幻。 大燕有奢靡之风,朝廷的官员都喜欢置办宅院,官儿越大的宅子也越多,仿佛是彰显权力与身份一般,每处宅院都金砖玉砌雕梁画栋,气派不可一世,然而厂督府却是个中的异类。这处偏离了喧闹市集的大宅周遭僻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很雅致,与那些堂皇的高邸不同,它清新淡雅,仿佛一股清风穿拂过贵胄间的浊流,风骨自成。 脚步声从假山旁的小径上传来,依稀火光中行来一个女子,劲装疾服,佩刀挂剑,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眉宇间的杀气却不露自显。她脚下的步子很急,箭步如飞直奔位于厂督府最深处的主院而去。 初冬的风凉而刺骨,几片零落的枯叶被吹卷着落地,再打着旋飘进水塘。女子疾步而行,黑靴上却不见什么泥土,足见轻功之了得。 不消片刻,厂督居住的主院便在眼前了。这处院落里里外外都有高手护卫,等闲根本无法靠近。她上前几步,握着佩刀朝垂花门处的两名男子行抱拳礼,笑道,“晨凫大哥,绝影大哥,纤离求见督主,还望二位大哥通传。” 两人朝她回礼,绝影正要开口,院中那扇菱花门却蓦地开了。三人抬眼去望,见小秦子提着宫灯在前,身后厂督缓步走来,当即躬身抱拳道,“督主。” 天气已经很冷了,呼出一口气都成了月色下盘袅的白雾。蔺长泽仰头望了眼头顶的冷月,目光随意地看向纤离,道,“逍遥公子请来了?”说话的同时,身后云霜不动声色地替他披上了狐裘披风。 纤离应是,垂首恭谨道,“督主料事如神,逍遥门的雅主已随属下一道回了厂督府。” 蔺长泽寡淡一笑,“很好。”边说边提步出了垂花门,一面道,“司徒逍遥是本督的贵客,千万怠慢不得。” 纤离跟在他身后走着,闻言应道:“督主放心,曲三档头在前厅好吃好喝招呼着呢,怠慢不了雅主。” “曲既同?”他不着痕迹地挑了眉,斜眼睨纤离,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他行事鲁莽,上回就是他差点坏了我的大事,逍遥门雅主的脾气古怪,天下闻名。(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你倒是心大,敢让他去招呼。” 他面容淡漠,一旁的纤离却在刹那间白了脸,“是属下愚钝,请督主责罚。” 蔺长泽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也没有真处置她的意思,只是道,“知道自己愚钝就好。退下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秦禄个子矮,比不过厂督人高腿长,提着宫灯跟在边儿上颇有些吃力。一路小跑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穿过半个宅院到了前厅,这才总算见到了传说中的逍遥门雅主――司徒逍遥。 司徒逍遥是医毒双绝之后,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极负盛名。据说,天下没有雅主治不好的病,也没有雅主练不出的毒。秦禄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位白衣翩翩的少年,觉得这人和传言中差得不是一般的远。 享有这种盛名的人物,竟然是个不足双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确和传说大相径庭。 他悄悄瘪了瘪嘴,暗道同样是白衣,穿在督主身上是皎如明月,怎么被这位小爷一穿,就变得无比风骚了呢? 听见脚步声,厅中的曲既同连忙躬身给厂督见礼。然而椅子上的少年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却并没有多的举动,甚至连起身的打算都没有。曲三档头面色一变,正欲厉声呵斥,却被厂督抬手制止了。 蔺长泽进了前厅,身子微动坐在了主位上,这才抬眼看向那少年,道,“手下的人不懂事,得罪之处,还望雅主海涵。” 司徒逍遥冷笑了一声,道,“行了,这厂督府,茶也不顺口人也不顺眼,我看我还是早些走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请瓷瓶子扔了过去,“这是三年的药量,厂督放心,当初我既然救活了你便不会让你死。只是一码归一码,女皇要的什么驻颜丹,恕在下无能为力。”说完便起身要走。 云霜云雪面无表情拦住他去路,司徒逍遥面色微变,又闻蔺长泽在背后慢条斯理道,“陛下令我务必为她寻到永葆青春的灵药,雅主觉得自己进了厂督府,还能出得去么?” 逍遥公子失声笑了起来,他挑眉,“即便厂督硬留下我又如何?练不练药是我的事,厂督还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本公子不成?” “雅主您是贵客,本督怎么会做这么粗鲁的事呢。”蔺长泽捋着手珠轻声一笑,“只是雅主若不从命,你逍遥门的上上下下,恐怕就都要遭殃了。” 听了这话,司徒逍遥的脸色骤然大变,他半眯起眼如梦初醒,“他爷爷的,蔺长泽,你调虎离山?” 厂督不置可否,他歪了歪脖子,面上的神情理所应当,“本督只是不希望雅主有后顾之忧,所以你逍遥门上下二百余人,我都替你照看。待陛下如愿以偿,雅主便能与门人团聚。” “你……”司徒逍遥懊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他皱起眉,面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难看,半晌才迟迟道,“事到如今,老子也不瞒你了。驻颜丹的炼制之术我门中的确有,只是手段……实在残忍。” “何出此言?”他略蹙眉。 逍遥公子冷笑,道,“驻颜丹的药引是九位妙龄女子的性命,如此有违天道之事,厂督确定要为陛下练此药?” ********* 月上中天,凄清的华光洒了满池。夜风将乌云吹得散开,这才惊觉今晚是满月。 子时许,府上的其余人都睡沉了,偌大的厂督府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屋檐下的风灯烧尽了最后一滴油,幸好月色不辜负人,不至于使整个天地都陷入混沌的黑暗。 蔺长泽只身一人走在檐廊下,熄灭的风灯飘来摇去,在清冷的月光中显得阴森可怖。檐廊旁种了大片的三角梅,初冬时节,正是梅花初绽的时候,大片大片艳丽的红,枝条伸出老远,花瓣擦着他肩头轻轻拂过。 他徐徐下了檐廊,回身信步踏入梅林。冬风是最不懂怜香惜玉的,席卷着花瓣从枝头飞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有种凄楚的美。 风中是湿润的雾气,梅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眸中的惊诧转瞬即逝,蔺长泽在一株梅树下驻足,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树下那个蜷坐成一团的身影。他视线略微移动,看见那人边儿上摆着三个斜倒着的酒壶,已经空了。 周景夕靠着树干坐着,冬令天,她身上却只有一件轻薄的单衣,披头散发,看上去就像是才从床上滚下来,可怜又滑稽。 蔺长泽沉默了会儿,少顷,他半蹲下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搭在了她肩头,语气淡漠里头透出几分无奈,“不冷么?” “……”她木呆呆的,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从她略微酡红的双颊上掠过,一路扫视至脚底,这才发现她竟然连鞋都没穿。两只光裸的小脚暴露在冷风中,沾满了泥土,而她身上的单衣也被林中的花泥弄得狼狈不堪。 蔺长泽的视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薄唇抿成一条线,阴沉的眸子里冰霜遍布,“你要做什么?” 半晌不见她有反应,他似乎失了耐性,站起身旋身欲走。然而就在此时,周景夕在他身后开了口,很平静的口吻:“如果我今天不照你说的做,会怎么样?”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今日三公主在女皇的发油里抹了蛇香草,殿下应该知道蛇香草是剧毒吧。” 周景夕无声地笑了,“兽笼也是有文章的吧。如果我收下雪貂,周景辞会设法让笼子打开。貂嗜毒,那只被喂了兽药的雪貂就会攻击陛下,到时陛下受惊,势必拿问二皇姐。我心中愧疚,一定会替二姐求情,依母亲多疑的性子,再加上周景辞从旁煽风点火,我也会一道连坐。” 若是她求情,便会万劫不复,若是她置之不理,便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好啊,果然是一招妙计。 她开始放声大笑,紧接着猛地站起身来将肩上的披风狠狠扔向他,双目赤红歇斯底里道:“为什么!谁要你这么做的!你明知道我不会为了二姐赌上自己的前途,即便真的出事,我也不会为她求情!你知道我会愧疚对不对?你知道对不对!” 这番话几乎嘶吼一般,也全然不顾有没有人会听见。周景夕的面目狰狞无比,她指着他疯了一般道,“你知道自己多可笑么?几次三番不顾性命来救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你不忍心看我死,不忍心看我受伤,甚至连看我良心不安都不忍心吗!”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站着,任她咆哮任她发泄。良久,她情绪稍稍平静几分,他才拾起披风重新披在了她身上,语调无奈,“你喝醉了。” “没有……我怎么会醉?再烈的烧刀子喝下去,我也能够保持清醒。我不能醉,我怎么能醉呢?”她仰起脖子望着他,那一瞬间倔强得像个孩子。 泪水从眼眶里滚落而出,将脸上的花泥糊成了一团。他的眉头拧起一个漂亮的结,右手迟疑地向上抬起几分,再碰到她的前一刻,周景夕嚎啕大哭着扑进了他怀里。 “为什么是你害死陆筝,为什么……”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溃堤涌出来,“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厂公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蔺长泽合上眼,浓长的眼睫掩尽一切思绪。他双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右手的五指却在她肩颈的某处用力摁了下去。怀中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睡了过去。 依稀间,这一切都迷蒙得太不真切。 周景夕听见他的声音仍旧凛冽,像是腊月的寒风:“阿满,你真的醉了。” ------------ 22.第二十二章 人醉酒不可怕,顶好就喝个断片儿,一觉醒来把所有事忘得干干净净。(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然而怕就怕那种喝得半高不低的,蠢事干了一箩筐,第二天醒来没忘干净,勉勉强强能记起些一二三,那才教人痛不欲生。 如五公主那样叱咤风云的女将,在玉门关时向来酒壶不离手,虽说千杯不醉有些夸张,可三壶酒就将她灌得烂醉如泥,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所以大将军很可怜地属于后者,宿醉醒来还依稀记得自己撒过哪些疯的那种。 日升月落,周景夕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辰时过了。身下是软绵温热的床褥,她掀开眼帘,神思尚有几分混沌。转眼看四周,首先入目的是那扇四君子大立屏,边儿上还摆着株血珊瑚盆景,家当陈设极其熟悉,她蹙眉,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将军府的闺房里。 脑子还晕沉得厉害,喉咙也隐隐作痛,周景夕蹙眉,掀开锦被想下床,然而人还没站起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遂又重新跌坐回了床榻上。 “芙儿……”她嗓子干得快冒烟,声音出口也没什么力气,见半晌没人应声,只好拔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魏芙!” “来了来了,公主你醒了啊?”话音方落,房门便“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魏副将端着个青瓷碗进了屋,腾腾的热气冒出来,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她几步走到床前,伸手将药碗递给床上的人,“喏。” 汤汁的味道很刺鼻,不同于寻常的醒酒药。周景夕接过药碗,端详了半天却不喝,俄而狐疑地皱眉,“这是什么?” 魏芙叹了口气,身子一动坐在了床沿上,口里道,“你昨晚喝多了,又大半夜跑出去吹了冷风,寒气入体,这是属下专门熬的驱寒汤。”边说边伸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不冷不烫刚刚好,殿下赶紧服药吧。” 三言两语勾起了少许记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就如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一一重现。周景夕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大自然,也没搭腔,只是垂下头拿起勺子,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碗里的药汁往嘴里送。 只要不是烂醉如泥,人是不会全然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的。因此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去过厂督府,还在蔺长泽的梅花林子里灌了不少酒,之后似乎还见到了蔺长泽,再然后……再然后的记忆就残缺而模糊了。毕竟是宫中御贡的玉罗春,三壶下肚,酒劲儿还是很烈的。 周景夕垂着头若有所思,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汤匙,明显的心不在焉。(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 这副情景看得魏芙直着急,磨磨蹭蹭了这半天,青瓷碗里的汤药还剩大半,这可不像大将军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做派。她蹙眉,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药都快凉透了,殿下还想晾多久啊?” 话说完,谁料到大将军动作一顿,竟然抬起了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压低了嗓子沉声道:“我问你个事。” 魏芙被她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心头也跟着紧张起来,惴惴道,“殿下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很好。”周景夕满意地点头,接着便移开了视线望向别处,随口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话说完,她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仰起脖子将碗里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 “还以为是问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这个……”魏芙松了口气,下一刻便朝大将军凑近了几分,目光如炬地在她脸上审度来审度去,最后换上副笑眯眯的神情,语气揶揄:“说起来,属下也真是好奇。殿下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光着脚往人家厂督府跑什么?” “……”周景夕被呛到了,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瞪着魏芙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在这儿跟我瞎扯。” 副将悻悻一笑,也不敢再开她玩笑了,只好一五一十道,“那么晚的时辰了,大将军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跑到人家厂督府去,还没穿鞋,这事儿要是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当然是蔺厂督亲自送你回来的,旁的连只苍蝇都没惊动。” 周景夕听了微微颔首。万幸,目下的情形不算糟,至少还都在她的可接受范围内,毕竟昨晚上她喝多了些,做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真要宣扬出去,她哪儿还有脸见那厂督身边的人呢?其实这样也好,就当给两个人彻底做个了断,往后再要有交集,也越不过朝堂上的公事公办了。 她心头思索着,余光不经意从某处扫过去,当即定住,“……那是什么?” 魏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搭着件狐裘披风,领子的位置镶了鎏金扣,做工无一不精细到极致。她哦了一声,一拍脑门儿道,“差点让我给忘了,这是厂督的披风。” 周景夕满脸狐疑,不解道:“我人都回府了,他还把披风留下来做什么?” “我的祖宗,你以为蔺厂督想啊?”副将满脸无奈地扶额,环抱着双臂啧啧叹道,“人家大晚上把你送回来,不是你死活抱着人家不松手吗?还一个劲儿地拽人的披风,你力气本来就大,谁掰扯得过你?” “……”她嘴角抽了抽。 “最后厂督无可奈何,只能将披风留下来。”魏芙摇头晃脑一脸同情,“我看蔺督主也真够可怜的,您清醒的时候对人家喊打喊杀,喝醉了还一个劲儿地吃人家豆腐,可怜冰清玉洁的一个美人儿,往后还怎么见人哪!” 听她说完,周景夕抬起右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用力地揉捏眉心。听听这话说的,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还冰清玉洁的一个美人没脸见人,就跟她玷污了哪个黄花闺女的清白似的! 大将军心头鬼火直冒,一来恼怒自己酒后失态,二来恼怒魏芙不分是非,他对她做的事过分出格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换成她就这么罪大恶极了?于是脱口而出道:“这样就没脸见人了?那我不早羞愤得找绳子上吊了?” 话音落地,魏芙登时愣住了,怔了半天才一头雾水道,“这话属下怎么听不明白啊?” 能明白才是见鬼!周景夕当然不打算跟她解释,也不想多提有关昨晚的事了,只道,“行了没你的事儿了,出去吧。” 魏副将有些委屈,并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哪句话惹得将军生气,只好应个是旋身退出房门。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她回身提醒道:“对了殿下,厂督说披风是你非得留下的,他请你改天洗干净了给他送回去……” 周景夕不耐烦了,抄起手边的玉如意就一把扔了过去。魏芙唬了一跳,眼疾手快将如意稳稳接住,放妥当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最后反手将菱花门带上。 一室重归清净,五公主枕着手臂呼出一口气来,接着便开始闭目养神。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她蹙眉,眼也不睁道,“什么事?”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丫鬟的声音,语调恭谨道,“回公主,四殿下到府上来了。” 话音未落,周景夕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趿拉上秀履下床,随手扯过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拉开房门大喜过望道:“让魏芙好好招呼,我即刻便来。” 大燕是礼仪之邦,蓬头垢面是绝不能见客的。且依照历代风俗,主人的穿戴越隆重,越能彰显客人在主人心中的分量。 屋外恭候的一众丫鬟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五公主梳妆更衣,打完胰子净完面,接着便是描妆梳头。一个丫头沾了朱砂在她的眉心描画花钿,另几个人便替她挽发髻点唇脂,等一切拾掇妥当,周景夕踏出房门时已经整个换了个人。 周景夕平日不打扮是因为没有必要,然而现在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一行人从后院直行到前院,她走在最前头,绕过影壁抬眼一看,只见前厅里头坐着一个华服美髻的女子,眉眼清艳仪态端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四皇姐。 “四姐!” 周景瑜闻声抬头,瞧见来人,当即面露喜色,起身迎上前道,“上回在码头匆匆一面,也没能说上一句话……”她边说边拉过周景夕的手,柔嫩的指尖摩挲着那结了茧的虎口,眼眶霎时便红了,话语哽咽得不成调:“阿满,你受苦了……” 两人携手在玫瑰椅上坐下来,周景夕吸了吸鼻子,摇着头说,“不苦,我都习惯了。” 四公主闻言更觉得心酸,她伸手抚上那张精致的脸,含泪道,“五年了,阿满长成大姑娘了,漂亮得都要让四姐认不出了。”说着稍停了下,神色忽然有些紧张,又道,“听说昨日在宫中,二姐要赠你一只雪貂。这件事传遍了京城,旁人都当笑话看,我却忐忑至极……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她满不在乎地一笑,“周景辞的把戏罢了。” 周景瑜闻言面色一沉,她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景辞实在过分,竟一心置你于死地。当真是半分的骨肉情分都不顾了。” “在她心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对她有利的,一种是对她不利的,骨肉是什么?”周景夕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她为了陷害我,甚至在母亲的发油里下毒,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四殿下大惊失色,紧接着狠狠拍案,狠声怒斥:“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肺都让狗给吃了!” 周景夕替她倒上一杯热茶推过去,“四姐也别太生气了,明日是母亲大寿,咱们还得擦亮眼睛看看她又要耍什么花招呢。”说完一笑,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么扫兴的事了,因换了个话头道,“对了,四姐,骁勇大将军这些年有没有欺负你啊?有的话你可得告诉我,我替你好好教训他,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周景瑜被逗笑了,“按辈分你得喊人家一声姐夫,这样没大没小。可要让你失望了,他待我很好,只怕没机会让女将军出手。”说着一顿,眼底的神色有刹那的黯淡,又续道,“只是你也知道,我这身子怀不上孩子,是我对不起莫临才对。” ------------ 23.第二十三章 周景瑜是稀松平常的语气,眉宇间萦绕的愁云却掩盖不住,说完兀自挤出个笑,接着便埋下头不再说话。(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周景夕将那双眸光中的痛楚收入眼底,心中的滋味霎时难以言喻。 五年前景瑜生产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场大雪带走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也将一切的罪恶与真相都掩埋了干净。蔺长泽授意,替四公主接生的婆子活生生掐死了才刚出生的孩子,最后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个死了的女婴冒名充数。她本就体虚,听闻诞下的是个死婴,当场便晕死了过去。后来人救活了,身子却烙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再想有孩子便难比登天。 真相如何,沛国公上下都心知肚明,然而又有谁敢说出来呢?西厂厂督是皇命在身,天下间没有人敢和九五之尊作对,包括周景夕。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捏住了,紧得周景夕喘不过气。她用力咬紧下唇,伸出右手覆上周景瑜微凉的手背,道,“不会的。四姐,你和莫临都还这么年轻,早晚都会再有孩子的。身子好好养着,慢慢儿调理,说不定哪天就怀上了呢?” 四公主的眼帘垂得更低,声音里透出丝丝哀婉。她笑叹,“年轻?阿满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哪儿还会年轻呢?老了,这些年一直没怀上,再往后就更不可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胡说!”周景夕想也不想便出口反驳,她半眯起眼,右手吊儿郎当地在周景瑜脸上摸了一把,“这肤如凝脂艳若桃李的,你哪只眼睛看到自己老了?我一走就是五年,四姐的样子真的是半点没变,若真要说哪点不同,那就是比以前更妩媚动人了。” 周景瑜一阵失笑,浅色的广袖微微掩口,含笑嗔道,“在军中待了五年,言行怎么都跟个大老爷们儿一样了?油嘴滑舌没个正经,一双拳脚又打遍天下难逢敌手,哪家的青年才俊敢娶你?” “不敢才好。”她颇为不屑,嗤道,“我的嫁娶之事,怎么也轮不到那些文文弱弱的书生,看着就不顺眼,打不过我还想娶我?下辈子吧!” 景瑜公主心中很为那些才俊不平,于是哭笑不得道,“大燕重视武力,哪儿来的什么文弱书生?哦,合着在咱们阿满心里,功夫不如你的就是文弱书生?那可惨了,照着这个标准,恐怕你是真的嫁不出去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反正我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她满脸的无所谓,伸手往嘴里塞了个蜜饯,扑扑手,边嚼边道,“如今燕国内有忧外有患,咱们身为皇女,替母亲分忧都来不及,哪儿来的功夫谈婚论嫁。” 周景瑜面上的笑意却渐渐褪了下去,右手徐徐转动掌中茶碗,一字一句道,“你大大咧咧不将婚事放在心上,别人可不这样。” 显然话中有话。周景夕侧目,视线在四公主的脸上审度一番,挑起一边眉毛,“我就说嘛,平白无故地拿婚事打趣我,看来另有文章啊?”说着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曲肘撑着左腮微微一笑,道,“说吧,听见什么风声了。” 景瑜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看向周景夕,神色严肃,“大燕统共四枚虎符,其二在两位异姓藩王手中,另其二,分别在莫临和你这两员朝中的掌兵大将手中。世人知道你与我最为亲近,薛莫临又是我的夫婿,相当于四枚虎符――你就占了一半,如虎添翼。如此强大的对手,你觉得周景辞睡得着觉么?”她说着稍顿,声音压得更低,“再者,这些年你屡建奇功,在边关百姓中声望极高,功高盖主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母亲恐怕也不好安寝。” “母亲的忌惮刚好可以为咱们的三姐所用,”她挑了挑眉,接着四公主的话徐徐道,“所以周景辞向母亲进言,借大寿之际将我召返回京,让母亲下令收回我手中的那枚虎符?” “不,”四公主摇头,“周景辞的心机远比你想的更重。她有更好的主意,不仅能折你一翼,还能将你的断翼化为己用。” 化为己用?周景夕半眯起眼思索了瞬,少顷恍然大悟,“莫非――我明白了,难怪你刚才一直跟我提婚事。想来,周景辞一定教唆了母亲替我指婚,而且一定向母亲推荐了她那一党的高门子弟。” 她说完狠狠捶了捶桌子,怒极反笑,“三姐,果然没让我小瞧她。这样一来,她既能不动声色地替母亲消除心中顾虑,又能坐收我二十万大军,还能在天下博一个顾念手足情深的好名声,一箭三雕,倒真是令我拍案叫绝。” “她平日八面玲珑,背后又有诤国公这棵千年老树鼎力扶持,在朝中的根基可谓既稳且深。”周景瑜面上浮起一丝忧色,又道,“若我的消息无误,明日女皇寿诞大宴群臣,她必定会在那时候当着众人向女皇提议,届时众臣附议,逼得你只能点头答应。” “痴心妄想!”五殿下扯着唇角一声冷笑,“我周景夕是什么人,岂能任她宰割?老三这手算盘打得不错,换了旁人也许就只能乖乖下套了,可遇上我,算她倒了八辈子霉。” “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周景夕听了略皱眉,两手撑腰在厅中来回踱步。若周景辞真在明日向女皇谏言,那确实是很不好办。周景辞提议,诤国公必定附议,而诤国府的主母周穆慈是她的姨母,是当朝国君嫡亲的妹妹,朝中的每一位臣工都要卖顾安三分面子。到时候满朝文武力谏,恐怕她就真的要被赶鸭子上架了。 一个个的念头冒出来,再深思熟虑后又一个个地被抛诸脑后,半晌无果,她有些慌了神。周景瑜见她焦虑,满屋子转了几圈也没有对策,不由也跟着着急。忽地,四公主脑子里灵光乍现,一拍手笑道:“我倒有个办法!” 周景夕闻言一喜,当即追问:“快说来听听。” “到时,群臣若力荐周景辞推的人,我便让莫城向女皇请命,就说你二人情投意合已久,请女皇成全。”景瑜边说边点头,愈发觉得这主意不错,“莫城在薛家行三,年纪轻轻已是兵部侍郎,前途无量。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龄和你相仿,倒是甚为般配。” 五公主啊了一声,一脸被噎住的表情。虽说她对婚事不怎么热衷,但不代表完全不在意,真要如此草率地解决终身大事,周景夕还是有些迟疑。她皱起眉,“薛莫城?还是算了吧,小时候见过,甩着鼻涕泡子满街跑……那场景我这辈子都难忘。” 周景瑜扶额,“都这时候了,你有别的法子么?莫城那孩子我了解,人品性情都百里挑一,配你是够格的。”她边说边打量周景夕,脸上有些狐疑,“难道你属意其他人?不妨说出来,四姐自会为你筹谋” “什么筹谋不筹谋的……”周景夕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是有些不大情愿,“除了另外找个人嫁了,就没有别的路了?” 见妹妹几番犹豫,四公主也不忍心再劝了,毕竟是终身大事,就这么草草牺牲确实不妥。她忖了忖,终于颔首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或者……” 周景夕叹了口气,眼中神色有些复杂,打断道,“也别或者了,其实我也知道没有别的法子。”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景瑜,“就照四姐说的办吧,我也相信四姐挑的人不会错。” “阿满……” “家国当前,个人的兴衰荣辱都算不上什么。我不能让二十万大军落入周景辞手中,更何况……”她瞳孔里映入窗外的日光,绚烂如霞,“我也确实需要得到沛国府的支持啊。” 成大事就注定要付出代价,没有人比周景夕更能理解这句话。沙场征战,无数的将士前赴后继地倒下,成山的尸骨才换来了边塞城池片刻的安定。铁骨铮铮的人不畏惧死亡,也不畏惧任何牺牲。 闲话家常了会儿,四公主在将军府用过午膳,接着便坐乘车辇回沛国府去了。周景夕送至大门前,马蹄和车轴的声响渐远,府门前有两个小童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笑声银铃似的飘出老远。 她看得出神,不知何时起风了,寒意袭来,竟然冷得彻骨。 “风大了,殿下回去吧。”魏芙从后头替周景夕披上鹤氅,复跟在她身后缓步撤回后院。她垂眸看了眼身上的鹤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蔺厂督的披风洗干净了么?” 魏芙颔首,口里说:“属下命人架了火炉烘着呢,将军您准备什么时候给蔺厂督送回去啊?” “烘干了送到我屋里,别忘了,我晚膳前送回去。” 魏芙应个是,然而走了没几步又听见前头的人改了口,语气里带着种莫名的烦躁,“算了,随便打发个人给送过去吧。”说完,大将军加快了步伐,独自绕过前头的耳房,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 24.第 24 章 周家自古便盛产美人,周穆沅更是其中佼佼。txt小说下载80txt.com女皇年轻时曾被誉为大燕第一美,拥有艳冠天下的美貌和极其高明的治国手腕。撇开暮年时分的昏聩不谈,周穆沅年轻时也是颇有建树的皇帝。斩逆贼于兴庆门,开大运河,举国减赋,这是第九代国君足以名垂后世的三大伟业,每一桩都需要超乎常人的智谋与胆识。 然而再伟岸的巨人也会有老去的一日,年月更替,强盛的帝国催生了人贪婪享乐的欲|望。女皇在步入迟暮时开始犯错,而统治者的错误总能埋下一连串巨大的隐患,于是朝中开始出现党派之争,朝廷重臣们习惯了安逸享乐,权贵间兴起了奢靡的攀比之风。骄奢需要钱,那么钱从何处来呢?于是有了买卖官职,圈地受贿,甚至还有高官将大燕军务方面的消息以高价售卖给敌国,进而酿成了元德二十三年的惨剧――西戎攻占了边关三座城池,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城。 就这样,以大宸宫中的女皇为首,看似繁华锦簇的大燕一层一层地腐烂了下去,成了一个华丽的空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繁盛的帝国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处境,亟待一位英主解救众生于水火。 今日是大燕帝国掌权者的寿诞,自然普天同庆。京城十里长街都挂满了彩灯,用四海共贺,八方来朝形容其盛况,丝毫不为过。 宴席设在紫宸殿,除却周家的一众皇亲和后宫男妃,官衔在四品以上的臣工也都受邀赴宴。女皇高坐上首,右方坐后宫众人与未出阁的皇女,左方边坐朝中重臣。大宴开席,原本喧闹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纷纷抬眸望向了金龙宝座上的女皇。 周穆沅今日着盛装,真龙礼袍大袖拖地,百鸟朝凰髻上的金簪步摇华光逼人。她掖袖举樽,含笑俯瞰殿中诸人,曼声道,“朕二十二岁登基,做皇帝也有三十四年了。都说人活着,见识的越多越好,这三十余年来,大燕什么样的风浪动荡都让朕遇见过,也算是上苍眷顾了……”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酒樽,道,“岁月虽不饶人,可朕也不饶这岁月。众卿,与朕共饮此杯!” 话音落地,殿中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双手举樽站起身来,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言罢纷纷喝下杯中酒。 女皇龙心大悦,倚在宝座上朗声笑起来,“坐。”复又朝身旁站着的内侍递了个眼色,“传膳。” 内侍应个是,这才扬了拂子高呼传膳。一众衣着华美的宫女鱼贯而入,将佳肴一一摆上桌。一旁捧礼册的内侍躬身上前,垂着头唱报各位臣工嫔妃敬献的寿礼,每报一样,身后便有太监将对应的东西呈上来给女皇过目。 轻纱珠帘后轻轻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阵阵动听如仙乐。殿外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曼步而入,赤足踩在金砖地上翩翩起舞,宝座顶上的夜明珠将整座大殿照得大亮。 陛下未出阁的女儿只五公主一位,其余四位皇女都各自婚配有了家室,这种场合都是与夫家同坐。所以周景夕落了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女皇后宫的一众男妃中间,在一堆大男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五公主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是把削铁如泥的短剑,那是大胜可佤族时得来的战利品,在琳琅满目的珍宝中极不起眼,却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周景夕对宝贝不感兴趣,对舞姬更不敢兴趣,她目光随意地往身旁扫了扫,视线迅速在那些美男子中间穿梭个来回,总算看见了三两张眼熟的面孔。不过眼熟归眼熟,打招呼却是不能够的,一是时日久远她早忘了那些人的名字,二是位置隔得远,呼喊起来也麻烦。 心头思索着,周景夕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举起酒樽却不喝,只是捏在手里随意把玩。 四姐嫁了人,所以得跟着夫家坐对面,魏芙是朝中武将,也坐对面,独留下她,身边连个能说话消遣的人都没有。五殿下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仰起脖子将杯里的御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樽,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紫宸殿中来回晃荡,忽然与一双寒凛的眸子不期而遇。 周景夕浑身一僵,手抖了抖,一对白玉筷子险些掉桌上去。 对面的人只是漠然直视,视线在五公主浑身上下扫视一遭,将她的所有反应和表情一分不落地收入眼底。片刻过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殿中的舞姬身上,左手不急不慢地转动着指上的筒戒,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周景夕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这副坦荡的模样,倒显得她多心虚似的。她心头没由来的烦闷,当即狠狠咬了咬牙。 这样关键的时候,局势复杂破涛诡谲,哪儿来的闲工夫胡思乱想?思及此,她合了合眸子规整好思绪,别过脸,双眸看向沛国公一家,暗暗朝周景瑜点了点头。 见状,四公主当即也颔首示意。她面上勾起一丝笑意,掖着袖子替身旁的俊美少年夹了一块八宝鸭,口里却压着声道,“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吧?” 薛莫城双手极有规律地击掌,半阖着眼,面上一副沉醉丝竹之中的神态,声音却很是清朗,沉声回道,“大嫂放心,五殿下能不能保住玄武虎符全在今夜,莫城定不负所托。”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景瑜颔首,含笑回过头来,广袖掩面抿了口杯中酒,目光却悄然观望着诤国公一方的动静。 丝竹管弦,美人轻舞,酒过三巡之后殿中的所有人都有了轻微醉意。三公主满面笑意地同身边的妯娌谈笑风生,余光扫一眼诤国公,两人眼神上一番来往,接着便徐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景辞对掖双手朝上座的女皇施了一礼,周穆沅见状挑眉,面色有些疑惑,道,“景辞,你有话要说?” 周景夕眸中急速地掠过一丝阴鹜,飞快地同周景瑜对视了一眼。 三公主含笑应是,直起身来恭谨道,“此等良辰美景,儿臣实在不忍辜负。儿臣上回曾向母亲提了一门亲事,不知母亲可还记得?” “亲事?”女皇蹙眉,少顷恍然大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想撮合吏部尚书之子梁甫与五公主。唔……阿满的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定门亲事。难为你这当姐姐的费心了。” 周景辞闻言,笑容绽得更盛,垂首道,“母亲这说的哪里话。阿满是我的亲妹子,我不为她费心,那还该为谁费心呢?这个梁甫是诤国公的门生,学识渊博,一表人才,儿臣与诤国公都十分欣赏。”她边说边回眸看向周景夕,笑容满面道,“与咱们阿满相配得很。” 这番话听得魏芙直翻白眼,心道你这么欣赏,那把他娶回去不就是了,干什么来祸害五殿下。她蹙眉,抬眼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周景夕,只见大将军嘴角虽扬着,眼底却森森没有笑意,俨然一副就快怒发冲冠的模样。 “梁甫?”女皇撑着额头是在思索。 周景瑜在桌案底下扯了扯薛三公子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薛莫城会意,伸手整了衣冠站起身,对揖双手朗声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你也有事要奏?”周穆沅曲起食指点了点额头,沉沉笑道,“说。” 这个声音出口,周景夕这才头一回正眼打量这个薛家的小公子。男大十八变,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同记忆中的胖墩儿相去甚远。她摸着下巴审度薛莫城,模样倒长得不差,只是筋骨次了点儿,估计和她过不了十招。 五公主有些叹惋,可还是心里说服自己接受要和这个人成婚的事实。虽然长大后就没见过面,可是感情嘛,应该可以慢慢培养,当务之急是保住虎符,容不得她挑三拣四。 又闻薛莫城道,“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哦?”女皇来了几分兴致,坐正了身子挑眉道,“莫城但说无妨。” “回陛下,微臣恳请陛下将五公主许配给微臣。”薛莫城躬身抱拳,眉目清清坦荡,字字润声道:“微臣与公主幼时相识,青梅竹马情意颇深,还望陛下成全。” 青梅竹马情意颇深?简直是鬼话连篇荒唐至极!周景辞没料到半路上会杀出一个薛莫城,面色霎时变得难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她心中迅速盘算着应对之道,正思忖着,一阵低沉又略微沙哑的笑声却在偌大的紫宸殿中响起了,突兀又有些阴森。 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也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听见笑声皆是一怔。周穆沅看向右手的方向,“蔺卿,你笑什么?” 坐于右侧首席的高个儿男人缓缓站起了身,朝女皇恭谨揖手,垂首道,“回陛下,臣笑薛小公爷信口雌黄,欺君罔上。” 夜明珠之光与服章之华在瞬间都成了陪衬,他站在殿中央,仿佛遗世独立。周景夕猛地抬头,目光死死地瞪着那道清挺的背影。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都很茫然,不明白厂公说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四公主蹙眉,转头诧异地看向邻桌的魏芙,将好对上魏芙同样惊讶的目光。 一室俱寂。好一会儿,九五之尊低声笑了起来,扶着额头语气带着三分揶揄七分未知,语调莫名道,“蔺卿此时说这话,莫非厂督也想娶公主?” “……”心口蓦地一紧,周景夕十指收握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这话是打趣,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听不出来,只是没有人觉得好笑,或者说没有人敢笑。西厂厂督是宦官,普天之下敢这样打趣蔺长泽的,除了皇帝再无他人。 蔺厂督闻言只是莞尔一笑,道,“陛下误会了,臣残缺之身,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肖想五殿下。” “哦?那蔺卿何出此言?” 周景辞一时半会儿也没明白这个厂督想做什么,她蹙眉,又听厂督温声道,“陛下也知石妃早逝,公主是跟在臣身边长大的。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父母早亡,唯留下一个胞弟,十年前才辗转相认。六年前公主随臣出宫,臣弟方有幸目见天颜。”他说着稍顿,语气忽然就哀沉了下去,“那孩子对公主念念不忘,得知公主请战玉门关,竟一路追随从了军。沙场九死一生,臣弟与五殿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还望陛下感念臣弟一片痴心。” 一番话说完了,竟然是段教人目瞪口呆又感人肺腑的往事。众人都听傻了,包括周景夕也瞠目,她愣愣地盯着蔺长泽,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失忆症――她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的弟弟,还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这不纯粹瞎扯么? 没人能想到事情最后会是这么个走向。臣工们悄悄拿袖子揩了揩额头的冷汗,明眼人都看得出,五公主的婚事不过是个幌子,女将手中的虎符才是朝中几股势力争夺的目标。以西厂厂督的权势,谁敢真的去过问蔺公话里的真假呢?世道向来是强者写史书,成王败寇,黑白也能颠倒。 周景辞的反应极快,她心头一喜,西厂如今是扶持自己的势力,将军府与厂督府若是成了一家,虎符还是算握在她手中。心头思忖着,她当即绝决定舍弃梁甫这颗棋,转过头满脸歉意地望向皇帝,道,“既然厂督的胞弟对公主属意已久,那儿臣也不好再强人所难,还是母亲定夺吧。” “母亲,此等婚姻大事,自然要问过五妹的意思!”四公主急道。 “都少说两句,朕自有论断。” 女皇合上眼揉摁眉心,眼也不睁道,“蔺卿,朕让你找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蔺长泽含笑应个是,道:“臣已命人将高人请入了厂督府,待药引集齐方可开始炼丹,陛下稍安勿躁。” “好!”周穆沅抚掌而笑,龙颜大悦道:“朕就准了你胞弟与五公主的亲事,改日请你弟弟入宫来,要与公主婚配,朕也要给他赐个官爵才是。” “臣谢主隆恩。” 女皇的目光落到公主身上,笑道,“阿满,怎么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谢恩了?” 高兴?她疯了才会觉得高兴吧!周景夕咬了咬牙,心头十万个愤懑。这算什么?蔺长泽办好了差,所以把她当物品来赏赐么?她堂堂一个女将军,这可真是奇耻大辱!然而她还是勉强挤出个笑,站起身,走到殿中央行朝皇帝行跪拜礼,“儿臣谢主隆恩。” “平身。” “谢陛下。 两个身影并排跪着,声音传来也是重叠的。周景夕蹙眉,微微侧目,眸子里映入蔺长泽无懈可击的侧脸。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或其它,撩了蟒袍站起身,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 “可笑。”他听见她的声音闷得低低的,阴阳怪气从耳畔传来,讥讽的语调:“又不是给你赐婚,你瞎谢个屁的恩!” ********** 放眼古今,无论在哪个王朝,哪个时代,皇子公主们的婚姻都是帝王用来巩固权力的牺牲品。身为皇族中人,命运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周景夕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心中并未太多的埋怨女皇周穆沅。 赐婚不过一段插曲,众人落座过后,酒宴歌舞仍旧继续。殿上美人的水袖拂如云海,珠帘后的乐官则以琴笛合奏凤求凰,曲调悠扬,婉转缠绵。紫宸殿中的一切都与方才不同,然而席间人的心情却千差万别了。 五公主婚事一定,毫无疑问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重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往来间便将当今朝堂的局势重新划分了个清楚。几个尚书寺卿互相递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起身朝西厂厂督以及几位档头敬酒。开了这个头,接下来表敬意的臣工显贵更是络绎不绝了。 恭贺的话语翻来覆去也就几句,不过就是厂督栋梁之才劳苦功高云云,令弟也必定年轻有为云云,祝令弟和五殿下百年好合云云。因着这茬儿,周景夕偶尔也会被扯进来,她心头翻白眼,脸上却皮笑肉不笑地端着酒樽,时不时给个面子陪饮一口。 酒香在唇齿间荡染开,周景夕咂咂嘴吸了口气,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蹙眉转过头,“魏副将?你什么时候偷偷过来的?” “什么是偷偷啊,”魏芙嘁了一声,扬手往殿上比划了下,道,“这会儿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正大光明走过来也没人会注意。” 五公主递过去一杯斟满的酒杯,打趣她道,“怎么,副将是看你将军喝多了,特意来替我挡酒?” 魏芙瘪嘴,撑着下巴满脸不解地望着她,压着声音道,“将军啊,属下都快急死了,您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她说着忽然停住,拿手不着痕迹地掩住嘴,这才闷闷道,“陛下把你指婚给了蔺厂督的弟弟!我还真就奇了怪了,认识厂督也好些年了,他从哪儿冒出来个弟弟啊?” “你管这些个。真也好假也罢,蔺长泽说有,那就是有。”周景夕一哂,挑高半边眉毛看向她,“只要咱们圣上高兴,别说把我指给他弟弟,指给他爹都行。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副将小脸一垮,耷拉着双肩凑近她耳侧紧张道,“殿下不是说……厂督是三公主那边儿的人吗?难道真将咱们的虎符拱手相送?” 她正捻着颗葡萄慢悠悠地剥,闻言动作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道,“在雪貂那事之前,我的确这样觉得。” “那之后呢?”魏芙更加困惑了,“不是这样么?” 周景夕将葡萄扔进嘴里,一面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魏芙,口里含糊不清道:“四肢发达头脑简,这说的就是你。脑袋长着是拿来想东西的,”边说边敲了敲副将的头,“你把这玩意儿当摆设啊?” 魏芙吃痛,捂着额头一脸委屈,“属下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周景夕一脸漠然地观望着对面,淡淡道。毕竟宴席之上不适合谈事,毕竟人太多,眼杂耳杂,大燕能人异士颇多,她不确定这些臣工里头有没有会读唇语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和这丫头解释了。 紫宸殿中,后宫一侧平静无波,另一侧却是截然不同的风云暗涌之态。这头,沛国公薛远江才偕一家朝五公主与厂督道完贺,诤国府的人便坐不住了。臣工们都有眼色,二虎相争的节骨眼没人敢瞎搀和,一个个都选择了埋着头默默喝茶。 西厂势力本就强大,如今多了一枚虎符,更是如虎添翼,自然而然成了各大望族争相拉拢的香饽饽。顾安举杯,笑容满面道,“顾某实在惭愧,与厂督相交多年,却连令弟一面也未曾得见,改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今日吾皇大寿,令弟又与五公主缔结了婚约,实是双喜临门,恭喜厂督。” 蔺长泽含笑致意,两人对饮杯中酒。随后,诤国公又看向周景夕,“也恭喜五殿下。” 这个老狐狸,恭喜完这个恭喜那个,就跟定亲的是她和蔺长泽似的。周景夕心头直翻白眼,可顾安的面子还是必须给的,遂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托着酒樽笑道,“谢诤国公吉言,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干了,接着便要坐下。 然而还没弯腰就被拦住了。一人寒声道,“五殿下。” 周景夕动作一滞,目光狐疑地望向对面那个朝自己遥遥举樽的人。舞姬的水袖飞来舞去,他视线冷然地注释着她,唇角却寥寥含笑,“往后将军府和厂督府就是一家人了,臣敬殿下。” “一家人”三个字落地,五公主有种如遭雷劈的感受,心头直道鬼才和你是一家人。她朝四下看了眼,众目睽睽,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反应。这时候,除了点头默认,貌似并没有第二条路。 周景夕忖了忖,忽然灿然一笑,朝蔺长泽抱拳道,“待本将与令弟成婚,按辈分,我还得叫厂督一声兄长,自然是一家人。今后还望蔺厂督多多指教。”说完也将桌上的酒樽朝他扬了扬。 他挑眉,眸子里划过一线流光。 朝野内外盛传厂督与五公主不和,然而眼下两人的反应却着实令人纳闷儿。周景辞心中大赞蔺公机变,唇角徐徐勾起抹笑意。 “恐怕情形不妙。”薛莫城剑眉微蹙,侧目望向周景瑜,道,“如此一来,五殿下手中的虎符不是被西厂整个吞了么。” “这个结果其实不坏,至少没有落入周景辞囊中。”四殿下半眯起眸子,神色带着几分复杂,“可也不算好。 “既然不坏,为何又不好?”薛小公爷问。 “因为满朝文武三千,这个人是我最看不透的。”周景瑜怅然一笑,略带三分感叹道,“非敌非友,忠奸难辨哪。” 不知是因为驻颜丹指日可得,还是因为五公主的婚事有了着落,亦或二者掺杂,今晚女皇前所未有的高兴。九五之尊高兴了,底下的人也都受福荫,宴席散时给每个赴宴的人都恩赏了明珠十斛。 出紫宸殿时已月上枝头,大殿前的空地上全是臣工皇亲们的步辇。周景夕走在最后头,众人笑盈盈地互相道别,最后上了各自的步辇打道回府。少顷,起先热闹非凡的紫宸殿就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了。 远处是山脉连绵起伏的线条,庞庞大宸宫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无比宏伟。起风了,冬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寒气袭来,周景夕冷得打了个喷嚏,两手环抱着搓了下双臂。 忽然肩头一暖,她抬眼,视野里出现了一张如珠似玉的脸孔。剑眉星目,眉宇间英气而温雅,竟是薛家的小公爷,薛莫城。 周景夕一愣,连忙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还给他道,“衣裳给了我,小公爷若是受了风寒,我可担待不起。” 薛莫城听了一阵失笑,“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姑娘,怎么你还担心起我来了?” “哎,那可不一样。”她豪气地摆手,俨然男儿般潇洒,“我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什么罪没遭过?皮糙肉厚的早练出来了,哪儿那么容易受凉。” “将军虽顶天立地驰骋疆场,可毕竟还是个姑娘。打仗时是无可奈何,如今你人已经回了京城,便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薛莫城笑容温润,“女儿家身子娇弱,经不起折腾,殿下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他态度这么坚决,她再推拒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扭扭捏捏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周景夕爽朗一笑,披好外衫朝他抱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小公爷。” “何必说谢呢。殿下,今日之事……”小公爷的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愧色,垂眸道,“今日没能解救殿下于危难,是莫城无用。” 周景夕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人把这桩事挂在心上。见他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她皱眉,抬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公爷肯相助,我心中已经感激不尽了,哪儿有责怪你的道理呢?切莫放在心上,说来,咱俩的亲事没定成,那也是上天眷顾小公爷。” 薛莫城一怔,目光静静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道,“公主如今性情豪爽,的确与儿时大不相同了。” 他话音落地,周景夕眼中的光芒又刹那的黯淡,是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却弓着身跑了过来,恭谨道,“三少爷,夫人说天色晚了,让您别在宫中久留。” 他颔首,转头看向五公主,正要说话却被她抢先了一步。周景夕抱拳,“既然如此,那本将改日再将外衫送回沛国府,多谢小公爷解衫相助。先行一步,告辞。”说完她一笑,旋身大步去了。 “阿……”薛莫城欲言又止,只能目送着那道纤瘦的背影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满。” 夜深了,幽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冷风簌簌吹过去,撩动周景夕额前的碎发。身上的礼袍繁重,她走了几步觉得不自在,四下观望无人,索性抱起裙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了一半儿却忽然顿住了,她猛地一拍脑门儿―― 坏了,魏副将出恭去了,怎么把她给忘了呢! 她懊恼,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折返回去找魏芙。然而毫无征兆的,这时宫墙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周景夕蹙眉,压着步子谨慎上前。那人立在暗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看不清面容,只有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水沉香。 “……”她吐出嘴里的蜜饯打了个口哨,歪着头边走过去边揶揄,道,“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督主在这儿等谁呢?” 戏谑的语气轻飘飘地传过来,他垂着的眸子微抬,下一刻,一股大力狠狠将他摁在了宫墙上。 锋利的短剑就抵在他的脖颈处,蔺长泽眸光微动。公主是吊儿郎当的姿态,左手握剑,右手肆无忌惮地抬起他的脸。月光静谧,从那副完美的五官上流淌过去。她感叹,食指轻轻从他的眉骨滑到优雅的唇角,最后勾起了他的下颔。 “令弟,也有厂督这般姿色么?” 五公主用力将西厂厂督摁在墙上,短剑架在他脖子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禁锢在墙角的位置。 月光下,她的眸子灿若星辰,唇角扬起个傲慢的弧度,纤细的指尖挑着他的下颔,脸上的神情桀骜而又轻浮,“相识十二年,我从不知厂督有个胞弟。既与厂督同母,想必这模样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蔺长泽垂了眸子冷冷看着她。今日周景夕着盛装,飞眉红唇,浓妆艳抹,将这副极尽妖娆的五官展现得淋漓尽致。疆场厮杀给了她一副轩昂傲骨,这是寻常女子不具有的,配上这这样一张脸,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美中不足,有个东西颇为碍眼,大煞风景。 蔺长泽的目光落在那件玄青色的外衫上头,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眼中浮起一丝阴鸷之色,道,“谁的衣裳都往身上穿,殿下倒是不拘小节。”这声音没有温度,语气里却暗暗透出冷冽寒意。 五公主听了没什么反应,她吊起嘴角轻笑,欺身又往他靠拢几分,红唇也欺近,“我爱穿谁的衣裳就穿谁的衣裳,这恐怕不是厂督管得着的事。”说完,她歪了歪头,视线定定直视他的眼,“蔺大人,你可别以为答非所问就能糊弄本将军。我不是傻子,你捏造出个莫须有的胞弟,是想借婚约之名得到我手中的玄武符,将之吞并为西厂的势力,是吧?” 他身高腿长,骨架子和身型都比她大上一圈儿,被她紧紧压着,这其实是个相当暧昧的姿势。由于浑身都使了力气,她纤瘦的身体几乎全部嵌在他身上,两人的上身贴合得严丝密缝,淡淡的体香萦绕在鼻息间,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软。 这个投怀送抱顺理成章,厂督接受得也很坦然。蔺长泽挑眉,面上勾勒出一丝寡淡的笑意,注视她道:“接着说。”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气息如密网般将她笼罩其中。熟悉的水沉香,夹杂几丝淡淡的药草清香,熏得人脑子有些犯晕。周景夕咬了咬唇,面上的戏谑笑容在刹那间淡退殆尽,“之前朝中盛传,三公主背后有两大靠山,一座是诤国公顾安,另一座便是你这西厂督主。可是我知道,虽然你的确为她出谋划策献过不少妙计,可事实绝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锋利的剑刃紧紧挨着皮肉,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然而蔺长泽恍若味觉,清漠的眼中勾起几丝兴味,“那依五殿下看来,事实该是如何?” “数年来,西厂的势力如日中天,自然而然成了老三拉拢的对象。我远在玉门关,朝中没有人与三公主相争,周景辞是东宫之主的唯一人选。众臣所向,母亲宠爱,所以她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帮她,不过是想借她的手壮大自己。”周景夕漠然一笑,继续道,“蔺长泽,你至今都还没有介入夺嫡之争,你在隔岸观火。狡兔死,走狗烹,所以你绝不会让我死,因为一旦我死了,周景辞就会调转矛头开始对付西厂。我与周景辞,你两个都在帮,又两个都不会帮。”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话说完,换上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看着他,俨然一副已将他看透的样子。 蔺长泽半晌无言,只是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良久,就在周景夕快要失去耐心的前一刻,他终于迟迟地开了口,眼帘低垂,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看得这样透彻,我的阿满果然要令人刮目相看了。” 这个称呼令周景夕皱眉,她凛目,短剑又往前送了几分,“听着,你我二人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厂督应时时谨记称本将为五殿下,别乱了尊卑之序。” “是么?”蔺长泽冷笑,“那晚在将军府,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残留的记忆被勾起,周景夕眸中划过一丝慌乱,与此同时,他伸手在她腕上某处用力摁了下去。周景夕吃痛,五指一松,手中的短剑应声落地,接着便被他扯掉外衫,抱起来大力压在了宫墙上。 玄青色的袍子从半空中缓缓落地,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客为主,她大惊失色。 这个举动令人始料不及,周景夕被惊呆了,一时间竟然连挣扎都忘在了脑后。他太过强势,腰身挤开了她的双腿,大手托在她臀后的位置,举起她,逼得她不得不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胸腔里头犹如擂鼓大作,周景夕倒吸一口凉气,看见蔺长泽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一个慌乱的自己。他的手分明是冰凉的,然而被他触碰着的地方却传来灼烧一般的疼痛,她的目光下移,视线在他线条优美的脖颈上流转。 分不清是愤怒亦或其它,她嘴里里发出小兽似的低吟,忽然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喉结。尖锐的牙齿很快刺破了皮肉,一股淡淡的腥甜在蔓延向舌尖,她听见他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低哑的闷哼,却没有其余的动作。 宫檐下的风灯凄零地飘来荡去,夜风在吹,夜越深便越肆无忌惮,呼呼的声响像极了厉鬼的哭嚎。 他的喉咙就在她的唇齿间,只要力气再大一点,她就能将他的脖子咬断,而且这一回,他必死无疑。 “……”周景夕的双手用力地手握成拳,最终还是缓缓松了口,抬起头与他平视。 四目相对,她唇瓣上还沾着嫣红的血丝,在漆黑的夜色中有种妖异的美态。他眸色沉沉,半眯起眼审度她,嘴角冷挑,“不是做梦都巴不得我死么?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就再没有下回了。” 她死死瞪着他,目光凶狠得像要杀人,“要不是看在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蔺长泽你说得对,我做梦都巴不得你死!” 他听了阴恻恻一笑,语调轻蔑,“你也说了,我救你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西厂,所以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你……”她怒极,气愤之下竟然无可反驳,于是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的阉人!十恶不赦的大混蛋!天底下再没有你更心狠手辣厚颜无耻的人……” 后头的话被他悉数吞进了嘴里。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道白惨惨的光将漆黑的天穹照得像白昼。轰隆的雷声中,一场骤雨毫无征兆而来。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逐渐密集成雨丝,被冷风吹得倾斜,狠狠冲刷着整个大宸宫。 雨水将两人的衣裳淋得湿透,暴雨中他缄封她的唇,放肆啃咬她鲜艳的唇瓣,仿佛压抑太久的欲|望在瞬间迸放而出,激烈得教人胆战心惊。她起先还在挣扎,两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他不为所动,含住她的小舌用力吸吮,似乎要将她的魂魄一并吸走。她无可奈何,似乎妥协了,被动地接纳他加诸的一切,疼痛而又热烈,燃烧尽所有的理智。 雨水融入彼此的唇舌间,苦苦的,涩涩的,像是眼泪的味道。 不知过了过久,这个和风雨一道袭来的吻总算结束。感受到他离开了她的唇,周景夕闭上的双眼才重新张开,视野里映入蔺长泽满是水迹的面容。雨珠从他浓密的长睫上滚落,他将她放下来,她逃也似地后退,背靠着墙仰头看他,抿了抿唇,扬手狠狠挥了下去。 手在半空中被截住,蔺长泽双眸凛冽,目光刀锋一般冷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周景夕,在你心中,你我二人除了利益之外,还剩什么?” 雨还未停,从金琉璃瓦砌起的屋顶上流下来,连连串串落下房檐。连绵的雨串打得人睁不开眼,周景夕漠然看着他,闻言扯了扯唇,声音轻浅:“还有陆家满门之仇。” 话音落地,周遭只余下风声雨声。他沉默地注视她,忽而轻声笑了起来,“陆家满门之仇,好,很好。”他连连颔首,再抬眼时面上一片冰天雪地,“那臣就和殿下好好谈一谈咱们的利益关系。” 心头隐隐不是滋味,那感受太复杂,一时半会儿教人捉摸不透。她面上却很冷漠,抿唇,凛然抬眼同他对视。 蔺长泽寒声道,“当今朝野三分天下,一方为诤国公,一方为沛国公,一方便是我西厂。周景辞是诤国府的长媳,顾安自然倾力相助,她在朝中势力甚广,又深得女皇恩宠。反观你呢?回京不久,与朝中臣工都没有交情,就只能依仗周景瑜所在的沛国府。若沛国公真心帮你,他与诤国公势均力敌,你难取胜。若沛国公暗怀鬼胎,你就更加没有胜算了。” “……”她半眯起眼,“你的意思是,无论沛国公薛远江对我忠心与否,我都没法儿赢过周景辞?” 他嘴角徐徐勾起一丝笑意,“那就要你敢不敢用西厂这把刀了。西厂行事,剑出鞘必见血,只要我站在殿下身后,天下尽在囊中。” 周景夕冷笑了一声,满脸不屑一顾,“算了吧,厂督这棵大树我高攀不起,要我与你一道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良心难安。时辰不早了,厂督早些回去吧。”说完,她转身便欲走。 “你不是想为陆家报仇么?” 她身形骤然一顿。 蔺长泽的声音继续传来,“不爬上那个位置,你哪儿来的能力除掉顾安,除掉我。” 天际蓦地又划过一道闪电,将周景夕的脸孔映得一片惨白。她眸光微动,双手用力收握成拳,半晌后终于还是回了头,“你想怎么合作?” ------------ 25.