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 节目录 ------------ 第1章 【新来的舍人】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北风阴寒,大雪疏忽而落。[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一百三十八道刀光齐齐落下,划破隆冬凛冽的寒风,晃得人眼前一花。 殷红的血水,混着刑台上经年的尘垢漫溢而下,直直逼到观刑百姓的脚边上。 人群连连后退了几步,生怕脏了自己的脚。 “……人说工部养贪官么,这秦文树也是胆子大,不仅贪了朝廷治水的几十万两银钱,还将兵防图纸卖给藩人……” “想着发财罢了,这下倒好,一家子全砍了脑袋,有命赚可没命花了!” “作孽哦!瞧瞧最里边那孩子,怕只有十三四岁吧……” …… 明德十九年的年尾尚未翻过,皇帝重疾不治,驾崩了。自此明德盛世结束,二十四岁的皇五子齐昱灵前继位,率兵包围皇城,以护先皇梓宫。 先皇之弟靖王深为哀恸,急火攻心,亦追随皇兄而去。新帝感念其忠义之情,着其子齐宣秉承父爵,增其封地千亩,食邑万人。 国丧之日,御史台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消瘦的人影蹒跚行出。他身上薄青色的长衫皱了,清秀的眉目迎着雪,满是萧索。 风雪凄迷,他只觉四肢麻木。将欲软倒之际,忽有一双手将他扶起:“彦之小心!” 他沉沉地回头一看,下一刻却是将那人恨恨地推开:“你给我滚!” 被推开的人亦是刚从御史台出来,神容苍白憔悴,头发凌乱,褐色的袍子上也多是灰尘。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青衫人红着眼睛瞪向那穿褐袍的,“方知桐,贪墨银钱的人究竟是谁?仿制图纸的又是谁?……老秦待你如亲人,你——” “我没做过!”穿褐袍的男子双目满是血丝,神容怔然,“老秦待我如父,我断然不会害他!我没做过!老秦也没做过!你信我!” “我信你?你自己做过甚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青衫人兀自站稳,嘴角噙着冷笑。他看向那褐袍男子的双目,比卷雪的狂风更寒,更冽。 “方知桐,待我查清此案为老秦平反昭雪,秦家这一百三十八条人命……定要你血债血偿!” …… 三年后。 京城的七月,酷热难当,眼见着挨过了三伏天,终于盼得天降暴雨。 寅时,庆元帝齐昱在御书房后的龙榻上睁开眼来,听着窗外如雷般的大雨声,英挺的眉间结成个川字。 皇帝自有皇帝操心的事。 热则疑疫病横行,寒则怕谷物受侵,天干亦忧旱灾,暴雨却恐洪涝。 洪涝之事,乃是当朝第一大患。 齐昱侧身,忖度着今年的江淮堤坝是否足够牢靠,回忆着河道总督数月前的上表,觉得胸中不甚安宁,索性坐起身来唤内侍宫女准备洗漱。 内侍、宫女鱼贯而入。齐昱如常地盥洗一番,不经意抬眸扫视,却发现少了个人。 他英挺的长眉挑起,又仔细看了一圈,问道:“左舍人何在?” 左舍人名曰左堂贤,乃先帝时就常伴君侧的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每日寅时入宫,申时出宫,专事统录皇帝言行举止。先帝驾崩后,左舍人仍当旧职,跟随齐昱左右,到如今已有六十九岁。 齐昱登基两年以来,除却官员休沐,左堂贤从未误过时辰,今日却是不见踪影。[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大太监周福道:“禀皇上,左舍人昨夜里突发胸痹,在家中过了身,今日吏部会拟好新的舍人遣来。” 齐昱动作顿了顿,将手中的丝帕放回瓷盆里,一时没说什么。 过了片刻又嘱咐周福:“封赏之事,让礼部瞧着多添一些罢。” 周福妥善地应了。 天刚蒙亮,雨还在下,齐昱紧赶着去向惠荣太后请了安,又到御花园用过早膳后便回了御书房。各地的折子络绎从殿外送进来,不一会儿便堆起一座小山似的,估计又要看到半夜。 这还是经太傅太师们滤过了一道的。 齐昱尚来不及翻开第一本奏折,外面竟又报上一道火漆的文书。 齐昱打开一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淮南果真决堤发大水了。 雨渐淅沥,宫门次第开了。六部各官到职应了卯,便有黄门侍郎来传户部、工部要员速速觐见,另说还要请三公,便匆匆走了。 两部尚书并侍郎人等不敢耽搁,连忙结伴出了司部。 “……河决于荥泽渡口,漫流于原武,抵寿阳、祥符、扶沟、通许、沋川等十一地,举目汪洋,村舍倒塌,受灾之地约三百余村,人畜冻饿溺水而死者不计其数,无家可归者上万。虽及时堵塞,然河道似欲改道南流……” 齐昱合上折子,冠玉般的面容神色淡然,垂着杏眸瞧着堂子上杵着的十多个人,道:“暴雨数日,淮南决堤发了大水,死伤上万,众卿还不知道?” 口气十分和蔼,仿若一点点怒气都没有,可其中的冰冷,却叫人闻之刺骨。 六部官员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心有戚戚,不知如何答话,都把目光投向上首站立的周太师。 周太师着一袭紫袍绿绶,抱着板笏。他已年过六旬,鬓眉花白,乃是先皇定下的顾命大臣之一,诸官本指望他能劝解一番,哪知周太师却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众人一愣,连忙也跟着跪下。 周太师沉声道:“禀皇上,六月以来淮南伏汛频频,河口堤坝偶有小决,皆因填补迅速,并无大碍。臣等日前已督促沿淮各地严防暴雨,万没料到此次汛情凶猛,臣等无能,望陛下治罪!” 既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且认罪态度坚决,神情诚恳。 诸官很是受教。 齐昱展颜笑了笑,将治罪一事轻轻掠过:“事已至此,治罪尚且是后话,今日朕想听听众卿有何应对之法。”语罢也没让诸官起来,却点了个人:“林太傅,你先说说,这荥泽口大堤三年前才整修完,如今怎么又塌了?” 林太傅略一思索,毫不犹豫道:“回禀皇上,荥泽口大堤是前工部侍郎秦文树被罢免前督建,罪臣秦文树贪墨治水公款,定是在河堤之中偷工减料,才造成今日……此种惨状。” 瞧这责任推得,多干净。齐昱挑起眉头,目光向他旁边移了一格:“唐太保,如今有何应对之法?” 被点到的唐太保心里一紧。此事出突然,他还无甚想法,可今上着实恼怒官员毫无主见,说“不知”难免受骂,于是思忖片刻,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应当阻断北流河道,开七宝河,以恢复建元故道。” 工部的张尚书抬头瞧了他一眼,像是很不能苟同。 然则今上亦讨厌朝臣争执于殿,故他也没有马上开口。 “张尚书,”齐昱看在眼里,“你如何看?” 张尚书伸着脖子道:“回禀皇上,建元故道已堙塞了二十余年,臣以为,此道难以恢复,倘若强行恢复故道,淮南北流宣泄不及,更会决口!” 齐昱点点头,又笑着点了他身后的工部郎中:“徐郎中以为呢?” 工部郎中徐佑是去年的榜眼,文章写得好,人也甚老实,只是心思不活泛,故御笔点他进了工部做主事,想让他历练一番。谁知两月前,前郎中恶疾辞世,此生运气尚好,顶替了郎中之职,跑腿之事并不曾做过。 此时徐佑只当皇帝在问他赞同哪一边,自然觉得没有不帮恩师而帮外人的道理,便爽朗道:“臣以为尚书大人言之有理。” 张尚书只觉背脊一凉,心里已打了徐佑十八个脑袋瓜:傻小子哟,皇上是问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果然,齐昱相当和煦地笑了两声,“徐郎中倒是敬爱恩师。” 徐佑还以为在夸自己,更是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皇上谬赞!” 张尚书已经快背过气去。 从御书房出来,徐佑同张尚书行在后面,沾沾自得,携着恩师的手跨出门槛,小声道:“老师,学生今日也算是悦了龙颜了。” 张尚书怄得一口气憋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 走在前面的户部人等听了,皆是闭着眼摇了摇头。 常事君侧便会知道,今上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比之先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寻常斥责两句,倒还无甚大事,若是惹他笑出声来…… 呵呵。 呜呼此生,自求多福就是。 齐昱刚散了十几个朝臣,正翻奏章看,又听外面报:“吏部侍郎求见!” 不一会儿,吏部侍郎董谦领着个人,恭恭敬敬走进来请了安,道:“禀皇上,昨夜里起居舍人左堂贤去了,其职空缺,蒲尚书已着臣拟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现在给您带来了。” 他身后跟着的人已跪下了,此时伏身道:“微臣内史府温彦之,参见皇上。” 此人吐字清透,声音如撞玉般,一听便是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 齐昱从奏章里抬起头来,见董谦身后跪着个清瘦的男子,伏着身子,不见脸,便道:“平身罢。” “谢皇上。” 那人随着董谦站起身来,一身普通的沙青色七品官服,乌纱帽下面若冠玉,眉如黛山,五官皆是恰恰到了好处,周身风骨泠然清秀,相貌是极佳的,只是他眸子始终谨慎地垂着,没有笑意,神情简直是内史府的特产:肃穆板正,好似老朽。 名叫温彦之? 美士为彦,他倒也当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 美则美矣,略呆。 能送来御前的人,各部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故齐昱也懒得再关心他来自何方,是哪一年的进士,点了点头,董谦便自觉退下了。 堂中只留下个温彦之,齐昱瞧着,竟不由得想起了先皇来。 倒不是想起了先皇礼贤下士、君臣佳话之类,而是想起了先皇临终前说的一席话,讲的都是代代皇帝的交心之句。 “……做皇帝最难之处,便是行至每处必有人跟随。若是朝臣,不想见尚可不见,可朝起暮归总要见到的人,便是统录皇帝起居的史官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记录在案,一人之事,乃天下万万人之事。” “世人皆以为皇帝是全天下最逍遥之人,岂知身为皇帝,也不可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否则史官一笔,长留青史——万民看顾,皆会指点,留诸后世,亦废英明……” 老舍人左堂贤是先皇留下的,早已通晓圣心。想必先皇也有暗地里发发牢骚、骂骂大臣的时候,此时往往不消他说,左舍人便会静静收起笔来,不做统录,待他说完,得解胸中一口闷气。 到了齐昱这儿,也只需一句“不必录下”,左舍人便会合上纸笺,这已是无边的默契。 默契…… 不知这温舍人,究竟有没有这根筋。 唰唰唰。 齐昱闻声回过神,只见那温舍人正站在堂下,执着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是内史府人手一支的软碳,比起毛笔来更方便站立时抱笺手书,齐昱不是没见过。可唯有此人执笔还包了个木鞘,生怕把手指弄脏。 齐昱不由有些好笑,这就记上了。 隐隐约约的,四周萦绕着丝缕芬芳的香气。 齐昱皱了皱鼻子。 他十六岁起呆在关西军中,长在行伍之间,是简朴惯了的,素来也不喜在大殿上熏花笼,顶多散些草木气息,这是身边内侍、宫女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香气明显是眼前的人带进殿来的。 倒也不似其他花香那般忸怩、甜腻。 “温舍人,爱香?”齐昱一边拿起御笔点朱,一边问。 温彦之端端正正地又跪下,板正地说道:“回禀皇上,此乃内史府纸笺的香气,并非微臣身上的。” 齐昱奇怪:“左舍人从前,也没有过此香。” 温彦之道:“禀皇上,内史府存放史册、实录太多,笔墨气味过重,很是熏人。今春大家将御花园里落下的各色梅花滤出花汁,送去造纸坊混在纸浆里,故从三月起内史府的纸笺都换成了此种,正好借每季的落花,压一压笔墨味。左舍人说皇上不喜熏香,当职时便还用原本的旧纸。” 齐昱恍然,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笑:“谁的主意?” “禀皇上,是微臣。”温彦之回道。 齐昱唤来周福。 温彦之仍旧木木地跪在堂下。 齐昱道:“赏。” 温彦之愣了愣,一时忘记要叩谢,待想起来了,立即伏身道:“微臣谨代内史府,谢主隆恩。” 可神色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起来罢,”齐昱心里叹了口气,继续批奏章,“内史府笔墨熏人,朕尚且第一回听闻。有劳温舍人想了法子,让众卿得以好受些。是朕要谢过温舍人。” 温彦之接了周福赏的一盘子碎金子,只觉沉甸甸。 周福和气道:“温舍人,您可坐在那边屏风后录事。” 温彦之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点头谢过,便静静地挪到了屏风后。 坐定之后,他仔细数起了盘里有多少颗碎金子。 周福:“……”三十两碎金子,至于吗? 齐昱余光里也瞥见了,简直觉得新鲜—— 竟然有人拿了赏赐还敢当着皇帝的面点钱。 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温舍人,”齐昱和蔼地出声,“可是嫌朕赏的不够?” 本是句帝王的玩笑话,可温彦之点完金子,却神容肃静,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回禀皇上,微臣只是为了记载属实。” “……嗯?”齐昱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温彦之木然地提起笔,字字顿挫地补充道:“金银不动其本,乃为史也。皇上,今后之事,微臣还是会据实记载的。” 轰。 齐昱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直从丹田贯冲头顶,整个皇帝都有点不好了。 他尚未说话,那厢,温舍人已经唰唰地记下了。 ——今后世人都能知道,他齐昱是个企图只用区区三十两碎金子,就收买御前史官的昏君。 ------------ 第2章 【你这郎中莫当了】 齐昱在折子堆里忙活到后半夜,挨不住支着脑门睡着了。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周福等梗着脖颈拼着一身剐,好说歹说才将他劝到榻上去睡了一会儿。 齐昱沉沉地就像晕了过去,却只觉得自己刚闭上眼,晨钟便打响了,像是掐着时辰不叫他休息似的。 今日有早朝。 挂着眼下两抹淡淡的淤青,他从榻上坐起身来,却觉得周遭似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直盯着自己。 一扭头,只见那新来的起居舍人,名唤温彦之的,正一声不吭地立在廊柱后头,定睛望过来。 齐昱:“……” 温彦之见皇帝醒转,便同周身一干人等一同请了安,遂又执着软碳和梅花纸笺,定定地立在一旁刷刷地写起来。 清香阵阵。 齐昱一夜未曾休整好,本就憋着一肚子肝火,眼下见此情景,不由道:“温舍人。” 温彦之收笔跪下:“微臣在。” “你记甚?” 朕分明甚么都还未做。 廊柱下的人顿了顿,竟直愣愣道:“微臣所录,皆如褚遂良所录者,乃帝王起居言行也。” 褚遂良?褚遂良…… 齐昱刚从迷梦中醒转,不甚清明,待想起了这典故来,只觉肝火往脑门上冲,口气冷了下来:“温舍人拿朕比太宗?” 唐史上说,褚遂良还在太宗身边统录起居时,太宗曾旁敲侧击地,欲观他记了些甚么,却被褚遂良严词拒绝了。 温彦之此言,分明是说他齐昱也想窥探实录,向史官施压。 温彦之恭恭敬敬跪在廊下,面不改色:“皇上息怒,微臣岂敢。” 还说不敢?齐昱直想把手边的洗漱盆子贯到温彦之脑门上,亏了多年来的隐忍功力深厚,才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拳头。 罢了罢了,打伤起居舍人,内史府的那群老学究还不知道要怎么记自己一笔,想想都头疼。 一路从御书房往紫宸殿去上早朝,齐昱笑得春光明媚。 十,分,春,光,明,媚。 温彦之在后头,依旧是木讷无言的模样,捧着摞花笺,直挺挺地走。 大太监周福跟在边上,只觉背脊凉飕飕的,暗道今日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行差踏错。 只望今日朝上诸官亦能如此。否则…… 果然,齐昱一到堂上,便笑着把虚礼都省了,场面话一句没说,当头便问淮南大水。 好在听说了昨日内朝种种,在场官员早已备好功课。txt小说下载80txt.com工部的张尚书亦将治水所见,谆谆教导了郎中徐佑,只望今上早朝问起时,他能答出个名堂。 此时各级上表淮南水患的情况报毕,今上忽然又点了徐佑,问:“徐郎中,荥泽决口处已堵住,如今改道一事,工部可有决断?” 不问尚书、侍郎,而非要问个昨日答不出所以然的郎中。张尚书心里暗暗叫苦,果真何人何言、有何错漏,今上都是门儿清的。 徐佑诚惶诚恐:“回禀皇上,司部以为,应当修渠北引淮河之水,使之顺下入海。” “嗯。”齐昱点点头。 徐佑同张尚书刚要舒一口气,却听上头幽幽飘下另外一问:“而后呢?” ……而……后? 徐佑有些慌了,老师只讲了应对之法和为何如此应对,其他的还尚未想过。 张尚书连忙要帮衬,岂知还没开口又被齐昱打断了。 齐昱老神在在地看着堂子下的徐佑,悠然唤道:“徐郎中?” 张尚书遂将一肚子话哽在喉咙口,不敢答了,心里只默默为学生念经。 徐佑将满腹学识搜刮了一通,试探道:“……臣以为,应当……排淤固堤?……” 齐昱笑了两声,道:“徐郎中这是在答朕,还是在问朕?身为工部郎中,五品大臣,所食朝廷俸禄,皆为民生所出,却屡屡对朝中大事毫无见解、从旁附议,朕看着,你这郎中也莫当了,便去西荒督查畜牧罢了。” 三言两语竟将恩科榜眼贬去了边境之地。 徐佑扑通跪下,面如土色:“皇……皇上,臣……” 然则君无戏言,那边礼部、吏部等人已默默记下了。 齐昱将手肘支在龙腾的御座扶手上,继续点了后面户部的官员:“国库尚可拨银为淮南改道否?” 户部的许尚书出列,道:“回禀皇上,西北干旱稍歇,如今库银所存虽尚可支持改道一事,然则淮南各地受灾严重,需赈灾抚民、安置百姓,一时之间若要周转,怕也很是吃力。” 拐弯抹角,就说没钱。却也是实情。数月前西北大旱,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集官赈民赈于一体,才度过难关,还未消停几日,眼下淮南的大水又淹到了自己脚背上。 着实心累。 百官都叹了口气。 可齐昱此时在想的,却和他们不太一样。 他在想,难道就没有万世可用的法子,能免民生于水火?倘若不能保证淮南大口不决堤,至少要保证决堤之时不会万民罹难、村舍良田皆覆。若是年年淮南都淹一遭,还有谁乐意种田?万万百姓如何养活? 可此时身在朝堂之上,面对一群手足无措的大臣,除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治水之法,也确然没有别的出路。 只愿天降他一仙人,有大禹治水之才。 周太师将皇帝的沉思看在眼中,心下遂猜到几分圣意,口中劝道:“皇上亦不必太过劳神,荥泽决口已堵,各方也已增堤固坝,近忧已除。若说远虑,改道、治水之法,皆是百年一举,并非几日可促成。我朝朗朗乾坤,明君贤臣,定能想出万全之法,保住民生。” 虽是马屁,却也算是拍到了要点,齐昱便没有驳斥周太师,只问:“眼下紧要便是赈灾抚民一事,众卿如何看待?” 循例是要举荐一人代表朝廷前去,可大家都明白,百姓要的不过是皇帝能知道他们的疾苦,故再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去,亦是无用,都不衬百姓心意。最好的便是宗室里挑一个稳妥的宗亲,带着圣喻前去,方可体现皇家的关切。 明白归明白,可今上的宗亲委实没几个了。先皇一代的几个皇叔里,老靖王已去,留下个儿子齐宣承袭父位,其余皇叔作古的作古,在封地的在封地,多半也是垂暮之年,不可委任。今上的兄弟们早年间登基时,夺位的圈禁了,没夺位的也被分封出去做了郡王,如今留在皇帝身边的,就只有贤王和誉王。 誉王常年多病缠身,近日因连绵阴雨又病倒了,难当赈灾之任。贤王其人么,是个温吞享乐的性子,根本不理事。当年定封号时,今上本戏言要称其“闲王”,却被礼部给记了下来,当作“贤王”。此贤非彼贤。 朝上众人皆在掂量,此时唐太保道:“臣以为,如今的靖王年轻力健,有经世之能,必能代表皇上、王爷的心意,安抚受灾百姓。” 齐昱听在耳里,明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百官花名上点了唐太保一笔。 那靖王齐宣,顶多能说是头脑清醒些,模样上得台面,惯会用些活络手段收买人心,后勤、采买之事尚可委任一二,若真要提甚么经世之能,却是莫须有的。唐太保身为靖王妃的父亲,保举齐宣,无非是为了让齐宣履历上多份实在的本事,前去赈灾亦可提高靖王的声望,将来好委任更多大事,顺保他唐家荣华富贵罢了。 “代朝廷赈灾一事非同小可,靖王仅任军饷、内务采买之事,尚无公事历练,怕是难当大任,”林太傅此时出列,讲得清清楚楚,“况赈灾之人本就当是皇上至亲,贤王、誉王尚在,如何能够避亲就疏?” 这稀泥和得,连齐昱都要鼓掌。说来说去只说齐宣并不合适,言辞振振,却也没说究竟何人该去。 此时还是周太师踱了一步,出列道:“臣以为,誉王近日病下,实不宜操劳,靖王历练未够,亦无法胜任。念先皇在时,贤王曾理办巡查、暗访之事,到过淮南,此番再去亦能驾轻就熟。” 齐昱想笑。 贤王到过淮南的事情,自然人人都知道。可大家还知道,当年贤王到了淮南,采办、暗访的公事只拼得七七八八,却是拐了个王妃回来,闹到先皇跟前要赐婚。 先皇怒了好大一场,险些要将贤王贬为庶人。可见得贤王与那女子是真心鸳鸯,也不想就此棒打了一双璧人,便成全了。如今贤王世子齐珏年仅六岁,竟能倒背《春秋》、《左传》,比他爹是能干了千百倍去。 罢了,再争下去也无益。齐昱挥了挥手,“记下罢,朕看贤王挺稳妥,便着他三日之后赴淮南。” 底下诸官有想再议的,又想见方才徐郎中的前车之鉴,生怕自己也被派去荒野养马,遂不敢再谏。 雨下到午后停了,齐昱用过午膳便着人备了软轿,前往皇宫东侧的钦桦宫去瞧瞧自己的皇弟。 温彦之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到了钦桦宫,齐昱没叫人禀报,径自下了软轿,穿过重重厅室,到了内殿。 院子里弥漫着散不去的草药味,管事的几个见了皇帝,慌忙跪了一地,大呼万岁。 里间早已听见外头的响动,故誉王已披着件藕色的外袍迎了出来。他尚只有十六七岁,正应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无奈被身体拖累,形色很是憔悴。 见皇兄来了,他难得露出笑来,刚要跪下去行礼,便被齐昱提了起来:“风都能吹倒的人了,还在乎这些虚礼。” 誉王想笑,却是咳了起来,好容易平复下了,连连告罪,又问起淮南大水一事。 齐昱将早朝种种如是说了,还叹了口气,“若非你病了,哪里能叫贤皇兄去给朝廷丢脸。” 誉王正待说话,却听齐昱身后立了个人,唰唰唰地写着什么。 “这是……”誉王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 温彦之抬头见誉王瞧着自己,收笔跪下:“微臣内史府温彦之,拜见誉王殿下。” 誉王恍然,“哦,内史府,起居舍人罢。” 齐昱有些头疼,向温彦之道:“温舍人也是读书人,难道朕与皇弟闲话家常,亦要句句记录在案?此非君子之道。” 温彦之梗着脖颈,“回禀皇上,皇上方才说贤王给朝廷丢脸,这亦是天下大事。” 天下大…… 齐昱发觉誉王身后条桌上摆着个青瓷缸子,用来砸人尚很趁手。 誉王站在这厢,似乎听见自己皇兄的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 温舍人只觉得皇上阴测测地盯着自己,头皮有些发烫。 “温舍人起来吧。”誉王适时解围。 温彦之慢腾腾站起来,提笔又要继续。 齐昱咬牙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温舍人难道不知?” 温彦之垂着眼道:“微臣当职载笔,不敢不视,不敢不听,不敢不记。” 然后,唰唰唰。 誉王稍稍退了步,将青瓷缸子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皇兄不能打啊,殴打史官可难看。 ------------ 第3章 【不做事也不行】 第二日清早,贤王得知自己被派去赈灾,心知自己没读过几本书,还不知要被地方上如何哂笑,忙骑了快马从城郊王府奔来,欲求皇弟收回成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齐昱坐在御书房里听翰林讲编纂之事,之乎者也听得正有些乏,能想见贤王来无非是说不想前去赈灾,怕才疏学浅丢了皇家脸面云云,便不怎么想见他。 “可皇上……小世子也来了。”黄门侍郎如是禀报。 齐昱突然坐直:“宣。” 翰林陆续告退,不一会儿,内侍便领着人进来了。贤王当先走着,焦头烂额都写在了脸上,他身边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穿着湛蓝色的釉锦衫子,人不高,却是走得器宇轩昂。 贤王单膝请了安,起身张口就道:“皇弟,淮南赈――” “侄子给皇叔请安!”齐珏振声打断了他,恭敬跪下,脆生生道:“皇叔日夜为黎民操劳,披星戴月,我等后辈但见如此,未能赴鞍马之劳,十分惭愧,请皇叔治罪!” 虽齐珏说的也尽是些场面话,却是心知自己这一根筋的父王若直直开口不去赈灾,难免要惹怒皇叔,到时候詈骂起来,怕是难看。粉嘟嘟的小人儿转脸白了自己亲爹一眼,又一脸认真地看着堂上的皇叔。 贤王怔怔看着自己儿子,觉得有些口干。 齐昱真是乐了,向齐珏招了招手,“过来,皇叔看你长了多高了?” 齐珏立马爬起来,小腿儿撒欢地跑到齐昱身边:“回禀皇叔,昨日刚量过,有三小尺啦。” “嗯,多日不见,也长壮了。”齐昱点点头,“近日读了什么书?” 说到此处,齐珏如数家珍:“这月里文坊先生开始教读《大学衍义》、《古文渊鉴》,阿娘想让武坊先生教我《孙子》,可先生说我尚小,未能领悟奥妙,便先启蒙念一念《五曹》罢了,学还得过两年。” “你字尚认不全呢,当然学不了。”贤王在下面呛了他一声。小小个人儿,说起话来雄赳赳地,好似在藏书阁里点书,啧啧。 齐珏一向不太服得自己的爹,在家听他讲些歪理还是因为瞧在娘的面子上,且暂时打不过他。现下有皇叔撑腰,倒不甚怕,只把小嘴一噘:“皇叔,父王昨日还将《兰亭集序》记成了欧阳修写的,阿娘肚子都笑疼了。” 贤王在底下很是气结:“哎我说――” 齐昱不禁莞尔,一语双关打断了贤王:“珏儿,能者多奇才,你父王虽没读过几章《兰亭》,却也深知兵法之事,身手不凡。今后武坊先生讲不懂之处,大可问你父王。” 贤王听了这番话,倒愣住了。 兵法?……身手?…… 他好生想了想齐昱的言外之意,遂皱起眉头,不再言语。 齐昱又同侄儿说了两三句,唤来周福行赏一二,嘱托了齐珏念学之事不可耽搁,甚至钦点了几册藏书,着人妥善送去贤王府邸。 临走时,很是深意地看了贤王一眼。 出来的路上,贤王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齐珏拉了拉他:“父王所思为何?” 贤王笑着拍了拍他脑袋,挑开了话头,吊儿郎当道:“父王在想你娘今日做什么给咱们吃,是藿香鲫鱼、粉蒸鸭掌,还是酱烧牛肉。80电子书wWw.80txt.com” 三样皆是齐珏最爱的,六岁的孩子当即对此三样品评开了,再不管他父王在忧心何事。 贤王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着实叹了七八口气。 年初时淮南出了个事,说织造府遭了窃贼,闹了一阵后,外传是家贼拿了几件瓷器去卖钱,可誉王安插在淮南的眼线却报到皇帝跟前,说是织造府丢了一截永辉年间料子。 这料子不是普通物件,乃九龙锦也,是用来制作圣旨背衬的御用锦缎。 每个皇帝的九龙锦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永辉年间的九龙锦是金线滚银边的九条龙,到了先皇的明德年间,就变成了团线纹金的龙身并缉针作龙角,再到了如今的庆元年间,已制成了垫绣加撒针的龙鳞,龙眼与口舌皆是白红珍珠洒粉,很是精美。 丢了这九龙锦,事情就大了,这偷盗之人想行变卖之事的可能性太小,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可能性却很大。 可查来查去到了今日,也还是没有个头绪。 贤王很纳闷儿:要造反,为何要偷皇爷爷那时候的九龙锦?偷先皇的不也好些吗? 本王不是很懂现在的反贼。 听说昨日皇帝去了誉王那里,也不知所为何事。可誉王的钦桦宫历来掌管皇家眼线的情报和不能在紫宸殿上向百官吐露之事,思来想去,与那九龙锦之事必有关联。 只怕,此次赈灾没有那么简单。 贤王走后,齐昱派人去请了蔡大学士。 毕竟贤王着实有些不学无术,淮南一地的乡绅、学究亦不少,到时候要筹措赈灾粮款,三两句说不到一处去,也是难办,还是需要个学识渊博的,前去辅助一番。 想到此处,他又思索起了赈灾一干琐碎,一时也没做旁的事情,只端坐了,等蔡大学士。 唰唰。 唰唰唰唰。 齐昱皱着眉扭过头,见温彦之正跪坐在一道九折的秋菊屏风后,卖力地使劲写着什么,十、分、投、入。 齐昱无奈:“温舍人,朕甚么都没做,你究竟在记何?” 温彦之被此言打断,只木木地向堂上伏了伏身,道:“微臣记载属实,便是陛下甚么也没做,等蔡大学士。” ――不做事也不行?! 齐昱面上笑着,只觉自己一口血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当然不能吐血,不然一定又会被记下:庆元某年某月某日,帝徒坐高台,甚么也没做,只吐了口血。 齐昱用尽全身力气,放下了手里的玉麒麟镇纸,又默念了百八十遍金刚经,终于随手拿起御案上翰林留下的一本新编来。 ――看书!朕让你记! 温舍人抬眼瞧了下堂上,眨了眨,又垂下头来,默默记上:“帝思毕,阅《庆元美人录》。” 嗯,不是很懂现在的皇帝。 这种美人书,应该拿回寝宫看才对。 午膳传来御书房时,蔡大学士刚好领了陪同贤王的皇命,踌躇满志地走了,眼见是很想做出番功绩的模样。 齐昱揉了揉额头,只求数日后别收到蔡大学士被贤王怄死的折子就成。 可想也无用,来者自来。齐昱起身移步内殿,用膳。 温彦之亦紧随其后。 “温舍人,”齐昱顿了脚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起居舍人镇日跟着朕,都不吃饭?” 从前倒是没注意过,现在想想,的确没见过左舍人离职吃饭。 温彦之就地跪下:“谢皇上垂询,内史府的吃食与各部官员不尽相同,多是见缝插针。” “哦?”齐昱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们都吃甚?” 温彦之从怀中掏出两根纱布包着的小棒呈上,面无表情道:“回禀皇上,内史府为让我等舍人专心追随皇上,特制了百米酥,可随时食用。” 百……米……酥…… 齐昱接过来其中一个,一层层揭开纱布,糯米的香气便扑鼻而来。但见手中之物好似端午的粽子,却在外壳裹了一层薄薄的酥脆,隐约可见里面的红豆、薏仁、花生等,不难想见其甜香之味。 方便是真方便,掏出来两口便咬了。 “你们就吃这个?”每日都是一样的,不腻么? 温彦之左手拿着另一个小棒,讷讷道:“回禀皇上,这个是有肉的。”然后又掏出两个,“这个有浆果,这个有蔬菜。若有特别想吃的,也可向内史府的小厨房说。”厨子人很好,都能做成小棒棒。 齐昱:“……”没想到还挺丰富。 看来是自己瞎操心了。 他点点头,进了内殿,端坐桌边,静静享用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菜肴。 青菜脆豆腐,鲍鱼酥,咸烧猪肘子,菠菜炒―― 唰唰唰。 唰唰唰。 “……温舍人。” “微臣在。”又跪下。 “朕的菜肴,御膳房已仔细记过了。” 一阵沉默。 “回禀皇上,并非御膳房记过的,您都吃。” “……嗯?” 温彦之伏着身子:“皇上一口苦瓜也未用,微臣记载属实。” “…………………………” 挑食也要管?! 大太监周福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家皇上像是很想将手边那盘苦瓜糊到温舍人脸上。还有手边那盘酱肉。还有手边那盘清蒸黄鱼。还有―― “朕怎么没吃。”齐昱突然出声。 周福:“???” 齐昱勉力吃下碗中的菠菜,颤着手夹了红玉盘子里的一大簇苦瓜,送入口中,生硬地嚼碎,费力地吞下,道:“朕也要一,样,样,才,能,吃,过,来。” 周福:“!!!” 内侍宫女:“!!!” 御膳房端来的苦瓜皇上从来就没吃过,今日怎么…… 齐昱铁青着脸,又夹了一簇苦瓜,送入口中。 吃,怎么能不吃。 否则实录里,他齐昱又是个枉费人力、浪费粮食的昏君。 温彦之点点头,神色依旧肃穆,“是微臣疏忽了。” 然后埋头,提笔,唰唰唰,唰唰唰。 宫里的钟敲到申时,温彦之从御书房告退,到内史府交了一日的起居实录,各方说了几句话,便徐徐地打乾元门出宫。 刚递了牌子,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回过头,只见个六品模样的小官,正从后面赶上来。 温彦之仔细分辨了下,才想起这人是龚致远,澶陇人士,四年前乃是与温彦之同科高中,尚算交好,后分去了户部做主事,便很少碰见。 龚致远抬手问了安,欣喜道:“温兄,很久不见了,听闻兄台迁升舍人,御前录史,恭喜恭喜。” 温彦之忙道不敢当,户部才是日理万机云云,亦勉强寒暄了数句。 两人一道出了宫门,龚致远往城南指了指,“温兄,难得碰见,便一同用个闲饭罢了。诸多同科都很是想念温兄,亦怀念从前启诗作赋的日子,今日恰好我等在溪花楼定了饭局,温兄便随我一同去,大家吃酒热闹一回。” 温彦之抱拳谢过,何尝不知龚致远口中的“我等”,便是当年同科中混得不错的那一路人。如今虽都是小官,却也算身处六部、五寺要职,将来前程似锦,不可估量。 “龚兄,”温彦之神色依旧刻板,只徐徐道:“今日温某身体不适,去了反而扰兴。龚兄与诸位同科好生玩乐,温某先告辞了。” 说罢便再抱拳,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哎?” 龚致远愣愣地看着温彦之越来越远的背影,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当年那个逢酒必约、呼朋唤友的温彦之吗?怎生一个好生生的公子哥,竟变成这模样了……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齐昱迈出御书房的门槛,只觉伏案整日,头已经有些晕了。而今日结束政事尚早,已是极为难得。抬眼见霞光镶着天色,云层叠叠,亦是很久没有见过的景象。 没做皇帝之前,兄弟们人人都想做皇帝,不惜猜忌、疑心,相互拉扯陷害,阴谋阳谋、明计暗计,一路走来鲜血白骨,亲情枯槁得像是朽木,却都直直盯着那紫宸殿上金雕玉刻的宝座。 一世圣极荣华,万民朝拜,俯仰之间,谈笑苍生――这是他们心目中的皇帝,为此不惜千军万马,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最后也不知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还是为了对得起那些消散在路上的人。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齐昱面前的仅仅是沉寂的重楼殿宇,高高的宫墙,和宫人陆续点上的一盏盏莹黄老旧的宫灯。 “皇上,”周福从偏殿快步走来,轻声禀报:“誉王殿下求见。” ------------ 第4章 【死去的人竟能活过来】 “臣弟给皇兄请安。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誉王单膝跪地,“之前向皇兄禀报淮南大水时,曾有探子听闻各地出现几首怪异的童谣,今日详细密报传来,臣弟特为皇兄呈上。” 自古以来天灾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借天灾乱民意的人心。 这种人一般不怀好意,不是要借风水之事蛊惑百姓掏钱,便是要借天灾*假预朝廷兴亡,抑或散布个把童谣、小曲,暗喻演说君主昏庸、臣子无能。 早在淮南大水的密报递到齐昱桌上的时候,誉王的眼线便向齐昱禀报了水患之地出现奇怪童谣的事,现下誉王呈给齐昱的折报,便是淮南眼线对各地童谣做出的统录。 齐昱扶起誉王,抬手接过他手上的折子,打开来两眼扫视,目光阴沉下来,嘴角却是勾起抹玩味的笑。 他挥挥手,示意周福等内侍都退下。 “……广田隶胥尽相争,三阡一陌不够称。河谷发水欠收成,白白只把龙王问……”齐昱慢慢念了折上的两句童谣,哂笑道:“如此双关之句,若说是孩童随口唱出,那朕的江山今后还真是人才济济。” 誉王笑着点点头,“表面上好似借官府隶胥盘剥百姓之事,演说朝廷无所作为,实则这四句话的用字略略一拼凑,却更有文章。” 广田隶胥,广隶为“康”。三阡一陌可看做三横一竖,是个“王”字。河谷欠收,谷欠合成个“欲”,加上末句的白王之“皇”,便是“康王欲皇”四个字。 “康王?”齐昱又笑了一声,“淮南子民这是在告诉朕,死去的人竟能活过来,还要再跟朕抢次皇位?” 誉王敛眉,忖度一番道:“皇兄,两年前康王逃至淮南原武,在茅庐之中*,化为灰烬,前去搜捕的策麟卫并未找到确切物证以证其死,或许此番童谣背后,真是康王侥幸逃脱,意欲东山再起也未可知。如今淮南大水人心惶惶,我们亦当有所准备,不可给他人可乘之机。” 齐昱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是落在了那轮挂在天边的落日上,幽幽叹了口气:“你是说朕不该派贤皇兄前去。” 誉王垂下眼,“皇兄您继位两年有余,贤哥哥明帮暗助、走动朝臣皆是为您,站在哪边,您心里尚比臣弟清楚。他与康王毕竟乃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若康王如今真的在世,且密谋卷土重来,您此番……岂不是将他的亲弟弟送去让他拿住,以胁迫朝廷?” “小九,”齐昱向誉王笑了笑,微微眯起的眼眸中,云霞如彩锦一般,“当年他没有帮康王,如今就算康王在世,他亦不会帮康王。虽是一母同胞,他二人胸中却是两般天地,投不到一处。” 誉王虽聪慧,可毕竟年少,齐昱如此说了,他也不甚明白。大殿上的风徐徐吹过,他禁不住咳了两声,又向齐昱告罪。 齐昱拍拍他的肩膀,“小九,你镇日里所思过多,于身体也无益,不如权且放宽心。贤皇兄虽则是胡闹惯了,却也是极有分寸之人,朕信他,你也该信他。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誉王还是忍不住问:“皇兄明知九龙锦之事,亦有康王之嫌,又为何偏偏要让贤哥哥去淮南?若真让他见到康王,岂不两相为难?” 齐昱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康王是曾号称有先皇遗诏,若九龙锦失窃是他的手笔,欲完成圣旨,那也着实说得过去。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在淮南图谋不轨的人确实是康王,那贤王一去,他必然会有所动静引他弟弟前去相会,可若那图谋不轨之人……” “不是康王?”誉王眼睛一亮,“您想试探敌情?想知道那躲在暗处的人究竟是谁?” 齐昱撇撇嘴,“其实……” 誉王很感兴趣地向前凑了凑,洗耳恭听。 齐昱道:“其实,确实是因为无人可派,才只能派贤王去。” 虽则贤王有功,可不学无术也着实丢人。 誉王:“……” 皇兄您逗我?亏我还觉得您很厉害。 齐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朕只是之后想到,贤王前去能顺带试探一下敌情,也挺不错。若真是康王……”他抬手摸摸下巴,目中掠过一丝狡黠,“朕也想看看他们亲兄弟到底能不能打起来。” 可怜的贤哥哥。 誉王在心里默默给贤王敬了一尊佛。 次日,寅时远远未到,皇宫以南的乾元门守卫便见官道上徐徐走来一个身着沙青色官袍的男子。 黎明的微光中,守卫隐隐看清了男子清秀的脸,和肃穆板正的神容。 “哟,温舍人,”守卫向那沙青色官袍的人打过招呼,便将乾元门旁的侧门略略打开,“今日上工早?” 此处他们从来见不到各宫嫔妃,故一向只将这三类人认得最清楚:一乃朝中要员,二乃宫中采买执事,而第三,便是皇帝跟前当差的人。 第三类人之中,御前录史的起居舍人,又更是一种别样的存在。虽然官衔只是七品,但毕竟皇帝本人都不太敢惹,别人就更别触霉头。 温彦之讷讷地抱拳:“劳烦劳烦,昨日落了东西在内史府,得先去取过。”说罢递出名牌登记下,才进了宫门往内史府行去。 夜雨后的空气湿润,带着丝缕闷热,将重重殿宇染上晦暗的色泽。偶尔些许宫人挑着长灯,低头垂眸从温彦之旁边匆匆行过。 走到六部所在的文德门前,温彦之徐徐慢下脚步,驻足站立,默然地凝视了一会儿那高高的牌匾,随后又低下头,无喜无怒地继续走过西边的崇孝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内史府。 府前廊子上只点着盏夜灯,尚无人在职。温彦之提了袍摆走进府内,静静在属于自己的那张桌案上点亮了烛灯,便拿着这烛灯徐徐上了二楼。 内史府的二楼,是存放大内史册的地方,立着一排排两人高的大书柜,书墨气息甚浓。温彦之妥善地用烛灯点燃了四周的壁灯,整个二楼都明亮起来。 他熄了烛灯放下,便径自一边沿着书柜往里走,一边查看书柜上记录史册年份的木牌。终于,他走到一架挂着“明德年间”字样的书柜前,顿了顿,随即拐弯走进了书柜之间,几番找寻,便抽出了一打装订好的纸笺。 纸笺老旧而泛黄,上面写着记录者的名字“左堂贤”,下面一行小字,载着“明德十九年九月至十二月”。 恰是明德皇历的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季。 温彦之轻轻翻动纸笺,一目十行,却是字字了熟于心间。当这本纸笺终于要翻完的时候,他总算找到了他想看的那个名字―― “……十一月初七,申时,帝于宁心宫休养,奉药未几,工部尚书秦文树献古画觐见,帝见画欣喜。” 秦文树……秦文树…… 再往后翻,却是没有了。 寥寥数语而已。 温彦之略颓然地向后一步,垂下了手,将这册纸笺放回了原处。 ――两年来供职内史府,费尽心力成为起居舍人,就为看到这册实录,却没想到……此刻呈在他面前的,仅仅只有这么一句话。 ――十一月初七,献古画,帝欣喜。 这两年查阅无数记录,温彦之可以肯定,这便是秦家满门抄斩之前,秦文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工部见过的古画何其多,这究竟是一副甚么古画? 明德帝为何欣喜? 为何此后御史台便查抄秦府,说秦文树贪污? 在他的记忆中,秦文树并不是一个贪污受贿的小人,远远不是。老秦是他的恩师,待他如亲人。 温彦之缓缓蹲下来,双手捧着脑袋,黛眉皱起,一任思绪与回忆驰骋开去。 ――明德十九年的十一月,工部发生了什么? …… 明德十八年,温彦之在殿试中一举夺魁,被明德帝御笔点到工部作郎中。在他的头顶上,工部侍郎方知桐待人谦和有礼,一手工笔画作齐绝,尚书大人秦文树更是修浚缮葺之能人,更善提点后生。 他三人既是良师高徒,亦是忘年挚友。 明德十九年的事温彦之两年来已想过千遍万编,一切的一切,清晰到像要溢出色彩来。 十月底,有内侍上报工部,说善德宫梁柱上的金漆脱落了一些,需要修葺添补。善德宫是永辉帝生前所用,乃是帝气所在,故当时在位的明德帝也下达谕令,主点了秦文树亲自绘制梁柱彩绘,并要查看内里是否蛀虫,将善德宫整个修缮一遍,由方知桐绘制图纸。 十一月初,修缮之事流程已定,秦文树带着匠人去了善德宫,逐一排查廊柱是否蛀虫,当天却是非常早就回到了工部。 那一天秦文树看似非常疲倦,神容忧虑,以致连正在专心绘图的方知桐后来都打趣他,说老秦这几日的脸都快垮到地上了。 可老秦只是推说身体不适,向吏部打招呼告了半日的假,便收拾了些东西回府去了。 …… 温彦之目光一闪,霍然站起身来。 老秦手上拿的东西…… ――若他记得没有错,当时老秦走出工部的时候,手上便抱着一个长条形木匣子。 一个一点都不起眼的木匣子。 那时他刚好和工部主事从外而来,碰见老秦,还向他讨那木匣子来看:“老秦得了甚么了不得的东西?哪朝的名画?都给我们开开眼罢。” 可老秦却是慌忙摆手,生涩地笑:“去去去,小鬼瞎胡闹,快去把屯田的单子出给户部,拖了好些天。” 说罢便寒暄着,匆匆离去。 此时此刻,温彦之站在内史府二楼的书架间,直觉层层冷汗透过背上的布料,打湿了重重官服。 ――按照时间推断,老秦手上的木匣里,便是那副献给明德帝的画? ――是何画作?为何要献?献后明德帝为何而喜?老秦又因何而死? ――若当初他也看了那副画,说不定…… “谁这么早啊?” 突然一声高呼,打断了温彦之的思索。内史府大堂的灯亮起了两盏,内史监曹不韪和李掌事站在楼下向上望:“怎么不点灯?” 温彦之行到二楼栏杆边,抱拳道:“惊扰大人,是下官。” “哦哦,彦之啊,”曹不韪捋了捋银须,眯着眼笑得和蔼可亲,“在二楼找东西?找到没?” 温彦之一早想好种种,此时只道:“皇上有些杂务,下官不知当不当记,故来参阅参阅左舍人过去的实录,已然找到了。” 曹不韪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很好,彦之这劲头,十分好啊。”李掌事也很是欣慰地看着温彦之。 温彦之垂首道谢,连忙下得一楼来,将自己桌案上一干桃花纸笺和软碳装进布包之中。 正要走,曹不韪突然想起一事,道:“彦之,听说温大人从北郊行宫回京了,你可听说啊?” ------------ 第5章 【不是那种灭火】 梦境里的烟霞像是水雾,迷蒙在齐昱眼前。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恍惚间,他听见朦胧的喊杀声。震耳的马蹄踏在虚无的大地上,隆隆作响,一切如在镜花水月里,不真实地摇晃。 忽而眼前出现一人,刚毅的面容映着冷厉的锋芒,双手举起大刀便像齐昱横扫而来! 齐昱灵台一凛,扬手出剑挡过,怒斥:“康王!如今成败已定,你竟想弑君?” “老五!到最后竟是你……竟是你!”康王苍白的脸上,是愤懑,亦是惊怒,再次提刀砍向齐昱:“你说过不作皇帝!你说过无意皇位!……你,你这小人!” 齐昱反手挑起剑花,旋即接上当空一剑,竟一招劈断康王的刀刃。 水雾如墨,康王趔趄两步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忽而远处茅庐大火,熊熊烈烈。 “给朕灭火!快给朕灭火!” 齐昱呼喝着从龙榻上坐起身来,双目猛地睁开,眸中尽显暴虐之气。 延福殿上的太监宫女惶惶然跪了一地。 硝烟战鼓、金戈马蹄,尽数褪去。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齐昱喘息着抬起头,只见重重宫人后面,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刚好走到殿中,正呆着一张脸,不解地看向―― 齐昱皱起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 自己的薄被? 明黄色的百花双龙衾上,齐昱肚子的下方,大腿的上方,正静静地鼓着个小丘。 齐昱:“!!!” 扭头,只见温彦之已经迅速摸出了花笺和软碳,提手就要记―― “这不是那种灭火!”齐昱愤怒地拍床,“温彦之!不准记!” “朕命令你!不准记!” “温彦之你听到没有!” 温舍人肃穆道:“回禀皇上,微臣听到了。[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然后一边跪下,一边默默地把这些话全都记了下来。 庆元帝齐昱笑、逐、颜、开的一天,又开始了。 周福奉菜时,手都在抖抖抖,周围的内侍亦都是眼睛瞪得铜铃大,深怕一个行差踏错就被踢去中正院挨板子。 好容易才吊着老命伺候完了早膳,周福眼见齐昱径自出了殿门,正想转身撤菜,却见那温舍人呆头呆脑地一边往外跟,一边还、在、记! 周福胸膛之中翻江倒海!怒从中起!终于将手里的盘子碗都甩给自己的徒弟,将拂尘一摆,两步就冲了上去。 温彦之见自己花笺上投下了一方阴影,愣愣地抬起头,只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周公公正立在跟前,竖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幽幽瞪着自己。 好像……挺生气? 温彦之不解:“周公公,何事啊?” 他明明这么问了,可周福却恨自己无法回答。 内史统录,关系重大,连皇帝自己都没法对史官发脾气,他区区一个太监总管,更是无力置喙。 周福威胁性地虚起眼,盯着温舍人的花笺,恨恨地摇头:温舍人,别再这么记了!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 可从温彦之的角度,他觉得周福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胸口。他一低头,只见自己揣在怀里的百米酥,正戳了一小截在衣襟外。 哦……温彦之懂了,周公公没吃饭。 “这是蛋皮的,”温彦之掏出百米酥递到周福面前,“周公公。” 周福:“……?” 温彦之将百米酥放在周福手中,红唇边漾起个清澈的微笑,便绕过风中凌乱的周福,继续跟着齐昱而去了。 周福看看那沙青色的颀长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蛋皮百……米……酥…… 想哭。 清晨的薄雾散去,氤氲水汽尽被艳阳蒸干,火红的日轮挂在天顶,天气透不出一丝凉意。 掌事院很懂事,派几个内侍抬了两块硕大的存冰,架起矮槽摆在御书房里,大殿上总算凉快了不少。 温彦之记完一阵实录,眼见着正午快至,便掏出百米酥要吃。 “混账!” 堂上的齐昱批着奏章,突然恼怒地将一本奏章一掌拍在御案上,旋即又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 奏章在地上磕碰了两下摊开来,正巧落在温彦之脚边。他低头一瞥,其上“堤决而又建,又决又建”几个字已经被御笔朱批给团团圈起来,旁边重重写了个大大的“蠢”字。 看来刚刚补好的荥泽口又塌了。 温彦之收起百米酥,弯腰将这份河道总督谭庆年的奏章给捡了起来。 “愚蠢!愚蠢!”齐昱气得将手边的另两封折子也贯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踩了两脚,“谭庆年这脑子里装的是相国寺的香灰!固堤之后首次决堤无暇发报,却有时间去找驻军闭城隔水!这厮倒未想过城外灾民数百人无家可归,人命在他眼里是草芥,是蚂蚱,是蝼蚁不成!淹死饿死的还不够多吗?!” 这番詈骂,将大殿上伺候的人吓得统统伏倒在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齐昱伤神地皱着眉头,只觉眼角突突直跳,恨不能此刻立马飞身淮南,砍了那谭庆年。 可砍了谭庆年,又有什么用? 他已经是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在淮南呆了十年以上的河道官员了。如果连谭庆年都无法胜任,又还有谁能携领淮南治水? 如今自己这御笔朱批地一骂,那厢谭庆年若见了这“蠢”字,只会愈发战战兢兢,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闭城隔水保全城池都做不到。 这臣,还骂不得。 齐昱负手,叹了口恶气。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将那谭庆年的奏章放回御案上。 温彦之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手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息怒。” 齐昱心情已然平复,此时看他跪在那里,问道:“你为何将这奏章放回来?” 温彦之伏身,眼眸低垂:“回禀皇上,微臣只怕奏章丢失,误了要事。” 齐昱看着他稳稳伏在地上的身子,挑起眉头,忽发觉这呆呆的舍人,竟有股子憨憨的聪明。 殿外,一黄门侍郎正疾步往里走,齐昱见了便吩咐道:“去请三公觐见,除却刑部,其余五部尚书都给朕叫来。”突然齐昱又想起件事:“温大人是否回京?” 黄门侍郎道:“禀皇上,下官正是来报,鸿胪寺卿温大人已送别回鹘王子一行,刚从北郊行宫回京,此刻正侯在殿外求见。” 齐昱神色一松,“快宣。” 不一会儿,黄门侍郎便领着鸿胪寺卿进了御书房,报道:“鸿胪寺卿,温久龄觐见!” “臣叩见皇上!”一名两鬓花白的老者疾步走到堂下,诚恳地跪下磕了个头,“臣温久龄,幸不辱命,送别回鹘王子,已签订附属盟约。” “好。”齐昱心中终于放下了一桩事,很是欣慰,“果然是温爱卿,总算给朕带来则好消息。” 他正要吩咐周福封赏,却见温彦之还跪在那里,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忘了叫他起来,可这呆子竟也不吭声,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温舍人,起来吧。”齐昱笑了。 温彦之却有些忸怩似的,但最终只得认命地爬起来,垂着脑袋往屏风后挪。 堂下的温久龄不经意看见温彦之,整个人都呆住了:“……老……幺?” 齐昱一愣,看了温久龄一眼,又看了看温彦之:“……温爱卿认识温舍人?” 说完自己也一顿,这才想起两人都姓温。 那厢温舍人也未抬头,只是十分肃穆地向温久龄请了安,最终喏喏地唤了声:“父亲。” ------------ 第6章 【朝廷的衣裳】 京城九坊十二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说重要到连皇家都要给几分脸面的氏族,却只有五个。txt小说下载80txt.com 周,林,唐,彭,温。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师、林太傅、唐太保所携领的门阀,其后生亦多为饱学之士,三公不仅贵为先皇顾命大臣,又是皇亲国戚,三家之间姻亲错杂、人丁兴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书彭家,满门忠烈,子弟多在军中,虽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庞大,却也是朝廷的一条臂膀。 而最后的这个“温”,便指的是如今由鸿胪寺卿温久龄挑起大梁的温家。虽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将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躯,那温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温久龄在鸿胪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绝之处,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长公主的老高丽国君说服到答应迎娶宗亲的庶女,也能把闹独立闹得鸡飞狗跳的和伦托与回鹘各部都安抚到归顺朝廷。 还年年上贡。 然而,常年在列国邦交中游刃有余的温大人,此时此刻在御前忽然看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幺儿子,却是无法淡定了。 他见温彦之一直从方才跪到现下,而今上瞧着温彦之的神情又着实笑得高深莫测,心道定是自家儿子闯了祸。 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当今上一笑,情况必然不妙。 前几日还有个郎中被贬去西北养马了。 呜呼哀哉,我儿要完! “皇上,臣罪该万死!”温久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齐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虚扶一把:“温爱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温久龄却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只念盟约缔结之事,却不知这劣子哪里修来福分,忽迁来御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学浅、言行有缺,若有触怒圣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过溺爱!罪臣自愿请罚年俸、官降三级,求皇上恩准罪臣将这劣子带回宗族,罪臣定严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齐昱有些不明所以:“温爱卿……” 朕……并没有对你儿子做什么。 怎么说得跟朕会吃人似的? 虽则这温彦之该记不该记的实录统统乱记一通,站在堂上呆头呆脑的看得人又着实恼人…… 可朕乃一国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过不去。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齐昱低头,见温久龄闪着年迈的双眼,神情恳切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包着楚楚泪花,忽然想见,温家世代忠臣,温久龄更是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辈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帮朝廷拉来了多少朝贡。 这样圆滑世故、哭穷卖惨比谁都在行的温久龄,怎么会有温彦之这样呆头呆脑的儿子? 朕都替你叹。 此情此景,齐昱已确然无法将温彦之的种种怪异之事说出口来,只好咬咬牙,姑且宽慰道:“温爱卿多虑了,温舍人他……” ……该如何说他好? 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只见那呆子依旧肃穆地立在屏风边上,定定地看着这边,手上还捏着那只软碳笔。 ……似乎从站起来之后一直都在记啊,好像没他甚么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齐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里的种种来。 一口血哽在了喉咙口。 “……温舍人,亦是个十、分、尽、职的史官。”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听了这句话,温久龄的五脏六腑都安稳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挤出的泪花,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皇上如此厚赞劣子,臣实在不敢当。” 齐昱:“……” 这么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夸了你儿子一顿,你还不敢当? 齐昱在心中默默给诸国国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们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温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对那样的温舍人。 某些东西,实在一脉相承。 此时才发现,父子之血脉,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温爱卿,”齐昱言归正传,“自年初以来,干旱饥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频发、人心涣乱,朕决意着誉王为首,再行大祀方泽,以告天下,抚慰民心。” 温久龄道:“皇上圣明,臣即刻安排一干事宜,选取时日。” 齐昱道:“贤王已然动身前往淮南,尚还需七八日方可抵达。一切赈灾、筹措事宜,吏部、户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调动,此中利害繁多,若他们还有任何需要,你亦须帮衬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温久龄要运用所长,从中调解,平衡各方利害关系。 温久龄一一应了。 齐昱又细细问了附属盟约种种款项,温久龄皆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处理有方。 齐昱颇为满意。 此时外面报说三公及五部尚书至,温久龄便跪安告退,临行前再次拘着泪说了一通温彦之的不是,罪臣无能云云,逼着齐昱又咬着牙夸了温彦之一句“很有干劲”,这才舍得离去。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温久龄离去的背影,再瞧瞧那个跪坐在屏风后一直刷刷记录的温彦之,兀自维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软毫却捏得咯吱作响。 刚走进殿里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见了此景,皆是面有难色地看向周太师。 周太师摇了摇头:自求多福。 免了诸多虚礼,齐昱把谭庆年的折子扔给了三公,“众卿也都看过这份折子了,按谭庆年所说,是否我朝就只能在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泽口堤坝每逢补过,都挨不过两日,若是仍旧补了决决了补,始终是个无底洞。” 齐昱弯了弯嘴角,就不能说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张尚书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贤王前往淮南,若时机成熟,便由老堤下凿出暗渠引流,再图改道之事。” 齐昱问:“若时机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旧日日崩裂呢?张尚书又当如何?” 张尚书伏身:“臣力谏,当抢修,抢凿。” 齐昱觉得头有些疼。 抢修,抢凿,不是不行。那若是抢修抢凿之时大堤崩坏,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损失。 林太傅道:“皇上,国库银两已陆续送往重灾之地……不足以支持抢修改道之事,臣以为,还是应当找寻更为坚实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坝牢牢填补,拖延时日,待国库日渐充裕,方可一举促成改道大事。” 户部的许尚书适时在后面补充了句:“禀皇上,估计只需八年。” “八年?又够淮南发十几次的洪了!”齐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庄稼颗粒无收,你要淮南万万百姓靠什么养活?靠你吗,许尚书?还是林太傅在何处有百万亩良田?” 堂下众人慌忙跪下称罪。 一旁的屏风后,温彦之慢慢停了笔,明眸微动,好似思索着什么。 周太师沉声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郑国献策修渠,关中后代乃有郑国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臣以为,当广纳天下奇人之见,说不定可另觅他法。” 听了这话,坐在堂上的齐昱和跪坐在屏风后录事的温彦之,同时抬起头来。 云霞染上天边,天色将晚。 申时的钟敲过,大太监周福快步走进御书房,说惠荣太后请齐昱过去用膳。 齐昱心知是母后听说了今日自己发怒之事,便想询问些个,然而水患、国库之事顶在肩头,眼下还审着温久龄送来的回鹘各部的细报,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悬在头顶上,叫他实在没了胃口。 “回了吧,”齐昱道,“让御膳房给太后送些解暑安神的汤去,替朕告个罪。” 周福应下,便命人去了。 温彦之到了时间下工,便从屏风后收好一干花笺软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齐昱随意挥了挥手,没有在意。 可过了一阵,余光里却瞥见,那温舍人还跪在那里。 齐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带倦意。 可心里却是一丝异样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温彦之没有抬头。 橘色的夕阳从他背后打来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乌黑的头发。他跪在那里,背脊笔直,肌肤经由照耀,白得几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没有任何不安与颤抖地,稳稳传来,“微臣有事启奏。” 齐昱点头,“说。” “启禀皇上,微臣在殿,闻淮南水事之凶猛,欲呈拙见。”温彦之虽说“拙见”二字,身体却不见得有多谦卑,反而愈发笔挺。 这却让齐昱奇了怪,一个内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尽鼓捣笔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温彦之的神情,仍旧肃穆。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并无任何笏板、提词在前,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连句成章:“微臣以为,水利之修补,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涝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为患,是谓积水淹田,将夺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则河堤稍崩,又有何惧?” ------------ 7 【听起来好谦虚】 讶然的神色在齐昱面上一掠而过。他唇角勾起一抹探寻的笑意,微微坐直了身子。 “河水自攻自治?这是何意?” 温彦之顺答道:“禀皇上,《墨经》有云,‘力,形之所以奋也’,意为事物运作皆是力之作用。淮南江河泥沙沉积,皆因流水之力不足以冲散砂石。若能增大流水之力,使之足以冲散沉沙,则河床得以变低,亦可减轻河堤负压。” ——增大水流之力? 此言好似一道金光,从齐昱脑海一划而过。 增强水流之力,则是让水流更为湍急,且使河床负重增加,那么…… “你是说筑高堤坝,缩窄河道?”齐昱忽然道。 堂下跪着的温彦之闻言,静静伏身叩首,温温吞吞地说:“禀皇上,水利修缮之事,乃工部管辖,微臣小小内史,不敢堦越,只如周太师所言,斗胆进言,呈上愚见,望皇上三思。” 齐昱唇角的笑意渐深,看着温彦之伏下的后背和他戴着乌纱帽的后脑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辖之事,你一个小小内史,又为何对水利之事知之甚详?” 温彦之直起身,面无表情:“回禀皇上,此类道理,皆载于书本之中。微臣只是读书罢了。” 齐昱:“……” 听起来好谦虚。 但为何总觉得他在说朕不读书?顺带,还说朕的百官都不读书。 齐昱垂下目光看向温彦之肃穆清秀的脸容,总错觉在上面见到了温久龄的重影。 眼睛疼。 温彦之依旧是那副呆板模样,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着温彦之徐徐走出御书房的背影,齐昱的双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齐昱若有所思。 倏尔,唤道:“周福。” 周公公连忙上来听命。 “替朕去趟吏部,”齐昱一边拿起下一本奏章,一边吩咐道:“将温彦之的案底,给朕拿来。” 周福一凛,领命去了。 日暮西沉,温彦之上内史府交了一日的实录,终于出了乾元门。路上又偶遇了鸿胪寺的几个令丞和译官,正从九府内堂译完了回鹘的礼单,结伴要去吃酒。 虽说几人官阶都比温彦之高,可温彦之毕竟是他们上司的儿子,故这厢打了照面,也连忙过来客气招呼,笑吟吟地问他问要不要同去。正好,鸿胪寺长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宫里太医给瞧了也不见好,听闻意欲致仕,此番也好从温彦之这里,探探他父亲和今上是个甚么意思。 温彦之心知他们是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虽人微言轻,却是占了个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对温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搅得他比浑水还浑。 况且他本来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说身体不适,还十分拘礼地给各位一一拜别。几个译官面色还好,毕竟与温彦之算是同龄,可令丞却是有些吃瘪,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儿子做脸色,遂也没强求。 温彦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顺道在街边快收摊的菜贩子手里买了把小葱,打算回去煮个面吃便罢。 走了两步,觉得天热应当清清火气,便又倒回来买了两根苦瓜。 初掌宫灯的御书房里,周福将一沓案底放上了齐昱的案台。 “如此多?”齐昱有些诧异,看着一叠几十页的案底,只觉比记忆中随便一个尚书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禀,实则温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记在鸿胪寺温大人名下的,尚需知会礼部与鸿胪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来,故此处还只是温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齐昱放下手里的笔,接过那叠纸,刚扫过第一行就皱起眉:“他竟在工部做过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温彦之在工部编篡的工具书册——什么《舟船鉴》,《绘梁鉴册》,《殿造图纸编修》……足足有三十来本,皆是图文并茂,还有温彦之为工部仓库设计的机关、模具等十来样,他甚至还改造了仓库的壁柜,将其变成可以推拉上下的,从案底中的记载来看,连先皇都是颇为称赞的。 编篡书籍可见文采斐然,亲手改造机关模具,更证其务实与聪慧。齐昱纳了闷,这温彦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丝印象? “温彦之是何年参的举?” 周福将手里的黄条卷轴呈上:“温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闱的试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 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古朴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门,却见院门当中吊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这绳结能做什么,故也只规规矩矩地抬手叩门三下,便退回齐昱身边。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咯哒”一声,素净的门板上竟开出个小窗。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 8 【给朕也下一碗】 每一天更新完都没有评论,感觉自己在单机游戏,略凄苦…… 昨天看专栏发现自己作者收藏涨了两个,谢谢这两位小天使。 天热了,各位大大注意预防感冒。 (づ ̄ 3 ̄)づ么么哒~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情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阴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情,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 9 【那株不开花的树】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 10 【人在刑部大牢】 夜风凉沁,打素白纱的雕花窗缝里,徐徐吹入房中。 温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绣鹤帐幔。 齐昱的话如同幼时学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种种线索,在他脑中好似扎了根。一时间林太傅、大理寺、御史台一场一场在脑海中浮过,最终,所有纷扰的句子在脑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稳,方能图后事。” 数年回忆如云烟,好似将他慢慢笼罩起来,朦胧中,他不甚踏实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哭喊着拍打外面的院门。 睁开眼,晨曦薄光从窗棂间透了一丝在地上,还带着黎明的暗黄,可见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时辰。 门外之人还在哭,仔细分辨那声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婶。 他连忙披起衣服去应门,甫一打开院门上的小窗,便见外面站着的婆子涕泪横流地哭喊:“温公子啊!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见了!” “云珠?”温彦之一惊,忙系好外衣打开门,扶着那婆子:“薛婶,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贩夫并街坊邻里已有早起的,此时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被扶着的薛婶捂着脸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帮云珠小姐理好床铺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觉,然今早起来为小姐扫洒,进主屋去,小姐她……却不见了……” 温彦之长眉皱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脚跨入,只见那院子还是平时的模样,干净整洁,亦飘着闺阁女子爱用的香气。他入得主屋,果见屋内一人没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荡荡。 薛婶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平日这时辰,小姐还在熟睡,园中四下我亦都找过,并不见云珠小姐……温公子,你说小姐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 “别胡说。”温彦之立马打断了薛婶,可自己的心却也不那么实在。 然而还没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令:“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你报过案?” 薛婶此时已然吓傻了,茫然地摇头,“温公子……我没有……我……” 两个吏官已然上来抓起了薛婶,另两个正要抓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忽然道:“大人容禀,温某就职内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时上工,诸位大人要带走温某,烦请向宫门通禀一声。”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见你就是嫌犯,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可砍!”遂号令左右拿了温彦之,又留下两人取证,便带头走了。 齐昱迷蒙之中只觉脖颈微酸,眼睛睁开一道缝来,忽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扑在御书房的案上睡着了。 案上散着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没有换下来的玄色衫子,只觉有些闷热。 又是一夕夜读,困。然而奏章还有几本没批完。 眼见殿侧的滴漏已然漫过“寅时”的刻度,齐昱挑起眉来,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 然后,周福见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侧的秋菊屏风后,笑颜明媚。 “温舍人呢?” 石室,铁锁,牢门。 四下有股干草湿腐的气味,温彦之坐在牢内的石台上,尽量离那张不知多少人睡过却经久不换的草席远了些。 牢室昏幽,头顶的窗洞透下被铁杆隔出的光影。这样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温彦之出神地看着那块光晕,明灭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脸,带着缱绻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扬起,好似漫天花飞。 那时候他们刚被关进御史台的石牢里,提讯之事不知为何,迟迟轮不到他们,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台上,却好似坐在书院里的太师椅里一般,始终都是一身孑然的风骨。 温彦之记得自己彼时盘腿坐在他对面,担忧得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每日只顾问他:“知桐,老秦出的是何事?为何我们被抓来?” “你总问我,我又问谁?”那人侧身瞧过来,一双温润的眼,清澈得好似繁花落空的树,在山溪中的倒影。 当一切开始发生时,身为侍郎的方知桐因职位仅次于尚书,先被传犯的吏官提讯,临出牢门,竟还回头叮嘱,牢饭虽难吃,却也需多少吃些,否则身体挨不过。 然后他被带走,这一审,日落去了日出归,温彦之在牢里的石台上抱着腿等,只勉强咽下两口瓦罐中的水。 当方知桐被吏官带回时,满脸都是倦色,也是透着牢室头顶小窗投下的光影,温彦之第一次从他那总是带笑的脸上看到绝望。 来不及相问,吏官即刻将温彦之推攘了出去,终于也轮到他被提讯。 问询犹如车轮一般,反反复复那么几个,交换着句法,却都是在打探秦文树平时究竟与何人来往,一般将所得的书画藏在什么地方,有无意外横财,他那个寻不到下落的门生吕世秋又会去什么地方…… 再度回到那所牢室,甚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怀疑老秦将攻防图纸卖给藩人,说老秦不仅贪墨治水公银,还叛国求荣!”温彦之感到恐惧蔓延自己的全身,他站在那人面前,叠声质问:“知桐,你究竟知不知情?” 讯问和黑暗的重压好似将两人逼到悬崖上,再往前一步,便是峭壁深渊。 方知桐坐在石台上的身影平添了萧索,逆着光影,看不清神色,“我不知情。” “那我问你,上月我在你府上看见的富商是何人?为何抬了一箱东西给你?”温彦之压低了禁不住颤抖的声音,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给他的那卷画,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泼在方知桐身上,他兀地抬头看温彦之,疲惫的神色中,是惊也是痛:“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觉得那应该是什么?” 温彦之攥着那截衣袖的手更紧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替你讲,”昏暗中一声冷笑,方知桐扫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方知桐,才应该是那个贪墨银钱、卖国求荣之人!你以为我手中的画,才是攻防图纸!” 温彦之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对面的石台上,抬头再看方知桐,却见他站了起来,因寡餐而青白的脸色上,双目微红:“原来,我方知桐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原来我等苦寒出身的人,无论付出多少,无论给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从来,都只能是这种人……” 水利图纸在御书房当中的木桌上铺了一案,张尚书正带着人向今上说明此时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应当如何。 齐昱支着头听,双目疲倦地闭上,长眉微微拧起。 周福从侧殿疾步跑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齐昱忽然睁开眼,状似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周福:“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边上的张尚书,道:“回皇上话,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书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儿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儿。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旧案,那温彦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齐昱负手站起来,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线牵着,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赏温彦之的才学,亦欣赏他那颗赤子之心,若要留温彦之一命,寻治水之法,就得将人从刑部嘴里挖出来。 可眼下的局势,这人,却不能由自己去挖。 齐昱宣来黄门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鸿胪寺给朕问问温久龄,他那儿子御前当差竟敢旷工,是不是挂着脑袋不想要了。” ------------ 11 【爱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原本他想拿此言吓一吓温彦之,可后者却只是木木然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 周云川冷笑一声,“大胆,本部令史在云珠院中将你抓捕,你竟还敢狡辩?说!你同那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道:“邻居关系。” 周云川道:“那温舍人是钱多了烧身罢,竟会替邻居买院子,还买在地段甚好的螳螂胡同。” 温彦之没有说话,毕竟此言之中并无问句。 周云川又问:“那云珠小姐,姓甚么?” 温彦之答:“下官不知,只道叫云珠。” 周云川道:“云珠小姐是昨晚失踪的,你昨晚何在?” 温彦之道:“下官在屋中睡觉。” “有人看见,温舍人家中来了客人,”周云川微微眯起眼,“这客人是谁?” 温彦之一顿,片刻后,答:“下官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愿说?”周云川冷笑,“温舍人,本官且问你,那云珠小姐年仅九岁,你为她买那宅子的时候,她亦才七岁。若说你是爱慕其姿容,仿若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温舍人要告诉司部,你有个把特殊的癖好?若如这般,本官便怀疑你有售卖童娼之嫌,昨夜便是将人卖给了熟客!” 温彦之眼睛都没抬,“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并无不妥,但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的客人……却不太妥当。” 周云川道:“那客人是谁?” 温彦之还是那句:“下官,不能说。” 周云川再问:“你与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又再答:“邻居关系。” 确确然,是邻居关系。却比邻居,要复杂些。 云珠小姐,确实只是个九岁的女娃娃,然温彦之并没有那类说不得道不得的癖好,亦不是售卖童娼的老枭。 云珠,姓秦,是满门抄斩的秦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两年前秦家遭难,全家惨死,唯独小女秦云珠年仅六岁,身高还没马鞭子长,故得以幸免于死罪,却依旧被充入奴籍。 云珠从小很聪明,那时候已什么都会讲,口齿特别伶俐。秦文树最爱请宝生堂的班子来家中唱戏,故云珠从小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都能唱上两句。每每温彦之登门造访,云珠就爱缠着温彦之给自己折白翅水鸟,还奉承得有模有样:“……就要温小叔作状元爷时,在大殿上折的那一只。” 秦家出事时,云珠不满七岁。眼看着官兵进府拿人,小姑娘躲在奶娘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见着偌大个秦府变得支离破碎。她被充入奴籍,温彦之从御史台出来后,听说云珠尚在人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的百八十个伢府,最终在城西菜口胡同的人伢子手中找到云珠时,一个浓妆艳抹的鸨子正拉着那小人儿要走。 后来的事,叫别人见着温彦之,都觉得他就是个纨绔罢了—— “……定是起了那等癖好,竟从鸨子那买了个九岁的女娃娃,才九岁啊……” “听说和宗家闹了一场……要自己出来买院子呢。” 为了买下螳螂胡同里相连的两所小院,他几乎将少年时起收藏的所有名家字画,尽数变卖,甚至还搭了险,替人代写过文书。 可云珠从那时起,就再不说话了,灵星似的眼睛也不若从前明亮。看了不少大夫,也没个说法,薛婶觉得,还是带她出去走动走动的好。 避过了当年的风头,刚入夏的时候,薛婶带着云珠到街上转,温彦之走在侧旁,忽听见戏院后练唱的两个姑娘在练《草花仙子》。 云珠的眼瞬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开口说:“若能有个草花仙子那样的大宝箱,日日都能听戏,看小人儿跳舞,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开口说的一句话,将温彦之打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像寒冬冰封后的第一缕春风,亦像久经干涸的土地偶遇第一滴露水,他站在巷陌中,忽而百感交集。 怅惘中,他慢慢蹲下,拍拍云珠的头。 “云珠想要,小叔给你做。” “那你究竟为何要给你的邻居买房子?”周云川反复问来,已然要失去耐心。 温彦之答:“下官正好有套空宅而已。” 周云川想把惊堂木摔在这呆子的脸上。 正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下面禀说:“大人,鸿胪寺卿来了。” 周云川皱眉,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堂下的温彦之,“……来得倒快。” “下官拜见周侍郎!”温久龄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刑部大堂,在看见儿子的那一瞬,老泪纵横,“我这逆子!给周侍郎添麻烦了!”然后在后面踹了温彦之一脚,“老幺,你还不快谢谢周伯父赐训。” 那厢温彦之讷讷从善道:“下官谢周伯父赐训。” 周……伯父……赐……训…… 周云川脸色铁青:本官没有那么老!本官今年刚四十有五,比你爹小了二十岁,和他不是一辈人! 而温久龄兀自攥着袖口拭泪,活活将自己降了一辈儿,也并不在乎:“下官斗胆请问周侍郎,我儿究竟犯了何事啊?”虽是在问,却是捧着心口,一副周云川一将罪状说出来,他就会厥过去的模样,“……下、下官在家,日夜提心,茶饭不思,肝胆相悬——” “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周云川连忙打断了他,头疼道:“温大人,此处是刑部大堂,你身兼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等数职,想必很忙,到司部来怕是不方便罢。”言下之意,是这不合礼数。 温久龄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周云川的双眸,十分感动:“事到如今,周侍郎竟还会体恤下官的苦楚,下官老脸没皮!”抓起温彦之的手,悲恸道:“然,逆子犯事,乃父之过,下官亦必须来周侍郎面前,共听训斥!周侍郎不必顾忌下官脸面,只管训!” 神情之诚恳,非常坚决。 周云川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咯响,谁必须你来了? 而且我这是在审案子呢不是训娃娃! 周云川道:“温大人,刑部断案,外人不可干涉!” 温久龄涕泪,连连告罪,又狠狠看着温彦之:“你这逆子,究竟为何被抓进来!” 温彦之看入老爹的双眼,半晌,道:“被抓进来时,令史大人也未说儿子是什么罪。” 周云川一凛,正要说话,却听温久龄大哭一声:“混账!令史大人怎会枉顾朝廷法度无由拿人!” 眼看温久龄要把水搅浑,周云川怒道:“温舍人所犯之罪,乃是售卖童娼!” “已定罪了?”温久龄捂着心口倒退两步,右手颤抖地伸向前:“作孽啊!我的儿啊,你说你学什么不好,要学那纨绔的混账之事啊!” “儿没做过。”温彦之扶住老父。 温久龄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说没做!朝廷礼法铿锵,周侍郎既说你所犯之事乃‘罪’,必然是证据确凿,又岂能叫你抵赖!否则多少言官会在御前弹劾周侍郎啊!”随即拉住周侍郎的衣袖:“周侍郎,你说可是?” 周云川微微眯起眼,原来这老狐狸在此处等着呢。 温久龄虽因任职鸿胪寺卿出名,却也兼了太常寺少卿与其余四五个职。想必是一早各方打探了,刑部并无此案的真凭实据,此时此刻顶着太常寺卿的名头前来,意思就是“你若无凭无据敢抓我的儿子,我便能在御前揪出你罔废祖宗法度之事,弹劾你到天荒地老”。 果然啊果然,本朝两大金刚,内有叔父周太师的嘴,外有温大人的泪,所言非虚。 从前公事从未打过对手,如今一见,其名可符。 “侍郎大人……”身后匆匆走来一个吏官,对着周云川耳语了数句。 周云川挑起眉,有些惊疑地看着堂下的温彦之,低声问那吏官:“消息属实?” 吏官耳语道:“属实,昨夜螳螂胡同的客,确确然,是今上与周公公。” 有今上加持,就难怪温久龄能来得如此快了。周云川恍然。 再回想起方才自己泼给温彦之客人的那盆乌漆墨黑的脏水,和那上不得台面的癖好…… 周云川芒刺在背,生生打了个激灵。 这人,是不得不放了。 马车摇摇晃晃,温久龄在车内掀开帘子,洒泪和刑部挥别。 帘子一合上,他目光投在温彦之身上,却是立即变了张脸。 “你说你这孩子,”温久龄一手支着自己的脑门儿,眼泪一早干了,神色只剩肃穆,“怎么就不让人省心。” 坐在对面的温彦之靠着车壁,面无表情,“亦是父亲总将儿子当孩童,好似儿子永远都不如哥哥们当得事。” 温久龄叹息,“你要怪为父到什么时候?从小将你养在宗族远离朝堂,早就告诉过你,是为了保你平安,谁知你倒好,自己偷偷儿跑来参举不说,还考了个状元,京城里多少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如今你入了朝堂,吃了苦头,受了罪过,冤枉了这么两三年,为父看着都难受,你却还是迷不知返?” 温彦之垂下目光,神色淡然,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攥紧了衣衫,“儿子只想……只想保秦家最后一滴血。” “云珠之案,无人报官,案发时不到寅正,刑部门都还没开,你却能被立即抓进去,”温久龄道,“你这榆木脑袋,究竟有没有想过为甚么?别人不知云珠身份,当你是个纨绔,你当他们也不知?” 温彦之道:“儿子知道。始终有人在盯着儿子,亦是盯着云珠。然,儿子亦不可能不顾恩师之女。” 温久龄狠狠叹了口气,“哎!我温家……甚么都好,就是心太软。旭之也是这性子,前日还被御史台参了一本……” “大哥做甚么了?”温彦之抬头。 温久龄头疼地闭眼,“近日殊狼国进犯西北,旭之治下出了逃兵,他感念那逃兵已有妻儿,就饶了那逃兵一命。御史台参他身为军师,却心存妇人之仁,放走逃兵,无异于鼓动士兵逃窜……还好那逃兵最后自裁谢罪,不然这事恐怕不好了结。” 温彦之皱眉:“御史台——” “是啊,哪场仗没几个逃兵,如此小事尔!”温久龄道,“可见御史台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温家,老幺,你懂不懂这是为何?你究竟懂不懂?” 温彦之一怔,当年的御史断丞彭怀秋已升作御史大夫,刑部亦是姓林也姓周。如今温家在军中之事,朝中之事,街坊市井之事,他们竟都一一观察提防,一旦有机可乘,便实力打压,究竟意欲何为?如此掌控,如此费心尽力…… 温彦之不置信地看向父亲:“莫非他们要谋——” 温久龄连忙捂住他的嘴,“休说休说,你还嫌为父身上的麻烦不够多?”稍一会儿,终于放开,又叹气:“周林两家已连,彭家的态度虽还很模糊,然一旦举事,至少是隔岸观火。此时此刻,我们尚需小心为妙,那云珠——” “云珠何在?”温彦之只觉百抓挠心,不禁脱口问道。 温久龄摇了摇头,“你莫问了。既秦尚书当初于你有再造之恩,则也是对为父的恩情……云珠乃秦尚书之女,云珠之事,你不必再管,为父会尽力查探。还有——” “既你如今已入这泥沼,为父便教你一句。从今之后,为人处世,不可莽撞妄为,需时时顾念温家,亦要顾念你自己的性命,工部旧案,万万收手,需待今后时机成熟。周、林今日还不愿动我,乃是畏惧他们举事之日,边境不稳,想要弹劾旭之,亦是因我温家在军中还有几个指头可动。我温家虽暂时平安,却也不知今后形势究竟如何。周、林知晓温家是不可能与他们为伍的,故我们在他们心中,早已标入帝党,我温家,亦只有效忠于皇帝,才能有与之一抗之力。” 温彦之闭目,叹息:“父亲的话,昨日……今上亦垂训过儿子。” 安稳,方可图后事……没想到,今日感悟,方有这层意思。 温久龄笑了一声,“虽说今上对温家圣眷尤浓,然,能得今上亲口训斥,倒也算你有些福分。当年你初初买下云珠,为父还以为你是终于学会了那纨绔子弟的脾性,喜得很,哪知道你却是替秦……罢了,罢了。乾元门快至,今日之事,为父亦是受了今上指点,方可速速前来捞你。现下,你先去宫里上职,给今上磕头谢恩,从此往后,尽心辅佐,今后的事,我们今后再说罢……” 温彦之点头:“知道了,儿子谢父亲。” ------------ 12 【向皇上求个恩典】 温彦之到内史府时已是下午。 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会被耳提面训一番,可内史监曹不韪却也没说什么,看着温彦之急慌慌抱着花笺要走,甚至还叮嘱他好好补个午饭,再去御前不迟。 “彦之莫急,今上勤政,在御书房呆了一夜一早未得休息,现正在延福殿午睡。”曹不韪微微笑,宽慰道,“今上得知你早间是去助刑部查案了,亦未怪罪,你不用这般忙慌。” “皇上隆恩,下官不敢耽搁,”温彦之向曹不韪拘了个礼,“谢大人体恤,下官告退。” 匆匆行到延福殿,温彦之提袍跨过门槛,对着延福殿一进门那巨大的九龙回影屏,忽然扑通跪下。 四下太监见了皆是一惊,连忙去禀报周福。 不一会儿,周公公慢慢挪了出来,垂眼瞧着跪在屏风前面的人,幽幽问:“温舍人这是做甚么,早上旷工好一阵子,烦咱家给你找人替职,现下来了,怎的又不进去?” “下官给公公添麻烦了。”温彦之低着头,“下官斗胆,想向皇上求个恩典。” “那也先起来,进去候着罢。”周公公眼梢带了笑意,“皇上此时还在午睡,待皇上起了,你再求也行。” 温彦之还是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下官,就在此处等皇上起。” 周公公摇了摇头,正要再说,身边却走来一个小太监,向他耳语道:“师父,皇上说,便由他跪着,不必理会。” 总归皇上午睡,也没什么可记的。周公公目光微转,点点头,便也进殿去了。 温彦之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大约腿已经麻得没甚么知觉,后背又承着殿门外灼热的日光,整个人都有些晕。 此时恍惚中见到眼前拂尘一扫,传来周福的声音:“温舍人,皇上传你进殿,你这便随咱家进来罢。”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混沌地站了起来,兀自控制着身形,跟着周福就进了内殿。雕着牡丹花叶的三重高门后,又是一道驾鹤飞月的屏风。 经过了屏风,周福在前面站定了,他便也就跪下,伏下身去,看见手掌下的彩绘地砖都像是旋转了起来:“微臣,叩见……皇上,谢皇上顾念温家,垂恩搭救微臣。” 双重的紫金纱素帐里,齐昱支着头曲腿侧卧在龙榻中,目光垂在手中的一卷藏书上,随意道:“起罢。” “谢……皇上。”温彦之又勉力忍着不适,站了起来。 “听周福说,你要向朕求个恩典。”齐昱抬手将书翻了一页,“说来听听。” 温彦之便又头晕眼花地跪下,叩首:“微臣斗胆,想求皇上……救救云珠!” 纱帐中人影微动,似是起身,之后传来轻轻一声嗤笑,“朕猜你也是求这个。” 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重纱被撩开来,齐昱系好袖口的三枚盘丝软扣,趿好鞋,“你倒说说朕为何要答应?你这呆子能给朕甚么好处?” 温彦之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微臣惟愿鞍前马后,效忠于皇上,万死,不足报皇上隆恩。” 齐昱听得脑袋疼,“行了,开口就是死不死的……也不会捡些吉祥话说。”他站起身来,穿上周福提好的一件明黄外袍,哼笑了一声:“云珠之事,关系周、林两家,你想必现下总算也知道些利害了。这小姑娘,朕必然会留意,其他事……朕不作保证。” 温彦之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鼻尖酸意忍住,不叫眼泪落下,“微臣谢皇上隆恩,微臣替云珠谢皇上,谢皇上……” “罢了,”齐昱已穿好了衣裳,此刻已负着手行到了温彦之身旁,玩笑道:“你还要在朕身边录史册,可别将这当作是朕贿赂史官。平身罢,随朕去趟工部。” “微臣谢皇上。”温彦之连忙起身,谁知起得太急,突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温舍人!”“皇上当心——” 昏花中,他只觉一双手托住了自己,然后当头一片黑幕罩下,便什么也不知了。 再睁开眼,入目是头顶床梁上清新的飞花飘叶,过了熏笼的床被散出恰到好处的清香,一切都透着股庄重的陌生感。 温彦之一惊,双手一撑坐了起来。 “醒了?”齐昱正盘了左腿半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看书,被温彦之的动静打断,便放下书看过来。 温彦之吓得连忙掀开被子下了榻,伏倒在地:“微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周福都觉得牙酸:“温舍人,皇上跟前,能不能别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之前记记记,偶尔说两句话怄人就罢了,如今话多了些,又句句不离那黄土白纸之事……怎么跟他爹的修为,就差那么远! 齐昱倒不太在意的样子,半靠在手边的侧枕上,笑道:“万死大可不必,倒是你方才那一倒,确实将朕吓了一跳,朕大约要寻个时候给吓回来。现下觉得怎样?还要再睡一会儿?” 温彦之连忙道:“谢皇上垂询,微臣……已然好了。” 齐昱点点头,“起来罢。”然后又唤:“来人。” 温彦之愣愣地站起来,目光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确然也不知此处是哪一宫殿。 周福含笑看着他,“这是延福殿的侧殿。”原是侍寝的宫妃安歇之处,然今上继位以来,这侧殿第一次迎客,竟是个七品的史官。 话说回来,也没有哪个朝廷命官敢晕在皇上寝宫里的啊。一切的发生太突然,完全来不及安排。 周公公笑着,心中在流泪。转眼看看自家皇上,别看如今还笑吟吟在这儿陪守着温彦之,今后能不能不记仇,还两说。 还不等温彦之再跪下谢罪,方才齐昱叫的人已经来了。竟然是御膳房的内侍宫女,正奉上一盘盘的佳肴,陆续摆了一桌子。 温彦之恍惚,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晚饭时候? 齐昱掸掸袍子站起身,向温彦之笑:“温舍人,太医来过,说你这昏倒是饿的,亦是太过忧虑。昨日朕吃你一碗面,今日朕也还你一顿饭,免得你在实录里记下朕在官员家中白吃白用。” 温彦之一凛:“微臣人卑位轻,不敢与皇上同席!” 齐昱当先在桌边坐下,回头笑:“朕要你坐,你就坐。” ------------ 13 【番外·花外笺】 今早起来看有新的评论,心情很好,加更一个小番外。 这一节用我基友的话总结就是 皇帝:你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朕的注意! 和哈哈哈哈哈哈~~ 正文今天晚点会更。 希望大家看的开心,么么哒~~黄门侍郎溜烟跑没了影,直奔鸿胪寺了。 齐昱叹口气,本是叫工部张尚书来听温彦之说说那河水自治之法,可现下温彦之压根儿不在,张尚书在此处杵着也没甚意思,便让张尚书也跪安了。 坐在御书房里,他觉得一夜未好好歇息,又摊上温彦之被刑部抓走的事,有些头重脚轻,加之前日御史台的十多本弹劾温旭之的折子,现下好似化作和尚念经的木鱼声,在他脑子里直敲。 心烦。 周福来问午膳的事,齐昱摆摆手,“没胃口,朕想回延福殿歇个觉。” 周福告备了御膳房晚会儿再奉膳,便带着几个内侍,跟着齐昱去了延福殿,点上了安神的药香,好容易才看见自家皇帝闭上了眼。 谁知没好一会儿,却听见外面小太监进来报,说那温舍人来是来了,却在外间屏风口扑通跪下,愣是不进来。 小太监声音很轻,但齐昱依旧是醒了。约莫听得周福出去,劝了两句,那温彦之并不听,齐昱便招了个内侍道:“去跟周福说,那呆子要跪,便由他跪着。” 这温彦之,总归是宗族里惯出来的公子哥儿,齐昱又闭上了眼,在心里笑了笑。这些小公子啊,便觉得这世上,他想要什么样,就应当是什么样,如今也该一点点给他些教训,否则今后养在身边,聪明则聪明,凭着一身呆愣劲可不好和百官相与。 内侍出去报给周福听,外面人声随即歇了,齐昱便再次迷糊睡过去。 约莫睡了快一个时辰,齐昱沉沉醒转,懒怠地侧卧在榻上,抓了本床头的《淮水纲要》来读。过了会儿,铜炉内安神的药香燃尽了,周福正指点着徒弟更换。 “那呆子呢?”齐昱抬眼问。 周福道:“禀皇上,温舍人还跪在外间呢。” 齐昱目光又落回书里,“今日天热么?” 周福顿了顿,“禀皇上,天是热,日头可毒着呢。奴才也请温舍人进殿候着,可他说要向您求个恩典,并不肯。” 齐昱唇角微微弯起,“他能求朕什么,无非是要找他那小姑娘罢了。” 周福叹气:“您说,这温舍人……心也着实善,人也聪颖,就是……不大会来事儿,心眼儿忒实。”木头似的,成天甚是呆愣。 齐昱抬手翻过一页书,笑了笑,不说话。 朝中像周太师那样,又聪明,又会来事儿的,也多得是,可放在他手里,就真的敢用吗?每日早朝、内朝、奏章批阅之事,他们用起心来亦都有层旁的意思,尚不会用尽全力帮衬,哪怕分担到了确切的公事,亦是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 时常想起来,还不如外间跪着的那个刚正不阿的呆子。 好歹,愣是愣了些,却没甚么坏心。 出了今日这遭事情,多少也知道这呆子实则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好似他父亲温久龄,年轻的时候南海北疆四处游说,何尝逢迎过谁人,如今到老了,唯一能让温久龄拿命来搏、四处经营的,只有他那一窝儿子。到了温彦之这儿,他费尽心力想要保全的,只有秦家这最后一滴血。 实则齐昱很好奇,这从未被朝廷重用过的傻状元温彦之,若真能发挥些许作用,会是个甚么模样?像他那两个远在边陲的哥哥?还是像他的老父亲? 想到此处,齐昱忽然出声:“叫他进来罢。总不能叫他又记下朕苛待官员。” 周福笑:“是,皇上。” 不一会儿,便听周福领着温彦之进来了。打紫金纱的床帐往外瞧,齐昱只看见一个沙青色的人形,影影幢幢地跪了下去,果然就听那呆子是求他救那小云珠来了。 齐昱心中早有计较,毕竟小姑娘一定会交给誉王那边去查,可查到之后究竟是不是还能活蹦乱跳的,自然亦无法保证。可就算如此,温彦之听闻他的承诺,再磕头谢恩时,原本清明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哭腔,还说什么万死不辞的丧气话…… 还要留这呆子治水呢,他倒想死了干净。齐昱连连让他打住,穿好衣裳起了身,慢慢走到他身边:“罢了,你还要在朕身边录史册,可别将这当作是朕贿赂史官。平身罢,随朕去趟工部。” “微臣谢皇上。”那呆子又谢了恩,连忙要站起来。 “温舍人!” 齐昱听见身后的周福突然大叫一声,刚转身要看是发生了甚么事,却不想他面前一道青色人影竟直直当头压了过来,他下意识拿手去接。 “皇上当心——” 内侍们赶忙扶过来,然而齐昱此时已然一脸懵地被自己的御前史官给压在了地上。 低头,那呆子清秀的脸就横在他面前,黛眉长睫,面色发青,竟然状似昏厥了。 “!!!”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齐昱被压得闷咳一声,脸色铁青。 ——延福殿地板为何要用雕花的!硌人! ——这呆子平日里都吃的甚么!死重! ——朕的腰!好疼!! 周福喏喏:“皇,皇上……温舍人看上去像是晕倒了,奴才……” “那还不快把这呆子从朕身上拿开!!”齐昱咆哮,“杵在原地他能自己起来吗?!” 内侍几个终于醒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温彦之给扶了开去,终于将面色不善的齐昱给弄了起来。 齐昱被一众内侍扶着,揉着自己被雕花地砖硌得生疼的腰,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何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被这呆子害得昨夜饭也没吃好,今早治水也耽搁了,如今还要被他摔在地上当垫背? 天理何在?他是个很勤政很爱民的皇帝啊! “皇上,”周福撑着昏迷不醒的温彦之,有些为难,“眼下怕只能先将温舍人安置在侧殿了,只有那处还时常拾掇着。”原本盼着皇上能宠信个把宫妃早日抱上皇子,哎,谁知这第一个睡进侧殿的,竟是个七品小官。 什么道理啊这是!周福抑郁。 齐昱兀自扶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周福撑着的人,“那还不赶紧安置过去?否则你还想让这呆子睡在朕的龙榻上吗?” 周福连忙旋风似的将人带去侧殿了。 ------------ 14 【谢皇上赐座】 温彦之忐忑地摸到了桌边,在离齐昱三位远处,默默坐下:“微臣,谢皇上赐座。” 齐昱笑叹:“你这呆子还真是不经折腾,这么就能昏过去。” 温彦之又起身要跪下:“微臣御前失仪——” “别,”齐昱连忙止住了他,笑得相当和煦:“好生坐着吧,温舍人再昏一道,朕可受不住了。”朕再没有第二块腰板拿给你当肉垫了。 温彦之虽不甚明白这个“受不住”是个甚么意思,但终究还是愣愣地又坐了回去,“谢皇上隆恩。” “你坐那么远做甚么,”齐昱挑眉,“朕并不吃人。” 温彦之木了半晌,缓缓向齐昱这边挪了一位,坐下。 齐昱又道:“朕身边的板凳也不吃人。” 温彦之只好垂头又往前挪了一位。 这样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一张藤木盘云的板凳,不至近到夹菜手肘打架,亦不至远到说话都费力气,算作很合适。 齐昱瞧着他那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快要笑出声来,“朝中百官做梦都想同朕吃顿饭,到你这儿,倒很嫌弃似的。” 温彦之垂着眼道:“微臣不敢,只是皇上此席丰盛,微臣无以为报,十分惭愧,不敢受膳。” 齐昱玩笑道:“你在实录中,将朕歌功颂德一番,便成了。” 温彦之连忙起身跪下:“皇上使不得!金银不动其本,乃——” “乃为史也。”齐昱都能背了,也是觉得脑袋疼,“跟你玩笑一句你就非要当真?倘若皇帝真能拿一顿饭就换来芳名留史,当年唐宗宋祖都还造甚么反?” ……玩笑?温彦之回过味来,讷讷道:“皇上恕罪,微臣愚钝。” “朕瞧着,是挺愚钝的。”齐昱点点头,逮着他的袖子往上一提:“起来,将饭吃了你爱跪再跪。” “谢皇上。”温彦之顺势起身,坐回凳上,自觉有些受宠若惊。 “多吃些,”齐昱示意左右内侍给温彦之夹菜,和气地笑道:“温舍人,千、万、别、跟、朕、客、气。” 四个内侍齐齐上前,人手拿着一双青竹长筷。 温彦之只见那四只手不知怎么一阵晃来晃去,他面前的碗里盘里便都装满了各色珍馐,堆起几个拳头高的小丘。 周福友善提点道:“温舍人,此乃御膳房特调的糖煲鸭掌、清蒸鲈鱼、豆黄芝麻卷、彩蝶纷飞、太史五蛇羹、霸王披金甲,先吃着,不够让他们再夹。” 四个内侍雄赳赳道:“是!” 温彦之愣愣地看了看爆满的碗盘,又扭头看了看坐在左手边的皇上。后者不仅十分关切地看回来,还添了一句:“温舍人若有别的爱吃的,只管说出来,朕让御膳房做。” “微臣……没有了。”温彦之默默拿起筷子,第一次觉得,今上明媚好看的笑容……更加明媚好看且动人了。 他再抱拳:“谢皇上赐席,微臣这便不客气了。”然后就真的开始吃了起来。 齐昱开心地点头,看朕不撑死你个呆子。 或然温彦之是真的饿了,也或然,是他原本就很能吃。总之齐昱在看着他吃完了这一轮山珍海味后,连忙让内侍给他盛上别的,可这么一二三,四——五……六……七轮之后……齐昱一边默默吃着一边发现了一个事实…… 朕完全是被这呆子的外表给骗了! 分明很能吃且完全不挑食,为何如此瘦! 不是晚上都只吃苦瓜泥和面吗连点儿油腥都无! 难道是算准了朕要去才刻意做出两袖清风的模样! 齐昱搁下饭碗,不吃了。 好生气,可还要保持微笑。 温彦之终于吃完了,呆呆地从袖中掏出自己的丝绢,擦擦嘴,还很合礼数地在一旁恭敬跪下:“皇上洪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还涕零了? ——朕要整你,你反而很享受的样子? 齐昱失望,“起来罢。” 