第 25 章 凄风苦雨总算有收尾的趋势,雨势减小,五公主话音落地,对面的人却掩口咳嗽起来。(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寒风凛冽地刮着,雨丝倾斜着拍打在两人身上,她蹙眉,隔着一方夜色观望蔺长泽,却见他俊美的面容惨白如纸,薄唇色泽寡淡,整个人毫无血色。 周景夕心头有些烦躁,她撑着腰来回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提步朝他走了过去。 蔺长泽双眼微合倚墙而立,她在他身前站定,转头往四处张望一番,“那两个冰块脸的漂亮丫头呢?秦禄呢?”空荡荡的宫道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懊恼,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你该不会一个人都没带出来吧?” 他闭着眼没有反应。见状,周景夕心头的无名火霎时窜起来,她曲起食指用力敲了敲额头,忽然笑起来,语气讥讽里头夹杂愠意,“手无缚鸡之力,出个门身边也敢不带人?蔺厂督仇家遍及天下,我看你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吧!” 他神色看起来不大好,闻言却只漠然一笑,眼也不睁道,“若我真被仇家杀了,不正合殿下心意么?” “你……”她被堵得没了话,闭上眼,接连吸了好几口气,这才险险将怒火压下来,又摆着手不耐烦道,“算了,看你如今病成这副样子,本将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厂督掀开眸子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殿下倒是大度。” 五公主皱紧了眉头,上前几步,思忖了会儿才道,“看你这样子,今晚是没法儿再谈正事儿了。” 他寥寥一笑,声音出口极是虚弱,“看来确是如此,殿下自便吧。”说完便合上眸子不再看她。 雨丝连绵中是他精致的侧颜,雨水滑过面颊,一滴滴沿着下颔的线条垂落。周景夕眸光微动,她在原地呆立了会儿,最终咬咬牙转过身,朝着远处大步离去。 一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注的雨线渐渐成了雨丝。她边走边仰头看天,月亮不见了踪影,漆黑的穹窿只有密布的乌云,间或划过的闪电。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想起六年前在蛊阵,蔺长泽险些丢了性命,四处求医问药,命虽捡回来了,病根却也烙下了。他惧寒,身体底子本就弱,这回淋了这么久的雨,免不了又会大病一场…… 脚下的步子顿住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咬咬唇,嘴里低声骂了句玉门关的土话,终于还是旋身折返了回去。 绣花舃踩踏在青石板上,飞溅起雨花无数。蔺长泽眸色微动,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渐远又渐近,他掀了眼帘看向去而复返的人,目光锐利似剑。 周景夕伸出双手,下劲扶住他的胳膊,被那道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垂着头不看他,口里却道,“反正都是往宫门走,我顺路,顺路。” 他闻言一哂,收回了目光,只一言不发地任她扶着往前走。 雨停了,乌云散开之后月色大好。如水的月华倾泻一地,雨珠从宫檐的琉璃瓦上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滩小小的水洼,盈满一池华光。 月光下的大宸宫静谧无比,宫道幽长,公主与厂督并排同行,投下两道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周景夕是习武之人,身子好力气大,所以扶着蔺长泽也不是很吃力。然而又走了几步却不对劲了,她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发觉身旁的男人似乎越来越沉了。 她瘦削高挑,身量在大燕女子中算是长的,然而同蔺长泽一比却显得格外娇小。他个子太高,大半的重量压过来,逼得她只能用肩膀来支撑,远远看去就像是嵌进他怀里。 周景夕蹙眉,架起他的左臂放到肩上,抬眼一看,只见月色绰约下他合着眼,脸色俨然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求书网WWW.Qiushu.cc 她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当即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蔺长泽?” “别声张,我没事。”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虚弱却极是冷静,“这个时候,若是惊动了宫里的人,势必会传到周景辞耳朵里,那这之前的一切就都付诸流水了。你扶我到庆宁门旁的偏殿处,云霜云雪在那儿等候。” 周景夕心下生疑,却也没有功夫深究,只是皱着眉迟迟颔首,架着他吃力地往庆宁门的方向走。 蓦地,前方宫道上出现了依稀火光,明明灭灭渐近。周景夕微凛目,正要扶着蔺长泽往边上躲避,一道熟悉的女子声线却响起了,“公主?” 魏芙提灯而来,见了周景夕,登时长舒一口气,道,“我的公主啊,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到处都见不着人影,知道属下找了你多久么?你……”后半截话没了音儿,戛然而止。 月华幽凉,宫道上两个人影如胶似漆相依相偎。魏芙瞠目,霎时愣在了原地——乖乖隆地洞,她没看错吧?她家将军竟然和蔺厂督两个抱在一块儿,还抱那么紧……这两位爷该不会都吃错药了吧? 魏芙咋舌,视线在二人之间来来回回流转,最后干巴巴一笑,“哈,我……我就是路过,路过,你们继续,继续啊……”说完赶忙转身往回走。 “站住。” “……”魏副将愣在了原地。 夜风缭乱周景夕湿漉漉的长发,她凛目,脸上面色不善,“小小年纪,脑子里净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回来。” 副将耷拉着脑袋应声是,这才悻悻朝两人走过去。距离渐近,两人一身的狼狈状貌也跟着映入眼帘,魏芙面色大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殿下,你们怎么浑身湿成这样?方才那么大的雨,你们都没找个地儿躲躲么?”说着目光从厂督脸上扫过去,又颤声道,“厂督怎么了?这到底是……” 这丫头聒噪,直吵得周景夕眉头大皱,旁边的蔺长泽浑身都开始发烫,容不得再耽搁了。于是她满脸不耐地打断道,“你要问到什么时候?还不过来帮忙。” 将军面露愠色,魏芙霎时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行至庆宁门,双生子果然早就等在了偏殿处。夜深了,宫中锦衣卫来往巡视,几人在偏殿外躲避了会儿,等火光渐远才走出来。 云霜云雪见两人衣衫湿透,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色,却也未做声,只是一左一右将厂督扶上了厂督府的车舆。 周景夕立在暗处,云霜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迟疑了一阵儿又将话咽了回去,只垂首道,“厂督身子欠安,还望殿下恩准先行一步。” 一片漆黑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微微颔首,接着便目送车舆徐徐从华阳门驰出大宸宫。 马蹄声与车轮声随夜风远去,很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魏芙抬眼,目光循着车舆远去的方向看过去,道,“厂督似乎病得不轻,殿下,你不跟着去看看么?” “……”周景夕收回视线,面上的表情淡漠,摇头道,“不用。今日你也听到了,他府上有神医高人,想必安危是无虞的。我又不懂医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魏芙听了差点儿没摔地上去。她无力扶额,暗道大姐您是不是女人啊,您真是比木头还木头啊!让你去是探病,谁还指望你悬壶济世不成! 然而这话也只敢腹诽,当着大将军的面,副将的神色仍旧恭敬得跟小媳妇似的。她提着宫灯朝将军凑近了些,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回府吧,你这身上也湿透了,再不换件干衣裳,恐怕也要像厂督那样了。”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两指捏了捏魏副将的尖下巴,挑眉一笑,“我这身子骨要是这么经不起折腾,恐怕早死在玉门关了。”说完背着两手阔步朝前走去。 魏芙被这抹邪笑晃花了眼,恍恍惚惚回过神,连忙小跑着追上去,道:“殿下,咱们这又是上哪儿去啊?” “找一件衣裳。”周景夕的语气中懊恼同无奈相交织,她说,“今晚薛家的小公爷借了我一件外衫,被蔺长泽扒来扔了,我得去找回来才行,不然没东西还,岂不是要失信于薛莫城了?” 后头的话副将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的注意力全集中那句“扒来扔了”上面。她诧异,捂着嘴一脸被噎住的表情,道,“殿下,好端端的,蔺厂督扒你衣裳做什么?” 周景夕被呛了一下,侧目,将好对上魏芙好奇的眼神。她心头略尴尬,掩口咳了两声才一脸不屑道,“魏副将,你怎么这么喜欢胡思乱想?扒衣裳有什么可奇怪的,又没扒裤子,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 魏芙没站稳,险险一头栽地上去。好容易站稳了,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瞪大了眼咦了一声,“你这嘴巴怎么了?怎么这么肿啊?” 周景夕被问得失了耐性,她摸了摸嘴唇,当然不打算跟这丫头说实话,只是仰头看天,正色道,“如果副将实在很闲,不如琢磨琢磨怎么保住玄武符。” “玄武符?”提起这茬,魏芙面上的容色当即沉了下去,她蹙眉,跟在周景夕身后疾行,道,“说来,陛下赐了婚,殿下究竟打算怎么应对这门婚约啊?” “应对?还能怎么应对?难不成还能抗旨不尊么?” “啊?”副将讶然,“殿下真要嫁到厂督府去?” 她将头发里的雨水拧出来,面上随意一笑,“不然呢?所有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西厂是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我也仔细想过了,蔺长泽说的没错,不到最后,一切都是未知的。西厂敢娶我就敢嫁,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 夜已经极深,京都各处的灯火都灭了,白日里繁华的皇都安静得像座死城。风吹得凛冽,街沿上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挤在一起取暖,心头念叨着寒夜尽快过去。 车舆到厂督府时已过了巳时。秦禄弓着腰在边儿上恭候,只见车帘子打起,双生子扶着督主徐徐下了车。秦公公当即便欲上前,云霜却抬手将他拦了下来。 秦禄不解,抬眸一看,却见云霜面容沉静,眼底却隐隐萦绕几丝忧色,吩咐自己道,“督主淋了大雨旧伤复发,快请逍遥公子来。”说完再不敢耽搁,扶着厂督疾步朝主院去了。 人送回房中,几个近身伺候的小太监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替厂督将湿衣裳换下来。云雪用力握拳,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她眼底赤红一片,用力地咬唇,忽然转身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云霜一惊,连忙冲出去将人拦住,拉到僻静处道,“你想去哪儿?” “再这么下去,大人迟早会被周景夕折磨死!”云雪双目赤红,一把拂开云霜后退几步,“不行,我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我要去找五公主,我要把当年的所有事都告诉她!” “你疯了!”云霜狠声怒斥,“大人说过,关于陆家的事,此生此世一个字都不能提!你想违抗大人的命令?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不要管什么后果,我只要大人好好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她冷笑,面上的神情阴厉而癫狂,“既然不能告诉周景夕真相,那我就去杀了她,这样一来,天底下就没有人能伤害督主了……” 沉沉一记闷响落下来,云雪面上赫然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 “住口!”云霜瞪大了眸子望着她,一脸愠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如果这话传到督主耳朵里,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雪陷入一阵沉默,良久,她似乎冷静了下来,抬起右手覆住胸口,声音平静,语气中却透出浓烈的悲戚,“姐,这里很痛,太痛了,痛得我想把它挖出来。” 云霜沉沉叹息,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姐姐都知道。可是我要你答应我,千万不能做出任何傻事,尤其不可以伤害五殿下,明白么?” 云雪面上勾起一丝苦笑,“我怎么会不明白。” 两人正说着话,垂花门外却传来一道骂骂咧咧的男子声线,暴怒道,“老子早就说了,不能受寒不能受寒,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是吧?伤复发了就请老子来,老子凭什么救他,啊?老子又不是他蔺长泽的爹!” 声音渐近,双生子蹙眉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少年摇着扇子气急败坏走了进来。云雪眸中划过一丝阴鸷,蓦地拔剑指向司徒逍遥,“嘴巴放干净点儿,再有一句对大人不恭,我割了你的舌头!” “哟呵,长得挺漂亮,这么凶啊。威胁我?你当小爷是吓大的啊?”司徒逍遥冷笑了一声,当即转身就往回走,“求老子救人还这么凶,督主的病还是另请高明吧!” “哎哎哎!”秦公公急了,连忙上前将人拦下来,呵腰赔笑道,“雅主别生气啊,咱们这位姐姐啊,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救人如救火,公子您大人大量,别和姑娘家一般计较啊。” 司徒逍遥嗤了一声,拂袖从双生子跟前走过去,道,“说得也是,老子才不和母老虎一般见识。” 云雪凛目,将翻涌的怒火压下去,这才跟着众人一道进了卧房。屋子里烧了地龙,蒸烤得一室温暖如春。珠帘后头是床榻,司徒逍遥撩开帘子打望一眼,接着便拿出了银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都出去,一群人在这儿杵着,太碍老子眼了。” 曲既同冷嗤了一声,“雅主,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是雅主救不好厂督,休怪在下心狠手辣。西厂铁室有十八酷刑,雅主娇贵,只怕三五样就教您生不如死。” 司徒逍遥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不耐烦地望向众人,“哎,我说你们到底要不要老子救人啊?再拖会儿,你们督主可就真的没得治了。” 话音落地,西厂一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退了出去。房门被人从外头合上,隔绝开寒凛的夜风。司徒逍遥嗤了一声,这才撩开珠帘走进了内室。 榻上的人昏迷不醒,呼吸也极为轻浅,看上去很不好。他上前诊脉,眉头越皱越紧,接着便拿起银针在火上炙烤,忽而笑了笑,眼也不抬道,“还以为都走干净了,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一个。” 烛火飘摇了只在刹那,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上,随之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别惊动其他人,否则我就杀了你。” 司徒逍遥无奈,“现在的姑娘怎么都喜欢杀来杀去的。放心,我不惊动别人。” 匕首徐徐拿开了,他回头,只见烛光照映下,床前站着一个着黑衣的女人,未挽髻,一头长发倾随意地系在耳后,斜眼看他,眉宇间萦着一丝淡淡的痞气。他看得一怔,瞠目道,“没想到死人脸的艳福还真不浅,身边的小妹妹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废话真多啊。”周景夕冷冷睨他一眼,“虽然这人的死活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他真死了,雅主您也没好果子吃。” ------------ 26.第 26 章 司徒逍遥脸上浮起几丝不耐之色,攥着银针随意地摆手,道,“行了行了,一个个的别老拿这话威胁我,不懂医术就别念叨,烦不烦……”说完蹙着眉头看向周景夕,下巴往床榻扬了扬,道,“杵那儿干嘛啊?过来搭把手。[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五公主将匕首收回腰间,闻言也没答话,只是沉默着上前几步,挨着床沿坐下来。她垂眸打量床上的人,昏暗的烛光照在那张精致的脸上,依稀可见额头的细汗和苍白的唇。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面上投落两圈阴影,淡淡的,有些虚幻的意味。 “蔺厂督……”她有些艰难的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干涩,“他怎么样?” 司徒逍遥嗤了一声,耸肩道,“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原本就是已经丢了半条命的人,这会儿,恐怕剩下的半条也快保不住咯。” 周景夕心头蓦地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常,道,“医毒双绝之后,医术闻名四海。有逍遥公子在,死人也能变成活的,不是么?” 话音落地,司徒逍遥眼中的骄矜同得意一闪而过,他扯了扯唇,似笑非笑道,“算你这丫头会说话,行,就当你说的不假吧。”说完掖袖举针,神情沉下来,道,“来,把他的衣服给扒开。” 听了这话,周景夕的神情有瞬间的僵硬。不过犹豫也只是片刻,人命关天,没有多余的功夫拿来虚耗。是以她吐纳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垂下眸子,手脚麻利地将蔺长泽胸前的衣裳往两旁扒拉开,又认真道,“裤子要扒么?” “……”司徒逍遥一脸噎了苍蝇的表情,干咳了几声摆摆手,“暂时不必。” 她哦一声,接着便退身站到了一旁,接着便见雅主神情严肃地上前几步,于床榻前站定,开始在厂督身上的各处行针。他手法熟稔,神情却极是专注,没有半分的大意马虎。 室内轻烟袅袅,玉漏相催。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嗒嗒的水滴声规律地响起。周景夕立在床畔沉默不语,面上平静,两手却交握在胸前死死攥紧,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烙下道道血痕。 火光中,蔺长泽的面容就像一张白纸,没有半分生气。她双眸微动,视线落在肌理分明却苍白得病态的胸膛上。大大小小的银针密麻遍布,每一针都刺在大穴上,然而他还是毫无反应,甚至连睫毛都不曾轻颤。 心头升起一丝异样,似乎恐惧和慌乱相交织,层层堆叠,挤压得人喘不过气。周景夕重重地合眼,咬紧牙关竭力平复思绪,然而那滋味却像是生了根发了芽,肆无忌惮在她心底滋长,最终藤蔓似的爬满四肢百骸,蔓延到全身。 她咬唇,下一瞬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 西厂督主极为惧寒,隆冬自然成了最难熬的时节。房中的地龙烧得极烈,常人多站一会儿就要冒汗,然而此时,周景夕的手脚却一片冰凉。恐惧慌乱,可是又在慌什么怕什么呢?她蹙眉,忽然陷入了无止境的困顿中。 夜烛燃了大半,蜡油在灯座里堆积起来,火光也有减弱的趋势。不知过了多久,周景夕终于听见背后传来了些响动。她回身,只见司徒逍遥已经将银针悉数收回了药箱中。 “行了,性命算是无虞了,我再开些方子给他驱驱体寒。过会儿他会发烧,等烧退了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他的声音仍旧随意,只是字里行间里却透出长舒一口气的意味,又道,“得亏本公子医术高明,这要是换了别的大夫,这死人脸早就真成死人了。” 周景夕心头一松,暗暗呼出一口气来,又见那一身白衣的俊俏少年从床沿上站了起来,一面装药箱一面比划比划,话是朝她说的,“帮他把衣裳穿回去。” 她蹙眉,面上的神色霎时冷了下去,“脱也便罢了,我姑且忍一回。(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可公子你取完针,顺手不就给穿上了么?使唤我使唤上瘾了?我可不是这厂督府的丫鬟。” 司徒逍遥正拿笔写药方,闻言一笑,头也不回语调懒散,道,“我只管救人,其它的事可不归我管。既然你不是丫鬟,那我叫几个丫鬟进来不就行了?”说完脖子一伸,作势便要喊人。 周景夕气得咬牙,情急之下抄起手边的篦子就给他甩了过去,压低了嗓子咒骂道,“闭嘴!若不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我管你什么医毒双绝逍遥雅主,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司徒逍遥晃了晃身,右手一扬将篦子稳稳接住,面色微讶,“母亲?”他皱着眉头一阵思索,半晌回过神来,恍然大悟道,“你称陛下母亲,那你岂不是帝姬?” 周景夕没搭理他,兀自动身坐在了床沿上。侧目一望,床上的男人仍旧没有醒,只是双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渗人。她的目光从那副如画的眉眼扫过,一路从高挺的鼻梁向下,滑过微抿的薄唇,喉结,锁骨…… 她呛了几下,当即将视线挪开,伸出两手去替他整理衣裳。是时,背后的司徒逍遥又说话了,他的语气有些古怪,试探道,“若我没有猜错,你是五公主吧。当年被死人脸从蛊阵里救下来的小皇女,就是你吧。” 周景夕眼色一沉,手上的动作也蓦地顿住。然而她很快又恢复如常了,手上的动作继续,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淡漠道,“看来雅主虽常年避世,知道的东西倒还不少。” 他低声笑了起来,“别的不知道,五殿下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啊,毕竟这世上,能令西厂督主不顾性命的人恐怕没有第二个了。”说着稍顿,他又换上副好奇的神情,眨巴着一深邃的眸子道,“既然你和死人脸的关系非同一般,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你怕厂督府的人发现?为什么?” 司徒逍遥满脸天真,接二连三地抛来一连串的问题,直令周景夕翻白眼。大名鼎鼎的医毒双绝之后,享誉天下的逍遥门雅主,竟然比市集上卖菜的婆子还聒噪,传言果然不可信。而这么个人,竟然能与蔺厂督如此心平气和地来往数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她替蔺长泽穿好衣裳,这才回头看向司徒逍遥,叹道,“告诉我,蔺长泽是怎么忍住不杀你的?我从来没觉得他心性好,可自从见到了阁下,我算是对厂督刮目相看。” 周景夕话音落地,司徒逍遥摇扇而笑,眼底却森然,“我虽武功不及殿下,可凭我的本事,要殿下性命也易如反掌。殿下就不怕触怒了本公子,招来杀身之祸么?” “不怕。”她一脸无谓,挑眉笑道,“你若真敢对我下手,也不会等到这时候了。以雅主的性子,绝不会心甘情愿留在厂督府替朝廷办事,看来……雅主有把柄在人家手里。” 闻言,司徒逍遥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被人一语言中心事,其中的懊恼不言而喻。他心头愠怒,然而偏偏又真如她所言。逍遥门二百门人都在西厂手里,他若轻举妄动,岂不是将族人的安危都置之不顾了么。 该死,自打进了京都,遇上的人和事就一件顺眼顺心过!他烦躁起来,坐在杌子上大力地拿折扇打风,皱眉不耐道,“他爷爷的,碰上你们这对狗男女,算老子倒霉!”说完站起身便朝屋外走。 “你……” “我知道公主想说什么。”少年摇着扇子笑盈盈回头,“只是,这我可半点儿法子都没有。想必公主也知道,那对双生子姐妹和小秦公公向来寸步不离他们督主,我劝你还是早些走吧。”说完撩起帷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室。 脚步声渐远,整个屋子再度沉静下去。玉漏滴答,约莫二更天了,窗外的冷风愈发地凛冽逼人,呼啸着拍打着窗屉子,将院中的梅花卷得漫天飞舞。 司徒逍遥拿着药方出了屋子,西厂众人担心厂督,必然会立马打发秦禄入内伺候,久留不得了。 心中思忖着,五公主当即决定动身离去。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周景夕将将从床沿上站起身,一股大力便擒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去。 腕上那股力道刁钻,不算重,却透出绝对的强势。她怔住,转头回眸,将好对上一双深邃阴沉的瞳孔。 蔺长泽仍旧躺在榻上,额上的虚汗还未散尽,半眯着眼审度她,目光却十分清明,没有半分才刚醒来的迷蒙。森冷阴鸷的眼,犹如刀剑,仿佛刹那间就能将她洞穿。 她愕然同他回望,俨然还没有回过神。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谁都不开口,屋子里安静至极,连根针落地都能清晰听见一般。是时一阵脚步声却渐渐地从远处靠近了,又在房门前停了下来。 “谁都不许进来。” 厂督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语调森寒,不怒自威。秦禄正要推门,闻言吓了一大跳,赶忙隔着门板应声是,躬腰诺诺地退到了一旁。云雪立侍在外,闻言面色微变,眸中一丝惊诧转瞬即逝。小秦公公略蹙眉,目光狐疑地望向云雪,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月光荡漾风中的梅花香,从微开的窗缝飘入,拨动成串的珠帘。 脆弱的烛芯在飘摇,连带着一室陈设也跟着轻晃。火光跳动在蔺长泽的脸上,他斜眼看了她片刻,五指将她纤细的手腕箍得发红,这才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手腕隐隐作疼,他却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周景夕蹙眉,挣了挣无果,只好认命似的不再轻举妄动。她抬眼,烛光下是他微挑的眼角,他仍旧虚弱,只是目光中的森然却教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别过头清了清喉咙,视线看向别处,道,“你身子不好又淋了雨,我料你会大病一场,所以来看看。” 蔺长泽挑起半边嘴角,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公主果然是宅心仁厚。” 这话明显言不由衷,听似称赞实则暗讽,周景夕皱眉,心头鬼火冒,于是回过头来狠狠瞪着他,“你病情如何跟我有什么相干,你以为我想来看你么?若不是魏芙那丫头一个劲儿地撺掇,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他漠然一哂,合上眸子神色疲乏,声音也没什么力气,“这么说来,我不仅该谢殿下,还该好好谢谢魏副将了。” “少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都这副样子了,督主还想威胁谁?”周景夕没好气道。她抬眼在他面上扫过一遭,只见蔺长泽眉头轻锁,两团诡异的红云浮上白皙的双颊,连带着手上的力气也小了许多。 她趁势将手腕抽走,动身想走,面上却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蔺长泽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闭着双眼不言也不语。她微皱了眉,伸出右手在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滚烫得灼手,果然如司徒逍遥所言,这人开始发烧了。 平日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这会儿病厉害了,倒显得格外纯良。周景夕沉沉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起身离去。她坐在床沿上,垂着眸子仔细地打量那张漂亮的脸。 他的眉形飞扬,眉色却略淡,同她平日见的那些军中男子截然不同。他的眼窝深得不像中原人,眼角的位置略微上挑,浓密的眼睫长长的,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 美人儿就是美人儿,病怏怏的也教人移不开眼。真是个漂亮的男人,五官精雕玉琢,没有一处不是精致到极点。 她单手托腮盯着他瞧,忽然歪了歪头,试探着伸出右手,指尖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划过暧昧的薄唇,最后轻轻戳了戳他的右脸。 “……”蔺长泽略微吃力地掀开眸子,目光沉沉地望向她,声音沙哑无力,“你怎么还不走?” 周景夕挑了挑眉,“腿长在我身上,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都是本将军自己说了算。厂督还是多操心自己个儿的身子吧。”说完她吊起嘴角轻笑,曲起两指从他光滑的面颊上轻轻抚过,轻佻道,“啧啧,督主这细皮嫩肉的,还真让人爱不释手啊。” 督主不悦地蹙眉,眉宇间隐隐浮上几丝戾气,盯着她语调不善地吐出两个字,“拿开。” 蔺长泽吃瘪,脸上一副见了鬼的神情,逗得周景夕心情大好。她桀桀笑起来,捂着嘴前仰后合,口里断断续续道,“怎么,你害臊了啊?”她拿手指揩去笑出来的眼泪花儿,凑过去对他阴恻恻地眯了眯眼,语调暧昧,“摸下脸就生气了,蔺厂督如此圣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刚才司徒逍遥替你施针,衣裳还是我帮大人你脱的呢。” “周景夕。”他半阖着眸子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她心头升起报复得逞的快感,满脸笑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云霜的声音便沉沉传入,道,“督主,药熬好了,属下给您送进来吧。” 话音落地,周景夕的面色稍稍一变。蔺长泽侧目瞥了她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语调不咸不淡道,“五殿下既不愿惊动旁人,那就速速离去吧。” 门外云霜捧着托案恭敬站着,里头督主没有应声,她自然也不敢擅自进屋,只好埋着头等候。云雪看了一眼托案上的药碗,蹙眉,“药都快凉了,大人为何不让咱们进去伺候呢?” 小秦公公摇着头啧啧感叹,“督主心,海底针哪。” 正说着话,房门却吱嘎一声响,竟然被人从里头一把拉开了。三人皆是愕然,瞠大了眸子盯着眼前的人,一时间都讷讷的回不过神。 “……”五公主的表情很淡定,她看了眼云霜,伸手托案接了过来,颔首道,“行了,我会看着他吃下去的,你忙去吧。”说完便重新关上了房门。 呼啦啦一阵冷风吹过去,三人这才如梦初醒。云霜云雪对望一眼,都是满头雾水的神情,秦禄惊呆了,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道,“我这没做梦吧,五公主怎么在这儿?这位祖宗什么时候跑督主屋里去的!” 碗里的药汁黑乎乎的,气味刺鼻,一闻就知道很苦。周景夕嫌恶地皱了皱眉,回身坐上床沿,将手里温热的药碗递给榻上的人,“喏,热着呢,赶紧喝了吧。” “……”蔺长泽没言声,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挑起眼角扫了她一眼,目光阴冷之中夹杂几丝复杂的神色。 她见他不接碗,只以为他是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于是皱着眉不甚情愿道,“你这是病得太重,要我喂你?”接着便在蔺长泽阴沉的目光中搅了搅药汁,舀起一勺喂到了他唇边,一脸的宽宏大量,“咱俩一码归一码,陆家的仇我就先放一边儿,往后还得和厂督共图大计嘛。只是喂个药罢了,我军中的马夫生了病我也这么照料过,好说好说。” 他仍旧没有动,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周景夕不耐烦了,眉头大皱道,“你老看我干什么?我头上长草了还是脸上开花了……” 她话还没说完,蔺长泽便接过了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她一滞,接着便见他沉着脸喊了声秦禄。 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小秦公公猫着腰小跑进了屋子,在珠帘外的地方躬身站定,埋着头小心翼翼道,“督主请吩咐。” “送五公主出府。”他语气森冷,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接着便侧身躺回了床榻。 “喂,蔺长泽!”她瞠目结舌。 秦禄有些为难,然而督主之令不敢违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试探道,“这么晚了,奴才送殿下出府吧……” 被莫名其妙下了逐客令,周景夕登时大怒。她撑着腰猛地站起身,想说什么又拼尽全力给按捺下来,最终冷哼了一声,瞪着榻上的背影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死了算了!”说罢旋身,狠狠拂袖而去。 ------------ 27.第 27 章 头天晚上下了场大雨,翌日天地晴好。(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遥遥一道虹霞从穹窿的这头横跨到那头,院中积水的凹凼反射日光,晶晶莹莹一片。几只斑鸠从枯树上直冲霄汉,迎着那轮红日飞去,很快便化作了天边几个墨色的黑点,看不清了。 昨日周景夕从厂督府归来已近三更天,她困倦至极,沾着枕头便沉沉入睡,这一觉难得地无梦安稳,仿佛将连日以来的疲乏都一扫而光。太阳越升越高,亮堂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五公主这才悠悠转醒。 时值冬日,这样灿烂的日光很罕见,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周景夕在榻上翻了个身,伸懒腰打哈欠,这才慢吞吞地撑身坐起来,抬眼看窗外,这才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她皱眉,随意地搔了搔乱蓬蓬的长发,语调慵懒地喊了一声“魏芙”。 话音方落,房门便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众丫鬟低眉敛目地入内,脚步声轻盈得几近于无。其中一个端面盆的少女梳双髻,一身浅绿色的襦裙清新淡雅,不大熟悉,人群中也有没有魏副将的影子。 周景夕挑眉,不由往那女孩儿的脸上多看了几眼。身形纤细婀娜多姿,眼窝深邃五官独特,一双宝蓝色的瞳仁引人注目。 熟悉的面孔,是她从大漠带回来的楼兰女人桑珠。这些日子忙着应付女皇的寿诞和周景辞,倒把这个大活人给忘了。五公主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接过桑珠递来的面巾随意地揩脸,口里道,“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闻言,桑珠怔了怔,如水的眸子愣愣地望着她,显得茫然无措。 周景夕只好又道,“你在嘉峪关时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我命魏芙替你调理身子。如何,伤都好了么?” 在京中待了几天,桑珠的官话较之前已经流利了许多。她回过神,面上勾起一丝笑意,声音轻柔中带着些怯懦,低低道,“多谢将军关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放肆。”边儿上一个年龄稍长的丫鬟蓦地开口,望着桑珠面色不善道,“在殿下跟前你当自称‘奴婢’才是,我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说话的是府中掌事的大丫鬟青荑,桑珠脸色发白,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朝榻上的五公主诺诺道,“奴婢该死,请将军责罚。” 周景夕却只是随意地摆手,扶着额漫不经心道,“算了,你入府时日不长,出些差错也无可厚非。只是大燕的京城不比你们楼兰,凡事还是得谨慎为好。起来吧。” 那丫头应个是,“多谢教军教诲。”说完才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垂首站到了一旁。 她微微颔首,复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来。青荑走过来,拿了篦子替她梳头,含笑恭谨道,“殿下今日想用些什么头饰?”话音方落,两个捧托案的小丫鬟当即上前,各式各样的发簪步摇琳琅满目。 周景夕扫了一眼,随手取了几样物件出来,两个捧托案的丫鬟便垂着头退了下去。青荑替她挽发,篦子顺着柔软乌黑的发丝梳下去,又听将军道,“怎么没看见魏副将,她人呢?” 青荑因道,“今日晨间宫中来了人,说是要找副将,副将便跟着去了。” 闻言,五公主眉头微微皱起,神色狐疑,“女皇寿诞休朝三日,宫里的人找魏芙能有什么事呢?”她忖了忖,又追问道,“是宫中的什么人要见副将?” 青荑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那来的是哪位女官或公公,你认得吗?”她再问。 青荑仍旧摇头,“是个威武的男人,言谈举止并不像公公。脸生,奴婢不认识。” 宫中来的男人,不是公公……难道是锦衣卫?周景夕迟迟地颔首,眉宇间隐隐萦绕些许忧色,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副将才能将事情弄明白了。”说完视线从一屋子的丫鬟身上掠过,含笑吩咐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青荑就行了。” 众人齐声应是,对叉着双手倒退三步,这才低眉垂眼退出房门。txt小说下载80txt.com桑珠走在最后,她低着头,跟在一群丫鬟身后提步欲去,不料将军的声音却蓦地响起了,不咸不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桑珠,你留下。” 楼兰姑娘怯懦的小脸上划过一丝惊诧,惴惴不安地应个是,接着便站定了身子,垂着头静静等将军示下。 青荑心生疑窦,不明白公主是何用意,面上却一丝不露,只低声问道,“殿下,今日要描妆么?”见公主点了头,便默不作声地动手替她上妆。 燃香袅袅从四扇君子立屏上拂过,熏得画上的梅兰竹菊如置仙境。桑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两只小手不安地揪扯着裙摆,悄然抬眼,却见公主微仰着脸,眸子轻合,青荑拿笔蘸了朱砂,柔软细腻的笔尖在将军的眉心勾描花钿。 大燕女人的妆容精致,花样也多,单是眉间的花钿样式就数以百计。她看得目不转睛,忽闻将军眼也不睁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桑珠心头一沉,连忙垂了眸子恭谨道,“奴婢是西域人,自幼漂泊于诸国,从未见过像将军这么漂亮的人,也没有见过如青荑姐姐这样巧的手,所以看得入神。” 周景夕闻言一阵低笑,侧目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倒是挺会说话。” 桑珠垂着头没言声,又闻将军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道,“你说的不错,青荑的确有一双巧手,她描妆的本事出神入化,什么样的容貌都能画出来。” “画出容貌?”桑珠一怔,冲口而出道,“莫非是中原的易容术?”她大感诧异,没想到一个侍女竟然懂得这种离奇门道。 五公主面上含笑,笑意却不渗眼底,接着便朝桑珠勾了勾手指。那丫头不明所以,只好弯身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周景夕捏着那尖俏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视线在她面上端详,嗓音低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你也不必感到惊讶,将军府藏龙卧虎,我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将军……” 她轻笑,“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是否真的下定决心要追随本将,为本将效力?” 桑珠抿了抿唇,伏地叩首毫不犹豫道,“奴婢的命是将军救的,没有将军,奴婢早就死在那几个鞑靼人手上了。奴婢誓死效忠五殿下。” “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周景夕挑起眼角一哂,摆手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桑珠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然而也只是眨眼间,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如常。她低低应个是,接着便对叉着两手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门。 房门开启又合上,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便再听不见了。青荑为公主描好飞眉,一面替她点胭脂一面开口,不解道,“殿下,奴婢不明白。这楼兰女人来路不明,既不会武功又没什么本事,您留她在府上,究竟是什么用意?” “女人最得天独厚的本事,不就是美貌么?”周景夕一笑,口里曼声道,“如此容颜,将来一定有用处的,只要不委以重任,将军府闲养一个美人还是养得起的。” 青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便不再搭话,只专心致志地替公主梳妆。周景夕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铜镜,镜中的女人极美艳,绯红的眼晕在眉下的位置轻轻染开,唇脂点在双唇的中部,妖冶动人。 拾掇妥当,青荑取来对袖大襟衫替她换上。大燕的服冠以华丽著称,周景夕起身走动了几步,头上的步摇金簪便叮叮当当响起来,她蹙眉,扶着脑后的发髻唉声叹气,“回到京城什么都变麻烦了,在玉门关时哪儿用遭这些活罪。”说着拂手,“好了,青荑你出去吧。” 青荑垂首应声是,退步离去。 日头很大,转眼就到了午膳的时辰。府上丫鬟将饭菜送进房中,周景夕用完膳便坐在窗前等魏芙回府。她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发呆,五指轻轻点在笑靥上。窗外几只鸿雁的身影从虹霞上飞过,金灿灿的阳光照下来,满园艳丽的茶花便都竞相盛放。 周景夕拨弄着手边的盆景,面上讷讷地若有所思。是时一阵急促的却脚步声传来,她回过神,挑起一边眉毛望向房门那方,只听“砰”的一声,菱花门便被人猛地推了开。 “殿、殿下……”魏芙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个金丝珐琅箱子,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 五公主蹙着眉站起身,扶着魏芙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面倒茶一面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喝口水慢慢说。” 副将大口喘着气,将怀里的箱子往桌上一放,接过茶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咽下后方有气无力道,“殿下,今儿早上鲁平来过,把我给叫到宫里去了。当时你在睡觉,我看你睡得沉就没敢惊动你。” 周景夕半眯起眸子重复这个名字,“鲁平……西厂的大档头鲁平?这位档头向来被蔺长泽拿来派外差,也难怪青荑不认得。”她说着一顿,愈发不解,“鲁平找你进宫,为什么?难道――难道是蔺长泽要见你?” 魏芙一拍大腿,“殿下果然料事如神!正是厂督!刚开始我还纳闷儿呢,心道这督主找我干什么啊,别不是大祸临头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边说着,副将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缎小盒,满脸神秘道,“厂督非但没找属下的麻烦,还送了属下这个。” 能去宫里当值,看来身子是没什么大碍了。周景夕心头思忖着,侧目一瞧,只见副将徐徐将盖子揭了开,里头竟卧着一枚硕大浑圆成色上好的珍珠。 “南海珍珠?”五公主抿唇,皱着眉头问道,“他为什么要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魏芙小心翼翼将珍珠给收好揣起来,闻言,副将摇头耸肩,一脸的莫名其妙,“属下也不知道啊,督主只说要重谢我,也没说究竟是为何。哦对了,差点儿忘了,督主也有东西要送给殿下你。” “送我?”五公主微怔。 魏副将重重颔首,两手将桌上的箱子往前一推,拍了拍盖,道,“就是这个。沉得很,一路抱回来差点儿没把属下累死呢。” 周景夕有些茫然,犹豫地掀开盖子往里一瞧,竟然是好几本沉甸甸的书册。她一头雾水,拿起一本看了看书封,只见上头刻着两个闪闪大字――女礼。 她愕然,伸手刨弄底下的几本,依次是《女传》《女戒》《女训》,书皮都是上好的丝缎,书名金丝镶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魏芙眨了眨眼,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不解地抬头看公主,道:“殿下,无端端的,厂督送你这些书干什么?又是女传又是女训的,什么意思啊?” “……” 女礼女传女戒女训,四本都是教导为女之道的。五公主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好么,凑齐了给她送过来,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讽刺她周景夕不像女人么? 魏芙打量着公主黑如锅底的脸色,咽了口口水,试探着扯了扯她的袖子,干巴巴地笑道,“殿下,我看这东西您也不怎么喜欢……干脆属下替您还给厂督吧。” “魏副将,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本公主――”周景夕吸气又吐气,一字一句道,“老子哪儿不像女人了?” 副将那头正在喝茶,闻言硬生生被呛了呛,心道您除了长得像女人,还真没一个地方像女人……然而这话要说出来,自己八成儿就上望乡台了。于是魏芙抹了抹咳出来的眼泪花儿,悻悻笑道,“怎么会呢,将军您貌若天仙,身段儿又好,看这大胸细腰的……怎么会不像女人呢,您多有女人味啊,哈哈……” 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五公主幽幽一记眼刀瞪过去,魏芙吓得立马不敢再搭腔了。 周景夕用力地咬唇,双手撑腰,铁青着脸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真是可恶,昨晚自己好心好意去探视,莫名其妙被赶出来,她念在他大病未愈也就不计较了,这又算什么?找四本书来明嘲暗讽,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心中如是思忖,五殿下将书装回去,复又重重扣上了箱子。魏芙被那道闷响唬了唬,迟疑道,“公主,你打算亲自送还回去?” 周景夕双臂使力将箱子抱起来,阴恻恻嗔道,“不送回去,留着给我过年么?”她说着稍顿,半眯起眼上下打量魏芙,道,“副将,昨日我听信你的谗言跑去探病,结果被人硬生生赶出来。这会儿你又送来这么几本书,你该不是被蔺长泽收买了吧?” 魏芙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表忠心,道,“天地可鉴!属下对公主一片忠心呢!” “量你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她嗤了声,接着便旋身朝门外走,是时魏芙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朝她的背影道,“哎哎!将军!属下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她不耐地回头,“还有什么事?” “鲁平说厂督今日要迁新居,宅子都是现成的呢,没准儿这会儿东西都搬好了。”副将笑得一脸天真,两手一拍道,“说来也巧,新厂督府就在咱们将军府对面。” “……”周景夕浑身一震,瞪大了眸子一脸的不可置信,艰难道:“搬到……对面?” “是啊,”魏芙点点头,笑呵呵道:“很巧吧。” 巧巧巧,巧个大头鬼!五公主无力地抚了抚额头,气得脑仁儿疼。都说冤家路窄,这回倒好,直接成了对门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成天一出门儿就对着”厂督府”三个字,这不是逼着她折寿么! 周景夕心头烦躁,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即吩咐魏芙道,“芙儿,你说厂督乔迁了新居?” 副将颔首,接着便见将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摸着下巴道,“那咱们可得再备一份儿大礼,恭贺厂督乔迁之喜嘛。” 这副笑容看得魏芙毛骨悚然,她搓了搓手臂靠近几分,狐疑道,“殿下想送什么?”周景夕笑眯眯地附耳过来,在她耳畔说了几个字,她听后大惊失色,一张俏脸霎时惨白一片,“这……不大好吧,没准儿会有杀身之祸!” “那出息!有我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不成?”周景夕侧身搡了搡魏芙的左肩,面上挑起个邪笑,“赶紧去准备准备,用过晚膳,咱们就一道给蔺厂督送过去。” 沿着京城的西街徐行数里,能瞧见两处相对而坐的大宅。两间兽头大门正好在一条街的对面,左边儿那间的门匾上龙飞凤舞三个金漆大字,便是将军府。右边儿的宅子才刚翻修过,门匾上的红漆尚新。 大门洞开,宅中走出两个着飞鱼服的厂卫,抬着一方沉重的匾额。两人足尖点地轻盈跃起,将匾额挂在大门上方,红罗绸布轻轻飘落,“西厂督主府”五个大字在宫灯的下摇曳下灿然泛光。 这处地界僻静,入夜之后的行人更是几近于无。冬风吹散夜间的薄雾,长街那头依稀传来车轴马蹄声,划破长空,近了才知是西厂的车舆。 车夫在厂督府门前勒了马缰,车帘子被风吹得轻拂,隐绰间露出蟒袍一角。一个小太监埋着头跪趴在地,秦禄打起帘子朝里头的人揖手,神色恭谨道,“督主,到了。” 蔺长泽嗯了声,掀开眼睫身子微动,踩着小太监的背下了马车。秦禄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却被厂督一个眼神给制止,只好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然而将将要迈过门槛,背后却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女子声线,小秦公公皱眉,回首一瞧,只见对门儿的将军府里信步走出来一群人,领头两姑娘,一个是魏副将,另一个则是五公主。 “厂督刚回来呐?”周景夕背着手慢悠悠上前,朝府门前那道颀长的背影笑盈盈道,“看来今晚宫中的事儿挺多啊,真是辛苦厂督了。” 蔺长泽垂着眸子微微侧头,大门前的宫灯惶惶如画照亮他半张脸,他淡淡道,“殿下有事?” 周景夕朝他走近过去,面上笑意不减,“厂督搬了新宅,刚好咱们又是对门,本将自然要表示表示。”说完她朝背后的人招了招手,吩咐道,“把东西搬进去。” 夜色中光线昏暗,只瞧见几个家丁小心翼翼地抬着扇大立屏走了过来。立屏从暗处抬到了亮处,上头的图案也跟着清晰起来。秦禄歪着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双腿一软险险跪下去――上头的画竟然是百子千孙图。 ------------ 28.第 28 章 秦公公吓得双腿发麻,打眼一瞧,五公主面上仍旧笑着,皎皎月色在那张冶艳的妙颜上流转,娇俏妖娆。[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世人皆知西厂督主是宦官,没有子孙根,无法生儿育女,这屏风……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啊,都睁睁眼吧,可千万保佑督主没瞅清楚那屏风,否则后果如何,他简直都不敢想!秦禄惴惴不安,垂首站在边儿上头也不敢抬,只心中不住默念祈祷。 周景夕手上没闲着,一副主人的模样指挥着抬屏风的家丁,“对对,小心着抬进去,这屏风可是京中名家的手笔,我花的都是大价钱,摔了碰了可不成。”说着微微挑眉,回身朝厂督说道,“厂督也来看看,这屏风合不合你的心意?” 小秦子一张白生生的脸儿一垮,几乎立时就要给五公主跪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五公主哪儿是来恭贺乔迁之喜的,分明是给督主添堵的。就说么,这位祖宗向来和他们大人不和,无端端的贺什么喜,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话音落地,便好整以暇地环抱双臂,借着月色静静打量面前的厂督。 明月的华辉熠熠,静静流淌在那副如画的眉眼间,蔺长泽斜眼乜她,微挑的眼角带着一丝寒凛之气,却并不说话。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神意味不明,似乎夹杂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周景夕原本还是闲适的姿态,被这道目光看了半天,登时有些毛骨悚然。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干咳两声别过脸道,“怎么,本将这份儿大礼,蔺大人不喜欢?” 他微挑眉,视线极缓慢地在她身上细打量。王朝最美艳的公主,容貌身段都无可挑剔,今日上了时下盛行的桃花妆,两点朱砂点在香腮上,一颦一笑都风情万千。这是被他养大的帝姬,从七岁起就跟在他身边,衣食住行都由他一手照料,所以天下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性子。 蔺长泽瞥了眼那扇屏风,嘴角一哂,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小秦公公立在一旁胆战心惊,只觉得心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偷觑厂督面色,两手不由紧紧对握。督主向来喜怒无常,前一刻与你谈笑风生,下一刻便能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思忖着,他不由愈发地敬佩五公主胆识过人,真真是条汉子。 其实秦禄不知道,胆识过人的公主这会儿心里也在打鼓。周景夕抿唇,被蔺长泽面上的浅笑弄得寒毛倒竖。真是个怪诞的人,被人这么直咧咧地讽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看着她半天不搭腔,直瞧得她有些后悔。毕竟他的确不是男人,他的嘲笑算是无中生有,可她的讽刺却是比真金还真的事实。这面屏风,兴许真的很伤人?这个念头冒出来,周景夕当即被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头将之抛于脑后―― 送这屏风是“礼尚往来”,他暗嘲她不像女人,她便反讽他不是男人,是他得罪她在先,她这么做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过错。她恐怕是疯了,竟然会在意这个厂督会不会真的伤心,别不是上回淋了雨也病了吧! 脑子里忽然有些乱,周景夕面色稍变,霎时间什么报复的兴致都荡然无存了。她侧目扫了眼四周,也不想等他开口了,只是朝身旁的魏芙道,“算了,看来这屏风厂督不喜欢,咱们还是搬回去吧。” “啊?”副将一愣,暗道这是什么理儿啊,送出手的东西还兴往回拿的么。 “啊什么啊,还不赶紧让他们搬回去……”周景夕蹙眉,朝那丫头连使了好几个眼色,魏芙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后连忙朝那几个搬东西的家丁挥手,道,“喂喂,别往里般了,没瞧见厂督不中意这屏风么?赶紧搬回将军府去。” “不必。”蓦地,蔺长泽淡淡开口,声音淡漠,“既然是殿下的一番心意,臣又怎么会推却呢。” 话音落地,这回倒是五公主有些诧异了。这人还真够奇怪的,难得她大发慈悲,他竟然给了台阶都不下?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只当他是人前强装样子,于是朝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声儿道,“那四本书我给你送还回来了,屏风我也带回去,你膈应了我也膈应你,咱们就当扯平了。(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说完壮了壮胆子,伸手宽慰地拍拍厂督的肩,“你也别多想,那事儿谁不知道呢,本将并非真想羞辱厂督你的。” 周景夕一副打官腔的语气,面上也是官场上的老练嘴脸,直令厂督微微蹙了眉。她靠得太近,一张俏脸就在他耳畔两指的位置,他转头侧目,两道视线蓦地便撞在了一起。 她迎上他的眼,那对眸子实在漂亮,深邃璀璨,仿佛坠入了满天星河,多看会儿子便能将人的魂魄也一并吸走般。 目光交接只是刹那,她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慌乱,旋即便垂下头移开了眼,又闻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淡淡道,“女皇既然已经给殿下和臣弟赐婚,这屏风摆在厂督府也是图个吉利,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到长远,臣多谢殿下费心。” 周景夕怔愣,俏脸上一副吞了个活苍蝇的表情,好半天才道,“我看厂督是误会了,其实我并没……” 他不待她说完便打断,沉声道,“殿下既然来了,便到臣府上用些茶点吧,顺道也见见臣的胞弟。”话音落地,他看也不看她便兀自吩咐秦禄,道,“去将二爷请到正厅来。” 小秦公公应声是,连忙垂着两手退进了府门,几步绕过照壁,不见了踪影。 哈?二爷?天底下恐怕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了。周景夕一阵愕然,少顷竟然笑了出来,望向厂督,“这里不是大宸宫,没有女皇也没有臣工,你跟我有什么可装模作样的?” 然而蔺长泽只是微微一笑,掖袖往府门一比,道,“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秦禄已经去请臣弟,还望殿下别让臣弟等太久。” 他垂眸俯视她,视线里映入她盛怒的小脸。周景夕暗暗在心头骂了句娘,转头看魏芙,那丫头朝她耸了耸肩,一副“谁让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眼神,接着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这会儿是骑虎难下,不进去都不行了。 好个蔺长泽,竟然将计就计反将她一军?逼着她进去见什么劳什子的未来夫婿,还派人去请,不错嘛,煞有其事的,她倒要看看,他蔺长泽上哪儿找个弟弟来和她成婚!五公主怒极,然而这个节骨眼儿又不好发作,只能合着眸子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朝他挤出个笑容来,“那就依厂督的吧。” 蔺长泽但笑不语,她半眯了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厂督府。魏芙忐忑不安地跟上去,经过督主时垂首见了个礼,接着便逃也似的追着公主去了,仿佛身后撵着的是阎王殿上的牛鬼蛇神。 曲三档头立在门边儿,眼瞧着方才五公主闹的一出,险些没笑出声来。蔺长泽侧身从他边儿上走过去,斜着眸子睨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却将曲既同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俄而,他收回视线,提步进了门。 三档头暗舒一口气,悄然往灯火通明的府宅里打望了一眼,却只瞥见银色流云披风的一角,在夜色里轻轻翻飞出道流丽的弧度。待脚步声走远,大档头鲁平才上前狠狠剜了他一眼,压着嗓子斥道,“敢笑话五殿下,你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曲既同哭丧着脸有些委屈,嗫嚅道,“大哥,我也没那意思,就是没忍住。你也知道,那小帝姬是督主带大的人,谁敢笑话她。” “亏你还知道那是督主的人。”鲁平叹了口气,见曲既同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样,遂摆了手道,“算了,万幸今日督主心情尚佳,否则有你受的。三弟你行事莽撞,督主对你最是放心不下的。跟着督主,单有一身好功夫可万万不够,谨言慎行察言观色,你啊,往后还得多长个心眼儿。” 曲三档头连连应是,沉了脸色道,“多谢大哥提点。” ********* 换了新宅,厂督府的大致格局却与过去区别不大,像是仿造着以前的宅子翻修的。周景夕徐徐绕过影壁,目光从廊檐下的宫灯上一一扫过。院子里还是有大片的梅花,风中飘来淡淡的馨香,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飞上天,复又极缓慢地落入地上的泥土。她侧目,满院子三角梅都缀满火光,倒有种盈盈欲滴的生机。 她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在廊檐下踱着,听闻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来,魏芙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您在这儿瞎晃荡什么呢,厂督不是说让您去正厅吗?不是要见、要见厂督的弟弟么……” 周景夕回头瞥了副将一眼,一脸无所谓道,“我瞧着梅花儿开得好,便过来看看,你至于这么急急忙忙的么?”说完一笑,挑了挑眉,“怎么,我未来的夫婿等得不耐烦了,厂督让你来催我过去?” 副将好容易稳住呼吸,她撑着腰拿手扇了扇风,道,“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你怎么还有工夫闲逛啊。”魏芙边说边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又说,“之前咱们都笃定,那所谓的‘胞弟’是莫须有,可这会儿人家都要你去见面了,难道真是真的?” “什么真是真的。”五公主翻了个白眼,她难道头天认识蔺长泽么?那个厂督最是诡计多端,上哪儿找个人不能冒充他弟弟。一面在心头暗道魏芙脑子不灵光,若真是亲弟弟,过去这么十几年哪儿可能半点儿风声走漏不出来呢? 不过倒确实是棘手。不管真与假,看那厂督的架势,这个御赐的婚约她都是跑不了了。蔺长泽故弄玄虚找来个假胞弟,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五公主心头琢磨着,忽而闻见背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轻盈的,带着种谨慎的味道。 她转头看了眼,却见秦禄垂着头快步而至,到了跟前恭恭敬敬见个礼,道,“殿下,厂督请您到正厅去,二爷等着见您呢。” 周景夕侧目看了一眼秦禄,美艳的俏脸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她半眯眸子,阴恻恻道,“小秦公公,你家二爷姓甚名谁,究竟是什么人?” 听这话儿说的,显然是下了套,等着他往里钻呢。跟了厂督这么些年,就是榆木疙瘩也早开窍了,他秦禄是什么人,若这么容易就被套出话,恐怕早死了几千万次了。 心头忖着,小秦公公面上却只一笑,诺诺道,“瞧殿下说的,二爷自然是厂督的胞弟。咱们不敢打听督主的家事,殿下有什么疑虑,不妨亲口问问督主。”说着掖袖一比,甚是恭敬的姿态,“殿下请。” 好么,这西厂一众果然都是一丘之貉,是她天真,竟指望从这小太监嘴里套出东西来。周景夕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这才领着魏芙一道往正厅去了。 干冷了许久的京城入夜开始落雪,像是憋着一股气总算释放,鹅毛样的雪花簌簌而落。 周景夕侧目,清盈盈的眸子里映入了皑皑白雪。又是一年大雪夜,雪花飘摇漫天,很快便在青石路上堆积起薄薄一层。梅花上也有雪,满目鲜红沾上雪白,形成鲜明又艳丽的对比。 正厅中也烧地龙,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并不十分浓郁,清雅沁人心脾。蔺长泽端坐在屋中主位上,似乎是听见了响动,他抬了抬眼,视线中映入一张娇艳动人的面孔。五公主面上挂着抹佻达的笑容,分梅沐雪而来,人比花俏。 他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周景夕进了屋,目光所及处有两个人。蔺厂督坐于主位,蟒袍曳撒都换下了,他着白衣,一身清华不染纤尘,苍白修长的两手中捻着个兽耳手炉,一派风姿卓然。另有一白净俊美的少年郎坐在左方下首,青衫黑发,眉宇间暗蓄阴柔之气。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胞弟? 她嘴角抽了抽,很快别过眼,只提步直直朝蔺长泽而去。 厂督并未起身相迎,他目光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往自己身旁的椅子递过去道目光,复道,“往后也是一家人了,殿下往后就把厂督府当成自己家一样,不必拘礼,坐吧。” 这语气这姿态真是别扭,她不自在地蹙眉,咕哝他和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熟了。然而当着这么些人,驳他的面子是万万不能够的,周景夕琢磨了一瞬儿,也没开口,只是身子微动坐在了他旁边。 三人落座,屋子里的闲杂人等也就可以退场了。秦禄最是会察言观色的,他往督主那方瞅了瞅,当即心领神会。屋中伺候的下人们也乖觉,只一个眼色便躬身退了下去。待人散尽,小秦公公往魏芙看了眼,一副“咱也走吧”的目光。 副将心思单纯,哪里品得懂个中文章。她傻乎乎的不明所以,皱紧了眉宇朝秦禄摇了摇头,回了个“不行不行我得保护公主”的眼神。 秦公公在心头翻了个白眼,一旁督主还等着说话,这姐姐杵在这儿不是碍眼呢么!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一把拽了魏芙就匆匆退了出去。 好容易,这厢人总算都撤了干净,偌大的正厅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气氛僵硬得有些诡异,没人开腔,整个屋子里只听得见蒸烧碳火的碎响。 周景夕蹙眉,转头往蔺长泽扫了一眼,只见厂公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捋沫儿,垂眸低首,浓长的眼睫墨如夜色。 认真说,他人长得漂亮身量又高,浑身上下肌理分明匀称,除了苍白得接近病态外,的确堪称毫无瑕疵,很完美。 漂亮的美人有些妖异,不言不语就能挑逗人的心神。她晃了晃眼,移开视线清了清喉咙开口,道,“厂督……”说着眸子一扫望向一旁的青衫男子,“这位是?” 厂公一笑,笑意却寡淡,他不抬眼,兀自低头喝了一口清茶,道,“二郎,过来见过公主,等过些日子大婚的旨意下来,你二人便要是夫妻了。” 被唤作二郎的男子应个是,遂起身朝五公主行了个抱拳礼,“见过殿下。” 周景夕一脸被噎住的神态,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却见这男子面容秀雅俊逸,只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阴柔姿态。她有些尴尬,侧目挑眉瞪了眼蔺长泽――好你个姓蔺的,糊弄人也不下下功夫,这么个阴柔的男人,还谈什么征战沙场九死一生?他以为她高坐明堂的母亲是蠢人么? 蔺长泽面上仍旧没表情,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她的眼神。周景夕无奈,只得悻悻冲二郎点了点头,回礼抱拳道,“不客气不客气,往后成了婚还请兄台多多指教。” 她说这话的口吻没有半分娇羞,大大咧咧的像是能称兄道弟。厂督瞥了她一眼,对面的二郎倒是没什么反应,恭敬揖了回手便不再搭腔。又闻厂督道,“女皇圣恩浩荡,允诺要为你加官进爵,明日便随我入宫吧。” 二郎颔首,“是。” 蔺长泽眼帘微掀看了眼天色,终是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复又侧目望向周景夕,“臣送殿下回府吧。” 二郎无声无息退了下去,走路就跟没声儿似的。周景夕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摆手直道不必,“这么近,三两步也就到了,厂督身子不好还是在府上歇着吧。” “无妨。”说着,他已兀自站起了身。不知何时云霜已经进了屋,她替他披上厚实的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白色鹤氅,接着呈上来一把油伞。 周景夕暗暗咬牙,眸子盯着他,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他也不催促,只是持伞而立,俨然一副不容忤逆的姿态。干耗着不是办法,她到底妥协下来,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厅。 风雪愈大,冷风吹得呼呼作响,她俏丽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冷不丁儿打了个喷嚏。 云雪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件云锦斗篷,蔺长泽接过来,不发一言地披在了她瘦削的肩头。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她的下颔,激得她浑身一颤。 他面上漠然,垂着头专心致志替她系领上的系带,一副熟稔到极致的模样。空中飘下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他眉间,久久不化。 心头蓦地一阵悸动,强烈到令人窒息。周景夕面上一僵,连忙拂开他的手径自朝前。 漫天的月色星光都不见了,整片天地只有飞雪和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她默默向前,他撑伞随行,背后的小道上烙着深深浅浅的脚印。不长的一截路,此时却变得格外漫长。 蓦地,她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很是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殿下这五年来失去的所有,臣都会替你找回来,而你的所有心愿,臣也会倾力为你一一完成。” ------------ 29.第 29 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病初愈,他的嗓音低哑得撩人心弦。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夜风拂过,拨得她一对猫眼石耳坠叮叮作响,他的声音清清淡淡飘来,却仿佛一记闷钟狠狠砸在她心口。 周景夕脚下的步子骤然一顿,周遭夜色暗暗沉沉,凌乱漫天飞雪,唯有远处府宅的火光依稀跳跃。她抬头看向身旁,蔺长泽就那么静静站着,月白披风上头落了许多雪,盈盈白点,像是才从梨花树影里走出来。 对上那双眼睛,幽黯得像两潭泉,魔怔似的,教人移不开眸子。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向来阴冷凌厉,她跟在他身边长大,共同度过七年光阴,却从未见过厂督这样的眼神。 浓密的长睫层层掩映,他的视线专注而清定,落在她身上,意味不明,却离奇地是她感到温暖。 四目交接,胸口的跳动瞬间失序,一声声,一阵阵,仿佛擂鼓大作震天响。一种极其古怪的滋味从心房的位置弥漫开,以摧枯拉朽之势侵透了四肢百骸。 慌乱惊诧在眼中交织而过,周景夕一震,忙忙别过头,带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嘴里干巴巴道,“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说着故作轻松地仰头看天,竭尽全力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忽而一笑,“厂督这话真怪,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颇不自在地咬唇,两手无意识地揪扯着衣摆。蔺长泽将她的小动作一分不落地收入眼底,眼底隐隐浮上一丝笑意。虽为皇女,却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对她的了解深入骨髓,她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厂督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色,沉着嗓子徐徐道,“娇蛮,任性,跋扈,这些我都会一一帮你找回来。” 周景夕微怔,讷讷回过神来一笑。这样和睦的相处已经多时不曾有过了,她也难得地不想同他争执,因道,“我一心御极,那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要来有何用。人都是要长大的,不是么?厂公。” “臣说了,殿下的一切心愿臣都会帮殿下达成。”他薄唇微扬挑起个淡笑,眼底光波明灭,“有臣在,殿下不必作出任何牺牲。” 这回她倒是略微诧异,挑高了眉一副不大信任的表情,朝他欺近几分端详他面色,揶揄又戏谑的口吻:“若我御极,第一件事便是为陆家翻案,第一个要废的便是西厂。厂督心知肚明,又为什么要帮我呢?难道――”她凑得更近,馨香的气息薄薄呼在他耳畔,“你有什么图谋?” 他眼角微挑,朝她一微微,修长的指尖极缓慢地撩起她的发,神色暧昧,“臣要什么,殿下真不清楚?” “……”周景夕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只侧目定定望着他。 他语调轻浮,沙哑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挑逗意味。她神色微变,眼中掠过难以掩饰的张惶,两抹诡异的红潮透出白皙的肌理,很快便漫向了耳朵根。不由心头骂一句娘,暗道真是倒霉,每回下了套,最后都是把自己给圈儿了进去。 蔺长泽歪了歪头,目光从她精致的眉眼唇角逐一掠过。这些年在边关,风沙磨灭了她的诸多天性,疆场征战,迫使她变得锋利如刀剑,然而这副面貌却还是艳若桃李。眉宇间的稚气已褪尽了,她成熟而美艳,像绽放到极致的鸢尾,亟待人采撷。 他直勾勾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炽热,仿佛一团火,顷刻间就能将她整个燃烧。周景夕惊慌失措,晶亮的眸子眼神闪烁。大冷的天,她的一双手却被汗水尽数打湿了,脚下步子不自觉地朝后退,直觉地想要同他拉开距离。 然而正是此时,他微抬琵琶袖朝她伸出了左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那只手极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干净分明,羊脂玉扳指映上雪光,恍惚能晃花人眼。 周景夕惶惶的,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躲闪,她愣呆呆地望着他。他的指尖沾染着冬雪的凉意,轻轻抚上她光滑细嫩的面颊。她的呼吸几乎一滞,浑身僵硬如石,忘了挣扎也忘了抗拒,只是一动不敢动。 他的指掠过了她的腮,最后在轻微颤抖着的唇瓣上停驻。娇小起菱的唇,点了绛朱色的唇脂,薄薄的,娇细柔软。 薄茧游移在柔嫩的肌理上,所过之处激起片片颤栗。她晶亮的瞳孔有瞬间的放大,那一刻的感受很离奇,竟像是忐忑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似的。神思有些恍惚,蔺长泽已经钳住了她的下颔,力道不重,甚至是有几分轻柔旖旎的味道。 她的唇近在咫尺,颤抖如风中的红花,妖娆得教人移不开眼。他眸子微垂,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缓缓低下了头。 周遭的忽然都模糊了,风雪似乎停了,油伞落地,他完美的五官在眼前一寸寸放大。风雪似乎都远去了,空气里是他身上的水沉香,淡雅怡人,熏得周景夕脑子晕沉沉。他身形高大,低下头来几乎挡去她头顶的所有光,薄唇印上她的唇,兰桂似的气息扑面而来,兜头盖脸将她整个笼罩。 厂督府的前院中,雪光清亮,下人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踪影。天地是静谧的,只有他轻浅的呼吸这样清晰,撩得她心口都开始发紧。 他吻她,薄唇极尽细腻,在她娇柔的唇瓣上辗转吮吻。周景夕犹自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双手僵直地垂在身侧,被动地承受他给予的所有。 她的脸是炽热的,唇是炽热的,浑身都是炽热的,仿佛莫名一团火熊熊燃烧,同他身上的清冷对比鲜明。她呼吸开始急促,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得胆战心惊,慌慌张张想要躲闪。他发现了她的逃避,钳着她下颔的两指使力,逐渐加深这个吻。 他的舌撬开她的牙关探进来,细腻地划过每一寸城池,然后带着试探意味的,轻轻勾了勾她慌张不已的小舌,引得她浑身轻颤。他轻笑,蓦地狠狠含住她的舌用力吸吮,发狠似的,听见她溢出了一声痛呼似的嘤咛。 她招架不住,手脚都开始发软,被他扣紧了细腰压在了背后的影壁上。影壁上雕着猛虎下山图,狰狞骇人的虎口就抵在她脊梁骨的位置,硬邦邦硌得人生疼。她蹙了蹙眉,下一瞬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背心,大掌将粗糙的石壁隔绝开。 昏暗一片的天地,宅门前挂着大红宫灯,火光隐隐绰绰照亮他的半张脸。他睁开眼,眸子中映入点点亮色,旖旎勾人魂魄。她的唇脂花了,乱糟糟地糊在嘴角,他食指挑起她的下颔,她剧烈地喘息,目光死死地瞪着他,只见蔺长泽拿食指蘸了她晕花在嘴角的唇脂,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 不得不说,这情景太撩人。 她呼吸吃紧,双颊红得像能滴出血来,出于本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蔺长泽眸色微黯,低头狠狠咬在了她的脖颈处。 “嗯……”周景夕吃痛,与此同时,他微凉的指尖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下去,拂过脖颈,锁骨,最后曲起食指,勾过剧烈起伏的胸口。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随之,他的右手离开了她的胸口,转而探入了裙下。 掌下的肌理不自觉地颤栗,他似笑非笑,垂着眸子看着她,右手的五指轻轻抚过光滑纤细的大腿,滑入了双腿之间…… “……”周景夕的眸子蓦地惊瞪,用力捉住在她裙下肆虐的大掌,气息不稳道,“几次三番逗弄我,好玩儿么?蔺长泽,你究竟想干什么?” “阿满,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样么。”他轻哂,微挑的眼角带着丝儿邪气,五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她细嫩的肌理,声音低哑,“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求我……” “住口!”不待他说完,周景夕高声断喝,仿佛被烧了尾巴的猫。手上用力将他推开,她侧身退几步,摸了摸脖子垂眼一看,果然,这人心里八成儿是有什么毛病,每次都要将她咬得流血! 蔺长泽的唇上还沾着她的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挑眉看她,“怎么,殿下如今不喜欢臣这么伺候你?” 周景夕面上有些恼色,不知是在恼他,还是在恼自己没有抗拒方才种种。夜色暗得厉害了,风雪之后青石地上都积起了薄薄一层莹白,在宫灯的照耀下盈盈泛光,干净而清亮。 她不愿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因别过头沉声道,“厂督说会倾力帮我,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厂督漠然一笑,“除了相信臣,殿下还有哪条路可走?” 他是轻描淡写的口吻,垂眸看着她,这是料定了她别无他选。她气结,话到嘴边儿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说得很对,沛国公不一定信得过,即便能信,他对自己的帮扶也就不会有西厂大……真是头狐狸! 她脸色不大好,却也没有反驳,只是道,“你有什么计划?” 他垂下眸子整理广袖,面上含笑,寥寥道,“周景辞贵为皇女,想要扳倒她并非易事,所以首先是该斩断她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她半眯起眼,“你是说,要从诤国公下手?” “谈何容易啊。”他拿巾栉掩口咳嗽了几声,待缓过来,便掖了袖子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周景夕便兀自提步朝厂督府的大门。他不疾不徐跟在旁边,脚步声轻浅,道,“顾安是两朝重臣,先帝在时便任高职,顾氏在大燕盘根错节了百年,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 周景夕对掖着双手缓缓前行,闻言蹙眉,思忖了半晌才道,“大的不行便先动小的。顾安老奸巨猾,可阎王殿上小鬼多,他手下那样多党羽,咱们总不可能半点儿把柄也找不到。顾家的势力太大,想将之连根拔起,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儿来。” “殿下心思通透,臣真是欣慰至极。”他淡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蓝皮镶金边的册子,一言不发地递了过去。 周景夕蹙眉,打眼一瞧,上头赫然两个大字,是女戒。她一张俏脸霎时黑了大半儿,眸子瞪着他,一脸凶神恶煞像,“厂督成天很闲嘛,就知道找我麻烦给我添堵,有意思么?”真是匪夷所思,她把东西还回来,他这会儿竟然又想给她么?她究竟是多不像个女人? 然而蔺长泽的面上却没有异常,他将手里的册子稍稍举高,道,“殿下真以为这是寻常的一本书册?” 话音落地,周景夕的面色骤然一滞。她蹙眉,琢磨了会儿方才恍然大悟,连忙伸手将册子接了过来,口中道,“莫非另有文章?” “周景辞生性多疑,这点倒像足了你们大宸宫里的母亲。西厂这些年始终是模棱两可,她对我也并不十分信任。”蔺长泽唇角含笑,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虽然,五年前陆家一案之后,你愤而离京与我反目,可她仍旧有疑虑,所以才会授意我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将你杀了,用除后患。然而你如今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她自然对我放心不下。” 周景夕来回翻弄着手里的书册,视线在字里行间细细浏览,口里却应声道:“可是凭她的脑子,难道不知道你一定不会杀我么?毕竟鸟尽弓藏嘛。” “正因如此,她才没有与西厂翻脸,也万幸这些日子你对我恨之入骨,她的疑心也才渐消。”他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吃力地寻找线索,便伸手替她将书册合上了,道,“书页背后是顾安一党大小官吏的名录,也有近年来他们犯的大小事,我都替你罗列了。” 听闻此言,周景夕勾了勾唇,大大咧咧地撞了撞厂督的肩膀,哟道,“不错嘛。” 这个举动引得蔺长泽蹙眉。他眉头微皱,睨了一眼她捶在他肩上的小手,一言不发。 “……”她面上的笑容一僵,握拳的右手松开,转而替他拍了拍肩头,悻悻道,“督主这宅子虽是新的,灰还蛮多,没好好打理吧哈。”边说边煞有其事地替自己也扑了扑灰尘。 他冷眼乜她,面色仍旧淡漠,眼神里却透出几分不悦,“一个姑娘,行事做派都像个粗野莽夫,成何体统。” 这句话的语气没有之前顺耳,听得人不寒而栗。周景夕知道,这是要生气了,因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这不是习惯了么,往后再改呗。” 两人徐徐走到了厂督府的大门口,他沉着脸下了台阶,回身朝她伸出手。她一愣,一脸不明所以,讷讷道,“做什么?” “雪天路滑。”他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扯了公主的手,拉着她下了台阶。他的手指是冰凉的,碰上她的温热,冻得人一个冷战。 周景夕脸上有些不自在,下了台阶便飞快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扶。”她眸光微动,食指有意无意地摸过虎口,那里是粗糙的,寻常女子的柔嫩在她的手上全看不见。这双手修长纤细,却沾满了血腥和风霜。 思索着,五公主不自觉地将手往背后藏了藏,垂着头不再搭腔。 这个动作细微,并不引人注目,却偏生被他一滴不落地看在眼里。有些自卑又有些可怜,同她平日的桀骜不驯不可一世大不相同。 心头某处柔软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回到府上,将书册拿火烤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看。别太信任身边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 这话听得周景夕微皱眉,她抬眼,视线莫名地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审度,“厂公似乎话中有话。” 蔺长泽却摇头,神色寡淡,“臣只是好心提醒殿下罢了。”说着他微微一笑,不知何故问出一句话来,“殿下真的相信眼见为实么。” “……”周景夕半眯了眼,直觉告诉她,这人别有所指。因道:“你想说什么。” “世上的许多事,其实不是人的眼睛决定的――”他的眸中像有繁星璀璨,“而是人心决定的。” 人心?她一怔,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蔺长泽便躬身朝她揖手告退了,道,“殿下当心脚下,臣告退。”说完便回身徐徐踏入了厂督府。 真是怪人,每回话都说一半儿,存心急死她么?周景夕不悦地瘪嘴,四下张望一番便将手里的书册给收了起来。这个时辰,夜深人静,整条长街空空荡荡的,唯有街沿的灯笼随风摇曳,看上去有些骇人。 四处阴森可怖,她也不打算多留了,复径自朝将军府走。恰此时,一阵咕噜噜的车轮声却从远处传来了。 周景夕身形一顿,回眸,却见夜色中行来数人,清一色的锦衣玄服,是西厂的厂卫。背后跟着辆马车,达达的马蹄踏碎静夜。 她蹙眉,连忙藏到了大门前的石狮背后,探首观望,那行人神色警惕,少顷,一个厂卫弯腰从马车上扛下来一个东西。 夜色朦胧不清,那东西似乎还会动,手脚被五花大绑,眼睛和嘴都被捂着,呜呜的声响随夜风传出老远。 周景夕半眯了眸子定睛一瞧,那竟是个大活人,女人。 ------------ 30.第 30 章 周景夕在边关驻守了五年,与京都过惯了优渥日子的皇亲不同,她对危险有极其独特的嗅觉。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她在夜色中静静观望,只见厂卫接二连三从马车上抗下女子,竟有足足三人。着玄色的锦衣卫们很是警惕,时不时抬眼往四处观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将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女人扛进了府宅。 走在最后的男人回身,面无表情地朝驱马的马夫挥了挥手,复闻得哒哒马蹄渐远,车舆很快便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中。 将军府前的石兽身形魁梧壮硕,怒张的狮口中含宝珠,在一片漆黑中显得狰狞可怖。五公主谨慎藏于其后,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西厂的人有多大本事她是知道的,能在蔺长泽手底下办差,头脑身手一样也不能次。西辑事厂的厂卫都是锦衣卫中出类拔萃的精英,功夫好的人都有一副好耳力,最善于从风吹草动里觑端倪。这帮番子言行鬼祟,一看就知这勾当见不得人,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露出马脚来。 好在番子们似乎匆忙,打望了几眼便回身进了厂督府,左右护卫重重合上朱漆大门,青铜环被重力弹起又落回,发出一声刺耳的异响。半会儿,撕裂静夜的响动消失了,幽深的长街归于死寂,只有风偶尔呼啸着吹过,将地上的落雪吹卷得翻飞。 一切平静,周景夕这才低低呼出一口气来。她从石狮背后探眼,视线快速从厂督府大门前扫过,只见左右分列两排厂卫,身披飞鱼服,腰跨绣春刀,一个个面无表情神色冷肃,俨然阎王殿前的牛头马面。 公主挑眉,心头颇觉好笑。西厂督主生平坏事做得有些多,所以仇家也遍及天下,过去蔺长泽神功盖世无所畏惧,可毕竟今非昔比,这会儿宿疾缠身,他对自己身家性命的保障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云霜云雪从不离身不提,这厂督府的护卫也是过去三倍之多。 督主是个贪生怕死的美人儿,这个认知令飘渺伟岸的形象大打折扣,周景夕瘪嘴,暗暗在心中鄙夷了一番。她深深遥望门匾上的漆金大字,面上若有所思,少顷微张双臂足尖点地,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将军府的高墙,不见了踪影。 一场大雪之后月色无踪,好在府上四处都有风灯照明,使人不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周景夕独自穿过前庭回到后院,垂着头似是在思索,有人走近了也恍若未觉。蓦地,魏芙从后头重重拍了把她的肩,道:“殿下回来啦!” 五公主被唬了一大跳,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抚心口,半带训诫道,“副将这几日轻功大有长进啊,走个路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得亏你家殿下不是个胆儿小的,否则这深更半夜的还不被你吓死?” 魏芙悻悻瘪嘴,勾起个笑容干巴巴道,“属下也不是故意的,殿下莫怪,莫怪。”边说又抬眼望了望前庭的方向,脸上换了副不满的表情,“奇怪,我分明交代过,殿下回府要让人知会的,那些人是怎么当差的?”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不关仆从的事,我爬的墙。” 话音落,副将硬生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呛,啊了一声道,“爬墙?好端端的,殿下您爬墙做什么啊?会自个儿府上呢,又不是做贼。” 将军面上懒洋洋的,拎着襦裙大步跨进自己的闺房。落完场大雪,进了屋子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京都地界偏北,入冬之后天寒地冻,所以大户人家都烧地龙,十二个时辰并不间断。 起初在外不觉得,回到屋子里却觉浑身的疲乏。周景夕面露疲态,打了个哈欠坐在梳妆镜前拆卸珠花头饰,随口道,“方才,我恐怕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不愿闹出动静罢了。” 魏芙站在她身后帮忙,两手小心翼翼将高挽的发髻拆开。离了步摇同簪子,一头浓黑如瀑的长发便泻了满肩满背,她拿起象牙篦子替公主梳头,不解道,“不该看的?殿下在厂督府看到了什么?” 周景夕蹙眉别过头,避开魏芙手中的篦子,转而身子一动躺上了床榻。她眉间的忧色难消,单手枕在脑后,纤细的两条长腿翘起来交叠在一起,沉吟道,“说来也奇怪,方才蔺厂督将我送出府,前脚刚进去,后脚便有辆马车过来。(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我藏在石兽背后观望,你猜怎么着?那些番子竟从马车里扛下来三个妙龄女子,五花大绑,鬼鬼祟祟送进厂督府了。” 魏芙微滞,摸着下巴蹙起眉,“妙龄女子?还五花大绑?那可就古怪了。”她心头琢磨着,蓦道:“这莫非是强抢良家妇女?” 周景夕翻了个白眼,“蔺长泽一太监,抢妇来干什么?做媳妇么?”说着呵呵了两声,“只怕有心也无力吧。” 副将却半眯起眼,她神秘秘往四处打望一番,这才俯身朝床榻凑过去,低着嗓子道,“殿下,谁说太监就不能娶老婆?咱们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这些事儿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话出口,没由来令五公主一阵心慌。周景夕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两抹诡异的红云缓慢爬上两颊,迅速席卷了耳根同脖颈。今夜某些香艳的画面在脑海中浮起,萦在眼前久久不散,她胸中擂鼓大作,不自在地侧过头看别处,道,“什么事儿,你这话多怪,我怎么会知道?” 魏芙半眯起眼审度她,吃惊道:“嗯?属下说什么了么?公主你脸红什么啊?” “……”周景夕清了清嗓子,“你眼睛不好,我什么时候脸红了?别瞎说。” 副将仍旧不死心,目光定定看着公主。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方才分明都还好好的呢,怎么和厂督单独说了会儿话,回来就从个莽汉子变成羞答答的大姑娘了?这小脸儿红的,都能和外头的茶花儿媲美了!她半挑高眉,伸手搡了搡周景夕,道,“什么我眼睛不好,你就是脸红了,跟两朵儿红花儿似的!” 周景夕唬了一跳,抬起两只纤细的小手捧了捧两颊,神色有些紧张,“真的那么红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问你自己,我哪儿知道啊。”魏芙弯腰在脚踏上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摇头感叹,“殿下就老实说吧,你和厂督是不是旧情复燃了?” 旧情复燃?这是个什么词!周景夕骇然失色,撑身坐起来怒目而视,“你会不会说话啊,什么旧情新情的。” 魏芙没吱声,只是半眯起眼盯着她瞧,俨然一副“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的姿态。 她被看得浑身发毛,终道,“我告诉你,我承认,过去自己确是对蔺长泽有过妄念。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他又长得如花似玉的,哪个丫头片子不惦记个三两年的?可那都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目下我与他只是朝中同僚,等陛下那头有了旨意,我嫁给那什么二郎,撑死了也只是挂名兄妹,别老琢磨些七七八八的。” “属下真是彻头彻尾替你着想啊。”魏副将给她分析,有模有样道,“其实我觉得吧,将来若是殿下荣登大宝,将厂督娶了也不是不可以。虽然是个太监,身体上有些缺陷,可后宫那么大,你又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么漂亮的男人,养眼也行啊。” 周景夕听得大皱其眉,不悦道:“你这脑子成天不想正事儿,就思忖着怎么给你将军娶郎君,思春了吧你。”说完神色沉下去,“如今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大计,等将来事成,我绝不会再和他有牵扯。” 听她说完,副将讷讷地有些回不过神。她撑着下巴打量公主,面色难得有些沉重,“可是公主,老实说,迄今为止厂督从未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即便你五年前离他而去,现在回来了,他还是愿意帮你。姑且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看他不会害你倒是真的,陆家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周景夕抱着膝盖歪了歪头,一头青丝垂在锦缎上,好半晌才道,“有些人是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当年我皇父早逝,我一个孤女,身边除了蔺厂公外就只有陆筝。她是我的挚友,待我如亲姐妹一般,定远侯一家也对我视如己出……”愈到后面声音越低,她眼底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勾了勾唇,“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五公主向来好强,人前人后都不肯示弱,鲜少有这样神伤的时候。魏芙看得难过,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握紧了道,“殿下,我怕你为难自己,怕你伤心。” “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她扬了扬头,仰倒在榻上,面上挂着个洒脱的笑意,道,“爷是什么人啊,大名鼎鼎的女将军,西戎人单听爷的名号就吓破胆,能让我伤心的人还没出生呢。” 魏芙低声叹了口气,伸手将灌了滚水的汤婆子塞进被窝里,道,“那将军好好歇着,属下就告退了。”说完就要替她放床帐。 “哎,等等。”周景夕忽然开口,她一把捉住副将的手腕,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你明日去玄机门走一趟,看看近日以来,京中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失踪了。切记,莫声张。” 魏芙见她神色严肃,心头霎时沉下来,颔首道,“殿下放心,我记住了。” 次日天气不好,日光昏沉,风呼啸而过,扬起遍地雪花尘沙,薄雾似的一层,笼罩住整个皇都京城。 魏副将天未亮便匆匆出了门,直奔京中的玄机门而去。玄机门是大燕捕快中的旁支,往往只承接朝廷重案,大燕历代皇帝对玄机门都多有扶持,是以在过去,玄机门的权力极大,地位颇高,与西辑事厂可谓平分秋色。虽近年来玄机门江河日下,渐渐被西厂所压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在西厂头上动土,京中各司中,唯一能动用的只有玄机门。 晌午将过,副将却还是不见踪影。五公主心头隐隐有些忐忑,在前庭中来回踱步,眉宇间隐隐焦躁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府门前的护卫恭敬行礼,唤了声“副将”。少时,大门朝两旁拉开,魏芙手握长剑风尘仆仆归来。 “公主。”魏芙朝她揖手见礼,接着便要说话。 周景夕且将她压下来,左右觑一眼,复将她拉到了影壁背后的角落处,沉声道,“如何?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魏芙摇头,嘴角含笑道,“虽说玄机门势力大不如前,可殿下要我打听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之我与御司吕韦有些交情,想查清楚并不难。” 周景夕松一口气,颔首道,“涉及西厂,其余法司我是断不敢惊动的,多亏你,也多亏吕御司。” “殿下这是哪里话,咱们什么关系,你同我客气什么?”魏副将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瓜子一阵傻笑,蓦地记起正事来,因一拍脑门儿道,“对了,你让我查的事情我都查清了。说来也真是怪诞,短短两日,京中竟然接二连三有七位女子失踪。” “七个?”周景夕蹙眉微讶,“这么多人?” “这还不算完。”副将吸了口气,拿右手掩口道,“这些女子都云英未嫁,且生辰八字奇异,都是阴年阴月出生的。” 阴年阴月……五公主咬着唇不发一语,面色煞是难看。魏副将端详她面色,试探道,“殿下,若真如你所说,这些女子都被捉到了厂督府,那可真是太奇怪了。平白无故,督主捉这么多黄花儿大闺女干什么?不如……你去找督主当面问个清楚?省得猜来猜去。” “那些女子手脚被缚,料也不是什么好事。蔺长泽这个人,我暂且还不能完全信任他。”她缓缓眯起眼,眸子一斜望向魏芙,“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去弄两身行头,今晚与我去走一趟。” ******** 尔时夜幕已降临,今夜无月,飞雪却无休无止。二更的梆子且刚敲过,两道浑身通黑的身影便从将军府的后院儿出了门。 夜行衣是好东西,很适合在深夜行走的人。两个纤瘦的身影压着上身一阵疾行,很快便从长街的另一头逼近了厂督府。 长街幽静,白日繁华的京都安静得犹如死城。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晶亮的眸子,身量较高的黑衣人递了个眼色,两人便纵身跃上了高墙。 夜色极深,没有点灯的府宅里漆黑一片,远远望去就像大张着血口的恶兽,吃人不吐骨头。魏副将看得咽口唾沫,微微扯下面巾小声道,“殿下,番子们换班的时候就要到了。” 周景夕颔首,远处一阵火光闪动,紧接着便是雷动似的脚步声大作。锦衣卫们面无表情,挎刀巡视过去,就像风雪中行进的修罗。火光渐远了,□□在空气中的眸子半眯起,她打了个手势。 两道人影同时跃了下来,落地轻盈无声,很快便躲在拐角处藏匿起来。 魏副将心头惴惴的,照理说,潜入高宅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这回却尤其紧张。她心头由衷敬佩自己,敢夜探厂督府,若是传到江湖上,自己这脸上的光可算是大了去了。思忖着,又闻一旁的将军道,“那些女子不知被关在何处。东北方是蔺长泽的居处,高手如云,你身手比我次点儿,便去西院同南院搜寻吧。” 魏芙颔首,“那殿下小心,咱们一个时辰后在此地会和。”接着身形一动,没入了浓如墨染的夜色。 四遭极为漆黑,周景夕在原地站了会儿,等双眸适应了黑暗才动身。厂督府的守卫森严极致,换了旁人,插上双翅也飞不进来。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便有火光错落晃过,她不敢大意,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北院是蔺长泽居住的主院,又有西厂扣押重犯的铁室,自然重兵把守。周景夕理所当然先避开了,只一门心思在东院寻找。风雪愈大,连着找了许多地方,结果却不如人意,一无所获。她心中焦躁起来,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朝蔺长泽居住的北院靠近。 无星无月,隐约能遇见次日的坏天气。 周景夕沿着空无一人的檐廊谨慎朝前,忽地,前方传来了几句交谈声,由远及近。她微滞,赶忙纵身跃上了屋顶。 檐下挂了宫灯,跳动的火光是冶艳的红,温暖得能滴出血来。依稀间,远处行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接着便是一道熟悉女子声线,清冷却恭敬,“时辰不早了,小少主还不累么?奴婢送您回去歇了吧。” 紧接着便是一道稚气的奶娃娃嗓子,道,“我不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来到了火光处,女子一身白衣面容如冰,垂着头,竟然是云霜。周景夕挑眉,视线里映入另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衣着精致的男娃娃,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小脸肉嘟嘟的,像个小包子,粉妆玉琢很是可爱。 小少主?她半眯起眸子。蔺长泽是督主,而云霜称这孩子小少主,莫非……她悚然大惊,这是蔺长泽的儿子? 心中正惊骇,檐下的小男娃却皱起小眉,冷冰冰道,“云霜你退下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周景夕一脸囫囵吞枣的神情,暗道这屁点儿大的包子脸,还静一静……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模样还挺眼熟,果然是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东西么? 云霜面上有些迟疑,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纳了福退了下去。脚步声渐远,小少主回过头来扑了扑小手,忽然道,“在屋顶上蹲着不累么?她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周景夕微怔,愣在那儿没有动。少顷,那精致的小包子脸似乎没耐性了,包子脸一抬望向她,“我知道你在上面。” “……” 俄而,一阵衣衫窸窣的响动过后,五公主从房顶上轻盈落了地。她立在小男孩儿面前,环抱着双臂,露在面巾外的眸子似笑非笑,忽然道,“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少主嗤了一声,颇有几分鄙薄的意思,“你身上有雪,化了就是水,都滴下来了。”说着,他移开小脚,底下赫然有一摊小小的水迹,“若不是我替你周全,你也躲不过云霜的眼睛。” 周景夕的眉毛愈挑愈高,打量他半晌才道,“你是蔺长泽的什么人?”边说边蹲下来,摸着下巴诧异道,“云霜叫你少主,你是他儿子?不能吧,他底下不是没东西么,拿什么生儿子啊……难道又长出来了?” “呃……”那小包子脸眨了眨眼没吱声。五公主心头正狐疑,他却抬起了一双亮亮的眸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尴尬,迟疑地伸出小手,指了指她背后。 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爬上来,周景夕暗道不妙,背后却传来一阵阴嗖嗖的冷风,一人低沉着嗓子道:“什么长出来了?也说给我听听。” ------------ 31.第 31 章 人一倒霉,喝口水都塞牙缝,五公主觉得,这话说的就是她自己。80电子书wWw.80txt.com 想她堂堂边关大将,轻功卓绝是天下闻名的,这身本事行走大内尚且不在话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厂督府,也不是什么顶难的难事。只可惜阴沟里翻了船,躲过了番子躲过了护卫躲过了云霜,却栽在了蔺长泽这个坑里。 周景夕心中不痛快,口里碎碎骂了些方话,直道是走了大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急不缓,颇从容的意态,愈来愈近。她没有回头,既不想也不敢,带着些逃避的心态,甚至琢磨着要不要马上溜之大吉。 然而念头冒出来,下一瞬便被否决了。她堂堂一个大将军,被人抓了现行就脚底抹油,这也忒跌份了! 檐下悬着一派五角宫灯,牛皮纸上绘着彩蝶,错落有致,惶惶灯火投落下淡淡的阴影。那白嫩可爱的小包子脸仰头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透出几分好奇的神采。半晌,少主伸出一只小胳膊,试探性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周景夕低头,只见那小包子脸朝自己招了招手,她不解,因俯身附耳过去,“怎么?” 小少主凑近她白皙的耳垂,拿一只小手稍作遮掩,说:“督主来了。” 她嘴角抽了抽,“我知道啊,然后呢?” 这回换小包子脸诧异地瞪了瞪眼,“你马上就要被捉住了。”说着抬头看了看高个男人走来的方向,严肃地点头,“我看你身手不错,估摸着还是有可能跑掉的。我偷偷告诉你,别看督主生了双大长腿,其实跑得还没我快。” 周景夕被口水呛住了。她嘴角轻微抽搐了瞬,呃了一声点点头,也学着小包子脸的模样凑近他边,说:“这个我知道,我和你爹认识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我这身份,临阵脱逃算怎么回事儿,太不磊落了。” 小少主白嫩的小脸儿微微一僵,眼神鄙薄地在她身上打量一遭,不大相信的口吻:“是么?我看你这打扮也没磊落到哪儿去嘛。” 这话落地,周景夕竟被堵得哑口无言。少顷,约莫是恼羞得有点儿成怒,她挑高了眉,伸手在那肉嘟嘟的小脸蛋儿上捏了一把,啐道,“哎我说,你这小包子脸话怎么这么多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外头瞎晃个什么劲儿,你以为自己是夜游神啊?”说来说去,还不都怪这劳什子少主,若不是这小子半路杀出来,她哪儿来的大运撞上蔺长泽! 她力气大,过往十九年也没和小孩子有过接触,手上难免失分寸。这回手劲儿似乎大了些,那小童吃痛,嘴里低喊了一声疼,接着便挣开她,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就跑她后面去了。 周景夕身子稍僵。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已经停了,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就在她身后。是时那道低沉的嗓音又传来,这回距离更近,她甚至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水沉香。那人是漠然的口吻,淡淡道:“殿下深夜临驾寒室,不知有何贵干?” “……” 五公主半蹲在地,闻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好么,她都打扮成这样了,他还是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位厂督的眼力见儿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心头一阵腹诽,接着便扯下面巾扑扑手,撑着腿站起了起来。回头一望,隔着树枝花痕,督主站在宫灯照耀不及的暗处,一袭月牙色的狐裘披风,不言不语也自成风华。 西厂厂公是国色,这个艳名同他狠辣的手段一样,在整个大燕都很远扬。然而周景夕向来自诩极有定力,毕竟混迹沙场的人不比娇滴滴的大闺女,缺胳膊断腿的情景看多了,面对美色自然也就淡然了。 是以她眨了眨眼,很快将视线从蔺长泽的脸上挪了开,转而去瞧那躲在他后头的小男娃娃。 方才被她不知轻重地掐了脸,小包子脸一张包子脸黑黑的,眼神透出怯色,看起来,似乎颇有那么几分害怕。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周景夕有几分愧疚,遂拿食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情景有些诡异,类似于“她私闯蔺长泽的府宅,还打了人家儿子”,思来想去似乎都是自己理亏,这个时候若是不说些什么,恐怕不妥。 思忖着,她沉吟了会儿,面上迟迟地露出了个笑容。 蔺长泽在盘弄念珠,修长的手指依次捋过光滑的蜜蜡,微微灯影下,就连指尖都莹莹生光。他的目光很冷淡,若有似无地将她从脚扫到头,最后落在她唇角的笑容上。虽然假得极不自然,不过也姑且算是笑容了。 她仰起脖子朝檐廊旁的梅林子望了望,开口,夸赞又随和的语气,“厂督这院子里的梅花儿开得蛮好。”说完两手交在一起对握了下,点头,“我府上种的都是茶花儿,开时虽然也美,同厂督府上的一比就相形见绌了。赶明儿回去我也捣鼓捣鼓,将院子里都种上梅花。” 听了这番说辞,蔺长泽微抬眼帘看了她一眼,唇角缓缓牵起一抹淡漠疏离的笑,“那看来臣府上的花苑确实很合殿下心意,否则殿下也不三更半夜来赏花了。” 周景夕确信,蔺长泽道这席话时,清淡的眉眼中分明夹杂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她面上笑容一僵,思忖了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编不下去了,连忙话头一转,手指着他身后的小包子脸道:“今年厂督收货颇丰嘛,又是弟弟又是儿子的,一家老小都快凑齐了。”说着稍顿,神情严肃了几分,“这真是你儿子?” 厂督没做声,手上仍旧捋念珠,只是垂了垂眸,视线落在那两只捉着他披风下摆的小手上。那小包子脸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两手退了几步,神色间极是恭敬。 周景夕挑眉,又见他下巴微抬,道,“念寒,过来给五公主请安。” 话音方落,便见小包子脸垂着两只小胳膊慢慢走了过来,在周景夕跟前停下,两只小手对掖深深揖下去,奶声奶气道:“念寒给五公主请安,恭祝殿下长乐。” 念寒?她微蹙眉,心头暗暗琢磨着个名字,摆手道,“小少主不必多礼。” 小包子脸恭恭敬敬地说了个谢,这才直起身,复又迈着小短腿儿退到了蔺长泽身后。是时一阵脚步身从背后传来,周景夕打眼望,却是双生子之一的云霜疾步行来,面色不大好看。 云霜低眉垂目,俯身跪了下去,朝蔺长泽道,“是奴婢大意,请督主责罚。” 蔺长泽的面上看不出喜怒,眼神中也没什么情绪,半晌才拂手,道,“罢了。带少主回去歇着吧,往后入了夜,不许再让少主私自出来。” “是,奴婢记住了。”云霜诺诺应是,这才直起身,牵起小包子脸往檐廊的另一端走去了。小包子脸似乎还有些舍不得,一连回了次头看这方。周景夕一路目送,直到两道人影拐了个弯,彻底没了踪影。 她环抱着双臂探首张望着,踱着步子朝蔺长泽走近几步,压着声儿道,“真是厂督的儿子?”说着歪了歪头,一脸好奇,“你们……不是没有吗?” 周景夕把“太监”两个省略了,可他的眉宇仍旧微微蹙起,侧目觑她,眼神不善,“殿下觉得呢?”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毛毛的,摸着下巴认真思忖起来。这孩子最多也就六七岁,这个厂督做太监的年生可远不止六七年,显然不可能是他入宫前跟人生的。也就是说,这孩子一定不是他亲生的。 她琢磨来琢磨去,蓦地右手握拳用力地在左手掌心捶了捶,恍然大悟的表情,“以前便听说,你们这一行都有认干儿子的习惯,看来不假。这小包子脸是你的干儿子吧。” 蔺长泽的身子微动,将缠在右手五指上的蜜蜡珠收了起来,神情没有一丝波澜。掖了袖子往前一比,示意她与他同行。复微微颔首,“故人之子,如今寄于我府上,也算是殿下说的那样。方才,臣见殿下与念寒倒是相谈甚欢。” 她跟着同行,心中狐疑着这人竟然也有故人,还会代为照料遗孤,这倒是稀奇。口中却随意道,“那孩子模样讨喜,脑子也机灵,我不讨厌就是了。” 两人转个弯,一方小亭便现于眼前。他提步入内,径自在石凳上坐下来,抬眼一瞥,道了个“殿下坐。” 周景夕哦了一声,硬着头皮坐在了石凳上,又见厂督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念寒倒是很喜欢殿下。”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神色古怪,“厂督何以见得?” “念寒的性子难处,自幼寡言少语,在这厂督府里也没什么与他合得来的人。”蔺长泽左手捻着兽耳手炉,右手托着手炉的底,目光循着远处看过去,不知落在何处,“今日他能与殿下说许多话,臣心中甚感安慰。” 周景夕瘪了瘪嘴,暗道你就甭甚感安慰了,干儿子这副模样,那全都是怪你这个干爹。跟着个成天死人脸的父亲,那小包子脸能活泼可爱才有鬼。这厂督府谁不是成天板着脸不言不语,恐怕不是那孩子寡言,是没地方说话吧。不过这话只敢想想,真说出来恐怕就要惹大祸了。她思考再三,得出一个结论,“毕竟是小孩子嘛,见着长得非常好看的人,都会想亲近几分的。” 这话落地,换来蔺长泽极其古怪的一个注目。他挑眉看她,一身黑衣的公主犹自未觉,秀眉微拢似乎还在思索。远处的火光映在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投上去几片俏丽的红云。 周家的美人都纤白,周景夕前些年在大漠晒黑了些许,说来也古怪,回京将养不过几日,竟然又完全白了回来。 她还在说话,一副心地善良救苦救难的口吻,道,“若是小包子脸真与我合得来,那好说。我与厂督住得近,将来也能时时把小少主接到将军府来,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说完笑容满面地拍拍督主的肩,“厂督不必谢我,你那书册帮了我大忙,权当报恩了。” 他漠然一笑,“陛下已晋封二郎为锦衣卫统领,想必与殿下的婚期也不远了。往后这厂督府就是殿下的家,你与念寒只怕想不见面都难。” ……哈? 周景夕愕然一惊。没想到这厂督的动作这么快,短短两日就替那二郎讨来了如此官衔。锦衣卫统领在大燕朝中是正三品官职,目下,那个二郎究竟是不是蔺长泽的胞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蔺长泽的人,便要听从西厂督主差遣。换言之,锦衣卫势力已经归西厂所有了。 她抬起两掌对击了几下,笑赞道,“替你家二郎向女皇请婚,不动声色便坐收锦衣卫,督主这招果然高明。” 蔺长泽对她半带讥讽的赞叹没什么反应,只是寥寥一笑,“臣说过,会为殿下披肝沥胆尽心竭力,为达目的,臣会不择一切手段。” 他的笑容寡淡,甚至还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周景夕眸光微动,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帮她,也不明白他说的不择手段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不过,字面上的意思她还是了悟的,披肝沥胆尽心竭力,可不就是在向她表忠心么? 人家话都说这份儿上了,自己不表示表示似乎说不过去,毕竟他们现在是同盟嘛。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起码的面子功夫是必须做足的。于是周景夕僵硬地扯了扯唇,回他一个抱拳礼,道:“承蒙厂督如此相待,景夕心中感动万分,欣喜不已,大恩不言谢。” 蔺长泽微微扬唇,算是回应,虽然她那尴尬的笑容实在教人读不出所谓的“感动万分,欣喜不已”。 之后谁都不说话,两人就那么对坐着。周景夕面上勉强维持着笑容,心头却急得火烧火燎。来厂督府的正事她是没忘的,同魏芙约的一个时辰之后见面,也不知那丫头查明关押那些少女的地方没有。心急如焚,实在令人难受。 两相无言了半晌,五公主终于稳不住了。 蔺长泽眼微掀,正瞧见她仰起脖子佯装观望天色,随后很是夸张地惊乍乍呀一声,做出副诧异的神态,自言自语地道了个“竟然这么晚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接着便见她蓦地从石凳上站起了身,朝他露出几分歉意的微笑,满目真诚道:“叨扰厂督这么久,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时辰太晚了,厂督身子不好,还是赶紧歇了吧,我也告辞了。”说完便旋身欲走。 蔺长泽心中只好笑,暗道她装模作样的火候实在太欠,因微微抿唇,朝那抹走得飞快的背影慢悠悠道,“殿下与魏副将夜探我厂督府,将东西南北四处都翻了个遍,如今打算一声不响就走,恐怕不大好。” 果然,那纤瘦的背影骤然顿住了。周景夕大为恼火,回过身来眉头大皱。亭中的男子姿仪俱美,捻着手炉看着她,面上似笑非笑。 不由气得想笑,暗道这人真是会做戏,不声不响同她鬼扯,恐怕在心里拿她当傻子吧!她撑着腰上前几步,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怒火,沉声道,“你把魏芙怎么了?” 蔺长泽淡淡道,“副将既来寒舍做客,臣自然要尽东道之谊,好吃好喝伺候着。” “你不能动她。”她眉头越皱越紧,走到他身前弯下腰,视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今日的事是我理亏,我不争辩。可是魏芙一切都是听我指使,赶紧把她放了。” 出乎意料的,他神色从容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 周景夕原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同他斡旋,不料他应承得这么快,登时无言以对。她半眯起眸子古怪地看他,挑了挑眉,“真的?” “骗你做什么。” 督主唇角勾起一丝笑,微垂了眸子注视她晶亮的眼,一字一顿轻声道,“不过你得……” 他的声音极轻,呼出的气息清新淡雅,薄薄地拂过她的鼻尖。周景夕半眯了眸子,“不过什么?”说完,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她换上一副邪笑,指尖撩了撩他的下颔,阴恻恻道:“你该不会……要我亲你一下吧?那好说啊。” “……”蔺长泽被呛了一下,来不及说话,她纤细的胳膊就已经勾上了他的脖子。 他眸光微闪,周景夕长腿一抬,大喇喇地跨坐在了他身上,凑近过去,馨香温软的身子往他欺得更拢。两人脸对着脸,唇与唇的距离也不过咫尺。他略皱眉,身子往后仰了几分,神情似乎不悦,“下去。” 戏弄了她这么多次,总算落她手里一回了!周景夕心中暗笑,左边唇角微微扬起,一副吊儿郎当的采花贼姿态,“哟,你什么时候扭捏得跟大姑娘一样了。”边说边拿纤细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脖颈,喉结,“乖,别害臊。” 他看出她眼中的戏谑,不由挑眉,索性双臂一揽搂过那把细腰,轻笑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殿下请吧。” 这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弯,修长的双臂从她腰上紧紧环过,五公主身子一僵,“……请什么?” 他唇角的笑容愈绽愈烈,“你不是要亲我么?怎么,不敢了?” 周景夕面色一阵青红,然而仍不示弱,冷笑道,“有什么不敢的?”话方毕,她十分霸气威猛地挑起他的下颔,目光不经意对上他的眼,清冽深邃的一对眸子,仿佛遥映漫天星辉。 这会儿是骑虎难下,也别无他选了。再者说,这么个大美人儿,亲一口,吃亏的又不是她,怕什么! 她心中暗忖着,咬咬牙心一横,闭上眼睛一口闷了上去。 ------------ 32.第 32 章 周景夕吻上去,带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蛮横意味,红唇覆上他的薄唇狠狠亲了下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大燕执政的虽为女帝,政/治方面也重视武力,可女子仍旧以婉约柔媚为美。然而五公主是个中另类,她的行事做派向来特立独行,与婉约半点儿挨不着边,加上不甘示弱死鸭子嘴硬,所以愣是把硬着头皮的一个吻,亲出了豪情万丈的气势。 蔺长泽的唇形薄而暧昧,唇线的弧度稍扬,显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骄矜。她双臂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两只纤细的手掌交扣得死死的,掌心里滑腻腻一片,早已被汗水湿透。 胸口里砰砰直震,轰隆隆地像是敲锣打鼓,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似的。不得不承认,她虽豪迈,可真往这张漂亮嘴唇亲下去,她还是很紧张的。 他是冰肌玉骨,身上的水沉香淡雅,甚至连呼出的气息都似桂如兰,周景夕的唇贴着他的薄唇,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呼吸间带入他的味道,吸入肺腑,熏得人脑子晕。 今夜干的是飞檐走壁的勾当,为了动起手来不累赘,她身上的衣物也穿得轻薄。隔着布料,她甚至能依稀清晰地察觉到他双手的温度,修长的十指指尖微凉,透过衣衫渗入她的肌理,带起一阵细微地颤栗。 感受到指下娇躯的颤抖,蔺长泽淡淡勾唇,微垂的眸中透出几分旖旎。大燕女子中,五公主算是高挑的,可她骨架子小肉也少,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坐在他腿上像是没什么重量。他隔着夜行衣轻抚她腰上敏感处,慢条斯理,乐此不疲。 这个举动霎时令周景夕寒毛倒竖,她唬了一跳,暗道情况不太好,分明是她要戏弄他,怎么到头来又回到老路子上去了!总之嘴唇碰在一起就算亲了,她估摸着得赶紧打住,否则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思索着,她脖子一仰离开了他的唇,正打算麻溜从他身上下去。然而天不遂人愿,蔺长泽猛地托了她的背往前一摁,周景夕始料不及,瞬间严丝密缝整个上身都贴紧了他的胸膛。 厂督府中引了河水,围起一方广阔的未名池。夜极深了,天上乌云飘来遮挡了玉盘,偶尔一丝寒风将落叶吹进池子里,荡开圈儿几不可见的涟漪。 五公主悚然大惊,两手抵着蔺长泽的肩膀勉强拉开距离,头往后仰勉强看他,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道:“时不我待,厂督还想怎么样最好赶紧说。” 吃了豆腐就想跑,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蔺长泽轻哂,左手搭在那把纤腰上,右手挑起周景夕尖俏的下颔,目光打量她生动的小脸上打量一阵,嗓音略沉,“你趁夜深人静之时潜入厂督府,想查什么?或者……”他的左手极缓慢地顺着她的腰窝往下游走,“想找什么?” 周景夕背脊瞬间紧绷,两手用力想要挣开他,然而却发现四肢酸软,全身上下竟然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心头生恼暗暗咬牙,知道自己又着了这人的道了。不由暗道大意失荆州!如此奸诈的人,真是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毒……”浑身虚软,渐渐的脑子也有些混沌,她晶亮的瞳孔不复清明,却仍旧吃力道,“是你身上的熏香?” 蔺长泽只轻笑并不答话,捏着她的下巴稍欺近几分,呼出的气息薄薄的喷在她鼻头,“你明知玄机门与西厂势不两立,还将魏芙派去探听。这些事,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以为我不知道么?阿满,你喜欢这样自作聪明,着实令我失望。”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唇角含笑,右手松开她的下巴,转而轻柔地抚上她被迫分开的左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纤细的小腿,一路往上游移,她的呼吸吃紧,杏仁似的眼睛神色迷离,蹙眉艰难道,“住手……” 他挑眉,语气暧昧,“真要我住手么?” 一股诡异的红潮漫上白皙的双颊,周景夕神思迷离,浑身上下像燃着一把无名的火,灼烫了皮肉和骨髓,烧得她无比焦躁不安。她蹙眉,用力甩头想要保持清醒,然而却是枉然。抬起眸子,视线里的他近在眼前,可是重了几道影,虚晃得极不真切。 该死……他给她下了什么药…… 喉咙里也无比燥热,周景夕剧烈喘息,然而冰凉的夜风吐出来也成了滚烫一片。她懊恼不堪,双手收拢,将他雪色的前襟的抓扯得皱皱巴巴,用尽了所有力气与理智才勉强压制住药劲。复合着眸子切齿道,“你强捉那么多女人回府,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借助玄机门,不过是为了查清真相。” 蔺长泽面上的笑意寡淡,在裙下游移的大掌蓦地使力,她紧咬的贝齿缝里瞬间溢出了一阵呻|吟,破碎而妖媚。他薄唇微张,含住她小巧莹润的耳垂,感受到她意料之中的颤抖,低声笑道,“那帮子臭人能成什么气候?我全心待你,你却宁肯信些外人也不信我,可知我多伤心呐。” 厂督微微侧目,她绯红的娇艳近在咫尺,双眸幽深得迷离,甚至连耳朵根都是红的。他暧昧的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带着她的脖子转过来正对他,薄唇抵着她红嫩的唇瓣,问:“知道错了么?” 周景夕鬼使神差地点头,漂亮的瞳仁漫上浑浊,依稀看见他眼中那抹笑意带着几分病态的残忍。他微微一笑,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道,“错了就该罚。” 她痛苦地蹙眉,浑身上下敏感到了极致,衣料摩擦都能激起颤栗。他的十指修长白皙,不断在她身上游走肆虐,所行之处都烧起燎原大火。她脑子晕得像搅了团浆糊,攀着他的双肩低喊轻吟。交衽的系带松开了,轻轻一扯便露出大片雪白的香肩,羊脂玉似的色泽与漆黑的夜色形成浓烈的对比。 夜风吹来,因为药力作祟也不觉得冷,她贴着他的耳畔娇吟,蓦地,他狠狠在她左肩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使脑子有瞬间的清醒,她皱眉痛呼,下一瞬他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嘴里的腥甜在她口中弥漫,唇舌攻城略地,狂风暴雨似的席卷过来。她唔唔发不出声音,就在她快要窒息的前一刻,他将一粒药丸喂了进来。十指在她的喉咙的位置轻轻一摁,药丸便咽了下去。 少顷,他的右手从她的衣裙下离开,指尖隐隐可见泛光的水渍。周景夕垂了眸子一看,当即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亭子里,连忙飞快地从他腿上跳了下去。她退离三步开外整理衣衫,喘着气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蔺长泽神色淡漠,取出巾栉细细地揩拭右手,眼角微挑瞥她一眼,似乎对她面上的愤怒同恐惧很是满意。淡淡道,“往后别再干些蠢事,最好同玄机门那帮臭人离得远远儿的,也别再惹我生气,记住了么?” 五公主大挑其眉,这姿态这反应,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他对她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竟然还敢义正言辞地威胁她,这人恐怕不只心里有隐疾,脑子也有毛病吧! 服了解药,周景夕手脚的力气也逐渐恢复过来。她懊恼得七窍生烟,深吸了好几口气忍住一把掐死他的冲动,竭力平复心绪才寒着嗓子道,“即便这件事我理亏,即便我做得不妥,你也不能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啊!即便你心里有毛病,非这么着不可,你也不能每回都逮着我发疯吧!” 蔺长泽揩完手,巾栉便搁在了桌子上,显然是不准备再要了。他漠然一笑,眼也不抬道,“殿下对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倒也挺乐在其中,不是么?” 尾音三个字七拐八绕,语调暧昧又夹杂讥讽的意味,听得周景夕瞬间火冒三丈。过去只觉得这人恶毒,没想到还是个脸皮奇厚的,比城墙还厚! 面对蔺长泽,五殿下向来没办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抿唇,狠狠一脚揣在石凳上头,怒得冲口而出道:“不是你请陛下给我和你胞弟赐婚的么?你不是说婚期将近么,往后人前做戏我还得喊厂督一声长兄,对弟媳下这样的毒手,简直禽兽不如!别还当自己是我的面首,儿子都几岁了,能不能知点廉耻!” 她一通痛骂,将他从头到尾都数落得一无是处,然而蔺长泽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眉头微蹙,视线微转落在她身上,神色阴鸷:“这门亲事不过一个幌子,殿下还当真不成?” ……哈? 周景夕一怔,俏生生的脸庞很不明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似的。良久回过神,她似乎很无奈,抬起右手无力地撑了撑额头。说他有毛病还真是不假,她劈天盖地说了那么多,他竟然只注意了那么一句话,重点完全不一致,扯再多也是白搭! 五公主气得脑仁儿疼,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无奈道,“算了算了,白费唇舌。”复蹙紧眉头瞪他一眼,半带威胁似的口吻,一脚踩在石杌子上,挑起半边眉毛寒声道:“魏芙在哪儿?本将把话撂在这儿,今晚厂督不把副将毫发无损地放了,本将绝不会踏出这个门儿!” 这还真是天大的威胁。 蔺长泽的视线抬起来在她身上扫了一遭。夜风吹拂无星无月,五公主高束的长发微微凌乱,一脚蹬地一脚踩在石杌子上,一脸吊儿郎当的无赖相,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他暗暗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旧淡漠,一面起身一面说,“今后少与军中男子有往来,学的净是市井混混那一套,拿出来也不嫌丢人。” 闻言,周景夕朝他翻了个白眼,暗道要丢也是丢她自己的人,碍着他什么事了,真是可笑。再者说,他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她正要反驳,却见督主已经兀自从她身边走过去了,风姿绰约莲步轻移,经过她时目不斜视,接着便步伐沉稳缓缓踏出了小亭。 她心头一沉,蹙眉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厂督答应了的,要将魏副将放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蔺长泽步子稍停,俄而微微侧目,远处宫灯火光依稀在那双眸子里沉浮,他道:“你一番功夫,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捉那些女子么?怎么,还想指望玄机门一次?” 周景夕听了面色一沉,思索了一阵儿后才提步疾疾跟了上去。 *********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夜色徐行,一路上竟然谁都不曾说话,周遭很静,只能听见鞋履皂靴落在地上的轻微声响。不知何时,寒气逼人的夜风总算将遮挡明月的乌云吹散开,皎洁月色倾泻一地,清华流淌在整个偌大的府宅。 蔺长泽沉默着一路朝前,周景夕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目光偶尔四处看看,姑且也算观摩观摩他才翻修的新宅。 厂督扶的小径修得曲径通幽,迂回弯曲倒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小径旁种了花树,可惜目下是隆冬时节,放眼过去只有各色的梅花儿,无缘得见百花争艳的盛景。她伸手拂开挡在眼前的枝条,堆在上头的积雪便簌簌落下来。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在这静谧的天地间有些突兀。她抬眼望他的背影,一番迟疑,终究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厂督是个病人,这寒冬腊月的还是仔细身子为好。” 前头的人头也不回甩过来一句话,不咸不淡的语气,“原来殿下还记得臣是个病人。” “……”她干咳了两声没搭腔。 跟着蔺长泽一通七拐八绕,周景夕只觉得脑子都被绕晕了,她蹙眉,视线定定落在前头那高个儿的背影上,面上若有所思。 再后知后觉也该发觉了。这所宅子看似普通,内里却布下了许多奇门阵法。所以若没有人带领,单凭她一人之力,恐怕在这宅院里逛上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出这条路。 周景夕微微眯了眸子。早前便听闻,西厂势力中有许多江湖高手能人术士,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单看这厂督府的格,那些高人的手段便可见一斑。 她埋着脑袋闷头想事,脚下也没看路,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不料前头的厂督步子骤顿,她没留神儿,闷头闷脑就撞了上去,疼得差点儿喊出声。 他人高马大,脊背也硬邦邦的,往哪儿一杵活像堵人墙,周景夕险些把鼻子撞歪。她吃痛,捂着鼻子眉头大皱,蔺长泽回首觑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递过去一张巾栉,很淡漠的口吻,“殿下当心。” “……”路走得好好儿的,停下来既不开腔也不出气,成心整她么?周景夕有些懊恼,却还是接过他递来的巾栉揩拭鼻血,正要发难,蔺长泽的声音却又传来了,说:“这里便是殿下要找的地方。” 她抬眼望,只见前方是座雅致的别苑,垂花门儿上头刻着三个字,朝仙乐。门前分列两排玄锦服的挎刀厂卫,其中两人着红衣,一个身量挺拔的男人,器宇不凡相貌堂堂,另一个则是位貌美的姑娘,眉宇间英气逼人,二者不苟言笑,神色均沉冷。 这两个人,周景夕是认得的。蔺长泽手底下得力的人不少,除却双生子同西厂三位档头,便当数飞翩绝影晨凫纤离四高手。而守着朝仙乐的不是别人,正是飞翩与绝影。 