周公公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家皇上脑袋顶都在冒青烟,也是很心疼,试探道:“温舍人要不再吃——” “别耽搁了,”齐昱抖抖袍子站起来,感觉再吃多少这呆子也能继续吃下去,“温舍人拾掇一下,跟朕去趟工部罢,治水之事放了一日了。” 周公公连忙把温彦之方才落下的布包花笺递了过来,温彦之接过来道了谢,便直挺挺地跟着齐昱出了侧殿。 周公公跟在后头,摇摇头。 ——皇上分明是还记着仇的样子啊。 再次踏入工部石岗地板铺就的堂院,温彦之有些怔忡。 人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物是人非事事休”等想必就是此时的心境。此处一墙一瓦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可以绘制出一张张不同剖面的构造图纸,一一标明哪一张壁柜里放的是哪一年的卷宗。 经过游廊转角时,几乎能听见一串清澈的笑声,和一人幽默的打趣:“你说你个老方,跟人家彦之学学好的!彦之多听话!” “便是学不了了,”前者笑道,“你瞧他那聪明劲,是能学得来么?要不老秦你也将我送到宗家去养养,指不定能好呢!” “瞧你贫的……” …… “……温舍人。” “温舍人,皇上问你话呢。”周福的声音传来。 温彦之猛回过神,连忙跪下:“微臣在。” 齐昱垂眼瞧着他脑袋顶的乌纱帽,“朕让你将昨日说的话,再同张尚书讲一遍。”好端端地跪甚么? 抬眼瞧了瞧周遭,这几十年来也都是一个样子,能有甚么好看出神的。 温彦之将河水自攻自治、城防排水之言再同张尚书讲了一遍,张尚书听罢,忽而跪下了。 “微臣该死。”张尚书声音哽咽。 齐昱坐在上首的木案后,挑起眉:“你们日日万死、该死的,朕也不明白了,究竟是多大的错事?” 张尚书伏身道:“实则,温舍人所言之法,臣……在工部卷宗里,已然阅过……” 温彦之闻言抬头。 齐昱微微眯起眼:“那为何,朕从未听过?” 张尚书伏在地上,背脊有些哆嗦:“此法,乃前工部侍郎……罪臣方知桐所发现,载于工部旧籍,当年亦并未呈给先皇……臣,臣以为……” “张尚书以为,倘若用了罪臣的法子,便也朝自己身上抹黑,用错了反遭话柄,可是?”齐昱冷笑了一声,“如今见温舍人将此法说出,是纸再包不住火了,终于知道伏在此处认罪,那朕且问你!”他狠狠一拍木案,“这几日来朕在内朝外朝问了多少次治水之法!多少次!你却偏偏要藏到现在!罪臣之法就有罪不成?你拿淮南万万百姓的性命给朕开玩笑?” “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张尚书颤抖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眼看齐昱的怒火很难平息,一直跪在一旁的温彦之忽然出声道:“禀皇上,实则……” 齐昱看向他,眉眼中有探寻之意。 温彦之伏了伏身,道:“皇上容禀,工部旧籍之中所录之法,乃从前的草图、初想,尚且有很大纰漏,张尚书弃之不用,亦是谨慎之举。”说罢又叩首:“微臣斗胆,求皇上息怒。” ------------ 15 【你怎如此清楚】 “息怒”对于齐昱来说,从来是件极其容易的事。 年幼时,先皇赏赐的紫玉坠子被废太子瞧上抢了去,母妃让他别生气,他便不生气。 少年时瞧上个京郊的宅子,却被同去的康王买下来,笑嘻嘻送了外养的妾室,贤王叫他别生气,他便不生气。 他生平以为,世间并没有甚么一定要用生气来解决的事情,毕竟当年这紫宸殿的皇位尚不是他的皇位,当年这茫茫天下,亦不是他的天下。 可如今,终究变成了皇帝,曾经不气的事,竟一日日都气了过来。现在道一句人生无常,是否会被那些死在皇位前的兄弟们骂死? 齐昱将目光从温彦之头顶挪开,看着哆哆嗦嗦的张尚书,笑容里带着一股邪气:“那温舍人告诉朕,都是哪些纰漏。” “回禀皇上,”温彦之跪得端端正正,“首要便是排洪沟渠之选址,旧籍所录的草图选址是卿丽县,然,微臣曾察阅古籍,卿丽县地下多为岗岩,难以钻取沟渠,不可为用;次之,草图所构思的地渠回路还需再行考察,方能确定是否真能有效排水。草图中的一切,皆是凭方——前工部侍郎,想象作出,仅是个思路罢了。” 齐昱听了这话,虚起眼:“这方知桐作的草图,你怎如此清楚?” 温彦之轻声道:“禀皇上,这副草图,是微臣画的。” 齐昱微微一笑:“方知桐口述,你笔录画下的?” 温彦之觉得有点不自在,“是。” 齐昱笑意更深:“温舍人,朕为此法齐齐召集了工部官员,你现下却是告诉朕,你提出的方法,尚且还不是个可行的方法,连个草图,都还不致用?”说到这里,忽然厉声道:“你当朕与百官都是玩儿的?!” 这声厉喝龙威震震,温彦之身后,堂上七八十个工部大小官员齐刷刷地跪伏下去,连呼“皇上息怒”。 温彦之也叩首下去,有些急了:“皇上容禀,微臣有完备的图纸。” 齐昱怒气一滞,直直垂视温彦之的后脑勺问:“在何处?” 温彦之直起身,神情恳切:“禀皇上,微臣今日进宫,不知要论淮南治水之事,故未将图纸从家中带来。倘若皇——” 他发现齐昱正一脸懵地看着自己的脸。 温彦之不解:“皇……上?” 却见齐昱坐在木案后,右手慢慢地抬起来,指了指他的脸,神情怪异道: “温舍人,你鼻子……” 温彦之连忙抬手一摸鼻子,指尖当即两抹鲜红。 跪在旁边的张尚书扭头一看:“呀!温舍人鼻衄了!” 下面不知谁议论:“皇上龙威可谓振聋发聩,竟将温舍人骂出了鼻血!” ——那根本是他吃太史五蛇羹和霸王披金甲吃太多了! 齐昱气得要吐血,正要分辩,忽然想起来——这呆子吃多,实则也是自己有意的缘故…… 做的这是什么孽,为何因果报应最终都落在朕的头上? ——果然这天底下史官的存在,就是为了克皇帝的? 齐昱咬牙切齿,“还不快扶温舍人歇着。” 一干大臣手忙脚乱地将温彦之扶到了一旁去坐着,一时都想起这温舍人日后被委以治水重任,必定会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于是好几双手都拿着丝绢要往温彦之鼻孔里塞,大约都希望挣得一个“我曾帮温舍人擦过鼻血”的脸熟。 温彦之感觉自己鼻子都快被戳断了——鼻血仿佛流得更厉害了些。 正是乱作一团时,齐昱看了身边的周福一眼。周公公一声轻咳。 诸官这才罢了手。 温彦之叹了口气,慢慢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了自己的丝绢,终于……捏住了鼻子,一时只觉父亲所言非虚,官场果然险恶。 他又向齐昱道:“微臣御前涕血,罪该万死,然治水之事不可久等,微臣求皇上赐笔墨,微臣即刻将图纸画出。” ——即刻画出?满座皆惊。 张尚书道:“温舍人怕是不要逞能才好,水利图纸工程繁重,就算草图,亦需十几幅,哪能一蹴而就?”言下之意,瞧把你能的,流着鼻血还想着在皇上面前邀功呢,好生歇着吧。 可温彦之却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只坚持道:“皇上,治水草图在微臣家中正堂悬挂了三年之久,早已烂熟微臣胸中,今日只需纸笔,即刻便成。” 齐昱稍稍从方才的怒气中缓了些回来,也着实想见识一番这呆子的真本事,便吩咐左右:“将工部绘图用具一应呈上,朕要瞧瞧温舍人当初那状元,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及各色彩墨便码放在了齐昱面前的宽大木案上。温彦之跪下一揖,“微臣献丑了。”然后将丝绢随手塞进鼻子,便长身玉立在齐昱对面的桌边,双手铺就左右各一张宣纸,再双手执笔,点墨似飞花,下笔如有神,竟同时用左右两只手,绘制出了两幅完全不同的图纸。其上朱红、丹青具现,屋舍俨然,回路清晰婉转,栩栩如生。 齐昱定睛看着画面,忽而道:“此处是荥州。” “皇上好眼力。”温彦之笔下一顿,似有些讶然,然此时紧迫,便也未停下,只继续如此这般将十八幅图纸一一作就,前后估摸着,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 工部一众人早看傻了,个个都捧着图纸直叹,这可比他们的正图还细致啊!可温舍人说这只是草图? 那正图您想画成甚么样的?还要不要我们工部吃饭了? 温彦之站在堂中,忽然就承受了几十道针刺一般的目光,此时他忽而又想起了午间在乾元门外临下马车前,老爹嘱咐他的另一句话—— “老幺啊,安身立命的法子,并不止要靠为父我。倘若你哪日也能如为父,或如你大哥二哥一般,将甚么事情做到了非你不能的地步……那,亦是一种安稳。” ------------ 16 【清秀的滑稽】 齐昱瞧着眼前正在最后一幅草图上添笔的人,这人神色认真专注,双眉微微蹙起,眼神中有一贯的肃穆与坚定,甚至可以说是执拗。脸上因鼻衄而有些花,鼻中胡乱塞了根白绢,薄唇边也有些血渍,都是被方才那些要巴结他的朝臣给糊的。 鲜红的颜色,倒显得这人皮肤更白,却带了分清秀的滑稽。 笑意滑进齐昱眼底,眸中那个沙青色的影子像是被涤入一汪春水中:“看来温舍人的状元之名,是当之无愧。” 方才还在拆温彦之台柱的张尚书,此刻捧着两张图纸,总算是知道了温彦之真有几分内功,不禁喃喃:“如此人才竟困顿于内史府啊……” “照张尚书的意思,”齐昱看着温彦之正在画作的图纸,目不斜视道:“给朕录史的,都是屈就了,只有在张尚书身边做事,才是朝廷栋梁?” 张尚书倒吸一口冷气,瞬间伏倒在地叩首:“臣该死,臣该死!臣并不是那般意思!臣以为,能效命御前为皇上录史,亦是温舍人才高八斗,故得以委任,然温舍人如此才华,更应为天下民生出分力——” 齐昱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和气道:“罢了,张尚书忧心水患,也是累了。明日起便在家歇着罢,先让邓侍郎暂代你携领工部。” 还跪在跟前的张尚书闻言双手失力,跌在一旁惊恐地看上来:“皇……皇上……” “明日首要事务,便是将这图纸中的模型给打出来,日落前朕要看到。”齐昱一张张翻完温彦之的画,见温彦之也总算完成了最后一张,恭恭敬敬又跪到旁边去,便莞尔一笑:“温舍人亦辛苦了。黄门侍郎。” “臣在。”黄门侍郎听命。 齐昱思忖,工部四司各有员外郎一人,位置已满,如今只有个水部郎中徐佑卸任后还空着职位,于是道:“将水部员外郎林匀樊擢升郎中,空出来的员外郎职位,便由温彦之接任。” 员外为“定员外增置”之意,原指设于正额以外的郎官。此时齐昱将此职给了温彦之,虽亦有些在工部效力两年之久的官员不甚服得,然员外只是个副闲职,在部中也说不上几句话,不过是个名号,故也无人反对。 加之张尚书前车之鉴,此时更未有人置喙,便都顺从地恭喜起温彦之连升两级来。 黄门侍郎遂妥善记了,只待明日过与吏部、礼部。 温彦之在一众口不对心的恭贺声中,恍惚地叩首谢恩:“微臣,谢主隆恩。” “是朕要谢温舍人。”齐昱的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像是夜空中的新月,这一言说出,好似回到二人初见之时一般,“然而,内史府一众史官已有了些年纪,不再适应御前录史,你今后还需暂代起居舍人一职,直至内史府找到合适人选。” 温彦之道:“微臣领旨。” 在工部布置好一干筑模之事,齐昱终于起身回御书房,一路坐在肩舆上摇摇晃晃,温彦之走在他的旁边,正抱着一摞花笺边走边记,一声不吭。 齐昱看着他,忽然出声道:“今后不要帮人求情。” 温彦之抬头愣住,落下肩舆几步远,遂连忙跟上来:“皇上是说微臣?” 齐昱右手靠在肩舆扶手上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像是在看一块呈色尚佳的璞玉,只点了他一句:“你便是木之于风,堆之于流……” 温彦之不解,细思“木风”与“堆流”究竟是甚么意思,待想到了关节之处忽而一凛,只因李康《运命论》有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可最最重要的,乃是那最后两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见他是懂了,齐昱继续道:“官场好似你在宗族争名头,却又比之残酷许多,并非人人都像秦文树,能对后生倾囊相授。张尚书是地方上做过实事的,升入京中入主工部,吃的苦比你过的桥还多,你可知他将多少人拉下了马,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又怎会甘心被你这小小舍人抢过风头?” 温彦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忍张尚书因一张草图,便触怒龙颜……工部旧案,已牵扯太多。” 齐昱笑看着他:“可你不忍,张尚书也未感激你,该是落井下石的时候,仍旧是对你落井下石。” 温彦之不语。 齐昱靠在肩舆上,望天空:“张尚书这个人,做出一副刚烈忠贞、直言不畏的模样,实则最会捧高踩低。哪天若你落在他手里着了道,你坟头的第一抔土,定是他奉的。” 温彦之垂眸,“皇上的道理深,微臣愚笨。” 这呆子倒还知道自己蠢。齐昱笑了一声,“朕且再点你一句,张尚书的嫡儿媳妇姓周。工部的一举一动只要过了他的手,便都有人看着,朕想取新法治水,就必须绕过这碍事的眼睛,今日索性将这只眼给闭了,省得他再日日吵着要淮水改道。”末了,又想起上次张尚书在御书房说话的样子,胸口又浮起一股怒气:“次次决堤就改道、抢修、抢凿,这人说起话来比公鸡打鸣还讨嫌。” 刷刷刷。刷刷刷。 齐昱闻声,警醒地直起身:“温舍人,你记甚?” 温彦之顿住笔头:“禀皇上,曹大人说皇上对百官的评述,皆应录下,日后好出一本《评官录》,故方才皇上对张尚书的评述……” ——评甚么录?这记下来就是朕背后说朝臣坏话! 齐昱阴测测地看着温彦之,“温舍人真要这么记?”余光中,见身后内侍正执了把长而大的明黄色掌扇,料想若能用来打人,应该十分合手且漂亮。 温彦之在他十、分、和、善的目光中,吞下了后面的话,心想莫非是皇上觉得,“公鸡打鸣”喻“言语讨嫌”不够妥当? 于是他妥协道:“或然,皇上可另寻一喻来说明张尚书言语讨嫌。” 齐昱:“???” ——甚么喻不喻的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你不是对朕都感激涕零了吗? ——朕都封你工部员外郎了让你少记一句就如此难? 齐昱只觉得自己后脑勺隐隐作痛,一时有些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得,总之朕是个说大臣坏话的昏君就是了。 ------------ 17 【这破败身子】 这几天电脑没带在身上,今晚终于回到了电脑宝贝身边233(感觉自己像个变态) 更个短小的过渡,明后天尽量双更补上! 话说今天太阳真大啊买噶,外面走了一天人都昏昏的,希望各位小天使都别晒黑~ 第一次在古耽上榜,有点小激动!次日阴雨,下了早朝后御花园中空气尚好,齐昱便将奏章、折报等都搬到了章华池边的捧月搁中,免得在御书房里闷着。 大事不外乎殊狼国屡屡抢掠边境、回鹘与和伦托又因边界划分之事吵了起来,不过可喜是这几日淮南阴雨止住了,治水之事总算得以缓和,贤王与蔡大学士一行的书信也传来,说是已至潭郡,距离荥州或只有五日路程。 信中还有一份蔡大学士的私信,乃是委婉告知皇上,贤王一路将各地乡绅怄得恼怒难以收场云云,顺带也提一提他自己亦被贤王怄得恼怒。 齐昱将书信丢去一旁,只装没见到。 黄门侍郎此时来禀:“皇上,靖王求见。” “何事?”齐昱从折子中抬起头。 黄门侍郎回禀道:“因工部筑模致用的板材需批下,而近日里靖王处得了新的塑泥,故想呈给皇上瞧瞧,再着人运去工部。” 齐昱点点头,“他倒是个有心的,宣罢。”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墨蓝色华袍的男子便携着个木匣子进得殿来,随手将胸前几缕乌丝揽到身后,便爽朗地向齐昱叩拜道:“臣弟齐宣给皇上请安。” 这声音很是温润醇厚,听了叫人觉得舒爽。温彦之本跪坐在齐昱身旁的矮几上补录昨日的实录,此时闻言抬头看去,正想到京城坊间都传靖王气度雍容,人品贵重,是个美男子,也想瞧瞧这传闻中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起来罢。”齐昱道,“听说皇弟带了新的塑泥来?” 靖王将木匣子往前一送,自有内侍将匣子接过,递到齐昱手中,“臣听说此种海泥中混入了乌贼汁和海芦荟的凝胶,可以塑型,且塑型后还可任意改造姿态,很是神奇,故特来奉与皇上一观。” 齐昱打开匣子,只见当中是团漆黑的泥巴,并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甚至还有一丝酸臭的气味。 朕不太想摸这个玩意儿。 齐昱勾起唇角,唤:“温舍人。” “微臣在。”温彦之回过神来。 齐昱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人家靖王看,不禁有些好笑:“温舍人,瞧什么呢?” 温彦之跪下:“皇上、靖王恕罪,微臣逾矩了。微臣尚未见过靖王爷,为今后录史方便,尚需仔细记住靖王爷天容。” “本王这破败身子,哪当得天容二字?”靖王笑了,一双杏花似的眼睛里盛着好看的神采:“这便是提出治水奇法的温舍人?” “正是,”齐昱伸长手臂将装了海泥的木匣子往温彦之面前一放,“温舍人,你试试此泥如何。” 遥遥的,温彦之也闻见那木匣子中,传来一丝酸臭味,像是某种鱼坏在了里头。 温彦之面无表情地看向齐昱,齐昱也老神在在地望了回来,眉眼还带笑:“快试试,别拘礼。” 温彦之:“……” 微臣的神情,像是拘礼吗? 这是为了昨日实录之事,在记仇? 温彦之垂首瞧那木匣子,好奇心终于大过对脏物的抗拒,他还是伸出了玉葱似的手指,将那海泥扯下一坨,把玩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捏出个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又改捏了一个泥人。这泥巴是比黄泥的塑力更强,且不会立马凝住,过去很久亦能改变姿态,很适用于筑模使用,能节省不少材料。 齐昱点点头,看着温彦之摆在桌上的那枚泥人,道:“皇弟瞧着合适,便办下去罢,朕觉着这泥挺好。” 正此时,却见黄门侍郎拿着个火漆的文书急急惶惶地奔了进来:“禀皇上,西北加急!” 文书经由周福递到齐昱手中,齐昱一把扯下火漆,翻开一扫视,长眉当即皱起—— 数日前,戍边军中出了细作,导致殊狼国贼寇突袭玉翀关,劫掠了西北最为富庶的昌宁城,城中富户举家罹难,百姓死伤数千人。上将军赵黎带领戍边军与敌顽战,已然大破敌军,如若皇上同意,他们可以直取殊狼国都城。 靖王见此情景,连忙垂眼拱手道:“既如此,臣弟先行告退。”便退出殿外去了。 齐昱英挺眉心结如山川,狠狠将手里的文书摔在御案上,“宣温久龄!” ------------ 18 【毒瘤啊毒瘤】 殊狼国,是颗毒瘤啊毒瘤。 温久龄一边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一边想,脑海中思绪纷飞,全是历年与殊狼国邦交之中的鸡飞狗跳之事。 难怪今上气愤! 根本是个视邦交为儿戏的蛮夷!每每两国修好的文书前脚刚刚送去,殊狼国边境军后脚就能跟着到停战地附近“随意逛逛”,顺便还捎带抢掠几个村子,掳走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气得戍边军赵黎牙痒痒。然,我朝泱泱大国,哪里能无视邦交文书而与其开战?每次都是殊狼国象征性致歉,随意处置几个军官,便不了了之! 温久龄也是脑袋疼,若不是仗了有铁矿与战马,殊狼国那厮哪能横行这许多年?不说我朝,殊狼国早年悔了高丽王子一桩婚事,后来还经常向高丽索要茶叶与布匹,老高丽国君真是恨不得杀将过去,若非看着他们屁股底下坐着铁矿、手里拉着战马,邦交的巨船早就沉了。 早在赵黎将军的父辈赵威将军时,殊狼国亦是日日在边境喊打喊杀,虽则先皇不允戍边军与殊狼国发生冲突,然有一回真把赵威将军惹毛了,赵威将军便带着八千铁骑一路攻克殊狼国重镇,先皇十二道金牌招兵回朝,赵威将军只讲了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竟直直打到殊狼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仿若传闻殊狼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 其后,迫于赵威将军雄风,殊狼国军是万万不敢再开玩笑,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赵威将军病逝,儿子赵黎在众将之中脱颖而出,军功卓著,又很是忠心,便由今上指派去统领了戍边军。 于是殊狼国觉得,他们的好日子又来了,近年来便时常捡漏子在边境混迹,时不时勾搭些商贩走私,抑或欺负个把姑娘家,都是常事,戍边军将他们教训一顿又一顿,也不知收敛,此次竟和细作勾搭,将边境最富裕的昌宁城抢掠一空,数门富户举家罹难,城池一片狼藉。 赵小将军赵黎气炸了,立时带了精锐五千人,将那两千骑兵尽数歼灭,俘虏了敌军将领,只打算效仿父亲,杀到殊狼国都城门口,把几个土匪将领杀给殊狼国君看看新鲜。 可是不行啊!温久龄已经叹了好几日的气,现在并非复仇心切的时候啊! 否则今上断然不会叫他温久龄前去御书房听旨了! 西北三省大旱方歇,淮南水患频发急需赈灾抚民,南北数条官道正在修缮、新造,处处都需要钱!单说戍边军能在边境驻扎,那每一天烧的也是银子,而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举朝百姓的民生所出。现今淮南水患一发,税银更少,国库干瘪矣。虽然鸿胪寺才从回鹘一行身上压榨了不少礼钱,可也只能解解小渴,哪里耐得住战事折腾?不花钱已经感天谢地,万万不能增多军饷了。 昌宁百姓死得何其叫人愤然,我朝早已恨不得将殊狼国食心剥皮,但朝廷此时并不能复仇,因为我朝需要的不是一个蛮国,而是钱啊。 钱啊钱,命相连。你是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恨啊,恨!眼见御书房已至,温久龄心里百爪在挠。 黄门侍郎小心提醒了句:“温大人便进去罢,需得留神些。” 估摸着今上心情是不怎么好了。 温久龄点点头谢过,恭恭敬敬垂首进殿去,内心忐忑地伏下去:“臣温久龄,给皇上请安。” 上面却静悄悄的。 ……莫非还气着?温久龄却也是正襟跪着,不敢抬头。 却听上头幽幽传来一声:“……父亲。” 温久龄心里登时打鼓:在殿上叫为父,太不合礼数!老幺你快快住嘴。 温彦之跪坐在堂上的矮几后,静静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父亲,今上……不在殿中,您……”您跪儿子,儿子实则很折寿。 “嗯?”温久龄连忙抬起头,果然见堂上御案之后空空如也,可这跪下了没有皇命有不能站起来,便自认吃亏地问儿子:“皇上呢?” 温彦之道:“皇上方才说,要去里间寻个东西交给父亲。” 温久龄闻言,眼睛一转,捋了捋胡须。 少时,齐昱从里间的云月绣荷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上拿了个金丝镶翠的盒子。 温久龄连忙垂首:“臣温久龄——” “免了,”齐昱摆摆手,敛了袍子坐在御案后,“温爱卿平身说话。” 温久龄谢恩站了起来,偷瞄一眼堂上,只见今上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不过那双杏眸中却是真真黑风煞气。 仿佛一片疾风骤雨,隐在风和日丽的天色里。 齐昱忽然开口道:“温爱卿以为,殊狼国烦是不烦?” “……?”温久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来愣住了——甚么,烦是不烦?说烦那是事实,可说烦有些不合礼数罢?可若要说不烦,此时自己被气得也张不开那违心的口…… 叹了口气,温久龄的声音忽而带上了一丝哭腔:“禀皇上,烦啊!臣日思夜想,被烦得茶不思饭不想,日不平夜不寐——” “行了行了,对付诸国那一套别在朕面前卖弄了。”齐昱一拍御案,将手里的金丝盒子放在了案上,“实话说,朕也烦。如今朕给你个机会,去替朕收拾收拾那帮子蛮夷土匪,朕望温爱卿,能好好替朕消消这口恶气。” 周福将那金丝盒子拿起,递到温久龄手中。温久龄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一块金镶玉的符牌,上面没有写字,却是浮刻了九条青龙。他愣了愣,然后好像怕自己眼花似的,又抬手擦了擦眼睛,再看,惊道:“此乃——九幽镇龙符?!” ——九幽既出天下定,一符贯军镇龙魂。 我朝边境九省,每一方军名之中都有一个“幽”字,乃是□□皇帝齐幽开疆拓土之时的亲卫军演化而来,到如今编制共有三十六万兵力。 而九幽镇龙符,便是□□留给历任帝王的三大兵符之一,只凭一枚,便可调动北境九省的戍边军,其中便包括赵黎将军所在的宿幽军。 这这这,三十六万兵力啊!皇上想做甚么!莫不是要让我家老大陪赵小将军去将殊狼国打下来罢!温彦之捧着手里的金丝盒子,指尖都在颤抖。 齐昱有些好笑地看着呆呆盯着盒子的温久龄,似是猜到他所想,旋即朱唇启笑:“朕若决意要打殊狼国,便不会将此符交给温爱卿,而是直接交给赵黎了。” 温久龄这才定了定神,此时是真有些捉摸不定圣意了,又泫而欲泣:“皇上容禀,臣愚钝!臣乃区区使臣,万不敢干涉军机啊!臣——” 齐昱抬手打住他,笑着点了他一句:“邦交之奥义,温爱卿当比朕清楚。有底牌和无底牌,有依凭和无依凭,往往是两样的。” ……底牌?……依凭? 温久龄垂首默默看着那金丝盒子里的兵符,半晌,忽而睁大眼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皇上,皇上您——吾皇英明,臣甚愚昧!” 眼看着温久龄大大叩首,齐昱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玩味的笑里,带了一抹狡黠与残戾:“朕信温爱卿,定会叫殊狼国明白,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 ------------ 19 【坐在身边的皇上】 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从接到西北火漆文书时,温彦之也在心底静静思忖。 皇上会怎么做?他要那一口帝王血气睚眦必报,还是要顾全大局四方安稳? 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可齐昱竟然选了两边,他要叫殊狼国感知到,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或然今后会有一日,要叫殊狼国哭着求着我朝将它纳入版图。 温彦之看着老爹喜滋滋地捧着那金丝盒子出了御书房,又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上。 此时好像忘记了妄视龙颜是个如何了得的罪过,他只是突然发现,成为起居舍人那么多日,最没有好好端详过的,竟是实录的主角,是皇帝。 温彦之眨了眨眼睛。 捧月搁中周窗四开,阴雨的氤氲透进殿中,齐昱一身月白绣金的龙袍上游走着压花暗纹,神容中的素淡和惯有的笑意,衬着帘外如丝细雨的淅沥声,整个人就像是浸泡在一方碧泉中。 他当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帝王之术,十笑,九打,一杀,喜即怒,怒即喜,悲中有奋,奋中有悲,他都做到了。 皇帝,像一个琉璃琅翠的珠子,远见只如一枚玉球,光圆玉润,细细打量却可见其上有无数的切面,有无数的色彩,有无数的光线,照射出无数的姿态。 在任何人面前,他可以是任何人。爱民如子?喜怒无常?耍着一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却能在小院里吃下一碗葱花素面? 在你眼里,他是谁? 他根本不是一个一生都养在宫中的帝王,他的身上,带着塞外百里黄沙中的风,也有关中日头下的雨。金白二色的领口下,他肤呈蜜色,像是被艳阳晒过的麦,并不白皙,亦非黝黑,与英伟的身形一齐显出体格的健硕。浓黑长发由金冠束起,他英挺的眉宇下,沉视奏章和文书的杏眸之中,是专注与考量。 他不拘礼数,可百官无不敬畏他,他神容不怒,却自有威严。提点中的笑意,时而带着危险的杀机,他的眼中,藏了太多深意。 古来帝史如画,多少英雄豪杰,温彦之在内史府从未少见。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忽而才意识到,坐在他身旁的这个皇帝,竟然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 ——爱民之心,如亲;覆敌之心,如兽。 恍惚中,好似听见头顶上落下一声轻笑。温彦之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花笺上竟不知何时被自己无意识的手涂乱作一团。 齐昱还在那边看奏章,支着脑袋没抬头,唇角笑意未散,似乎是被一道折子逗乐了,“还当张尚书这作孽性子,在朝也没甚么友人了,岂知还有不少替他求情——”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谨慎看向温彦之,道:“温舍人,这句就不必记了,这不是评述。” 温彦之垂下眼睛,抬手将一张作废的花笺给揉了扔掉,板正道:“皇上私下议论百官,亦是朝中大事,微臣何能——” 啪。 一本折子凌空飞来打在温彦之脑袋上。 温彦之的话头被生生截断,抬头愣生生看着坐在三步远的齐昱:“???” 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周福惊呆了:“皇上使不得啊!” ——夭寿啊,皇上殴打史官啦! 齐昱哼笑了一声,简直觉得身心舒畅、五脏俱通,顺手拿起了另一本奏章,和煦地笑:“温舍人,对不住,朕没忍住,手滑了。” ——没,忍,住? ——意思是,还忍了挺久了? 温彦之拿着软碳的手指微微收紧,清秀的脸上愈发地严肃了:“无妨,微臣会据实记载的。” 齐昱好生自在地翻开奏章:“嗯,也顺带记下,朕是手滑了。” 温彦之顿了顿,半晌,面上竟浮起一丝淡笑,“是,微臣会录下,是皇上说自己手滑了,故没忍住在议论朝廷命官的时候殴打了史官。” 齐昱:“……”甚,甚么? 咦,为何朕要把这呆子从刑部大牢捞出来? 咦,为何他都能去工部做员外了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录史? 咦,朕是谁,朕在何处,朕身边怎么有个冥顽不灵的呆子? 咦,朕怎么觉得自己才像个呆子? ------------ 20 【又一件糟心事情】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大事处理得当,四下安稳。礼部开始准备来年恩科的事宜,因这是齐昱登基后的第一场恩科,诸官甚为看重,不过好在早有经验,故报到齐昱跟前的,也都是些小事。 就在齐昱感觉好像终于能消停一阵子的时候,又一件糟心事情发生了。 这天刚一睁眼,周福就在他耳边道:“皇上,工部筑模出问题了。” 这才睡了几天好觉啊。齐昱叹气,起来洗漱,“又怎么了?温舍人不是把图纸都画好了么,朕见着条条地沟都画得清清楚楚。” 周福想了想,比较隐晦地说:“邓侍郎说测验时,水排不掉。” ——实则工部那边的熟人传来的原话是,“温舍人怕不是胡画了些图来糊弄我们工部罢,说要排水的图纸,做出模子来排不掉水,这岂非欺君之罪?” 齐昱有些心烦地将绢帕扔回瓷盆里,左右看了一眼,“温彦之呢?” 周福道:“昨夜里就被工部派人接去了。” “夜里?”齐昱挑起眉来。 这一眼便能看出是工部存心作妖。不难想那呆子已在工部被人训斥折磨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这呆子被吃得还剩不剩骨头。 漱了口,齐昱更衣,决定先踱去工部瞧瞧是个什么状况,没得耽搁了治水,那工部就难收场了。 八抬的肩舆刚走到文德门前边,齐昱在华盖下遥遥见着一个沙青色的人影正从工部走出来。内侍恰好在前头甩了三声静鞭,那人影便也抬起头瞧过来。 “哟,温舍人已然出来了,”周福也是个眼尖的,“想来模子是做好了。” 齐昱瞧着那人影越走越近,不置可否,先抬手示意内侍将肩舆停下来。 温彦之行至这方,先跪下去告罪道:“微臣给皇上请安。微臣今日误了上工时辰,甘愿受罚。” 齐昱瞧着他脸上一层薄红,神态更像是有些赌气,像是刚和谁吵过一架似的,玩笑道:“你那点儿俸禄,朕罚了也抵不上淮南一块纱布袋子。” 温彦之:“……” ——为何明明是安慰,却听着更闹心了? “里边怎么样了?”齐昱抬了抬下巴,问他。 怎么样?那群工部的无非又说起此法乃罪臣所出,加之秦文树又是个贪官污吏,倒卖军机叛国,这种人手下出来的治水策略,自然不是甚么好策略……温彦之一想起从昨夜起在工部的种种,就觉得一身气血都在往脑门儿冲,闷了一会儿,才道:“微臣办事不利,叫皇上跟着担心了。” 齐昱勾起唇角,“他们说你甚么了?” 温彦之呡着嘴,低声道:“没甚么,皇上,邓侍郎稍后会到御书房呈报。” 竟是不愿意说。 齐昱抬手,示意内侍抬着肩舆继续往前走。肩舆摇摇晃晃升起来,温彦之忙道:“皇上,微臣——” “你是由朕任命治水的,”齐昱打断了他,再看向他的目光是凉凉的,“今后若是被人打了脸,最好自己给朕打回去。若要落到朕手里再打回去,可能就不那么好收场了。” 温彦之愣了一愣,没来得及说话,八抬的肩舆已载着齐昱走过文德门了。 工部人等一早听见了静鞭,早已到堂上跪着接驾。齐昱下了肩舆,徐徐走到了堂上坐下,把月白的袍摆敛到后头,口气轻巧地问:“听说治水的模子做好了?” 温彦之默默站在齐昱侧边,叫堂下诸官一见,心里都有些打鼓。 “禀皇上,”邓侍郎出列道,“模子昨日下午就以做好,然而司部试验之下,发现地沟无法排水,故请来了温舍人查看究竟,可温舍人也未查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文文静静的温彦之,此时是再也耐不住火了,竟把头皮一硬,上前道:“那也要邓侍郎能让下官查验,下官才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齐昱笑着将堂下诸官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邓侍郎身上,“哦?邓侍郎,温舍人此言,是甚么意思?” 邓侍郎眼珠一转,道:“回禀皇上,温舍人说笑了,司部已派遣各位水部主事,循着温舍人的点拨,仔细查验了一夜,仍旧毫无头绪。” “下官说查七、九道,主事们查六、八道,下官说查转角接缝的模具,主事们推说没问题!”温彦之一张俊脸憋得潮红,真是气急了,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这么耗了一夜,邓侍郎可曾思量过,淮南万万百姓正受水患之苦,无家可归!为何就不能让下官亲手检验一番!” 齐昱倒是有些吃惊地望着身边的舍人,从未想过这木木讷讷的呆子还能有真气急败坏的时候。 “皇上,温舍人毕竟是员外,”邓侍郎一板一眼道,“温舍人尚无治水经验,臣担忧温舍人不熟模具部造,一时失误弄坏模具,这毕竟是工部上下做了四五日才做好的。”他又讪笑道:“况……温舍人,在御前如此叫嚣,怕也不合礼数罢,想来令尊是太过纵容你了。” ——竟然还扯到了温久龄的身上。 温彦之正要继续理论,齐昱突然抢在前头道:“你们做了四五日?” 邓侍郎垂首:“禀皇上,工部上下,日夜兼程,不敢懈怠,足足花了四日五夜,才将此模子造出。” 齐昱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转动了一下右手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又笑着问:“日夜兼程四五日,你们就给朕造出了这么个不能用的玩意儿?” 邓侍郎浑身一凛,连忙带着一干人等跪下:“皇上容禀,实乃图纸有误,不可修缮。” 齐昱奇怪道:“那你们做模子之前,怎么没瞧出来?做模子当中,又没瞧出来?邓侍郎,你告诉朕,温舍人的图纸,究竟错在甚么地方?” 邓侍郎告罪道:“皇上息怒,温舍人此法乃罪臣方知桐所录,温舍人自行改造,二人皆师承贪官秦文树,恕臣与工部诸官,无法苟同此案,更无从理解草图所录,是否详实可用。” 温彦之怒道:“罪臣之法便是有罪?那人食五谷,皆有虫噬,百姓就该绝食?” 邓侍郎道:“温舍人此乃强词夺理。” 此时,齐昱多少猜到了些这邓侍郎打的是个什么算盘。无非是张尚书被罚,可今后还会再回到工部,邓侍郎带着工部诸官寻由找温彦之来出一顿气,也能在上司面前卖个脸。不让温彦之碰那模子,也就是想将这功劳据为己有,跟温彦之撇干净关系,今后论功行赏也是工部的事情,轮不到他温彦之,倒是难为这呆子一直在旁边认真地怄气,看着都替他肺疼。 齐昱笑着摇摇头,开口道:“别争了,听你们闹得也稀奇,朕便亲自来看看这模子有何问题罢。” 堂下几个主事的脸,当场就有些白了。 ------------ 21 【顶多哄哄温舍人】 几个杂役将治水的模子抬了上来,七八尺长的一张桌上,捏了几百里山地与城池的形状,各边有些洞孔,便是图纸中的地沟排口。模子旁边插着几支长竹签并接了四方水槽,是专用来探洞与接水用的。 齐昱站起身来,“温舍人随朕一道看看罢。” 温彦之正跟上去,余光里瞥见邓侍郎那边好似给几个主事使了个眼色。 按说六部的主事都只做些跑腿动手的活路,委实犯不上要磕上温彦之,但人在屋檐下,也得低头听主子的。张尚书因开罪了温舍人被皇上责罚,那工部人等就要同仇敌忾,故此时也只得默默受了邓侍郎那个眼神,勉力站起来立到模子边上去。 齐昱倒也瞧见了,却只当自己是瞎的。此时站在模子边上,拿过边上杂役递来的一碗水,当头就淋进模子当中的荥州城模型里。 果然,水位纹丝不动,一点都排不掉。 “温舍人,”齐昱将碗放下,“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朕就看看你有没有这眼力价。 温彦之上前,拿起模子边上插着的一支长竹签,将每一个排口都探了一道,地沟都是通畅的,温彦之心下一动,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这荥州——” “皇上!”邓侍郎的声音又响起来。 齐昱回过头,见那邓侍郎不知什么时候已跪到了自己身后,便挑起眉头:“邓侍郎?” 邓侍郎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禀皇上,昨日温舍人查验时,臣本着尊重贤才之意,并未出言干涉,今日既然皇上垂询,臣亦豁出道义,敢请直谏!实则温舍人昨日查验地沟,并未注意荥州城模型,臣想,这模子是先皇改建荥州时的旧物,或可能有些机窍与地沟对不上。” 温彦之脑袋嗡地一声,血气上冲,砰地跪在齐昱面前,红着脸道:“皇上容禀,昨日微臣问到荥州城模型是何时的,邓侍郎却反问微臣‘温舍人难道以为什么都是现成的’,故微臣才以为是新做的。” 哎,说你呆,就是呆。齐昱瞧着温彦之那直肠子的模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从温彦之身上又转回邓侍郎那儿,只觉得这老油条拐弯抹角的功夫着实让人烦,“邓侍郎。” “臣在。”邓侍郎虽跪得临危不乱,心里却也打起了鼓。 齐昱笑着,更走近了那个模子,抬臂用长指推了推模子当中巴掌大的荥州城,略见松动,便起手将那模具整个翻了起来。 城模中水流倾盆而下,瞬间涌进下方的地沟之中,顷刻顺着地沟排入四周围着的水槽里,一滴不剩。 四下都愣住了。 齐昱倒提着那荥州城的模子,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那模子下封着的一张油布上,“这伎俩,你们也就顶多哄哄温舍人。”继而拔高了声线,问:“你们是不知道欺君二字怎么写吗?” 邓侍郎心口泛起一丝死气,连连叩首:“皇上饶命,是臣查验不实,是臣查验不实,错怪了温舍人!”底下的几个主事也是一起叩首求饶,唯独水部郎中林匀樊只是跪在一边,并不言语,想来是此事和他并无关系。 齐昱手一扬,将那荥州城的实木模子哐当一声扔在邓侍郎面前,好似也不见得多生气似的,只道:“去年将你升作侍郎时,也是见你在两江总督手下很做了几回实事,如今见着,也差不多是废了。朕不要你们的命,你们就赶紧收拾着把位置空出来给有用的人,朕的朝中容不下你们这种货色。” 邓侍郎面上罩着一层灰白,几乎要泛出青绿来,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敢,只跪伏在一旁认真地磕了几个响头。 齐昱没低头,俊逸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他抬手捞了一把温彦之的袖子,将人拽了起来。 温彦之愣愣地由他拉起来,眼睛还直直地盯着那模子,是不敢相信这治水的法子真在模子上凑效了。 “从此往后,”齐昱下了口谕,“你们水部的治水之策,便都由林匀樊和温彦之过目,直到张尚书在家中休息好了,再做调整。” 说完,便扯着呆呆的温彦之,转身走了。 一路前往御花园的花水亭,周福早已先行一步前去打点早膳。温彦之跟在齐昱的肩舆后头到了亭子时,一桌精致的小菜也准备好了。 齐昱坐在桌边,“温舍人,你也坐罢。” 温彦之当即跪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察城模之事,已然算是罪过,又何能以罪得赏?皇上万万不可。” 齐昱拿起了筷子碗,“虽是不察,却也是工部那起人存心作弄你。你平白在工部待了一夜,按说朕该给你加些月俸,然官员俸禄吏部、礼部各有制度,现下朕赏你吃个早膳,也算安抚你一番。” 温彦之有些踌躇:“可微臣——” “朕让你吃你就吃,”齐昱有点恼火了,“哪那么多废话。” 温彦之连忙站起来落了座。 其实还挺饿的,毕竟昨夜里晚饭还没吃完就被工部的人拉进宫了,经了一夜,温彦之腹中空空。 他放眼一望,只见桌上有水晶烧麦、蒸蛋羹、蟹黄虾饺、琥珀核桃、花枝饼…… 一声极轻的吞口水声。 齐昱在旁边瞧着,觉得这呆子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和了。 又呆,又爱吃,怎么办才好。 还好长不胖,不然能和老高丽国君一个模样。 “谢皇上赐膳。”温彦之默默抓起筷子。 齐昱笑,嗯了一声。 当初还想着治水方案一落实,贤王那边稳定了情况,就派这呆子去淮南治水。今日之事一出,呵呵,皇城之内尚且如此,这呆子若一个人去淮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估计能被各级官吏啃得衣服都不剩两片。 齐昱目光在温彦之身上绕了一圈。 ——肉也没二两,愁人。 治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思到此处,齐昱也不再多虑,执筷便夹了一枚水晶烧麦。口还没落下去,黄门侍郎忽然从廊子里跑过来:“皇上,微臣有事要报。” 吓得温彦之筷子一个没夹住,虾饺蹦到了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捡起来好,还是由着它掉在桌上的好。 齐昱:“……” 还能不能好好吃个早饭? 齐昱又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何事。” 黄门侍郎舔了舔嘴皮,吞了口口水,“呃,禀皇上……张尚书他,绝食了。” ——张尚书还有脸绝食?! 齐昱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管里,好容易才咽下去。他重重把茶盏放在桌上,“他甚么时候开始绝食的?” 黄门侍郎道:“回皇上……方才开始的。张尚书说……” ——张尚书原话是:工部无能,老臣的学生被派去西北养马,如今老臣的侍郎也被黜回家种田了,老臣自己无颜再食这工部俸禄了!便饿死作数罢! “他说甚么?”齐昱眯起眼睛。 黄门侍郎嗫嚅着,捡了句重点:“张尚书说无颜再食俸禄。” 齐昱气得笑了一声,“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各部尚书官至三品,废立之事不如侍郎、郎中一类,而需格外警醒。如今处于周、林两家谋反的前夕,张尚书身为周家的人插在工部,早已被齐昱调查清楚了底细,再换个人来还恐麻烦。 真像是一根细刺戳在肉里,不扯出来扎得慌,扯出来还会有人再扎一根进去。 哎,等等再说罢。 齐昱收回思绪,伸筷子重新夹了个虾饺放在温彦之碗里,又向黄门侍郎道:“你去将相国寺每月给朕送素斋的木饭碗寻一个来,给张尚书送去,说朕劝他好生吃饭,问问他是吃还是不吃。” ------------ 22 【鸾镜与花枝】 温彦之:“……?”皇皇皇上给我夹了个虾饺! 周福:“……?”皇皇皇上给温舍人夹了个虾饺! 黄门侍郎:“……?”皇皇皇上为何要把相国寺的素斋碗送去给张尚书?要张尚书出家? ……哎对不住,好像下官的重点不太对,但总之…… “还不快去。”齐昱执筷的手放下,在三人的惊诧目光中,很是淡定地吩咐道:“若张尚书还是打定主意不吃饭,你便将他的乌纱帽给朕带回来。” 要下官去拿张尚书的乌纱帽?黄门侍郎只觉背脊一软,但也不得不领了旨意哭丧着脸走了。 齐昱叹了口气,他心知那黄门侍郎虽然没说张尚书的原话,可邓侍郎与几个主事一经罢黜张尚书就闹了这出,无非是想借此胁迫自己三思工部官员废立之事。半月前张尚书的门生徐佑被发配去西北管查畜牧,张尚书估计一直忍着一腔怒气,此番又大力整饬了工部,还将周家的权势分给了林家,甚至连个无足轻重的舍人都能插足说两句话,该是将张尚书的逆鳞都掀翻了好几道,不气疯才怪。 但朝中这些老臣,诸如周太师、林太傅等,兢兢业业在官场混迹几十年,到如今的位置感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凡有些愁事便觉得朝廷待他不公,却也没思量过,他的荣华富贵、受人景仰又是谁给他们机会才得以有?周林两家欲谋反夺位,自己当皇帝,无非是先皇生前改制剥了两片他们手下的军队,太后娘娘替靖王纳王妃的时候,又将周、林两家势力周边的几块沃土赏给了唐太保的女儿靖王妃,这才叫他们萌生了念头。可是,敢情太后娘娘不赏赐下去,那几块没名字的地就合该是他们两家的不成?敢情我朝万里版图,只要没落到谁名下,就全该是他们的? 滑稽了,早年建国之时冲锋陷阵,也是齐家老祖宗抛头颅洒热血,要说资助和出谋划策,他周、林两家当初还顾念着前朝地位,尚不如唐家、彭家来得大方,现今家大业大堪比前朝了,便做起了自己也能当皇帝的美梦来,如今撺掇着张尚书这老骨头也敢来胁迫天子,笑话! 朕如今就要告诉那张尚书,你这饭碗是朕给的,你不要,多的是人想要。 齐昱哼了一声。 温彦之抖了抖……皇上这是,生气? 从前小时候在宗家,温彦之若是被先生骂得吃饭也吃不利索的时候,姑母和老太太总会给他碗里夹些他确实爱吃的菜,再宽慰几句,且教他五谷可贵,饭得好好吃,切不可挑食。眼下见着皇上坐在自己身边,一身黑风煞气的,也和小时候自己气那几个迂夫子的情境差不多,温彦之想,做臣子为帝王分忧,宽慰解忧亦是分内之事。 他叹了口气,长指使筷夹了一块花枝饼,轻轻放在了齐昱面前的碗里,“皇上,请用。” 齐昱:“???”温舍人为何夹饼给朕吃? 周福:“???”温温温温舍人为何夹饼给皇上吃?为何要夹来夹去?为何? 齐昱愣愣看着碗里的那枚花枝饼,酥白的脆皮里,隐约可见得磨碎的玫瑰花瓣,红如凤霞云锦,亦如美人脸上的两抹羞绯。一旁的茶盏里碧叶澄清,叫他一眼就望见了自己发愣的脸,好似面镜子。不知为何,齐昱脑海里忽而冒出了一句少年时贤王总爱唱的小艳词: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舍人这花枝饼……莫非…… 正是心中千回百转怔忡之时,齐昱却听身边有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忽然道:“皇上,五谷可贵,民耕辛勤,微臣斗胆,请皇上切莫辜负民心。” 齐昱体内宛如发出一声轰鸣,肝火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方才那些千回百转的百结柔肠给绊了一跤,此时是咬着牙才能说出话来:“甚……么?” ——你给朕夹了个花、枝、饼,就为了告诉朕不、要、挑、食?! 温彦之见皇上终于不再生闷气,竟还挺开心地笑了笑,道:“皇上,花枝饼中的莲蓉疏肝理气,定可为皇上一扫积怒。” ——挺有本事啊,还知道药理?还知道朕是积怒? 齐昱闷声坐在桌边,只觉此时目之所见皆可行凶——比如金丝楠木筷子戳死温彦之,长柄葫芦勺敲死温彦之,实在不济,叫御膳房多上百八十个菜噎死温彦之…… 哦,还噎不死。这呆子状似很能吃。 齐昱放下筷子,感觉皇上很难当。 又是几日鸡飞蛋打的朝中琐事,月底在望。誉王那里忽而得了消息,说查到了一些小云珠下落的线索。经查,那日出城的车里,最有嫌疑的只有一架人伢子拉小丫头去分销的驴车,通关文牒、名牌等或然都是假造的,或然都是新的还未录入府库,总之在京兆司的案底里找不到。 温彦之一颗悬着的心,变得更悬。齐昱眼瞅着他近日来眼下乌青愈发严重,虽则在宫里御前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私底下有多少愁绪与担忧,岂是能写在脸上的? 按刑部的意思,人伢子拐卖民女的事情实则他们亦追查了好几年,这类团伙早已遍布各地树大根深,且消息及其灵通,往往官府还未出动,他们人已跑没了影子。加之被拐民女、女童多数贩卖到勾栏之中,有些甚至运往穷乡僻壤嫁与乡野村夫,为那些无人肯嫁的残缺男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更甚者亦有一女侍奉数人的惨状,搞不好等寻到之时,受害之人早已疯溃癫狂,语不成句,连公堂都上不得,证词亦说不得,立案都困难。 齐昱坐在御书房里命人下去“寻人”的时候,直觉屏风后面跪着的温彦之都要昏厥过去了。 他也知道这寻人之事,是要到何处去寻。去秦楼楚馆,去酒肆歌坊,山野荒郊,乱葬岗里,总之不是良家大院。 温彦之从御书房告退下工的时候,眼中氤氲的水光像是掬着一溪冰泉,是泠然的绝望,或是死沉的悲凉,全凭一丝丝算是奢侈的期望吊着一口人气。 齐昱见着那萧索离去的背影,很是叹了口气。 先皇之时判案昏聩,枉费当时的工部风气素正、人人自律,尚有秦文树、方知桐一类肯做事实且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好官,说是工痴也不为过。秦家旧案疑云密布,行案仓促,线索难寻,已经在齐昱心里耿耿了两年,依旧不知当初秦文树究竟为何得罪了周、林两家,致使先皇都同意砍了他。齐昱之所以对此案如此上心,便是因为事关先皇,总让他觉得这与皇位有关。 可又会与皇位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秦文树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正思索间,周福带了个烘漆的帖子走来,“皇上,后日是靖王爷家小郡主的满月酒。” 齐昱回过神来,抬手接过了周福递来的请帖,雕金烫红的,也觉得自己很久没见过了。寻常朝臣家中喜宴之类,是断然不会将请帖递来御前的,只会在礼部报备是由,按规制办席。上一次接到请帖已是先皇生前靖王的喜酒,似乎时光弹指一飞,膝下竟然又添了皇侄。 誉王还年少,贤王、靖王皆已成家,有了儿女,齐昱反观自己,却依旧孤家寡人一个,时常想想,不免有些感叹年岁疏忽,行来寂寞。 可周、林谋反在即,成败之说还不是十全九稳,身边留的人越多,越发是拖累,此时只得一鼓作气,坐稳皇位,方可保齐氏一脉周全。 ------------ 23 【小郡主满月】 八月初二这日,天气渐渐凉爽。温彦之逢了旬休歇在家中,又是大早就被噩梦惊醒过来,睡不得懒觉,将将洗漱完了坐在自家小院里,看着院里未完工的那个唱戏匣子,却又担忧起了云珠来。 不一会儿有温家家丁来请安,传话说了两件事。一是老爹温久龄出使殊狼国的日子定下了,左右还有四五日就要上路,二是今日靖王府小郡主满月,靖王请温家的帖子里,点名要温久龄捎带上温彦之一同去,家中稍后会派车来接他一起前往城郊靖王府。 究竟还是治水一事,太过张扬。温彦之不禁想,否则从前老爹在朝为官那许多年,也不曾听说哪个王爷点名要叫老爹带上儿子前去的。不知靖王这是何意,皇上若是听说了,又会作何想。 因是旬休之日,且温彦之是以家眷身份应邀,再穿官服不甚妥当,故家丁还带来了温夫人准备的一应穿戴之物,并荷包、玉佩等,即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该有的风度,也不逾越了七品官员的规制。温彦之有些浑浑噩噩,只管兜头罩上算数,又支头在案上养了会儿神,就等到了温家派来的马车。 温久龄坐在车上见幺儿目下乌青、神气全无,自然很是心疼,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你这般,倒叫为父如何能放心出使?” 温彦之问:“父亲那边,可有查到云珠的消息?” 温久龄捋须再叹道:“逸之已给各个相熟的城防写了信,至今回头的消息,亦都不算得甚么消息。” “那二哥可说过何时会有全部消息?”温彦之追问,“父亲在边境的消息呢?” 温久龄摇头,“为父这边没甚么消息,想来那女娃娃还没出边境。老幺,如今皇上都应了你帮着寻云珠,自然已是最万全的法子,你可不能再愁了,你娘的车子就在后头,一会儿要下车见了你这模样,为父可怎么说才好?” 话到此处,温彦之只好把肚子里的顾虑都咽下,只闷闷坐在一边,眉头依旧紧锁。少时又问:“父亲出使一事,都安排好了?” 温久龄笑道:“人在鸿胪寺,自然日日都是安排好的。此次今上给了为父九幽镇龙符,加之戍边军赵小将军和你大哥都不是善茬,估摸着能将殊狼国好好磋磨一顿。” 温彦之看着老爹年迈的脸,也是有些不忍:“父亲年岁大了,殊狼国路途遥远,切不可逞能当自己是年轻人。听说新上任的崔长丞极有能力,与礼部侍郎薛轶并称今朝‘粉黛’,此番出使,父亲多多委任他们,自己不必太过劳累。” “为父倒觉得自己雄风依旧在,你这小子还敢说为父老了。”温久龄抬手捏了捏儿子的脸,“莫说为父,你也得学着休息,年轻轻的折腾成这样,再不好生养着,为父打殊狼国回来就去皇上面前替你请辞。” 温彦之躲开温久龄的手,也是笑出来:“父亲,现在算上品级您也只比儿子高半品,怎好抬手就捏儿子的脸,叫外人看了像什么。” 温久龄扯了扯嘴角,“这话你待会儿留着去和你娘讲。” 果然,马车一行到京郊停下来,温夫人便带着丫鬟扑来,很是一番“怎么瘦了怎么没精神怎么头发枯了是不是当职太辛苦要不要辞官”地问了一遍,摸头捏脸不说,还不停地扯着温彦之的衫子说得再改改,现在穿都大了。 四周前来恭贺靖王爷的官员不在少数,都不断朝这边张望,搞得温彦之没甚么血色的脸上竟还泛起了羞红。 ——母亲,您这般,叫儿子很难处。 进了王府,直行到前院,见靖王爷正抱着个奶娃坐在华庭里,各处笑闹不断,温久龄和温彦之请安恭贺过了,靖王笑道:“今日温大人和温舍人乃是贵客,请入席稍候,本王还有事想与二位说。” 内侍便领了二人往席中落座,一路有各类尚未打过照面的官员不仅向温久龄行礼,末了,还朝温彦之打招呼,口气上倒像是很熟络的样子,个把老爷子还能说出甚么“许多年前还抱过你呢”或是“从前还给你买过糖吃”之类的。温彦之自打记事以来自认从未忘记过一件事情,况且长年呆在宗家不曾在京城长大,他们说的这些,确确然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百官都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今上为了给温彦之出气而大力整饬工部的事情,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今上专信温彦之的治水之法,邓侍郎及一干涉事主事被罢免,张尚书还“歇”在家里,无一不说明温彦之必定是如今御前的红人,便是怎样拉扯亲近都不为过。况且温久龄一直都是今上的心腹,同这父子二人打好关系,也能在今上跟前卖个好脸。 这却叫温彦之有些忐忑,总不断想起皇上垂询的那几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车之鉴,覆车继轨。”他心知此时一步一路都由有心人盯着,只要他与父亲行差踏错半步,处境会比邓侍郎等人更甚千百倍。到那时,皇上也不见得能护他们。 廊下的木椅里,周太师、林太傅与唐太保三人正围坐一处,语笑晏晏,温久龄连忙领了温彦之前去见过。林太傅深邃的目光在温彦之身上兜了一圈,笑得很和蔼:“这就是治水的温舍人罢,不错不错,甚有尔父当年之风。” 温彦之心中正是担忧云珠之事,也想见云珠之事同这几人定然脱不了干系,此时只能干巴巴地回道:“太傅大人过誉了,下官远远不及父亲。” 唐太保开了个玩笑:“我倒说你比你父亲当年的模样还好看,想是老温总将儿子养在宗家,不然要叫京中高门贵女见了这风姿,不知多少人要拉他做女婿了。” 周太师哈哈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瞧着温舍人也有二十一二了,我等糟老头子只管操心起人家婚事来,说不定小辈心中早有主意,老唐你也莫再玩笑了。” 温久龄忍着口哭腔道:“三公见笑,就小儿这木头样子,哪位大发慈悲的才能瞧上他呢,心想着寻不见京中的儿媳妇,下官已着了他两个哥哥在地方上留意,可人家一听是七品的史官,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女儿嫁来,故才拖到现在未娶,或者就要孤独终老了!” 周太师奇怪:“史官招人嫌这是不假,可女方家也得顾念着公公是当朝鸿胪寺卿啊,又何得拒了婚事?” 温久龄更是哀叹:“太师有所不知,地方上的姑娘家镇日听坊间吹嘘京中高门宅斗厉害,又有那起小话本述写妯娌中事如何繁杂,总觉得好似嫁了官家就会被公婆拿捏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对我等人丁略多的族门更是避如蛇蝎。您说说,这些小姐家里,又要女婿玉树临风、家底厚实,又要女婿一心一意,还不得家道拖累,当真是要将女儿嫁给父母双亡的就开心了不成?” “老温说的极是,哈哈哈,”林太傅笑道,“我孙女今日里才与她祖母耳语过,说要嫁个本分老实、家中简单的地道人。她祖母诮她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合适的地道人给你寻去?” 唐太保却是拍了林太傅一下,指着温彦之:“嘿,这眼前不就杵着个现成的么,同你孙女年岁也相仿。” 温久龄哭道:“太保可别打趣,我儿子这模样,哪里配得上林大人的掌上明珠,只道埋汰了娇容,我家这小子万万当不起。” 林太傅倒说“亦没什么当不得”,之后竟目光中转了几转,像是思索。温久龄眼看这是个套,连忙应酬两句,带着温彦之告退出来入了席,不免一身冷汗。 落了座不一会儿,果真见靖王将小郡主交给了奶妈,掸掸一身华衫行了过来。温彦之连忙起身让礼,靖王却只是随意坐在他身边,两三句后便问道:“想来温舍人已将治水模子做好了,本王想问问那塑泥如何?” 原来是这件事情。温彦之连忙道:“塑泥质高,使用甚是方便,循回用着也能节省不少空间,实乃好材料。” 靖王点点头,又向温久龄说:“实则,本王有一事想拜托温大人。” 温久龄躬身:“何用拜托,王爷所说老臣自当尽力,王爷请讲。” 靖王抬手摸了摸下巴,笑:“本王听几位皇商说,温舍人用于造模子的塑泥,在殊狼国境内的菏泽湖里十分盛产,可当地人并不怎么知晓用途,没的浪费了。既然温大人即将行使殊狼国,若是方便,能带一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温久龄恍然:“王爷真知灼见,拳拳为国之心,叫老臣十分感动。老臣定然不负王爷所托。” “什么真知灼见,”靖王笑得更深,目光看着温久龄,“温大人这张嘴可是会说,本王不过是捡懒托温大人帮忙进货罢了。况此去殊狼国,温大人自个儿打算带回我朝的东西,还能少了吗?” 温久龄赔笑一番,又寒暄数句,靖王正起身要去主位落座,外面忽传了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都是一惊,一众官员皆匆忙起身跪伏在地,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前来给小郡主贺寿。 不一会儿,一行宫人从假山后开路来,八抬的雕花木肩舆停在华庭前,齐昱笑吟吟地行下来,一身明黄的龙袍更衬得他丰神俊秀,长腿迈过前厅的门槛,他对着一众官员道:“今日大喜,百官不必多礼,都平身罢。”又唤靖王道:“皇弟,朕的侄女儿在何处?还不抱来给朕看看。” 靖王连忙应了,让奶娘去抱小郡主。 齐昱徐徐走到主位上落了座,目光落到席间,却见温久龄身边还立了个穿云紫色衫子的温彦之,正在他目光看过去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转开了头。 ——噫,这呆子竟也在。 在齐昱探寻的目光下,温彦之本能想从怀里摸张花笺来壮壮胆气,伸手一掏才想起今日未穿官服。 ------------ 24 【也着实地道】 因齐昱落座主位了,靖王一时只能干站在一旁陪话,场面有一瞬的尴尬。好在王府内侍及时搬了张椅子来,靖王才终于坐在了齐昱身边。 齐昱从温彦之那边收回目光,向靖王笑道:“皇弟初为人父,想来十分感慨罢?” 靖王摇了摇头,苦笑:“皇兄,这个月阖府上下被一个奶娃搞得人仰马翻,可别提了。” “王爷先别喊累,今后还有的是操心的。”林太傅玩笑道,“如今小郡主还不会蹦不会跑,再过一两年两三年满院子嬉闹的时候,王爷指不定还能念着如今的好儿来。” 唐太保揶揄:“老林你有什么可操心的,京中家家都道,要是闺女都能像你孙女儿似的水灵,也就不愁甚么了。” “你在皇上面前说这话,害我老脸没皮。”林太傅哼笑了一声,“那丫头皮得能上房揭瓦,估计找个婆家都难,有甚么好的。” 齐昱接过周福送上的一盏茶,揭盖子荡开了茶面,笑道:“朕还头一回听说,三公家的姑娘也愁嫁不了人的?林太傅可瞧上了哪家的公子没,只管说来,朕给你孙女儿指一桩婚。” 林太傅惶然起身叩谢了恩典,还未及说话,那一旁的唐太保又插嘴道:“皇上,听说林小姐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地道人,官禄之事倒不管,照臣看,这席上便坐着一位现成的。” 齐昱端茶的手一顿,唇角慢慢勾起个笑,眉梢漾开个和煦的弧度:“哦?何人啊?” 坐在旁桌的温久龄心下一凉,身体稍微往前了些,想努力把温彦之挡在后头。 唐太保却是一扬首,向齐昱道:“皇上瞧,温大人家的三公子,可算是个相貌堂堂、有才有学的地道人不是?家父鸿胪寺卿、太常寺卿,宗族底蕴深厚,都是和善妯娌,多好的亲事。” 齐昱顺着他话头看去,只见温久龄身后半掩着一个呆愣愣的温彦之,那疏眉淡眼的模样倒着实好看。他慢慢喝了口茶,目中的笑意更深了:“唐太保有理,朕瞧着温舍人,也着实地道。” 温彦之远远听着这句,木然抬头看向齐昱,心里咯噔一下:之前花枝饼劝膳之事想必皇上不甚高兴,可也不能随意给我指婚罢? 就在温久龄正酝酿眼泪准备哭诉一场“我儿配不上林小姐”的大戏,而林太傅又不知是何意思的时候,齐昱微微一笑,补了一句:“待淮南治水之事见成,朕亦当亲自为温舍人寻一门好亲事。”轻轻挑开了话头。 言下之意,此人朕还用着,你们先别想挖去做女婿。 唐太保好是一番告罪,恭维了一番温彦之的治水之法,眼睛又在林太傅身上打了一转,劝慰了几句。林太傅转头不知和周太师对了个什么眼色,也悻悻的不再说话。 齐昱眼见着这情形,心里预估着林太傅和周太师之间怕是有了倪墙,才叫林太傅此时开始打起了温久龄的算盘,可唐太保这番作为,却叫人有些看不懂了。他垂下眼,放下茶盏,心想要叫誉王好生留意留意这边。 此时奶娘从后院将小郡主又抱了过来,小丫头被百官瞻仰了一遍,又在后院被一众女眷瞻仰了一遍,早已累得大睡。奶娘将小郡主送到周福怀里,周福轻轻抱着送到齐昱跟前,齐昱低头一望,笑道:“眉眼倒和皇弟一模一样,今后又是个俊的。礼部和太常寺拟了甚么名?” 那边礼部尚书站起来道:“臣等拟定了一百八十个字待选,今日正送来与靖王爷过目。” 温久龄也站起来:“太常寺已逐一查检,皆是可用之字。” 靖王连忙道:“今日皇兄既在,臣弟斗胆为女儿求个福泽,请皇兄帮臣弟择选一个可好?” 齐昱点点头,接过礼部递上来的一卷选字,思忖片刻,便点了其上一个“安”字,“父母者,惟愿子女安泰,朕以为此字最佳。”又将朝中封地空余又想了一遍,道:“五年前从和伦托收复的乐邱一地,便封给你闺女做食邑。” 靖王跪伏谢恩。周围百官又贺喜乐邱郡主,一时其乐融融。 齐昱拉了靖王平身,心知到此再坐下去,怕是要叫百官都拘谨放不开,靖王府上是没法宾主尽欢了,于是便站起身来,目光在周太师、林太傅和唐太保身上一一带过,又向靖王道:“侄女也看了,朕就回宫了。皇弟,太后也惦记你这闺女,你可别忘了带着进宫请安。” 靖王恭敬应了,着人送了帝驾出府,自己也跟着送出去。 温彦之正要随席中人坐下,却被温久龄一拉:“你便寻由先坐为父的马车回去,省得在三公眼皮子下面,又有甚么料不到的事情。” 经了唐太保强行做媒一事,温彦之觉得老爹说得很是道理,连忙向各方告罪一番身体不适云云,出得王府。 正是午间,闹了一晌午说要吃满月酒,却出了这许多鸡毛蒜皮的破事,温彦之本就没吃早饭,到此时也是饿了。上了温久龄的马车,便琢磨着沿途找个馆子拾掇一顿罢了。 行没多久,挑起车帘,却见前头正走着一前一后两架素锦的马车。行在后面的马车帘子也从里边掀开,却是周福的脸。 “皇上,温舍人马车跟在后头呢。”周福放下帘子向齐昱道。 齐昱挑起眉头,笑:“他倒跑得挺快。”不然再待下去,指不定明天就能被推进哪家闺女的洞房,清白堪忧。 两架素锦的马车缓缓停了,周福下了车。温彦之见了,亦叫车夫停车,连忙下去拜会:“下官见过周公公。” 周公公笑得和蔼可亲,“免了免了,温舍人可曾用过午膳?” 温彦之一愣,实话说:“还不曾。” 周公公抬手往素锦马车里一请:“皇上想请温舍人吃个饭,温舍人便随咱家上车罢?” ——皇皇皇皇上为何又要请我吃饭? 温彦之有些窘迫:“周公公,若是为之前微臣劝皇上不挑食一事,那确然——” “非也,”周公公打断他,好笑道:“皇上想同温舍人讨论讨论治水。” ——治水啊……哦,对,我还是工部员外郎。 温彦之想到此处,点点头,遂老老实实上了齐昱的车。 ------------ 25 【你想吃甚么】 归子明天要赶个志的番外,所以请假一天,周二继续更新。 谢谢彼岸君和泽君的地雷,(づ ̄ 3 ̄)づ归子会努力好好写下去! 么么哒~车厢正左右方能坐三人,算是宽敞,但毕竟只是个车厢。 齐昱坐在当中的绣垫上,瞅着温彦之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拘了身子请安,不由支着脑袋笑了笑:“朕倒是和温舍人有缘,旬休都能遇上一回。坐罢。” 温彦之恭顺起身,落座在齐昱左手。周福跟在后面进来,坐在温彦之对面。 马车缓缓又开始往前走,惯性带得一个力道,引温彦之膝盖一晃,轻轻在齐昱膝盖上碰了一碰。温彦之连忙往外坐了一点,双手抓着膝盖,且把腿给绷紧了,以免再荡。可车厢也委实窄,这么避来避去,也就退了个巴掌远。 ——擅碰龙体可是大不敬啊…… 温彦之紧张地抿抿嘴。 齐昱看了全程,杏眸中笑意缱绻,几乎笑出声来。 过了会儿,周福道:“皇上,快回城了,现下向哪儿去?” 齐昱本是靠坐着,此时闻言直起了身子,也不知是有心无心,总之膝盖又同温彦之的一碰。温彦之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又要往车壁角落退,却退无可退。 齐昱忍着笑:“午膳么,温舍人有何高见?” 温彦之连忙说:“微臣听皇上的。” 此时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打点,车身又是一顿,温彦之的膝盖再次实打实撞上齐昱的,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下半身都着了火似的,恨不能就此火化了算数。 ——如此不敬,怕会被腰斩。 温彦之咽口水。 齐昱还当他是饿坏了才有此动作,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温舍人不必拘谨,说罢,想吃甚么?” 温彦之也不能说方才心里在想什么,默默了一会儿,只得寻思了个去处,恭声问齐昱:“皇上……吃辣么?” ——这呆子啊,哎,还果真是有想吃的。 齐昱眼中的笑意滑入心里,答道:“吃。” 马车停在冬瓜巷子,周福伺候齐昱将头上的金冠换做了檀木的,又脱了蟠龙外袍,换上件绛紫的暗纹褂衫,终于下得车。 温彦之等在外边好一会儿,甫一见齐昱此番打扮,只觉又比上回到访他小院时更多了几分公子哥的意味。只是一身真龙威压当真藏不住,任谁一见,也会猜是王孙侯爷。 “温舍人引路罢,”周福笑眯眯,“想来是坊间美味,咱家跟皇上不见得知道。” 温彦之应了,便当头走在前面。 实则他走得很忐忑,因为方才齐昱问他想吃甚么的时候,他也是忽然想到了这冬瓜巷子里的桂花小院,并不知道会不会合皇上的胃口。这桂花小院从前是他带云珠去听戏路过,顺便一吃,因菜色独特爽口,故叫二人喜欢上了,便常常来。院家是蜀地来的,雅间收拾得干净利落,鲜烫的麻辣串乃是一绝,只望皇上能不嫌弃。 拐过一个角便见了个院门上挂匾,写着很俗气的“桂花”二字,顶上还吊下两尾爬墙草来。 温彦之更忐忑了,“禀皇——” 周福连忙打断:“到了就赶紧进去罢。”没的暴露了身份。 温彦之只好硬着头皮吞回话,推门进了院子。因是刚过了饭点,里头正忙着收拾,老板娘端着一盘子碗碟见了温彦之,又看看跟在后头的齐昱、周福,笑道:“哟,温公子带朋友来啦。雅间搞不赢收拾,只好委屈你们坐凉亭里头哈。”说完向院子里的小亭努努嘴。 温彦之顺着看过去,只见凉亭里有一张小矮桌,旁边有几张竹子打的……小、板、凳? 他恨不得地上忽然裂个缝,叫他能立时钻进去!皇上哪能坐小板凳! 齐昱站在后面,见温彦之忽而满面通红地转过身:“要不换个——” “不必了。”齐昱笑打着那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当先走到凉亭里,就那么选了个小板凳坐下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很熟络似的。他身形高大,坐在小板凳上确然是委屈了,可因坐得端正,亦生出几分寻常人家俊公子的烟火气息来,落拓随意。 “温舍人也坐罢。”齐昱执扇点了点面前的小板凳。 “是。”温彦之抱拳拱手地应了,这才硬着头皮坐下来。 齐昱看了周福一眼:“你也坐,我们坐着你杵那儿像什么?” 周福妥当谢恩,遂也捡了个板凳坐在另一边。 场面立时有些诡异。 桂花小院的老板看这三人纠结的模样,猜这紫衫的公子定是温彦之的上司,约摸是个大官爷,故也寻摸着要替熟客挣些脸面,便只管拣最新鲜的食材重新片了串好,仔细打料刷上,将一石锅辣汤重在泥炉上一起端上了凉亭里的小矮桌,并配了三个香油蒜蓉的碟子,并一碗米醋、一碗耗油。 不一会儿,辣汤咕嘟嘟烧开了,温彦之急着弥补过错,连忙抽出荤串下锅,期望美食能快些煮好,化解化解眼下的尴尬。 齐昱盯着温彦之不断下串的素白手指,忽然问:“你管这叫甚么?” 温彦之答:“回——嗯……此乃麻辣烫,据说起源于长江之滨,原是纤夫、船家用石炉、江水煮辣汤涮烫时鲜,以驱寒、祛湿气,后来因味道好,就流传开去。” 齐昱看着那红油冒泡的辣汤,莞尔:“名字倒甚精准。” 也是跟着会吃的,才找的到这等新奇地方。比如从前的关西侯齐政也爱吃,尤其爱吃面食,为了吃两个据说味道传奇的葱油饼,拉着他连村里的住户都闯过。 想想很唏嘘,也是很多年没在这样的寻常摊子里吃过东西了。 当时身边的人、心里的感受倒都还记得,可东西是个甚么味道却记不清了。那葱油饼好吃与不好吃,全无印象,只记得齐政厚着脸皮去管村户要酸梅汤的窘相,和胡扯的笑话。 只可惜,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温彦之提出三串煮好的香牛肉搁在齐昱面前的盘子里,薄薄几片,“牛肉好了。”然后又提出两串给周福。 齐昱用筷子夹下一片牛肉,在香油中略蘸一下,放入口中咬下去,唇齿间辣汁迸溅,鲜香无比,很是霸道,他不由道:“味道不错。” 周福那厢也尝了,年纪大却吃不得太辣,只得夹了两片就罢手,扭头见齐昱吃得挺高兴,不由宽了几分心——道是皇上口味不好将就,御膳房也成天就着几道他爱吃的换样子,心都操碎了,从前怎就没发现皇上爱吃辣口的?不然成天价这么煮一锅端上,多方便。 温彦之也松了口气,便又挑着其他的串儿来给他:“……您喜欢就好。” 齐昱由着温彦之伺候,此时也想起了正事,便笑吟吟道:“温彦之,今日下头传信说贤王、蔡大学士一行到淮南了,赈灾一应筹措已然到位。如今荥泽口堤坝只是暂堵着,解不了远虑,需从工部择一人前去落实治水之事。” 温彦之将荤菜给齐昱捞完,又给自己夹了些,就端端坐下,“您可有人选?” “有。”齐昱点点头,目光垂视着温彦之的头顶,“你。” 温彦之一愣,抬头低声道:“微臣人卑言轻,尚无经验,怎可——” “所以啊,”齐昱撇撇嘴,支着下巴看进温彦之的眼里:“我打算同你一道去。” ——皇皇皇皇上要出巡?! 温彦之睁大眼睛:“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淮南水事方歇,灾民尚有动乱,您千万不可——” “不可离开京城?”齐昱笑,“实话说罢,待入了秋,京中亦不会太平了,誉王和你爹,都劝我出京暂避。” “……不太平?”温彦之疑惑,思忖之下忽而问:“莫非是周、林之事?” 齐昱点点头,压低声音哼笑:“眼见着他们最近很忙碌,像是都准备好了,约摸就是九月起事。” 温彦之心下一紧:“那……您可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么……”齐昱的筷子夹了片千层肚,放在香油碟里浸蘸,“不过瓮中捉鳖罢了。” ------------ 26 【早就知道费眼睛】 今天回家太晚了!抱歉抱歉!今天这章不知道要总结成“恨他就给他吃伍仁月饼”还是“爱他就给他吃五仁月饼”哈哈哈哈! 最近没有发现收藏慢慢达到V线,所以这篇文明晚(7月13日)就会入v,好突然我的天,为了感谢一直支持归子的大家,届时归子会正常更新+三章V章一起发放,希望大家能继续愉快玩耍哈哈哈!~ 最近很热,大家注意避暑防晒,归子最近天天胃胀气煮山楂吃觉得有点没用,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啊,悲苦…… 以及今晚要存四章稿子,估计要奋战到天明。 小天使们明天见啦!~金风细细,落了两日秋雨,天一日凉过一日。皇历翻进八月几日,御花园里的金桂银桂都开了。 惠荣太后与各宫太妃、小公主的赏花宴多了起来,倚桂阁、碧岑阁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齐昱案前也老收到假意邀请他同赏金桂的帖子。想来御花园不过左右两院子桂花,飘的香气多半还没够十米,也难为她们一日日排着队去扑蝶赏乐,竟也秩序井然。 周福忙得够呛,先是内务府开始张罗中秋宴的菜式,务必要精致到能让文官做出几首像样的诗来,后又将新定的月饼模子发到御膳房去。因宫中的月饼是每年要作为赏赐分发给朝臣各家各户,故数量可观,各色口味又要一一调试,工程颇为浩大。如今九月将近,又赶上各宫选料子裁新衣的时候,有几张蜀中贡来的绣锦,这宫也要,那宫也要,争得是脚趾尖儿都在用力,苦了周福各方劝说,最终惠荣太后留了两张,太妃们悻悻作罢,四位公主人各一张。 还都是一副并不满意的模样,到底是女人难伺候。 皇上自然就不同了。周福把选色用的布料沓子送到御书房齐昱跟前时,齐昱正站在御案边上活动手臂,眼睛却还盯着桌面上的几道折子。一旁温彦之跪在屏风后,默默地啃着百米酥,尚誊出一只手来将齐昱的动作给记了个十全十。 也是很尽职的两个人。周福眼角眉梢都是笑,感觉就连皇上自己都习惯了温彦之逢事必录的作风。 “每年的料子都差不多,”齐昱头都没抬,只将手停下来翻了一页折子,向周福道:“正好温舍人在,你便同他商量着替朕选几张罢了。” 温彦之吃着百米酥哽了一下,又继续把齐昱让史官帮着选衣裳料子的话记了下来,遂收起百米酥同周福一起仔细甄选。他眼瞅着每块料子不是平铺了龙,就是暗绣了龙,不管金丝银线纱棉布锦,左也龙右也龙,选了半晌和周福大眼对小眼,看着对方的鼻子脸都冒着金龙出海,也终于明白齐昱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选。 ——原来早就知道费眼睛啊。 温彦之眯眼瞧瞧堂上的齐昱,暗暗想。 齐昱余光里见了这情景,心里乐:总算是将这呆子摆了一道,甚舒爽。 后头几日温彦之回了温府小住,妥善给出使的温久龄送了行,又轮了一次旬休,好赖是终于到了中秋节。赏月宴是晚上,下午间齐昱刚听完翰林、礼部等人商榷来年恩科的准备,周福就端来了各色月饼供皇上先尝鲜。 尝鲜只是个形式罢了,皇帝只需随便掰一个吃一口作数,从来也没有哪个皇帝能把几十个月饼都吃完的。 齐昱随手捡了个酥皮的,掰开闻了闻,皱眉:“怎么是伍仁的……”说罢就想把咬都没咬一口的月饼给扔回盘里,重新选一个吃。 “咳咳。”堂下屏风后面传来两声轻咳,很是及时。 齐昱顿住手看过去,只见温彦之正跪坐在矮几后面,一双木然呆愣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捏着的软碳笔也是提了起来。 齐昱:“……” 看来选料子的事情,这呆子还记着仇啊。 眼看温彦之笔就要落下去,他认命地把手收了回来。 “伍仁就伍仁。”齐昱苦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终于见温彦之提笔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可齐昱自己却突然吃出一阵不对来,神情当即作难:“这月饼里面是加了甚么,怎还发酸?” 周福颤巍巍跪下去,“皇上忘了,里头是陈皮啊。” 是您前年中秋被户部尚书怄着了,说以后年年都给他们户部发伍仁陈皮月饼的啊。 陈……皮…… 齐昱艰难地咽下了那口月饼,凉沁沁的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此刻只望“目光如炬”这词能有字面上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清烩温彦之,爆炒温彦之,红烧温彦之,醋溜温彦之…… 正当他想到“酱焖温彦之”的时候,温彦之向堂上伏了伏,定定地开口了:“皇上,民耕辛勤,粮食来之不易。”眼睛还直直盯着齐昱手里的大半个月饼,意思是要他继续吃。 齐昱无语凝噎。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分明是愁绪渐行渐无穷,迢迢不断如秋水…… 日子飞也似的,八月眼瞧着见了底,淮南赈灾事宜行置妥善,该是将出巡治水提上日程的时候。 虽然誉王和温久龄提议让齐昱避出京城,也是出于最甚重的考虑,可齐昱要去淮南,却不是为避难。一则,他想亲自去看看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水患,究竟是个甚么样子,二则,折报传贤王到了淮南之后,亦听得那“康王欲皇”的童谣,为了追查九龙锦失窃之事,是日奔夜走,齐昱不免有些顾虑。 原本对贤王此去很是放心,可如今真见了贤王如此奔走寻找康王的踪迹,齐昱又提起了一丝担忧。康王死得不清不楚,或然还活着,正在何处蛰伏,又或然是真的已经殒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一种。 夜里阑珊时候,或是日前中秋夜宴上,齐昱常常想起少年时,一众兄弟走马观花灯,最是春日里杏花吹头的时候,巷弄坊间满楼红袖。康王在,堂弟齐政也在,废太子齐昙带了小厮从东宫溜出来,贤王带着十一二岁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时虽有猜忌,虽有疑心,虽有暗涌明潮,却也是亲表兄弟一起在一处玩乐,毫无避忌。 故有时候百转千回,他心里总有一丝残念,期求着康王或许未必真死,而是失了记忆被善良农家所救,从此在山水之间过得悠然自得……不用像齐政英年早逝,更不似废太子幽禁清心寺,如今只沦落为外戚谋逆的工具。如此便是最好,最好。 事到如今,周、林谋逆在即,若真按消息打探所说,他们想要先奉废太子上位,再行操控替换之事,齐昱不禁会想,等来日平复风波,废太子又当如何论处?难道日复一日,他最终也会走上康王当年的路,开始手足相残? 莫非帝王一业,当真苍容槁骨,要拼个孤独寥落? 他不想,亦不知命运到底准不准。 齐昱从远方宫墙的琉璃金瓦上收回目光,得见一个黑衣暗卫匆匆行来,跪下禀道:“禀皇上,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 27 【微服出巡】  九月初二一早,齐昱将三公、六部尚书招入内朝,公布了自己七日后即将出行淮南的打算。三公显得极为震惊,联力劝阻齐昱万万不可冒险。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周太师同林太傅的眼色,轻笑道:“帝不视江山,何以为帝?淮南水患困顿我朝数十年,历代先祖皆为其扰,如今朕得新法,定要试试能否致用,若不如此,则愧对祖宗,愧对社稷。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三公、六部遂也不敢再劝。周太师小心问道:“依皇上意下,此番微服出巡,当借个名字,不知皇上可有人选?” 齐昱点点头,“兵部侍郎葛瑞抱病欲辞已有两月,朕已着吏部拟定由西疆总督刘炳荣继任此职,以后便是新的兵部侍郎。刘侍郎从未入京,目前尚未入职,在百官、地方亦是生脸,此番朕便化作刘侍郎,带一列兵部亲随,跟工部一人,户部一人,取道正南官道,渡江南巡,假作钦差深访民间。众卿意下如何?” 如此周全低调,诸官皆连连称好,唐太保问:“不知皇上可定了工部、户部各是何人?” 齐昱道:“工部么,便是提出治水之法的温彦之,此人亦无人可替,必须同行。户部许尚书年岁已高不适奔走,侍郎尚在赶录西北大旱后的屯田单子不甚得空,况随行之中能认出朕的人多了,反倒会被旁人瞧出端倪,放不开手脚,不如着个未曾面圣的主事随朕去罢了。许尚书,你手底下哪个主事机灵些?” 许尚书连忙出列:“禀皇上,臣手下一主事名为龚致远,高中明德十八年的榜眼,在田赋、厘金二部都统录过账册,从未出过差错,想来当得重任。” ——明德十八年的榜眼,那算起来,和温彦之尚是同科? 齐昱笑了笑,首肯道:“那便任这龚致远同行,许尚书需交代好一干事宜,不可马虎。” 许尚书连连应是,只道这龚致远是好福气,偏生捡了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随今上南巡,此生返朝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自己亦需努力将其栽培栽培。 诸官告退后,齐昱招来誉王,再将早已商定好的路线及破除周林谋逆的计策一一过了。 现下朝中知晓齐昱微服南巡的,不超过二十人,而包括周、林在内的三公六部都以为齐昱会取道正南渡江,可齐昱真正的路线,却是先行一日夜路至京城西南,带领昭华山下的白虎军阻断林家所控制的青、茺、胥、扬四州的人马入京。世人都以为白虎军是林家掌控,可齐昱早在去年年底时,就开始将原本的白虎军人马一一抽调,换成了关西军中的精锐,到现在,八千白虎精兵已在昭华山脚待命,只待齐昱一声令下,便能与周边六州兵曹一同镇守京城西南腹地。 到此时誉王便在宫中作套,引周太师领叛军围困皇宫,再从外围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此计成后,京中安定,齐昱便可安心南往,渡江治水。 各方筹备定下,周福拾掇好了琐碎事宜,已时至九月初八。因周福是个太监,出去难免扎眼,此番不得同行,很是唉声叹气、郁郁不得了好几日,每日侍奉御前都显得不那么有精神了,眼瞅着齐昱将要带走的亲随侍卫李庚年成天迈着长腿在眼前晃悠,周公公两道灰白的眉毛都要倒竖起来。 ——德行!瞧皇上不把你这侍卫磋磨一顿!你当伺候皇上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哼! 但好歹还是不放心,临行夜里又摸到侍卫府中,将熟睡的李庚年拉起来一通嘱咐,活像刘备托孤诸葛亮,却比那更啰嗦,连平日里泡茶、整衣服一类的细碎事情都要娓娓道来。 第二日一早,艳阳万里,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各部共十余人在崇孝门前汇聚整顿,齐昱换了身便服,领着温彦之立在马车前,周福掬着泪依依惜别,差点将齐昱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一讲上一遍。 齐昱及时打断了他。 李庚年站在边上,年轻的脸上尽是灰败沧桑,眼下两坨乌青挂着,目光幽怨地看向周福。 ——周公公一夜都没睡,为何精神如此好? 此时远远见着一人抱着数十本账册打户部出来,周福怕被瞧出端倪,连忙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很是不舍。那抱着账册之人穿着个青绿色的褂衫,眉眼见着便机灵,活像只灵猴,将手里东西放入木箱之中由杂役搬上了随行的车舆,顺听身后许尚书一一嘱托,很是恭敬。 那人走来,先看见温彦之,面上十分欣喜,正要打招呼,却见温彦之身旁的齐昱正盯着自己,登时有些拘束,连连抱拳:“下官户部主事龚致远,见过刘侍郎!” 齐昱垂着眼瞧着,这龚致远倒是个很机灵的模样,遂点点头:“不必多礼。” 温彦之见了龚致远,想起此人性格极好,路上作伴也不会觉得寂寞,遂也笑了笑道:“龚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龚致远很开心地点头:“甚好甚好,温兄御前献策,名动京城,如今高升工部员外郎,我等同科都甚是欣慰羡慕。” ——是眼红罢。齐昱摇摇头。 可龚致远却是真的很真诚的模样:“如今要称温兄一声员外大人,此去同行,还望刘侍郎与温员外多多提点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温彦之心知龚致远心性从来是好的,故也不想再同他虚礼往来,只道:“你我本是同科,今后直呼我彦之即可。刘侍郎是朝廷任命的钦差,此去一路便仰仗刘侍郎多多指点我两后生,我等听命便是。” 龚致远觉得很是道理,于是二人一同给齐昱作了一揖。 齐昱笑着看了温彦之一眼,心想这呆子倒是脑袋转得快,还知道提点这龚致远,心性也忒好。他随意点了头,便当先进了马车。 温彦之和龚致远便又聊了起来,说话间,内史监曹不韪也带着人来送温彦之,快六十的老头儿了,今日是满面春光。一上来,先是握着温彦之的手,道:“我内史府以彦之为荣!” 温彦之觉得有些肉麻,连忙俯首:“曹大人过誉了,下官当不得。” 曹不韪热泪盈眶,拍拍他的手背:“当得当得!彦之,你的实录,本监已经检阅完了,写得文采斐然、条分缕析,十分具体,十分动人!历代帝史不过区区几本便说完帝王一生,本监早已觉得太过省略,页数太少,如今有了彦之你这册实录,一册便顶过去五册,详实生动,记得甚好!” 齐昱在马车里听了这话,只恨不能下来扯了曹不韪的胡子:就这呆子记的玩意儿还能叫好?敢情你内史府就爱看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真是为了逢迎温彦之,什么话都敢讲。这内史监还想不想干了? 还没等齐昱寻思完,却听外面曹不韪又向温彦之道:“……故此番,内史府特意为你准备了更多的花笺!快!拿上来!” ——甚?么?更多的花笺?拿上来? 齐昱气得抬手挑起一缝车帘,只见两个杂役提了四长摞约莫好几千张花笺纸,为温彦之放到了后面的货车上。曹不韪握起拳头向温彦之打气道:“彦之再加一把劲!如今《评官录》已然动笔筹措,再由你此番记录钦差南巡治水一事巨细,著成《南巡集》,将来咱们内史府定能荣耀今朝!” ——这老东西!原来是想诳呆子帮他挣政绩! 齐昱杏眸中登时黑风煞气,却听外面温彦之那呆子愣愣地竟应了曹不韪的话,还说甚么:“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必定妥善记录钦差言行及南巡之事,请大人放心。” 齐昱:“……?” ——这个呆子说甚么?要记录钦差言行? ——钦差,不就是……朕吗? 怎么,感觉,甚么,都没,变? 出了,皇城,为何,还要,记? 齐昱忽而有些生无可恋。 只望一路上能有暴风将这呆子刮走,或是暴雨将这呆子淹了,抑或雷电将这呆子劈成两截,要不塌方将这呆子给埋了也行。 ——但愿老天开眼。 此时马车帘子一动,却是龚致远的脸出现在了门口,一双扑闪大眼睛眨了眨,想趁着温彦之和曹不韪说话,就先坐上来。龚致远见了齐昱,还是很拘谨,一边告罪一边手脚并用往车里进,右脚却在木梯上绊了一下,低呼一声眼看要摔。 齐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了龚致远一把,“小心。” 龚致远惊魂未定,连忙要抬头谢过,却见齐昱的脸同自己离得好近。当他一抬头,眼眸便落入齐昱深邃耀黑的目光中,面前英挺的容颜好似古画中的神兵。 龚致远脸红到耳根子,连忙自己稳住身子坐到了对面,埋着头不好意思道:“多多多多谢刘侍郎!” 齐昱收回手坐好,如惯常一般挑眉笑了笑:“无妨。” 马车外面,温彦之看着龚致远消失在车帘后的背影,眸色清淡。耳朵里还是曹不韪在喋喋不休,他终于打断了曹不韪,说车驾备好需上车了,又同曹不韪恭敬告别,便也走到马车边上。 还未挑开车帘,正听见里面龚致远在问齐昱:“……刘侍郎是西疆人?” 齐昱答:“是。” 龚致远颇感兴趣:“听说西疆人都住大帐篷?孩童都骑着狼去学堂?是真的吗?” 里面的声音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听齐昱道:“……如今也修阁楼了。” “那骑狼上学堂之事呢?”龚致远很执着。 里面声音又顿了顿,少时,“嗯”了一声,“真的。” 温彦之垂着眼眸挑开车帘,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坐到了龚致远的旁边,神容肃穆地向齐昱道:“刘侍郎,外边东西都已备齐,大约可以动身了。” 齐昱笑着点点头,“那便出发罢。” 温彦之看着齐昱悠哉的笑颜,本来早已习惯的模样,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有些扎眼。 166阅读网 ------------ 28 【行到昭华山脚下】  行路一日夜,中间只下来吃了三餐,温彦之一路无话。碍着龚致远在,齐昱也没甚么好同温彦之讲的。倒是龚致远性格讨喜,时不时要问问齐昱西疆风物人情,还拿出自己带的果子分给温彦之吃,且请教一些书经典故,温彦之都一一详解,龚致远甚为受教。 第二日晌午时,马车终于行到昭华山脚下。 齐昱当先下了车,温彦之也跟他走了下来,抬眼见山顶上笼着一朵乌云,脚边细小草屑临空翻飞,四周秋风萧瑟,比京城是冷了一些。他不禁敛紧衣领。 后面龚致远忽然叫了一声:“刘侍郎!”然后追在温彦之后面赶上前头的齐昱,把一个东西递到了齐昱手上,笑道:“刘侍郎,这是你落下的罢?” 齐昱看着龚致远递到自己手中的玉佩,又一摸腰间空空,叹了口气,笑道:“想来是落了,谢过龚主事。” 龚致远抿嘴笑,“小事,小事,刘侍郎客气了。” 温彦之在后头,目光肃穆地瞅着前头两个人,不吭声。 此时白虎军左右将军、几个校尉与管事都迎了出来。可温彦之原本是仅次于齐昱大的工部员外郎,此时反倒被落在了龚致远后头,都到了各自引荐时,齐昱转眼见周身没有温彦之,竟是龚致远在各方打招呼,这才回过身唤:“温舍人,快来。” ——温舍人。温彦之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又想起方才齐昱叫龚致远是“龚主事”,莫名觉得心里有一阵落差。 明明我是员外郎。 从四品。 为何要叫舍人? 才七品。 白虎军属内地军。内地军丁两分守卫﹐八分屯种,每个军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并按份徵粮,故昭华山下便是白虎军的屯田,白虎营中士兵都住在周围,搭着不少棚屋、营帐,此时应了齐昱的安排,早已驻扎到了各点,亟待皇上密诏中提到的兵部刘侍郎前来号令。 因屯田住所略为粗鄙了些,待众人一一妥善拜会完毕,验明了刘炳荣的函件、绶印,密诏信物,白虎军校尉就派出人来,领齐昱等人往昭华山半山腰去,入住昭华寺收拾出来的禅房。 昭华山并不高,昭华寺也就不大,不过是个三进的寺院,院中只有十来个和尚,待齐昱一行十多个人走进寺中,竟显得有些拥挤。 白虎军的人将齐昱一行人带到后院,但见后院边沿正好有一道山石,临靠山石出修了两个稍大些的禅房,另有一排略小一些的禅房修在山石的另一侧。按照规制,刘炳荣和温彦之算作四品和从四品的大臣,当住大房,龚致远、李庚年和一队兵部亲随,便从后头的小禅房里选自己喜欢的住。 齐昱瞥眼温彦之,问:“温舍人,你要哪间?” ——又是温舍人。温彦之垂首恭敬道:“下官并无关系,刘侍郎先挑选罢。” 齐昱瞧着左边那个禅房边上还立了一株古木,十分高大,长得郁郁葱葱很是茂密,像是把伞撑在禅房头上,觉得颇有意境,便点了那一间。 温彦之也看了看那古树,又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色,正要说什么,可齐昱已经当先走进禅房去了。 他抿了抿嘴,想了一想什么,遂不再说话,徐徐也进了余下的那一间。 是夜,黑云翻墨,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落。 齐昱正在睡梦中,忽觉一滴冰露砸在了自己的鼻尖。接着又一滴,再一滴…… 他混沌地睁开眼来,一滴滴雨水从房梁上落下来,正滴到他脸上。原来是这间禅房屋舍古旧,瓦片不严,屋顶漏下了雨水。他连忙坐起身来,正要开口唤来李庚年,此时窗外却忽然一道电闪雷鸣—— 轰! 屋顶外面不知何处“咔”地一声巨响,齐昱未及反应过来,又听“哐啷”一声,他再抬起头看,竟是一根粗壮的树枝被雷电劈断了,落下来硬生生戳破了屋顶的瓦!瓦片接二连三落下好几块,屋顶的洞变得越来越大,暴雨即刻灌进禅房。 齐昱登时绝顶清醒,抄了衣服披身而起,边打开禅房大门边大声喝道:“来人!来人!”然后匆忙冒着暴雨跑进院中,生怕那禅房一个支持不住就垮了。 李庚年破雨飞来,瞬间而至,黑暗中更有几个暗卫的影子在周围闪现,可此时再快又顶甚么用?齐昱已被淋了个透湿,只得连忙躲到对面温彦之所住的禅房屋檐下避雨,挥挥手让暗卫速速隐蔽,索性没有受伤。 他好容易站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诧地看着对面禅房顶的景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回事? ——两间屋子选一间,怎么就轮到朕如此倒霉? 他身后房里灯光亮起,温彦之听闻动静起了身,也披着衣服开门探头看,见了对门禅房断枝戳瓦的惨状,他愣住了,再扭头,却见齐昱此刻正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门前,因暴雨而淋湿的白色中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露出上半身精壮的肌□□理,遇水透明的布料下,隐约透出小麦色的肌肤。齐昱薄唇紧紧抿起,水珠划过他英挺的眉宇,跌落颊畔,淌过唇角,此时看向温彦之的目光之中,透着秋雨细碎的光影。 温彦之咽口水,又想开口说甚么,却看见齐昱这模样,委实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小声道:“皇上受惊了,若不嫌弃,先到微臣屋中暂避?” 眼看山石后边的禅房一个个亮起灯来,怕是另外的人都要来看看,齐昱叹了口浊气,又转眼瞧了那灌水的屋顶和被雷电劈焦的树枝,摇摇头,抬脚迈入了温彦之的禅房。 李庚年很快便从齐昱房中寻来干燥的衣裤及巾帕之类,此时想起周公公那日半夜里的嘱咐,又说要去找木桶,寻热水让齐昱擦洗,以免中了寒气。 温彦之恭敬站在外间,静待齐昱在里间屏风里将湿衣换下,擦干身子。偶然一抬眼,只见里间跳动的烛光将齐昱高大的身形打在了画屏上,又听里面传来一声喷嚏,惊得温彦之又低下头去。 他紧紧皱起眉来,有些自责。 实则一到山脚见了天色,他便心知要落雨,细屑翻飞也可预兆雷电……他身为臣子应当阻止皇上入住树下的禅房,可因没来得及,他竟然就怀了侥幸,心想细屑证雷一说并无著作演证,在学理界仍旧只是假想,谁知如今…… 当时也不知自己在怄个什么气,哎。 此时外面有人敲门,传来龚致远的声音:“温兄你睡了吗,我等见刘侍郎所住的禅房成了那样,想问问刘侍郎可有大碍,是否需要请大夫?” 温彦之正要答话,齐昱的声音却从里间传来:“本官并无大碍,只是屋子漏雨淋湿了。你们都去歇着罢。” 画屏上影子微动,齐昱换好了一身素兰色的中衣,系上件风袍,从后面走了出来坐在桌边,将手中的巾帕随手放在外间桌上。 温彦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道:“……还是请个大夫?若是——您,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若是叫周公公知道了,是谁也饶不了。 “是啊,”龚致远在外头接道:“刘侍郎乃钦差大人,皇上委以重任,万望保重身体才是。” 齐昱垂眼瞧着温彦之,温和笑道:“李庚年去烧水了,温舍人不必担心了,坐罢。”又向外头道:“龚主事也去歇着罢,没甚么事了。” 温彦之这时才想起方才自己是在怄什么来。 ——温舍人。龚主事。 哎。 好等了一会儿,李庚年同几个兵部的亲随抬了大木桶放到里间,倒入三铁锅烧开的热水,又从井里兑了几桶凉的进去,齐昱见着水温合适了,便说:“那本官先沐浴。” 温彦之便跟在李庚年等湿漉漉的几个亲随身后,一齐要走出去。齐昱忽然在画屏后唤他:“温舍人。” 温彦之一惊,连忙折回来:“在。” 画屏后传来水波晃动之声,须臾,齐昱的声音沉沉传来:“你留下。” ——留留留下? 温彦之愣住,只得答:“是。” 李庚年领了众亲随告退,反手关上了门,守在外面。 一时之间,温彦之低头靠墙立着,齐昱在屏风后沐浴,屋内只剩了两人。两相无话,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同时开口: “皇上您……” “温舍人……” 又都顿住。过了会儿,又同时开口: “朕——” “微臣——” 随即又沉默了。 温彦之舔舔嘴唇,道:“微臣给皇上泡些热茶。” “不用,”齐昱的声音从画屏后稳稳传来,“夜里更深,喝多了茶水反倒不好。” 他将身子往水里更沉了沉,总算是舒缓了几分方才的紧张,想起那禅房的情形,此时此刻竟然闷声笑了出来。 他想起来的路上自己曾在马车里赌咒温彦之,要老天开眼,下暴雨雷电折磨温彦之,以报自己之苦。倒也奇怪了,老天爷说天打雷劈就天打雷劈,还劈错了屋子,不是瞧错了罢?开的这是哪只眼?他齐昱是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啊,作什么要挨劈? “温彦之,”齐昱忽而玩笑问道,“不是你赌了甚么天打雷劈的咒罢,怎这天火专捡了朕劈?” “微臣岂敢!”温彦之咚地跪下,急急道:“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万死不能做。禅房之事皆因此处山间多*,水汽充沛易生雷电,皆是万法自然,并无鬼神之说,还望皇上明察!” 齐昱好笑:“行了行了,起来罢。你这人,着实不会开玩笑,竟讲这一通大道理。” 温彦之讷讷地站起来:“谢皇上。微臣虽则愚钝,可皇上真龙之体,万万开不得玩笑。” “嗯,朕知道了。”齐昱感觉泡得差不多,正待要起了,一看手边却没有巾帕,想来是方才走到外间的时候放在了桌上,便问:“温舍人,你瞧瞧外间桌上可有朕的巾帕?” 温彦之抬头瞧去,果然见一条精致的巾帕正放在桌上,“禀皇上,有。” 齐昱笑道:“劳烦温舍人,替朕搭在画屏上。” 166阅读网 ------------ 29 【呆子睡觉甚老实】  温彦之小心拿起巾帕,走到画屏外边,抬手将巾帕搭了上去,随即连忙掉回头又站回最靠外面的墙角去。 画屏另侧水声渐大,不一会儿齐昱已擦干了穿戴好走出来,乌黑的发尽数披着,湿润地贴在脖颈上,抬头见温彦之正勾了脖子立在墙角里,好笑:“温舍人,来坐罢。” 温彦之闻言转身,见齐昱正好坐在桌边,用巾帕擦头发,身上衣物尽是素色,撇下了金丝银线盘龙绣凤,整个人竟像剥掉了一层透明的光晕,却生出别样一番神采。他晃了晃神,道:“皇上万金之躯,微臣不敢叨扰,既然皇上已擦洗好,亦不用微臣伺候,微臣便先行告退。”说罢当即就要走。 齐昱笑了一声,“站住。” 温彦之便站住,垂首。 齐昱道:“朕留你下来,不是要你伺候,是为了找人说话,你急着走,是不想同朕言语?” 温彦之连忙摇头:“微臣不敢。” “一路行来便没听你说甚么话,你是生气?”齐昱眸色深邃地看着他,“你是怪朕没有寻到云珠?” 温彦之苦笑:“微臣不敢,皇上乃一国之君,言出必行,答应帮微臣寻找云珠,已是莫大恩惠,微臣不敢求多,如今只一味祈祷云珠吉人自有天相,能顺利脱险。” “你权且先放宽心,”齐昱难得宽慰道,“朕让人去找的那些个地方,若寻不到你那小姑娘,没准也是好事。” 温彦之眸光一闪,轻微叹息:“皇上说的是。” 齐昱四下看了看禅房当中:“再过一会儿天快亮了,你寻寻这屋内有没有多出的褥子枕被,将就铺了睡一夜罢,也无需再叨扰龚主事几个。” 温彦之:“……” 原来您留微臣,是怕叨扰了龚,主,事? 温彦之心底又浮起一丝落差,不知为何,只下意识把心一横,竟也不推脱:“微臣这就找。” 倒换做齐昱有些奇怪。 禅房床板下面便是空箱,温彦之找出了干净的褥子和枕头被子,便要拿到外间去铺。 齐昱在他背后笑:“‘君子谦谦以自持之,不卧屏外’,温舍人读了那么多书,如今这句倒要朕来教你?” 温彦之抱着一干被褥站住,心里不是没想过齐昱说的这句话,可…… 他回过身来看齐昱,细眉皱起:“微臣总不能……与皇上同卧一屏后。”那有违君臣之道,也不甚像话。 “随便你罢。”齐昱侧卧在床上,支着额头瞧着温彦之纠结的模样,倒觉得这呆子每逢此时都格外可爱。 是有辱君子之风,还是有辱君臣之道,他很想看看这刚正不阿的呆子要怎么选。 温彦之站在画屏处犹豫了好半晌,忽然道:“皇上?” “嗯?”齐昱眯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看来这呆子有了主意。 温彦之踟蹰了一下,略狡黠地问:“您,准许微臣睡在屏后么?” 齐昱唇边的笑意渐深,又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想让朕准许么?” 温彦之讷讷道:“想。”毕竟皇上若是同意了,就不算有违君臣之道了。 “那……”齐昱也很狡黠,“朕若是同意了,又有什么好处?” 他听见温彦之叹了口气,又是一会儿不说话。正当齐昱觉得温彦之可能要认命将褥子搬去外间时,忽然觉得有人靠近了自己。 睁开眼,一个纱布包着的小棒棒杵在齐昱面前,温彦之双手拿着。 齐昱:“……?” 温彦之貌似很是下定了决心:“这百米酥是曹大人临行前给微臣的,就两个,分皇上一个。” ——甚么?齐昱看着温彦之将那小棒棒塞进他手里。 温彦之叹了口气,见齐昱很不乐意似的,便又再掏出来一个放在齐昱手里:“算了,都给皇上罢,皇上今晚受惊了。” ——算了?还很舍不得的样子? ——是朕求着你给的吗? 齐昱直想把温彦之的脑袋按进方才的木桶里,好生濯洗濯洗,瞧瞧里面究竟是些甚么鬼东西。 正是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温彦之竟已两下铺好褥子枕头,问齐昱:“皇上,吹灯吗?” 齐昱把玩着手里的百米酥,摇了摇头:“别吹了,也没多少蜡烛,燃尽也就天明了。” 温彦之想见宫中延福殿里,镇日都燃着长明灯,好似帝王福泽一般。晚上不灭灯,应该是每个皇帝的习惯,他也没再多想,只恭敬给齐昱躬身揖了下,就四平八稳地躺下了。 齐昱就这么在床上支着头瞧温彦之闭上眼睛,睫翼微颤,在清秀的脸上落下两道黛影,不由觉得,这呆子睡觉甚老实。 跳动的烛光中,年轻的皇帝轻轻笑了。 第二天鸡还没叫,温彦之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顺带也把床上的齐昱给惊醒,皱着眉头看过来:“怎么,风寒了?” 温彦之坐起来吸了吸鼻子,果真是堵上了,于是瓮声瓮气道:“禀皇上,应是落雨后地气太凉,睡了一夜中了寒气。” 齐昱坐起身来,“朕去找人给你请个大夫。” 温彦之晕头晕脑道:“微臣自己去罢。” 可此时齐昱已经穿上外袍走了出去。 李庚年说:“找大夫得从后山绕下去到前面的村落,估计要晚上才回得来,早知周公公让带个太医的时候,就该带上。”他突然想起来,“周公公临行前嘱咐带了一盒各式药茶,说是太医院配置的,寻常小病都能治一治,温舍人这风寒,或然灌下两碗姜汤也能好。” 于是齐昱赏了温彦之两包药茶泡水喝,龚致远也很热心地跑到厨房去捡了两块老姜,给温彦之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 “趁清早喝掉才好,”龚致远端到温彦之面前道,“过午吃姜,毒如□□。” 温彦之乖乖接过来大口喝掉,当即就觉得发了身汗,完了只管皱着脸龇牙:好难喝,好难喝。 齐昱在侧旁一边翻书一边瞧着温彦之的神情,好似个被哄着吃药的小孩,颇觉有趣。 温彦之一早上都在咕嘟嘟喝水,喝了姜汤喝药茶,却觉得自己也没怎么好。他勉强写了两页花笺记录了昨夜的事情,睡觉那段自然掐过不提,只捡天火险要的情景说了说,后面想了想,又加了句“帝福泽庇佑,免遭雷火之灾,是天助我朝”,想来是曹不韪喜欢的调调,写罢还满意地点点头。 中午昭华寺里的和尚做了素斋,温彦之本就没什么胃口吃饭,素斋淡盐寡味地就更吃不下去,只好起身,想趁齐昱下山去白虎军里议事的功夫,回房洗个热水澡。昨夜是万没法子才斗胆和皇上打挤了一夜,今夜还是去小禅房那边看看还有可用的单间没有,好歹也要拾掇一间,万不能将风寒传染给皇上。 齐昱下午在白虎军中议完事,顺带同左右将军一起吃饭,席间菜色甚佳,不由想起早间昭华寺的馒头稀饭温彦之一口都没有咽下,遂有些后悔不准那呆子跟来。 也不知他晚饭好生吃了没有。 但说到底,杀伐之事落到了实处,温彦之那样的性子,还是少知道的好。 齐昱望着满桌的烤肉、红烧鱼,叹了口气。 白虎军右将军问:“刘侍郎叹什么气,红烧鱼不好吃吗?” 齐昱笑:“本官是可惜工部员外郎今日抱病,不得与二位将军共品美味。” “那简单,”左将军道,“本将这就让厨子再烧一条,刘侍郎替他捎上去便是,这小半里路也不会放凉了。” 齐昱挑起眉一笑,“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黄昏时齐昱从白虎军营中出来,身后的李庚年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烧鱼,不由琢磨:在寺里吃这个,当真没关系? 齐昱闲庭信步走到了昭华寺后院的大禅房外,推门一看,脸色却是变了:“温彦之呢?” 李庚年伸着脖子一望,见里面黑灯瞎火的,原本温舍人的东西也都收走不见了。 龚致远在后院里眼见着他们回来了,连忙道:“刘侍郎,温兄拾掇了一间小禅房出来,说不想把病气过给刘侍郎,现下估摸着已经在里头睡着了。” 齐昱叹了口气,睡了,还吃什么红烧鱼?白带回来给那呆子。 他瞥了一眼坐在石凳上啃玉米的龚致远,无奈道:“山下白虎营送了条红烧鱼来,龚主事不嫌弃,就拿去吃罢。” 龚致远睁大了眼睛:“给、给我吃?这不合适罢?” 齐昱点点头,口不对心地对龚致远笑:“大家都是同僚,互相关照应该的。” 便是这微微一笑,叫龚致远此时觉得,刘侍郎的周身都在放出异样美丽的光芒,李庚年放在自己面前石桌上的那碗红烧鱼,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鲜香。 ——何德何能,刘侍郎待我如斯好! 就在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初见时刘侍郎就扶了自己,那惊鸿一瞥,如今又对自己如斯照顾,听说刘侍郎年近廿七却至今未娶…… 想到此处,特别机灵的龚主事打了个特别的激灵。 ——莫莫莫非!刘侍郎看上我了?! ——可……我是个男的啊! 龚致远石化在风中。 齐昱却不可能理会龚致远此时心里都在演什么黄梅戏,昨夜惊魂了一场,此时他只想回禅房里看会儿书,早些好好歇着。 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过身,却见那禅房后靠的山石边上,正站着个穿薄青色衫子的温彦之。 一双清透莹亮的眸子,此时恰巧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和身后的龚致远。 166阅读网 ------------ 30 【便随你们吧】  温彦之双目波澜不兴,木木打招呼:“刘侍郎回了。” 齐昱看着他笑:“温舍人休息得怎样?” “下官无碍,多谢侍郎大人垂询。”温彦之恭恭敬敬。 身后石桌那边适时响起一声龚致远吸溜红烧鱼的声音。 “……”齐昱觉得脑袋疼。 龚致远偏偏还眨巴着眼睛,扭头来招呼温彦之:“温兄,刘侍郎带了条鱼给我吃,味道可好,你也来吃!快来快来!” 温彦之耷拉着眼睛往石桌上瞧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即是刘侍郎专程带给龚兄的,龚兄便好生享用吧。”又转眼向齐昱,口气凉凉道:“不过,侍郎大人,寺中乃清修之地,酒肉之物还是留在佛门之外的好。” 李庚年此时好想好想插嘴说出实情,却不好开口。 齐昱原当一番好心打了水漂就算了,倒没想过还要被温彦之怄上这么一句,当即有些窝火,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李庚年,温舍人说得有理,便将鱼扔了罢。” ——扔了?不是白虎营的将军给温员外带的吗?这可是臣一步一个脚印端上来的! 李庚年想先吐口血。 龚致远叼着口鱼骨头也是愣了,很舍不得道:“侍郎大人,干嘛扔啊。温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诚心向佛何必在意一个形式。这鱼端都端上来了,又那么好吃,就吃了吧,不然多浪费!” 齐昱看了龚致远一眼,心想许尚书所言不假,此生果然是个机灵的。 如此道理,也就温彦之这木头才不懂变通。 温彦之此刻见了齐昱暗暗同龚致远沆瀣一气,心中更是不平,却也赌了口气,只淡淡道:“我不过说说,便随你们吧。”说罢也不再多言,只转身往小禅房里走。 ——大不了就在花笺上记个皇上不顾佛门清规,更兼铺张浪费罢了。总归我只是个史官,是个舍人。 齐昱走了一步想叫住温彦之,可温彦之走得太快,两三步就消失在山石后面。 他不禁有点费解,这呆子最近喜怒无常的,究竟是怎么了? 走那么快,一点也没有在京城时候可爱。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齐昱一推开大禅房的门,就看见温彦之正背对自己坐在后院石桌上翻看一叠花笺。 “温舍人,挺早啊。”齐昱一边活动手臂,一边走下禅房前的台阶。 温彦之被吓了一跳,连忙合上了手中的花笺,站起来行礼:“刘侍郎。” 齐昱渐渐走近,温彦之迅速把花笺收回了他惯常带着的那个素麻色的布包里。见他如此动作,齐昱不禁笑了一声:“看温舍人是避本官如蛇蝎。” 温彦之抱着布包,垂头小小退开一步:“下官岂敢。” 齐昱走到石桌旁坐下,“早膳用过了?” 温彦之凉凉道:“尚未。” 那就好。齐昱道:“今日天色挺好,不如下山——” “馒头蒸好了!”李庚年突然从厨房那边端着一蒸笼跑过来放在石桌上,喜笑颜开地拿出一个分给温彦之:“温员外你尝尝,可香!”又拿出一个给齐昱:“您也吃!” 齐昱:“……” 谁要吃馒头?谁?!朕想带呆子去村里买红糖烧饼! “……”李侍卫发现皇上笑看着自己,目光很阴暗。于是默默收回手。 温彦之尖着手指拿着热烫的馒头,清亮的双眼还看着齐昱:“刘侍郎方才说要下山作何?” 齐昱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馒头上,咬着牙根道:“下山——走走,看看屯田。”不吃东西,走走也挺好,能说话纾解纾解。 温彦之“哦”了一声,吸吸鼻子,“龚主事身处户部,屯田之事想必是极为了解,下官替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完就要走。 “回来!”齐昱窝火,这关龚致远那猴子什么事? 温彦之呆呆站着。 齐昱叹口气,“此处屯田村落筑造颇有特色,本官想请温舍人陪本官前去鉴赏鉴赏。” 温彦之拱手:“下官区区舍人,有何能力鉴赏筑造之物?听闻龚主事绘画奇佳,不如下官为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罢又要走。 “站住!”齐昱一拍石桌。 李庚年手里的馒头都吓落了,咕噜噜滚开。温彦之仍旧呆呆地站着。 齐昱忍着怒:“龚主事尚未起身,温舍人同本官一道去,亦是一样的。” ——原来是想让龚主事多休息一会儿。 温彦之只感觉心中那丝落差竟是无尽存在的,此时也只好点点头,“下官明白了,用完早膳就去吧。” “温兄去哪儿?”龚致远的声音适时响起,人也欢快地从小禅房那边走到了后院里,“刘侍郎,温兄,都起的挺早嘛,下官睡那么晚真是失礼了!” 齐昱脑仁有点疼。 ——朕并不介意这猴子再失礼一会儿。 温彦之唇角竟然勾起个笑:“龚兄来得巧,刘侍郎正说起要下山巡视,龚兄精通户部之事,不如前去作陪,也好解说。” “好啊,”龚致远开心,从蒸笼里捡起个馒头,向齐昱道:“刘侍郎,下官小时候也是在屯田村落中长大的,应能向大人解说一二。” 齐昱:“……”谁要你解说?谁?! 哎,朕想和呆子散个步,为何如此困难? 他叹了口气,“那大家就一起去吧,温舍人也一道。” ——温舍人?也一道? 温彦之淡淡地笑着,只点头,不说话。 昭华山往下,马车坐上半个时辰,就有个小村,名叫大鱼。相传是数百年前天下大乱,此处闹了饥荒,正是连树皮树根都吃不到了的时候,村子旁边的河里突然蹦出数条彩鳞的大鱼,救了一村子人,故村子感念上天恩德,就此改名。 “我倒觉得很假,”龚致远跟在温彦之身后,走在大鱼村旁边的一道田埂上,压低了声音,“温兄,你瞧瞧那河如此浅,如此窄,哪会有什么大鱼,就算有鱼,能够几个人吃?” 温彦之顺着他话头往旁边的河道看去,只见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可确实很窄。他笑道:“龚兄话虽有理,可按地藏推移之说,在几百年前此处河流比如今充沛亦是可能,‘大鱼’之说虽假,却不是这个假法。” “你怎知道是假的?”走在前面的齐昱听了此话,起了些兴趣:“又应当是怎么个假法” 温彦之心中虽不太想讲话,可齐昱问了,他又不可不说,只能道:“《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而无鱼,依照此处水质看来,虫虾不生,鱼无食料,又如何活得下去?” 齐昱笑了笑,“倒很是个道理,想必当年的‘大鱼’并非指鱼,而是沉在河中的宝物,村民发了财换取了食物,因此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宝物多半来自某处古墓、洞穴,被河水冲出,为免被外人发现,故称宝物为鱼。” 龚致远看看温彦之,又看看齐昱,“温兄与刘侍郎都十分博学,下官自惭形秽。” 齐昱摆摆手,“不过是军中听多了此类故事罢了。” 龚致远拱手:“经验之说亦是一门学问,刘侍郎万莫谦虚。” 温彦之跟在后头,觉得他们聊得挺开心,不由转过脸去看远方。 哎,到底为何要跟来? 周遭逛到午间,已大致看完了周边的田地、耕作,龚致远确实对屯田之事深知,亦精通户部典册。李庚年在后头听着皇上一个个问题问下去,龚致远皆是对答如流,估摸着等回京之后,这人当会被委以重任。 龚致远这主事做的叫齐昱很满意,原本他当初安排那个去西北养马的徐佑做主事,便是想让其像龚致远这般做做实事,跑腿积累经验,今后更能胜任大事,哪知道却是个让人失望的。可在龚致远身上,仿佛见到自己曾经的打算成了真,他亦觉得朝廷祸根遍地的官场之中,竟还有龚致远这等人,也是天下之幸。 有了天下之幸,皇上忽然有些忘了此行本是来同温彦之讲话的。 都是到了吃饭的点儿几人走到村里,齐昱忽然想起这桩大事来,扭头要找温彦之,却发现四周村民络绎,温彦之却是不见了。 齐昱一愣,问李庚年:“温彦之呢?” 李庚年一凛,四周一看,“禀……刘侍郎,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齐昱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跟在后头么。” 浑身肌肉的李庚年在皇上阴云密布的目光之中,觉得有些瑟缩,“下官是跟着刘侍郎啊……”臣是皇上您的侍卫,又不是温员外的侍卫啊。皇上您方才也都没有找温员外啊。今日究竟是为什么对臣如此横眉冷对! 一旁的龚致远倒是眼睛尖,已经抬手指向方才几人经过的地方:“温兄在那边,那个老头旁边。” 齐昱顺着看过去,只见村口的大槐树下正有个白发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脚边兜着个篮子卖竹叶编的蚱蜢、蛐蛐儿一类,手里正在编。老头子旁边蹲着个薄清色的人影,正埋着脑袋看篮子里的物件,不时还满脸认真地和老头子说些什么。 温彦之正专心致志地看老头子手里怎么编的,手里还捏了根竹叶。冷不丁耳边忽然有丝热气,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喜欢?” 惊得温彦之跳了起来,后脑勺直接“砰”地一声撞上齐昱的鼻子。 齐昱捂着鼻子倒退一步:“……” 龚致远李庚年:“!!!” 温彦之大惊,顿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皇,微——下官该死!下官有罪!刘侍郎没事吧?” 齐昱被撞得有点昏花,亏得李庚年及时扶了一把,不然一国之君还真可能一头栽倒在大鱼村村口。 ——没事?朕这模样,像是没事?! 166阅读网 ------------ 31 【没有红糖烧饼】  大鱼村,没有吃鱼的店,也没有红糖烧饼,连唯一的小菜馆子,都没几个菜。 齐昱直到坐在了小菜馆子的竹板儿椅上,也还没说一句话,手依旧捂着鼻子,心里只想,自己万幸没被那呆子的脑袋撞出鼻血,不然可有脸丢了。 ——哎,也不知吃什么长的,脑袋那么硬。 ——怪不得能考状元。 温彦之坐在旁边低着头,手里揪着根竹叶片子,十分不安。他不时斜眼瞟一下齐昱的鼻子,又自责地皱眉,垂下眼。 ——皇上究竟为何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怪吓人。 龚致远去找老板点菜,李庚年飞快从外边井里拧来个丝绢,交到齐昱手上:“刘、刘侍郎,敷一敷吧?”也是臣防范不力啊!皇上不要怪罪! 齐昱接过浸得冰凉的丝绢,重新捂住鼻子,目光幽幽落在温彦之身上。 温彦之眼神躲闪,脸红到了耳根子:“下官罪该万死……” “罢了,”齐昱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此话方才到现在你一连说了十多次,也不见身上落块肉,还是别说了。”说的朕脑袋疼。 温彦之正要说别的,龚致远却是点好菜回来了,“下官点了青椒鸡,烧萝卜,还有盘苦瓜丝儿,汤只有青菜叶子的,刘侍郎将就则个?” 齐昱点点头,“一上午,辛苦龚主事了。” 温彦之要说出口的话又噎了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是啊,我又有什么可说?辛苦的人,也都是别人。 一桌子饭菜摆上来,很清淡,温彦之却觉得吃出了百般滋味。却又都不甚是个滋味。这叫他想起了从前小时候,大哥、二哥考取功名后每逢时节回宗省亲,那时候的他也是坐在一群长辈孩子中间,大圆桌上,是十岁,还是十一岁?大哥、二哥年岁比他大许多,那时已经官途泰达,大家都夸大哥年轻有为啊,已经出任九府提督,夸二哥青年才俊啊,做了江州司马,说到自己的时候,就是“彦之又怄走了几个夫子,哎呀呀”。 那时候分明看见父亲脸上,对大哥、二哥的笑意是慈爱,是骄傲,流露在自己身上,却只是勉强的宽慰。父亲说:“老幺还小,就算不念书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做官还好呢,你不是喜欢郑思肖的画么,为父又给你寻了两幅来,快拿去屋里挂上。” 这种安慰,许是算不得什么安慰。父亲在鸿胪寺劝过诸国无数君侯,到此时说给他听的话,却叫他想哭。 大哥、二哥也道:“为官难啊,难为官,老幺你万万莫入官场,有大哥、二哥就够了,你便只管玩就是。” ——那又怎么行呢?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如今想起,仿佛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不再把脑子费在和夫子吵架上,而是用一双眼睛去看书。他什么都看,宗族的藏书楼里书看尽了,就到镇上的书局里定回来,各朝名人的批注本也收了好些,一本书看了一本书翻开。终是十八岁那年,他没忍住去偷偷报了乡试,结果放榜那日中了头名,报喜的人直接报到老太太跟前讨赏,老太太怄得将他骂了狗血淋头,姑父姑妈轮番耳提面命。 他却不管,当夜也不知哪里来的决心,只管扎了个背囊就只身往京城走,手边不过一本《今朝陆志》,一路从没想过要回头。 会试、殿试,天子明堂,自己被御笔提中状元的时候,百官宴席里父亲的脸上,笑得却还是那么勉强,大哥、二哥信中,却是叠声质问他为何要考功名。 ——究竟要怎么样?究竟,还要做到什么程度? 温彦之突然闷闷放下碗。 另外三人都是一愣,龚致远一边吸溜了一根苦瓜丝一边道:“温兄,怎么啦,你都没怎么吃。” 温彦之在齐昱探寻的目光下,搁下筷子,端起瓷碗喝了口茶,又放下,“风寒未愈,胃口不比平常。你们吃,不必管我。”说罢便起身走出了小菜馆,到外面井边石台上坐下。 薄青的背影罩在梧桐微黄的叶子下,显得很单薄。 齐昱抬眼瞧着温彦之的模样,不知他心里又犯了什么浑。此时虽然没吃饱饭,甚至还有些饿,这情景下他却也吃不下去了,便给李庚年使了个眼色,自己放下筷子起身,也走了出去。 温彦之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却也没回头,就像在入神地想着什么。 齐昱叹了口气,默默坐到温彦之身边,“温舍人。” 温彦之木木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齐昱又转回去。顿了顿,又像发现什么似的,迅速转过头来看着齐昱的脸,清亮的眼睛眨了眨。 这目光,叫齐昱一瞬怔愣。 温彦之双眼里好似从来都掬了一汪山泉,亦或是招摇禾草的湖泊,清澈得不像话,盈盈的,一见了就招人喜欢。这呆子头发也长得好,乌丝成绸顺如缎,玉簪子在头上一别,倒是清秀也随意。那一张脸,像是被顾恺之画在雪帛上,被王昌龄写在诗词里,时常是静默的,甚至有些呆气,可每当他一笑,好似御花园里桃花杏花都落了满地,随风飘起来翻飞在纱红的甬道里,仿佛还能闻见香气。 “皇……”温彦之动了动唇,好像要说话,却是踟蹰了。 可齐昱目光落到他唇上,见那两抹嫣红,泛着点点水光。 他只觉得,本来就饿着的肚子,现在好像更饿了。 齐昱喉头咽下一股热气,正要说话,却见眼前的呆子双目看着自己,愣愣地低声说: “皇上,您下巴上有粒葱。” …… ……什么? 朕……下巴上……有粒……葱? 齐昱下意识就抬手摸了一把下巴,手拿下来却什么都没有。 “你这呆子,”齐昱眯起眼看温彦之,“玩儿朕?” 温彦之定定看着齐昱,唇角勾起个笑,却叫清秀的脸上多出分邪气,“也对,皇上也不信微臣。”他忽然伸出手指,指尖在齐昱唇下轻轻一扫。 齐昱只觉那被指尖扫过之处像是走了火龙,忽地一阵燥热。 却见温彦之玉白指尖上多了个细小的绿叶子,更衬得他手指白得几欲透明了,“这不是葱,又是什么?”又将那叶子掸掉,“皇上赎罪,微臣又逾矩了。” 可此时此刻,比起下巴上的葱,齐昱杏眸之中暗流汹涌,心中却是想起了一些更逾矩的事情。 温彦之见齐昱忽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禁一凛。 ——又是冲撞圣躬,又是说皇上脸上有葱,还给皇上擦脸,也是逾矩得有些过了。 ——生气便生气,要罚就罚吧。 温彦之梗着脖颈,仰起脸看着齐昱,并不退缩。 齐昱再次咽下一口热气,此番却比方才还要滚烫,“温彦之……” 温彦之不卑不亢:“微臣在。” 齐昱深呼吸一口,英挺的眉目之间尽是隐忍,终究是不能再直视这张脸多一瞬,当即转过身就往小菜馆后面的茅房去了。 温彦之:“……?” ——为何莫名其妙叫我一声,就跑了? ——想必是一句话,都不愿同我多讲。 哎,罢了。 愁又如何?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或许终究,我便是个多余的人。 念及此处,温彦之垂头瞧着手里的竹叶,青绿幽碧,好似云珠春日里做的那件雪线纱的小裙子,在院子里看他做箱笼。他此时便又想起了云珠,心里拔丝似的疼了起来。 云珠,云珠,小叔很想你,你在何处啊? 终究一顿饭是惨不忍睹地吃完了,李庚年见齐昱打外面回来就模样怪怪的,便也没说旁的话,只默默结了账,跟着齐昱往外头走。 龚致远走在温彦之身旁,瞅瞅前面,问他:“温兄,你同刘侍郎,吵架啦?” 温彦之笑一声,真是吵架倒好,可皇上一句话还不愿意同我吵。 不过我又岂敢呢?我不过是个臣子,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见他不说话,龚致远也摸摸鼻尖不愿多问,只道:“我见着刘侍郎是个挺好心的,你们许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治水一事,或然他物,也都是说开了,就了结了,不必各自闷着。毕竟在朝为官,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同僚之间少了照拂,如此也是伤人自伤。”末了,又凑近补了一句:“再者说,刘侍郎官职高于我二人,温兄你御前得意,也不可太过轻视官场羁绊,需得当心些。” 这些话虽是将齐昱放错了身份,称了刘侍郎,可放在当下情景之中,也并无不可。温彦之叹口气,只觉龚致远说得很是道理,不免拱手道谢:“龚兄肺腑之言,彦之感慨于心,先行谢过。” 龚致远见此话有用,也是开心,“好说好说,我二人同科出身,本应相互帮衬,我官职过低,帮不了温兄你什么,只求能说上个话,便也知足。” 此时,温彦之受了龚致远悉心宽慰,又觉得几日来自己怄这龚致远之事,委实有些不妥当了,不禁略有羞愧。 抬头又往前看,只见齐昱临上马车了却回过头来,好似在等着他二人。发觉了他的目光,齐昱当即将目光回转,两步进了马车。 温彦之顿在原地。 “……或然他物,也都是说开了,就了结了……不必各自闷着……” ——可又怎么说得开? ——究竟能怎么样?究竟,又能到什么程度? ——他是君,我是臣啊。 166阅读网 ------------ 32 【呆子的脸】  午后几人回了昭华山,齐昱留在白虎营中议事,龚致远陪了温彦之回寺里。 等齐昱从白虎营中出来,天色已披上晚星。拾了山路走到昭华寺后院时,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温彦之的脸,和那双清澈的眼睛隐约浮现在脑海里。 那呆子仰起脸,盈盈看着他……那温凉指尖划过唇畔,启唇一笑…… 齐昱曲起手指敲了敲额间,驱散脑中的画面。抬起头来,却还是不禁往山石后头看了一眼。 小禅房一列的灯,都熄了。 他叹了口气,只好推门进屋睡了。 翌日,李庚年一早起来去昭华山顶练剑,回来的时候天刚亮,将将走到后山石径里,隐隐约约中竟看见后院有个高大的人影,从井边提了桶水走进了皇上的大禅房。 就在那人回身来关门的时候,李庚年睁大了眼睛。 ——是皇上! 皇上自己去提水!提水干什么?为何不吩咐我去提?为何提了水还要关上门?洗澡?用凉水?李庚年迅速想起了周公公那半夜的嘱托,连忙飞身站到了皇上的屋门外,侧耳倾听。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搓洗布料的声音……还听见皇上叹了口气。 ——皇上在洗衣服?皇上,自己,洗衣服?边洗边叹气? ——不是带了亲随吗?不是还有我吗?皇上万金之躯为何要自己洗衣服?难道不愿清早叫醒我们?难道是觉得叫人麻烦?再麻烦能有自己洗衣服麻烦吗? 李庚年狐疑到满头问号,想得出了神。 就在这时,禅房大门忽然打开。齐昱提着水桶,和面前的李庚年大眼对小眼。 齐昱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李庚年尴尬:“皇、皇上。”垂眼看见水桶,“臣帮您倒掉!” “无妨。”齐昱略仓促地转开提着水桶的手,镇定绕过李庚年,将一桶洗过物件的水给倒在杂草地里,放下水桶走了回来,状似不经意地轻咳了两声。 ——皇上看见我了,都不让我来倒水?李庚年彻底傻了。 忽然好想知道皇上他在洗什么。如此避讳,莫非……皇上……和我年少时一样…… 齐昱往屋里走,忽然回过身来,威胁地看着李庚年:“此事同谁都不能说起。”正要转身继续走,又补了一句:“特别是温彦之。” 李庚年愣愣:“哦。哦不,臣遵旨。” 这种事,当然不能说。 齐昱关上门时,李庚年依稀打门缝里望见——禅房外间的椅子上,晾着条金丝亵裤和薄被单。 李庚年慢慢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皇上……果然是…… ——尿床了啊。 自古帝王,都有难言之隐,哎。 温彦之一夜都没睡好,醒来之后也翻来覆去地想大鱼村小菜馆子里齐昱的模样,和当时自己指尖的那抹温度,终觉烦闷,索性在晨光中起了身,洗漱一番,就和龚致远结伴走到后院。 和尚们在石桌上摆了两盘凉拌黄瓜,和一蒸笼馒头。 ——是有多喜欢吃馒头。 温彦之感觉肠胃一阵空旷,好饿。昨天经了菜馆的事情,他是整日都没有胃口,到晚上饿了正想掏百米酥来吃,却又想起自己百米酥已经给了皇上…… 温彦之心塞地叹口气。 龚致远转过头:“温兄,怎么,你不吃黄瓜啊?” 温彦之撇嘴,“吃,我不挑食。” 哎,一会儿还是借厨房的东西做些百米酥,素的也好。 他们刚坐下,齐昱领着李庚年也从禅房那边走来。 温彦之仰起脸来看齐昱,眨了眨眼睛,“刘侍郎。”又垂首啃馒头,夹黄瓜。 齐昱看着温彦之后脑勺到衣领下那截雪白的脖颈,直觉一股热血由小腹直贯头顶,脑中抑制不住地想起了昨晚的迷梦来…… 梦中人纤细白嫩的身段……薄青色的衣衫微湿半褪……羞红的脸庞……满室清香旖旎……隐忍的低呼……和那双迷蒙着雾气……秋水清淩的眼睛…… 齐昱再度咽下一口滚烫的热气,用尽全力地隐忍,喉舌之间几乎都尝到血腥味。 李庚年在旁边静静注视着自家皇上又泛起微红的脸,心疼。 皇上因为自己的难言之隐,都无法面对朝中百官了。 他点了点头,看来,为了让皇上重拾帝王雄风,臣定要为皇上排忧解难! 一顿早饭吃的异常安静。齐昱和温彦之都是低头啃馒头,唯有龚致远奇怪地用眼神询问李庚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侍卫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哼,凡人,区区六品主事,皇上万金之躯的难言之隐,又岂是你可以知道的? 好容易吃完了,和尚们和几个亲随来收拾了碗筷和蒸笼。齐昱昨夜睡前还想着要重新找温彦之谈谈,然经昨夜一梦,今朝却是万万不敢在温彦之面前多站,一吃完饭就赶紧带着李庚年要下山。 李庚年连忙跟上,皇上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皇上不要担忧,无论如何,有臣,陪着您。 一到山下,暗卫传来的消息说林太傅的人有动静了,正在点将排演,预计再过几日就要出动。齐昱与白虎营中左右将军商量之后,决定由他二人各自带一路人马埋伏在山关夹道,再知会六州司马,务必要将叛军主将一一拿下。 几番布置好了,又看兵防图纸,中午匆匆吃了饭下午点将完毕,齐昱再往山上走时,已是掌灯,竟又是腹中空空。 身边的李庚年捏着个诡异的布包,长条形的。齐昱见了不禁问:“拿的什么?” 李庚年正直道:“臣想熬汤。” 熬汤?齐昱点点头没再多问,也是,山上没甚好吃的。 回了寺中,齐昱将禅房的灯打开,尚且不打算睡觉,要看书。李庚年见状,便循例寻亲随去叫了温彦之来录史,自己悄悄抱着那布包去了厨房。 ——就让我独自,为皇上承受痛苦。 这厢里齐昱正坐在里间的罗汉床上看着书,不一会儿却见温彦之一脸木然地抱着一摞花笺走进花屏,跪下道:“听闻皇上还未歇息,故微臣前来录史。微臣给皇上请安。” 齐昱一愣,点了点头:“起吧。”这才想起,都好些天没这呆子跟在旁边记了。 温彦之便直挺挺地站在了他身旁的墙边,竟是抬笔就开始记。 ——老模样啊。 齐昱微微抬起点头来,想看看这呆子在写什么,可温彦之却是警惕地把花笺抱紧了,定定地看过来,“微臣是否搅扰了皇上清净?” 齐昱失笑,“并未。” 温彦之便木木然地又低下头去,看了一看前文,继续提起软碳笔刷刷刷,刷刷刷,眉目之间尽是认真的模样。 “记什么呢?”齐昱支着头,侧身看他。 温彦之梗着脖子道:“回禀皇上,实录。” 齐昱点点头,“可是昨日龚主事解说屯田一事?” 温彦之笔头一顿,撇嘴道:“呃,禀皇上,……不是。” 他支吾什么? 齐昱皱眉,心下觉得不妙,于是猛地站起身来,瞬间看见花笺纸头上写了“帝起如厕”四个字。 他只觉满身血液轰地炸了一般,双眼当即怒视着温彦之。 ——朕昨日上个茅房你都要记?! ——何况还是那种茅房! 齐昱向温彦之又逼近了一步,目色深沉地看着他,嘴角挑起一个邪气的笑:“温舍人,你可知道你在记什么?” 温彦之抱紧了花笺仰起脸来,双目带了丝怒气:“皇上怎可窥探实录!” 又是这一张,玉白云净,风清毓秀的脸。 又是这一双,清澈如水,澄光盈盈的眼。 也许,人一生中有许多邪祟之念,皆可化之流水,付诸风尘,可齐昱此刻脑海之中的邪念,却不属此种。这邪念,不知何时开始就跟着他,每日每夜,每当看见眼前瘦弱的人,每当听见他声如撞玉一般,说出一句句话,便更深一寸,入骨一分,到如今,怕已不是寻常妄念—— 他逃了,逃不开。他避了,避不过。 今时今日,早已病入膏肓。 温彦之见他欺身逼来,不由想往后退,可身后是堵石墙,又可往何处去避?只得死死捏着手里的软碳,咬牙道:“皇上又想打微臣,就不怕青史留名?” 齐昱随手便抽出他手中的软碳笔,咔擦一声撅断作两截扔在一旁,垂眸看入他眼中,笑道:“怕倒不怕,可朕究竟是舍不得打你。” ——舍……舍不得? 温彦之一怔,尚来不及说话,下一瞬,齐昱已抬起双手捧住他微红的双颊,照着那张嫣绯的薄唇,竟就吻了下去。 166阅读网 ------------ 33 【哪怕只是一点萤火】  落下的吻是攫取,亦是占有。 齐昱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唇是滚烫。他直觉不知前途,却也不想再有退路。此时此刻,只想将一心欲念化入实处,再不去管他究竟是天长地久,还是星光微末。 哪怕只是一点萤火。 他捧着温彦之的脸,劲厚的掌下,是最轻柔的力道,吻却深而重。就在那一吻落下之时,怀中之人猛地一颤,随即双唇相接,他只觉浑身如同燃过一道电火,脑中似炸开一道雷鸣。 温彦之整个人都僵住了,此时唯一能做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和那双微阖的杏眸中,一抹邪邪的狡黠,深邃的暗色。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待反应过来,只本能将双手抵住齐昱胸前,要把人往后推。可又哪里推得动?齐昱坚实的胸膛好似块磐石生了根,一分一毫都未后移,反而像是被温彦之的动作激怒,而更欺上一步,右手向后滑至温彦之的后脑紧紧扣住,唇齿愈发纠缠。 齐昱发觉双手下的肌肤愈发炙热,怀中的人反抗不动,逐渐乖顺得像一只白兔。这仿佛是无声的迎合,齐昱吻得愈发深情。 …… ……可渐渐地,齐昱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慢慢喘息着停下来,略略推开两寸远,看着温彦之:“你……” 温彦之一张脸通红,大眼睛定定盯着齐昱,大气不出一口。 是真的,没有,出气。 “嘿,呆子,吸气。”齐昱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 温彦之这才大大吐出一口气,急速喘息着,整张脸已经憋得滚烫潮红,神情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齐昱再也忍不住,终究是笑了出来,双手撑在温彦之身侧,呼出的热气就在他耳畔。 温彦之此时的脸是红到不能再红,撞玉般的声音也是急促:“皇上……” 齐昱挑起眉头,垂首抵着他额间:“叫声齐昱来听听。” “微臣不敢!皇上,万万不可!”温彦之此时理智回潮,只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要推开齐昱:“微臣罪该万……” “你再敢说这句,”齐昱几乎只是两把就把他又按老实了,用鼻尖抵着他的鼻尖,低声道,“今夜就别想出这屋子了。” 温彦之瞬间闭嘴,眼睛清亮地看着齐昱。 嗯,这才可爱。齐昱嘴角挽起一抹笑,再往温彦之略有红肿的唇上啄了一口,“总算是亲到了。” ——总算? 温彦之脑子里轰的一声,欲念,邪祟,有违礼教,君臣之道……甚至是龚致远的脸,都统统混杂一处,搅乱成了一锅粥,叫他双腿一软,却被齐昱死死撑住。 齐昱静静低头瞧着他,声如沉水:“温彦之,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太好看。” 看久了,就想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温彦之惊得浑身开始微微颤抖,“皇上是君,微臣,是臣……怎可,怎可行这违背礼教之事,日后青史有载,亦是——” “你还想把这事也记下来?”齐昱低低地笑,慢慢凑在温彦之的耳边,“也好,那你最好把你不会换气之事也一道记了。” 温彦之大窘,连忙想抱着花笺夺路而逃,却被齐昱又按了回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的脖颈,邪笑着问他:“你想就这么出去?” 他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青衫微松,领口拉到了肩头,露出一大片脖颈、胸口。他下意识就要连忙遮掩,却被齐昱锁住了手腕。 沉默中,齐昱低头,轻轻在温彦之颈间落下炽烈一吻,叫温彦之全身绷紧了线条,忽而更加滚烫起来。 齐昱缓缓抬起头,眸色深沉地望着他,低声地唤:“温彦之,温彦之……” ——不是温舍人,也不是什么温员外。 ——他一直都最喜欢的,只是他原原本本的这个名字。 ——温凉如水,美士为彦。温彦之,温彦之…… ——此刻他不再是他的臣子,他亦不再是他的君主,只是两个,寻寻常常的男人。 正当温彦之快要紧张到昏厥过去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两下叩门声。 “皇上,臣有事求见!”外面传来李庚年欢快的声音。 齐昱的眼中当场竟有丝杀意,咬着牙问:“何事?!” ——但凡朕要和这呆子有什么,你就要来捣乱是吧?! 门外,李庚年双手捧着一个大汤碗,幸福而愉悦道:“臣为皇上煲了一碗汤!” 齐昱:“……” ——谁,要,喝,汤,了? 温彦之趁着这个档口连忙钻出齐昱的手臂,迅速拉好身上的衣物,可一张脸确实无法消红,便也就直挺挺地站着。 齐昱叹了声恶气,眯起眼瞧了瞧温彦之,终究还是坐回罗汉床上,“进来吧。” 李庚年仰着头,捧着那碗宝贵的汤,一步步走到花屏后齐昱面前,恭敬跪下:“皇上,此乃臣的一番心意。” ——从此,皇上,您就可以告别往日的烦忧。 ——不用给臣加官进爵,不用赐臣良田美妾,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齐昱懊恼地盯着李庚年的头顶,“嗯,放外间桌上罢,朕过会儿用。” 李庚年:“……哦,臣遵旨。” 不一会儿,外间咯哒一声,是瓷碗放在桌上的声音。李庚年的声音幽幽传来:“热汤即凉,皇上记得早些用啊……” 齐昱恼火:“朕知道了!退下!” 李庚年站在门前,寥落地望向花屏后。 ——没关系,皇上,无人知晓的秘辛让您不安,就让臣来,经受所有的怒火。 ——过了今晚,一切将烟消云散。 温彦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花屏边上,“天色不早,皇上应当安歇,微臣便随李侍卫一同告退了。” 说罢竟也不等齐昱首肯,居然抱着布包花笺就先李庚年一步拉开门,风也似地多路狂奔。 李庚年吞口水,不知为何,只觉此刻自家皇上对自己更加横眉冷对了…… 他连忙也紧随温员外的脚步,迅速出房,关门。 ——完美。皇上,您可以独自享用,臣的心意了。 齐昱坐在禅房里叹了口气,好好的一块肉,被李庚年这混账给放跑了。 渐渐回想起方才一室旖旎,齐昱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唇齿之间似乎都还留有一丝呆子身上的清香味。 甚美妙。 他心情极好地站起身来,漫步踱到外间,只见桌上放着个带盖的雪白瓷碗,大约能有脸盆那么大,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大约是炖鸡炖骨头一类吧。 齐昱这么想着,揭开了盖子。 只见雪白的瓷碗里,盛着满满的汤水,当中端端正正地沉着,一根长长的,棕粉色,还卷了一个圈儿的—— 猪,尾,巴。 不是鸡,不是骨头,甚至不是素菜……居然真的是猪,尾,巴。 齐昱挑起眉想,猪尾巴汤……不是小时候太后给誉王常熬的,用来治…… 尿床的吗?! 继而联想到早间打水遇见李庚年的事,齐昱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怒火贯顶,一把将盖子摔回瓷碗上,转身拉开禅房大门:“李!庚!年!” 次日一早,龚致远早起出来吃馒头,只见刘侍郎神清气爽地坐在石桌边上,旁边的李侍卫却是满脸的愁苦,额角还顶了个包。 ——嗯? “李侍卫,你脑袋怎么啦?”龚致远很关心地眨巴眼睛,看着李庚年。 “不小心,撞的。”李庚年欲哭无泪。 虽然头上的包是被皇上打的,可是,感觉更像是自己被门夹的。 我的加官进爵,我的良田美妾,我的忠心护主,呜呜呜。 龚致远左右没见到温彦之,“咦,温兄惯常起得早,今日怎不见?” 一个和尚道:“温员外一早自己做了点米汤吃过了,说要去山顶兜兜风。” ——看来经了昨日一事,呆子害羞了。齐昱只觉内心暖融融的,遂两口吃完手里的馒头,又喝了口茶水,便道:“你们先吃,本官上山寻寻温彦之。” 李庚年蓦地抬头看着齐昱的背影。 ——皇上为何不叫臣去寻?为何要自己亲自去? ——难道,对温员外的信赖,早已超过了臣?或是…… …… 正是千回百转地念想见,却听身边龚致远叹了口气,“李侍卫,你觉得近日……刘侍郎,是不是刻意不同我讲话?” 李庚年:“……啊?” ——皇上?刻意?同你? ——本侍卫,并没有,这么,觉得。本侍卫,劝你,也,不要,这么,觉得。 不然我头上的包,就是你的下场。 可龚致远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说,不可说,也许如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庚年:“……啊?” 龚主事,你究竟在想什么? 昭华山山顶的风中,已经摇曳漫空梧桐,金黄的片叶落了一地,人踩上去有清脆的声响。 温彦之听闻声音,回过头来,正见齐昱顺着石阶拾级而上。那一瞬间,昨夜旖旎之事猛地浮现脑中,他双颊大红。 ——是怎么,都没有料到的。 他本以为此种礼教不容的欲念只存在于他的心里,岂知将这层薄纱捅破的人,竟然是皇上。 那些说不得,道不得之事,他在不寐的夜里想过多少次,同屋而眠的那一夜,几乎已经以为这会是此生,距离皇上,最近,最近的一次。 可当昨夜,一切突如其来,他奔回禅房时,又觉得是如此虚幻,像是飘飞在虚空里的蔷薇花瓣,细小而轻,几乎一眨眼就要看不见。 怕是一醒来,还以为是一场梦。 166阅读网 ------------ 34 【给皇上亲一下】  漫山金桐中,齐昱笑着抬手在温彦之眼前晃了晃,“呆住了。” 温彦之瞬间回过神,见齐昱竟然已经走到了面前,下意识就跪下去:“微臣给皇上——” “给皇上亲一下?”齐昱抓着他袖子把他捞起来。 温彦之连忙窘迫地挣开手,退开一步,垂头道:“皇上,此事关乎礼义廉耻、社稷朝纲,万万开不得玩笑。” 齐昱一愣,心想昨夜不还好好的吗,这呆子今日怎么又礼义廉耻起来了?他偏头盯着温彦之:“你昨晚想了一夜,却觉得朕是在同你开玩笑?” 温彦之支吾了一下,想起昨夜之事,一张脸就红到脖子根:“若……若如皇上昨日所说,实则,只是平日见微臣略有仪容,皇上一时不察——” “一时不察怎么样?”齐昱笑了一声,觉得这呆子说话真可爱,“就着了你的道?被你勾去了魂?就要亲你?” ——为何老说亲啊亲的。 温彦之抿嘴,结结巴巴道:“……臣以为,皇上只是肩负国事重压,一时冲动,才会,才会有昨日……之事,假以时日……定会恢复常态……” 齐昱笑眯眯地看着他红彤彤的脸,“什么常态?” 温彦之讷讷道:“待朝中万事俱定,皇上也可重视劝谏之言……是时候,册立后妃……为皇族开枝散叶……微臣也,应当迎娶妻子,秉承家业……龙阳之兴,只是,只是皇上一时心血来潮,不用……过多忧虑……” 齐昱一步上前将温彦之困在怀中,挑着眉低头问他:“你方才说你要做什么?娶妻?娶谁?” ——皇上,您关注的点,貌似有些偏。 温彦之被齐昱危险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被抱着更是浑身僵硬,却不得不答:“禀皇上,微臣父亲……已在四处打点,或然就能找到……” “那他就呆在殊狼国别回来了。”齐昱笑得十分和气。 温彦之张了张嘴,一双灵水般的眼睛看着齐昱,却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微臣尚可孤独终老,然,皇上一国之君,却需确立子嗣,继承国祚,我朝江山,方可太平。” 齐昱低头去抵住温彦之的额,轻声笑道:“朕的彦之真懂事,还没过门,就替朕担心起家事了。” “皇上万万不可再玩笑!”温彦之双手放在齐昱胸口,将人推出去数寸,认真道:“此中事关重大,是家事更是国事,微臣斗胆,求皇上三思。” 齐昱闻言,微微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他:“好,三思过了,可以亲了吗?” 温彦之:“……” 微臣,有些无力。 皇上这般转移话题,亦不知是为何。 柔软的唇轻轻覆下,这回温彦之想起来要换气,齐昱的攻势却叫他来不及换气。 温彦之只觉满眼的梧桐黄叶都像是旋转起来,有些气短:“皇上……” 齐昱揽着他的腰,眸中像是春水涤荡着繁花,宠溺到了眼底:“这就累了?以后还想不想那么多了?” 温彦之红着脸,不吭声。 齐昱叹口气,手指拂过温彦之几缕垂下的额发:“今日过后,朕要多日都见不到你了。”只恨不能,此时此刻,就地,将这呆子吃干抹净。 温彦之愣愣:“皇上要去何处?” 齐昱又低头亲了他一口,道:“林家的人马动了,朕要亲自去一趟青州。” “去青州?几时回?”温彦之有些急,“皇上切切不能以身犯险,就没有别人可去了吗?” “青州一地,重中之重,任凭谁去朕都放不下心。”齐昱很满意温彦之现在的表情,捏了捏他的脸,“此去大约十天半月,朕已传书周福,将宫里的太医、厨子派来两个,大约后日早晨就到。这几日在寺中苦了你的胃,亦苦了你生病受累,你就安心在此处等朕回来,好好将风寒养个彻底——” “微臣同皇上一起去,”温彦之吸了吸鼻子,“微臣已然好了。” 齐昱好笑:“军中不比寻常,多是杀伐之事,你一个读书人,朕不要你去。有你在此处,朕也能有念想早些脱身。”此时又想到旁的事情,忽而道:“倘若朕无法脱身——” “皇上洪福齐天,定可平定叛乱。”温彦之认真道,“没有什么无法脱身。” ——呆子真是越看越可爱。齐昱揽着他腰的手又收紧了些,“朕的意思是,倘若朕无法脱身,大概是因战事稍有僵持,归期再迟不过一月,你也不用担忧。朕留三个亲随在此处看顾你安危,山下是白虎军留守,想是无虞。如今也有龚致远能同你讲讲话,你们便将治水之事商讨商讨,十天半月很快过去,到时候,朕就回来了。” 温彦之默默了一会儿,心知齐昱心意已决,便道:“那皇上定要当心。” “嗯。”齐昱笑着,再亲了他一口。 呆子身上香香的。 漫山梧桐入秋风,齐昱拉着温彦之往寺中走,一路林中叶声阵阵,树木丛丛, 就在其中一棵高大的梧桐上,大内侍卫李庚年半挂在一根粗树枝上,张大了嘴巴。 ——我,的,神,啊!我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皇上,为何,同温员外,拉着手?!他们不是,应该在吵架吗?!不是吗?! 李侍卫在风中凌乱,沧桑,混沌。 此时忽听前方传来一声低呼,李庚年警惕抬眼瞧去,却见是温彦之抱着腿坐在了地上。 山路上尽是梧桐落下的树叶,落叶下的石块人瞧不见,温彦之一不小心踩中了一块不实的,瞬间狠狠崴了脚,疼得跌坐在地上。 齐昱连忙蹲下身捞起温彦之的裤脚看,只见温彦之白皙的脚腕已经微微红肿,“你试试还能不能走。” 温彦之由他扶着站起来,脚一沾地就疼得“嘶”了一声。 齐昱当即要把人背起来。温彦之连连摆手:“皇上万万不可,您是万金之躯,如何能背微臣。” 齐昱没好气:“那你选选,是想被打横抱下去,还是背下去?” 温彦之脸红:“……微臣可以,自己跳。” “等你单脚跳下去,都该吃中午了。”齐昱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活像小话本里邻国王子迎娶公主时的那种抱。 温彦之吓得轻呼一声,羞道:“寺中人多眼杂,皇上还是将我放下来罢。” 齐昱并不听,只想把人又往上掂一掂抱实在—— 却略觉吃力。 ——果然,呆子吃的东西都在,只是不显胖。齐昱有些郁闷。 温彦之在他怀中老老实实眨了眨眼,“要不还是……背吧。”既然逃不过,还是背,要正常一些。 齐昱叹了口气,于是把人放下来,改背。 可是一背上温彦之,倒是没方才吃力了,他却感觉有另一种不对劲…… 齐昱边走边感觉到,有一个不软也不硬,还略带些弹性的小棍棍,正直戳戳地抵着自己后腰。 齐昱停下了脚步,为了确认这根小棍棍所在的位置,同他猜测的是否一样,他默默将温彦之的腿往上搂了一些,那小棍棍便戳着他的腰往上走了些,然后他又将温彦之往下放了一些,那小棍棍就跟着又戳了下来…… ——这难道是温彦之的…… 齐昱心中不禁燥热起来,浑身血液沸腾。 ——莫非呆子对我,已有*之意? 面前正是另一段石阶的开始,齐昱抬脚下了一级,温彦之随重心往下一落,两人一挤,忽然传来“吧唧”一声。 齐昱:“!!!” 他感觉到了,那个戳在他后腰上的小棍棍居然被——压,扁,了! “呀,”耳边传来温彦之的声音,一口徐徐热气吹拂在齐昱耳畔,又有一双手在他背后摸了一遍,齐昱只觉后背小棍棍那处一空,像是什么东西被掏了出来。 温彦之声音有些失落:“百米酥压碎了。” 一口热血哽上齐昱的喉咙口,“百……米……酥?” ——朕突然,不是很想说话。 ——以后也不要再给朕,吃什么百米酥。 在齐昱背上的温彦之,只觉下山一路,都好沉默。 吊在树枝上的李庚年看着齐昱萧索的背影,只觉自己的眼睛脑袋和全身,都快被风化了。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啊…… 次日,温彦之起了个大早,与龚致远结伴送齐昱、李庚年等人下山。 齐昱今日穿了一身戎装,银白色盔甲上浮雕着双龙抱镜,佩剑在侧,整个人透出一股冷冽之气。温彦之从前只在内史府读过齐昱曾在军中待过,还去和伦托打过仗,平定过关中之乱,军功无数,却从未见过齐昱作此打扮。今日一见,才终于相信内史府的那些册子所录,都是确确然的。 众将清点完毕,齐昱翻身上马,遥遥地看向拄着根拐杖站在山口的温彦之,向他点了点头。 温彦之心神不宁地往前挪了两步,目光灼灼地望过去,却见齐昱垂眸掩住目中不舍,在一千精兵的簇拥下调转马头。 “走吧温兄,”龚致远在后头拉了拉他,“刘侍郎只是奉命调兵,去去就回了,正好赶着这几日,我可以陪你把治水图纸给画完。” “嗯。”温彦之点点头,跟着龚致远转身往山腰走,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兵马。 ——但愿真的,只是去去就回。 ——但愿皇上,一切平安。 166阅读网 ------------ 35 【青衫书生】  昭华山上飘了三日的秋雨,淅沥如雾。温彦之和龚致远把工部图纸搬到了昭华寺的藏经阁里,经过三日,总算将淮南致用的都整理成册,也标上了点注,到此,龚致远也再帮不上大忙,每日只看着温彦之挑灯将每一处的拐角长短都计算出来,顶多帮着拨拨算盘。 虽然温彦之本身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龚致远觉得,温彦之最近益发沉默了。 好似是整个人浸入了一汪泉水,闹市烟火全然充耳不闻,仿若他手中的纸笔,就是这世上最最重要之事。 龚致远捧着户部的账本子,坐在藏经阁的蒲团上,就那么静静看着温彦之,忽而就想起了四年前来。也就是先皇最后一场恩科,他与温彦之是同届。 约摸是十二月中,记忆里微雪茫茫。他那时只身从澶陇乡里到京城,左右是穷,没到京兆司地界就已经没什么盘缠,正到驿馆去询问是否有人要代笔书信,却见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白面书生背了个行囊打驿馆中出来,还以为是已经接到了活计的同道中人,便上去询问:“兄台,上间里可还有人要代写书信啊?” 青衫书生好似很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开去。他面容皎皎,笑起来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只道:“对不住这位公子,上间只住了某一个,现下某也要走了。” 龚致远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知是穷疯了,还是被那人的笑给慑住了,竟然一听他住的驿馆上间,就大着舌头问了句:“那兄台可要代写书信回家?不贵不贵,一页五文。” “书信回家……”书生垂下盈水的眸子,好生怅惘地想了片刻,居然点了点头,“也好,便劳烦公子了。” 于是龚致远替他写了封报平安的书信,托信使送去了东平府昌平的宗族。青衣书生全然不知要如何聊表思亲之情,全赖龚致远一一发挥,只最后一句提点龚致远务必写上,说,恩科一事,他当尽力而为,如若无果,即是天命,从今之后再不执着,还望众亲长辈安心。 龚致远这才知道这书生竟与自己同科,姓温,名彦之,当即面皮大红,说什么也不再肯收温彦之的十文钱,咬紧了牙巴说身上盘缠尚且够使,十文钱不作数。温彦之却以为这文书解了多日烦忧,说什么也要请龚致远吃个饭。可龚致远自恃有文人风骨,心想温彦之或然早就看出他实乃穷酸赴举的试子,故意要以此事奚落他,于是当即找了借口与温彦之作别。 也不知那借口温彦之当初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是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可龚致远身上又着实没钱,只想快些到京城,还好找个活路,于是将就着身上最后一些钱,买了数张饼子,一路上化了雪水和饼吃,想就此撑过全程。饶是如此,走到河间府境内,饼子也是吃光了。正是头晕眼花之际,温彦之如同天兵神将一般,忽然出现,还是青布衫子,背着个素麻色的布篓,言笑淡然,只向龚致远说相逢即是缘分,此番再想请龚兄吃饭,龚兄一定不能拒绝。 那一刻的温彦之,在龚致远眼中几乎是发光的。 龚致远已经在天寒地冻之中饿到恍惚,何尝能拒绝一顿饱饭?他当即答应了,毕竟此刻即便是□□,能填了肚子,亦是好毒。温彦之又见龚致远手上尽是挖雪块留下的冻疮,便买了药与他,还热心请了大夫为他瞧风寒,龚致远至此才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君子,不禁悔不当初,只叹是老天赐福,让自己遇了贵人,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在恩科中奋力一搏,今后加官进爵,向温彦之涌泉为报。 “……龚兄,龚兄,”龚致远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肘,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在藏经阁中回忆入了迷,温彦之叫他几声都没听见。 温彦之跪坐在他身侧,肃穆地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道:“不知可否劳烦龚兄将这些尺数誊录一遍?如此便可传书淮南,由河道人手先行测量,不至到头有错再重来算过误事。” 龚致远“哦哦”两声坐直身子,忙拿起纸笔,写了两个字,直觉此刻像极了他与温彦之初见时候,不禁笑出了声。 “龚兄笑什么?”温彦之奇怪地看着他,“是我算错了?” 龚致远拾袖点了点眼角,“非也非也,温兄,我是想起了我初见你时的光景,如斯好笑,怕是温兄早已忘了。” 那时候的温彦之,神态中仿若是棵将将生长到最好时候的旱金莲,花红叶圆,内里经络漫溢水润,全是少年意气。如今瞧着面前的温彦之,则像是一株承了白雪的寒梅,清减了身形,丰盈了风骨,一枝一瓣都是气节。 温彦之在他此言之中,也是一瞬地怔愣,只觉那虽说是四年前的事情,倒像是已经过去了半辈子。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 龚致远一边低头誊录,一边道:“温兄,你或然不愿提起往事,可刘侍郎走后,你做起治水之事多有惆怅,想必还是为两年前的工部旧案伤心。我人卑言轻,不知其中曲折,但想劝温兄一句,看淡些罢,开心一日是一日,忧虑一日,也过一日,如今你官复原职,前往淮南治水,便将秦尚书当年的心愿了结,如此不好?” 温彦之看向龚致远的背影,垂眼叹了口气,“原来龚兄,才是大彻大悟之人。” 龚致远挠挠头,笑道:“也都是寻常劝慰人的话,温兄不过是因人在其中,故未看清。温兄人善,总为他人作想,今后亦当为自己作想,需活的洒脱些。” 温彦之笑着点点头,道了谢。 也是,近日来所见皆是工部旧录,曾经种种欢笑情景时常跃然眼前,如今看那旧录的人,却只剩了他一个,难免让他心生难过。况且几日前齐昱忽而同他亲近之事,也压在他头上,有时让他欢喜,有时让他担忧,喜则喜两情相悦,忧却忧一国之君有龙阳之兴,不知外人若知,齐昱会顶上多大的骂名。 到最后结果,或许,亲近之事都成云烟,落尽了繁花后,一条路上终究只剩他一个人。 可这些话,不能同龚致远讲。或许龚致远会觉得他疯了吧,胆敢钦慕皇上也就罢了,竟还想期求什么结果。 温彦之想到这里不禁苦笑,描画排水地沟的朱笔也是一顿。 他何尝期求过什么结果呢?不过是欢喜一日,便算一日。 又过了七八日,齐昱承诺的归期渐近却还是杳无音讯,温彦之不由得担心起来,每日都要杵着拐棍连挪带跳到山下的白虎营中去问消息,终究在九月十九夜里,他正是在禅房中辗转之际,忽听有人在拍门。 温彦之拉开门,一愣:“李侍卫!” 细雨之中,李庚年站在门外一身的风尘,只匆忙道:“温员外,行程有变,你与龚主事即刻收拾一番随我去胥州吧。” “胥州?”温彦之心里拔起丝丝凉意,急忙问:“皇上呢?皇上说要回此处的,为何现下又要去胥州?” 李庚年十分满意,看着温彦之,嘿嘿一笑:“温员外,很担心皇上嘛。” 温彦之:“……?” ——你难道不担心? “放心好啦,”李庚年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京城之中周太师已经举事,林家忽然反水坑了周太师一把,窝里斗,叫誉王殿下收拾得好生轻松。原本青州那边都是林家的人,林家反水也通知了他们别再起事,可青州乃兵粮重镇,那兵马使蒋漕竟然早有自立之意,听闻林家不干了,他不答应,先同我们虚与委蛇,后来竟然还是反了。好在皇上先前明察秋毫,不然白虎军差点着了蒋漕那厮的道,只是——”说道这里,李庚年顿了顿,抿嘴看着温彦之。 温彦之正是听得提心吊胆,连忙微微前倾了身子问:“只是什么?皇上可还安康?” 李庚年存在感得以证明,狡黠道:“温员外,你想皇上安康吗?” 温彦之:“……” ——为何,我竟忽然很想打人。 温彦之轻咳两声,站直,“听李侍卫言语之轻快,想必皇上无甚大碍,我也就不多问了。”说罢就要去收拾东西。 “哎哎别啊,”李庚年赶忙拉住温彦之,逗人不成,完全一副失落的样子,“好啦,看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蒋漕那厮逃往茺州他表弟那儿了,我走的时候皇上正带了白虎军追去,那叫一个英俊潇洒!高大威猛!虎虎生风!龙马——” “哦。”温彦之又要走。 李庚年连忙:“哎哎哎,皇上有话叫我带给你。” 温彦之扭头:“什么话?” 李庚年又嘿嘿一笑:“温员外想听什么话?” 温彦之肃穆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你要说,就说,不说,就拉倒。 僵持了一会儿,李庚年失望,只好讲:“皇上说让你别担心,他打通茺州之后取道往南,同我们一起在胥州汇合。” “哦。”温彦之垂着眼睛又要走。 “皇上还有个东西要我带给你!”李庚年急急道。 温彦之:“……” ——为何,就不能一次性讲完? ——李侍卫的脑子,是不是不大清醒? 李庚年怀里摸出个明黄色手巾包起来的物件,放在温彦之手中,笑眯眯:“温员外收好吧,都是皇上的一番心意。” “……”温彦之僵硬地接了过来,“你……如何知道……皇上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庚年拼命摆手摇头,“皇上也什么都没有同我讲。” 温彦之狐疑地看了李庚年一眼,扒开手巾,只见一枚紫玉扳指静静躺在当中,正是齐昱平日里戴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 一瞬间,千百个念头,千百种思绪,在温彦之胸中结成一团酸融的浊气往鼻尖灌,他内心忽而柔软。 李庚年看着眼前温彦之眼眶忽然红了,明眸含水,当即吓了一跳:“温员外你怎么了,别哭啊!皇上他真的没事,方才都是我同你开玩笑才遮遮掩掩,你别多想,皇上也甚是顾念温员外你的安危,才叫我来接你和龚主事的!”别哭别哭,不然皇上要是知道了,我脑袋上又要多个包。 温彦之抓了袖子点点眼角,“风迷了眼睛罢了。李侍卫先行知会龚主事罢,我收拾收拾就来。”随即不等李庚年答话,便反身飞快关上了门。 李庚年有些愣愣,“哦。” ——我怎么感觉,没什么风。 漏液里月光如泄,温彦之踏着一路的山间枝影,同龚致远一道随李庚年下了山。李庚年从白虎营中抽了十人同行,加上之前从京中来的太医、厨子,一行十八人先由陆路行到了清河渡口,换了大舟顺水而下,历经五日南入胥州。 温彦之坐在舟中,双眸不断往岸上四下找寻,黛眉之中带着急切。 李庚年坐在对面,微笑:“温员外,在找刘侍郎哦?” 温彦之收回目光:“咳……并没有。” 李庚年笑眯眯:“不想知道刘侍郎在何处吗?” 温彦之瞬间抬头:“……他在何处?” 李庚年啧啧两声,“那么着急啊,见到了刘侍郎,温员外想作何?” 温彦之默默看着李庚年。 ——我想让刘侍郎打你。头上有包的那种打。 龚致远一脸不明所以,“温兄为何要着急见刘侍郎啊?” 温彦之死气沉沉盯着李庚年:“我自然,是要向钦差大人,报告治水之事。” “哦哦,”龚致远点头,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也是,我等还要共事。哎,只望刘侍郎今后,只当我普通同僚便好。” 温彦之猛地转头看他,两只眼睛瞪圆了。 ——今后?那之前他当你是什么?是,什,么?! “……”李庚年默默捂住眼睛,不忍直视,只盼大舟能快点到达目的。 ——皇上,这种事情,臣不是很擅长处理,就留给您,自己操持吧。 不消一会儿,船靠岸了,岸上早有人等候接应,众人乘马车马匹行到了齐昱在胥州的一处宅子。 齐昱在前厅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听闻下人报说李侍卫带着工部员外郎一行人到了,他当即放下心来,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来,想马上走出去,却突然想——朕这么走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庄重? ——况且,也不知呆子究竟想不想朕。 ——不如多等等,瞧瞧呆子是什么反应。 想到此处,他点点头,便又坐下来,淡定地饮茶。 片刻,下人当先,带着十多个人走了进来。李庚年走在前头,温彦之背着个素麻色的布包,走在龚致远旁边,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隔夜的面。他抬头看见了齐昱坐在当中的椅子上,竟也不见得多激动似的,只沉着一张脸,站在廊柱下愣愣地盯着齐昱,就和他第一回去延福殿当职时候的那眼神,一模一样。 齐昱:“……” 然后他又见温彦之默默摸出了一摞花笺抱着,手里执起软碳。 齐昱:“……?”怎么,这就要开始记? “刘侍郎安好啊!”倒是龚致远红着脸,先打了第一声招呼。李庚年跟上,请了安。 齐昱却见旁边温彦之森森看了龚致远一眼,又看了看李庚年,埋头默默记了几笔,才抬头板正地看着他道:“刘,侍,郎。” ——这是什么鬼语气? 齐昱觉得心里有些发凉,“诸君受累,不如先去厢房安置一番,本官已叫人安排了晚膳。” 众人谢过齐昱,便有下人来将大家带去歇息。 温彦之也抬脚要跟着走,不料齐昱唤了声:“温舍人留步,本官有些事想与温舍人商议。” 温彦之愣愣地转过来,面无表情:“哦。” ——这呆子居然敢跟朕“哦”?! 齐昱微微眯起眼睛。 待众人都走开了,他站起身来把温彦之堵到墙角里。 温彦之紧紧抱着花笺,梗着脖子看他:“微臣见过皇上。” 齐昱点点头,笑得很和煦,“温彦之,还知道我是谁啊。朕走了那么多天,你就这么跟朕讲话?” 温彦之一动不动,“微臣斗胆问皇上,皇上跟李侍卫,说了什么?” 齐昱一顿,“朕同李庚年?没说什么啊。” 温彦之嘴角下拉,“皇上同龚主事,又是什么关系?” 齐昱又一顿:“……啊?龚致远?”能有什么关系? 温彦之一双眼睛里包了汪水,叹息,“罢了,微臣不打扰皇上清净,还是告退了。”说完就要走。 “回来!”齐昱有点冒火,把人提回来压在墙上,“李庚年把你怎么了?” 温彦之板正着一张脸,不说话,只眨巴眼睛看着齐昱:“没怎么。” 齐昱狠狠亲了他一口,双手卡在他腰两侧:“你说不说?不说就跟我回厢房。” 温彦之通红了一张脸,“……说。” 李庚年正悠哉地躺在后院屋顶上掏耳朵,此时忽听前面传来皇上的龙威怒喝:“李!庚!年!” 他正经八百地站了起来,沧桑叹息,夕阳余晖中,他的背影如斯伟岸,如斯寥落。 ——没关系,皇上,温员外的心意,臣帮你探寻,您的怒火,就让臣来承担。 ——不用给臣加官进爵,不用赐臣良田美妾,一切,都是臣,应当做的。 166阅读网 ------------ 36 【化缘是户部的行话】  晚膳时,齐昱手下的暗卫又送来了几个折子,他只好匆匆搁下碗去书房。温彦之捧着个杏仁酥,眼看齐昱的后背消失在花厅门口,竟略有些惆怅。 李庚年夹起来一根鸡腿,眉开眼笑揶揄道:“温员外,不跟去哦?” 温彦之木然盯着李庚年头上的包,“……不了,刘侍郎想必有要事处理。” 可是若说不想跟去,却是假的。他与齐昱相识以来朝夕相处,即便逢休,不过一日夜不见,此次分别大半月来,周林谋逆、青州策反,料想齐昱已经历许多事情,可他却一直都在深山里,此时要叫他当真站到齐昱跟前好好聊聊,或许也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 一顿晚饭吃完,温彦之由下人带到了一个小院,不大,倒很清静。他放下随身的素麻色布包,请人打来热水,沐浴过后终于躺在床上。舟车劳顿五日,之前不觉累,乃是一心想着要见皇上,一口气提到现在终于见到了人,心放下了,他竟沾上枕头就睡迷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竟觉有人在拉他的头发。他模糊睁开眼睛,依稀觉得天已黑了,只见室内点着盏纱绢灯笼,齐昱正靠着床框坐在床边的独凳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他的头发,发现他醒了,竟是愣了一下。 温彦之呆:“微臣,见过皇……上。” “免礼。”齐昱笑:“你睡,朕就是来看看你。” 温彦之这才醒过来,连忙就要起身,却被齐昱按住手:“别起。三更了,朕过会儿也睡了。” 温彦之的手臂被他按着,身体瞬间僵硬,心中砰砰跳着躺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虽则心里想问的问题是有无数,可落到口中,竟是一句干巴巴的:“那皇上快去安歇吧。” 齐昱给他掖好被角,笑睨着他:“就那么想朕走?” ——其实,不想。温彦之咽口水。但是此时若说不想,过会儿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温彦之舔舔嘴皮,岔开话题:“皇上明日有什么安排?” 齐昱勾起唇角:“明日要去化缘,恰好带你出去玩一玩。” 温彦之呆:“化……缘是何意?”皇上在寺里住了几日,又不是就出家了。 齐昱好笑道:“化缘是户部的行话,说白了就是去筹措银子。你的治水之策看起来简单,可知道要用多少钱?” 温彦之茫然摇摇头。 齐昱道:“地沟排布与缩窄河道之事,需得三百万两银子作底,到完工估计会用两千多万两。九府被西北大旱的事情压着,周济不过,虽然贤王与蔡大学士一行已筹措了不少,可想来不是很够。” 温彦之叹气,“又能找谁筹措如此多银两?” 齐昱笑了笑:“你可听说过‘北地第一富’?” 温彦之略一思索,“……沈游方?” 听说沈游方是个靠盐业、矿业起家的大老板,从前尚无任何背景,可短短数年时间,已经成为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商人,手下商铺遍地、资产惊人。 “嗯,明日朕要见的就是沈游方。”齐昱垂眼看着温彦之,“他眼下在胥州,约定是在画舫上见。” 温彦之点点头,盯着他,一双眼睛里像是盛着许多话,脸色却十分正经。 齐昱不禁伸手掐他脸蛋,“在山中这几日,好么?” 温彦之雪白的脸被掐得粉红,看起来像颗盛夏结成的桃子:“皇上呢,在军中,好么?” 此言像是一涓温水从齐昱触碰温彦之的指尖传入,让他整个人都感觉暖洋洋的,只道:“能有什么不好。” 其实,在军中又能有什么好的?夜星下结帐而卧,数日不能洗浴,白日走马百里,随时提着一颗心,连睡觉都睡不踏实,不过是他多年来习惯了,不去在意罢了。此次又是朝中自己人杀自己人,其中心酸苍凉,岂为外人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温彦之的头发。 温彦之的一双眼睛看着齐昱眼下薄薄的乌青,和略见消瘦的脸,吸了吸鼻子道:“皇上受累。” 齐昱假叹了一声:“是累,今夜又看了一夜折子,朕现在眼睛也花了,路也不甚走得动了。可怎么办好?” 温彦之吞口水,“微臣去请李侍卫,扶皇上回房歇息。”说罢还真要起身。 齐昱把他按下来:“李侍卫睡了。”这呆子,方才下午告状的时候没想起李侍卫的好来,现下倒又想起来了。 温彦之正色:“皇上未睡,李侍卫身为大内侍卫,如何能睡。微臣去将他叫起来。”说罢又要挣扎起身。 齐昱这回干脆起身上床,整个人将温彦之压在身下,含笑看他:“朕就睡这里,也挺好。” 温彦之僵硬,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齐昱:“皇上……万万不可。” “不可什么?”齐昱侧过身,坏笑地探右手环住温彦之的腰,左手支着头。来,朕听听你这呆子要怎么称呼那回事。 温彦之慢慢往里挪动:“皇上万金之躯,不可……不可与微臣打挤。” ——哦,原来呆子称那回事,叫“打挤”。 齐昱随便一只手就困住他,左右看了看这张床,大约四五个人都能睡,“朕并不觉得挤。” 温彦之哽了口气,又道:“其实微臣,睡觉做梦,会打人。” 齐昱笑:“反正大约也打不过朕。” 温彦之再次被哽,再道:“微臣还会讲梦话,怕惊扰皇上龙安。” 齐昱听了这话,十分满意:“那朕与彦之,今晚不睡便是。” 温彦之:“……!”什么叫不睡便是! 齐昱偏过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看来彦之心中,很是希冀。” 温彦之:“……?”微臣的神情,像是希冀? 齐昱瞧着他一脸惊呆的神情,忍着笑将人搂进怀里,拍拂了两下,“罢了,虽然彦之心急,朕倒也舍不得彦之舟车劳顿后,在此受累。来日方长,我们今后再找个吉时。睡吧。” ——什么叫虽然我心急? ——什么叫找个吉时? ——皇上,微臣真的,不懂您在说什么。 朝霞初照,龚致远睡了个好觉,清爽收拾好了去小院找温彦之,刚走到石阶拐角,就见到温彦之从小院门口走出来。他正要举手同温彦之打招呼,却见后面又跟出来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正是齐昱。 龚致远惊:刘,侍,郎?! ——刘侍郎为何,清早,从温兄的屋子里出来?难道昨夜…… 他们商讨了一夜的治水之事?! 啊,不愧是温兄,果然是今后朝廷的栋梁! 龚致远感动地抬手招了招,热泪盈眶跑过去:“温兄!刘侍郎!” 那厢齐昱跟出来正要牵温彦之去吃饭,听了这声吼,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又收回来,登时就有些黑风煞气。 温彦之回头,笑:“龚兄,起的早。一起去吃早膳?” 能和朝廷的栋梁一起吃饭,龚致远心神激动:“好啊,吃什么?听说胥州的油饼很好吃。” 齐昱感觉那熟悉的一口血,又哽在了喉咙口。 ——谁要跟你一起吃油饼?谁让你答应的? “都起啦!”李庚年从另一边钻出来,冲三人打招呼:“我方才听你们在说吃油饼?去哪里吃?” 齐昱又转头盯着李庚年。 ——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朕,只是想,单独同呆子,吃顿饭。 为何如此难。 最终,还是四个人一道走出了宅子。齐昱脸上笑得春光明媚,温彦之呆呆跟在后面,李庚年却是十分欣慰,感觉是昨日对温员外的试探有了功效,能见到两人今早打一个屋出来,甚好甚好。 “温员外,”李庚年轻声问,“需不需要,我去帮你买些……祛瘀散?金疮药?” 温彦之愣愣道:“为何李侍卫要帮我买祛瘀散和金疮药?我并未受伤啊。” 李庚年眯眼:“……你,昨夜,没,受伤?” 温彦之摇头:“没有啊。” ——你没有,那难道…… 李庚年惊恐的目光忽然投到齐昱的背影上。 ——难道皇上,竟然,被温员外给…… 李庚年痛心疾首捂住心口。 这时,正当走到街口的茶坊,齐昱恰好回过头:“李庚年,本官想喝点热的,你去买点热茶过来。” 李庚年含泪:“好,这就去!” ——皇上,您要多热的茶,臣,就给您买多热的茶。最好加点红糖枸杞,能补一点,是一点。 李庚年正当要走进前面茶坊里,四人却听茶坊二楼露台传来一声喧哗,虽见不到人影,却听一连串瓷器砸碎的声音后,有女子娇斥一声:“你毁了我一桩婚,难道就要这么算了!你当我云无艳是什么人,今后有什么颜面呆在胥州!” 也不知另一方究竟说了什么,轻言细语的,那女子听罢又怒喝:“那你提亲时候怎么不说!”然后二楼竟飞出一个花盆来! 齐昱下意识疾退数步来拉开温彦之,李庚年推开了怔愣中的龚致远。花盆落地粉碎,却听楼上又有打斗之声,下一刻,竟有一个雪白的人影被推出了栏杆来直直落下! 李庚年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发现那白影仿佛,正向,自己,砸过来了。 166阅读网 ------------ 37 【接住我的命定良缘】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李庚年的脑海中居然还滴溜溜转了几转—— 白衣飘飘如此仙气逼人一定是方才那位说话的女子!虽然略凶但是声音婉转想必是位美人!这是天赐良机要我接住我的命定良缘! 那就走着! 他脸上露出灿然一笑,弹指间,足尖在地一点,轻巧跃起小三尺,展开双臂,深情迎上那凌空落下的雪白人影,来了个公主抱,旋转三周半落地。 ——完美! ——不过,怎么觉得怀里的人……略重? 李庚年满脸含笑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命定良缘”—— 白衣男子也好生自在地躺在李庚年怀里,剑眉星目染着丝玩味,手里竟还握着把苏绣折扇,此刻正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笑:“这位少侠,多谢相救。” ——怎么!是个!男的! ——还是个如此高大!声音如此阳刚的!男的! 李庚年几乎丢山芋般将人丢了出去,一脸的帅气微笑就那么僵在脸上:“不,不客气。” ——说好的女子呢?说好的命定良缘呢? ——虽然……好像,确实是个……美人?但是,为何是个男的啊?! “李侍卫没事吧?”龚致远忙跑过来问。 李庚年直身站在秋风中,扬了扬头:“没事……”本侍卫,只是,心略痛。 他看着那白衣男子叹了口气,迎面走进茶馆。 ——罢了,还是先去给皇上买热茶重要。 此时温彦之站在后面,看着茶坊大门方向,拉了拉身边的齐昱,小声道:“皇上,有人跟下来了。” 齐昱闻言看向茶坊里面,只见一个穿着翠色纱裙的女子当先,领着一票家丁模样的人与李庚年擦肩而过,从茶坊内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一双凤目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然后直直锁在那白衣男子身上:“哟,沈公子一向自诩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却还请了帮手?不过我告诉你,今日之事说不清楚,谁也救不了你!” 看热闹的人群聚集过来,被称作沈公子的白衣男子掸掸衫子站定,笑着打扇,在秋意凉凉的眼下,怎么看怎么有点不正常:“云姑娘,沈某已将话说得很明白,真真是我沈某想替舍妹,向贵府的云二公子提亲,并不是沈某自己,要求娶云姑娘。提亲时候,家仆传话想必有误,叫贵府误会了意思,沈某确然惭愧,实在对不住了。” 翠裙女子柳眉一挑:“是你说对不住就能解决的吗?现下整个胥州都知道我云无艳要嫁进你沈府,你说怎么办?” 沈公子却是不轻不重地笑了笑:“自然是解释清楚误会,便是好了。” “解释?”云无艳冷笑一声,“江湖故交的贺礼早已送来,你此刻叫我如何解释?又叫我云影山庄的脸往何处搁?” 沈公子还是那样云淡风轻地笑,看起来有些欠揍:“即便如此,云姑娘总也不能叫沈某强娶了你吧,这叫我沈府的脸,又往何处搁?” 齐昱算是听得明白了,便笑了笑,见温彦之好似还挺紧张的模样,便拉开他站在街边:“罢了,你别担心,我们看场戏便是。” 温彦之不解看着齐昱:“今日,不是应当忙着化缘?”皇上,您似乎有点闲,忘了我们还要吃早饭。 ——且我真的很想吃早饭。 齐昱扬了扬下巴看着人群中的白衣男子,“喏,化缘的施主在那儿呢。” 温彦之愣愣扭头看去,“施主?……这公子就是,沈游方?”北地第一富?家财万贯坐拥数百里煤矿? 他看着那沈公子颀长的身影和年轻的脸,感觉,不像啊,年纪小了些吧? 此时李庚年已经端着四杯竹筒热茶出来了,同龚致远一起走过来,十分殷勤地献到齐昱手边:“刘侍郎,这杯颜色略红的,是您的。” 齐昱边瞧着沈游方那边,边“嗯”了一声,接过来,端起喝了一口,当即作难地皱眉:“这茶怎是甜的?” 李庚年将剩下三杯与温彦之、龚致远分了,见齐昱在喝第二口,便捧着自己的竹筒笑得很温柔:“昨夜想必刘侍郎受累了,下官专程叮嘱店家在里面加了红糖枸杞大枣,都是补气血的,只望能给刘侍郎补补身子。” 热茶在齐昱喉管里呛了一下,好容易才没喷出来。 ——受累了?补补……身子?朕是在坐月子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李庚年,笑得阴森森:“李侍卫以为,本官昨夜做了什么,需要补、身、子?” 李庚年捂住嘴摇摇头,皇上,这种事就不要再说出来了,多不好啊。 ——放心吧,臣,定会为您保守秘密,直到永久。 齐昱看着李庚年这作死的表情,恨不得将手里这杯热茶全泼到他脸上。还有温彦之手上那杯,还有龚致远手上那杯,还有这蠢货自己手上那杯。 然而就在此时,人群当中的云无艳说不过沈游方,竟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鞭,在石砖地上一砸便是一声厉响:“你这无赖!”然后扬手就往沈游方身上抽去。 齐昱向李庚年使了个眼色。 李庚年迅速将手中热茶交给龚致远,一跃跳入人群当中,恰恰抽出长剑一挽,便将那根抽向沈游方的千钧铁鞭给死死缠住,和气笑着向云无艳说:“这位云姑娘,大家都是年轻人,有话好好讲,何必动手呢?” 云无艳拉那铁鞭却是挣不动,气道:“沈家人害我云影山庄在江湖上丢尽颜面,我要将这无赖绑回山庄给我父亲赔罪!” 沈游方没被打中,好死不死还躲在李庚年后面道:“是你父亲耳朵不好自己听错了,怎还要沈某去赔罪?”旁边人群哄然大笑。 李庚年头疼,“这位……沈公子,我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这不是找打吗? 云无艳登时气得甩了手里的铁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素练,一扬手又攻过来:“沈游方!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隐藏的兵器出现得太突然,李庚年万万没料到。此时他的宝剑被铁鞭缠了,已经无用,眼看那素练就要缠上沈游方,他下意识就伸出手要将素练拦下。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感觉一只手带着绵绵力道,轻而易举就化了他的招式,还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推。 待他扑倒街边回过头,却见沈游方轻轻巧巧将手中的苏绣折扇当空一翻,引下云无艳素练的头,再挽,又送,竟是原样将那素练回拍了去。 云无艳一惊,速速倒退三步振臂收练,凤目微眯:“沈公子,好身手。” “云姑娘谬赞,谬赞,”沈游方身姿高大挺拔,白衣飘飘立在原本的位置,眉眼淡笑:“沈某奉劝云姑娘,趁现在能走,还是回云影山庄的好。舍妹姻亲之事,就此作罢,如若云大侠仍旧介怀,倒不用云姑娘来捆,沈某改日定登门拜访。” 街上人群纷纷叫好。云无艳自知落了下风,也不再纠缠,只狠狠地瞪了沈游方一眼:“这账我们还要接着算!”便带着一票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李庚年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来,暗叹这沈游方真是好功夫,早知道他落下来的时候就不接他了! ——嗌!本侍卫竟然将生平第一个公主抱,给了一个男人! ——真是特别晦气。 温彦之、龚致远两个读书人见了此景,自是特别兴奋,却不料打戏这就完了,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齐昱站在旁边,见温彦之脸上露出许久都不见的笑意,当下也觉得舒心了些,唤来李庚年,嘱咐他去看看附近哪有油饼吃。 李庚年正领了命要走,却见那沈游方漫步踱过来,手上扇子还一摇一摇的,“云影山庄的素练沾人即伤,沈某情急之下推了少侠一把,还望少侠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李庚年一想到方才自己徒手去抓素练的事,脸有点红,“是李某要谢过沈公子相救。”说罢挠了挠头,略一作揖,便找油饼去了。 沈游方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旁边的齐昱,“这位公子有条好臂膀啊,不知可否割爱,转让给在下?” 齐昱摇了摇手里的竹筒茶,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要看看沈公子愿出多少心意。” 沈游方收起扇子,作了作揖,“这好说,请公子容沈某招待个早膳,我们席间再聊不迟?” 齐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那沈公子便随我等一道罢。” 油饼炸成金黄,外酥里嫩,脆软兼具,油而不腻,浇上豆汁一起食用,更是绝佳的美味。 温彦之坐在胥州最有名的池元吉点心铺子里,捧着个油纸包的油饼,吃得很乖巧。 众人坐在点心铺的二楼雅舍里,油饼、豆汁一一上尽,小二终于退完。 沈游方当即站起身来向坐在上首的齐昱深深一拜:“草民沈游方,拜见钦差大人!” 齐昱自在靠在椅背上,笑道:“免礼吧,沈公子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沈游方起身来站直,恭敬道:“草民乃小小本分生意人,胥州城中有大人物出入,自然也是上心的,早早就听说侍郎大人莅临胥州,未能善礼相迎,如今还叫侍郎大人瞧了姻亲笑话,草民实在有罪。” “沈公子说自己是小小生意人,岂非将天下商贾都睥睨成了蝼蚁?”齐昱看着沈游方,眼中自有深意,口气也是有些冷:“本官沿途行程皆是隐蔽,倒难为沈公子处处挂心。沈公子的手,伸得挺长啊。” 若换做平常人,在齐昱这一句之下,定是有些心中打鼓,可沈游方竟是将此言当做了夸奖一般,全然没有丝毫动容,依旧笑意稳如泰山:“这都是草民一介淳朴商贾的分内之事。” 166阅读网 ------------ 38 【扒了糖纸见了糖】  在沈游方这张素淡笑脸下吃过暗亏的人,连起来能绕上胥州城两圈半。 再往前的也不提了,就说去年胥州城里,被他斗下马的那个“铁老爷”赵旉南,家中数代贩丝卖绣,做起生意来才叫真真的“老实本分”,虽与沈府并称“赵沈”,排名犹在沈府之前。却不知当时是中了什么风邪,竟投了三百万两雪花白银去炒粮草,而南隅未逢风调雨顺,粮草价高,三百万两银子没见着声响便打了水漂,只换回几十仓陈稻谷,卖都卖不出去,怄得几乎吐血。 恰那时是今年初,沈游方寻人搭线见了赵旉南,悲赵之悲,遂说不如先折价卖给自己,解赵之危,自己手下有编制工匠,或然可用稻谷做做活计。赵旉南闻言乃是大喜,几乎感天谢地,遂将几十仓粮草折了些本处理给了沈游方,将将脱手,却听闻西北突发大旱,朝廷急征粮草,贴价尚比他卖稻谷的高一些。赵旉南可算是悔青了肠子,然此时欲要毁单,却是不可能了。 这时候,赵旉南回过味来,又找到当初诓他去南隅进粮之人,却发现那人正是沈家故友!当场一口气哽在心口没下去,人厥了过去,到后来身子也不中用,儿孙没本事的闹起来要分家,好生生一个赵府,竟就这么消了。 沈游方却是个脸皮厚的,扒了糖纸见了糖,岂有不吃的道理?不仅死咬不认旧账,还在赵家没落后,将赵家的产业一一收归名下,倒叫沈府资产益发壮大起来。到如今,这胥州城里再无“赵沈”。 齐昱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好相与,却也没想到这沈游方,居然长袖善舞到了如此境地,连他化身刘炳荣南巡的路线都能查到。然则,如若没有这般手段,又岂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家身? 此刻他垂眸看着沈游方,心里计较的,却也不再是沈游方耳目通天的本事,只道:“本官南巡治水之事,途径胥州,拜帖约沈公子一叙,沈公子身为北地首富,亦当明白所为何事。本官也不再兜圈子,只想问沈公子肯不肯?” 沈游方立在齐昱跟前,笑得无害:“大人容禀,朝廷征召,钦差问询,又岂允草民不肯?” 龚致远捧着油饼,苦着脸看沈游方,感觉他要完。 ——胆子真大啊,这就是变着法儿说朝廷抢劫嘛。 此言果真是将齐昱逗得一乐,却听他道:“沈公子此言差矣,这两年河道总督没少与沈公子详谈治水,却也没见沈府朝淮南运过一袋沙子。想来沈公子不想给的钱,就算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是无论如何出不了腰包。如今撇开朝廷征召,撇开本官拜帖,本官就想问,沈公子对如今的治水新策,究竟感不感兴趣?” ——感兴趣? 坐在旁边的温彦之咬了一口油饼,抬起头来:沈游方虽是家财丰厚,却也是个生意人,怎会对水利之法感兴趣?修缮堤坝等事,乃是亏本的买卖。 沈游方脸上的笑岿然不动,只是眼梢带了些探寻:“侍郎大人说的话,草民听不懂了。感兴趣与不感兴趣,朝廷当真要银子,草民又何以为拒?” 齐昱低头喝一口清茶,气定神闲道:“沈公子既是不感兴趣,又为何在这个档口,寻人绘制海港图纸?” 沈游方目中精光一现,此刻饶是稳重,却也眉目微微挑起:“侍郎大人……何处听来的?” 齐昱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打听处听来的,本官为朝廷办事,自是尽心尽力。” 温彦之熟读工部卷册,此时听齐昱点了“海港”二字,忽而心生开阔,竟蓦地将眼下情状想通了一小截,却还是甚为迷惑。他懵懂看向齐昱,心说这些冗杂之事摆在江河湖海里,皇上究竟是怎么才能拎清那根线? 又是哪根线?即是先治水,继而治漕运,而后治海河。 齐昱心里知道,要叫商人感兴趣的,无非是利,可单说修缮堤坝,根本是无利可图,且是个无底洞,这就是为何从前河道总督数次拜访沈府,皆是不欢而散的根本——直教人花钱,没与人好处,人凭什么帮你?况且河道总督谭庆年的脑子是一根筋,和张尚书的执拗是情比金坚,一旦发水,就欲改道,还要命人抢修抢凿,花出去的都是银子不说,改道之后还会拼掉一块南北漕运,这能要了沈府的命。胥州是北地最大的进港处,又接内陆河道,虽说近年沈府发业是享了铁矿煤矿的福气,可沈府生意起底便是漕运海货,若要改道,岂非是拦腰劈了沈府一钉耙? 沈游方没拿钱出来实属正常不说,当场没铁青脸皮将谭庆年轰出去都算是人品庄重了。 可如今,治水新策却是不同,若是实行,不仅不会伤及漕运,还会高筑堤坝、挖通地沟,保淮南水患不再如此泛滥,无异于更加增固了周围漕运的安全。 这简直是给沈府送了大礼,估摸着沈游方半夜能在床上笑醒。也就难怪他为何一听闻钦差带新法南下治水,便急慌慌找了匠人要扩建海港——漕运安稳,走货更多,进货更多,出货更多,谁不修港谁傻子。要修就要修快点,趁此机会抢占先机,最好治水一完,马上可以投入使用。就算自家不用,也好租出去收银子。 齐昱笑睨着沈游方,示意他瞅瞅身边的温彦之:“沈府如此生财大计,全赖了朝廷擢升工部员外郎提出治水之法,难道沈公子就不想着表示表示?” 沈游方自知如意算盘在齐昱面前漏了底,倒也不慌,只道:“没想到侍郎大人身处西疆,初入兵部,竟对海河漕运之事如此清楚,草民实在佩服。” 齐昱也没指望这刘炳荣的兵部侍郎身份,能帮他骗倒沈游方这等人,此时听沈游方言语之中已然有所怀疑,便顺道:“本官何得懂那许多,这都是温员外,与龚主事的功劳。” 温彦之一口豆汁呛住,干咳起来。 龚致远是机灵人,又常常接触户部漕运的单子,齐昱和沈游方的三言两语听到此时,已经知晓了五分真意,现下被齐昱这么一提,却感觉脑子上也全是包。 ——和我是没什么关系,难道是昨夜刘侍郎与温兄秉烛夜谈所得? ——噫,温兄真厉害,刘侍郎真厉害!与刘侍郎和温兄比起来,我龚致远真是罔食朝廷俸禄! 沈游方清淡目光扫过齐昱身侧坐着的两个人,在温彦握着豆汁碗的手上微微一顿,又掠过龚致远嘴角的一粒芝麻,满脸都是“我不信”,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朝朗朗乾坤,明君贤臣,侍郎大人手下人才济济,草民领教了。” 说到此处,却话锋一转,“可草民斗胆,想请侍郎大人与草民一道去画舫上,看看胥州城,再说其他。侍郎大人只知草民欲发财,却不知草民想发什么财。既然侍郎大人早已看破草民心意,草民也不再拐弯抹角。不错,草民就是想要贯通南北漕运,打开河港,然草民此举,亦是匡扶海商、增固国库之举,朝廷在上受了草民孝敬,难道又不该给草民接济接济?” “为何要本官游船看胥州?你又要什么接济?”齐昱杏眸中带了笑意,也没有怪罪沈游方的不拘礼数。 沈游方目光定定,直视齐昱,手中折扇背到身后:“大人看过,自然会明白。” 吃罢早饭,齐昱应了沈游方之意巡城,领温彦之等三人一道,前往樟洋河岸登船。 温彦之是个爱船的人,早年间家中藏画多有历代游船、画舫绘制等,父亲诸国邦交治愈曾为他寻来不少模型、珍本,后来却为买螳螂胡同的小院,被他多数抛售,此时能亲眼目睹舫船之都胥州的造物,只觉何其有幸。 “舫者,游船也,盖荡漾水面与宴饮为之;画者,雕绘也,因其精美而生异也。”这是他三年前编纂工部《舟船鉴》时写下的,此时用来说沈游方的画舫再不为过。 沈游方选的这艘画舫并不算大,大约只十米来长,却胜在及其精致。舫身四轴刻绘祥云,满载花窗,船头到船尾的弧形更是无可指摘,皆有一番云雾松然的美感。 齐昱上了船,却见温彦之还在下面蹲着舍不得走,目光很是专注地观察画舫的尾巴,还卡着拇指食指间距去比量船尾雕出的鱼尾纹饰,也是失笑了:“温彦之,上来再看。” 温彦之这才被呼回了神,连忙收回手起身,脸上一红:“这便来。” 沈游方站在后头笑望过来,笑道:“想必温员外也是爱船之人。” “不敢不敢,略有所好罢了。”温彦之拱手抱拳,终于上了画舫,“沈公子能求得裴翀先生一副画舫图纸,也是世所罕见,故本官才多看了两眼,船舷构造与度量,确然精美非常。” 沈游方眼睛一亮,朗声笑道:“温员外好眼力,草民这船自诩是裴翀先生所作,料应十分抢眼,然致用至今却无人问津,没得埋汰了许久。今日温员外一言,终叫草民觉得这银子花得值。” ——没想到呆子还喜欢船,还对船造大家如数家珍。 齐昱看着温彦之那双几乎放光的眼睛,有些讶异,此时仿佛发现两人虽朝夕相处,其实有许多事情,都是互不相知。这不免让他心中有些复杂,再看沈游方与温彦之交谈之中,多有他乡遇故知之意,也不知心里是起了什么风,只淡淡打断了沈游方道:“沈公子,何时启游?本官正等着沈公子细说生财之道。” 沈游方这才执起绣扇一拍脑门,“正事忘了,这便吩咐起桨。” 齐昱身后的李庚年闻言,为保此行无虞,便同沈游方一起站在舫头看起桨。但见船夫揭开了绳索放开画舫,木浆一撑河岸,画舫便顺力驶入河中,两岸商铺林立,人声嘈嘈。 沈游方由着船驶出,只靠在李庚年旁边的栏杆上,笑吟吟看着李庚年,并不讲话。 这一看,看了挺久,李庚年望了一会儿两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觉和沈游方如此干站着有些尴尬,便活跃氛围道:“哈哈哈沈公子的门脸是哪处啊?想必很大吧哈哈……” 沈游方听他此言,不禁挑起眉头,看他的目光更深邃了。正待李庚年想说这么问是否唐突时,沈游方微微站直身子面向舷外,长指执起折扇往整条右岸一扫,淡淡道:“那边。”然后又往左岸一扫,“还有那边,都是。” ——都?是? 李庚年张大了嘴巴:“河两岸的门脸,都都都是沈公子的产业?这这这,这得有多少!” 沈游方笑着点点头,“嗯,方才你吃油饼的那边,也都是。约莫也就一百六十七处吧。” 李庚年倒退一步,什么叫“约莫”、“也就”、“一百六十七处”、“吧”?真是人比人能吓死人,想我李庚年效忠大内十来年,所得俸禄未尝见得能买下其中一间,可沈公子却是坐拥胥州城中地段最好的商铺啊。 ——好、有、钱! 此时却听沈游方幽幽道:“李侍卫可听说过胥州的民俗啊?” 李庚年回头:“嗯?什么民俗?” 沈游方唇边轻笑,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本地商贾聚集甚多,贸然出言相问身家几何,是极不成规矩的。除非……” “除非什么?”李庚年身子微微前倾。 沈游方也微微前倾,靠近了凝视他的脸,笑得很无害:“除非是提亲。” ——提亲!是啊! ——要是有个姐妹就好了! 李庚年叹口气,很是感慨:“李某唐突了,还望沈公子不要介怀,若不是李某从小孤身,家中没有姐妹,不然能与沈公子说一说亲事也蛮好的。” ——真心话啊,沈公子长得好看又多金,虽然嘴碎了点,欠揍了点,但……也还凑合呀。 ——要是有姐妹能嫁给他,我就是北地首富的大哥! ——再也不用幻想我的良田美妾啊!到时候统统有! 沈游方微笑地看着李庚年,李庚年陷入神游时神情是说不出的幸福美满,甚至还嘿嘿笑了两声,如此简单的人,让他忽而觉得心神轻松。 甚至……有些悸动。 他垂下双眼,轻咳一声,“沈某先去同刘侍郎商议河道之事,今后若有机会,再请李侍卫巡游商铺。” 李庚年醒过神,忙道:“好好好,沈公子快去吧。”继而望着沈游方的背影,接着感叹。 ——如此有干劲,越看越像我姐夫妹夫,啧啧啧。 ——奈何没有姐妹,心塞塞。 沈游方转到船舱中的时候,温彦之正坐在桌边,拿着软碳在花笺上画下这艘画舫。龚致远坐在旁边撑着腮帮子看,齐昱也在另一侧正襟坐着,认真地看。 沈游方只觉是自己眼花了,竟觉得齐昱看向温彦之的目光中有一丝宠溺的味道,活像自家妹妹沈明珠饲养小白兔时的那种眼神。 “刘……侍郎,”他出声打断了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便随草民上甲板看看河道吧。” 齐昱闻言,抬起头瞥了沈游方一眼,站起身向外走,虽然还在笑,但眼底的不满却透露得相当明显。沈游方忍着笑,趁齐昱走到身边的时候,抱拳小声道:“对不住,刘侍郎,若温员外确凿喜欢这船造,草民家中还有两幅珍藏图纸,便送温员外一副就是。” 齐昱同他此时走到了甲板上,听了这话,挑起眉笑道:“那另一幅呢?” ——居然还想两幅一起要?! 沈游方笑得十分勉强:“若温员外当真喜欢,便是,一起拿去,也没什么。” 齐昱点点头,当即从善如流:“沈公子如此大度,叫温员外如何好意思呢。本官这里,就先替温员外谢过沈公子了。” 沈游方心里在滴血,“好说,好说……刘侍郎这边请。” 实则沈游方的生财之道,与齐昱心中所想的生财之道是不谋而合。沈游方想与齐昱展示的,便是胥州城的河道一旦开放,海港打开,是何种景象——诸国物产,海外奇珍,顺流而下,直抵内疆。酒肆歌坊,欢声笑闹,因水而生,因水而起。他甚至很细致地为齐昱指出了究竟是哪个岸口会修成海港,河底如何布置,岸边高楼如何筑造。 沈游方想要的,是朝廷的首肯,是朝廷下行政策,鼓励通商。 他说了很多,齐昱只是沉默地支着头听,时不时询问几句,到最后,也是垂眸沉思的多,并没有说什么话。 沈游方经点心铺中齐昱数言,心知齐昱的身份绝非侍郎而已,本料齐昱应是皇族宗室王侯一类,可此刻既见此种凝神听谏的风姿,心中猜测益发明晰,便更加留神说辞。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画舫已经滑出胥州城,众人听从沈游方建议,要去秋水县的渔庄吃鱼。 早间吃了油饼后,温彦之一直觉得肠胃有些不适,一是他近日舟车劳顿难以克化油腻之物,二是坐船晕眩叫他有些反胃。只心道,果然爱船与坐船是两回事情,还好当初偷偷进京赶考,错过了舅伯出海游玩,不然跟去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画舫在秋水县一靠岸,齐昱也发觉温彦之脸色不对了,但太医一行尚在胥州宅子内,此时无法相看,便由沈游方当先带着到了渔庄。 温彦之自顾君子凤仪,不肯在外面拿桶将就,连忙去找茅房要吐。齐昱跟上去要作陪,却听沈游方叫他点菜,一个闪神间,温彦之已经挑了帘子去后院了,便只得叹口气作罢。 然而左右点了菜,好一会儿了,却不见温彦之回来。齐昱心里开始打鼓,肃了一张脸就要起身。 恰好此时,龚致远也是有些担心了:“我去瞧瞧温兄如何了,怎那么久都不出来,可急人。” 齐昱这才顿住将起的身子,道:“也好,龚主事快去瞧瞧。” 龚致远连忙应声去了。 不消一会儿,却见龚致远神色惊慌地跑回来,叫道:“刘侍郎,不好啦,温兄他不见了!” 166阅读网 ------------ 39 【都是给大哥的】  温彦之忍了胸中一口酸气,踉跄走进茅房,埋头就是一阵呕。待得腹中终于吐空了,人却头晕眼花好一阵子,扶着墙站了会儿,这才走出来。 后院里,正午的日光一晃,他站在当中一片眩然,赶忙扶住身旁的树,忽见前面有个扫地的中年人背对着他,跛了右脚走得颤颤巍巍,戴着个布巾帽,像是此处做长工的,或然只因脸上有个疮疤,不得到前面去见客。 “劳驾……”温彦之强忍难受,青白着一张脸,出声叫他,“劳驾,可否给杯热水?” 那人回过头来,一见到温彦之的脸,竟是吓落了扫帚,倒退一步:“温——” 温彦之此刻看清他的脸,脑中如同一道霹雳:“……吕先生?!吕世秋!” 那人被叫中了名字,竟被吓得又退两步,忽而疯疯癫癫告饶起来,几乎浑身都在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关我事!求你行行好,求你放过我……”说着说着,竟瘸着腿偏偏倒倒从后门夺路奔了。 温彦之此刻哪里顾得上身体难熬,连忙提起口气追了过去。 渔庄后院出去即是片小丘,一道山溪流过碎石河道,蜿蜒其间,四周遍栽高木。 温彦之虽是头晕眼花,可跑在前面的人瘸了腿,终究也敌不上他年轻,不一会儿就被他一手捉住了后衣领:“吕先生,你等等!我是温彦之,你认得我!” 被称作吕先生的人由温彦之拉住后领,此时站在山溪边的碎石上,禁不住一个趔趄,却仍旧想挣脱开去:“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不可能!”温彦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此刻也是红着眼眶发了狠,青白的额头上已冒出两根青筋:“我找了你三年!你去了哪里?!秦府满门抄斩,当年在内门生唯独你一人不知所踪!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吕世秋癫狂大叫一声,满身都是疯魔的劲,拼命扯着温彦之的衣服要甩开他,脸上的疮疤像是烧伤,在他的神容下变得狰狞起来:“真的是给大哥的,都是给大哥的!信我,信我!” 温彦之用尽全力将他拉进一步:“什么给大哥?谁是大哥?和秦府有什么关系?” 吕世秋挣扎得更用力:“和我没关系!别再追我了!” “谁在追你?你为何在此处?”温彦之睚眦欲裂,抓着吕世秋的手,就像抓着海中的浮木:“你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吕世秋忽然大力一推,奋身脱了温彦之的钳制。 温彦之被推得向后一退,脚下碎石打滑,忽而整个人向后仰去。 下一瞬,他只觉后脑磕在地上一阵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渔庄之中,齐昱闻言猛地站起:“温彦之不见了?” “到处都找不到!”龚致远急得团团转,“下官在茅房一间间看过,连长工的住所都一一找过,问过,真没看见温兄!这可如何是好?” 齐昱峰眉紧聚,当即一言不发推开他往后院行去,李庚年连忙跟上。 这处渔庄本是沈游方的产业,此时出了这等大事,沈游方大觉头疼,连忙呼来渔庄掌柜:“把下面的人都叫出来,名册也给我拿来!快!” 齐昱和李庚年在后院遍寻无果,但见院子有道后门,心想或然温彦之是从此出去,便由后门顺着山溪往小丘疾走了百余步,竟隐约看见不远处,温彦之正倒在溪地,正半边身子浸在水里,面色青白,双目紧闭,状似已然失去意识。 “温彦之!” 齐昱当下几步跑上前抱起温彦之,右手刚托起他后脑,却觉掌中粘腻,放下一看,竟是斑驳血迹。 好似有人拿着尖刀在齐昱心口捅了一下,他只觉胸口一紧,喉间几乎泛出一丝苦味,忙颤着手去探温彦之鼻息。可也不知是温彦之鼻息太过微弱,还是他手颤得太厉害,竟是探不出,他便又伸手去探温彦之的脖颈,这才终于探得一丝脉搏。 一口气好歹吐出来,齐昱长眉深锁,轻轻摇动怀里的人:“呆子,呆子,醒醒。” 温彦之被他一摇,头偏向一边,全然没有要清醒的迹象。齐昱抬手拍拍他的脸,入手都是冰凉。 李庚年紧张地站在后面,眼看着就这么几息的功夫,皇上额间已经生出细密的汗来,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此时忽听齐昱沉声道:“李庚年,衣服。” 他连忙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温彦之罩上,试问道:“皇上,让臣来吧。” 可李庚年伸出手去时,齐昱已经一把将人抱起来了,当先走在前面:“去备车,回府。” 李庚年一愣:“那渔庄是否……” 齐昱的声音从前面冷冷传来:“统统给朕带回去。包括那个沈游方。” 李庚年一凛:“臣,遵旨。” 两人往回走了一半的时候,沈游方和龚致远正好追了出来。龚致远一见齐昱怀中温彦之脸色苍白,旁边李庚年还用丝绢按着温彦之的后脑,竟然尖叫一声,一头便扑上来紧张道:“温兄!发生了何事!”伸手想掰过温彦之的脑袋,触及却大叫一声,颤抖起来:“血!怎么是血!” 齐昱阴沉的目光落在后面沈游方身上,笑得有丝残戾,眸中翻涌的暗色里更是藏着杀机,“本官也想问问沈公子,本官手下好好个人,到了你的渔庄,怎就成了这样。” 沈游方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严重,他心知齐昱身份非比寻常,就算招待不周都是天大罪过,更莫说此时见了龚致远手上的血。他脸色当即白了下去:“草民惶恐,草民这就安排大夫,准备——” “不必了,”齐昱凉凉打断了他,又将抱着温彦之的手收紧了些,看向沈游方的目光几乎是阴鸷的:“沈公子还是同本官一道,坐马车回府再叙罢。” 沈游方心中咯噔一下,心知此次若是说不清楚,便是神佛也难救他,便连忙俯首:“草民谨遵大人之命,定会协同查明真相。” 一路回胥州,有半个时辰的路。齐昱抱着温彦之上了当先的一架马车,一坐下来,他就把温彦之身上浸湿的外袍给剥下来,再将自己的脱下给他裹上,又裹上李庚年的,握着他的手,却仍旧冰凉。 他只好解开衣带,将人整个裹入怀中,用身体的温度去将人焐热,并沉声吩咐外面的李庚年道:“走快些。” 李庚年立即应了,挥鞭加快车程。 紧贴肌肤的绸衫是湿润的,可齐昱并不在乎。此刻拥着温彦之,他是认真地想,这呆子平日里吃的东西不知都去了何处,竟清瘦得不像话,让他两人裹在一件衣衫里,还能勉强合上衣襟来。 他放下按住温彦之后脑的那块丝绢,感觉血仿若凝住了,只是人却还是昏迷着,一双眼睛紧闭,睫翼落下一片阴影,脸色是说不出的苍白,看起来好生可怜。 面对这样一张脸,他心里忽而很慌,亦是自责——当时渔庄的前庭后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若是他跟去了,抑或,他就算是让龚致远跟去了,也不至是如此情状,连发生了何事都不得而知。 那么一时的掉以轻心,那么一时的懈怠,竟是如此代价。 他叹了口气,再次裹紧了怀中的人,沉沉闭上眼。 温彦之再度醒来时,天已入夜。他睁开双眼,只觉床梁上的纱帐竟似一个漩涡,不停转动。 他尝试晃了晃头,却换来一阵钝痛,不禁沙哑地低呼一声,一瞬间,之前的记忆随着疼痛涌入脑海,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室内点着绢纱灯笼,正是齐昱宅子的那处小院。此时,坐在对面罗汉床上的齐昱闻声即起,两步便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温彦之,醒了吗,别怕,别怕,朕在这里,现在没人能伤你。” 温彦之忍着痛,却是一分也不愿耽搁,只用力反握住齐昱的手道:“皇上,微臣看见……微臣看见了吕世秋……” 齐昱一愣,眯起眼,“哪个吕世秋?” 温彦之勉强支起身子,急急道:“工部旧案……秦府举家被抄,唯独门生吕世秋不知所踪,微臣曾多方寻找此人,未果……还以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岂知……咳咳,他竟然在渔庄后院做扫洒长工……微臣认出了他,可他已然疯了,还说什么……” 想着吃力,便是一阵头疼,温彦之强忍着,捂住脑袋不知要如何组织话语。 齐昱连忙把人按在床上睡好,皱眉道:“先休息,你才撞了头,切记不要受累。” “微臣抓住了他!”温彦之抓着齐昱的袖子突然道,睁大眼睛看着他:“微臣问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他说,是‘给大哥的’,真是给大哥的……” 齐昱顿了顿,愈发听不懂了:“什么给大哥?是吕世秋打昏了你?” “不,不,”温彦之费力地理清当时的关系,“吕先生瘸了腿,脸上还烧伤,像是疯了,他说有人在追他……他要微臣放过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微臣问他,追他的是谁,他一着急,就将微臣推倒在地……” 齐昱轻轻将温彦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拿下来,放进被衾里,“好了,此事自有朕来处理,你勿再多想,便好好休息。” 温彦之却依旧眉头紧锁,定定看着齐昱,像是还有话说:“皇上……” “嗯?”齐昱坐在床边,此时也看着他。 “秦尚书,当年并非死于叛国、贪墨之罪,”温彦之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话间,眼中已盈出一道水光,“秦尚书当年,是因献了一副古画给先皇,才举家罹难的……” 齐昱看着他这模样,也是叹了口气,抬手拂过温彦之额际两缕细发,垂首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道:“彦之,今日下午,誉王传书来,说周太师招了。” 温彦之连忙问:“周太师说什么?” 齐昱为他掖好被子,只轻轻答了两个字:“遗诏。” 166阅读网 ------------ 40 【临终藏遗的传闻】 “遗诏?”温彦之一愣,“难道秦尚书当年所献并非古画……竟是遗诏?” 按说秦文树找出木匣的位置,是永辉帝旧用的寝宫,且是在梁上,那匣子中必然不是什么普通物件。古往今来多有帝王临终藏遗的传闻,莫非永辉帝当年,也是效仿此法? 齐昱道:“遗诏之说,是朕的猜测。周太师不知秦文树献的是何物,可周太师的供词里,意指当年并不是周、林两党要陷害秦文树,而是先皇要秦文树死,才授意他们作下工部旧案。如此想来,秦文树定是做了什么危及先皇皇位之事,才引来杀身之祸。而过去宫中常有流言蜚语,说永辉帝实则留有遗诏,受诏之人并非先皇,这些谣言直至先皇生前向朕嘱托后事时,都是先皇一块心病。所以朕才猜测,秦文树或许是看见了传闻中的遗诏,故被先皇忌惮。” 温彦之闻言,心中竟是一空,猛地又支起身子,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齐昱:“可真相呢?秦尚书究竟是不是看见了遗诏?为何先皇不由分说,就砍了秦家满门?” 这模样,又叫齐昱想起了温彦之小院中的那一夜——温彦之此刻的神情,与那夜一般无二,又是执拗且无所畏惧的样子。 这模样叫他怒气忽盛:“真相?真相比你的命还重要吗?!”他终于是没忍住那口气,冷着脸又将人压回床上,两人距离陡然拉近,他近看入温彦之眼中:“朕早就同你说过,追查旧案危险重重,你却偏偏贸然行事,若今日那吕世秋真要杀了你灭口,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温彦之见他生气,声音不由变小,垂下了眸子要扭开脸:“吕先生是良善之人,他绝不会——” “绝,不,会?”齐昱好笑地抬手扣住他的脸,只准他看着自己,“朕问问你,良善之人会背弃师门独自逃命?良善之人能逃得过先皇那么久的追查?他怎么就没和你一样想着为恩师昭雪?他怎么就没想着要找什么真相?温彦之,你脑子是榆木吗?朕要教你多少次你才会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你自己的安危,比真相重要一万倍!” 温彦之此时被他一吼,眼睁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颤巍巍眨了眨眼睛。 ——皇上究竟,为何那么生气? ——我当时要不追,吕世秋就跑了啊…… 他此时的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脸色苍然发白,又红着一圈眼睛,就这么水灵灵地盯着齐昱看,也不敢说话,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街上走失的小狗。 齐昱看着这张脸,忽然是真没了办法,只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所幸如今你无事,不然沈游方可没那么好收场。”说罢,便侧身搂着他躺在了旁边,心想自己真是个没出息的皇帝。 “跟沈公子有什么关系?”温彦之扭头看他。 齐昱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还不是沈游方忽说要吃什么鱼,不然你能见到吕世秋,能出这回事?现下李庚年应该正开始审他,这沈游方,别想就这么算了。” 就在齐昱回府安顿好温彦之后,李庚年与十二暗卫也带着沈游方及渔庄一干管事、长工来了。 秋水县王知县跟在后头,走着路感觉腿都在发抖,只心惊自己连钦差大人到了秋水都还不知,怎生治下已然弄伤了一个从四品的朝廷大臣—— 听说脑袋都磕出了血。 “沈公子啊,”王知县颤着手拍了拍前面的沈游方,“沈公子常与高官相交,如今究竟是何情况,可否给本官透个底?” 却没想到走在前面一袭白衣的公子,只是冷冷回头瞟了他一眼,甚至还嫌恶地用手中折扇,掸了掸被他碰过的袖子,凉薄道:“知县大人进屋只管答话便是,草民此处,没什么底可透。” ——哎?区区商贾,竟然如此无礼!从前在本官这里得了秋水县多少地皮子,怎就翻脸不认人! 王知县气得胡子都在抖。 沈游方却是脚步不停,只片刻就进了宅子的前厅,却见坐在正堂上的不是齐昱,而是李庚年。 沈游方一顿:“……李侍卫来审?” 李庚年冷酷道:“自,然。” ——怎么,有问题吗? ——本侍卫如此冷若冰霜、冷酷无情,自然,是本侍卫来审。 沈游方看着李庚年十分认真地冷酷,饶是肩负灭顶之灾,此刻也想笑出来。他淡淡忍住了,只用苏绣折扇的头指着自己胸口:“那要先审草民?” 李庚年想了想,方才皇上说什么来着,对了,“沈公子先将渔庄的情形说来听听吧。” 说来听听?……不应该是“从实招来“吗?沈游方有点无奈,轻咳两声:“渔庄是草民产业,已有两年。”他接过身边渔庄掌柜递上的一本名册,放在李庚年面前,“渔庄所有雇员记录都在此,今日事发之时草民叫来的所有雇员里,唯独少了一个吕二。” 李庚年翻开名册查看:“这个吕二?瘸子?” 沈游方点点头,“草民怀疑,雇员之中唯独吕二不在,便正是吕二惊扰了温员外。此人在我接手渔庄之前就已经在秋水落户,其妻乃县里的猎户,因与渔庄有过生意往来,故将吕二介绍来做扫洒。” “这吕二有点怪怪的,”渔庄掌柜接口道,“原本咱们渔庄不想收留,可见着他脸也烧了,腿也瘸了,他那婆娘一个人养着一家子确然可怜,我们也就想着做些功德,赏他口饭吃罢了。” “你说这吕二怪?”李庚年问,“怎么个怪法?” 掌柜道:“平日里好端端的,可只要受什么刺激,就忽然疯疯癫癫大呼大叫,有几次吓到了客人。” 李庚年摸摸下巴,“可若说温员外是被惊扰了,大叫两声我们在前庭也能听见,又是如何会晕倒在山溪边上?这吕二是个什么家底?他犯过事没?没道理无缘无故就砸晕了温员外,他之前砸过人吗?” 后面王知县跟上来:“大人容禀!本县治下,两年来从未有过此类案件,吕二其人也尚无案籍。” 掌柜的也摇头:“吕二人虽疯,却也不伤他人,从前所从何事也并无人问过。” 沈游方向李庚年道:“吕二早先经历皆无记载,草民已命人去寻那吕二与他的妻子,应当不日便可寻到,大人到时便可详细审问一番,此时再问我等,也是徒劳。” 李庚年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且看天色,也是太晚,不如明日接着审。于是便叫暗卫和兵部亲随在此处先看顾众人,自己往后院去,想先行禀报皇上。 他行到后面温彦之住的小院时,正要抬脚进去,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温彦之的轻呼:“不行啊皇上!” ——嗯?温员外醒了?挺有精神嘛! ——不过,这个“不行啊”,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庚年的心情几乎是登时就好了,连忙跳到窗户下去竖起耳朵。 又听里面皇上的声音在笑,“这有什么不行的?” 温彦之的声音带了丝羞:“不行……就是不行……” 皇上“哦”了一声,又狡黠道:“那里不行,那这里呢?” 温彦之更紧张地叫了声:“皇上!” 于是又传来皇上十分快活的笑声。 李庚年:“???” ——为何,本侍卫,闻见了,一丝□□?皇上,为何如此开心? ——本侍卫忍不住了!本侍卫想看! 然后李庚年伸出罪恶的食指,在小窗上戳了个洞,瞬间凑上去就往里看。 接着,他就看见,屋里绢灯映照下,有两道人影卧在床榻上,在外面的高大一些,想来应该是皇上,在里面半靠着软垫的很清瘦,想来就是温员外。 他们两人之间,摆着…… 一盘棋。 李庚年:“……” ——哈?在下棋? ——我窗户都捅开了,你们竟然在纯洁地下棋? 但见皇上右手拿着枚白子,若是往棋盘左边落,温员外的眼睛就随着往左边去,若是移到右边,温员外的眼睛就直勾勾跟到右边。 皇上无奈收回手,“你老看着朕,朕怎么下?” 温员外面无表情:“微臣就是看看,又没说话。” “那方才,是谁说这不行,那不行的?”皇上声音带着笑,“棋眼能排得那么明显,还怪人能看出来。你这棋究竟是谁教的,你大哥比你下得好多了。” 温员外顿时有点生气:“没人教,微臣都是自学的。” “哦,”皇上忍着笑,“那你还真学得不怎么样。” 温员外:“……” 李庚年:“……” ——皇上,您,真会说话。 ——臣只能,默默为您点根蜡。 李庚年从小窗上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刚决定悄悄离去,过一会儿再来找皇上算了,谁知此时后面突然传来龚致远的声音,兴高采烈喊道:“李侍卫!来看温员外啊!你怎么不进去!” 这声音,相当洪亮。原来是龚致远盯着厨房熬好了虫草老鸭汤,现在正亲自给温彦之端过来。 李庚年只感觉整个背脊都长出刺来,连忙过去要捂住龚致远的嘴。 可是已经为时过晚。 屋内传来齐昱一声龙威厉喝:“李!庚!年!” 李庚年脖子一缩。 屋内窸窣了两声,那厉喝又响起:“窗户上怎还有个洞!” 李庚年颤着声音打哈哈:“啊哈哈哈可能是虫咬的吧哈哈哈……” 那声音冷笑了一下,带着让人心底发寒的疑问:“哦?什么虫,和人手指一样粗?” 李庚年:“……” ——心里长的毒虫,污虫,脑子里的腐虫,嘤嘤嘤。 ——皇上,臣这次,只求您,别打头。(. 就爱网) ------------ 41 【居然敢撩朕】 龚致远放下老鸭汤,齐昱赶走李庚年,终于,小院里清净了。 温彦之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喝汤,齐昱坐在对面,虽手上也捧了本书,眼睛却是认认真真看着温彦之喝汤。 温彦之喝完汤,慢条斯理把鸭肉撕来吃掉,又开始一根根嚼虫草。 齐昱无奈:“……吃那么多又要鼻衄了。”再要被李庚年看见,不知道要想什么。 温彦之默默夹起下一根:“不吃掉,就浪费了。皇上来点?” 齐昱摆摆手,哭笑不得。 ——朕还补?虫草主精气,补虚助阳。朕这么看着呆子,就已够补,再补进去,估计今晚要苛待病人。 “不过,”齐昱想起方才龚致远给温彦之送汤的情形,活像老母鸡护蛋,“这龚致远对你,倒是挺好的。” 温彦之吞下一口,这才道:“从前我同龚兄赴举时在途中相遇,到京城前是同路,是故比旁的同科熟络些罢了。” 齐昱支起下巴:“同路?你们住一起?” 温彦之一边嚼虫草一边点点头,“龚兄同我住。” 齐昱问:“……睡一起?” “是,”温彦之懵然答了,喝一口汤,“孤身在外,两人一起,好有照应。” 齐昱闻言,心中犹如风刮,站起来就要去找龚致远谈谈,却听温彦之又适时补了一句:“不过是同屋不同榻,淡礼相交,以持君子。” ——就不能一句话说完? 齐昱挑着眉头慢慢又坐下来,虚眼瞧着温彦之,只觉得这呆子虽然是呆愣愣地嚼着虫草,却有股子憨憨的贼劲。而温彦之只是静静地看回去,眸子里平淡如水,满脸都是明知故问:“皇上方才站起来作何?” ——这老鸭汤挺有用啊,是把脑瓜补清醒了?居然敢撩朕? 齐昱笑得万分和气:“入夜了,朕活动活动筋骨,好同彦之打挤。” 温彦之的脸蓦地一红,抱着汤碗的手指都像是染上了薄绯,“咳,皇上在微臣此处,劳顿多时,也是时候,该……回房安歇,微臣——” “怎么。”齐昱瞧着有意思,干脆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向温彦之右边的团凳坐过去,凑近问:“又要去叫李侍卫?” 温彦之淡定抿嘴,退了退,“……李侍卫,待皇上,也挺好,想必……睡着了,也是愿意起来的。” 齐昱看着温彦之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就想笑,“你当李庚年脾气好,是没见过他浑起来的时候。” ——李侍卫那样,还能有浑起来的时候? 温彦之突然想起早间在茶坊外面的事情:“皇上,李侍卫早上说要帮微臣买金疮药,祛瘀散……这是,为何?” 齐昱忍着笑:“你以为呢?” 温彦之皱眉,“微臣不知。不过李侍卫听微臣不要,却十分惊诧地看向了皇上,是故微臣甚是好奇。” 齐昱挑眉。 ——他,看,朕?难道误会了朕是被…… 他突然就想起了今早那杯甜到发齁的红枣枸杞茶,登时很想把李庚年叉到大理寺里去轮一番老虎凳。 温彦之此时嚼完了虫草,用茶水漱了口,扶了扶头上的纱布,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微臣……咳,也要歇息了。” 明明是逐客令,可齐昱一听他这么说,却像是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一句首肯似的,径直起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那我们就歇息。” ——微臣,明明说的是自己歇息。 温彦之窝在齐昱前胸,红着脸:“皇……上,微臣,身体不适,若是将病气过给皇上……” “那就过给朕。”齐昱走了两步将人放到床上,“方才带你回府就已给你洗漱过了,直接睡罢。” 温彦之躺在床上瞬间全身僵硬:“给给给微臣洗过了?谁洗的?” 齐昱把他的靴子扯掉,又笑吟吟地脱了自己的,长身侧卧着看他:“自然是朕。” 温彦之无声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全新的衣裳,脑中忽而热血满溢,不自然地扭了扭,“……哦。” “‘哦’是什么意思?”齐昱往近前凑了凑,快要同温彦之贴在一起。 温彦之吞了吞口水,直挺挺转过头去面壁,语气怪怪道:“睡……吧。” 齐昱脑袋枕在手臂上,闻见他后脑勺纱布上还透着草药味,此刻虽然心中有些邪火,却也勉力压下去了。他起身吹了床边的绢纱角灯,拉过薄被给温彦之搭上。 温彦之背对着他,卧得方方正正,就连睡觉,背脊都是笔直的。 ——果真是宗家教得好。齐昱忍着笑,脱了外袍,也牵过被子的一头搭上胸膛,就那么看着温彦之的后背,感觉心里暖融融的。 不知这么看了多久,齐昱正觉得睡意渐渐席上来时,面前的人竟然突然转过身来。 窗纱透进的月光照得人脸汛白,那双眼睛还晶亮晶亮地看着他。 齐昱瞬间醒了:“……” ——这呆子做什么,怪吓人的。 室内响起温彦之撞玉般的声音:“皇上……” 齐昱:“……哎,何事。” 温彦之舔了舔嘴皮:“微臣……虫草……好像吃多了……” 齐昱紧张:“要鼻衄了?”说着就要坐起来去点灯,“朕早同你讲——” 他的手臂忽而却被温凉的手指捉住,一个气息吹拂在他面前,还有阵茶香,“不是。” 齐昱整个人都顿住,只觉那十指的温度,像是藤蔓一般,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此刻叫他只能尤自镇定道:“那,是什么?” 下一刻,那双手松开了他的双臂,却忽而环上了他的脖子:“是这个。” 轻柔的拉力下,覆上他唇的,是更柔软的唇。 一印之后,浅浅放开,室内的昏暗中,月光从齐昱背后零散洒入面前之人半睁的眼里,勾勒出那人清绝的眉梢眼角,美得近在咫尺,想要看不清都难。 “温彦之……”齐昱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透出来,此刻周身都是温彦之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他只觉得有一把火在他后脑点燃了,瞬间烧遍全身:“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而温彦之明眸望入他眼里:“那皇上这么做的时候呢?又知道么?” 齐昱轻笑了一声,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你说在昭华寺的时候?还是说昨夜?” 温彦之目光清亮:“微臣说的是来日方长。” 齐昱抬起右手捧着温彦之的脸,在他唇边轻轻啄吻一番,笑:“朕知道。” 温彦之便也笑:“那微臣也知道。” 第二天一早,李庚年起来练剑,天还蒙蒙亮,路过横廊时却见皇上已经起了,正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看折子,手边放着一盏茶,状似坐了好一会儿了。 “皇上,早。”李庚年笑嘻嘻打招呼,“昨夜睡得可好?” 齐昱放下折子,抬头望向他。 李庚年:“……” ——皇上为何,如此阴森地看着臣。 ——难道,睡得,不好? 齐昱端起手边的茶,“去练你的剑。” 李庚年抱着脑袋赶紧跑了。 齐昱目光落回折子上,却是又看不进去了。心想这李庚年真是欠揍,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是睡得好,朕能清早在此处看折子吗? ——你见过哪个皇帝夜里享福了还能早起勤政的? 他心烦地把茶盏“砰”地搁下,几个时辰前的一幕幕又冲进脑海,闭上眼睛,全是温彦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正是唇齿相缠情到浓处,他也管不得太医叮嘱温彦之不得操劳了,探手就去拉温彦之腰间的系带,松动之下青衫滑落,一片玉白的肩颈就呈在他身下,乃是转面流花雪,翡翠合欢笼的景象。 一丝秋风钻窗而入,月色正当最美,他伏身便想下口,誓要将那呆子吃干抹净,却听头上传来一声—— “啊嘁!” 他抬起头,见温彦之葱白细指捂着口鼻,微微颤抖。 “啊嘁!” “啊嘁!啊嘁!” “啊——” “罢了罢了,”此时再有什么□□,也都被这几声喷嚏打散了。他黑着脸拉上被衾将身下的人裹起来,只露了一张见者犹怜的粉白脸蛋。 看着就生气。 他埋头狠狠地亲了下去。 “唔!”温彦之闷哼一声,薄被里抽出手来捂住后脑,双眸登时含水:“疼。” 一言语将他满腹愤然化为心疼,只好全权作罢。 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太阳渐渐爬上屋顶,十二暗卫又领着沈游方一干人来了宅子。王知县昨日被放回秋水去了,毕竟状似什么也不知,留着倒还碍眼,不如散了清净。 沈游方正想今日吕二找到了,若能将事情讲清楚,便约李庚年去看看商铺,正是思索如何开口之际,一踏入前厅,却见齐昱正端坐在上首,从容地看着他。 沈游方满脸春风微笑僵在此时:“……侍郎大人来审?” 齐昱看见他走进来,笑是真的冷酷:“自然。” 沈游方:“……” ——看什么商铺,还是先看好自己为妙。 ——同李侍卫,下次再约。 正此时,一个门房忽然跑进来,报道:“大人,秋水县府衙派人来送了个信。”说罢便将一封信纸交到齐昱手中。 齐昱皱起眉头抽出信来一看,眼梢一跳。 见信上写:“县府衙役昨夜河中捞尸,见其周身服饰、疤面瘸腿,疑是吕二。”(. 就爱网) ------------ 42 【透着股蹊跷】  沈游方站在堂中,凝神望向齐昱,想破解其神情,可看了半晌,只换来齐昱又面如镜湖地抬起头。 竟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然后齐昱口气寻常地唤了声:“李庚年。” 李庚年当即从房梁上跳下来:“刘侍郎,何事?” 齐昱斜睨了他一眼,无喜无怒,只用二指夹着那信纸递到他面前,勾唇笑:“你自己看看。” 李庚年见齐昱眼底甚寒,不敢耽搁,迅速接过那信纸一望,终究大惊,抬头愣愣看着齐昱。 信纸内虽写河中尸体“疑是”吕二,可常见官府公文便知,这“疑”字根本多余,不过是官府为防万一疏漏,而平添上去。