她挑眉,不过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要劳烦这二位的大驾来守,看来这些女子的用处果真不小。正思索,身旁的厂督已经径自朝门口走去了,周景夕不敢耽搁,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见了两人,门前的厂卫们纷纷抱拳见礼,神色间极是恭敬。飞翩绝影行过礼直起身来,眸子一抬,只见督主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后头跟着一身黑衣的高挑人物,绢白巾栉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两人走了进去,脚步声很快传远,绝影这才皱了皱眉,纳闷儿道,“督主后头那小子是谁啊,怎么过去没见过。” 飞翩一脚就踹了过去,斥道,“什么小子大子,你这眼神儿也太差了,那是五公主!如假包换的大姑娘!让督主听见,看不扒了你的皮!” 这头周景夕跟着蔺长泽进了庭院,却见这朝仙乐的不止名字出尘,就连内里构造都清雅别致,与那名儿倒很相称。不过有一点古怪,这么个雅致院落,实在难以同关押人犯联系到一起。 然而还不等她将这个疑虑问出来,蔺长泽便伸出右手,徐徐转动了一盏彤云仙鹤灯座。少顷,院中的那座流水泉泉的假山便发出了一声巨响,一划为二,朝两旁徐徐分开。 “……”她瞠目,三两步上前察看,却见那是一条幽长的地道,两旁石壁挂着长明灯,长梯蜿蜒似无尽头。 “厂督,这条地道……” “连通着西辑事厂的铁室。”蔺长泽语调淡漠,径自牵起她的手下长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自然,“那些女人就关在铁室里。” ------------ 33.第 33 章 携行同路,还真是怪叫人难为情的。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五公主心中惘惘的,垂着眸子一看,他的手修美如玉,五根长指将她的手整个握住。她撅嘴,尝试着将右手往后缩,换来蔺长泽一记眼风,“走个路都不消停,老实点儿。” 周景夕一怔,面上讷讷地有些回不过神,只能由他牵着下了长阶。长阶幽道并不宽敞,一人通过轻松,两人并肩便会打挤,是以蔺长泽走前,她走后,两人前后隔约半步远的距离。 抬眼一瞧,目之所及是厂督的背影,他身子清挺,就算看不见脸也使人觉得赏心悦目。周景夕的神思刹那恍惚,记得小时候,他也时常这样牵着她走路,偶尔遇上她耍性子,他也是同样的训斥法儿,不光言辞一致,就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没变。 其实仔细一回忆,在过去,他对她也的确是极好,去哪儿都牵着抱着,不让跑不让跳,生怕她一不留神会摔倒。那时西厂势力已压制玄机门,蔺长泽也得女皇赏识,大宸宫中说起蔺厂公,人人都要敬上三分,连带着,她这个羽翼下的帝姬也受庇护。所以说,她幼时跋扈娇蛮也不是没道理的,毕竟自己是唯一能在大宸宫里横着走的公主。 细细想来忽然有些心酸。 若不是陆家被灭门,若不是她与陆氏近如血亲,她与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如今这地步。天下人都恨蔺长泽,说他滥用职权残害忠良,这点她其实早知道。只是她常年位居深宫,对民间疾苦知之甚少,所以百姓口中的“奸佞”二字,她始终不大能理解。直到陆家出事,陆氏一族被灭门,直到陆筝连同着那刚出生的孩子死于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身边的人是多么的残忍可怕。 她憎恨他,连同憎恨被他一手教养大的自己。还记得那十四那年,陆家因叛国重罪被满门灭族,她得知后当场晕了过去,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了寝宫三天。三天的时间不算长,也也足以令她想通很多事,看破很多事,比如蔺长泽这个人,比如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恰逢边关告急,她又心灰意冷到极致,所以便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请战西戎,亲赴玉门关斩杀贼寇,一走便是五年。 五公主垂着头,蓦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才收回思绪。两人缓缓下了长阶,接着便是一条极长的地道,不过平地四处倒是开阔许多。两边石壁上仍旧各有一派长明灯,惶惶灯火比长阶处更明亮,也不再那么阴森可怖。 她从后头走到他旁边,看看自己仍被握着的手,又抬眼看向蔺长泽。火光下修饰了苍白的面色,从她的角度仰头看,最扯眼的便是异常深邃的眼窝同长睫。 周景夕看得出神,真是个女人还美的男人,无一处不精细极致。厂督姿仪美,脸蛋儿美,手美腿美,浑身上下都美得无可挑剔,也难怪过去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 嗯,看来她也不能老责怪自己没出息,这么个祸水,放在谁身边都要受迷惑,她不过一个凡夫俗子,偶尔把持不住也很正常。 就是有一点很奇怪。周景夕狐疑地皱眉,过去是她总对他动手动脚,现在怎么整个儿颠倒了?这么一思索,她眼看四下无人,索性也就清了清嗓子问出来了,道,“厂督,我想问你个事儿。” 蔺长泽侧目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点头,“殿下问。” “呃……”周景夕不是另几位皇女那般的文臣,武将出身的人不管头脑如何,言辞上头总会有些欠缺。她在心中斟词酌句,琢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很认真道:“厂督,你近来……怎么老是喜欢对本将又摸又啃的?你是不是有病啊?” 话音落地,蔺长泽当即别过头咳嗽了几声。周景夕蹙起眉,不大情愿地伸手过来替他拍拍背,顺顺气,语重心长道,“身子又不舒服了?都说让你别老学我,我骑马你也跟着骑马,我淋雨你也淋雨,我吹冷风你也吹冷风,结果呢?你这身子骨弱不禁风的,哪儿能跟我比呢不是?” 他转过头来横她一眼,目光里依稀有几分警告的意味,阴恻恻道:“你说什么?” 这眼神看得公主一愣,她端详他面色,琢磨着他是不是被自己一语道中伤处,所以有些恼怒。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因长哦了一声,换上副严肃的表情,往厂督的胸膛重重一拍,指着他的胸口道:“什么什么,我跟你说真的呢,有病不能拖,尤其是你这种病。” 说完又觉得他也是可怜见的。这身上本来就有病根,如今心里也有毛病,大病小病集一身,怪不得都说红颜薄命呢。 周景夕这头正悲天悯人,不料蔺长泽却一把捉起那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过去。她唬一跳,踉跄几步到了他跟前,抬眼一望,正对上他半眯的眸子,凛冽含愠,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被盯得浑身发毛,暗道厂督的心眼儿果真小,都说身子不健全的人心里或多或少有顽疾,这话用在他身上倒是半点不假。他何止有病,简直病入膏肓没得治了。 两人一番僵持,周景夕也有几分尴尬。觉得自己似乎是不大仗义,人人都不喜欢被踩痛脚,何况是督主这样众星拱月的人物。那些被关女子的事尚未搞明白,也不能再耽误了,遂只好妥协着败下阵,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没病,没病。” 蔺长泽乜着她半天不说话,良久才合上眸子将心中的愠怒压下去,松开她的手腕徐徐开口,语气森寒,“言行举止如此粗野,玉门关五年,想是幼时学的诗书礼仪统统忘干净了。”说完睁开眸子瞪了她一眼,兀自旋身朝前走。 周景夕被这话呛了好几下,怔怔瞪着他的背影,简直是无言以对。 这人的脸皮究竟是多厚?他时常对她不恭,反倒还质问起她的诗书礼仪来了?真是好笑!他也好意思!再者说了,她在玉门关杀敌护国,诗书礼仪要来有什么用?自己拼死拼活保家卫国,这会儿反倒被嫌弃不像女人了! 她觉得这个督主八成是瞎了,自己明明长得如花似玉娇俏可人,除了举止豪爽些,哪点儿不像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啊? 五公主火气没处撒,憋在心里难受得厉害。 前头厂督回过身,刚好瞧见五殿下满脸怒火冲天,咬着唇,一双小脚来回踏下,躲得青砖地面砰砰响。他眼底一丝笑意划过,转瞬即逝,复挑眉,淡淡道:“还去么?” “去!怎么不去!”周景夕咬牙切齿地回道,脚下步子急急跟上来,同他并肩边走边开口,阴阳怪气道:“哟,厂督,您一个西厂的督主,捉那么多黄花大闺女究竟要做什么啊?” 这语气怪诞,夹杂一股子酸溜溜的讥讽。蔺长泽一哂,当然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只道,“臣虽为厂督,但膝下已经有了念寒,殿下觉得那些女子是有何用?” 周景夕被堵得脸色一变,心道有个儿子了不起么?复沉着脸子道,“不是自己用,那究竟所为何用?” 他神色淡漠,只道,“马上就到了,到时候自会有人告诉你。” 周景夕心中不解,却也没有再问,只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旁往前行。又行进了片刻,前方隐约传来阵阵凄厉的哭嚎声,愈往前愈清晰,与四周摇曳的烛火遥相呼应,平添几分阴厉诡异。 看来铁室快到了。 西辑事厂的铁室一贯关押重犯,西厂刑法十分残忍,厂卫们为了拷问出东西来,又无所不用其极,到这儿的人大多有来无回,再硬的骨头也要软下来。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逐渐浓郁得刺鼻。周景夕蹙眉,一旁的厂督却一脸神色如常,前方一道拐角,他掖了袖子微微一比,谦谦君子的姿态。 周景夕提步上前,步子微转过了拐角,一座人间炼狱便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眼前。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鞭子划破空气炸开辟肉的声音,热铁烤熟皮肉的滋滋声,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交织重叠,连同着血腥味一道将整个地牢充斥。 她略皱眉,目之所及初是一条幽长的过道,两旁分别是铁牢,有些牢房是空的,而有人的牢房则惨不忍睹。有些凡人也许是刚刚用完刑的,背上的皮肉烂如肉泥,森森白骨依稀可见,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有些凡人则在凄厉地嘶吼,如癫似狂,更多的则是木讷地坐在潮湿的干草上,面目呆滞,俨然心如死灰。 铁室中仍旧有无数的厂卫,听见了脚步声抬首望,当即毕恭毕敬地抱拳见礼。蔺长泽缠着蜜蜡珠子的右手随意一拂,和田玉佛头从广袖里坠出来,在昏暗之中隐隐泛光。他神色平静得几乎冷漠,领着她从一个施刑的空地上走过去。 周景夕垂眼一看,只见那是一个男人,蓬头垢面,面上被血迹糊作一团,已辨认不出从前的样貌。他十指间的缝隙里被套了夹板,两个厂卫正拽紧了绳子往两边拉扯,然而那男人只是喉头伸出溢出个闷哼,显然是个硬骨头。 十指连心,拶指之刑使人痛不欲生,她心中敬佩,不由道,“是个真汉子。” 蔺长泽听了寥寥一笑,他侧目,微挑的眼角勾染笑意,捋着蜜蜡珠缓声道,“若没些本事,也进不来我西厂的铁室。不过两日罢了,若这个时候就熬不住了,那咱家倒真觉得无趣。”他居高临下,视线睥在那男人身上,“何大人,在我西厂住得可还习惯?” 那男人几乎咬碎了牙,听见声音,极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似恨不得将面前的高个男人剥皮抽骨,“呸!两面三刀的阉贼,你不得好死!” 厂督略面上的笑意不减,背后一个番子却狠狠一鞭挥了下去,沾了盐水的牛皮鞭子重重落在那男人脸上,嘴唇连同着半张脸都皮开肉绽。 公主垂眸,几滴温热的血珠飞溅在了她手背上,她脸上没反应,正打算随便揩了,蔺长泽却将她的手拉了过去。 督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手,边儿上的三档头甚至不等他开口便奉上了巾栉。他接过来,垂着眸子专注地替她擦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薄唇微抿。 她眼中透出几分诧异,任他替她揩拭,半晌,他随手将沾了血迹的巾栉递给曲既同,眼也不抬地吐出一句话,“何大人是咱家的贵客,无比着实了好好招呼。” 行刑的厂卫称是,拧着绳子更加用力地往外拉扯,姓何的大人痛得几乎晕死过去,下一瞬,沾了盐水的牛皮鞭便毫无间断地挥了下来。 “走吧。”他淡淡道,接着便拢着她瘦削的肩往前行。 “……”周景夕神色微变,忽然生出种内疚的滋味来。她察觉得出,蔺长泽在生气,否则也不会变本加厉地折磨那名犯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犯人是受她牵累……就因为那几滴飞溅过来的血么? 周景夕有些茫然,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歇,与他从鬼哭狼嚎中穿行过去。这牢内关押多是朝廷命官,于是拿他给的巾栉挡住半张脸。自己久居大漠不认识朝中臣工,可不代表那些臣工也不认识自己,教人认出来难免落人话柄。 少顷,蔺长泽在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周景夕抬眼一看,霎时大惊失色,却见这间牢笼是铁室中最大的,七个发髻散乱奄奄一息的女人被半吊在空中,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有一道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坠下,落入底下的甜白瓷碗里。 血水已经盛了小半碗,滴答声间隔极长,发出类似山涧泉水的轻响。 她瞠目,挣开他上前几步,面上大为震惊,蓦地回首沉声道,“据我所知,这些姑娘都是京中良善人家的女儿,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厂督要这样折磨她们?” 话音方落,一阵脚步声却从背后传来。周景夕侧目,只见一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挽着袖子快步而来,不由更加诧异:“逍遥雅主?你怎么在这儿?” 司徒逍遥也是一怔,挽袖子的动作霎时一顿,“小帝姬?”说着视线在她身上一番大量,蹙眉,“你这打扮……方才打家劫舍去了?” 周景夕没应声,他这才上前几步看了眼厂督,道,“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你当这事儿新鲜好玩儿么,还兴让人从旁观摩?” 蔺长泽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只是有话要问雅主罢了。”说完看向周景夕,道,“阿满,你想问什么,如今都能问了。” 五公主眉头越皱越紧,愈发不懂这群人在搞什么名堂。她面色不善,右手抬起来指向那些正被放血的女子,道:“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捉这些人?” 司徒逍遥有些发蒙,愣了愣才回过神,不由也跟着皱眉,“干什么?你不知道你那母亲要永驻美貌永葆青春么?”复重新看向蔺长泽,“你也没告诉她?” “什么?”永驻美貌? “看来是真不知道了。”逍遥公子打开折扇一阵轻摇,叹气道,“女皇有旨,令我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为她炼制出驻颜丹,永葆容颜不改。据我父亲留下的书册所载,驻颜丹需九位纯阴女子的精血为引。这些女子都是用来给你母亲炼丹的。” “纯阴女子的精血?简直荒谬!”她听了勃然大怒,“驻颜丹只是传说中的东西,你那书中记载的法子可行与否,根本就无从查证!再者说,即便真的能永葆容颜不改,牺牲这么多无辜之人,如何使得!” 司徒逍遥莫名承了这怒火,心中顿时委屈不堪,“姑奶奶,你这话不能对着我说啊。你那陛下拿我逍遥门上下的性命要挟,逼我不得不就范,我也知天理难容,可没办法啊。” “……”她冷冷一笑。 司徒逍遥见五公主生恼,登时躲之不及,她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他忐忑,生怕这丫头气昏了头殃及池鱼,当即便闪身进了炼丹的密室。 周景夕沉默了半晌,蓦地转过头狠狠看向蔺长泽,切齿道,“你既早已知情,为何不力劝母亲收回成命?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一文不值?你怎能冷心冷肺到如此地步?就不怕遭天谴么?” 他漠然同她对视,“殿下高估臣了。在陛下眼中,天下间最重要的人命是周氏一族的,不过九个贱民的性命,她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这个事实简直令她不敢相信。她双目赤红,愤怒得浑身发抖,死命道,“为君者当以仁治天下,这话是母亲自己说的,她忘了么?为一己私欲涂炭百姓,这与商纣有什么区别!这是亡国之道啊!” “阿满,她是君你是臣,无论她做任何决定,做臣子的都不能质疑。”他的神色极是平静,盘弄着念珠缓缓道,“人活在世上,什么都得忍,忍到没人敢质疑的你那一日。” 她颓然地后退几步,抬手撑着额头,渐渐平静下来。 “此事我原不打算告诉你,不料却被你发现。”蔺长泽唇角勾起一丝寡淡的笑,缓步上前,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垂眸静静审度,道,“殿下若即位,必是位心系天下的仁君。在玉门关,这双手杀的人足够了,今后不必再沾任何血腥。”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清冽的眼,又闻他道,“你不愿杀的人,我杀。你不敢做的事,我做。” ------------ 34.第 34 章 魏副将被人从厂督府送回来时已经四更天。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当时被西厂的人捉个现行,她是真的以为自己要上望乡台了,毕竟夜探厂督府,这个罪名扣下来足有千斤。西厂行事狠辣无情举世皆知,以致魏芙回到将军府后院,居然生出了几分重回人间的感受。 回后院时路过五公主居处,却见灯火仍旧通明,副将心中诧异,遂又推门入内。撩开珠帘进内室,魏芙打眼一望,只见五殿下仰面躺在床榻上,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单衣,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床帐子一言不发。 从铁室出来回将军府,周景夕一直心事重重。蔺长泽的那番话依稀就在耳畔,他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说这些时的神态,都像是被刀剑用力镌刻进了她脑子里,久久不散,也挥之不去。 听见了脚步声,五公主侧目瞧过来,看清来人后不由轻舒一口气,坐起身,视线在魏芙身上细细打量,道:“厂督府的人有没有为难你?可有受伤?” 副将摇着头说没有,“殿下放心,厂督早有交代,说是不能动我一根毫发。”接着稍顿,试探提步上前,矮身在脚踏上坐下来,问,“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睡?那些女子的下落都探查清了么?” 提起这个,周景夕面上的表情霎时凝重几分。她讷讷若有所思,半晌才长叹一口气,颔首,“查清了。”说完抬头看魏芙,精致的五官勾描出一种难言的意味,似乎无奈,又似乎悲凉,“可查清了也没用,我救不了她们。” 魏芙听了一怔,讶然道:“殿下这话我不明白,既然查清了下落,为何不能将这些无辜的人救出来?”又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困顿十分,“厂督有没有告诉殿下,他捉这些姑娘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五公主眸子微垂,片刻的沉默过后,迟迟开口,“是为了给陛下炼制传说中的灵药,驻颜丹。” “什么?”魏芙大惊失色。 周景夕垂着头吸了吸鼻子,半晌才重新抬起头,唇畔扬起一抹夹杂苦涩的笑容,“陛下想要永葆青春,容颜不改,所以要得到驻颜丹。而驻颜丹的炼制,须用九名纯阴处子的精血为药引,她们都是药引,活不成了。” “药引?”副将听得毛骨悚然,抬高了音量瞠目道:“竟然用活人的精血来当药引炼丹,简直是荒谬透顶!殿下,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难道你打算坐视不理么?” 公主低声笑起来,仰头重重跌回了床榻,后脑勺砸在软绵绵的锦缎枕头上,空使力却不痛快。她翘起左腿搭上右边膝盖,面上含笑,眼中却透出浓浓的无可奈何,“是啊,我是打算坐视不理了。” 魏芙跟随周景夕征战多年,浑身上下都是军中女儿的豪气磊落。副将生性直爽刚正,心肠也良善,眼中自然容不下这等灭绝人性的勾当。显然,周景夕的回答令她大为震惊,冲口而出道,“殿下说过,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对得起天地良心,试问这等有悖天道的勾当,你若坐视不理,良心难道不会不安么?” 这话仿佛一记火药,霎时将公主心中的不甘同隐忍燃得透彻。她心中盛怒,当即反唇相讥:“你懂什么!驻颜丹是母亲的要的东西,我母亲是谁?是这大燕的女皇,是这个王朝的皇帝!谁敢与她抗衡!” 说这话时她几乎咬着后槽牙,右手攥紧了拳头邦邦垂在床榻上,双目赤红道:“你跟我说良心不安,是,我的确会良心不安,可是我良心不安有什么用!高坐明堂手执传国玉玺的是我母亲,不是我!她是皇帝,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你明白么!” 五殿下勃然震怒,魏芙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一时间竟被吓得一声不敢吭。 好半晌,副将方才回过神,不由皱紧了眉头满脸困顿。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呢,这个王朝的掌权者是女皇,她是君,所有人都是臣,世上从没有臣子违逆君主的道理,若然,便是乱臣贼子,便是大逆不道。所以没有人敢质疑女皇,即便是她的亲骨肉。 方才是一时冲动,这会儿回过味,她也能体怀五公主的不易,只是心头这腔怒火犹自难平,遂切齿道,“我不明白,女皇陛下曾经也是英主,高瞻远瞩爱民如子,如今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做起这种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的勾当!驻颜丹不过是传说中的灵药,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谁都说不清,为了留住自己的美貌,便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陛下究竟怎么了,老糊涂了么!” 魏芙激动起来嗓门儿大,这一嗓子喊出来,惊得五公主赶忙去捂她的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周景夕眉头深锁,压低了声音斥道:“天子脚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活腻味了么!若是传到大宸宫中,咱们整个将军府都要被你拉着陪葬!” 副将这才稍稍冷静几分,垂下头,沉默了良久才迟迟地颔首,硬着脖颈抱拳说:“属下无意冒犯女皇,只是属下在军中受将军教导多年,要体恤百姓,善待百姓,是故心中实在可怜那些无辜女子。” 周景夕听了冷冷一笑,食指一勾挑起魏芙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正对自己,寒声道:“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么?你讽刺我?讽刺我见死不救,讽刺我铁石心肠?” 她手劲大,两指攥得魏芙生疼。副将眼底划过一丝难掩的惊恐,直视着将军锐利如鹰的目光,颤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大包天,已经没什么不敢的了。”周景夕冷笑不止,钳住下颔的右手使力一拂,魏芙便跌坐在了地上。她居高临下俯视她,眸子阴沉得仿佛结了层寒冰,讥讽道:“魏芙,我问你,你可是对本将失望了?你可是觉得,那个曾经以造福天下百姓为己任的将军已经死了?” 副将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上的毛毡。时值冬日,一室的地龙蒸烤得暖意盎然,然而她却浑身冰凉,如置于冰雪天地。沉吟片刻,魏芙埋着头恭敬道,“属下誓死效忠将军,追随将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将那套冠冕堂皇的东西收起来,你这丫头跟了我十几年,你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漠然一笑,盘起一条长腿斜倚在床沿上,视线茫茫不知落在何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一件是身不由己,另一件便是无能为力,尤其当对手是你的至亲时。” “……”魏芙神色微动,抬眼看,却见周景夕唇角含笑,扬起脖子将头靠在床头的雕花云柱上,眼底悲恸难掩。 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老去的一日,女帝已近暮年,整个大燕都随着这位君王的老去而变得风雨飘摇。朝中前有双姝夺嫡,后有愈演愈烈的党争,外亦有强敌虎视眈眈,时时都在骚扰边境伺机入侵,巴望着能正式入主中原,接受这片富庶美丽的广袤土地。 周景夕疲乏地合上眸子,自嘲道,“视人命如草芥,党争,贪赃枉法,奢靡成风……桩桩都是亡国之道。可是现在的我没法子做任何事,你知道么,我没办法。” “殿下……” “我也想救那些姑娘,她们还那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岁……可是救得了吗?”她咬紧下唇努力将眼泪咽回去,深吸一口气又续道,“这是圣旨,是女皇的旨意,没有人敢违抗,没有人能违抗。蔺长泽说了,如今周景辞就坐在承坤殿前等我呢,她等着我去求母亲放人,等着我去与母亲理论,等着母亲泼天震怒,等着我万劫不复!” “殿下,对不起……”魏芙心中不忍,红着眼抚上她的手背,哽咽道,“是我误会了殿下,对不起。” “若我去了,难道母亲就会改变心意么?”周景夕失声笑起来,摇着头道,“不会的,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了解母亲了。在她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她的权力重要,没有任何人比她自己重要,她是皇帝,她是大燕的天。” 这种无奈的感受似曾相识,隐约同五年前交叠在一起。当她知道陆氏一族被灭门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如出一辙。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周景夕抬手将整个眼睛覆住,略微苍白的唇微微开合,“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能看见陆筝的脸,离得好近,她看着我,音容笑貌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大燕如今政|局已经令太多无辜的人流血被害,所以我才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成为大燕第十个女皇……”她移开手掌,反手将指上的水渍悉数揩在了锦被上,目光平静而清定,“所以如今,一切都只能忍耐,我与蔺长泽,都只能忍耐。” 魏芙知她好强,一贯是打落了牙齿也要和血吞的性子,不由心疼万分。倾身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含笑道,“一切的忍耐都会有回报的,殿下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蔺厂督。” 她用力颔首,忽地神色稍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当即蹙眉问道,“那日你去探听京中失踪女子的事,玄机门的人可曾问过你什么,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副将一怔,愣了愣才道,“问过我什么?”她半眯起眸子细细回忆一番,复道,“似乎没有。毕竟我与吕韦的交情摆在那儿,打听这些若还问东问西,那成什么了。” 她听了犹不放心,追问道:“真的不曾问你什么?那你可曾提及,西厂?可曾说漏过什么嘴?比如说……那些女子是被厂督捉去的?” “……”这话引来魏芙一个怪诞的注视,她打量五公主,一脸莫名其妙道,“殿下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蠢么?玄机门与西厂不和已久,互相都视为死对头,我在吕韦跟前说厂督的坏话,传出去还得了!我不被西厂大卸八块才怪!” 周景夕迟迟地颔首,面上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态,“那就好。玄机门如今被西厂囫囵压制,可毕竟百来年的根基摆在那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踩下西厂翻身了。往后你与吕韦往来的时候留个神儿,可千万别说厂督的坏话,半句不好的都别说。” “……”副将嘴角一抽,整个儿像吃了个苍蝇似的。 那头的公主却丝毫未觉,仍旧边琢磨边补充,絮絮叨叨道:“还有,若是玄机门的人在背后骂厂督,你也不能单听着就算了。轻些的且不管,若是说得过分了你也不能置之不顾,该辩解几分的,还是得辩解几分。你平素里不是最心疼蔺督主么?” “停停停!”魏芙竖起右手赶忙打住,瞠目道,“殿下您没事儿吧?还是我睡着了在做梦呢?你不是最讨厌厂督么,不许我说坏话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许人家玄机门的说坏话,您这是唱哪出啊?” 周景夕面色一僵,移开目光望别处,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道,“什么唱哪出,你也说了,咱们得相信蔺厂督,如今怎么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还能说他坏话呢?” 这理由实在牵强,怎么也难以令人信服。副将半眯了眸子欺上前几分,阴恻恻道,“真的只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她心头没由来地一阵发虚,面上也几乎有些绷不出了,只匆匆翻身在榻上躺了下来,锦被一拉将自己从脑袋到脚都盖了个严严实实,闷闷传出一句话来:“本将已经睡着了,副将也赶紧去歇着吧。” 魏芙翻了个白眼,隔着锦被拍拍公主的翘臀,“天都快亮了,起来聊一聊嘛,今儿个你和厂督又说什么了?” 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打呼磨牙声。 “……”副将瘪嘴打道回府,走到房门口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复旋身提醒道,“殿下,上回大殿下府上送来的请帖您看了吧?” 床榻上寂静了朝那,下一瞬将军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呼道:“你不说我差点儿给忘了,明日长姐的幺女兰皙郡主大婚,我贺礼都还没备好呢!” 副将翻了个白眼,“您日理万机哪儿顾得上这些琐事?贺礼属下早就替您备好了!” ********** 次日艳阳高照,鸿雁起飞,多日缠绵的大雪竟然不见了踪影。五公主着盛装出将军府,临上花舆前抬眼一瞥,不由感叹长公主倒是很会挑日子。 程府与将军府离得不算远,飒踏马蹄驱行半个时辰也便到了。远远儿听见爆竹声,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程家兽头门上挂红绸,贴大喜,就连两旁的石狮子也围上了大红喜布,洋洋喜气几乎要蔓上九重天。 周景夕撩开车窗帘子抬眼瞧,只见程府大门前人山人海。毕竟这侍郎之子娶的是郡主,朝中臣工没有敢不给面子的。是以各位显赫人物都到了,斯文俊朗的新郎官着大红服冠,立在门前笑盈盈地迎客,四处都是抬着大宗贺礼的往来小厮,热闹非凡。 远见一架高辇驰来,前头顶马披金鞍,众人侧目去望,只见车上帘子一挑,一位身披藕荷色织锦鹤氅的美人便落了辇。美人瘦高各自,一身盛装华服,精致的妆容将本就灵动的五官点缀得艳丽逼人,正是皇族行五,贯有绝色之称的景夕公主。 只可惜,绝色的公主美虽美,一双大眼睛下头的黑眼圈却很重。景瑜将巧前后脚到,见了妹妹连忙上前寒暄,打趣道,“这黑眼圈子,昨儿晚上做什么去了?” 五公主只一味呵呵地干笑,摆着手直道没什么没什么。 今日是大喜,再多的烦恼糟心事也要先抛到一旁。两位公主谈笑风生,同新郎官儿和侍郎大人打过招呼便跨进了程府大门。 周景荣是女皇的长女,现年已三十有六,夫婿乃大燕礼部尚书龚子仲,夫妻和睦,膝下育有三女,分别是周兰琪,周兰舒,周兰皙。前头两位郡主早已长大嫁人,幺女虽才刚及笄,婚事却是几年前便定下来的,嫁的是户部尚书程平志的嫡次子,也算门当户对。 说起这景荣公主,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女皇诞下这位长女是早产,所以景荣自出生起便体弱,一直多病到十五岁时才慢慢调理好,其后才婚配予龚家。 “原本都以为长姐的身子不好,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孩子,谁知老天开眼,竟然还赐了她三个女儿,这福分可不浅。”景瑜公主面上含笑,说着却又不免悲切,“所以这些都是命,怎么都羡慕不来的。” 周景夕听了面色稍变,蹙眉安慰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姐姐该高兴才是。” 宴客的厅堂极大,宾客的贵席分别在两旁,中间空出的大片空地上已有乐师舞姬助兴。耳畔一通人声鼎沸,两位公主携手拉了会儿家常,接着便有一位身姿英挺相貌出众的青年阔步而来,朝周景夕微微颔首致意,复望向景瑜公主,神色霎时柔和下来,道,“父亲让我过来请公主。” 周景瑜面露难色,一旁周景夕却笑盈盈地喊了声四姐夫,遂又转头朝景瑜道,“你自然要跟薛家坐一处的,去吧,别管我了。” 景瑜公主有些迟疑,最终还是点点头,跟着薛莫城一道去了。之后便有丫鬟仆妇上前引路,恭恭敬敬将周景夕同副将引至席位上落座。 魏芙坐下来后便开始观望四处,只觉得满目琳琅眼花缭乱,不由心生感叹,“郡主出嫁就是不一样,这排场都快赶上公主出嫁了。” 周景夕正端着茶杯专心喝茶,闻言被呛了一口,埋着头没做声。 厅中人声熙熙攘攘,远处一桌臣工正在窃窃私语地碎嘴子,一人啧啧道:“说这五公主,几个侄女儿都逐一成婚了,唯她一个还没嫁出去,上回赐了婚也不知何时才能完婚,真真是可怜哟!” 另一人赶忙皱着脸附和,“可不是么?快双十了还没成婚,说出去也着实教人瞠目!素闻这五殿下力大如牛可拔山倒海,也不知是真是……” “假”字还压在舌头尖儿没抡出来,便被一阵刺耳的咔擦声给截断了。 大厅中霎时一片寂静,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五公主俏丽的小脸儿上黑云密布,桌上的甜白瓷茶杯碎成了零零散散好几十片儿,颇为触目惊心。 “……”五殿下很淡定地看向边儿上已经目瞪口呆的小厮,指点道,“换个杯子。” 那方西厂督主正被户部侍郎亲迎入厅,将好将方才一幕收入眼底。随行同来的司徒逍遥已经惊呆了,扇子一收连连抚掌,朝蔺长泽道,“你瞅瞅,一只手就把杯子给捏碎了,这功夫寻常人可练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还有点儿意思,长得俊功夫也俊,虽说性子不好相与,可总的来说还是颇不错么。” “……”厂督瞥他一眼,薄唇吐出几个字来:“那也与雅主无关。”说完也不等司徒逍遥,自顾自便施施然去了。 ------------ 35.第 35 章 西厂是如今大燕朝廷的三大势力之一,蔺长泽这个西厂督主既是势力之首,又是女皇跟前举足轻重的红人,自然走哪儿都有众星拱月。[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厂督入内,位子上的臣工纷纷起身拱手相迎,一张张笑容走马观花从眼前掠过,他含笑致意还礼,笑意却只流于表面,并不及眼底。少顷应付完了,左右双生子低眉垂首上前来,替他解下狐裘披风递上手炉。 朝服曳撒,双臂缠蟒,描金冠下的乌发也一丝不苟,他往席上一坐,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姿态,浓烈的压迫感教人不容忽视。 鼓乐吹笙有片刻的停滞,俄而又作,毕竟是长公主幺女的大喜日子,臣工皇亲们或寒暄或闲聊,俱是笑颜盈盈春风满面。 蔺长泽的视线越过重重人潮落在对面,五公主似乎犹在生气,涂了胭脂的两腮鼓鼓的,像塞了两个圆滚滚的小包子,不搭腔不抬眼,只埋着头自顾自地喝茶。他看了觉得好笑,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五公主仰脖子灌了一大盅热茶,仍旧难以浇灭心中的怒火。的确,三个外甥女都相继嫁人,她这个做姨母的这吧年龄了还没成婚,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古怪。可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她十四岁就去了大漠的玉门关,成天不是在练兵就是在打仗,哪儿来的功夫谈婚论嫁! 越想越觉得生气,她跺跺脚,不由咬着牙低声道,“嫁人嫁人,我在玉门关呆了五年,能嫁早就嫁了!还拿力大如牛,拔山倒海来嘲笑我!我要是没这身本事,玉门关早就让西戎人给踏平了!” 魏芙咬着嘴唇死命憋笑,好半晌才稳着喉头讷讷开口,拍着公主的肩宽慰她,“公主别恼,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哪儿懂这些。你精忠报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多伟大啊!这些臣工一个个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你消消气。”说着稍停,目光一亮道:“而且你哪儿嫁不出去了,陛下不是都赐婚了么?赶明儿你就去求陛下,让她早日下旨给你把婚事办了,看哪个还敢闲言碎语!” 周景夕甩了副将一记白眼,细细的食指戳着魏芙的脑门儿指点,说:“我说你有没有脑子?我这一求,就跟真的嫁不出去了一样!我堂堂一个女将军,跑去求着人家厂督的弟弟和我成婚,什么德行!” 副将揉着脑门儿喊疼,呲牙咧嘴道,“哎哎殿下轻点儿,属下这是人脑袋,不是木鱼!”待公主收回手,复又壮起胆子皱眉教导,“我说殿下,你是个女人,别老把当爷们儿,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温柔啊?” 周景夕听了面色一滞,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副将便伸出右手指向了大厅中央,啧啧感叹,“这才叫婀娜多姿妩媚销魂啊。” 公主皱眉,抬起眸子往厅中一打量,只见丝竹之声中美髻如云,舞姬们翩翩起舞,流水香肩杨柳腰,纤细的手臂轻扭曼转,当着应了一句柔弱无骨。水袖偏飞间带出一阵淡淡清香,翠荷织锦的袖缎一寸寸下移,露出一双双含羞带怯的眼,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 周景夕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接着又没忍住,重又看了二眼三眼。厅中舞姬们轻纱半遮面,柔媚妖娆的身段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双手托腮撑在桌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是时又闻魏芙在耳畔道,“殿下你看,这些姑娘长得有你美吗?” “唔……”她认真地思考,然后实事求是,“差远了吧。” “那身段儿有你好么?”魏芙再接再厉发问,拿筷子上上下下在领头的那位美姬身上指点,“胸有你大么?腰有你细么?腿有你长么?屁股有你翘么?” 周景夕摇头,再摇头,接连摇了五回头,副将这才收回筷子朝她凑近几分,压着声儿道,“是啊,你看看,这些女人什么都不如你,但就是有本事让男人女人都移不开眼,知道为什么吗?” 见公主殿下脸上迷茫,副将也不指望她有所觉悟了,因一字一句道,“因为她们有女人味。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女人味?”她蹙眉。 “是啊!”魏芙的目光在舞姬们身上扫了好几眼,记住之后转过头,伸出右手翘起个拈花指,食指轻轻点在下颔处,两边唇角微微上扬,接着便朝公主道,“来,你也跟着学学。” 周景夕被嘴里的茶水抢了好几下,连忙摆手,“算了,副将你能不能别这种情态,看得我心里瘆得慌……” 魏芙翻了个白眼嗤她,“怎么,堂堂一个女将军,连学这个都不敢么!” 她最经不得激,闻言霎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挑高了眉毛朝副将怒目而视,“笑话,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个拈花指么,学就学,又不会少快儿肉!” 边儿上的秦禄递上来一方巾栉,厂督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揩拭指上的筒戒。他注视她的目光没有挪开过,眼瞧着她与魏副将吵得不可开交,副将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被她恶狠狠地戳了戳脑门儿,再然后两人的目光便诡异地开始关注厅中起舞的舞姬。 最后,他看见五公主轻轻扯了扯袖子,纤细白皙的皓腕便微微露出来半截,复垂眸比了个拈花指,粉嫩透明的指甲似有流光浮动,抬起来,食指轻轻点在下颔。她牵动唇角,两腮上朱砂点的笑靥也跟着璀璨生辉,眸子微掀轻轻一笑,温柔婉约,千娇百媚。 他眸光蓦地幽黯几分,下腹一紧。 那头公主亮晶晶的大眼眸子已经完全抬了起来,只是抬眸的方向没有把握好,她娇媚撩人的笑容还来不及往回收,视线便猝不及防同对面厂督的撞在了一起。 四目交接,她先是一愣,接着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僵硬如石。他的眼神盯着她,竟然有些直勾勾的意味,那对幽深的眸子里是炽热的,隔着老远都让她无法忽视。这种目光她很熟悉,类似野兽在等待伏击猎物,欲|望不加掩饰。 “……”心头突突直跳,像是慌乱得手都不知往哪放似的。五公主眸光微闪,下一瞬匆匆移开了视线,一眼都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瞧。 旁边魏芙一头雾水,她转头看看公主,又侧目看看对面的督主,眉头大皱,纳闷儿道,“殿下你干嘛?”边说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嘀咕道,“这也没发烧啊,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周景夕往边上躲闪了一下,神色间有种某明的慌张,竭力镇定道:“没有啊。” “那你脸红什么?”副将一脸莫名其妙,歪着头端详她的脸,狐疑的口吻,“至于吗,被厂督看一眼就脸红啊?” 魏芙是无心的一句话,听在公主耳朵里却全变了味儿。周景夕悚然一惊,无数的回忆和画面交织在脑中,走马灯似地从眼前一一划过,她双颊滚烫,捂着耳朵柳眉倒竖,呵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见公主生气,副将连忙妥协,不住颔首道好,“属下不胡说了不胡说了。”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眸子抬起来扫过宴客的大厅,果真是宾客云集高朋满座,程氏家主正迎着一位容光照人的美人款款入内。她挑眉,是三公主周景辞。 长公主自由身子弱,女皇对这个长女也格外照拂。前头两位郡主出嫁,女皇都亲自主婚,这是其余皇女都不曾有过的殊荣,想必,这回长公主的幺女兰皙郡主出嫁,女皇也会前来主婚,放眼程府,简直是小朝视的架势,一人手里再捧个笏板,等女皇在主位上落座,她觉得都能直接上朝了。 三公主仍旧美艳逼人,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雍容贵气。诤国公顾安与她并肩而来,身后几个则依次为顾安的儿子同儿媳,一行人信步入内,群臣又是一番寒暄招呼。周景夕吊起嘴角冷笑,只见景辞公主应付完一众臣工便坐在了对面的席位上。 宴席是送亲与迎亲坐左席,宾客一方坐右席。而郡主成婚,公主们其实都算送亲一方的娘家人,不过嫁了人的公主就另当别论了。是以周家除了周景夕这一个公主,其余的全算宾客一方。 周景夕环顾周遭,宾客们几乎业已到齐,看来只等陛下这个主婚人临驾了。 丝竹之声犹不停歇,妖娆美姬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会儿起舞的是十个西域女人,手腕脚踝上都系着铃铛,身上的衣物也极为轻薄,露出大片大片光滑的肌理。 逍遥门的雅主作为替女皇炼制灵药的贵客,也受邀赴宴。司徒逍遥正专注地欣赏美姬舞姿,看得入兴,忽的想起了什么,侧目看向边儿上的厂督,只见督主微垂首,面无表情地饮茶,似乎对美姬没什么兴趣。 他略忖度,展开折扇挡了唇,低声道:“听闻……厂督将那味药停了?” 督主看也不看他,不置可否。司徒逍遥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他一脸被噎住的表情打量厂督,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厂督,你将那味药给停了,莫非是调着身子打算娶……” 蔺长泽挑起眼角瞥了他一眼,眼刀似的刮过来,硬生生将雅主即将出口的两个字堵了回去。 很快,督主便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 后头小秦公公正听得津津有味,见这位雅主这么快败下阵来,不由暗暗鄙夷了一番。是时背后一道脚步声微响,秦禄回首一望,却见是大档头鲁平快步而来,眉宇间隐隐可见几分凝重。 三公主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瞧了过来。 鲁平疾步行至督主身旁附耳几句,蔺长泽听后却面色如常,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便抚了抚手,道,“这等琐事你自行料理吧。” 这话是西辑事厂的黑腔,言下之意便是暂且按兵不动,督主自有定夺。鲁平心领神会,应个是便抱拳躬身退了下去。 “……”周景辞闻言,视线重新调转了回去,复又若无其事地同身旁的妯娌谈笑风生。 丝竹之声停了,乐师同舞姬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众人侧目,只见女皇周穆怀扶了长公主的手笑盈盈地进了宴客的大厅。周景夕抬眼,只见她的母亲着真红龙袍,花白的长发在头顶盘了凤冠髻,冕旒垂下十二串五彩玉珠,层层遮掩下是那张曾经艳倾天下的容貌,保养得当,风韵犹存。 长公主这些年身子渐好,不似过去的苍白瘦削,脸颊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肉了。今日爱女出嫁,她妆容精细,描斜红,点笑靥,竟也显得光彩照人容光焕发。 厅中众人纷纷起身见大礼,周景夕双手抱拳深揖下去,同众人一道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今日是送朕的外孙女出嫁,是家宴,众卿不必拘礼。都平身,坐。”女皇笑容满面,抬手随意一拂,复又任周景荣扶着在主位上落座。厅中众人言谢,踅身坐回了各自席位。女皇垂了眸子在众人面上扫视一遭,道,“该来的也差不多来了,是吧?” 户部侍郎立在下头诺诺称是,恭谨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陛下主婚。” 周穆怀龙颜大悦,“好!将兰皙郡主同侍郎爱子请进来吧。” 话音方落,外头的唱礼官便高声唱礼,道:“新人入内——”紧接着乐师们再度奏乐,敲锣打鼓,唢呐震天响。 厅前有侍女撒方印铜钱,花生枣子,众人瞩目中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缓缓入内。着大红嫁衣的兰皙郡主才刚及笄,一张小脸娇俏动人,两腮红红的,分不清是胭脂还是娇羞。身旁的程府公子也白净俊秀一表人才,周景夕看得颔首,倒是般配。 燕人的婚俗繁复,传至此代已经精简了许多,只留存了些必不可少的。然而即便如此,等一双新人依循唱礼官的说辞走完全程,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周景夕从旁认真观摩,时不时评点上几句,低声道,“这样多的繁文缛节,也不知郡主累不累,我在边儿上看得都累。” 魏芙闻言一嗤,“得了吧,这只是殿上的功夫,程大人担心女皇久坐无趣,什么跨马鞍过火盆都是提前走了的,你单看都觉得累,那真大婚的时候可怎么办呐。” “所以我说成婚就是折腾人啊。”周景夕瘪嘴,眼瞧着俏丽的小郡主同小郎君携手坐在了边儿上,知道这下仪式算是真的完了。剩下约莫还有合卺酒圆房什么的,不过那都是人家小两口的事,她们这些宾客自然不比观瞻了。 话说回来,女皇这几日惦记着她的驻颜丹,兴许也记不起她的那桩婚事。周景夕心中暗暗呼了几声佛号,心道能躲一日是一日。 仪式毕,长公主便吩咐开始传膳,接着便有仆妇按序盛上佳肴美酒。乐师同西域美姬们重又入内奏乐起舞,密集的鼓点同洞箫声夹杂浓烈的异域风情,舞姬翩翩起舞,银铃轻响不止。 歌舞升平中,女皇举樽邀众卿共饮。 周景夕双手托樽咽下桃花酿,杯子还来不及放桌上,便闻陛下笑盈盈地开了口,“兰皙郡主都出嫁了,五公主的婚事也不能再搁置了。”说着,周穆怀抬眼看向西厂那一桌,道,“蔺卿意下如何?” 这话问出来,惊得公主差点儿从玫瑰椅上跌下去。她嘴角抽搐,是时又闻一道温润柔和的嗓音传来,道,“回陛下,此事臣以为当问过公主的意思。” 说话的声音有些陌生,周景夕侧目看过去,只见站起来的是一高个儿青年,着锦衣卫统领服冠,面容清秀俊逸,风姿绰然,竟然是上回在厂督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二郎。 原来这句蔺卿喊的是这位。她稍稍平复几分,正思忖着,女皇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含笑道,“阿满以为如何?” “……”周景夕心道很不如何。然而这话只能往肚子里咽,她面上端庄一笑,施施然朝女皇揖手,淡淡道,“儿臣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周穆怀嗯了一声,指尖轻轻点在太阳穴上似是在思索,半晌复道,“朕记得下月初一是黄道吉日,你这孩子的婚事也拖不得了,就那天吧。” 下月初一?五公主瞠目结舌,今儿个已经是二十一了,岂不是连十日都不到!她愣了半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那头的锦衣卫统领已经率先开了口,沉声应道,“臣遵旨。” “……” 众人连同女皇的视线都看了过来,周景夕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个笑,附议道,“儿臣遵旨。” 司徒逍遥是个聪明人,这么一番话听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了。他摇着折扇略微思索,忽地回过神,当即一惊,侧目悚然望蔺长泽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蓦地,箜篌断了弦,电光火石之间,数位舞姬一把抽出了别在发丝里的短剑朝主位上的女皇袭去—— “哐当”一声,剑刃在迫近女皇的半空中被人击落下来。周景夕眸中凶光毕露,徒手便与几个西域女人缠斗起来,厉声道:“快带陛下离开!快!” “阿满!”周景瑜心急如焚,一把抽出身旁锦衣卫的绣春刀扔了过去。 “……护驾!”立侍在侧的内监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音都变了调,赶忙扶起国君朝一旁撤离,口中连连道,:“有刺客!护驾!护驾!” 变故陡生,打得人措手不及!厅外的厂卫反应算快的,闻声鱼贯而入,也是此时,那些白衣蒙面的乐师也纷纷抽剑而出,眨眼间便同番子们缠斗了起来。 刀剑乒乓,利刃反射的幽芒刺得人睁不开眼,那些外族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以一对十竟然也半晌不落下风。 周景夕寸步不让挡在国君身前,只身一人同数个西域女人交手,渐渐显出几分不敌之势,忽然余光里瞥见一道冷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竟然是直直朝蔺长泽而去! 她一惊,霎时吓得魂飞魄散。 ------------ 36.第 36 章 五公主一惊,霎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名西域舞姬见她走神,趁机偷袭,手中的短剑以迅雷之势朝她刺了过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魏芙吓疯了,抄起玉筷狠狠一掷,那舞姬柔弱无骨的右手被生生刺穿,短剑骤移,险险擦着周景夕的左臂挥过。利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公主回过神来不由吃痛,垂眸看,汩汩鲜血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广袖对襟衫。 她凛目,伸手狠狠撕下一绺布条,一头攥在右手,一头咬在嘴里,三两下便将涌出血水的伤口缠得死紧。副将随手夺过一个厂卫的长剑拼杀进来,同公主背抵着背,各自一方与西域人拼死厮斗。 那头袭向厂督的暗器被云雪凌空截住,她蹙眉,冷眼扫过四周。云霜将暗器接过来一番察看,只见这是一枚弩\箭,箭头乌黑,显然是沾着剧毒。她面色稍沉,回身将弩\箭双手呈递给蔺长泽,低着嗓子道,“督主,是燕国的弩\箭。” 司徒逍遥闻声大跳其眉,摇着折扇曼声道,“来行刺的是西戎人,袭击你的暗器却是燕国的……”雅主唇角微扬看向厂督,“看来有人想趁乱做文章啊。” 蔺长泽掩着口鼻微咳几声,像是早料到了一般,闻言只漠然轻笑,看也不看便拂手,寒声道,“此事不宜声张,该怎么做不必我教你吧。” 云霜颔首应是,收起弩\箭退到了一旁。司徒逍遥抬眼看,只见大档头鲁平同其余人都往五公主那方杀了过去,西戎人们选在这时候下手,图的便是猝不及防地突然一击,若未能一举刺杀成功,那么之后就溃不成军。 此处毕竟是大燕国都,内外高手如云,他们身手了得,可终究也敌不过数以千计的锦衣卫。很快混局便明朗起来,锦衣卫们越来越地涌入,绣春刀的幽光刺痛人眼,西域人们不敌,纷纷咬破齿缝里的剧毒自尽。 尸体倒了一地,暴\乱之后的宴客厅重归平静,杯盘狼藉。一对新人都年轻,娇养大的公子娇客,哪里见识过这等阵仗,吓得面色发白微微发抖,躲到一旁观望局势的臣工们也纷纷走出来。 三公主周景辞梨花带雨哭成了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踉跄至女皇身旁,哽咽道,“母亲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儿?” 周景夕冷眼观望,边儿上魏芙却翻了个白眼,压着嗓子嘀咕道,“这个时候出来表关切,方才危急关头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虚伪至极!” 那头三公主说着,复又回首狠狠骂道,“顾梓楚!我欲上前拼杀,你为何一直拉着我!万幸母亲无碍,否则我定与你一刀两断!” 顾家二公子揖手长拜下去,沉声道,“那些西域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臣着实担心公主安危。” “……”周景辞哭得几近岔气,赤红的眸子望向女皇,又泣道,“那时西域人群起而攻,驸马拽着儿臣不让儿臣持剑拼杀,儿臣只好将程府外的锦衣卫都召了进来,还好不迟。” 女皇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此巨变,面上神色也仍旧平静。她抬眼,视线从三公主满是泪迹的面容上扫过,微微颔首,“若非锦衣卫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着伸手替她拂去腮边的眼泪,柔声道,“母亲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两人一番母慈女孝,气得副将七窍都要生烟。魏芙瞠目,暗道这三公主也着实厚颜无耻,危急时刻置身之外,这个时候冒出来,一句召入锦衣卫竟然将所有的护驾之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家公主为护女皇周全,以命相搏,甚至还受了伤,难道这份功劳就不算功劳了么!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她心急如焚,扯着周景夕的袖子喊道,“殿下……” 然而五公主的神色却极是平静,垂着眸子一脸漠然,仿佛种种都事不关己。景瑜公主扔下长剑,接过侍女递来的巾栉揩拭面上沾的血迹,走过来,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示意她不必难过。[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女皇的视线扫过地上的数十具尸体,眼色中阴鸷毕露,“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蔺卿,让你的人给朕看看,这些刺客都是什么来路!” 厂督揖手应是,侧目扫了眼鲁平,大档头甚至不消督主开口便朝地上的死尸走去。他俯身,依次将舞姬同乐师蒙面的面纱扯下,查看一番后起身,朝国君抱拳恭谨道,“回陛下,这些刺客的容貌五官与中原人迥异,似乎是西戎人。” 周穆怀听了一声冷笑,凛目沉声道:“好啊,这些年西戎屡犯大燕边陲,朕一念之仁不愿赶尽杀绝,没想到这些蛮夷如此胆大包天!实在可恶至极!” 女皇雷霆震怒,骇得一屋子人诺诺跪了一地。户部侍郎一生认真做人,凡事均一丝不苟古板难通,国君在自己府上遇刺,他自然愧疚到骨子里,因伏在地上高声请罪,道:“乐师舞姬班子是臣请来的,是臣有眼无珠引狼入室,才酿成今日大祸!请陛下赐罪!” 见此情形,新郎陈平志不由急道:“陛下明察!父亲忠君爱国,拜官以来始终恪尽职守,为朝廷鞠躬尽瘁,还望陛下念在父亲年事已高,从轻发落!” 周穆怀不耐,摆着手叱道,“朕说要发落了么?此事疑点诸多,朕自会派人好好彻查,不姑息也不放过!”说着扫一眼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不由更加烦闷,“都起来!” 今日是郡主大婚,程府是夫家,若真将户部侍郎革职查办,那长公主与兰皙郡主的颜面往哪儿搁?众人心照不宣,自然知道,无论如何陛下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程家难堪。闻言只高声言谢,站起身子静默不语。 女皇坐在主位上静静思忖,半晌才沉吟道,“蔺卿。” 西厂督主垂着眸子上前一步,揖手应是。又闻国君道,“西厂行事,朕向来是最放心的。此事还是交由蔺卿来办,非但要查,还得彻彻底底地查。” “臣遵旨。”蔺长泽揖手应声,复又道,“只是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穆怀挑眉,“嗯?说来听听。” 厂督因沉声道,“回陛下,西戎刺客乔装潜入京都,人数众多,各司各衙却未闻半点儿风声,着实蹊跷。臣以为,此事若彻查,牵涉必然众多,西厂虽历来秉公处事铁面无私,却仍旧担心受人诟病,是以,还望陛下能再指派一司从旁协助。” 话音落地,偌大的厅堂都陷入了片刻的死寂。臣工们的面色五花八门,女皇也皱起眉头半眯了眸子,似乎正在思索。 诸人心思各异,魏芙却听得一头雾水,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小声道,“殿下,厂督这话七拐八绕的,什么意思啊?怎么臣工们的脸色这么难看?” 周景夕暗笑副将果然没心眼儿,勾了勾唇道,“蔺长泽的话明里暗里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此番女皇遇刺,朝中必定有高位者帮衬,也许是指使,也许是纵容。”她说着稍顿,目光从诸公面上逐一扫过,“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魏芙明白过来,讷讷点头,顺着道,“难怪这些大人们脸色这么难看,这样一桩大案交到西厂手里,诸臣工的身家性命不就都交到督主手里了么。真有罪的必死无疑,另一些就算同此事无关,只要西厂将人证物证造出来,无罪也成有罪。” “哟,开窍了?”五公主一笑,“所以,即便厂督不开这个口,陛下也会派另一司衙盯着西厂。而如今厂督替女皇说这话,其一是占先机,其二,也算是显示自己宽清磊落,不会徇私枉法。” 女皇在宝椅上动了动身子,曲起食指轻叩太阳穴,半晌才颔首道,“好,朕就指派玄机门旁助厂督。” 此话一出,蔺长泽则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震袖道,“谢陛下。” 那头,玄机门主御司秦柏的脸已经黑了一半儿。举世皆知玄机门与西厂是宿敌,女皇这个安排也理所当然,是故秦御司心中虽一万个不情愿,也还是忍了下来,上前一步揖手道,“臣遵旨。” 两个死对头强扭在一堆,虽能保证结果公正,却难免过程出差池,自然还需要一位能适时调剂冲突化解矛盾的人。周景夕心中思忖着,隐约猜到了女皇还会有什么动作,果然,周穆怀又道,“两位爱卿都是高世之才,朕再派一位皇女与你们一道办此事,想必更是如虎添翼了。” 话音落地,众臣工心中都隐隐猜到了陛下会指派哪位皇女。当今朝中,三公主最得圣心,政|绩也斐然,自然是不二人选。果然,周景辞上前一步,垂首道,“关乎国之社稷,儿臣愿为母亲分忧,与两位大人一道彻查此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女皇含笑摇了摇头,道,“你明日便要启程往七盘赈灾,此事就不劳你操心了。”说罢,周穆怀的目光在一众皇女中扫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臂上带伤的幺女身上,道,“阿满,此事交给你。” “……”周景夕眸光微动,下一瞬抱拳揖手,道,“儿臣定不负母亲所望。” 女皇抿唇微微一笑,眉间关切之色难掩,侧目吩咐身旁的内监道,“传太医为五公主疗伤,要医术最好的,这段日子公主不必入宫请安了。”说完看向周景夕,眼中透出几分赞许之色,“不愧是我大燕名震边塞的女将,不错,身手了得。” 五公主唇角绽开一抹浅笑,垂首道,“多谢母亲夸奖。” 外头暮色已近西垂,昏沉沉的天穹像蓄满了暴风与急雨,呼啦啦的寒风在京都各处东奔西窜,枯枝落叶连同冰渣子一道飞了漫天。 众人从程府出来时天色将晚,因着出了行刺一事,女皇再不敢在宫外多留,匆匆回了大宸宫,这样一来各位臣工也跟着作鸟兽散去。西域人的尸体被厂卫们从程府大门运了出去,兰皙小郡主委屈得很,窝在长公主怀里直流泪。 想想也是,好端端的一场婚宴,谁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收尾法。女孩儿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去生出这么多事端,死了这样多人,换谁心里能好受呢? 景荣公主拍着幺女的背不住安抚,送客出门便成了程家父子的事。周景夕领着魏副将同侍郎大人告辞,接着便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将军府的华舆就停在不远处,她正要提步上前,背后却有人将她叫住了。 五公主回首一看,却见她那容光照人的三姐正笑盈盈地朝她走来。她挑起个笑,招呼道,“三皇姐。” 周景辞拉着她的手,略皱眉道,“这差事费力不讨好,一方是西厂,一方是玄机门,你既要从中调和,夹在中间可谓里外不是人,说不定两边儿都得开罪。你才回来,母亲便交给你这份苦差,真教姐姐好生心疼啊。” 周景夕听了寥寥一笑,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抽了回来,“母亲是君,咱们是臣,哪儿有臣子揣测天机的呢。既然母亲将这份差事交给我,我自然竭尽全力办好,至于遭不遭罪,遭哪些罪,都权当是对我的历练。”稍顿,复又朝三公主与诤国公一行抱了抱拳,“时辰不早了,三皇姐,诤国公,我先行一步,你们自便。” 说罢弯腰上了华舆,魏芙跟着上车,帘子一放,车夫便驱马前行了。 “……”周景辞的目光定定望着愈行愈远的华舆,眸中凶光毕露,压着嗓子切齿道,“西戎人都没能把她弄死,这个周景夕,命怎么这么大。” 诤国公面色微变,四下看一眼,赶忙领着周景辞同顾梓楚到了暗处,蹙眉低声道,“殿下留点心,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切等回府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国公这话本宫早听腻了!”三公主心中怒气冲天,半眯了眸子双手攥拳道,“原打算借西戎人的手除了周景夕,怎知倒弄巧成拙了!这些好了,母亲要彻查此事,案子交到周景夕手里,有咱们好果子吃么!” “殿下息怒,稍安勿躁。”顾梓楚轻抚她的背,面色沉沉道,“诚如你所言,玄机门与西厂是宿敌,周景夕夹在中间苦处多着呢,这么一来,案子能不能查尚未可知。” 三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敢提西厂?你出的那是什么鬼主意?这下好了,周景夕没死,咱们还得费一番功夫好好跟蔺长泽解释!” “偷袭厂督,确实令周景夕分心受伤,由此可见,五公主对督主,并非是真的恨之入骨。而反观五公主受伤,西厂诸人却并未及时出手相救,殿下不觉得很有意思么?”顾安含笑望向三公主。 “你的意思是……”周景辞挑眉,“蔺长泽仍旧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不,”顾梓楚摇头,“他利用殿下来牵制五公主,也利用五公主牵制殿下,如此一来,西厂既不算趟了这浑水,也算给两方都卖了面子。果然高明。” 三公主听得皱眉,语气不善,“他若一直如此,我倒还不担心。只是那位督主一贯比鬼还精,就怕他临阵倒戈,咱们必须得防着。”说完抬眼望向顾梓楚,道,“驸马,你即刻断了与那西戎人的往来,玄机门那帮人一贯冥顽不化,若真教他们查出什么来,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诤国公听了赞同颔首,又问,“那西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你有眉目了么?” 驸马摇头,“只知是西戎的皇族,具体是什么人,不得而知。” 西戎与大燕交恶已久,皇族中人潜入京都,必然是有所图谋。可是夺嫡之事重于泰山,家国是非又哪里比得上金龙宝座来得惹人注目呢? 达达马蹄声在夜色里播撒开,一阵阵接一阵阵,杂乱无章,听得人格外心烦。 五公主歪坐在花舆里,臂上的伤口流了许多血,以致她面色同唇色都有些苍白。外头马蹄饶人心神,她不耐了,索性喊停了车舆,带着副将一道步行。 入夜了,四下黑洞洞的,冷风也吹个不停。魏芙仔细将厚实的鹤氅替公主系好,自己紧了紧披风抱紧手炉,道,“公主啊,有车坐为什么要走路啊?” 公主俏丽的小脸上惘惘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边走边道,“我脑子乱,吹个风兴许就清醒了。” 副将见她表情不对劲,不由有些纳闷儿,遂问:“殿下这是怎么了,方才在程府不是都还好好儿的么?怎么忽然就脑子乱了?” “……”她迟迟地转头,视线看向魏芙,迟疑道,“芙儿,我问你,如果你万分紧张一个人,一想到他可能受伤,你就方寸大乱,甚至比自己受伤还难受,这说明什么?” “谁啊?督主么?”魏芙挑眉,忖了忖道,“哦,我知道了!” “是什么?”周景夕睁大了眸子。 “若你如此挂念人家,那只能说明……”副将朝她凑近几分,一字一句道:“你喜欢人家。” “……”五公主挑眉,神色诧异,“你的意思是……我看上他了?” 魏芙竖起根食指左右摇晃,认真道,“不一样,喜欢的话,是你常惦记着他。看上的话,是你常想睡了他。” 周景夕认真思考了瞬,讷讷挤出一句话来,“哦,那也差不多嘛。” 话音方落,背后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在夜色中突兀异常。 两人悚然一僵,回头望,只见漫无边际的夜色中端立着一个人,身形挺拔,眉目如画,描金冠下的黑发高束一丝不苟,立在那儿不言不语,风姿绰约飘渺出尘。 而出尘的督主边上是司徒逍遥,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临了抬起头来望向已经愕然如石的公主,笑容分外尴尬:“对不住啊小帝姬,实在没憋住。” ------------ 37.