尸体是昨夜打捞,那吕二之死犹在其前,案发不过距离温彦之撞晕后,短短几个时辰,怎么看都透着股蹊跷。 沈游方这厢眼瞅着李庚年,不知为何,只觉他神情中除了惊之外,竟还透有一丝怕。转眼再看齐昱,虽是面上还笑着,但看向李庚年的目光中,却是寒星微芒。 “给沈公子也瞧瞧罢。”齐昱先开口了,目光从李庚年身上淡淡转向沈游方。 李庚年遂一言不发,将那信纸双手奉给沈游方。 沈游方接过看了,心里一骇:吕二死了?这叫此事如何讲得清? 他再抬头,见齐昱正垂眸笑看着自己,忙道:“大人容禀,草民昨日行事全与大人同行,尚无机会加害吕二,况若是草民指使吕二袭击温员外,现在又杀掉吕二,岂不是傻子的做法?倒不如哭喊着叫官府来拿草民,或草民当着大人面去打温员外,还要省力些。” 齐昱静静听了,不置可否,又问渔庄管事:“吕二平日可有对头?与他人关系如何?” 几个管事互相看了一眼,皆道并无,吕二此人状似没有任何仇家,亦无任何好友,平时话不多说,月末领钱便走。他们所熟知的,仅仅是吕二有个老婆,是猎户,同吕二关系甚好,寒冬里还会来接吕二回家。 可县衙书信中说,一经发现吕二尸首,便着人寻觅吕二的妻子,却见家中空空,孩童也俱是不见,不由叫人生疑。 齐昱的目光再度落回李庚年身上,语气像在开玩笑:“那此人,莫非是被老婆情杀的?” 李庚年的脸色几乎有些苍白,心知昨日他与皇上一发现了温员外,就当即安布暗卫,查询周围一切可疑之处、可疑之人,直至现在,可偏偏没有抓获吕二。那为何,今早见到的,却是吕二的尸体? 沈游方要与朝廷为友,发财赖着治水之法,待温彦之好还来不及,巴不得亲手将吕二抓到此处让他们审,绝不可能是幕后之人;吕二就算有仇家,也不必偏偏等到昨日才仓促行凶。吕二的妻子辛勤养家,夫妻和睦,若是情杀吕二,何苦要让吕二觅工两载,且还为吕二育出子女?早杀了这没用的丈夫不也干净,何苦给自己找罪? 自他们离开渔庄,到吕二被捞起,那期间,能够去杀吕二的,能是何人? 只能,是自己人。 齐昱的目光沉沉落在李庚年肩上,像是千斤巨鼎,压得他直不起身来。那目光早在齐昱登基之前,李庚年便甚为熟悉,那是山雨欲来前的告诫。 告诫他,手底下的人,不干净。 李庚年嘴唇微微颤抖,单膝跪地,伏身道:“下官,这就去查。” 若行凶之人就在他们随行的亲随与暗卫之中,那幕后之人埋这根线,究竟用了多久?他想用这颗棋,做什么?仅仅是双眼睛吗? 那他想要看的,又是什么? . 事情到此,和沈游方的关系,只在乎吕二那个失踪的妻子。 这妻子既是与渔庄有过往来,自然还要从渔庄下手将人寻出来。只有找到了这唯一与吕二有联系之人,才能知道吕世秋当年为何逃走,又是怎么变成了吕二,为何破相瘸腿,因何原因被何人追查,最终来推演秦文树一案,当年究竟是如何情状。 沈游方自知脱身,是因齐昱审度之力甚强,可若不是自己昨日提了一嘴要吃鱼,温彦之遇不上吕二,断然也不可能被推翻在地,头都磕出血。早间从齐昱跟前散了,他心想这总该是要赔罪才好,又一拍脑门,想起温彦之爱船一事,下午只好含着滚滚热泪,亲自将两幅裴翀的船造图纸真迹拿出,用漆蜡的桢楠匣子装好,要给齐昱送去。 当他捧着两卷图纸到宅子时,齐昱刚从暗室里出来,正站在月门后用下人奉上的清水擦着手,见沈游方来了,随意便将手中巾帕扔进瓷盆中,挥退左右。沈游方站在廊下,望见那瓷盆中的丝绢上,隐约是点点猩红。 “沈公子。”齐昱负手站在一树红枫下,笑吟吟看着他。 沈游方垂眸说明来意,将木匣奉上,便妥善告辞了。 齐昱打开手中两块匣子瞧了瞧,观其呈色,料想在桢楠当中也算是尚佳的,便是个“衬玉需用金”的意思,意在说明当中的宝物是更贵重百倍的。 这沈游方,确凿是个人精。齐昱好笑地合上了匣子,心想左右现在有空闲,不如拿去给温彦之看看新鲜,估计能压压惊。 . 待齐昱走到温彦之住的小院里时,听见里面传来人声笑语,好似是龚致远来同温彦之讲话了。 齐昱止了脚步要敲门,却正听龚致远老母鸡似的地问:“哎哎,温兄,你同刘侍郎,你们,是不是……那个,那个啊?昨日,刘侍郎将你那样那样抱回来,外衣也给你搭着裹着,真和《浪仙传奇》里吴驰国王子迎娶公主时候的描叙,一样样的,就差漫天飞花了。” ——“那个那个”是甚么鬼东西?齐昱忍着笑,只觉龚致远说话逗趣,却也直白,心想那呆子应当是要含糊一阵,不会当即就认的。 果然听当中传来温彦之呛住水的咳嗽声,“什么那个?龚兄你——” “温兄,你还装?昨日那阵仗,便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后院里都传遍了。”龚致远嘿嘿一笑打断了温彦之,压低声音问:“你们,是何时开始……暗生情愫的?啊?” 却听温彦之支吾了两声,左右像是躲不过,便只好僵硬地答:“或许……是,在宫中。” 龚致远却惊道:“宫中?咱们出巡前?那不是刘侍郎,才进京上任的时候吗?——哦,你们是一见钟情啊!难不成,打刘侍郎第一次面圣的时候,你就瞧上刘侍郎了?” 齐昱在门外心想,说起面圣的时候,这呆子当初还没拿正眼瞧朕呢,更甚是,居然当着朕的面数金子,怄得人肝火旺。左右想想,定然不会是那个时候。 门里边儿,温彦之自然是打马虎道:“想必,可能,是……吧?” 龚致远以为自己猜中,乐得颠儿颠儿的:“我就知道。你二人样貌都是一顶一的好,甚是一对的模样,可……”竟是话腔一转,化作担忧来:“这男风之事,温兄你要怎么同温大人说?” 齐昱心中一定,也是凝神想听听温彦之要怎么作答。 谁知这个问题,温彦之倒是回答得很坦然:“说就是了。” 这下轮到龚致远傻眼:“啊?你不怕?” 温彦之的声音透着木门,一板一眼道:“怕又如何,总是要说的。” 齐昱闻言,不由心中微暖,到此时方觉,这呆子的赤忱劲头,有时也着实悍然。不过若到时候温久龄真是哭到御前来,他还不知要如何应对。 想想颇有些头疼。 可不等他回神,门内龚致远竟又问道:“可我听说刘侍郎家中是单传,又是西疆的望族,那要是……万一,我是讲万一,温大人由着你了,可刘侍郎家里不愿意,到时候你们不成,可怎生好?” 齐昱刚勾到一半的笑就此止住,心道这龚致远怎么那么多嘴。 而他听见屋内也陷入了一片沉寂,温彦之是良久良久都没有开口。 齐昱心里一沉,想这话是戳到呆子的心窝里,说到了不想说的地方,他正犹豫是否要进去打断二人,可正当他手都扶上了门沿的时候,温彦之忽然出声了。 “不成,便不成好了。” 那清透的声音,浑然不在意似的说道:“本来天底下,也就没哪般事情,是非成不可的。” ——甚么? 这话一出,便像是一道冰刃落下,刷地在齐昱心口割了一刀。留下的豁口,不仅疼,而且冰冷,如同被寒冬腊月的霜雪封住了愈合的道,只管一味开裂着,也不管人痛不痛。 他脚下虚浮地一退,勉力吐出一口浊气来,握着桢楠匣子的双手慢慢收紧起来,此刻只想去问问坐在里面的人,昨夜那番亲近,凑在“不成”此言跟前,又算作什么? 玩笑?游戏? 他怅惘地笑了笑,舌尖浮起的苦意逐渐将心中那豁口淹埋,最终,他也并没有抬手去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他直直掉转过身,不发一言地走出了小院。 屋内,龚致远坐在外间的圆桌旁,捧着脸支着脑袋,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温彦之:“当真?不成就算了?”那多可惜啊。 “不算了,又能如何?”温彦之执着银匙挑动了香炉中的青檀,又将香炉重新关上,炉内升起的熏烟透着他脸上一道微红,在屋内徐徐萦绕。 他接着方才说完那句话,像惯常那样肃容补道:“我不是个能看开的,若真有那时,寻个古刹青观,了一世便足,也不知这,叫不叫算了。” “总之,不跟他,我也断然不会跟别人。” 166阅读网 ------------ 43 【下官求见】 露月逢霜,见了初冬,连着两日阴云。 温彦之头疼稍济,想着已两日未见齐昱,便早起收拾了一番,抱着花笺要去书房录史。行在廊中他颇觉手冷,便扎回小院,换了个稍厚的乌青色外袍,穿上了,又觉颜色和里裳不合眼,遂在箱子里翻了另一件荀兰色的换过,临镜整了整,才觉妥当。 他行到书房,正碰见李庚年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也没笑脸,只抬手招呼了声“温员外”,便又匆匆往暗室方向去了。自从日前吕二死讯传来,整个宅子都静下来似的,温彦之头前去花厅用膳时,所见也只龚致远一人,再无兵部亲随等。 他瞧着李庚年背影,淡眉微蹙,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刘侍郎,下官求见。” 过了好一阵,里面人才沉声道:“进来。” 温彦之推门进去行了礼,见齐昱只是埋头御批,便径自抱着花笺坐在了圆桌旁。 这一坐,竟是一个时辰,他将近日诸事一一记完,齐昱都没开口说一句话。他自然不可能出声打扰,但又没事做,只好搓了搓手,挺直背脊正襟坐着。间或没忍住,扭头去偷看齐昱,齐昱却好似有看不完的折子,头都不抬一下。 温彦之目光落在他手上,就这么看了他半个时辰,却见齐昱手里折子不换,甚至翻都没翻一页,好一会儿,写下几个字。 温彦之:“……?” 这情状居然一直僵持到下人来请吃午膳的时候。 齐昱搁下手里的折子,叹了口气:“那便进膳罢。”说罢站起身,当先走出去。 温彦之一愣,连忙收拾桌上的花笺软碳装进布包里,匆匆跟在他身后。 前面齐昱却突然止了脚步,温彦之差点撞在他身上。 “温舍人回去罢,”齐昱微微侧过身来,却没看温彦之,“膳房每日专门备膳送你房中,你身体不适,下午便也回去休息,不必再来。” 说罢,不等温彦之答话,他已带着下人转过回廊往前厅去了。 温彦之站在廊下冷风里,愣愣望着齐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温舍人? . 黄昏时,厨房的婆子再次到温彦之院里收盘子时,见桌上的东西又是没怎么动过,不禁多了句嘴:“大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温彦之坐在桌边,像是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一桌子菜,怔怔道:“并未。本官没什么胃口罢了。” 那婆子一边收拾桌上,一边殷勤道:“主子吩咐了,定要好生照顾大人膳食,若是有不合心处,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温彦之应了,便看着她收拾了一干物件端出去,又听见外面又传来龚致远的声音,问那婆子:“温员外又没吃饭?”那婆子答了,龚致远就匆匆走进来:“温兄,中午我就瞧见你没怎么动筷子,这是怎的?身体不舒服?头又疼了?” 温彦之站起身:“龚兄,无妨的,或然是我每日睡卧太久,吃不动那许多。” 龚致远想想,这也有道理,于是问:“要不我陪温兄出去转转?来此处多日,也没出去看看,还不知胥州是哪般模样,此处百戏是有名的,若我们出去能撞上,看上一出也不错。” 温彦之默了会儿,道:“也好。” 龚致远观其神色,像是有心事,转念想自己每日都来温彦之这里看望,却一次不见刘侍郎,不定是二人闹了不痛快。可这类事情,温彦之不言,他也不好就地提起,只想待会儿出门转转,能有时机同温彦之谈谈。 于是二人结伴出了宅子,也不乘轿辇,只捡了热闹的路走,顺着便走至河边。 胥州依河而建,两岸正是最热闹的地方。温彦之由龚致远牵着袖子凑热闹,心里只来来回回想着早间齐昱的举止,没在意走到何处,此时冷不丁走了两步抬起头,却见头顶是满楼红袖,支挂起的幡子上都写着“春花”、“海棠”一类的,当即脸皮大红:“龚兄,这里去不得!朝廷命官不可光顾——” “哈哈,看来温兄倒知道这是何处,我还当你双眼只瞧圣贤、口鼻不染烟火。”龚致远走在前面笑,“我们不是留在此处啦,你瞧后面那条街。”他抬起手来指不远处的一幢两层小楼,“那上面不是写着‘百戏’二字么。” 温彦之连忙抬眼去瞧,见果然如是,这才安下心来,便继续由着龚致远拉过去。进了那小楼,竟见其中甚为宽广,堂中已经演上了,两个票头立在门口收钱,只剩几个通位,一两银子一座,茶水小菜另结,只送盘瓜子。 温彦之要拿钱,被龚致远给止了:“温兄逢难,容我请你听戏压压惊。”随即掏了二两银子,拉着温彦之进去,捡了个靠后的位置。 温彦之指了指更靠中间的一处道:“龚兄,此屋楼乃歇山顶,想必中部回音更加,即是听戏,不如往前坐罢?” 龚致远一愣,当即点头,惭愧道:“还是温兄渊博。”便又同温彦之挪过去坐下,想着温彦之果真是世家公子,定是听戏听惯了才知道那处位置好,不由心下叹了口气。 店家小二将瓜子摆上,龚致远要了两盏茶,想着温彦之没吃晚饭,又多添了两份糕点。几个小盘不时便上了,做工甚是精致,仿若此处倒算是胥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地方,叫他们误打误撞。 温彦之捧着茶盏,吃了两个糕点,眼睁睁看着堂上的戏子在演吞刀履火,堂下看客群情激动,却又自顾发起呆来。龚致远坐在旁边叫了几声好,见他确然一脸心事,只得将糕点往他面前又推了推:“温兄,你还是吃两块垫垫底,以免晚上饿了。” 温彦之回过神来应了,可宗家有训,“君子在外,肴不过三,茶不过盏”,他也只能再吃最后一个糕,便说什么也不再动。 周遭人声喧嚣,皆是为堂上叫好,龚致远面对着寡言的温彦之,此事是不得不叹了口气:“温兄,你同刘侍郎又怎么啦?” 温彦之立马摇头:“没怎么。” “刘侍郎两天没来看你,为何?”龚致远拿了块糕吃,“今早你不是去书房了吗,难道吵架啦?” 温彦之摇头,正要说话,肩膀却被人一拍,一个粘腻的声音道:“哎,这位公子,这儿是我们的座。” 二人抬头,只见温彦之身后站着三个吊儿郎当的纨绔,此刻正气势凌人地瞅着他们。 龚致远心中抚掌,原来不是温彦之会找好座,而是此处本乃好座,早已被人定了。他当即和温彦之一同站起来,让那三人坐了,未免惹事,且把另一盘没动过的糕点送了他们,道了对不住,正要换座,却见周遭又都坐满了,根本没地方落座。 龚致远头疼地四下寻找,抬头看向二楼的时候却是一愣:“哎,哎,温兄,你看那个,不是李侍卫嘛!” 温彦之一愣,望过去,只见二楼最好的几个位置当中,李庚年果真正抱着手里的剑,立在栏杆边上。此处望去是李庚年的侧面,对面竟坐着沈游方和另外两个陌生的中年人,顺其旁边看去,虽有一个人影被李庚年的身子挡住,却露出一方绛紫色的后背。 温彦之心中漏跳一拍。 龚致远“咦”了一声:“那么巧,刘侍郎也在!” 温彦之捏着龚致远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可转身太急,没留神就踩到一只脚上。 座中那个拍他肩膀的纨绔大叫一声,怒站起来一推温彦之:“你今日是专程来扫爷爷的兴是吧?” 这下四周人都看了过来,龚致远连忙拦在温彦之跟前:“这位公子,有话好说,方才都是无心的,还请原谅则个。” 温彦之红了脸,连忙向那纨绔拱手:“抱歉抱歉,是在下冲撞了公子。”他心想快点走掉,便随手掏了两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诸位喝茶,对不住。”然后拉着龚致远又要走。 被踩的那个竟起身扯住温彦之的领口:“你当爷爷没钱?爷爷是什么人,喝茶要你这穷酸给银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小白脸德行!” “你说谁小白脸呢!”龚致远被此言激怒,勉力推了那纨绔一把—— 却,没推动。 “哎哟,小公子力气挺大啊!哈哈哈哈!”那三人简直笑开了,羞得龚致远两颊赤红,周围也是哄然笑闹,尽也不看百戏了,全都瞧了过来。此时温彦之瞥了眼楼上,只见那绛紫的人影还坐在那里,背对着这方,竟似全然不知动静。 面前那三人还在说着什么,竟也入不了温彦之的耳朵了,此时只板起脸来,沉声对揪着他衣领的那个说了句:“放手。” 那纨绔见着温彦之是个清瘦的,长得又俊气,只当好欺负,便揪得更死了:“爷爷偏不放,嘿嘿,你若是恭敬求爷爷一句‘大爷开恩’,在爷爷跟前磕个头,爷爷就放你走。” 龚致远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身后温彦之竟然轻轻笑了一声,认真地问:“磕头?凭你都当得起?” “你说什么?”那纨绔怒容将温彦之又拉近了一步,掀开龚致远,“爷爷我当不起?笑话!你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温彦之由他拉着衣襟,还是那个一板一眼的模样:“凭你是谁,都当不起。” 此言一落,四周都吸了口冷气。那纨绔气得大喝一声,抓起旁边一个瓷盘就要摔过来,龚致远只来得及挡在中间,此时忽闻侧旁传来一声:“张公子且慢!” 那纨绔顿了手,没耐烦地循声看过去,见了说话的人,登时面色变成恭敬,连忙放了温彦之的衣领:“哟,沈老板啊!您也在这儿听戏呢?巧巧巧!” 龚致远回过头去,只见果真是沈游方快步走来了,正问温彦之:“温——公子无恙罢?” 温彦之立在旁边掸衫,冷着脸道:“无恙。” 沈游方向那张公子素淡地笑:“张公子,这温公子是在下的友人,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那张公子站在沈游方面前,就像是变了张脸,讪讪道:“好说好说,是在下冲动了,得罪得罪!还望沈老板,和这位……温公子,不要怪罪才好!” 温彦之抱拳谢过沈游方:“劳烦沈公子解围,想来沈公子还有要事,温某不便打扰,改日再行谢过。” 沈游方摆手:“举手之劳,无需挂怀。” 龚致远便也妥善辞别,跟在温彦之后头速速冲出了戏楼。 . 沈游方与那张公子两方言罢,拾级上了二楼雅座,向在座两个中年人抱拳:“对不住,方才是沈某的朋友。” 他说了这句,目光淡淡从齐昱面上掠过,心奇道:明明那日温彦之失踪,这刘侍郎是比谁都着紧,今日温彦之在下面出事,早该下去揍人了,他竟又如此坐得住? ——吵架了? 他用目光问旁边的李庚年。 李庚年向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沈游方便就坐下,正要接着方才的河道改建一事说下去,却见坐在对面的齐昱,忽然把手里的茶盏咯哒一声放下了。 “沈公子,”齐昱淡淡开口。 沈游方:“哎,何事。” 齐昱笑得很和煦,扬了扬下巴示意堂下:“方才那个叫张公子的,是何许人啊?” 沈游方心里一凉,暗自给那张公子掬了尊佛。 ——果然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就爱网) ------------ 44 【钱财何止千千万】 沈游方说,胥州城里,能自称“爷爷”的张公子,只有官道督造*芳的儿子。 齐昱听之了然,只道果真是此“张”。 虽不知这张公子是何人,可齐昱对他爹*芳,倒是有那么些印象。五六年前,尚是周林两家得势之时,*芳也就是林家手下的一个七品参司,曾依着关系替吏部出了笔筹款,齐昱登基前,便由吏部念着好,轮到地方上来做了督造这么个肥差。 官不大,只从六品,可过手钱财何止千千万?胥州乃南北交驿,周遭过往官道六条,每季朝廷下拨的修葺银钱,没有十车也有九车,全是雪花白银。 此番周、林落马,林家反水免遭死劫,可家主林太傅被罢免、提讯,与案数人秋后处斩,到此也是元气大伤。这*芳始终同林家打得火热,不仅没就此扯上干系搭进去,他儿子还如此跋扈放肆,也确然有些耐人寻味。 想来想去,不外乎是*芳早已四下打点好了。 然这打点的银子,从何而来? 齐昱笑了笑,不再作想,只又听回席间各人所说的河道改建一事。此事一直谈到戏楼快关门,各方告辞时,齐昱留了沈游方一步。 沈游方愣了愣:“刘侍郎,还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齐昱同他边向外走,边道,“本官只想问沈公子,可有兴趣管管督造之事。” 沈游方挑起眉头,默了半晌,笑道:“刘侍郎想让草民,如何管?” . 回到宅子已是二更时候,齐昱命人去知州府上取来两册账目,只喝了盏浓茶,便命人去把龚致远找来,自己也是一头扎进书房。 龚致远同温彦之早早回来,已经洗漱干净睡下,正是迷蒙入梦之际,忽被叫醒了提到书房来,还怕是方才戏楼里的事情险些暴露南巡身份,要被钦差大人詈骂一顿,此时站在刘侍郎跟前,难免有些瑟缩。 可他转念一想,明明是同僚为官,刘侍郎又与温彦之是那个那个,方才事出之时竟也没有前来解围,这也着实让人愤然。 两相一冲,又不甚怕了,只梗了脖子道:“刘侍郎漏液叫下官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齐昱烦闷数日,当然没忘记这猴子在温彦之房中多嘴之事,可此时正事顶在头上,见龚致远不甚恭敬的作态虽是不满,却也懒得发作了,只笑了声:“龚主事为朝廷做事,倒似极不情愿的模样。”然后手里将案上的两本账册向前一推,“本官不过是得了两本册子,欲劳龚主事过目罢了。” 龚致远一听是正事,连忙打叠精神,将那两本册子接了过来:“……官道督造的账本?” 齐昱靠在椅背上:“你瞧瞧这账本,同朝廷拨银对不对得上。” 龚致远便立在案边,就地翻了半晌:“刘侍郎,都对得上。” 齐昱皱起眉,正要问别的,却听龚致远又补了一句:“可是,又太对了。” “如何叫‘太对了’?”齐昱问道,“难道账本不该对?” 龚致远随手给齐昱翻开两页,“大人容禀,就算是算师精良如九府者,统录国库进出,尚有未能言明出处之说,毕竟出账无整,加之各处度量称重有些微差别,白银斤两总不至完全相等,多少丝毫出入。可这账上,每一处的白银斤两,细至毫厘,都是一模一样,几乎像是……像是……” 齐昱垂眼看着那两本账面上一模一样的数目,替龚致远讲完了整句话:“像是抄上去的?” 龚致远缩回手,讷讷地点了点头,心想此言出口,无疑就是将这官道督造打上“贪墨公款”的钢印了。他不由问了句:“刘侍郎,这官道督造,是何人啊?” 齐昱并没有回答他,手臂支在扶手上,状似沉思,只静静说了句:“龚主事不必多虑,先回去歇下罢。” 龚致远一愣,“……哎,下官告辞。”走了一半,又想起什么,折回半步来:“刘侍郎,今日温——” “出去。”齐昱抬手合上案上的账册。 龚致远只好收了声,“那,下官告辞。”说罢,便打书房出去了。 齐昱看着房门关上,终究是怔忡了一会儿,唤道:“李庚年。” “臣在。”房梁上飘下来一声应答。 齐昱拂开桌上的账册,又拿起手边一本折子,“你去后院瞧瞧,温彦之睡了没。” 李庚年挂在房梁上愣了愣,“……?然后呢?”请过来吗?要和好了吗? 齐昱抬头,赏了李庚年一个白眼:“然后回来。” 李庚年失望:“哦,臣遵旨。” ——皇上想看,为何,要让臣去?臣,不是很懂。 . 就在李庚年窜到后院窥了一阵,回去向齐昱报说温彦之屋里灯熄了想必睡了之后,温彦之小院的灯忽然又亮了一盏。 一小会儿后,温彦之披着衣服捂着肚子,秉烛走出屋子。 这便是白天不吃东西的报应,叫人晚上饿得睡不着,此时可不管人有没有胃口,身体是受不住了,腹中直叫唤。 温彦之混混沌沌,绕了回廊要往厨房走,却在转过跨院时差点撞到一个人怀里。 温彦之惊魂未定倒退两步:“谁!”拿起手里的烛灯一照,却是当场站定了愣住。 面前之人竟是齐昱。 想来是刚从书房处理完事情,要回屋睡了。可齐昱寝室在北院,千不该万不该走着处跨院回廊,毕竟此处回廊只能通向……温彦之的那个小院。 ——皇上,要去看我? 温彦之心里这么想着,竟尚有一丝雀跃,可即刻又想见方才在戏楼里的事情,这丝雀跃当即就被冷水浇熄了。实则他心知齐昱这两日是刻意回避他,又有了今早那公事公办的口气,和晚上戏楼里的不闻不问,同过去他姑母把姑父关在门外干站着时一模一样,便是冷战上了。可姑父当初尚且是因为纳妾之事才惹了姑母生气,温彦之想了整整一天,连饭都吃不下去,却完全想不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那夜里……打挤时,没打上? 温彦之抬头注视着齐昱的脸,在齐昱此时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捕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慌乱。 ——仿佛,好似,只能是,这个原因。 ——毕竟,那就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讲话。 齐昱此时被温彦之看得有些毛毛的,便沉了脸退开一步,转身要往回走。 温彦之愈发肯定心中所想,可身体早已先于意识反应,抬手就抓住了齐昱的袖子:“皇上。” 齐昱几乎立马就扫开了他的手,冷了一张脸,转身又走。 温彦之一愣:打挤没打上,至于那么生气?况且当时,还亲了我,为何翻脸不认账? ——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虽则皇上,实乃龙马精神,可打挤……之事,亦是来日方长,何必如此执拗? 想到这里,着实叫他有些气闷了,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竟然扔了手里烛灯,两步跑上去死死拽住齐昱的右手往后拖。 齐昱被拖得一愣,旋即怒挣了一把:“你这呆子做甚么!” 谁知温彦之揪他衣裳揪得极紧,只肃了脸,边拖边道:“微臣现下,身体康健。” 齐昱:“……甚么?”这和身体康健不康健有何关系?你不康健能有如此蛮力?此时齐昱已经被温彦之拖过了回廊的转角,愈发要朝温彦之小院去了,他想起温彦之那句“不成便不成”,更觉得温彦之这又是再耍鬼把戏,可又着实不忍心下实劲将人甩开,便又怒斥一声:“温彦之你要做甚么!你放开朕!” 温彦之憋着一张涨红的脸,握着他的袖子调转头来,一字一顿,字正腔圆道: “微臣,要同皇上打挤。” 齐昱完全愣住:“……啊?” ——甚?么? ——这呆子是不是脑子被摔出了甚么问题? 他这一愣,又叫温彦之把他往前拖了好几步,终于恼怒极了,没忍住脱口而出:“你不愿做的事情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走在前面的温彦之一顿,双手失了力气,扭头问他:“……不愿?微臣不愿甚么?” 齐昱抽回袖子:“自然是不愿同朕在一起。” 温彦之两颊通红:“微臣何时不愿了!” “那你前日同龚致远说了甚么?”齐昱一言出口,陡然有些后悔——这岂非承认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窃人墙角之声了? 温彦之也是一怔:“同龚兄?说了甚么?”他们俩一日要说那么多话,他哪里知道是哪一句。 既事情已经如此,齐昱也拉下脸道:“你说,同朕之事,不成便不成好了,还说,这天底下,也没有哪般事情,是非成不可。” 温彦之听了后,愣了好半晌,这才想起自己确然说过此话,“……可,皇上……” 齐昱见他想起来了,却还想做辩驳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温彦之愣愣看着齐昱,微微偏了偏头:“皇上,您……真没,听见微臣,说下一句?” 齐昱一顿:“……下一句?” 温彦之眨了眨眼,看着他。 ——看来,是真的,没听见…… ——然后,居然是因为这句话,生了三天的气? 温彦之抬头望了眼月亮,觉得月亮真圆。 齐昱还在紧张问:“下一句是甚么?是甚么?” 温彦之如鲠在喉,艰难道:“……没什么。”他弯腰捡起了方才丢掉的那个烛灯,里面的灯芯早熄了。 齐昱劈手夺过他手中烛灯,抓住他手臂厉声问:“到底是甚么?你快说!” 温彦之眼睛像是盛着月下幽泉,可脸还是肃容,只一板一眼道:“那句么……皇上,还是没听见的好。”然后又执起齐昱的手,舔了舔嘴皮,讷讷道:“微臣斗胆,请皇上,先随微臣回房。”(. 就爱网) ------------ 45 【你究竟说了甚么】  待齐昱反应过来,人已被温彦之拖到小院门口。此时再要甩开,就有些晚了。 “你究竟说了甚么?”脚都迈进了屋子,齐昱还是放不过此问。 温彦之一张脸像是被刷了宫漆,红得好不像话,终于把屋门关上,道:“皇上,别问了。” ——出家入道云云,也确然,不是甚么好话,皇上听了,岂非更生气。 齐昱就见不得他这吞吐模样,现下真着恼了,迎面就将温彦之双手剪到背后,人困在怀里:“你说不说?” 温彦之被此举迫得只得仰起脸面对他,却还是不松口,雪容含绯,一字一顿道:“不说。” 齐昱换做一手将他捆住,另一只手直接就去扯他腰带,温彦之连忙挣扎,但手被齐昱死死固在背后,根本也跑不脱,更慌道:“皇上,微臣——” “你不是不说么。”齐昱笑了一声,两下就把温彦之的腰带抛在地上,“是你把朕拉回来的,朕现在要看看你究竟说是不说。” 温彦之动作一顿,目光落到齐昱背后敞开的窗扉上,眼神盈盈如水,严肃道:“皇上……微臣是说,得先把窗户关上。” 齐昱:“……?” ——身子都要不保了,竟还有空管窗户? ——这呆子还挺冷静啊。 温彦之趁他愣住,迅速抽出双手来,直挺挺走到墙边去把两扇窗户关了,插好,转过身来,却见齐昱又跟了过来,不由倒退一步,吞口水:“皇……上,安歇吧。” 齐昱哪里还会放过他,一把就将人抓过来:“安歇?你不是说要打挤么?” 温彦之腰带早落了,此时一番拉扯,外袍滑下了左肩,里裳领口微开,更可见是羞到脖子根都红了:“那是方才,微臣误会了……以为皇上,是因那夜打挤未成之事……” “那你不还是把朕拖回来了么?”他这模样太可爱,叫齐昱此时气也不是,几乎是忍着笑:“你赶紧告诉朕,你那日后一句话,究竟说的什么?” 温彦之叹气,“微臣说了,皇上也是生气。” 齐昱搂着他哄道:“朕许你说,朕不生气。” 温彦之谨慎:“……真的?” 齐昱认真点头:“真的。” 温彦之垂头默了默,想起那日的话来,是真不大好意思开口,但又心想,此时君无戏言,况那事……也确然,可以当做个玩笑,说出来解了当下误会也好,便就松了口:“微臣……那日,后头说,若真到了不成的时候……微臣好赖,寻个古刹青观……了一世便足……” “什么?”齐昱揽在他腰间的手一颤,英眉骤聚,杏眸含怒看着温彦之,冷冷问:“你竟要出家?要入道?!” ——哎,怎还是气上了?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温彦之舔舔嘴,“那也是,到了……万没得以之时,微臣才……总之,不跟皇上,微臣也……” “也什么?”齐昱挑起眉来问。 温彦之干脆把眼一闭,将话说完:“若不跟皇上,微臣也断然不会跟了别人。” 下一瞬,他腰间一紧,双足顿空,竟是被人拦腰扛起来,他惊恐轻呼一声睁开眼睛,却已经被齐昱仰面扔到了床上。 齐昱双手伏支在他两侧,垂首低眸看他的神情,几乎是雪豹见了白兔,或是饿狼见了肉糜,眼底浮起的炽烈,像是被熊熊烈火烧过,直望得他有些心慌:“皇上……” 齐昱俯身便吻上他的唇,将这一声堵在他口中,须臾,略略移开,沉声道:“朕不准你去跟别人。你眼下是朕的,今生今世,亦都只能是朕的,管他神佛道宗,魑魅魍魉,统统都不行。” 温彦之见他这依旧是怒,还想支起身子同他再劝两句,却不想刚起身两寸,就被齐昱又实实在在压回了床上,当下两人紧贴着胸口,双眼对着双眼,气氛更加暧昧。 且在此时,温彦之还发觉,自己腿根处,像是抵着一根硬/棍,停停地立在那,竟还有丝丝跳动。顿时,邪/欲祟念从他尾椎炸开,直抵天灵,混沌迷惘之中,方觉自己也起了些反应。 齐昱低声笑了,那笑带出缕缕热气喷拂在温彦之早就嫣红的耳垂上,更让他□□难耐:“彦之不是读书人么,即是君子,即是雅致,竟也知此雨魄云魂之事?” 温彦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此刻虽则窘迫,却也架不住男子天性,只口干舌燥道:“这屋里,也并非皇上一个男人……微臣,也是男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叫周遭空气更带了份禁忌意味。齐昱一时间血脉若暴逆,心跳如鼓擂,猛抬一手卡住他腰侧,另手捧住他脸便亲下去,唇舌在他香腔中纠缠,既是深情如覆,亦是强取豪夺。 温彦之艰难吐息,颤着手抓住齐昱的前襟,竟也不再勉力克制欲念,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仪或羞臊之心,只抬另手勾着齐昱脖颈,缠缠回应起来。 屋内绢灯映帐,双影交叠,自是旖旎一夜。 . 浮云沉尽,金筹初升。齐昱在窗纱透入的日光中沉沉醒转,不消睁眼,便知今日同往日是不一样的。 丝缕清香往鼻尖钻来,道不清是梅,是杏,还是竹子兰草,亦或是各样也都有,只一齐拢在他怀中。其间含混了一缕男子情窦绽放后的气息,他不由揽紧了手,怀中乖顺的人微微一动,隐隐传来的呼吸声绵长,应在他胸膛的心跳,也是沉稳。 此时便也就不用再睁眼,即使昨夜抵死痴缠好似梦一般,此时却可知道——一切,竟都是真的。 他好生自在地多躺了一会儿,心中不无感慨:这尚是登基两年以来头一回懒觉。 如斯舒爽,确确是此缘此乐真无比。 他止不住又笑着垂首在温彦之头顶印下数吻,只觉一股甜意能从唇畔延滑到心底里去。 温彦之受了一夜的累,此时是浑浊不醒,被他这一搅弄,像是撒气似的要把人推开,掉过身去继续睡。 齐昱哪里会准,两下便将人又搂过来,然被衾晃动间,又露出温彦之春痕满满的肩颈,衬着斐然玉色,更显有些可怜。 凭齐昱昨夜再是下了狠心攫取,现下终究熬不过心软,只想起身去找些药酒来替温彦之擦一擦。可要起来,又要把温彦之推攘开去,深怕将他弄醒。 ——此时是真能体会到,为何断袖,要叫断袖。 他此刻是果真想要断袖。 一番轻推慢挪,齐昱总算起来,系上衣裳袍子便要推门叫人打水。 谁知一开门,就看见李庚年正捧着一盘瓶瓶罐罐立在门口,笑得牙床都要露出来,吓得他倒退两步:“……” ——怎么看起来那么像狗? 李庚年温柔且殷切道:“皇上,早。臣,已为您备了金疮药、祛瘀膏、消痛粉——” “为朕备的?”齐昱一口血哽在喉头,抬起脚就踹在李庚年小腿上,“那朕是不是还要给你也备点儿?!是不是?!” 李庚年双手捧着盘子嗷嗷叫,单脚在原地跳着躲:“那那那,臣,就是给温员外备的给温员外备的!” ——嘤嘤嘤,臣昨夜没捅成窗户纸,怎么能知道,究竟要给谁备。 ——就这些,还是臣,一大早去药铺买的现成货。 哎,为何皇上对臣,总如此凶,心塞塞。 . 虽则在齐昱跟前碰了壁,也不影响李庚年乐得颠儿颠儿的,十分欢快跑去叫热水了。 齐昱端着一盘叮铃哐啷的小瓶子又折回屋中,只见榻上的温彦之已经醒了,却无力坐起来,只趴在被衾里,一截皓臂搭在床畔,半睁着细翦明眸看着他,那神态妙,像是怪,像是气,却又含了丝缱绻情意,怠怠的,叫齐昱心里本就柔软之处,此时更软成一滩荷塘沉淤似的,几乎想把夜里种种再来一遍,才可消受。 “醒了,难受么?”齐昱端着盘子坐在床边。 “皇上……”温彦之眨了眨眼睛,有些呆呆的,“这些是何物?” 齐昱拿了瓶祛瘀膏蘸在手指上,俯身抱过温彦之枕在自己膝盖上,下手轻轻为他揉起来:“金疮药,祛瘀膏——” “李侍卫知道了?!”温彦之猛地坐起来。 齐昱忍着笑:“嗯,叫热水去了。” 温彦之一脸绝望地又倒回齐昱膝上,乌黑发丝披散开去,煞是好看。 齐昱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疼么?” 温彦之倦倦地动了动身子,红着脸“嗯”了一声。 ——像昨夜那么弄,换了谁能不疼? 齐昱笑着低头亲了亲他额角,“谁叫你还想同朕争上下,原本朕还想轻些的。”都那样了,还能轻么? 温彦之经他一言想起昨夜,又是羞得没头没脸,干脆扬起被衾将自己罩了进去:“皇上别说了……” “好,不说了。”齐昱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把药涂好,宠溺道:“你再睡一会儿,起来收拾了,朕带你去报仇。” 温彦之趴在他膝上,愣道:“寻谁报仇?” 齐昱抬指刮了刮他鼻头,笑道:“张公子啊。” 166阅读网 ------------ 46 【孽子无德】 在胥州城内手眼通天的人,还真不止沈游方。单说*芳家里,算是已被人寻仇寻成了习惯,早就安布各方,一旦碰上张公子与人泼皮之事,立即就要报到老爷跟前。 可今日,事情却颇为棘手。 昨夜里,报到*芳跟前的小厮说,张公子推搡了一个模样极为俊秀的公子,要人家跪下,人家不肯,公子就要砸人家,巧遇沈游方给止了。沈游方虽是个商贾,但依凭身家与各方关系,等闲的芝麻官吏尚不放在眼里,*芳听罢此报,拈着胡子作想,若是惹到了沈游方的友人,许要天亮后登门给沈游方道个歉,不要招了什么麻烦才好。 又想到自己的儿子,直叹孽子无德,伤透脑筋。他好生摇了摇头,便去安歇了。 可人睡到半夜里,知州府上忽来了个主簿,悄悄告知他,他治下官道的账册和九府文书,忽然被提走了两本。 虽说事有无巧不成书,可何得如此赶趟似的? *芳真乃寒夜梦中惊坐起,才知祸从天上来:京中林家落马不出一月,各方打点花了何止万儿八千两银子,到如今竟还是被人盯上了!可瞧他手上多的金银也不出一二万,此事过于突然,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又待如何安置? 他急急问那主簿:“是何人提走了账册?” 主簿答说:“提册的印信上,就瞧见‘钦差’二字。” ——钦差!竟然在胥州! 此言犹如一盆凉水,打*芳脑门兜头浇下,这光景还睡什么觉?他赶紧穿上衣服起了身,送走了主簿,当即随手抓起门边挑灯笼的杖杆就冲去了跨院:“孽子!给老子滚出来!” 张公子同一干纨绔喝了花酒,唱着艳曲漏液才归,此时脸尚洗了一半,还未困觉,忽而醒醒乎乎间,看见三个老爹摇摇晃晃,抓着三条长杆要奔来打他,吓得腿都软了,酒立时醒了一半:“爹爹们!有话好好讲!” “孽子!孽子!”*芳不由分说,十多杆子打下去,气得肺都疼:“说!你今日在戏楼里究竟砸了谁!” 张公子被打得满屋子嚎啕,捂着背大叫:“不就是个小白脸吗!碰巧认识沈游方罢了!” “能叫沈游方亲自解围的人能是普通人?你还叫人小白脸!”*芳抖着胡子指着他脸骂道,“你这猪脑子,老子跟你讲了多少次!林家落马,周家轰塌,近年行事需低头!你是不是脖子大了学不会弯,非要遭人砍一刀才记事?!现下有人去知州府提老子的官道账册了!你这是要叫老子大祸临头!” “爹爹爹息怒!”张公子扑通跪在地上哭道:“那那那人确然就是个小白脸啊,他身边跟着的,也是个小白脸啊,两个文文弱弱的,推儿子都推不动,不过是说话硬气些,瞧着不像大官爷!许是巧合罢了,巧合罢了……” 倒但愿是巧合。*芳忍了口气问:“那人叫什么?” 张公子糊里糊涂地回想,支吾道:“仿佛姓文,还是姓温?” “温?!”*芳才吐出的一口气又提起来,“到底姓什么?!” 张公子定了定神:“温!沈游方叫他温公子。”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对上号了。 *芳手里的杖杆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扶着后脑差点晕过去,亏得小厮在后头扶了一把。张公子虽则混账,却最依赖他爹,此时也是惊得眼泪都没了,当即迎上去扶住老爹后仰的身子:“爹你没事罢!” “……没事你个娘西皮!”*芳胡须颤巍巍,嘴唇都有些青紫了:“钦差刘炳荣南巡治水,身边跟着的工部员外郎,就姓温!他是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温久龄的幺儿子!兼领起居舍人之职御前录史!才华横溢!官跳三级!御笔钦点!你居然要人家给你跪!人家连他老爹都不见得跪,你说能让人家跪的是何人?!” 张公子脸都吓白了:“……皇上?”怪道那人说自己当不起。 ——何止是当不起?简直是大不敬! *芳抖着手扬起个巴掌,“啪”地就扇在他脸上,此时是气得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小厮连忙将他扶去坐了,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向儿子道:“从前在京中就没少吃温久龄的亏,此番林家落马亦有他一份功劳,那刘炳荣不过是个西疆来的清流,就算身为钦差,亦不会无事献殷勤,不分皂白就查到我*芳头上。此事关键在那个姓温的,定是他记了你的仇要折腾,这才引刘炳荣来查老子。待天一亮,你便去寻沈游方,求他领你去给那姓温的赔罪!若是不成,再说其他。” 张公子“哎哎”地应了,经此一吓,是半分脾气主意都没有,喏喏站在堂中,只道听老爹的便是。 *芳瞧着他这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绣花枕头一包草,这就是!他虽是恨那温久龄,可人家那两个儿子要多能干有多能干,上得九府,下得戍边,在州司马,进京审案。再瞧瞧自己家这个,没把家拆了,也就谢天谢地了! 人比人,真能气死人。 . 却说齐昱这边,自然还不知*芳已将脏水泼在了温彦之身上。早间起来已是晌午,他给温彦之擦了药,又将人抱在怀里喂东西吃,正是浓情蜜意时,心已扔进糖罐里,忽听下人在外报说,沈游方带了个张公子来负荆请罪。 温彦之靠在齐昱后背上,端着鱼汤的手一顿:“那个张公子?” ——可不像是会负荆请罪的人。 昨夜戏楼之中,那张公子嗓门之大,叫齐昱坐在二楼也将他言语听了个全,此时心中所想,自然同温彦之是一样的。此时他由着温彦之靠着,手里攥着温彦之一缕头发,乌丝缠指,仿若思绪,几个闪念,已经想见了种种可能,不禁冷笑了一声:“如此看来,他爹也是个耳朵长的,没等我们找上门,自己先送来了。”想来这胥州上下,定是个官官相护的境况,否则他深夜提册,*芳怎会知道得如此快?必然是手已伸到知州府里。 温彦之放下空出的手支着身子,艰难地移开几寸,看样子就要起床。 齐昱觉得他这样子很好笑,反身把他揽回来:“你起来做什么?” 温彦之愣:“他来请罪,微臣自然要去迎一迎。” “迎他?”齐昱唇角一勾:“你,起得来?” 温彦之:“……” ——起……不……来…… ——且,根本不想起来。且,腿疼腰疼头疼,一动浑身就要散架。 ——下身依旧,隐隐作痛。 齐昱突然坐直了,手搭在温彦之腰带上:“你若是起得来,那……” “起不来起不来起不来!”温彦之连忙把汤碗隔在两人中间,刚放下床沿的脚又缩回被子里:“微臣,说说罢了,皇上莫要当真。” 齐昱笑着把手收回来,站起身理了理袍子,“你且歇着,好生把东西吃完,热水隔会儿就送来。朕替你出去瞧瞧那张公子。” 温彦之:“可他是找微臣——” “你这个模样,”齐昱俯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朕才舍不得叫别人看见。” 然后在温彦之又红起脸时,大步走出了屋子。 . 张公子果真负了荆。 齐昱走到前厅时,就看见前院里沈游方正白衣飘飘地立在廊柱边上,另有个穿着素麻中衣的男子,正捆了荆条,垂首跪在石砖上,想必就是那张公子。 沈游方见齐昱出来,打招呼道:“刘侍郎。”一双眼睛习惯性地打量起齐昱的神色,只见齐昱是有些容光焕发的模样,想来心情不错。 “沈公子。”齐昱淡淡地回了,目光落在跪坐一旁的张公子身上:“这是如何一回事?” ——你自己做的事,为何要问我如何回事? 沈游方嘴角抽了抽,道:“张公子昨夜开罪了温员外,今晨找到草民,说要来府上负荆请罪,草民见其恳切之情,甚为动容,只好带他前来,叨扰刘侍郎了。” 张公子跪得很端正,带着哭腔道:“草民张澍给侍郎大人请安!草民昨夜饮酒误事,在戏楼冲撞冒犯了温员外,特此前来负荆请罪,求温员外责罚!” 齐昱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垂视着他:“哦?如何责罚?” 张公子想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一咬牙道:“草民负荆前来,只求温员外赐教责打草民以解不快!万望温员外息怒,莫为草民蝼蚁之事气坏身子!否则草民万死所不能够!” 这戏演的,齐昱都想给钱了。他唤了声:“李庚年!” 李庚年踏着房顶蹦下来:“在。” 齐昱笑了笑:“既然张公子诚心求教,那就打罢。” 李庚年:“好嘞。”说着就开始挽袖子,“张公子,就用你身上的荆条吗?还是你有其他更喜欢的物件?” 张公子:“???”什么叫“那就打吧”?!这和老爹说的不一样啊! ——不原谅我不是应该将我赶出去吗? ——为何还真要打我?还让我挑物件?! 眼看李庚年就要上来抽自己身上的荆条,张公子慌忙将双手挡在身前:“温温温温员外呢?草草草民想求温员外一见,当当当面致歉!”那小白脸应该没那么凶残! 齐昱冷笑了一声,“那岂是你能见的。”罢了叫上沈游方,便往花厅去了。 李庚年啧啧两声,觉得自家皇上真是十分有威严。扭头看看张公子,也是心疼他的细皮嫩肉了。 他抬手抽出张公子身上的一根荆条,笑嘻嘻地问道:“张公子,你有没有什么忌讳?譬如伤口要左右对称?血印要整数吗?牙齿是留中间还是留两头?眼睛留左边还是右边?嗯嗯?” 张公子颤抖着嘴唇,膝行着后退:“不,不要啊,不……” 片刻之后,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个宅子。(. 就爱网) ------------ 47 【张公子被打成了个残废】 在温彦之全然不知中,前来负荆请罪的张公子被打成了个残废。 断手断脚断肋骨,脸上的血印还左右对称,门牙全都在,大牙一颗不剩,下巴也脱了,浑身上下被荆条打得皮开肉绽。全赖施刑者手艺了得,这情状下,竟还吊着口人气在。 那模样,估计今后别说去喝花酒,就是站起来都够呛。 等在宅子外头的小厮吓裂了胆子,用板车将张公子运回督造府,哆嗦着唇,说公子连温员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个刘侍郎打成了这样。*芳在府上等了大半日,竟等到幺儿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模样,一口气卡在后脑勺,立时蹬腿晕厥了过去。 两天内,胥州城大半的大夫都被请去了督造府,又是瞧张老爷,又是瞧张公子,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好赖是三根老参给提着口气,张老爷睁开眼,竟是颤着胡须斜着眼,抖出第一句话: “老子不弄死那个温老幺,老子就不姓张!” . “啊嘁。” 温彦之坐在小院里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忽觉背脊有些冷。他从石桌上的图纸里收回手,笼着外袍盯着纸上一块红圈,蹙眉思索起来。 “温兄你要添衣裳吗?”龚致远手里一边研墨一边问,“明日就立冬啦,天是真冷,昨日听李侍卫说,再过几日我们就接着往南去,大约要坐几日的车船,温兄你……诶,温兄?”他伸手在温彦之眼前一晃,“何所思?竟呆住了。” 温彦之恍然回过神,眸光一闪:“对不住……图纸有一处,想不通,便懵进去了。” 龚致远眼睛落在图纸上:“这是城内排水之道么?” 温彦之点点头:“是,昨夜我又看了此图一次,忽而发觉一个问题,思索镇日都毫无头绪。”他手指在图上红圈处点了点,“我从前只想着排水,却未想过,就算水灾,人亦离不得水。涨水注流之时,荥州城内脏水污源,城中之水不可尽用,此法只可将大水排出,可排出之后,城民要用何水?自古以来,一旦发水,荥州城民需取道周遭山丘,家家户户长行数十里汲水致用,甚是辛苦,此非长久之计。” 龚致远闻言一愣,“温兄思虑,甚是深远啊。”居然不仅想治水,还为城民用水作想,不可说不周密,“我听说,不是有竹管汲水之法?” “龚兄博闻。确然,各州已有过竹管传水之事,只是荥州城底如若排水,则难以安放竹管,前人所述不可为用。”温彦之依旧定定盯着那图纸,目光仿佛要把薄薄纸张戳出个洞,“我思此法,既然无法在荥州城底致用,或然,可以架在地面。” “此法从未有过,你同刘侍郎讲过吗?刘侍郎怎么看?”龚致远担忧道,“从户部讲来,如今治水的银钱多半还没凑齐,全看刘侍郎与沈公子究竟怎么谈。工部那边,张尚书恢复旧职,此事还需提交工部商议,他与你不对眼,不知会如何使绊子,你此法也不知会否得到今上首肯。温兄,今上虽信任你与刘侍郎,钦定你们南巡,可该遵循的条制你可不能罔顾,之前工部折腾你的事情,我等六部都有耳闻,那便是前车之鉴,你可万万要留心身后,莫被人捅了刀子。” “我明白。”温彦之目光从纸上移开,叹了口气,“此法我尚未同刘侍郎讲。近来刘侍郎正连同沈公子一道,就胥州官官相护之事,预备彻查,我正待有所头绪,再与他道来,若真是想不出,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正说到此处,前院忽传喧闹之声,像是来了人。今日宅中,齐昱带了李庚年,同沈游方一起前往河口议事,说最早也要晚间才回,此时才刚下午,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们归了。温彦之同龚致远相视一眼,二人当即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月门处正遇上管事匆匆跑来,向他们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来了人,说是胥州御史巡按,要来拿温大人!大人快出去瞧瞧!” “御史巡按?拿本官?”温彦之一惊,“为何?” 管事道:“那几位说是温大人恶意打伤了督造府的张公子!要拿温大人去问罪!” 温彦之满头包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本官打的?”何时?我怎不知?不是他要打我吗? 他思及日前,忽而一凛:莫非,是前日院中那阵惨叫……?皇上将张公子给打了? 那日齐昱处理完张公子,也没人敢来同温彦之提那糟心事情,温彦之只道齐昱将人骂了一顿打发走了,便是打,那点小事又能打成什么样?他便当此事已过,早抛诸脑后,谁知竟闹到了御史治下? 御史巡按是每州安插的御史台下乘,督管一方官吏行止,能闹到巡按前来拿人,必是情节严重者。温彦之此时一想,那*芳并不知刘侍郎是何人,定是将仇记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心下一紧,连忙往外走去,只求能讲个青红皂白。 他边走边问龚致远:“张公子究竟被打成什么样?” 龚致远想起那日偶然一眼,哆嗦了一下,跟在他后头道:“总之,是没人样了。” 温彦之脚步一顿,回头:“甚么?!”不过是戏楼几句口角,何至于?皇上这,这究竟是为何! 听此一言,温彦之走得更快,转眼便至前厅。只见一名巡按正带了三名衙役等在堂中,见温彦之出来,打了个礼道:“想必这位是温员外。下官乃御史巡按,本府经人报称,温员外前日将张督造家的公子打至残废,故来请温员外过府一叙。”说着就向左右眼色,三个衙役当即要走上来拿人。 “且慢。”龚致远挡在当前,“巡按大人,温员外乃朝廷命官,官至从四品,不该是你们说拿就拿罢?府衙印信何在?贵府监察大人的公章何在?” 巡按从怀里掏出了印信、公章等,“本府怎会罔顾朝廷法度,无由拿人?这位大人多虑了。温员外,张公子现今还在家中躺着,人证俱在,还望别叫下官难做。” 龚致远连忙道:“打人者并非温员外,乃是——” “罢了龚兄!”温彦之打断了龚致远,生怕他把“刘侍郎”三个字说出来引人探查,“走一遭便是,本官也好瞧瞧张公子是个什么情状。” “温兄!”龚致远咬着牙根一拉温彦之,小声道:“进了御史手下,哪还能有好的?” 温彦之冷笑一声,看着那巡按几人:“总归我也不是头一回进了。” . 原本胥州城只是南巡路线上的一处歇脚地方,温彦之万没有料到,竟会出如此多的波折。现下,吕世秋之死尚无线索,其妻子儿女犹如消失,好容易出门听戏,竟还惹了这么个张公子。 龚致远心里比谁都急,自称是人证,赖着巡按等一行,一路跟到胥州御史监了,还在温彦之后头道:“全赖我!都怪我非拉着温兄去瞧甚么百戏,若是呆在屋中,哪会有如此事情!” 温彦之此时心中着紧,也不想龚致远太过操心,只道:“张公子当日的位置亦怪我坐错了,踩他脚的也确然是我,若说是错,则都在我,龚兄何错之有,万勿再自责。” 龚致远脑中一转,同温彦之低声道:“温兄,那张公子,是李侍卫打的,李侍卫,又是刘侍郎授意的,我听下人说,是张公子自己背着荆条来府上负荆请罪,求打来着,刘侍郎不过遂了他的愿罢了。” “哪有如此遂愿的?”温彦之哭笑不得,“负荆请罪皆是逢场作戏,晓得意思便好,那蔺相如又何曾真拿荆条抽了廉颇?” “可廉颇也没让蔺相如给自己跪下呀。”龚致远愤愤道,“温兄你曾同我说过,你在宗家连父亲都难见得能跪上一次,此生便只跪天地君主,他张公子是谁,难道能大过皇上去?” 这一言像是醍醐灌顶,温彦之总算明白了过来:“难怪!” “难怪刘侍郎要打他!”龚致远也一拍大腿,“刘侍郎是钦差大人,不就是今上的一道门脸,张公子那话往大了说,就是治个悖逆天子、株连三族的罪都嫌轻,何况只是将他一人打成那样!温兄莫怕,如此这番,更无你事了。” 温彦之却摇了摇头,“此事,难了。” 龚致远还来不及问如何难了,两人已经被代入御史监大堂中。大堂上坐着胥州御史监察,姓胡,堂下轮椅上坐着颤颤巍巍的*芳,正同胡监察痛诉情状,其旁还撑了个床架,上面竟躺着个鼻青脸肿不成人样的男子,见着温彦之二人走近,还呜呜地叫了起来,一张嘴便见当中大牙都没了,脸色左右三道血疤,两眼乌青,着实可怖。 温彦之被骇得倒退一步:这是张公子?!两日不见,竟变成这样! “温员外,可是?”胡监察在*芳的痛哭声中,拭了拭眼角,捧着心口道:“下官见过温员外,如今案子压在堂上,按本府规矩,案中不讲品级,下官先提前与温员外行过一礼。”说罢,作揖一番,温彦之也回了,于是便招人升堂。 温彦之头皮有些发麻,左右一见,此行中除却他与龚致远,府中见过张公子受打的下人只来了两个,可*芳那边,竟是乌压压站了十多个人,不仅是家丁、戏楼店家,仿若还有两个是当日戏楼中,同张公子一道的纨绔。甚至,站在*芳前头的人,正拿着一卷状纸,貌似个颇有经验的老状师,正拈须斜眼看着温彦之与龚致远,不知想着甚么。 看来,是早有准备。温彦之回头与龚致远一对望,心里有些没底。 他虽心如明镜,瞧得出这是个局,可这局究竟是甚么,又待如何收场,他是万不知晓。早知如此,当初南巡之前,尚该听从老爹之言,在家中学个十天八天的为官之道才是正经,岂至于如今被人搁在砧板上,作了鱼肉。 想来状师那边,已将前情呈上,胡监察十分好心地叫温彦之二人也述说了当夜戏楼中的情状。说到下跪那句,龚致远本想抬出张公子大不敬的说辞,却被温彦之拉了回来,并未来得及开口。 龚致远莫名其妙看着温彦之,压低声音:“温兄你作何拉我!本就是那张公子的不是,你此行是今上钦定,那张公子打你的脸,便是打今上的脸!” “龚兄,冷静。”温彦之此时不知要如何应对,只是在父兄之间多年耳濡目染,他知道此种事务万万不可与皇帝扯了关系,“若此时我们说出今上,那他们便更有文章可做。说我等恃宠而骄,要拿皇上脸面行下作之事,这浑水只能更浑。” 龚致远睁大眼睛看着他:“那现下如何是好?” “其余事情,我再不懂。”温彦之叹了口气,“只愿能拖住时间,等刘侍郎。” ——被八品御史如此折腾,估计能被皇上嘲笑掉一层皮。 ——只望皇上,将自己笑趴下前,能解此事,就好。 温彦之再叹。 . “东家,”沈氏茶楼的伙计带着一名管事蹬蹬跑上二楼雅间,“刘侍郎府中来人!说有要事!” 雅间内的沈游方闻言看向齐昱,齐昱放下茶盏:“何事?” 管事跑得一张脸通红,气喘吁吁道:“主子,御——御史监来人将温员外带走了!” “御史监?”齐昱站了起来,“温员外已经去了?去了多久?是督造府寻事?” 管事连连点头:“已去了有两刻钟了!” 齐昱气得笑了一声:“这*芳是愈发出息了!”说着就要往外走,李庚年连忙跟上。 沈游方左右无事,便道:“刘侍郎,且坐草民的车一道前去,总归当日,草民亦算个人证。”原本张公子受打一事,他是料到了的,本来就是送个顺水人情给齐昱撒撒气,权当还了温彦之在秋水县受难之罪,却没承想这齐昱也是个肯下手的,听说张公子真被打成了肉摊子,却还留着口气死不了。 想到这里,他目光落到前面李庚年的背影上。 ——没瞧出来,这人还有如斯心狠手辣的一面。 ——可伴君之侧,又岂有庸人? 李庚年能在御前受信多年,总不可能只凭借一副好皮相,虽则相见之时从无事端,亦是个心平气和的模样,可这种人一旦发起怒来,恐怕比寻常脾气火爆之人还要可怕数倍。 沈游方轻轻勾起嘴角,倒是有些好奇,到时候的李庚年,是个什么光景。 . 此时此刻,御史监中已询过三轮,物证上了,人证上了,此时正在责问温彦之身为朝廷命官,为何无由打人。 温彦之站在堂中,几句绕远的话都回得艰难。 原就是个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局。若说出是要替天子责打张公子,这是恃宠而骄;若说是因张公子自来讨打,又实在牵强,且是滥用私刑。 ——就算打,也不至打如此厉害! ——这哪里是要命的打法,权当是个死人,下手也嫌太狠。 胡监察简直听不下去温彦之的磕磕巴巴,连连抬手制止:“温员外,能不能就事论事。本府只问,你究竟打了张公子没有?温员外只需答,打了,还是没打。” 温彦之气结,见终究躲不过,心下三思再三思,干脆道:“人,是我打的。” 龚致远跳起来:“温兄不可!” 胡监察好生呼出口气,温彦之这厢松口,其他事情就好办了。他连忙责令堂录记下,又道:“温员外,你这就是认罪了,本府即刻——” “慢。”温彦之板着声音道,“我只认了张公子确然是我打的,却没认打张公子是罪。” 胡监察一口气又贯起来:“你你你,本朝律法严明,无故重伤他人,就是罪过!张公子本是上门求和,求取原谅,温员外却恶意将张公子打作残废,何以还想开脱!” “岂是无故?”温彦之便又绕回那句话:“是张公子求我打的,还自己带了荆条。” *芳坐在另边轮椅上哭起来:“胡大人您听听!这何得是朝廷命官言语!便说是因口角要打我儿,治我儿不敬之罪,那也该上告衙门!何以依凭官职,便对我儿私动刑罚!” 温彦之怕就怕这句“私动刑罚”,他全然不通这勾心斗角之事,此时是再想不出该如何作答。一旁的龚致远早在温彦之承认打人之时就没了主意,两人面面相觑,只觉这下要进州府大牢了。 胡监察颇为满意,正要敲案落定,却听门外衙役报来:“大大大人!门外有一行人说是……钦差大人,要来协同审理此案!” 胡监察猛地站起来:“钦差?” 话音未落,衙役已被一双手给推了开去。却见是李庚年当先进来:“劳驾让让。” 下一刻,齐昱一身云纹墨紫的袍子,迈开长腿跨入御史监大堂,眯起眼睛四下看了一圈,俊逸的脸上满是和煦,目光最终落在堂中的温彦之身上,展颜一笑,“温彦之。” 温彦之回过头,微微更挺直了背脊:“……哎,刘侍郎。” 龚致远兴奋:“刘侍郎!你终于来啦!” 这时候,坐在轮椅里的*芳费力回过头来,向齐昱这边一望。这不望还好,一望间,他竟猛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两眼直直瞪着齐昱,就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开嘴巴,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昱也就自在地垂视着*芳,好生玩味的笑容中,带了一抹危险的戾气。 “好久不见啊,张督造。”(. 就爱网) ------------ 48 【御赐钦差金牌】 ——皇上与张林芳见过? 这是温彦之此刻,脑中唯一的问题。他惊诧地扭头去看齐昱,只见齐昱眉目间神色笃定,那句“好久不见”绝不是随口说说,而此刻站在轮椅旁边,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张林芳,也已证实了此想。 ——二人,怕不仅只是“见过”那么简单。 一切只在须臾,他正如此想间,走到他身边的李庚年,竟然也向张林芳道了句:“张大人,别来无恙。”那神色,没有半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亦没有半分话语中应有的敬,有的只是严寒,冷峻,像是插在冰壁上的一树枯枝。 张林芳脸色十分难看,老躯一晃,猛地栽倒在地,跪伏着颤抖,躺在他身边床架上的张公子眼睛睁不开,只听见了对自己下毒手的人说话,却没听见自己爹回应,怄得呜呜直叫,要老爹为自己讨说法。 站在堂上的胡监察已经迎下来,殷勤拱手,笑呵呵道:“下官见过刘侍郎!久仰久仰,下官不知钦差大人莅临鄙州,有失远迎、未及拜会,失敬失敬!”然后高声呼喊:“快,为刘侍郎搬个背椅!同本官一起审案!” “不必麻烦了。”齐昱淡淡笑着,随手从腰间抽出个殷红穗子系着的金牌,只半个巴掌大,上书一个“钦”字,“本官坐堂上,监察大人就在此处跪好罢,正好连你一起审了。” ——御赐钦差金牌!见令如圣躬亲临! 胡监察整个人一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整个堂中的人皆是一愣,然后恍然梦醒般全数伏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昱步若闲庭走到堂上案台后,将金牌随意丢在桌上,敛着袍子坐下了。李庚年把一个箱子放在案上,打开来,其中全是账册、印信、往来手书等,红漆黑墨白纸,皆是证物。 “先审张澍受打一案。”齐昱如惯常一般,右肘支放在椅子扶手上,双目含笑望着堂下,仿佛这景象对他倒很新鲜似的,“此案也简单,人不是温员外打的,是本官打的。张督造之子张澍,言语无状,奚落朝廷命官,且要从四品工部员外郎,跪他一介草民,此乃忤逆不敬之罪,论刑当诛。然,温员外心存怜悯,不愿与张澍计较,可本官身为钦差,上表朝廷,下效家国,容不得此等恶行,故令李侍卫,择动杖刑,以示天威。” 堂下皆是静悄悄的,就连方才还呜呜乱叫的张公子,此时听了这话,也终究是再没胆子了。温彦之不是钦差,只是圣眷宠渥的命官,此话若由他说,难以服众,毕竟掌管天子授命的,不是他,而是“刘侍郎”。现下此话由“刘侍郎”说出,又请了钦差令牌,一番朝廷家国压下来,直叫张澍觉得自己挨一顿揍都是轻的。 “今日本官借御史监大堂,尚有重案要审。”齐昱从手边的箱子里拿出两本账册,“此事与张澍受打案无关,只关乎张督造、知府、御史监,同温彦之等并无关系,便就此回避闲杂人等。” 龚致远连忙拉了一把温彦之,温彦之收回落在李庚年和齐昱身上的视线,连忙和龚致远一道恭敬告退,这才站起来退出御史监大堂。 初冬霜降,街上人来人往,二人出了御史监,在街角找了个茶铺坐下,龚致远尚心有余悸。他捏着茶盏,奇怪道:“张督造竟也认识刘侍郎,这倒是巧了。” 温彦之却是定定盯着御史监的方向,问道:“张林芳过去在京中,是什么职位?” 龚致远皱眉:“我记着,状似是废太子手底下的什么参司?” ——废太子? 那就不奇怪了。温彦之点了点头,此刻总算是明白,那张公子被李庚年打得那么惨,果然不单是因为与自己口角之事。想来这张家,在数年前皇子夺位之时,曾与齐昱他们有过什么过节,难怪这次听闻是张家,便雷厉风行,要透查胥州官吏——想必是有心结未消。 二人在茶铺中坐了约两个时辰,天近黄昏,茶盏空了几回,龚致远觉出饿来,亦不知齐昱、李庚年何时出来,便寻思买些吃的先垫垫。此时正巧看见街尾有个老爷子在卖葱饼,烙得干酥香脆,味道飘来老远,他便连忙去买了几个,过来同温彦之分着吃。 温彦之刚掰下一块,没来得及塞进口中,却见御史监的大门开了,齐昱与沈游方先后走了出来,过了会儿,李庚年跟着出来,三人神色都是肃穆,不知在说什么。 然后他看见,李庚年忽而直身向齐昱拜了一拜。 “诶?这是怎么回事?”连龚致远都觉出有些不对劲了,“方才在堂上我就想说,李侍卫今日是怎么了?神色也不大好的模样。” 温彦之默然地看着那边,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三人向此处走过来,齐昱走在最前,在温彦之身边坐下便笑着问:“还好么?” 温彦之点头:“尚可。”接着想问那御史监中,是何等境况,可瞧见齐昱此时的神色,倒不是愿意谈话的模样,总归也没问出口,只道:“若刘侍郎再晚些来,下官怕是要落狱。” “至于么,”齐昱果然是哂笑起来,“御史监不过一群八品上下的官吏,竟将你折腾成这样,那要让你上两日朝,岂不是头顶都能愁秃了?” 温彦之有些气闷,不想再理他,便把手里一个完好的葱饼,包着油纸递给后头的李庚年,“李侍卫,吃葱饼罢。” 李庚年看着那葱饼,就像被什么给打了一耳光似的,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侍卫?”温彦之拿着葱饼在他面前晃了晃,目光投向齐昱。 齐昱仿佛也是一怔,却来得及伸手推了李庚年一把:“温彦之叫你吃饼。” “哎哎,好,”李庚年这才醒过来似的,连忙双手接过了那葱饼,哈哈笑着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哎呀这天冷得,人都傻了。谢过温员外,谢过谢过。” 温彦之由着他接过葱饼去,瞧着他微红的双眼,有些愣愣地又看回齐昱。 ——这是怎么回事? 齐昱却已经站起身来,当先掉了头往南走,竟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李庚年一边抹着脸大口吃葱饼,一边跟在后头,也是沉默不言。 龚致远拉了拉温彦之的衣服,皱起眉,仿若在说“这也太古怪”。温彦之叹了口气,干脆扔了手里的葱饼,放下茶钱,拉着他便向着齐昱走去。 沈游方摇了摇头,只能跟上。 几人在酒楼用过晚膳,踏着黄昏回府。如今御史监察收押入狱,张林芳也缉拿提讯了,齐昱明日还要审胥州知州,尚有许多文书要看,且有许多要事问沈游方,回了府便直接去了书房。 温彦之自知此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便也没有强求,只个人转回小院去歇了。 入夜时,他望着床梁的雕花帐幔,回想白日里的事情,正是辗转反侧,忽闻有人推开了门,一阵寒风灌进来,他不由拉起被衾坐起身来瞧,只见是齐昱一个人,挑着杆纱绢灯笼进来了。 齐昱将灯笼提起来吹熄,放在门边,反身将门关上:“还没睡?” 温彦之往里面坐了些,“皇上不也没睡。” 齐昱背身坐在床沿上,回头瞧他,笑着叹了口气:“行了,你问罢。” 温彦之讷讷道:“微臣不敢。” 齐昱抬手捏他脸:“温彦之啊,你瞧着模样呆,小心思挺多,这会儿不让你问清楚,你能同朕僵一晚上。你还是赶紧说罢。” 温彦之瘪瘪嘴,晃晃脑袋从他手指间退出脸来,“皇上,同那张督造,可是有什么过节?” “过节……”齐昱幽幽叹了口气,长身躺在了床上,垂眼瞧着温彦之:“可说有,也可说无。毕竟过去之事,张林芳尚不算个角儿,不过是枚棋罢了……” 温彦之抱着被子,想了想:“听说他曾是废太子的手下。” 齐昱点头:“诚然是,可也不会废太子的手下,朕都能记那么清楚。”他慢慢闭上眼睛,长舒出一口气,“罢了,温彦之,你是个局外人……你能知道什么,”他拍了拍身边,“你过来,朕干脆讲给你听听。” 经了某事后,温彦之对齐昱忽然而来的温柔都且信且疑:“真……只是,讲故事?” “是啊。”齐昱忽而睁开眼,看着他笑:“除了讲故事,还能做甚么?” 温彦之连忙摆手:“……不能了,不能了。”然后便挪了挪,有些不习惯地倒下去,躺在了齐昱的臂弯里。 可齐昱仿若就在等这一刻,就在他躺下来的那一瞬,忽而手臂一收便把人死死揽进怀里,闷声笑了出来:“哎你个温呆呆,太好骗了。” 温彦之:“……?!”又,又被骗了?! 齐昱抬起条腿就把他半边身子压住了,抵着他鼻尖便亲了他一下:“你说说你,呆成这般,若南巡是你一人独往,朕得担心成甚么样。” 温彦之面无表情:“……” ——说的好似是个人,就会逮着我亲一口似的。 ——不是说讲故事么?皇上平日,都这么跟人讲故事的? 齐昱看着他这张板正的脸,眸中笑意更深了,笑到末了,却是叹出口气来,“温彦之,你有没有听说过,镇南公主有个儿子,名字叫齐政?” ------------ 49 【你瞧着印章罢了】 自齐昱记事起,身边就有个堂弟,名叫齐政。齐政晚他四个月出生,是先皇长姐镇南公主唯一的孩子。 “那既是公主之子,为何会姓齐?”温彦之从齐昱怀里伸手,把齐昱横在自己腰上的腿给拂下去,“镇南公主曾下嫁抚远将军,膝下子嗣不应随将军姓么?” “你果然不是京中长大的,”齐昱收回腿来,略微不满地躺平了,又把温彦之的手拉来放在胸口上,“当年此事几乎闹得地裂,你竟是一点都不知道。那还是从镇南皇姑下嫁抚远将军说起……” 镇南公主原奉永辉帝诏,下嫁了抚远将军作妻,起先夫妻二人虽话不投机,却尚算和睦,无奈婚后十六载都没有后嗣,终究是相看两厌。京中漫天传闻,说是镇南公主肚子有问题,一时间,到将军府说妾的喜婆几乎踏破门槛。就在抚远将军终于不堪宗族重负,请了旨要纳妾续后时,镇南公主也是被皇室宗亲给说破了耳根子,没耐烦了,忽然道,还纳什么妾,不必了!然后提笔就落书一张,放在将军跟前:“你瞧着印章罢了。” 将军垂首一看,眼珠都快瞪出来,只见纸上斗大二字:“和离。” 自古以来天家婚嫁,何尝有过休离之举?和离一书递到宫中,举朝震惊,太后恸哭,先皇勃怒,直道镇南此举,是不孝不悌,不忠不义。可那时候的镇南公主,却只是定定地跪坐在善德宫前殿的蒲团上,目光切切,咬着牙道:“皇上还要同我讲忠义孝悌?十六年了!忠义未给我恩爱夫君,孝悌未赐我膝下麟儿!若是后人福泽不庇,祖宗即是毫无恩荫,我镇南堂堂长公主,凭何守着那陈文旧纸?他抚远将军可妻妾成群,却要叫我停停与他横眉冷对一辈子?我才不干!不如从此断了,大家都清净!” 此话气得太后要请玉尺来打断她的腿,众后妃规劝拉扯间,太后与镇南公主哭闹在堂上,乱作一团,却见镇南公主忽而双眼一闭,晕厥过去。 众人惊愕间,岂知这是命运,同她开了个天大玩笑。 一众太医跪在先皇跟前,一个接一个道:“公主是喜脉,确然是喜脉啊。” ——何以十六载无所出,一朝和离丑闻漫天,公主却忽而有了?先皇太后怄得茶饭不思,宗室遣了老靖王做表,要与抚远将军重拟和离一事,想就此作罢,当做玩笑。 可镇南公主却青白了一张脸说:“我镇南封地数百里,食邑万人,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孩子?既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宠爱,同他将军府上没有半厘钱的关系!今后这孩子生下来,亦是随我皇族姓齐,我倒要瞧瞧,天下谁人敢看不起他!” 于是数月之后,齐政呱呱坠地,打小睡的就是金丝枕头、天蚕缎被,漱口水恨不能从天山上汲下,所用杯盘都是玛瑙宝石镶了一溜,只叹人还食五谷杂粮,不然就是化了银子兑水喝也能管够。 可镇南公主为了儿子铺张成这般,齐政自己却不是个争气的,长到十四岁了,文雅爱好一样没有,尽喜好斗鸡斗蛐蛐,爱吃的菜也没有一件是贵的难的,就喜欢吃面食,尤其爱吃饼。人家王侯府中厨子成堆,皆是天南海北各方菜系,唯独齐政门下,十八个厨子都是做饼的。 齐昱讲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从前齐政叫我们几兄弟回公主府吃饭,我们都不去,是谁来着?……对,是贤王,说去了上来一桌全是饼,红烧饼,糖醋饼,清蒸饼……这怎么吃?齐政听了可恼,第二天揣了个麻布袋子放在贤王面前,贤王一打开,见里面全是饼,吓呆了,问他这是做甚么,却听齐政说:怎么不能吃!你吃吃看!可好吃!吓得贤王肝胆俱裂,一溜烟跑出国子监,生怕齐政要逼他吃完一麻袋饼子才罢休。” “这是真事?”温彦之难得眼角都笑出泪来,心想这可苦了公主殿下,了断情丝,竟要在家跟着儿子活受罪,也是可怜。 “比真金还真,那是最好的时候了……”齐昱笑着叹了口气,徐徐转身看着温彦之,竖了手指将他眼角的泪丝点了,接着道:“那时候,齐政身边总跟着个尾巴,大约从十一二岁时就在了。开始我们都不甚在意,心想或然也就是宫中给各王孙配的暗卫罢了,后来康王说,那是镇南皇姑生齐政之前,就专程命皇城司的卫长寻来的孤儿,精心培育成影卫,只为时刻保证齐政的安危。” 温彦之心中浮起一个猜测,愣了愣,“那影卫是……” “那影卫,就是李庚年。”齐昱闭上眼,无意识地捏着胸前温凉的手指,好似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曾想,只是那么顿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又沉沉地出声道:“李庚年原本不是朕的人,他与齐政一同长大,吃喝一处,几乎像是双生子,就是亲兄弟,怕也难有他二人那般亲厚的。李庚年对齐政的照顾,可说无微不至,因朕与齐政同龄,素来都在一处学耍,故他也对朕十分恭敬,自是相熟一些。若非四年前……齐政死了,李庚年也断然不会跟着朕……” 温彦之小声问:“关西侯是怎么……没的?” “齐政那时,已不是关西侯了罢……”齐昱杏眸微微睁开一道缝,皱起眉来回忆,“朕记得,约摸是春分时候,和伦托叛变,先皇招调关西、关中军急应平叛,朕与齐政便一同上路,那时朕是征西将军,先皇封齐政的,当是‘镇军侯’。” 平叛这类事,多疑如先皇者,自然不可能放心交给臣子,于是领兵攻敌的是康王,齐昱、齐政只是带兵镇护后围,驻扎在兵粮要道上,以备不时之需。 军中一待便是数月,战事几乎要尽时,康王又取了一次大捷,军士放声高歌、擂鼓而舞,齐昱竟也被劝着喝了几杯。齐政带着李庚年去视察了周遭,回来得晚,听闻大捷甚是开心,可没想到,刚拿起酒盏要喝,下面突然报来,说是押运官*芳的粮草车队,在十里外遇上了和伦托流寇。 对战流寇尚是寻常之事,当时轮到的戍夜将是齐昱,他闻言放下酒就站起来。 “罢了,你们正喝兴头上,我去我去。”齐政好笑地推了他一把,挤眉弄眼道:“流寇平白来甚么?怕*芳车上是有什么宝贝,我去瞧瞧先抢点,免得都便宜了哥哥们。” 齐昱哭笑不得:“上前线打仗,被你说得像进村抢姑娘。” 康王来劝阻道:“你带兵没几次,还是叫老五去罢了,不然你被刀子割一下,姑姑得将我二人打死。”说着就把齐昱往外推。可齐政却是止了他,“便是割了一下,不告诉我娘也就是了。”说罢,也不顾康王再劝,随手就放下了酒盏,带着李庚年和七百轻骑,笑闹着打驻地而出,向北奔去。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一日,到现在齐昱都想不起来,当时天色是云是雨,是狂风卷沙还是万里月明。因为实在太平常,平常到了喝酒呛住都是大事,平常到肉油滴到手上亦觉滚烫,平常到谁也没想过,那竟是个局。 粮草押运多为千人一行的军队,等齐政带着人马临到阵中一看,哪有什么和伦托流寇?所见人马皆是边境虎狼之师,穿着我朝铠甲,一派俨然,寒意森森,剑拔弩张。 “这队人马是何人?”温彦之紧张地问,“难道不是送粮草的?” “战事将尽,送粮草的,多是负伤难以再战者。”齐昱沉沉道,“后来李庚年跟朕说起,猜测他们是太子养在北疆的亲卫,不过是借了*芳的道,要来前线杀人。” 背脊拔起丝丝凉意,温彦之收紧了被齐昱握起的手指,“……杀谁?” 齐昱叹了口气,脑中回忆纷繁,落到底却尽是血色,不禁长眉轻聚:“杀朕。” 可是当时的他不知道,齐政,自然也不知道。他还以为是周遭的驻兵有意要开玩笑,便笑着问*芳那首领是何人,属哪一军帐下。 首领却喝问齐政为何无故带兵前来围困,无命动兵,是不是要造反? 齐政一愣,说接到战报,此处粮草被袭,自然要带兵前来营救。 *芳笑道,说从未传过此种战报,定是齐政慌不择言,要抢夺物资,居心叵测。 首将与*芳对视一眼,抬手一招,身后将士弓箭直指,千刃所向,顿时向齐政攻来。 齐政终于醒过味来,这是太子定下阴谋,要在此诱杀康王臂膀。他们知晓齐昱乃今夜戍将,故早有准备,此时是将自己当做了齐昱。他连忙调转马头要撤,可这时,又岂能容得下他撤离?周遭强兵猛将瞬间蜂拥而上,七百轻骑艰难抵挡,须臾便显颓败之气。李庚年杀红了眼睛拼尽全力,只得以将齐政背出了重围,策马狂奔,丢盔弃甲之中,逃得昏天黑地。 “……李庚年也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右臂插了支箭,浑身都是血。他背着齐政骑马,到了驻地终于一起摔下马来,站都站不住,抱着齐政要我们快找大夫。他哭喊得那般大声,我们当时都以为,齐政还是活着的,只要能找来大夫……会有救……”齐昱声音里的枯老像是刻在经世的石墙上,一笔一划,刻到此处终于顿住。 空气忽而静默下来,他隐忍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后来,是康王先上去的。他推了齐政一把,人没醒过来……军营里漫天抢呼,大夫接二连三跪在地上……都说……没救了,怕是没撑到驻地,就已断气了……后头有人要抬开齐政,李庚年就像发了疯,怎么都不让……只知道伏在齐政身上哭……” 那哭声像是京城戏楼的班,彻夜不绝,像是要把人的魂都给哭落了。齐昱站在人来人往的军帐里,空茫地望着齐政满身是血的尸身,觉得周身空气都像是带着针,正在不停地,用力地扎着他,而头顶,像是顶着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本该是朕……”齐昱低沉道,眸中细碎的琼影,映着面前的温彦之,却又好似在看着别的地方,“原本,该死的,是朕……” 那一声声的痛哭刺得他耳朵生疼,目之所见,李庚年跪在地上,哀嚎着抱住齐政已如蒲苇般无力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在叫天,好似在唤地。 除了哭,此时还能做什么? 齐昱像个傻子一般站在那里,却是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最过悲哀的,已不是死亡。 ——若说是太子要害死康王臂膀,才布下此局,便也就罢了。可齐昱却是很清楚,太子身边的洗马就是康王的眼线,如此大动作,康王岂会不知?若是不知,早在齐政出营之前,又为何要劝阻?是怕杀错了人吗? 他手足早已冰冷,僵直地转过头去看康王的脸,目之所及,竟全然都是悲苦。 他问:“王兄,是太子吗?” 康王抬手抹了一把泪,却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句:“政儿不会白死。” ——死都死了,还能管他是不是白死?不过是活人才能说得出罢! 他怒,怒至欲泪,可哭到了唇边,竟变作苦笑。 漫天星光高挂塞北沙地上,凄清肃冷,嚎哭之声像是隔着几世红莲业火,曾几何时,兄弟间的欢笑、玩乐,一一打眼前晃过,曾经热到心尖发烫的一桩桩一件件,此时却可将人寒到彻骨。 原来他一直追随的兄长,想杀自己。 原来一众兄弟在权利之中,皆是蝼蚁。 若康王、太子他年称帝,那他们一众兄弟……还有几个可活? . 齐政讣告传入京中,镇南公主漏液闻讯,怄得吐出口鲜血,昏迷不醒。太医院一众人等衣不解带照料三日,终究吊回一口气。 当天夜里,镇南公主竟直直带了百人,执利剑冲至东宫。东宫大乱,禁卫围住公主不敢妄动,先皇临驾,喝骂镇南公主心中没有家国社稷,没有我朝江山,竟敢斩杀国储。 镇南公主笑得头上都冒出青筋,将手中的宝剑恨恨扔在地上,出口的声音破碎而疯狂:“家国!社稷!江山!……哈哈哈哈,皇上啊皇上,你就养出这么个儿子封为太子,还谈甚么家国社稷!还谈什么我朝江山!可恨我政儿一世无求,可恨我政儿,还敬他爱他的兄长……到头来,竟都是如斯回报!这就是皇上的天下,这就是皇上的家国!……恨啊!恨……天道不仁……可恨生在帝王家……” 哭嚎着,疯笑着,她跌坐在地上,众人神魂惊诧之间,未及阻止,她竟抬手又捡起那剑,电光石火间抹过了脖子。 鲜血,霎时如罂。 温彦之倒吸一口冷气,坐了起来,“原来……镇南公主,竟是这么亡故的。” 内史府史册里,记载镇南公主是忧思过度,病郁而终,追封慈宣忠孝长公主。如今看来有多讽刺?若是公主尚在人世,怕是要将内史府烧了才作数。 “此事按不下,先皇终究废了太子。”齐昱抬起手臂枕在额边,“后来的事……大约你也能猜到。太子一除,康王心病去了一半,朝中呼声高涨,都求先皇立康王为储。可康王在这其中,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先皇都是清楚的,故从不予置评。康王眼看储君之位近在眼前而不得,愈发疑心起来,甚至以为同母所出的贤王,有意要与他夺位。” 那时候,恰逢周家要与贤王说亲,贤王为避祸乱,自请前去淮南采买,想就此躲过康王疑心,岂知康王见其此举,更怀疑是他要暗布兵马,便苟同御史台林家,上参了贤王数本,说其在淮南不务其正,成天游山玩水。先皇大怒,革了贤王当时的爵位,勒令其即刻回京。可康王却是一不做二不休之人,竟在贤王返还道路中设下埋伏,好巧不巧,被一个同路的女子发现了行藏,提点了贤王,这才让贤王躲过一劫。 温彦之问:“这女子,就是贤王妃?” 齐昱点了点头。 贤王回京了,顶着不务正业的名号,竟还带回个女子,闹到先皇跟前说要赐婚,先皇怄得大怒一场,拿着剑要砍了他,却也不过是作作样子。到了此时,贤王虽丢了侯爵之位,却也叫先皇知道,他是无心皇位之争的,康王见又一个兄弟落马,喜不自胜,开始掉以轻心,行事渐渐露出马脚,叫旁人总算找到了漏洞。 “打齐政死后,李庚年终日所想,就是要报仇。”齐昱望着床梁上的雕花,疲倦道,“我们假意在后辅佐康王,实则也是把住了康王的命门,总算抖落出他卖官鬻爵之事,又兼私自调动浑古关兵马,先皇下令,要将其圈禁。康王提前得信,知晓储君之位已无可能,便带着人马逃了……最终我们在长桥坡围住他时,只见木屋起火,查探的人都说,康王约摸是*了。” 故事讲到这里,后事也就不必细说。 温彦之靠在床角里,垂眼看着齐昱的脸,回想方才种种,忽问道:“皇上你说,李侍卫是不是对……” ——是不是对齐政,曾有过南风之意? ——今日李庚年看着那张葱饼时的神情,就像是被无数钢针狠狠地贯穿了身子,说出来的话,风都透得过去。 齐昱也猜到了他要问什么,笑了笑,伸手拉温彦之过来睡:“这就不知了。” 过了会儿,他抱着温彦之,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来不及知道了。”(. 就爱网) ------------ 50 【皇上快起罢】  次日清早,鸡鸣阵阵。因立冬了,故太阳尚未完全升起。 齐昱怀里抱着温彦之,心里装着要审知州的事,无可奈何睁开眼,瞧着窗棂透进的日光半亮不亮,实在有些憋闷。 睡不够。 抱着温彦之,更睡不够。 他把手臂更收紧了,心底想做赖一会儿,权且等李庚年来叫。谁知怀中的温彦之被他这么一勒,却是闷醒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声线沙哑道:“皇上……天亮了,不起么?” 齐昱更往前挤了挤,打后背紧紧圈住他:“能晚一会儿是一会儿。”随即埋头在他颈间亲了一下,一阵清香扑鼻。 齐昱皱了皱鼻子。 ——为何,朕觉得呆子身上的香气,更比平日要浓上几分? ——……错觉? “皇上快起罢……”温彦之虽如此说,可眼睛也还是闭着,身子软软由齐昱抱着,没比齐昱清醒多少,“晚了,又得被人瞧见……” “被人瞧见什么?”齐昱微微睁眼,咬着他耳垂道:“瞧见我们又折腾了一夜?” ——“又”? 温彦之玉白的耳根微微泛起红来:“皇上,昨晚明明没有——” “没有又如何?”齐昱瞬间从被中准确抓住温彦之的双手,一息之间举到了他头顶锁住,人也翻身压了上来,“反正要误会,不如我们坐实了划算。” 温彦之神台顿醒:“皇上使不得!”这这这乃是白日宣淫!要不得! 他勉力要把手抽出来,却根本就抽不动,齐昱好笑地垂眸看着他,一只手抓着他双腕,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摸到枕头下面去找小盒子。 可摸到了枕下,却没有摸到预想之中的盒子,反而是摸到某种扁平的东西…… ——怎么感觉,此物光滑,且平整,且……薄,且……分外熟悉? “……”齐昱突然想到方才那阵多出来的香气,顿时铁青了脸,瞬间收回手。 温彦之平静看着齐昱:“皇上,找东西?” 齐昱:“……” 温彦之面无表情:“皇上找到了么?” 齐昱:“……” 温彦之:“皇上——” 齐昱低头狠狠吻住温彦之的嘴,好半晌,才放开了握他双腕的手,咬牙切齿道:“温彦之,算你狠。” 温彦之唇角微微扬起,窝在床上看齐昱即刻翻身下床去穿戴好了,直至齐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门,他才掉头在软枕上闷闷笑出声来。软枕经由他动作微微移开,边角竟露出了一方花笺来。 他从被中伸出手,把这沓花笺又往里塞了塞。 正此时,却听外面遥遥传来齐昱一声暴喝。 “李庚年!你这是要拆房子了?!” ——嗯?出了何事? 温彦之连忙起身披上衣服,随手挽了头发,趿鞋就往外走去。转出小院过了回廊,书房在望,只见书房前的空地上竟碎了一地的青瓦,齐昱此时正负了手站在当中,目光不善地看着边上的李庚年。四下仆从丫头都在打望,窃窃私语,李庚年正端端正正立在边上,耷拉着脑袋,诚恳认错道:“下官有罪,下官认罚,刘侍郎息怒。” 齐昱冷冷问:“你只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庚年不安地舔了舔嘴皮,努力组织言语:“那个……下官,昨晚……嗯,沈公子,我们……” “这跟沈游方还有关系?”齐昱挑起眉厉声问。 李庚年叹口气,终于道:“昨晚,下官同沈公子,那个,切磋了一下,武艺。” “切磋?”齐昱哼哼笑了一声,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瓦片,“是打架罢。”瞧你这埋汰模样,状似还没打赢。 李庚年脚尖点地,不安地磨来磨去,几乎想在地上刨出条缝来:“哎,刘侍郎息怒吧……下,下官本想着,天一亮就找人修……” ——岂知皇上您会起如此早……还一起就来书房,哎,真是完全没有准备时间。 温彦之问:“李侍卫,你为何要同沈公子打架?”平日里瞧着,两人都挺平和,不像是能有口角的模样。 李庚年略幽怨地地看了温彦之一眼,默默无言,抬头望天。 ——哪有甚么为何……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打起来了。 怪只怪沈游方,真有病,且,嘴太欠。 昨夜,*芳一事毕了,李庚年忆起旧事心中不快,见齐昱去了温彦之小院,料无他事,便径自到厨房地窖里找了坛小酒,跳到书房屋顶喝一喝解愁。 哪知道,正撞上沈游方走得急,忘了拿河道图纸,恰好折回来。 “李侍卫。”沈游方站在下面小院中抬头望来,皎然月下,白衣似雪,笑盈盈地看着李庚年手里的坛子,“一个人喝酒啊。” 李庚年酒刚喝到一半,兴头尚在,感伤亦在,忽然被人瞧见了落魄模样,很是尴尬,连忙点了点眼角,吸吸鼻子笑道:“哈哈沈公子还没走啊,是不是什么东西忘拿——” “什么好酒?不如一起喝?”沈游方顺着方才的话问道,好似完全没有听李庚年在说什么似的,也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径直足尖一点,在廊柱上翻飞借力,下一刻,就坐在了李庚年旁边。 李庚年身上酒气微微散去,沈游方识得,笑了一声:“透春香?李侍卫选得好。” ——选甚么选,地窖里只有这酒,本侍卫,根本就没得选。 李庚年直觉自己片刻清净都被人打断,不禁有些气结,但沈游方又是治水案的金主,不可得罪,于是他心底叹了口气,生硬扯起个笑来,又灌了一口酒道:“透春香啊,哈哈哈,名字挺好听,可本侍卫没听过这种酒。这是胥州特产?” “嗯,特产。”沈游方把折扇打出来自在地摇,“活鳝酿的,专门用来烧菜。” 李庚年:“噗!” ——活、鳝?! 方才一味想着旧事还没注意,此刻经他一说,李庚年才觉摸出这酒的滋味的确奇怪——滑腻腻的,甜腥腥的,最要命是…… 他低头一看坛子里,惨白月光下,还真有一条黑黢黢的东西,躺在坛底。 他全身一个激灵,淡定地甩手就将坛子扔了老远:“哈哈哈这酒味道真不错竟然如此快就喝完了哈哈哈实乃佳品。” “既然李侍卫喜欢,”沈游方淡然看着他,“那草民明日着人多给李侍卫送些来。” “不不不,不必麻烦了!”李庚年咬着牙根,“沈公子,还是,留着自己喝,多喝点。” 沈游方挑起眉,慢慢扭头过来看着李庚年,半晌,幽幽道:“李侍卫,透春香单饮,是用于壮阳的。草民,自以为……用不上,若李侍卫需要此酒,草民酒坊倒还有几仓。” 李庚年全身僵硬盯着他,心底火气蹭蹭地冒:什么叫,我若需要?还,几仓?! ——沈公子,你究竟,会不会聊天?不会,就少说几句,行不行? ——本侍卫也完全完全,完完全全,用,不,上! ——气人。 李庚年先是一汪酒兴被人搅扰了,酒也扔了,现下陈年往事直扣心门,还被沈游方说阳不够壮,不由阑珊摆手,脸上的嬉笑终于沉到了皮下去,只剩了冷意:“沈公子,虽我也不知你究竟为何上来,可现下也没酒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明日还有事。”说着就站起身立在房沿边要跳下去。 却没想到,这时沈游方也忽然站起来,不由分说,竟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李庚年虽是喝了酒,却也是刀光剑影里拼过来的,连忙紧身在半空中凌翻半圈,这才摇摇晃晃落在地上,否则还得摔个狗啃泥。 他终于厉了一张脸抬头怒斥道:“沈游方!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岂知沈游方却是好生自在地坐在屋顶沿边,白衣素袍在夜风中微动,一脚支在屋沿上,一脚晃在半空中,手执苏绣折扇朗笑道:“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半分怒气都没了,如今看来,倒也是个会生气的。” 李庚年剑眉成岭:“……你说甚么?” 沈游方一骨一骨合上手中的折扇,垂着眼,口气之中再无恭敬,只轻蔑道:“每日里那么笑,你不累么?我瞧着都替你累。男儿在世,当悲则悲,当怒则怒,何得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痴痴一世,碌碌一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不过为了一个死人,你究竟值不值得?你这般,尚且还不如那个死人。” “你放肆!”李庚年痛处被戳,涨红脸暴喝一声,瞬间薄剑出鞘,啸响如轻鸿,落势似千钧。皓月下银光眨眼闪过,剑气已生生逼到沈游方当前。 须臾而已,沈游方轻轻一笑,身形未见得如何异动,只单单退了半步,手中开扇挽过险峻剑锋,又是轻轻巧巧绵绵力道,竟将李庚年手中剑式生生转过一个方向去:“你就这点本事?嗯,也难怪护不住他。” 李庚年一双眼睛都瞪出血丝,反身便再度攻去,银刃快到好似织出一张网来,杀气漫溢,下手的角度几乎称得上狠毒:“闭嘴!你闭嘴!” “我闭嘴做甚么?是你没用,又不是我没用。”沈游方闪避得并不轻松,却丝毫不知收敛,一边哂笑着倒退,一边说出的话却更含恶意:“为人家悲,你就没觉得不配?你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婴,公主府赏你一口饭吃,当你是条狗罢了,偏偏你于齐政,还是条没用的狗——” “我叫你闭嘴!”李庚年一剑劈空砸在屋顶,数片青瓦落在地上摔碎,“你不配提他名字!” 沈游方当空一跃,稳稳立在外墙头上,亦不再恋战,只留下一句话,便翻身消失在夜色里。 “罢了,今日就这么,明日再见。” ——这才开始打,甚么叫今日就这么? ——还有,谁要跟你明日见啊! 想到此处,李庚年恨恨将地上破碎的青瓦踢了开去,跺脚气哼了一声。 齐昱一个爆栗就敲在他头上:“拆房子你还有脾气了!” “……”李庚年默默抬手捂住头。 ——不是,皇上,臣……心里也很委屈啊!嘤。 ——为何到头来,受伤的,总是我。 ——还有,修这屋顶得多少钱,看着就非常贵,皇上你能不能,找那个沈游方给钱啊! ——真的是他先动脚的! 166阅读网 ------------ 51 【有人疼的难处】  宅中小事没耽搁多久,各人洗漱收拾齐整,齐昱随口吩咐了管事去找人来修缮屋顶。 眼看来不及吃早膳,他也就懒得再往花厅去,可经行前院的时候,却见着温彦之和龚致远也是拾掇好了,像是要出去的模样。 “你们去何处?”齐昱顿了脚步问。 温彦之闻言回头,“我与龚兄想去船坊看看船造。” 齐昱闻言,招了招手示意下人,:“你还是多带些人罢,没的又遇上什么糟心事情。”不多一会儿,便跑来十个家丁模样的武夫,皆是高大威猛的模样。 温彦之瞬间顿在门口,脚都迈不出去:“……这成何体统?”又不是出去欺行霸市。 齐昱没时间多说,只命人跟紧温彦之二人作数,最后又看了温彦之一眼,叹口气,终是出门了。十个威猛家丁瞬间包围了温彦之和龚致远。 “……温兄,还去么?”龚致远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这样带去船坊,人家会不会以为我们要砸场子?” “……可不是。”温彦之脸色犹如吃了糠菜,“罢了,还是不去了,管事找人来修缮屋檐,我们还是留此待着罢。” 龚致远看着他的神情,哭笑不得。 ——果真是有人疼,自有有人疼的难处。 ——温兄,你便笑纳了罢。 . 一日杂七杂八间过去,抬头望了朝霞,低头便是落日。胥州官吏案牵扯其多,齐昱一直审到天色灰蒙,寒暮初发,人才走出御史监来。 他未曾想过今日会不得空吃饭,在堂子上坐了镇日,且是被那些个混账官吏气得脑仁疼,现下站在街上只觉眼睛都是花的。李庚年赶忙要找酒楼给他安排吃食,齐昱却摆摆手道:“还是回去罢,省得在外招眼。” 李庚年便又折回来,暗戳戳地笑:“回去哦?皇上是怕招眼?不是怕别的?” 齐昱揉着额头的手一顿,带笑的眼锋在他身上狠狠剜了一刀:“李庚年你是长脾气了,朕的玩笑都开得?”他抬脚就想踢李庚年,却总归又想到什么,止了,只定了定神往御史监外走。 “嘿嘿嘿,皇上别生气,臣是羡慕皇上,能有温员外。”李庚年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臣初见着温员外,还以为同朝中那些老学究是一模一样,没想到他骨子里也是个胆大的。” “胆子不大能去管秦文树的案子?”齐昱没好气地笑,心想温彦之此人,当初竟敢御前数落先皇旧案,到数日前摔晕在石溪边上,简直是一根筋到底,不晓得怕是何物,成日愣头愣脑的,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考来的状元,到底是欠了磋磨。 李庚年啧啧两声,不无感慨道:“当今朝中如此敢作敢为的,怕也不多了。” ——这倒也是。况且,齐昱此时忽而又想到那日温彦之在屋内同龚致远说的话,既是不怕告知宗族男风之事,亦觉得若无结果便要出家入道,这赤忱和直率,几乎都是能豁出去的模样。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了笑,却听身后的李庚年好似嘟囔了一句:“……叫人很羡慕啊。” 齐昱止了脚步,在喧闹的街上回过头来,看着李庚年:“谁叫人羡慕?” 李庚年没留意自己说出的话,顿时大为窘迫,挠着头笑道:“哈哈,臣是觉得温员外这敢作敢为的气势,很潇洒,叫人羡慕,哈哈哈。” 齐昱哼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你是觉得,他竟敢同朕在一起,是胆子太大了罢。” 李庚年吭哧吭哧地笑:“皇上听明白了,就别说出来了。” 齐昱就这么看着李庚年,看着他脸上二不挂五的笑,皱了皱眉头,忽而想起了温彦之昨晚的一个问题,不禁问道:“虽已过去许多年,可……你当年,同齐政,究竟……是否……有过?” 李庚年脸上的笑像是瞬间被冰封住了,僵硬道:“有……过什么?” 齐昱收回视线,想了想,略觉尴尬,遂又不再开口,只转身继续往前走。 两个男人谈到此种,不太像样子,李庚年见齐昱不再多问,自然也就顺势默了下来,往后亦都挑了开心的话说,不再提什么有没有过之事。 ——可,究竟,是否……有过? 他倒是很想说,有过。 真的,很想。 . 二人回到宅中时,管事报给齐昱,说后屋的宅子已经修好了。齐昱去北院换衣裳,李庚年跳到书房去看,果真见屋瓦已然修葺一新,不仅如此,顺带连廊柱的残漆边角也修了修,算作十分雅正。 昨夜失态弄破屋顶的是他,他心中总归过意不去,心想找管事问问花了多少银钱,自己贴了罢了,表个心意。 刚从房顶跳下来,就在回廊上碰见吃完饭的龚致远,一边往温彦之小院走,一边向他打招呼:“哎哎,李侍卫回来了!屋顶都修好了,你找来那匠人,手艺可真好,我跟温兄在这儿看了一下午,好似在看杂耍,可有意思,他那功夫就同书里写的坊间高人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李庚年一脚顿住,指着自己鼻头:“我找的匠人?” 龚致远眨眼睛:“是啊,那人说是你一早去找他来的,走的时候温兄要给钱,人家说你已经给过了。怎样,修那屋顶得多少钱?那般高人,想必挺贵罢?” 李庚年脸色越听脸色越难看,此事却和龚致远没关系,只能忍着口气,“嗯”了一声。下一刻,他快步走到后院提点了几个暗卫接替他手里的事,接着便打宅子出了门,直奔沈府而去。 . 沈府落成于商市河口向内的巷子中,算是闹中取静。行人在外走过一炷香,不过觉得是寻常街墙,需得经人一说,才能知晓还没走尽沈府的院墙。沈府在外面瞧不出山水,便似一片民居似的,可若是化作一只鸟,飞在半空便能看见,河口往北数里地上,家宅大院七八进,月门照壁俨然齐整,并跨院、回廊、楼台等十余处,其中是雅致非常。 李庚年当然不是来看风景的,只在门房处道明来意,说要见沈游方。 门房颇为为难,道:“今日赶上初十,东家早间就出去查账了,现下还没回呢。下午间回来个随从,说东家还在码头,不会回来晚膳,现下若是用膳,估摸着是在码头那边的月山楼罢。” 李庚年得了此信,根本不耽搁,转身便走。不多时候,人到了码头上,眼看内海河口十八桩子码头皆是物流繁杂,虽已黄昏却还人声鼎沸,往清净处瞧去,往来行商间,一栋精致阁楼亭亭雅立,西朝内海,大门上牌匾上书“月山”二字。 李庚年打了大门进去,堂生客气迎上来,他四下看了一眼,并不见沈游方的身影,便问:“你们东家沈公子,可在此处?” 堂生略为难:“在是在,可爷您也知道,东家用膳最忌讳搅扰,不如爷您在下面等等,小的给爷倒杯水稍候?” 李庚年心里有气,如何等得,只摆了摆手:“你且说他何在,我自去寻他。” 堂生眼瞧来者剑袖黑袍,还捏了把剑,状似不是他能惹,便抖着手朝二楼一指,徐徐让开了。李庚年走到那指点的雅间前,伸手便推开门,两步跨进去:“沈游方!” 雅间很大,回环彩壁,摆设古朴,里面只沈游方一个人,面前摆着一桌子菜,静悄悄的。此时李庚年忽而闯进来,他愣了愣,随即放下了手里的筷箸,拾起方巾略略点嘴角:“什么风,把李侍卫刮来了。我当昨夜之后,李侍卫是再不愿登我沈府的门了。” 李庚年不啰嗦,将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放,坐在他对面:“你究竟什么意思?” 沈游方笑:“沈某不知李侍卫何意。” “那匠人,修屋子的。”李庚年心里觉得很屈辱,脸也有些红,“我李庚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赖沈公子替我收拾烂摊子,你且说那修葺银钱多少,我尽数补给你,只当两不相欠。” 沈游方正待说话,却又有人敲了两下门,推进来,是方才那堂生,此时望了李庚年一眼,颤巍巍道:“东家,小的——” “无妨。”沈游方淡然道,“你添一副碗筷上来罢了,我瞧李侍卫也不像是用过饭的模样,不如一起将就则个。” 堂生连连答应着跑下去了。 “哎回来——哎,”李庚年叫不答应那堂生,转头莫名其妙看着沈游方,“我说沈公子,谁要跟你一起吃饭!我只是来给你工匠钱的!” “有意思,”沈游方笑着把面前的蒸笼往前推了推,言辞切切道:“从来沈府登门之人都是要钱居多,偏偏只有李侍卫揣着钱送来,沈某很感动。” 一股糅杂面肉的香气飘来,李庚年垂首盯着面前蒸笼里的大包子,咽了口水,沉住气道:“沈公子,你这究竟是甚么意思?” 沈游方以为他是说那修葺匠人之事,便轻笑了一声,“那匠人不过是沈府的家匠罢了,昨夜之事,沈某亦有一份责任,岂能皆由李侍卫担干系。” “不止是匠人,我是说昨夜!”李庚年手握在剑上,面色发冷,“你是几时查到那事的,我不管,可今后你若再敢提一次,我定要削了你脑袋。” 沈游方抬起头来看着他,勾起唇角,此时又有人敲门,正是方才的堂生将一副碗筷添了上来,又关上门出去了。 气氛还是有些剑拔弩张,可沈游方瞧着眼前目若冰山的李庚年,却是自在地端起碗来舀了汤,再递到他面前:“近几年想削了我脑袋的人也不少了,尚未有成功的,此时也不多你一个。先喝汤罢,虽则是粗制饭食不比宫中,可凉了更不好。” 李庚年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气态怄得腹痛,推开那碗道:“不喝!你先说那匠人多少钱!我补给你!” 沈游方凉凉笑了笑,“你一年俸禄才多少,京郊堂子里的孤婴没少接济过,又喜欢替齐政做身后善事,现在身上能有多少钱,还是算了吧。” 一声铮鸣,李庚年手中之剑登时出鞘三寸,“你找死?” 这模样,让沈游方更笑出来,“沈某做生意喜欢知根知底,反正治水案的相关人等都已查了,查一查你也不甚难。不过,”他瘪了瘪嘴,“你倒也是乏善可陈,想必半辈子都困在公主府里,光是讨好齐政就耗尽力气了罢。” 李庚年勉力压着手里的剑,冷笑了一声:“怎么?没人讨好你,你嫉妒了?” “嫉妒?”沈游方静静地平视着他:“大半个胥州城等着我操持,十八桩子码头万事由我落印,便是你家皇上治下的漕运,也要我点过头才能放行。活人的事都顾不过来,我何尝有那闲工夫,要去同死人置气。” “镇军侯乃是天家皇族,”李庚年咬着牙根,“沈游方,你嘴里放尊重些!” 沈游方笑着往后靠:“行,行,你尊重他,尊重到他临死了,不也还是一个人么。” 此言仿若一记耳光扇上李庚年的脸,将他整个人都打蒙了,脑中嗡嗡作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游方脸上笑意渐渐收起,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凉了:“瞧瞧,说到底,齐政不是你的痛处。齐政的死,才是你的痛处。” 李庚年面若冰霜,眉梢颤抖着收剑起身,“别以为你靠了治水案,有几个钱,我就不敢动你。我今日不想同你浑扯,明日你将那匠人的出账送到刘侍郎府上,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插手。”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现在倒是做出一副敢作敢当的模样了,还作势要走。”沈游方依然是那副欠揍的样子靠在椅背上,就像在看戏,“你不是要拔剑砍我么,方才不还挺凶么?那人都不在了,你这么折腾有意思?谁瞧得见?早知如此,那当初齐政喜欢你的时候,你怎么——” “闭嘴!”李庚年瞬间转身拔出剑,剑锋直直指着沈游方,一双眼睛像是封了千里寒夜里的雪水,是悲亦是怒:“我不管你是如何得知,可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沈游方好整以暇看着他:“杀了我,就能改变事实?杀了我,你懦弱,也还是那么懦弱,你没用,也还是那么没用。齐政比你好多了,人家敢作敢为,公主独子,天家宠溺,为了你竟然二十年都不近声色,他多喜欢你啊,怎么?你是不喜欢男人,还是不喜欢他?不敢喜欢他?还是你怕喜欢他?” 他说到这里,还更讨打地往剑尖凑了凑,脸上的笑尽是玩味:“不如你说给我听听,齐政死之前都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质问你,为何到死都不能喜欢他?” 李庚年翻手将剑比上他颈间,剑锋倏地划破了沈游方的肩线,戾声道:“沈游方,你先管好自己罢。” 下一刻,堂下只闻二楼传来金戈之声。 166阅读网 ------------ 52 【你才是张公子的妹妹】 寒月初升,丝丝夜风穿着堂子,把空气带的更凉下一层。 温彦之敛着袍子,守在花厅桌边看齐昱吃饭,神色严肃,手里捏着软碳。但凡齐昱要挑菜捡肉时,他便非常及时地咳上一声。 齐昱笑睨着他:“你是招了寒气?嗓子不舒服,就喝口水润润。”说着就想把酱香毛菜蒙混开去。 温彦之也不咳了,话不多说,板着脸,提笔就刷刷刷记下来。 “停停停!”齐昱连忙止了筷子,夹起毛菜:“不就是一口菜。”然后苦着口,将一簇毛菜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吞下。 温彦之点点头,遂把他才说这句也给记下来了。 齐昱:“……?”吃都吃了,还记? ——这才好了几日啊…… ——都已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为何还是逃不过这支笔? 真是金银不动其本乃为史,色|授|魂|销估计也不能动其本。大约,这就是,朕的命。 齐昱叹了口气,默默握着勺子喝汤,唇角勾着丝苦笑。温彦之垂头放下软碳,看他那笑中含憋的模样,不禁一瞬莞尔,笑意浸染进眼角温和的线条,若水般消逝。待齐昱再抬起头来看他,却还是见其一副肃穆脸容,刚正不阿地盯着自己,不由,心底给自己掬了把泪。 温彦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忽而问道:“皇上,治水之事……当真只有沈游方可用?” 齐昱手里一顿,挑眉看着他,“为何如此问?” 温彦之垂着眼睛道:“朝廷之事落到商贾之中,原本是互助互利,可昨夜……微臣总觉得,李侍卫,是不是被欺负了?”今早李侍卫神色,明明很委屈。 或然是沈游方心觉凌驾朝廷之上,行事已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李庚年效命御前,同他动手就是同天子动手,就算伸手打朝廷的脸,亦没有打得如此干脆的,沈游方真是大不敬。 齐昱抬手摸摸他脑袋,笑道:“他们习武之人,有些打闹亦是常事,李庚年也没受伤,你担心甚么。何况是朕的屋顶被拆了,你怎就没想着心疼朕?” “李侍卫是御前侍卫,朝廷命官,”温彦之字字铿锵道,“皇上也应有所表率,不可任由沈游方为非作歹。” ——还“为非作歹”?齐昱瞧着他这迂腐模样,想笑,刚要说话,却打窗户瞧见外面府门开了,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温彦之闻声回头看,神色不无担忧:“皇上,是李侍卫回了。” “回了就回了。”齐昱收回目光,喝掉最后一口汤,“估摸又是去找沈游方了。” 温彦之还是看着外面,正要问为何又是沈游方,忽而却见李庚年站在前院抬手擦了擦脸,他猛地站起来惊道:“皇上,李侍卫被打伤了!”说罢,放下手里的花笺就冲了出去。 ——被打了?怎么回事?齐昱皱起眉头放下碗,走到前院时温彦之已经叫住李庚年。 李庚年虽是笑着打招呼,整个人却像丢了魂似的,目光相当涣散,好似受了什么刺激,右脸颧骨上还擦破了一块皮。 温彦之看着他脸上的擦伤问:“李侍卫,这究竟怎么回事?这是沈公子打的?” “不是不是!真不是!”李庚年连忙摆手,捂着脸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真是摔的。” ——可是明明昨夜就动手了,这话如何信得? 温彦之不禁有些生气:“李侍卫,你切莫为了治水之事,包庇沈公子。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杖责八十,你在御前当职,这冒犯之罪更是论其可诛,若他真有此罪,凭他多少银钱,我朝不用也罢!” 齐昱听了这话,站在廊下忍笑,不住点头:“是,是这个理。” 李庚年有些百口莫辩:“这——不是,温员外,这真是我自己摔的,你信我。” 温彦之见他还在默默忍受,心里想到自己的治水之法竟叫他遭受屈辱,更是有些愧疚,片刻过去,竟忽而拉起了李庚年的手就往外走:“你不说就罢了,我们去打回来作数。” 李庚年由他拉得一愣:“……啊?”我没听错?温员外要打架?! 齐昱赶紧从廊下走出来拦住:“温彦之!你个读书人,打什么架!” 温彦之拉着李庚年的袖子不放:“我朝命官,为皇上出生入死,岂能由庶民戏弄?” 李庚年脸一红:“哎温员外,‘戏弄’这个词……” “怎么就是一根筋!”齐昱一把将温彦之手腕扯下来,“那你好歹带上人去,你这二两肉能打几个?早上分给你那些武士呢?” 李庚年睁大眼睛扭头:还武士? 温彦之被齐昱点醒了,连忙去叫人,片刻不过,十个高大武士已经围在他身后。李庚年心塞地望过去,只见温彦之正一身青衫,松然云雾地站在当中,正气泠然,像是要去上阵杀敌似的。 ——还真是敢作敢为啊。李庚年觉得自己汗都被吓出来了。 温彦之抓起他袖子就要开门出去,却听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娇斥:“就是此处!”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一个娇俏的少女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形甚是娇小,手里却倒提着一把浮刻雕柄的巨大关刀,一头朱钗摇曳在寒风里,绯衣瑟瑟,盯着院中三人妙声喝道:“你们谁是李庚年!” 李庚年手被温彦之抓着,人又卡在齐昱后面,此时只能从两人之间向那少女打眼一望,只觉满脑子飞蛾:这谁啊?找我做什么? ——看她手里提着刀,难道要砍我? 门房扑爬着跑进来,连声向齐昱告罪:“主子!小的实在实在拦不住!她带了——”未等他一言说罢,后面瞬间冲入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将他淹没,黑压压站在那绯衣少女身后,场景说不出的威严。 矮小的门房在众大汉间,吞了口气,小声道:“……她带了好多人。” 周遭暗卫已然全数惊动,此时都立在了周边屋檐上,冷冷俯视院中,蓄势待命。李庚年头从齐昱肩膀后面冒出来,皱眉问那少女:“这位姑娘,李某同你……没见过罢?” “你就是李庚年?”少女冷笑一声,单手一扬便轻巧便将手中硕大关刀立起,刀柄震地哐啷一声,顿时院中石板皲裂了数寸,“你!出来和我打一架!” 李庚年:“……啊?”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为何都要打架?何处来的火气? “这位姑娘,”齐昱挡过李庚年,看了眼那少女脚下震裂的地砖,口气凉凉地笑道:“你可知,此处是朝廷命官府邸?无故带凶器闯入,按律,是要杀头的。” 少女哼笑一声,柳眉挑起:“你就是刘侍郎罢,果然好气度!照刘侍郎的说法,就只准你们朝廷命官欺负百姓,百姓受辱却得忍着?哪有这般道理!你若是钦差,今日便听本姑娘告上一状!”她抬起纤纤玉手指着李庚年,满脸都是怒气:“你且问问这奸诈小人!将我哥哥打成了什么模样!” 李庚年瞪大眼睛:“……你哥哥?”难道是…… 温彦之了然道:“姑娘你是……张公子的妹妹?” 少女当即“呸”了一声,“你才是张公子的妹妹!本姑娘姓沈名玲珑,胥州首富沈游方便是我哥哥!这混蛋将我哥哥打得脸都破了相,你们若是清官,便给我让开,我今日要砍了他替我哥哥出气!” 温彦之齐昱:“……” ——等等,沈游方的妹妹? ——她说谁打谁?是李庚年打了沈游方?不是沈游方欺负李庚年? 两人瞬间扭头看向身后的李庚年。 李庚年在他们的目光下,捂着脸上的擦伤,默默退了两步:“我,我都说了这是自己摔的……” 沈玲珑冷哼一声,勒令左右壮汉上前拉人,却听身后一声沉喝:“玲珑!不得无礼!” 一众壮汉闻声连忙让开,只见沈游方正白衣长立在大门处,用一张天丝绣帕捂着大半张脸,此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这边。 沈玲珑一惊,连忙扶上去:“哥你怎么来了!” 大门两盏灯笼照耀下,沈游方原本俊逸的眉目,竟然是青肿的,而他走进来时,明显一只脚略有不便,几乎是勉力拖着。 温彦之感觉李庚年挣脱了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更躲到齐昱身后去。回头一看,却见李庚年脸上全然是窘迫和尴尬。 “你跟我回去。”沈游方没往李庚年那边看,此时是一心扑在妹妹身上,只用空出来的手去拉沈玲珑,另手依旧用丝帕捂着脸。 沈玲珑红着鼻尖一把甩开他的手:“哥!你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沈游方再次抓住她的手往外拽,声音从丝帕下传出来:“我同你说过多少回?姑娘家别在外丢人,你跟我回去再说,此事同你想得不一样。” 沈玲珑手里还提着大关刀,被他这么往外拉,关刀垂地拖着,她终于哭了起来,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我替你出气怎么丢人了!凭什么他敢欺负你!我们沈府汲汲营营多年,难道还是要任府衙之人欺辱吗?” 沈游方被她一推胸口,疼得倒吸口气,却是勉力隐忍着怒斥一声:“别再说了。”说罢更是使了大力气将人往外拖去,“刘侍郎受惊,沈某改日再登门赔罪。”周遭一众壮汉见东家此番,也不敢再搅扰,只向齐昱、温彦之等告罪,便速速走出去了。 一场喧腾来去匆匆,一时之间,整个宅子终于海晏河清,好似沈府一干人等不曾来过。温彦之身后的武士也各自退了,下人门房各归其位,终于静了下来。 齐昱叹了口气,踱了几步,走到方才沈玲珑站的那处,垂头瞧了眼被关刀震碎的青砖,幽幽回头望向李庚年,终究是没说话。 李庚年垂头立在旁边,不吭声,脸上的神情,称不上悲喜,倒像是一种踌躇,慢慢地抱着头蹲下了,双眼埋进手心里。 这个时候,龚致远终是在后院听了喧哗之声跑来,却是错过一场大戏,不由左看看又看看,拉着温彦之问:“温兄,怎么回事?方才是何人来搅扰?” 温彦之瞥了一眼李庚年,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言难尽。”便也跟在齐昱身后,踱回后院去了。 龚致远凑到李庚年身边蹲下,关切道:“李侍卫,这又是和沈公子打架了啊?你们究竟有多大怒气,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吗?” 李庚年苦笑了一声。 ——怒?何尝是口怒气,就能说尽? 方才在月山楼中的自己,是怒?还是根本就疯了? 至少在举剑刺向沈游方时,他从未考虑过杀人偿命、朝廷律法,他只想让面前这个讨嫌的人,速速闭嘴,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他不再用言语威胁,可刺出的每一剑,都是死手,每一个回环,都算尽沈游方的退路。 沈游方折扇挽起风刃,却只来得及打掉他手里的剑。李庚年弃剑便也弃了,双手空握,提气就将他贯在墙上,一拳狠狠砸向他腰腹。 沈游方闷哼一声,剑眉紧聚,却没有还手,一双冷星似的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亦不再躲避。 于是李庚年便再次落下一拳,再一拳,左手提着他衣领,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狠狠砸在他脸上,又落在当胸,下巴上。他一言不发,眼眶已是血红,怒及了神台,再无半分清明,此时只像鲜血蒙了心,经手便是毁灭,毁过皆是灰烬。 沈游方咳出一口血,此时后脑抵在墙上,嘴角已被砸出血来,脸上却还挂着欠揍的笑:“原来……咳咳……” 李庚年听不得他开口,转身便疯狂地一把将人扔在地上,落下一个跪膝,死死抵住他胸口,瞬间又是两拳砸在他脸上。 沈游方头偏向一边,吐出一口血来,抬起右手虚无地挡了一下自己的脸,低沉地笑出来,气若游丝道:“原来你生气……是这样……” 李庚年全身一震,握起的拳僵在空中,怒瞪的眼几欲猩红:“……什么?” “怒……”沈游方支吾出一个字,终究是下巴被打得生疼,不禁隐忍着,用自己的雪白袖口擦了一把糊住双眼的血水,仰躺在地上,无力地看着头顶的李庚年,好死不死还在笑:“怒即本真,真我即是怒……李庚年,你已不会怒……周遭的人,迁就你,倚重你……你便也就,想当做甚么都没发生过……但其实,你恨自己……有些本该做到的……没做到……到后来,人不在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恨命运……只能寄希望于,报仇……仇到后来,报了,又如何?黄土高坟七里草……满目皆潇潇……无处——” 李庚年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垂下手抓紧他衣领,目光狠毒地垂视着他:“你懂什么。”一言落下,他撒手扔了沈游方的衣襟,站起身来拾起剑,走到窗边便跳上了窗台,冷冷向后看了一眼,“从今以后,你再不要多事,否则我真杀了你。” “为什么不要我管?”他正要飞身跳出月山楼,却听沈游方的声音从后面徐徐传来:“……你是又怕么?你怕,我也喜欢你?” 此言突得李庚年脚腕一软,竟直直从二楼窗台跌了出去,这一回他忘记了临空一翻,终于摔了个脸着地。 . “嘿,李侍卫,”龚致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问你吃不吃饭,下人们在看要收拾桌子了。” 李庚年闻言晃然回过神,一个笑容熟练挂上了脸:“吃啊!哎,快饿死我了,吃什么?” 龚致远拍拍衫子站起来,指了指花厅:“刘侍郎吃剩的。” 李庚年神情瞬间悲苦。 ——究竟,为何要多事去找一趟沈游方? ——钱最终没补上,回来还只能吃剩饭。 ——嘤。(. 就爱网) ------------ 53 【那你亲朕一下】  之后的几天沈玲珑再没来过,毕竟沈游方被打伤了,歇在家中静养,沈府一些落印、视察之事要落在妹妹身上。 再说官吏案,齐昱经了一审,已被气疼了肺,断然不想再亲自经手这些污糟之事,故早已传书京中,指派御史台来提人进京,和大理寺一同审理。他转而想见近日大事小事,直觉好像又在宫里似的,每日纷扰,不由有些烦闷,下来两日便和李庚年定了南巡线路,且着人先行去安排,预计两日后动身,趁早离开胥州。 吩咐下去后,齐昱绕到后院,发现温彦之正端端正正,坐在小院石桌边上,盯着一桌图纸发呆。 齐昱忽而从背后环住他,吓了温彦之一跳:“皇上!” 齐昱闷声笑,下巴枕在他头顶上问:“看甚么呢?” 温彦之皱眉晃了晃脑袋,收起图纸,“没甚么,微臣担心排水图纸有纰漏,再看看罢了。” 齐昱探手便从他手里抽走图纸,倏地展开来。 温彦之一着急,踮起脚抬手要拿,齐昱更把图纸举高了,轻巧就避过了他的手,在艳阳下挑眉看了片刻:“……竹管?这看着,不是排水罢。” 温彦之一经拆穿,气闷道:“皇上明察,微臣尚未完图,可不可以——” “温彦之,现在你胆子真大了,竟敢欺君?还是觉得朕看不懂图造?”齐昱睨了他一眼,略有不满,目光转回图纸上问道:“……你这是,想给荥州汲水蓄水?” 温彦之一愣:“皇上好眼力。” 齐昱倒是起了兴趣,将图纸放在了石桌上,拉他过来坐下,“你竟想在地面上架竹管?……也对,荥州临江,地下多是淤泥,汲水恐难用古人之法。你这法子甚好,从前怎不同朕讲?” 温彦之坐在他旁边,抬手支着下巴,叹:“此案尚且要经手工部,微臣担心——” “张尚书?”齐昱哑然失笑,“许久不见那老顽固,朕都要忘了这茬。” 温彦之直起身:“皇上怎可在背后说张尚书是老顽固,为人君主者,上有诚下有义,若是——” “难道他不是老顽固?”齐昱从图纸里扭头看他。 温彦之不自然地理了理衣裳:“……咳咳。” 齐昱眉梢微微上扬,只含笑看着他,不说话,复而低头又认真看起图纸来,且详细参阅写在页脚的注述,阅罢了,点点头,问温彦之:“你觉得这可行?” 温彦之沉思片刻,道:“可行。” 齐昱唇角微微挽起:“想通过此案?” 温彦之点头:“想。” 齐昱指指自己的脸:“那你亲朕一下。” 温彦之:“……” ——家国大事,为何还是要亲? 温彦之面无表情站起来,“微臣以为,此案,还是从工部过一过的好,以免微臣漏算错算,有所差错。” 齐昱忍着笑,左手支起腮帮子斜看着他:“想要你主动亲近朕,真是比登天还难。你守着个皇帝不用,非要去工部瞎折腾,是榆木脑袋还真开不出花。” 温彦之充耳不闻,内心默念四书五经。 齐昱卷起图纸想打他,手抬了一半,忽而想起:“你说要去看船坊,究竟去了没?” “没去。”温彦之一想起此事,不由眉毛都皱起来,“船坊画师皆是饱学之士、经世之才,皇上叫微臣带十个武士去船坊,微臣便不是像去观摩的……” “像是去打劫?”齐昱拉他的手,觉得他这么气鼓鼓的样子很好玩,“朕这不是担心你又被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给逮了么,且还有吕世秋那回事,你头上那疤都还没落呢,这还敢不带人去?” 温彦之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但还是,很想去看船。且,想风清云雅地去。 这神情落在齐昱眼中,好似春花秋月涤入深井。他终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罢了,还是朕陪你去,叫上两个暗卫便是。” “真的?”温彦之眼睛一亮,立马拉起齐昱的手就往外走。 ——如此激动? 齐昱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温彦之近来是活泼了不少,竟喜欢上拉人了。 可,为何,还是不亲朕。 . 出城往东七八里,便是胥州最有名的石庆船坊。胥州是商贾汇聚之地,往来贸易多如鸿毛,商船、客船需求甚繁,更再往东行便是汪洋,东海水师的战船亦皆由此出。 一路上温彦之如同考了举等放榜的试子,又如盼着归夫的孤身妇人,一时半会儿就撩开车帘张望,不停问“到了没”、“是这儿吗”,齐昱靠在马车壁上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 ——君子风仪你还要不要了?说好的“谨言慎行,岿然而如山也”呢? 又想起沈游方之前带来的那两张裴翀的船造珍图尚未交给温彦之,齐昱觉得,待有一日温彦之手指尖碰到那两张图纸的时候,估计能立时一蹬腿,欢喜得晕厥过去。 掐人中都不见得能掐醒。 哎。齐昱摇了摇头,只觉相比图纸、船造而言,自己在温彦之心中的分量…… 呜呼,不提也罢。 过了两刻,好歹船坊终于到了,温彦之撩开帘子就跳了下去,犹如一只披着青衣的兔子,走路之快,连衣摆都在猎猎作响,若不是脑中还有一丝清醒,知晓秉持风度,不定就能跑跳起来。 齐昱刚下车,就看见他转过头来,用肃穆的目光,无声地催促自己快跟上。 齐昱:“……”为何总觉得,朕只是个跟班。 他叹了口气,指点暗卫从旁跟上,自己掸了掸袍子,信步前行。 进了船坊,自有管事前来接待,温彦之报出工部员外郎的名头,齐昱顺带也想瞧瞧水师的船造,便着人去拿来船坊册录。温彦之看得流连忘返,几个仓库都跑遍,平日里素淡的眉眼几乎要放出光来,额头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汗。 齐昱真感觉,若自己此趟不跟来,估计温彦之得睡在这儿。 还会抱着船造图纸一起睡,或然能梦见自己出海下南洋,且用花笺记录所见所感。 ——啧啧,就有那么喜欢? 可再是喜欢,船坊的东西自是有限的,经不得温彦之连珠般的盘问,问到后来就连船坊主都擦起汗来,几个画师笑得合不拢嘴,一一解答船舷肱骨算度之事。 经此,温彦之终于餍足之极,齐昱松了口气,得以不着声色地将人带出了船坊。 车夫前去驾马车,二人正在船坊门口等候,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提花篮的妇人,头上扎着蓝布巾子,一身褴褛,篮中的紫苑花却是鲜艳,一朵朵水嫩含苞,好似初初长成的少女。 “公子买花罢。”妇人盈盈笑着问齐昱和温彦之。 齐昱笑眯眯问温彦之:“要不要?” 男子配花,世传为多情风流者,不为正门所容,温彦之闻言脸一下红了,瞪齐昱:“要带,你带。我不要。” 齐昱笑,“好,我带。”垂眼去瞧那妇人篮子里的花,正想说全都要罢,却在艳阳下瞥见当中寒光一闪,当即拉着温彦之倒退半步:“快来人!” 可那妇人笑容都还未变,手已沉入篮中,霎时便扬手拿起把剪子,直直向温彦之扎去! 暗卫从树上一跃而下,无奈妇人近在咫尺,剪子锋刃已经直指温彦之面门,齐昱只来得及侧身一挡。暗卫将妇人扑倒的一瞬间,齐昱左臂已然被划下一个血口。 温彦之惊魂未定捧着齐昱手臂,却听那妇人已经叫骂起来。 “狗官!狗官!——”妇人被暗卫死死按在地上,脸上的神情狰狞起来,发疯地尖叫着:“温彦之你这狗官!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你是何人?”齐昱皱眉忍着伤口的锐痛,把温彦之挡到身后去,目如寒星垂视着那妇人,“你如何认识温彦之?谁派你来的?” “他化作灰我也认得!便是他害死我夫君!这狗官!”妇人拼命挣扎着仰起脸,向温彦之的方向啐了一口,“我呸!罔我夫君曾经敬你重你是君子!你竟是个告密的小人!甚么宗族世家,都是狗屁!” “你夫君是谁?!”温彦之凉凉喝问,“我根本不不认识你!” 那妇人摆开挡住脸的头发,厉目冷笑道:“你自然不认识我!从前在秦府,你温公子眼中能有何人?我等妇人,不过只配同你端茶送水!” “秦府?!”温彦之深深一恸,“你是秦府的故人?” 妇人惨淡一笑,“我夫君,便是吕世秋!被你害死的吕世秋!” . 一场踏青踏成了暗杀未遂,暗卫拿了那妇人在后,温彦之忧心忡忡将齐昱火速扶上马车,丝绢捆住他伤口,一心只想赶紧回府让太医医治。 齐昱靠在马车壁上,只觉方才没注意,现在坐下却觉整个马车都天旋地转,不由扒开被割裂的袖子,昏眼一看——只见那血口红肿起来,周边血水竟发黑紫。 “那剪子,是不是淬了毒?”温彦之急到不知所措,此时只能撩开车帘大声疾呼:“再快些!再快些!” 一阵风驰电掣奔回宅中,下人侍卫人仰马翻,举院皆惊,簇拥着将齐昱送进北院。太医颤颤巍巍为齐昱处理伤口,一番剪衣挑血,齐昱唇色发白,垂眼瞧着伤口,一言不发。 温彦之紧张问道:“敢问太医,皇上他是否中毒了?” 太医一边为齐昱上药一边道:“那剪子淬了毒,闻其味道,当是铁海棠花汁。现下皇上的手臂已然红肿,还需得排脓止血,再逐水治之。”转而对齐昱道:“皇上还需忍忍,臣要下手排脓了,许是疼的。” 齐昱垂眼点了点头,太医便使竹夹压了上去。 温彦之简直坐如针毡,芒刺在背,一双眼睛看着齐昱的手臂,几乎要滴出水来:“皇上疼不疼?皇上受苦了,微臣没用,微臣该死,若是——” “若是你再不闭嘴,朕就真要晕过去了。”齐昱头晕得干脆闭上眼睛,由着太医一下下地按压血口,竟是眉都不皱一下,“朕上过战场,何曾还惧怕这些小物。” 温彦之叹口气,想说话,又不敢再搅扰,干脆站起来在屋中踱圈。 太医好容易将伤口收拾好了,只道一切食材从今日起他会全权把关,皇上要禁吃发物、克性之物,待伤全然愈合,需得一两日功夫,切莫沾水就是。 温彦之送出太医,立马又折回来,一言不发守着齐昱,脸上全是惭愧。 “现下弄完了,你倒又不说话了?”齐昱叹了口气,伸右手拉过温彦之的手,“不碍事,都是小伤,所幸那妇人未伤及你,否则你能疼晕过去。” “有那么疼?”温彦之猛地抬头,经齐昱握着的手指也就收紧起来。 齐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认真道:“有的,朕好疼,感觉一条手臂烧着似的,又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咬,也像是——” 他的话忽然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唇堵回了口中,只留下一个惊愣的尾音。 温彦之双手轻轻抓握着他前襟,垂着眼睛,近在咫尺地看入他眸中,微微退回,又再向前印下一吻。 “皇上,要……快点,好起来。” 166阅读网 ------------ 54 【再挨十七八刀】  齐昱坐在宽背红木椅上,微微仰着头,眼看温彦之站在他跟前,俯身攥提着他衣领,若不是那神情太柔和,活像来找麻烦揍人的。 此时正是毒性上到了头,齐昱只觉眼前的温彦之模模糊糊起来,看是看不清,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有丝满足和宽慰。 温彦之一脸羞地松开手,站直了:“皇,皇上笑,笑甚……” 齐昱右手向前一揽,把他拉到自己腿上跨坐着,“朕在想,自己应当还能再挨十七八刀……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再亲朕十七八——” “皇上万金之躯,如何开得这玩笑!”温彦之被他这浑话气得站起来,口气颇为严肃道:“便是方才,皇上也不该替微臣格挡!那妇人冲着微臣来,便让她划在微臣身上!” “朕如何舍得?”齐昱好笑地闭上眼,右手捉住他手指,无意识地捏,“那剪子冲着你面门,要是划破了你的脸,朕估计得原地气炸了,能当场把那毒妇摁成泥巴。” 温彦之甩开他手去:“就为一张脸,皇上便不顾忌龙体圣安,此举若是落入史册,岂是昏君二字足以言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微臣便是划花了脸也无济于事!” “哪还能有比昏君更不济的词?”齐昱晕头晕脑地笑,“罢了,罢了,朕这不也没事么,此事你不记下,旁人也不能知晓。”他抬脚踢了踢温彦之小腿:“好了,温彦之,你脸好看着呢,好好留着罢?嗯?” 温彦之一脸愠怒地垂视着他,眸中盛着不甘不忿,亦不言语。 齐昱心中苦笑,正想接着再哄两句,谁知下一刻温彦之竟忽而一步跪跨到他腿两侧,双手扣过他后脑,俯首就吻了下来。这吻不似蜻蜓点水,倒像是雨打繁花,力道深情且重,分分寸寸间透着股执拗,可称得上是霸道,尚有一丝怜惜的怒意,缱绻在唇齿之间,仿若只恨不能啃噬。 此举将把齐昱心神荡碎,他只觉贯入头顶的毒意都变作了滚烫,在脑内燎燃升腾,不察间,未受伤的右手已紧紧揽住了温彦之的腰,缠绵之中呼吸相接,也不知是谁更进一分,谁更执着一分,勾裹着欲念的一丝一毫,漫去了全身。 温彦之抵着他的前额,急喘几息,捧着他后颈的双手都略带颤抖,闷声说道:“以后……以后,再不准如此了。” 齐昱连声应着,又覆唇去亲他,心里是暖融了,蜜化了,这时候,他说什么能叫齐昱应不好?就是油锅里滚落丝鹅毛要齐昱捞出来,怕也不带眨一下眼的。 齐昱仰着脸瞧他,手也不放开,弯起杏眸笑:“今日便是朕错到了底,可朕头还晕着,到榻上去接着训可好?” 温彦之哭笑不得,反手打落了齐昱的右手,从他身上退下来站好,“那妇人已跟回来了,李侍卫怕是要作难,微臣还是去瞧瞧。” 齐昱支着下巴叹气,目光好生不舍地看着温彦之,就像在看一块落在碗里却吃不到的肉,终究是叹了口气:“成,你去罢。” . 温彦之走到前院时,方才当职的两个暗卫端正正跪在地上,腰板笔直,状似已经跪了好长时间,龚致远站在一旁看,直摇头叹气。 李庚年在前院恨铁不成钢地快步踱圈,回过身两巴掌就抽在暗卫后脑勺上:“平时训练偷懒的偷懒!真临了大事就出漏子!要你们何用!我早该将你们砍了喂狗!距离如此近都让那毒妇得了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两个暗卫自知就算死罪可免,活罪是难逃,此时都耷拉着脑袋,很是诚心悔过的模样。 龚致远见温彦之出来,连忙迎上来神情关切道:“温兄温兄,你受惊了,刘侍郎可还好啊?” 温彦之道:“刘侍郎歇下了,我来瞧瞧那妇人。” 李庚年领着温彦之往前厅坐了,“暗牢里污脏,温员外在此处等,我去叫人将那妇人提上来。”正要走,又折回来问:“那妇人口中叫骂得厉害,从前可是与温员外有过节?” “从前是没有,我都不记得秦府有这么个妇人。”温彦之叹口气,“然吕先生确然因被我认出而死,她既是其妻,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那咱们要记仇,先给她头上也砸个血疤作数。”李庚年哼了一声,“他夫君若是不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女人也真荒唐,现下问她两个孩子在哪儿,她也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 龚致远与温彦之宽慰一会儿,知晓他们尚要审理那妇人,自己不便在场,便也折道回后院。不一会儿,两个武士将那妇人架了上来。虽是犯了弥天大罪,可此妇或知晓遗诏之事,故也没有立刻被刑罚。温彦之瞧着李庚年怒视着那妇人的铁青脸色,只怕妇人若是不说出些什么,手脚都全乎不了,不免摇头。 妇人已然是一滩烂泥般伏在地上,想必是在外躲避多日,加之叫骂久了,终是疲累,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蜡黄的脸颊凹下去,一脸的颓丧,看着温彦之,只徐徐道:“既落在你们这些狗官手中,我横竖只一条命在,你们要取便取!” 温彦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垂头看她,“夫人如何称呼?” 妇人冷冷一笑:“我们这等粗鄙婆子,怎当得起温公子一声夫人,我姓陶,叫我陶氏罢了。” 温彦之叹了口气,半晌无言,忽而却问:“吕先生……近年,究竟是何等遭遇?为何瘸腿,为何破相?”忆起从前,吕世秋虽是久试不中,可一身尚算书卷气度,因家道贫寒蒙受秦文树接济,纳为门生,亦是宽容豁达模样,何得三年之间,成了那般佝偻之人? 一提起夫君,陶氏神容更见悲苦,且是愤恨地看着温彦之:“你倒还有脸问!夫君与我二人当年仓皇逃出,一路几经生死被人追杀,好容易隐姓埋名,却偏偏跑出个你来!” “你这婆娘也荒唐,”李庚年冷笑一声,“当年秦文树与你们多大恩惠,大难临头之时,你们这对鸳鸯倒是飞得挺快,怎也没想想自己多缺德?” “你又知道甚么!”陶氏忽然直起身子大喊:“我二人原本就没想过要逃!是秦尚书劝我们逃的!当年事发之时,秦尚书早有预见,我夫君誓不离开,可偏偏我又怀了身孕……秦尚书苦口婆心劝着我们离开,给我们备好盘缠,我们心想再是灾祸,亦不至于严重到杀头的地步,故也就顺从了,受了秦尚书恩惠,到了郴州隐姓埋名。可不出三四月,竟就有人找上了我夫君,问他有没有见过甚么古画!” 温彦之连忙问:“那是何人?” 陶氏凄然一笑:“我如何知道?他们只绑了夫君去问话,腿便是那时候打折的……毕竟见我夫君不知情,他们只想将我夫君杀了,好赖我还会些猎户本事,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温彦之再问:“你们确然不知古画之事?秦尚书生前,可有同吕先生,说过什么?” “温公子,你也是尽会取笑人。”陶氏讽刺道,“从前有你与方侍郎在,秦尚书何曾正眼瞧过我夫君?此类机密之事,连你们都不知,我与夫君又怎么可能知晓!” ——难道线索又将断在此处?温彦之有些头疼:“秦尚书旧案实属蹊跷,我当年之所以苟且为官,蝼居京城,便是为了知晓真相,为秦尚书平反……若是夫人知晓什么隐情,抑或怪事,万望告知……此乃涉及……” 话到此处,不如说了,他断声道:“涉及永辉遗诏之事。” 陶氏一惊:“遗诏?!” 温彦之连忙蹲到她面前:“夫人可是想起了甚么?” 陶氏好似整个人一恸,摇了摇头,呢喃道:“难道……是,大哥?” “大哥”一词在温彦之耳中一戳,叫他一喜:“是!我最后见到吕先生时,吕先生说出一句,‘都是给大哥的’,夫人可知这是何意?” 陶氏忽地悲哭起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我夫君成日疯癫,我还道他皆是胡说的……哪知道这事关系如此大!……他说秦尚书给他讲了个故事……他近年是每日每日讲给我听,我,我竟一直骂他啰嗦……” “秦尚书说了甚么?”温彦之迫切地问。 陶氏道:“我夫君临行前,同秦尚书饮酒作别,连声问秦尚书,究竟是何事要遭大劫,秦尚书没答,只给他讲了个故事……说一大户人家,家财万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颇有能力,可心狠手辣,小儿子虽是差强人意些,却胜在性子好……有一日,老爷忽而亡故,大儿子将小儿子赶出府去,霸占家财……过了几年,扫洒老头在老爷故用的床板下扫出一封遗书来……我夫君说,秦尚书问他,这扫洒老头,会被怎么样?” ——现任家主若是心狠手辣,老头所见遗诏若非遗留给他,又岂能有活路? 这故事隐喻何事,几乎不消细想……若是“大儿子”所指即为先皇明德帝,因秦文树发觉古画存在而布下杀机,那“小儿子”又是何人?当年追杀吕世秋的,与杀掉秦文树的,都同样是先皇么?还是“小儿子”知晓了遗书的存在,意欲夺回遗书,重掌家业,故而紧追不放? 永辉帝子嗣众多,能力颇佳者亦有四五人,除却明德帝,尚有许多人可作那“小儿子”之想,此时没有任何线索,全然无法得知。 况且,遗诏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事关皇位?皇位是留给谁的?此事与云珠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怎样的关系?绑走云珠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得而知。 温彦之垂头叹气,心里是抑郁,惶然,云珠失踪已然两个多月,他每日的惶惑早已变成了习惯,不知不觉,到如今想起,竟有些心灰意冷。 李庚年见他也没有其他的话好问,便着人将陶氏带了下去。因将吕世秋杀死的是旁人安插在齐昱身边的眼线,便属暗卫或兵部亲随之一,从事发那日审讯到如今,有嫌疑的暗卫已然禁闭起来,却都没有招供,此时陶氏寻得,便能审一审可否有其他线索,以便找出这个细作。 然后,看看这细作之后,究竟是何人掌舵。 . 温彦之再到北院里去瞧齐昱的时候,太医正在换药。齐昱侧卧在床上,好似是睡着了才醒,见温彦之立在门边,便向他笑了笑。 太医收完一干用度,恭敬嘱托道:“皇上容禀,此药还需每三个时辰一换,且铁海棠毒性消退后,或有伤口肿胀发痒,皇上切切不可抓挠,需等两日后伤口结痂,开始脱落,自然就好了。” 齐昱垂眼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太医端着箱子告退了,温彦之一脸沉重地坐到了齐昱床边。 “方才龚致远来瞧过朕,说你去审那妇人了。”齐昱打量着他神色,侧卧着支起额头,“朕猜着,许是没甚么线索。” 温彦之叹口气,将那大户人家的故事向齐昱讲了。齐昱听罢了,好生思索了一番,忽而问:“你确定,那小儿子是……性子好?” 温彦之点点头,“陶氏说吕先生每日疯疯癫癫地讲,想必记得十全十,不会有错。” 齐昱皱起眉头,像是在沉思,过了半晌,轻声道:“温彦之,你可记得先皇驾崩之时,老靖王爷甚为哀痛……急火攻心,随君而去?” 温彦之略一回想,“自然,内史府札记里有所实录,怎的?” 齐昱勾唇一笑,“内史府……难道曹不韪没有告诉过你,内史府能见的实录,十有*都是假的?” 温彦之全身一震,惊得说不出话。 齐昱叹了口气,放下右手径自躺平了,就像想起了什么沉重的事,倏地笑了一声:“秦尚书那故事讲得好,心狠手辣那个,确然是先皇……总归你也记得镇南皇姑的故事罢,到后来能死得那么惨烈,落到史书上也是个抑郁而终,现下你且听着,老靖王六十多岁还能爬上智武峰拜佛,你能信他是急火攻心死的?” “那……”温彦之只觉背脊发凉,“难道是先皇将老靖王给……” 齐昱抬头望着床梁顶子,并没有马上接上他的话,却好似是想起了旁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子,才幽幽道:“先皇生前最后那阵,朕带兵围了皇城,本以为……先皇要在龙榻前将朕骂个体无完肤才好,哪知道……他倒好像,是盼着朕去,早就知道了似的。从小,他没怎么待朕好过,只单赏过朕一样玩意儿,是个紫玉坠子,后来还被太子瞧上抢了去……朕同先皇,父子情分薄,后来又久在军中,向来只道他从不在意朕……可那夜里,他却是捧着朕的手,说早料到是朕,不该是别人……” 温彦之伸手去拉过齐昱右手修长的手指,轻声道:“皇上是个好皇帝,天命所属也。” 齐昱闷声笑了,拉他过来躺在身侧,“断袖还能是好皇帝?你今日嘴可甜,许是吃了蜜……” 温彦之由着他拉去,也苍白地笑了一声,听闻了他的话,忽有一瞬,想到今后种种,竟生出一丝悲凉来,只觉眼前一片乌黑,看不见前途。 这时候,齐昱又接着讲道:“先皇当夜里,同我讲了许多话……比他一辈子同我讲过的所有话加在一起,都多……关于镇南皇姑的,关于我母后,关于他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朕的皇叔们……还有些帝王琐事,最后他嘱咐说,曾有遗诏传闻,说永辉帝所传的皇位,并非给他……他那时候已然病入膏肓,说到此处时很惶惑,我此时方知晓,此乃他今生心病,直到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在说他的功德,他的政绩……他说该是他的,到现在该是朕的……他说,皇位之事古来就不该有应诏一说,谁能当皇帝,那是凭借各家本事,岂能是人能决断?这一点都不公平……直到,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说,他一生最为忌惮之人,便是靖王,今日他走,亦要带上靖王走,该是他的江山,他要交给自己的儿子,绝不再交给别人……还叫我放心……后来先皇薨殁,朕在宫中守梓宫护灵堂,是誉王来同朕说,朕才知道,靖王叔没了……” 温彦之感觉自己手心里的手指微微发凉,不禁又覆上一只手去握住,轻轻拍拂了一下。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齐昱惨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指,摇了摇头,“朕时常在想,或然朕不是先皇的儿子罢,为何他,太子,康王,当年都可以……随意就送姐妹出嫁他国,谋划多年杀害亲兄弟,朕却不行?莫非他们不觉得同根所生,是种福气?” 齐昱叹了口气,“靖王叔小时候还带我们去乡里放过风筝,齐宣那时候还小,落了牙站在村口看人家抽陀螺,踢毽子,那时候,太子在,康王贤王,齐政也在,晚上回去在宫里一起吃饭,先皇还给我们讲他与靖王小时候的故事……为何到后来,会是那般模样?……” “……温彦之,你说这皇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166阅读网 ------------ 55 【齐昱】 不知是否因为余毒作祟,齐昱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无意识中会抬起右手,去抓挠左臂的奇痒。 漏液寒凉,屋内远远烤着一炉炭火,明灭的火光映照在墙壁上,落在温彦之的眼里,晃得像是走马灯。 身边的人闭着眼,英眉微蹙,又抬起右手去寻摸左臂,温彦之叹口气,静静拉过他右手捏住,停了片刻,慢慢又交握成十指紧扣。 齐昱的手心温热,终于让他在寒夜之中,觉出一丝暖意。 而真相,却叫人心凉。 他想起了过去数年,想起了三年前他被放出御史台时的一场大雪,胸腔之中像是吹过一阵冰渣似的沙灰,一层层摞起,扒开来,当中好似怀着一腔恨,到今日却变成空茫。曾以为陷害秦家的,是方知桐,如今想来,不过是为了寻一个理由去撑着自己。当年的方知桐何其无辜,被他指着鼻子骂了贪污卖国,直到最后灰头土脸离开京城时,也是硬着头皮没再见一次…… 至今才敢在心中承认,是他自己,没脸去面对。 男子活在世上,最屈辱,不过是发现自己懦弱。温彦之握紧了齐昱的手,胸腔之中的酸意灌入鼻尖,在眼眶涩痛的那一瞬,狠命忍住了泪。 ——可这屈辱的感觉,又太痛心,因为就在白日里齐昱替他挡下一袭时,他才发现,就连他对齐昱的情,也划着一丝懦弱。 是,他胆大包天,喜欢上了一国之君,他也欢喜,这喜爱竟有回报,可却从没想过这段情会有甚么结果。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断袖一世?天潢贵胄,后嗣之事当如何?他们之间,总有一日会插足太多太多,纵使千般喜爱皆为真,可断袖之情世所难容,终究不敌现实残忍。故他早已认定自己将会古刹青观了此一生,既然如此,眼下情爱一时,便是一时,一时的纵情,一时的不顾,全权交付都可,何必还管什么礼教。 可今日,他忽而惊了,因为皇上,竟会为他挡刀。一国之君,竟然什么都能不顾了!这不是争一时,这是要争一世吗? 和皇上相比,他那不争之想,是何其卑鄙? 他好羡慕——羡慕到了愤怒,愤怒齐昱为何得以勇敢,是何处来的气魄?明明他是个皇帝,皇帝怎可断袖?家国焉存?帝位何如?他不该怕吗?为何他不怕! 为何要挡那一刀! 从前独处时齐昱的浓情蜜意,一言不合的冷战,总让他以为帝王喜爱,不过是一时雷霆一时细雨,天晴有时,霏雪有时,好似涛涛江水,总有流去之时,可直至今日,齐昱危急之中竟下意识将他护住,一国之君挡在他身前受刃,便是一刻犹豫,都不曾有过。 他忽然发觉,他二人君臣之间这一袖桃花,断到落花流水的地步,竟只是他自己在压抑,是他自己还留着因循守旧,是他自己还在担忧墙倒灰飞的那一天,二人之间,定不下的人,根本不是齐昱,是他自己啊。 自古帝王断袖,世人皆诟病男宠,背负罪孽的总是佞臣,青史之上,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到最后被抛弃,被舍掉的,从来都不是皇帝,而是那被灰尘淹埋的另一人。 他以为,他终会成为那另一人。 可他今日方知,是他错将齐昱当做了那些皇帝。 看着他手上的伤口,他怒齐昱,骂齐昱,却何尝不是怒他自己?若是魂灵可被鞭笞,他只恨不能用棍杖责打自己——今时今日,这一段感情之中,不公平的从来不是齐昱对他,而是他对齐昱。 看似勇敢的是他,可无怨无悔的,一直都是齐昱。 迷蒙之间,齐昱被手指传来的疼痛惊醒,发觉捏住自己手指的那只手,竟是无意识地紧紧握住,握得他生疼,好像要将他的手掐碎。 他松口气笑了一声,没睁眼,声线带着大梦方觉的粗哑,静静道:“温彦之,夜里不睡,还在朕的生气?朕的手都要给你捏断了……你不睡,朕还要睡。” 可身旁忽传来一声湿润的吸气,他不禁在昏黄的炉火光晕中支起身来,紧张道:“你哭了?” 温彦之摇了摇头,突然之间,竟然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肩背,一言不发,脸深深埋入他颈窝里。 齐昱被抱得一阵怔愣,还以为他是因担忧而生出了惧意,不禁拍拂他肩膀道:“好了好了,温彦之,朕不是好端端地躺在这儿么,你且放宽心,朕与你尚有那么多日子没过,朕不会有事。朕还要同你去南巡治水,你那么愣,留你一个,岂不是芝麻官吏都可拿捏?朕才舍不得……” 颈窝处传来嗤地一笑,却是良久,良久的沉默。他持续地拍拂着温彦之清瘦的肩膀,感觉自己衣衫被点点润湿了,亦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寂静之中,温彦之沉稳如水的声音透着他肩背柔软的丝绵布料,划破暖闷的空气,忽而轻轻传入他耳中。 “齐昱……” 刹那,犹如春日一树花开,犹如夏至一声蝉鸣,好似旷野里的惊弓,一滩鸥鹭翩然纷飞。 “你叫朕什么?”齐昱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他几乎不置信地摇了摇身下的人:“快,你再叫一次!” 温彦之终究是放开他,双眼凝着未落的一滴泪,展颜一笑。 “齐昱。” 齐昱抬起右手一把将温彦之抱住,激动之中牵动左臂一阵锐痛,他也全然顾不上了,此刻只恨不能将怀里的人压进自己骨血。欣喜像是狂潮,卷得他满身都是劲力,心里像是武将在黄沙之中击打战鼓,一声声好似雷霆。 温彦之被他勒得快要不能呼吸,艰难道:“你……都,不应我么?” 齐昱搂着他沉了声笑,搂着他,心满意足。 “哎,温彦之,朕听见了。” . 翌日清晨,太医来请安,替齐昱换了药,门房通禀说沈游方亲自带人来慰问拜会,齐昱便换上衣衫,往前厅去待客。 到了前厅他一挑眉,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靠在廊柱上闷闷笑了出来。 沈游方淡定坐在客座上,放下手里的茶盏,扶了扶脸上的纱巾,右眼角虽已消肿,却依旧有些青紫,他静静地看着齐昱,语气有些无奈:“刘侍郎,能否不要笑了,沈某可是来送礼的,刘侍郎这么待客,不大厚道吧?” ——何况我脸上的伤,还是你的人揍的。 齐昱止了笑,终究是坐下,看着他道:“李庚年这几日,也状似在反省,确然下手重了。” 沈游方笑了一声,“罢了,亦是沈某自找的,一切因果早已预料,刘侍郎无需介怀,李侍卫也无需愧疚。” 下人将茶水为齐昱端上,退下了。齐昱端起茶盏揭开盖子,垂眸思索着什么,忽而说了一句:“沈公子若是觉得对,只管做下去,不必顾忌太多。” 沈游方一愣,旋即舒展眉目:“刘侍郎如此,倒像是在说自己。” “本官到了如今,也没什么顾忌,”齐昱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轻叹一声:“你与李庚年的纠葛,他同我言说了两句,本官自己猜中三分,心底或然知晓沈公子,是个什么意思……然,李庚年不是那般豁达之人,从小便是个焖锅,不哭不闹,其心结抑郁难解,你光是戳他痛处,他是绝然不会醒悟的。过去之事,本官从未过问,往后之事,本官亦不会多问,现今,只提点你一句罢……” 沈游方微微坐直身子:“沈某洗耳恭听。” 齐昱咯哒一声放下茶盏,勾起唇角,垂眼道:“鸿鸟虽翩飞,天涯有尽时,不停不落,不是因飞不累,而是恐陆有走兽,落而成食。” 沈游方静静听罢,回味片刻,露在绢纱之外的眉眼笑了开去,抚掌道:“刘侍郎此喻甚妙。沈某听此一席,胜过阅览万卷,此恩还当另外谢过,晚些时候,再遣人前来叨扰。” 齐昱摇摇头笑,“本官眼瞅着李庚年长大,自然是想求他好的,他日瓜熟蒂落,只望沈公子还记得给朝廷一份礼钱,便是足了。” 沈游方有些哭笑不得。 ——卖人就卖人,还卖得如此理所应当,还要我说什么好? 言语几句,二人说起正事。原本已派人先行安排南巡线路,可齐昱受伤,少不得再休息几日,定下四日后走,他本以为沈游方听到此处,便会提出为他践行,可谁知,沈游方竟说:“沈某有个不情之请。” 齐昱点点头:“你说。” 沈游方抬手抱拳一拱,道:“投建治水之事兹事体大,沈某不敢放任,但求与刘侍郎同行。” 齐昱嗤地笑斥道:“沈公子果真是生意人,却不是想与本官同行罢?” 沈游方垂着眼睛笑:“刘侍郎是明眼人,沈某自愧弗如,还望刘侍郎能够成全。” 齐昱长舒一口气,抬起右手支着下巴,面色认真地作难起来:“可本官一行南巡,皆受朝廷扶持,若是沈公子一道跟上,怕是经费上,有些……” ——这老狐狸。 沈游方笑出声来:“好说,好说,刘侍郎的意思,沈某,都明白。” 齐昱面上难色顿舒,点了点头:“如此,沈公子就收拾收拾,四日之后,同本官一道上路罢。”(. 就爱网) ------------ 56 【放的还挺隐蔽】  四日后终至十月十六,是启程的日子。前夜五更时,扑簌簌落下些小雪,天亮后才渐渐停下。 温彦之从箱子里寻出缎面的厚袄,将棉靴穿上,地上雪水早化,踏上去却觉脚尖润湿。将将从院子里出去,就有从北院跑过来的下人,匆匆请他过去,说主子醒了没见着温大人,命他们来找。 温彦之:“……” ——我才,走了,两刻钟。 ——不过,回来,换衣服。 为何说得像是走了一整年。 他便又转回北院去,挑起布帐进屋时,见齐昱正曲腿坐在罗汉床上,太医正给他拆布换药。他身上衣服挎下露出肩背,暗红的疤痕爬在左臂上,远看竟似一条小蛇。 “终于见好了,也不痒。”他正在答太医的话,见温彦之走进来,本无神情的脸上展出一笑。 太医弄完收了箱子,告退时说先去收拾皇上用的药材食材,上路前还需再服下一次清毒的药。温彦之同太医行过礼,便坐到齐昱身边去。 齐昱一边穿上衣一边瞧他身上的银灰色袄子,眸中有丝新奇:“倒是少见你穿如此亮眼的色,不过却好看。”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左手穿过袖口时顿了一下,道:“去年底上老高丽国君送来几张灰狐皮,还搁在内务府,回去给你做几件氅子穿穿玩。” 温彦之笑了一声,帮他把袖子过进去,“罢了,我又不是小姑娘,给我做甚么衣服穿,家里做的都嫌多。” 齐昱拉上腰带,走到桌边去用早膳:“朕也没送过你甚么东西,穿两件新衣裳给朕看看也不少你一块肉。” 温彦之在他身边落座,给他盛了碗粥:“怎么没送过。” 齐昱想了一会儿,“那紫玉扳指?”往前凑近些问:“怎没见你身上戴过?” 温彦之把碗往他面前搁,扭开脸道:“先吃吧。” 齐昱笑,支着头看他:“朕想知道。” 温彦之耳鬓微红,叹了口气,踟蹰一会儿,还是抬手将自己腰封解了,翻出里头的面子给齐昱看,只见上面有两个小小暗袋,成和抱的样式。温彦之从里头一摸,掏出个紫玉扳指来,放在桌上。 ——放的还挺隐蔽。 齐昱在心中笑开去,握起温彦之的手指,将扳指往上套,无奈温彦之的手指比他细些,倒是戴不上,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大了些。”他摘下那扳指在手里玩了一阵,感慨道:“这是朕第一场胜仗,先皇从京城犒赏到关中来的,实则不是甚贵重物件。” 不过是数盘珠玉之中,他选了这一样罢了。 “不过往后却没离过身,算是个吉祥玩意。”他把扳指搁回温彦之手心里,又执起温彦之的拳头在唇边亲了亲,“给你正好。” 温彦之板着脸,将手收回来,紫玉扳指放好了,见齐昱开始用粥,他想了想,从盘中摘了根裱盘的青竹叶,手里挽了三两下,竟然做出个草环来。 齐昱一直垂眼看着,看到此差点粥没呛在气管里:“你就给朕戴这个?你也不羞。”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这身份进宫能封嫔的,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寒碜? 温彦之看着他的表情,没继续板下去一张脸,笑得有些气:“皇上容谏,皇上有空,多读些书罢,切莫遮眼于世间俗物。” ——说朕不读书?说朕俗?! ——那就上榻看看,谁更俗。 齐昱这就放下碗要拉人,温彦之由他拉了两步拗不过,只好红着脸道出天机:“是‘莫言不解衔环报,但问君恩今若为’!” 齐昱这才止住,笑睨他道:“王缙的《青雀歌》么,朕读过。” 温彦之闷声道:“那你拉我作甚。”怪吓人的。 齐昱沉笑着坐回椅上将他搂住,笑得老神在在:“朕不过想听你自己讲出来。” . 太医伺候齐昱吃过药,一众东西收拾好了,李庚年来请齐昱启程。齐昱眼看他要走出去拾掇,突然叫了声:“李庚年。” 李庚年回过头:“臣在。” 温彦之坐在旁边收拾花笺,也是抬起头来。 齐昱用丝绢点点唇角,随意吩咐道:“你去渡口看看,船备好了没。” 因早已答应了沈游方一同前行,沈游方也应下一干用度,故渡口的船,自然是沈府的船。李庚年面无表情看着齐昱:“皇上您是认真的?”就不怕我再揍他一顿? 齐昱叹口气支头,将受伤的左臂横在桌上:“自受伤以来,朕日日担惊受怕,恐舟船行泊之事,亦有险情,还是你去看看,朕才放心。” 李庚年认真地冷酷,向他摇了摇头。 ——臣蹲在对面屋顶上,天天见您同温员外好。 ——那时怎没担惊受怕? 啧啧啧,皇上,沈游方,究竟给了您,多少钱? 啧啧啧,家国的悲哀。 温彦之看着李庚年走出去,又扭头看了看齐昱,笑了一声。 齐昱啧道:“笑甚。” 温彦之止了,忍着道:“忽觉你方才那般,像极了我父亲。” “你也敢大不敬了。”齐昱拿起桌上的小药盒子砸向他去:“上行下可效,你当说是你父亲像朕。” 药盒子落在温彦之衣摆上摊开,温彦之笑着,想起父亲,轻叹了一声:“也不知父亲如何了,此去殊狼国应是已然一月。” 齐昱点了点头,“半月前崔蒲递了折子回来,谈判之事还算顺利,想必是好的,你无需忧心。你父亲那般头脑,还有你大哥、赵黎在,怕个甚。” ——说得像失去欺负人似的。 温彦之终是又笑了,摇了摇头,只同他一道收拾了出门去。 . 众人乘船,从胥州出了河口往西,行过十五里,江流变深,水面变窄,水势不甚汹涌,渡船转过浅滩往南边去,又行数十里至东阳渡,众人下来寻店家用过饭食,日近黄昏,便打将就寻了个宿头歇脚。 太阳还有余晖,光波四散,望去一派明亮江面,带到夜落潮涨,人声寂静,对岸遥遥山间林海,当空悬挂一只小月,暮色如墨,点漆星子,很是番静美景象。 温彦之坐在江边一根横倒的枯木上,看着远处,不知在想甚,齐昱走过去戳了戳他肩膀,温彦之回过神来,眼神中有一丝清楚的悲哀。 “等回了京城,我想给云珠立个衣冠冢。”温彦之神情淡漠地看着江面的几只水鸟,口气中的灰败在所难免。 江风有些大了,齐昱单手解下披风围上他肩头,在他身边坐下,“你想好了?” 温彦之垂下头,苦笑了一声,“连皇上的人都寻不见,云珠她……怕是不好了。” 齐昱揽他在自己肩头靠着,宽慰了几句,正想风大,不如回客栈再说。正此时,见侧方江面上一里开外,有一艘黑色大舟,正影影幢幢在江边靠岸,其上只一点灯火,更没竖旗帜,多少有些诡异。 不远处的树上的李庚年也看见了,此时举目一望,神情有些怪道:“此处漕运早已不行扁舟了,这是甚么人?” 沈游方安排了船上的事物,正走下来,听他们说着这话,不由也抬头望去,这一望,神色就变了:“不好,黑舟无帜,灯稀如豆,怕是水老虎。” “水老虎是什么?”龚致远站在李庚年所在的树下,紧张地问道。 李庚年已经拿着剑跳了下来,看着那黑舟上走下的十多个人,冷冷道:“水老虎,便是江洋大盗。” 166阅读网 ------------ 57 【万一他们冲过来呢】  从黑舟行下的十来人,正往众人行来。浅滩之上,渡船尚泊,齐昱起身冷冷瞧着那边,在李庚年目光询问之下,并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李庚年便向各方树上隐蔽的暗卫示意不要妄动。 龚致远又老母鸡似的挡在了温彦之前头,温彦之笑道:“龚兄,这无妨的,众侍卫都在。” 龚致远紧张道:“万一他们冲过来呢。” 齐昱面无表情:“……”你是当朕不存在么? ——真打起来,还指望你这猴子窜前面? 来人不知钦差同行,自然不是找齐昱麻烦的。沈游方站在渡船木梯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船上的旗幡,上面那一个斗大的“沈”字,以银线绣着,便是夜幕之下,反着月光,从大老远亦能看见。 可这伙人,便是瞧见了那“沈”字,却依旧来了。 沈府以漕运起家,六七年来,南北漕运之中,江湖帮派里头,皆有挚友,道中谁人不识?何人敢惹?这伙人瞧见了沈府的旗号,却不退反进,无疑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不认识,要么就是认识,且就是冲着他沈游方来的。 齐昱也想到此处,挑眉问向沈游方:“沈公子可有头绪?” 沈游方从木梯上走下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笑得轻巧:“毫无头绪。” “是头绪太多了罢。”李庚年呿了一声,冷冷道:“估计又是你嘴欠树的敌,招了太多都不记得谁是谁。” 沈游方哭笑不得:“自然是招过就算了,难不成树敌还要留册签印。” 李庚年不想理他,转问齐昱:“咱们一出手就是大内的路子,叫人瞧出来,可不大好。” 齐昱向沈游方扬了扬下巴,笑道:“不是有沈公子在么,能有我们何事。” 这便也是他答应沈游方同行的另一个缘故。毕竟钦差身份不能轻易暴露,一国之君的身份更是绝不能暴露,一行往南少不得些大事小事,若他总是权在暗处,或然在明面上就会吃亏,倒不如有个明面上的实在人,一路当个门脸,招摇过市亦是安全。 沈游方,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现在却想不到,这门脸还能拉仇人。 在浅滩上的不止又齐昱他们一行人,更有两三船散客,多是五湖四海飘惯的,早知黑舟不是好东西,皆是要往宿头中避,可却被那伙盗匪赶上了,倏地便围了上去,刀锋出鞘,威胁散客们交出细软。 ——竟不是专冲沈游方来的?还认真地打起劫来了。 “还真是盗匪?”李庚年不解,“要不去将他们拿了送官算了。”留着这伙人也是祸害,他说罢就要走过去。 沈游方及时抬手挡在他胸口上:“看看再说,莫冲动。” 李庚年反手一掌拍掉他臂膀:“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沈游方收回手来笑,目光却还是留意那货盗匪。只见他们一旦收了钱财之物,亦不再为难那些散客,留着三两人执刀看着他们,其余的还是朝着众人走来。 “哎,你们,有什么值钱的都交出来。”领头的一个穿着毛皮袄子,一身劲力却痞子模样,拿刀指了指站在前面的沈游方,“瞧着像是富裕的,这就接济接济哥几个罢!” 身后喽啰们一阵哄笑。 惯常遇匪,大家大户还是要抵挡一阵的,可沈游方只是笑了笑,就掏出身上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向前递:“一船上的实在钱都在此处,你们拿去,其他的再没有了。” 如此,倒换做众盗匪有些愣,一时竟没人来接。沈游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几息,领头反应过来,赶紧给前面的喽啰使了个眼色,那喽啰才连忙接过钱袋来,竟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领头的。 ——果然有鬼。李庚年握紧掩在披风下的剑,又往齐昱身边走近了一步,时刻警备。 领头的扒开喽啰走到众人面前,“实在钱没有了,金银细软也使得!”他一眼就看见了被人挡在后头的温彦之,眼珠一转,好似终于想到了好办法,上前一推挡在中间的龚致远:“后头这小公子像是个有料的!” 见他要对温彦之下手,站在旁边的齐昱二话不说,狠狠一脚就踢在他腹上。 这一脚下了力道,领头痛呼一声,跌了个大趔趄,咬牙切齿捧着腹站起来,可神情竟见一丝高兴,终于吆喝:“他还敢抵抗!给我上!宰了他!” 他呼杀的分明是齐昱,可喽啰们瞬间一呼而上,当先竟不是冲着齐昱去的,而是乱刀结成阵式,齐齐向沈游方砍去! ——所料果真不差,竟还是来寻仇的。沈游方两步灵闪,避过一刀,不禁掉以轻心,手中转出折扇,回过风随意数击扇下,却不料那几个喽啰竟也是有功夫的,一一都将他格挡了回来。 “不好,是练家子!”李庚年眼见不对,手起剑出没入其中,一剑挡过了横斩向沈游方的一刀:“他们不是普通盗匪,这是个杀阵。”说罢一声口哨,登时周遭八名暗卫犹如飞鹰般落下,结成护阵围住齐昱等人。 沈游方四处经商,习武不过为了自保,虽是有所建树,可所对也多是单人或普通盗匪类,面对此种杀阵毫无经验,经李庚年救了他一刀,听此提点,却也不见多紧张似的,只徐徐笑着道:“谢过李侍卫。” 李庚年气道:“这是说谢谢的时候?你当心身后!” 他从小在皇城司摸爬多年,什么杀阵没有见过,这种杀阵并不需要阵中每一个人的武功有多高,而是重在无限的轮换,但凡能围住一人,凭他是高手,若是不知破阵,也是无法全身而退。 齐昱牵着温彦之瞧了一阵,道:“有意思,不知沈游方是惹了谁,这么大阵仗要杀他。” 因是不再担心安危,龚致远趴在一个暗卫后头,往前看得两眼放光:“此生足了!这等话本中才有的情状,竟也能叫我遇上!” 温彦之抬手去拉他:“龚兄你退点罢,刀剑无眼,当心些。” 齐昱没好气格下他手:“你别管他,他被砍掉块肉就知疼了。” 温彦之笑,心想这话听着也颇酸了些。 龚致远自然听不进去温彦之的,直直盯着那阵中,只见李庚年好似已寻到了阵法机制,挑起一剑就贯穿了一个喽啰的喉咙,剩下几人当场有些乱,沈游方见机,连连掴下数扇,身形回闪间将一阵人形打得七零八落。盗匪们心知这里头不好惹的是李庚年,当即一对眼色要跑,谁知李庚年却是厉了脸色,剑势大开大合数下,不像要放人的模样。 到最后,十八个盗匪剩下五个苟延残喘,李庚年大气都没喘,蹲到那尚在呼气的领头旁边,提起他头发问:“你们功夫不错啊,哪儿来的?” “少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那领头含着口血连连告饶,“小的几个都是收钱办事!” 沈游方抽出张丝绢擦掉折扇上的血,“收了谁的钱?” 领头此时只想求活,连忙道:“要杀沈公子的,是云影山庄!” ——云影山庄?被沈游方拒婚的那个云无艳的云影山庄? 李庚年僵硬地张开五指,丢开了领头的头发,脸色作难的看向沈游方:“得,追婚的。”当初冲人姑娘那么讲话,活该让人削成泥巴。 ——我究竟,为何,要帮这一把? 暗卫上来将没死的人捆了,叫宿头的店家去报官。 沈游方解释道:“沈某同云影山庄的恩怨颇深,他们要杀沈某,同云无艳并无关系。” 李庚年啧了一声:“同我也没甚关系。”说罢扭头就向齐昱身边走去。 齐昱远瞧着那些盗匪,脑中将沈府、云影山庄的事情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是因为周林落马?” “还有官吏案。”沈游方接过暗卫手中递来的自己的钱袋,系回了腰上,“胥州商聚之地,周遭官吏与周林两家密不可分。云影山庄是江湖门派,总要打点各方,才可长存下去,偏偏现在,他们打点的人都被刘侍郎你端了,原本靠着官道上收取过路银还能吃些钱,现下督造*芳下台,官道被我沈府承包,他们何处去运作?” 温彦之听了,不由问道:“可他们杀了你,也有的是别人可以接下官道,何用如此?” 齐昱叹气,抬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呆,胥州都被沈府控住了,沈游方一死便能空出好些东西,云影山庄随手挑就是了,还执迷什么官道。” 温彦之捂着脑门:“那为何早不下手?” 沈游方笑道:“沈某不出胥州,尚且无人能动,他们便打了主意要叫我死在外头,且还排演这么一出,叫人看见我是被盗匪砍死的,同他们云影山庄没有干系。” “亏你之前还想同他们结亲呢。”龚致远道,“还好给推了。” 沈游方苦笑:“当初那婚事简直惊心,说起来这乌龙之事,还要怪朝廷。” “怪谁?”齐昱还当自己听错了。 沈游方笑了两声:“舍妹一直恋慕云影山庄的云清书,不过是为那小子长得好看,缠了我两三年说要嫁给他,我本想,云影山庄赖着周太师、林太傅的关系,宜结不宜打,既然舍妹真喜欢那小子,结亲便结了罢。我拜帖给云影山庄,说要议亲,结果还没等上门去,便听说朝中周林两家忽然落马,这亲事可怎么结?故才有我们初遇时的那一桩。” 齐昱好笑道:“沈公子这是怪朝廷毁了你沈府一桩婚事?”说到底还是怪朕把叛臣贼子给端了? 沈游方执起扇子摇了摇:“非也,非也,”他目光落到李庚年身上,悠悠地笑:“前情旧事,还是讲开些的好,免得有误会。” 李庚年:“……?” ——什么误会? ——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166阅读网 ------------ 58 【给你念孔孟好了】  接下来几日,一路但行无碍。江上风光极好,沈府的渡船甚大,水行之中不大颠簸,且渡船中船舱舒适,便是夜里也得以好生休息。 此时再没有折报打扰,亦没有朝中糟心事情,难得清静。齐昱觉得好似终于做了回寻常行路人,从船舱的窗洞望出去,不时看见鸿雁南飞,成群从天河翱过,落在江水涛声里的呜鸣旷远悠长,好似将陆上的鼎沸人声,给隔了三千里远去。 他收回目光看舱内,温彦之正伏在木榻上写花笺,左手支头,手指扣在耳廓上,那认真的模样叫人莞尔。 因这几日都在船上,没甚好写,可估摸着曹不韪临行前,给温彦之定了册数,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南巡志》之类不定能完得成,故趁此闲暇,温彦之也想将之前的补一补。 齐昱见他着实写不出,就走过去抽了他手里的软碳:“没有可写,不写就是,你抠落了头发,心疼的是朕,曹不韪还能大过了朕去?就说年初编《国子监学》,朕瞧他在坐内史府,破事不做两桩,尽折腾底下人,也是挺得心应手。” 温彦之手里一空,抬头认真看齐昱:“这句就能记下,你再说几句?”说罢要把齐昱手里的软碳再拿回来。 齐昱右手连忙举高了,嗤地一笑:“好啊,你这呆子还学会讹朕说话了。”随即也将一干花笺等物归到另侧去,坐上木榻就抱住温彦之:“罢了,从此朕不言语,朕只做实事。” 温彦之被他亲了两口,红着脸往后缩:“隔壁龚兄住着,上头还有李侍卫。”船舱隔音并不好,现在亦能听见龚致远在隔壁,吊着嗓子吟李白杜甫伤春悲秋。 “真觉自古文人多呆子,”齐昱叹口气,避过左臂的伤,靠在他旁边,“良辰美景不困觉,怎还吟诗作赋的,不嫌累得慌。” “你不也读诗,读得还不少。”温彦之盘腿坐着看他,“先人不写诗,吾辈何处得来读?” 齐昱长眉一展,顿时起了个念头,拉他领口靠近自己:“你念首诗给朕听听。” 温彦之皱眉:“念甚么?” 齐昱笑道:“国风的召南,不是有首‘野有死麇’?”想来温彦之声音好听,这念起来更是别有一番销|魂意味。 岂知温彦之一听,立即拍手打掉他抓住自己的指头:“淫|艳之句,不足为诵。” “人之常情,到你口中竟是不足为诵。”齐昱也不恼,心道温彦之果真是清心寡欲的心性,可他却不是,这一句下,手已经拉过温彦之的腰封解开了,抬手又拉他身上袄子:“那朕念给你听,朕也背得。” 温彦之握住他手腕,红着耳根羞道:“齐昱!” 齐昱听这一唤,更是起了心性,直接起身把他擒了压住,“这么多日,难道你不想朕?”他挑起眉揶揄道:“昨夜朕亲你,你身下还——” 温彦之一把捂住他嘴巴:“没有的事。” 他手指刚在花笺里摩擦过,此时是一阵冷香钻入齐昱鼻尖,眼前人眉眼清秀还含着羞,衬着窗外浩然江景,如斯美意,齐昱岂还有不吃之理? “有没有,这便知了。”他右手拿开温彦之的手,带着他伸进自己外衣中,目如秋水地看进他眼里:“温彦之,诗经你不喜欢,那朕……给你念孔孟好了。” 下一刻,暖衾围了秋光,浓情之事不提。 . 待到主舱摆好了晚膳,众人都从舱中出来,围桌坐下。 “温兄不吃啊?”龚致远见齐昱一个人出来,有些担心:“温兄是坐船不舒服么?吃不下?” 齐昱只是嗯了一声,“单独给他留些菜就是了。” 沈游方和李庚年没说话,默默拿起筷子,吃饭。 龚致远想起了什么来:“对了,刘侍郎,方才是你在隔壁吟咏罢?山河之间,竟还心存孔孟之道,下官却只顾纵情诗词,真乃自愧弗如!” “噗!”李庚年扭头一口汤直接喷在地上。 ——什么?还念的是孔孟?! 沈游方忍笑嚼着一口饭,感觉吞下去有些困难。 齐昱淡淡看了龚致远一眼,叹了口气。 ——噫,这猴子至今单身,也是难怪。 . 晚些时候,好赖也是无事,以免孔孟之事再度发生,沈游方从舱内拿出一副马吊来,问有没有人要玩几局。 龚致远从小坊间长大,自然是会的,连忙答应。 温彦之围着披风,刚瘫坐在不远外吃完饭,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我是不会,你们玩罢。” 齐昱坐在旁边揉了揉他脑袋,轻声道:“那你过来给朕抱膀子。” “抱膀子是何意?”温彦之愣愣。 齐昱解释道:“就是坐在旁边招运气,出主意。主意你是出不了,”他抬手捏捏温彦之的脸,“但你坐来,朕心情好。” 温彦之恭顺应了。 沈游方将牌盒放在桌上,问李庚年:“李侍卫打么?” 左右也是无聊,且侍卫几个下差时候也没少玩过马吊,李庚年自认叱咤皇城司十年,牌娱之事鲜少有过敌手,岂有不应之理。 ——臣,总不能,叫皇上三缺一。哪怕是输,也是臣,应当的。 李庚年仰起头:“打!”能赢几手也不错。 于是四方扔了骰子坐下,齐昱、温彦之在北,龚致远在南,沈游方坐齐昱上家,下家无疑是李庚年。 “打南方马吊罢,简单些,没有吃牌,只有碰和杠。”沈游方坐下,恭敬向齐昱打了个拱手:“还望刘侍郎,手下留情。” 龚致远有点没闹明白:“按说我才是上家啊,沈公子,刘侍郎是你下家呢。” 齐昱只是笑了笑,没理,瞥了眼李庚年道:“成,打牌也就打个人情,没有硬胡的道理。” ——嗯?李庚年皱了皱鼻子。 好似,嗅到,一丝,阴谋?沈游方这意思,是叫皇上放过我? ——噫!凭本侍卫的牌功,还不需要向皇上讨饶,这沈游方,真讨厌! ——看本侍卫赢得你裤衩都不剩。 于是一轮牌局开始,十三张牌入了手,才打过五六圈,李庚年已经有些吃力,竟是连一门花色都打不绝!不要的牌可劲来,要的牌一张都不现,上家齐昱不停地碰牌,还是一水清一色万字牌,碰到最后就单吊一张将,老神在在看着场上,像是已然稳操胜券,这时李庚年都还没听牌。 沈游方却道:“不好意思,沈某胡了。” 南方马吊胡牌不落牌,要打到最后一人是输,故沈游方此时胡了,亦不知其胡的是什么。龚致远打了个二万,李庚年瞥了一眼齐昱:“刘侍郎不胡?” 齐昱笑:“你管那么多作甚?” 李庚年默默伸长脖子。 温彦之抬手捂住齐昱面前的那张牌,面无表情:“李侍卫,你可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打马吊就不能偷看了吗!哼! ——你们这样很奇怪! 李庚年怒扔出一张三条。 龚致远大喜:“我胡牌!谢谢李侍卫!” 李庚年:“……?”你什么?你胡了我赢谁去! 此时就剩他和齐昱两个人,他怎么敢赢皇上? 齐昱催促道:“快,李庚年,打牌。” 李庚年现在很想一头撞死在牌桌上,“得,刘侍郎您请吧。”打出一张六万。 齐昱落牌,果真是个六万。 李庚年默默掏腰包。 ——皇上,您,开心就好。 这么一圈圈打了七八场,李庚年再输再掏钱,又输又掏钱,掏到最后赫然发现:没钱了。他环视在场三人,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龚致远没赢多少,大赢家是沈游方,齐昱做小胡,时不时也输一点儿。合着全场就李庚年一个人掏腰包,现下没钱了自然不好继续,可沈游方却道:“都是自己人打牌,先赊着罢,一会儿不定就翻回本了。” 齐昱也道:“是这道理,你不来,我们也都没法玩了。” 李庚年这才又坐下,终于开始胆战心惊,知道龚致远虽不是什么特别会打牌的,可皇上和沈游方,才是真人不露相,牌技异常可怕,始觉自己答应打牌之举,实在太过轻率。 于是,又过七八圈,李庚年开始思考自己的裤衩是什么色,明早还能不能再见到它。 再六圈,李庚年觉得“晚年在京郊置办宅子”这种事,也都是浮云了。 又五圈,李庚年终于把“要沈游方输掉裤衩”的鸿远忘到九霄云外去,含泪道:“皇上,您,不困吗?不要安歇吗?” 齐昱靠在椅子上:“不困。” 李庚年指着打哈欠的温彦之:“您瞧瞧,温员外都快睡着了。” 温彦之:“……”自己打不下去,非拿我做挡箭的。 “你困了?”齐昱这才看看身边,发觉温彦之好像是开始眼皮打架,便笑道:“行,那算算罢。” 沈游方算盘都没用,眼睛眨了两下,道:“就李侍卫一个人输罢,我与刘侍郎清账,场上就八十六两。龚主事瞧瞧对么?” “对的,”龚致远想了想,摸出三块碎银推给齐昱:“我方才没找开银子,欠刘侍郎三两,现下清了。李侍卫不差我与刘侍郎,只差沈公子的。” “成,明日靠船我便去兑银票。”李庚年只觉是一朝回到做官前,现下身上分文没有,还要还债。 沈游方却是笑了笑,“不必了。” 什么叫做不必了?李庚年有些气:“愿赌服输么,沈公子不必客气。” “沈某不是客气。”沈游方向齐昱拱手,“既然李侍卫欠了沈某一笔银子,沈某明日可否向刘侍郎,借李侍卫一用?” 李庚年瞬间抱胸,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沈游方笑道:“前几日浅滩遇险,万赖李侍卫相救,沈某方知自身武艺浅陋,不足为用,明日靠岸之处,是庆阳,沈某想顺便说两桩生意,还望李侍卫能随我去办事。” 166阅读网 ------------ 59 【竟像是待亲弟弟】 沈游方本以为齐昱既然帮了忙,送佛理当送到西,可他还是低估了齐昱。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齐昱一国之君偶然做个媒,比不得专职的那般好打发,喜礼打赏等物,不甚瞧得上,看重的自然是旁的东西。 “若将李庚年借给沈公子,本官又怎办?”齐昱手肘支在扶手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游方,语气满是深意,“李庚年可是朝廷指派来陪侍钦差的,官途坦荡,前程泰达,经几年不定能执掌皇城司。如此人才,何得轻易就借给沈公子?” 李庚年眼睁睁看着齐昱:皇上,您是,说臣吗?执掌皇城司?臣,怎么不知? 沈游方心里苦笑一声,面上倒还素净,可七窍心机翻手间就是百转,心道这一报还一礼之事,往后越走越多,岂不是麻烦到了二王庙?若每每他想与李庚年有所进展,皆要向朝廷纳贡,那沈府还活不活了?齐昱此番,活活像老岳父嫁女,不折腾个十几担的聘礼决不罢休似的。 可关键之处是,李庚年也不是个弱女子,只比自己矮两三寸,可也算是孔武有力罢,动起武来,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是当得,何至于维护到此种程度? 莫非……他二人情谊真同兄弟一般?须臾念想,沈游方微微抬眸看了过去,只见李庚年正紧张地看着齐昱,好似在求他别答应,可齐昱却是看着自己,像是要自己表决心。 沈游方心中是哭笑不得。这叫他想起了自己拜书云影山庄议亲的头一夜里,被妹妹沈玲珑的婚事激得一夜都睡不着,总考量着云清书那小子,究竟能不能待玲珑如何如何好,嫁过去会不会吃暗亏,甚至连夜将云影山庄的三姑六婆都翻了一遭,确信没有仇家…… 齐昱现下,不就同他那时一样么? 大约长辈总有同种心思,虽觉得找到了不错的人家,小俩儿好上,自然是应承,可却不想应承得太容易。 毕竟,总是曲折的,才是珍贵的。 好似年轻时候下南洋跑货,一趟能得的货都是贱价,唯有那些三番五次登门而不得的,才会一掷千金,宝贝成心尖上的肉,叫卖时亦还不舍,卖出了尚且念想着。 看来齐昱和寻常国君并不相似,查人心性,知人常情,到如此地步,确然是愈发叫人敬重。因为他待李庚年,竟像是待亲弟弟。 沈游方默了默,说了句:“沈某失敬,若刘侍郎能够答应,不如待此行游罢,沈某再好生答谢刘侍郎。” 齐昱微微眯起眼,沉着地看了沈游方一会儿,心里将沈游方许下的这张空头兑票给掂了掂,好半晌,终道:“好罢。” “刘侍郎!”李庚年站了起来,目色微愠,全身上下都绷着一口劲气,像在隐忍。 齐昱抬手拍了拍温彦之的手背,抬眼瞧了下李庚年,笑道:“温彦之,你先回舱里。沈公子也回避一番,容我同李侍卫说道两句。” 沈游方叹了口气,点头告退。温彦之看了看齐昱,又看了看李庚年,最终是抬手拍了拍李庚年的肩膀,便招呼龚致远一道下舱去了。 龚致远走到下梯转角时,挠了挠脑袋,问温彦之:“沈公子,是喜欢李侍卫么?” 温彦之顿住脚步,想了想,“料应如此。” “可我听说……”龚致远踟蹰着,折梯边上的窗洞漏下些光,尽洒在他困惑的脸上,他压低了声音,拉温彦之更走远了些:“温兄,我都是听别人讲的,我,我就只讲给你一个人听,你别说出去,若是上头知道了,非割了我舌头不可。” “何事?”温彦之皱起眉来。 龚致远回头看了眼,确认齐昱三人没有下来的意思,这才悄声道:“从前长公主府里那二世祖,你知道吧?” “二世祖?”这词叫温彦之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镇军侯,齐政?”毕竟镇南公主也就一个儿子,想见齐政生平,也确然是个二世祖不假,京中高门官宦之中,应当皆是如此称道他的。 接下来的话,便都是大不敬了,故龚致远很是喘了几口大气,才鼓起勇气道:“那二世祖,同你,同刘侍郎,你们……都是,都是一样样的,那种……” 温彦之淡淡道:“龚兄是说,他同我们一样是断袖?” 龚致远“哎哎”地应了两声,也有些不好意思,“对,你别介意,我没恶意,就是……就是有些不习惯。那二世祖,也是个好南边儿风的。我从前,听吏部那边的讲,好似……这李侍卫就是公主府里,同那二世祖一道长大的,当年战和伦托时,为救二世祖也是身负重伤,很得军心,二世祖没了后,今上对他很赏识,这次外放南巡便是出出功绩,今后大约是要重用的,约摸算是天家补偿公主府罢,毕竟是死了后嗣,将长公主都怄没了,这一脉也都不剩,甚是凄凉。这次南巡,今上临行前,还指派了礼部、吏部去皇城司清点李侍卫的案底,大理寺、御史台都在阅批李侍卫历来的文书,我们户部还要出李侍卫的户单。温兄,你也在朝为官数年,这情状,还能不知是为何么?” 温彦之心里几乎一落,脱口而出:“皇上要将他外派监军?”亦只有外派监军之人,要当如此多番的考察,可方才齐昱却说李庚年要掌事皇城司,这又是如何回事? “小声些,温兄。”龚致远又是不安地瞧了一遍主舱的闸门,“刘侍郎是刚调到京中的,我不知刘侍郎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此事……我二人现下这么说,叫钦差听见,也是个擅自揣度圣意的罪过,可我着实放心不下你……我们六部里头的消息,是这么个消息,可你同刘侍郎的关系,已然如此如此,若是刘侍郎撮合沈公子和李侍卫,到时候他俩好上,皇上又要将李侍卫外派……万一李侍卫要驳了今上的旨意,不去监军,这,这可怎生好?刘侍郎在今上跟前,岂不成了罪人?” 这一言两语将温彦之的头都说大了,倒难为龚致远心思如此细,他心想若是老爹在场,定要说此人官路长远,身存鸿运云云,可他现在是确实没有夸龚致远的心思。因为他知道“今上”和“刘侍郎”就是一个人,那就是齐昱,可为何齐昱已做好准备要将李庚年派去监军,却又要将他推给沈游方呢? 龚致远见他也是没主意的模样,叹了口气,嘱咐道:“温兄,你同刘侍郎,就这么提一嘴罢,只别说是我言语的就是,我还指望多在户部多混几口饭吃。” 温彦之应了,谢过龚致远,行回舱室中坐在榻上,对着油灯看了两页书,实在心不在焉。正此时,齐昱推门进来了,脸上兜不住一脸疲惫,也没刻意同温彦之掩饰。 齐昱坐到他身边,揉着眉骨轻声问:“怎还醒着,你该先睡了,不必等朕。” “李侍卫说了甚么?”温彦之放下手里的书。 齐昱苦笑:“不就是怪朕,还能说甚么……”罢了,他手肘抵住矮几,支着额头叹口气,“朕想说他不知好歹,可……” 可怎么下得去口? 温彦之静静默了会儿,问:“皇上,对李侍卫,究竟……是想如何安排?” 齐昱扭头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听说了甚么?” 温彦之垂着眼睛,皱眉不语。 “是龚致远说的罢?”齐昱几乎不消多想,一猜就中了。他笑了一声,道:“罢了,此事朝中私下都在议论,你知道,也是早晚的事情。” 温彦之叹气:“你别怪龚兄,龚兄是担心我受牵连……” “受甚牵连。”齐昱打断了他,“朕根本就不想放李庚年外派。” 温彦之一愣:“那……审考之事,六部五院已然开始了,又是为何?” “为何……”齐昱目光略有怔忡地凝视着前头木桌上的油灯,一声轻叹:“是李庚年跪在齐政墓前,求朕的。他想去北疆监军,他要找出当年那队人马……给齐政报仇,可约摸……”说到这处,他掐断了话头,深吸一口气,向后仰倒在木榻上。 “北疆战事频频,他约摸,是去送死的……” ——说到底,李庚年还是活在过去,根本就走不出来。可,人哪能为了死做打算?他总是想让李庚年活下去的,总不能一直背着齐政的事过一辈子。 可要走出来,确凿不是容易的事。 温彦之也是沉默了,也不知两人一起静了多久,他突然问:“你觉得,李侍卫,可能接受沈公子?” 齐昱望着船舱略低矮的吊顶,徐徐道:“谁知道。朕只是觉得……他们实则是同类人。” 温彦之慢慢地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问:“沈公子是商贾,怎会和李侍卫是同类人?” 齐昱扭头看他,略有些气闷:“温彦之啊,你真是成天只读圣贤书,江湖风云多有趣,你竟全然不知。沈游方又不是打出生了就纵横四海,总也有泼皮破落的时候,那时候可惨着呢。” “为何?”温彦之讷讷地问。 齐昱悠悠闭上双眼,想了想,竟长声道了句童谣来:“人说江南好,沈家有块宝,在家能种草,经商能得好……你听过么?” “这说的是沈公子?”温彦之猜。 齐昱想了想,“是,也不是。这沈公子,说的是沈游方的哥哥,沈继明。” 温彦之奇怪:“沈府哪还有长辈?沈游方就是一家之主了,底下只有个妹妹。” 齐昱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幽然道:“既是你没见着,自然,是没了。”(. 就爱网) ------------ 60 【从来不可提之事】  入冬后,天明渐晚。江上日出时,温彦之已醒了,迷蒙中没起身,只枕着齐昱胳膊,侧身去看窗洞外的朝霞,渲染着层层的云底,像是一张张烙红的饼。 在舱内可以听见甲板上,几个船夫在商量着靠岸了,不远外传来嘈嘈人声,有人大叫着“卸货”,“拉开去”一类的,齐昱也就睁开眼睛,团团抱住温彦之腰背,在他后颈亲了一口:“到了?” 温彦之觉得痒,轻轻缩了缩脖子,“状似到庆阳了。” 到庆阳即是从北到了南,众人收拾了下船,听周遭口音亦能感知。庆阳不似胥州那般大,只是个临江的小城,却是沈游方的祖籍所在,故到此地他算作东道,断然没有让众人住客栈的道理,下了船便有专人等候,一路用马车稳妥接去了府邸。 府邸上没有牌子,大门是深赭色,推开便有老仆迎出,连声用乡音问沈游方的安。沈游方顺着也用乡音交代,说齐昱等人是贵客,切勿怠慢云云,正说到一半,李庚年恰提了齐昱的木箱下船,沈游方很是顿了一会儿,好似有些窘迫,又换回了京腔同老仆道:“孙叔,那是李侍卫,你以后若有事告知刘侍郎,先同李侍卫打声招呼的好。” 孙叔连忙应了。李庚年没搭理这些,沉默地又回头去搬东西。 齐昱瞧在眼里,颇觉得头疼,也不想再管,一边往内府走,一边只问温彦之:“一会儿去转转?” 从此处走,大约还有五日就到荥州了,一旦开始治水,就再没闲工夫,这两日算是最后的休整。温彦之应了,问龚致远去不去,龚致远推说夜里没睡好,想补一补,就不去了。几番收拾安顿好,用过午膳,齐昱和温彦之出了门,李庚年如约等在前厅,要随沈游方去谈生意。 沈游方在后院点册,久等不来,李庚年干脆在厅里坐下。厨娘正要出去买菜,孙叔站在前院门口好生嘱咐,他们并没留意到李庚年,就站在门缝边闲谈起来,说的话虽带软耨的口音,可听得仔细倒也能懂。 “……哎,萝卜买三颗,小少爷喜欢吃脆萝卜。……今日见他精气神好许多,可不是……好歹也六七年……可巧,哎,我同小少爷学学罢,此事也急不得……” 李庚年越听越醒不过味。 ——小少爷是谁? ——难道,沈游方,有儿子?! 想到此处,他眼睛一转,一个计谋忽上心头,几乎要笑出了声。 那厢孙叔和厨娘聊完了,一回头,竟见李庚年忽然出现在身后,差点没吓晕过去:“李李李侍卫!有何吩咐啊?” “孙叔好,晚辈没甚吩咐。”李庚年笑得十分乖巧,乖巧到了非奸即盗的情状:“晚辈方才听你们在说小少爷,是谁啊?沈游方的儿子?叫啥名?在哪儿?几岁了?他娘是谁?是不是被沈游方始乱终弃?怎么弃的?嗯嗯?” 孙叔被他问的一脸懵:“什么娘啊儿啊,李侍卫?小少爷……就是小少爷嘛,不是小少爷的儿子呀。” “……啊?”李庚年苦了一张脸,一经反应过来,只觉背脊起了一层恶寒,“你们管,沈游方那样的,叫‘小、少、爷’?” ——啧啧,谁家小少爷长那么高还嘴欠成那样啊,能不能换个称呼? 孙叔叹了口气,忧愁道:“李侍卫见笑,老仆也老了,大小少爷叫了那么些年,改不动了。” 李庚年可没听说过沈游方还有个哥哥,皱眉问:“你们还有大少爷呢?怎没瞧见?” 孙叔猛地一拍脸:“瞧我!”连忙摇手告罪道:“是老仆失言!李侍卫千万别跟小少爷提,不然又是多的事情。”说罢,连忙拱着拳头告退了,再不多说一句。 李庚年垂着眼睛看孙叔仓皇逃离的背影,心底尽是疑窦。 这世间,从来不可提之事,皆是伤心事,就好似齐政之死于他,康王之事于齐昱。这孙叔的话中,饱含深意,便是说沈游方还有个哥哥,既然提不得,即是能叫沈游方伤心。 能叫沈游方伤心的好事,李庚年怎么能错过。 ——难道就只许他沈游方调查了本侍卫来戳脊梁骨,还不准本侍卫说他两句了? 他笑了一声,眼瞅着沈游方抱着一摞账册从回廊走来,踽踽独行,只觉自己这两日在船上郁积的酸涩和愤懑都终于要消散了,一想到连日来不甘之事,这就能向沈游方报复回来,他不由心情甚好,背抵在门柱旁,笑着叫道:“沈游方,快来快来。” 沈游方从账册间抬起头来,见李庚年居然在对着自己笑,心底惊诧到连册页都忘记翻,唇边不自觉就漾起个弧度:“走罢。” 其实他从来都觉得,李庚年并不是个模样很出挑的男人,平日若没有表情,李庚年的脸,就是一张暗卫的脸,冷峻且平白。可当李庚年一笑,眉梢会略微斜挑起,酒窝深深的,眼睛里像是映了天光,仿若变了整张脸的线条般,神容倏地就和煦起来,分外温暖。 就好像那日初见,他从茶坊二楼摔下,李庚年飞身接住他时的那个笑,一张平白的脸忽而生动,好似枯枝生叶子,春日姹紫嫣红破了薄冰,开得漫山遍野,朝阳出来,融融晒在人身上。 沈游方走出大门两步,回过神却发现李庚年并没有跟出门来,不禁回头看往门口,叫了声:“李侍卫?” 可李庚年是不着急,只慢慢迈出门槛来,笑中带了丝倨傲,眼神里也尽含讽刺。他倚在门边的石墙上,在沈游方清风和雅的笑意之中,口气轻巧地问道:“沈游方,我倒是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哥哥啊。” . 庆阳城里没甚好逛的,也不比胥州玩乐之地多,大约走了五六条街,齐昱和温彦之都发现有些无趣,不由想坐下来歇歇。 不远有个茶摊,两人坐下后,见对面糕点铺子有卖咸蛋酥的,温彦之从小喜欢吃酥,这就要站起来去买。齐昱一把把他拉住,且按坐在长凳上:“以后要甚么,你就说,别起了兴头就到处跑,到时候又寻不见人影。” ——不就是买个酥?至于么? 温彦之愣愣地坐在长板凳上:“我从前在昌平住时,都是自己买酥吃。” 齐昱挑眉笑了笑:“以后你乖乖坐着就是,有事叫他们。” 他指了指四周的墙,两个暗卫百无聊赖趴在墙头上,无力向温彦之挥挥手。 毕竟,同朝为官,暗卫着实辛苦。温彦之也抬起手,挥了挥示意。 暗卫瞬间精神:“哎哎哎温员外跟我挥手了!温员外挥手真好看!”“明明是跟我挥的!”“滚犊子!明明是我!”…… 齐昱一个凌冽的眼锋扫过去。 暗卫顿时作认真站岗状。 齐昱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转身往街对面走,咸蛋酥买了一打,临掏钱,又想起李庚年好像也爱吃这类东西,便又买作两打。店家包好油纸递给他,他一回头,竟发现温彦之又,不,见,了。 ——就这么点功夫也能跑! ——这表现还想吃咸蛋酥? 齐昱简直想把咸蛋酥摔在地上踩碎了。 此时两个暗卫在墙头无声地动作,四只手连连往齐昱身后指:那边那边!皇上快回头! 齐昱回过头去,只见温彦之正耷拉了脑袋蹲在拐角处,看着堵墙发呆。 齐昱提着咸蛋酥走过去,抬手一个栗子爆在温彦之头顶,“温彦之,你是不是不会等人?叫你别跑你还是跑!” 温彦之疼得闷哼一声,捂着脑袋仰起脸,莫名其妙:“你为何打我?” “忤逆圣旨,该打。”齐昱抬脚踢踢他小腿,“赶紧起来吃酥,世家公子蹲在街边,像什么话。” 温彦之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拉他袍摆:“你看,这墙上的管子。” “甚么管子?”齐昱垂眼,顺着他手瞧去,只见温彦之面前这堵墙的墙脚处还真悬埋了竹管,竹管的外壁半露在墙体外,首尾相连,几乎围着四体墙包了一圈。 “这不就是……蓄水的竹管?”齐昱也是起了兴趣,蹲在温彦之边上,“这和你想出来那法子差不多,竟已有人用了?” 温彦之侧耳朵听,眼睛一亮:“其中确然有水,此法果然可行。” 下一刻,齐昱只觉身边一阵风,温彦之已经跑进了这个院子。 齐昱:“……” 难得朕有如此尽心尽力醉心治水的朝廷命官,不知该欣慰还是该苦笑。他也站起身来,提着两打咸蛋酥跟在了后头。 温彦之拍了很久的门,一个老头徐徐走来开了,问找谁。 温彦之指着脚下的竹管问:“老伯,请问这竹管是谁人筑造的?” “哦,这个啊……”老伯想了想,“两年前此处井水污脏,是一个账房想出要将城郊的蓄水引来,故布了这些竹管,后来井水也好了,这竹管却还留着,现在也不大用了。偶或用来洗洗衣裳。” “那账房何在?可否引晚辈一见?”温彦之有些急切。 老伯笑了笑:“哎呦,那账房早就没在这儿做了,说是家里哥哥不顶事,回去操持田产了。” 温彦之顿时失望。 齐昱问那老伯:“你可知他家在何处?” 老伯道:“祝乡,离这儿不远的,坐驴车小半日就到。” 齐昱胳膊撞了一下温彦之:“去么?” “现在去?”温彦之眼中又亮起光。 齐昱笑出来:“不去你能甘心?” 温彦之这才舒展了眉头,“那就去。”说罢就要和老伯作别。 “你个呆子,人叫甚么还不知道,你去了上何处找?”齐昱叹口气,也不知温彦之这是呆还是楞,估计扔到荒野里活不过一天。 温彦之连忙又问老伯那账房叫什么。 “他叫什么倒是记不清了……姓的话,”老伯想了好一会儿,眼睛一亮:“他姓黄!” 于是二人谢过老伯,正打算将咸蛋酥放回沈府,就收拾了马车往祝乡赶。哪知回到沈府了,却见本该和沈游方出门的李庚年,正站在院里焦急地踱圈圈。 “你不是跟沈游方出去了么?”齐昱跨进门,“说好愿赌服输,怎还在此处晃。” 李庚年一看见他,就像得病的遇上了卖药的,扑上来就嚎道:“臣觉得沈游方要杀了臣!” “啊?”齐昱和温彦之两脸懵地看着他。 ——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这两人怎又干上了? 李庚年忧虑地舔了舔嘴唇,搓脸,蹲下,又站起来,又走了两圈,终于站在齐昱面前苦着脸道:“臣方才,在沈游方面前,提了一句……他哥哥。” 齐昱神容一滞:“你没事提这作甚?” “您知道他有哥哥啊?”李庚年睁大眼睛又逼近一步,“那您不告诉我!”这不坑人呢! “朕是皇帝,朕什么不能知道!”齐昱一把推开他半步,索性前院中没人,便严厉道:“你给朕站直了好好说话,还是要监军的人,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李庚年耷了脑袋站直了,撇了撇嘴,想了好半日,终于道:“臣方才,憋了几日的气,想挤兑沈游方一顿,正巧听孙叔说他有个哥哥提不得,更觉得应当和他提一提,气他一气……哪知道……好似,说得,太过了……” “你说了甚么?”温彦之着急道。 李庚年咽口水:“就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为了争家产,把他哥哥给害死了。” “放肆!”齐昱冷冷道,“那沈游方是该杀了你。” 李庚年认命地缩了缩脖子,“哎,臣也发现了。” 齐昱一口气叹得实实在在,只觉甚糟心。 ——为何朕身为一国之君,要管这乌漆墨黑的破事。 ——不知是欠了谁的。 他默了会儿,皱着眉头把手上的咸蛋酥递到李庚年身前。 李庚年愣了愣,“这啥?”耗子药?要毒死我算了? “咸蛋酥!”齐昱怒得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你不是爱吃么,滚进去吃两口冷静一下,瞧你现在这模样像个棒槌。” “谢皇上……”李庚年一边抱着腿跳,一边千恩万谢地接了。 166阅读网 ------------ 61 【喜欢还是不喜欢】 咸蛋酥一包叠着一包放在前厅桌上,李庚年捧在怀里,目光呆滞,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孙叔颤巍巍端了茶上来,站在旁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齐昱看不过去,干脆让他下去休息。前厅便剩了他们三人,温彦之看着李庚年怀里的酥,又看看齐昱,面无表情。 齐昱只觉额角突突地疼。 ——明明是朕出巡,怎像捎了两个祖宗。 他气闷地伸手,从李庚年怀里扯出下面那包没开过的,搁在温彦之面前:“别看了,吃罢。” 温彦之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打开油纸包,但见酥面油脆鲜亮,他正要拿起一块,李庚年却叹口气,推开自己怀里那盒。 “吃不下?”齐昱讽笑了一声。 李庚年自己也嘲自己,“是。” 齐昱又问:“沈游方刚才没打你?” “要是打了还好呢。”李庚年闷闷端起茶盏,赌气似的喝了一口,“他抓着账本子走过来,满身杀气!我手都握到剑上了,等着要和他削一场,结果他突然掉头就走,那神情可怕得,啧啧……要把我活剥了似的,”他坐直身子看着齐昱:“我站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以为他去叫人了,结果也没回来。” 齐昱:“……”还叫人?你把沈游方当地痞流氓还是黑市打手? 李庚年擦了把嘴上的渣,“皇上您说,他到底喜欢我哪样?” 齐昱从头到脚打量了李庚年一眼:“……”朕也很好奇。 李庚年焦躁得像油锅里的蚂蚁,几乎觉得自己屁股要烧起来,认真道:“喜欢别的我都能改,要是喜欢我武艺高强……难道我要自废武功?还是因为我长得英俊?我总不能为了他就把脸撕破罢?” 齐昱:“……???” ——老天,沈游方可真不容易。 ——人家花钱纳妾,至少人美身娇又体贴,沈游方花了这大价钱,难道要抱回家一个牛高马大的傻子? ——也是怪了,齐政当初又喜欢这小子甚么啊? 朕是真想知道。 温彦之坐旁边,听李庚年说了这一会儿,最终也没心情吃酥,就着茶水润了润喉咙,兀地问了句:“李侍卫,你是不是……同我们不一样?” 李庚年表示没明白:“同谁?甚么不一样?” 温彦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齐昱,“我,皇上,还有镇军侯。”他问齐昱:“皇上觉得,李侍卫……断袖么?” 齐昱看着李庚年:“像是,又不像是。” 温彦之也道:“我也没瞧出来。” 世间同类总有股难以言说的默契,若是断袖,那断袖之间,总有蛛丝马迹能觉察出来,像他,像齐昱,像沈游方。可李庚年身上,却好似没有那种东西,偶或觉得有了,却又不见了。 李庚年默了会儿,幽幽道:“实则,我自己,也没想过,是不是。” “那当年……”齐昱右手支着下巴,靠在扶椅上,“你对齐政呢?” 李庚年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手心里,是真的不想说话。可这问题已是齐昱第二次问了,也没有他不答就算了的架势,约摸迟早都是避不过的。 “哎,我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李庚年的苦笑透着手背传出来,“从前,长公主于我,虽是主子,却像是母亲,侯爷更像亲哥哥……好似比亲哥哥都还亲。我被领到公主府的时候,才四岁,侯爷看着我名牌,都还不识得中间的‘庚’字,也没拉下脸去问大人,就一直叫我李年年……到后来认识了,这叫也改不过来,关西军几个领头笑了我老久……现在想想,十多年了,他没跟我说过甚么古怪话,从来也没难为情过……不过是有饼第一个分给我,有好玩意儿第一个赏给我,去哪儿都拉着我,待我是真好……直至有一回,还在关西的时候……喝醉了酒,不知说了甚么,侯爷突然说,要拉我去月老庙拜堂。皇上你也知道,侯爷惯常玩笑话不老少,故趁着酒兴我还真应了,结果跌在石溪里,酒摔醒了,才发现侯爷还真已经拖着我,走了两三里往月老庙里去……我差点没吓死!连忙又把他扛回军营里……” “那晚上侯爷就一直在说胡话……一会儿拉着我说长公主苦,一会儿又说他自己没用……说到后来,说我们从小到大的混账事儿……他一直喝酒,我是再不敢喝,吓得一身冷汗,生怕醒来又在月老庙里……到天快亮了的时候,侯爷终于说累了,眼睛闭上……那时候我不知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总之,他叫了我一声,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那你究竟有没有?”齐昱有点不耐烦了。 李庚年一口气顿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认真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有过吧?公主府里朝夕相处十多年,齐政睡在床上,他就睡在房梁,夜里的小话讲出来都能记个七八百册,白日里一起走街串巷,连起来估摸能直接出西域去。他挡过剑,挨过刺刀,练得一身好本事,统统都是为了齐政,齐政的安危,几乎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哪怕是去皇城司里述职离开个半日,心里也是惦念着的。 这还不是喜欢吗? 可这,算是喜欢吗? 这种喜欢,从没让他有冲动,想拉着齐政去月老庙拜堂。可齐政有,齐政问的,正是这种能拜堂的喜欢啊。 那夜里,直到齐政睡着了,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眼睁睁坐在军帐中,守着齐政睡,终于等到天泛鱼肚,朝霞万里,空坐到日上三竿,齐政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问他:“李年年,我们不是在营地里喝酒吗……” 李庚年一瞬地恍惚,接着,好像本能一般笑着回道:“嗯,你喝醉了,然后我将你扛回来了。” 这一言“然后”,无端略过了太多曲折。他记得齐政当时半撑在榻上,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好笑,却又像是了然,到最后笑出来,声音都带着苦,却又倒回榻上,只说道:“收拾罢,叫监军知道了还得了,怕是得参我们十几本……” 于是也就揭过了这一页去,不再作提,二人只像从前一样,一起喝酒吃肉,一起点兵巡营,只当那夜之事没发生过。大约齐政是觉得,既然是避开,自然是拒绝,也许李庚年根本不是个断袖,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 可李庚年的心里已翻起了巨浪,每日所见齐政,举手投足间,皆是惶惑,好似这世间,这一刻起染上了别的色彩,一切大不相同起来。 他突然从这一刻开始考虑,齐政说的那个“喜欢”,自己究竟有没有过。 日思夜想,夜想日思。他很怕,怕那喜欢真的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孤婴,只是个影卫罢了,齐政出身何其尊贵,像是天上的云,他即是地上一块半黄不绿的泥巴,天潢贵胄如何能同自己有什么情愫?可是若是真没有,他又怕了……从小,只要齐政想要的物件,就一定要拿到手里,公主府里从来没人叫他落空,李庚年也绝不会让他落空。但凡天上星星能摘,齐政若说一句想要,他也能豁去给他摘来。 何况,是这种事? 要是他也能喜欢齐政该多好,他也真不想叫这喜欢落空啊。可上位下位,云泥之别,要叫公主先皇知晓了此种,他岂能有活路?齐政又岂能得好?公主府本就是孤儿寡母,再受不起什么流言诋毁,若是传出去,齐政断袖就罢了,却竟然喜欢上一个影卫,一个奴仆,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到时候,雷霆震怒下,他们怕是不作死别亦是生离,还提甚么情愫,甚么喜欢,到时候看不见摸不见,一片袖子捏不到手心里,写封信都要寄个几百里,一两个月两三句话,可不憋屈死了,再是喜欢又何用呢? 于是直到大军调动前往北疆,他都还没想清楚,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想,怕是一念起,一步前,即是悬崖深渊。 ——想来不好笑吗?七尺男儿,竟然连喜欢上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去,怕要叫江湖天下笑落了牙。 沈游方说得何其对,就算他能杀了沈游方,杀了天下人,自己懦弱,也还是那么懦弱,自己没用,也还是那么没用。 不过一辈子都是个胆小鬼罢了! 他很羡慕温彦之啊,至少……至少他是鸿胪寺卿的儿子,温家,家世显赫,哪怕是同皇上断了袖,也可以勉强仰望。可他自己不行,他什么都不是,连爹妈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身份地位。还是像沈游方说的,他不过是公主府赏口饭吃,当作一条忠心的狗罢了。 “难怪我能那么怄气,”李庚年无力地叹了声,“沈游方那嘴是真毒啊。” “誉王的信报你都没看过?”齐昱淡淡揶揄道,“胥州城赵家那小儿子,现在还瘫在床上,差不离就是被沈游方说的话气中风的。想必对你还留了情,不然你也能中风了。” 李庚年气闷:“皇上,您还盼着臣中风啊?”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温彦之突然冷冷道:“皇上若要盼你中风,现下就该同我去祝乡了。” “去祝乡做甚么?”李庚年脑子又跳开了,嘴角咧起来:“去玩?” 齐昱简直想把手边的茶泼在他脸上,“你现在管得着么?沈游方过会儿就回来了!” “李侍卫,你还是同沈公子道个歉罢。”温彦之难得出主意道,“你总归说的也是气话。” 李庚年绷着面皮:“他戳我痛处,也没同我道歉,我凭什么要道歉!” 齐昱正要说话,却听身边温彦之又笑了一声,抢在他前面道:“沈公子戳你痛处,是为你好,为了叫你看开,你戳他痛处是为何?” 李庚年一顿,回想了一下,仿佛自己当时……只是想要,报复回去。只要能让沈游方也感受到,自己的愤怒,自己的痛苦,其他的并没有管那许多。 齐昱看着李庚年的表情,又笑睨着温彦之,不禁莞尔摇头,也只有这呆子的思路能同李庚年对上,都不是常人。 温彦之重新将面前的咸蛋酥给包上,系好了,然后认真看着李庚年,“你若不喜欢沈公子,何须自废武功,何须自毁容貌。堂堂男儿,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要他伤心,拒绝他就好,没那么复杂,也省得皇上忧心。” 李庚年怀疑:“……对沈游方,这会有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温彦之道,“还有……” “还有什么?”李庚年洗耳恭听。 温彦之敛袍站起来,挡在齐昱面前,板着脸道:“你有甚么事,以后找我,别找皇上。” 李庚年:“……?!!” ——这这这是在宣誓主权?! ——温温温温员外的脸突然变得好可怕啊…… . 被李庚年搅浑了一下午,祝乡再去不得。温彦之心情不太好,从前厅出来一直板着脸。齐昱一路哄他明日一早去一早去,温彦之也就“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坐在廊子下。 齐昱也就坐在他旁边,胳膊肘撞了温彦之一下:“温彦之,刚才,你是吃李庚年的醋?” 温彦之直视前方,淡定道:“没有。” “嫌朕太关心他了?”齐昱笑弯起眼睛。 温彦之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生硬道:“……皇上日理万机,微臣,只是为皇上分忧。” 齐昱心里是笑开了去,也不指望温彦之口中能说出什么情话,这句已能叫他龙心大悦。四下没人,他迅速在温彦之耳边亲了一下,像是偷到了糖似的笑得满足。 温彦之果然立马红着脸扭过头来,气急又隐忍道:“若是被人看见——” “朕忍不住,让人看见就看见。”齐昱一脸坦然地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温彦之问他:“我劝李侍卫去拒绝沈公子,你会否觉得不妥?” 齐昱垂眸看向园子里的青草,想了会儿,“倒不会不妥,只会觉得可惜……镇南皇姑,齐政都没了,朕私心里想让一个人将李庚年定下来,让他别去北疆,好似这般就能留下些甚么……沈游方挺合适的,他不用再考虑什么身份地位……可若他自己实在不愿,倒也着实强求不得,毕竟朕不能代他取舍一辈子。” “还不知一会儿能怎样,”温彦之叹口气,“一行都是沈公子安排,真闹上,还需重新打点。” 齐昱挑眉道:“操什么心,真到那时,朕自然也有退路。” 说到这儿,温彦之突然问:“若是李侍卫真拒绝了,治水之事,沈公子不会撤资罢?” “怎么,现在觉得可惜了?”齐昱笑起来,“当初以为他欺负了李庚年的时候,是谁说凭他多少钱,不用也罢的?” 温彦之摸了摸鼻头,心虚道:“也罢,为了李侍卫,不用便不用,好赖不过再看看图纸,想想省钱的法子便是。” “你还有空疼李庚年?”齐昱戏谑道,“没走到荥州就已经出了这许多事情,还不定能出什么岔子,你先把自己顾实在罢。治水之事不是儿戏,若是沈游方撤资,既是驳了朕的颜面,也是叫他自己生意难做,朕料想,他不是目光如此短浅之人。” 园子里的风吹得温彦之手冷,他拢了拢袖口问:“那治水案下月就要付造了,年关将至,宫中事务繁杂,皇上迟迟不归,会不会出事?” “下月之前怎么也能到荥州,”齐昱答道,“之前就定下,折子都送到荥州去,不过是批阅罢了,人在何处不能批?堆起来的事约摸都与来年恩科有关系,南巡前有个把地方的贡院舞弊,每每临到科举年份,都是这些个破事,刑部定然已经在查,不过要朕点个头罢了。小偷小摸、强盗贩子都要过年,京兆司、大理寺也忙得够呛,高丽国君还递了拜帖说翻年要来觐见,不知所为何事,礼部忙得不可开交,到时候你父亲还得从殊狼国赶回来——” “为何非要我爹赶回?”温彦之不平,“鸿胪寺可用之人亦多,长丞崔蒲与礼部薛轶并称当朝粉黛,唇枪舌剑、妙嘴生莲,两小断丞徐峰、郭源,也是足智多谋之辈,皆是我爹悉心培养,皇上用人尽可放心。家父已然年迈,且远赴殊狼,短期内来回奔波,便是青年亦受不住,何况家父六十五岁高龄……” “好了,好了,”齐昱连连打断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能不能听朕说完你再说。你爹跟你讲了鸿胪寺那么多人,就没讲讲他自己?老高丽国君来了要是不见你爹,估计能哭死在紫宸殿上。朕总觉得,老高丽国君坚持每年来一次,都是为了见你爹,上了大殿和朕半句话说不到一处,眼睛就在你爹身上转。” 温彦之觉得背脊有点发寒:“……甚么?为何?” 齐昱也很想跟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 “朕,也不知道。”他实话道。 实则,这两年每年年初,看着温久龄和老高丽国君,手挽着手笑着走进紫宸殿,他作为皇帝,心情也很复杂。听不懂高丽话,也不知道聊的甚么,聊那么开心,一问起来,还说没聊什么。 齐昱看着天,摇摇头叹:“做官做到你父亲那样,也算是极品。” 极品?温彦之看着他笑道:“你这句是夸,还是讽?我好记下来。” 齐昱也是笑,问他:“你说,你爹要是知道你同朕好了,会不会找高丽来打朕?” 温彦之哭笑不得:“你也想得太远,我爹也是朝中官员,何得可能叛国?” “那他会怎么样?”齐昱已经思索了这个问题很久,他二十多年活到现在,还很少有甚么事要让他如此困惑,可温久龄就是其中之一,他始终庆幸温久龄当初捡边儿的时候选了他,不然夺位之争的结局,还真难料。 温彦之想了想,认真道:“大约,会让我二哥,带人来打你罢。” 齐昱原本还严肃考量着,听这一句,终是嗤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去捏温彦之耳朵:“你个呆子,还会戏弄朕了。” 温彦之手挡在身前,闷声地笑:“是你自己要胡想,我顺着你罢了。” 二人这么笑着,温彦之看着齐昱,徐徐应着话,心里却是一点点收起来。 也是,治水到年初回京时,见了父亲,一切就要开始了。 . 沈游方是掌灯时回来的,行去后院拿东西时,碰见才起床的龚致远。 龚致远睡得迷迷糊糊,见府内下人正在往外搬东西,揉揉眼睛道:“沈公子这是,作何啊?” 沈游方道:“在庆阳三日,沈某都有要约,往来客多,住在府内怕扰了钦差清净,便还是迁到外宅去。” 这时温彦之和齐昱也听见了响动,走出来看,却没想到是沈游方要自己搬出去。齐昱见这架势,估摸是他要对李庚年绝了心意,便说:“既是沈府客多,亦应我们迁出才是理,沈公子不必如此。” 沈游方垂眼看了会儿后院地上的青砖,踟蹰了好些时候,终于笑着说:“刘侍郎,你同沈某讲过的鸿鸟,怕是不肯栖在沈某这棵树上,沈某何必强求。刘侍郎不必介怀,治水一行,沈某会负责到底。” 他转过身去要走,却见李庚年就站在往前厅的廊上,正一脸愧意地看着他。 沈游方沉了气,要绕过去,李庚年突然道:“沈游方,我跟你道歉还不成么,我真不知道你哥——” “别说了。”沈游方打断了他,一张嘴不但对旁人狠,对自己也毒:“是沈某自作多情,管了一杆子闲事,自以为师出有名罢了,李侍卫何罪之有,不过是以牙还牙,一切至今皆是沈某咎由自取。是沈某对不住李侍卫,歉礼已着人送往京中侍卫府,多说大约无益,以后便当做没发生过。” 李庚年道:“还歉礼?你这是不是生分过了啊,你心里不痛快我让你打一顿也行,大家话说开不就好了么!” 沈游方看着他,笑了笑,“我要是愿意打你,下午也就打了,何必还要走这一遭。”说罢叹了口气,再不耽搁,径直从李庚年旁边穿了过去。外面有人声叫着启程,听得李庚年木讷了好一晌。 他笑了一声,“这沈游方说话忒毒啊,打我一下他还嫌脏是怎么的?” 龚致远站在旁边,脸色作难地看着他:“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沈公子嫌弃你了啊李侍卫!”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李庚年皱眉:“那不然是什么?” 龚致远齐昱温彦之齐齐:“他舍不得打你啊!笨蛋!”(. 就爱网) ------------ 62 【竟有些不习惯】 庆阳的沈府不比齐昱自己的宅子通事,是几个客人就安排了几间客房,故这晚他与温彦之总算没有睡在一处。 齐昱竟有些不习惯。 人有时候着实奇怪。他二十来年行军各地、深宫孤灯,饶是有人暗杀的时候,一个人也睡过来了,惯常也没甚么择床的毛病,可和温彦之在一起一个月,竟像是过了好久似的,现在总觉得夜里躺在床上,没闻见甚么香气,就浑身不自在,这一晚上没搂着温彦之,没说上两三句小话,便突然失眠,辗转反侧。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浮想联翩中刀光剑影或青草离离,到后来,脑海中就只剩温彦之,若不是碍着住在沈府隔了规矩,几乎要当即起身去把温彦之捉在怀里才罢休。 大约,人之常情就连皇帝也不可免俗。一世到头,位极人臣或君临天下,颠沛流离或陋室孤灯,不过为了求个安稳。 一双手握在手心才实在,一个人,瞧在眼里才是安心。 越想越是睡不着,他干脆也就放空了,左右待在庆阳也不能看折子,他几乎是把从南到北天下大事都在心中过了五六遍,各自深谋远虑了一道,好赖折腾到五更才勉强阖上眼,迷蒙中却又梦见了自己坐在御书房,温彦之正跪在屏后录史,言辞凿凿、面容肃穆要他吃下陈皮伍仁月饼、清蒸苦瓜,面前还吊着个花枝饼,他一边奔去拿,一边被身后千万耕夫提着锄头追着喊“皇上切莫辜负粮食啊!!!”—— 吓得他一个激灵惊醒来,薄汗透衫,费力掀开眼皮看向窗外,天光已然破晓。 “……”齐昱灰败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直觉醒来之后背脊都还在发凉,头顶犹如针扎,恍惚间全身疲惫,竟像真被那些耕夫追了一二百里似的,只好不断在心中默念,朕爱民如子,朕的子民皆是善良淳和之辈,断然不会那般举动云云。 正此时,又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温温诺诺的,是温彦之在问李庚年:“刘侍郎起了没?” 温彦之这声音好似道即时绵雨,被风拂进齐昱耳中,叫他疲倦的脸上都化出个笑来。可这笑还没当真落到唇边,他忽然想起,自己梦中种种惶戚狼狈,皆是拜这呆子所赐,不由心情又十分复杂。 门外李庚年道:“温员外自己进去看看呗。”反正皇上大约也是乐意的。 齐昱不禁扬起唇角,觉得李庚年真懂事,没白疼。 可温彦之却讷讷道:“那般不成体统,我还是再等等罢。” ——等什么等!朕想了一晚上!齐昱心情瞬间不再复杂,立马一个打挺坐起来,想了想如何出声较为庄重,便兀自清了清嗓子,侧卧在榻上作冷静状。 “吵甚么呢。”他沉沉出声。 外面三人窸窣一阵,居然传来龚致远的声音,“刘侍郎醒啦!温兄急着去祝乡,起得老早,将下官也叫醒了,咱们都在等您起来用膳呢。” 齐昱脸色更不好了:那呆子为何不是先来叫朕! 瞬间,他心情又复杂上了。 . 两刻后各人收拾好在花厅早膳,龚致远喝着粥,总觉得有两道晦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四下寻去,却见众人都在埋头用膳,唯独刘侍郎,正云、淡、风、轻地望着自己。 龚致远淡然回望了一会儿,“……刘侍郎,早膳……不合口味?” 齐昱和善地笑了笑,“见龚主事吃得香,羡慕罢了。” 龚致远开心,连忙伸筷子给齐昱夹了一簇醋拌苦瓜丝:“刘侍郎也吃,也吃。” “……”齐昱维持着脸上和善的笑,看着碗中的苦瓜丝,双手静静拿离了桌面,“本官吃好了,你们吃就是。” 龚致远顿时失落,感觉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瘪着嘴望回自己碗里。 温彦之见了此景,默默抓着筷子凝望齐昱,板正的目光又落在他碗里,口气平白道:“刘侍郎,再吃些罢,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真的好平白,半点威胁都没有,十分关怀。 “……”齐昱吞口水,陡然想起夜里的梦,梦里那些锄头镰刀的影子叫他后脖颈倏地发凉,心里给自己掬了一把又一把的血泪,笑得很勉强,“既是赶路,多吃……” 温彦之淡定抬手伸进怀中—— “多吃些想必更好。”齐昱瞬间改口,手又放回桌面拿起筷子,“路上就不容易饿了。” 余光中,他瞥见温彦之手顿在半途,沉默地看他迅速把苦瓜囫囵吞了,才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丝绢,文静地自己擦了擦嘴角,又妥善地收了起来,继续早膳。 齐昱苦了一张脸:“……?!” ——居然,不是,要拿花笺?! ——朕就,这么,被耍了?! ——……?!!! 下一刻,坐在齐昱旁边的李庚年,突然感觉自己右手边传来好大股威压,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咯咯作响,状似皇上惯常发怒前的征兆。他叼着油条,扭头看过去,却只见皇上正满眼慈爱地看着温员外,目光说不出的和蔼,说不出的温柔,就差能当场浓情蜜意起来。 ——噫,皇上好似情圣一般,怎会对温员外发怒? ——啧啧啧。一定,是本侍卫,想多了。 于是一顿饭吃得有条不紊、暗流汹涌,直到齐昱总算熬过了温彦之的威逼胁迫,放下筷子叫李庚年去雇车时,李庚年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情圣的愤怒。 “不如雇两辆车罢?”齐昱拾了丝绢擦拭手指,垂着杏眸,淡然瞧着桌上的那盘苦瓜,“四人坐一起,会不会太挤了?” 李庚年脑中登时如松鼠飞天翻过三千个跟头,连连附和道:“会会会!四个人怎么同坐一辆马车呢,马车多小啊!根本就坐不下!完全坐不下!” 龚致远一脸懵地听着,还想说什么节约朝廷用度云云,刚起了个头,就被李庚年抓着火速冲出了沈府,一路还饱受李庚年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皇上说挤就是挤,皇上说不能一起坐,就是不能一起坐!这关头还节约什么朝廷用度!本侍卫自个儿贴钱都乐意! ——你这主事真是特别不上道!本侍卫都不想同你一起坐了! ——噫,虽然不能看见恩爱的皇上与温员外,臣,心塞塞,然,臣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龚致远被李庚年拖着走了老远,迷茫中,愣愣抬手指了指他眼角:“李侍卫,你怎么哭了?” 朝阳之下,李庚年立在街头吸了吸鼻子,身形悲壮,神容悲苦。 ——本侍卫,只是觉得……俸禄,略少。嘤。 “哎哎?那是不是沈公子啊!”龚致远突然拖了一把李庚年的手臂,下巴往车驿门口扬了扬,“沈公子也要出城?看样子在雇车呢。” 李庚年一愣,由着他目光看过去,见车驿门口有一群家丁,正围着个雪衣貂裘的男人立在门口。那男人正长身立在人群里,委实太过打眼,同周遭一比,身影竟如仙鹤驾然于淤池,清明不染于浊,他手里拿了本册子,低眸垂腕,状似在挑车。 他感觉龚致远胳膊撞了自己一下:“李侍卫,不去说两句?” 李庚年呿了一声,死绷着脸道:“说什么说!明明是他大男人小气吧唧的,该说的我昨日都说过了!” 龚致远有些心虚道:“那也是……哎,沈公子把宅邸让出来给我们住,自己迁出去,还不知落脚何处呢,不问问好赖都说不过去罢!”说罢丢开李庚年的手就要走过去。 “你干嘛!”李庚年连忙拉住他,正色道:“等沈游方走了我们再过去,人家车驿忙不过来了,特别特别忙不过来!” 龚致远干脆抓住他的手往那边拖:“过去等也是一样的。” “哎!哎!”李庚年两脚刹在前头,怎奈二人距车驿也没多远,龚致远死了命拖拽,最终还是给拖到了车驿门口。 “沈公子早啊!”龚致远元气满满地打了个招呼。 沈游方闻声,从车驿册子里抬起头来,肃眉微挑,目光从龚致远脸上划过,淡淡经了李庚年,丝毫没有波澜,只奉了个笑容,道:“早,二位。雇车?” 龚致远暗暗一脚踢在李庚年小腿上,李庚年吃痛,一脸瘪地忍着道:“是是,刘侍郎要出城。” 沈游方听了,便将手里的册子往前一递:“那你们先选,沈某只是来查账的。” 这册子横在二人跟前好一会儿,也没摆明是递给谁的。李庚年岿然不动,龚致远撞他撞得胳膊肘都疼了也不见他伸手,也是心里要怄出火来,只得重重叹了声,抬手接了过来,没话找话道:“这车驿原是沈公子名下的啊,沈公子产业真多!” 李庚年肚子里默默腹诽:可不多着呢,不多能投钱治水么?这点车驿算啥。 沈游方答龚致远:“此处不算沈某家业,不过是族中旧产罢了,趁着此行打点一二,今后或要变卖,尚且不知。” ——族中旧产?李庚年偷眼瞥了沈游方一下,又想起孙叔口中的那个“大少爷”来。 这时候龚致远一个人选的眼花缭乱,灵机一动,干脆合上册子向沈游方道:“沈公子,本官确然不会择选车架,还望沈公子作引一番。” 沈游方点点头,“不如沈某全权安排好罢了,无需龚主事费心。” “可我们人生地不熟啊!”龚致远忽然一锤手掌,叹道,“祝乡此去路途遥远——” “遥远什么,就小半日。”李庚年奇怪地看着他,“我都问好了,就是南城门出去——” “城门出去还有老远!”龚致远狠狠一踩李庚年的脚尖,怒其不争道:“一路万一走错,钦差怪罪下来,李侍卫你担待得起吗?!” 李庚年抱着脚跳,疼得眼冒金星。 ——你这猴子吃错了什么啊踩人好疼!!! 沈游方漠然看了看李庚年,又调回目光去看龚致远:“那沈某着人在车架上同去引路好了,如此龚主事不必忧心。” “好好好!”李庚年含泪连连道。 ——好你个头!龚致远干脆把他掀开去,上前一步:“刘侍郎此去是为探寻治水蓄水之法,既是与沈公子生意有干系,若沈公子得空,不如一道去听个便宜罢了,好歹知己知彼?” 沈游方垂着眼睛,睫翼轻动,状似细细作想,片刻后,也点点头,肃然道:“龚主事此话很是道理,沈某承了朝廷一份差事,自应肝脑涂地不遗余力,便是有事自然也待推了,能随行亦是好的。便请龚主事先行回府转告刘侍郎,沈某安排好车辆,即刻便过府去接各位大人。” “好说,好说,”龚致远在心里给自己码了一排功勋,胸膛都挺起来,“那就隔会儿见!”说罢抓起李庚年的手:“李侍卫,我们谢过沈公子罢?” ——还谢过?李庚年气得牙痒痒,我想先把你打个谢过! 正这么念想间,他腰杆儿又被龚致远戳了一下,一缩之间竟状似鞠了个躬,当即更是愤懑。 龚致远咯咯笑,拉着他往回走了。 李庚年咬牙走了两步,想起了齐昱的嘱咐,又不得不屈辱地回头。 “沈游方!刘侍郎说,要两架车分开!你懂的!” “……” 沈游方站在风里泠然地望过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艰难道:“好,知道了。”(. 就爱网) ------------ 63 【主尽万中万】  沈游方办事,自然叫所有人放心。 楠木雕花的马车分作两驾,绒布搭了内衬,盖得厚实,素净颜色,里头一应桌凳皆是一尘不染,车底的屉笼里摆了红热的香炭,烤得厢中暖融融的,掀开帘布,还能闻见股稀薄的檀香味。 车夫话不多,立在车板边上,执着鞭俯首待客上车。 齐昱坐进车里,听着外头车夫唤了声“起”,忽想起去年南部三国觐见前朝会时,礼部侍郎薛轶曾答过鸿胪寺长丞崔蒲一问。那问是说,邦交之中究竟何为“客求十足十,主尽万中万”。薛轶引经据典教他不会,温久龄在旁边都听得着急,可薛轶默了好一会儿,竟冷脸说了这么句话。 “崔长丞去胥州拜访拜访沈府沈公子,自是一切皆昭然。” 本是一语道破沈游方其人十足地道精明,可无奈崔蒲那浑人心像颗石头,竟没头没脑问了句:“薛侍郎和那沈公子,是甚关系?” 搞得一场朝会变作了两院申讨,京中从此盛传薛侍郎收受沈府贿赂云云,御史台里还逛了两趟,从此崔蒲再没得过礼部好脸。原本事情到此就该了却,谁知一月后崔蒲那石闷子还真的告了十几日假,赶着觐见待礼之前,雷厉风行安排好鸿胪寺要务,一人一骑快马到了胥州,确凿拜见了沈游方。 等他闷着头回京城,竟还上薛侍郎府里请过罪,面圣的时候,齐昱一边批奏折一边问他所行可有所得,竟听那崔蒲老实叹了口气道:“臣,懂了。” 齐昱皱起眉,从奏折中抬头:“你懂甚么了?” 崔蒲一时说不出,却讲了一桩事情:“臣百里纵马,风尘仆仆,寒风割脸,初临沈府已是夜里。当时,心念不过一捧热茶,一席枕寝,然所得,却是一碗肉糜高汤,软衾罗榻。薛侍郎说得极是,沈公子,确然是个明白醒事之人,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善人。” 想到此处,齐昱不禁觉得好笑:连崔蒲那石头一样的性子,都能瞧见沈游方内里好似块软绸,偏生只有李庚年这傻子,将人家看做剁虎头的铡刀。 叹,且叹。齐昱只幸自己不是个不知趣的人,不然又教沈公子今日一腔热情付了水去。 他笑眯眯半依在车壁上,对坐在对面心情甚好的温彦之,招了招手道:“温彦之,你脸上有个东西。” “嗯?”温彦之自己抬手来摸,抹了两把怪道:“没有啊。” 齐昱淡然地笑:“你自己摸不着,你过来。” 温彦之便依言往前仰起脸,齐昱轻笑一声,扣住他后脑勺就亲了下去,顺势将人拐进怀里,还不待温彦之挣扎一二,就已经将他抵在了车壁角落里,偏头看着他,凑在他耳边息声道:“朕来瞧瞧,朕的舍人都将花笺放在甚么地方。” “没带!别!”温彦之连忙道,膝盖紧紧抵着齐昱的胸口,脸红得比屉笼里的炭还艳。 “朕不信。”齐昱笃定地咬着他耳朵,誊出一只手按下他双膝,将他肩上的布包掀到地上,伸手就往他怀里探去。 温彦之双手被制在后头,挣不动,急得几乎想咬人,却依旧死命自顾风度道:“别弄别弄!我自取给你就是!” “怎么,承认带了?”齐昱却已经扯开他外披风裘的绸带,随手抓出他怀中两张薄纸扔了,在他耳边笑道:“温彦之,朕宠你,不劳你自己动手。古语云,‘要即自取之’,朕从来不求人。”一时青色裘袍滚落在地,银缎的青丝绣鹤袄子漏了丝缝隙,温彦之腰腹一截雪玉呈在空气中,齐昱宽厚的手掌顺势滑入,将碍事线扣轻解,薄茧抚过指下温凉肌肤,唇亦向其颈间覆去。 逗弄中,一声隐忍轻哼从温彦之口中溢出,他却也不是个会告饶的人,只绷着一张脸往边上缩。齐昱觉得好笑,便略微起身用腿将他困住了,捞起他双手顶在头上,如此这呆子再不能有动作。齐昱凑近了他,尚且有只手在他胸前捻弄,明面上还口气轻巧地问:“觉得外面有人,怕羞?” 温彦之连忙点头,抖着唇道:“望君顾及君子风仪,万万打住……” 齐昱啧了一声,低头落下一吻,膝盖轻轻往温彦之双股之间抵去,低笑:“那你倒是先打住。” 温彦之大窘之下并起腿来:“这不也是你挑的!” “那还忍着做甚么,”齐昱密密实实吻过他的脸,一下比一下更深,话语裹在阵阵欲念的热气中,好像根羽毛在抓挠着温彦之的耳膜:“温彦之,朕想要……朕要你……” 温彦之秉持最后一丝神智,迷混不清道:“到时厢中秽然,你我衣袍有污,可怎生……” “你且住罢。”齐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断他,唇角抵着他耳边道:“出京一月朕也算看出来了,你这心性,但凡出次远门,哪次不是三四身衣服带着,领子上淌一滴油都能全身换干净。不然这马车后面,怎那么大一箱子?”说到此处他又向前欺了欺身,唇角挽起个好看的弧度:“难道你要告诉朕,当中都是图纸?” 温彦之红着脸偏过头:“就算有衣物,也不是为此事作用的……” “既有用,则生用。”齐昱亲了亲温彦之红透的耳垂,动手往温彦之衣下摸去,“你下次再敢戏弄朕,便记得今日的下场……” 北风扬起细碎,官道上吹着些夜里未化尽的薄雪,两架马车打庆阳南门出城,后头远远随着一架,车夫面无表情戴着耳罩,扬了细鞭,双眼只看着前方。 . 到祝乡时,已过未时。虽马车中早已备了些许糕点茶水,可众人未用午膳,依旧有些腹空。 沈游方的马车行在头里,此时已下来去着村院安排饭食。龚致远在车上被李庚年数落了一路,耳朵快要生茧子,一到地方连忙奔下车来要去找温彦之诉苦,又被李庚年提拎着后脖颈拽回来,“人家鸳鸯成双呢,你瞎参和甚么!你是不是喜欢温员外你老实交代!” “胡胡胡说甚么!别污了温兄清白!”龚致远红着脸挣脱开,“我早有意中人了,我喜欢女的。” “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李庚年这人性格也好相与,到现在龚致远算混熟了,竟赌气一脚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说!说了你这笨蛋也不懂!” “说我笨蛋?昨天还没找你算账!”李庚年跳起来抱着腿嗷嗷叫:“龚致远!你有种别跑!” 他发狠追着龚致远往前面院子里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墙,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顿时捂着脸,倒吸口冷气退回来。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脸不善站在门口,手背缓缓蹭过下巴看着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 李庚年怔愣间正要说话,沈游方却已绕过他去吩咐后面齐昱那车的车夫:“将大人的随行箱子放在车板上,你们先退下用饭去罢。” 车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转身回了院子里坐下,龚致远问起点了什么菜,沈游方笑着答,至终没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着沈游方别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时沈游方真绝了那些丝丝绊绊,他又觉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戏,心知当中那黑脸便是恶人,这恶人唱下一出却不再作恶,尽做好事,看客便会怀疑,是否戏班子演错了,演砸了,戏子演崩了,或是台本拿错了,窜台了。 他站在院门口,背上冷风呼呼地吹,看着沈游方的脸,竟感觉之前彼此互殴互骂、戳到骨子里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说不出来的怪,怪到心里齁得慌,可他心知这才应该是正常,这才应该是正理,这才应该叫真实,这终于叫他松了口气。丢开别的不说,且是他自己将人隔开老远的,还说了一门子丧气话气得沈游方要杀人,沈游方能不计前嫌继续跟进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错了。 “杵在这儿作甚?”齐昱沉稳的声音忽然从李庚年头顶落下,吓得他一个激灵。 温彦之也扶着腰靠在门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卫,看谁呢?” “没看谁!”李庚年连忙走进去坐下。 齐昱便也架着温彦之往里头走,龚致远拍拍身边的板凳:“温兄坐这里罢,擦干净了!” 