第 37 章 司徒逍遥常年避世,一贯不爱与朝中的达官显贵来往,对贵胄们的认识也一直停留在想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譬如说,在他的心中,皇室人应当高贵冷酷,帝姬应当雍容大度方正齐楚,然而这位五公主除了容貌出众外,当真没有一点能同雅主的想象吻合。 大燕历来都由女皇当政,国中女子的地位一直与男子齐平。所以周景夕平日里强势跋扈,他理解,她性子野蛮,他也理解,可当那句“常想睡了西厂督主”被北方的朔风捎带进他耳朵里时,威名赫赫的逍遥门雅主着实目瞪口呆。 那头五公主打眼望,只见厂督端然立在夜色下,身姿清挺眉目舒展,不言语,浑身上下却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掀了眸子扫她一眼,似乎对她方才出格的言谈不满,眉头微蹙起来。 周景夕满脸的呆若木鸡,打死也不想到这位督主平日里倨傲骄矜,竟然会做出尾随人后的行径!实在是猥琐,猥琐至极! 她一贯好强,即便被人拿了短板也不会示弱,这个节骨眼儿,横竖都丢人了,畏手畏脚不是她的风格,索性迈开长腿大步上前,瞪着两只大眼睛道:“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厂督怎么走在这条道上?跟踪我么?” 蔺长泽从容前行,经过她时微顿步,垂了眸子看她,公主的神情有些古怪,俏丽的两颊隐隐有两团红云,晶亮的杏仁眼儿瞪着他,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他心头觉得好笑,方才大言不惭被他听了去,便恼羞成怒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厂督面色淡漠,声音也沉稳平和,道:“那公主为什么走在这条道上?” 他拿她的话来反问,周景夕一时没回过神,怔了怔才莫名道:“什么为什么,将军府就在这前头,我回自个儿的府邸,有什么奇怪的!” “那臣就不明白了。”他嗤笑,视线定定落在她的小脸上,“臣的府邸与殿下相邻,怎么殿下是理所当然,到了臣这儿就成跟踪尾随了?” 蔺长泽算半个文臣,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次数不胜举数,这些都是周景夕这个女将军难以想象的壮举。他觉得她有时真的傻,每回与他磨嘴皮都占不到便宜,可是依然乐此不疲。 果然,她被堵得哑口无言,“你”了半天也没有下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盯着他,眉头微皱,像是委屈又像是生气。 公主一言不发,厂督也缄默不语。边儿上魏芙看得有些懵,不明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回见着厂督都要和人家斗嘴。才刚不是还说喜欢人家么?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匪夷所思。她看不过去了,只好哈哈干笑着上前打圆场,道,“殿下,你看这大冬天儿的,在这儿站着算怎么回事儿呢,咱们还是……” 周景夕却不打算顺着杆子往下爬,她气呼呼的,打断魏芙道,“今天他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鬼鬼祟祟跟在咱们后面,哪里是君子所为!”说完广袖一甩呼呼带风,纤细的食指往魏芙和司徒逍遥一指,“你还有你,先走!” 那头雅主扇扇子的优雅姿势陡然一僵,他挑眉,一脸吞了个苍蝇的表情,“苍天可见,我可没得罪过你……” 五公主吊起一边嘴角冷笑,叉腰怒视,“是么?方才谁笑得都咳起来了!” “小帝姬,这你可就太蛮横了,嘴长在我身上,本公子爱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爱什么时候咳嗽就什么时候咳嗽。”逍遥公子摇着扇子摇头叹息,目光顺着她上下打量,说:“难怪这么大年纪了都没嫁出去呢,着实同风情万千沾不上边儿。” 夜风冷飕飕地刮过去,副将一惊,几乎立时就要给这雅主跪了。80电子书wWw.80txt.com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家公主最听不得谁用这个刺激她,这下可好了,非得闹出祸事来! 副将果真有远见,五公主大怒,飞起一脚就朝司徒逍遥踹了过去,柳眉倒竖道:“可见你是眼瞎了!我如花似玉倾国倾城,哪点儿不风情万千了!你个山上来的村夫,才来京城几天就敢对本将指手画脚,我看你活腻味了!” 雅主唬了一跳,慌不迭往边上躲闪,可她怒气来了刹不住,竟然在后头穷追猛打。魏芙哭丧着脸欲哭无泪,正手足无措,督主却侧目斜了她一眼,沉着脸子面若冰霜,“公主胡闹,你便由着她去么?” 厂督面上阴晴不定,语气同目光也比周遭的冰天雪地还冷。副将吓得面色大变,心知他这模样即是要动怒了,连忙颤着嗓子诺诺称是,上前几步将司徒逍遥一把扯过来,凛目道,“公主动起手来没个轻重,雅主再不走恐怕真要上望乡台了!” 司徒逍遥本就吃了好几拳,五公主似乎不懂什么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回回都往他脸上招呼,直打得雅主俊秀的脸蛋上一块青一块紫。他吃痛,呲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道,“好男不跟女斗,副将说的是,这帝姬抽起风来要人命,还是走为上策。”说完足尖点地纵身一跃,同魏芙一道没入夜色不见了踪影。 一番动作牵扯了伤处,周景夕吃痛,倒吸了口凉气垂眸看,只见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沁出血迹,点点嫣红染透了白布。她瘪嘴,愣了愣才想起来后头还有一个人,回首看,督主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只冷眼乜着她。 不知怎么的,被他这样一看,她竟然有些心虚,活像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她面色不大自在,暗啐自己近来真是愈发没出息,玉门关五年练出来的胆儿像是被狗吃了,竟然又退步到了被他瞪一眼就心虚的境地! 两相对立,谁也不搭腔,寂静的夜色中只有偶尔吹过的冷风。呼呼的像是几把冷刀子,从人的皮肉上拂过,能活活剜下几块肉似的。 周景夕沉默地站了会儿,忽然间觉得好笑,自己又没做错事,分明是他偷偷摸摸跟踪她,怎么倒像是她理亏了似的!人家一副高高在上的自得样儿,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思及此,五公主胸中仿佛激荡起了无穷的信心,状着胆子硬着头皮上前,仰起脖子同他对视,中气十足道:“厂督为什么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 这话翻来覆去地提,她只当是拿了他的短处,格外地神气兮兮。这副表情看得他拧起眉,语气不善道,“我问你,女论语讲的什么?女礼六诫又是哪六诫?” 咦? 公主一愣,被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女论语?女礼六诫?无端端的,怎么忽然问她这个?周景夕蹙起眉头,右手举起来挠了挠脑袋,面容一片迷茫,“厂督怎么忽然说这个?” 蔺长泽面色阴沉,话音落地,语气比之前更严厉三分,“答!” 一个字的命令最具有威慑力。他骤然拿出这副师长的严肃驾子,周景夕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反射性地便开始背书,皱着眉支支吾吾道,“女论语,嗯……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清则……”则则则了半天也每个下文,她面上怏怏的,垂着头没敢吱声。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他脸色黑了大半,盯着她阴嗖嗖道,“六诫呢?答!” “六诫、六诫……”公主脑子里一片空白,暗道这些东西都是多少年前学的了,她又不是圣人,哪儿记得住这些个!她磕巴了半天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行莫回头,笑莫露齿。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男女……” “男女什么?”厂督音量稍稍抬高,字里行间有种不容违逆的压迫,“大声些。” 他这副样子,给她的感受简直是像回到了小时候,宫中陪皇女的读书叫大伴,她跟随他长大,事事都由他躬亲而为,读书学礼自然也不例外。幼时他纵她容她,严厉起来却足以令天地变色。 周景夕被吓得一个激灵,埋着头将脖子缩得更矮,声若蚊蚋地挤出几个字:“记不住了嘛……” 这语气里有些委屈的成分,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根本无从分辨。他垂眼看她,低着头,大眼睛也垂着,睫毛因为不安而轻微颤动,像是扑扇的蝶翼。尖俏的鼻头红红的,背不上六诫似乎有些羞恼,耳根子到颈项都弥漫着淡淡的粉色,同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叹气,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再苛责了,语气稍稍缓和几分,却仍旧是冷肃的调子,道,“男女异群。殿下身为皇女,大街上与些莫名其妙的外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周景夕听得直皱眉,心道这人真好笑,她是皇女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军营里男人千千万,她若时时恪守六诫,那这仗也不必打了,全卷铺盖回家背书得了!不过这话不敢说出来,蔺长泽的性子她大约了解,气头上激不得,否则真惹恼了,恐怕要教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闷着不做声,他知她是识时务,敢怒不敢言,遂微凛目淡淡道,“殿下不必觉得委屈,臣说的做的都是为了你好。” 五公主垂着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管得宽就管得宽呗,非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他挑眉,“你说什么?” “……”周景夕抬起臻首勉强挤出个笑容,眸子笑成了弯弯两道月牙眼,“没什么,我说厂督心地善良义薄云天,实乃景夕的良师益友。景夕能得厂督相助,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三生有幸!” 蔺长泽淡淡瞥了她一眼,视线在她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上扫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她左臂上。女皇此前命随行的太医替她上过药包了伤口,如今又沁出血水,看来伤处又崩裂了。 他薄唇微抿,伸手将她纤细的胳膊捉住抬起来,目光细细在伤处审度,语意莫名,“宫中医正们古板,若知道你这样折腾,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这只手冰凉,隔着衣衫覆上她的手臂,带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将手猛地收回来,嗓音吃紧,“不碍事。我在军中打仗,比这重的伤挨了不知多少道,这点儿皮肉小伤算不了什么。” 她抽手很快,蔺长泽的手僵在半空中少顷,复又从容地收了回去。府宅就在前头,深更半夜的,两个人杵在大街上格外怪诞。他掖袖一比,她会意提步前行,又听他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清冷微沉,道,“你这伤裂开了,回厂督府我替你重新上药。” 她听了大吃一惊,神情古怪道,“不必了吧!皮肉小伤而已,我自己随意捣腾捣腾就行了,督主您这身份,哪儿能纡尊降贵做这个!” 远处檐下的风灯投过依稀火光,照在蔺长泽脸上。他精致的侧颜氤氲着丝丝暧昧的光晕,高挺的鼻骨起伏如丘,极深邃的眼窝嵌了两汪幽潭,缀满灿烂繁星。他闻言也回头,视线漠然注视着前方,徐徐道,“才刚接手了一件大案,殿下不想弄清来龙去脉么?” 周景夕一怔,“今日的刺客……厂督知道是怎么回事?” 蔺长泽不说话,只是同她并肩往兽头大门走,府门前的厂卫见了两人恭敬揖手,一左一右扣着青铜环推开了大门。她提步跨过门槛,余光里瞥见两抹雪色的身影,是双生子从暗处走到了火光下。 她瘪嘴,斜眼瞄了瞄身旁的高个儿男人,“喂。” 他调转视线看过来。 五公主面上的神情有些诡异,她半眯起眼,朝他凑过去,拿肩膀在他身上撞了撞,大拇指越过肩头往后一指,说:“你跟我在一起,这俩人就不必随时都跟着了吧,我的功夫可丝毫不比她们差啊。”说完朝他飞了个眼神,一副很懂他的表情,“我知道你怕死,放心,有我在,保管厂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的目光从她的拇指一路扫至她线条柔美的肩头,抿着唇,不说话。 “……”她木讷地怔了怔,刹那间回过神来――敢请又要责难她不像姑娘了!周景夕决定将这种苛责扼杀在萌芽时,连忙将耸过去的肩膀撤回来,对掖了双手臻首微低,摆出副柔婉端庄的姿态。 嗯,好歹不算冥顽不灵。蔺长泽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不久前才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即便我信任你,我身边的人也不会信。” 他话音落地,她听了微微怔忡,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说来也是,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古怪,她原本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怎么莫名其妙就回到以前的路子上去了?此前分明信誓旦旦说与他势不两立,转眼却又上了贼船!唉。 五公主怅怅然,一前一后跟着厂督进了主院。垂花门前的晨凫同纤离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抱拳揖手拜下去,待两人进了屋才直起身来面面相觑。 督主是如珠如玉的人物,一个浑身上下都精致的人,住处自然也不必说。周景夕随着他进房门,一座六扇画屏便映入视野。她幼时读书不算姐妹里最用功的,诗画方面的造诣也算不得多高,不过皇室帝姬嘛,耳濡目染总是有的,这扇画屏绘的是汉宫春晓图,她虽不济,也看得出必定是出自名家手笔。 正仰着脖子看画,内室里却传出蔺长泽的声音,淡淡的,柔和的,“过来。” 她哦了一声走进去,打起帘子一看,只见他端坐在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前,桌上摆着个青瓷药瓶和干净的白绷。她试探着走上前,他不抬眼,只道,“袖子捋起来。” 火光摇曳下他眉目舒展,竟然动人得教人挪不开眼。周景夕晃神,下一瞬赶忙甩甩脑子强迫自己清醒几分,磨磨蹭蹭撩高袖子,手臂上的被血染了的白布便彻底暴露出来。 他看得皱眉,伸出两手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原先的白绷拆下,冰凉的指尖从温热的皮肉上拂过,激得她差点跳起来。 “……”蔺长泽掀起眸子看她,眉头微蹙,“疼?” 她木讷讷的,摇头时的表情僵硬,“不疼,不疼。” 他重新垂下眼替她上药,短剑在白皙的手臂上化开了一道长口子,伤处裂开,隐隐渗出血水。他略皱眉,小心翼翼将青瓷瓶中的药粉轻轻洒上去。药粉融进伤口,她的身子有瞬间的僵硬,伤处的肌理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厂督看得揪心,于是沉声道,“此次你救驾有功,女皇嘴上虽不提,但心中必定大为动容。她命你监理西戎人行刺一案,便是最好的佐证。” 他低头替她上药,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公主歪着头仔仔细细观摩他,注意力全在他的脸上,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她觉得这人长得实在好看,薄薄的唇,线条流畅尾梢起菱,天生含笑一般。眼睛那样的深邃,眼角处是上扬的,看人时倨傲又冷肃,垂眸时却又显得异常温润。 她看得入神,他觉察了,转过脸同她对望,微挑眉:“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周景夕蓦地一惊,身子一崴险些坐地上去。他伸手将她扶住了,目光将她从上审度到下,又淡淡道出一句话,“对了,听说殿下常想睡了臣?” ------------ 38.第 38 章 暧昧的烛光悠悠一束,落进他的眼睛,投落出来时亮得惊人。(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他定定望着她,掌心轻轻托着她的手臂,微凉的温度透过相触的肌理传过来,却灼烫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这问题问得突然,完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周景夕微滞,视线同他的目光交集,很快便挪开了,带着几分躲闪的意味,结巴道:“哪儿、哪儿能呢?方才是我同副将开玩笑呢,不料被督主偷听……” 蔺长泽微挑眉,她瞥见了,忙不迭地将那个词咽回去,改口道:“不料被督主正大光明地听了去,实在惭愧,惭愧。” 厂督哦了一声,尾音曼转轻扬,勾扯出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来。他的眸子仍旧不从她的小脸上挪开,手上慢条斯理地替她缠白绷,极缓慢地吐出两个字:“是么?” 说这话,那显然就是不相信她了。周景夕心头有些慌,同时又悔不当初,暗道真是失策。莫名其妙同魏芙说这些做什么呢?那丫头一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竟指望副将能为她开疑解难,恐怕是疯了!这下好了,最丢人的几句全被蔺长泽听了去,他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她呢! 她一急,连忙正襟危坐满面正色道:“当然是!厂督何等高贵圣洁的人物,我怎么可能有那种不洁的念头呢?绝不可能!”说完忖了忖,觉得这话的说服力仍不够,遂补充道:“厂督教养我长大成|人,我儿时岁月都在厂督身边度过,厂督于我而言,当半个父亲!” 说完,她干笑了几声别过头,心道这回的说法应当有些分量了,毕竟天底下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老子起歹念么。 不料公主话音方落,蔺长泽便被呛了几声。当半个父亲?这话听得他漂亮的眉头拧起一个结,再开口说话的语气有些古怪,乜着她不冷不热道,“若臣没有记错,殿下如今二九出头,不足双十吧。” 公主眨了眨大眼睛,晶亮的眸子里浮起几丝疑云,讷讷颔首:“是啊。” 他面上的神色愈发不满,沉着嗓子道,“臣今年二十又七,恐怕怎么也当不了殿下半个父亲。”说完似乎犹不解恨,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殿下生父是石皇夫,臣何德何能与皇夫相提并论,若教陛下听见,只怕公主要大祸临头了。” 周景夕皱着眉头一番思索,总算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拎了个清楚。他这么说,显然是不满她将他说成半个父亲。她琢磨了瞬渐渐回过神,原来是不满她将他说老了,可后半句是什么意思?皇夫?他怎么忽然把自己同皇夫联系到一处了去了? 五公主认真忖了忖,霎时只觉鸡皮疙瘩都抖落了一地——蔺长泽和她母亲,真是想想都可怖! 公主被噎得不行,换上满脸嫌弃的神情觑他,暗道你一太监,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竟然能想到那儿去,简直匪夷所思!她有种如遭雷劈的感受,觉得或许太监的审美同喜好和寻常男人不同,莫非他…… 可这些都只能腹诽,表露出来是不能够。周景夕只觉得万万无法接受,琢磨了瞬,决定旁敲侧击对他进行一番探查,遂思索了瞬,换上副温和的语气道:“厂督啊,我听说,前几任西辑事厂的督主,都是娶了媳妇的……你对此作何感想啊?”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督主听得蹙眉,又暗暗觉得好笑,这丫头的脑子同逻辑向来与常人不同,不知又琢磨到什么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了。他垂了眸子继续替她包扎伤口,眼也不抬道,“历任厂督里,娶妻的确实不胜举数。也没什么不可的。” 嗯,不排斥娶妻,也就是对女人还是感兴趣的?周景夕飞快地将他的回答归纳了一番,决定进行下一步试探,呃了一声又道:“那厂督有没有这个打算?” 蔺长泽莞尔一笑,“兴许有吧。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啊?”她骇然一惊,猛地从杌子上站起身,冲口而出道:“你竟有娶妻的打算?这念头何时有的?哪家姑娘?长什么样子?” “……”掌心中的温热骤然离去,他动作微顿,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白皙的面庞上投落淡淡阴影。俄而抬起眸子瞥她,眉目清冷中带着几分探求的意味,“这些都是臣的私事,殿下打听这些做什么?” 这问题抛过来,公主霎时神色一僵。是啊,这些都是他的私事,她无端端的打听这些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失态,周景夕的面色有些尴尬,磨蹭着重新落座,支支吾吾道,“没有啊,就是问问,关心厂督嘛。” 他道了个哦,单手撑颐漠然笑道,“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今日大可都一并关心了。”边说边斟满一杯龙井推到她面前,食指轻轻敲了敲甜白瓷杯,发出叮叮几声脆响。 周景夕垂眸,目之所及,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比甜白瓷更加精致剔透。她不由暗暗咂嘴,一个男人的手竟比闺秀的还漂亮,简直是不给姑娘们活路。 她伸手将杯中接过来,正要往嘴边儿送,他的声音又从耳旁传了过来,道,“西戎人一案压了下来,殿下婚期又将近,这段日子可有得忙了。明日臣陪殿下入宫,针工署的嬷嬷们还得着手为殿下赶制嫁衣。” “……” 这话说完,公主一口茶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没憋住,一个咳嗽全都喷了出来。茶水四溅,其中几滴不偏不倚飞落在他的手背上。她看一眼不由脸色骤变,这人的好洁之癖世人皆知,这下不知要生多大的气了! 果然,蔺长泽微皱了眉,神情透出显而易见的不悦。然而出乎她意料的,他并未发作,只是拿巾栉将水滴揩去了。她一怔,接着便见厂督微倾身子朝她靠了过来。 五公主一滞,反射性地往一旁躲闪,然而他的大掌却已经落在了她的脊背上,轻柔和缓的力道。她浑身一僵,咳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蔺长泽皱眉看她,她咳嗽不止,一张艳丽的小脸也涨得通红,他替她拍背,略带责备的口吻,沉声道:“平日不可一世得很,怎么连喝口水都如此不小心?这个模样如何成婚?” 她侧目,粲然的一双眸子因为咳嗽氤氲上了一层水汽,满面惊恐道:“我劝厂督还是不要提这个了,越提我越瘆的慌!这桩婚事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厂督何必老拿这来膈应我呢?太不仗义了!” 他拿巾栉替她拭去嘴角的水迹,莹白的指尖在火光下几近透明,轻哂道:“二郎年轻有为,仪表堂堂,你如今与他不熟悉,难免心中排斥。”他侧目去望窗外的天地,月亮隐没了,半边天穹里只有寥寥几颗星,光影黯淡,调转目光看向她,倒竖的眉和嗔怒的脸,一切都重新灵动鲜活起来,“等成了婚便要朝夕相对,说不定会假戏真做呢。” 这话半带试探的意味,聪明人瞬间就能听得出来。只可惜,周景夕在别的上头冰雪聪明,但凡同感情沾边的事情却比木头还迟钝。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思来想去,觉得他这么说,可能是希望她真的与那位才见过两回面的胞弟在一起? 她皱眉,浑身上下每处都叫嚣着反感,开口说话,语气比之前的恶劣几百倍,“假戏真做就免了吧,我对你家那位二郎可半点兴趣都没有,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就没一处能入我的眼。” 她的反应惹来厂督一阵失笑,他侧目端详她,捻着茶盖慢悠悠道,“二郎的容貌在京中也算上乘,官居锦衣卫大统领一职,这样都让殿下看不上,看来想入殿下法眼不是易事。”说着“哐当”一声,他将盖子扣了回去,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那臣倒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令殿下感兴趣?” “我……”五公主转头,将好同他脸对着脸,四目相对,没由来令她慌张。她眸光闪烁着移开,两手交叠地扣在一起,垂首闷闷道,“这是我的私事,厂督问这个做什么?” 这倒是见一样学一样,他堵她的话,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蔺长泽勾了勾唇,声音不咸不淡,“我也关心殿下。” “……”周景夕抿唇,调转视线恶狠狠同他对视,心道好啊,同她杠到底了是么?复也学着他的模样勾唇一笑,“那厂督先告诉我,你打算娶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什么样的人能入我的法眼,如何?” 礼尚往来,似乎彼此都不会吃亏。可是他还摇头拒绝了,显然对这种小孩子家家的行为不甚赞同,只是望着她淡淡道,“殿下既然不肯说,臣就换个说法来问。殿下对二郎不感兴趣,那臣呢?对臣感兴趣么?” 她吓了一大跳,满脸被噎住的表情悚然瞪着他,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厂、厂督开什么玩笑……” 他挑起眼角觑她,神色不善,满脸写着“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么”。周景夕被这目光盯得浑身发毛,正僵直着身子斟词酌句,他复又追击了一句,指尖盘弄着蜜蜡珠,缓缓道,“而且方才的问题殿下只回答了第二个,第一个呢?殿下为何直勾勾盯着臣?” 周景夕心中拥泪如注,苍天可鉴,她哪里直勾勾了?这人一定是故意的,想法设法地找茬儿让她难堪,实在可恶! 公主火气上头,索性也不同他罗里吧嗦东拉西扯了,一拍桌子拔高音量道,“行了行了,我也不同你扭捏了,腻腻歪歪的真烦人!”说完竖起食指底气十足道:“第一,你问我对你有没有兴趣?那本将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有!” “……” 她复又竖起第二根指头,铿锵有力道,“为什么看着你?因为督主你赛雪肌肤温如玉,风凌秀发仙人姿,实在是美!美美美!” “……” 扯着嗓子一通吼,阵仗可谓惊天动地。周景夕吼完了,却没有预料中的松快惬意。她鼓着两只大眼睛瞪他,只见厂督一张玉容先是微怔,很快便又如常了,也不搭腔,缄默同她对视。 话说完了,憋着的一团气也一并泄完了。在回过神自己说了些什么之后,五公主整个人以摧枯拉朽之势萎靡了下去,竟然连正眼看他的勇气都少了大半儿。 她觉得自己有时真是缺弦少筋,说起胡话来简直连自己都惊讶。思来想去,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周景夕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僵局,“嗯……时辰也不早了,厂督早些歇着吧,本将就先回府了。”说完双手举起来比个抱拳礼,“告辞。” 话毕,公主挥挥广袖便要旋身离去,夜风从隙开的窗缝吹进来,将她身上的礼袍灌得鼓鼓囊囊,一时间竟有几分羸弱不胜衣的娇柔姿态。 落荒而逃的行径很幼稚,但是被一个妖娆的美人做出来就显得格外可爱。他挑眉,一把钳住那只纤细的腕子将人扯了回来,她毫无防备,被他拉得踅身跌坐进他怀里。 周景夕是瘦高身段,几乎与军中矮个的男人齐平。然而厂督实在是高,坐着几乎都能到她下巴,她慌张,措手不及落在他腿上,居然显出几分娇小翩然的意味。 “督主……”五公主唬一跳,慌忙推着他的肩膀想要离开。 蔺长泽长臂一拢将她搂进怀里,强势的,不容反抗。离得近,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辨别不出是哪种香料,也辨别不出是从何处发散出来,只知道丝罗密布交织在一起,笼住便让人无从脱身。 他知道她不用香料,这股淡淡的味道是她的体香,并不浓郁,却有岁月的痕迹,十二年不曾变化。 厂督线条完美的下颔挨在她的头顶,她隐隐感到不安,身子微动试着推拒,却被他更加用力地禁锢。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轻柔低沉,悦耳得像乐师口中哼的汉乐府。他的嗓音了含笑,说,“这么急着走?” 胸口砰砰砰地像是鼓雷,她在慌乱中强自镇定下来。他身上有淡淡的沉香味,淡雅怡人,却令她嗅到一丝|诱|惑又威胁的气息。她在两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感受到他的指掌一下一下地抚过她背后的长发,再顺着背脊往更下面游走。 周景夕呼吸一滞,在他怀里艰难地开口,“男女有别,男女异群,男女授受不亲……” 他修长的指尖缠绕着她乌亮的发丝,贴近她耳旁轻声道,“你不止一次提醒我,我不是个男人,这些条条框框在你我之间不受用。再者说……”他呼出的气息冰凉,薄薄一层喷在她耳后,“更亲密的都有过,抱一下算什么?阿满,你喜欢我,也喜欢我对你做的事,不是么?” 他微凉的指尖探进她的广袖,顺着纤细的手腕缓缓上移,激起阵阵颤栗。她背脊挺得笔直,两手抬起来捉紧他的前襟,不悦道,“没有。” 蔺长泽挑眉,捏着她的下吧迫使她抬头,垂眼在她脸上细细审度,半眯了眸子道:“见我被偷袭,你命都不要了,还嘴硬?” 五公主眼中掠过一丝惊诧,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事。她硬着头皮同他对视,觉得自己是真的被耍了,复咬了咬唇道,“厂督又骗我,事先明明说要与我谈正事的。” 他却满脸理所应当,“这就是正事。” “……”这算哪门子正事啊!她一滞,瞪大了眸子继续反驳,“女皇遇刺一案才是正事!” “原来如此,”厂督了然地颔首,复又接了句她的口头禅,“那好说。”接着指尖挑起她的下颔俯身吻了上去。 五公主惊诧地低呼被他悉数吞进了腹中,同时他紧搂她腰肢的手拿开了,她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脖子。 他的吻从来都具有侵略性,蛮横不容抗拒,与她舌尖相缠,清新又甜腻的味道,历久不变。她呼吸不稳,有些迷糊地接纳迎合,恍恍惚惚间他的手探入裙下,轻车熟路地寻见她最敏感的禁地。 “嗯……”她低吟,身子弓起一道妩媚的弧度,萦着雾气的视线里映入他的脸,薄唇带笑,优雅的,高洁的,惊艳似妖。 蔺长泽的唇贴着她的红唇轻轻拂过,最后在她的耳根处停驻,徐徐道,“今日纵容西戎人行刺女皇的人,与下令朝我放暗箭的人是同一个,你想到是谁了么?嗯?” 他的指尖折磨得她几近崩溃,微张的唇溢出细碎的低吟,根本没法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他微挑眼角端详她,低声道,“真笨。是周景辞。” 周景夕的瞳孔惊异地瞪大,愈发凶猛的浪潮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囫囵吞没。 有什么在一层层地堆积,翻搅得她几乎窒息。白皙的十指一寸寸用力收拢,最后蓦然松开。她被送上了巅峰,浑身不可抑制地痉|挛颤抖,最后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 好半晌,公主的声音出口,带着几分暧昧撩人的沙哑,“不惜拿母亲做赌注,周景辞,罪该万死。”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轻捏着她的下巴一抬,视线落在她迷醉诱人的小脸上,波澜不惊道,“我费尽心机设下这个局,就是为了让那位高坐明堂的皇帝重新看见我的阿满。所以阿满打算怎么报答我?” ------------ 39.第 39 章 厂督的声音柔和温润,从耳畔传来,呼出的气息拂着她的面颊而过。9; 提供Txt免费下载)周景夕的身子有刹那的僵硬,昏沉的思绪也逐渐清明起来――费尽心机设下这个局?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蓦地抬眼看他,微皱眉,“督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局是你设的?”说完细细咂弄,登时大吃一惊,半眯了眸子道:“你知道的,对不对?西戎人会在兰皙郡主大婚这日行刺陛下,你事先是知道的,对不对?” 蔺长泽含笑与她对视,如玉的指尖勾起她一丝黑发,发梢轻轻从她的左颊搔刮过去。她眼中浮起一丝警惕,歪头避开了。 这个举动使他微挑眉,他把玩她的发丝,微垂了眸子轻声慢语道,“那么多的敌国人要入京城,想从西厂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可能么?” 她眉头越皱越紧,感到无法理解。既然早知西戎人的计划,他为何没有事先阻止?难道有什么比国君的性命还重要么?复困惑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陛下有危险为何会坐视不理?我们是臣子,圣上龙躬比什么都重要,你不阻止,那同姑息纵容有什么分别?” “若没有西戎人行刺一事,你如何亲躬救驾?陛下又如何重新重用你?”他漠然一笑,左手五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她腿上肌肤,光洁滑腻,堪比成色上佳的羊脂美玉,徐徐道,“我原与你想的一样,可后来,我改主意了。周景辞既然想趁机兴乱制造事端,我何不将计就计呢?你看,一场变故便让陛下对三公主心生嫌隙,对你另眼相看,多简单。” 他对她的身体太了解,所以轻而易举便能勾惹出许多动情的反应。周景夕咬紧下唇,伸手摁住他在她裙下肆虐的大掌,美眸微凛,语气不善,“我们是臣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女皇来冒这个险,若我今日晚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蔺长泽手上的动作稍顿,打量她,清漠的眼中透出几分探究的神色,“阿满,她不过是一个能将你置于边关,整整五年不闻不问的国君。” 他说这话,在她听来是荒谬绝伦的。女皇不仅是一国之君,更是生养她的人,难道就因为陛下将她遗忘在边关五年,她便应该为了一己私欲不管女皇的安危么?臣不可以愚忠,可为人子女,难道有任何理由可以弃母亲于不顾么? 忽然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可怕。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真诚以待,让她几乎遗忘了西厂督主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他一贯下得一手好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的人与事在他看来,都是随时可以牺牲舍弃的棋子。 没由来的,五公主心中感到一阵极大的失望。起先只是微弱的一丝一缕,从心底生根发芽,藤蔓似的将她缠绕,心口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难受得令人无法呼吸。 “不。” 周景夕沉声吐出一个字,抬眼,面上的神情冷漠,晶亮的眼毫无所惧地与他直视,“她不仅是大燕的国君,她还是我的母亲,所以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事,我都绝不会允许。” 蔺长泽听了扯唇,面上绽开一抹讥诮的笑颜。 生在帝王家,骨肉亲情算得了什么?为了御极,三皇女连弑君都做得出,她倒好,满口的君臣母女,倒是连她姐姐一半的本事都没学到。真是个傻丫头,满心以为自己能顶天立地护国安邦,心肠却柔软得不堪一击。 他低头,薄唇轻轻印上她的脖子,她一僵,浑身上下都叫嚣着抗拒,两手抬起来试图反抗,却被他用力反剪到身后。(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她被迫仰起头,感受到他细密的吻落在颈项处,呼吸渐渐不稳,又闻他的声音传来,夹杂叹息与无奈,道,“若你今日迟了一步,云霜云雪自会出手。女皇是你的母亲,我自然也不会拿她的性命做赌注。”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包括她自己。表面上争强好胜,跋扈强势,可是心地却比所有人都正直。会为了陆氏一族的冤案远走大漠,也会为了民生疾苦踏上夺嫡之路,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舞姬出手相救,也会因国主滥杀无辜而痛苦不堪。他时时嗟叹心疼,这样一副仁善的心肠或许会造福苍生,却需要更大的毅力和勇气来面对夺嫡之争的种种残酷。 他的唇移开,转而伸出双臂拥抱她,搂进怀里来,修长的臂膀用尽全力。她一滞,毫无防备被纳入他怀中,双手讷讷地垂在身侧,似乎还没有回过神。 下巴搁在他的左肩,空气里的味道好闻又熟悉,是属于他的。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定定落在某处,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一阵快过一阵,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他的声音再度响起,道,“我有时宁愿你不是这样的性子,可是没办法。有时又宁愿自己看不透你,可是也没办法。” 蔺长泽的声音透出难掩的凝重,五公主微怔,一直以为这位厂督是无所不能的,没想到他也会有烦恼的时候。她琢磨着他话的话,隐约也能想到他话里的意思,于是笑了笑,支支吾吾说,“我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好,固执难通,所以很难伺候。” 他听得一阵失笑,轻抚着她的发,道,“你自幼便如此,我早就习惯了。”提起这个不由又有些慨叹,她是他带大的人,性情却与他大相径庭,拿捏人心玩弄权术,他样样游刃有余,却偏偏养出了一个一根筋的实心眼。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来,周景夕感到些许不自在,却还是将双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姑且算是回抱。 她抿了抿唇,觉得这副情境下沉默不大好,她至少应当说些什么,于是道:“其实过去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你的影子,觉得自己也与你一样阴险歹毒,所以才会下定决心去玉门关,离开你。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我虽然是受你教养长大,可我就是我,不是谁的影子。再一想,厂督何等人物,心肠之狠手段之毒,我这辈子都望尘莫及,自然也就释然了。”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拿来夸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蔺长泽微蹙眉,觉得皇族行五威震边疆的小帝姬着实不大会聊天,此情此景说这个,他怀疑她是故意的。 他低下头半眯了眸子觑她,公主仰着一张小脸回望他,神情正经得有些木讷,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言辞有什么不妥,甚至在他脸上盯了半天,忽然绽开嘴角勾起个大大的微笑,兴冲冲地对他说:“以厂督在京中的耳目,必定听说过万花乡吧?” 这回换成督主微微一怔,他顿了顿,道,“是京中有名的青楼,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就好!”五公主眼中蓦地一亮,抄起右手用力在厂督肩膀上拍了一把,一对杏仁儿大眼闪闪发光,坐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侃侃而谈,“哎,我听说那窑子里的小倌儿长得贼标致,其中一个花魁名为青更,传言这青更公子,那是面如桃花酥胸撩人……” 他听得皱眉,,不待她说完便打断,语气不善道:“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她眨了眨大眼睛,哦了一声摆摆手,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上回和副将聊了聊,那青更公子魏芙见过,说是世间最好看的美人儿。”说着一顿,表情顿时严肃三分,正色道,“这我听了当然不能忍,督主你艳名远播,举世闻名,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个小倌儿给比下去呢!” “……”厂督一张脸黑了大半,阴恻恻盯着她。 公主坐在他腿上微微动了动身子,视线在督主的玉颜上端详片刻,稍愣,接着恍然大悟,“生气啦?”她皱着眉轻轻晃他的肩膀,换上副宽慰的神情拍拍他的胸膛,义薄云天道,“虽然魏芙这么说,可你也不要沮丧啊,改明儿我陪厂督去万花乡走一趟,把那小倌儿拎出来比比,是骡子是马溜过才知道!” 蔺长泽另一半的脸也黑完了,他垂眸,圈在她细腰上的双手拿了开,薄唇微启,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下去。” 她没听清,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唇,“你说什么?大声些,我听不见。” “……” 这话厂督没再开口,他薄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抱起还云里雾里的五公主,提步,行至菱花门前,拉开门闩,接着一把扔了出去。 周景夕瞠目结舌,下一瞬反应了过来,连忙腰上使力翻身落了地。她大为懊恼,回首正要发作,房门却“砰”的一声用力甩上了。与此同时,督主清寒端凝的嗓音隔着一扇门板传了出来,道,“明日要入宫量体裁衣,还要同玄机门的御司商议查案一事,殿下早些回府歇着吧。” 歇歇歇,歇你个大头鬼啊!周景夕鼓着腮帮子撑腰跺脚,暗道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好端端聊个天,还能把人给扔出来,这也太过分了吧! 五公主气急,同那扇菱花门两个大眼瞪小眼,视线一瞄,只见垂花门前的几个近卫皆纷纷侧目,见她察觉,连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立如木桩。 周景夕咬了咬下唇,硬着头皮昂首阔步地从北院儿里走出来。厂督府的构造格局都很精致,踏月而行别有一番意境,只是她这会儿并没有什么闲情欣赏意境,只口里咕哝着骂了句玉门关的土话,长腿一抬狠狠往台阶上踹了脚,狠狠道:“蔺长泽你怎么不去死!” 是时,一道悠悠的叹息从旁边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道奶声奶气的娃娃音,说:“你这样子是没有男孩子会喜欢的。” “……”五公主大挑其眉,回首看,只见梅花树下立着个眉清目秀的可爱小童,竟然是蔺长泽的儿子,上回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包子脸。 她不悦,沉着嗓子朝他低斥,“说什么呢包子脸?” 包子脸扬起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打量她,小肩膀一耸,两只小手也往两旁摊开,重复道:“我说你这个样子是没有男孩子会喜欢的。”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没有女孩子。” 呵!这倒是稀奇。公主失笑,弯下腰朝小少主欺近几分,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我说你这小包子脸不得了啊,屁点儿大的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小少主白生生的小脸在月色下莹莹生光,他一嗤,看她的眼神居然很鄙薄,奶声奶气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周景夕诧异地啊了一声,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少主的鼻头,“行啊你,吹牛吧?见谁跑了?” “谁吹牛了?”小包子脸不满地咕哝,气呼呼道,“云霜姐姐说了,云雪姐姐喜欢督主,我见云雪姐姐跑了……”说着一顿,蓦地回过神来,包子脸上一副痛心疾首不可思议的神情:“你竟然拐着弯儿说云雪姐姐是猪!” 苍天可见,她什么时候说了!五公主欲哭无泪,觉得果然是什么样的老子养什么样的儿子,这包子脸的小脑袋瓜简直和他爹一样莫名其妙。她扶额,耐着性子语重心长道,“少主,冤枉人也寻个好由头吧,我何时提了云雪姑娘半个字?” 小包子脸听了冷冷一哼,别过头去没搭理她。 周景夕翻了个白眼,右手一伸打了下他的小脑袋,嗔道,“小屁孩子拽什么拽?别以为你爹在我就不敢收拾你!” “啊!”小少主吃痛,捂着后脑勺对她怒目而视,仰着脖子说:“凶巴巴的,我才不喜欢你呢,也不要你做我干娘!” “谁要嫁给你干爹啊!”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咦?”小少主怔了怔,小手挠着脑门儿,包子脸上木呆呆的,“可是我听说府里要办喜事啊,新娘子不是你么?” 周景夕不耐地摆手,红唇里不情不愿地挤出几个字:“那是嫁给你二郎小叔。” 小少主听后一愣,接着哦了一声,包子脸上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浮起几分失落,低着小脑袋对手指,“也不喜欢你当婶婶怎么办。” “我……”她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下去,咬着后槽牙道,“你给我闭嘴,否则信不信我一巴掌呼死你个小包子!” 这么晚的时辰了,四处都漆黑一片,也不知蔺长泽是怎么当爹的,竟然把这小包子只是一人放出来,也不怕出什么事。她皱着眉头一阵腹诽,俄而垂眸看向念寒,没好气道:“喂,我问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云霜云雪呢?” 小包子脸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头,似是在犹豫。半晌后他才扭扭捏捏地开口,月色下的小脸泛起两抹诡异的赤红,“我前几天做错了事,督主罚我在黑屋子里思过,我偷偷溜出来透透气,过会儿还得继续去思过呢。” 周景夕听得直皱眉,暗道厂督的心肠真是够狠,对着这么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果然不是亲生的。她有些不忍心,拉起包子脸的小手仗义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思什么过啊?你爹他实在过分,走,我带你找他理论去。” 这话出口,吓得小少主连连摆手。小包子脸神色一僵,挎着小脸道,“不要不要,我做错了事甘愿受罚,不敢惊动督主了。” 他不愿意,也没有生拉硬拽的道理。五公主忖了忖,好歹还是妥协下来,又道,“那好吧,黑屋子在哪儿?走,爷陪你。” 闻言,包子脸一双眸子霎时划过一丝亮光,不过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他小小的双肩一垮,耷拉着脑袋道,“还是算了,让督主发现,恐怕连你也要遭殃了,不行,你是个女孩子,我不能连累你。”说着,小包子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小拳头一握,“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思过就思过!” “嗯,不错,有气节!”她轻轻拍了拍小少主的肩膀,“那这样儿吧,我去陪你半柱香的光景,放心,你爹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小包子脸将信将疑,“真的吗?” “当然。” “那……好吧。”小少主很开心,咧开小嘴咯咯笑起来,小手拉着周景夕往暗室的方向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复提醒她道,“暗室里有些吓人,你要是害怕,就躲我后面。” 她心下好笑,哦了一声道,“怎么,没烛台么?” “不是。”小包子脸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他扯扯她的衣袖,她歪头,不解地顿了步子蹲下来,便听小包子脸神神秘秘道:“暗室里,有个刻了字的牌子,前头还有香炉蜡烛,看着怪渗人的呢。” 刻了字的牌子,香炉蜡烛? 五公主听了眉头微皱,侧目,视线在念寒的小脸上仔细审度,半晌才道:“灵位?是什么人的灵位?” 念寒认真想了想,接着挠着脑袋道,“我认得的字还不多,只知道那牌子上的头一个字,好像是陆。” ------------ 40.第 40 章 陆? 周景夕俏丽一白,眸中浮起惊诧之色,她蹲身,两手捉紧了念寒用力摇晃:“陆?你说灵位上的头个字是陆?你可有看错?陆什么?叫什么?” 她情绪失控,下手也没了轻重,十指紧紧收拢,念寒纤细的两条胳膊被箍得发青,不由挣扎着低低痛呼,“很痛呢,快放手……” “陆什么?叫陆什么?”公主仿若未闻,忽然眸光一闪,拽了小包子脸便提步往前,匆忙道:“走,快带我去,快带我去暗室!” 小少主毕竟是个孩子,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吓得不轻,死命奔扯着将胳膊从她的掌心里抽离,怯生生道:“不用你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五公主面色一沉正要开口,背后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凉声道:“大人罚少主思过,小少主这么私自跑出来,大人知道了可是要生气的。(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 周景夕手上的动作骤顿,回眸看,廊庑下面容清秀的白衣美人缓步而来。云霜面色淡漠,走到她跟前俯首见礼,恭谨道,“参见公主殿下。” 闹了方才那一出,小包子脸被唬住了,见云霜来了,赶忙迈开小短腿躲到她身后,只露出双怯生生的眼睛打量周景夕。云霜伸手将念寒护在后头,朝周景夕低眉垂首道:“殿下,督主有令,小少主幽闭思过时不可见外客,奴婢要带少主离去,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行个方便?五公主听了漠然一笑,分明是心里有鬼欲盖弥彰吧!这小包子脸才刚说出灵位上的第一个字是陆,这个云霜便不期而至,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她凛目,侧身一步挡在云霜跟前,沉声道,“让你们走可以,你得告诉我,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云霜面色如常,满眼沉寂中甚至连一丝波澜也不兴起,只平静道,“小少主是督主的义子。” 她蹙眉,半眯了眸子,视线在云霜面上审度,寒声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何必同我装傻呢?” “奴婢愚钝,还望殿下指点。” 周景夕勾唇挑起个笑。这丫头是蔺长泽身边的人,武功高强冰雪聪明,愚钝?真是笑话,这是一门心思要和她装傻到底了么?公主垂眸,目光在念寒与云霜脸上来回扫视,最后沉着嗓子道出一句话:“厂督说,这孩子是故人之子,故人是谁?可是姓陆?” 云霜不抬眸,只漠然道,“大人的私事,奴婢等是万万不敢过问的。殿下若对小少主的身世好奇,何不亲自去找督主问个清楚,何必为难奴婢呢。” “……”她双臂抱于胸前,吊起一边嘴角轻哂,“果然什么样的主养什么样的人,云霜,你家大人若不是有意瞒我,能说的只怕早便说了。” “……”云霜眸中微闪,这回没有作声。 周景夕上前几步,她是瘦高的身量,立在云霜跟前比她高出半个头。右手一伸,她的指尖轻轻挑起云霜的下颔,微俯身欺近那张芙蓉娇面,贴得极尽,呼出的香气有意无意地拂过云霜的耳畔,她道:“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今日之事你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陪这孩子去暗室走一趟,一切自能分明。” 公主之尊不可冒犯,她挑她的下颔,她也不敢闪避,只被迫抬了下巴与她对视。云霜的目光对上她的眼,沉沉道,“督主之命,奴婢不敢违抗。” 五公主凛眸一笑,阴恻恻道,“本将是大燕的公主,你们蔺大人都得尊一声殿下,我的命令你就敢违抗?” “殿下尊荣,奴婢万万不敢轻视。”云霜的声音平静如一汪死水,她眼帘低垂,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奴婢誓死效忠督主,还望殿下不要为难奴婢。” “哦?”她挑眉,收回手臂好整以暇地打量面前的女人。愈是再三阻挠,越说明这些人心中有鬼。今日既然被她撞见了,那她就非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复冷笑道:“若我一定要为难你呢?这暗室,我非去不可呢?” 云霜道,“那只能请殿下恕奴婢不恭之罪了。” 周景夕眼中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半眯着眸子徐徐抽出腰间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摆弄,仰唇轻笑,“素闻厂督身边的双生子武功极高,在江湖上都鲜逢敌手。好,那我就陪云霜姑娘玩玩儿。” 话音方落,只见幽光一闪,五公主手中的短刃便以迅雷之势刺了过去。念寒是个小机灵鬼儿,见苗头不对,早便躲到了一旁。他看得心惊肉跳,打眼望,云霜侧身急急避过了五公主一袭,反手从膝盖的绑腿上抽出一柄短剑,电光火石眼花缭乱,两人便已经缠斗在了一起。 夜色寂静,刀剑兵乓的响动显得极其刺耳。两个姑娘交手数回难分高下,周景夕拧眉,不愿再同她干耗,下手的力道骤然又狠又重,杀机毕露。云霜略有不低,被她手中的短剑逼得节节后退,方此时,不远处的檐廊下火光乍现,一阵脚步声大作而至。 “公主手下留情!” 远远地,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传来。周景夕闻言,厉刺的动作稍顿,侧目一望,却见一行着玄色锦衣的厂卫疾步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背后众人都举火把,领头那人面容俊朗身姿英挺,竟是二档头任千山。 她挑眉,手腕翻转将短剑收了回来。 云霜身上多处已经挂了伤,云雪见了大吃一惊,赶忙过来搀扶,眉头深锁道,“姐姐受伤了?”说完垂眸在她的身上细打量,只见血水从几处伤口渗出,将雪白的纱衣染得嫣红。不过万幸,伤口虽多却不深,看来公主有意手下留情。 任千山面色大变,上前来厉声呵斥道:“云霜,连公主的去路你也敢拦,不想活了么?还不过来向殿下请罪!” 云霜垂眸,膝盖一弯伏跪在地,恭声道:“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 周景夕没搭腔,任二档头复抱了双拳朝她深揖一礼,末了直起身,赔笑望着她道,“冲撞了殿下,是卑职们罪该万死。殿下看,如何处置云霜较为妥当?” 她眸子微抬,视线在任千山面上端详片刻,未几面上勾起一丝寡淡的笑,“不必了。云霜姑娘也是照督主的意思办事,与本将过招,身上又带了伤,也算小惩大诫。上点药,好好将养着吧。” 任千山躬身应是,旋即回身看云霜,压着嗓子道,“还不谢殿下开恩!” 这副情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任千山责难云霜是做给她看的,教她不好真的动干戈。公主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破,待云霜又叩首言谢后,她方侧目望向任千山,声音微凉,“二档头办事果然秉公无私。我要去你们小少主思过的暗室,不知档头能否差人引个路?” 任千山拱手,道,“公主有令,卑职等不敢不尊。”说完摊手一比,亲自引道,“殿下请。” 这人如此爽利,倒是令周景夕有些诧异。之前云霜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挠她,二档头却这样干脆,为什么呢? 她心中浮起一丝疑虑,不过也不及深思,提步便朝前走去。 夜色下的厂督府安静得近乎死寂,任千山引五公主前行,云雪则牵着小少主跟在后头。四下静谧,唯有夜访吹过枯枝的声音,间或夹杂她高缦履落地的闷响,幽寂得有些可怖。 念寒少主居于南院,暗室是南院中一座极不起眼的耳房。周景夕举高火把,亮光下,菱花门的红漆脱落了些许,看上去斑驳陈旧。任千山上前,长臂一伸推开房门,只听吱嘎一声,刺耳突兀。 五公主跨过门槛,视线快速在屋子里扫过一周。这处地方的家当陈设极其简单,漆黑一片中只有一个光点。她微拧眉,跟在任千山后头进了内室,目之所及立着一个红木佛龛,方才的光点原来是佛龛前的一盏长明灯。 灯油似乎不足了,火光微弱得几近于无。摇晃飘渺的一点,映衬得龛中灵位也跟着晃荡,莫名的森冷可怖。 “殿下,这就是暗室。”任二档头恭声道。 周景夕微微点头,举高了火把在佛龛前驻足。火光照亮灵位,上头的金漆刻字也变得清晰可见。 “宋?怎么会……”五公主诧异地瞠大眼,目光在灵位上的七个字上往来数回――宋柏舟,灵位的主人是宋柏舟,没有陆,不是陆!她大皱其眉,转头死死看向小包子脸,“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灵位?可有错?” 小包子脸伸长小脖子打望了几眼,怯生生地点头,“是这个,没有错。” 周景夕挫败地叹口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认错字是常有的事,是她太天真,竟然会生出那么多荒诞诡异的猜想。 心头一空,仿佛堆满了的什么在刹那间又消失无踪,她面色一沉,失望与难过交织而来,呆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任千山觑她面色,在旁边试探地开口,“殿下,这灵位可有什么不妥?” “……”她疲乏地伸手揉摁眉心,摇头说没有,“叨扰档头了。” 二档头抱拳,诚惶诚恐道,“公主有令,卑职自当赴汤蹈火。”说完侧目望了望天色,复又道:“如今天色已晚,卑职送殿下回将军府吧。” 周景夕叹了口气,旋身摆手,“不必了。”说完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室。 一通闹腾翻天覆地,最后寥寥收场。西厂诸人垂手恭送,只见公主没什么反应,垂着头只身一人往府门的方向走,不回头,不抬眼,面上嗒嗒若失,失魂落魄。 脚步声渐远,蔺长泽从暗处缓步而出,眼帘微掀,她瘦弱的背影暴露在冷风中,鹤氅翻飞,耳后的乌发被寒风吹得略微凌乱。浑身上下都透着化不开的怅然,广袖灌入冷风,竟像要震袖欲飞一般。 转过一个抱厦,公主的身影彻底丢失在迷茫的夜色里。他收回视线,秦禄从后头跟上来,将兽耳手炉递去,复又退至一旁。打眼望,督主的神色倒是如常,只是眼底如筑严霜,侧目朝小少主投去一瞥。 念寒浑身一颤,小脑袋深深埋下去,怯生生喊了句督主义父。 蔺长泽沉默看了他片刻,目光微移乜向少主身旁的云雪,不说话。四下里寂静无声,未几,云雪蓦地便垂首跪了下去,声音出口,喉头不稳:“奴婢自知死罪,不求督主开恩,但求督主饶了姐姐。” “雪儿……”云霜眼中急急掠过一抹惊惶,屈膝伏地道:“大人,云雪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她绝没有任何害大人的心思,求大人放过她,奴婢愿代妹妹受过。” 厂督垂眼淡淡看着,语气出口却森寒,“上回,你设计引她发现女皇炼药一事,本督念你跟随多年,睁只眼闭只眼也便算了,你倒无法无天了?”动了肝火,他拿巾栉掩住口鼻微微咳嗽,秦禄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奉上茶水,厂督却漠然拂了拂手,语调里有些叹息的意味,“云雪,你已不是头回擅作主张了。” 云雪自知死罪难逃,也不求饶,只是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一字一句道,“奴婢不求生路,只求厂督宽恕云霜。” 云霜又气又急,多年历练出的淡然心性几乎崩溃瓦解。她们追随多年,厂督行事如何自然再清楚不过,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浑然是将活路全都断完了!她心中焦急惶惶,一巴掌狠狠掴在妹妹脸上,含泪切齿道:“你怎么如此糊涂!” 一记耳光又狠又重,脆响撕破暗夜。 云雪仍是沉默,云霜也跪在地上无言垂泪,任千山看得不忍,揖双手,壮着胆子试探道:“督主,云氏姐妹在西厂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 厂督一记眼风扫过来,后头的话戛然而止。他指尖捋蜜蜡珠,眼底森然彻骨,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我西厂如今倒愈发出息,人人都能做主。”说着稍顿,他扯唇,这一笑绮丽如疏风朗月,眼角微挑道:“全当本督是个死人,嗯?” 话音落地,院中当即黑压压跪了一片。冷风翻卷着枯叶疾驰,阴森的,冰冷的,吹得人寒毛乍立。 众人浑身发颤,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惶恐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少顷,厂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凝如瓷,“罢了,念你姐妹二人这些年来忠心耿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各去铁室领五十鞭刑吧。” 云霜心头长舒一口气,连忙压着云雪俯首谢恩,接着恭谨起身退了下去。 小秦公公心头却颇是纳罕,督主不是个善性人,法外开恩是破天荒头一遭。如今轻易饶了云家姐妹,看来……他悄然抬了抬眼,视线不著痕迹地掠过厂督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 看来,督主的心情一定……不是很糟。 那头小包子脸吓得几乎开始发抖,匍在地上深埋着头,忽然视野里映入一双白色皂靴,蟒袍下摆处的金线蟒爪暗光浮动。他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下,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督主的声音,冷漠不形喜怒,“没有第二回。” 小少主埋头深深稽首,皱巴着小脸说了个“谢义父大人”,又道,“下回遇着阿满姐姐,念寒再也不乱说话了。” “……”他义父微皱眉,“你叫她姐姐?” 小包子脸隐约听出这话里的语气不善,于是认真思考了下,恍然大悟,“啊,是阿满婶婶?” 厂督垂了眸子冷眼睨念寒,沉着嗓子纠正他,“殿下就是殿下,别自作聪明。”说完也不开口让诸人起身,琵琶袖一甩,兀自旋身去了。 ******** 一夜风大,次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周景夕心中有事,整个晚上都未曾入眠。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听见外头魏芙来催,便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准备入宫。 女皇将婚期定得紧,合宫上下都不安宁。虽然五公主如今在宫外有府邸,可仍旧是从大宸宫出去的女儿,嫁妆筹备不能寒碜,是以后宫各司都忙得脚不沾地。 “自古公主出嫁,缝制嫁衣都是针工署的绣娘,我却有些瞧不上那手艺。”魏副将陪同公主出门,边走边道,“花式纹路都多少年前的了,今日殿下去,可得好好叮嘱一番。” 周景夕对这桩婚事不上心,嫁衣这种鸡毛蒜皮就更不介意了,只摆摆手,满脸不耐:“嬷嬷们都是御用绣娘,你个成天耍大刀的懂什么。” 魏芙听得瞠目,气呼呼道:“耍大刀的怎么了,耍大刀的就不能在针线活上有造诣么?”说着唉声叹气,摊手道,“我也是傻,和您这位大爷说这些,简直对牛弹琴。不过还好,今日有督主陪着一道,我还是很放心。” 这话听着真是别扭。五公主挑眉,转过脸去朝副将怒目而视:“我一个女人,眼光还不如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么?” 正说着,对门儿厂督府信步出来一个芝兰玉树的人物。魏芙眼风扫见了当即噤声,扯着公主的衣袖遏止道,“别乱说话。”说着抛了个眼神儿,压着嗓子努嘴,“不是男人的男人来了。” 周景夕悻悻住口,回首一望,只见披流云披风的厂督施施然而来,朝她勾了勾唇,一笑莞尔。 公主只觉满目晃眼,定定神,背着两手踱过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半握着拳清了清喉咙,正色拍拍厂督的肩,道:“做个嫁衣都让督主陪着一道,辛苦了。” “不碍事。”蔺长泽亲自打车帘请她上舆,扶着她的手臂徐徐道出后半句话,“殿下既然是嫁进厂督府,臣自然当自己的事来操办。” 周景夕还没坐下,闻言身子一晃,差点从车舆上摔下去。 ------------ 41.第 41 章 周景夕满脑子错愕震惊,恍恍惚惚上了车。[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两人共乘一舆,隔着一方矮桌面对而坐。她犹自沉浸在方才他那句话里,权当他自己的事来操办?这话别扭,有几分一语双关的意思。然而细细一想又觉得是这么个理,锦衣卫统领还没有单独辟宅子,二郎仍旧住在厂督府,如此一来,她的的确确是也算厂督府。 无论二郎这个弟弟是真是假,兄长的名头挂在那儿,蔺长泽操持操持也无可厚非。 五公主微微瘪嘴,正微锁眉头想着事,余光一扫,却见对面的厂督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他端坐着,周身气度遥遥若远山之独立,修长的五指缠着念珠,愈发衬出芝兰玉树不可亵玩的风华。视线落在她身上,眉微蹙,显出几分不悦的意味。 公主在边关数年,浑身上下都是军中男子豪迈不羁的气息。言行出挑不说,就连坐姿都很独特。纤长的左腿翘起,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搭在右腿上,右边手肘吊儿郎当地撑在桌上,嘴里还叼了个蜜饯,绣花高缦履上的金线被日光照得来回晃动。 他盯着她不说话,冷厉的目光嗖嗖刮过来,直盯得周景夕背心冒凉气。她有些怔愣,皱起眉头困顿地同他对视,一头雾水。 与他认识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人的癖性她大约也了解。厂督喜怒不形于色,思绪全在一双眼睛里,此时那双眼窝深深的眸子里透着冷光,不言自语,他是在生气。 这下公主愈发困惑了。 平白无故的,怎么又生气了呢?她不解,觉得这位督主近来是愈发地喜怒无常。就拿昨晚上来说吧,前一刻与她有说有笑,下一刻就立马翻脸把她从屋里扔了出去,简直莫名其妙嘛。 周景夕的视线挪移,在那位龙章凤质的人物身上端详片刻,脑子里蓦地冒出了个猜想。 就说这模样有些眼熟,这情景,简直同她们正值天葵的时候如出一辙。女人信期的时候多焦躁,阴晴不定,虽然男人没有信期,可太监不男不女,没准儿更像女人呢?她一通胡思乱想,很快便将这个诡异的念头抛诸脑后。 求证是不能的,毕竟如督主这样风华绝代又小气的人物,轻易还是不要招惹得好。那怎么办呢?置之不理么? 公主瘪嘴。恐怕也不大行,毕竟同一个华舆里坐着,他冷飕飕地甩眼刀,她不是大罗金仙,哪儿受得住这阵仗!于是思量再三,她努力酝酿了片刻词句,清了清嗓子,道:“嗯……厂督。” 他端起桌上的青花瓷茶盅,左手捻着茶盖慢条斯理地拂弄茶沫,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儿:“嗯?” “呃……”她吸了一口凉气,两只杏仁儿大眼眨了眨,搓着手斟词酌句,“厂督今日,心情不佳?” 蔺长泽吊起一边嘴角轻笑,寒凛的目光顺着她的头发丝儿扫到了脚底板,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这一笑美则美矣,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意味。周景夕被看得毛骨悚然,暗道你这口是心非也忒明显了,心情不好就不好吧,回答得能再虚伪点么? 公主向来不是个耐性好的人,见状颇为不悦,拿高缦履的鞋尖碰了他一下,“喂,不高兴别藏着掖着啊,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说。”