温彦之搭着桌边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后头,卷起绣了银叶的皂青色袖口,支着腮帮子靠在桌上。龚致远看了他一遍,羡慕道:“衣服弄脏啦,温兄?不过换的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处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两身。” 温彦之红着耳根低着头,抬手抽起领口遮住后脖颈的红痕,神色认真道:“家里绣工做的,回京给龚兄送两身去。”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龚致远吸了口气连连摆手,“是我忘了,温府的绣工可算绝的,去年外使觐见还问过温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双手撑在桌面上,向着龚致远贱笑道:“哟哟,挺了解嘛,龚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见谁啊?温员外,你知道么,龚主事方才说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温彦之做什么?”齐昱冷冷注视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俩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还以为温员外能知道呢!” 这下不仅是齐昱,连温彦之都想逮起筷子戳进李庚年嘴里:“李侍卫,饭桌上留些仪礼罢。”茅房茅房地像什么话。他转眼去看龚致远,像是想起了甚么,笑道:“……龚兄心上人,可还是那个‘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说他喜欢女的。”李庚年连忙道,“龚致远,你敢骗我!” 男人间最多的话题,不外乎酒食、家国、姑娘,龚致远是个淳朴读书人,前两者尚可谈谈,这第三样是委实受不住,被他们说来说去,脸已经通红,正好一盘盘菜端上来,便搭手给众人摆在台上,“别说了!先吃饭!吃饭还堵不住你们嘴!” 众人便又笑着吃饭,席间也不打趣龚致远,只劳烦了堂生问这祝乡可有位姓黄的,晓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会儿,道:“几位爷,乡里八十来户小的都认识,没有姓黄的。” “没有?”温彦之惊得顿时连饭都不想吃了,连腰酸腿疼都顾不上,扶着桌角就站起来:“你再好好想想!” 齐昱把他拉来坐下:“那老伯记错姓名亦有可能,你别急。”他转头问那堂生:“这乡里可有曾在庆阳大户中做过账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个!晓梧哥的弟弟就在庆阳待过,即做的账房,可有学问了,他家就在石坡那边,走到头黑柴门的就是。” “瞧瞧,”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你说你急甚么,这不有了。” 温彦之连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齐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儿又不挪窝,你急个甚。”这呆子,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叹了口气,“你既然是求学蓄水之法,饭后我们还是去乡正处落座一番,让乡正着人去寻,不怕他做脾气不来。” 沈游方能想见齐昱心思,不过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齐昱正好在乡正处查实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绩,今后朝廷亦可委任,如此节省许多事情。 于是众人用了饭,便行到乡正处,正厅落座了道明来意,乡正行了大礼拜过钦差,连忙让自家儿子去那“晓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齐昱便让乡正取出了田征的单子,让龚致远瞧瞧,自己也随意问起附近农耕的事情。 . 祝乡石坡往南走到头,一扇黑柴门半掩着,往内一片空地,三间土房对着,此时窗门皆是紧闭。 一个破落青年蹲在院里,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耸着肩膀抄着手,脸上都是不耐烦,时不时眯起眼睛往屋那边瞅瞅,抖着腿哈气:“冻死爷爷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几时给钱!早上就来,进去说了这久话!瞧着得加价!” 他边上立着个女的,状似他婆娘,一张脸是蜡黄,身上麻裙补了三张布巾,此时正焦急地守在侧旁,眼睛定定看着主屋,听了青年话,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厉脸骂道:“还加价!也就你这狗东西这么卖亲弟弟!你弟弟一身学问做过探花郎,若不是被你这腌臜玩意牵赖着,早是飞黄腾达的命!明知作假画是剁手的勾当,偏生引了这些人上门来!你爹妈的阴德都给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狱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飞黄腾达,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说老子今晚上去赢个百儿八千儿的实在!”青年搓着手站起来,冷得缩着脖颈,没好气瘪嘴道:“读书有个屁用!咱爹读那么多书,饥荒时候不一样饿死!老子小时候就会下地,那小子念书念得恁好,学问恁大,怎还是被赶出京城了?现在若不赖着假画卖钱,老子将他赶出去他能饿死!最好能将这几位爷伺候好了,画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断他腿!” “放屁!你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样!”女的低声喝道,一把将那青年扯到了柴门口子上,“当头那人脸上还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么好人?好人能绑个小姑娘四处走?” “呿!”青年甩开袖子把她推开,怪声怪气地笑:“还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儿翠儿的,没准是哪家窑子的姐儿没养大,叫你说得跟大家闺秀似的,也不嫌寒碜!” 女的正要再发作,却见石坡那边跑来个人,打望间惊道:“那不是乡正的儿子孙虎子?他来作甚?” 青年连忙警觉起来,见来人近了,连忙小心迎了出去赔笑:“虎子哥,有事儿啊?” 孙虎子帮着老爹管了不少乡里的破事,向来有些声望,可第一看不惯就是这好吃懒做之辈,此时只白了他一眼,道:“晓梧哥你弟弟在不?乡里来了几位官老爷,说要寻他问话。”乡里人没那么多规矩,此时事急,他说罢就要往里头走。 晓梧哥连忙将他拦下:“别别别,虎子哥,屋里有贵客,同我弟弟说话呢,我给你他叫去!”说罢给婆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门,一脸谄媚道:“几位爷,可说完没有?” 门推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个男人的刀疤脸,冷冷喝问:“何事?” “哎哟,是这般,”晓梧哥也学着读过书的人,拿腔拿调道:“乡里来了几位官爷,要找小的胞弟问话,乡正家的来寻人了,可得让那小子跟着去一趟。” “官爷?什么官爷?”刀疤脸抬起眸子扫了一眼院中。 孙虎子就这么同他对视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几道鸡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见了饿狼那感觉一样样儿的,叫人觉得阴森极了,他正要说话,却见那刀疤脸又将门关上了。 晓梧哥连忙又迎去孙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内,刀疤脸回过身来看往桌边,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饶是一身褐衣单薄磨白,背脊却是挺得笔直。他肤色苍白,眉间凝着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颀长却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气,像是青竹撑着梅枝,外罩着一层雪,双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纹龙的绣布上,有一股决绝。 “我不做,你找别人罢。”他沉声道。 周围三个壮汉立时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脸将三人止了,阴冷地笑了一声,卸了身上的刀来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阴影里,一个*岁大的女娃娃被绑了手脚塞住嘴,俏丽的脸蛋上尽是污痕,流着泪的双眼里都是绝望,已是哭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刀疤脸道:“你想好,你不做,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来,低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盗用九龙锦,矫诏篡位,都是杀头的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你不做,这女娃娃先掉脑袋。”刀疤脸用刀鞘在女童头上点了两下,“现在外面有人寻你,你且先去罢,地方跟你讲了,你仔细寻摸寻摸。你若聪明,嘴巴干净些,想要这女娃娃活命,一个人来,我等着。” 男子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熬红的眼眶中蓄着一捧未落的泪,慢慢走到墙角女童跟前,蹲下来,颤着手去拍了拍她的头,竟是勉强笑了一下:“云珠不怕,小叔,小叔马上救你出去……” 孙虎子在外头等了好些时候,终于见褐衣男子从里头灰白着脸走出来,连忙笑着迎过去:“你怎么这才出来!快走快走,几位官老爷得等急了。” “哎……”男子应了这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 孙虎子见此情状,以为他冷,便连忙将自己身上的虎皮袄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晓梧哥一眼骂道:“总是又将你弟弟的厚衣裳当了,就知道拿去赌钱!你这无赖,活该被乱棍打死算事!” 晓梧哥不敢同他争口舌,悻悻迎入屋里去看贵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孙虎子这衣裳过意不去,当即脱下来还了:“别怪我哥了,这袄子你穿好……我不冷。” 说罢他当先推了黑柴门走出了园子,孙虎子对着晓梧哥冷哼一声,也跟着走了。 . 乡正一家忙得不可开交,烧上热水取册子,一会儿一本好不热闹,呵呵笑着给齐昱等人奉了茶。 温彦之坐在竹椅上心里是紧张,手里捏着自己画出的图纸,几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紧张甚么——也许只是要面见一个先自己一步的人,作为后来者,有一线敬畏之心;也许是怕自己图造画的太复杂,对方不见得能懂。或然两者都有,或然两者皆无。 乡正老婆、儿媳将茶水放在他和齐昱中间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见得和官爷口味,待凉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爷莫要嫌弃。” 温彦之点头谢过了,又把图纸展开来看,看了又合上。 齐昱瞧得都累,笑道:“咱们温员外斥责工部的折腾劲都哪儿去了,不过是见个坊间高人,瞧你那模样。” 沈游方笑道:“想来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与温员外不定能棋逢对手呢,到时候朝廷怕要有两个治水能人。” 龚致远一边翻册子一边抬头补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发水,我们户部也能轻松些,没的天天熬更守夜。” 李庚年从乡正奉上的果盘里挑了个干核桃吃,瞧着龚致远道:“刘侍郎,龚主事算账好快,乡正都要拿不过来了,不如让人一齐端来作数,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 齐昱正要说话,外面孙虎子先跑进来,撩开帘子笑道:“几位官爷,人带来了。” 褐衣男子跟在他后头,打帘走进来,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厅内忽然哐啷一声。 齐昱只闻手边茶盏落地尽碎,扭头,只见温彦之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木然的脸上,神情就像是见了鬼,或着了魔,握着图纸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 齐昱顿时厉了眉目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见立在孙虎子后头的男子,穿着单薄的褐色衣裳,袖口领口几乎都有磨白,可那人站在那处,竟如一株落在空谷中的树,一身褴褛清瘦掩不住书卷华气。 此时这人也正望向温彦之,清淩的眉目间,震惊之色像是崩落的霜雪,薄唇轻启,出声如泉鸣。 “……彦之?” 166阅读网 ------------ 64 64 不大的厅内有一瞬的寂静,众人看着这惊诧的一幕,都不知作何是好。乡正老婆惊慌地奔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子,告慰声中,温彦之懵然立着,目光锁在孙虎子后头,一动不动。 齐昱目含深意道:“你们认识?” 而温彦之此刻只觉全身血液倒凉,双足像是被老铅灌了底,动都动不得,心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龚致远看见了褐衣男子,先从一堆账本里跳出来:“方侍郎!你怎会在此处!”他惊喜地向齐昱道:“刘侍郎,这就是从前的工部侍郎方知桐啊!” ——方、知、桐? “哦?”齐昱挑起眉眼打量过去,眼神当中的考究掩在暗色下,面目仍旧是笑。 堂中孙虎子打礼让开来,顿时将方知桐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衣衫落魄,脸色苍白。他直直挺着背脊,勉力堆起的笑有丝僵硬,答龚致远:“龚主事,草民戴罪,侍郎一称再当不得……”又向上座的齐昱俯身告礼:“草民方知桐,拜见侍郎大人。” 齐昱点头:“不必多礼。” ——此人就是那个受工部旧案牵连,被赶出京城永不录用的方知桐?若没记错,温彦之提出的治水之法,本是此人研作而出的,且作出之时,乃是他口述,温彦之笔录下的,二人关系,不可谓不近。先不提为何此人会在此处,如今见情状,二人相见并非欣喜,而是惊诧,不知这方知桐和呆子之间,可曾有过甚么羁绊过节。 还有,他微微眯起眼,心觉方知桐这挺拔泠然的模样,瞧着还真眼熟。 下一刻,他眸中一闪,又去看温彦之,瞬间就明白了这眼熟何来—— 大约读书人的学问,到了温彦之、方知桐这地步,身上都能有这种风骨,可却不尽然能如此相似。像是一张镜子分两边,二人几乎连背脊直挺的弧度都是相同的,清冷的气度、泠然的眉目,亦是相同,可一边的方知桐一身破败,荆钗束发,而另一边的温彦之,却是华服裘袍,檀冠环佩。 相似到了骨子里,却又不同到了骨子里。 齐昱沉着目光,忽觉此刻像是有人泼了盆冷汤在自己胸腹,一阵古怪的寒意漫上肩背,让他觉得十分不快。 而方知桐只是直起身换向了温彦之,又再次徐徐躬身,自然行了一礼:“拜见温大人。” 温彦之受此一礼,如蒙一击,下意识想要去扶,却又局促地收回手,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怎会……在此处?” ——怎会在这山野穷乡?怎会如此落魄?! 他是认得方知桐,可此时此刻看见他,竟又像是从来不曾认得过。 方知桐年纪轻轻官至工部侍郎,绿鹤官服,一身廉正,处事圆融、人品贵重,最为可贵是,他与秦文树始终沉心攻克水患,工学造诣犹在温彦之之上。从前方知桐的穿戴便是六部后生的模子,檀冠配玉、华服镶珠,从不过分庄重,却也从未失过颜面,就算罢免归乡,凭他的气度,哪里该是现在这样?竟像是被霜寒贫困,削磨锋利了棱角,一身薄衣,看得旁人都觉发冷。 从前不是没有问及过出身,每每谈起,方知桐只会淡淡一句“我出身寒门,没甚可说的”,便不再多言,相识相知近两年,若非今日得见,温彦之大约永远不会知道,他口中的“寒门”,竟贫寒到了如此地步。 方知桐垂下了眼睛,在温彦之这问之下,唇角溢出苦笑,却还是恭敬答道:“回禀温大人,祝乡,是草民故土,戴罪回乡顾念兄嫂,亦是草民本分。” “原来如此。”不等温彦之说什么,齐昱慢慢站起身来,踱到了方知桐面前,不着声色将温彦之挡在了后头,“本官在庆阳所见竹管蓄水之法,可是由你督造的?” “大人言过,督造不敢当,”方知桐答得进退有度,“草民不过侍一主,尽一事罢了,都是雕虫小技,不足为道的。” 齐昱笑了一声,和气道:“你又何必谦逊,毕竟我朝百官,连这区区小技也无所出。” 沈游方先听出这话中的不悦来,便承了句:“刘侍郎,术业有专攻,何况方公子曾入工部,亦算是朝廷的扶持,才能研作出蓄水之法。” 龚致远连忙接:“沈公子说的是,刘侍郎,方——方公子并无不敬之意。” 齐昱目光掠过他两人,淡淡笑了笑,朝后面的温彦之伸出手:“温彦之,图纸呢?” 温彦之默默抬手,将图纸放在齐昱手中,眉目不安地紧锁着,又看了方知桐一眼。他想起了自己刚到工部做主事时,第一张图纸,便是交到方知桐手中经审,绘图之事皆由他和秦文树一笔笔教出,到如今,业已四年多过去,御史台外决裂一别,此生从未想过,竟还能有这等相逢,此时交出图纸去,紧张的心情,自然比当年更甚。 齐昱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展开了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图纸,单手递给方知桐:“这是温彦之绘的蓄水图,与你的悬管之法异曲同工,今日我等前来,便是想就此向你讨教一二的,你看看罢。” “草民惶恐,不胜荣幸。”方知桐双手平眉,俯身恭顺接过了图纸,双目专注地淡然一扫,心中已然有数:“不错,温大人所料之法,确然与草民所想,不谋而合……” 这“不谋而合”在齐昱这儿有些刺耳,他正要说话,却听方知桐接着道:“可是,却大不相同,且在萦州,无法致用。” 齐昱皱眉问:“为何?” 方知桐平静道:“大人容禀,草民当年辞别京城,已然想过悬管之法或然可救萦州蓄水,故曾亲自去萦州察量过。萦州城虽处平地,可地面并不平整,中高四低,如此长度的竹管,在萦州城内无法贯穿,且发水之时,竹管被淹,损耗极大,若是破裂,由竹管传出,岂不连同周遭干净水源一同沾染?” 齐昱问他:“那你有何提议?” “此法可用,但或须一变。”方知桐双手递还了图纸,“草民曾有一想,今日出来急,图纸并未带在身上,还望大人容草民回去取来。” 那边李庚年终于□□一句:“要不我去吧?我脚程快。” 方知桐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忙道:“不必劳烦大人,草民去去就来。”说罢一拜,又同乡正一家示意,便走出去了。 齐昱退回坐下,拿起茶要喝,却听乡正看着方知桐的背影老实叹了口气:“作孽哦……” “孙乡正,方公子家中……是否,”龚致远也坐回账册堆里,皱眉挑选着用词,“有些……拮据?” 乡正苦笑着向龚致远拱手:“大人真会说话,哎……这知桐啊,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好心肠,读书也厉害,就是命苦,爹娘死得早,还摊上个好赌的哥哥……从前好早考学去了京里做官,算是出人头地吧,也是被晓梧那孽障拖累,欠了一屁股赌债,说让人找他弟弟还,差点将他嫂子都卖了……” “他,他有兄嫂?”温彦之突兀问出这句,才想起方才吃饭时堂生也确然说过那晓梧哥。 此时忽然发现,他与方知桐相识快两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志趣品味一一都知道,却根本不知他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年节时候都在何处,可有人作伴。像是一张贴在墙上的工笔书画,他从来只看见那画得规整的正面,今日,却有一只手将那画的背面揭开来,此刻方知,那贴墙的衬布上都是零碎和败落,从未拿来示人。 齐昱看了温彦之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问:“你们不是很熟么?” 温彦之此时心情复杂,有些事也不想提,只是低眉“嗯”了一声。 ——嗯一声就完了? 齐昱只觉方才胸腹里的寒意仿佛开始四下乱窜了,一口浊气闷在里头,咽不下吐不出。他也拉不下脸再问,不过是坐端了垂眼看茶水,吩咐乡正道:“将方家的户单案底交给本官看看。” 乡正连连应了,又到后堂去为他取来,齐昱抬着手翻阅,不觉就想起一句古话来,说运道好的总是相似,可运道差的总家家不同。方家就是如此,龚致远说拮据都是抬举,税赋上就瞧得出,有时候根本难以揭开锅来,地早卖了,也不知是靠什么过活,想来有些怪。 “他家做什么营生?”齐昱问了句。 孙虎子正在帮老爹规整册子,应了句:“晓梧哥啥也不干就知道赌钱,他婆娘有时候纳鞋底儿缝被面儿啥的卖卖,没钱了晓梧哥就把知桐从京城带回来的物件拿去卖呗,到现在也不剩两样了,估摸连知桐那些厚衣裳都当了。” “方知桐就不做事?”齐昱有些不信。 “有时候晓梧哥带他去去省城,不晓得作甚,约摸是帮人写写玩意儿画画啥的。有回我瞧见,还是能挣些钱的。”孙虎子瘪了瘪嘴,直言道:“可也没用,一有钱就叫晓梧哥拿去赌没了,没钱就回来骂他弟弟没用,说他没福气跟了个倒台的官——” “说什么呢你!没规矩!”乡正一巴掌抽上儿子后脑勺,孙虎子连忙住口,同媳妇儿告了声罪,便要去地里做事。 门帘子一拉开,却见方知桐手里正抓着三卷图纸,有些局促地定立在外头,显然是方才他说的话,都听全了。孙虎子顿时有些尴尬,挠了后脑勺说对不住,拉着媳妇儿赶紧走了。 温彦之不禁埋怨齐昱道:“你为何要问那些,岂不是伤人么。” 齐昱登时将手里的茶放下,哼笑了一声:“你倒是很维护他啊,温彦之。”(. 就爱网) ------------ 65 【你跟我出来】 两言说罢,温彦之看着齐昱,脸色不见好,齐昱调开眼去看门口。 方知桐走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比他走之前还尴尬了。他挑帘动作间,并没听见齐昱和温彦之的两句话,可其他人听见了,沈游方眼观鼻鼻观心,李庚年正在同龚致远使眼色,龚致远却摇头不知怎么劝,总之众人都有些怪怪的。 方知桐以为他们是为之前孙虎子的话才这般,于是心里更为自己家境感到窘迫,只好将图纸放在桌上铺开,强自镇定道:“图纸都在此处——” “你跟我出来。”温彦之突然站起来拉起方知桐就往外走。 “温员外!”“温兄!”龚致远和李庚年站了起来,紧张地看温彦之又看看齐昱。 齐昱看了温彦之的后背一眼,唇角冷冷勾了一下,像是苦笑,也像是认了什么不可改变的真相,自嘲道:“罢了,让他去。”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因为他忽而发现,仿佛无论数月来发生过什么,无论他告诫过温彦之什么,对温彦之来说,竟都比不上从前的工部,从前的人。一旦事情牵扯其中,温彦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从前是不在乎自己安危,宛若一根筋撞南墙到底誓死不回,到今天,他不过是想问清方家情状,好考虑方知桐反朝做官的事,温彦之居然这么就能翻脸。 他从来引以为傲,觉得自己与温彦之之间并无什么不解与阻碍,在一起是如斯顺利,甚至连从前冷战数日也都是因为小误会,大约以后也都这样了,十年,几十年,一直这样平稳下去,但现在却发现,或许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比沈游方和李庚年简单。 来的路上他还在心底笑李庚年不解沈游方风情,这一刻却发现,温彦之又何尝解过什么风情? 明明让方知桐反朝之事是他好心,现在倒让他自己觉着不得趣了。想他齐昱一生没刻意讨好过谁,唯独不过想为温彦之好,还平白遭了白眼,没得生出口闲气来,冤是不冤? 罢了,他要怎样便怎样罢。 齐昱撩开手吩咐李庚年:“把那三卷图纸拿来。” 李庚年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拿了,撇眼去瞧温彦之,见温彦之连头都没回。 木讷如温彦之,岂知齐昱是作何想,不过当齐昱是瞧不惯方知桐,便也不想再说其他,就真的拉着方知桐走出了乡正家,一路往前闷着走,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终于被前面一片种瓜的田篱挡住,他不得不停下来,好像在想什么,整个人就顿在田篱前了。 过了会儿,他身后传来一声叹气,方知桐道:“彦之,你先松开我。” 温彦之这才一把放开他的手,恍然回头,垂着眼讷讷道:“……对不住,方才,方才刘侍郎并非有心,他只是关心治水之事,想问清楚罢了。” “我明白。”方知桐涩涩地笑了笑,看着温彦之愧疚的神色,竟还打趣了一句:“我这情状,便是真有取笑,亦怪不得别人,早该习惯了。” 他说完这话,温彦之非但没笑,眉头竟皱的更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间是一阵的沉默,更多是三年时光的陌生,田中的雀鸟叫了两声,风冷飕飕的,温彦之看着他身上的旧袄子,半晌,眼眶终究是红了,叹口气,抬手就要解下自己的裘袍。 “别!”方知桐忙抬手止了他,“我也不怕冷,这你知道。” 温彦之无言地格下他的手,还是沉默地解下了灰鼠裘,扬手一抖披在他肩上,手垂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三年前……御史台,我说那些话,原是我对不住你……” 方知桐大约是猜到他要说这些,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你又何必执着,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温彦之抬手背蹭了蹭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留在京中,试着查工部旧案,最近查到,老秦……果真是冤枉,如今周林两家落马,老秦沉冤不日便得昭雪,知桐,此案翻过,你也可以再朝为官了,只可惜……只可惜我没护住云珠……” 方知桐猛抬起头:“你一直同云珠在一起?” 温彦之点头:“秦家罹难后,我找到云珠,在京中置办了两套相邻小院,一直请人照料云珠。三月前忽有一日,云珠平白在院中失踪,猜测是被谁掳走,我托了许多人去找,竟并无消息,怕是——” “被什么人掳走?”方知桐突然着急地抓着他问,眼神里几乎闪过一丝厉色。 温彦之被他此举惊了一下,心里也觉得愧,只得由他抓着手臂道:“我……我也不知。” 有关遗诏,温彦之同他说不得,其他的,温彦之不知,也说不出来,故只能摇摇头:“是我愧对老秦,若我再是上心些,云珠断然不会遭此厄运……” 此时方知桐却陡然松了手,沉沉后退了一步。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那人的告诫也响起:“……嘴巴干净些,想要这女娃娃活命,一个人来,我等着。” ——怎么办?云珠在那些人手中,要说出来么? 若只有云珠在,强行营救之事尚且是可能的,但那伙人现在已然将云珠转去了安全之地,若非自己单独前往,完成他们要做的事,怕是见到云珠都难——那伙人要他做的事情,却是可怕——九龙锦,一见便知是要矫诏篡位之辈,那刀疤脸与身后壮士言行之状刻板划一,即是军中出身。如此费心谋划,甚至掳走云珠,威胁到他的头上来,背后之人又是何等权势?今日所见,温彦之同行不过是侍郎与户部主事,若说他与温彦之与龚致远相熟,尚可私下言说此事,可那侍郎大人…… 方知桐低眉想见,自打他一走进乡正家中,便见那刘侍郎一身的威压,看他的目光不可谓和善,此人究竟信不信得? 他抬头问温彦之:“那刘侍郎,是哪一部的侍郎?” 前一刻还在说云珠,说得温彦之忧戚满怀,此时他却突然问起齐昱,温彦之楞了一下,不过捡了刘炳荣的身份道:“刘侍郎姓刘名炳荣,西疆望族出身,才抽调到朝中为官,担的是兵部侍郎,今次是提携我与龚兄,奉皇命南巡治水。” “刘炳荣?……兵部?”方知桐在朝时间早过温彦之,对朝中势力是比温彦之熟悉的,哪怕三年不曾入京,却是知道望族之中的更迭扶持,是数十年都不容易生变的。 京门五族,除却温彦之所在的温家,除却落马的周林,且还有唐家与彭家。唐家的路线是与皇族联姻以保富贵,这并不需多管,可彭家满门人丁兴旺,多在军中,兵部千丝万缕,皆在彭家上下一举一动,休戚相关,下坊间,自然是呼者百应,这西疆的望族陇右刘氏,便是彭家的臂膀之一。 彭家虽非不忠,却也不如温家、唐家一般站定皇族不离,多年之中,总在权利漩涡里观望,犹如墙头上的望风草,一见不对,立即抽身。九龙锦之事,不知彭家是否有牵扯,就算没有牵扯,按彭家往日的作风,是必然不会搅这淌浑水。 这刘炳荣,又如何信得过? 温彦之见他问了之后久久不说话,不禁奇怪:“为何突然问起刘侍郎?”莫非,他从前认识齐昱?认出来了? 方知桐叹气道:“顺带一问罢了。”抬起头来却见温彦之头上,不知何时飘了片枯叶,便也很自然地要伸手替温彦之拿掉,可手刚抬起来,却听边上忽传来一声沉沉的冷笑:“二位在聊本官呢?方公子好奇,不如直接来问,不必从温员外那儿打听。” 方知桐惊得放下手,转眼,见齐昱竟就站在后头的土丘上,暗绣叶纹的紫袍,黑色的貂裘袭身,目光看着方知桐身上温彦之的裘袍,一身气魄说不出的冷峻。此时齐昱手里正拿着一卷图纸,边上站着李庚年,二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方才的话听去了多少。 温彦之皱眉看向齐昱:“你怎么出来了?” 齐昱哂笑了一声,此时是连好脸也不想做,抬手便将手里的图纸抛给温彦之:“我不出来,你还要被这方知桐骗到何时?” 什么骗?温彦之慌忙抬手接住他随手扔来的图纸,气道:“图纸都是知桐辛苦画的,你这是作何!” “他辛苦?是挺辛苦!”齐昱此时也是压不住火气了,厉声道:“你先开卷看看他是谁!他就是黑市那个作假画的桐叶生!” 温彦之身形一晃:“……谁?” 桐叶生?……作假画? 他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号。两年前,这名号曾在京中寻诗作画的人物中,传得漫天飞花,皆因当时的礼部尚书,有一场假画案被闹得满城风雨,丢尽脸面。 礼部尚书最爱古董古画,半生藏品皆是挚爱,有一日打听得来一副韩滉的《五牛图》,耗价上千两,到手中,却觉出不对来。原来那画任何破绽都无,从衬布落笔,到裂帛裂色之处,一一都有考量,可尚书大人何其心细,看着那尾款落印,却是惊诧了:“传闻韩滉落印碎角,这印怎是整的?”当即连心血都要吐出一口,连忙去大理寺报了案 大理寺专人查验,终于确信此画是假的。凡是作假技高之人,要么秉持对真品的敬畏,要么就是自满于手艺,皆会留下独特标识,以作区别于真画。那《五牛图》的落印当中,看似皲裂的印痕,实则成了一片梧桐叶子的形状,这被引为作假画之人的标识。大理寺当即彻查黑市与京中古玩古画之地,竟发现有此印痕者过百,更有王孙侯爵捧着自家的数副珍宝画卷,要大理寺查验,一查之下,千金所购之物,皆是假的。 大理寺随即各方告知,千万要识得此种桐叶落印,切勿再购假画。一夜之间,这假画之人因那印痕与高超技法,被传为千古仿画第一人,人称“桐叶生”,成了一桩玄天大案,涉案钱财数额之大,令人咂舌,却是遍寻无踪。 温彦之不置信地看了看齐昱,难道他说的,真是这个桐叶生?又看看方知桐,荒唐地笑了一声:“这不可能!” 方知桐入朝为官六载!官至四品侍郎!人品贵重!何得可能作假画?且他自己就是个爱画之人,当年收藏之事也曾甚为痴迷,怎可能作出这等丧天良的事情! 李庚年摸了摸鼻头,出声道:“温员外,你信信我们侍郎大人,就瞧瞧那卷上的落印罢……一瞧,甚么都清了。” 温彦之抖着手拉开卷轴,那卷中落印上漆痕斑驳,却依稀可见,当真是一片梧桐。他抬头去看一脸惨白的方知桐,艰难问道:“巧合罢?这是巧合罢?知桐……?” 方知桐却是定然垂着眼,笑了一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你从前……不也都怀疑过我么?今日,为何却不信了?”(. 就爱网) ------------ 66 【景仰多年的人】  方知桐这一句默认,像是一把尖利的长矛猛地扎入了冰山—— 那座高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那座温彦之一直以来仰望着,渴望翻过的山。 ——冰面已开始从破碎处道道皲裂开来,那裂痕一直蔓延到了山尖的最顶处,几乎只需一片叶子落上,一捧枯草盖上,这座巨大的山就可以瞬间崩塌,灰飞烟灭。 眼前凄迷的是寒风,温彦之觉得自己眼睛有些疼,遂抬手胡乱擦了一把,没有泪水,只是涩痛。 ——他景仰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会,怎会这样! 脑中的记忆鼓噪着,他看着一臂之遥的方知桐,心脏就像是被他的这句话给戳出个窟窿来,狂风咆哮着灌进去,如同灌进一口极烈的冷酒,明明是冷的,却灼烧得胸腔中生疼,随即眩晕与疼痛涌上头顶,终于踟蹰着问出一句:“为何……?”然后是渐近崩溃地一推方知桐,厉喝道:“你是不是疯了!” 图纸卷轴落在地上散开来,方知桐毫无预兆,径直被推倒在田篱边上,右臂撞在竹篾上被打得钝痛,温彦之那件华贵的裘袍终于从他肩头滚落在一边。他身上褐色的旧袄子又露出来,像是个玲珑盒子擦没了花纹,揭开盖子,当中尽是*的灰蒙。 “为何……”他苦笑,“自然是为了钱!你温公子又何曾在意过!” 温彦之被这话激得,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揍人,还好齐昱已经快步走过来,长臂格在他胸前将人架住,温彦之被这一挡,却止不发红了双眼徒劳地一挣扎:“你为何从来都不说!我们本可以帮你的!” “方公子你快起来,”李庚年跟来扶起方知桐,又捡起温彦之的袍子。 方知桐被他拉起来,对温彦之的话只是冷笑:“我怎么说?在你们谈起鼎盛家宴的时候,说我哥哥赌钱欠了几千两银子等着我去赎他?你们又怎么帮我?难道我要找你们借钱吗?纵使借了我还得上么?我能靠谁?……不过只能靠我自己!从来都只能靠我自己!” 温彦之艰难道:“方知桐,你一身的才学,一身的抱负,你怎么如此傻——” “那我做什么?”方知桐清凌的脸上竟然露出好笑,一点点拔高了声音:“我一生读书,最擅长的不过是工笔临摹,我能做的能有什么!难道我甚么都不做,银子就能长了腿跑来?债主就能放了我哥?” 齐昱将温彦之挡在后头,冷言道:“方知桐,你可知制假之罪,是剁手流放。” “知道又能怎样?”方知桐凉凉地看着他,“难道我要看着我哥死?看着我嫂子被他卖掉?你们以为我想么?我从来只想着画完一张就罢手,可搭线的人却威胁说不画下去,就要扭我去大理寺听审!我寒窗苦读十年书,一朝金榜题名探花郎,已官至工部侍郎!我凭什么要被打回去?凭什么!” 于是一切像是进入了无声静默的悲惨循环,方晓梧在绝境之中竟然真盼来弟弟来救了自己,还以为弟弟在京中已混得如鱼得水,不久后愈发敢赌,债台高筑仿若赶在方知桐身后铺来的砖石,他要是慢一步,定然会被死死埋在其中,再也无法脱身…… 每一日都咬牙,上朝,上工,甚至要团起一张张笑脸面见百官,竟得了别人“性子温和、处事圆融”的赞誉,讽刺像是一道道刀锋,落在身上宛若凌迟,到最后,连老秦都说:“知桐,你脾气真好。” 他记得有一回在府中与温彦之、秦文树小聚,饮酒之中得出现今的排水之法,温彦之趁着酒兴,竟然拍着桌子大笑道:“此法甚妙,来日我工部定然将它落实!知桐,我是真羡慕你,今后我也要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 方知桐苦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轻罢,那时的温彦之,还没二十岁。方知桐每每想到他这句,便是胸中酸楚——究竟该是谁羡慕谁?!温彦之是温府最宠的幺子,怕是小时候随意喝下的一口茶,都能抵上他穿一冬的棉衣;同样有哥哥,温彦之的哥哥是何许人物?再看看方晓梧呢? ——明明是我羡慕你啊!明明是我想成为你的样子啊…… 他不过是逞强披着层壳子,到现在悲的是,原本的好友,原本的恩师,竟也只把自己当做那么个壳子罢了。此时此刻,所有的壳子都破裂开来,所有的面具都被扯下,他最不堪最狰狞的面目和过往,竟然都展露在温彦之面前。 而曾经,他最不愿意告知的人,就是温彦之了。 温彦之从今日一见到方知桐,且被他否定了图造,到现在知道他是桐叶生为止,已经心力有些憔悴,终究是双腿失了力道,从齐昱双臂之中滑下,蹲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齐昱叹了口气,几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庚年道:“这,方公子,怎么办?”按说是要送回大理寺的,真乃大案子啊,没想到这桐叶生居然在乡野之中。 齐昱瞥了一眼方知桐,“方公子,你自己想怎么办?” “刘侍郎如此当面戳穿,难道不是要将我抓捕归案?”方知桐冷冷道。 ——好赖是同呆子同一心性,被抓包时候说出的话都能一模一样。难道戴罪立功之类,他们就从未考虑过?何以求生不能非要求死? 齐昱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袍摆被人扯了一下。低头,见温彦之正拽着他的衣袂,后脑勺一块冰白的颈子露在寒风里,垂着头道:“……你,你能不能……” 齐昱觉得自己抱着丝侥幸:“能不能什么?” 温彦之抬起头来,红着眼道:“能不能……算了?” ——算了? ——那你以为朕要做什么?要杀了方知桐吗? 齐昱才歇下去没半口的怒气再次灌入胸腔,一撩手便抽出了袍摆,冷笑道:“温彦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在温彦之再开口前,齐昱终究是沉着目光再看了方知桐一眼,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然后竟转身就往来的方向走了。 李庚年一愣,连忙松了方知桐跟上去,跑了两步还回过头,连连对着温彦之招手让他跟上,神情很焦急。 ——温员外你快来呀,我们皇上生气了! 温彦之徐徐从地上站起来,一阵头晕,且退了一步稳住自己,又捡起地上的那卷图纸,递还给方知桐:“我……我走了,蓄水的法子,我自己想。” “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转身向来的地方走去,抬起头来,见不远处齐昱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不由叹了口气。 . 温彦之回到乡正处,沈游方已经在指点车夫安排回程,龚致远立在路边上等温彦之,见他来了竟抓着他焦虑道:“你和刘侍郎吵架了?刘侍郎说和李侍卫坐,已经上车了。” 温彦之木然看那架车当先走了,疲倦道:“无妨,我同你坐就是。” 沈游方正要上车,听了他这话,却放下脚来。虽想来此类事务,自己并不便插手,可过去自己同李庚年之间,齐昱并没少帮忙,于是便捡出重点,说了句:“温员外,方才刘侍郎临行前,给乡正家留了些银子,让他顾念着方家。” 温彦之懵然:“他什么……?” “你与刘侍郎,想必有什么误会。”沈游方叹了声,“刘侍郎查询方家案底,不过是在考虑让方知桐反朝为官,同你争了那一句,你走了,他一看图纸,竟发现方知桐是桐叶生,当即忧心你安危,连气都顾不上生了,带了李庚年就去找你。谁知……” 谁知还是被气了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温彦之有些无措:“他,他不想抓方知桐?” 沈游方笑了笑:“你觉得是抓一个作假画的罪人重要,还是多一个治水的能人重要?是那些王孙虚荣的真金白银重要,还是淮南万万百姓重要?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桐叶生的案子过去那么多时候,谁又真的那么在乎了?早一步晚一步抓他,又有什么要紧?刘侍郎只是闷在心里不愿说,可他不是个恶人,亦不是个傻子,温员外,你才是。” 在温彦之的恸然中,沈游方不再言语,抬脚上了车。龚致远拉了拉温彦之的袖子,也劝道:“温兄,是你忧心太过了,刘侍郎确然是个好人呐,怎么可能对方家没有恻隐?只怕是这次,真怄气了,我们也赶紧跟上罢,明日又要赶路,你先回去好生劝劝他。” 温彦之“哎”地一声应了,心里是愧,堵得自己发慌。 . 回到庆阳时已至夜里,街里早已息了灯,沈游方将齐昱等人送回沈府,自己依旧要走,再上马车前又被人从后头叫了一声。 回过头,竟见是李庚年。 “何事?”沈游方转过身问。 李庚年眼见身后温彦之已经匆匆跟着齐昱进了宅子,龚致远也跟进去了,这才紧张地抿了抿嘴,清了清嗓子,拿捏好语调,认真道:“沈游方,前几日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郑重道歉,你……别往心里去,我都是胡说的。” 沈游方看着他,不由笑了一声:“也不尽然是胡说的。” “……啊?”李庚年愣愣抬头看他。 沈游方唇角弯了弯,经一日奔波,不免显出些疲惫来,他垂着眼想着什么,宅门的灯笼在他脸上投出一片微黄的光,“说到实处,我哥或许真是被我害死的……只是,不是为了争家产罢了……你也别想那么多,江南一带用此事戳我脊梁骨的多了去,我犯不着要同你置气。” ——那你那天像是要砍了我似的! 李庚年恨恨盯着他:“不置气你搬出去做什么?现在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沈游方浅笑着,看了他一眼,眸中像是什么闪了一下,蓦然道:“我不是因为生气才搬出去的,李庚年。” 李庚年顿顿:“那是因为什么?” 沈游方看着他:“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李庚年莫名其妙:“我装什么傻了?” 沈游方苦笑道:“李庚年,我喜欢你啊。” 李庚年一愣,“怎,怎么突然……” “是因为你不想见到我,我才搬出去的。”沈游方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叹了口气,“罢了,多说已无用处,明日还要早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说罢,他转身上了车,也不再耽搁,车夫便驾车往街尾去了,转瞬间便消失在巷陌里。 李庚年在宅子门口立着看了会儿,最终心烦地挠了挠脑袋,唉声叹气地走进了府中。 166阅读网 ------------ 67 【到底进不进来】  齐昱一路往后院客房走,虽知温彦之跟在后头,可他根本没回头,径直推门进了屋将温彦之关在外头。 温彦之在外面顿了顿,面对着屏门打了好几张腹稿,却又觉不甚妥当,便在心中两把扯来扔了,手抬起来想推门,又怕自己不会说话,齐昱听了更生气,这一来二去,手抬起又放下,半柱香都过去了,他还在门口走来走去。 “……” 齐昱面无表情坐在屋内,看着门纱上的影子晃来晃去。 ——到底进不进来?不进来朕要睡了! 外面影子还是在晃,正当齐昱感觉自己耐心要耗尽时,木门忽然打开道缝,温彦之上半身探进来,身上是那件皂青色的袄子,裘袍仿若是给了方知桐就再没换上另一件,一路回来都是这样,此时他扶着门框的手冻得泛起微红,鼻尖也有些红,薄唇微微张开要说话,在冬夜里却先呵出口白气。 ……像是很冷的样子。 齐昱觉得自己没出息,现在竟想先把身上的裘袍脱下来给他罩上。 他叹了口气,只想着罢了,真生气,每每见到这呆子可怜,又不忍心。或然这就是命。他手刚要抬起来解带子,却听温彦之看他动作,问了句废话:“你……要睡?那,那我先告退?” 齐昱没好气地垂了手:“那你来作甚。” ——还不如直接回去睡! ——就这榆木脑袋,不消冻都是硬邦邦的,还披什么衣裳! 温彦之见他确凿是生气,露在门缝的半边身子一僵,有点无措:“我来道歉……今日,是我误会你了……” 齐昱瞥着屋内的炭炉子,不看他。 温彦之愣头愣脑地望了他片刻,小心翼翼抬了条腿跨进来:“齐昱,对不住——” “谁让你进来了?”齐昱抬眼冷冷道。 温彦之连忙把腿收退出门槛:“不进,不进。”此时他又想起了从前宗家被关在姑母门外的姑父,心里有些复杂。 齐昱瞧着他那委屈的模样,心底里是好笑,却还是沉了张脸道:“你可知错哪儿了?” 温彦之:“……” 怎么连说的话,都同我姑母一模一样? 他纠结地回忆了一下当初姑父是怎么回这句话的,便学着那模样扶着门,讷讷道:“哪里都错了,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错,你就别生气了。” 齐昱却是好整以暇靠在桌边,目似明镜地看着他:“这话你哪儿学来的?瞧着像是哄过不少人,竟也敢来敷衍朕?” 温彦之摸摸鼻尖,“……哎,是我姑父讨姨娘的时候,哄姑母说的。”果真被听出来了。 齐昱挑起眉头,笑了一声:“那朕下一句是不是得说,你要怎么补偿朕?” 温彦之踟蹰了一下,接着的话着实不知如何改了,只道:“我也总不能给你打套头面,做身衣裳罢。” 屋内的低笑声透着窗纱的光,昏黄在后院廊中的地上,齐昱终于叹了声,“温彦之,你进来。” 温彦之合上门进了屋子,站在门边上,很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正此时,下人打了沐浴的热水奉来,见温彦之在此处,说温彦之那屋的热水也备好了,温彦之说知道了,下人便妥当告退。 齐昱看着木桶中的水,忽然沉声问温彦之:“你是不是总觉得,皇帝都是害人的玩意儿?” 温彦之一愣:“绝无此事,你怎会如此想?” 齐昱抬手解下了袍子放在一边,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似的,松口气:“今日我问了你个问题,你还没答。你把我当甚么了?是皇上,还是……齐昱?” 他这句话,终究不再称“朕”,平平白白的口气,来得甚突然,温彦之是万没料到。他偷眼瞄齐昱神色,状似是在深思何事,眉目之间好像有丝落寞。 ——我将他当什么? 温彦之想,……是当皇上罢? 或然早在宫中对齐昱渐渐生情的时候,多是先出于崇拜,敬畏,追随,那时候大水初发,各部惶然,齐昱抬手治水,垂腕平叛,内治河山,外抵进犯,进退有度中,杀伐果决。 齐昱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勉力治国,心思缜密,温彦之离得太近,看得太真切,亦不知哪一日起,心情竟开始多了一丝旁的情愫。仿若是想更近一步,更亲一点,更知一分。是在延福宫求恩典时?是一起用膳时?或是,在旬休时候同他一架马车时么?现在竟也无法得知。 既然生情,那便是将他当做了齐昱?——温存缱绻,婉转情话,说在耳边,他心里何其欢喜。 “……我,说不清。”温彦之脸颊有些红,眸子躲闪地避下,“可……可我知道,若你不是皇上,我也是喜欢你的。” “你再说一遍最后那句。”齐昱支头靠在桌上看他,“你还从没跟我说过。” 温彦之为难地转过去面着墙壁,闷闷道:“……你不也没跟我说过。” 下一刻忽而有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住他,温热的气息喷拂在他后颈上,像是鸿鸟薄羽挠得作痒,未回头时,齐昱已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将他人整个紧紧圈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要怎么说?这样你都不嫌够?……温彦之,我心都掏给你了,是不是要拿个珐琅盘子装了你才看一眼?或是要我每日在脸上写着,叫天下人都来看见?我喜欢你,我还要怎么喜欢你!若是我能够,早做了花轿把你抬进府,供在榻上日日好吃好睡,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如此这般,我又怎舍得做叫你伤心之事?” 尾音化作一口气,终究是落下,温彦之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肩头,哽咽道:“我知道,齐昱,我知道……都是我错!我以后再不这样了,你信我。” “信你这呆子?”齐昱哼笑了一声,抬手在温彦之脑袋上敲了一记:“不如信老猪能上树,猴子能下蛋。你这石头模样,再修个百年也不见得能开窍……” “我是笨,是蠢!”温彦之忽地仰起脸来看他,双眼蒙着层薄红,眸色是清澈,神情是坚定:“今后你待我好,便同我讲,是待我好。今后你嫌我笨,便同我讲,你嫌我笨。我是笨,可人话总还听得清,你再别生气,我最怕你生气,我怕你不理我,我怕——” “好了,好了。”齐昱冰封的心里被方才一言两语搅做雪渣,现在听了这话,何尝还凝的住,早已是化成了涓水,他紧紧抱住温彦之,轻拍他后背,笑得无奈:“哎,为何每次生气的人是我,到最后,却都是我在哄你?” 温彦之破了愁气笑出来,被他揽在肩头,抬手勾住他脖颈:“因你待我好,这次,这次我懂了。” 两人合抱的身影投在门扉的窗纱上,从外面看,竟有丝岁月静好的味道。 寒夜月下,李庚年坐在对面的房顶上,看着齐昱客房的门,摇头啧啧了两声,悲凉地抬头去望月亮,只觉自己就是那来自北方的狼,现在只差孤独地嚎上两声。 不知怎么的,独身这许多年,这一刻起……竟有些羡慕鸳鸯成双了。 . 翌日一早起了,众人用过早膳,便开始收拾前往萦州的一干用度。 齐昱坐在前厅看李庚年和暗卫搬东西,一想起将至萦州,只觉后脑都在跳着疼。 不知这一月来的折子已在那堆了多少,怕是三五日连夜,都不定能看完。且还有治水之事,九龙锦,康王之事,贤王之事……亦有河道总督谭庆年那老顽固,光是回想起谭庆年每季上表的折子,他就已经想再睡一会儿。 但,谁叫他是个皇帝。 温彦之听旁边的人叹了一声,不由回头问:“怎么?不舒服?” ——是浑身都不舒服。 齐昱没说话,无言地摆了摆手,心中只求此去路上三日,能别再生事,不然铁打的精神也能溃了,人得折腾死。 这一想尚未作完,却听沈府大门又被人砰砰拍响了,敲得他脑袋更疼,不由皱起眉:“这还早,不该是沈游方罢。” 李庚年正在前院,顺手就拉开了门,却见还真是沈游方。他瞬间想起昨夜沈游方说的话,顿时有些尴尬:“呃……啊……早,沈,沈游方。” 沈游方却是一脸焦急,来不及顾忌他,抬手推开门,径直将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拉入院中:“刘侍郎!方家出事了!” 齐昱:“……” ——朕才说什么来着? 他揉着眉骨直起身:“出了何事?”想来不过是家长里短,那方晓梧又去赌钱了罢。 温彦之已经起身走到那院中,急急问道:“方家怎么了?这妇人是……?” “民妇是方晓梧的发妻!求求各位官爷,救救我家小叔子,救救我家小叔子!”那妇人见温彦之着急走来,便一膝盖跪在他面前哭道:“大人!他哥哥不是个东西啊!你快去救救知桐啊……” “你别急,你快起来,”温彦之连忙将妇人扶起,这才见她一张蜡黄的脸上挂满泪水,右脸还红肿着,爬满茧子的手不停揩着脸,又在身上的布裙上擦干,布裙上钉着三块补丁,上面灰扑扑的,“方知桐怎么了,他哥哥做了什么?昨日刘侍郎不是给乡正留了银钱?是不够还债么?” 妇人惶惶道:“昨日一早,方晓梧那狗东西,不知从何处带了一伙人来,说要找知桐作假画。那些人长得凶神恶煞,还带了刀,手边还捆着个女娃娃,知桐说,说他若不作那假画,那些人就要杀了那女娃娃!” 温彦之身子一僵,一把抓住妇人的双臂:“什么女娃娃?那女娃娃叫什么?” 妇人哭道:“知桐说必须要救他!叫她云珠!” 温彦之惊得骇然,“云珠?!” 此时就是齐昱也走了过来,肃容问那妇人:“方知桐现在何处?云珠又在何处?” 妇人哭哭啼啼:“昨夜里知桐就要走,方晓梧不放心怕他跑掉,就自己去村口雇了牛车同他一起走,走之前我问他们去哪儿,他们怎么也不讲,我要拦下,方晓梧……他,他还打了我!我借了乡正家的驴子连夜赶来,求你们快去救救知桐吧!” 齐昱真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如今还收拾去什么萦州?没上路就出了这等事。 他抬手先把怔得手足无措的温彦之拉开,又命一暗卫快马先去方晓梧雇牛车的地方,问问牛车是往何处发的,又问沈游方:“沈公子在庆阳人手够么,可能从祝乡往周边官道追踪?” 沈游方略一寻思,转身往外走:“不够也得凑。” “李庚年,”齐昱唤道,“你跟着沈游方去瞧瞧,务必尽快拿出个办法。这次既然是找到了云珠,断然没有再放过那些人的道理。” 李庚年得令,硬着头皮跟在沈游方后面走了。 齐昱这时目光才落到温彦之身上,顿了顿,道:“你同龚致远去画些方知桐的像,过会儿便交给沈游方的人手罢。” 温彦之手心捏着的袖口已经被汗水浸湿,此时只能点头:“好,好,我这就去画。” 166阅读网 ------------ 68 【何时给我也画一副】 暗卫得令出府时,齐昱思忖下,觉那伙人绑了云珠行事诡秘,定是人手丰足精锐,就算沈游方能找百八十人,亦不见得是敌手。于是他嘱咐了温彦之两句莫慌的话,便带人往庆阳府衙亮了钦差金牌,抽调府兵三百人待命在城外,只等暗卫和沈游方的人手带些消息回来。 回了沈府,温彦之和龚致远已然将人像画好了,齐昱接来看,直觉温彦之画出的,与龚致远画出的方知桐,瞧着虽是差不离,可神.韵上却是温彦之的更得一些,想来识人熟魄,落在画上也有分别。 龚致远一边多画几幅一边羡慕道:“温兄落笔甚清明,这像填上色就能活了似的。” 齐昱听了,扭头看温彦之,笑了笑:“你画人像倒真挺好,我还头一回见着,何时给我也画一副?” “你又何须急这一时?来日好好画也成。”温彦之此时愁得满心都是苦水,只叹了口气:“如今我又能做什么,不过只能画两张像罢了。只求知桐与云珠都安好,否则我下到九泉何以面对——” “就不会说些吉利的!”齐昱抬手一个栗子就暴在他头上,“我定然将那小姑娘给你带回来,九泉之事绝不许提。” 温彦之捂着脑袋紧张道:“那知桐呢?” 齐昱抿了抿嘴,“顺便也带带罢,好歹能去萦州治水,煞煞谭庆年的风头。” 温彦之终于松口气,放下手来很是崇敬地看向齐昱。 龚致远:“……咳。” ——目不斜视,专心画画,还是画画,心如菩提,无有尘埃,只是有点塞。 ——二位大人,能不能,不要如此恩爱。 . 庆阳城北长街上,李庚年跟在沈游方后头走,沈游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气氛诚然有些尴尬,他想了想还是出声:“我们这是去哪儿?” 沈游方脚步微顿了顿,又接着走:“去武馆和镖局筹措些人手。” “你还开武馆镖局?”李庚年笑了一声。 这笑声内容挺多,沈游方回头瞥了他一眼,弯起唇角:“怎么,我瞧着不像?” ——像,像,太像了。 李庚年瘪嘴啧啧两声,心觉这真是土财主的固有配置:开个武馆养群武士,大摇大摆欺行霸市,要出门时就叫出个镖局来,带上金银财宝上路,娇妻美妾跟着,要是遇见劫匪—— “你不说话,在想什么?”沈游方突然顿住,挑眉回过头来,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 李庚年差点撞在他背上,连忙打住脚程挠挠头,认真冷酷道:“没想甚么。到了吗?” ——土财主什么的,本侍卫,怎么可能告诉你。 沈游方的神色倒似不太信,不过镖局也确凿到了,对面就是武馆。二人将人手召集一处清点了,可用的一共八十六人,沈游方便按同齐昱讲好的,将人手全数派往祝乡周边查探情况,心知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叹了口气,又把周遭地图铺出来看,思索可能的路线。 李庚年靠在武馆的手脚架上,抬了抬下巴:“沈游方,你倒挺担心方家啊。” 沈游方正低眉看着地图,只自然接了句:“嗯,境状也挺可怜。” 李庚年愣了一下,耸了耸肩,盯着地图没说话。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吧? ——沈游方心性好似针尖子,竟还会可怜他人? . 各方分布下,众人所能做的暂时只有等待,在消息传回之前,亦不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此去祝乡来回快马,也须三个时辰多,就算暗卫有所收获,等消息到时也是下午了。 沈府备了午膳,温彦之定身坐在前厅,根本吃不下。 齐昱劝道:“温彦之,那伙人掳走云珠就是为了让方知桐就范,作一幅画不是一日就能达成,尚需好些时候,何况是仿古?不至于一时半会儿就能撕票,你还是吃些东西,免得晕过去。” “撕票”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温彦之直接站起身来紧张道:“为了一副假画,竟要杀人?” 龚致远拉他坐去饭桌边,“温兄,你有所不知,黑市上仿画的,若能仿到桐叶生这境界,所得何止千金呐,人命都是不值钱啦。” 齐昱面上安慰温彦之,说方知桐和云珠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末了却是垂了眼喝茶,心知就算酬劳是千金,为了仿画倒不至于费如此大的周章。 那妇人口中的刀疤脸,既然能找到方晓梧,那么以方知桐这对兄嫂做威胁不就行了?不过就是仿画罢了,方知桐仿了那么多,再是仿不得的画,又岂在乎多一张,刀架在了兄嫂脖子上,还怕他不从?为何偏偏要用云珠来胁迫? 这世上没有巧合,亦没有白打的算盘。那伙人不仅知道云珠的身世,知道秦文树是冤死,且要方知桐仿的东西,恐怕绝不是寻常古画之物,否则不会连兄嫂作胁方知桐都有可能拒绝。 齐昱看了眼温彦之神色凝重拿着筷子的模样,愁眉苦脸,是真心疼,心觉自己猜测之事,此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若是字画之物,需要桐叶生这等高人仿制,且找到桐叶生的人,竟也知晓秦家旧案,甚至掳走了云珠,连皇城司的人手都找不到。 ——这字画之物,能是何物?这仿画之人,当是何想? 想想秦家为何惨死?想想周林为何落马?想想康王为何虽死尤生?想想贤王追查之物? 答案只能有一个。 遗诏。 有人想要借方知桐之手,矫诏。 . 暗卫消息传来之时,日头已快偏西。消息称那村口牛车是每日定下发往千山县的,只有那一趟,漏夜里出行,早晨就到,方便赶集的农人去县里叫卖。 众人等候多时,早已收拾好行装,此事从急,沈游方已经在府外备好快马。 齐昱翻身上马动作熟练利落,伸手正想拉温彦之,却见温彦之正站在一匹白马边上,探手试了试缰绳便右足蹬踏上马,竟也很流畅。 “你会骑马啊?”齐昱面无表情收回手来。 李庚年骑在后面的马上:“......”皇上,您失望之情不要太明显。 温彦之坐在马上正色道:“君子六艺有御,本也没想学,都是被姑父逼的。平日也不甚用得,也就现下正好有些用处,不至给你们添麻烦。” “是啊,我想学还没机会呢。”龚致远冲众人挥手,“你们先行一步,我只能坐马车晚会儿在千叶县与你们汇合了。路上千万小心啊温兄!” 李庚年略不满:“你就嘱咐温员外一个人?” 龚致远撇嘴,瞄了眼自在坐在李庚年后面那匹马上的沈游方,“嗯。” ——难道还真只和温员外是好朋友! ——真是特别不友好! 李庚年哼了一声,但觉得自己大侍卫懒得跟这小男子计较,摇了摇头,当先打马往城外走,先行前去携领府兵。一行人策马狂奔往南,官道走尽换了山路,马行小跑穿林间,几乎没有停歇地赶到千叶县时,夜色早就爬上了天际。 未免打草惊蛇,齐昱将三百府兵留在城外暂待,只带了数名暗卫与另三人一道进入县城,也不找客栈了,直接去了县衙。千叶县衙何尝见过如此大官,值夜的衙役揉着眼睛,对着钦差金牌看了好一晌,又对着齐昱和众人看了好一晌,这才反应过来要去县丞府上请大人过来,连忙又将众人迎了进去。 不一会儿县丞慌慌忙忙火烧屁股一般赶来,连连向众人请罪,头上的乌纱帽都还是歪的,满脸惊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鄙县所为何事?下官接待不利有失远迎!望钦差大人赎罪!” 齐昱命人将方知桐与云珠的画像奉上,说明来意,县丞恍然大悟,连忙安置了人手去查问城防、客栈,看是否有方知桐、云珠的,或是刀疤脸那伙人的踪迹。 毕了,县丞惶惑地看看齐昱:“大人随行可有安置之处啊?县丞后头的客栈尚算规整,不如——” “不必了。”齐昱坐在县衙大堂,右臂支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笑盈盈地看向县丞:“此事重大非常,本官就在此处守着。” 县丞:“!!!” ——不解决就不睡觉?如此严重?! ——夭寿!究竟是什么人要害我这芝麻小官掉脑袋! 于是齐昱满意地看着县丞扶着头上的乌纱帽,惶惶然悲号指挥着跑出去了。 温彦之坐在旁边叹气:“已是夜里,怕寻人之事不可能顺利,亦不知他们还会否在城内留宿。” “温员外,县衙人手已是最熟悉当地之人,总也不能叫府兵为此遍搜全城罢。”李庚年接道,“若是那伙人被惊动,恼羞成怒要杀人,岂不什么都白搭了?” “说甚么你!”齐昱一个凌厉的眼风扫向李庚年,李庚年连忙闭嘴。 可温彦之的脸色,已经被李庚年的话变得更为忧戚。齐昱不禁抬手揉额骨,好容易自己将温彦之哄好些,现下竟又被李庚年噎了这句话,再说什么亦没用处,简直觉得累上叠了累,只求赶紧来些可用的消息。 找人竟比打仗还麻烦。 沈游方坐在李庚年旁边,也是摇了摇头,实话道:“那伙人若绑了云珠、方知桐躲在城中,不出一日定有线索,怕只怕,他们不在城中,在山里。千叶县周围山区广袤,藏个把人并非难事,找起来却是大海捞针。” 齐昱听了,命人取出千叶县周遭地图,但见当中一点城池,便是陷在山丘群壑之中,众人来的时候已过了许多山路,到了此处,只有更多没有更少。他沉吟片刻,还是责令一暗卫去城外传命,令一百府兵分为十路,往山区暗中查探,好歹不要浪费时间,与县衙的人手齐头并进。 就这么,还是等到了五更时分,众人正是对着油灯等得双目涩痛之时,一个衙役突然大叫着奔进来:“禀告大人!南门口的茶楼说曾有个刀疤脸,带着图上这位公子用过茶!”(. 就爱网) ------------ 69 【寿昌山上】  这个消息让众人一振,齐昱忙问:“那茶楼的还说了什么?” “回大人,”衙役慌慌道,“原问起画像上的男子,茶楼的掌柜没想起来,又说到刀疤脸,那掌柜才想起确然有这么个人,刀疤脸倒没什么,只是这画像上的男子砸了他们一个碗,状似与那刀疤脸有争执,说那刀疤脸目无法纪甚么的,后来有个道士模样的人来了,那刀疤脸就拉着这画像上的公子走了,众人见那刀疤脸腰上别了刀,也没人敢劝。” “等等,你说道士?”李庚年站起来凑到桌上的地图边:“快找找,这附近山上可有道观。” 一直坐在屋角的县丞急急道:“有的!寿昌山上有个虚灵观,出城也就大半个时辰的功夫!” 一听此言众人都站了起来,李庚年抓起地图当先出了府衙去牵马,打起个火把。正好,那被派出的一百府兵也从各路回来了,报说寿昌山山道口确有人望风似的,很是怪异,已有几人守在路上,只待钦差令下如何是好。 一边匆匆往外走,齐昱一边吩咐县丞道:“将那虚灵观周边山路地图与造册都找来,多调人马阻断寿昌山的通路。”然后令两个暗卫去城外整合府兵,“速速行军至寿昌山脚下。” 话音落下也出了县衙,众人翻身上马,扬鞭就出城往寿昌山赶去,县衙的主簿找来了图纸等物。不一会儿追上来策马跟在后头。 月下草木萧瑟,寿昌山下一条山道弯曲往上,因并非香火旺盛之地,故也不甚有人扫洒过,没的有些落魄,可山道两侧却各亮了一盏灯笼,果然是望风的岗哨。李庚年遥遥就看见,连忙熄灭火把,示意众人先驻马:“刘侍郎,府兵说的没错。” “只有这一条道上山?”齐昱皱眉往后问。 温彦之接过县衙递来的图纸,快速翻看间道:“虽有另一条山道,可需要绕至后山,怕是要明天一早才能到。”自然是不可取。 李庚年道:“那二人虽是望风,功夫不见得能过我与沈游方,不如我二人先去将他们打晕再说。” “万一周边还有人马呢?”沈游方不赞同,“那伙人直到现在亦行事小心,不难想见领头之人心思较为缜密,定是沿途上山都有岗哨,说不定我们刚到县衙他们就已经得了消息,此时山上不知多少人马,我们切勿莽撞行事。” “好歹我们到得不久,短短时间亦不可能人去楼空罢?”李庚年恼火地转眼去看齐昱,“刘侍郎,怎么办?” 齐昱静静看了那山头半晌,沉思片刻,忽而轻笑一声,招了招手:“暗卫,去一个人告知府兵行军稍候,就说县丞大人的夫人走失了,大约就在寿昌山脚,先支五十人过来找找,试探那些岗哨,其余的府兵留一百五十人在此处与我们共进退,再支一百人速速前往后山阻断他们退路。我们先暂且避入林中,我倒要看看这伙人气量有多大,官兵来了慌是不慌。” 众人便下了马先隐入林中,温彦之一边下马一边担忧道:“如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会打草,却不会惊蛇。”齐昱扶着温彦之下了马,接过他手中的地图、造册,“若是他们得知县衙有动静,反而没人上山找,便更是提心吊胆、坚守岗哨。不如去一拨人马让他们虚惊一场,他们觉着此惊非彼惊,才会暂时掉以轻心,让我们有机可乘。这些人行事隐蔽,不会轻易与官府兵马交火,能挡一时自是一时,真要逼急了才会出手,且见了那五十人,他们应当还不放在眼里。若真打起来,他们先看见五十人,出手也会有所保留,我们先预留一百五十府兵在暗处,胜算要大一些。” “刘侍郎说的极有道理。”沈游方点点头,“可真要打起来却是不好收场了,万一山上匪徒将方知桐与——”他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不再说话。 齐昱叹了口气:“那我们也不是鸟,总不能飞上去,此法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幕后之人在此处安扎,定有一番安排,那山上的虚灵观,该是他的安全之地,我料想,山上人马虽不会太多,可却应当是精锐亲卫之人。” 李庚年在他边上小声道:“此番是何人谋划,您可有头绪了?” 齐昱深吸口气,清冷的目光渐渐透过林叶的间隙看往远处的寿昌山,脸上的神色说是冷笑,不如说是讽刺:“若没猜错,应当是——” 李庚年只觉自己手被他拿起,手心上落下一个字,不禁难以置信:“——他?怎么会?” 齐昱幽幽吐出口浊气,哼了一声,“我也想知道,怎么会……” . 与此同时的寿昌山上,山风萧索。山上的虚灵观本应是道家养生修禅之地,此时却游走着数十名巡逻的武士,唯独几名道士道姑穿行其间,竟也不是参禅悟道的模样,近瞧着不过是些周围的山野村夫,此时做的也尽是为武士们端茶送水的事情。 虚灵观乃大宫型建筑,曾经也辉煌过一时,不过近几年来渐渐清冷了,一条中轴上影壁、山门、幡杆、钟鼓楼、灵宫殿前后相持,过了二门,便连着是玉皇殿、四御殿、三清殿,亦有各自的祖师殿并献殿,两侧有配殿、执事房、客堂、斋堂和道士住房等,宅屋甚多。 观中的武士很分散,看不出哪一间屋子被保护得更严密些,好似他们只是站在空地上罢了。可不一会儿,院前鼓楼下竟开出个石门来,一个面带刀疤的魁梧男人走了出来,同周边几个武士招呼一声,下一刻,石门之中走出了另一名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罩着件灰白大氅,里头一身墨蓝色的袄袍,头发一半束起,另半垂在胸前好似乌缎,端的是相貌堂堂,气度雍容,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美男子”。一见他出来,众武士都跪下来恭敬道:“王爷!” 男子随手摆了摆,状似很心烦,只对那刀疤脸道:“那桐叶生还是不肯,非要本王先放了秦云珠和他哥哥走。若是再过半时辰,他还如此倔强,便先将他哥哥一只手砍下来给他瞧瞧。” “王爷,”刀疤脸冷冰冰献策道,“那方知桐恨他哥哥可是恨到了骨子里,现在立时将方晓梧杀在他面前,只怕他能高兴得跳起来。不如将那女娃娃带到他面前,他不做,便剁那女娃娃一根指头,倒要瞧瞧他能看着那女娃娃受多少——” 他还没说完,男子已然有些厌恶地抬手打断了他,摇了好一阵头,显然是极不赞同,却只道:“过半个时辰,先拿他哥哥试试再说。”说罢,便不理那刀疤脸,只独身往灵宫殿的侧殿去了。 刀疤脸在后头阴森森看了半晌他的背影,一名武士凑过来道:“将军,王爷这……是否有些心软了,若是舍得对那女娃娃下手,诏书早该得了!何能留那方家兄弟活到现在!” 刀疤脸冷笑一声:“王爷是自己有了女儿,自然舍不得瞧见女娃娃受难……可那方知桐若再不就范,我倒要先把那女娃娃搁在他面前揉揉看了,那小女娃娃能有诏书重要?” “那方晓梧呢?”武士问道,“现下还在后面执事房里哭嚎着呢。” 刀疤脸瞥了他一眼:“嫌烦做了便是,王爷也不稀罕那等懦夫尖酸之辈,我瞧着都难受。” 武士有些担心,“此事若不成,王爷迁怒下来……” “又有什么办法?”刀疤脸阴冷道,“从前跟着废太子,我们十年如丧家之犬,周林两家也未能成事,如今大局如此,除了王爷,我们还能跟谁?齐昱那厮,是绝容不下我等的。” 武士沉着脸道:“当初在北疆,若是我们没有——” “现在还提那些作甚?”刀疤脸冷哼,“跟了废太子,就听废太子的,如今跟了王爷,自然听王爷的。当初你能知道,齐昱那弱秧子会登基?他没死在北疆是他运气好,有齐政那倒霉玩意儿替他死,如今可没有人替你我二人死,且警醒些罢。” 武士连连点头,叹了口气,此时有话也都咽进肚子里。正当刀疤脸要再回石门之中时,山门处忽而冲入两名岗哨,慌张道:“将军!山下来了几十个府兵,说是县丞夫人走失了,城里遍寻不着,非要上山来找,这可如何回?兄弟几个软磨硬泡是挡不住,真要干起来?” 刀疤脸脸上闪过一丝怪异:“县丞的夫人走失了?这么晚了还上山来找?”他心下作想一二,又问方才的武士:“县衙那边儿有异样么?” 武士这才想起来道:“将军,方才您还在下头时,老张的人来说,有一行瞧着富贵的人进了县衙,将衙役都指使出来,像是要寻人。” “你怎么才说!”刀疤脸神色一厉,“有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是王爷说不可打扰——” “混账!不知缓急!”刀疤脸怒得一个巴掌就扇在那武士脸上,武士的脸片刻便红肿起来,脑袋被打得嗡嗡作响,浑浊间只见刀疤脸已匆匆往灵宫殿侧殿去了。 . 当山道遥遥传来金戈之声时,齐昱上了马,先令李庚年在前,领剩下府兵当中的一百人前去助力,又向身后上马的沈游方道:“待前头控制住岗哨,我们便冲上山去,不作停,带着剩下的府兵直接进那虚灵观。” 他扭头看了看温彦之,叹了口气:“温彦之,你就留在此处——” “不行,”一直看着图造的温彦之突然打断了他,却不是在答他的话,而是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拿着虚灵观的造册,一脸惶急地对他道:“我们堵错了地方!” “什么?”齐昱挑眉一惊,俯身去看他举起来的那页图造,却不太明白:“这不就是块空地?” “这虚灵观所在之地乃山腰,”温彦之尽量言简意赅,“按工学筑造常理,这空地之处斜度过大,不该是空地,而该修建山门长梯,可虚灵观却把长梯挪到了前端,此处如此大的斜坡,竟是生生平搭出个台子来做道观前院。这前院空地如此大,和山腰斜坡之中,必然夹着一个暗室,若有暗室,则此处——” “必有暗道。”齐昱心惊地接道,此言一出,计划几乎大乱,他忙问:“可能知道这暗道出口在何处?” “我本也没想出,”温彦之速速往后拿出周遭山地图来,“可你看此处,”他点了点那虚灵官侧方山下的一方瀑布,“寿昌山瘦长,是典型不易开凿的山体。贸然洞开实乃危险,修暗道者最怕便是山体滑落,古来墓穴、密室一类,多是借山之自然势态打造,选择当中有空洞者,而寿昌山只有这一处瀑布,我猜想,那暗室变为自然山腹,而暗道出口,定是瀑布后的溶洞。” 齐昱此时是佩服了这呆子的脑袋,竟在危急关头能有这用处,便问:“你有几分把握?” “十分不敢说,□□分总有。”温彦之连忙道:“当务之急,先堵住那溶洞要紧,否则他们若早有准备,必然先从暗道逃了。” 齐昱当即引马向前,带着身后一百来府兵衙役等,利落向溶洞策马行去。 166阅读网 ------------ 70 【打着架也能神游】  山路曲折,月影稀疏。齐昱策马在前,行进中想起温彦之那番急智来,忽而有些哭笑不得—— 平日里是真呆得要命,如今想来,确凿是才智只用在了正道上,旁的实在指望不得。 不过这样也挺好,或然当初自己瞧上这呆子,便是因为他献策治水时的那番说辞——什么来着,“水之所以为患,是谓积水淹田,将夺民生也……”真乃一语道破关节,便如方才分析一样,此时终于叫人想通了为何造假之人要选此处为营。 原来是一早看中了山腰的洞穴和暗道,早已作好了退的打算。若此行温彦之不会骑马,留与龚致远同行,自己是真能被对方排布人手之举打乱了视线,绝想不到筑造上去,或许就会耽误救援,真是险种之险。 后引的山风中,齐昱侧眼瞧了瞧骑行在旁边的温彦之,不禁勾起了唇角,抬手更快马加鞭起来,跑马经过山道口,他抬手吹哨,李庚年与他早有默契,当即不再恋战,指挥府兵集拢撤离护住他们尾羽,齐齐向瀑布方向且行且打去。 李庚年渐渐行至沈游方身旁,问起怎忽然改变路线,沈游方简略说了温彦之的话,李庚年顿时大悟。 ——哦哦哦!温员外,不愧是我们皇上看上的人! ——真厉害! “你又想什么呢。”沈游方看他又出神了,不禁无奈道:“打着架也能神游,李侍卫你也真厉害。” “当然厉害,”李庚年白了他一眼,手下向后一动,正要说话,沈游方突然出手疾如闪电,精铁制的折扇扇骨已排开了李庚年后脑刺来的一剑,传来铮声一响,李庚年愣了一下。 “你能不能小心些!”沈游方沉了脸吼他一句,抓着缰绳的手指都有些发白。 李庚年却是自在骑在马上,方才动了的那只手向前一抽,身后的追兵竟从马上落了下去!而他一甩手中的长剑,振下一捧血水,轻松且得意笑了笑,道:“本侍卫在皇城司,人称‘背后长眼睛’,这名头不是白来,你还是自己小心罢……沈游方。” 调笑的尾音散落在山风里,李庚年又加紧一步追上了前面,与几个暗卫一起将齐昱、温彦之密不透风地护在了当中。 沈游方在后头看,终于是笑着摇了摇头,也夹在人潮之中向瀑布方向快马行去。 . 虚灵观下的暗道之中,方知桐被捆着手亦步亦趋往前走,在火把明灭的光照下,愤懑地看着前头刀疤脸的背影。 一个小小的力道扯了扯他的衣摆子,女童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细若蚊吟:“方小叔……这儿黑,珠儿怕。” 方知桐心中一软,连忙用捆起的双手将云珠揽在身侧:“云珠不怕,马上就出去了。” “出去了是哪儿?”云珠抓着他衣服,惶恐地紧紧贴着他走。 方知桐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雍容男子,讽刺地笑了一声,提高声音道:“出去便是瀑布溶洞罢。” 那男子一顿,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回过头来却是又笑得温文尔雅:“不愧是个工痴,你倒是脑子转得挺快。不过,若本王得不到诏书,你那脑袋也就留不得了,倒也很可惜。” 明明是胁迫到了骨子里的话,叫他说出来却是云淡风轻,就像在聊家常似的。 方知桐抓住云珠的手,沉声道:“王爷封地千里,食邑万人,是今上给的荣华富贵,为何心中不知感恩,竟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的是他齐昱!”男子凉凉道,“罢了,你又懂什么?……那紫宸殿上的金銮座,原就该是我父王的。不过是明德那老东西心狠手辣,不然今日江山万里,岂会落在他齐昱手中?哼,一介肮脏断袖,岂配承我齐氏国祚!” “你得不到,竟要口出狂言污蔑今上,悲夫,痛哉!”方知桐冷冷地笑,“今上勤勉治国,早说过四宇不靖不纳宫妃,偏是你小人之心,才会生出断袖之言!” 他这话本意图激怒那男子,可男子却是有些病态地笑了出来,那声音沉闷,好似从幽冥下冒出来,叫人脊背发酸:“你当然如此以为,全天下都如此以为!哈哈哈,齐昱那奸诈小人,竟将你们骗得团团转……可笑,可悲!他以为他那病秧子似的弟弟能替他遮掩么,哼,迟早有一日要见这大权旁落,不如交到本王手上,还算是守住了我朝山河!” 方知桐摇头,只叹他是疯了,便牵着云珠,沉心看着前面的路,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刀疤脸已经摸上一道石门,伸手在旁边机关处一拧动,石门轰然打开,刀疤脸甫一走出便见月下寒光一闪,当即大叫一声:“有埋伏!”说罢护住身后男子便急急退了数步。 男子被他挡住一慌,瞥见侧旁时却大叫了一声:“快拦住方知桐!” 原来那开门之时,方知桐也是沉心专注看向外边,在刀疤脸大叫一声时,忽生急智,扯起云珠便往外跑。可一介书生,再是机警也挡不过武士,刀疤脸听了男子大叫,连忙两步跑上前抓住方知桐的后领子往后拽,电光石火间,方知桐却将云珠向前猛地一推:“快跑!” 云珠拔起力气迈开小腿往前使劲跑了十多步,却脱力跌倒在了溶洞外的浅水之中,眼见身后的武士就要赶上来抓住她,她害怕得连叫叫不出了,只本能膝行向前,可就在打头几个武士手指尖离云珠衣裳还有不到半米的时候,忽而半空中射来三支利箭,嗖嗖贯穿了当先几个武士的脖颈。 云珠尖叫一声,奋起力气扑爬向前,惊恐地看着后面穷凶追来的武士,正是颤抖得无力奔跑时,眼前刹那间黑衣一闪,一个矫健身影落在她身边,长剑大开大合,身影变换,瞬间便将近旁几名武士砍倒在地。 只听对面丛林之中的暗色里,传来一声威严低喝:“李庚年,先将云珠带回来!” “好嘞!”那黑衣人笑着应了,足下好似生了风,将云珠抱起来便往旁边道了一声:“沈游方你先凑合打着,我先救小姑娘。” 旁边一袭雪白的人影正与几个武士缠斗一处,竟似有些不耐烦似的:“我看你才是个小姑娘!快滚!” 一时间起跳的风速响在耳边,云珠害怕地闭上眼,只敢紧紧抓住那黑衣人前胸的衣襟,只觉冰冷了多日的双手,总算触了一些真实的暖意,下一刻,人声落地,她感觉濡湿的双脚踏在了实在的地面上。 “小姑娘,到了啊,你看看那是谁。”李庚年轻言细语地拍拍她脑袋。 云珠慢慢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恍恍惚惚睁开眼来,眼前高照的火把明明暗暗之中,人影幢幢,她婆娑双目四下盼顾着,最终锁在了一个蔗青色的人影上,鼻子一酸,软声哭叫道:“温小叔!!——” “云珠!”温彦之此时再管不得那许多世俗陈规,红着眼眶就奔上前紧紧抱起云珠,“怎么样,云珠,有没有受伤?小叔来晚了,不哭不哭,云珠不哭……云珠勇敢,别哭,小叔来了,小叔在这儿——” “小,小叔……”云珠趴在温彦之肩头,一边抽抽搭搭抬起右手抹自己眼睛,一边扭回身,左手指向浅水那边:“方,方小叔也来救珠儿,但,但他自己没出来……” “别怕,别怕云珠,”温彦之攥起袖口给她擦眼泪,“你看,方才救你的那个叔叔又回去救方小叔了,你别怕!” “嗯……”云珠抽泣起来:“小叔,珠儿好怕……珠儿好想好想小叔,好想好想薛妈妈……呜呜……” 温彦之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硬是忍着不落泪,“好了,好了,回来就好了……小叔带你回家,带你回去找薛妈妈……” 齐昱抬起手中长弓又迅速射出几支利箭,专心看着场上,此时只来得及嘱咐温彦之一句:“你先带着云珠到后面去,后头出来的人愈发多,别叫流箭伤了。” 温彦之当即抹了抹眼睛,牵起云珠正要走,余光中瞥见浅水那边,却是一惊:“不好,那刀疤脸将知桐挟持了!” . 场中的李庚年落手之处没有活人,对方的人马皆有些怵他,围了十几个在他身边都不敢上,可李庚年的眼睛里却早已看不见那些人。周遭府兵、暗卫缠斗着,他的身侧竟像是风眼般死寂,而他目光犹如一匹狼,在身后火光的照耀下,直直盯住那长刀挟持方知桐的刀疤脸,在暗夜中闪现出一道幽光。 “……是他。”这两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当中的愤,悲,怨与怒气,让他脸上的筋肌都在颤抖,“竟然是他!” 沈游方又击退两人,见他模样怪异,连忙落到他身边问道:“李庚年,你怎么了?” “那个人……”李庚年气得声音都在颤抖,咆哮道:“就是那个人杀了镇军侯!” “你没看错?”沈游方一惊,“是那刀疤脸?” 李庚年冷哼一声:“绝不会错!他脸上那刀疤,就是我砍的!” 沈游方一顿,剑眉聚起望向溶洞口,只见那刀疤脸竟是阴森一笑,紧了紧手中挟在方知桐脖间的刀刃,冷峻之色中夹了一丝讽刺:“哟,李庚年——如今当叫皇城司李司丞了罢,怎么,做罢了公主府的狗,现在又开始给齐昱那厮卖命了?” 166阅读网 ------------ 71 【朕不想杀你】 山风夹着水汽,空气陡然凝重。须臾中,李庚年周围的武士结成杀阵,下手的攻击亦有章法,沈游方替他挡过两剑,见他还在仇视那刀疤脸,不由喝道:“李庚年!” 李庚年回过神来,并不言语,抽手起剑,沉了脸杀没阵中。 隔着七八十米见方的浅水潭子,齐昱站在林间暗处,甫听见了那刀疤脸的话,也没开口,只平举了双臂稳稳拉满了长弓,他双眼冷漠注视着场上,蓄力之后手指倏地放开,一只飞箭便夹着千钧之势,破风直直射去! 箭羽透穿了刀疤脸前面一个正要砍向沈游方的武士,迅速从武士侧颈钻出竟并不止住,余力擦着刀疤脸右耳骨呼啸而过,带起嗖地一声啸响,那声音刺痛耳膜,剑尖砸向石壁时还带起一道微末星火,足见力道之大。 “这,这箭法……”站在一旁的蓝袍男子雍容之色早失,此刻看过那插入石缝的利箭,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火光照耀后暗寂的林间,咬牙道:“齐昱!定是你这卑鄙小人!只敢在暗处放冷箭!” 他这模样,与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大相径庭,若不是脸还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齐昱几乎都认不出了。 “自己躲在山里矫诏,还敢说谁是小人?”他抬手从旁边又抽出一支箭,冷静地再次张弓,这次瞄准的便是那站在溶洞口处的蓝色袍子:“靖王,事已至此,你还是放弃罢,交出方知桐和九龙锦,皇兄送你回京。” 说罢他指尖力道顿松,利剑钻风射去,当即擦破了靖王右臂的衣料。靖王惊得一退,捂着被擦破的手臂,双目阴狠看去厉容道:“做我皇兄,你还不配!” 李庚年从一个武士胸口抽出剑来,告诫道:“靖王!想想靖王妃和乐邱郡主!你快快束手就擒交出方知桐,或可留条生路!” “生路?!”靖王荒唐地大笑,“从前康王待你主子好到了骨头里,怎没见你主子给他留条生路?!齐昱你这下作胚子,和你爹一样恬不知耻抢了皇位,也不嫌臊得慌!”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利箭当空窜来,这次擦破的竟是他的脖颈! 齐昱并不和他争辩,而是再次搭了弓箭去解决李庚年身边的武士。毕竟靖王人手不过两百,精锐的数十人全都在潭水之中,此时虽未显败势,可府兵毕竟人数更多,时间一长他们没有胜算。且齐昱来之前已然吩咐县丞抽调人马,周边山路已然由县兵弓箭手围困,就算他们要突围,过得了府兵,还有县兵,出府界还有驻军,料定是插翅难飞。 “有本事你给我出来!”靖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发疯似的大叫,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有本事就同我决斗!放冷箭算什么男人!” 齐昱平静道:“齐宣,朕不想杀你,你若不速速就擒,别怪朕不念兄弟情分。” “兄弟情分?”靖王一脸的惊愤与厌恶,红着眼勃然大怒:“谁同你兄弟!明德那老东西夺了我父王的皇位不知足,还将我父王杀了!你这小人竟有脸说是我兄弟!我呸!” “王爷勿争一时口舌,且避着他的箭!”刀疤脸忍着怒,将身形隐在方知桐后,向对面叫道:“齐昱!叫你的人都退下!不然我就杀了这方知桐!” 齐昱手中长弓早已拉满,此时是沉了脸色定神望准了那刀疤脸的头顶,潭水边围起的火把在他眸中映成晦暗的光:“朕劝你还是放了他的好,尚且给你自己留个全尸。” “你们找我多年皆是无功而返,居然以为今日就能杀了我?”刀疤脸冷哼了一声,手中刀刃一移,顿时在方知桐脖子上拉出条血线来。 方知桐疼得嘶声,听了他们的对话,早知道日前的刘侍郎竟就是皇上,此时见浅潭之中依旧战事焦灼,不由紧张大叫:“皇上万金之躯,切勿以身犯险!带着云珠快走不用管我!我不过是个罪人!” 可齐昱已经被刀疤脸的挑衅激怒,他对方知桐的规劝自然充耳不闻。 温彦之抱着云珠紧张看过去,只见齐昱神容无喜无怒,眉心专注地聚为一川,挽弓的手指紧紧扣着弓弦,虽承载着张弓的重力,却十分稳固。弓弦线条绷紧得没有一点空隙,箭头瞄准了远处的目标,整个人蓄着万钧之势,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火光昏晕明灭在他面部,可见他目光如锋利的刀,终于,在那刀疤脸向李庚年再度喝骂之时,他眸色一闪,手指顿松!利箭冲出长弓疾速飞射,数十米如一弹指挥散,风中流线如啸,下一刻方知桐头顶木冠碎裂,乌发散落,未及惊呼却听身后已传来利箭入肉之声。 面前横着的长刀应声落地,方知桐吓得几欲软倒之际,本能扶上身侧石壁,此时回头,才见一只利箭以刁钻的角度,已从刀疤脸的眉骨斜斜贯穿了整个头颅! 身边护卫的武士顿时乱了大套,靖王贼心不死地命令他们赶紧抓住方知桐,可三名暗卫早已瞅准时机飞身而上,将方知桐给护在了身后,李庚年缠斗之中当即令下:“带去对面!” “是!”暗卫便拼杀着四下,快步将方知桐往对岸架去。 天昏地暗之中,方知桐只觉双足都悬了空,周围喊打喊杀之声充耳不绝,迷混中终于落到了实处,眼前尽是士兵护卫,温彦之抱着云珠,旁边站了个紫袍黑裘的英挺男人,正目不斜视弯弓搭箭。 他连忙叩倒在地抖着声音道:“草民方知桐未识天容,罪该万死……谨叩谢皇上救命之恩!谢皇上救云珠!惟愿鞍前马后,效忠于皇上,万死,不足报皇上隆恩!” 齐昱并没有看他,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俊气的眉眼弯起一些,手中再次放出一箭,“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些吉利话就那么难……哎,平身罢。” “知桐你怎么样?”温彦之放下云珠,连忙上前扶起方知桐,掏出怀里的丝绢帮他捂住脖颈上的伤口,所幸伤口较浅,未伤及要害。 方知桐感激地谢过他,垂眸道:“无妨……” “方小叔!”云珠冲上来就抱住方知桐,差点把方知桐给扑倒在地,大眼睛水灵灵地一扑闪,哭道:“珠儿可担心啦!” “云珠没受伤吧?”方知桐拉过云珠看了看,见云珠没事,这才大大松口气:“彦之,还好你们来得快……” 温彦之叹口气,原本不想再苛责他,可终究是忍不住道:“如此大事,你怎不早告知我们?非要自己独自以身犯险,须知这种忤逆篡位之事,到最后是不可能留你活口的!” 方知桐叹气,想起之前自己对“刘侍郎”的顾虑就想苦笑:“这……一言难尽,何况桐叶生之事败露,我又何尝能有脸面再说那许多?” 温彦之摇头,“真不知说你什么好……今后,你切莫再做这营生,才华须用正道。” 方知桐垂着头点了点,鼻尖吸了吸,他衣裤被潭水打了个半湿,此时只觉林间山风异常寒冷,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最终还是支吾着,鼓起口气问他们:“我哥哥……能不能,帮我救救我哥哥?” 齐昱远远见李庚年与暗卫已然控制住了靖王与其周遭的侍卫,府兵与县兵差不多也开始占据优势,便将长弓递给旁边的府兵副将,回身道:“府兵已调出数十人去搜查虚灵观,你且等会儿。” 方知桐连声应是,又要叩谢,齐昱抬手止了,肃容扫了他一眼,严厉垂训道:“你同温彦之先到后面去歇着罢,此处收拾了,便随朕一道去萦州治水。你才华卓绝,以后切不可再犯往日过错,须谨记将功赎罪之事。” 方知桐终于还是跪下,恭敬伏身:“草民谢皇上恕罪!谨记皇上垂训!” 齐昱叹口气,给温彦之交换了个眼色。温彦之抬手扶起方知桐来,又牵上云珠,由几个府兵护卫着到阵后去了。 齐昱又抬眼看了看场上,几个暗卫正将靖王往这边带来。山月投下的光影很冷,火把的照耀显得格格不入,两相交织在靖王颓败的身姿上,齐昱只觉记忆中,那个年少放风筝时站在村口静静看着他们的少年,好像从来就和自己想得不同。 “启禀皇上,靖王带到。”暗卫恭恭敬敬将靖王往前一摁,靖王双手被反捆,挣扎间还是跪坐在了地上,登时又高叫大骂齐昱奸诈卑鄙云云。 齐昱一言不发地垂视着,看着他愤恨的脸,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空惘。 靖王还在高叫着什么“十年前”、“两年前”,齐昱听着只觉得愈发刺耳。他从日前离开庆阳时候就开始头疼,此时更是觉得这声音扎着耳朵,好似在擂鼓,当时心烦到无以复加,便皱起眉来,随手招了个暗卫道:“给朕堵了他的嘴,带下去。” 不多时候,天色微明,山中贼子尽数控制住了,府兵也折损不少。温彦之牵着云珠立在树下,看着薄雾萦绕的树林间,齐昱静静行来,连忙上前两步:“结束了?” 齐昱点点头,目光移到方知桐身上,低声道:“方知桐,你哥哥……被杀害在执事房里了,他们不消多时会带下来,你且先节哀。” 站在温彦之身旁的方知桐当即双腿一软,强自靠在树干上,悲戚了脸说不出话来。 温彦之轻声宽慰他,又看着齐昱,终究是叹了口气。 众人下山的时候,县丞早已调派来衙役,且备了几架囚车。府兵与暗卫合力将所剩无几的贼子塞了进去,正要将靖王也一同塞了,齐昱却止住了上马的动作,下令道:“将靖王单独安置,回千叶换入马车。” “是。”暗卫应了,便又誊出个单独的囚车来安置靖王。 温彦之四下寻找,“怎不见李侍卫?” “那个救珠儿的叔叔吗?”云珠眨着眼睛问,然后抬起小小手指指向温彦之背后:“在那边呢,被白衣服的叔叔背起来了!” “……?!”温彦之猛地转头。 只见半坡上,一个白色人影正背了个黑衣人下来,黑衣人明显极不安分,扭是扭不动,但口中还能恶狠狠地骂骂咧咧:“……赶紧放老子下来!背后阴人算什么本事沈游方你信不信我两把能抽了你的筋!还嫌上次被揍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白衣人明显是十分淡然,只一路往下走一路道:“腿都被割伤了还想揍人?” 李庚年僵着身子把脖子一梗:“你当我皇城司是吃素的?!暗卫!给本司擒了这小人!” 暗卫立马眼巴巴看向齐昱。 齐昱笑了笑,瞥了眼李庚年,然后向暗卫摇了摇头。 暗卫立即转脸向李庚年,摇了摇头。 李庚年:“……?!!”妈的养了群白眼儿狼! 温彦之正在笑,却觉得云珠从自己手心里抽出自己的小手。他低头,见云珠已经拉住方知桐,仰起脸来静静看着他,另只手指着齐昱的方向:“温小叔,皇上叔叔也看你很久了,你们是不是也要背一下?”(. 就爱网) ------------ 72 【便由你陪朕上马】  犹如被此言泼了碗绯红的花汁,温彦之一张脸当即红了,一边不由地看向齐昱,一边板着脸冲云珠道:“云珠,圣驾之前休得胡言。” 而目光与齐昱相对的时候,心里却道岂是胡言。 齐昱这时正靠在高头大马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斜挑的眉眼带着丝邪气,可面上确然是罩着一层倦怠。 温彦之想了想,向方知桐道:“你带云珠骑马罢,我……我同皇上,说两句。” “……好。”方知桐沉沉点了点头,眼看山上不断有人下来,怕是自己哥哥的尸首将被运下,也不想留在此处多作看顾,此时只想避得一时是一时,便将云珠抱上了后面一匹马,自己也翻了上去。 温彦之看着他们妥当地跟上了前面的人马,叹口气,这才踱到齐昱旁边。齐昱挑眉看他,神色有些不满似的:“同我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方知桐?” 温彦之抿了抿嘴,支吾道:“他……迟早,也会……知道,就,不必了罢。”他冲马背抬抬下巴:“你不上马?” 齐昱笑盈盈地看他:“等你。” 温彦之连忙把指头竖在唇边:“有人听见了,别——” “咳,”齐昱轻咳一声打断他,突然正经命令道:“温员外,朕手臂酸了,执不动缰绳,便由你陪朕上马。” “……?”温彦之睁大眼愣住,且惊得四周一看,果真,周围的府兵暗卫等全都直直望了过来,看他要怎么反应,他当即羞得一张脸更红,此时也无法再说齐昱什么,只能恭恭敬敬地跪下接旨:“……臣,谨遵皇命。” 齐昱神容威严:“嗯,平身。” ——脸皮真厚。温彦之板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周围兵卫见此平常,亦不再多作窥探。府兵将一干贼子收入囚车,又将死伤的兵士放上板车,终于先行往前,同县兵一道往回程走了,暗卫请过齐昱示下,都收拾了跟在后面。 齐昱先把温彦之扶上了马,自己才翻身坐在了他后头:“走罢。” 顿时,温彦之只觉有两只手臂将自己的腰锁了个死紧,身后之人的下巴也搁在了自己肩窝里,轻忽吐息就在脖颈里撩,当即有些作痒地扭了扭:“你……这样,我有些……” “甚么?”齐昱还真抬了些头认真地问,低沉的声音立时钻入温彦之耳朵。 温彦之讷讷地抓着缰绳,沉了气,将心比磐石:“痒。” 耳旁传来齐昱低低的笑声:“你再不走,还有更痒的,要不要试试?” “……!”温彦之当即双腿一夹马腹:“驾驾驾!” ——啧,这呆子,还想同朕斗。 齐昱笑弯了眼睛,在清晨山间的薄风里,再次餍足地将下巴搁回了温彦之颈窝,此时好似终于有了种结束的感觉。鼻尖传来隐约的淡香,是温彦之身上那种叫人安心的味道,小呆子静静坐在他怀里骑马,他静静地抱着他。 想要更安稳,仿若也是再不能够了。 温彦之感觉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臂更收紧了些,心里也是微微回暖,渐渐将跑马的速度放慢了些,出声道:“你累了,就靠着我睡会儿罢。” 齐昱偏头在他后脖亲了一下,只紧紧抱着他,却并不出声。 温彦之誊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叠在自己腰腹上的手臂,也就不再说话,目光落在道路前方一架单独的囚车里,靖王颓败的身影印入他眼中,就像是一捧新叶过了秋,化为枯枝,不仅颜色没了,当中的水分亦是干了。 ——齐昱是伤心的罢。他不由地想,于是在慢行的马上,他轻轻用温凉的手指握住齐昱的手指,捏了捏:“齐昱。” 齐昱还是不言,只是手指回握住了他的,就像小时候睡不着时,握住那挂在雕花床框上的穗子。 温彦之突然迅速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以后……齐昱,你有我。别,别伤心了。” 吞吞吐吐的言语好似捧了温水,悠悠淋在齐昱心尖上,暖融融的,齐昱唇角的笑意滑进心窝里:“温呆呆,你今天真乖。” 温彦之难得唇角抿出个笑来,可这笑还没持续一瞬,便听身后传来齐昱下一句: “乖得让我想在马上办了你。” “……”温彦之双手静静放开缰绳。 下一刻,跟在后面的暗卫甲忽然张望道:“哎哎,温员外怎么下马了啊?” “温员外开始往前跑了!”暗卫乙激动道,“温员外跑起来好可爱!好像小松鼠!他是不是要跑着回千叶啊!” 暗卫丙疑惑:“咦,皇上手不是酸吗,怎么突然自己骑马了!” 暗卫丁紧张:“天啊!温员外快快快!皇上骑马要追上来了!!” “追上去了!拦腰抱起来摔马上了!皇上好英俊好高大好威猛!!” “等等!皇上——刚才做了甚?!!!” “……皇上刚刚,居然打了,温员外的……” “屁股?!” 瞬间,暗卫们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山风,飘进了他们的嘴里,要是嚼一嚼,或然还是香脆可口的。 好恩爱啊嘤嘤嘤,独来独往真快乐!我们一点也不想成亲成家!一点也不羡慕嘤嘤嘤! …… 齐昱淡定地牵着缰绳,垂眸看着横趴在自己身前的温彦之,抬起右手又是一巴掌扇在温彦之臀部,清笑的眉眼里带了丝危险:“温彦之,你居然敢跑?” 温彦之被当着别人的面连打了两下屁股,简直觉得世家公子的脸面都要丢光,羞愤欲泪,挣了挣却是挣不动按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玉容震怒道:“齐昱你放我下去!!” 齐昱哼哼笑了声,简洁道:“我,偏,不。” 伴君如伴虎,伴虎多有误。老虎要吃小白兔,小白兔居然在关心老虎心情好不好。 ……小白兔真是十分特别极其善良。 且还亲了老虎爪,呸呸呸。 . 到千叶县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县衙接手一干乱臣贼子的囚车,忙得不可开交。 龚致远的车马早到了,还捎来了方知桐的嫂子吴氏,此刻吴氏正跟了方知桐在后间仵作处辨认方晓梧的尸首,侧门处不断传来隐隐哭声。想来再恨,一屋子人住了十来年互相盼着死,真到了这关头,却也是难过的。 龚致远牵了云珠坐着,拿了一张布巾给云珠擦好了脸,就到后堂去安慰方知桐了。大堂里,太医在一旁挑着剪子将李庚年的裤腿和袖子剪了,露出肌肉匀称的手臂和小腿,统共六条口子,都不深,可能是略长罢了,看起来血淋淋的,太医一一作了清理,沈游方在旁边看得眉头直皱。 云珠的脸被擦干净,白瓷似的小脸儿上,一双眼睛水灵灵滴溜溜地看了沈游方老一会儿,抬手就拉了拉沈游方的衣摆子道:“白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沈游方被拉回神来一愣,不由笑了笑:“云珠也长得很好看,但叔叔姓沈,不姓白。” 云珠跳下椅子抓住沈游方的手,撑了撑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沈叔叔,你衣服也很好看。” 沈游方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身上灰扑扑的破袄子,和她脸上狡黠的笑,这模样叫他立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玲珑来,每次在外面买东西花光了月银来书房讨钱的时候,就是这奉承德行。 “我也觉得我衣服很好看。”沈游方没有接招。 云珠笑眯眯:“珠儿的衣裳没有叔叔好看,一会儿温小叔来,看了会难过的。” 沈游方点点头:“温员外如此疼你,那是会不开心。” 云珠抬眼望了望外头,正是齐昱和温彦之骑马赶到了,两人相继下马来。她指着外面道:“温小叔不开心,坐在温小叔后面那个叔叔,可能也会不开心。” 沈游方:“……?”这个话题衍生向了一个可怕的方向…… 云珠目光清亮地转回来看他,小脸儿上的笑特别纯真:“沈叔叔,你说后面那个叔叔,会不会让李叔叔去帮珠儿买新衣裳啊?” 沈游方:“……!!!” ——是在下输了。 片刻之后,温彦之和齐昱刚刚下马,就看见一阵白衣人影刷地冲出了县衙大门,急匆匆往市集去了。 温彦之愣愣道:“咦,沈公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像如此赶紧之人。 齐昱看了看堂子里被太医折腾得满身药膏的李庚年,笑了一声:“估计是担心担成了失心疯,花点儿钱就好了。” 温彦之笑着捶他肩膀:“说什么呢。” 二人笑着走进县衙大门,见李庚年正在和云珠鬼扯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还在怂恿云珠跟他一起练武功。温彦之几乎是瞬间就冲了过去把云珠护在身后,肃容道:“李侍卫,你还是好好养伤罢。” 李庚年啧啧两声:“我说实话么,小姑娘会两招也可防身啊。温员外你别瞧不起,想找本侍卫学武的王孙清贵能排出京城去呢。”他扬了扬头,得意地嘿嘿一笑道:“好多好多送了礼来侍卫府,本侍卫都瞧不上,温员外若是——” 齐昱冷冷一拳揍在他脑门上:“若是什么?” 李庚年嘤嘤抱着脑袋生生掐过话头:“——温员外若是需要本侍卫教导云珠,本侍卫一定责无旁贷好好传授毕生所学绝无藏私童叟无欺骗人是小狗!” “还有呢?”齐昱挑着眉梢看他。 李庚年抖着嘴唇,一咬牙:“逢年过节师门有礼岁岁奉送小红包!” 齐昱满意点点头。 “小红包好啊!”云珠眨眨眼,拉温彦之的手摇晃:“小叔小叔,珠儿要学。” 温彦之被这一摇,还能有什么主意,竟然楞楞地就点了头。 李庚年:“……”那么随便? ——温员外,你那么愣个人,这小姑娘……真是你养大的?不大像啊。 ——为了身衣裳刚卖了本侍卫一回,现下央着皇上在场,又坑了本侍卫一道。 ——你这小姑娘,略可怕啊!以后可怎么得了! 166阅读网 ------------ 73 【总之天家恩仇】 寿昌山带下的贼子当中,主谋刀疤脸已死,其余的尽是些武夫,不过听令办事,旁的也不大清楚,齐昱便责令县衙同府兵一道,将人先送往庆阳,报过知府录册,再随同一道送入京中,留待大理寺提审。 而对靖王本人,虽齐昱自己并不想审他,可一家兄弟二十来年至今,虽不算过于亲厚,打懂事起也算兄友弟恭。现下闹出了矫诏篡位的戏码,委实叫他不快,可自家人再丑也得丑在家里,他总不想将靖王直接交到大理寺手中,于是决定将靖王先偕到萦州去,贤王在那处,担着皇室宗亲的宗正,当可委派审问之事,于情于理于辈分,都能说过去。 总之天家恩仇,到此境地,不过为知道个余孽何在,缘由何在。 可有时,却也怕知道个缘由。 齐昱从县衙大牢出来,日头爬上了衙门顶子,庭中被冬阳晒得发燥。恰路过靖王的囚车,他虽是心中再三告诫自己莫回头,可双足都移过了中庭,却还是回过头来,见了囚车里的靖王,日影昏花中,竟一瞬想起小时候来。 那时靖王缺了牙在国子监里被王孙们笑话,康王也是好作孽的,带人将他堵在国子监奉文曲的神龛下,使了木栅挡在他面前,非要他牙齿漏风地背段儿绕口诀给文曲听听,才肯放人。齐昱打小跟着康王玩,对这类事情常看不过眼,就玩笑劝康王:“二哥,他能背甚口诀儿,昨日翰林讲学他都背不利索,放了罢放了罢!” 靖王鼓着腮帮子蹲在栏子后,满脸愤懑地看着他,目光是半分感激都没有。康王瞅着靖王这模样也着实心烦,又戳了一阵恶言恶语,也就由着齐昱将人拉出来。 可齐昱手指一碰到靖王的衣裳,靖王竟相当厌恶地大叫一声,随即惊怒地一把推开他,飞快跑走了。 齐昱直至今日之前,都并不明白靖王那厌恶之情究竟如何会有,甫一料到矫诏之人是靖王,他觉得那厌恶或是因为先皇夺位靖王一脉的愤然,或是因为靖王自己曾被康王羞辱的反感,这样,那厌恶就是顺带地从别处泼到了他身上,同他实则没什么关系。 可方才与李庚年对过了方知桐的口录,才知道靖王在山中,曾说他是肮脏断袖。 一言仿若弹指浮屠,所有谜题应声而解。原来那厌恶不是别处泼来的,而是原本就在他身上长着,竟也有十来年了。 “为甚么不杀我……”靖王坐在囚车中,脸上的神情,愤懑,厌恶,真同当年文曲神龛下的少年一模一样,不过是多了丝颓然。被齐昱抓起之前,他大约也是一心求死,然而见齐昱并没有伤他性命,竟是失望了似的。 齐昱不想答这问,也正好前头李庚年备好了上路的事务,“刘侍郎刘侍郎”地叫他,他也就掉过头去往前走了。 ——为什么不杀? ——为何从来不问,为什么要杀? . 千叶小县,落不得脚,众人便没强求休整,好赖赁得马车,便想将就在车内打盹,等黄昏时马车过洛洲时再下来夜宿一番。 齐昱与沈游方在衙门对面找了个小酒楼说行程,李庚年苦着脸牵着云珠坐他们对面,听小女娃娃叠声叫“师父”竟一点喜气也生不起来。 ——自己约的徒弟,跪着也要教完。 ——呵呵,本侍卫,大约,还要再苦个十来年,也就好了。一点也不长呢!授业使我欢喜! 衙门后头,方晓梧的尸身入殓,且须由方知桐带回祝乡去安葬作丧,便定下方知桐过了头七再赶去萦州与众人汇合。温彦之携龚致远去义店买来寿衣寿被等物致襚,同方知桐、吴氏一齐哀悼了一番,亦将身上不多现银封了木匣交在吴氏手中,又附了一百两银票作唁。 方知桐红着眼睛并不领,直塞回温彦之手里,温彦之心里是难受,却说不来劝慰话,全托龚致远道了实言,说安葬作丧是花钱的事情,叫方知桐先拿钱安心送了兄长,从后反正也要赶来萦州一同治水,到时候想还,再还也就是了。 方知桐这才止了手,愣神似的又看了棺木大半晌,终究是重重点了头,抹了一把脸,与吴氏谢过了温彦之。 送走了方知桐与吴氏,温彦之与龚致远走出衙门。温彦之有些头重脚轻,立在门口看着街面出神。齐昱在街对面酒楼堂子里,说了一半话抬头,看见他这模样杵着,也是心疼,便抬手唤了声:“呆子,这边来。” 温彦之在正午日光下虚起眼看去,没反应过来,倒是龚致远经了方才致襚之事,想起了自己的父兄之死,哀愁得心绪不甚稳当,竟先呛了声:“刘侍郎,青白丧事惹人哀,自古人之常情也,你自己坐在外面做冷情的,还骂温兄是呆子,不觉面赤吗!” “……?”齐昱一顿,抬起的手放下来,一脸对温彦之的温情,化为对龚致远和善的笑,正待要提点龚致远什么叫昵称,什么叫爱名,却是李庚年见状危险,连忙换了座卡在二人视线中间,一张平白的脸上向他捧起赔笑替龚致远求情:“刘侍郎,别同龚致远置气,这不丧事么,丧事,刘侍郎息怒!” 齐昱垂着眼,和善地看了李庚年一会儿,扬了扬下巴。 “让开,你挡着我看温彦之了。” 李庚年:“……” ——哦好,恕臣眼拙,臣甚无能。 李庚年埋着脑袋又坐回去,沈游方在对面看得一阵忍俊不禁。 李庚年一道眼风瞪他,恶狠狠道:“再笑没饭吃!” 沈游方不答他,只制了神情喝茶,十分淡然,问云珠道:“丫头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李庚年看看一身疏白的沈游方,又看看云珠身上噌新的袄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才换的半旧黑袍,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珠正亮起一双大眼睛要说话,此时温彦之却过来了,听这话,瞥了眼云珠便道:“云珠有哮症,少吃辛辣罢,其余都可,她不挑食。” “那你还带她吃麻辣烫。”齐昱抱着手臂看云珠。 温彦之抬手在云珠脑袋上揉了一把,苦笑:“谁叫她爱吃啊,便一个月准她吃一回。” “不够不够!”云珠顶着他手掌仰起头来,可怜巴巴眨眼睛:“小叔,珠儿想吃辣!” 温彦之双指掐她脸蛋儿,意外坚决:“不行。” 云珠一瘪嘴,温彦之又道:“装哭没用,都说了多少回。” 于是云珠也就懒得再演,心知这几人里说买的是沈游方,自然定菜的也该是沈游方,便希冀地看过去:“沈叔叔,我想吃辣。” 沈游方摇摇头,“丫头,你摆了我一整道,现下想让我帮你,就不给点好处?好歹我也是个生意人。” 云珠点点头,咧嘴一笑:“好处有的,叔叔请我吃辣,我就叫叔叔师娘!” 沈游方:“……?!!” ——这丫头师父是李庚年,那师娘……咳咳。 下一刻众人便见沈游方飞速起身,转行往后厨,脚步如风,要辣菜去了。 这才反应过来的李庚年,风中凌乱地扯住云珠的小辫子嚎叫道:“什么师娘啊喂!你这丫头简直没把为师放在眼里!给为师滚去外面扎马步!不扎好不准吃——哎哟疼!” 齐昱收回拳头,淡淡道:“要不你先去外面扎个马步看看?” 李庚年抖着嘴唇捂脑袋:“……我就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嘤嘤,简直没有活路了。 一直没发话的龚致远见了这幕,坐在温彦之身边忽而道:“刘侍郎怎对同僚不是恶言就是拳打,便是钦差,也太过了。” 李庚年感激地望向龚致远,可齐昱却是挑起眉,笑道:“龚主事,你是不是对本官有什么意见?” 龚致远垂着眼皮,“不敢,下官人卑言轻,不敢置喙。” ——这还不敢置喙?光是这瞥朕的眼神,就够到大理寺领几十板子。齐昱危险地眯起眼。 温彦之见状连忙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吃饭。” 叫齐昱听得的,只有温彦之的话,此时看在温彦之脸面上,便也不作言语。恰好先头几道饭菜上来,沈游方落了座,众人便拿起筷子开吃。 云珠喜滋滋捧着小碗:“沈叔叔,有辣嘛?” 沈游方点头:“辣菜才备上,后上。水煮肉片,麻辣鲈鱼,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云珠眨着眼睛,连忙将自己的便宜师父给卖了,冲沈游方撒娇道:“师娘你真好。” 沈游方表示很受用,李庚年却是铁青个脸往云珠碗里夹菜。 ——住口!给本侍卫快吃!吃还堵不住你嘴! 于是云珠乐颠颠地吃,灵珊妙目还在一桌子男人里飘来飘去,好不自在。 齐昱看得好笑摇头,只觉云珠全身上下,除了吃饭,真没一点学了温彦之的。 . 飞雪溅了尘泥,一行马车倾轧往南,不出四日,萦州已然在望。 齐昱从车窗中挑帘望出,虽距发水已然三月,河道决口处早已补上,却依然可见倒塌村落尚未修葺好,不少灾民棚屋载道,庄稼被淹的还未全然翻新。众人车马打棚屋间过,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还执了镰刀锄头在旁睁眼看着,仿佛若没李庚年等暗卫冷脸坐在前头,他们能立时挥舞着农具上来抢一通。 温彦之叹了句:“水患赈灾饷银怕是杯水车薪。” 齐昱掀开手放下布帘,揉了揉眉骨道:“朕待江山如是,江山待朕……却如是。” 他想起自己曾发愿,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可真到了目见怆然时,才知这本觉不难之事,乃是难上加了难,或可说成是个宏愿。 不消多时,车马到了萦州,此处是水患中央腹地,且是省城,早在发灾之时就从各方抽调了兵马赈灾镇守。众人车马甫进了萦州城门,便见城门排了几圈官兵,且有人上前巡检,李庚年在递了授印等物,官兵一见是钦差,连忙惶然称罪,随即急速往州府奔前去打告。 贤王此时正翘了腿,在知州府中听蔡大学士说“王爷某举某举有失体统”云云,正是心烦到了头上,听闻官兵传讯,便连忙扯着蔡大学士往外推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去瞧瞧那刘炳荣。” “刘侍郎乃钦差啊,王爷也得一块儿去!”蔡大学士气得吹胡子,拽着贤王一齐往外走。 二人拉扯到了州府外头,郑知州恰好同河道总督谭庆年查了赈灾修缮等事回到衙门,给贤王行过礼,听说钦差刘炳荣来了,便也乐得在此处一道接迎一番。 “本王听说西疆刘家的人有胡亥血统,长得都是牛高马大。”贤王一边张望着渐渐行近的一大列车马,一边调笑着摸摸自己下巴,“啧,也不知有没有本王英俊。” 这就是马屁股撅在了诸官面前,就等着诸官伸手来拍一拍,道一句“皆没有王爷俊”。可蔡大学士不愧为朝中清流三十载,压根儿不接招,还呛了句:“才华岂在身量高下,王爷何得以貌取人!”就差呸一句“肤浅幼稚有伤风化”。 贤王当即有些作难地盯着他:嘿,你说你不奉承,能不能闭上嘴让别人来? 结果还是郑知州与谭庆年好模好样地看穿了贤王的心思,连连奉承到就差拿贤王天人之姿做个赋咏一咏,刘炳荣一流,早就被鄙视到了尘埃里,只待一会儿刘炳荣下马来,再就实际添上两句锦上之花。 贤王被捧得美滋滋的,正是在笑,仰起头看着停下的马车上李庚年蹦下来,龚致远蹦下来,沈游方蹦下来,在他眼中此刻都可爱如小锦鲤跃池子。可下一刻,当他看见一个穿着蔗青色锦袄的清秀公子走下来,且还把手伸进了马车里像是要搭手去扶谁一把的时候,对今上周遭人等相貌熟到不能再熟的贤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这青衣公子呆里呆气的,看着很眼熟! ——本王怎么觉得他长得很像皇弟身边的那个……起、居、舍、人?! 仿佛在印证他心中所想,那被温彦之的手扶出来的人,好整以暇下了马车,和煦天光下一身玄色的裘袍衬得其面如冠玉,杏眸微微眯起,正向着贤王笑,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都出来了。” 贤王一惊,双腿已先于意识扑通跪下:“……皇弟?!” 蔡大学士、谭庆年与知州经这一呼,懵然回神,连连扑在地上磕头:“臣等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皇上息怒!”一时间周遭人等全全都跪下去。 “……皇……什么?”刚走到彦之后面的龚致远猛地愣了。 他瞪着眼睛看那边的贤王、蔡大学士,又看了转眼看了看齐昱,再看了看面前的温彦之,心里千回百转被这句“皇上息怒”雷的里焦外嫩——我我我呛声呛了一路的人,是是是……是皇上?! 天高云阔下,砰地一声,龚主事翻眼晕倒在地上。(. 就爱网) ------------ 74 【服了这些读书人】 “龚兄!”“龚致远!”“龚主事!” 龚致远倒得太迅速,温彦之吓得低呼一声,原本跪着的李庚年沈游方都惊得起了身,可一叠儿的呼呐并没将龚致远叫醒,但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泛白,怪吓人。 沈游方已快步行到后面车马处寻太医,李庚年抬手在龚致远面上拍了两拍,可人没反应,便怪道:“他怎么晕了?方才在车上还好好的。” 温彦之同他一道扶起龚致远,眼神瞟了下齐昱,抿抿嘴,有些惭愧道:“怕是吓的。” 齐昱目光落在龚致远脸上,“……赶紧送去歇着罢。”看着都糟心。 ——朕原还想将这猴子耳提面命一番,看看这出还是罢了。 ——万一到时候吓出了毛病,温彦之怕是能先气昏过去。 ——噫,朕已经服了这些读书人。 齐昱静静看着李庚年扛起龚致远往下榻的行馆奔去,轻轻叹了口气,回头见那厢贤王、蔡大学士等一干人等未得应允,还在那儿跪着,便随手招了把:“都起罢,叫那么大声,生怕刺客找不到朕。” 贤王一起来就快步上前,张口杂七杂八开问:“皇弟你怎么来了?出来多久了?一路可顺利?京城怎么办?用过午膳没?小九怎么样?”然后最最重要的事情落到嘴边,他几乎热泪盈眶,一把捧起齐昱的手:“齐珏和他娘还好么?他们想不想我?——啊,本王南下三月,对妻儿之牵挂犹如涛涛江水奔流不——” “好了,贤王。”