她很仗义地拍了拍胸脯,邦邦两声闷响过后,嗓音再度响起,“厂督也说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谁惹你心情不好,报上名来,本将替你出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碰他的小脚上,面色一沉,“殿下的记性真是不大好,臣说的话,转个背就忘完了。” 五公主云里雾里,啊了一声,怎么又扯上她了? 她这副呆愕的面容令人好气又好笑。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蔺长泽微挑眉,如今这模样倒与此前在玉门关重逢时大不相同。那时的她是凌厉的,竖起了周身的尖刺与棱角,因为陆家的事,所以对他有十足的恶意同憎恶。回京数日,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多,看着她对他的敌意一分分减少,也看着她一点点重拾朝气。 过去尖锐得不让人触碰,或许只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幼时在他的羽翼下娇养长大,十四岁时又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兵海血刃是残酷的,能够让她变得坚毅顽强,可是没有经历过人心的黑暗与复杂,不足以让这丫头的心智由内到外成熟。 在他面前,她其实一直是个孩子,虽然时时自我感觉良好,但掩盖不了一根筋的事实。一个能威震敌营的将军,有聪慧的头脑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论到城府与心机,她简直还不够他看。 蔺长泽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不过转瞬即逝,很快笑色敛尽,他又成了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半眯起眸子打量她,眉宇间丝毫不掩心头的不满,道:“此处是京城,殿下还以为自己在大漠么?坐没个坐像,成什么样子?” 她最怕他绷起脸说教的姿态,一板一眼,勾起儿时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他极严厉,有时甚至苛刻,治她的手段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每一样都教她没齿难忘。 周景夕面上一僵,想起前儿才在他跟前背过女礼六诫,再低头审度一番自己的姿态,不禁大为尴尬。好么,确实有那么点儿不成体统。 公主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将翘起的腿放了下去,面上挤出干巴巴的笑,“瞧我这记性,一不留神儿就没注意……哈哈。” 他冷眼觑她,阴恻恻道,“日后行走在外,理当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到底与军中那些臭人不同,身为帝姬,言行不当,咱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出口,五公主被结结实实呛了呛。她错愕地抬头,看他的目光极其诡异,心中早就腹诽千万句。暗道这人还真可笑,她再不济,丢的也是她自己的人,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对门儿邻居,关他什么事儿啊? “督主这话,前半截我倒无可辩驳,这后半截儿……”她一副看鬼的表情打望他,口齿不清地咕哝道:“没事儿吧你?” 厂督表情冷戾几分,“大点儿声,我没听清。” 说来也怪打脸的,公主觉得,自己还真怕他听清。她悻悻地笑,也不敢再与他争辩什么了。毕竟这西厂厂督口才了得,她是见识过的。真要动手的话,他一个病秧子,她又胜之不武,索性将话头收稳了。 打起车帘朝外看,大宸宫的轮廓在日光下逐渐变得清晰。晨辉的光有种从弱渐强的柔和,宫城就在不远处,随着车轮的行进变得愈发触手可及。 华舆在丹凤门前被拦了下来。门前禁军俺来上前检视,谁知车帘子还来不及撩开,里头传出个清润微寒的嗓音,淡漠的语调,却又不容驳逆,“咱家奉旨偕五殿下入宫,还望行个方便。” 那禁军脸色大变,当即双手抱拳隔着门帘揖手见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督主,冒犯了殿下,还望恕罪。”说完朝门前的几人递个眼色,“放行――” 车轮子骨碌碌从青砖上碾过去,周景夕听见宫门开启又合上,沉沉一道闷响,像是隔绝了两个天地。 蔺长泽在大燕朝中的地位高,禁宫中人也人人惧他畏他,这些都是周景夕早知道的。可是有一点她觉得好笑,可能方才那个禁军自己都没注意,他见礼时,竟然将督主,放在了她这个公主前头,这着实有些可笑。 她眼帘微掀看向他,素净白皙的面庞,偏偏生就一副无可挑剔的五官。如此雌雄莫辩的美貌稀罕的很,世无其二。 “世人皆畏宫闱之深,可于厂督而言,这倒是空话了。”周景夕唇角勾起一丝笑,眸中却有几分寒色,“放眼大宸宫,这些宫人们眼中头一个该怕的是女皇,只怕第二个,就是督主了吧。” 她话音落地,淡漠的口吻,却有种森凄的意味。蔺长泽盘弄念珠的手指稍顿,浓长的眼睫轻抬,微凉的视线里映入她的脸。白皙明媚,五官灵动,可是眉宇间有戾气,倒不如之前那样可爱了。 厂督垂眸一哂,淡淡道,“你何必这样试探我,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他伸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薄唇上氤氲了水汽,闪烁欲滴。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唇上。又见他拿起巾栉轻轻拭了拭嘴角,姿态神情,说不出的优雅耐看。 想说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偶尔大大咧咧,偶尔心比谁都细腻。方才那样不起眼的细节,却令她想起了很多事。西厂的本事大,无论将来登上皇位的人是谁,他蔺长泽都是最好用的利剑,斩妖除魔无往不利。可是西厂的势力也太大,大到令所有人忌惮,剑虽锋利,却会悬在帝王的心口上,稍有不慎便会使一个王朝万劫不复。 她还记得自己发过的誓,如要即位,第一个便废西厂杀奸宦,替朝中枉死的忠义之士沉冤昭雪。过去笃定自己一定要做的事,如今却变得迷茫彷徨。她想他是真的对她很好,或许因为过去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情,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脑子里忽然很乱,周景夕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没有,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督主不用往心里去。” 最初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可是这种关系却逐渐发生了变化,在她自己都无所觉的情况下。最初她是下定了决心的,一旦借他的力量登上皇位,必定毫不手软除了他,可是上回在程府,她甚至无法容忍他受到一点伤害,这个发现简直令她感到震惊。 难道真如魏芙所言……她对他,有那种心思么? 思绪冗杂得像麻团,公主用力甩了甩头。 帝王业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今日是友的人,明日说不定就会变成敌。既然前路未知,那就不去想了吧,至少如今还是携手并进就足够了。 人终究该活在眼前的。 思忖着,马蹄行进已经到了华晨门。车舆不能入内,任何身份的人都只能下车步行。秦禄上前来打车帘,两手扶着厂督下舆。周景夕走在最后,她身边没带人,甚至连魏芙也没有跟来,索性自己扶着舆棂打算纵身跳下去。 是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伸了过来,在她面前摊开。公主一怔,眸子微抬撞进他的眼,点墨的瞳仁深不见底,似乎满天辰星都在其中。 她迟迟发愣,蔺长泽等得略不耐,歪头挑眉道,“打算一直发呆么?” 这话将飞远的思绪生拉硬拽回来。周景夕回过神,干咳了两声摆摆手:“不敢劳烦督主,我没那么娇气。” 然而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大掌五指收拢,牢牢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她浑身一僵,他却很自如,扶着她缓缓下来。她回过魂儿后开始挣扎,努力将手臂从他手里抽离出来,皱眉道:“说了不必了!” 他听不懂人话么?为什么非要与她牵扯不清呢?再这么下去,事情的发展或许会朝着一个不可收拾的方向一去不返! 五公主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却神色淡漠,五指发力箍住她,力道不重,眼中的神色却阴鸷得教人心惊胆寒。感受到她的抗拒,他开口,语气透出显而易见的不悦来,“这儿是宫禁,殿下确定要与臣在这儿拉拉扯扯么?嗯?” “……” 这话收效很好,她果然不挣了,由他似扶似拖地往明熙殿走。 宸宫惶惶如画,色彩沉重的墙瓦构筑了一个斑斓的世界,覆压天日,包罗万象。一个帝国权力的集中地,行走着一群对权力趋之若鹜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地方被淡漠到了极致,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友人。 雕梁画栋,廊腰缦回,气派尊荣不可一世。她在这个地方出生,在这个地方长大,可是如今与他一起再走这条路,她却莫名有些惶遽。 他总能轻易察觉她的异样,眉微蹙,沉着嗓子低声道,“怎么了?” 公主的视线从承坤殿前的丹陛上掠过,道:“登上皇位,走上那个权力的最高点,拥有了最大的权力,也就有了最可怕的孤独,高处不胜寒。” 她的声音隐含着淡淡的恐惧与荒凉,不知是在怜悯女皇,还是在怜悯下一个女皇。他转头审度她,细致的眉和弯弯的眼,两腮有酒窝。这原本是一张天生就爱笑的脸,此刻却眉头深锁愁容满面。 五公主不是一个复杂的人,对蔺长泽而言,看透她更加易如反掌。他料到了她的心思,唇角微勾,扬起一个寡淡的笑,低头将薄唇凑近她小巧的耳垂,道,“所以殿下要擦亮了眼睛嫁人,不然将来治下了盛世江山,与何人并肩呢?” 隔得近,他呼出的气息幽兰似的,拂过耳垂也拂过面颊,像能弥漫进她的心里。 心中的惶骇在刹那间被悸动所取代,周景夕神色一滞,回过神后大皱其眉,侧目看他,满脸牙酸又牙疼的神情。 “并肩共赏盛世江山?督主是指谁?”宫中提这等话是杀头的死罪,是以公主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小脸欺近他,又不可置信地挤出一句话:“二郎么?” 声音出口有些变调,她在心中尝试着想象了一下,登时如同吞了个活苍蝇一般。 “……”蔺长泽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旋即合上眼,回过头发力地揉摁眉心,平息了几回才抑住了一把掐死她的冲动。 明熙殿同华晨门距离不远,不消片刻便已经上了月台。 周景夕在殿门前止步,拎了裙摆探进去一个脑袋,背后厂督眸子微掀看她,冷冷淡淡道,“针工署的嬷嬷们已在明熙殿恭候殿下多时了。”说完他也不等她反应,大掌覆住她的背心一把推了进去。 公主无有防备,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入内,怒冲冲回头看,厂督风姿绰约缓步跟过来。她心头憋气,正要开口,身后一众绣娘嬷嬷已经跪地开口,稽首恭谨道:“参见殿下,参见督主。” “……”这么多人,想吵架也是不能够了。五公主无奈,只得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才回头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宫人们恭声诺诺言谢,这才直起身。厂督道,“王嬷嬷,上回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话音方落,只见其中一个年级最长鬓发花白的妇人上前几步,朝蔺长泽恭恭敬敬纳个福,道,“回督主,奴婢照您的吩咐筛选了九种嫁衣的花式纹路,都是从各地绣坊呈上的新品,您看看吧。”说着掖袖一比,恭敬的姿态,“请。” 厂督微颔首,慢步跟随上前。 五公主在背后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目瞪口呆,这算什么?成婚的她,当新娘子的也是她,凭什么他去选她的嫁衣啊? 周景夕大皱其眉,朝着正垂眸打量嫁衣样式的督主怒目而视,两手撑腰道:“督主怕是搞错了吧?这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选个什么劲儿啊! 蔺长泽眼也不抬,轻描淡写吐出几个字,“你选的我不放心。” ------------ 42.第 42 章 蔺长泽任西厂督主之前全在禁宫当差,内庭事物,大小巨细均经手,是以同宫中各司的老人都相熟。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加之如今坐稳了西辑事厂的头把交椅,大权在握,他行事手段又毒辣,举世闻名,这人的命令,禁中之人是万万不敢悖逆的。 五公主是正经帝姬,然而离宫五年,在宫人心中的威仪的确远不及督主。 选嫁衣这档子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然这门婚事只是权宜之计,可毕竟公主是头回当新娘子,自然不希望将这种事拿给旁人经手。然而不愿意也无可奈何,相较于她这个帝姬,显而易见,针工署的嬷嬷们都更愿意,或者只能听厂督的话。 她面色稍稍一沉,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心坎儿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如鲠在喉。 厂督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少时便将嫁衣的花式纹路选妥当了。周景夕沉默着一言不发,俄而,只见他回首侧目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轻声道,“过来。” 她扯唇一笑,有些讥讽的意味,别过头,视线落在六扇大屏风上,面色淡漠,没有任何动作。 嬷嬷们手里拿着软尺微微一怔,面面相觑颇为尴尬。施派来为公主做嫁衣的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能在大宸宫中平安顺遂地过上几十年,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是不能少的。公主这模样,虽然脸上不显愠色,可生气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帝姬不过来,那就只能她们过去。厂督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朝绣娘们递了个眼色。宫人低眉颔首,复提步朝公主走了过去。 人到了跟前一揖礼,福身道:“殿下,您才回宫,奴婢们得先为您量一量周身尺寸。”说完直起身,其中一个便上前替公主解鹤氅。 然而还没等那丫头的指尖碰着金丝带,周景夕便轻盈一个侧身避开了。那宫婢一愣,纤细的一双手也僵在了半空中,抬眼望,只见公主朝她勾起个笑,声音出口不冷不淡,却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硬,“有厂督在,本将原本就可有可无,何必多此一举呢?” 话音落地,她视线稍转落在那着银白曳撒的男人身上,比之前更加漠然冷硬的口吻,“厂督向来无所不能,也无所不知,想必,要知道本将的肩宽袖长也不是难事。本将与玄机门的秦御司还有约,先行一步了。” 周景夕说完也不耽搁,直隆通地旋身便走。殿里一众绣娘吓得脸色大变,督主无常,阴晴不定,宫禁之中人人都要敬厂督十分,如此大喇喇驳督主面子,五公主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惴惴不安间,诸人不知所措,却闻督主沉声开了口,语调森森,“既然殿下不愿意让旁人替你量身,那就由臣亲自来。(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 他语气不善,面上的神情却淡漠从容。皂靴踏着金砖上前,接过宫人手里的软尺一摆手,针工署众人甚至没敢看公主的脸色便纷纷退了下去。 朱漆菱花殿门拉开又合上,重重一声闷响,空气里浮起细微的灰尘。 周景夕脚下的步子顿住了,回首望,蔺长泽颀长的身躯立在飞罩前,殿外的日光透过隔扇的孔洞照射进来,他双臂上的蟒纹金线泛光,有种不可言说的威仪冷肃。面目背光看不清脸,直到他步子微动朝她走近,五官从昏沉处脱离,深刻得有些骇人。 她沉默地打量他,明媚的娇颜上表情冷淡,很快转过头,“厂督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说了,不想量。” 蔺长泽行至她身前,微垂的眸子里目光阴沉,“你又胡闹什么?” 周景夕勾起一个冷笑回望他,“胡闹?在督主看来,所有违逆你的事情都是在胡闹,是么?”她的唇微抿,明亮的眼睛里视线灼灼,一字一句道:“宫人这样怕你,怕到能视我于无物,这种情景并非我所愿,我所想见。” 公主的话语隐晦,可他是何许人,不消片刻便将她字里行间的深意顿悟得彻彻底底。他轻哂,看来这趟入大宸宫,给她的感觉不太好。宫人对她的态度虽恭敬有加,却绝没有达到唯命是从的地步。其实也不难理解,年轻人总是欲|望无边,时刻都希望掌控一切,野心抱负有时与心性无关。她决定夺嫡,立誓登上大燕皇位,所以要借他的手铲除异己,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忌惮他手中的权力,担心他的存在威胁到她自己的地位。 对于一个合格的储君来说,这个忌惮是明智的,可是对于他来说,她的想法有些幼稚,甚至有些伤人。 厂督半眯了眸子觑她,阴恻恻道:“路都还没学会走便急着跑了?殿下就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周景夕漠然一勾唇,“我分明什么都没说,厂督这话未免也太重了些。”她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将他的说法否认得干干净净,“我今日不想量体,厂督既然连嫁衣的花纹都替我选好了,不如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什么都代过了吧。” 说不介怀是假的。大燕的女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周家的女儿傲骨天成,骨子里的骄矜倨傲是与生俱来的。她在人后能卸下防备毫无伪装,可是人前不同,她是帝姬,是这个王朝掌权者的女儿,宸宫诸人这样不将她放在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的确气恼,可气恼的原因大多在自己身上。回京数日,说收获也有,譬如从周景辞手下保住了玄武符,在女皇遇刺一案上小胜一局,可是这些都是拜蔺长泽所赐。他机关算尽运筹帷幄,几乎将她今后的所有路都铺好了,她不需要操心,不需要费神,只需要照着他的计划步步实施,似乎储君之位就能唾手可及。 可是她不愿意这样。 回到大宸宫,就连地位最低下的宫人也都只听他的话,她这个皇女形同虚设,空捞得一个虚名,在他跟前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权力。这不是个好现象,他为她筹谋一切,同时也将她的羽翼束缚殆尽,再这样下去,难保她将来不会成为一个受人操纵的傀儡。 蔺长泽薄唇紧抿乜着她,眼底眼霜遍布。选了嫁衣的花纹便要让他将一切都代过,他怒极反笑,叹她武将之身难得有这副口才,如讥似讽入骨三分,分明是拐弯抹角地指责他僭越身份。 玉门关时她恶言相向字字诛心,他也只当是色厉内荏,觉得到底是孩子心性,纸做的老虎不足为惧。如今看来,倒不尽然。 果然人都会长大,她的聪明总能用到最关键的点子上。周家人人多疑,看来她也不例外。只是有防人之心是好事,用错了地方却只能适得其反,他一手教养她,全力辅佐她,如今她尚未御极便对他生出嫌隙,将来会如何,恐怕难以令人想象。 “殿下不必同臣装傻。”他笑得漠然,只是攥着牛皮尺的五指极用力,甚至骨节泛起青白,“合作之初臣就说过,西厂是把利剑,能助你披荆斩棘排除万难。退一万步,臣手中如果没有这么大的权,殿下准备拿什么与三皇女斗?” “……”心头烦躁不安,她蹙着眉头合上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脑子很乱,厂督就不能让我独自静一静么?” 督主脚下的步子微动,一张玉容半边在明半边在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臣说过,一定会全心全意助殿下达成心愿,然而直到今日,殿下仍旧不肯信臣,是么?” 他步步上前,逼得她步步后退,穿过落地罩,最后背心一凉,抵上了冰冷的墙。 周景夕微皱眉,他这副模样很骇人,眼底神色复杂难懂,似乎蓄满了盛怒同若有若无的荒凉。五公主感到困顿,总觉得与他的关系变得异常古怪。当初她同意与他合作,是为了扳倒诤国公同周景辞,可是后来的事却发生了天大的偏差。 她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样的偏差着实不妙。 西厂势力如日中天,他说的没错,这把利刃能助她披荆斩棘,可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今朝中三大势力互相制衡,将来诤国公一倒,说不定蔺长泽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景瑜和沛国府。 这层利害关系,周景夕早便心知肚明,所以才会一直坚定御极之后首废西厂的念头。可是老天似乎很热衷与她开玩笑,虚与委蛇多了,似乎就连自己也会当真。那回她为他分心受伤,似乎更加坐实了这个可怕的偏差。 她心头一沉,下意识地升起逃避的念头,再两难也是今后的事,眼下自己离不开西厂,一切都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说,眼下得过且过吧! 如是思索着,五公主的面上缓缓浮起了一丝笑意,干笑了两声道,“厂督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不过是方才想起了些烦心事,心情不好罢了。” 蔺长泽在她美艳的面容上细打量,薄唇微抿半晌没说话。 他沉默,她也不开口,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殿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玉漏相催。 良久,久到背心处的凉意漫上了四肢,周景夕终于打破了僵局。她垂眸扫了眼他手上的软尺,面上的笑容更盛,平举了手臂不大自在地挤出一句话来,“不是要量么?” 日光熹微照亮那张白皙无暇的脸,波光流转在她的眼里,晶莹透彻。五公主巧笑倩兮,广袖底下探出两只肤色白皙的手,纤细的指,指甲上涂了猩红的蔻丹,映衬着雪色的皮肤,有种动人心魄的妖冶。 他眸光微动,薄唇微扬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把弄着牛皮尺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指甲很漂亮。” 公主听了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侧目看双手,哦了一声才道,“昨晚上我心情不佳,副将非得给我捣鼓的……”说着眸子试探性地看他一眼,端详着指甲自顾自道,“厂督不是唬我吧?过去我总是嫌这个女里女气的,是第一次涂,真漂亮么?” 她这时的语气天真,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蔺长泽漂亮的眉头拧起一个结,似乎对她的说辞不甚满意,道:“女里女气?这个说法倒是稀奇。殿下原本就是个姑娘,涂蔻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五公主哦了一声,也不再深思,又将双臂朝两旁伸展开,修长纤细的脖子微微上扬,定定望着他催促说:“厂督还是赶紧量吧,秦御司的公务一向繁忙,你还是赶紧量吧。” 厂督垂眸理软尺,修长的指尖漂亮得莹莹生光。 少顷,蔺长泽微上前,同她的距离变得更近。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周景夕心头没由来一紧,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都倒竖起来,僵着脖颈一动不敢动。 他替她量体,两手徐徐从她张开的双臂下穿过,软尺服帖地缠上她的束腰。她忽然发现这个姿势很窘迫,她张着双臂,他双手圈在她的腰上,像极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正懊恼着,腰上的双手微微使力朝前一推,她眸子诧异地瞪大,踉跄几步,迎面撞进了他的怀里。 ------------ 43.第 43 章 他的怀抱总让人觉得清冷,不温暖,寒意隔着衣料漫过来,她微微怔住,心脏仿佛被什么用力握紧又松开了。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周景夕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推开了他,垂下头,目光落在他曳撒上的文缋和缀玉垂珠上,不自觉地朝后退几步,面上的笑容有些疏离的味道,“陛下遇刺一案不容耽搁了,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再来蹉跎,厂督应该心知肚明。” 熹微华光在她额间的花钿上流转,他眼中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去,敛袖垂眸,微颔首,“也是,确实没有什么比殿下的大业来得重要。”说完捻着软尺朝公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转过身去。 五公主没有作声,旋身拿背景对着他。感受到他的指尖落在她的双肩,又顺着肩头比到手腕,一一量测,直到最后也再没有只言片语。 两相沉默,气氛忽然陷入了一种难耐的古怪中。一切毕,蔺长泽扬声传唤针工署宫人,周景夕有些恼闷,听他巨细交代,索性不等了,迈开大步跨出了明熙殿。 从明熙殿到华晨门,中间要途径一段漏窗长廊,太阳此言,金色的光芒从空洞里穿射过来,她穿行而过,绛素的鹤氅呈现一种类似金红的色泽。冬日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就连风都柔和了几分,从刻了梅兰竹菊的视屏上拂过,有种顾陆点染的意态。 脚下的步子是有些急,她似乎压根没有等他的念头,只身一人从宫道上过去,宫婢内监们见礼问安也不理,自顾自走到了华晨门处。车舆还在等,驾舆的车夫是将军府的人,见她独自前来似乎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打起帘子让帝姬上车。 深色帘子垂下,隔开了外头金灿灿的日光。周景夕沉沉叹口气,独自倒了杯茶仰脖子灌了一大口。茶水拿火盆子煨着,入腹还是温热的,稍稍令杂乱无章的思绪平复了几分。 外头驱马的隔着帘子问了一句,试探的语调,道:“殿下要往哪儿去?” “玄机门。”她半阖上眸子歪靠上车壁,神情似乎疲乏。 车夫似乎有些迟疑,顿了顿又问道:“殿下是独自去……还是等着蔺厂督一道?” 周景夕合上的眸子缓缓睁开。脚下的高缦履踩在氍毹地衣上,软绵绵的,连跺几脚也没有什么声响。空使力气不痛快,她愈发烦闷,嘴里咕哝着骂了句方话,沉沉道:“不必等了,走吧。” 随后便听见外头的人应个是,然而她下一瞬就后悔了,因皱紧了眉头撩起车帘,脸色不善道:“算了,还是等着一道吧。” 心情不好归不好,该顾虑的事也不能置之脑后。女皇施派三方一起料理西戎人行刺的大案,她与玄机门私下见面,传出去只怕要落人口舌遭人非议。她毕竟不是冲动的人,理智占据上风,这个时候,任何矛盾都不能影响到她重获圣心的大局。 周景夕长叹一声略沉吟,半眯起眸子,视线落在菱花窗的纹路上。 她不是个不善于伪装的人,面对旁人,虚情假意两面三刀都能做得很好,可是到了那人面前却状况百出。有时自己也觉得困惑,她想他与旁人是不同的,或许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可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屡屡被屡屡掣肘,甚至有些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意味。 这不是个好兆头。 正思忖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青砖宫道上传来。她没有抬眼,这阵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不必抬眼也知道属于谁。 少顷,五公主听见外头车夫恭谨见礼,紧接着门帘一挑,秦禄扶着个如珠似玉的人物上了车。她身子微动朝里头坐了几分,视线不着痕迹从他面上扫一遭,只见督主面容沉冷如冰,薄唇抿成条线,看上去心情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们二人情形不妙,小秦公公更是苦不堪言。出门儿的时候还好好儿的两个人,进了一趟宫,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他挠着脑门儿一头雾水,觉得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前段日子大家都以为这二人和好如初了,这下好了,莫名其妙的,说反目就反目了,为什么啊? 秦禄心头疑惑,可就算是问天借胆也不敢将这个疑虑问出口。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他战战兢兢放了帘子退下去,蹑手蹑脚,半点儿响动个不敢弄出来,生怕一个不慎就被波及。 驱马的车夫不算顶剔透的人,可毕竟在将军府,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关于五公主同督主的传闻。他心头也有些打鼓,巴望着里头二位的火气不要殃及自己这条池鱼。思忖着,他扬起鞭子往马股上抽了一回,几匹马儿便撒开蹄子小跑起来。 华舆在宫道上驰行,里头坐着两个心思各异的人。 蔺长泽面无表情,阴沉的眸子打量她,脸色淡漠一言不发,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这情形,简直像又回到了在大漠上重逢的那段日子,她竖起浑身的尖刺,防备的,凌厉的,稍一接近就将人扎得头破血流。 一面又觉得这丫头果真有本事,他何等心性,她却总能轻而易举触怒他,惹他生气简直是在寻常不过的。 他眼中冰霜严丝密布,盯着她,几乎要在她精致的面容上看穿一个洞。 这道视线阴鸷,落在自己身上,教周景夕无法忽视。心中隐隐焦躁,可是她面上却波澜不惊,兀自取出一个蜜饯放进嘴里咀嚼,垂着眼,不看他,也不去理会他的神色。 狭小的天地一片死寂,只听得见滚滚的茶水蒸腾热气,还有她咀嚼蜜饯的细微声响。 厂督的视线没有片刻的挪移,他看见她低着头,蜜饯咽下一粒又一粒,从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唇角勾起一丝笑容,说出的话却冰寒彻骨,意味不明道:“在玉门关的五年,有没有人对殿下说过,殿下有时自视过高?” “……”她拿蜜饯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本将是个粗人,厂督这些钻字眼儿的话,听不懂。”说完又自顾自往嘴里塞了个蜜枣。 蔺长泽听了一笑。她装傻充愣,他却没有闲工夫与她玩儿,只寒声道:“当初臣有言在先,殿下要成事,就要照着臣的意思来。你如此这般,无非就是忌惮西厂会让你无法控制。”他捋弄蜜蜡珠,指尖白皙得几乎透明,“可是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这个道理,你征战多年,总不会不明白吧。” 用人不疑,可后手是必须留的,所以这才是症结。周景夕神色漠然地同他对视,“督主做事滴水不流,我拿不到你的软板也捉不住你的把柄,你如何让我安心?”她的指尖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发出砰砰两声轻响,“厂督不要怪我疑心太重,若你是魏芙那副心性,我绝不会几次三番怀疑你。” “若我是那位除了打仗一无是处的副将,”他唇角的笑意讥讽,微合上眼吐出一句话,“殿下恐怕早就死了几千几万次。” 他这样说魏芙,令她无法接受。她皱起眉,语气里的不悦显而易见,“魏芙十三便随我出征,她没有见识过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领教过人心的善变无常,所以她当然与你不同。可是她心思单纯,绝不会背叛我。” 蔺长泽盘弄念珠的指尖骤顿,蓦地睁开眸子看她,眼底森冷,“你自以为是的性子何时能改?你的副将忠心耿耿,我便是蛇蝎豺狼?”他吊起嘴角一哂,“殿下倒果真会看人。” 他的语调丝毫不掩轻蔑之意,令周景夕心头大为恼怒。她握茶杯的手蓦地收紧,竭力压抑着怒火道,声线四平八稳,“厂督这话未免失礼了。” “失礼?”他轻笑,端坐着好整以暇地打望她,“我失的礼何止这一回?殿下哪回不是欲拒还迎乐在其中?” 他这番话言辞暧昧,她恼羞成怒,哼了一声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到乐在其中,只怕厂督才是吧。你身上和心里的毛病不全靠这些来治么?我每回都是配合配合你,不要当真!”说着,她将手边空了的茶杯朝他扔了过去。 他侧身避过,可是杯子里残余的茶水却飞溅出来,溅落了几滴在他的袖襕上。白瓷杯子落在地衣上,转了两圈也没有碎。 蔺长泽一哂,垂眸拿巾栉慢条斯理地开始,徐徐道,“那殿下倒是会做戏,配合得都能以假乱真了。” “蔺长泽!”她抬高了音量,觉得这人简直是蹬鼻子上脸,狠狠一巴掌拍在小桌上,“砰”的一声响。稍回过神,毕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好歹还是将嗓音压低下来,凛目寒声道:“你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如今还倒打一耙了?什么乐在其中,你给我住口!” “是么?” 厂督挑起眼角乜她,唇角的笑容徐徐蔓延开。这道目光极其暧昧,她被看得浑身寒毛乍立,只见他微掖琵琶袖,修长如玉的右手在桌上溅落的茶水上轻轻一拂,沾了水渍的五指伸展开,在日光下莹莹泛光。 她先没回过神,反应过来后大为懊恼,顺手捻了一把的蜜饯朝他扔了过去,愤愤道:“无耻!” ************ 周景夕此前与玄机门没什么往来,可魏芙与玄机门的吕韦御司却是旧识,熟人见面好办事,是以她事先便与副将打好了招呼,令之先去玄机门那方等候。 花舆从丹凤门后没有丝毫的耽搁,直隆通直奔玄机门而去。马蹄从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待五公主同厂督到玄机门时,已是接近午膳的时辰。 打帘子下舆,五公主抬眸子一望,只见眼前的司衙气派堂皇,六扇大门并次排开,两座石狮子坐在大门两侧,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数个着朱衣带帽冠的护卫立在门前,钉子似的,不苟言笑。 魏芙已经到了多时,见了她连忙迎上去,笑道,“殿下可算来了。”边说边笑盈盈的朝她身后看,目光在厂督身上扫了一遍又回到她身上,兴冲冲道,“嫁衣选好了么?怎么样?喜欢么?” 周景夕脸色一沉,心道这丫头还真是那壶不开提。她不愿多提,只是兀自摆了摆手,回眸一看,只见西厂的两位档头已经过去迎他们的督主了。她微挑眉,边儿上魏芙只当她是好奇,便哦了一声解释道,“曲既同和任千山是同属下一起来的,在这儿也等了有一会子了。殿下也知道,厂督的身子不好,她们俩跟着有备无患嘛。” 五公主皱眉瞥她一眼,语气冷淡,“我问你什么了,要你在这儿多嘴?少在那儿自作聪明。” 魏芙睁着一双大眼睛挠了挠头,半晌哦一声,心下却很古怪。这情形……莫非又吵架了?她纳闷儿得很,视线在公主黑了大半的俏脸上端详一阵,又调转目光去看厂督。只见督主无懈可击的面容上如筑冰霜,俨然比她们公主还生气。 唔,这算坐实了。 副将讷讷地不明所以,周景夕也没搭理她,抬起眸子一看,只见大门里走出了一行人,打头的那位着甲胄服冠,腰间佩刀,俊朗不凡,见了她展颜一笑,带着一众人恭谨见礼,道:“臣参见五殿下。” 周景夕也绽唇,抱拳还礼,朗朗道:“秦御司不必多礼,我今次与蔺厂督前来,是与御司商议追查西戎人行刺一案,想必御司也是知道的吧。” 秦柏颔首,“早前西厂的人来知会过了。”说着目光一扫看见后头款款而来的西厂督主,他面上的笑容隐隐一滞,却仍旧不情不愿地打了个招呼,拱手道,“蔺督主,别来无恙。” 西厂同玄机门敌对多年,如今被强拧在了一起,自然两方都不好受。玄机门的御司面色僵硬,西厂的督主倒是寥寥含笑。周景夕的视线从那人的笑容上收回来,心头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人的人情练达同圆滑不愧是出了名儿的,背着喊人家臭人,见了面儿仍旧能笑得从容淡然。 蔺长泽微微咳嗽了两声,随之含笑朝秦柏揖手还礼,“御司也别来无恙。” 寒暄几句之后便要切入正题,玄机门办事同西厂一样雷厉风行,秦柏抬手一比,神情严肃几分,道:“殿下里面请,臣备好了午膳,咱们不妨边吃边谈。” “御司费心了。”她抱拳一笑,眉宇间的英气璀璨生辉,说着便提步跟着秦柏进了玄机门。 五公主走得洒脱,仿佛从始至终就不知道后头还有个人。蔺长泽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兀自提步跟在两人身后入内。 气氛古怪至极,魏芙锁眉,转过头疑惑地望向身旁的两位西厂档头。两人也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三人莫名,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玄机门的府衙极大,从正门到待客用膳的花厅尚有一段距离。周景夕背着手同秦御司并排走着,一面侧目观望着内中景致,一面道,“久闻玄机门大名多年,如雷贯耳,然而今日才算头回进来。”说着随口道:“说来,玄机门设立逾百年,砖瓦皆已陈旧,前几任御司都曾翻修过,大人怎么不也翻新一回呢》” 秦柏微蹙眉,俊朗的眉目间隐浮一丝忧色,恭谨道:“会殿下,殿下有所不知。这处司衙占地极广,若翻修,兴土木,必定又是一番劳民伤财。如今社稷不稳,多余的钱粮自当用到正途上去。” 闻言,周景夕晶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惊异,她勾唇轻笑,道,“若是朝中重臣们,都有御司这样的悟性同胸怀,我大燕盛世必定不朽。” 公主盛赞,御司听了只一笑尔,“殿下谬赞了,臣受之有愧。”说着目光微转落在帝姬身上,俊朗的眉目含笑,道,“臣见殿下言行爽利威仪不凡,倒同另几位公主全然不同,实乃巾帼不让须眉。” 周景夕一阵失笑,换上副揶揄打趣儿的口吻道:“众人皆道我言行粗莽不似女子,唯御司有慧眼,看出本将威仪不凡?”她笑起来,随意地摆摆手说:“我在大漠征战五载,自然同另几位皇姐不同,大老粗么。” 两人谈笑风生,正说着,一着朱衣的青年疾步从廊庑下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朝公主见个礼,复抱拳朝御司揖了下去,“大人,属下有要事禀告。” 秦柏剑眉稍凛,沉声道,“何事?” 那青年的视线扫过众人,复提步上前朝秦柏附耳了几句。秦柏眉头深锁,朗润的嗓音里沾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恼怒,“这些匪寇,实在无法无天!” 周景夕疑惑,问道:“御司这样烦恼,是何事?” “……”秦御司蹙眉叹出一口气,道,“说来也惭愧,京郊往六爻一带的山路,常年有极鸠寨的匪寇出没,□□掳掠无恶不作,臣多次派兵围剿,都未成功。” 话音落地,五公主大为吃惊,玄机门如今的势力虽远不如从前,可怎么也不至于连一些山匪都对付不了。她诧异道,“极鸠寨?多次剿匪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么?” “极鸠山山势险要,那些寇匪对那一带的地势了如指掌,臣的人在明,极鸠寨在暗,每回都无功而返,着实伤脑筋。” 周景夕闻言一阵思索,抚着下巴挑了挑眉,“易守难攻。大人可曾想过,既然敌暗我明不好办事,那颠倒一下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秦柏听了一滞,“殿下的意思是……”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一定要诛心。”她尖俏的下巴微微一抬,眸子里金光浮动,“大人若信得过本将,本将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秦御司闻言大喜,然而少时又面露难色,迟疑道,“可如今当务之急,应当是西戎人一案,殿下如此未免分心。” 周景夕说这话,自然有自己的算盘。玄机门的御司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冥顽刻板,寻常手段根本是不易拉拢的,若她出手替他解决一个麻烦,秦柏必定会对她心存感激,一则对将来有利,二则若之后涉及同西厂的争端,他也会给她三分面子。 心头忖着,五公主笑盈盈摆摆手,“不碍事。大人放心,不过一些寇匪,还耗不了我多少心神。” 她侧目朝秦柏一笑,两腮的笑靥生光,竟然有些娇俏动人的意态。蔺长泽一眼瞧见了,只觉异常刺目。 ------------ 44.第 44 章 公主与御司相聊甚欢,打从踏进玄机门大门那一刻起便视厂督于无物,副将同两位档头跟在后面叫苦不迭,隔着三丈远都能觉察到督主浑身上下阴嗖嗖的冷气儿。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他们心中颇为忐忑,毕竟他二人吵架,每回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其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三人一同入花厅,秦柏掖袖请两位贵客入席,这才撩了袍子坐下来。边儿上立侍的近卫极有眼色,三人坐定便张罗仆从传膳,将饭菜美酒一一盛上。 檀木小圆桌不大,三人落座不拥挤,相隔的距离却不算远。周景夕抬眸,只见玄机门备下的这顿便饭很是精致,菜肴品相俱佳,琳琅满目。她唇角微微勾起个笑,朝御司拱手道了个谢,“让秦大人费心了。” “殿下同督主都是我玄机门的贵客,区区酒菜何足挂齿。”秦柏随意一摆手,接着便端起桌上的酒樽朝公主敬了过去,道,“女皇将如此重任委以玄机门,实乃天大的殊荣与缘分。只是秦某办事向来刻板,今后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周景夕举了杯子正要说话,不料一旁的厂督却抢先一步。 侧目看,那人背脊笔直端坐在杌子上,琵琶袖下的双手修长如玉,端着白瓷酒樽,竟然比瓷器更无暇。他掖袖举樽,唇角的笑意清淡疏离,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宽清韵致,道,“御司这话实在客气。女皇授命与我二人,殿下只是监理,若要敬酒,也当是我与御司一同敬殿下才是。”说完,他眼风一扫看向她,似笑非笑道,“是吧,公主。” 这督主一番腔调阴阳怪气,听了着实让人不舒服。五公主面上的笑容稍稍一滞,不过也是片刻,下一瞬便恢复如常了。她的视线从蔺长泽手中的酒杯上掠过,心头忽然升腾起一个戏谑的念头,因笑道,“本将赴玉门关之前便有耳闻,厂督的酒量在朝野内外,向来有千杯不醉的称号。今日本将高兴,难得厂督也有意作陪,那必定要与督主喝个尽兴才是。” 她话音落地,一旁任千山同曲既同的脸色均是大变。 过去且不提,如今督主久病不愈,平日饮酒也只是台面上走个过场,这五公主的酒量好是出了名的,待她喝尽兴,只怕厂督的命都没了吧! 魏芙眼中急急掠过一丝诧异,她略皱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帝姬的衣袖,压着声儿道,“殿下,这恐怕……” “我有分寸。”周景夕侧目沉声回了句,接着调转目光望向蔺长泽,眉眼间有些挑衅的意味,“一切都由督主自己决定,本将不过随口一说,你愿不愿都不碍事。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 她说这话,其实确实是心血来潮,报复的成分居重。 一贯她不济的东西他都济,她济的东西他比她还济,可说到喝酒就不同了,她在边关待了许多年,御寒消愁都是最烈的烧刀子,她笃信,论及酒量,他必定不敢与她一较高下。毕竟他欺负过她那么多次,也膈应过她那么多次,难得碰上个他的短处,不好好利用一下,周景夕觉得真是暴殄天物。 五公主端着酒樽好整以暇地觑着他,心中料定了他必定会推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厂督非但没有推脱,应承得还格外淡然。他颔首,面上的神情淡漠而平静,微扬了酒樽朝她一比,“那臣先干为敬。”说完脖子一仰一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景夕的神情微变,视线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流转,诧异地发现他也有喉结,同军中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同。他肤色白皙,喉结也不突兀,隆起的弧度线条优美,吞咽时上下滑动,有种优雅的美态。 “……”五公主微抿唇,移开眸子将自己的酒也饮尽。酒水从唇齿流入肺腑,弥漫开一股火烧火燎的滋味,她略蹙眉,侧目看秦御司,道:“大人这酒好虽好,就是烈了点儿,不是中原酿的吧。” 秦柏一笑,道,“殿下果然是个中高手。这酒是鞑靼人的天狼醉,入口极其醇美,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酒。” 天狼醉?五公主听了心头一沉,目光朝厂督那方看过去,只见他面上虽无表情,可呼吸却明显比之前急促了几分,可见并不好消受。她忽然觉得生气,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喜欢逞强,在她面前服一次软就这么难么?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不管不顾? 周景夕脸色不佳,蔺长泽却已经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神色淡漠,清冽的眸子里映入她的脸,薄唇里吐出三个字,“还喝么?” 她抿着红唇不言声,眼睁睁看他又饮下一杯。 厂督一杯接一杯地饮烈酒,席上再没有任何人说话。公主沉默,秦御司也觉察到了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时间四下死寂,只听得见水流哗哗从酒壶倒入白瓷杯的声响。气氛诡异至极,后边儿两位档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对视一眼拿目光交流。 曲三档头眉头深锁:这样下去不行,怎么办? 任千山则满脸无奈:不知道。 曲既同的目光不著痕迹地扫了扫任档头的琵琶袖:督主的药带了么? 二档头摇头:这些一贯是云氏姐妹的事儿,如今那两人受了鞭刑需卧床养伤,药自然也没带来。 终于,在蔺长泽要斟第六杯酒的时候,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周景夕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拎起酒壶放到自己面前,重又将盛了茶水的青瓷盅推了过去,“够了,不必再喝了。” 厂督眼帘微掀望向她,薄唇勾起一声笑,眸子里有些玩味的意态,“殿下尽兴了?” “……”周景夕沉着脸子同他对视。蔺长泽端坐在对面,姿容清傲方正齐楚,嘴角噙笑,胸有成竹,仿佛普天之下什么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五公主蹙眉,天晓得她有多讨厌他这副样子,高高在上,仿佛所有的人与事都逃不过他的五指山。心头没由来的烦躁,连带着一切兴致也都败尽了,面面相觑,再多呆一刻都让人觉得不自在。 很快,周景夕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举樽同秦柏碰了碰,话音出口已经是公事公办到极点的语气,道,“秦大人,来这儿前我已与厂督商议过。这么多西戎高手同时入京,其一必定有人主使,其二必定有人包庇。我大燕皇都,绝不能让西戎人肆意妄为。” 秦柏凛目略微思忖,颔首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下令封锁京都城门,先将参与乱党一网打尽,再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之人。” “御司与厂督想到一处去了。”她微勾唇,视线往蔺长泽的方向瞥一眼,很快便又收了回来,“督主日前已下令将四座城门封死,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不出去。” “哦?”秦御司挑眉,目光看向厂督,“督主倒是雷厉风行。” 蔺长泽闻言寥寥一笑,眼底清寒森冷,口吻淡漠,“御司先别忙着夸人,封死城门是无奈之举,阵仗闹出来,朝野内外已皆知,若是毫无结果,只怕咱们两司都难向女皇交差。”他掖袖替她布菜,复道,“剑出鞘便要见血,翻个底朝天也要将西戎人的头子翻出来。” 周景夕看了眼他替她夹的八宝鸭,并不动筷,又闻秦柏徐徐说道:“此案是西厂挑大梁,督主手下的厂卫建树如何,朝中上下都有目共睹,想必西戎人行刺一案,只是小菜一碟。” 这话隐隐有些讽刺的意味,屋子里都是聪明人,自然没有听不明白的。西厂两位档头面色大变,纷纷凛目,左手不着痕迹地覆上腰间的刀柄。蔺长泽听了却面无表情,他微抬手,示意二人不可轻举妄动,只垂着眸子含笑道,“番子都撒出去了,结果如何不日便可分晓,这倒的确不用御司费心。只是此事玄机门想坐视不理,恐怕也不行。” 两人一番明枪暗箭,听得周景夕大皱其眉。的确,封锁城门是件大事,若能一举揪出残党还好,若不能,少不得要被女皇训斥一番。玄机门不愿趟这趟浑水,西厂又不愿独自担这风险,矛盾自然而然也就出来了。 五公主心烦,吃东西的兴致也没了,只罢筷道,“御司的难处我明白,玄机门既要帮衬西厂办这桩案子,又要分心对付极鸠寨的匪寇,的确教人为难。这样吧,我明日便带人启程往极鸠山,替御司除了后顾之忧。” 秦柏面露难色,可五公主受女皇之命监理二司,命令又不能不从,只好道,“既然殿下开了这个口,臣也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稍顿,又问道:“不知殿下需要多少人手?” 她含笑摇头,“御司手底下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于我无益,你只需派几位玄机卫来打打下手就行了。”复兀自站起身,揖手道,“时辰不早了,就不叨扰御司了,告辞。” 话毕,公主侧目狠狠瞪了蔺长泽一眼,一句话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还不走?”接着也不等人答复,径自带着魏芙大步走出了花厅。 副将浑浑噩噩的,觉得今日这种种都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由道,“殿下,您今儿个到底怎么了?心情很不好么?” 五公主步子一顿回首看她,表情凶恶:“闭嘴!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了?我心情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魏芙嘴角一抽,心道心情好成这样也真是世所罕见。 两个姑娘正要提步出大门,背后却传来一道清冷微寒的嗓音,慢慢悠悠道,“午膳只用了这么点儿,着实不像殿下的做派。” 周景夕咬牙切齿翻了个白眼,回首望,督主施施然而来,嘴角一丝浅笑流丽无比。她半眯了眸子审度他,咬着后槽牙阴恻恻地警告:“你得意什么?” 他面上似笑非笑,经过她时顿步俯身,呼出的气息冰凉喷在她的左颊。她听见他的声音低哑,沉着嗓子道,“殿下如此体恤臣的身体,臣着实感动万分。” 她懊恼,“你……” “我什么?”他笑容敛尽,高大的身躯挡去众人的视线,右手蓦地箍住她尖俏的下颔,迫使公主仰起脖子与他对视,半眯了眸子道,“口是心非的东西。” ------------ 45.第 45 章 周景夕皱眉,扬手一把拂开他钳住她下巴的五指,压着嗓子面色不善道:“厂督真该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这副嘴脸多面目可憎。(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她目光往四处扫了扫,碍于在玄机门里头不好说话,于是便一把他的袖子往外拖,边走边道:“今日你必须把话都给我说清楚,你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 蔺长泽仍旧那副疏离倜然的模样,淡漠的目光扫了眼她拽紧他袖襕的小手,微挑眉,语气不冷不热,“殿下进来愈发爱对臣动手动脚了。怎么,打算和臣在这大门口吵一架?” 五公主瞠目。这个厂督的脸皮有时厚得令人匪夷所思,她什么时候爱对他动手动脚了?周景夕忿忿不平,烫着了一般将五指从他身上拿开,咬着牙缝道,“算了,今日我有要事在身,没那闲工夫与你吵架,有什么账回来再慢慢儿算!” 说完就朝车舆走去。 二人旁若无人地争吵,魏副将同两位档头都看得目瞪口呆。此时见公主率先鸣金收兵,不由纷纷松了口气,毕竟这两位的脾气都不大好,真闹起来是没人治得住的。魏芙见公主往车舆走,只以为她要乘舆打道回府,赶忙也紧步跟了上去。 然而周景夕却朝驱马的车夫摆了摆手,兀自上前,动手将马匹身上套着的缰绳给解了开。 “殿下怎么忽然想骑马?”副将蹙眉,只见五公主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周景夕骑在马背上看了她一眼,朝她摊开右手,面无表情道:“上来,极鸠山距此处不算近,咱们还得先回府带人手,没那么多闲工夫蹉跎。” 魏芙听得有些纳闷儿,却也没耽搁,拉了她的右手便纵身上马。寒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去,副将心头狐疑,于是朝坐在身前的公主道:“殿下说要替秦御司剿匪,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啊?” 周景夕挑眉一笑,“我让你做什么就照做,问这么多做什么?”说完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牵着缰绳朝西厂几人慢悠悠踱了过去。 厂督冷眼看着她,面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薄唇微抿,显示他此刻不佳。五公主对这副目光视若无睹,她勾起嘴角挑起个笑,骑在骏马上居高临下地觑他,语气轻松道:“我急着回府,暂借厂督的马一用。” 后头魏芙面露迟疑,扯了扯周景夕的袖子道:“可是殿下,这马是拿来拉车的,咱们把马骑走了,督主他们怎么回去啊?” “哎,你不懂。”五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督主体弱,多走动多走动对他老人家的身子有好处。”说完无视蔺长泽阴沉沉的目光,朝他笑盈盈地挥了挥手,“走了啊,回见!” “哎哎殿下……” 魏芙诧异的话音落在了风中,马蹄飒踏激起尘土,打眼望,两人一骑已经驰出了一段距离,唯有渐远的哒哒马蹄隐隐传来。txt小说下载80txt.com 两个档头低眉垂首立在一旁,脸上均是吞了个苍蝇的表情。谁也没想到,五公主一怒之下竟然会抢了督主的马,这简直就是小孩子行径,幼稚又可笑。二人心头无言以对,只能怔怔抬眼看了看蔺长泽。 厂督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两个档头相视一眼,快速交换了一番眼神,示意对方问问督主接下来做什么。然而你推我拒,督主阴晴不定,谁都不敢这个时候往刀口上撞。 任千山皱眉,用眼神朝曲既同道:“杵在玄机门这儿,不是平白教那些人看笑话么?三弟还是快问问把。” 这种时候谁去谁倒霉,曲三档头忙不迭地摆手:二哥自己怎么不问? 二档头等了他一眼:你打小就比我机变,你问再合适不过。 曲既同翻了个白眼:兄弟几个里督主最看重的就是你,还是你去最合适。 “……”任千山沉默了瞬,无可奈何,只能对揖着双手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督主,咱们是回厂督府还是……” 蔺长泽侧目看了他一眼,语调淡漠,“极鸠山匪寇众多,是险恶之地,如何能让五公主只身一人前去?” 二档头面色稍变,思忖了片刻迟疑道:“督主的意思是,西厂也要派人相助?”说完垂眸沉声道,“卑职愿带人前去,以保公主安危无虞。” 厂督却摆了摆手,“不必,我亲自去。” 话音落地,一向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两位档头被呛了一下。任千山面色一僵,曲既同也是满头雾水,少顷,二档头又抬眸看向厂督,略微诧异的口吻:“督主若担心公主的安危,大可吩咐手下人好生保护,不必亲自走一趟。” 蔺长泽薄唇里淡淡吐出几个字,“旁的人治不住她。” 曲既同惊得下巴差点儿落地上,不由冲口而出道:“五殿下才刚骑走了咱们西厂的马……” 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盘弄着念珠慢条斯理道:“小姑娘家,闹闹脾气也正常。”说完侧目睨了眼二人,微挑的眼角寒凛微冷,“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不赶紧再去弄一匹马?” 两个档头如梦初醒,这才躬身应个是,疾步往市集的方向去找马。任二档头贯是个一根筋,颇有几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皱眉,看了眼曲既同道,“督主什么时候转的性,脾气竟变得这么好了?” “督主对小帝姬,脾气什么时候不好过?”曲三档头握着剑摇头叹气,幽幽怅然道:“五公主一贯飞扬跋扈,又有督主在背后撑腰,恐怕今后真要横着走了!” ********** 回到将军府,五公主同副将均是行色匆匆,朝青荑交代了几句便去正厅里等消息。 不多时,数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便跟在青荑身后款款进了屋。周景夕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视线在几个女子的脸蛋身段上逐一打量,唇角勾起个微笑,“平时不曾注意,想不到我府上的美人儿这么多。” 青荑躬身给周景夕见了个礼,垂首恭谨道,“照殿下的吩咐,奴婢将府上既善歌舞,武艺又高强的婢子都带来了,统共五十七人。” 五公主起身上前,在几十个美姬中间转悠了一圈儿,道:“极鸠山的寇匪为祸已久,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没能成功。今日,我受玄机门御司所托去极鸠山剿匪,要从你们中,选出三十六人随我一道入极鸠寨。”她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实不相瞒,寇匪均是穷凶极恶之徒,此行危险重重,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哪些人愿意随我一道深入敌营,将寇匪们斩于剑下?” 话音落地,厅中数人均跪了下去,垂首异口同声道:“奴婢誓死追随大将军!” 周景夕心头大为动容,微微一笑请众人起身,道,“你们都是善辨是非的女子,我没有看错人。”说完侧目看向青荑,道:“此行我们要扮作流莺舞姬,人数不宜过多,青荑,你对这些姑娘的了解比我多,选些聪明机变的,万不可出差池。” 青荑颔首应是,后头魏芙却惊愕地瞪大了眼。她上前几步,眼睛溜溜在五公主身上转了一大圈儿,不可置信道:“我没听错吧?殿下,别的人也就罢了,你要扮舞姬?人家舞姬都是流水间杨柳腰,你这五大三粗的,行么?” 副将眉目间满满的怀疑,直看得周景夕鬼火冒,她蹙眉,狠狠拧了把魏芙的手臂叱道:“给我闭嘴!扮舞姬怎么了?不就跳个舞么?我堂堂一个帝姬,难道连这种东西都不会么?笑话!” “我只是顺口说一说而已,你这么大劲儿干什么!”副将被拧得吃痛,皱着眉头连连说好,“行行行,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会的事儿行了吧?” 周景夕照着魏芙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这才转过头继续叮嘱青荑,“你精通易容术,也跟着同去,以备不时之需。顺道让人准备些衣裳行头,务必赶在日落之前出发。” 说完旋身欲走,半道上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因回过身来看向边儿上立侍的丫头。五公主挑了挑眉,几步走到桑珠跟前,食指轻轻挑起她尖俏的下颔,挑眉道:“桑珠,你在将军府也呆了些日子,该是有点儿作为的时候了。” 桑珠宝蓝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惊异,她眨了眨眼,面露喜色,“殿下真的愿意让奴婢同去?” 周景夕不置可否,只曼声道,“很多男人都看不起女人,觉得女人不如男人。所以应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女人能有多大的能耐,不是么?” 桑珠大喜过望,垂首福身道,“奴婢多谢殿下!” 昼夜交替的时辰,穹窿整个都是一片昏沉沉的黄。太阳悬在天边摇摇欲坠,预示着黑夜即将降临。 周景夕一身劲装出将军府大门,身后则跟着包括魏芙在内的三十六名妙龄美人。仆从牵来追月,公主翻身上马,后头舞姬打扮的美人们依次上车舆。 副将扯下面纱道,“公主,时辰这么晚了,咱们难道要大半夜去极鸠寨的大门儿么?” 周景夕嗤了一声,攥着马缰道:“说你笨还真笨。男人最不稀罕的,就是送上门儿的美女。” “啊?”魏芙一怔,“那怎么办?” “我已经查过了,极鸠寨的四个当家是出了名儿的好美色。今夜,咱们在极鸠山下的镇子里歇脚……”说着稍顿,她朝魏芙抛了个媚眼,甩着帕子娇滴滴道:“明晚自然会有人来请我们上山的……” 话还没说完,周景夕的余光已经瞥见了一个人。她捏帕子的兰花指还没来得及往回收,视线就与一道清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五公主整个僵成了石头。 怎么她出个门,蔺长泽会站在对面!这究竟是什么糟心的孽缘!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风华绝代的督主施施然翻身上马,云霜云雪紧随其后。周景夕瞠目结舌,皱紧了眉头驱马过去,大惑不解道:“蔺厂督,大晚上的……你这是去哪儿?” 厂督面无表情,不言声,身后云霜却恭恭敬敬地开了口,道,“督主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她听了嘴角一抽,目光在蔺长泽身上打量一遭,嗤笑道“……厂督还是别添乱了,咱们这一车子都是舞姬,云霜云雪还行,至于你……打算去扮什么啊?” 周景夕语气鄙薄,督主听了却并不动怒。他眼角微挑睨了她一眼,低沉的嗓音不急不缓,淡漠道:“殿下都能跳舞,臣就不能唱歌?” 她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被呛死过去。 ------------ 46.第 46 章 蔺长泽眸子微斜乜了她一眼,也不言声,只是骑着马兀自朝前去了。[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厂督着常服,一袭白衣飘然胜雪,在夕阳的映衬下愈发显出方正齐楚的风姿。可惜此时的周景夕没有闲情看他的风姿,她瞪着那道翩然远去的背影,惊讶得眼珠子都差点儿掉出来。 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唱歌?是她耳朵出毛病了还是他脑子出毛病了? 五公主皱眉,右手抬起来随意地摆了摆,示意车队朝前行进,自己则一夹追月的马腹朝蔺长泽追了上去。前头的一人一骑走得并不快,她很快就驱马与他并排同行,转头看,昏晓时分,金色的日光在厂督脸上镀起一层薄金,那张面容光整无瑕,犹如质地上好的羊脂玉。 “督主!”周景夕牵着马缰,口里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又见厂督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不斜视,仿佛全然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公主皱眉,又连着喊了几声,得来的都是同样的反应。她暗暗生恼,胳膊横空伸出去,纤细的五指拽住了他的衣袍,卯足了力气狠狠扯了扯。 看来,这股生猛的力道收效很不错,蔺长泽微蹙眉,调转视线瞥她一眼,脸色稍沉,“给我规矩点。” 他斥她,语气冷漠而严厉,浓烈的威慑感与压迫感扑面而来。五公主被这道阴沉的目光唬住了,神情顿时有些不自在。可转念一想,这里是京城的长街,众目睽睽,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才是。再者说了,分明是他先不搭理她,怎么他倒理直气壮起来了! 思忖着,周景夕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她皱眉,目光谨慎地朝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瞪着他低声道:“叫你几声都不理我,蔺长泽,你什么意思啊?” 跟在后头的小秦公公一脸被噎住的表情,瞟了眼五公主,俨然一副看见鬼的表情。秦禄此前都听曲既同和任千山二位档头说了,这个小帝姬又给督主他老人家添了堵。其实说实话,他跟在督主身边也有些时候,与这位公主的接触也不算少,这两位隔三差五就吵一架,秦公公觉得自己早已是见怪不怪。 然而……这副一半儿闹脾气,一半儿质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秦禄毛骨悚然。没想到如五公主这样驰骋边疆的巾帼英雄,竟然也会撒娇? 小秦公公瞠目结舌,五公主却毫不自知。她怒冲冲的,一双明眸瞪得极大,白皙精致的脸蛋上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态。 厂督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侧目看她,眼角微挑薄唇微勾,“殿下的记性还真不好,此前分明是你与臣闹脾气,忘了?” 五公主听了大挑其眉,闹脾气?这是什么古怪的说法,自己何时跟他闹脾气了?周景夕觉得很懊恼,大宸宫中所见,令她对他生出了嫌隙,她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互赢互利,怎么在他看来就成闹脾气了? 真是好气又好笑! 她不大能接受这个说辞,皱紧了眉头与他辩解,“厂督又误会了,我没有与你闹脾气,也没那闲工夫。”说着顿了顿,别过头不大自在地挤出下一句话来,“我只是觉得,督主有时的行径,不大妥当。” 秦禄察言观色自有本事,听了这话,当即反应过来后头的东西是自己听不得的了,因刻意勒了缰绳压下马儿的步子,逐渐落到后头。 闻言,厂督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出口也不冷不热,只道:“臣愚钝,不大明白殿下的意思。”说着换上副疑惑的神情看她,微挑眉,“行径不妥当,譬如说……哪些行径?殿下不妨例举一二,臣有则改之。” 周景夕面色一滞。例举一二?这种事也能例举么?她抿抿唇,迎上他深邃沉静的目光,低低道,“譬如摸啊抱啊,都不妥当!”说完瞥见他眸中渐浓的笑色,她登时回过神。[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可恶,竟然又被满肚子坏水的太监耍了! 她愤愤地咬牙,又念及是在往极鸠山的路上,当以大局为重,便强自按捺下来。罢了,这些私事还是等剿匪之事了结之后再说,目下还另有要事。 如是忖度着,五公主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待心绪平复后方道,“剿匪之事我帮玄机门,其后的用意是什么,以厂督的智谋想必心知肚明。此番正是我拉拢秦柏的好机会,所以极鸠山一行,我势在必得。我已有万全之策,带来的舞姬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届时入得山寨,拿下几个匪寇头子不在话下。” 蔺长泽听后面色淡漠,“所以呢?殿下想说什么。” “你……”周景夕气急,暗道这人装傻充愣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及,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么?于是冲口而出道:“所以你为何要跟来?怎么,怕我与玄机门联手,转而对付西厂么?” 话一出口,五公主便后悔了。 她是口不择言,蔺长泽面上的神情却骤然微变。他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意,目光看向她,眼底严霜密布,“原来在殿下心中,臣是这样的人么?” 