齐昱面无表情地使劲抽出了自己的手,在贤王艰难摆弄腹中不多的书墨之前,及时打断了他,毕竟贤王不管是思念之情,愤恨之情,悔过之情,都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绝到海且能复回再奔一次,如此随他说下去,生怕萦州又水患,要不得。 齐昱敷衍道:“……朕累了,贤王你先退下,有事写折子,朕晚上一道看。”说罢,居然就真的进了知州府隔壁的行馆,头都没回。 温彦之见此,也向贤王妥当行过礼,又同后头的蔡大学士、谭庆年行过礼。蔡大学士相当和气,只是谭庆年官职比温彦之只高了半品,此时还礼倒有些不情不愿似的,一旁郑知州倒是十分殷切,脸上能笑出朵花。 温彦之默默不言,行完了礼,赶紧朝着齐昱走了。 贤王楞楞地看着齐昱的背影,无声在风中伫立:“……” ——本王的皇弟,实在特别不友好。 ——三月未见,两言未语,如今兄弟都打了照面,竟还要本王写折子?! ——话说本王三个月来写了那么多折子皇弟你究竟看没看!本王真的很想王妃和儿子!本王想回京! 正在贤王心中各种悲苦之时,蔡大学士站在贤王后头,看着贤王背上鼓胀着冬风的袍子,不禁吹吹胡子摇摇头,在心里美滋滋给皇上点了盏功德灯:这破落王爷总算有人制住了,老夫甚欣慰。 而郑知州还当这又是个拍马屁的好机会,勉起袖子就走过来,堆着笑殷勤道:“王爷要写折子么?下官来助王爷一臂之力,保管那折子文采斐然马到功成!” 贤王生无可恋地看了郑知州一眼:“滚,本王想静静。” 另侧谭庆年却是袖着手,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沉思探问道:“王爷,哪个静静?……是葵花楼的静静,还是春昭院的静静?王爷三月以来都无此好,今日怎么……” 贤王皱起眉看过去:“……?”谭总督你在说什么本王完全听不懂! 正要辩解,却听蔡大学士又道:“王爷,治水要紧,声色之事不可顾念啊!” “……”本王顾念啥了?蔡大学士你懂很多的样子啊! 贤王觉得,此时自己胸腔里好似窖了三缸子血,估计要吐到明早才能吐得完。 ——好容易盼来个刘炳荣想让自己撂挑子安闲一把,结果……盼来了皇弟。 ——皇弟不好相处就算了,怎么这底下的官一个个毛病了三月也完全不见好的样子?是不是傻? ——是谁说地方官员很懂事的?站出来同本王打一架!根本没有京中诸官可爱!他们可是连本王喜欢哪个酒楼的哪个酒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特别孝顺!这时月要赶着在京城早就开始给王府送鹿肉了! ——本王想回京!想,回,京! . 齐昱坐在行馆的上房里,静待馆役铺床擦桌,看得眼皮有些打架,只喝了口茶强吊着。温彦之去瞧了龚致远,过来找他,见一干馆丞馆役抱着干净的纱帐、暖炉络绎从他面前走进上房,也不知当不当进。 “龚致远还晕着?”齐昱便揉着额角,就那么问他。 温彦之答道:“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太医说是久乏受惊所致,现下不如由他昏睡,睡醒吃些安神清补的就行。” 馆役们排铺好了室内陈设之物,由馆丞说了几句吉祥请好的话带出去了,几个暗卫又进来将齐昱惯用之物一一摆放,恭敬告退出去关上门,这才留了他们二人独处。 暖炉里的香炭渐渐将室温烤暖,齐昱解下裘袍,翻手解着袖扣问道:“你见过谭庆年了?” “见过了。”温彦之讷讷地应,“治水之事,留待明日一早再去专门拜会谭总督罢,今日晚些时候……靖王爷的车架也就到了,你与贤王殿下许是要忙些。” 齐昱哼笑了一声,解腰带的手都顿了顿:“贤王要知道了齐宣造反,估计能跳脚,还是晚些同他讲罢,叫他再松快一阵。不过此事已是收尾,不必作提,可治水之事才起,你同谭庆年这头可要牵好线,否则今后能给你使的绊子,他绝不会给你架梯子,且小心着罢。” 温彦之经他这句提点,皱起眉:“谭总督……为何要绊我?”想来他与谭庆年是从无交集,治水有新法,也该是帮了谭庆年才对,何得要使绊子? 此时再回想起方才与谭庆年互礼时,谭庆年那不情愿的神情,他仿若又有些感悟,正抬头要说话,却见齐昱正好将脱下的外袍、腰带扔在一边,解了脖颈往下的盘扣就挎下里裳,赤.裸的上半身瞬间暴露在他眼前。 ——精壮健硕,手肘抬放间,肩胛带动背部两侧的肌理沉浮一瞬,肱骨的轮廓异常明显,一眼叫人血脉贲张。 温彦之喉头滚下一口,慌慌退了步,尾骨登时撞在身后的瓶案上,疼得倒抽一口气,此时案上蜜瓷花瓶重重一摇将要倒下,他又连忙回身扶住。 一连串的窘状毕了,他放好瓷瓶,刚刚歇出口气,正捂着尾骨的钝痛咬牙,渐渐看回床榻那边,却发现齐昱已经换上了寝衣,正一脸风清月明地看着自己,目光很澄澈,状似已经看了挺久了,笑意里是深深眷眷的不怀好意:“好看么,温彦之?” 回想起方才,温彦之浑身一热,不由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好看。” 齐昱嗤地一声笑出来,会心的暖意滑进眼角,于是也就平躺在了床榻上,闭了眼睛道:“好看你还不过来看?” 温彦之闻言,一边揉着尾骨,一边闷闷扭头看了看外面,见暗卫也藏起来了,馆丞馆役也都退得远远的,于是他舔了舔嘴皮,想要细细掂量一下要不要过去。 “再不过来,我要睡着了。”齐昱略抬起眼皮瞅他。 温彦之这才“哎”一声,慢慢地挪过去,自己也解了裘衣外袍,合衣捡了他身边的空,平平躺下了。空气静默了一瞬,温彦之拣起方才的话头道:“谭总督今日见我,仿佛是不大待见的模样。” 齐昱闭着眼,摸了温彦之的手握住,放在自己怀里暖,“你记不记得,当初张尚书停职时,有人给朕上折子替他求情?” 温彦之飞快扭头看他:“求情的是谭庆年?” 齐昱笑着点点头,“张尚书调任京中前,便是在淮南一带管督造等事,与谭庆年是同乡且同僚五六年,谭庆年与他是情比金坚,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在治水一事上,谭庆年同张尚书的所见相同,两人很是相惜,故对你……呵,大约就是豺狼见了兔子,秃鹰见了蛇,若是有些差池,料定是要将你搓出骨头来。” 温彦之尾骨还有些疼,便从他怀里抽出自己的手,翻身趴在他耳边问:“那我怎么办?”小脑袋一转,提了个主意:“谭总督仿佛挺敬贤王,不如我找贤王殿下搭个线?” ——找谁?齐昱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将人揽进怀里:“温呆呆,你身边睡了樽金身佛,却偏要去找泥菩萨,脑子这么不灵光,当初科举殿试,不会是舞弊了罢?” 温彦之面赤:“殿试亦是吟诗作对,何尝要考量官场种种了。” 齐昱点点头,竟道:“看来今后,殿试也要修纲了。” 温彦之仰头无言地看着他:我……不是很懂你们皇帝。 齐昱闭着眼在他额角亲了亲,拍拍他后背:“罢了,谭庆年算个甚,别怕。这天底下谁敢动你,朕第一个不答应。” 这句话叫温彦之心头一暖,他正要沉了声音谢齐昱,却觉有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从后头滑入了自己的亵裤! “你作甚!”他反手就打在齐昱小臂上。 ——怎么每次好话说了一半就带上了颜色! 齐昱杏眸略略睁开一道缝,哑着声音道:“你方才不是撞了么,我就是给你揉揉。” 温彦之一愣,“哦……原来如此。” 于是他也就放松了身线,静静趴在锦枕上,由得他慢慢揉。 齐昱身强体健,手掌惯常是热烫的,此时敷在温彦之尾骨处叫他觉得酥麻麻的很舒爽,撞的地方其实本来也不算很重,现下也没什么知觉,只有一股暖融融的热度顺着尾骨攀延向他后脑去,迷蒙之中,他发觉身体某处开始酸胀起来,正此时,后脑传来一丝温热的吐息。 他要回头,可从他后背滑入的手却将他腰身死死固定住了,柔软温热的唇覆上了他的耳骨,轻轻噬咬了一下,叫他觉得肩颈阵阵发麻。随后绵密的吻落在他后颈上,原本卡在他腰侧的双手也渐渐揽紧了他,向上游走。 ——该拒绝的,此处是行馆人多眼杂。温彦之仅存的理智与欲念相互压制,可数日来祝乡之事、寿昌山平叛、车马劳顿,却也压抑了太久……他不曾告诉齐昱,实则头几夜梦中,他曾梦见过他,梦里是亲昵,是低眉婉转与垂眸痴缠……那起邪祟欲念,此生乃是从未有过。 为何要隐忍? 为何要惧怕? 若是一场情爱,连痴缠亦要看人脸色,那世间美事,还用享受什么? 温彦之只觉齐昱双手将自己报得愈发紧,后背紧贴他温热胸膛,宁静室内隐约能听见身后人沉稳的心跳声。这一刻,肩颈间的吻止了,轻忽的热息徐徐拂在他耳畔,时光陡然如此静好,温彦之心下一动,纵身翻过去捧起齐昱的脸,正要一口吻下—— 却发现,齐昱…… 睡着了。(. 就爱网) ------------ 75 【不挤何撩】  温彦之的脸生生顿在齐昱面前咫尺处,听着齐昱匀长的呼吸,很想甩手把他脑袋狠狠磕在床板上。 ——不挤何撩! 全身蓄起一团火灭不掉,他垂眸恨恨看着自己手心捧着的脸,而齐昱依旧无所觉地睡着,浓长睫影投在高挺鼻翼双侧,精明的双眼阖上,叫他平日脸上那属于成熟男子的笑意与忖度淡了,此时难得松弛,舒然间,这帝王睡颜平添了丝稚气,晃眼如同个少年。 温彦之想,他应当是真累了。从北到南,一路行来波折颇多,齐昱所面对的同他们镇日所想何尝能一样?就算是民间一草一木,一官一吏,那是他祖辈创下的江山,是他镇守的社稷,一人一事皆在心上悬着,接连数日没有好好休整,常人意志早能乏坏了,也是他神智坚毅才硬扛着。 这一看顾,叫温彦之的手,无论如何舍不得甩出去。 ——睡着了又能拿他怎么样,不也只能由得他。 “这不是浑蛋么……”温彦之轻叹句大不敬的话,身火难抑,再看着齐昱这张脸,更要不好,只能恨恨低头,在他唇角印下一吻,索性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拂了去,最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究径自披了衣裳轻声推开门。 瞬间,门外四个暗卫脑袋从廊柱后探出:“温员外,睡好了?不睡了?” 温彦之将身后的门合上,板起脸:“没睡。不睡了。” 四个暗卫顿时有些失望,却听温彦之又接着道:“劳烦各位一事,若皇上醒转——” “要告知温员外吗?”暗卫神情再次点亮,十分善解人意。 温彦之清秀的眉梢挑起一些,一字一顿,特别和气地笑道:“皇上一醒,请诸位,务必,立即,告知我。” 这种“我根本不生气”的神情,这种“我不过是稍微强调一下”的断句,这种“就算不告知我也真的完全没关系”的口气—— “好好好。”四个暗卫吓得连连点头,只觉温彦之此刻的表情,像极了御书房里指点江山的自家皇上。 ——什么叫夫妻相! ——大约就是折磨别人时,都有一张,同样的,笑脸。 ——李司丞,这里好可怕,我们想回京嘤嘤嘤! . 温彦之回自己屋内换过衣裳,踱来踱去背了三五遍金刚经,又喝了几大杯凉水去火,终于将方才被齐昱挑起的欲念给压下去。 因次日要拜会谭庆年,故他坐下想看治水图纸,看了两页又觉图造之事尽在脑中无需再看,且是担心龚致远,便随手捏了本行馆里的萦州城记,坐到了龚致远屋里去翻。 他垂眼翻着翻着,约莫半个多时辰,忽闻床幔后传来一声轻弱的“温兄”,抬头看去,龚致远正平躺在床榻上,眼神格外迷茫地侧脸看着他。 “我还活着么,温兄。”龚致远蔫尸淌气道。 卧榻君子,入幕不卷帘,乃为敬。温彦之隔着床幔笑:“龚兄尚在人世,与我等污浊为伍,不过是睡了一觉罢了。现下觉着好些么?” 龚致远满脸大梦方觉的懵然,自己默了些时候,终于还是怯怯问:“温兄……刘侍郎他,真的是皇上?” 温彦之沉沉点点头:“是。” “那——”龚致远声音都有些抖:“温兄你,岂不是在和皇上……君臣……” “对。”温彦之干脆打断他。 “温兄你是不是疯了!”龚致远猛地坐起来:“哪怕真是刘炳荣,身后一个西疆望族就叫人发憷,这‘刘侍郎’竟还是今上!你不顾念温家往后声名也罢了,可皇族龙嗣,我朝国祚,怎生是好?今上如今若是同你……那,那今后——” “今后,”温彦之截住他的话头,“且留到今后再说。” 龚致远一把掀开床幔抓住他胳膊:“贤王爷就是皇室宗伯,同在萦州治水,到时候若是瞧出你与今上之事,温兄你如何保全啊!” 温彦之笃定道:“皇上会保全我。” 龚致远真不知说他什么好,重重地摇了他两下:“温兄啊温兄,你醒醒!前年彭家庶子犯嫡,叫宗伯活生生打死在宗庙里,三司五寺何尝说过一句话?何尝睁过一只眼?我朝纲常严明,江山便是世家大族构同的江山,发起狠来刑度也要让位!氏族通规、宗室行法,国策落不进家,罔论皇族之中家事大者,帝王威慑亦不作数!发落于你一拍两散还算好事,可今上勤政爱民是难得明君,若由此事叫不怀好意之人构陷了去,丢了皇位岂不可惜?” 温彦之被他摇得一晃,脑袋在他咄咄之言下胀得生疼,终于打掉他的手站起来,腿上的诚记册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上。 “别说了。” 龚致远坐在床边上叹气,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受:“哎,怪我多嘴。罢了罢了不说了,我先去向皇上请罪受罚,若之前不敬之罪还能留得命在,今后温兄你要受剐,我龚致远也陪着你去受剐。” “龚兄,我何德何能,你待我如此……”温彦之喉间一哽,心头是热。其实他心知,往后若真有上刀山下油锅之事,龚致远并不真能陪着他去,可今时今日,龚致远身为个正常男子,竟也能将他这上不得台面的断袖之情体谅到如此地步,事到如今还为他考虑,真叫他悍然感动,早是言语无法说出。 龚致远起身来穿衣,鼻子也是红红的,低着头找袖口,不去看他:“温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当年东平府赶考途中,你根本不是巧合遇上我,而是见我穷困,便一路在后跟着。若不是你在途中,在京城,接济搭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今日何得能陪同圣驾南巡治水?怕早冻死饿死被豺狼吃了!我妹妹还嫁什么人,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拿什么瞧病,一家人要怎么过活?你同我,今后切莫再说这些,前三年你避着同科避着我,是不愿再提工部旧案,如今万事已休,方先生也得救,云珠安好,我龚致远能再同你知交一场,万万大幸,有甚能做,你但说便是。” “龚兄,你言重了……”温彦之抬起手背擦过鼻尖,止道:“皇上午睡,且晚些时候再去请安罢。比起陪我上刀架,你不如先陪我出去散散心的好。” 龚致远趿好靴子披上大袄,笑道:“成,治水也要开始,逛逛萦州也罢。” . 萦州城位居九州之一,观其规模与人口,同胥州都是有的一比。 淮水支末松松绕城两圈,蜿蜒入城,萦州被兜在河岸当中,宛如被这方水域捧在了手上疼爱。常年时节,周边五谷丰登、地税颇足,可赶上水域疼爱得过了,发大水时,连累国库也得遭殃。往年九府统录时,南部十八府之中,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便是贡资最为富庶者,一处能顶其余五处。当时还在九府做副督的温旭之,曾有一信写给萦州刺史,赞说“萦州不涝,天下管饱。”虽是夸张了些,却也说得很是道理。 大水方歇,当初决堤之时,全赖河道总督谭庆年,坚持一旦涨水就闭城保州的策略,萦州此时街道、屋舍尚无大碍,早一个月都修葺完工,此时虽不比过去两年热闹,四处商铺亦有暂闭的、转手的,可楼宇还在,瞧得出往日辉煌。 温彦之断然拒绝了暗卫的盛情跟随,与龚致远只寻了两个衙役随同指路,便沿着知州府和行馆前头的长街走到市集,用过些茶点,听衙役讲了些风俗民生,便步行出了城。 越往城外,叫卖小贩越发少,不过因驻军比周边多些,倒也暂且没有来时瞧见的那些不善灾民,偶或一两个棚屋搭在道边,也都清清静静。 “明日我拜会谭总督,你可去向蔡大学士讨看赈灾册子。”温彦之一边走一边同龚致远道,“届时河道开工,运水、供水需要如何,怕也有花销,龚兄你要受累了。” “我们许尚书说过一句话,温兄你知道么。”龚致远笑了笑,“他说六部之中,五部都是花钱营生,花得少点还能得褒奖,唯有户部是个抠钱活计,抠少了还挨骂。在户部能不能干好,偏就瞧人会不会省钱。我打小穷惯,一个铜子儿能和我妹妹掰成两瓣儿用,温兄你放心,沈公子斥资一到,我管保给你省出好几年的维护。” 温彦之闻言莞尔,抱拳笑道:“那我先行谢过龚兄省钱之恩。” “好说,好说。”龚致远也就装模作样和他还礼。 终于走到了城门楼脚,此时却见一大帮子百姓聚在石墙下,闹哄哄地抢看着什么。龚致远眼神好,当先指着城墙脚上贴着的明黄纹纸,唤温彦之道:“瞧瞧!有皇榜呢!” 诵榜的传官已然走了,人群叽叽喳喳都在相互转达榜旨,二人跟着衙役凑上去看,只见皇榜有两张,左边那张盖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授印,翰林落笔委发,温彦之甫一看去,目光当即被两字勾住,整个人顿在原地—— “昭雪!”龚致远指着那榜文,开心地大叫道:“温兄你快看!周林叛孽处斩,朝廷给秦尚书全家平反了!” 温彦之脑中嗡嗡作响,待他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早已无礼排开了前面的人群,人正杵在那皇榜跟前,一时间黄纸、黑字、红印,团团皆在他眼前飞舞:“……原工部尚书秦文树,受叛孽罪臣周滨武、林孝开等栽赃陷害,嫁祸贪污叛国之罪,其冤可悲,特勉昭雪。现经查明,叛孽俱伏,念秦氏一脉,孤忠未尽,追复秦文树元官,以礼改葬,并酌访求其后,特与录用受封,以慰秦氏天灵英魂……” 榜尽之处,正中盖了天子龙印,赤色云泥上气势磅礴的“准榜昭雪”四字,力透纸背,温彦之只需一眼,便知那是齐昱的亲笔。 一时之间,胸中云雾翻腾作了霞蔚,好似万里天光放晴,好似千里冰封顿融,他喜,喜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哄闹之中,温彦之只觉被人拍了肩膀,一城民和善问道:“哎,小兄弟怎么哭啦?和这尚书大人认识啊?” “温兄……”龚致远也是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白绢子递到温彦之面前。 温彦之接过绢子捂住脸,那另一张榜是什么也来不及再看,急急便挤出人潮,奔出城门去找了个静处。龚致远担忧地一路在后头追,不多时总算是赶上了,只看着温彦之已然将泪拭去了,一双眼还红着。 龚致远好生喘气道:“温兄,这是好事,你节哀,今后好好照看云珠就是,如今秦尚书在天之灵,能得平静了……” ——是,能得平静了。 这平静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叫人措手不及,忍不住就要落泪。 像是一把木头勺子,将温彦之胸中的郁积全都挖出了,他顿然空茫起来,却空茫得如此欣慰,只觉三年等待,三年努力,原以为此生此世都只能追悔,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做成之事,竟然成真了。 “不过,秦尚书那么快能昭雪,也多亏了皇上罢……”龚致远立在温彦之身边徐徐道,“皇上一路都与我们同行,这皇榜怕是早备好了留给三司施压,叛逆处决迅速,都未等到冬末……温兄,慈为与乐,悲为拔苦,皇上这慈悲,尽是为了你啊。”他从温彦之手里扯过润湿的绢子,拍了拍他肩膀,再想起方才行馆里和温彦之说的话,又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或然……” “或然皇上他,真能保全温兄你罢。” 166阅读网 ------------ 76 【万寿节快到了】 日头在西空沉了沉,未及晚饭时候,天色却已泛出了暮霞。 温彦之与龚致远出了城门后,跟着两个衙役走,一路听着衙役带乡音的说解,行至江边丘台时顿见殷红日头下江面辽旷,水波动荡东流,全不似北地露月时节的千里冰封,只江风带着冷汽向人袖口中钻,方有些冬意。 衙役往下游遥遥一指:“大人,那边就是萦泽口。” 温彦之随着望过去,江烟漫在不远处,约莫二三里外隐约可见一方堤坝,垒得怕有百尺来高,一层层新红旧棕,显然是补过一道又一道的,竟就是历朝威慑百官的那道淮水大坝。萦泽口看上去竟有些萧索,不甚当得起威名,更有些当不起那花在它身上的几百万两雪花银子。坝脚有灰白的颜色,看不真切,他料想是助坝的砂石包袋。出京前的治水折子中,早有人报到御前替这些填补砂石筹款,温彦之镇日在御前听着,也已耳熟能详。 其实一朝发起水来,这些砂石堪比鸿毛,留在此处,不过是个安心作用。温彦之想起三月前齐昱在御书房里批那折子时的神情,轻蹙眉头沉着眼,尽是深邃,对此自是清楚的,可饶是如此,却还是提腕批了个“准”字。 只因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鸿毛之用,好过百无一用。 齐昱登基至今,翻年就是庆元三年,在御书房里坐了几个日夜,就为淮南治水担心了几个日夜。如今站在这江边,面对萦泽口大堤,温彦之忽而想,若是这方堤坝不再崩决,是不是齐昱今后在皇城明台之上,也可早一刻放心歇息? “对了,温兄,”龚致远看着这江景忽而想起了一事,“方才那皇榜,你瞧见右边那张没?” 温彦之摇了摇头,“写的什么?” 龚致远笑道:“是礼部着发的榜文,江水滔滔、日月同辉歌咏一番,醒示百姓万寿节快到了。” 温彦之闻言一愣。 万寿节? ……糟糕,这几日忙里忙慌兜兜转,这等大事竟也忘了。 百官何人不知,万寿节是畅月二旬,齐昱过生辰。过去年年在宫中执事,逢了这日,延福宫里派出赏赐,四品以上官得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得束帛几匹,内侍宫女亦有吉银。礼部聚集京中耄耋之翁在乾元门外候着,取长寿之征,吉时一到,便循序到紫宸殿上恭祝皇上长寿永康,一番规矩轮下来要过去大半日,正午礼制,齐昱还需珠冠玉绶为惠荣太后奉茶奉餐,感念慈母养育之恩,下午还有邦交使臣参见恭贺,夜里一番大宴,间或指点一两桩婚事凑喜,都是寻常。 上到齐昱本人下至扫洒公公皆嫌冗杂繁复之事,今日却叫温彦之有些想念起来,只觉没了那些,好似这万寿节的氛围都少了,竟叫人转脑就忘个一干二净。 这可怎么办,他什么都没备下。 龚致远瞥了眼跑到旁边偷懒的衙役,压低了声音嘿嘿地问他:“温兄你早就想好要送皇上甚么贺礼了罢?哎呀,到时候能叫皇上高兴极了。” 温彦之怔怔看着他,良久,耿直道:“龚兄,其实,我……给忘了。” “啊?”龚致远下巴快落到地上,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昨日李侍卫还在说要安排暗卫给皇上祝寿呢,我心想你应当记得比谁都清,不好意思讲罢了,没成想你竟是忘了!” 温彦之抬起手挠了挠头,又不安地踱了两步,连连问他:“李侍卫如何安排的?李侍卫还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龚致远回想了下,“那时他说的刘侍郎,也就是皇上罢,富贵摆在那处,估计也不缺甚好坏物件,不过求个别出心裁罢了。李侍卫想,要不叫暗卫排出影子戏,偷偷排,不叫人知道,待皇上不经意间,寻个夜里僻静时候,忽然掌上灯笼来上一出。” “此法甚好!”温彦之清明的眼中亮起来,几乎要抚掌称颂,“不如我去同李侍卫商量——” “且住且住!”龚致远连忙拉住他,神色作难地张嘴道:“温兄,你寒不寒碜,就不能自己想一个么。暗卫如影,用影子戏自然是好的,你瞎凑什么热闹。”他朝远远的城门努努嘴,“皇上帮你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你就不想着好生为皇上祝寿,回报回报?” ——这道理很是。 秦家平反昭雪岂是易事?齐昱从不将拨乱云云挂在嘴上,甚至在温彦之偶或提起时,都叫他切勿作想。温彦之长久来,还当他是忘了,是搁置了,没想到今日忽见了皇榜,竟然大事已成。 原来他真在意甚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温彦之见了皇榜泪都落下,心底的感动岂是虚假?可他脑子里就是一根筋,花前月下的话本从没看过多少,且也只记得当中郎情妾意时的定情信物,便如齐昱给他的那枚紫玉扳指一样,统共那么几个物件。不是祖辈留下的玉佩,就是姑娘头上的簪子,这些物什天南海北朝贡时不知送过多少,递到齐昱跟前只能算敷衍,都是放到库中落灰的命,今后赏赐给下面官员罢了,从来放不进眼里。 那又送什么好? 温彦之将自己与齐昱间数月以来想了一路,发现自己唯独送给齐昱,不过是昭华寺同屋时的两根百米酥,和胥州宅子里的那枚草编的指环。 ——好似,确实,挺寒碜。 温彦之抿了抿嘴,默然反思,突然自己都替齐昱觉得冤屈。 龚致远看着他这样子,也是摇了摇头,不过却道:“温兄你性子便这样,皇上约摸也是知道的……实则,就算你送捧泥巴给皇上,皇上也能当成彩云,情人眼里能出西施,你也别太挂心。” “不。”温彦之再次耿直道:“真送泥巴,他肯定会打我的。” 靖王献塑泥之事犹在昨日,当初便是齐昱不想碰那泥巴才逼他捏玩,他若敢送齐昱泥巴,估计第二日就别想下来床了。 龚致远:“……” 安慰你两句,还当真了。 他叹了口气,劝温彦之道:“畅月二旬,尚有二十来日,温兄你不急这一刻罢,还是好生寻思寻思,毕竟天家不缺宝贝,心意到了最重要。” 心意么。 温彦之茫然地抬头,正作想间,一只飞鸟忽而从江面跃起飞插入云,高叫一声,对岸青山叠翠中陡然惊起千百只山雀,日暮浩渺之中,竟齐齐随着那飞鸟一道腾空而起,环山飞舞。 温彦之心中一动,正想问龚致远什么,却忽被身后一声愤怒的厉喝打断。 “就是那狗官!推下去!” 此时他和龚致远都对江背岸,正是说话中并没注意身后,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后头已然围上了十多个衣衫褴褛、神情愤愤的流民。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衙役偷懒站得远,温彦之尚未及闻声回头,后背已然被那些灾民中好几双手狠狠一推! 龚致远离了温彦之几尺,听闻人声只来得及回身看了一眼,面色大变时,手都还没伸出去,温彦之已被推落下了丘台,跌落江中! “温兄!!——” 龚致远睚眦欲裂飞快去抓,连片衣角都没拽到,那些流民又涌上来去推龚致远,片刻将他搡倒了在地上也要丢入江中,好在两个衙役偷懒时看顾着这方,终于急速跑了过来,佩刀拔出慑住了流民,流民遂只能骂骂咧咧不敢妄动。 可龚致远此时哪还顾得上灾民! “温兄!温兄!”他一颗心已揪到嗓子眼,扑爬起身急慌慌追着江水中温彦之挣扎的身影,但见江中温彦之被江浪层层打着,饶是会水,身上棉袍貂裘厚重也叫他发挥不得,此时已喝了好几大口江水,人也在江波中淹淹落落。 龚致远看得心惊,他自己水性也不好,却是着急到了关头,不管不顾中,一咬牙正要把身上袄子一脱,准备跳下去救人,此时却有一张大氅从天而降盖在了他脑门上! “拿好我衣服。”昏黑之中,陌生的人声从他耳边疾风般掠过。 龚致远慌忙扒下那厚重大氅,昏花中只见眼前一松绿色人影速跑超了他去,步履生风,下一刻竟纵身一跃,身影划过一条弧线,从丘台高高扎入江中,只瞬息便凫水而起,沉浮中水技娴熟地往温彦之的方向游去, 日影下江水袭了那身绿,变做暗色,好似条逆流的鱼。 . “不好了不好了!”一声大叫传入行馆之中,一个衙役惊慌失措跑进门去。 李庚年正坐在院里擦剑,闻声跳起来喝他道:“圣驾在此,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衙役一张脸白到发灰,双足都在哆嗦,颤巍巍道:“大人恕罪!……是温、温员外他,被流民推进江里了!” “什么?!温员外掉江里了?!”李庚年吓得手里剑都落在了地上,惊问他:“侍卫下去救人没?救上来没?温员外怎么样了?” 衙役哭丧着脸哀嚎:“温员外他没带随从啊!小的来时有个绿衣裳的公子跳进江中了,不知是救起了没——” “混账!”李庚年怄得抬手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脑上,“你们都是干吃饭的?好好看着还能让流民给推了!我真想剥了你皮!” 说着他捡了剑就匆匆外走,却听身后上房传来吱呀一声,显然是门开了。 李庚年背脊顿时僵硬,缩着脖子看回去。 只见齐昱倚在门框上,俊逸脸上还带着午睡后的一丝迷蒙,正皱眉望向他和那衙役,淡淡地问了声:“李庚年,他说温彦之怎么了?”(. 就爱网) ------------ 77 【谢公子搭救之恩】 正在数匹快马奔出行馆的时候,江边的龚致远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在江岸上追着温彦之和那被江水拍打成墨绿的影子,追得眼冒金星,可那二者间总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公子!——公子你加把劲!”龚致远红着眼睛惶恐地大叫,狂奔的双脚都要失去力气,却还义无反顾地紧紧追寻着。 正此时,那江中日影一晃,墨绿的影子一个翻落沉浮间总算逮住了温彦之的脖领,两相挣扎间又被江水冲出数尺。那人将温彦之湿勒的貂裘解了弃掉,单手勾住温彦之肩颈往岸边游来,因是横贯江面,故格外吃力,行进得也格外慢。 龚致远见状,又是急又是喜,更担心这公子支持不到江边。四下盼顾间,他发现两根补堤剩下的绳索埋在岸边淤泥之中,于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将绳索使劲拔出,颤着手就抛了出去:“公子快接着!” 绳索在江中被冲得动荡不堪,绿影在水中斜斜地游,始终碰不到一处。龚致远提心吊胆地甩了十七八次,直觉双臂酸痛到都不是自己的了,终于,那公子的手,稳稳地拉住了绳索的另头。 龚致远大喜,连忙使劲地回拉,这一时片刻如整年,提心吊胆的惶然中,那绿衣公子总算托着温彦之一头栽在了江边上。 ——谢天谢地!谢玉帝王母观世音! 龚致远丢开绳索,飞扑过去看温彦之,可那绿衣公子仿若比他还要着急似的,根本不作休息就将温彦之翻过来。 冬日的江水是如何的寒冷,绿衣公子整张脸都冻作了青白二色,牙关阵阵打颤,可他目中的期待却是热得发烫,待看了温彦之的脸,整个人都愣住,终究是浑身一松,失望道:“果真不是他……不是他……” 温彦之尚有意识,在他手臂里呛出一口水来,昏花睁眼瞧见了旁边的龚致远,安心下来,累得再说不出一句话,几乎就要晕过去。 龚致远一把抱住温彦之的身子,方才情急来不及显出的惊怕,此时全数抖落了出来,哭嚎道:“温兄你可吓死我了!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了!”旋即又拽住绿衣公子道:“公子你真是好人,龚某必有重谢!谢公子搭救之恩……” 而那绿衣公子是累到泄了气,不想理他,仰倒在泥地上,歇了好半晌,待回过一口气来,只颤着牙关问了龚致远一句话: “我衣裳呢?” “……呃,”龚致远一顿,看看自己身边手臂上,都没有,“方才,好像……落在路上了。” “……”绿衣公子无言地看了他半晌,哆哆嗦嗦地扭开了头,“快去找来,给这——这位公子,盖上。” 龚致远连忙照办,颠颠地沿路跑回去找到了那公子的大氅和棉袄,拿回来时见那绿衣公子已然坐了起来,垂眸静静地看着温彦之,并没说话。此时他抬手抹净了脸上的水,面容回了些血色,眉眼在暮色暖红下显得格外温和平易,全然不似个浪里白条该有的凶猛样子。 ——看着也像个读书人呀。 龚致远将衣服递给他,他却是只接了袄子,将大氅一挥就盖在温彦之身上,冲龚致远道:“你也背不起他,我送你们罢了。你们住萦州城里?住何处?” 龚致远尚留了个心眼,虚答道:“知州府边上。” “成,我恰好也去那儿。”绿衣公子便起了身,与龚致远一人一边架起温彦之,往来处走去。 温彦之终于缓过气来,说了第一句话:“谢过公子搭救在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别涌泉了。”绿衣公子玩笑道,“再落水了还得救一次,累得慌。” 三人终于是劫后余生般笑了出来,脚下还没走两步,却见前方数匹快马扬起江边尘沙,紧赶着奔来,当先一人沉喝一声:“温彦之!” 温彦之抬起头来,见来者是齐昱,遂欣喜地笑了。齐昱早隔了十来步远跃下马背,疾奔过来猛地抱住龚致远和绿衣公子之间的温彦之,力道之大将旁边两人挤开了去,却也不做管,只着急地问温彦之:“你怎么样?伤到没?冷不冷?” 温彦之也紧紧抱住他:“我无妨,你别担心。” 齐昱把自己身上的裘袍也解下来披在温彦之身上,卧着温彦之的手给他暖,此时眉眼中担忧之色已是明显,目光看得温彦之心内发烫。这是他才发现,齐昱裘袍一落,里头袄子里还穿着方才入睡时的寝衣,竟是来不及换下就赶了过来。 后面的一众暗卫,默默下马来守在齐昱后方,看温彦之浑身湿透的模样,正在悲苦地细数一会儿会挨多少板子。而那厢,绿衣公子费心费力救了人还想送佛送到西,没想到竟莫名其妙被挤开,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回头来正要发作,却见身边两个男人正交卧了双手含情脉脉地对视。 “……?” ——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龚致远就差跪下去山呼万岁,碍于绿衣公子还在场,不由止住了自顾就要软下去的双腿,只向齐昱道:“是,是这位公子,救了温兄。” 齐昱这才稍稍放开一点温彦之,目光落到后面浑身湿透的绿衣公子身上,点了点头:“谢过公子搭救。”然后唤了一声:“李庚年。” 李庚年适时掏了袋银钱出来,递到绿衣公子面前:“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绿衣公子和气地摆摆手道:“不用不用,行善积德,举手之劳,无需如此谢礼。诸君还是快些将这位——温公子,送回就医罢,风寒怕是免不了。” 温彦之落水的响动也惊动了知州府与河道府,二者听闻皇上亲自出来寻人,哪里还敢在府中窝着,早已骑了快马跟着行馆人手一道追出来,就堪堪行在齐昱等人后头不远,此时也到了。 齐昱将温彦之扶着上了马,正要问那绿衣公子姓名,来日行封赏之事,可话未出口,就听身后一声粗犷嚎叫:“你个孽子!” 回头见河道总督谭庆年跃下马背,一身袍子跑动间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上来就是一掌掴在绿衣公子脑门上:“你将温员外怎样了!说!” 谭庆年挚友张尚书与温彦之不和的传闻早有,此时他生怕被牵扯进了温彦之落水之事,惹来今上猜忌,可万万没料到,站在温彦之旁边浑身湿透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绿衣公子捂着脑袋嘶嘶抽气,牙关一边打战一边道:“父,父亲!我救了他啊!为何要打儿子!”顿了顿,“诶?温,温员外?他就是那,那个治水的……工部员外郎?” “知道是员外还不行礼!如此放肆!”谭庆年依旧没好气,他是记得京中张尚书因开罪这温彦之就被停职在家的,顿时提手揪着儿子的耳朵就在齐昱跟前跪下:“皇上息怒!孽子救人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 绿衣公子双腿一软跪下,看着齐昱的袍摆子眼睛发直。 父亲你确定没叫错?这位皇上方才和这位温员外,他他他他们抱在一起了!还牵小手含情脉脉! 不可能吧! 而齐昱稳稳的一声“爱卿平身”,在他心内这一嚎上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谭卿爱子舍身救人,何罪之有?温员外前来治水,安危重大,不容有失,谭公子救人立功,朕日后定有答谢。” 谭庆年连忙按着自己儿子的头磕下去:“臣,替孽子谭一秋,谢过皇上!” 谭一秋崩溃地扯了扯身上湿皱的绿衣裳,伏身谢恩。 “皇上,”李庚年此时听了暗卫的禀报,向齐昱走近一步,低声道:“那边肇事的流民已控制了,衙役已将人押去了衙门,说是——他们来告状的,告贪官克扣赈灾囤粮。” 齐昱眉心一蹙,问道:“哪个贪官?哪一处的赈粮?” 李庚年低头:“这还需再审,或然贤王殿下与知州府当有耳闻。” 齐昱只觉自己才休整下去的额角青筋,又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这每日每日的事,真真是一点都没断过。 . 回到行馆的时候,太阳落了山。 齐昱坐在温彦之屋里守着,看太医、馆役一番惶然地诊治服侍,等周遭都退尽了,屋外已是暮色四合。 他捡了床沿坐下,垂眸看着被窝里的温彦之,原本玉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太医说是江水太寒凉,惹人发起高烧,过后几日都要卧床用药,再不能受冷。 “渴么,”齐昱抬手将温彦之额间一缕湿发理开,把下面垫的干纱巾整了整,“要不要喝水?” 温彦之半睁着眼看他,费力摇了摇头,本是被盖到只一张脸露在外头,此时却是从被窝里将双臂伸出来。 “别动。”齐昱立刻肃容要将他手盖回去,可手刚握住温彦之的小臂却被温彦之给反握住了。 下一刻,那双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狠狠拉过去,叫人熟悉的香气混着江水泥沙的冷利气息包裹了他。 温彦之已经抱住齐昱,抱得很紧很紧。 这一抱来得突然,齐昱腰线一僵,愣了一下,却终是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温彦之的后背,“方才还说无妨,现在是怕了?” 温彦之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嗡声道:“不是……齐昱,我今日……瞧见皇榜了。” 齐昱拍他后背的手一顿,细想了下,才想起他说的应当是个什么物件,也没大在意。他的手继续落下,轻拍温彦之的后背。 “瞧见,就瞧见了罢。” 这平静到尘埃里的一句话,却叫温彦之没出息地又想哭出来。 他拼命狠狠吸了吸气,忍住,一时心念如起落在平淡湖面的飞鸟,时而入云,时而落海,终究一腔苍白的言语说不出,他一偏头,狠狠在齐昱脖侧亲咬了一口。 “嘶!”齐昱疼得捂住脖子,神情作难地正要说话,可下一刻唇却被人一吻堵上了,他感觉自己后脑被修长的手指扣住,前襟被温彦之另手牵扯,温凉的舌尖顿时探入他齿间,急切地一寸寸扫过,珍惜且深情。 “齐昱……” 欲念弥散中传来含混的唤,齐昱听来只觉脊骨如酥一般,唇舌回应之中只来得及嗯一声,抬手已将怀中的人按倒在榻上。 他身下,温彦之后仰泄力,脸上既有一线隐忍的泪,却也带庆幸的笑,看向齐昱的双眼好似捧着雪山上的泉,清净,在眼角绯红的颜色下更显澈亮。 “齐昱,此生我能遇见你……实在太好,太好了。”(. 就爱网) ------------ 78 【你这是开荤了】  榻再软,衾再暖,不敌亲吻之缠绵。 高烧的迷混中,温彦之白皙手指将齐昱光裸的后背按出一道道红印,次次深抵下,他低喘,翻覆,只觉快意朦胧在股掌间,却像是更加声嘶力竭,一如烧热上冒的腾腾水汽,不停冲击着头顶最弱的防线—— 可这一次不同,与以往都不同。他还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 薄唇颤颤含住齐昱的耳背,他躬身去迎合,经受风寒的软糯透在嘶哑的嗓音里,一声声□□像是孩童在祈要糖果。齐昱俯首吮吻着他颈间,手掌从他玉脂般的胸腹上抚过,身下的动作更变本加厉起来,直将他推到意识迷乱。 一室暖融的光影交叠,或然二人都觉如何痴缠亦不够,可好赖是折腾到了将将入夜,齐昱终究是心疼温彦之受累,过完二轮时恨恨咬了咬温彦之手指,这才万分不舍地将人重新裹回了被衾之中。 温彦之一张高涨情绯的清秀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竟还念念地盯着他。 齐昱好笑地抬手捏他鼻子:“眼睛瞪这么大,不像个生病的。江里游了那一整趟,你就不累?” “累的。”温彦之从被里伸出一点手指,稳稳握住他衣摆,“可见着你,心里欢喜,也就有劲。” 温彦之的情话永远耿直得像是公堂对证,明明是甜暖的言语,叫他说得好似要挽起裤脚下田种地,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可直愣愣地杵在心窝上,却叫齐昱生出蜜意。 朕定是发疯了,魔怔了。 齐昱心里嘲自己,可却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觉德此刻能为这呆子疯魔一会儿,也委实算作种乐事。 他抬手隔被扶住温彦之腰身,在他额角落了一吻,“晚膳还未用,你歇会儿,我着人给你送来。” 温彦之觉察他要走,紧张伸手勾住他脖子:“你要去何处?” 这双眼里不舍的情愫太明显,齐昱同他鼻尖对着鼻尖,一时看得心疼又忍俊不禁:“我自是要去看折子。”他笑着贴贴他的脸,宠溺问道:“怎么,温呆呆,还嫌方才要的不够?” 谁知温彦之却是异常诚实干脆地“嗯”了一声,勾他脖子的手还更加收紧了,抬脸就又亲上他唇角。 ——这架势了不得!齐昱连忙将他隔开,惊讶到闷声笑出来,“温彦之,你这是开荤了?” 温彦之红着脸看他,板着脸道:“都是你撩的。” ——居然还怪上了朕?齐昱简直哭笑不得。 “好好好,都是我错。”他好脾气地将温彦之手臂重新盖回被衾内,妥善掖好,故作可惜地叹道:“那我这几日不撩你了,你好生养着,我就去行馆后头书房看折子度日罢!哎,反正也就几日夜,想想也真是十分好熬过去。” “你敢。”温彦之硬邦邦道。 ——听听这口气。齐昱眼睛都笑弯了,“温彦之,我真是把你惯成小恶霸了。” 温彦之动了动鼻子,又想起方才齐昱折腾自己的劲道来,“……你才是恶霸。” 齐昱这回是实打实笑出声,抬指在他鼻梁上一刮:“那你喜不喜欢恶霸?” 温彦之哼哼两声,抿了抿嘴,声音细若蚊吟。 “……还是,喜欢的。” . 李庚年发现自家皇上走出温员外卧房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他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月亮,又看了看自己后头跪了一排的可怜巴巴的暗卫,啧了一声。 ——说不定今日,这几个小子的屁股不用开花了。 ——啊,有温员外,真好。 想到这里,李庚年狗腿兮兮地跟上齐昱:“皇上,去书房?没用膳呢,臣给您备点儿?皇上有甚想吃么?温员外呢?可还好啊?” 齐昱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虽还是在笑,可那双眼睛当中的神采,却是和平日里执掌生杀时一模样,清明得不能再清明。 果然,齐昱令道:“暗卫每人三十板子,去打。” “……”李庚年诡计瞬间被拆穿,苦口吃瘪,“哎,好,这就去。” ——啧,皇上您都**一度了,头脑能不能,不要如此清醒。 ——真是特别不友好。 李庚年灰头土脸要走,却听齐昱又道:“等等。” 李庚年生无可恋地回转身:臣懂,皇上,您别说了,一定是要嘱咐臣下手别留情。 可谁知,齐昱却是想了想道:“打轻点意思意思便是,温彦之说是他自己不要你们跟着的,今后不敢了。” “……!”李庚年眼睛简直亮了,“温温温员外替那几个小子求情了?” 齐昱懒得再理他,掉转身往后院走了,“点两个人去温彦之那儿守着。” “好好好!”李庚年热泪盈眶。 ——怪不得酒馆里小二都爱老板娘。 ——啊,温员外,多么善解人意的温员外。 . 齐昱一推开书房的门,就想重新退回来关上。只因那当中堆起的折子实在是—— 他脚步顿在门槛上,看着地上贴了各色封条标注时日的巨大木箱,在馆役举着的烛灯下感觉自己头都有些晕乎。 “原当是朝中下放来给钦差大人的,故也没人动过,都齐整摆在此处。”馆役诚惶诚恐地俯身解释,一边一一打开各个箱子,“有的约一月前就送来了,是零散的,馆丞大人便收拾进了单独的箱子,算入今晨才收的,共有五百六十八本,一本未少,皇上请放心。” ……五百—— 齐昱一个摇晃扶住门框,“……朕知道了,你下去罢,给朕烧壶浓茶来。” 馆役恭声告退。 齐昱径自揉着眉心坐进了书房里,从手边挑了个封条时日最近的箱子,拣出几本来就开始看,没看好一会儿,馆役将茶烧好了倒来,李庚年也跟进来道:“皇上,贤王殿下才从外面回来。” “他去何处了?”齐昱翻折子的手停在一瞬,感觉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李庚年抬手挠了挠后脑,含混道:“贤王殿下……去,去找人。” 果然。齐昱将折子放去一边,想了想,抬眉令他:“去宣贤王来。” 李庚年虽是个侍卫,可打小跟着齐政学耍,是和几个皇子一道玩儿大的,论感情上,更像是个小弟。此时他也觉察贤王之事不对,便壮起胆子劝齐昱道:“皇上,今夜也晚了,您瞧是不是……” “他没日没夜去找康王,怎就不觉得天色晚?”齐昱冷冷问出这句,口气不见得多严厉,可字字都透着寒气,“靖王造反未告知他,便算了,可赈灾棚屋尚在,十里八乡良田未复,他倒好,竟有空去寻山访水。朕派给他的俸禄都是白瞎的?今日将温彦之推落水的流民要告贪官扣粮,他又知不知道?在其位不谋其正,他连誉王都当不住。”说到此处便捡起手边一个折子扔给李庚年:“罢了,朕今日也懒得见他。这折子你拿去给他看看,誉王在京中又病下了,哮症发了还在替他筹措灾银,你就问问贤王,他这哥哥当得,究竟害不害臊。” 李庚年兜住那本折子,哎哎应了,叹口气正要出书房去,走到门口又顿了顿回身来问:“皇上,您就真不担心贤王殿下有心要……要后悔?” 齐昱挑眉问:“他后悔什么?后悔跟朕一道除了他亲哥哥?” 李庚年道:“总归是骨血至亲,说不准,贤王爷一直都是愧疚的。” “……愧疚?”齐昱听了这话,没有实情地弯了弯嘴角,“罢了,李庚年,有些事你不清楚,不必再问。把话带到,让贤王明日一早来朕这里请安,且让郑知州带上五年内常平仓的账册,同他一道过来,朕要彻查扣粮贪墨之事,不容有失。” 举国上下州府之中皆设常平仓,谷贱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以便民,取“常平”之意,是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不荒不涝时,府衙兼管农人捐纳豆麦,待到荒涝干旱时借贷而出,本是套自然的保民之策,但偏偏就有地方官员营私苟且,损公而自肥,借赈自润,历朝屡禁不止。 江陵府常有涝灾,上下常平仓共设有大者十余处,小者上百处,从下到上经手之人不少,小到收粮胥隶,县丞县令郡守,抑或押粮的监仓,守仓的府兵,或大到刺史及知州本人,出出入入千万石粮食都是稀松平常,查起来却要抽丝剥茧。 李庚年问:“那要龚主事也来么,毕竟仓粮统录之事,他在户部该是做过。” 齐昱点头,“对,叫他也来。不过今日他也累了,不必明早,你看郑知州将账册送来了,再去寻他罢。” 李庚年应是。 齐昱点着人头,心里盘算事情,突然想起什么,问他道:“今日怎没见着沈游方?” 李庚年瘪嘴:“好像,有人约他吃酒去了,现下还没回呢。” 齐昱的眉微微皱起来,“这时候,找他去吃酒?” 州官的架子摆在外头,商人明面上一般是要避讳的,上赶着结交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沈游方是跟着钦差的人马一道来萦州的,就算是商贾江湖友人,亦不会在此时前来裹搅,否则未及捞到好处,还容易沾染一身腥气。 “来者可说是何人?”齐昱继续问李庚年。 李庚年拿眼睛望天:“臣,根本,不知道。” 齐昱笑了一声,“真不知道?那你成天站在房顶上,就只干站着吹风?不随耳听听什么?” 李庚年:“……” ——臣就这一点小小癖好!为何说得如此猥琐! 李庚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黑袍子,感觉自己站在齐昱面前,就像是根本没穿衣裳似的。 “咳,约酒的姓吴,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了。” “吴……?”齐昱垂着眸子想了一会儿,忽然闷闷地笑了出来,“好他个沈游方。” 李庚年怪道:“皇上认识这姓吴的?” 齐昱眉梢抬起,淡淡地反问他道:“南无阿弥佗佛,南隅巨贾吴鸿轩,有钱有闲还专爱做好事,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庚年张大嘴巴:“是他啊!”有钱人果真都是认识的么?沈游方这友人圈子从北到南,不要太广! 齐昱原还在担心沈游方是有什么歪瓜心思,可一猜到找他喝酒的是吴鸿轩,这心里却是更安稳了。 啧,看来这回温呆呆治水,是要有花不完的钱。能给他高兴坏。 想到这里,他抬手拿起下一本折子,唇角都溢出了会心的笑来。 166阅读网 ------------ 79 79 次日一早,守在书房外头的馆役给齐昱又添了回浓茶,李庚年看着滴漏过了卯时,便着人去请郑知州带常平仓账册觐见,暗卫回来却说郑知州还未点卯,去了家里也没见人。 李庚年回想昨日温彦之落水时,就连谭庆年都被惊动赶来,可郑知州却也没来。 这就有点不对了——圣驾在府,知州却接连消失两日,这在他们暗卫眼里看来,可不叫好事。 李庚年回行馆时,贤王刚从书房出来,面色很是不豫地同他擦肩而过,书房里齐昱垂眼看着馆役倒茶,听了李庚年说郑知州的事,沉默多时后,只提起了下一本折子道:“让衙门的人带上仵作,城里城外找找看罢。” “是。”李庚年领命去了。 . 温彦之在房中一觉昏睡过去,再醒来已是三竿之时,睁眼见齐昱正坐在他屋里用午膳,便也就没响动,打算这么看一会儿,却见齐昱虽是夹菜,可眼睛还落在手边一道折子上一心两用,这时偏头要吃,却发现夹的是冬笋,眉头一蹙就要丢去一旁。 “冬笋又怎么了?”温彦之终于是忍不住了,“又不苦。” 齐昱闻声回头,瞧见他醒了,放下筷箸笑得略无奈:“一睁眼就管东管西,我瞧你这睡得挺精神。” “挑食不好,得改。”温彦之一边揉眼睛一边道,“况一心两用也不好,易致脾胃不健。” 手放下来的时候齐昱已经走过来坐在他床边,抬手探他额头,还有些微烫。他叹口气:“我还有什么不好你一道讲了,今后好给我留个清静。” 温彦之还果真抓住他手将他扯近了,见他眼中跳着血丝:“你昨夜是不是看了整宿?这也不好。” 齐昱且不提五百多本折子的事,此时只由他拉着俯身下去,笑盈盈不答反问:“怎么,你等我了?等到什么时候?想我了?” 温彦之板起脸来放开他衣袖,“根本,没等。” 这口不对心太明显,齐昱不禁闷闷笑出来,干脆更俯身下去亲了他一下:“温呆呆,别怄气,先起来吃饭。” 温彦之静静推开他的脸:“有什么可吃的,冬笋都被你丢完了。” 齐昱随口道:“你起来叫厨房重做,我吃就是。” 谁知温彦之还真要坐起来披衣服:“好。” “好什么好。”齐昱连忙把他按回床上,“你这呆子,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折磨我的。” 温彦之被他按着,也压根儿没慌,毕竟他知道,“君无戏言”这四个字,早就被齐昱吃了。想到这里,他反而沉声如水地笑,勾住齐昱脖颈将人勒下来抱住,夜里高烧到现在转为低烧,头还晃着晕乎,他干脆再闭上眼:“今日又不能去拜会谭总督了。” 齐昱慢慢掰开他两条白臂塞回被衾里,从外面把他搂住:“天已入冬,不会再有涝事,治水也不急在三两日,你先养好身子日后才有力气折腾河道。谭庆年早间也来过了,听说你昨日回来就病下,还送了东西来。” 温彦之想起什么:“谭总督那儿子怎样了,他也冬江里游了一趟,病了没?” “你当人家和你一样?”齐昱笑了笑,“他儿子一道来的,说打小江里游惯,跟着他爹冬泳的时候多了去,身体健壮得很,全然无事。” “总也该谢谢人家才好。”温彦之道,“这可是救命之恩。” 其实这些事情何尝需要温彦之来操心,齐昱心思缜密,且谭一秋又是河道总督的儿子,昨日救人之后他就细想过了,此时只手里卷着温彦之的头发,悠悠道:“金银之物他也不见能瞧得上,此番治水后给他爹增个挂名多添俸禄,叫他安心考学才是正经。谭一秋今年入了秋贡,许是明年春闱试子,若进了头甲殿试能见着,我给他点个好差事便是。” 温彦之皱眉:“科举殿试,一国重事,不可用作答谢。” 齐昱揪着他鼻子黑脸道:“内史府那套少来。昨日你要是沉在江里,那萦州也不必治水了,一齐淹了作数。谭一秋还考什么学?趁早同他爹收拾回老家算了。” 温彦之正要再说话,屋外却传来李庚年的声音:“皇上,郑知州找到了。” “郑知州?”温彦之闻言一愣,“他又怎么了?” 齐昱抬手揉了揉他头发,目色如晦地叹了口气。 “死了。” . 郑知州的尸身是在东城门外的护城河里找到的,仵作验过,是钝器重击头部,昏迷后淹死。 郑家人扑到知州府来哭了一趟,仵作领人认了尸身,捕快连连审问个遍,只说郑知州昨日午后就不见人影,推断那时已经遇害,按照死法来说,极有可能是被人后头敲了闷棍,再扔进河里。 案子已开始调查,齐昱估摸郑知州这死,同贪污克扣仓粮之事必有关联,便着李庚年督查着衙门,先审问那些状告贪官的流民以寻线索,另派人往各郡去抽调常平仓的备册了。他念及行馆中温彦之在养病,且还有个云珠是小孩子,不便听那官场人性乌糟之事,案犯一类就都扔给了府衙,行馆之中也不许李庚年多提。 如此五日过去,温彦之终于病愈下榻,正要寻龚致远一道拜会谭庆年,可恰逢仓粮账册送到龚致远手边,龚致远顿时深陷账海、抽身不能,算成昏天黑地日月不分,他也只好作罢,便自己带着图纸,由两个暗卫陪同去访河道府。 可是走在一路上,他觉得暗卫都怪怪的。 “温员外当心脚下!”暗卫甲飞快踢开温彦之脚下一枚小石子。 暗卫乙挡开一个挑担的菜农:“温员外小心别撞了。” 温彦之:“……你们这是怎的?” 弄得我像个千金大小姐。 暗卫甲乙铿锵有力:“我们保卫温员外安危义不容辞!”温员外今后也一定要帮我们说情呀么么哒。 温彦之:“……?” 不是很懂现在的暗卫。 不是说皇城司冷酷狠辣么?现在想想,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 一路由暗卫挡风遮雨,这避那也避,惯常一刻钟的路走了快一倍的时候,温彦之总算挪到了河道府。一进门就遇着一道松绿色的影子气呼呼往外奔,温彦之起手拦了下:“谭公子!” 谭一秋好像是跟里面谁吵了一架,看着温彦之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才打礼道:“草民见过温员外。” 温彦之将他一把扶了:“谭公子于温某有救命之恩,虚礼也都免了罢。如此大恩,我还不知怎么谢谭公子好。” “温员外多虑了,冬泳于草民实乃小事。”谭一秋连连摆手,“实则草民心仪水工学问良久,这次从乡下族中过来,本就是听说温员外南巡到了,想来观摩治水的。” 水工之学历朝都是小众谈资,纵是典册古籍都是用之有限,温彦之听了这话有些诧异,谦逊道:“令尊治河十载,造诣远在我上,谭公子何以舍近求远。” 谭一秋听了这话,想起方才在府中和老爹吵的那一场,实在不快,只撇嘴道:“我爹老顽固,守着古法不撒手,跟他学不出个好歹,不过都是经验之说罢了。温员外却不同,新法之中束河冲沙、改城排水之法都是新颖,我瞧来是独门独道,很有见解,可我爹瞧了只说——” 温彦之眉一跳,微微前倾:“说什么?” 谭一秋这才咋舌,发觉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此时自知不该坑爹,连忙将老爹原话的“妖法”二字咽回了腹中,斟酌词句道:“我爹说,嗯……尚需同温员外,好生研讨。” 这句掩饰来自谭一秋这尚未入朝为官之人,遮盖得太过生硬,全然没有圆滑,就连呆愣如温彦之者,都了然地微微抬起了眼梢,心知谭庆年说治水之法的,必没有什么好话。 不过齐昱早已同他讲过了谭庆年与张尚书的关系,故新法不得谭庆年赞同,在温彦之看来也是意料之中。他并不说破,只朝谭一秋拱了拱手:“谭公子若有心探讨水工,今后可多来寻我。你我应当年岁相当,如蒙不弃,我唤你一声谭兄。” 谭一秋猛地想起了昨日江边,温彦之和皇上那深情相拥、十指紧扣,故对他此言万分不敢苟同:“不不不,温员外,草民不敢,草民尚人卑位低,不敢同温员外称兄道弟,温员外若不弃,叫草民一秋便是。” 温彦之笑了笑,“好,一秋。” 这一笑像落叶飘花,神情中的那丝熟悉快得叫谭一秋抓不住,他愣了愣神,最终是叹气,低头讷讷告了辞,出府去了。 温彦之奇怪地收回目光,便也回身继续往河道府中走。 . 朝中恩科事宜压在年关,齐昱看新近送来的礼部拟题和翰林答纸,边上还立了一道吏部列出的空职,整整一日下来眼睛都有点发酸,终于熬到馆役来叫晚膳。 他解脱一般丢开手里的“之乎者也”,站起身来走出书房,馆役又报沈游方来了。 沈游方在萦州有房产,自住在外并早出晚归与吴氏谈生意,已是好几日不见,这几日齐昱事杂,温彦之病下,连龚致远都忙得脚不沾地,故众人自到了萦州城还未同桌吃过饭。今日行馆里晚膳摆在客舍花厅,齐昱心想沈游方来得正好,恰好一道吃饭说说那吴氏的事情。 他走到院子里,见沈游方正把李庚年堵在回廊上,不知在说什么。云珠立在李庚年后头,一手像模像样抱着把桃木剑,另手正拿着剑鞘戳沈游方大腿。 沈游方随手解了个玉穗子打发她:“丫头乖,自己去玩一会儿。” 云珠很上道,抬脚就要走。 李庚年一把将她提回来,抽走玉穗子放进自己袖子里,冷酷道:“云珠,我们习武之人,是金银不动其本的。这玩意儿,师父先帮你收着。” 沈游方顿时忍笑到快要内伤。 “……?”云珠到手的玉穗子飞了,差点就要尖叫出来,抬眼看见齐昱正站在小院门口,不禁哇地一声就哭了:“皇帝叔叔!师父他欺负我!” 下一刻,原本只无辜观战的齐昱竟见一个花鼓隆咚的小团子凌空飞来,扑抱住自己大腿一蹭,还拾起袍子前襟擦了把脸,瞬间被擦的那处就湿了一片。 云珠放下那截衣裳,齐昱细看其位置,湿处正好在两腿上靠中间,活像是—— “你立这里做什么?”身侧突然传来温彦之的声音。 云珠一见温彦之来了,连忙转换对象扑抱过去:“温小叔!珠儿不要学剑了!师父他好坏啊抢珠儿东西!” 可温彦之此时却是目光很复杂地看着齐昱□□的那团濡湿,说不出话来:“……?” 齐昱正要解释,却听一声“给皇上请安”,正是龚致远也来了。 龚致远跪了一半正瞧见齐昱的前襟,呆住,又僵硬扭头看看旁边的温彦之,目光里登时就有些异样。 齐昱只觉刚解脱的那些“之乎者也”、头昏脑涨又全数浇回了他头上,此时是胸膛中翻着一口血,只咬着牙朝着李庚年怒斥道:“你给朕滚过来!”(. 就爱网) ------------ 80 【传道授业解惑】 最终李庚年顶着头上的包,颤手掏出玉穗子给了云珠,狠狠吸了两下鼻子。 齐昱糟心地脱掉外袍扔给一旁的馆役,叫暗卫去屋里另取干净的来,“跟小姑娘抢东西,你也不害臊。” 众人在花厅落了座,李庚年徐徐挪入坐在龚致远身边,只觉心头嗒嗒滴着血。往年皇城司其他同僚收徒弟,都是金银玉器摆一屋子,唯独他,收了个女娃娃不孝敬他,等到年尾还得倒贴钱。 说不定还得贴双份。 他冷眼扫去,那女娃娃正特别得意地一手转悠着到手的玉穗子,一手朝落座上位的齐昱伸:“皇帝叔叔抱!” 齐昱:“……”在干净衣裳拿来前,朕并不是很想抱你。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绝,云珠后头的温彦之已经一把将云珠抱起来放在齐昱腿上,还面无表情叮嘱齐昱一声:“抱稳了。” “……” 齐昱默默抱稳。 于是云珠坐在他膝上提着他腰间的双龙玉佩玩。 ——身为皇帝,朕已经连不抱史官干侄女的自由,都没有了。 齐昱叹了口气,把玉佩从云珠手里抽出来,恰一干馆役进来奉菜,他转眼瞧见坐在旁边的温彦之神色沉邃,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半空的桌子,不禁问了声:“你下午同谭庆年谈得可好?” 这不问还好,一问温彦之连眉头都皱起来:“不好。”他抬起手来端了热茶,状似心平气和道:“谭总督说,治水新法别具一格,十分漂亮。” 按说这夸人也夸得好,可坐在他旁边的龚致远听了,当即就有些气道:“这谭总督也太不近人情了。” 齐昱也是摇了摇头,心说谭庆年不愧老姜,这官话果然讲究。 他在朝堂军中听过的官话垒起来能有城墙高,此时何尝不明白谭庆年这话的意思。谭庆年为官二十来年,地方上就待了一半时候,逢迎之语是张口就来,要损人也是不带脏字,口是心非之举玩得圆乎,此话瞧着是夸,可换言之就是说温彦之提出的治水之法不切实际,徒有其表。 照此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按温彦之的性子,该是立时扭头走了作数。 齐昱把膝上的云珠往上收了收,怪道:“那你怎还去了一下午?” 温彦之喝了一口茶将盏子放下,垂眸淡定道:“我铺了图纸,同他传道,授业,解惑。” “你给那老顽固讲课?!”齐昱差点把膝上的云珠给漏下去。 登基两年来,年年淮南河道上表里,谭庆年都是老生常谈,开年述职皆是一模一样的言语,可无奈,此任别无更好的换人之选,谭庆年在萦州,又天高皇帝远,齐昱轻易拿捏不着,没得白受了好几回闲气,可今天却叫温彦之这呆子替他拾掇了那谭庆年一把,他简直想要拍着桌子大笑。 ——朕的温彦之,果真不是常人。 此时就算是叫他花银子买票券,他也想倒回下午去看看,当时谭庆年脸上究竟是个什么颜色,“你讲了一下午?谭庆年是何反应?” 那边李庚年听着也高兴,还愉快接了句:“发火总不至于,谭总督这起定力还是有的。” 说罢叫沈游方开始笑:“那你是没见过他从我府上甩门而去的时候。” “你们都打住行么,”龚致远恼火地打断他两人,急不可耐看着温彦之:“温兄你讲你讲,谭总督当时究竟怎么样?” 温彦之叹了口气:“他意在新法过于难懂,我就铺了图纸问他何处不懂,我讲给他听。他又说不上来,只一味外推,不受新理,但认沉珂,我只好从《墨经》、《水经》开始讲起……” 齐昱脑子里一想起温彦之面无表情地杵在谭庆年面前说教的情状,忍不住实实在在笑了好一会儿,“太好了,谭庆年能被你逼疯了。” 为何他如此高兴? 因为他此时竟生出一种“总算有人能和朕一样领略温彦之的刻板教条且有苦不能言”的迷之快慰。 解气。太解气。 温彦之倒没那么开心。 毕竟原本是糟心的事情,可他总算是察觉了众人对谭庆年的促狭和幸灾乐祸,尤其是齐昱。看着齐昱笑得开怀,顺带想起谭庆年一下午哑巴吃黄连的神情,他自己唇角也抽了抽,心里想叫众人宽慰宽慰,可依照现在的心情,却也学不来谭庆年那倒霉催的模样,只好就开了个玩笑。 “估摸谭总督看我,正如毛道士看妖怪,直想拿把盐,将我洒出去了事。” 齐昱现在只想把温彦之抱回屋去亲一亲,而沈游方笑得直摇头,李庚年和龚致远更是笑到已经拍着桌子直不起腰来,只有云珠听不懂,双手向温彦之张开道:“我小叔那么俊俏,怎么能是妖怪呢?妖怪都长得好可怕。” 齐昱闻言,提着眉梢笑道:“丫头,你小叔这模样生成妖怪,那才是真可怕。” 另三个懂太多的大男人坐在一旁,“吁吁”地发起哄来,闹得温彦之面红耳赤,只将云珠抱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轻咳两声掩饰。 此时菜上齐了,暗卫拿来干净袍子给齐昱换上,众人边笑闹边开始动筷。 齐昱吃了两口,此时又想起吴鸿轩的事来,只觉自己是生来操心命,不由向沈游方道:“沈公子近日见不着影,忙什么呢?” 沈游方正看着李庚年夹花生,老夹不起来,被齐昱的话拉回神,只道:“皇上这不明知故问?”转念又奇怪,“不过皇上为何知晓得如此快?” 他旁边李庚年夹住的花生突然就崩落了,而李庚年镇定地继续去夹下一颗。 齐昱好笑地掠过这个问题,“沈公子今日来,定是与吴氏有所谈成?” 沈游方终于看不过李庚年笨拙的筷子技法,一边稳稳抬手夹了好几个花生放在李庚年碗里,一边略略思索了两息,坦然道:“实则没有,吴氏想在新航后的南北漕运里分一杯羹,实话告诉皇上,我是不愿意。今日过来,是想看皇上的意思。” “温兄都还没开始治水呢,你们想得也太远。”龚致远扒了口饭愤愤不平,“钱都还没出,现已想着要榨干温兄的河道了。” “是皇上的河道。”李庚年边吃花生边纠正他,可纠正完了却发觉纠正与否……好似意义不大。 齐昱笑着接过话头来:“吴氏又是什么意思?朕凭什么要让他分这杯羹?” 沈游方素素淡淡地笑道:“吴氏手里捏着南部最好的匠人,往来做的都是河道府的生意。这次发水补堤,算赚了个盆满钵满,户部从西南大旱匀出来的钱,大多都进了他腰包,皇上应当有所耳闻。吴氏的意思是,若全权由我出钱雇他的人,自然比他自己包下来价高,不合算,他为我考虑良久,‘求’我让他帮我这个忙,也求皇上让他帮这个忙,只望温员外治水中,在萦州口子替他多劈出一道码头就是。” 一段绝顶气人的话,叫他说得云淡风轻,明面上只说吴鸿轩那奸商发国难财,可却将河道府、户部、皇上、温员外这几个词的位置拿捏得极其巧妙,几乎瞬间激怒了在座的所有人。 ——皇上,有钱有闲又乐于做善事的大善人吴鸿轩,已经挣到了户部熬更守夜省出来的银子,现在正抠着心窝子要帮你出人力治水,钱他一分不会出,全都克扣劳工便是,但好在他也不求别的,就是让你家温员外在公河中给他修个私用的码头罢了。 多么地简单。 齐昱听罢,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 然后齐昱高声莫测地笑了第二声。 李庚年紧张扒饭看着齐昱:哦哟哟皇上生气了! 龚致远一边舀汤一边两眼放光:干干干皇上干吴氏! 只有温彦之愣愣地从盘子里夹了一簇冬笋放齐昱碗里:“先吃饭。” 齐昱看着碗里的冬笋,终于,笑了第三声。 ……这次是苦笑。 他拿起筷子,目光沉沉看着左手碗里,蓦然地将碗里的米饭和冬笋搅动了一会儿,突然问了龚致远一个问题:“常平仓的账,算得怎么样了?” 龚致远转回心思恭敬答道:“回禀皇上,错处、漏处百十有余,几乎乱成一锅粥,如今尚未统录完全,却可认定必有贪墨在内。” 齐昱点点头,徐徐再问了一句:“你说这如此多粮,贪去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贪官拿它们如何是好?” “自然是抵成现银啊。”龚致远没多想,说罢还喝了口汤。 李庚年将吃完的空碗放在桌上,“大概收购之人还能再提价卖给灾民呢。” 齐昱从碗里夹出一丝冬笋,放进口中嚼,只觉嚼出都是涩味,喝了口茶,好容易才咽下去,“如此多粮,如此大胆,又能抵上如此多现银之人,放眼淮南……有几个?” 此言一出,团桌俱静。 沈游方放下碗,心悦诚服:“我马上去办。” “急什么,”齐昱不慌不忙给温彦之夹了块酥,笑得特别和煦若风,“你此时上门找他,是给他脸了。等龚致远查完了账,咱们再一齐收网。” “总之,吴氏从百姓手里夺了多少带血的银子,朕就要叫他脱多少层皮。” . 吃完了饭,众人各自有事。 馆役收了碗筷去洗,李庚年帮了两手,回头正要找云珠接着讲剑法,却忽然找不到那鬼机灵的小姑娘。 温彦之要回房,听他问询,指了指外头向他道:“云珠方才跟着沈公子去外间了。” 李庚年于是就跟出去找,走到回廊上,远远看见云珠正立在行馆前院里,刚要开口叫,却见云珠正把方才得的玉穗子拿出来递给什么人:“叔叔你拿回去吧,珠儿不要。小叔教过珠儿‘随礼即止,不可贪财’。” 月影分昏处,一袭雪裘的人伸出手来接过玉穗子:“那你方才还管我要东西?” 云珠嘻嘻笑开了:“因为每次叔叔给珠儿东西,师父的神情都特别好玩儿。” 李庚年听着这话,一时就想冲过去逮住云珠胖揍一顿,不过没等他把袖子挽起来,却听沈游方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你以后少欺负他成不成?” 云珠小脸上的笑却很狡黠,像只小狐狸:“沈叔叔,你光叫我不欺负师父,也不给点好处么?好歹你也是个生意人。” 这话变了沈游方自己说过的那句,叫他听来莞尔。他重新把玉穗子放回云珠手上,又把自己腰间沉甸甸的钱袋解了给云珠:“拿去吧,不够再找叔叔要。自己买好吃好穿的,不用省,也孝敬孝敬你师父。” “哎,好!”云珠欢天喜地地接了,“沈叔叔,珠儿这不叫无功不受禄吧,珠儿有功没?” 沈游方拍拍她后脑勺:“你当这是一锤子买卖?生意也要验收的,我瞧着你师父高兴了,就算你有功了。” 云珠点点头,想把那钱袋往怀里藏,无奈太大了有点藏不住,只得单手搂着袄子抱住道:“沈叔叔你只管验收,明儿我让师父笑给你看。” 沈游方倒是先笑出来:“成,那叔叔等着。去吧,你师父该在找你。” 云珠身上这小裙子小袄子本就是沈游方给买的,此时是转了个圈儿提起裙摆来给沈游方行了个礼,可爱笑道:“那师娘请好,珠儿告退!” “快走快走。”沈游方头疼地挥挥手。 云珠哈哈笑着奔往后院去了,边跑边叫:“师父师父!明日带我上街玩嘛师父!师父你在何处!” 冬月冷清下,李庚年蹲在回廊顶的瓦片上,默默看云珠身上的袄子在前后院的月门间划过一道花影。 他揉了揉自己眼睛,只觉得是不是什么沙尘飞进来了。 怪痒。(. 就爱网) ------------ 81 【来找你小叔】  云珠在后院转了个遍都没找到李庚年,只好挥手擦擦汗,怀抱巨额钱袋去叩了温彦之的房门:“小叔,珠儿求见。” 温彦之来给她开了门,见她跑得满脑门薄汗,袄子里还裹着个包,顿时板起脸:“跑什么?薛妈妈教你的礼数是都忘了。” 云珠吐吐舌头要认错,却听屋里传来齐昱的声音:“温彦之,你要训叫她进屋再训,外头冷。” 温彦之听了,随手将云珠小辫子外的一撮碎发理到她耳后去,又整了整她略歪的袄子:“先进去给皇上请安。” “好。”云珠再拾了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稳当地跨进门槛。 温彦之留着门未关,随着云珠走进屋内。一屋分作里外间,火炉烧得挺暖,齐昱正坐在外间的桌边用太医送来的安神茶,桌上铺着几张图纸。 云珠是看不懂,只管踏步上前恭敬跪了,伏身叩首,童音生脆道:“民女秦云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齐昱放下茶盏,看着小姑娘后脑勺笑:“竟也是个知礼的,朕还当你只会作弄人。平身罢,过来回话。” 云珠站起来,慢慢挪过去。 齐昱问:“几岁了?” 云珠小手揪了裙摆子,小心答:“回禀皇上,开年正月九岁。” 齐昱不由拿侄子同她比了比,心想这丫头还比齐珏要大些,心性倒出落得挺好,“你小叔平日教你读什么书?” 云珠看了眼温彦之,抿嘴,老实答道:“小叔教我四书,可小叔学问大,讲得太难,我不大懂,只能背几篇罢了。平日多的时候,薛妈妈给讲女孝经和女则。” 齐昱支着脑袋对她笑:“来找你小叔做什么?” 云珠垂着眼踟蹰了会儿,手指在怀里的钱袋上磨来磨去:“小叔日前说,皇上为珠儿父亲平反昭雪了,珠儿就想来问问小叔……” “你想问什么?”温彦之听了这个话头,不由心软下来,训话之说不提,只坐在齐昱旁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云珠坐过去。 云珠却也没动,打量了下温彦之此刻的神情,方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小叔过去说,父亲被判罪臣,墓碑不可刻名,珠儿就想知道……现在……父亲昭雪了,是不是,可以刻了?” 她说的这话声音轻轻的,却像是细线似的,叫温彦之觉得一颗心好似忽然被圈起来拴在了高处,一时胸中空凉,竟没立即说出话来。云珠见他没应自己,是怕他说不行一般,又着急地把手里的钱袋和玉穗子放到温彦之手里,切切道:“珠儿有钱了,可以给父亲刻个好些的碑,这次不用小叔操心的。” 温彦之手里落入沉甸甸的钱袋,那钱袋上还有个银丝绣线的“沈”字,一串玉穗子挂在当头,翡色碧然,临着炉的光映进他的眼里。他抬头望向云珠,难免想起过往秦家一宅万和的景象,秦家几兄弟、数房妻妾打着马吊笑闹的时候,云珠在花廊下同几个堂哥哥跑着穿过,他和方知桐陪老秦在前院里铺纸画图,一切恍然如同昨日。 如今一宅子鼎盛残灭,落到他身边,竟就只有一个云珠了。 他沉沉点了点头,“可以刻了,回京就刻。” 云珠眼睁睁看着温彦之说着这话双目发起红来,连忙抓住温彦之袖子道:“小叔你别哭!珠儿错了,这事再不提了……珠儿现在,每天有叔叔们一起玩,师父也很好……”她吸了吸鼻子,强忍哭腔道:“我再不想让小叔哭,小叔你别哭……” 温彦之抬手揉揉她脑袋,强笑出来:“乖,小叔没哭。云珠惦念父亲,这是好事。” 齐昱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从温彦之手里拿过钱袋和玉穗子,重新放回云珠手上握住:“丫头,你父亲平反昭雪,迁葬改安是朝廷的事,朕早已叮咛过礼部,你无需再操心,回去想刻什么,朕着人带你去找礼部的薛叔叔,刻就是了。你沈叔叔心善,不管找什么由头装着被你骗了,也是安心要待你好罢了,这些钱他既是给了你,你便自己收着花,往后喜欢什么只管买来,缺了短了同朕讲。今后你过开心了,你小叔他还哭甚么?” 云珠懵懵地应了,一手捧着那钱袋玉穗,想起沈游方适才的话来,另手还是抬起来擦过自己眼睛。这一擦倒像是愈发激励了胸腔中一团酸气般,眼泪落得再收拾不住,终于凄清跪下去哭道:“云珠谢皇上为父亲昭雪,谢小叔关照云珠……” 温彦之抹了把脸,起身将她扶起来擦泪:“好了,乖,云珠不哭了……” . 好容易将云珠哄好送回房去,温彦之转回屋里,见齐昱正在专心看他的图纸。 温彦之从他手中抽走图纸,把他喝了一半的安神茶又推回他面前:“昨夜熬了一宿,你就不困?” 齐昱端起茶盏一气喝尽了,搁了道:“头是晕,可困劲都过了。” 他看着温彦之站在旁边妥当地收拾着桌子,过了好一晌,兀地说了句:“贤王兄审完靖王了。” 温彦之动作顿了顿,捧着图纸皱眉,“怎样?” “果真是蓄谋良久。”齐昱叹了口气,替温彦之将那捧图纸放入木匣里,便将人牵了一起坐在罗汉床上,徐徐讲说:“年初时候淮南有童谣,说是康王要卷土重来,朕便派贤王来查,恐是康王要乱社稷谋皇位……可,竟然是靖王声东击西,拿康王来惑了我们。实则散布童谣的是靖王,偷九龙锦的,也是靖王……” “靖王何时知道遗诏之事的?”温彦之问。 齐昱斜靠在软枕上,摇了摇头道:“是老靖王一早就知道遗诏存在,才告诉他儿子,说永辉帝遗诏当立的继位之人,并不一定是先皇。当年秦文树的案子一出,估摸老靖王预料秦文树发现的那遗诏是留给他自己的,可来不及证实,就被先皇赐死。齐宣自那以后急切寻访与秦家相关之人,追杀吕世秋,调查方知桐,绑走云珠……都是他。近年来他愈发知事,也晓得替六部采买操持操心,我还当他是终于长醒了,岂知这两年多来……不过是场戏。” 他想起八月中乐邱郡主满月酒上,靖王还恭敬请他替女儿赐名,转念中,靖王在寿昌山上叫骂他的情形又历历在目。 “有时我当皇帝,也当糊涂了……”齐昱抬手抓过温彦之的手,捏了捏,“看着朝中上下那么多人,人人在我面前笑,到了背后里却个个都在捅我刀子。我以为兄弟信得,可真信得的那个是病秧子,轻易操劳不得,另两个各怀了心思,做的也都不是天下苍生的打算……” 温彦之抬手拍了拍他手背,叹了一声:“听李侍卫说,你同贤王吵了一架?往日听你言语中,你二人自幼也是交好的,何至于如此?” 齐昱睨了他一眼,没实意地笑了笑,“你听李庚年瞎说?他站在梁上听两句,脑袋里能给你抡个话本出来。我同贤王,要是真还能吵起来倒好,可贤王那性子……”他叹了口气。 “你们说什么了?”温彦之握住他手问。 齐昱道:“我是只问他,淮南事情都堆到嗓子眼,誉王在京中忙病下了,他怎就一心还要找康王?……天下民生,从小国子监里,先皇口里,朝中百官,人人都在讲,现今淮南重镇百废待兴,他立在此处便能见灾棚载道,竟也无动于衷……” 温彦之宽慰道:“有蛛丝马迹证明康王在世,贤王爷想寻同胞兄长,也是人之常情。” “不,温彦之……”齐昱摇了摇头,好笑似的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仰在靠背软枕上看天花板,“任谁都这么说……誉王说别让贤王来淮南,说贤王找到了康王恐会和康王一道密谋不轨,李庚年也说,你也说,他们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温彦之笑了一声:“那难道不是?” 齐昱沉声应:“是。但你们都想错了,贤王根本就不是为了骨血之亲才找康王的。” 温彦之一敛眉:“那他为何?” 齐昱长长地舒出口气来,“为了确保康王是真死了啊……”他瞥了眼温彦之惊讶的神色,勾起唇角问他:“温彦之,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只要做好皇帝,十年,二十年,便很足够……” 温彦之蓦地点头:“很早时候的话了,怎么又想起来?” 齐昱道:“这话不是我信口说的。我登基前就定了,决计做不了一辈子的皇帝。” 温彦之惊道:“齐昱,你在说什么?” 齐昱笑着拍了拍他手肘,悠然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登基前是什么情状,你还记得么?太子被废,康王败逃,除却这二者,就剩了我与贤王、誉王,而誉王体弱有疾,且年龄过幼,贤王与康王同为先皇的宁寿皇后所出,我母后尚只是贵妃,如此贤王是嫡又是长,周、林、泰、彭四家重压下,秉持祖制,我岂能那么容易就做皇帝?” 那些在齐昱登基后想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这么一说下,竟叫温彦之突然发觉——原来步步都暗藏杀机。 “那贤王爷,当时也是想做皇帝的?”温彦之不置信地问,“可你曾讲过他为避祸,已将自己摘出去了。” “激流当中,明哲保身,贤王一直如此。可康王、太子一除,他对上我,出身上的优势又显露出来,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放手……”齐昱好生想了想,“大约当时除了我,他们都是一直想做皇帝的罢。但贤王又知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坐了皇位也坐不稳,到时候天下动荡,他也没那般治国之才,故并不敢轻易搏那一把;可他若是不搏那一把,又恐妻儿生在不安之中……所以,我就同他做了个交易——” 温彦之猜道:“你来继位固河山,让他的后嗣,来做下一任皇帝?” “不错,我来坐稳皇位,保他安稳富贵。”齐昱闭着眼点点头,“而贤王从来都知道我天生断袖,不会有后嗣,想了想这买卖他也划算,这才答应了。” “所以贤王不遗余力追寻康王踪迹……”温彦之皱起眉头,“竟是为了将康王扼杀完全,以保他儿子继你之后,能顺利登基?” 齐昱沉默地点头,听他这么说完,一时回忆从小到大,走马观花般,终是自嘲地笑了笑:“兄弟做到这份上,也真是没谁了。” 166阅读网 ------------ 82 【实则断袖这等事】 翌日一早是入了畅月,卯时敲过,齐昱洗漱毕出了上房,只觉更冷下一层,想起温彦之今日约了谭庆年一道去测量河道深宽,大约同自己又是一日见不着面,心下就并不着紧去书房看折子,反而行到温彦之屋里瞧了瞧。 温彦之还没醒,躺在床上端端正正,睡得宝相庄严,齐昱饶是见过了许多次,却依旧忍俊不禁。温彦之被子盖得极规整,人极规整,火炉热得也极规整,齐昱几乎是有些贪念地靠在床头瞅了好一会儿,没动作,却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也没待温彦之醒来或将人叫醒,径**开门就走了。 外头夜职的馆役本打着瞌睡,但早在他进屋时就惊醒,见他出来,当时虽妥帖垂头跪着,不敢直视帝颜,可齐昱往前走了不少时候了,却觉身后好似还搭了两道隐蔽的重量。 他不消扭头就能知道,定有蓦然看回的眼光,在猜度他与温彦之这悖逆伦常的关系。 不过,也常然。 他从未刻意掩藏同温彦之的事,行馆里的馆役馆丞日复一日见着,早察觉了二人间有什么,不过碍着圣驾威严,且暗卫也点过了行馆一众仆役口舌要锁紧,故也没人敢嚼什么舌根。再者,郑知州新近亡故,河道府管不着行馆的事情,他们要报又能报给谁去? 况齐昱自己觉着,若是每日都能这么好生见到温彦之,就算个把人知道了他断袖,又能如何? ——不如何。 挺好。 毕竟他这一世,年岁虽还未到而立,可于情之一字,经历大多冷漠。父母不近,兄弟不亲,姐妹远嫁,战场生离死别瞧得多了,或然当初做闲散王侯时,曾也年少荒唐过一把,然并没有什么长久,最终宫灯斜影下,他还是一个人走。 如今却不同,温彦之与从前任何种种,都不同。 二人中没有那么多石破天惊,亦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可他竟忽然觉得,这一眼望出去恍若竟能见到十年之后,某日清晨,他也这么起身,也这么看见温彦之,看见他规规整整卧榻合被,乖巧得像是学监中的巧生,那睡颜安然宛若初生的孩童。 那这分安然于他齐昱,大约再没什么能抵得上了。 前年在宫中过中元节时,誉王曾说起彭家下头有个庶子犯嫡,被贺林府舂州的宗家请玉尺打死了。开始只道是宗家宅邸间斗势的下场,没成想誉王喝下两盏酒,竟迷糊道,是那庶远宗亲的表侄,恋慕上了正房长子的幺儿,私会时叫人瞧见了,既是悖逆伦常,亦是悖逆宗法,当场将那表侄拖去责打,长子的幺儿说是明年要上京考学,事情传出,估摸也没脸再考。 据说那表侄自小就生的断袖,瞧普通男子目光与旁人不同,可他脾性都好,没闹过大事,庶族也不舍发落他,只道或许长上两年醒过味来,定也能成婚生子。岂知,因宗族考学记名之事去了趟主族,一见长房幺儿即终生误尽,竟连遮掩也不会了,恨不能天天同.修就好。起先在侄辈里传,后传到老辈耳中,甚了不得,长老怒起来,真做主给打死了,热血鲜红流了一地,舂州骇然传遍。 这叫齐昱中元节听着,真觉有些瘆人。 诸如此事他并不是头一回听,可如此惨烈的,尚数第一次。身为同类人,虽他心里也会忿然,会思虑,可最终教条礼法使然,宗家事宜关在门内,他们皇族过问不得。 那时候中元天坛祭祀告罄,他穿戴朝珠华服,带着一干内侍退祭,孤身人影回了延福宫,定眼看周福指使几个徒弟一道燃上辟邪香,躺在床上,灰烟漫然间,他心里只为那表侄不值得。他那时心想,欲念一事,那小子忍一时不就是了,何必要动这等干戈,搭上性命? 他转想起自己断袖初被撞破的时候,仿若还盼着能有这么一遭惨烈,可那时境状,却透着丝可笑。 实则断袖这等事,若不是后天癖好,在深宫内庭做皇子的时候,压根儿瞒不住。或然看见长相清丽可人的内侍、兵卫,尚能不动心性;皇子们约好溜出去喝花酒时,也可硬着头皮装醉,同窑姐儿纯睡一夜。可若轮到通房教习,要怎么办?对着宫里指派的通房嬷嬷百般侍弄都泄不出东西来,总不能说人长得丑就算了。 那夜场面或可算作他一生梦魇,大约再过十几年亦能清楚地想起来——六个姿色各自不同的年轻嬷嬷,恭身跪在他面前行不端之举,甚至在他身上折腾来去,他愣是横在榻上两眼瞪了床梁一整宿,几乎能数清楚那床梁上究竟镂刻了多少片叶子。 那是此生少有的,惶惑地,等那黎明初阳晒走一殿阴黑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一天亮他就被惠荣太后寻去问话,只叫他实话说,是不是比起女子,更喜欢男子。他吊着青眼白了一张脸,早已彻夜想好自己的下场,此时只如鬼使神差般,十分坦然地说了句“是”。 本料定了是顿疾风骤雨,不免板子棍子轮番上,再罚去静室抄个百八十遍孔孟,或然那教习之事还要再来好些轮,他跪在当时还是贵妃娘娘的惠荣太后面前,觉得眼前刻花的地毯都是一方黑的。 谁知下一刻,惠荣太后竟松了口气,说这样也好。 ……也好?什么叫也好?究竟好在何处? 豁而光线恍惚起来的眼前,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一脸认命般失落怅然的母亲,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那一刻他几乎要沧然大笑——自己心焦头疼了好些年的事情,到此竟换来一句……也好? 生来就断了袖,便是一出生就同常人一道阳关分为两路,从此偏行独木,前途晦暗,下水湍急。一世望到头不会有后嗣,此生血脉到自己,止了就是止了,思慕仅限于纠缠,情思只落在床笫,永远不会有甚么结果,到最后总会寻了由头各自离散。可却有人会说好? “如此你做不成皇帝,他们也都不会再猜忌你。”惠荣太后说出了实情,叫他宽心,“今后,便是安稳了。” 那时他方知,断袖在他们眼中,竟好似种隐秘的天疾。世人还常道此疾能好,便如伤风感冒,再严重不过是如哮症唠喘,拖个把年罢了,故也并未写入皇族典籍勒令行禁。然此事密在宫中一散,上下皇族心照不宣,皆知皇五子齐昱已同帝位无缘,顺连先皇看他的目光,都更漠然了。 惠荣太后当年受宠境况算作中庸,齐昱出身庄重,却不占嫡长,从来皇子中人缘都浅,众兄不过顺道带他一玩罢了,他还需严正修习箭道,叫一众兄弟刮目相看,这才能保得一丝神气。可就在断袖之事不胫而走之后,奇了怪,哥哥们待他竟愈发热忱起来,那转变几乎是睁眼就能见着,连刻意掩藏都不曾有。原本三言搭不到两语的哥哥们,此时都日日唤他一处学耍,甚至讲起了些曾秘而不发的求索来。 起先他曾以为,这亲近是兄长对他怜悯,但后来才发现,他们这作态,不过因为想揽他这条叛不了心的狗罢了。 那段日子,只觉吃茶进膳都似嚼蜡一般,一时间能言说一二之人,只剩下从小亲厚的堂弟齐政。二人都有同种癖好,私下里酒喝疯了的时候,齐政还赌气说以后要不管不顾,同男人成道亲来给满朝瞧瞧,齐昱笑了他好久,心知他满嘴里跑的都是兑现不成的空话。 那时的他们,大约从来就没奢望过这种情.事能有什么长久,没有长久,谈什么以后? 此念稳固巍然,不动如山,一直一直,到他遇见温彦之。 齐昱止步在书房门前,抬头看着蹲在书房屋顶上的李庚年,叫了他一声。 “皇上何事?”李庚年从屋顶上跳下来,一双眼眶有些泛乌,看着竟像彻夜未眠。 齐昱瞥了眼他干白的脸色,也并没问什么,只道:“朕屋内檀木箱子里,有两个桢楠木的匣子,你去取了,替朕办出来。” 李庚年应了是,同手下暗卫换了职便走了。 齐昱回头看了看他背影,叹口气,抬手推门入了书房。 . 温彦之起来时并不晚,听馆役说齐昱才过去书房,便也没再打扰,只自行去问了太医安神茶可有为皇上备下,得了准信,也就放心,可转而去想测量河道之事,谭庆年的一张老脸浮在眼前,登时又叫他如吃糠咽菜,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若不能尽快测量河道开始治水,那他另一件要做的事情,便要一拖再拖了。想到此处,他抬手胡乱吃了早膳,只迅速收拾了一干图纸用素布口袋装了背上,叫两个暗卫一道,匆匆赶往萦泽口去。 天色很早,三人骑马,脚程尚算快当,到了河口时却见谭庆年居然已立在了那处,正指挥一干河道府役备舟,场面很是热闹。这架势,竟似温彦之来晚一步就要被撇下似的,连等都不会等,仿若朝中派来温彦之治河,在谭庆年眼里,只如个好看的摆设。 像个笑话。 两个暗卫看得有些气,想着温彦之惯常斯文木讷,从不生事,故依照李庚年平日里的叮嘱,此时正要壮起胆子,秉着圣意,要上前去帮温彦之教训谭庆年两句。 可他们脚步都没迈出去,身边那惯常斯文呆愣的温员外,竟破天荒冷了一张脸看着谭总督,之前忍让、恭敬再没有了,此时浑身立着股莫名严峻的威压,只沉了声音徐徐地问道: “谭总督,你这般,可是还嫌昨日被温某教得不够?”(. 就爱网) ------------ 83 【温员外有所不知】 江边晨风冷得刮脸,之前由谭庆年令下出发测水深的一船役夫竟已测完回了。谭庆年披着大氅站在当中指挥换绳索测江宽,听了这话,当即回过脸来怒视着温彦之,老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是想要发怒的形容,却又没说出来一句话。 虽然河道总督一职官在地方,可论起品级,却是正二品。别说温彦之盖不过他去,就连温彦之的父亲温久龄都尚要算起诰封一品公的虚名,才能真正盖他一头。落到平日,温彦之此言一出,告去御史台便是以下犯上、出言无状,可现下,谭庆年却是一个哑巴亏吃在了明处—— 毕竟温彦之是今上钦派来总领治水的,虽温彦之职位低于他,可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皆是强调,朝中百官职行分化、不可堦越,才能各行其责、以致无错,而如今治水新法的督管本是今上派给温彦之的事情,他今日撇开温彦之而自行测量之事,往是越殂代疱,可若往大了说—— 他这便是将今上的分派不放在眼里,岂非是大不敬? 于是谭庆年只好忍着口气:“温员外昨日为谭某解惑受累,今日原该休整,区区测河小事,谭某不过为温员外分忧先行安排罢了,温员外这不是来了么,那我们就开始罢?” 竟是一副“来啊我看你这娇养长大的小公子要怎么测”的模样。 温彦之微微虚起眼看着他,目光泛凉。 ——开始?我看你都做了一半了。 ——还做得如此劳神费力,事倍功半。 “谭总督,温某测量江宽自有方法,无需如此多人,大动干戈。”温彦之平静道。 谭庆年闻言,心里在冷笑,面色却还一如既往很是知礼的模样:“温员外有所不知,测宽自来须舟船横跨两岸拉索,以测精准,水深亦当由多名役夫投巨石引绳落水,方可得一大概。人手多一些,自然妥当一些。” “哦……”温彦之漠然地勾了勾唇角,然后学着谭庆年这句话道:“那谭总督有所不知,测量水深水宽实则甚是简单,就算只用一人一尺,亦可测量,且尺数精准,误差极小。” 谭庆年止不住地摇头:“温员外年少有才,却不能尽信那奇巧钻营之法。河道府的索石之法沿用历朝,最为稳妥,谭某劝温员外切莫耽搁了治水日程,以致惹怒今上,与谭某两相为难啊。” 但温彦之并不让步,且还往谭庆年面前顿顿走近些许,认真道:“那备了舟船,往两岸牵索投石,尚需一两个时辰方可完工,而从此处到下游,需测之处数百,若皆如谭总督这般测,那束水攻沙之法到了明年亦无法实行,淮南再来涝灾又如何是好?温某以为,谭总督此举才是耽搁日程。” 谭庆年吊着眉梢十分客气地问:“一两个时辰如斯快当,已是最好法子,莫非温员外的法子还能更快?” 温彦之木然伸出两指:“温某之法,用时最多两刻。” “两刻?怎生可能!”谭庆年正一声哂笑,要说话驳斥温彦之,这时候,他儿子谭一秋却从一干河道府役夫当中走出来,同温彦之见过了,对谭庆年道:“父亲,温员外是朝廷指派,一言一行乃是今上的意思,你如此阻拦,若是有心人报到御前,又岂是小罪过?不如就让温员外一试,左右两刻罢了,若是不成,你再坚持索石之法也可。” 自家儿子这胳膊肘往外拐得离奇,坑得谭庆年血都要吐一口,只拿眼睛恨恨瞪着谭一秋,状似在说你不改口回家就得挨板子。可谭一秋却腰板挺直了,一副全然在理的模样,温润的脸上此刻都是倔强。 谭庆年又是止不住摇头,心里大叹这年头的年轻人,一个不如一个实在,非要为了省时省力,去做那钻营取巧的事情!竟连自己的儿子都是屡教不改! 也罢,便叫你们一个个败个彻底,方能知祖宗之法才是玄妙稳妥! 谭庆年大头一点,招手道:“那温员外请罢,谭某受教。”一边却给役夫们使眼色,要叫他们暗地里依旧准备着过会儿下水,毕竟他料定温彦之那什么破法,定是靠不住的。 ——能量出来,老夫这河道总督让给你!谭庆年一脸讥诮地给温彦之挪开地方。 温彦之早不关心谭庆年是个什么神容,此时也不多事,只看了看附近江岸,几乎呈一道直线。他暗自点点头,又往江对岸望去,寻了正对面一株高大枯树做准,随手从地上捡了个石子瞄对那枯树放在这岸的岸边,接着沿着江岸往右走开了二十来步远,又捡了第二枚石子放下,再由这枚石子处,背对对岸那株枯树,斜行离岸走了二十来步,再次随手捡了第三枚石子放下,接着便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卷绳尺。 谭庆年看得是谑笑连连,只觉这温彦之好是摆谱装神,江都不过,何能丈量江宽?岂非滑稽!待会儿一众人前丢人现眼,怕是能将这温家小公子给急哭出来。实则他河道府惯常都是定期测量江宽的,此处江宽上月里才测过,足有两百来丈远,因进冬季,几乎不会变换,故他心里早有谱子,只着掌簿拿着河道统录的册子,想等着温彦之作茧自缚。 可谭一秋却和他老爹不同,当即就被温彦之这怪模怪样的法子给吸引了过去,叠声问:“温员外,这是什么法子?为何要放石子?有什么用处?你量什么?我能帮你么?” 温彦之闻言,还真把绳尺交到他手中道:“一秋,你可听闻过重差术?《海岛算经》载曰,‘今有望松生山上,不知高下……’” “听过听过。”谭一秋果然是爱钻研数工造册,此时闻言,眼睛一亮:“那重差术,是用表尺重复从不同位置测望,取测量所得的差数来算山高或谷深的啊,同测这江宽有什么关系?” 温彦之笑了笑,点他道:“你将山高谷深想做江宽,将此时所立之处当做山尖,岂非平地高山,都是同种情状?可那双碑测位之法,因高山之下不可入地测量,故不可变通,可测量江河之宽,平地左右皆可延展,如此我将此法演变做铺平,可得江面之宽,与我所放置的最后一枚石子同岸边的间距之比,应与我第一、第二枚石子之间距,同第二、第三枚石子间距之比,是相同的。” 谭一秋如蒙醍醐灌顶:“故此时只要测量最后一枚石子与江岸的距离,再测量第一、第二枚石子,和第二、第三枚石子的间距,就可用比数乘除,即算出江面宽度!”说到此处他已懂了,不由赞道:“温员外果真才思智敏,一秋佩服!” 他说罢,连忙就摆着绳尺去量了这三样长度,一一报给温彦之,自己正要拿纸笔来算,却连身都没来得及转,就听温彦之已经扭头出声向谭庆年道:“谭总督,江面宽度是二百四十八丈。河道府每月都应有测量江宽之录,此时不妨查上一查,瞧瞧温某算的,对是不对。” 谭一秋:“……”温员外你算得真快。 ——简直,是个,行走的算盘。 谭庆年也是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就算出来了?从温彦之怪怪地在江边开走,到现在,怕是一刻也没有耗到,竟然就得了如此精准的数值! 他连忙从掌簿手中接过河道统录一翻阅,竟真见那统录之上,赫然写着此处“二百四十八丈宽”几个字,一时之间,他只觉一阵头重脚轻目生晕眩,几乎开始怀疑起人生—— 回想起过去几十年来,他每月风雨无阻测量河道,赶上江面浩瀚时,更要好几个时辰往来江面,才能测好一处江宽,可可可,如今这温彦之,竟就用了一刻不到,就将那江宽给算出来了? 谭庆年心中对祖宗之法的奉若神明,在此时瞬间崩塌,双眼愣愣看向温彦之,那脸上装出的知礼再绷不住,口中官话也再打不圆乎。方才他恃法自傲,根本没留心听温彦之和自己儿子的话,此时只颤声震惊问道:“你方才怎么算的?你你你,你再说一遍?!” 谭一秋在老爹旁边捂着嘴偷乐,正待开口笑上两句,却听温彦之身后突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道:“彦之算数之学更胜当年,叫人羡慕啊!” 这声音好似空溪流水,透着泠然,温彦之惊喜地回过头去,见了来者便笑出来:“知桐!你来了!” 来人竟正是之前因操持兄长丧礼,而与众人在千叶县分别的方知桐。 方知桐正背着个行囊站在不远外江边,原本就清瘦,此时身形竟比量分别前更清减了,可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有神许多。他正望着这边,显然是从方才就在瞧了,目光掠了江面,落回温彦之身上,满脸都是欣慰与平和:“彦之,我瞧你是出师了,淮南水事真有望了。” 温彦之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连忙几步走过去,正想关切问上几句方家事宜,可却还没来得及说话,竟被一道松绿色人影猛地挤开了! 谭一秋撞开温彦之也并不作停,只发疯了一般冲上前,一把逮住方知桐的手肘磕巴道:“你你你!你记得我吗!我,我找你找了两年多!” “……?!”方知桐被他此举下了老大一跳,定眼看着比他壮了一整圈的谭一秋,感觉清瘦手肘被他十指抓得死疼,只有些心虚地讷讷道:“这位公子是……?” ——莫非我曾经作假画时害过他?上来寻仇的?! 谭一秋一双眼睛几乎要闪出光来,生怕方知桐不记得一般,扯着他手臂朗声笑道:“是我呀!你在汉林山道上教过我治水的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就爱网) ------------ 84 【都长这么高了】  方知桐一脸懵地愣看着谭一秋,神色复杂地回忆了老一会儿,终于薄眉一松,展颜笑道:“啊!是你啊!那个——小监生?” “……小……?”顿时,谭一秋抓着方知桐的手都僵了。 什么叫,小、监、生?……两年前谭一秋因父职恩荫去国子监念学,年中归省萦州,在汉林山道偶遇独到萦州视察地势的方知桐时,他已十九岁了,虽是个未冠的监生不假,可他自幼好动康健,真讲道理估摸自己的身量,何得一个“小”字? 他愤填膺要说话为自己正名,方知桐却已很热心地反握住他手臂,双眼清亮看着他道:“都长这么高了?” 轰。谭一秋全血贯脑,胸口发闷,顿时青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知桐,你们认识?”温彦之笑起来,“这倒赶巧了,谭公子对我尚有救命之恩。” 这时候谭庆年也转来,瞧了瞧自己那一脸吃瘪的儿子,目色探寻道:“一秋,这位是……?” 这一问落到谭一秋耳中,倒叫他狠狠一顿。因为他忽然发现,一别两年之后,除却听见温彦之方才叫出“知桐”,除却知道方知桐十分懂治水,除却记得方知桐这气度身姿,其他姓甚住哪作何营生,他竟一概不知。 身形颀长的青年扯扯自己已经非常平整的松色袍子,在老爹探寻的目光下,挠着后脑勺,一双眼睛染着尴尬,求助似的望向温彦之。 温彦之木然看他:“……?” ——你们不是,很熟的样子么?方才几乎就要认起亲来。 倒是方知桐早年已在京中养出圆融脾性,人在工部亦早听闻过谭庆年,此时当即连连抱拳:“草民方知桐见过谭总督。草民早年在工部任过小职,谭总督之名如雷贯耳,无奈无缘拜会,如今得见,实乃草民之幸。” “……方,”谭庆年浊目一转,在官涯沉浮中思索一番,想了起来,“你是从前那……秦尚书时候的侍郎?”他刚经温彦之触过霉头,此时听方知桐一番话说得知情知礼、对他很是敬重,不由生出分“总算遇了个如此懂事后生”的感悟,顺带瞥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叹气抬手虚扶了方知桐一把,和气道:“免礼罢,谭某对你亦有耳闻,从前秦尚书口里,夸你是不带停的。如今秦尚书沉冤昭雪,如你般人才,今上慧眼如炬,定会重新启用。” “谭总督,实不相瞒,”温彦之也向谭庆年抱了一拳,“方知桐此番是经今上着点,专程来萦州与我二人一道,督改萦州排水的。” “……”谭庆年的脸上登时又从和气变回了干瘪:“一道?” 今上还嫌这温彦之不够,居然又派来一个! 温彦之想起还要往下游统录河道,干脆拉上方知桐道:“知桐你既然来了,不如先同我与谭总督去测水,有你在,算学之事也事半功倍些。” 不等谭庆年将“方公子舟车劳顿不如歇歇”说出口,方知桐竟已经十分热切地应道:“如此甚好。”还向谭庆年拘了一礼:“谭总督学富五车、经验颇丰,望能不吝赐教,草民感激不尽。” 这在情在礼的模样,将谭庆年捧得一句拒绝的话都讲不出来,忽叫他此时又生一感。 ——如此圆融的后生,是否又懂事得太过了些? . 测量之事挨到下午了结了大半,饶是算学简易,可各人沿着河道折腾数十次,也已累得精疲力竭。 温彦之走得腰酸腿疼,坐在马车里呆呆看着车壁,眼皮有些打架,全赖自小习惯秉持身姿端正。可他转眼去看方知桐,按说他舟车劳顿几日还未得休息,比起自己来更该疲倦,可此时的身姿却比自己更加挺拔,背脊笔直地坐在对面,半分不靠车壁,手上还执了卷温彦之的图纸,看得全神贯注,全然没有强打精神的感觉,仿佛自来都是如此劲头,同从前在工部大堂上理卷时一模一样。 温彦之见着此景,不由眉梢都松下,念及从前种种,只觉此时此刻的方知桐,终于真正变回了他过去认识的那人。 谭一秋坐在他身边,看着对面方知桐,不由也挺直了自己脊背,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把:“温员外。” 温彦之扭头询问地看他,累得没想说话。 谭一秋朝方知桐看了一眼,悄声在他耳边问:“劳温员外告知一秋,方公子年岁几何?” 温彦之愣了愣,想想抬起手来,骨节分明的玉指一伸比划了个二,又卷起比划了个六。 ——二十六岁……!谭一秋顿时憋声垂头去看脚尖。 ——怪不得要说自己是小监生……原来,他比自己年长整整五岁。 这一脸的颓丧神情叫温彦之看在眼里,觉得谭一秋这后生很有些乐趣,又细想了谭一秋平日行止,竟有些了然地勾了勾唇角。可他复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因想见了过去秦家出事之前,实则正有喜婆同方知桐说好过一门亲事,是因方知桐忽被提讯罢免而泡了汤。 如此,谭一秋的心思,可不知能不能得愿了。 温彦之心里细想之下,若是今后知桐能想得通,这谭一秋瞧着也是实在心善诚恳之人,或然可叫上齐昱、李庚年与龚致远等,并沈游方和暗卫,一道帮衬一把。 想到这儿,他暗自笑自己想得过远,且料方知桐何必要同自己取好一条道?如此叹息间,他转眼去看车帘外渐晚的天色,此刻只想快些回行馆,瞧瞧齐昱他在做甚么。 . 此时的齐昱,正静坐在行馆书房里,定眼看着李庚年行尸走肉般在他面前摆下八碟酥饼,室内是谜一样的沉默。 毕竟齐昱,从来都不记得自己,要了什么酥。 那碟子一个个压在了他正在写的朱批册子上,碟子里些微的碎渣零散落了些在未干的笔墨里。 朕好不容易批好的礼部恩科折子…… 齐昱眸色阴暗地抬手抽出了两本,还期望李庚年能反应过来就此收手。然而这傻小子根本没看他,最后一个碟子差点搁在未燃的烛灯上,还是齐昱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放在了桌上的空处。 碟子里传来一股飘香的茶叶味。 ——好像是几日前千叶县县丞追着车轮子奉送的特产茶叶酥…… 齐昱糟心地看着李庚年放下盘子后,愣神望向自己的模样,想起早上入书房前,他明明是叫李庚年去取桢楠木的匣子,可现在看情状,这小子心不在焉地竟取成了寻常木盒里的这玩意儿,叫他办出来,他还甚规整地拿去厨房装了八张翠碟子。 齐昱笑得很危险,垂眸看了看桌上八盘茶叶酥,又挑眉看了看李庚年:“你一早上,一下午,就干了这?” 朕给皇城司的俸禄,是不是太好拿了些? 李庚年吊着青眼袋,目光放向齐昱后耳的虚空处,出声仿若从井里爬起的幽魂:“皇……上……” 齐昱往后退了退身子:“……何事?” 李庚年眼皮掀着,两唇一张:“我们何时回京?” “回京?”齐昱手肘支在扶手上,眉心皱起:“自然要等温彦之将治水的底子打好,少说要等翻年后。朝中年初有几样大事,最迟一月底动身。怎么忽然问这个?” 李庚年懵然点点头,答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因为,臣好似,断袖了。” 齐昱一脸作难:“……什么?” 这叫什么理由?你断袖同朕回京,有甚关系? “哎,没什么,臣告退。”李庚年揉了揉乌青的眼睛,施过礼,一派动作如行云流水,瞬间将齐昱一个人留给了桌上的八碟茶叶酥。 “……”齐昱突然不是很懂现在的暗卫。 明明朕的指派都还没做,竟然就走了……? 温彦之正是在这时候走进书房来的,踱到齐昱身边,看着桌上一溜翠碟,不由鼻尖微微一动,眨了眨眼睛:“好香。” 测水测了一下午,累,且饿。 齐昱将他拉至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把一盘茶叶酥放在他手上,此时听闻外间好似有些喧嚣,不由问是怎么回事。 温彦之咬了口酥吞下,徐徐道:“知桐到了,我同谭总督测水时遇上的,就一道回来。谭总督在前厅等着圣驾,一秋也在。” 齐昱觉得今日很多事情都让他理解不能:“那两父子来作甚?”河道府也是二品官衙,总不至于一顿饭还要到皇帝跟前来蹭。 “我同谭总督化了干戈,便叫他回来一道吃饭。”温彦之吃完了一块酥,因要进晚膳,不能再用,便欠欠地要将碟子放下,这时他忽然想起要同齐昱说谭一秋和方知桐的事,没注意间,碟子又搁到了齐昱才救出的礼部折子上,酥皮渣子又落了些出来。 齐昱提气:“……” 朕的折子…… ——礼部查取御批的时候,大约会觉得,朕定是饿昏了头。 “我觉得一秋喜欢知桐。”温彦之拾绢擦过嘴角,一粒碎屑挂在他脸颊上他却没发现。 然而这事齐昱根本不关心,他此时眼睛只看着温彦之脸上的那粒酥渣子。 “但是知桐从前还定过亲,并不断袖。”温彦之毫无所觉,依旧一脸肃穆认真地同齐昱讲着,看齐昱神情认真,还以为他在听,然下一刻却被齐昱勾过腰带,落进齐昱臂弯里。 “怎么又是断袖……”齐昱低头咬了口温彦之脸蛋,那粒被擦漏的酥渣子融在他舌尖上,是甜也不是甜,一丝稍纵即逝的茶香点在齿间,叫他暖意滑入眼里。他抵着温彦之鼻尖问:“温彦之,这个断袖了我管,那个断袖了你管,沈游方、李庚年的事还没个了结,现在谭一秋、方知桐又来了。你说这天底下断袖,怎忽然多了起来,从前也不是这么个风气。” “这还能有风气的?”这话说得叫温彦之笑了声,他送唇在齐昱嘴角一轻轻一印,好笑地问他:“你待怎的?那我们不管?” “不管你安心?……我二人,大约是一辈子操心命。”齐昱将他搂在怀里长舒口气,目光沉落在案上摊开的折子里:“对了,年关上,各地送了不少贡品,礼部折单里有方宋制的澄泥砚,大约你能喜欢。我着周福给你留着,以免他将那做寻常打赏封给朝官了。” 温彦之听了这话,心里想起万寿节的事情来,忽问齐昱:“你又喜欢什么?” 齐昱落眼瞧他,眸子里盈着笑意:“你啊。” 温彦之肃容问:“你喜欢吃什么?” 齐昱依旧盯着他,眸中笑意带了丝狡黠:“吃肉。” 温彦之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指顿时掐紧。 齐昱疼得嘶声收回手:“我吃什么你平日不都拿纸记了么。”朕明明没有任何的**! 也是。温彦之点点头,“你缺不缺什么?” 齐昱捂着手臂,贼心不死道:“缺你。” 温彦之默默将叠在他脚背上的脚碾了下去。 齐昱又疼得嘶声抬脚:“真就缺你!” ——这呆子就不能好好说话!什么时候养成打人的习惯! 温彦之叹了口气,“想来我也从未送你什么物件。你若擅箭,不如我送你一把好弓?” 齐昱这几日已宛如被折子淹在了海里,更兼府衙在查郑知州的命案,沈游方在跑吴氏的账目,龚致远在看常平仓贪墨,每日报到他跟前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早就记不得什么生辰不生辰,此时还当是温彦之为讨他开心寻个话头罢了,于是摆了摆手道:“箭道并非我自愿学就,不过是擅长……不提也罢。”他笑睨了温彦之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讨我开心,晚上回屋洗干净,躺床上等我便——” “是”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掐灭在温彦之拧在他腰间的手上。 齐昱顿时又嘶地倒吸口气:“……”前两日打挤的时候还好生生的,今日这呆子是怎么了…… “还由你讨厌,我都不会射箭。”温彦之面无表情松开手,回想自己小时候身体纤弱,姑父就把木弓换了竹弓,只将君子六艺这项填满作数,实则学的箭道连靶子都射不中,恍到如今那么多年,毫无长进。 齐昱听见旁边的人竟悠悠叹了口气。 “你想学射箭?”他胳膊撞了下温彦之,咬着他耳朵道:“你亲我一下,我教你。” 话音刚落就看见温彦之长指又往他腰间伸,他连忙作势要挡,可温彦之的手指却是稳稳地停在了半路上,仿佛手指的主人正在思量个什么问题。 片刻后,那手指竟抓住了他腰间的玉佩,带起个力道将他拉近身去。 绵软呼吸相接,一个缱绻的亲吻落在他唇齿间,辗转了片刻推诿开时,温彦之眉梢竟然挂起个纯然的笑。 “好,齐昱,那一言为定。” 166阅读网 ------------ 85 【你这手得生茧了】 箭道之所以为“道”,便不只是站定拉弓出箭。 此道同帝王之术竟是异曲同工,其拳拳学问,是落在手指间,却也落在从头到脚,落在心胸之中——神思专注,目光凝聚,从估算射程的运筹帷幄,到考量拉弓的分分力道,最后蓦然松手时的笃定与确信,皆不是一日可成。 这一道,齐昱至今习了二十年。 实则这一道法枯燥,一练就是从神到体,甚是麻烦,故齐昱从来不喜欢。 正如他从来都不想做皇帝。 可天下之事有时也怪,偏偏在此事上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天赋。明明其他兄弟也和他同一年纪始学骑射,可就是比不过他。曾经康王练了两三年的骑射飞靶,最终射中红心时竟开心到在靶场欢呼雀跃,但对齐昱而言,不过是试了两下就成,且不止是射中了靶心,射去的箭还透出靶去扎进树干里,箭童拔了老一会儿才拔下。 当天在靶场,他差点没被一众羡慕嫉妒的兄弟揍死。 他不知如此淘神费力之事,究竟有什么好羡慕,也不知道温彦之究竟为什么突然想学。 从温彦之那一亲吻落在齐昱嘴角起,齐昱就后悔了。他抓着温彦之玉白的指尖,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目中确然划过丝不舍:“你这手得生茧了。” 可温彦之只是笑着反握了他的手,“你的手有茧,我也挺喜欢。” 这又是一句农夫下田般直白的情话。齐昱觉得自己是傻子,夜里躺床上竟为此缱绻良久。 温彦之骨子里有一股极其固执而专注的劲头,齐昱常常想,若温彦之不是个读书人,或可称得上是蛮横,上了战场亦是个扛旗猛冲不带回头的性子。 他这么想的时候,人正靠住行馆书房的窗户朝外看。清晨薄雾没散干净,暗卫们黑衣短打,孔武有力地打回廊前跑过,后头有个一身苏青的衫子的温彦之,肃了一张被风吹红的脸,徐徐小跑跟着。 那神情,同录史的时候一样肃穆板正,瞧来逗人,齐昱没忍住,扶着窗棱哧声笑出来。 虽没将温彦之学箭的事当做玩笑,齐昱却也没想过温彦之会将这事如此严阵以待,就像是有个什么执念非要落成似的,一听要先练练体力,便十分坚定地每日清早早起小半个时辰晨跑,且同他约好这么跑上八日,有些耐力底子了,就开始学张弓。 “你学了箭要作甚?”齐昱问他。 温彦之面无表情:“护驾。” 齐昱当时快笑趴在桌案上,左右也由着他不再管,回身不过一头又扎进折子堆里。 几日晃眼间,各人都忙得昏天黑地,一个也不闲下。 沈游方是早去查吴氏的案底了,而龚致远被常平仓一捧糊涂账乱得失了言语,报到齐昱跟前说要亲自去受灾的几个村子看看囤粮。齐昱很欣赏他干劲,便着知州府匀出几个衙役,随他一道去了。 再说到方知桐此番来了萦州,衣服没带两件,带的全是图纸,每每一早和温彦之钻进前厅一比划探讨,眨眼就到三更,还兼不时去上下游看看城防河道、排水旧管,前厅里堆起的图纸只一天比一天厚起来。 谭庆年被儿子撺掇着日日都要来行馆瞧瞧水案,本想着顺带在皇上面前替儿子卖卖老脸,好让儿子在京中谋个好差事,可每每去书房求见,齐昱只一句“朕忙”,便叫李庚年利落地回了他。 谭庆年郁郁不得,回头转进前厅,却见儿子谭一秋正抱着两打城北点心铺的酥饼,一边往方知桐面前献宝似的送,一边请教治水的学问,一脸笑容不要太殷切。 谭庆年直觉心都白操了,瞧这小子那么喜欢治水,估计也就和他一样一辈子泡水的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他想,老子也就不忧心了,随他去。 可温彦之倒挺替谭庆年忧心,毕竟他知道,谭一秋日日前来,请教治水不过是幌子,送酥饼献殷勤才是正事,若叫谭庆年看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疾风骤雨,估计能将谭父气个够呛。 另说方知桐每日治水学问皆向谭一秋说得一清二楚,但凡谭一秋笑眯眯问起旁的,答得也是高风亮节、进退有度,同谭一秋言笑晏晏,三言两语还绕回治水上。温彦之心性实在,这是怎么个进展也不甚瞧得清楚,只好默默喝茶。 可谭一秋每每离去时,都要哀怨地望他一眼,那一望颇叫他芒刺在背,亦不明就里。这么三四遭后,温彦之一逢了谭氏父子拜见,就干脆避去看看云珠,教她习字或读书,再不观摩谭一秋献宝之事。 且同齐昱说了他这是帮衬谭一秋,齐昱还笑他:“温呆呆,若哪日你都能替别人牵成红线了,我也就能熬出头了。” 温彦之:“……” ——我也……没有那么呆罢? 他心里不甚自信地这么想。 说到这里已是八日后,齐昱如约叫役兵搬了箭靶等物来行馆,同温彦之站定后院教起了张弓。一众暗卫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嗑瓜子观摩温员外英姿,看到后来就有点看不下去了,瓜子壳从牙齿间簌簌落下来: “……哎,皇上的手往哪儿放啊。” “射箭需要提臀么?” “我反正不提,你呢?” “作何问我……噫!你好下流!” ——站在院里的温彦之心里也这么想。 他静静从弓弦上把手放下,拿开了自己腰臀间左右移动的宽厚手掌:“齐昱,你这先生做的不像样。” 齐昱笑着抬臂环他,叠着他手掌起长弓,一箭射出,破风带啸,瞧着不甚用力,到靶上却透背三寸。 “不像样我也是先生,”齐昱再执着温彦之的手指搭上一箭,笑意在眉宇间漫开,他微微低头在温彦之耳边道:“晚上你这么叫我听听?” 在温彦之耳根子蹿红的时候,那利箭又是旋力飞出,这回竟是整支箭都穿透了靶子,直撞到后院的石墙才跌下来,好似带着股隐喻的味道。 温彦之脸早红到脖子根,心咚咚地跳,费力咽了口气挣过那长弓,心焦气燥就拿箭一射,屋顶上顿时传来李庚年闪避间一声惨叫:“啊呀我的瓜子!” 齐昱顿时靠着廊柱子笑闷了声,温彦之抱着弓箭肃穆望着他:“还能不能好好学箭。” “能,能。”齐昱这才不再逗他,可再环身贴背时,却又忍不住再亲了他后颈一口。 李庚年一边苦苦在屋顶上拣瓜子,一边哀愁地看着院中二人,只觉瓜子嚼到嘴边都是一溜灰,呸呸呸。 正此时,馆役从前厅来报说龚致远回了。齐昱、温彦之便暂且止了箭,走到前厅,龚致远正同方知桐寒暄,谭氏父子也立在一旁看水案,众人正要见过圣驾,沈游方却刚好风尘仆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府衙的捕快。 还来不及给齐昱见礼,他一见了龚致远只神色带急地问了一句话:“龚主事,是不是?” 大冬天里,龚致远一边解下身上背的一兜账本子,一边擦着满头大汗忿然道:“是是是!” 众人正不明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龚致远就从布兜里抖出账本一把翻开,朗声朝齐昱道:“微臣启禀皇上,周遭村落囤粮皆被地方官员层层剥扣,涉案人数至百,运出收购再高价卖出者,都是吴氏产业!这当中有一笔款子走了官道枢运的路子,卡在知州府上,想来是郑知州已得知吴氏此举,不查举,反纵容,这就是他所收取的贿金。” 沈游方顺接道:“皇上,我的人也查到,郑知州遇害当日,曾有人见他与几个漕帮地痞碰面。那漕帮便是吴氏控下,事发之后,几个地痞已消失无踪,漕帮一众也对外口风严密。我托数层关系才从内部打听得知,原来是郑知州见皇上圣驾莅临,便威胁说若不奉出二千两白银,就要捅出此事捉拿吴氏。顺此查明,那打头地痞是吴氏与郑知州的接头人,生怕郑知州捅落这滔天巨案会叫他也丢了性命,慌怕之间,这才痛下杀手。” 齐昱沉眉看着龚致远手里的账本,耳中听闻沈游方表述,越看下去,越听下去,神色就越深邃。终于,适才与温彦之温存起的好心情,现下统统都被糟蹋透了,直到后来竟抓起那账本狠狠贯到了地上。 他神容还未见怒,可额角却是拧起一道薄筋,此时脸上冷然笑意带着眸中的雷霆雨电,叫在场众人都有些心惊。 “传朕口谕。”他敛目看着李庚年。 李庚年连忙单膝跪了。 齐昱从腰间摘出那枚小小的钦差令牌,扔给他道:“着府兵四百人,严阵捉拿所有涉案官吏,查抄吴氏上下全数产业。吴氏子弟,一个不漏,全都给朕拿下。” “是!”李庚年得牌领命,速速去了。 齐昱看着他背影出去,收回的目光又从谭庆年身上凉凉掠过。不待他开口,谭庆年已然扑通跪下去,青白着面色道:“皇上容禀,臣与此案确然没有干系,还望皇上明察!” 如此大案,官商勾结,若是发落下来要牵扯到谭庆年,那就是罪至三代,谭一秋开年的恩科也别去了,后半辈子只管给他爹送牢饭作罢。他不由也心惊地跟着老爹跪下,可到底是年轻,脾性好得很,遇了这等大事,心里却根本没主意,只磕头求道:“皇上明察,家父定然是清白的。” 齐昱垂眼看着,只徐徐问了谭庆年一句话:“没有干系,你可有耳闻?” 谭庆年一口凉气吸入,吐出来都是困难,憋了一阵子,大字抖不出一个。 谭一秋看着着急,连忙摇他:“爹你说话啊!你快说话!” 