周景夕蹙眉,她知道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便愤怒到极致也能谈笑自如,譬如说此时。话说得淡漠平和,他眼底却冰冷得没有温度,俨然是下一刻便要雷霆震怒。 她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一直以来,他都介怀她没有全心信任他,这么一来,他生气也是必然的。她自知理亏,眼中浮起几丝愧疚之色,皱着眉支支吾吾道,“……方才只是我说气话,厂督别当真,也别往心里去。” 蔺长泽不做声,只冷眼睨着她。 这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气急了便会出口伤人,就连认错时的表情都没有变化。耷拉着脑袋垂着头,两颊漫上羞愧的红云,看上去可怜兮兮。 这是一块软肋,人最脆弱的地方,蔺长泽有时也很懊恼,面对她时,他总是不忍心真正发火,所以才会让这小丫头一步步蹬鼻子上脸。可是他又感到无奈,竟然有种拿她没办法的感受。 厂督半天不说话,周景夕那头自然是忐忑不安。又等了好半晌,一行人马出了京都城门,她才听见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低沉中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你行事总是莽撞,我不放心。” “……” 五公主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个回答,眼中登时掠过一丝诧异。转头看蔺长泽,夕阳下他如玉的面容眉眼如画,分明是副清冷的样子,却没由来令她心跳如鼓雷。她压了压狂跳的胸口,忙不迭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再不敢胡乱看一眼了。 双颊莫名发热,周景夕悄然呼了呼气,抬起一只手来替脸蛋儿扇风。 这个动作有些大,他发现了,视线微转落在她通红的小脸上,挑了挑眉,“不舒服?” “……”五公主浑身一僵,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 他眼底浮起一丝兴味,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话音出口慢条斯理,“脸这么红,确定身子没有不舒坦?”说着便伸手探向她,作势要去摸她的脸,“发烧了?” 周景夕吓了一大跳,躲鬼似的避开了他的手,拉着缰绳朝一旁挪了挪,同他将距离拉开,结巴道,“谁脸红了……厂督眼神儿不好,看错了,我没事,好得不能再好了……” 蔺长泽挑了挑眉,“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她的德性一贯是死鸭子嘴硬,闻言,硬着头皮道,“谁躲了?”边说边绞尽脑汁地想说辞,蓦地灵光一闪,道,“天黑之前得赶到极鸠山,厂督身子不好慢慢儿来就行,我就先走一了啊!”说完双腿夹马腹,逃也似的纵马扬长而去。 马蹄在官道上踏起漫天尘埃,魏芙撩开车帘朝外看,当即吩咐驱马的车夫,道,“方才在城中顾忌人多,这会儿得开始赶路了。将军已先行一步,咱们得赶紧追上去。” 车夫应个是,扬手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数辆车舆便纷纷朝着极鸠山的方向疾驰起来。 ********* 周景夕一行到极鸠山下的小镇时,太阳已经囫囵落下了山头。极鸠镇虽毗邻京都,却并不见得有多繁华。其实在许多年前,这个镇子的百姓也算富足,然而,由于近年受山匪所扰,镇中许多显贵些的人家都远走他乡避难,久而久之,这个镇子也便日益萧条了下去。 远远听见车轱辘的声音,镇上的人们都有些惊异。远近皆知极鸠山有寇匪出没,甚至连朝廷的人都无计可施,这个地方已经太久没有人来过了。 人们心头狐疑,可又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或推窗或出门,探首朝镇口的方向打望。 太阳落了山,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暮色的昏暗中。只见一行浩荡的车队渐行渐近,领头的几人骑骏马,夜色中看不清面目,只知他们背后还跟着数辆华舆。 檐下挂着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夜色中随风摇曳,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凄凉可怖。骑马的人从暗处来到明处,容貌也逐渐清晰可见起来。 众人大为惊讶,却见领头的是一男一女。男人身量挺拔高大,气度不凡,容貌极其出众,只是神情冷漠,浑身上下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女子同样花容月貌,束发着劲装,眉宇间英气勃勃。 两人徐徐而来,耀眼得教人不敢逼视。 进了极鸠镇,周景夕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打量着,直到看见一家客栈,她复拉着缰绳骑马踱过去。 寂静的夜,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刺耳而突兀。人们好奇地窥视着,只见那数辆华舆已经停了下来,车门帘子一挑,竟下来数十位衣着清凉的妖艳美人。 周景夕与厂督对视一眼,接着便翻身下了马。上前抬眼看,这间客栈的大门紧闭,她也不感到诧异,毕竟在一个寇匪出没的地方,来住店的人估计也没几个。 她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大门,发出砰砰砰几声闷响。 没多久,房门另一头就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中年男人警惕探首出来。他的神色有些狐疑,目光在周景夕脸上打量一遭,道:“姑娘有事?” 周景夕抱拳,面上含笑,“店家,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舞姬班子,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晚,不知店家还有空房么?” 掌柜的皱了皱眉,见她不像坏人,这才敢将大门打开。他点了点头,口里道,“我这店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住,空房多的是,只要姑娘不嫌弃。”边说便转身径自进了屋。 五公主挑眉,提步跟在店家身后进了客栈,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件事,回头一看,只见厂督的脸色不大好看,站在外头没有动。 这人一向爱干净,看来这回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朝厂督扬了扬下巴,压着声儿道:“这地方鸡都不下蛋,估计伙计跑堂都没有,店家一个人,也不可能处处都打扫干净……” 蔺长泽薄唇抿成一条线,目光里透出难以掩饰的不满,不过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周景夕松了口气,忽然余光微斜察觉了什么,面上当即绽开一抹妩媚的笑颜。她捻起兰花指,朝魏芙以及一众美人们招了招手,刻意抬高了音量细声细气道:“妹妹们都快点儿,这地方渗人的很,估计也没什么生意,咱们歇一晚,明儿个就赶紧走吧!” 副将先是一愣,随后回过神,赶忙也扭着杨柳腰惊乍乍地娇呼了一声,嗔道,“是啊,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嗖嗖地刮风,冷死了……”边说边搓了搓纱衣下纤细的手臂,步履行进间,裙下光裸白皙的足踝依稀可见。 后头桑珠便轻声一笑,啐她道,“你这蹄子衣裳都不穿好,不冷才怪呢。” 娇滴滴的美姬们嬉笑打闹,好一阵儿功夫才纷纷进了客栈。在一旁偷偷观望的男人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小地方,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让寇匪糟蹋了,他们哪儿见过这种国色天香的美人。尤其里头还有一个是蓝眼睛,似乎是西域那方来的,这就更稀奇了。 一个妇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自家男人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看什么看!魂儿都让那些狐媚子给勾走了!”接着便一把合上了窗户。 五公主猜测的没有错,客栈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确只有掌柜的一个人,甚至连专门做饭的厨子都没有。将军府里出来的姑娘们无可奈何,只能各自呆在房中,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凑合着充饥。 戌时过,穹窿已经彻底黑透。 客栈厢房里,周景夕咬了一口牛肉饼,目光死死地盯着旁边那位正慢条斯理用膳的厂督。 蔺长泽换了一身乐师衣裳,如墨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带出一股舒展而慵懒的美。 不过她看的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那满桌子的精细糕点。不止吃食,就连装糕点的盘子都是从府里带出来的,五公主着实简直无言以对。 上回这个人来玉门关,也是杯杯罐罐带了一大堆,这回竟然也这样,他也不嫌难拿!最可恶的是他吃便池,还非得以与她商议剿匪之事为由,把东西拿到她房里吃! 心头义愤填膺,她又狠狠咬下一块牛肉饼用力咀嚼,看他的眼神满目鄙夷。 被注视得有些久了,厂督似乎有所察觉。他夹起一块绿豆酥,转过头看向她,淡淡道:“想吃就直说。” “……”五公主被嘴里的饼子哽了哽,她满脸诧异,瞪着他道,“我说想吃了么?厂督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 闻言,蔺长泽点了点头,也不再劝,重又将夹起来的糕点放回了盘子里。纤长的五指微动,端起甜白瓷茶碗抿了一口。 “……”她皱眉,气得双腮微微鼓起来,猛地踢了踢他的杌子,恶狠狠道:“厂督也太尊卑不分了,本将堂堂一个帝姬,在这儿啃饼,你吃独食,可知是大不敬之罪?”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臣记得方才,是殿下说不吃的。” 五公主目瞪口呆,暗道他什么时候这么听她的话了,她说不吃他就不给她吃么?她眉头越皱越紧,觉得这人实在是坏,成天除了给她添堵就是找不痛快。 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未几,厂督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薄唇里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话,“你不想自己过来吃,是打算让我喂你?” “……”周景夕神色一僵,迟疑了会儿,默默地起身坐到木桌前开始动筷。吃着吃着想起了什么,她侧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大晚上的,督主换什么衣裳,明日再换也不迟啊。” 蔺长泽正拿巾栉揩拭筒戒,闻言眼也不抬,淡淡道,“恐怕等不到明日了。” 她面色微变,接着便听见楼下客栈的大门被人用蛮力踢了开,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同时响起,“听说有舞姬班子进了镇,叫出来给爷看看!” ------------ 47.第 47 章 男人的嗓门很大,带着几丝粗俗的意味,从客栈的大门处传到楼上的厢房,令周景夕微微皱了眉。80电子书wWw.80txt.com这种做派,不用多想也能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她眼底荡开一抹笑意,朝蔺长泽挑了挑眉,“督主料事如神啊。” 厂督对她的夸赞充耳不闻,视线仍旧落在他的白玉筒戒上,不紧不慢地擦拭。 五公主讨了个没趣,小脸悻悻地垮了垮,接着便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楼下看过去。只见踢门儿进店的是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身形魁梧,面目狰狞,一个个手持利器,一看便不是什么善类。 大晚上有人来镇子上闹事,镇民们却没一个敢出来阻止。极鸠寨的山匪都是亡命之徒,寻常老百姓哪里招惹得起呢?家家户户都心惊胆战,纷纷大门紧闭吹熄了烛火,一时间,原本就阴森森的极鸠镇愈发死气沉沉。 这头掌柜的跌跌撞撞从里屋跑了出来,吓得布鞋都掉了一只,也来不及穿,赶忙惶惶然地朝几个大汉跪了下去,哭丧着脸拜道:“几位爷,小的是本分的生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大爷,还望大爷饶命,给条生路吧!” 领头的壮汉打着赤膊,整个上身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花纹,看上去异常可怖。他将手里的斧子往肩上一扛,大摇大摆在木桌上坐了下来,道,“掌柜的莫怕,爷今儿个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咱们二当家今儿个过大寿,兄弟几个寻思着,要替他找些乐子助助兴,正好听说你这店里来了个舞姬班子,便来看看。” 这话怎么听都是一番胡扯,哪儿有人大晚上祝寿的?分明是听见了风声,知道镇中来了如花似玉的美女,强抢民女来了!掌柜的心里暗暗啐了一口,面上却敢怒不敢言,他怜悯那些年轻姑娘,盘算着又拜了几拜,道,“大爷,那群姑娘连日赶路,这么晚了恐怕都歇着了,不如您明儿早上再来……” 话音未落,锋利的斧子便狠狠劈在了木桌上,壮汉目露凶光,恶狠狠道:“少跟老子废话,把那群女人叫出来,这儿就没你的事儿了!” 掌柜的吓得不轻,赶忙诺诺应是,踅身连滚带爬地上了楼梯。 周景夕半眯了眸子,这伙人的意图不言自明,看样子是打算连夜就将她们带上山。她正思忖着,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换衣裳,面色微变,赶忙反手合上了窗户。 敲门声从隔壁传来,紧接着是店家和魏副将的交谈声。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五公主皱眉,一双大眼睛瞪着督主,心头犯起了难。时间紧迫,她得马上将行头换上,可对面这个大活人杵在这儿,让她怎么换啊? 帝姬万分纠结,抱着衣裳进退维谷,这副模样看得蔺长泽微皱眉。他将巾栉随手到一旁,眼帘微掀看向她,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遭,道,“我在这儿,不方便?” “……”周景夕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她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赶他出去么?也不行,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才是。 公主犹自迟疑,厂督却眉微挑,深邃的眸子望着她,语调暧昧道:“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有什么可害羞的?” 话音落地,周景夕双颊登时浮起两抹红云,她羞恼不已,压着声儿斥道,“厂督疯了么!这个时候还有闲工夫耍嘴皮子!”说完愤愤地跺脚,咬着唇思忖了瞬,道,“你将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蔺长泽无动于衷。 五公主气得厉害,然而眼睛长在他身上,他不闭眼,她再生气也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妥协下来,背过身深吸几口气,伸手解开了前襟的系带。 她竭力保持镇定,咬咬牙,将上衣整个脱了下来。衣料顺着双肩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嵌着一道淡淡的金色。 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他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周景夕感到有些难堪,自己的身体与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家不同,五年征战烙下了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同美丽恐怕沾不上边。她皱眉,用最快地速度将衣裳换好。行军之人,身上的伤痕是荣耀的象征,她却头回因此感到自卑。 转过头,她面上浮起一丝尴尬的笑容,不大自在道:“……外头魏芙恐怕要拖不住了,咱们出去吧。”说完便垂下头打算绕过他出门。 手腕被人用力擒住了,公主微怔,侧目对上厂督灼灼复杂的眼。她满脑子雾水瞪着他,下一瞬却被他一把搂进了怀里,强硬不容反抗。 周景夕一愣,唇微动正要开口,他微凉的指尖却捏住了她的下巴,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她吓了一大跳,双手抬起来推搡他,他却吻得用力而蛮横,仿佛带着许多难以宣泄的情绪,热烈如火。 薄唇啃噬着她嫣红的唇瓣,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霸道地攻占她嘴里的每一寸土地。舌尖被他勾缠着用力吸吮,她满目的骇然失色,被动地与他唇舌共舞。 多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外头就是极鸠寨的山匪,隔着一扇门板,他们居然在做这种事。周景夕脑子里晕沉沉的,呼吸与心跳都大乱。一个清冷的人,此刻却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能将她的魂魄都烧得魂飞湮灭。 蔺长泽吻她的唇,携带着浓烈到令自己都诧异的情感。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从七岁起就跟在他身边,像是他的影子,也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五年的时间令她出落得愈发美艳,身段傲人,肤如凝脂,却也为她留下了许多伤痕。 刀伤剑伤,每一道都像是划在他心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经历过的所有疼痛。 他发狠地吻她,她的味道这样清新甜腻,教人难以割舍。 御极是她的心愿,所以他倾尽全力,现在却突然有些后悔,那个被鲜血浸泡着的龙座荆棘遍布,每一个坐上去的人都注定伤痕累累。这场豪赌似乎有了眉目,他比她沦陷得更早更深,可是这个迟钝的丫头没心没肺,还在提防他,甚至盘算着在御极之后除了他。 “阿满……”他抵着她的唇低声喊她的名字,嗓音低哑。修长的右手顺着轻薄的纱衣滑了下去,在纤细的腰肢处来回摩挲。 她脑子晕乎乎的,忽然门外传来魏芙的声音,焦急道:“姐姐?姐姐快出来啊!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周景夕如梦初醒,登时回过神,猛地从他怀里挣了开,赤红着脸蛋气息不稳地瞪着蔺长泽。她又羞又气,憋了半天挤出句话来,“……快走吧。”接着便移开目光转身离去。 一个太监,却半点太监的样子都没有,这个节骨眼儿也能欺负她,简直是莫名其妙!色胚! 五公主深吸一口气平复思绪,面上勾起个笑容,这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打着哈欠一副才睡醒的模样,娇嗔道,“这大晚上的怎么这么吵啊?” 几个壮汉抬眼看,只见楼梯上款款地下来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身上穿着舞衣,浑身曲线毕露,纤腰丰胸引人无限遐想。顿时,几个男人眼睛都看直了,领头的那个哈哈大笑,“果然一个比一个漂亮,好,都给老子带回去!” 极鸠山的寇匪好色,可脑子却不笨,一群美色当前也没昏头。周景夕和其余美人都被蒙上了双眼,由一众山匪带着上山。 双眼看不见东西,她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所处的位置。若是在山林中行走,四处必定会有鸟兽的叫声,然而周围极其静谧,脚下的路也不是山路,周景夕判断寇匪们带她们走的是一条密道。 石阶很长,走了许久才到尽头,待众人眼前的黑布被取走时,她们已经置身与山寨大门前了。 夜已经极深,极鸠寨却丝毫不眠。空地上燃着篝火,火光照亮半边黑夜,架子上烤着一只全羊,腾腾冒着热气。不远处的土楼里传来嬉笑的人声,似乎热闹非凡。 周景夕迟疑了瞬,蔺长泽缓步上前,道,“进去吧。” 看见他她稍稍安心几分,微微颔首,提步上了台阶,进门。 土楼从外看简陋,其中却别有洞天。极鸠寨四位当家占山为王,这些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少,这处土楼的内里开阔,几个寇匪头子高坐上方喝酒吃肉,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整个大堂。 四周的男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些抱着女人寻欢作乐,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周景夕面露嫌恶,紧接着便听见上方的一个男人开了口,醉醺醺道:“老四,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娘们儿?” 下山抓女人的汉子面上得意,笑道,“也算巧了,刚下山就碰上这个舞姬班子,便带上来给咱兄弟助助兴。”边说边走到虎皮椅上坐下,朝周景夕道,“愣着做什么?跳啊!” 一时间所有的男人都亢奋起来,从旁拍着手高声起哄,一双双闪着淫|光的眸子直往数个美人身上扫。 周景夕面上勾起一丝妩媚的笑容,吩咐一众舞姬道,“一个个的一点眼力都没有,还不去给爷们倒酒?”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落座,现场如玉的食指抚上琴弦,眸微侧,不着痕迹地朝双生子递了个眼色。 云霜云雪微微颔首,旋着身子在男人们中间飘然而过,广袖轻拂间暗香四溢。 坐在上方的一个大胡子男人看向她,微含醉意的眸子里浮起几丝兴味,“你要一个人跳舞?跳什么?” 她一把将腰间的软剑抽了出来,笑道,“剑舞。” ------------ 48.第 48 章 琴弦拨动,透出阵阵铿锵杀伐之意,宛如沙场擂鼓,曲调激昂,振奋人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周景夕回首,目光深深望了蔺长泽一眼,微颔首,复踅身,踢掉鞋履,持剑徐徐站到了铺了猩红地衣的中央。 幽刃泛着冷光,她晶亮的明眸半眯,屈指,在剑刃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脆响,周遭霎时安静下来。无数目光汇集到了一处,夜风从大门外吹入,女人一身轻薄的纱衣轻拂,她勾唇,笑靥如花妖媚动人。 一道冷凝微沉的男子嗓音响起,撕裂一片诡异的死寂。蔺长泽纤长的十指抚琴,冷冽的视线落在女人身上,淡淡吟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周景夕掌中的软剑起舞,飒飒利刃划破空气,她目光凌厉飒爽逼人,剑舞如雷动,气势如虹,行云流水,透出十分肃杀之气。 一旁副将蒙着轻纱,清丽的容颜上媚笑动人。她强忍着寇匪身上浓烈的酒气,怀里抱着硕大的酒坛子,翩然在一个个男人中间穿行而过。一众舞姬们巧笑倩兮,见男人们的目光定定落在起舞的公主身上,因不着痕迹地将矮几旁的兵器踢到了一旁。 殿中诸人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暗香浮动幽然四溢,云霜云雪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身抱起琵琶站到了督主身旁,五指轻勾拨弄琴弦。 琴音袅袅如若仙乐,时而高亢时而哀婉,仿佛能蛊惑人心。极鸠寨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起舞的女人,纤细的脚踝上绑着两串银铃,随着每一个旋身抬手叮叮轻响,腰肢柔软却有力,每一个招式都极其凌厉。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她身上,视线灼灼,口里曼声续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周景夕面上娇笑着,背上轻薄衣衫却被薄汗浸染透了。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他在看她,一想到自己的所有举动都被那道目光收入眼底,五公主有种锋芒在背的诡异感受,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自在。 有一种人,即便不发一言也很难被人忽视。显然,厂督就是这种人。她心头隐隐有些懊恼,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不久前那个吻,灼热而炽烈,令她只是回忆就能呼吸渐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更何况,蔺长泽的嗓音那如此清晰地回荡在这个偌大的山寨大殿里。 督主是冷沉如玉的声口,很难令人同唱词联系到一起,她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听他唱过歌。原本以为,这人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他却是说真的。 词句壮烈,唱的是战争与滚滚沙场的哀壮,悲烈而激荡人心,传入周景夕耳中,几乎令她生出回到了玉门关的错觉。 掌中的软剑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她想起那些惨死沙场的壮士,她想起吹散大漠孤烟的冷风,她想起灼烧了整整五年的烈酒。过了些安稳日子,听见这种曲调词句,那远去的五年再度鲜活地回到了她眼前。 那道声音犹在继续,“身既死兮神以灵――” 琵琶弦音掺和了进来,两名冷艳的少女款款立于白衣琴师身侧,周身气质冷若冰霜,怀抱琵琶缓缓拨弄。 蔺长泽唇角极缓慢地勾起一丝笑,如玉的面容杀气毕露:“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起都是电光火石之间,“鬼雄”二字重重落地,周景夕眸中寒光一闪,手中的软剑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主位的一个寇匪头子刺了过去。与此同时,数位柔弱娇媚的舞姬纷纷抽出了腰间的软剑,云霜云雪蓄了内力,凛目重重拨弄琵琶。 弦音如虹,势如破竹,一旁几个汉子毫无防备,被硬生生震碎了心脉,当即七窍流血暴毙。魏芙拔剑,手起刀落刺入一个寇匪的胸膛,抬首朝双生子挑了挑眉,口吻揶揄道:“哟,音攻?厉害啊。” 双生子回眸看了她一眼,旋即便收回目光,压根就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副将吃了瘪,俏脸上的面色当即有些难看,她蹙眉,长腿一抬踢开朝她袭来的寇匪,口里气鼓鼓地咕哝道:“拽什么拽!”接着便持剑去帮五公主。 惊|变突如其来,极鸠寨的寇匪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千娇百媚,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姬们会忽然拔刀相向。他们大为吃惊,反应过来后换忙探手去拿兵器,然而却摸了个空,妖艳的美人们纷纷抽出了刀剑,面无表情手起刀落,动作狠辣无情。 一时间,方才的酒池肉林鲜血四溅,无数男人的哀嚎和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浑然变作了人间炼狱。 周景夕持剑与一些武功较高的山匪拼杀,招招狠辣不落下风,无意间眸光扫过远处厂督,却见一片血光中他白衣胜雪,望着她,神情淡漠目光平静。她看了眼护在他身侧的双生子,稍稍放下心来,以云霜云雪的功夫,要护他周全自然不在话下。 正思索着,蔺长泽却微微抬手,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周景夕一滞,分心晃神,一把匕首却从被背后狠狠刺了过来。 魏芙惶然一惊,赶忙挥剑替她挡下来,急道:“这个节骨眼儿,殿下你走什么神啊?”边说边顺着五公主的目光看过去,更加纳闷儿,咕哝道:“厂督这是做什么?脑袋疼么?还害你分心!” “……”周景夕蹙眉思索了瞬,忽然明眸乍亮喜道:“我明白了!” “……”副将同她背靠背拼杀,闻言回眸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狐疑道:“明白什么了?” 五公主软件一扯割断了一个寇匪的喉咙,剑刃微抬挡住几滴飞溅的血水,续道,“不能再与这些人缠斗,擒贼先擒王,得赶紧擒了那几个头子!”说完便朝魏芙递了个眼色,“云霜云雪方才下了化功散,他们如今不是咱们的对手,走,随我一道活捉了那几个祸害百姓的东西!” 魏副将几乎都听傻了,她面上的神情犹如囫囵吞了个枣,估摸着兴许是自己的脑子太差了,所以才没看不懂厂督的暗语。另一方面又啧啧称奇,觉得公主与厂督不愧情深意重,连这种东西都能瞬间明白过来,厉害厉害。 魏芙一头感叹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落下,三两下拨开人群,跟着周景夕一道袭向了四个寇匪头子。 极鸠寨的山匪都是恶徒,四位当家更是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一身功夫自然也不寻常。眼前自己被一群女人耍了个彻底,几人怒极,或持刀剑或持斧刃与几个舞姬打斗。几人下招心狠手辣,虽中化功散之毒也不易对付,少时的功夫,几个舞姬身上便都带了伤。 眼见着几人要杀出一条血路,那行四的汉子骂骂咧咧往地上啐了一口,挥起斧子便朝地上的女人砍了下去。那姑娘面上毫无惧色,敢留在将军府,自然早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然而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哐当”一声脆响乍作。 那莽汉的斧子被利剑挡了下来,力道之重,竟逼得他蹬蹬往后踉跄了两步。他大惊失色,抬眼一看,却见方才剑舞的舞姬持剑冷冷觑着自己,挑眉轻蔑道:“我的好哥哥,连个姑娘都能下得去手,怎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呢?” 那汉子怒不可遏,恨声骂道:“呸!臭娘们儿,你是哪里来的贱人!竟敢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看爷怎么收拾你!”边说边与其余人一道一拥而上。 “哟,一起上?也行,省得老子们费工夫。”周景夕扯唇一笑,剑尖翻转直刺那人的咽喉,直逼得他节节败退。 混居的形势逐渐明朗,五公主与山匪头子之间却半天没分出高下。蔺长泽冷眼观望一切,嗓音微寒道,“去帮忙。” 云雪神色一滞,垂着头,立在原地没有动。云霜见此眉头大皱,恐督主生恼,赶忙道,“雪儿留在这儿保护大人,奴婢即刻便去助公主一臂之力。”说完再不敢耽搁,抱着琵琶疾步往周景夕在的方向走去。 蔺长泽的面上没有表情,清寒的眸光中却隐约透出几丝焦灼与担忧之色,云雪抿唇,只觉心口仿佛被什么攥紧了,难受得无以复加。 五帝姬只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有哪一点值得大人待她这样好? 云霜善音攻,琵琶弦音震耳欲聋。周景夕见她过来不由大吃一惊,她眉头紧皱,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道:“我这儿不用你帮忙!督主身子不好,你过来了,若是有人伤他性命怎么办?” “……”云霜古怪地觑她一眼,面上的神色极其怪诞,心中隐隐若有所思。似乎……这个公主也不是她们以为的那样没心没肺。 沉默不过一瞬,云霜很快便低眉敛目道,“大人身边有舍妹在,殿下不必担心。奴婢们只听从大人的命令,还望殿下恕罪。” “……”她眸光微闪,只觉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暖意。 蔺长泽的目光定定公主身上,刀光剑影人声嘈杂,忽见她回眸朝他看了过来,先是嘟了嘟嘴,随之白皙的小脸上绽开抹傻乎乎的笑容。 ------------ 49.第 49 章 五公主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再得云霜助力,更是如虎添翼,解决几个寇匪头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正喊人拿绳子来绑,山寨外却有依稀火光跳动,众人吃惊,抬眼定睛去望,原是玄机门的先前人马已来了些许。 玄机卫们一个个手持火把着黑衣,上得山寨时,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负了伤,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之色。周景夕看得蹙眉,上前几步朝领头的俊朗男子问道,“秦御司,你们上山途中可曾遭人伏击?” 秦柏朝她恭敬揖手见礼,神色间甚是恭敬,道,“多谢殿下关心。殿下有所不知,这极鸠山的山道极其险峻,又有山匪布下的重重机关陷阱,行走极为不易,这也是玄机门多次围剿均失败而归的原因。” 闻言,周景夕微颔首,转身指了指被女将们扣押在地的山匪,道,“这几个便是这极鸠寨的当家,今日我也算不负所托,能跟秦大人你交差了。” 她是揶揄打趣的语气,秦柏听后却一撩袍子跪地而拜,沉声道,“殿下仁心仁德,为民除害,替玄机门解了多年之忧,着实令门中上下都动容。请殿下受臣一拜!”说着,数十玄机卫竟纷纷跪了一地,不由分说便朝她伏首行了大礼。 周景夕眼见推脱不得,也只好立在那儿硬生生受下来。待众人行完跪叩大礼,她连忙弯腰将秦柏从地上拉了起来,含笑道:“御司快快请起。咱们在朝为官,凡事自当为百姓着想,这些寇匪为祸一方,人人得而诛之。”说着便抬手略略抱拳,“人交到了秦大人手中,还望大人绝不要姑息。” “玄机门必定不负公主所望。”秦柏颔首称是,接着朝身后递了个眼色,数玄机卫因纷纷上前,拿出绳子将寇匪们五花大绑了起来。 那被扣制的头子眼见这阵仗,自然反应过来,他们被朝廷的人摆了一道。被一群女人端了老巢,几个当家的自然万分不甘心,他们目眦欲裂,又是懊悔又是气愤。其中一个狠狠啐了口,恶声恶气道:“死也让老子死个明白,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副将站在旁边没有防备,蓦地被这嗓门儿吓了大跳,当即狠狠一脚往那厮的心口踹了上去,语调轻蔑道:“你给老子听清了。”说着她微微弯身,手臂抬起来指向五公主,道,“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是当朝行五的景夕公主,也是名震边关的女将军。你们也算有福气了,临死之前能看咱们公主一舞,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听完这番话,几人面上的神色霎时微变,未几,又听副将继续道:“那位着白衣的琴师来头就更大了。[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说着,魏芙的目光扫过西厂督主,面上的神色登时变得拘谨几分,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大名鼎鼎的西辑事厂督主,蔺大人!” 话音落地,几个当家登时骇然失色,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西厂恶名在外,坑害忠良无恶不作,干的勾当不比他们这些山匪光明多少。显然,西厂会参与这回的剿匪,这时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不由一面懊恼一面狐疑,西辑事厂也干起了为民除害的事,莫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有次疑虑的当然不只是极鸠寨的山匪。秦柏的眼力见极好,加之西厂督主又是芝兰玉树的人物,他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便看见了蔺长泽。秦御司心中微诧,五公主帮玄机门不足为奇,可西厂也出手相助,这就十分令人意外。 毕竟举世皆知,西厂与玄机门不和已久。 然而不解归不解,人家帮了大忙,该道的谢仍旧得道,还说的客套话也仍旧得说。是以秦御司上前几步,双手抱拳朝蔺厂督恭恭敬敬地揖了个礼,道:“多谢督主出手相助,西厂此恩,玄机门没齿难忘。” 秦柏是忠耿性子,向来恩怨分明,这番话也说得恳切诚挚。然而厂督的反应却极其冷漠,他只是侧目瞥了御司一眼,薄唇微启,不咸不淡地吐出句话,“本督所行之事,全为帝姬,御司若要谢,便好好谢谢公主吧。” 他是平静冷淡的语气,在场的所有人却都硬生生愣在了原地。众人犹自震惊那句“全为帝姬”,不单是诸玄机卫,甚至连一众假扮作舞姬的女将都瞠目结舌。 西厂督主与她们的公主关系非同一般,这一点众所周知,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可是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暧昧的关系会被当事人之一如此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男人都是实心眼儿,惊讶过也就过了,可姑娘们不同,见得多想得也多,她们面面相觑,目光中不约而同透出几分暧昧的神采。 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宣示主权。 魏芙已经惊呆了,她目瞪口呆,几乎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一贯都知道公主与厂督之间不清不楚,也能猜到两人多多少少有些感情上的牵绊,可是副将很吃惊,因为督主方才的话实在是太突然了。 她挠着脑门儿不明所以,侧目看,却见五公主一张白皙的俏脸已经红了个底朝天,羞涩之态前所未有,竟然破天荒有种小女儿的娇羞。 于是,魏副将彻底懵了。 周景夕又羞又惊,心头霎时间如翻江倒海一般。他一贯城府深心机重,凡事都令她看不透,虽然在之前也有许多迹象令人生出遐想,可她总能很快清醒过来,知道那是这个厂督惯用的手段和伎俩。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他一直都如此。可是方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当着这么多人,甚至还有一众被俘的寇匪,他的脸皮是多厚,都不会脸红么! 愈来愈多探究意味十足的目光看了过来,公主整个人瞬间成了煮熟的虾子,她双颊绯红,只觉这地方是一刻也不能呆了,因咬咬唇跺跺脚,粗着嗓子喝道:“人都捉完了,还愣在那儿做什么?随本将下山!” 这道呼喝如一记闷钟,将所有人的遐思拽了回来。姑娘们清了清嗓子,纷纷起身准备跟随公主离去。 秦柏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毕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物,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因揖手道:“夜间山路难行,臣即刻便命人护送殿下下山。” 周景夕摆手道不必,“这地方有一条暗道通往极鸠镇,御司不必相送。”说着抱了抱拳,“本将与御司先就此别过,待回京再见面共商大事,告辞!” 说完,公主旋身,目光微扫,只见厂督立在不远处,一派孤山独立的清傲风姿,面上没有表情,一副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 周景夕霎时恼了――看看,这叫什么人,莫名其妙一番话弄得她心慌意乱,自己反倒如此坦然!实在不要脸! 她气不打一处,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声气中透出几分蛮横凶恶的意味:“厂督还杵着干嘛?等我来请你么!”说完转身,怒冲冲地大步去了。 ******** 回到极鸠镇夜已经极深,被乌云遮挡了半宿的月儿终于露了脸,挂在天边,清辉洒落一池。 五公主怜悯姑娘们一夜劳累,着令众人回此前住的客栈小憩,明日清晨再启程返京。众人诺诺谢恩,复回到客栈中各自歇下。 公主也回房,魏芙命店家打来热水,伺候她梳洗完才告退离去。空荡荡的屋子陈设简陋,斑驳的木桌上放着夜烛,火光飘摇,看上去透出几分莫名的可怖。 她脑子里仍旧乱成一团麻,倒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上便是那张如珠似玉的容颜。如画的眉眼清冽的目光,扰得人心神不宁。如是折腾了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掀开锦被一坐而起,打算去隔壁找魏芙聊一聊,纾解心绪。 沐浴完只着了里衣,她伸手去取外衫,将将披上,房门却被人敲响了。不轻不重的力道,沉缓有力,“砰砰砰”。 周景夕唬了一跳,暗道自己果然是心烦意乱到了极致,竟然连脚步声都不曾察觉。同时又感到古怪,这么晚的时辰了,谁会来找她呢? 思忖着,脚下步子微动朝房门走了过去。她略微迟疑,伸手打开了房门,晶亮的眸子骤然惊诧地瞪大:“蔺厂督?” 廊道上没有烛火,昏暗一片中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缓步上前,苍白俊美的玉颜缓缓从暗处来到明处,仍旧淡漠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不请自入,五公主愣了愣,脚下不自己地往后退。她很诧异,不明白他怎么会大半夜跑到她房里来,因皱眉狐疑道,“厂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着?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么?我已经睡下了。” 这话里头的意味很明显,她在下逐客令。可是他却恍若未闻,兀自提步跨过门槛,回身插上了门闩。 “……”这个举动实在诡异,五公主结结实实被唬了一大跳,话音出口,就连语调都有轻微地走调,“督、督主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插门……” 蔺长泽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背着身,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半天迟迟等不来他的回答,她心中更加慌乱了,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却也不伤心,只是拉下脸,语气更加肃厉:“督主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眼下太晚了,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终于,他回转了身,她看见他的脸色沉沉的,深邃的眸子灼灼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 他仍旧不言声,沉默着朝她步步走近,她慌了神,步子踉跄着朝后退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好笑――这副模样,活像要把她怎么样似的?这人今天可能脑子不好使,连自己是个太监都给忘了! 如是一想,周景夕的表情稍稍放松下来,道:“干嘛?厂督想对我不轨?”说着目光尴尬地往他下腹扫了眼,“你恐怕不能够。” 他挑眉,冷凝的嗓音低哑微浊,“是么?那咱们来打个赌,看我能不能把你怎么样。” ------------ 50.第 50 章 蔺长泽视线灼灼,无瑕的面庞在火光的遥映下美得不可言说,周景夕却没有闲心来欣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她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羊皮小靴抵上了斑驳的桌脚,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刺耳的声响,突兀得有些阴森。 他方才那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定神闲,仿佛事事都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不大像在吓唬人。她有些诧异,微微的慌乱从背脊爬满四肢百骸,然而到底是见过风浪的女将,她极快地镇定下来,两只莹莹的大眼睛瞪着他,道:“这个时辰,厂督不在房中歇着,到我这儿来打赌?谁要与你打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我是被唬大的么?” 厂督一哂,一撩袍子施施然在她面前的杌子上落座,眉目如画的面容上寥寥含笑,眼角微挑觑她,语调平平,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周景夕自然不动,她俏脸上写满警惕,非但没过去,反而更朝后退了三步。 见她对自己退避三舍,蔺长泽微蹙眉,眼底霎时凝起严霜,重又开口,这回的语气便不如之前好,隐隐透出几分愠色来,道:“过来。阿满,别让我说第三次。” 眼见他要动怒,五公主心头微微一惊。不得不承认,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个人总是令她感到恐惧,总是能轻而易举拆穿她的伪装。她是色厉内荏,面上摆出漠然强势的模样,内心却是虚的,面对他,她很容易手足无措。 譬如此时。 公主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他这副模样,没由来地令她害怕,恐惧是骨子里出来的,说不清为什么,似乎来自女性的本能。她从那双沉冷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欲|念。这种眼神并不陌生,她不止一次在这双瞳孔里看到过。 不同于对权力的执着,这种欲|望简单而原始,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求,正因为熟悉,所以她才慌张。80电子书wWw.80txt.com他眼底的欲|念比过往的每一次都浓烈,令她感到一阵不可忽视的威胁。 周景夕呼吸吃紧,目光死死盯着他。认真说,她与他是极亲近的,无论心思是否各异,至少两人的身体是十分亲密的。拥抱,亲吻,甚至更多令人想想就面红耳赤的事,他们都有过。 他这个时候过来找她,又是这样一副态度,十有八|九是有不洁的念头。思及此,五公主不免感到可笑,这位督主人前是一副清心寡欲不染纤尘的高洁模样,暗地里却是个好色之徒。可是有一点令人瞠目,他不是个太监么?太监也能在好色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这也忒匪夷所思了! 猜到他要干什么,周景夕面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怪诞,心头的恐惧倒是减轻了不少。这种事她虽然抗拒,但好歹经历过,不似对未知事物那般恐慌, 蔺长泽审视她,沉冷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张略微发白的小脸上,不发一言。不多时,只见五公主挪着步子朝他走了过来,踟蹰着在他旁边的杌子上坐下,试探道:“厂督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督主并未作答,纤长苍白的五指微动,倒上一盏清茶徐徐推过去,“殿下请用。” “……”无端端的给她倒茶,看样子有蹊跷。五公主几不可察地蹙眉,面上却微微一笑,并不动那杯茶水,只是含笑道,“茶凉伤身,这是厂督说过的话。你这么晚来找我,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倒杯茶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蔺长泽勾了勾唇,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杯子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周景夕的目光落在那如玉的指尖,未几,听他莫名其妙道了句,“的确,防人之心不可无,公主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话音落地,他端起茶杯兀自饮了一口,面上的神色淡漠如常。 见状,五公主的面色微微一变。她心中感到些许愧怍,暗道这回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厂督此言,想必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如是一忖,她双颊浮起几丝诡异的红云来,垂着头扯出个尴尬的笑容,迟迟道:“……对不住,我不该怀疑你的。”说着稍顿,又试图为自己辩解几句,复小声嘀咕道,“主要是这会儿实在太晚了,厂督言行古怪,也无外乎我提防你么。” 不料蔺长泽却挑了挑眉,沉声意味不明道,“你提防我是对的,因为我今晚的确意图不轨。只可惜,阿满,你永远都是百密一疏。” 他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在周景夕听来却令她毛骨悚然。她起先一怔,目光定定望着他,留意到他眼底那几分诡异的笑意,这才惶然大惊。与此同时,周遭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幽香也逐渐浓郁起来,丝丝袅袅窜入鼻息,直达五脏六腑。 五公主动怒,皱眉气急败坏道,“你竟然又对我下毒?蔺长泽,你好大的胆子!”边说边猛地拍案而起,然而一阵极强的晕眩感袭来,直令人猝不及防。 脑子愈发地沉重,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真,她双腿无力步子踉跄,甩了甩头,勉强扶着桌子站稳。心中大感懊丧,该死的,竟然又着了这个厂督的道,每回都栽在同样的手段上,自己也着实愚不可及! 蔺长泽的毒香堪称天下一绝,今日能一举端了极鸠寨,他的毒香功不可没,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周景夕烦躁不堪,抱着一丝侥幸提气运功,然而正如她所料,这回的毒香里头又掺杂了化功散。浑身虚软得没有力气,更糟的是心头仿佛窜起了一道烈焰,以摧枯拉朽之势灼烫了全身。 “……该死!”五公主低低咒了一句,双眼逐渐迷离失神,她狠狠咬住嘴唇,吃力掀开眸子,瞪向那个坐在桌前一派风轻云淡的人物,有气无力道:“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转动杯子的五指骤然一顿,蔺长泽抬眼,清冽的眸子此时热烈如火。 她偏偏倒倒站不稳,纤细的五指扶住额头,头回有了几分弱柳扶风的女儿态。他站起身,顺势搂住那把纤腰,轻薄的单衣下,如雪的肌肤滚烫一片,他向来寂静的心性意驰神摇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 这回的香与上回在厂督府里用的一样,催|情勾人,他问司徒逍遥调香时再三嘱咐过,不能有半点伤身的可能。只是这回比上回的剂量更足,足够使她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蔺长泽垂眸俯视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是与生俱来的,此时布满红潮,愈发显得娇艳撩人。他想起今日在极鸠寨中的所见,她持剑的姿势潇洒而又妖娆,那样熟悉,每一个起承转合都是出自他手。 妖艳的美人同记忆中的小帝姬身影重合,他终于彻底地发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美艳妖媚,浑身上下都是诱惑男人的资本。 有的美人天生有媚骨,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有时甚至轻易一个眼神便能让他疼痛,他隐忍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亟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如果她注定要走上皇权的制高点,那么在这个女人属于大燕之前,他要彻底占有她,在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烙上他的印记。 蔺长泽眼底一黯,抱起她轻盈纤瘦的身子放上床榻,倾身压上去。 周景夕浑身无力,意识也变得模糊,眼前种种都蒙着一层薄纱,看什么都不真切,唯有一张如玉的面庞从混沌中突围出来。她脑子里不清明,迷迷糊糊间嗅到他身上的水沉香,不自觉地靠上去,纤细的双臂鬼使神差一般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欺近,温软馨香的身躯火一般,他掐住那副尖尖的小下巴,低头吻上去,从最初的轻柔浅尝到疾风骤雨,蛮横了,薄唇狠狠含住柔软的唇瓣用力吸吮,一个亲吻就像能用尽整个生命。 五公主只觉身上软得像一滩烂泥,他的气息清雅芬芳,流连在她的唇舌间,是最诱人的毒药。她约莫当真是昏了头,抱紧了他热情迎合,直到舌尖被他吮得疼痛,她喉咙里才溢出一声闷哼。 微凉的十指挑开了单衣的系带,露出大片大片光裸的肌理。她肤白如雪,由于毒香,整副身躯勾描出一层淡淡的粉色,甚至连新旧的伤痕都成了点缀白雪的花痕,妖冶无比。、 他浑身都为她燃烧起来,高大的身躯倾覆,将她牢牢禁锢在只有他的一方天地。薄唇流连在白皙的面颊同脖颈之间,以极尽轻柔之态缓缓下滑。她脑子里晕沉得厉害,一时间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在漫无边际的风浪中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从耳畔传来,压抑的,低沉的,沙哑的,道:“阿满,叫我的名字。” “好痛……”她眼角溢出了泪水,这样的疼痛前所未有,像能将人硬生生撕裂一般,带着哭腔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名字,“蔺长泽,蔺长泽……” 他的吻落在她的长发上,“我爱你。” ------------ 51.第 51 章 次日醒来,五公主只觉得浑身像被重重碾压过一次。求书网小说qiushu.cc眸子徐徐睁开,迎上略微灿烂的日光,刺痛袭来,她皱眉,抬起右手略微遮挡,混沌剧痛的脑子逐渐清明过来。 视线逐渐清晰,周景夕吃力地举目四顾,却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将军府。家当陈设极其熟悉,她一怔,连忙挣扎着从榻上撑身坐起来。然而这个动作牵扯到了身下,疼痛,夹杂难以启齿的酸软,瞬间勾起了少许模糊的记忆。 她想起了极鸠寨,想起了极鸠镇的客栈,想起了突然造访的厂督,还有……那丝诡异的幽香。 瞳孔蓦地瞪大,周景夕悚然大惊,面上的神色惊惶同慌张相交织。片刻的震惊之后,她咬紧牙关,强忍着身子的不适下了床,跌跌撞撞走向了梳妆镜。白皙微颤的双手勉强撑住金丝珐琅大立柜,她双腿虚软,艰难地站稳,抬起眼帘。 澄净的镜中倒映出一个女人。五官艳丽,轮廓精秀,只是白皙的双颊沾着一丝淡淡的潮红,秋水明眸中也比平日多了几丝难言的妩媚韵味…… 她的十指颤抖,咬了咬唇,拉开了衣襟,将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单衣褪下大半。脖颈与雪肩处的大片肌肤暴露在了空气中,遍布斑驳的吻痕,嫣红,青紫,极其暧昧地遍布在她浑身上下。 “不……” 周景夕面色惨白,踉跄着朝后跌退几步,抱着隐隐作痛的脑子用力思索起来。昨晚的种种终于在脑海中依次浮现,昏暗的烛光,客栈简陋的陈设,男人从冰凉到逐渐火热的身躯,微微伏地的曲线完美的腰背,还有自己几近疯狂的嘶喊和尖叫…… 记忆悉数倒流,白皙的双颊从最初的惨白变成了血一般赤红,公主用力地咬唇,浑身上下都被羞窘与愤怒填塞――该死,蔺长泽对她做了什么! 身上的酸软依然清晰,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当然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个太监,为什么……他竟然是个假太监? 公主颓然地扶额,脑子里一时间混乱如麻。 蓦地,菱花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她眸子一掀,只见魏芙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了门。见了她,副将秀丽的面容划过一丝惊诧,半晌才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道:“殿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 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弥漫开,五公主皱着眉,面色不善地觑魏芙,半晌不作一声。(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魏副将被她盯得浑身发毛,面上的笑容险险挂不住。她站了会儿,转念又觉得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于是再度开口打破了僵局。端起桌上的药碗递了过去,声音透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殿下,药是热的,您醒都醒了,不如趁热把药喝了吧……” 周景夕垂眸觑了一眼那个药碗,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十指微动将里衣重新穿好。未几,她半眯了眸子望向魏芙,淡淡道:“你知道了?” “……”副将的神色说不出的古怪,迟疑了好半晌,才艰难地将今日晨间的事情复述了出来,道,“今日天光刚刚开亮口,我便照例去敲了殿下的房门。毕竟殿下你前晚有交代,我也不敢偷懒,恐耽误了返京的时辰。只是……” 说到这里,魏芙的声音变得极低,一张俏丽的容颜飞起几丝异样的红云。周景夕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切齿喝道,“只是什么?接着说!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 这道嗓门儿震天响,副将被唬住了,连忙红着小脸儿诺诺道,“只是开门的是蔺厂督……当时殿下您躺在床上,睡得沉,督主不让我吵醒您。后来所有人都拾掇妥当了,您还在睡,督主就把你抱上马车送回来了……哦对了,今早您的身子还是督主亲自擦的呢,还有……” 话音未落便被五公主硬生生打断,她双颊红得能滴出血来,断喝道:“够了!不许说了!一个字都不许!” 魏芙的面色陡然变得尴尬。她抽了抽嘴角,暗道不是您让一五一十地说吗……一会儿让说一会儿不让说,那属下到底说是不说啊…… 不过这话也只敢想想,副将向来敬畏将军,也打不过将军,真要问出来,恐怕下场会极其难看。因此魏芙忖了忖,决定将这话吞进肚子里,转而笑了笑,试探着又将药碗递了过去,道,“殿下,督主交代了,你昨晚上气血有亏,这个药等你醒了就得喝……” 周景夕只觉得胸口怒火冲天,哪里还喝得下什么药。她感到羞愤欲绝,抬腿猛地踢翻了两个杌子,怒不可遏道,“这个畜生!装了这么久太监,骗了我这么多年,还对我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说着,她一把拔出了长剑,头也不回便往房门冲,“老子杀了他!” 五公主雷霆震怒,吓得魏芙面色大变。她慌了神儿,赶忙上前将公主拦下来,皱眉劝道,“殿下千万别冲动!事情已经发生了便无可转圜,就算您把厂督杀了,那也于事无补啊……” 副将是就事论事,可这话听在周景夕耳朵里却变了味。她气得厉害,只觉这丫头是胳膊肘朝外拐,当即横眉怒道,“魏芙,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个节骨眼儿你还替那道貌岸然的色胚说话?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魏芙觉得委屈,哭丧着脸替自己辩解:“殿下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对您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哪儿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说着顿了顿,面色稍凝,“厂督此行,的确大大不妥,可是事已至此,殿下怎么做都无力回天啊,这青天白日的,您提着把剑冲进厂督府,让人看见怎么想?再者说了,这事儿如果传出去,您和督主都要倒大霉,您是皇女还算好的,督主可是欺君之罪,被女皇知道了,他必死无疑啊!殿下,您真忍心置督主于死地么?” 副将一番话落地,周景夕眉头深锁,稍迟疑,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剑放了下来。 方才是她怒急攻心,反倒是魏芙这丫头心思澄明。副将说得对,事已至此,她做什么都无力回天,即便杀了蔺长泽也于事无补。她是女将,那人是西厂督主,一个贵为皇女,一个手握重权,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在眼里。 周景夕合上眸子揉捏眉心。 她没有忘记,周景辞还在虎视眈眈。自己的宏图伟业还未成功,蔺长泽不能死,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死,哪怕他做了再罪该万死的事。 更何况……她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烦躁,双手收拢用力握拳。 虽然不愿承认,可是要置蔺长泽于死地,周景夕的的确确下不了手。她心中是困顿的,他对她而言,到底与所有人不同,他算半个父亲,半个恩师,也算半个兄长。她自幼跟随他长大,认真说,他待她也算有养育之恩。 对待他,她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是什么,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怪异,分明只是各取所需,偏偏又互相依存,太过亲密,有时甚至亲密得像一个人…… 脑子里蓦地想起昨夜的一些细节,五公主羞恼地跺了跺脚。不能杀他,可是这么大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么?她吃了天大的亏,平白让他欺负,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了么?门儿都没有! 周景夕咬牙,沉声道,“芙儿,替我梳妆更衣,老子要去对门儿把话说个清楚!” 少时的功夫,五公主换上了一身碧水色的广袖对襟衫,随意挽了个坠马髻便踏出了将军府的兽头门。午后的日光晴好,为偌大的京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金。她抬眼望,厂督府门前照旧守着一群锦衣番子,一个个面无表情神色冷肃,钉子似的。 她凛目,提步便径直朝大门而去。到了门前,锦衣卫伸手将她拦了下来,她蹙眉,红唇微张正要开口,却见门内阔步行来一个俊朗青年。 来人是二档头任千山,他面容沉静,蹙眉朝那番子喝道,“没眼色的东西,认不出这是五殿下么?还不让开!”说完恭恭敬敬地朝五公主揖手,道:“殿下,厂督恭候多时了,请随微臣来。”说完比了个请。 “……”恭候多时?这个假太监倒是心宽,料到了她会来算账么?周景夕冷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厂督真是料事如神。” 她冷嘲热讽,二档头听了也不以为意,神色间仍是恭恭敬敬。两人从廊腰缦回中穿行而过,径直往主院前行,垂花门前的近卫是飞翩和晨凫,见了她毕恭毕敬地揖手,异口同声道:“五殿下。” 周景夕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扯了扯唇角,紧接着就飞快提步走了进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两位近卫面无表情,眼底却似乎有一丝莫名的笑意……她狐疑地蹙眉,不过也没多想,走到那扇不算陌生的菱花门前,双生子甚至还未请示厂督便推开了门,请她入内。 “蔺长泽,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五公主怒气冲冲面色不善,打起帘子抬眼看,他正立在菱花窗前盘弄佛珠,净值无瑕的侧颜在日照下璀璨得能发光。 听见脚步声,厂督眼角微挑回眸,起菱的薄唇勾起一丝笑来,慢悠悠踱到她跟前微俯首,嗓音低沉,“如此昂首阔步,不疼了?” 她一怔,回过神后耳根子一热,俏丽的小脸顿时红了个底朝天。 ------------ 52.第 52 章 周景夕羞窘难当,脚下步子朝后退开丈远的,两只大眼睛朝他怒目而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来时的路上她琢磨过,两人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再相见时,尴尬是无可避免的。寻常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不说负荆请罪,起码的愧怍同内疚总该有的。然而这位督主却格外与众不同,从从容容,风轻云淡浑然没事人儿不说,竟还是这副戏谑的口吻…… 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可恶!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霜云雪跟在厂督身边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不必说。菱花门已经被人从外头合死了,兽耳香炉里烧着檀香与乌沉香,轻烟袅袅蒸腾在陈设雅致的厢房中,四下安静,静谧无声。 日光流转在蔺长泽如珠似玉的面容上,他是最精细的人物,浑身无一处不美到极致。太阳底下一照,璀璨得想能发光。 然而周景夕此时鬼火上涌,自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美人。她大皱其眉,瞠目怒道:“你这人的脸皮究竟是多厚?竟还好意思笑!蔺长泽,你最好给我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否则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公主一向豪爽如男儿,行事作风也从不拖泥带水,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实在不足为奇。厂督微微一哂,曳撒一撩在花梨桌前施施然落座,捻起茶盖儿轻拂茶沫儿,眉目含笑道:“殿下要与臣说什么,臣洗耳恭听。” 说?怎么成她说了?周景夕一怔,他这副事不关己样样胸有成竹的模样实在可恨,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不在他的算计中。她心中愤恨得难以自持,咬着后槽牙道:“我说什么?厂督伶牙俐齿惯了,一副舌根子就能压死人,我事事争不过你。可这回事关重大,你休想轻易糊弄我!” 蔺长泽的目光看向她,长眉微挑,“殿下风风火火闯进我府中,不就是为了与我理论么?我如今洗耳恭听,你反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么?” 五公主紧紧皱眉,恨不得那把剑将这个玷污了她清白的男人千刀万剐。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火气按捺不住,于是举目四顾,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长剑,因上前将剑取了下来。拔剑出鞘,幽冷的剑刃在日光下反射厉芒,她半眯了眼将剑指向蔺长泽,切齿道:“今儿个你不说清楚,我杀了你!” 厂督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眸子微掀朝她手中的长剑投去一瞥,垂头喝了一口盏中清茶,淡淡道,“殿下要知道什么,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还是淡漠而从容,这种态度更加触怒她。qiushu.cc [天火大道]周景夕忽然有些委屈,她虽然平日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平白被人欺负了去,对方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换做谁能忍耐呢!他究竟在想什么,做的所有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根本一无所知。 过去两人之间关系也暧昧,可到底没有更深一层的牵扯,如今木已成舟,他难道不准备给她一个交代么?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如是一忖度,五公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指间的长剑朝他迫得更近,质问道:“昨夜为什么要爬到我床上来坐下那样禽兽不如的事?你考虑过后果么?蔺厂督打算如何善后?” 她是直爽性子,说话似乎从来不懂绕弯,这种直隆通的说法窜入耳朵,直令蔺长泽被茶水呛了一口。爬上她的床?这个说法倒是新奇,虽然俗了些,到底形象生动。 他微微勾起唇角,纤长的两指轻轻拂开她比在面前的冷剑,说出的话却答非所问,“你方才还没回答我的话。” “……”周景夕滞了下,脑子有些蒙神,“什么话?” 厂督的面上浮起几丝无可奈何的神色,望着她定定道,“身上还疼么?” 她才刚如常的面色再度赤红了一片,羞愤道:“青天白日的提这种事,你还要不要脸?有没有羞耻心?好不好意思?” 蔺长泽挑眉,“殿下连臣爬上你的床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臣在您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你!”五公主气得跺脚,这番举动牵扯了昨晚的痛处,令人难以启齿的酸软袭上来,她面色隐隐发白。 他觉察了,蹙眉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不由分手握住那只纤细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身面前。垂眸,眉宇间浮起几丝担忧之色,沉声道,“魏副将没有将药熬给你喝么?身上还是不便利么?” 周景夕唬了一跳,忙忙挣开他的臂膀退离三步,手里的长剑重新举起来,目光中划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你少在这儿假惺惺,我如今怎么样,全是你害的!” 女孩子闹闹脾气没什么,他愿意容她也愿意宠她,可是过了就令人烦乱。蔺长泽的脸色沉了几分,也不同她东拉西扯了,望着她寒声道,“为什么不吃药?” “你给的药我为什么要吃?”她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可是不肯示弱,于是反唇相讥道:“你对我何时安过什么好心?你若真心希望我好,便不会在我大婚之前坏了我的清白!” “一个权宜之计你也放在心上。”这话将蔺长泽的怒气勾惹了起来,他冷着脸觑她,目光灼灼,“听公主这语气,莫非还真打算同二郎成婚过日子?” “那不然呢?”她心头难受得都快哭了,面上却仍旧冷硬漠然,“这纸婚约全拜督主你一手所赐,怎么,想反悔?还有几日便是我成婚的日子,到时候人前我还得称你一句兄长,你究竟与我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非得变着法儿地害我折磨我?嗯?” 一直觉得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然而此时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句句都扎在人心窝上。蔺长泽胸中抑堵,需要极大的耐力才能怒意克制住。他垂眸,冷眼扫过她手中的长剑,声音出口冰冷得没有温度,“别在我面前虚张声势,要么刺下来,要么将剑放下,咱们好好谈谈。” 周景夕一滞,紧接着一股极大的挫败感重重涌上心头。所以说这个人总是令她忌惮害怕,他是教养她长大的人,对她的了解甚至多过她自己,无论佯装得多天衣无缝,他都能毫无偏差地撕碎她的伪装。 利刃极其锋利,这样近的距离,即便双生子就在门外也无可奈何。她快要杀了他,轻而易举。 可是……她下不了手,该死的下不了手! 片刻的迟疑,五公主颓然地垂下了右手。见她面上的神色稍稍平和了几分,蔺长泽才长叹出一口气,他上前几步,在距离她半步远的位置站定。 垂眼端详,五公主的骨架子同身形都那样纤细,离开了戎装和剑弩,她其实只是个娇弱的小姑娘,和多年前从他身边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他看见她眼底压抑的愁绪,心头蓦地便软了下来,微凉的十指从琵琶袖下探出,试着去握她同样微凉的小手。 她起先是极其抗拒的,扭着胳膊挣扎,可是没由来地力不从心,挣扎的力道也便弱了下来。他将她细瘦的身躯嵌进怀里来,双臂收拢死死搂紧。 周景夕的背景瞬间僵硬。 薄唇贴近珠润小巧的耳垂,这是个彻底的拥抱,两人贴合得严丝密缝,她头回发现这样简单的举动也能令自己心跳失序。 清寒的嗓音从耳畔传来,低沉的,却仿佛能叩触人心。他前所未有的柔和,似乎浑身的戾气都在刹那之间敛尽了,在她耳边道:“阿满,昨晚的事并非是你以为的别有居心,也不是我对你的算计或谋害,你原本就是我的,我只是做了我早就该做的事。” 她眼底浮起浓烈的惊诧,被唬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推搡他,然而他的双手在她的腰肢死死收拢,不给人丝毫反抗的余地。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发抖,问出的话语几乎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意味,道:“厂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我听不明白。” “你明白。”他线条柔润的下颔就抵在她的额头上,语调平静得波澜不惊,“阿满,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事已至此,你也没有选择了。” 她脑子里嗡嗡的,思绪骤然混乱成了一团乱麻。恍惚中,他掐住她的下巴吻了上来。 薄唇覆上红唇,他感受到了她唇瓣的轻颤。双手用力将她箍紧,他的舌探入她口中,蛮横,强势,不容拒绝,含住她躲闪的舌尖用力吸吮,像是恨不能将她的三魂六魄都吸出来。 这个亲吻是炽热的,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吟,纤细的十指用力地捉紧他不染纤尘的袖襕。他的唇徐徐下移,依次吻过她的下颔,滑落至溢出幽香的脖颈。光洁如玉的肌理,温热的脉搏起伏,勾惹着蠢蠢欲动的欲.望。 在情势失控之前,蔺长泽及时地停了下来。他微凉的指尖摩挲着细嫩的耳垂,周景夕还沉浸在怔忡之中,感受到他的唇印上她的额头,嗓音低哑传来,“阿满,你是爱我的,何必自欺欺人呢。” “……” 他说这话,骤然便令她心头一紧。 是么?她爱他么?她想他说的是对的。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出为什么自己会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时时刻刻担忧他的病情与安危……那种种离奇的悸动和复杂的情感,都在刹那之间找到了根本的源头,她眼底忽然漫上一丝水雾。 的确,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两相沉默,屋子里一片沉寂。良久,周景夕试探着伸出双手回抱他,声音出口有些颤抖,低沉沙哑,道,“蔺长泽,你想过如何善后么?” 他低头吻上她的面颊,贴着她的左耳道,“几日后你便要嫁入我府上,我筹谋已久,自然万无一失。” “……”五公主满腔的柔情蜜意刹那之间荡然无踪。筹谋已久?果然是个色胚! 想起昨晚的事,她还是很生气,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你实在太坏了!”说着想起了什么,眸光微闪道,“你不是个太监么?为什么又忽然不是太监了?”视线诡异地在他下腹扫视一周,“切了的真能长出来?” 他斜了她一眼,挑眉淡淡道,“切过重长的,恐怕没这么好用。” “……” ------------ 53.第 53 章 “……” 五公主眸光微动。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不是切了重长的,那是什么意思?她很惊诧,晶亮的大眼眸子看着他,不解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长出来?” 厂督被呛了一下。这丫头的脑子总是异于常人,他挑了眉毛看她,薄唇在那红艳艳的唇瓣上轻轻啄一口,淡淡的馨香蜜一样甜,教他食髓知味。修长的食指微屈,在那挺翘的鼻头上刮了下,嗓音清冷,“真是一根筋的傻子。我若是没长出来,只怕今后有的你哭的。” 她惘惘地皱眉,神色有几分狐疑,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长长哦道:“我知道了!蔺长泽,你压根儿就没切?” 他眼角微挑的神韵说不出的流丽,淡淡一瞥,无双的玉颜仿若能发光。这丫头分明是个聪明人,他一手调.教大的宝贝,才学智谋都百里挑一,只可惜在某些事上总是开不了窍,迟登登的像个木头。 “还不算太笨。”他轻哂,唇角笑容随意,“当年的西厂督主在入宫前,同我父亲是故交。后来,我也是经他引荐入宫的。女帝当政,后宫里住的大多都是皇父,太监的阉割之制远不及以前的历朝历代严苛。督主使些手段,救下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听了迟迟地点头,随之绽开抹笑来,右手握起小拳就往厂督肩上捶了下去,俨然男儿般豪迈:“行啊督主,这种大难都让你避过去了,福气匪浅么!” 蔺长泽垂眸,眼中的神色霎时沉了几分,视线从她的小手上扫过,最终又落回她脸上,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他不开腔,她却反应了过来,不由心下糟糕。方才松泛下来得意忘形,又将他教诲的为女之道抛诸脑后了。 忖度着,周景夕面上浮起个悻悻的笑容,小手伸出去,试探着拉了拉蔺长泽光整不染纤尘的袖襕,柔着嗓子道:“厂督不要生气嘛,自从上回你训斥过,我已收敛多了,笑不露齿行不回头,走个路都与其他男人隔了老远呢。” 他斜眼乜她,“当真?” “比真金还真!”她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扯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晃,一双大眼睛晶晶莹莹地望着他,“我只对你一人这样呢。” 蔺长泽叹气,他分明是铁石心肠,偏生对她回回都心软。她是他的一块软肋,嵌进生命与血肉,爱入骨髓,也不会真与她生气。更何况这个宝贝已经真正是他的了,自然连呵责一句都舍不得。 “你啊,真让我无可奈何。[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他的语气果真透出无奈,周景夕听了有些诧异,只觉得心中的悸动愈发地剧烈。 蔺长泽回身在官帽椅上坐下来,修长的五指将她不及寻常女子娇嫩的双手握在掌心,小小的两只,白皙纤细,令他爱不释手。 掌心被他揉捏着,她面色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使力准备将手抽回来,然而却让他一把拉了过去。她跌坐在他腿上,长臂横在纤细的腰肢间,发力收拢,使香软的娇躯贴上他微凉宽阔的胸膛。 他身上清雅浅淡的水沉香丝丝袅袅,浓烈熟悉的男性气息将她整个笼罩,周景夕面色发红,在他的唇欺近时躲闪了下,皱眉斥道:“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教人看见!督主还是放尊重点吧!” 这番娇嗔的收效不大,她美艳的妖颜上红云遍布,这副娇滴滴的模样是旁人从不曾领略的风景,他心头一热,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腹中,有些东西让人上瘾,他的宝贝是妖精,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还有一副丰臀翘.乳,眉宇间英气与媚态交织,情动时简直能令人死在她身上。 “这儿是臣的府邸,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是臣的女人,看见了又如何?”他清冷的嗓音沾染上了几丝浑浊,看她的目光灼灼,“臣过去尊重了太多年了,如今木已成舟,再尊重就没意思了,殿下以为呢?” 她以为?她以为他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色.胚! 周景夕耳根子发热,他修长的双臂环在腰肢上,带着浓重的占有意态,仿佛她天生就该活在他的怀抱中。薄唇呼出的气息喷在颈窝,往上游移几分,寻到红艳艳的唇瓣吻了上去,唇舌相缠呼吸交错。 蔺长泽微凉的指尖徐徐下滑,隔着襦裙在她纤细柔软的腰线上细细摩挲,极尽暧昧而又拨撩。她的喘息声稍重,慌乱地去摁往她襦裙下探去的大掌,一张俏丽的小脸像能滴出血来:“你疯了么?大白天的想干什么?” “阿满,你不知道我多难受。”他的呼吸不稳,嗓音是低哑的,甚至带着几分难抑的意态。他抵着她的唇叹息,柔软的唇上滑,吻住她小巧珠润的耳垂,引来她不可抑制地颤栗。他压抑的嗓音传来,“过去我一直服用逍遥门的秘药,向陛下提亲之后,药便渐渐断了,倒像是做了件错事。” 她美得惊心动魄,有时甚至轻易一个眼神就能勾惹他,忍到昨晚才对她下手,已经是极限了。 督主向来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人物,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她倒从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种尴尬狼狈的语气。这倒是有趣,原来他也有弱点,也有能让她肆意耻笑的地方。 周景夕发觉了他的不对劲,看来昨晚之后,她想要拿捏他也不是难事了。如是一忖度,她心头莫名便雀跃了起来,升起一丝逗弄他的念头。 纤细的指尖微挑,勾起那棱角分明的下颔,五公主半眯了眸子,故意将身体朝他贴紧几分,“这么说来,督主现在也很难受了?”白皙的五指沿着漂亮的喉结徐徐下滑,轻轻在曳撒的领口处略微苍白的肌理上徘徊。 他呼吸渐重,箍在她腰上的十指也愈发地用力,她察觉了,更加觉得新奇可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厂督别这样,你平日里高洁惯了,骤然跌落凡尘,我心中颇不习惯,那副药你还是让司徒逍遥继续给你调制着吃吧。” 蔺长泽眼底幽深,勾起唇朝她笑了笑,“小丫头,胆儿倒是愈发大了。” 她的笑容在看见他眼底的暗沉时僵住,暗道坏了,这回玩笑开得有些大,只怕又要惹火烧身了。思忖着,她嘴上也没闲着,赶忙妥协服软,“别别别,厂督我错了,我不该笑话你。咱们还是先商量商量正事吧,过几日便是大婚,再往后还有西戎人一案……”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不由分手就扔到了床榻上。她吓得花容失色,慌慌忙忙地往后跌退,结巴道:“喂,蔺长泽,我都认过错求过饶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覆了上去,挑眉道,“求饶的话得过会子说,你这时候说,早了。” 周景夕一怔,回过神后整个人都红透了,她又羞又气,两只纤细的手腕推搡着他的胸膛,急道:“督主别乱来,你别忘了我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动起手来你打不过我!这种时候,你也不好意思喊云霜云雪吧!” 威胁他?这倒是有趣。蔺长泽轻笑,撑在她两侧含笑俯视她,“你也别忘了,昨晚是怎么回事,如果你非得和我动手,那我只能故技重施了。” “……你!”她气结,一时间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蔺长泽俯身在她嘴角落下一吻,一面动手解她的衣带一面道,“乖乖的,我也不愿意老对你用药,听见了么?” 周景夕皱眉,还待说话,后头的字句却全都被他吞了进去。 从厂督府出来,原本大晴的天便变了脸,重重铅云从南方弥漫过来,积聚在头顶,将整片天地压得严严实实,教人喘不过气来。 五公主浑身都是软的,边儿上厂督倒是神清气爽十分康健的模样,走到兽头门前,他恭恭敬敬地朝她揖手,道:“臣恭送殿下。” 她侧目瞥了他,神情煞是鄙薄。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羞愤,面上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督主不必送了,回去吧。” 说完,周景夕正要旋身离去,厂督却道,“殿下请留步。” 她嘴角一抽,回首震惊望着他,嗓音有些发颤,“督主还有何赐教?” 任千山从后跟上来,呈上一本小册,蔺长泽接过来朝她递过去,眉目淡漠神态平和,道:“殿下,这是西厂这几日查到的关乎西戎人行刺一案的消息,请您过目。”说完,在她伸手接小册时,他袖襕下的大手飞快地在她掌心里捏了下,接着便收了回去。 五公主双颊微红,心头半是羞窘,半是丝丝难言的甜蜜,清了清嗓子道,“有劳厂督了,告辞。” 她面上强自镇定着,嘴角的线条却忍不住地上扬,转头回身,拖着极为疲乏的身子回了将军府。 刚一迈进后院儿,急雨便簌簌从天上下下来,一来便倒豆子似的,砸在房檐屋瓦上,噼里啪啦作响。 魏芙见她回来,赶忙战战兢兢地迎上来,抬眼看,却见五公主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由大感困惑,“不是算账去了么?殿下……怎么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 五公主唬了唬,啐她道,“谁心情好了?胡说什么!” 副将很委屈,压着嗓子咕哝道:“分明就是很高兴嘛,还不承认……” 周景夕一头进厢房一头翻看手中的小册,粗粗浏览了一遭,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望向魏芙道:“我成婚用的东西都备好了么?针工署把嫁衣送来了么?拿出来,还待几日便要穿了,我得试试是什么样子啊。” “……” 魏芙没留神儿,被嘴里的口水呛得狠狠咳嗽起来,好一阵儿缓过神,诧异道:“殿下,你不是对这桩婚事最不上心了么?怎么忽然要试嫁衣啊?” 她一滞,呃了一声摆摆手,随口糊弄,“到时候宾客满堂,我也能丢人啊。” “是么?”副将不大相信,琢磨了会儿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瞪大了眸子惊诧道:“我知道了!殿下明面上是和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成婚,实际上是嫁给厂督?难怪你这么高兴……” 周景夕一脚给她踹了过去,红着脸斥道:“闭嘴!谁想嫁给他!” ------------ 54.第 54 章 宫里许久不曾办过喜事,好容易赶上一回嫁皇女,自然合宫上下都喜庆一片。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周景夕虽然远在玉门关数年,恩宠大不如过去,可女皇还是给她撑足了公主出嫁该有的脸面,大赦天下,除重犯死犯外,一律释放出狱。一时间,朝野内外都共贺大喜,大有几分普天同庆的架势。 五公主是在大婚的前晚才入大宸宫的。 照着大燕的规矩,皇女出嫁的前七日都要在宫中,说不出什么由头来,只是个代代相的规矩。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五公主本就对礼数之流不上心,宫里来人催也不怎么搭理,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她拖日子也不是全因为嫌麻烦,另一层还是担心出岔子。毕竟宫中嬷嬷都是人精,女人破没破身寻常人看不出来,在嬷嬷们眼皮子底下走一遭,什么都藏不住。拖到成婚前一日回宫,与那些人精相处的时辰少,只要不多走动,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入夜了,宫中各处都掌上了灯火,亭台阁楼都在惶惶灯火中摇曳,愈发衬出这座宫城的庞然炫目。周景夕倚在窗前朝外看,天穹是黑的,压得低,隐有几分落雨的兆头,她心中不自在,摇头直叹运道差。 大婚前一晚疾风骤雨,新娘子心中自然不痛快。 魏芙听了有些好笑,拿外衫过来替她披上,宽慰道,“殿下别担心,今晚下场急雨,明日便是大太阳,那才是好日子呢。”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抚着她的肩道,“你都战战兢兢好几天了,过去对婚事从不上心的,如今倒真有那么几分待嫁的忐忑样。” 周景夕一滞,一张娇丽的容颜霎时飞起两片红云,不自在道,“什么战战兢兢好几日,你眼神儿不好,我坦然得很。” “是是是,你坦染,天底下就数你最坦然。”副将知她是嘴硬,也不辩驳,只顿了顿竟面露几丝委屈,低着声续道,“殿下,待你成婚,将来衣食住行想必都不会让我伺候了吧,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习惯呢。” 她不明白,转过头盯着魏芙定定道,“为什么不继续伺候?你与我是何等的情谊,任谁也替代不了。” 魏芙嗤地笑了出来,“殿下分明是最聪明的,近来怎么傻得这样厉害?”见公主仍大惑不解,她摇了摇头,解释道,“你想想看,今后你成了婚,自然每日都是与厂督同房,你从小都是他伺候大的,他当然不会再让我来服侍你了。” 周景夕一愣,紧接着一张白皙的俏脸便红了个底朝天。她羞窘不已,分明耳根子都发热了,还是得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训斥人,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尽在这儿乱说话,我懒得理你。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说完瞪了魏芙一眼,回身便上了床榻。 副将抿唇笑,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走到窗前,伸手去放床幔子,唉声叹气道,“往后恐怕这些事儿我想做也轮不上了,如今能做一日是一日。” 她浑身都快着火了,脑海中浮现那张清冷俊美的面容,心中更觉得羞涩难当。索性拉高了锦被将自己裹起来,懊恼道,“闭嘴,快出去,我要睡了。” 魏芙悻悻地吐了吐舌头,这才偷笑着走出了寝殿。 说是要睡,可是哪里睡得着呢?周景夕抱着锦被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卧着,一闭上眼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就会窜出来,搅扰得她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好几回,她终于放弃了入睡,睁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上方。 赭色的床幔子上绣着花好月圆图,看上去栩栩如生,她看着看着嘴角便扬起来,低低傻笑了两声。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明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她一度喊打喊杀的西厂督主。屋子里没有人,她不必摆谱也不必计较太多,可以恣意地娇羞欢喜。周景夕心中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小女儿家家的一天。 或许每个女人出嫁前都是一样的,忐忑,紧张,欢喜,羞涩,以及对将来的憧憬。她想等他们成婚后会过得很好,毕竟彼此相爱,这种感情在许多个年岁的打磨下早就深入骨血,一辈子都纠缠不清。他们会携手并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会在他的辅佐下成为储君,共同开创一个她心目中的大燕。 这一晚周景夕想了很多事,胡七八糟每个定数,然而每一桩都与厂督相关。七岁那年的初见到现在,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将近十三年了。她过去不觉得,只在今晚仔细地回忆,才发现的确如魏芙所言,他待她是真的样样都好。 思忖着思忖着,困意不觉袭来,五公主沉沉入睡,直到翌日一群宫女嬷嬷推门而入,将她重新喊醒。 脑子还有些迷糊,不过谁也无暇顾及,嬷嬷们动作利索,几下便将床上娇滴滴的美人给弄到了梳妆镜前。压着她肩头使人坐下,一个清秀宫娥奉上巾栉给她净面,她懒懒的没力气,在脸上随意舞了几下便将巾栉扔了回去。 这份儿从容洒脱劲儿把屋子里的众人全逗乐了,大清早赶入宫的四公主好气又好笑,一面拿篦子给她梳头一面打趣儿,“阿满,你今日可是要出嫁的,别不是忘了吧?” 这话仿佛是一记闷棍砸在脑门儿上,周景夕一愣,霎时什么瞌睡都醒了。方才没想起来还好,这会儿回过神,竟然连十指都紧张得发颤,边儿上嬷嬷看了抿唇一笑,握着那微凉的左手柔声道,“殿下别怕,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要高兴才是。” 高兴,是的,她当然是十分高兴的,可是愈欢喜愈忐忑,一颗心砰砰砰地直跳,仿佛一不留神变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景瑜公主亲手替她梳头,一滑一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婢子宫妇们也不闲着,细细地点面靥描斜红,替五公主精心地妆扮着。梳妆打扮的过程冗长到了极点,周景夕难得地极为耐心,坐在杌子上任一众人盘弄自己。 发梳好了便要挽起,手熟的嬷嬷上前替她抿头,一层层地头油抹上去,望着镜中娇艳美人道,“殿下,以前几位公主出嫁,全都是奴婢替她们盘头,你的发髻生得最美,是最标致的美人髻。” 五公主听了抿唇一笑,抬眼看了看镜中,的确,里头的女人美艳无比,像是绽放的娇花,要在今日盛开最极致的美艳。 梳妆毕后已是午后,新嫁娘出嫁当日不能进食,这个规矩令周景夕大皱其眉。她有些不满,瘪着嘴幽幽道,“得亏香汤沐浴这一关昨晚已经过了,否则岂不是得折腾到明天去?” 魏芙同另几个婢子捧起嫁衣替她换上。大燕是一个娇奢的国度,公主出嫁的礼服也十分讲究,内着青纱中单,腰束深青蔽膝,将五公主妖娆的身段勾勒得纤毫毕现。 穿戴梳妆妥帖,嬷嬷宫娥们在五公主身上细细打量。五殿下平日不爱装扮,如今盛装浓抹,竟美得让女人都移不开眼。副将颔首称赞,又细细检查了一番后确认一切无误,这才欢天喜地地将人送出寝殿。 花舆是三十二抬的,算得宫中皇女出阁的最高规格,一路撒礼花撒方印,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周景夕坐在轿中颠来荡去,总算知道新娘子不能吃东西,这么个抬法儿,隔夜饭估计都得吐出来。 她皱起眉,忽然觉得成婚着实是太不易了。 花舆一路从大宸宫抬到厂督府,京城大街上万人空巷,百姓们全都兴冲冲地出来凑热闹,这便苦了一众锦衣卫与厂卫,纷纷在两旁架起人墙,将百姓们拦在道路的两边儿。 下花舆时有专门的好命婆来扶,跨火盆跨马鞍,这些繁杂的流程简直绕得周景夕头昏目眩。 那顶名的二郎着了与她同样的绛朱色礼袍,公主有些不高兴,转念想想也便忍了,顾念着大局,这些细枝末节也不必在意了。 心一向沉静无声的厂督府前所未有的热闹,京中有头脸的臣工贵胄无一不到,沉重的凤冠压得五公主脖子酸,她抬眸,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焦急搜寻。很快,那抹挺拔如画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厂督着官服曳撒,赭色的蟒袍双肩处绣着流云暗花,愈发衬出威严沉肃的气度。他也看见了她,深邃的黑眸中霎时浮起一丝惊艳之色。 寻常女人涂艳妆,稍有不慎便落了俗气,她却全然不是。实在太美,与他有过了夫妻之实,她神韵间的妩媚轻易便能那拿捏人的呼吸。含羞胆怯的一双眼,风情万种都在其中流转。 蔺长泽如玉的面容神色平静,可眉眼间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她察觉了,心头忐忑得愈发厉害,甚至连掌心都被汗水打得湿透。 即便她们甚至连句话都不能说,但是她感觉得出,他比她还要高兴。 成婚的礼俗大约就是那样,女皇主婚,随着唱礼司的念词拜来拜去,提线木偶似的。周景夕做得索然无味,麻木地行完一切礼已经入夜了,接着便被魏芙搀扶着回到了后院厢房。 二郎是公主名义上的丈夫,少不得要推杯换盏地大醉一场。思及此,她忽然又有些庆幸,蔺长泽身子不好,真要他喝那么多酒怎么得了。 一面忖度一面挥退了魏芙,周景夕舒了口气,推开房门提步入内。屋子里点着龙凤对烛,照得一室昏暗暧昧,她回身合上房门,扭了扭酸疼的脖颈,将将把凤冠拆下来,一副温热的胸膛便从后头紧紧贴了上来。 男人修长的双臂用力收拢,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先是一怔,待那熟悉的水沉香窜入鼻息后便平静下来,抿着唇正要打趣儿几句,却嗅见了空气里那夹杂在清香中的淡淡酒气。 五公主愣了愣,“你喝酒了?” 话音未落,密集的吻便落在了她柔软雪白的后颈,她呼吸微乱,感受到他的双臂越收越紧,然后猛地将自己抱了起来,走向床榻。 周景夕惊呆了,勾住他的脖子抬眼一望,那双沉静深邃的眸子幽幽如狼,灼灼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吞进去一般。 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慌忙蹙眉道,“你疯了么?外头全是人!” 蔺长泽将她放在床上,高大挺拔的身躯覆了上去,薄唇的温度竟然近于炽热,滚烫地落在她的唇上,直亲得她娇喘不已。她几乎溺毙在他放肆而又轻柔的唇舌中,迷蒙着双眼娇呼,“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喉间溢出低笑,抵着她的唇沉沉低喃,“先喂你一次再说话。” ------------ 55.第 55 章 蔺长泽微凉的大手在五公主身上放肆游移,她呼吸越来越乱,繁重精秀的嫁衣很快便落在了地上。[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些微的懊恼很快被羞涩尽数掩埋,周景夕又羞又窘地躺在床上,雪白妖娆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手臂与腰背上印着淡淡的陈年伤疤,却透出极致的荼.蘼气息。 他清冷的眼眸愈发黯沉,指尖轻抚她滑腻滚烫的脸颊,低头吻她的唇,肆无忌惮地吞噬她的娇软唇舌与清甜呼吸。 她的身体不似寻常闺秀一般光洁如玉,然而却令他炽热得难以自持。温柔娇羞地舒展开,每一寸在他眼中都是盛开到极致的雪莲,勾引着他细细品尝。 周景夕浑身都羞得发热,在他的指尖和唇舌下不住轻颤低吟,恍惚间娇柔地抱住他的脖子,羞涩而又热情地缠上去。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这个男人热烈如火,不同于以往的清冷疏离,此时的他像是一团火焰,要将她的魂魄都烧尽一般。 他强势而又细致,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身下,吻去她的泪水与汗珠,缄封她溢出娇呼的红唇。后来她几乎哭喊尖叫,软着嗓子娇滴滴地哀求,然而一向对她疼爱依顺的男人却丝毫不予理会,一次一次将她逼到疯狂的边缘,那双幽沉的眸子里漫上难抑的热切与兴奋。 今晚他尤其热情,无论她怎么求饶都不肯罢手,固执地将她锁在身下狠狠占有。周景夕哭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只能认命地妥协,愉悦而又痛苦地娇柔臣服。 他们之间蹉跎了那么多年,这个新婚之夜来之不易,由他去吧。 放任配合的结果不大好,周景夕最后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到她从蔺长泽怀中醒来,已经是后半夜的时候。龙凤烛已经只剩下一小截,一室家当陈设都随着飘摇的烛火轻轻摇曳,看上去有些可怖。 外头的人声早就消散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整个屋子里只能听见男人轻浅均匀的呼吸,淡淡的,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 他紧韧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雪白的背脊,修长的双臂从她纤细的腰肢间环过,紧紧收拢,将她完全抱在怀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五公主试着动了动身子,难以启齿的酸软蔓延向四肢百骸,她赤红着双颊心生懊恼,一面又十分诧异。她是武将出身,南征北伐战功赫赫,自然和寻常娇柔金贵的姑娘家不同。被他折腾到直接晕过去,不得不说,她感到非常丢脸。 他不是有隐疾么?一直以来都靠司徒逍遥调制的秘药压制蛊毒,这会儿是怎么回事?难道身子痊愈了? 愈想愈觉得古怪,周景夕咬着唇思索起来,是时,一个火热的吻却细细密密落在了她雪白的耳垂上。他的手臂收得更紧,轻柔地摩挲她柔滑发烫的脸颊,嗓音低沉沙哑,紧贴着她的耳垂响起:“醒了?” 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扬起潮红未退的脸蛋定定望着那张俊脸,半眯起眸子,质问的语气:“厂督,我怎么觉得……你的身体,这么好?”过去还没察觉,经历过几次之后,她心头的疑虑简直大得无以复加。 蔺长泽深邃的黑眸中划过一丝笑意,低头轻吻她的鼻尖,低哑暧昧道:“夫人不喜欢?” 她脸蛋更红了,干咳两声扯了扯唇,“没有不喜欢……可是你中了蛊毒啊,体虚畏寒,怎么现在就跟没事人一样?”不,不对,不是像没事人,五公主虽然只有他一个男人,但是这种体力,应该是远远超出常人。 他勾起唇角,支起身子将她放在臂弯中,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没有回答。对视了片刻之后,他的吻再度落了下去,从她的唇到耳垂,再到脖颈和雪肩,她被他亲得气喘吁吁,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强迫自己清醒几分,警惕地留意着他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果不其然,他微凉的指尖顺着她脖子往下滑去。 五公主气急败坏,握握小拳恢复恢复气力,然后蓦地一个翻身,极其敏捷地将他压在了下方,俯身朝他欺近几分,半眯了眸子道:“就算你身体复原得差不多了,可毕竟武功尽失不是我的对手,我劝督主最好老实点。” 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条斯理地拂过她的背脊,蔺长泽低眸看着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颔,淡淡道,“方才是谁哭着求我?” 周景夕微怔,一时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后,整副雪白的身子都蒙上了一层羞涩的娇粉。她气急败坏,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紧韧的胸膛,尖锐的牙齿刺破皮肉,一股淡淡的腥甜漫入唇齿。 蔺长泽闷哼了一声。 未几,五公主抬起头,饱满的唇瓣上沾着他鲜红的血珠,看上去妖媚而撩人。她舔了舔唇瓣上的血,心中升起报复得逞的喜悦。他特别喜欢在欺负她的时候咬她,以致她的脖嘴唇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牙印。 督主眸色一深,舌尖轻轻从她的唇瓣上滑过,搂紧她哑声道,“之前不是有话要说么?什么话?” 方才被他折腾得脑子昏沉,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周景夕闻言蓦地回过神,趴在他怀里面色一沉,定定道,“咱们两边这段日子都在忙婚事,唯有玄机门还在追查西戎人行刺女皇一案……你近来有没有留意周景辞的动向?我担心她在玄机门动手脚。” 他嘴角微微勾起,嗓音骤然便冷了下去,“这一点你无需担心。那帮臭人本事不大,却一向都自恃清高刚正不阿,周景夕想拉拢秦柏,绝非易事。” “那就好。”她听了稍稍放心几分,自顾自道,“极鸠寨剿匪之事我倾力相助,顾念这份恩情,秦御司今后也该站在咱们这边儿。” 蔺长泽闻言沉默了须臾,未几,他半眯了眸子阴恻恻地觑她,嗓音低沉得有些阴冷,“若只是拉拢玄机门倒还好,总之从今往后,你与秦柏不得私下见面。” 她一惊,瞠大了眸子诧异道:“不可私下见面?这是为什么?” 他盯着那张娇艳动人的小脸,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唇角勾起漠然的笑意,“没有为什么,总之不许。” “……”周景夕滞了滞,觉得这个要求简直是毫无道理。她是皇女,若想完全将玄机门的势力握在手中,人情往来是绝少不了的。秦柏一向冥顽不化,为了令他效忠,她可谓是煞费苦心劳心劳力,这个厂督倒好,莫名其妙提出这么诡异的要求,什么意思嘛! 她有点生气,咬着唇瓣恶狠狠道,“今日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让我听你的,做梦!” 话音落地,蔺长泽挑眉,淡淡道,“那御司看你的眼神让我不舒服,这就是所以然。” “……” 这个理由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周景夕两道秀丽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只觉他实在不可理喻,不由道,“你根本就蛮不讲理。西厂与玄机门是对头,你当然不喜欢秦御司,就因为这个原因便不让我私下与他见面?不可能。” 他语气里带上几丝强硬同不悦,握着她的纤腰沉声道,“阿满,听话。” 五公主噘着嘴很不高兴,琢磨了会儿,脑子里蓦地划过一个念头来。她眨了眨眼睛,身子往前朝他贴得更近,定定盯着那张如玉的面容。昏沉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映入黑眸,流转成温暖的剪影。 周景夕神色严肃而认真,须臾,忽然笑了出来,纤细的藕臂伸出,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红艳艳的唇贴在他的耳垂旁,呵气如兰:“蔺厂督莫非……是在吃醋?” 她身上馨甜的幽香丝丝缕缕窜入鼻息,他呼吸滞了滞。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脖颈喉结处轻轻划过,公主轻声一笑,轻佻又戏谑的口吻,“厂督放心,本公主暂时还不会纳其它的男人当面首。” 他捉住那只小手重重一吻,箍在她腰上的长臂收紧,低声道,“说完了?” “……”她调戏他的动作骤然顿住,认真思考了下才道,“没说完。我如今名义上嫁给了你家二郎,但以周景辞生性多疑,今后对你的试探必定更多……我不明白,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蔺长泽呼吸渐渐重了起来,咬着她的耳垂低哑道,“殿下放心,臣对自己的女人必定尽心尽力。西厂在大燕打下的江山,臣都会双手送到你面前,如今你只需安心结交我为你物色的臣工党羽,其它事,都交给臣。” 她脸蛋越来越红,脑子也越来越晕,推着他吃力道,“别的我都不担心,可是周景辞……你怎么对付她?” 他掰过她的脸狠狠吻下去,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在她的唇舌间道,五指捏着她纤细的足踝,“我自有打算。分开,先做正事。” 她听了简直羞恼得想骂人了――这算哪门子正事! ------------ 56.第 56 章 抵死缠绵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起来,五公主浑身都是酸的。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她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秋水明眸微睁,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四周。喜字贴花,红艳如火的家当布置,以及桌上已经烧尽的龙凤对烛,每一样映入眼中,都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嫁做人妇,真正成了蔺长泽的女人。 想起昨晚怎么被他变着法儿地折腾,她羞得脚趾头都快蜷起来,拉高被子盖住脑袋,羞窘得嘤咛了一声。 身子软得厉害,雪白的身躯上也全是密密麻麻的吻痕,她定定神,侧目看了眼身侧,却见榻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便料着蔺长泽已经去宫里当值了。 周景夕皱了皱眉。 那位督主人前冷漠疏离,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样子,偏偏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个人。她从来不知道,他原来就是一活脱的色.胚。 独自躺在榻上发了会儿呆,紧接着房门便被人从外头叩响了。魏芙轻柔的嗓门儿随之传入,恭恭敬敬道:“夫人,你醒了么?” 五公主淡淡嗯了一声,接着试着撑身坐起来。同厂督情意绵绵了彻夜,今日要料理的事还多得很,板着指头一数,一是要前往玄机门询问行刺一案,二是要照蔺长泽说的,去与朝中他为她物色的臣工打交道,笼络人心,三是回一趟对门的将军府,将她的衣物用度全都搬过来。 琢磨着,她觉得蔺长泽当初将厂督搬到她对门儿,那可是搬对了。两家就隔着一条街,她府里养着那么多精明强干的女部下,真要长时间分别两处,她心中还是怪舍不得的。 那头房门已经被人推开了,魏副将打头,几个容貌清秀的漂亮丫鬟款款入内。副将施派着众人将盥洗物事摆好,接着侧目一望,将好瞧见公主坐起来,大红鸳鸯锦被往下一滑,露出半边比雪还白的肩膀。 嫣红的吻痕遍布其上,只消一眼,几个丫头的脸便红透了。 副将跟着五公主多年,虽言行类男儿,可说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她赤红着脸蛋上前,伸手便去扶公主,支支吾吾道,“夫人,可要伺候您沐浴?” 不光是丫鬟们,周景夕自己自然更加羞窘。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却偏生要摆出副十分随意平常的样子,摆摆手道,“嗯,洗洗。” 身上黏黏腻腻的,若不好生沐个浴,她今天就别指望出门儿见人了。 一番梳妆,待五公主容光焕发地换好真红广袖衫,便听见外头有小太监传话,问夫人传不传午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周景夕正对着镜子细细比照,闻言一滞,转过头瞠目瞪着魏芙,“目下是什么时辰?怎么都张罗午膳了?” 魏芙听了脸上一热,垂着头清了清嗓子,如实回道:“……督主出门前有交代,说夫人昨晚累坏了,晨间不可惊动你。夫人一睡就睡到巳时,再洗漱一番,可不就该传午膳了么?” 听了这话,五公主精致的娇颜霎时飞起两片红云——累坏了,他竟然这么跟丫鬟们交代,这个督主,是铁了心要让她羞死么? 她蹙眉,从杌子上站起身,两手撑腰,腮帮子鼓起气呼呼的,“蔺长泽人呢?” “天刚亮便进宫了。”副将道,“宫里来了人,匆匆忙忙便给请进宫了。” “匆忙?”五公主蹙眉,心头疑虑顿生,不由追问道:“可知是何事?” 副将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 蔺长泽虽是内监,却也担着西辑事厂督主的职,在朝野内外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人物,若是寻常的事务,怎么也不可能惊动到他这儿来。 周景夕细细地思索。如今的大宸宫,若真有什么能劳烦到西厂督主亲自料理,恐怕,只会与一个人有关…… 她眸子蓦地惊瞪——难道是女皇? 心头一阵微微的慌乱,五公主蹙眉,连忙取了入宫的令牌便朝外走,后头副将十分不解,追了几步诧异道:“夫人这是要去哪儿?都快穿午膳了,用完再出门也不迟啊。” “不吃了。”五公主头也不回,撂下一句话,“替我备车舆,我要进宫一趟。” 这个时候,她哪儿来的心情用膳?西戎人行刺一事风波未平,朝中的背后主谋也尚未揪出来,这个时候若是女皇出个好歹,那整个大燕的天都要变。 周景夕心中担忧母亲,又焦虑着西戎人行刺一案,一路从北院的厢房闷头走出,也顾不上看路,将将穿过游廊跨过梅花门,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性子急步子也快,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这么一撞,脑门儿磕在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上,当即便是头昏眼花。她扶着额头踉跄几步,痛得眼睛都起雾了,呲牙咧嘴倒吸口凉气,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便传过来。 “都嫁人了还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那人高大挺拔的身躯靠上来,丝丝袅袅的水沉香气息将她笼罩,公主期限一怔,回过神后两颊大红。暗道真是糟糕,才刚过门儿便在他面前丢人,他原本对她就严厉,这下恐怕又免不了一顿责骂了。 正忖度着,视野中,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抬了起来。他的手指生得很美,指尖在日光下干净得像是透明,腕上缠着念珠,一粒一粒圆润的菩提在她眼中流转起淡淡的华光。她怔愣,他的手已经覆了上来,沾染着凉意,力道却极是轻柔。 他在替她揉脑袋…… 周景夕在感情上一直很木讷,习惯了他冷冷清清的样子,骤然发掘出他温柔又热情的一面,顿觉很难消受。她干笑了两声,只觉万分不好意思,便伸手去拂,客套道,“不碍事不碍事,督主不必担心,我这皮糙肉厚的,撞一下也没什么。” 她纤细白皙的五指刚一靠近,便被他轻轻打了一下。蔺长泽如玉的面容上神色淡漠,如画的眉眼间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老实点儿。” 五公主一滞,悻悻缩回小手不动了,乖乖立在原地由他替自己揉额角。 两个人距得近,她才发现他个子实在是高,她的身量在大燕女子中算挺高的,却也比他矮了不只一截。仰起脖子呆呆地看,目光里却只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下颔,光洁的,优雅的,连半点胡茬都看不见。 她的目光悄悄上移,越过起菱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然后便是那双仿佛坠入了漫天星辰的眼。漆黑而深邃,安静地注释着她,仿佛整个世上便只有她。 公主发现了些小小的乐趣,忽然发现偷窥美人也很有意思。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精致如画,如珠似玉的人物,竟然……是她一个人的。 她心头微微一热,连带着耳根子都开始变红。蔺长泽是时垂眸,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娇红的小脸上,低低道,“看一眼就脸红?” 周景夕浑身一僵,顿时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坑钻进去——他竟然一直知道她在看他,还装模作样半天? 她窘迫,又有些羞愤,想也不想地伸出双手去推搡他,斥道,“蔺厂督,虽然如今你我是夫妻,但我好歹也是一个公主,是你的主子,你怎么能戏弄我呢?” 这娇滴滴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即使是嗔怒也和撒娇没分别。他深邃的眸子漫出笑意,长臂一伸将她整个抱进怀里来,忍不住去吻她绯红的脸蛋和耳垂,嗓音微哑,“撞疼了?” 公主挣了会儿没挣开,索性也由他抱着,馨香纤软的身躯嵌在他怀里,有种难以言说的亲密和甜蜜。她抬起一只手在他脖子上轻轻画圈儿,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走得太急,没见着你。” 他呼吸一紧,捉住她的小手咬了一口,又去吻她的唇,在她香甜的唇舌间道:“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儿?” 她被亲得直往后躲,经他这么一问才猛然记起来,遂脸色一变,忙忙抵着他的胸膛微喘道:“差点儿忘了正事!厂督,芙儿说你大清早便进宫了,你去宫里做什么?可是女皇龙体有恙?” 他沉默了会儿,指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低头吮吻她下巴上的软肉,“是出了些毛病,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女皇毕竟年事已高,身子偶感不适也是常态。” 周景夕却听出了不对劲,皱起眉,别过头躲开他的唇,眉宇间焦灼满满,“别骗我,真是你说的那样,何须惊动你天未亮便入宫?蔺长泽,我们是夫妻,你瞒着谁也不能瞒着我啊!”她捉紧了他的金蟒曳撒袖襕,“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蔺长泽半晌没做声,忽然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石桌上坐好,接着身子下倾,双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空间中,黑眸盯着她,沉声道:“阿满,你冰雪聪明,确实许多事瞒不过你。你猜的没错,女皇前几日便有不适,今日晨间姚公公来传话,已经卧床了。” “什么!”她悚然一惊,晶亮的眸子蓦然圆睁,不可置信地颤声道:“卧床?医正们怎么说?为什么我与几个皇姐丝毫不知情?” “乖阿满,你糊涂了。一国之君龙体抱恙,若非到必要之时,绝不会对外宣扬。”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来,薄唇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嗓音低沉,却透出森森的寒意,“女皇的病,若是上天垂怜几日便痊愈,那自然最好。” 她听得莫名心惊,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抱紧他的脖子。 又闻他道,“若是病重,也不见得不好。” 周景夕身子一僵,抬头定定地望着他。那俊美的容颜清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冰凉彻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什么意思……” “储君之位未立,女皇病重,必然有人按捺不住。”厂督轻轻一笑,勾着她的下巴细细抚摩,“若周景辞一举逼宫,便是你的机会。” “逼宫?”太阳底下照着,她却只觉浑身都凉透了,“她不是那么冲动的人。而且女皇是我们的母亲,她应该不会……” “周景辞是蛇蝎心肠,为达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亲手足都能下杀手,对母亲有什么不能做的?”他在她微颤的红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轻笑,“只要告诉她,女皇病重,有意立你为储君,她必定狗急跳墙。” “……” 五公主静默了许久,忽然半眯了眸子,勾住他的脖子勾起个风情万种的笑,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带着些挑逗的意味,轻声问:“蔺长泽,女皇的病……是拜你所赐吧?” ------------ 57.第 57 章 “蔺长泽,女皇的病……是拜你所赐吧?” 她是极柔婉的声线,一字一句勾描出万种风情。(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厂督直视她的眼,那瞳仁底下的眸光却有些发冷,不由勾起唇角寥寥一笑,握住她的小手放到唇边一吻,低声道:“在你心里,我一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是么?” 督主有一双太漂亮的眼睛。璀璨时如星,沉静时如墨,注视着你,甚至能令人就此溺毙下去。日头明晃晃就在上方,周景夕却觉得周身冰凉,她定定打量他的眼眸,里头微蓄的寒意触目惊心。 有些人即便动怒也能沉静如水,譬如说,蔺长泽。 五公主跟在他身边多年,对这个男人的脾气同心性都有一定的了解。她知道,这是要生气了。 他生气,因为——她怀疑他对女皇下杀手?周景夕眸光微闪,眼底的冰凉一寸寸融化殆尽,心中隐隐感到愧怍,不由垂下头低声道,“给厂督赔不是了。我不该这样怀疑你,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蔺长泽对她一贯心软,那么娇俏明媚的一个丫头,低着嗓子服声软,他心头的薄怒全都被消散得彻彻底底。他本不是个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偏偏她格外不同,他能容忍天下人恨他,却不能容忍她半丝的怀疑。 他清漠的眼柔和几分,修长的手臂一揽,蜜蜡珠在日光下流转出点点华光。周景夕只觉背后一紧,人已经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去。他身上清淡雅致的水沉香,丝丝缕缕将她笼罩,她莫名地心安,两手从他的腰上环过,用力地回抱。 低沉醇厚的嗓音从耳畔传来,有意无意的,呼吸都从她的耳垂上拂过,她听见他道:“女皇是你的母亲,你既然在意她,我便不会对她下手。此事是天意,是天助你。” 周景夕抿了抿唇,仰起脖子,妩媚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眉目如画的俊脸,心头因他的话甜蜜不已。一头又担心着女皇的病情,皱紧了眉头道:“女皇究竟是什么病症,宫中医正们又是什么说法?我心急如焚。” 蔺长泽伸手捏了捏她挺翘翘的鼻尖,沉声安抚道,“太医院那头还没有准话,只是身子一直发热,风寒迟迟不见好转。不过你也别担心,如今虽卧床,药食却都能进,算不得太糟。qiushu.cc [天火大道]” “这样都算不得太糟,那怎么算呢?”她急了,对他轻描淡写的说法无法理解,音量不由自主地往上拔高,道,“不行,我即刻就得入宫,我得去看看女皇。”说着便要挣脱他往垂花门那头走。 然而刚迈出了没几步,纤细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拉了回去,周景夕直愣愣扑进厂督怀里,让他收拢双臂不由分说地箍在胸膛上紧抱着。她小脸微红,推搡着他蹙眉道,“拦我做什么?我得入宫一趟。” “真是个小糊涂虫,阿满,你变笨了。”蔺长泽面色沉冷,道,“女皇早有谕旨,她罹病之事不能宣扬,晨间刚卧的床,你此时去,岂非昭告天下你我关系匪浅。若被周景辞察觉,之后的事情就难办了。” 五公主面上一怔,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乖乖由他抱着,道,“方才是我冲动了。可是厂督,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女皇卧床这等大事,即便母亲有意稳定民心不欲声张,只怕也瞒不了多久。” 蔺长泽轻笑,“这点倒是不糊涂。” “伴君如伴虎,大燕上至皇女,下至朝中重臣,人人在大宸宫都有内应。”她满目的忧色与困顿,“我笃定,周景辞很快也能知道此事。” “她知与不知,从何得知,你都不必去管。如今医正们还寸步不离地守在龙榻前,唯我一人离宫,这时候,人人都都会以为,谁头一个赶赴女皇寝宫,谁就是西厂帮扶的皇女。”他的嗓音清冷低沉,却字字有力,黑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阿满,我已派秦禄暗往诤国公府,目下只需静待,周景辞入宫。” 她半眯起眸子,徐徐回过神来,“你想让女皇和周景辞,都认为你是三公主一党的人?” 他勾了勾唇,未言声。 周景夕脑子里的乱麻逐渐变得清明过来,抱紧了他的脖子继续道,“我明白了。好,我听厂督的,暂且按捺不动,待周景辞入宫之后,我再另觅时机去探视母亲。” 蔺长泽面上轻笑,低头在她红艳艳的唇瓣上落下浅浅一吻,“为夫最喜欢你听话的样子。” 五公主小脸红彤彤的,强自将对女皇的担忧按捺下去,稳住心神,捉紧了他蟒袍的袖襕沉声问道:“何时启程往玄机门,秦御司那头还等着咱们一道查案。” 厂督的脸色微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玄机门的事倒教你上心。西戎人行刺一案你暂且放一放,我已命任千山和曲既同从旁协助秦柏,你安安心心等消息便是。” 她一双大眼眸子惊愕地瞪圆,话音出口有点结巴:“可是、可是女皇命我们三人一道查案啊……”这个厂督倒是洒脱,直接将一干事宜都交给了两位档头,这不是坐享其成么? 蔺长泽眼角微挑,“怎么,公主这是质疑我两位档头的本事?” 这话惊得公主被呛住了,她忙忙地摆小手,慌不迭道:“没有没有,查案子一贯是西辑事厂的拿手戏,任档头同曲档头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们协助玄机门,我当然很放心。我就是,就是有点……”她声音到后头愈发地小,有种声若蚊蚋的意味,干笑了两声,小手摩挲着他腕上的蜜蜡珠,“心虚。” 厂督修长的五指伸过去,将她白皙纤细的左手握在掌心,牵着她徐徐朝厂督府外走,一面走一面挑眉,有些兴味盎然地的意味,重复道:“心虚?” 他的拇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指间的羊脂玉扳指触感冰凉,却火烧一般灼着她手上的皮肤。 五公主耳朵根都要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过去在玉门关,整日不是练兵便是出征,任何事都亲力亲为,我都习惯了。军中男儿占多数,我若不样样冲在前头,便没有人服我,仗也就没法儿打了。” 周景夕的嗓音轻轻的,柔柔的,提起在玉门关九死一生的过往,竟然是一副如此稀松平常的语调。 蔺长泽转过头,她白皙的肌理在日光照样下犹如上好的美玉。她有弯弯的眉眼,漆黑的眼瞳里映入点点碎光,璀璨如星月。他想起在玉门关重逢时的她,原本清澈爱笑的眼睛沾染了大漠的风霜,她冷厉而刚毅,对着他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像一只脆弱而又虚张声势的小兽。 如今,她嘴角盈盈一抹浅笑,轻易便牵动他的心。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沉着嗓子道:“阿满,玉门关的五年,别再去回忆,也别再去想,都过去了。如今一切有我,你唯一想要做的,只是站在我身后,你想要的一切,我必定竭尽全力奉送到你面前,包括这锦绣江山。” 五公主心头突的一跳,沉吟了半晌,眼眶忽然有些微红,道:“厂督,谢谢你。” 两人携手在日光下并行,分花拂柳,意态闲适,这种情景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她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走在大宸宫的高墙与琉璃瓦间。 穿行在游廊之间,前方迎面走来一行衣饰体面的男子,领头的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眉目清秀俊美。周景夕定睛看了顿时脸色微变——竟然是她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君,当今大燕的锦衣卫指挥使。 她滞了下,下意识地便去挣他的手,厂督眉目微凛,索性一把扣住她的细腰将她搂得更紧。 周景夕着实吃惊了,瞪大了眸子木呆呆地侧目看他——虽说厂督府里都是自己人,可这个督主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她忽然有些可怜二郎,被迫同她这个公主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又得眼睁睁看着蔺长泽成天堂而皇之地同她卿卿我我。 她有些尴尬,那头二郎已经走近了,到了两人跟前恭谨一揖手,十分恭敬而疏远,低眉顺目道:“给公主请安,给兄长请安。” 五公主朝他笑了下,接着便听身旁的督主淡淡嗯了一声,道,“二郎,有闻这几日京都闹飞贼,你与锦衣卫们费费心,尽快将飞贼缉拿归案。” 闻言,二郎垂着头应声是,“兄长放心,臣弟誓不辱命。”说完又朝两人揖了一回手,旋身退去了。 周景夕悄然抬眼,朝二郎的背影打望了一番,接着便抿抿嘴,拿胳膊肘往蔺长泽胸前一撞,压着嗓子道,“这小子可怜兮兮的,你别老欺负人家。” 他挑起眉,捏着她的下巴半眯了眼眸,“你关心他?” 她眨了眨大眼睛,“没有啊,我关心他做什么。”然后笑眯眯地踮起脚尖,往他如玉的面颊上亲了一口,“我只关心你。” 厂督沉默须臾,眉眼间徐徐漫上一丝笑意,刮了下她的鼻头道:“我将他派出去,你眼不见为净。” 五公主愣了下,旋即古怪地皱起眉,暗道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 58.第 58 章 宋体  无根水从天际泼洒下来,一连数日,不曾停歇。(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整片皇都笼在一层阴霾之中,走在长街上,巷陌屋舍都是模糊的,天穹压得极低,浓重的铅云堆叠成片,仿佛老天爷也在为迟暮的英雄心生哀怜。 女皇周穆慈一病半月,始终不见起色。长街尽头处,大宸宫的宫殿群轮廓隐隐绰绰,朱雀门缀九重钉,里里外外三层护卫将这座宏伟的宫城守卫起来。就着丹凤门朝南望,能看见凤观台近旁林立数个腰间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那是女皇的寝宫。 英主卧榻数日不起,医正们成天愁眉不展,用药用得一日比一日狠,然而女皇偏偏不见起色。凤观台的内侍们人心惶惶,蝼蚁依附乔木,众人依稀生出一丝预感,大燕要变天了,陛下再这样一病不起,只怕江山易主只是时间问题。 阴沉沉的天下着连绵不歇的雨,汉白玉月台下,锦衣卫们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一个个钉子似的端立,面无表情。 皇三女的眉眼间满是焦灼,探首往锦衣卫们的身后望,菱花门紧闭着,在一片阴沉之中透出几丝莫名的森冷意味,仿佛再不会有开启的一日。周景辞美眸一凛,寒声道:“给我让开,女皇的病情究竟如何?我必须进去看看。”说着便提步要上前。 “哐”一声,数把绣春刀齐刷刷的出了鞘,幽白冷光刺痛人眼,锋利的刀尖直直指着三公主。周景辞眸光微闪,旋即凛目,阴测测笑道,“锦衣卫好大的威风,竟然连本公主都敢拦!我是陛下的女儿,你们好大的胆子!” 话音方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从不远处渐近。指挥使抱刀上前见了个礼,眉目平和道,“微臣给三公主请安。” 周景辞半眯了眸子一番打量,唇角勾起个冷笑,道,“原来是蔺厂公的胞弟,指挥使大人免礼。” 蔺二郎含笑又揖了回手,这才道,“女皇的病并无大碍,医正们也说了,静养数日便能痊愈,公主无需担心。[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是么?”周景辞吊起嘴角,“若无大碍,为何不许本公主入内探视?”说着眸中寒光乍现,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不许本公主见女皇,可是将母亲软禁了起来!” 蔺二郎脸色大变,面上露出几丝惶然之色,拜道:“微臣万万不敢!微臣有今日,全仰仗陛下提点栽培,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绝没有半丝异心!”说着顿了下,又道,“只是陛下有言,卧病期间不见任何人,微臣不敢有违,还望殿下明察!” 周景辞面露愠色,上前几步,瞬间被漫天大雨淋湿。一旁的小侍女忙忙举着伞跟上前,却被三公主狠狠一脚踢开。她怒道:“自女皇卧病,本公主一连来了不下三次,却都被你的人拦了下来。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进这凤观台!给我让开!” 话音方落,一道清冷的嗓音便闲悠悠地从背后传了过来。那声线极是流丽,字里行间皆带起一派风流,“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殿下又何必为难蔺指挥使呢?” 周景辞神色微变,回首一望,只见雨幕之中,一个身着蟒袍曳撒的高个儿男人笃悠悠行近,身旁替他撑伞的双生子神色清冷,却端的是一副美艳无双的样貌。雨帘子珠串似的从伞盖下滚落,厂公毫无瑕疵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修长的手指间缠着一串念珠,一粒粒蜜蜡珠子在他如玉的指尖流转而过。 三公主眉眼间的怒色稍有收敛,唇角微勾,口吻添了三分客气,“蔺厂公。” 厂督神色淡漠,清冷的黑眸中波澜不惊。行至月台下方后随意一摆手,亮了刀子的锦衣卫登时低眉垂首地退到了一旁,又闻厂督不咸不淡道了一句话,“没眼色的东西。” 此言一出,旋即间,月台上便乌压压跪了一地,诸人跪伏在地,胆小的宫娥们甚至吓得双肩发抖。 周景辞心头微沉,刹那间,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便不见了阴鸷之色。她含上几分笑意,道,“罢了,既然是母亲的旨意,指挥使和锦衣卫们也都是奉旨行事。方才我的确有些冲动,锦衣卫们拔剑,也是护主心切,无可厚非。” 蔺常泽一哂,对揖双手拜下去,“殿下宅心仁厚,实乃我大燕之福。”言罢侧目一瞥,朝那一地乌压压的人头道,“还不叩谢殿下?” 众人因振臂高呼,“多谢殿下开恩!” 三公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接着又见厂督拿素白的绢帕掩了口,微蹙着眉头咳嗽了几声。周景辞挑眉,道,“厂督身子不适?” 蔺常泽垂着眸子略微点头,道,“这些日子多雨天凉,染了些风寒。”说着顿住,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侧首吩咐身旁的云雪,道,“逍遥雅主前些日子制了不少驱寒的妙丹,我吩咐你们给三殿下备一份来着,可还记得?” 云雪低眉颔首,“督主放心,属下们都记着呢。”言罢转过身,从随行的小太监手里取过一个紫檀木匣子,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 厂督伸手接过,然后呈给了周景辞,立时被识眼色的婢女伸手接过。 三公主何等聪明,同厂督一个眼神来回便悟出了其中玄机,复又一笑,道,“多谢厂公了。”目光扫过凤观台紧闭的殿门,神色微冷,道,“我瞧那逍遥门的雅主倒是比咱们宫中的医正有本事。”说完广袖一拂,头也不回地去了。 督主垂首,修长的双臂往前一揖,呼道:“微臣恭送殿下。” 须臾光景后,蔺常泽直起身,面上的那丝虚与委蛇消退得干干净净。他侧目看了一眼二郎,淡道,“不可掉以轻心。” 指挥使应是,“督主放心。” 入夜了,无根水犹不停,勾描得整片夜色寒凛如霜。秦禄冷得直哆嗦,抄着两手给掌印值房下了钥,提上一盏宫灯,随督主一道出宫往厂督府去了。 走出宫门不足十里地,夜色中便现出一抹高挑气场的白色身影,秦禄定睛细瞧,认出前方那人是雅主大人。 司徒逍遥像是已等了多时,瞧见西辑事厂的官轿后疾步而来。轿中的俊美男人阖着眸,语调平平道了个停,隔着垂落的轿帘问,“办妥了?” 逍遥公子眉眼间的神色有些复杂,略微颔首。 蔺常泽捋念珠的动作微顿,打起帘子下了轿,视线穿过天穹落在未知的某处,面上的神色极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司徒逍遥蹙眉,压着嗓子道,“你就如此笃定,周景辞得了女皇预传位给四皇女的消息后,会逼宫篡改遗诏?若是她没有走这一步棋,那你这千辛万苦的一盘棋,可就全付之流水了。” 厂督寥寥一笑,淡道,“三殿下是如何心性,我再清楚不过。到时,景夕护驾有功,那储君之位便唾手可得了。” 回到厂督府已是深夜,蔺常泽独自一人回了厢房,撩开帘幔一瞧,他的小阿满正抱着锦被蜷在榻上,睡得像只小猫,一头青丝绸缎般铺开。 督主心底一柔,俯身吻住她的唇。周景夕迷迷糊糊间被亲醒,懒懒地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然后拿双臂抱紧他的脖子,娇软的唇舌热切地回应。 细密而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耳根和脖子上,五公主被亲得脑子晕乎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他推开,美眸瞪大:“在外头晃了一天,洗浴了么?” 这副明显嫌弃的语气听得厂督微怔。他沉沉笑了起来,扣住她的手腕,低头再度吮吻她的唇舌,嗓音低哑道,“先喂你一次,过会儿你帮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