可谭庆年平日里沉浮官场的那些言语,此刻早烂死在肚子里——知情不报之罪尚轻,革职不录且无关后代,可欺君之罪动辄抄斩,此时多说不如沉默。 这沉默之中,一个青瓷茶盏忽而猛地摔碎在他跟前,那碎瓷声尖利得几乎要把人耳膜割破,齐昱手指扣在桌边,骨节都发白起来,面上的笑可算作狠厉:“好,好,不愧是两朝元老、蒙荫廿年,朕今日……算是领略了。” 他抬头唤:“来人。” 暗卫立时出来了两个。 齐昱拾袖指着谭庆年,倦然道:“给朕扒了他的官服乌沙,收监待审。”(. 就爱网) ------------ 86 【皇上断得清楚】 行馆之中决断一下,州府客舍即刻传旨,宣贤王、蔡大学士觐见,商讨追责贪墨官吏与补录州官之事,其余人等一应回避。 谭一秋尚来不及替父亲求情,便由馆役带出了行馆,只红眼追着押解老爹的衙役一路走到知州府门,这便也是最后一步,再往前更送不得。 自古一官顶家,一落皆落,谭庆年垂头转身,沧迈着脸,叫他回去告知其母姊,还嘱儿子好生考学、不可懈怠。若不是龚致远在旁扶了一把,谭一秋早已昏跪在知州府的石阶上。 一边方知桐望在眼里,不由皱眉询看温彦之。 温彦之盯着谭一秋的后背,实在叹了口气:“我试试罢。不过国事私事,皇上断得清楚,亦不知求情有没有用。” 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一夜之间人心惶惶。 常平仓贪墨一事,巨案滔天,涉案官吏上抵府尉、刺史、知州,下至数十县官、府丞,衙役差吏与案人数更是过百,连二品河道总督亦被牵连,可算庆元帝登基以来第一大案。此事一出,龙腕御判下,追责严惩之事雷厉风行——涉案官吏当场罚没补褂授印,家小财资由各州御史巡按一一统录,一丝不漏。 而南隅巨贾吴氏如黑胆蛇蝎,在淮南水患之中大发国难财,现经查实,更摊上与知州命案有关,不仅举家被抄,一众子弟亦被收入州府监牢。三日之内,江陵府十八郡内吴氏产业尽数停摆,劳工怨道者由河道府整编入役,亟待投入治水之工。 谭庆年被罢免后,治水决断的大事小事更多落在温彦之手上,经手太过突然,各处签发文书被他批得坑坑巴巴,也不甚能理清当中的线,瞧得方知桐直摇头,只好从图纸堆里誊出只手来指点他,“看好了,各级的签纸依照事类分开,工是工,户是户……” 如此繁忙间,练箭的事情也没搁下。温彦之本以为大案压头,各地文书甚多,齐昱该是没工夫再来指点他箭道,可一到晚间他站在院里和暗卫摆箭靶的时候,齐昱竟从书房踱出来拾箭教他,神色上波澜不兴的,瞧不出什么好事坏事。 温彦之斟酌着开口:“谭父的事——” 齐昱低头就把他这句话亲回去,垂眼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练箭。” 温彦之这就住了口,由他把控双手站直,心知求情一事再不可提。而练箭倒还顺利,齐昱也全然不是个把心事尽能放在脸上的人,调笑打趣言语依旧有,揩香抹油之事也少不了。 暗卫几个看得直捂眼睛,还道果真是温员外才能叫皇上开心,可练箭毕了,齐昱又将自己关回书房,只嘱咐温彦之早睡,后院里一灯长明,浓茶烧过几轮,便多出数道折子送去京城。 日子滚滚如水,束水攻沙渐渐上了道,民兵与劳役渐渐筹集齐了,沈游方斥资到位,又兼有吴氏被抄没的家产,及贤王、蔡大学士筹措的公款,各项事物顺遂,挨到月中时众人终于得两日休整。 方知桐从花厅用过早膳往后院走时,经过温彦之住处的窗外,见窗扉半掩,温彦之正认真在桌案上画着什么东西。他不禁奇怪,治水图纸早就交付下去,莫非温彦之又有新想? 走到窗边往里看,他只一眼就瞧出温彦之笔下画的,多是绳索排布与定时机括,好似与治水没甚关系,而温彦之专注得就像被浸在了深水里,一笔一划前后拉,连方知桐在窗外立了好半晌都没察觉。 方知桐渐渐看出些门道来,目光垂视着其上朱笔勾圈的几个地方,展颜笑了笑:“彦之,那处画错了。” 这声音突如其来,吓得温彦之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扭身将图纸藏在背后:“知桐你何时来的!” “别藏了,我都看尽了。”方知桐手肘倚靠在窗台上,气定神闲朝里伸出去:“来,我替你改改。” 温彦之红着脸摇头,更把图纸往后藏了。 这模样把方知桐逗乐,他笑道:“嗯,那就算了罢。”说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温彦之果然出声:“等等等等!”片刻后,前面屋门打开,温彦之面色谨慎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朝他招手严肃道:“知桐,你进来,快。” 方知桐:“……?” ——靖王找我矫诏的时候,也没像这么做贼似的。 ——究竟是多大的事。 进屋去落座,温彦之关了门,这回记起来关窗。方知桐提溜着那几张图看了会儿,笑意染上眼角:“你做给皇上的?” 一针见血,戳得温彦之膝盖略疼,只强自镇定地点头:“万寿节将至。” “哦……”方知桐了然地看回图纸上,目色中颇为欣赏:“彦之,你机簧构造的功法学得甚妙啊,真成了的话,这应当是极好看的。” 温彦之纠正他:“是一定得成。”他着急坐在方知桐旁边,“你说我何处错了,快讲。” 方知桐点点正中的红圈,平静道:“这是引线?你要他们一齐发动?” 这瞬间的拆穿,叫温彦之有些委屈地点头。 方知桐指了指这圈旁的线,比量长短,再同他比了比图纸最边上的那条线的长短:“近处与远处一样长,那中间发完了两头还没动呢,你是怎么想的,这也能错。” 温彦之心里很塞:“是我粗心了,知桐,谢过谢过。” 方知桐看着他,摇头叹:“我看你这不是粗心,而是急的慌的。进工部第一日就告诉过你,赶工的时候多得是,再急都要想清楚再下笔,不然便如你这图,到时候发错了机括七零八落,皇上瞧的尽是笑话,你上哪儿去哭?万寿节还有五日呢,你这图纸虽奇巧,却还可更精致,我帮帮你罢。” “真的?”温彦之睁大眼睛,简直觉得方知桐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你这两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这,早说啊。”方知桐好笑,“材料都买齐了没?” 温彦之点头:“我不甚懂采买,全赖龚兄与沈公子去帮我置办好了大致的,待图纸全画好,就可开工排布。” “你一个人排?”方知桐掀开几张图纸一看,“这怕排不完罢。” 温彦之轻咳两声,吐露天机:“……暗卫。” “哦……”方知桐再度了然,想了想,不禁莞尔一笑,“那仿若除了皇上,你就只瞒着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袖子没断,便解不了你对皇上这情,所以才没告诉我?” 温彦之抬手搓搓鼻尖,“哎。” ——其实我老早老早,就想麻烦你了……知桐…… 方知桐笑叹着摇头,“难怪每次谭一秋来行馆送东西,你神色都……哎罢了,不提吧。你且将万寿节是如何安排讲给我听听再说……” 这夜里齐昱从书房里完事早,却累得头晕,行到温彦之屋外,见窗纱之上烛火照着屋内两道人影,正交叠晃动前后**,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却还是那般晃动,且还听见里面传来温彦之可以称得上是兴奋的,“再来”、“那里,那里”和“就是这样”的声音—— 齐昱:“……?!!” 他反应过来的那刻,发现自己已经狠狠捶起门来:“温彦之!开门!” 屋里立刻窸窣一阵,好似有什么正快速被收敛,就在齐昱不耐烦到快要砸门的时候,屋门陡然拉开了,温彦之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口,齐昱瞥了他一眼,仰头向里看,方知桐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草民参见皇上。” “平身罢。”齐昱看了看他,又扫视屋内一圈,见床单被衾规整如新。 “……你们方才在作甚?”齐昱笑着问。 温彦之顿时低头思量这欺君之罪,是犯的好,还是不犯的好…… 正在他纠结间,方知桐已经起身回话道:“回禀皇上,我们商讨图纸。” 齐昱扭头看桌案上,果然铺着几张像模像样的河道图,印证着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朕总觉得这小子在欺君。齐昱微微眯起眼:“天色不早,方知桐,你先回去歇着罢。” “草民遵旨。”方知桐巴不得,连忙施礼告退了。 走的时候还给温彦之定了眼神,懂事地关上了门。 温彦之:“……” ——知桐,你这不像是袖子没断的模样啊…… 齐昱见方知桐走了,温彦之还巴望着门,不由咬牙在他脑门上敲了敲:“怎么,温舍人,学会背着朕偷人了?” 温彦之捂着脑门看他,讷讷道:“偷了又怎么样?” “……?”齐昱简直觉得新奇,提着他手臂就往床榻拽:“来,我让你瞧瞧会怎样……” 好容易得的歇息,齐昱也没歇上,好似提早出了书房只为一夜颠鸾。二人精神尚好,打挤打得不闻窗外之事,落了幔帐,烛火旖旎,到后来齐昱低喘着将温彦之背身压在床角时,只使坏问他:“如何,还偷不偷人了?” 温彦之指头捏在软枕上发紧,沉着声音闷笑出来,实话道:“不偷了,偷不动了……” 这句话把齐昱给笑泄了力气,一场春花落尽,二人仰躺在被衾间**。 “温彦之。”齐昱看着帐顶悬着的一包绣鹤香囊,目光摇摇晃晃,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温彦之也轻喘着看那香囊,想了想,轻轻闭了眼道:“也不像书里写的戏里唱的,真一回就能喜欢上。” 齐昱扭头望他,挑眉笑道:“那你在下头录史的时候,有没有偷偷画我?” 本想这么逗温彦之一下,可谁知,温彦之竟然坦然点了点头:“画过。” 齐昱突然就坐起来:“在何处。”朕要看! “在京城呢。”温彦之好笑地睁眼看着他,“回京找给你看。” 齐昱这才悻悻地又躺回他旁边的软枕上,不过心里忽而有丝了然:“难怪从前你时时都刷刷地记……原来还带画画的。” ——看来温舍人早就臣服于的朕伟岸。 ——呵,每日还把朕气得够呛,挺会演。 温彦之捧起他手掌放在自己胸口上,好似也在回忆二人初识时候的事情,想了会儿,竟抓起齐昱手指在嘴边亲了一下。 齐昱笑看着他宁静的脸容,烛火昏黄,这一刻犹如古绢上绣画的美人图,却还多了丝绕鼻的香气,大约今后再过多年,亦能守在神思底处婉转。 下一瞬他指上温凉的手收紧,温彦之笑着叹了口气:“齐昱,我真的好喜欢你。” 如水滴入松石,早起的杜鹃一声轻喑,一句话又叫齐昱想起了农夫下地、公堂对证,可说简单得几乎到了粗糙的地步,却忽而在此时,叫他这下过战场上过宝殿的皇帝,觉得鼻尖一酸。 心里却是在笑的,那笑漫得四肢百骸全是,叫他不禁又扣过温彦之后颈,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大约这情,便是叫他挽起裤腿替温彦之下田种地,同那污脏泥巴为伍,镇日暴晒不得清净,那他也是肯的。 一万个肯。(. 就爱网) ------------ 87 【亲了就跑】  夜梦纷飞好似秋叶,齐昱只觉自己这几日算是快把命搭在书房里,昨夜又快把命搭给了温彦之,倦意从里到外围起几重,这一觉睡得极沉。他迷蒙中仿佛觉得天光透窗时,唇边有薄软之物咬了自己一口,待他真从沉珂似的梦里睁开眼睛,仿若已过去很久,身边绣枕已经空了。 他怠然翻了个身,看窗外晨色从窗花间落到地上,双眼慢慢笑弯起来。 ——这呆子起那么早,亲了就跑? 可以,这很温彦之。他决定养精蓄锐,等那呆子回来自投罗网。 ……结果左等右等两炷香,温彦之都没回来,可能是与方知桐约了去瞧河道。他只好洗漱了起身,想来贪墨案歇了底,也无甚大事了,却习惯性从书房里捡了两个折子,去花厅看着等早膳。 可他刚翻开折子,温彦之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进厅来愣头愣脑捡了他身边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齐昱把手里折子搁桌上,“大清早的,去何处了?” 温彦之移开目光去看桌布:“去……走了走。” 齐昱目似明镜地垂视着他,平和笑道:“折腾了一夜还能走得动,挺好么,温彦之。” 温彦之偷眼瞟了瞟身边,只觉现在齐昱满脸都是“有什么赶紧老实交代不然就别怪朕不用你交代了”的神情。 他默默吞了口水,承受着左手传来的巨大威压。 此时早膳陆陆续续由馆役摆上,方知桐、龚致远也一道从后院过来,叩拜过了齐昱谢膳,落座在温彦之下手。暗卫叫来李庚年入席,自己八个都在后头守着看,同花厅中众人一样,一面看看温彦之,一面看看齐昱,气氛中隐隐含了一丝期待。 齐昱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拼命按捺激动似的脸,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朕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却也不知道是何处不对。 ——也可能是朕愈发不懂这群人的玩儿法了…… 他轻叹口气,拿起筷子一点,示意众人开动。 众人虽是都拿起了筷子,却目光又都齐齐看向了温彦之。 温彦之不禁干咳一声,貌似有些紧张地抓起筷子:“好,吃吧,都吃。” 齐昱心里笑了一声,心道这呆子如今在众人心里,竟俨然一副正宫皇后的架势,不过模样却做贼似的,怪可爱。 馆役上前来一一揭开早点的瓷盖,但见桌上一粥一汤配十四样小菜,瞧着菜色是极规整的,可和平日里却太不一样。 南下已有一月,齐昱带出的御厨早已把住了一行人的口味,虽齐昱爱吃的惯常都是那几样肉菜,可有温彦之、方知桐、龚致远这几个特别爱吃素的,早膳桌上就常常都是素菜多于肉菜,更兼齐昱每天都被温彦之逼着吃素,越近日来,在饭桌上能瞧见的肉菜,就越屈指可数…… 齐昱每日清早,都觉着眼睛快绿了。 但今日,饭桌上竟每样都带肉,且惯常早上入菜的酱腌苦瓜、冬笋粒也没了,但凡此刻桌上能见着的,齐昱每一样都能叫出名字:糖渍云腿、瘦肉粥、青蔬鸡丝、腌肉蛋羹…… 因为,全部,都是他,爱吃的。 ——都是肉。 齐昱对这一点的察觉可以称之为敏锐,毕竟累了几日几夜,身子可说得上缺斤少两,此时瓷盖一揭开,那香味几乎贯鼻入脑,叫他好似立时就精神了一大截。 然而就在他正要动筷时,身为一个被温彦之的花笺坑了半年的皇帝,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这不会是那呆子的甚么陷阱罢。 这么一想,他狐疑地看了身旁的温彦之一眼,而后者果然正定定地看着他的筷子尖儿,一双清凌眼睛几乎放着光,好似个傻愣的农夫,正守着桩子等兔子自己撞上来。 ——呵,果然。 ——朕又怎会着了你的道。 齐昱心里轻轻一哂,抬起筷子,淡定地夹了根青蔬鸡丝的青蔬,蘸酱吃下去,目光看着盘里的鸡丝,完全连一点点食欲都压根儿没有。 ——朕是如此不挑食。 ——根本,毫不挑食。 温彦之身子微微前倾,讷讷问他:“……味道如何?” 一桌人屏息凝神看着齐昱。 而齐昱口中含着那饱蘸酱汁的青蔬,却是良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强将那青蔬吞了,竟月白风清地笑了笑,目光相当和气地扫向馆役:“这什么味道,给朕宣御厨过来。” 一桌人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温彦之身子一颓,龚致远连忙扶他一把,另手胡乱夹了蔬菜往自己嘴里送,示意齐昱道:“皇上,微臣觉得挺好吃,人间难得几回吃!您再吃一口试试?” 李庚年也随便舀了两勺腌肉蛋羹,一边忍着满口齁咸一边道:“是……啊,咳!皇上,比前几日的早膳都好吃很多!”然后面不改色端起茶一个劲喝。 方知桐见他败阵,只好跟上夹了一筷子糖渍云腿吃,正要说话,却被那恶狠霸道的甜味儿呛了一口:“……好吃……好醇正的,甜味……” 齐昱含笑看着众人:“既然好吃,那诸君多吃些,朕要先和御厨谈谈。” ——呵,从前全是素的就算了,至少酱汁是宫里带出的美味。 ——但今日这酱汁口味…… ——感觉完全是隔壁萦泽口挖出的泥巴,且是加了料的泥巴。 他心里一边想,见温彦之没动筷子,还劝了温彦之一句:“你怎不吃?尝尝罢。” ——御厨能做那么难吃,也是一辈子难碰上一回,不尝尝多可惜。 温彦之面无表情看着桌布:“等你和御厨谈了,我再吃,也不迟。” 齐昱点点头,“也好。”如此难吃,朕也舍不得你下嘴。 正说到此处,馆役领着御厨一脑袋扎进来噗通跪下,御厨惶惶切切磕了几个头:“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齐昱垂眼瞧了他一阵,也没唤平身,只静静喝了口茶,和善道:“朕记得你是御膳房副司,惯常手艺也是稳妥的,今日这菜……怎和往日不大一样?” 御厨伏在地上抖了半晌,抖到现在听了此话,竟止了,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皇上……奴才,这菜……”他看看齐昱是一副笑里藏刀的神情,又看看温彦之是一副刀里含冰的模样,一时之间,到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 一桌人又开始虚情假意地咳嗽起来,不断给御厨递眼色。 但御厨并不想背这锅,依旧勇猛道:“禀皇上,这桌菜不是奴才做的,是温员外做的!” 齐昱一口茶呛在气管里:“咳——什么?!” ——温彦之?做早膳?这一桌?!……这味道?…… 齐昱心里陡然一凉,徐徐扭头去看温彦之。 而温彦之依旧面无表情,垂眼瞧着桌布。 厅内众人心里默默给齐昱举蜡烛:皇上,你、要、完。 可齐昱何许人?他立时理智回溯,无比冷静地回想了方才说的话,好似并无直说一桌子菜难吃的言语,不禁实在松了口气,于是脸上复笑起来看温彦之,生生拧过话头道:“原来是温彦之做的,难怪——这酱汁口味,如此鲜美,别出心裁。朕本以为是御厨悉心调制,想叫御厨来……赏赐一番,这不说清,不赏错人了么。如今看,还是赏你罢。” ——果真还是皇上厉害啊。厅内众人的神色登时转为钦佩,几乎就要鼓起掌来。 温彦之也被齐昱这话逗得,无声闷笑了一下,眼波放回齐昱身上,无奈叹了句:“皇上真不记得今日是甚么日子?” 齐昱在书房忙得昏天黑地,连自己几日没睡都不太记得清,闻言不禁皱起眉头:“今日何日?十七?……难道十八?” 李庚年正要抢答,此时馆役忽然报来:“贤王、蔡大学士求见。” 齐昱惑然抬了头,“准罢。”心里还将近日政事过了一道,在想这二人有何事要奏。 谁知贤王一进来就一脸春风地打礼道:“皇上万福金安!值此万寿佳节,臣祝皇上万寿无疆,长寿永康!” 蔡大学士也将一个木匣子托给李庚年,颤巍巍跪下道:“老臣此番带来淮南修缮竣工的三县五乡民愿,汇集成册,赶在万寿节奉与皇上!共祝皇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万寿节? 齐昱闻言,深深一顿:“今日是……二十?” 他竟然全全忘记了自己的生辰——或可说,当自己的生辰在两年前变为了天下节庆,也许他已将这一日看作了与寒食节、新春或元宵一般,不过是个寻常的日子走成形式罢了。 过去两年每逢这一日,他只觉由衷烦闷,单是华服朝珠一应穿戴上就已够费事,更别提要在紫宸殿坐上三个时辰接受耄耋参拜,正午还要回宫换趟衣裳,赶去与太后奉茶,到下午便由鸿胪寺一众陪同着接见外使拜贺,夜里大宴百官群臣直至三更,敲过喜钟才算完事,当他深夜倒在延福宫龙榻上的时候,都会觉得身上好似累脱了一层皮。 甚至连生辰这回事,想想都是梦魇。 然今日…… 原来这一桌子菜根本不是甚么御厨心血来潮的胡乱堆砌,也不是温彦之有心使坏的作弄,而是他对万寿节早有所知,而特意早起,悉心备下的。 齐昱看着一桌子口味深藏不露的菜色,渐渐,沉沉地笑了,断然赏了贤王、蔡大学士些许功名金玉,只待回京兑现,而在他们退下后,他却是转眼睨向温彦之问:“你又要什么?朕也得赏你。” 温彦之笑着摇了摇头,一时众人“圣体康泰”或“国运永昌”的喜气高呼中,他在桌下稳稳拉住齐昱的手指,轻轻出言。 “生辰吉乐,吾皇。你就是最好的赏赐了。” 166阅读网 ------------ 88 【君无戏言】 花厅里李庚年带着暗卫在闹腾,说要给齐昱唱歌,甚吵。方知桐和龚致远已然歇了那歌功颂德的劲头,合着一干馆丞、馆役的贺寿声一起笑。 而齐昱此时只杏眸盈笑地看着温彦之,眼里也就装得下他一个,其他人,便只是其他人罢了。 温彦之说完那话,也是有些臊脸,忙松开齐昱的手想吩咐馆役撤菜下去,谁知他手刚放开二指,却被齐昱拖住手腕反扣下来,慌乱回头中眼前人影稍晃,下一刻,竟在一室满堂的众人面前,被齐昱稳稳攫吻住唇瓣。 霎时,好似天皲地裂发出一声轰鸣,胸腔中热得将要涌出岩浆。 他遍体瞬时滚烫,一颗心要将前胸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给烫到焦蜷起来,神台深处像被人用糖画的笔轻轻一点,顿时赧然绯色从头顶淋下,一张脸红到了前襟领口去,下意识将齐昱一把推开,睁大了一双掬着灵水的眼睛。 周遭混乱叫嚷片刻变为唏嘘的起哄声,暗卫几个也是放肆了,在齐昱沉声大笑中束了指头吹起响亮的口哨,大叫“温员外温员外”。馆役、馆丞直跪伏下去不敢作声,几个小丫头脸皮都红了,龚致远和方知桐只怪笑着在温彦之背上拍了好几下,似乎在说“小子不错么瞧把你美的”。 温彦之此时若不是当着众人,早把齐昱手膀子拧青了,肃了张脸盯着他道:“都……都看着呢……” 齐昱微微倾身撑在他膝上,眉梢挑起惯常那不经意的笑意,看温彦之这张快羞成了驼红的脸,十分满意地问:“怎么,你不喜欢?” 李庚年在温彦之身后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怎么不喜欢——温员外喜欢得脸都红了!” 一厅里的大男人就又笑开了,还有暗卫撺掇李庚年让皇上再亲一下的。 ——哎呀温员外被亲好可爱我们完全看不够嘤嘤嘤! 温彦之板起一张红透的脸,一一瞪了暗卫一遍,唤馆役道:“快撤菜。”说罢急急站起身就要踱出厅去。 齐昱好笑地抓了他衣摆子,老神在在道:“温彦之,你不是教朕民耕辛勤不可枉顾么。”他瞥了跪在地上的馆役一眼,“这桌菜不准撤,朕吃。” 温彦之觉得自己眼眶一热,连忙抹了一把,忍道:“别,别吃。” 而齐昱的手已经松开他衣摆,长筷夹起了一簇鸡丝,饱饱蘸酱吃了下去,就茶咽下,向温彦之笑了笑:“看看,君无戏言。” 温彦之眉目间顿时化山为水,谑道:“这句你也好意思讲。” 齐昱再不多说,只笑着将他拉来坐下。 李庚年这厢看着二人眉目传情,心里不断泛酸,啧啧两声,凑到齐昱跟前道:“皇上,好吃吧?”然后拾了双没人用过的筷子,给齐昱狠命夹了一大簇糖渍云腿,“您再试试这个。”又舀了一大勺腌肉蛋羹:“这个也很不错!” 齐昱静静看着碗里:“……” 什么叫自己留的菜,哭着也得吃完。 这就是。 . 早膳用得拖沓,毕了也不差多少时候到正午。齐昱从花厅出来只觉满嘴怪味儿,一口银牙时甜时咸地也快齁落了,午膳再吃不下,便吩咐众人要吃不必叫他。 “你这会儿去作甚?”齐昱站在院里问温彦之。 温彦之抿了抿嘴皮,“与沈公子和知桐约好,再去……看看大坝。” “好,那朕同你一道去。”齐昱说着就要招呼暗卫跟上,却被温彦之连连止了。 他疑惑地看向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很严肃道:“劳工民兵大多齐了,人多手杂,你若是被流民推搡到了,我罪过岂非大?你还是留在行馆罢,我下午些就回了。” 齐昱原本想将今日要看完的折子推到晚间去,白日里陪温彦之玩玩,可想了想,温彦之此言也确然是个理,遂也作罢。 他看着温彦之一张顶好看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忽飘过一句“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心里只问自己,为何偏要做了皇帝,才遇见最好的人。 “怎么?”温彦之双目满盛了担忧,盈盈望着他。 齐昱却只向他轻轻一笑,没言语,抬手在他头顶摸了一把,示意他去追上门口的方知桐:“去吧,晚些回了,我教你射箭。” “好。”温彦之笑了笑,便扭头寻了方知桐,一道出门去了。 齐昱从门口消失的薄青色影子上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反身拾路往书房走。 其实,也没什么。 哪怕是朝不能共、夕不与对,可此生此世能遇见他,能言说相拥、相视一笑,就已够了。 足够了。 . 到下午时,温彦之与方知桐、沈游方一道回了行馆,沈游方向齐昱告了一干治水用度,奉了几本账册,又同龚致远去算劳工的开支。方知桐与温彦之使了眼色,自己先告退了又出府去,两个没当职的暗卫也跟上走了,剩李庚年和温彦之在书房里同齐昱大眼瞪小眼。 齐昱被他俩瞪得不自在,干脆合上折子,冲温彦之招手:“得了,先练箭,我也坐乏了。” 于是暗卫几个摆了箭靶又守着看,手里的瓜子儿是城南胡同里才炒成的现货,还热腾腾的,特别香脆。李庚年吃了两嘴觉得味道甚好,问他们哪儿来的。 暗卫几个吭哧吭哧地笑,不怀好意地向坐在石亭里和龚致远算账的沈游方努了努嘴,而沈游方正专注地将一张张单子讲给龚致远,就着手边的茶盏喝下一大口浓茶。此时若有所觉,他不经意回头见暗卫几个都在朝自己招手微笑,正要回以丰神俊朗的笑意,却见李庚年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神容冷酷。 于是沈游方挽起眉眼,只朝李庚年笑。 李庚年咳咳两声,扭过头不看他,回身两巴掌扇上暗卫几个的后脑勺:“给老子吐出来!” 暗卫几个牙关咬得死紧:“不吐!沈公子说买给我们吃的!” 李庚年劈手夺过那包瓜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几个小子!要我说多少次!当职时候不准吃零嘴!” 暗卫几个冷漠脸:“哦。” ——那难道你没收了瓜子,是拿去扔掉? ——呵,我们才不信。 而下一刻,李庚年果真毫无悬念地顺手就将那包瓜子收进了怀里。 刚出炉的瓜子隔了纸包贴着里衣,那温度好像比暖洋洋还要热腾上一点点。 然后李司丞憋着唇角若有若无的笑,瞥了幽怨的暗卫几个一眼,登时凶巴巴道:“看我作甚,看着皇上!” “……”脸皮真厚。 暗卫看不惯他却又干不过他,只好一脸哀戚地看回齐昱和温彦之,企图寻找安慰,可是他们却发现温彦之已经射中了靶子好几箭,算近几日射中最多的时候了。 温彦之神情难得带笑,齐昱瞧着也欣喜,从袖里拾了丝绢替他擦了额头的薄汗。 暗卫几个顿时更难过。 ——可恶!害我们都错过为温员外叫好的时候了!简直特别可惜! 于是他们暗暗决定今年过年给李司丞的孝敬,定要折半。 “这是不是太近了?”温彦之状似并不经意地指了指那箭靶,向齐昱道:“上回在寿昌山上,你的箭能飞好远。” 齐昱笑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得要算力道和射角的,你现下还不成。” 温彦之笑看着他:“不试试怎知道?” 此话一出,周围算账的龚致远、沈游方和房顶上蹲着的李庚年暗卫几个都竖起了耳朵。 齐昱左右看了看后院大小甚有限,又有回廊石亭作挡,“那去外边儿找处地方练罢了,恰好将力道和射角教你。”他是个言出必行的,这下就要吩咐暗卫去准备出门。 “也不用那么急。”温彦之连忙道,“现下我也累了些,不如陪你看会儿折子,将近日录史理了,晚膳后再去也成。” 齐昱微微眯起眼,奇怪道:“可是晚膳后天黑,就看不见了。” 温彦之道:“你上次在山上亦是夜里挽弓,不也百发百中、箭无虚发?我也要同你一样。” 这句话倒是简单,却好似捧温热的清泉,浇在齐昱心里叫他别提多受用,只觉温彦之今日比过去哪一日都可爱,到这时候还能说什么不好的?便是夜里真太黑,他将十里八乡的灯笼全买来在外头照上也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朕的温彦之如此崇拜朕,想要什么,朕就给什么。 ——何况他还想同朕一样,甚好,甚合朕心。 于是暗卫几个看见皇上兴致勃勃地拉上温员外,转身去了书房。 ——噫,我们要捂眼睛了。 ——皇上要带温员外看折子呢! . 一天里大事化作小事数桩,日头偏过西去,方知桐回了府进花厅与众人一道坐了用膳,竟同温彦之又打了个一切定然的眼色。 齐昱忍了好一晌,才没有起身伸手去把温彦之的眼睛蒙上。 饭后歇了会儿,温彦之如约收拾了弓箭等物,别过众人,跟着齐昱往外走,提议道:“不如去萦泽口好了,夜里劳工民兵散了,那边有一处丘台甚宽敞。” 齐昱笑睨他一眼:“怎么,还放心不下的你河道,夜里都要去看一眼。” 温彦之闻言,竟是有些好笑,只顺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齐昱抬指刮他鼻头:“我甚么不知道。” 跟在后头的暗卫几个突然一阵忍笑声,在齐昱冷眼扫过去时,又憋着嘴噤若寒蝉。 而温彦之只是垂头不说话,新月初升下,银练拂过他耳鬓,齐昱竟觉这呆子的笑意中带了抹狡黠,细看间,却又瞧不见了。 如此漫说谈笑着,萦泽口大坝已在对岸遥见,离这方大约二三十丈远,江中水鸟低低掠过,飞到对岸青山叠翠中的墨影中消逝。月影阑珊,江边不多的树枝漫垂了枯枝戳进江面,垂眼一瞧,他们所站的丘台下遥遥立了棵树,杆上系了根带红绸的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已高高长长地扯去了对面大坝顶上的一个土包。 “那是何物?” 齐昱一边从温彦之背上摘了弓箭,一边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个土包,他记得之前第一回见着大坝时,其上并无此物。且往两侧看看,大坝头上这样的土包大约有十来二十个。 温彦之从齐昱手里接过弓箭,颇为紧张地捏了捏手心,“龚兄说造物斥资尚有盈余,故我与知桐近日正想试试,能不能将那大坝改一改,便做了些土包做蓄水试验。” 话关江山社稷,齐昱又挺感兴趣:“这大坝要如何改?” 温彦之抽出支箭来,遥指山脉正色道:“齐昱,你看对岸的清屏山。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萦泽口倾斜,是故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北地就极易形成涝灾,淹没良田;雨少时又常常出现旱灾,颗粒无收。我与知桐想效法芍陂之法,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堤防湖浦以为池沼,钟天地之爱,收九泽之利,以殷润国家,百姓故得家富人喜。折子已递在你案上,今日你还没翻到,回去我陪你看看,你再定夺。” 齐昱立在丘台上,高风轻忽带过他袍摆,钻进袖口让人生冷。温彦之言辞清晰明了,声如撞玉极为好听,光听着这些话他就觉得此法挺好,细想来也是利国利民的事情。 他看着对岸的山色天光,这一刻忽想起数年来山河中涤荡,权势里摇曳,国事沉浮,一身荣辱从少年时带着黄沙里的血水,到今日嵌进江湖里的尘沙,竟就这么叫他挨到了二十八岁。 原来已过了那么多年。 心念微动间,他垂眸回头去看温彦之,忽而了然地问他:“温彦之,这才是我的生辰贺礼?” “不,等大坝修好就太晚了。”温彦之从袖口掏出块洒了黑粉的巾帕包在箭尖上,将手里的箭搭上了弯弓,箭尖直指对岸坝顶正中的那块土包试了试,微微沉气,而后忽然蹲身将箭尖巾帕抵在丘台上重重一划。 齐昱微诧的神色中,箭尖经那一划竟燃起了莹蓝的火焰,下一刻温彦之站起来,目色定定锁住对岸那土包的正中,搭弓挽箭,倏地放手!那箭羽带着莹蓝的火光从江岸破风而出—— “力道轻了,角度也不对。”齐昱摇了摇头,唇角勾着笑,静静看那截燃了鬼火的箭,果然,那箭从半空中晃着跌入江水里,疏忽便被淹没不见。 温彦之双手顿在拉弓的姿势:“……” ——好,尴,尬…… 自古孟浪之事,果真还是要有力气才能办得到。 齐昱看着温彦之一脸吃了隔夜糠菜的表情,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好容易才正色搭过温彦之的手来,从他袖中又抽出一道包了黑色石粉的巾帕来,“我猜你也是料定自己射不中。”又往袖口里继续掏了掏,拉出来的巾帕竟有五六条。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温彦之太过惹人怜,一旦想想这一次次都不中,温彦之还要板着脸一条条抽出来继续射,他就觉得心里漾着汪暖泉。 温彦之小心思被撞破,赤了脸有些急,劈手就夺过那些巾帕藏在身后。 “不急,不急。”齐昱终于笑着抬臂环他,手绕后头去拂下他手里的巾帕拿过来,“来,温彦之,我帮你。” 说罢他半哄似的将温彦之拉入怀中,一如近来每日教习时一般,叠着他手架起长弓,还十分寻常地把着他腰臀处慢捻一扶,咬耳道:“你站稳。” 下一刻,温彦之只觉手背被齐昱轻轻执起,一箭系了巾帕的羽尾握进手中,齐昱右手五指扣入他指缝,轻巧地将弓拉满。他侧颜,齐昱深沉的眉眼并在他近旁,眸中考量的神色印着月色,连笑意都更加温和,点箭遥指远处:“是中间那处么?” 温彦之心胸砰跳,红脸嗯了一声。 箭尖的火苗燃着,在他眸光里摇晃,倏地他手臂一松,齐昱三指松弦,莹蓝光影脱弓而出,几乎直向天际旋飞而去。温彦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直直追踪着那如落天星子般的渺小火焰,下一瞬,恍如呼吸一沉,那火光稳稳落入了大坝正顶的土包之中。 温彦之按捺不住喜色,转身就抱住齐昱肩臂:“成了,成了。” 齐昱笑得无奈,眼见那大坝上什么都还没有:“我怎什么都没瞧见?” “你等等,就等一下。”温彦之抓着他手臂又往前走了两步。 齐昱好脾气地由他往前拉了拉,心料那土包不过是簇烟火能升起来罢了,倒难为这呆子准备了这长时候。而片刻过去,那土包中果真蹿出一枚烟火,悠悠飞升到空中炸裂,小小一朵,好似春花。 果真如朕所料。齐昱笑了笑,抬手摸温彦之的脑勺:“烟火么,我很喜欢。” “别急。”温彦之拍下他臂膀握在手里,笑着往那烟花看去:“齐昱,在你眼里,我鸿胪寺卿的公子就那么寒碜?” 齐昱一愣间未及言语,而下一瞬大坝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暗沉的“滋滋”声,竟像是有无数条引线被点着,竟让他在此处都能听见。 忽而,坝顶所有的土包都被引燃,瞬时皆亮起光彩,迸蹿出无数的烟火,齐齐飞升到高高半空,后背清屏山延绵为景,那些烟火忽而同时在空中炸裂,好似一朵朵巨大的金钩、姚黄、魏紫,交替散开,一时绚丽无比、璀璨夺目。 齐昱看得惊住,来不及问温彦之这是何种戏法,竟能遥相控制,而此时烟火并未作止,其下的土包吐过三轮后渐渐熄灭,却噗噗吐出了好看的一颗颗火球,顺着大坝的斜沿滑落,经了对面江岸的滩涂时,带燃了早排布好的火线,片刻后对岸一片火线连成灯海,火球落入江中,江浪滚滚将他们熄灭了,灰烬成块沉浮起来被水泡开,竟又变为一朵朵的洁白莲灯,灯面涂料迎着岸边恢弘的光影,盈盈在江面返照出来。 浩浩长流中,那些莲灯徐徐**着,飘忽旋逝,齐昱举目去追,直至那些莲灯漫入江涛夜色中,再瞧不见。 一时他心中悍然化为怜惜,不禁向前迈了一步,双眶一热,竟觉江风不再生冷。 温彦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齐昱,这个你喜不喜欢?” 霎时眼前一阵人影微动,他只觉一双手架住自己臂下,还来不及轻呼一声,就已被齐昱高高举起来,不由惊叫道:“你做什么!” 而齐昱却是沉声笑着抱他高高转了一圈,才将人狠狠压入怀里:“我喜欢。温彦之,我太喜欢了。”(. 就爱网) ------------ 89 89 直到一场恢弘烟火燃尽,月挂高空,千山沉水,齐昱方意足知反。射箭教习之事挪到明日,温彦之乖乖背了弓提了箭盒子没劳烦暗卫,他牵了温彦之往回走。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都点作红色,寒夜里能让人觉出几分暖意。南城门往里,夜市收了摊子,几个小贩在拣货,偶有一两个碰上收摊的客人询价的,也就将就手边的东西便宜卖了,商客尽欢,还互道节好,各自笑谈作别。 齐昱握着温彦之的手边走边看着这分和乐,竟有种话本写到结尾,主人翁从江湖退隐的感觉,此时方想这不枉自己在江山社稷的奏章堆里,熬过两年多来。 不过这和乐景象,同宫中倒不太相似。 宫里的年关对齐昱而言,每年是先从六部折子里落祝的贺词开始的,事务开始繁复冗杂,礼部拟好的皇文祝告出来,周福应奉了漆盒上来叫他点赐百官。御书房、紫宸殿望出屏门去,是一重又一重砖红的甬道,到了隆冬时格外冷,宫人径行静悄悄,顺带阖宫上下都是森然的,半点年节气象都无,全靠畅月廿五最后一场朝会散了的官员寒暄,大声提嗓叫几声“过年好”,才能勉强觉出些年味。 临到除夕前天,惠荣太后照常会单招誉王去宫中进膳,都是亲儿子,自然进膳的帖子也能递到齐昱这儿来,可齐昱每逢此时落座到宣慈宫里,竟也觉得除却朝中琐事、宫中破事,他与太后并无什么好讲,也都是誉王言语几句京城坊间高门的稀罕乐事,连带齐昱打趣一番,才能讨老人家开心。 而膳后走出宣慈宫时,惠荣太后脸上的笑意说是和蔼慈穆,不如说是强扯的精神气,一则望着注定没有后嗣的齐昱,一则望着年小体弱的誉王,也不多说什么,每年都是同样的嘱咐。 “母后再不盼什么了,就盼你们安好。” 这,倒是句真话。 “你在想什么?”温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世,齐昱一抬头,见行馆已然到了。 他站定了,忽然扭头问温彦之:“你见过太后么?” 温彦之不知他为何忽起这问,愣愣回道:“见过的。我做起居舍人前,在内史府记祭祀典仪,有几样要同太后娘娘报备,故曾在祭礼时拜望过几回。” “此番回京……”齐昱试探着温彦之的神情,“你跟我去见太后罢。” 温彦之:“什么?!”是那种见太后么? ——那太后不得把我叉去大理寺轮几个老虎凳! 他神情变化甚快,看得齐昱笑出来:“瞧你怕的,太后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回事。” ——这回事?…… 温彦之皱眉吃惊地问他:“太后娘娘知道你断袖?” ——你竟然还能活! 齐昱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甚,只不耐烦看着温彦之:“你就说同不同我去!” 温彦之被他吼得脖子一缩,耳朵有些泛红,吞了口水舔舔唇,这才定心道:“那就……去吧。” 他心想,总之到头来,太后娘娘也会知道的。还不如,正大光明地让太后娘娘知道。 ……不过到时候是什么身份去见太后娘娘?要穿官服么?不穿的话要穿什么?行官礼还是常礼?伏身叩七还是叩九?是不是要带礼孝敬?要带什么?…… 突然身边齐昱挤了他一下,仿佛被近旁什么给吓了一跳。 温彦之回过神来,还没问出句怎么了,却见此时二人走到后院回廊里,外头院中的石砖地上忽然亮了团耀眼的光束。 温彦之了然地笑了声,“这是李侍卫他们为你贺寿做的影子戏,台本还是龚兄写的呢,我都还未瞧过。” 齐昱艰难地看着光圈里左右摇晃的影子,似乎头顶的瓦片儿上暗卫几个和龚致远正在准备,还能听见李庚年低声喝:“龚致远你再踢老子把你扔下去!” “你笨死了,那根线是这边的!”龚致远气急败坏。 这吵吵嚷嚷的,齐昱突然对这影子戏的内容……不大抱希冀。 不一会儿头上传来沈游方一声不耐烦的“好了没”,方知桐叫了句“开始开始”,落在院中光圈里的影子就忽然都消失了。 一片静默中,齐昱揽着温彦之在廊中坐下,但见光圈中一个带着乌沙的小影悠悠出来,似是谁的拇指套了帽,看起来正像个官员。那影子朝右边一拜,暗卫甲的声音尖着嗓子学道:“禀皇上,起居舍人左堂贤去了,吏部拟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现在给您带来了。” “这是……”齐昱闻声怔忡间,那光晕的末脚又多出个长身的小人,也戴着乌沙,这回是李庚年尖了声音配道:“微臣内史府温彦之,参见皇上。微臣年方廿一,貌美心善,精通治水,老爹还是——” “台本儿不是这么写的!你别擅自加戏!”瓦片头上传来龚致远一声怒喝,又有“咚”地一声,李庚年“哎呀啊”地一叫。 齐昱和温彦之笑作一团,又听沈游方的声音跟着光晕里一个略魁梧的黑影出来,沉沉配道:“平身罢,今后你就是专属朕一人的起居舍人了,你眼睛只许看朕,笔只许写朕,脑子里也只许念着朕。” “这什么鬼?”齐昱简直想找根棍子来捅了瓦上的龚致远,这台词是皇帝能说的么?这是乡下土财主在京城找了个相好罢!沈游方你念这个就不嫌牙酸? ——朕和温呆呆好好儿的初见,风清云雅的,怎就活生生被改成这奇怪玩意! 温彦之边笑边拉着他袖子道:“你当时还赏我金子呢,不过我交给曹大人了。” 过了会儿,他眼神落在光影的戏文中,好似真在看着别人的故事,嘴里却补了一句:“现在想,我真该自己留着的。” “别可惜了。”齐昱长指挑他下巴亲了一口,笑意落在唇角勾起来,“皇帝都是你的了,你还惜什么皇帝赏的金子。” 温彦之皱皱鼻子,吸了口气,笑叹:“也是。” 这光影映在眼中恍若个梦,像是涤在凉秋照枫的溪水里,像是混在深冬暖阁的青烟中。众人散去后,行馆馆丞将一众馆役散去前院,齐昱将温彦之打横扛上肩头推门进了上房,尚未等及滚落床榻,他已将人抵在门板上深深亲吻起来。 人一世安稳或颠沛流离,世事有尽,大约深情总伴惶恐,恐花白迟暮,恐山高水长相离,恐去日不够,不够与枕边人刻骨铭心。 齐昱吻得极为珍惜又深重,到温彦之急起来抿咬他的侧脸,他才恍然回神见温彦之唇瓣早已红肿,可那双清绝眉目里稀松着映的,却又全然是自己脸。 他将人紧紧困在怀里,亲他鬓角,拆落他衣衫,落掌轻抚他腰身,最终二人推搡到床榻上时,温彦之将他扑仰进罗衾软被里,薄肩滑出襟领来,青色的里裳回照了昏黄的烛光,透色在那截玉白的肩颈上,齐昱看着他,像看一块精雕细琢的翡翠,一时眼底忽有些涩痒。 下一刻,柔软的触觉在他眼角一点,温彦之呡罢一丝微咸,抵着他鼻尖似笑似叹:“多好的日子,你这是作何?” 齐昱眼眶微红地扯住他前襟将他拉下来再吻,翻身将人按压在软枕上笑,“大约被炉烟熏的罢……” 浓情共花争发,衣衫尽褪,盈润粉口,齐昱手指从温彦之膝弯抵起他长腿,沉身贯入他双腿之间,低喘中他隐忍地咬住身.下之人的耳垂,问疼不疼,而温彦之眉心紧紧锁起,长指扣在齐昱肩膀上几乎要没入他骨肉去,却又揽去他脖颈痴迷地亲吻起来。 “不疼……一点都不疼……” 齐昱的手从他腰身往上攀延,身体送动中揉抚慢捻过身前粉果,垂头在他仰头露出的项间轻咬。 温彦之不觉曲起腿勾住他腰背,喉头溢出细细的气呻,下.体的满胀感从尾脊直传神台,他闭着眼,手指从齐昱的乌发中漫入,似水鸟飞落在江涛里。 身.下酸胀被齐昱宽厚的手掌握住,套.弄的节拍正合上股间巨物的抽移,兼有耳鬓一圈圈宠溺厮磨,一时快.感如同被架在了炉火上,愈发热腾,愈发收敛不住。就在温彦之以为这就是顶点时,后.体的满胀忽而一退,尚来不及惊疑,下一瞬,那粗厚之物竟准确无误地顶满其中,狠狠撞在内里最软弱的那处细肉上。 “嗯……”温彦之惊咛出声来,齐昱却并不待他反应过多,更将他腿根拉近一分,叫他整个后背都滑落在薄被里,且往他腰下塞入个绣枕,挺.动腰身,严密地独独往那一处细肉抽绞深抵。 慰然之感霎时绞杀了温彦之仅存的矜持,他仰面看着榻顶摇晃的香囊,听见自己不可抑制地呻.吟起来,忘情回吻齐昱的唇,揪着他滚落在臂弯处的里衣,在薄薄汗涔中唤他:“齐昱……齐……昱……” 而体内的满胀化为了肉刃,刀刀割在内里却是太过美好的苦痛,酸麻酥.痒轮番攻陷着温彦之的城防,终于在与茎身的相协捣.弄间,齐昱深深吻住他用力一推进,温彦之脑中白水化作花汁肆意,神智涣散开去,方觉身下顿松…… 夜色浸染上窗扉,明月透在薄纱上,院中有鸟虫徐鸣。 二人在软塌中交颈相拥而眠,齐昱近乎少年般将温彦之全全拢在怀里抱紧,几乎有些执拗。 一室暖烛,一室春情,薄衾敛着年轻的身体。他恍如又梦见夜空里绽放的一朵朵璀璨烟火,洒落的火星映在江河中素淡的莲灯上,那些莲灯轻飘**,在江涛间沉浮翻涌,折出五光十色的倒影,在水声静默中越飘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唤。 “齐昱。” “齐昱——” 他辨得这唤声来自温彦之,当即沉沉睁开眼,却见窗外晨光还是昏黄,尚不至当起身的时候。 温彦之正立在他近旁沉眉看他,一脸的忧愁像落了暮冬的霜雪。 “何事……”齐昱敛起眉来拉过他的手,却见那只手上竟捏着一本烫了火漆的折子。 “你看看罢,”温彦之声音有些抖,“李侍卫方才敲门,急送来的……” 那火漆的颜色艳丽,落在齐昱眼中叫他一瞬清醒,当即坐起来抖开一看,但见上面寥寥数语,却有四字极度刺眼。 ——誉王病危。(. 就爱网) ------------ 90 【你有你的抱负】  齐昱落眼瞧着那折子,一时神思从九岁时誉王呱呱坠地抱在他怀里,到由他牵着去国子监择师,十九年来走马观过,最终落在临南下前誉王奉到他面前的一杯陈酿上,舌尖几乎还能回味起那口浅涩。 誉王笑着跟他敬,叫他一路保重。 他渐渐神智冷静,默了好半晌,蓦地说道:“得回京。” 温彦之在他身边坐下,担忧道:“现在就走?” “越快越好。”齐昱坐起身来唤了李庚年打水,一边往身上拢衣服一边道:“我去书房看看。你收拾罢,待会就动身。” “……我?”温彦之一懵,情急间忽然有些不知措辞,“可治水才开始,更兼大坝改建之事,我……知桐没有公职,图纸都是我们……总之……” 齐昱抬手穿过袖子一顿,忽而了然问他:“……你想留下?” 温彦之话音辄止,动了动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留下,就是分离。 南北往来又不能御剑飞仙,山长水远,一信难勤,一来一往一二十日不嫌多,且算入河道动工至大坝改制,两三月操劳不过在眨眼间,这若一别,再见面许是开年春日或更迟,二人都清楚。 若问舍得么,则当然不。温彦之是恨不能日日夜夜都跟在齐昱身边的,就算说不上话,单是能看一眼也好。齐昱更不必讲,若是能做个袋子将温彦之揣在身上,怕是绝不带犹豫半分。 可宫里有宫里的事,天底下,也有天底下的事。齐昱是皇帝,要管家国朝堂坐稳皇位,而温彦之如今是个工部员外郎,既然担了治水,自然应当好好治水。 况治水一事,于温彦之而言,更兼有为亡故恩师偿清夙愿之要,此时抽身离去不管,又怎可能放得下。 任何人都有该在的位置,对他二人,更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温彦之敛起眉心沉了肩,目露询问地看向齐昱:“我想留下。” 齐昱起身来将外袍穿好,回头沉沉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温彦之在他目光下,略扭开脸去,点点头:“我……想好了。” 二人相处至今,每逢齐昱谈及他独当一面之类,总不是哂他斗不过官吏,就是哂他脑子一根筋,此时这般一讲,他原以为齐昱会不悦,会劝阻,可没想到齐昱只是笑了笑。 “好,那你留下。” 这倒让温彦之怔愣一瞬:“你答应了……?” 他突然站起身来扑入齐昱怀里将人抱住,竟觉出口的话融了胸腔里的酸浊之气,闷在鼻尖都是热烫:“齐昱,我也想和你回京,我只是——我不能……” “行了,行了……”齐昱抬起手,安抚似的拍拍他后脑,神色中的好笑夹杂丝疲倦,下巴抵在他额头上,轻叹了口气。 “温彦之,你现在信了么,我不止爱你一张脸……你有全部,我喜你全部,无需你像宫妃随驾,共我出宫入殿。你有你的抱负,这是好事。”他唇角在温彦之额头印了一下,将人拉开来对视进眼中,正色嘱咐道:“你听好,呆子,先保全你自己,再好好治水,遇事切莫冲动、执拗,该听方知桐的,就听方知桐的。” 温彦之揪住他前襟,将他拉下来轻轻啄了下唇角:“你放心我?” 齐昱笑出声来,双眼中盛着温彦之的影子,捏了捏他的脸道:“我怎可能放心得下?……不过南巡至今,李庚年、沈游方之事,或是寿昌山救方知桐、云珠之事,到前不久你收拾那谭庆年,我料你也快开窍了……我虽怎么都放心不下,可到今日,我也信你。” 如此便再不用多说什么,温彦之只紧紧再抱住他,口鼻埋在他肩颈中,呼吸间有淡墨与浓茶混溶的香气,“我给你写信。” “每日写,不许停。”齐昱轻轻咬他耳骨,“若有一日我见不到信,那江陵府的官吏还得再换一道才作数。” 温彦之终于是笑出来,抬手拾袖点过眼角,“好,我记下了。你去书房罢,水打来了我叫你。” . 齐昱从书房捡了几本要紧的折子出来,落印交代折报重转回京城,热水备好,他回上房梳洗罢了换上干净衣衫,匆匆用过早膳,李庚年报来说车架备好了,便行至院里。 行馆入门的松柏下,温彦之长身立在树旁看他,边上站着龚致远和方知桐,都是被馆役收拾的动静给弄醒的,听说今上忽而要走,连忙起身临道送别。行馆外停了两架马车,又都是沈游方备下的,他人也在外嘱咐车夫一干事宜。虽从天亮接了消息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刻钟,可他已拟出道沿途安顿来,教了车夫,又将纸张交到李庚年手里,垂眼背了手,且由他去看,并不言语。 齐昱由暗卫伺候穿上裘袍,冷冬里叹了口气,空中扬起团薄薄白雾。他看向温彦之,觉得自己心中大约有千言万语,可分别的话已说过,要叮咛的也都讲了,再说便是十足婆妈,都是男子,亦无需那般。 可终究再一眼望在温彦之身上,念及即将到来的数月离别,也不知什么重重沉在脚下,让他一时走不动路。 他瞥了方知桐和龚致远一眼,垂眸想了想,落谕道:“都各自安生罢,治水之事冗杂,你们也提点提点温彦之。” 方知桐与龚致远心窍皆通,何尝不知齐昱这话是要他们好生关照温彦之,当即牵了袍摆恭敬跪下接了口谕,唤他们平身后,齐昱又点了与温彦之相熟些的三个暗卫留下,倒没多嘱托,只沉沉瞧了那几个小子一眼。 三个暗卫紧张兮兮地各自撞了撞胳膊,齐齐跪下道了遵旨,起来便顺遂站到温彦之后头去打哈哈,李庚年在外头看得直叹气,捧着沈游方给的纸,有些放不下心。 “李庚年。”身边沈游方突然叫了他一声。 李庚年挑眉扭头:“干啥?” 沈游方定定看着他,连目色中都映入冬风里他额角的发丝,好一会儿,忽而艰难道:“你不要去北疆,那些人已死了。” 李庚年一愣,抓着那纸张的手指徐徐收紧了些,却咧嘴笑道:“嗐,升官进爵良田美妾,去了北疆我大富大贵着呢,作何不去?授文印信都在京中等着了,到我走马上任,给沈公子你寄北疆美酒啊!” 而此言之后,是沈游方的沉默。 良久,他看着齐昱在行馆中最后抱了温彦之,不禁眉心微微敛起来。大约是风冷,薄红终是落了眼底,他却还是笑了:“好,那我等着。” 说罢,他从身后仆从手里拿过一包炒热的栗子,递给了李庚年身后的暗卫,并不多说什么,只进了行馆落跪在齐昱面前领旨。 李庚年把手里的纸边边角角对起来折好,放进胸口里,挠了挠头,听暗卫几个小子在后头叽叽喳喳吃栗子,脑袋里顿时像是住了五百只鸭子,烦不胜烦,劈手就夺了那袋栗子,瞪了几人一眼,恶狠狠地当先上了车。 ——又,又被抢了呐。暗卫几个几乎要哭出来。 “……其余也没了。治水之事你出力不小,朝廷也算欠你份人情——”齐昱托住沈游方臂膀将人拉起来,恰好余光瞥见李庚年上车的背影,轻叹一声,补了句:“两份。” 沈游方素淡地笑,低眉告了礼,且说皇上保重,便退身告辞了。 众人围着齐昱送上了车,齐昱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目光追到众人后头的温彦之脸上,对他笑了笑:“温彦之,朕等你早些回京。” 温彦之鼻头一红,镇着满腔的涩感点头道:“臣遵旨。” 眼前那帘子终于落下,齐昱的笑意和沉邃眉目消失在后,李庚年在车内唤了声起行,车夫一振长鞭,吱呀一声马车便入了道奔起来。 温彦之迷混中推开周遭数人追出两步,举目去望街角尽头消失的车架,目之所及,最终只剩巷陌边角的萋萋草头,北风刮在面上几乎要割痛了脸,他抹了一把,肃然收回目光。 . 江山此夜寒。 尘蹄冷灰逐车,换了烟波江上,风波里停停赶赶十六七日,到京兆司地界齐昱已觉头重脚轻。勉强靠着车壁半睡了会儿,他皱眉闭目问李庚年:“到何处了?” “入京了,皇上。”李庚年正巧将入京的授印往外面递,扭头答他。 齐昱长指隙开帘子一角抬眉望出去,暮色下城门楼当头的“南”字,一撇一划红得发黑,而下头一道护城河的闸关横在水上,打耳飘入的京腔拍在马车外头,所有的陌生都变为熟悉,北地冷凝的暮冬气息,混着年底将过残留的烟火炮竹味,徐徐绕在他鼻尖。 年节都过了。 他吐出口浊气收手,放了帘子,“先去钦桦宫瞧誉王。” “是。”李庚年收回授印,转去吩咐车夫。 两架轻车渐近巍峨宫墙,经了侍卫临查,从乾元门入了大内,大太监周福早立在甬道口接驾,一干宫女内侍鱼贯成列,静鞭声声,小太监一声呼呐,众仆便奉着龙袍、华盖与雕金镶玉的肩舆跪下,恭迎圣驾回宫。 齐昱招来周福摆摆手,已没了精力说那许多,只闷声道了句:“朕得走走。”便当即掠过一众人等,启步向东行。 周福两道灰白眉毛一抖,心知圣意,就唤那些宫女内侍尽数撤了用度,转眼见齐昱已经领着李庚年匆匆走出老远,便连忙跟上,往钦桦宫行去。 正是晚膳时候,齐昱跨进钦桦宫时显然内侍宫女都有些惊诧,一声“皇上驾到”喊得战战兢兢,惶恐着跪了一路。内院还是一股沉闷的草药味,齐昱随口说了平身,一如往常般直行至内殿,偶见殿内掌着数盏灯火,掀开门帘,虎头铜鼎熏发的宁神香气钻鼻,惠荣太后正坐在侧旁的软枕背椅中,抬手揉额。 她闻声抬起头来,齐昱见了宫礼,只觉她神容不过别了两月,却竟似苍老了数年。 “皇儿回了……”她哽咽地抬起手招齐昱过去,强打起精神来笑:“母后就知道,你是疼旻儿的……你快进去瞧瞧罢,好赖今日,他是缓过来些了。” 这句话终于让齐昱连日奔波的疲乏散了些,也不及多说,他转身入了里间,瞧见誉王正窝在床榻上,由着小太监喂晚膳。听闻有人进来,苍白脸上扬起个笑,眉眼瞬带了欣喜:“皇兄回了!我竟不知道……” “你好些么?怎忽然病重?”齐昱落座在他榻边,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清粥,径自舀起一勺吹过喂他。 誉王抬手将他止了,自己笑着,“臣弟在暖阁里瞧折子,贪了杯酒,出来冬风一呼竟晕了过去,醒过来已在寝殿里,将母后给吓坏了。底下人不晓事情,还说我病危,连累了皇兄马不停蹄赶回来,倒是臣弟的过错了,怎敢还叫皇兄喂膳,这是要遭天谴……咳咳,咳……” 齐昱搁了手里的清粥,替他唤来一杯淡茶,就着手喂他一边喝了,一边沉声道:“如今朕回了,万事自有操持,你且安心养着,你这若养不好,朕可饶不了你。” 166阅读网 ------------ 91 【以祈星君福佑】 誉王三言两语揭得轻巧,齐昱只嘱托一二并不多讲,给他掖好被角,退出来将惠荣太后送回了宣慈宫,自然也不敢多提那病症。好容易揉着额头坐在延福宫的罗汉榻上,他端着手里的安神茶沉思三四回,临着当安歇时,还是叫周福点了太医院院正捧册子来看。 一看差点将茶都给泼了。 誉王此症,竟是悬饮。 先皇故去便因此疾,疾起于津液不归正化,却停积胸腔,那晕厥便是热酒迫稀涎上赶,络道被阻,这才不支而倒。方才且看誉王在笑,可这病最是寒热交往,一团酸痛携在肋下,说话间都能将人疼出汗来,这就是为何他只能侧依在榻首,而不能平卧之故。 齐昱重重将白玉茶盏往木案一搁,锁紧英眉:“怎么治?” 院正扑伏回道:“回禀皇上,司院已制十枣汤与控涎丹,以逐水祛饮。” 齐昱听闻有解,松下口气,这时院正竟又道:“可誉王殿下,体气虚弱,沉疴至今,贵体积弊太多,此时悬饮一起,祛病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未可稳妥,司院以为……调理舒气,乃……乃为正道。” 这话说的隐晦,却好似一盆冷水浇在齐昱头顶,一时他颅心拔起锐痛,遂沉闷地将院正挥退,不再作语。 晚冬牵起夜色,拢在层层宫阙头上,夜星转过天道,一轮日头又起。 滴漏鸣铜,寅时正至,齐昱从榻上支起身时几乎习惯性顿了胳臂,而睁眼才想起枕边没人,心底又哂自己矫情,揉了眼睛起得身来,周福与一干徒子奉来热水洗漱,他绞了绢帕擦过脸,问今日何日。 “回皇上话,今日顺星。”周福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齐昱的神色,接着道:“照太常寺意思,既是誉王殿下如今境况,不如占谷接星之礼可做贵重些,以祈星君福佑,礼部薛侍郎亦说很是,也与翰林院一同拟了文祷,或可交于相国寺一道诵读。” 鬼神祝祷之事,齐昱听在耳中,将绢帕扔回瓷盆里,就着宫女奉上的金盅漱罢口,垂眸用薄巾点过唇角一丝苦笑,“难为他们孝心,皆准。” 早膳后行到御书房,御案头上堆起几摞文书,江南五府的放在一叠,齐昱挑眉翻看一番江陵府的,颇有些烦闷地问黄门侍郎:“信就这些?” 黄门侍郎忙不迭道:“此类是近日官文甄选,今日各类书信等还未送至。” 齐昱这才觉得一日有了些盼头,刚坐定,吏部侍郎董谦又带了人来觐见:“启禀皇上,内史府温舍人兼职治水不在京中,司部定下由吴攥史暂代其职,臣将人带来了。” 齐昱不禁从一干文书里抬头一瞧,一时只着意映入他眼中的一袭沙青色官服,而他心神都还没来得及动荡,已听那老气横秋的吴攥史咳咳嗽嗽颤巍巍地跪伏下去,抖着手拜道:“微臣内史府吴庆修,咳咳咳……参见皇上。” 齐昱简直想亲自起身来扶他一把:“……快平身。”如此老朽,竟也能派来? 他挑起眉梢去看董谦,而董侍郎很懂皇上的顾虑,遂道:“皇上容禀,除却内史监曹大人,吴攥史乃如今内史府年纪最轻的……微有嗓疾,并非痨咳,身体倒还康健。” 甚么嗓疾,朕看他是烟袋抽多了。齐昱扯了扯嘴角,不想再多管。 董谦退下去,他冷眼瞧那吴攥史徐徐挪到九折秋菊屏风后跪坐下,忽惊觉身量气质与脸容,当真能影响一个人—— 噫,温彦之穿这同样官服,怎就那般好看?朕头一回都能看直眼。 齐昱摇了摇头,铺开文书开阅,刚起了个头,屏风后连连:“咳,咳咳,咳!咳咳——咳。” 齐昱:“……?” 居然还带转调的。 他凝眉定了神,正执笔要朱批,屏风后又传来:“咳咔咔!咳……” 齐昱直接扔了笔唤黄门侍郎:“去把董谦给朕追回来。” 黄门侍郎连忙紧跑着去了。 齐昱支着脑袋盯那压在臂下的文书,此时的白纸黑字乱得好似捉鬼的符咒,看是看不进去,想沉下心,屏风后又传来吴攥史清嗓子的声音,偏生他此时心绪沉累,又懒怠去训人。 此刻他忽觉,有温彦之那呆子录史的时候,竟还挺融洽。 就是……有点气。 哎,糟糕…… 他长指擦过额际,在紧闭起眼来的那一瞬,眼前明灭的竟是温彦之平日里的数十次笑颜,浓情起落在心尖,似海浪松风,低头睁眼一息中,相思几乎成疾。 这才第一日,竟就开始想念。 齐昱曲指叩额心,挥散杂想,平手执笔,最终在吴攥史的咳嗽声中,洋洋洒洒落下数行御批。董谦由黄门侍郎领了回来,无可奈何带着吴攥史走了,说即时将人换来。 可再换也都不是温彦之啊。齐昱叹了口气,在脑中攒起拳头狠狠打自己脸。 ——完了,完了,朕已入了魔了,如此实在太不庄重。 然而正在心中詈骂自己时,他眼角余光又不住瞥向殿外,打望送信的宫差。 ——那呆子究竟有没有给朕写信? 朕临走前究竟是扮哪般大气,噫,真该把呆子带回来的! . 黄门侍郎抱着木匣子再进殿时,齐昱已经把甄选官文看毕了,礼部与翰林的顺星祝祷递到案前,颇学究,他懒怠看,顺眼瞧了瞧也就批下了,着内侍送去相国寺。 “启禀皇上,”黄门侍郎跪呈,“今日书信至了。” 齐昱闻言顿时把笔一搁,“快快快,拿过来。” “……”黄门侍郎愣愣站起来奉上木匣,与周福面面相觑。 ——今上果真勤政,对江山社稷热情甚高。啧,我等自愧哉。 齐昱抽开木匣上的薄板,将内里信件一一翻过,最终目光落到一张素封上,见了封角上青竹小楷写就的“温彦之叩呈”,不禁喜色从心中延入眸中,心道果真呆子听话,而府衙内信速达,甚好。 封上大字还一板一眼写着“谨奏恭请圣安亲启”。 齐昱开怀,暗啧温彦之甚迂腐,却又心意拳拳地抽了案台上的短匕割开封口,一时清香阵阵,他二指夹出封中纸张,果见是三张花笺。 实则温彦之虽每日跟在他身边刷刷笔记,可他还从未见过温彦之写折报之外的文章究竟是何模样。此时提起满腹相思,他终于能将宫中琐事抛上一抛,浸心读起来信。 信是齐昱走的当日夜里写的,讲的都是陈事,可齐昱读得莞尔,只因他从未发现温彦之作文,竟有番……甚是呆板的诙谐,一笔一划细读都很逗趣—— 先是讲齐昱刚走,贤王摸过行馆来请安,众人心知齐昱对他仍是防范,便未直言誉王病下之事,于是贤王不知情间,被温彦之写就“俯仰天地喟叹,皇弟竟弃兄独归”,还抓着蔡大学士“捧心含泪,直道余思乡之情尤甚,盖滔滔江水不可绝也,奔流到海且复还辄奔,不如上疏求回”,被蔡大学士“甚恸然拒,教化数十句不可细说,黑脸而退”。 而温彦之不愧出身内史府,竟还补了一念:“盖贤王殿下所关心耳,不过胸前好酒,身边美人,膝下亲童。今若使萦泽水坝漏泄、江淹其项背,不能跑也,尚哭诉圣上不教其归京颐养也”。 ——倒是精辟。齐昱哧地一声笑出来,又往后翻,写的是下午温彦之与方知桐去清屏山北麓灾地之事。 原本前几日巡查都是他二人就可,但近日贪墨案查获后,常平仓重录,龚致远也得跟去,路上跑了好一会儿,温彦之惊觉“龚兄何在?吾等竟未等其上驾,而户粮之事,缺他不可”,方知桐恍然才发现,果然他们没等龚致远上车就跑了,连忙唤车夫回驾行馆。 龚致远上车后,气得“锁身车壁,好似磐石,不言不语,顷之,自觉无趣,才始与吾等玩笑”,齐昱笑着在心里给龚致远掬了把蜡纸。三个书呆子正要走,又见另一个书呆子谭一秋从知州府出来,许是瞧他老爹去的,温彦之又“恻隐则起,吾与龚兄、知桐引其上驾,借教导治水之学,唤其同游忘事”。 齐昱读到此处,不由叹温彦之心地是真善,也忒多事婆妈,恰好翻页,他便小心拎过来看,可越看却越不对头:“……吾四人对答诗书,好不惬意,然知桐学问为最,吾只拜下风……”中间省过他四个作出的两首酸诗不提,落到下一行,竟说“途径一处山泉,捧之甚热,乃是地温所至,精华之宝也”。 齐昱:……嗯?温泉? 接着,龚致远提议泡上一泡,温彦之自恃风度本不大同意这林间沐浴之事,可方知桐念了句“春服既成”,这呆子竟顿时就被感化了,然后他四个居然真要“效法子晳,浴乎其中,风乎舞雩,咏而归矣”。 齐昱:“……?” ——朕在书房安心看折子,你几个治水治去泡温泉? ——还咏而归? 齐昱怒将信纸往桌上一拍,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门侍郎和周公公默默缩起脖颈:皇上今日好可怕啊…… 下一刻,二人又见齐昱再度俯首去看信。只因齐昱忽想起,那谭一秋亦是个断袖,且袖子断在上风,同龚致远、方知桐还不一样,遂特想接着看温彦之究竟是泡没泡澡,是合衣泡的澡,还是宽衣泡的澡。结果他心急一瞧,后文居然没了,连个落款都没有,生生卡在他们咏而归的又一首酸诗。 “……?!”谁要看这玩意?! 他翻来翻去看了一道,确实没了,正要唤黄门侍郎,外头一个宫差小心翼翼探头进来。 “启禀皇上,有江陵府萦州一信,又送来信阁里。” 齐昱一拍桌子:“还不快拿来。” 宫差扑爬上来递给周福,周福战战兢兢捧到齐昱桌上。 齐昱连忙挑开来看,见首页是个解释:“灾地陋室无灯,临月写就,故粗心少装一页,勿怪。” 齐昱含笑点点头,有就行,朕不怪你。 然后他迫不及待翻到二页,见温彦之竟果真还细写了泡澡之事:“虽应知桐入浴,然世家有训,君子不当露体于荒丘,故吾权衡下,仅以足入涤水。沿途再赶,此举为龚兄嘲哂一路,知桐亦叹吾盖如守贞妇人矣,吾并未不悦,却见一秋脸赤终途,方至灾地”。 齐昱隔着信纸都能想见温彦之脸上的忍笑。 ——谭一秋这毛头小子,定是见方知桐美色在前,估计把持得难受。 他也幸灾乐祸一阵,不过少时却忽而想起,如今谭一秋至少还能看得见方知桐,而自己都见不到温彦之,不由在心中又怔忡起来。 而仿若在应他这一感,温彦之清雅落笔的下一段话,顺遂写道: “……吾一生平顺,身在宗族、京城,饭食无忧,绣衣蔽体,少时打马,而今纵游,从未感知民生辛勤,不过背读此训谨记之矣。然此行南巡,所见所感,笑泪俱在,痌瘝一体,始觉江山万泰之艰,深感君肩负之重。如今灾地粮仓复建,流民回溯,起垦良田,百废待兴,荒山月下,吾与其三人从容谈笑,偶饮数杯,虽至为愉快,然思及今时今日,众所和乐,盖因君所赐,遂思之顿起,山林在望,不尽依依,不过一日,竟念与时积,如江心月影,涛流更尽,浪声迭尽,不逝其间。” “望君诸般安好,吾心甚牵,切勿过劳,切勿挑食,唯望幸许。” “携龚兄、知桐、一秋,遥拜誉王殿下玉安,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彦之手肃,盼即赐复。” …… “周福,”齐昱低声唤。 周福恭恭敬敬俯身来听。 齐昱手背蹭过鼻尖,笑道:“去给朕取些内史府的花笺来。”(. 就爱网) ------------ 92 【朕谨凭鸿雁之传】 周福着了个徒弟去内史府,徒弟回来时捧着一沓子厚厚花笺,后头居然还跟来了内史监曹不韪。 各方打礼毕了,花笺呈上桌子,齐昱捻起张泛粉的,又捻起张泛黄的,心想这还新鲜,压的花汁竟不一样。 曹不韪眼神不住打探着,一见齐昱目露疑惑,连忙上前一步:“皇上容禀,那粉的是冬梅,黄的是秋中金桂,因录史有编年编月,恰好色彩上分一分,杂役分卷也能轻松些。” 齐昱和气点点头,口气却冷淡:“倒是别致。如此御花园成堆花草,也不会开过就算了。” “皇上说的是。”曹不韪恭恭敬敬俯身,“内史府年初时想出此法,亦是为此做虑。” ——什么内史府,明明是温彦之想的。齐昱在那沓子纸里翻了翻,“朕瞧着温舍人的笺子都是白的,这拿来的怎没有?” 曹不韪略尴尬地顿了顿,片刻道:“回禀皇上,温舍人现用的花笺,当是夏春的花压了花汁作的,多是白梅、白桃、荷花与梨花等。当时不过新起此法一试,并未作多少,况臣也都为温舍人带上了路去,存笺已经用罄,秋冬季节冷些,花色不同于夏春,尚做不出那色的笺子来。” ——朕看你是不赞同那呆子故作风月,这才没作多少花笺罢。 齐昱笑得心知肚明:“成,这些放下罢,朕留着用。”挥了挥手,示意曹不韪跪安。 曹不韪立在那儿有些忐忑,“皇上,实则……” 齐昱不耐烦抬眉看他。 曹不韪捞起官袍突然跪下:“启禀皇上,内史府治下多为老臣,吴攥史既无法任职起居舍人,往下再找不出更合适的,故臣特来请命,愿为皇上录史!” 齐昱:“……” 竟亲自来了。 看来除了温彦之,内史府当真是一个年轻人都没有。 他上下看了曹不韪一眼,觉得这老骨头虽仗着官龄老成,颇滑头了些,但身体大约还康健,当不至于如吴攥史那般咳咳嗽嗽扰人清静。眸色转回御案,他拣出两张金桂的笺子,着意笑道:“准罢。内史监亲修起居注录,朝中百官若知,也是番美谈。” 曹不韪心思就这么被戳穿,默默吞了道口水,想自己惦记为文华殿大学士评定之事搏份声名,这事皇上当是分外清楚了,再献殷勤未免过分,遂嗫吁着谢恩,不语。 周福笑盈盈为曹不韪指点了秋菊屏风后的矮几,曹不韪放下随身布包,不安跪坐下来,又受了周福徒弟奉上的茶。 周福好心问:“曹大人,舍人上职挺早,又镇日跪坐,您年岁也不轻,可吃得消啊?若吃不消,何苦强顶着。” 曹不韪妥妥当当谢了茶,没去体会周福一个太监话中的深意,只拱手道:“公公多虑,为了起居注录,也没甚吃不消的。”然他自己想起今后,每日寅时就得立在宫中,直想叹句“要了卿命”,这话说得也是心虚,亦不知能不能为了大学士之称坚持下来。 齐昱支在御案上不做声色瞧着,心里是拎得清,想这老骨头若是为了起居注录才有鬼了,不过是为了荣华罢了。 轻叹间,他忽觉朝中如曹不韪这等的官吏还真不少,老也老了不知惜福,成日到头还在争。说起来文华殿大学士不过是个虚名,拿出去唬人尚可,叫着好听而已,实则俸禄没多几分,他膝下也没个太子皇子需要老师,也就这些读书人一辈子奔追不停,不知哪里来的劲力。 功名一场,真有那么重要? 政绩前程,就真是锦绣满途了? 眼下看,温彦之信中所悟,同此类名利场中竞逐之人所悟,果真实在不同。 齐昱想到这儿,心里不觉又宽慰些,手中软毫点着玉砚中的墨,寻思一二,在花笺上落了个自觉庄重的开头。 “惠书敬悉,甚以为慰。” 接着,他却忽而不知该写什么。 往来私信于他来说,还有记忆的也是快七八年前年少轻狂时候的事情了,而他也惯常从不是追着别人表情愫的那一方。脑子里情诗艳句倒有的是,可他纸下半压着温彦之清清雅雅数张心意,随意用诗词表情表意未免落俗,故他又只斟酌写下句“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往后呢?难道要他也写写琐事? 可宫中琐事一上心头,齐昱不禁又想起昨夜里太医院正的话,头隐约又要疼起来,眼前晃的全是方才礼部的祝祷,心意繁杂,只想此事还是别给温彦之多添烦恼。 闭目想了半晌,他睁眼瞧瞧秋菊屏风后的曹不韪,又想起之前的吴攥史,不禁笑意弯上嘴角,便又提起笔来,将一日小事当作笑话写罢,他叹了口气,软毫在玉砚中扎磨一番,不断回想温彦之信中最后一段,往日种种在心内翻涌落底,最终还是庄重打不赢相思,没忍住,干脆落笔补道: “……宦海朝堂虽诡,江山社稷虽艰,却使万民有求有欲,故为天下之奔矣。朕于诡艰处日夜兢业治国,如今使君身在灾地,竟亦能感知世间和乐,此之于朕,已足。天下固有弊,却不可急功而进之,尚需徐徐以图之,朕深晓利害,亦顾身安,君心勿念。” “云天在望,孟春犹寒,朕与君分思两处,相忆缠怀,旁无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笺,取次花丛,因君之故。想朕书罢止笔,仍当指留余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恳请厚自珍爱。朕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齐昱,手启。” . 端月里的京城,冷是冷的,月过一半,誉王还未将养下榻,宫里两个太妃又相继感了风寒。惠荣太后在宣慈宫里熬不住心焦,顺往延福宫瞧齐昱时,旁敲侧击说道一堆清风观尚须真人的奇绝之事,不过为让齐昱松口,讨几回法事。 齐昱揉着额角听,手里尚拾着春闱题纸的模子,随口也应了她。 翌日寅时齐昱起身,边系袖扣边点来周福,说太医院正指点誉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时候告知太后。 后文没说下去,周福却也了然,只着了个小太监去太医院学了一遍此话,心想那院正该懂得闭口不言。 洗漱罢,齐昱思索着恩科之事,正要过殿外用膳,寅时正点老早过了,此时内史监曹不韪才告罪来迟,惶惶然跪在地上脸色青白。 齐昱想见他年岁也到了,舍人一职披星戴月算是难为,倒也没想苛责他,只道下不为例。而到下午间坐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时,他不经意抬头,却见那曹不韪竟跪在矮几后打上了瞌睡,头还一点一点摇着,神情很是勉为其难一般。 齐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韪,齐昱摆手却止了他,心烦地叹口气,示意底下内侍将秋菊屏风拖靠前些,将曹不韪挡住罢了,好眼不见为净。 ——总之也不是温彦之跪在那儿,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有什么意思? 萦州来的信日日不间,却有一回断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内,两个黄门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阁问询了数十次,只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御膳房的菜色怎样端进了延福宫,几乎就怎样端了出来,停停摆在御厨面前,一盘盘好似灵碑,搞得几人一度开始哭着向家小嘱托后事。 三日后,春裁二月,正当御厨们已抹净脖子静待归期时,御前当差的周公公却忽然来了,和颜悦色说皇上书信里见了种南方小镇的菜色,名为杏酪猪头肉,来问问御膳房可能做出。 ——这杏酪猪头肉,想必是南方什么村子里的新菜,连两个南方来的厨子都没听闻过,诸厨直觉此番是从艺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机,连冷汗都下来。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浆,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个厨子都会,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么做猪头肉?然若说做不出,那他们脖子便没白洗,只等侍卫来将他们拖出去得了。 ——还是得做啊。御厨们惶然含泪地应了。 绞尽脑汁折腾一下午,晚膳时候终于做出道直觉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猪头肉之腻,两相一合,倒还挺好。 战战兢兢奉去御前,诸厨在御膳房里惶惑候着消息,半晌瓷盏退回,诸厨互相推诿着让彼此上前先看,终于揭开盖子,竟见瓷盏当中空空荡荡,登时恸然大喜,抱作一团失声哭起来:“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呜呜呜!” 周福领着皇上的赏赐,喜笑着来到御膳房时,所见就是这么番景象。 问了缘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宫去,捡了睡前的片刻学给齐昱听。齐昱听得也是笑意连连,摸出枕下的花笺又看了看,竟也不慌着安歇,只吩咐周福研墨,便就着新鲜劲头,将这杏酪猪头肉和御膳房的事情写给了温彦之看。 日子不过鸡飞蛋打,花树抽枝,惠荣太后的法事做过两轮,温彦之来信终于没再断过。 齐昱每日朝中事务往来间,偶或一看书信,只觉身在这冷然皇宫里,竟也有了丝能快慰的底气。到三月往下时,一日下了早朝,他径行御花园,见誉王摇了木质轮椅坐在前头等他,这小子脸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风,终于透出丝年轻人当有的水红来,如此他心中更是宽慰,不免觉得,寒冬终于是熬过去了。 可冬眠的,却好似还在冬眠——譬如曹不韪。 好似见齐昱也不怎苛责他瞌睡一事,曹不韪像是得了甚么密令般,每日寅时不再迟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来补一补。总之齐昱坐在御书房也无事,听闻秋屏后毫无声响,也就压根儿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动筋骨,倒还乐得清静,心想回来好生给温彦之回个信是正经。 然正当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笺中甄选颜色时,那架九折的秋菊屏风后,又传来窸窣的声音。 ——呵,醒了啊。 齐昱在心里轻笑了声,手里提出两张梨花白的笺子铺在御案上,余光里瞥见,屏风后那曹不韪从四品的乌青色袍摆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做梦做的。 齐昱笑了笑,于是开始在信上写:“阳春三月,燕语莺歌。想必古来神采奕奕之气节,竟连冬困之曹某亦醒——” “刷刷刷。” “——文华殿学士评定之日渐近,料其心性忽奋,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袭君之习,要将朕之琐事记之不休,以搏功绩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齐昱闻声,笔头微顿:“……?” 朕就写个信,从前也没见曹不韪这么卖力记,莫非还真被朕言中了? 齐昱皱起眉头,抬手用软毫再点了墨汁,手腕都还没落下去,又听见那屏风后刷刷地记上了,不免有些心烦地搁了笔:“曹大人,朕每日书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记个不休?” 那刷刷之声顿止,片刻后,一青年声音好似弦钟撞玉,凌了清水般透屏传来。 “古有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却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皇上身在内朝,关系家国,却私书手信,此举乃思鸿鹄者,非为专心致志者也,臣,望君以止。” 齐昱闻言懵然一顿,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来,腿骨被御案雕金的边角撞疼了也根本顾不上。内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阶,一把拉开堂下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九折秋菊屏风,霎时黄风花色犹如秋风迷眼,一息晃动过去,屏后之人终于抬起头来。 那人乌丝成绸顺如缎,其下俊容秀清,双眼好似捧着一湖招摇的禾草,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员外郎,兼内史府起居舍人,温彦之,叩见皇上。”(. 就爱网) ------------ 93 【你何时回来的】  是这声音,是这人,一切都比齐昱所思所梦过的真实百倍。 可相思太长,这结束也太突然—— 齐昱在屏风边上顿了一步,一时间,他三月来在寒夜里描入脑中的数种重逢景况摩肩接踵,拥挤,喧嚣,场场与现下眼前的人影叠在一起,竟觉这一刻好似千年万年那么长,半瞬的怔忡摔碎在面前,他倏地俯身蹲下紧紧抱住温彦之,哑声道:“你何时回来的!” 温彦之本是一身疲累,被如此一抱险些断气,只艰难地从乌青袖口中抬起手来,绕过齐昱明黄龙袍的肩章云绣抱住他笑道:“……刚回来。” 齐昱把人从怀里拉开,涩着双眼老实瞧了一阵子,是喜这呆子回来,却又恨他瞒着自己空相思,满腹心事到了头,也不知是盛了高兴还是装着心酸,直觉那滋味像是老铅灌入,叫他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端详着温彦之的脸,只忍着道出句:“你瘦了……” 温彦之绯然双目中全是喜意,其中汪着的盈泽更将齐昱缱绻印在最深处,勾唇一笑:“我倒觉得我老了。” “那你是治水治老的,还是想我想老的?”齐昱一时笑起来,可酸意在鼻尖却汹涌,忍得颇难,只又把温彦之拉入怀里,再度紧紧抱住。此时忽而发现,温彦之这双肩膀竟比他从来估摸过的都瘦削,而他竟是靠着这双肩膀所属的人,在静宫里挨过了这三月冬风春花。 他的温彦之,终于回了。 回得倒是突然。 齐昱了然地抬起头看御书房的中梁上,李庚年正逮着周福高空悬坐着朝他笑,一手捂着周福嘴巴,另手还空出来冲他招了招;他身旁两个暗卫一人抱了个黄门侍郎蒙了眼睛捂了嘴,也是笑得发颤,简直是副山贼形容。 齐昱不由叹了声:“我这殿上暗卫都听你的了,温彦之,你要是弑个君,别提多容易。” “别胡说。”温彦之正色把他略推开一些,“以后不这样了,我只想让你——” 齐昱忽如其来落下一吻锁住他言语,辗转中带着使坏的噬咬,右手从他后背滑到后颈托住,半分不容他退避,就如此一点点攻占他的唇齿。温彦之开先还脸颊微红,一时凝在他怀里,片刻后动起情来,由不得探手勾住他脖颈缠缠回应起来,分外难舍难分。 暗卫在梁上看得擦鼻子抹眼泪,心满意足,懂事地带着两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黄门侍郎一蹦一蹦出殿去了。 而周福在梁上摆了摆手,内侍宫女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尽数退下。他又点了点李庚年罩在自己脸上的手,超然地示意他不用了。 在李庚年愣愣放开之后,周福悠悠抬起拂尘遮了自己眼睛,好似老僧入定。 李庚年:“……” ——原来,你是,这种公公。 过了会儿,周福感觉李庚年戳了戳自己后背。 他保持着拂尘蔽眼的姿势不满道:“又怎么了,李侍卫?” 李庚年幽幽道:“周公公,拂尘可以撤了,皇上抱着温员外进里间去了……” “什么?!”周福猛地拿下拂尘,果见脚下大殿上已经没人了。他还来不及作想一二,里间已经传来一阵男子沉笑,尾音拖曳在暧昧中,很有番蚀骨**的意味。 周福:“……?” ——哎等等,咱家这儿还停在温舍人给皇上夹花枝饼呢,他二人这三月不也就是写写小情书么,怎么这就睡上了? ——皇上他南巡都去作了甚啊! 李庚年在旁,颇志得意满地看着周福完全没有参与感的神情,感慨于自己充盈地见证了自家皇上的一遭情路,特意低调炫耀道:“有一阵了。” 周福从小陪同齐昱长大,可说没什么事不知道的,李庚年本以为这话能叫周福哀怨地看着自己,然后叫自己速速招来其中过往,可谁知,周福居然有点生气道:“李侍卫你怎不早点说这事儿?延福宫的床榻用度咱家都来不及拾掇了!今夜你叫温舍人怎么睡!你说!” ——我……能说啥?李庚年居然被吼来愣住:“……皇上床那么大,还睡不了个温员外?” 周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灰白眉毛一抖一抖:“在外不讲究就罢了,回了宫里难道还要将就?别说这宫里多添个人,就是多添只猫儿狗的,那吃食儿的碗得备下,喝水的盅得放上,冷不丁牵出去溜溜还得有牵它的金丝绳子!更何况是皇上着意的人!啧啧啧,真不知你南巡时候是如何伺候皇上的,皇上定吃了不少苦头!”说罢这话,执起拂尘一戳李庚年:“快把咱家放下去,咱家要速速赶去延福宫!这御书房也要招热水,晚膳根本还没多添碗筷多添菜,香炉里燃的还是安神香呢!快快快!来不及了!” ——哎哟咱家所有安排都要被打破了!李侍卫你这戳锅的漏子!搞惊喜能不能捎带上咱家别总如此突然! ——噫!这可是皇上头回儿带人回来啊!怎可随便处之?! 李侍卫在周福絮絮叨叨中,拼着一耳朵老茧将人放下了地,于是周福好似旋风一般刮出了御书房,遥遥看着,那夕阳余晖中,周福左边一指便是一众小太监端着盆景花束跑过去,右边一指又是一众小宫女端着玉器摆件奔过来,不一会儿又领着人去御膳房张罗晚膳了,殿外登时好不热闹。 一时看得李庚年自愧不已,十分羡慕。 ——本侍卫竟只为皇上买过金疮药祛瘀膏和热茶……且俸禄有限,还没买最贵的。 ——吃的虽有猪尾巴汤……可皇上还气得差点泼在本侍卫脸上。 啧……真是特别寒碜。 “李侍卫!”周福声音遥遥传来,人脑袋突然从殿门口露出半截儿来。 李庚年茫然抬起头看他。 周福不知从哪儿掏出张花笺和软炭笔,“温舍人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你说给咱家听听。” 李庚年:“……?” ——敢情宫里这花笺是蔚然成风了还是怎么的。 叹了口气,他好脾气地蹲去了周福身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然御书房里间的龙榻上,齐昱想的自然不是吃什么晚膳。此时周福的食儿啊水儿啊金丝绳子都同他没关系,他侧卧在里间的龙榻上,曲腿支头看着被他堵在里头的温彦之,暂且还没急着剥他衣服,目光只从他眼角眉梢滑去发丝,又落在他身上的乌青官袍上。 抬手握住他手指亲在嘴边,齐昱眯起眼笑:“这颜色显老成,你还是穿内史府的衣裳好看。” 温彦之脑内斗争了好一晌,终于还是抽回手来,“不行,我得起来。” 实在过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他心想白日宣淫也就罢了,可此处也算内朝重地,皇上审批奏章之处,辟出的里间是为供政事疲乏时休整的,不是用来做那档子事的。 他刚探个身子起来就被齐昱按下了。 “你当我要做什么?”齐昱微微挑起眉头,闲散地压了只腿在他小腿上。 ——这呆子的脑子现在好似愈发灵活得过了。 温彦之半支着身子,面无表情看着他:“没,什,么。” 这吃瘪又不露声色的神情,是叫齐昱熟悉到了骨头缝里,顿时觉得眼前的温彦之像只含着绿草的白兔,可爱得让人想揉上一揉。于是他就真的抬手将温彦之揉进怀里抱住,唇角在他额头上印了又印,也觉得不够,却只能叹了声:“瞧你两眶吊着青,叫我还能舍得做什么?” 温彦之在他怀中一顿,二人间竟忽发了一阵寂静,随后温彦之跟着他叹了口气。 “……也是我不好。” 齐昱见他像是有甚心事,不免支起身子来,“怎么?” 温彦之揉了揉眼睛,听闻他不打算做什么,便敛了袍子随意坐起身来,动作间竟觉有阵头昏脑涨。 他就近靠在背后的床架上,盘着腿,轻轻握住齐昱的手指,叹了口气:“我离开萦州前,忙了个天昏地暗,终将河堤、水坝督建成型,接着只剩了文书与善尾。文书之事我所学甚少,知桐说我作得马虎,就把我摘出来,而善尾多是款项结清,我亦帮不上沈公子的忙,知桐看了我半晌,嘱我不如先带上他察录各河道情状的册子,先行回京述职……” 齐昱忍着笑道:“方知桐许看你心思都飞到我这儿来了。” 温彦之不语了片刻,叹气点了点头,“原本我是同龚兄一道带着云珠走的,然走了一城多远,忽发现我走得糊涂,那册子竟没带。龚兄笑话我丢了魂,便说,正好常平仓的粮录晚几日就出来,他回去趟,便也无需等那粮录寄送回京了,等拿了粮录与那册子他再上路,让我带着云珠先走。他自雇了车架回萦州,我……竟也就真的带云珠先走了……” 说到这处,倦意罩在他头顶上,齐昱竟在他疲乏的神容上看见丝懊恼。 “齐昱,我从前不这样的……”温彦之略有心烦地皱起眉头闭眼,曲起手指在额间敲了敲,“都被你给害了。” ——行啊温彦之,能将皇帝说成场祸水。 齐昱觉得心里此时就差开出花来,只偏头枕去了温彦之盘起的膝上,作出副蓝颜祸水该有的模样——英眉舒散,大字躺平,悠哉笑道:“方知桐通心,龚致远懂事,他们知道你是着紧见我,倒也不会怪你。” “可……谁又不急?知桐秉着老秦生前遗愿,为了治水人都快累垮,若是没有一秋时常照顾一二,恐怕已经病下了。再说龚兄,他母亲在京城,业已六十有二了,父兄早亡,姐妹均已出嫁,按说惦念家中老人,他也是心急的……”温彦之怔怔抬手,垂头用目光细细摩画齐昱的面容,指尖带过他的眉心,“有时,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好得都过分了,我竟觉自己当之不起。” 齐昱仰看着温彦之,杏眸中映着的,是温彦之倒挂的,怔怔愣愣的模样。 他不禁笑了笑,抬手勾了温彦之脖颈将人拉下来亲了亲,温声道:“你就没想过我们是为何?” 温彦之抬眉微愣,旋即自嘲似的笑了声,道:“或然因为,我确是个不醒事之人罢……” 齐昱无奈摇了摇头,捏他脸蛋道:“你总只记着人家给的好,却也从不想想自己对人家的?温呆呆,你若不信任方知桐,他在萦州怎可施展抱负?你当年考学时没搭救过龚致远,他还做什么官?——便说今日李庚年能帮你这忙,亦是因为你曾说过要为他去找沈游方打架。”他放开手去起得身,随手抓了床尾的被衾铺过来,“我看你是累了,想这许多,不如睡一觉。” 温彦之听了他这话,心中隐约宽慰不少,可却是出神地看着他,目色深深的,透在齐昱英挺的眉宇间:“齐昱……我舍不得睡。” 齐昱抬手将他发簪拔了,揉揉他一头软顺的青丝:“睡罢,这回醒来你能见着我。” 温彦之合衣慢慢躺倒在软枕上,目光却还看着他:“誉王殿下,还好么?” 齐昱点头,“好些了,近日能出来走动走动,前日御花园里他还问起你。” “问……问我什么?”温彦之顿时紧张上了,“你是不是同他讲了——” “尚未,瞧你这怂样。”齐昱沉沉笑出来,“他是问你治水之事。你先睡罢,周福备了晚膳我来叫你,吃了一道去瞧瞧他。” 温彦之寻思了片刻,点点头。 齐昱好整以暇抱着手臂,就这么看他慢慢闭上眼,可过了会儿,温彦之双眼竟又睁开了。 简直是意料之中。 “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一道说完。”齐昱好笑地睨他。 温彦之被他这么笑着,却还是面无表情从被衾中伸出根玉白的食指。 “再……再亲一下。” 沉静低厚的笑声顿时洒满整个里间,齐昱捧着温彦之的双颊狠狠地亲了他百十来下,将人整张脸都亲得红扑扑的,终于长长舒出口气来:“朕的温呆呆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166阅读网 ------------ 94 【亲个嘴都不隐秘】 迷蒙中触觉时有时无。 温彦之直觉指尖有些暖湿的温度,好似有人捧了巾帕在为他轻轻擦手。 他累得没能立即醒过来,梦里还瞧见方知桐站在萦泽口大坝上数落他,说这个也马虎,那个也马虎,沈游方和龚致远捧着账册站在他跟前,他一双眼睛落进册去什么都看不懂,便在大坝上抬头望天瞭地。 往北看去山高水长,青云日下,孤帆远影,一江茫茫从江头奔至江尾,顷波逐泻。 落在江中的日影阑珊着,**却更迭不去。 心神中宛若一缕游丝,抽提了千钧的鼎。 ——齐昱…… ……齐昱。 “齐昱。” 这一声唤得甚是突兀而笃定,叫齐昱闻声一顿,还以为温彦之醒了。 他把手里的巾帕扔回周福捧着的瓷盆里,凑近脸去看温彦之微动的眼睫,却发现这呆子尚睡得深沉,神容还老实严肃,就像是梦里遇了什么要同他讨价还价的事情。 齐昱轻轻笑着抬手摇了摇温彦之:“嗐,呆子,醒醒,吃饭了。” 温彦之没醒过来,只眉头一皱,还在梦里看流水犯愁。然下一刻他竟觉脚下的大坝忽而轰然崩塌了,四周景色胡璇倒转,他跌落江里,浩荡江水竟温如初阳,袭他周身且灌入口舌,平顺气息被掠夺一空,沉哼一声当真挣扎起来时—— 他却醒了。 睁眼齐昱正在他咫尺面前,俯身紧紧抱着他,二人唇齿相接。 落目处能捕捉到的齐昱眉眼中,居然还有丝得逞的狡黠。 一切发生太突然,周福在旁边端着瓷盆没空手来扬拂尘遮眼,现下正忙着四下寻摸何处能藏身一时。 “!!!”温彦之顿时面红耳赤推开齐昱缩入被中。 ——为何……周公公……也在……………… “别躲了,快起来吃饭,不然你得饿坏了。”齐昱声音隔着被衾也挺好听。 外头周福也笑起来,还道:“温舍人,咱家备了您爱吃的好几样菜,还捡了您给皇上信里写的几道南地美食,温舍人快起来尝尝是不是那么个意思。” 听了这话,榻上的被子略动了动。温彦之最终还是红着脸坐起来,此时忽觉出份与皇帝相交的无奈来。 ——实在是俯仰之间皆有人跟随看顾,从前有暗卫,习惯倒还算了,如今又多了周公公。 ——亲个嘴都不隐秘,哎。 周福自去外间大殿摆膳,齐昱见温彦之愁眉苦脸,便又凑近前去用鼻子蹭蹭他脸:“在想甚?” 温彦之惴惴不安地好生思索了会儿,忽而认真问:“你想不想住我家去?” ……这是个什么问题? 齐昱神色作难地想了会儿,转念间想通了他这是在人前亲密有些羞,便乐上了:“想啊,能被你养着,我倒巴不得。” 听了齐昱这个“养”字,温彦之竟老实想了想齐昱平日里一干用度,又掂量掂量自己天可怜见的俸禄,最后叹了口气摇头,发觉自己是养不起一国之君的,不由作罢。 ——且我做饭也难吃。 ——至少比御厨难吃。 温彦之有些惭愧地皱起眉头。 他那模样肃穆认真得好似个乡绅学究,一板一眼,齐昱真快忍不住笑他了,但却又不想打散他这份叫人怜的好心,遂只能抬手抹了把脸,强作镇定道:“这几日我政事多,尚脱不开身,过几日随你回去那小院住两日。” “真的?”温彦之眼睛都亮起来。 齐昱顺着他点点头:“我做梦都想去。”并不。 但温彦之顿时开心,拉着齐昱的手爬下床:“那先吃饭,吃了饭你赶紧看折子。” 齐昱懵然被拉出里间时,忽觉自己在温彦之心里竟好似个玉玺,每日只管在御案奏章里砰砰自戳上印记就是,那便是一日公务了。 ——如此着急,是有多喜欢你那小破院子。 ——朕的皇宫如此恢弘壮丽。 齐昱坐在饭桌边上,略不满地捞了把身边温彦之的头发,又想起从前光顾温彦之小院儿的时候那突然打开的小门窗和悬在当中的红绳子来。 ……至今不知所为何用。 ……且他也并没有很想知道。 温暖春夜里,齐昱由着手中软顺的发丝滑脱,突然背脊中心泛起阵莫名寒意。 噫,朕竟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个怪人。 . 饭吃过,齐昱照常是要去钦桦宫瞧瞧誉王的。温彦之捧着花笺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同从前第一回去见誉王的情状没什么不同。 除了花笺被他紧张地捏成了一团皱。 行过御花园,齐昱斜睨着他笑:“你也别做样子,这酉时都快过了,早过了你该下工的时候。” 温彦之由着齐昱将花笺给抽走,一路行一路盯着道上地砖:“这么去见誉王殿下……是不是,不大好?” 听说才病好些,不知会不会被此事惊得又发作起来。 可齐昱却是一边将花笺扔给一旁小太监,一边沉邃地说了句:“他若知了,怕高兴还来不及。” 接着宫道转入拐角,钦桦宫高门一过,内里宫人跪倒迎驾。齐昱领着温彦之逛入正殿,誉王摇着木轮椅迎出来笑:“皇兄吃过饭么?”一时目光落到齐昱身后,很惊讶道:“这不是温舍人么,从萦州回了?辛苦辛苦,治水如何?” 温彦之十二分忐忑,见了礼,嗓中干涩地直道治水之事几近告成。 ——可我不止治水,还治了你皇兄啊…… 他一边心虚地由着誉王扶起来,一边拿眼神求助地望向齐昱,下瞬竟觉手被齐昱捉住,来不及扔开,齐昱又把他脖子勾过去压在胸口,笑道:“小九,以后你叫他彦之哥哥。” “?!!”温彦之双眼瞪圆了看着誉王,羞得几欲找条地缝:“这不成体统!誉王爷万万不可!” 誉王瞅着面前叠在一起的齐昱和温彦之,眼睛都看直,轮椅也向后退了一轮:“皇兄你和温舍人……?”然后震惊捂着心口:“……这,这是南巡时候的事?” 温彦之看他动作以为他又要不好,正紧张地要问齐昱是不是该叫太医,结果片刻竟听誉王朗声笑起来:“好好好,好极。”然后又把轮椅摇近前一步,握了温彦之的手,改口改得相当自然:“彦之哥,彦之哥,终叫我等到此日!——我皇兄待你如何?他平日没欺负你罢?” “说什么呢。”齐昱抬手就在誉王脑袋上揉了一把,纱冠都给他揉歪了一下,“你就没瞧出来是这呆子欺负你皇兄?” 誉王扶了扶头上的冠,一想起当初皇兄被这舍人追着录史的模样,竟也笑得大言不惭:“和该如此,臣弟倒觉得可喜可贺。” ——竟然帮着外人说话! 齐昱挑起眉毛看他笑:“小九,朕看明日太医来请脉,得替你瞧瞧胳膊肘了,这拐的方向不大对啊。” “皇兄那般厉害,臣弟不帮彦之哥,难不成要帮皇兄?”誉王向着二人笑,正待要接着说什么,却因神情颇激动,吸气间竟咳了起来。齐昱连忙放开温彦之,走上去给誉王拍背顺气,又唤人传水,好一会儿誉王才消停下来,一张脸都咳红了。 齐昱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喂给他,“怎又咳起来,药都好生吃了没?” 誉王自己端过水,勉强喝上两口皱眉咽下,放下了茶盏笑得挺平静:“臣弟这是欣喜所致,况近日换季入春,咳疾反复也是有的。” 齐昱垂眸宽慰他两句,三人笑闹一会儿不再多说,有宫差来齐昱跟前报呈本该誉王接管的折报,齐昱回头看一眼温彦之和誉王,起身走到偏殿去看阅。誉王送温彦之到钦桦宫门口,拉着温彦之袖子笑道:“彦之哥,皇兄劳累惯的,脾气不大好,你时常或得顺着他些。” 温彦之脸上飞起两团霞,立在正殿门口,他远远看了眼偏殿里沉眉看折的齐昱,嗫吁道:“誉王爷言重,实则……皇上待我,脾气甚好。” 誉王听他这么说,温温润润的笑意在脸上漾开,那双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内里神采几乎同齐昱一模一样,“那当是我皇兄捡到了宝,自己舍不得糟蹋。” 温彦之脸更红得厉害,连忙低头拱手:“誉王爷不弃臣粗姿鄙陋,臣已感慨于心,毕竟这断袖之事——” “哎,彦之哥。”誉王好笑扯他袖口,眼见齐昱看完折子要出来,便同温彦之眨了眨眼睛:“这世间能寻个心上人已不易,何苦还管这心上人是男是女?” 温彦之由此言怔忡愣神之间,誉王朝他摆摆手笑说别多礼了,接着便招了小太监将自己推入殿中。 齐昱走来,拉起温彦之的袖子共他笑,月华下他明黄龙袍上绣线透着银练,一瞬印在温彦之眼中,好似绢帕上的丝线,其色皎皎。 横也是丝,竖也是丝。他心中忽而千丝万缕始觉有了分回京的真实感来。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 夜色氤氲春风里连带的香气,一路从钦桦宫走回延福宫,凉意习习。 渐进大殿,原本二人是背着双手走得一前一后,而转过一方回廊往内殿去时,齐昱感觉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中塞入了一团温凉。 他却也没回头,只眼梢带笑地稳稳收紧了手指。 温彦之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被齐昱双手慢慢握紧,心里竟似百花忽发,迢迢不断如春水,一时咬着牙将额头抵在前面人的背心上,默默感觉齐昱背心的暖意透着三重云衫龙袍拢在他脑门上,像春日薄落的光温。 内侍宫女进殿便各自散去做事,齐昱停下来转过身,将温彦之拉到跟前搂着,扬了扬下巴示意殿内,口气中略有醋意道:“你瞧瞧,周福还挺疼你。” 温彦之愣愣抬头看,见延福宫里同从前他印象中的大不同了,倒不是修葺一新或添了新具,而是内里绣缎挂毯之类原都透着股沉稳雍容的帝王庄严,现下竟都换做了矮松秀月、仙鹤临湖的套件,连外头那架被他跪过的九龙回影屏也换做了千山万树重岭小月,合衬廊台殿角的一盆盆香兰碧草与早春花卉,无不透出分云雾巍然的君子之风来。 “皇上这是说咱家偏心呢,”周福迎出来立在殿门口笑:“温舍人本就招人疼,也怪不得咱家忙着出点力气。” 何得能说是一点力气,这竟是专程为温彦之将延福宫摆设重新铺陈了一道。 温彦之常在宗族眼见往来贵客排场,何其不知这功夫动得大,连连向周福作揖:“周公公辛苦了,原不必这般的,我——” “快,温舍人,进殿瞧瞧。”周福却是挺自得地往内里扬了下拂尘,从齐昱怀里拉过温彦之往里推,“这套挂件屏风打做好了,皇上自个儿都没瞧过。” ——呵,实则皇上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套件,成日里爱用的都是些用色阴沉的物件,咱家想摆出来瞅瞅已经挺久了。 ——有温舍人真好。 被无辜抛下的齐昱好笑地跟在二人后头,进殿瞅见温彦之鼻子动了动,道:“周公公,这熏的是蘅芜新芽?”接着便又进退有度地往周福身道鞠了鞠躬:“蘅芜新芽熏起来三道滤漏,多烧便错,费事繁杂,彦之谢公公惦念,方有运道得闻此好香。” 齐昱也闻了闻,这香味淡中有草叶,清中见木气,确然很宜人,不禁觉得周福也是该好生得些赏了。 周福受温彦之一拜,竟一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比细腻心思被全然理解更叫他们下人快乐的事?平日里齐昱睡得不好,宫里除了安神香就只可熏些味淡的,今年新晋的蘅芜新芽倒挺好,不过工序繁杂些,得叫人守着掂弄,难为温彦之能一下闻出来。 他直在心中又对温彦之看好了几分,暗道这宗家出的公子果真是不同的,好物件见识得多,是知晓好歹的,怕是京中寻常高门贵女都不见能有此识香之能啊。 周福点着眼角叫徒弟奉茶上来,都是精心备下的,温彦之一一看出门道,却也不再提了,毕竟如大恩不言谢,此礼可见周福对齐昱之心忠似日月,慈似亲人,他只暗自定心今后好待周福,便也不作更多矫情。 几番收拾开,周福唤了内侍宫女准备铺排寝宫之事,侧殿隐约传来“花浴”、“绫巾”等呼喝声,温彦之听着竟忽有种——自己是千里奔回京来侍寝的感觉? 他指尖点点鼻子,斜眼瞥了瞥齐昱,后者正端着茶盏看礼部的恩科檄文,竟似浑不在意。 他轻咳两声,正要说话,忽闻殿外传来一声小太监的尖呐:“太后娘娘到!”(. 就爱网) ------------ 95 【朕的母后又不吃人】 这一声喊吓得温彦之几乎神魂出窍,此刻还管什么侍寝不侍寝!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立到齐昱后面去:“齐齐齐昱!”然后左看右看该往何处躲,本就白皙的脸现下更吓白了:“怎么办?” 温彦之惯常木讷呆愣,何尝有过如此跳动的时候,齐昱捏着檄文的纸张,看他看得哭笑不得:“什么怎么办?” ——朕的母后又不吃人。 ——你方才闻香品茗同周福谈天说地怎就没想过怕?说呆还真呆,噫。 正说着话,惠荣太后已由小宫女扶着迈过了延福殿雕花的门槛,身量气度甚是华贵,一双被齐昱、誉王体承下的风韵杏眸临着殿门的宫灯微转,略含诧异地将殿内一干用度望了一遍,向齐昱道:“皇儿,你这殿里摆件换得可全啊……” 温彦之心虚地四下一看,忽发觉殿角有个立柜还挺合躲藏。 然而惠荣太后却已发现了他,不禁慢慢放开身边小宫女的手臂,看着温彦之身上的乌青官袍,渐渐挑起眉梢,目如明镜地笑道:“哟,哀家来的不是时候罢,皇上还理政呢?” 如此齐昱是心知太后这是闻了风前来看顾的,便给太后见了礼,老实道:“非也,母后来得却也正是时候,朕原想明日一早去给母后请安的。” 惠荣太后闻言,落实心中所想,只垂眸间微微打量了一下人神俱愣的温彦之,点了点头,便又挽起个笑再抬手,方才那小宫女便懂事来将她扶坐到齐昱身后的桌边,后头周福已经奉了盏茶上来。 “看来哀家听说得不错。”惠荣太后翘指端起桌上的茶,揭开盖子垂首吹了吹,抬眸看向温彦之:“叫什么名儿啊?” 温彦之顿时白着脸一膝盖跪下去,木愣愣道:“在下……下官,不,微臣……臣——” “好好说话!”齐昱简直恨铁不成钢,“水都能治,说个话能要你命?” 温彦之跪在地上一晃,定了定神,这才想起要叩拜下去:“臣温彦之,参——拜,不,叩见太后娘娘。” ——怎还结巴上了? 齐昱看得心里直摇头。 惠荣太后好笑地看着温彦之拜会,垂眸捡了齐昱一个话眼,想起传闻忽有些开悟道:“他便是那治水的……那个,擢升工部的起居舍人?” “正是。”齐昱眼见能说到优点盖过眼下温彦之的不争气,连忙道:“人才从淮南回京,束河治沙、大坝改建,皆是他一一督造。”这呆子好歹还有些功绩保底,不至被母后当做个傻子。 惠荣太后将儿子护短的模样看在眼里,笑弯起眼睛,听了这话,微微颔首道:“倒是个能干的孩子。” 这一声“孩子”叫出来,让齐昱终于松下半口气。 惠荣太后放下茶盏,冲温彦之招招手:“来,免礼罢,到哀家这儿来让哀家好生瞧瞧。你是哪家的公子?眼见着不似寻常庶族官生。” 温彦之双腿僵硬地慢慢爬起来,小心翼翼挪到惠荣太后身前,躬身垂首道:“回禀太后娘娘,家父任职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先皇赐授一等安国公,臣乃家中幼子。” 惠荣太后听得愣了愣,转眼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齐昱,“……这竟是温久龄的儿子?” 齐昱苦笑了一阵:“母后瞧着他也不大像?” ——是不大像,太呆了些。 惠荣太后拾起丝绢略掩唇笑了笑,细细看了看温彦之的神容身量,却还是点点头:“倒是比他爹年轻时候还俊,是个好看的,倒难怪你能瞧得上。”她执起温彦之的手,唤了旁边的小宫女一声,那小宫女竟就从袖中摸出个雕金刻玉的浅色小木匣来递上,她徐徐接过来,便要搁到温彦之手里。 温彦之连忙跪下:“臣何德受禄,太后万万不可。” 惠荣太后又将他拉起来,把木匣子塞进他手里:“哀家是今日才听说皇上领了人回来,于你们这事儿……知晓得是晚了些,便也等不及明日瞧,今儿捡了这时候就巴巴儿跑来了,见面礼也没备个好的。这小玩意你权且先收下,当哀家个心意,往后再往哀家宫里来坐坐,哀家好好儿赏你。” 温彦之抖着手伏下去谢恩,起得身来但见齐昱正老神在在地同他笑,不禁脸都烧热了。 惠荣太后忽想起什么,看向温彦之:“温大人知晓此事么?” 一提起父亲,温彦之怔了一瞬,只寻词讷讷道:“回……禀太后娘娘,家父出使殊狼未归,臣尚未以此事叨扰家父行驾。” 他这模样,垂眼吊眉的,很是叫人恻隐,惠荣太后想起从前齐昱之事,终是叹了口气,“也对,此事……是颇难些,不当在书信中说。” 齐昱一想到温久龄,也挺头疼:“温久龄一月前已同殊狼谈判毕了,事情了结好,估摸再有几日也该还朝,到时候,朕且慢慢同他说罢……” “皇上不必,”温彦之突然声音一抖打断了他,双手紧捏着袍子道:“有……有臣去同父亲讲。” 齐昱微微一愣,“温彦之,你父亲——” “臣会好好同父亲讲。”温彦之只胀红一张脸,笃笃重复了一遍,神色倒挺肃穆。 此时惠荣太后将二人言行两方瞧进眼里,心中思量温彦之虽今日紧张了些,骨子里世家公子的气度倒有,也足见对齐昱是极维护的,倒是个不错的后生,怕同齐昱从前那些个随意招罗过的都不一样。 她实在是为齐昱这断袖癖好忧心了十来年,生怕他寻不见个伴侧之人,一生孤僻,每每想到如此,她夜里睡得都不安稳。 可如今瞧着这温彦之……倒像是大好了,这尚且是齐昱头一回带人回宫里来,且是头一回说,翌日还要去同她请安的。 安生不易,多说又何苦? 惠荣太后轻咳一声忍了眼下的泪意,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强笑着握起温彦之的手来拍了拍:“你父亲若是为难,只管让他……来找哀家。他也是个世家公子出身的,哀家倒要瞧瞧他那张嘴,敢不敢来同我妇人相较量。” 温彦之一时懵了,惶然就要跪下去,却被惠荣太后稳稳拉住,手指上被她握住的力道也沉了些。惠荣太后深深看着他,温言道:“哀家知道这……这癖好一路不易,你与皇上间,是人都能瞧出是真的,能得今日,便是福分造化,今后……哎,你二人只管好好的罢,再没什么紧要了。” 温彦之闻言大震,最终还是挣脱太后双手跪下去,无奈嘴笨说不出些好听的,只能恭敬诚恳道:“臣……臣,叩领懿旨。” 惠荣太后哧地一声笑破了涕,向齐昱点道:“瞧瞧这孩子,呆里呆气,倒怪可怜见儿的。” 齐昱垂眼瞧着温彦之叩伏在地上露出的半截后脖颈,眼里的笑意好似殿外的春风拂花,或也更和煦,“母后,别瞧他这般,他贼着呢,朕被他怄的时候可多了去。” 惠荣太后将温彦之捞起来拍拍袍子,笑道:“好歹是温久龄的儿子,不贼哀家还不信了。但你今后可不许欺负人家,哀家若知道了,定饶不得你。” 齐昱睁大眼睛:“……?” ——为何母后和皇弟都觉得是朕要欺负这呆子?朕看起来就真如洪水猛兽林中老虎? 他将方才种种细想一通,忽觉此刻自己宛如一舱囤积多时的滞销货物,困在宫里久久抛售不出,如今遇了温彦之终于自销,倒叫母弟二人高兴得几乎恨不得要给温彦之写碑立传了。 ——至不至于? ——朕好歹还是一国之君啊! 齐昱这一气闷,一直到惠荣太后同温彦之依依惜别之后都还没缓和下来,看着温彦之呆呆愣愣从殿门口送了惠荣太后又踱回来,他觉得自己连吃人的心都有了。 “温呆呆。”他坐在桌边眯起眼来危险看着温彦之,“我发现你挺会演啊,李庚年、周福、誉王、我母后,一一被你收得服服帖帖,竟还叫朕不要欺负你。你想想平日里你是怎么欺负朕的,摸着心口问问,你羞不羞?” 温彦之送走太后身心俱松,此时也没多想,竟板了脸顺道:“不羞。” 齐昱眉头一挑,哟呵?果真是太后给你长脸了?他起身来就将他双手反剪,“好,温彦之,今日也算等到你不羞的时候了。”不待温彦之反应过来挣扎就将人往里间提去,气得高喝一声:“周福!给朕备水沐浴!” 温彦之俊脸登时大红,猛一力挣:“我羞了我羞了!齐昱你放开!” “羞晚了。”齐昱没好气地在他耳根上咬了一口,从后头夹抱起他肋下便跨入内殿,几步将人抓到了一架巨大屏风后头。 温彦之当头一望,是那张苏绣的驾鹤飞月六折屏,状似挺沉,他连忙一手紧抠住屏风边缘,一手按住齐昱扯他腰带的手:“才还说你不欺负我,你的话还果真信不得!” 齐昱摆开他手将人搂在怀里扭下腰带,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一列十二个宫人端着洗浴之物从他们身边鱼贯行过,打头的捞起内殿最里处的紫檀木珠帘,内里萦然飘出丝缕热气,眼见内中浣阁里是沐浴备下了。 温彦之被齐昱死死困在双臂之中,乌青官袍早被剥在地上,此时他望着那珠帘方向,心知自己是绝然跑不掉的,再是羞愤也没奈何,于是便只关注最后一个问题:“齐昱……” 齐昱一听这语气飘然,心知这呆子定是又要犯傻作妖,便只忍着笑“嗯”了一声,微微扬起眉梢。 接着,他果听温彦之在他怀里阴郁地叹了口气,抖着声儿幽幽问了句话。 “齐昱,你沐浴……总不会……也有人……看着罢……?” 齐昱顿时笑得不可自制,不得不将脸埋在温彦之中衣柔缎的后背心里强作消停,好半晌才亲了一口这呆子的后脖颈道:“有啊,这不是有你么。”(. 就爱网) ------------ 96 96  从萦州行来京城千里路途,行旅疲敝,一路冬雪换了春泥,云珠哮症咳了一路,温彦之镇日里忙着照料她吃药,到京兆地界才见些好。 他觉得自己没跟着病下都算个异事。 劳累后回家换了官服就等不及进宫,之后也就睡了御书房那一时片刻,饭后见了誉王、太后,惊了一场又一场,他此时早倦了。眼下齐昱牵着他往浣阁里走,隔断处千百颗檀木细刻的珠帘一捞,内中氤氲水汽卷着温热点点扑在他面上,香销入骨,暖透中衣,叫他浑身上下灵神渐渐松软。 周福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最后将一钵兰叶倾入当中的乌石泉池,直身一招拂尘,内中宫人皆奉命跪安告退。 乌石池子里头悬铺了上好的枕木,内里温水热烫,乌石只往衣屏这边露出一段,墨色中雕出云藤花纹,一直延伸到衣屏跟前两步才止。齐昱正立在屏前宽衣,原以为温彦之正跟在他后头做同样的事,还想忽然扭头去将光溜溜的温彦之羞一羞,岂知回过头却见那呆子衣裳还穿得好好的,人正蹲在乌石池子边上,白嫩手指伸出一只,正要好奇地去碰那池壁。 齐昱连忙两步走上去把他手抓过来,“呆子,这碰不得,下头生了热炭,石头已烧烫了。” 温彦之愣愣被他一拉回头,正要猜这池子是个什么构造,却对上齐昱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这人上衣都脱了,肩颈勾线利落,胛肘两侧肱肌绕臂,拉他起身时微沉一道道浅壑,连带胸膛袒呈的蜜色与茱萸,一同直直映在他眼里,景状瞬冲脑中。 温彦之顿时喉结微动,脑中的浴池构造登时机栝轮转,过去二人缠.绵的记忆从那些空隙中涌现,云榻香囊摇晃,轻丝薄纱吹拂,一时竟让他觉得在这氤氲室内都口干舌燥起来。 他真不是头一回见齐昱脱衣,可却每每一见都……想起这分别三月来的偶几次梦境,温彦之忽然在这雾气缭绕的浣阁里大红了脸,手指不由自主回握了齐昱拉他的那只手,顿了顿,踟蹰道:“我……” 齐昱站着看他,“嗯?” 温彦之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终于脱口而出:“我梦见你……好多次。” ——小呆子长进了,这话如今也能说出口来。齐昱听得是心意拳拳,抬手拎着他衣角将人扯近了些,亲了亲嘴角又咬了咬耳朵,坏笑道:“哪种梦?” 温彦之只觉后脑被这一亲一咬点燃一篝火,燃得他左思右想都不会了,只咬着舌头道:“哪种……都梦过……”旋即撑住齐昱手掌,刚偏头在齐昱侧脸啄了一下,下瞬却眼前光景忽而流转,齐昱已一把将他拦腰搂起来行入水中。 腾起的水花太暖,中衣似乎是下水前就被热烫的水汽给蒸湿了,此时更一丝一缕紧贴在温彦之身上,从小腿漫上腰腹,沾水即为透明。他双手攀附上齐昱的脖子勾住,齐昱握在他腰间的手埋没在水波带荡的丝料间往前一带,将他整个人都拉入怀里垂首相吻,舔舐轻啄,渐渐双手下滑至他双股,忽然就将人稳稳托起来。 温彦之一惊,在相.缠的唇舌中溢出一声轻呼,重心不稳间双腿已下意识紧勾住齐昱精健窄腰,却换来齐昱一声沉沉的笑:“哟,挺熟练么,温呆呆。”下瞬他忽而长眉微微抬起,低头用鼻尖抵住温彦之的,危险地眯起眼看他:“你该不会背着我去找相好了罢?” 温彦之心性木楞,何尝开得起这玩笑,一时以为齐昱是讲真的,水波阑珊的双眼霎时望进齐昱眸中,认真地急急否认:“绝无此事!” 这神容妙在那丝呆愣劲下的可怜,看得齐昱心都快化作糖水和进这池中,不禁勾起唇角再度低头吻着他,沉声说着他信,渐渐屈膝好生将人放入水中,轻轻坐在池底的枕木上。热水拍拂在二人肩颈,齐昱将温彦之衣裳剥了个干净,双手支在他两肋下往池边木岸上抵住他,更欺身咬着他耳朵道:“小呆子,我想你快想疯了……” 字字落入耳中都是情.欲,勾人的气息比水温更烫,温彦之耳根早红往发际,紧抓着齐昱的手臂看着他,一张脸却强板起来,双眼隐约开始往水下瞟:“那……你还不,快点……” 他这斯文含欲的模样叫齐昱心里快要笑到打滚,忍不住将右手滑到温彦之大腿上捏了一把,面上却学着温彦之的神情认真道:“我也想满足我的小呆子……哎,但我日理万机,政事忙了一整天,现在这头也晕,手也没力气……” “……哦。”温彦之双眼清明地看着他:“那你脱我衣服作甚?” 齐昱双手放开坐到了温彦之旁边,淡定反问:“莫非你在家是穿着衣服沐浴的?” “……” 温彦之竟无法反驳。 他面无表情看着齐昱,知道这人是在故意使坏作弄自己,如此不禁有些着恼,因为这时候他能感觉自己虽全身都浸泡在热水里,但身上却有一个部位,比全身的任何一处都要滚烫,滚烫到有些酸楚…… 齐昱看着身边人吃瘪的模样暗自乐开,只留心温彦之的神色,心里期待温彦之能自己主动来讨好他一回,哪怕就一回也好。然下一刻,他竟在温彦之脸上看见了一丝顿悟的笑意,透在那呆子清秀的脸上竟还带了丝邪气。 齐昱:“……?” ……顿悟? 朕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等他想通道理,温彦之已经忽然翻身往他胸膛上趴来,带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脸,顿时混入眼睛里将视线迷了。他刚伸手将脸上的水抹了一把,却竟感觉温彦之细长的手指已在水下扒住了他的双腿内侧,且还在往两边掰—— “!!!”齐昱惊得连忙捉住他手往后一坐:“温彦之!!!” 温彦之被他这声怒吼吓得身.下酸胀都软了一半,此时神情就像只偷吃蜜果被抓包的白鼠一样委屈,趴在他胸口苦着脸莫名问道:“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齐昱怒把温彦之更拉近了紧紧困住,抵着他鼻尖咬着牙道:“反了你!竟想掰开我的腿!” 温彦之是完全不懂了,颔首对进他眼睛莫名其妙道:“你说你累了,难道不是暗示要我来做上风?” ——我知你一国之君羞于启齿,所以都无需你讲出来,我这不是来了么。 温彦之心里大义凛然,觉得自己为君分忧很懂事。 齐昱看着他这迂腐之极的神情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起身压了温彦之教一教这呆子什么叫做上风,可忽地他脑中一转念,唇角就勾起个饱含深意的笑来:“温彦之,你想试试在上?” 温彦之连忙点了点头,从一开始就想。 “好啊,”齐昱笑得很淡然,状似十分看得开,他抱着温彦之后背的手滑落到温彦之的臀上,轻轻拍了拍,“来,我让你在上。” “真的?”温彦之一瞬欣喜,只觉今日齐昱不仅答应了随他回小院儿住,还领他见了太后誉王,此时竟还在从不松口的床.笫之事上让给他一步,果真是真疼他的! 这欢喜重叠得太满,他感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捧着齐昱的脸就重重地亲了一下:“好!我来!” 齐昱微笑着耐心问他:“你做过上么?” 温彦之舔了舔唇,憋着声越说越弱:“我……我只同你……” ——呵,这还用你说?是个人都能瞧出来。齐昱按着心里的坏水,镇定教导道:“这样,你先起来点,这姿势你也发挥不开。” “好。”温彦之听话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些,这动作自然带得他两腿跨在了齐昱胯边。 说时迟那时快,齐昱原放在温彦之臀股间的手掌忽然施力下按,温彦之只来得及在齐昱柔化的英挺眉眼中捕捉到一丝诡计得逞的狡猾,下一刻他扑坐而下只觉后.穴一紧,竟是齐昱另手的手指探入其中。 “你这……骗子!”温彦之拧起眉头承受齐昱手指的屈伸,抬手狠狠掐在齐昱手臂上。 齐昱闷闷笑出来,垂了头一口就咬在他削玉般的肩头上,一路吻至他耳畔:“我要真坏,进去的就不是这个了……”说着那手指微微往某处一勾,带得温彦之轻颤一阵,气呻喘喘,一时撑在他腰腹上的胳膊都软了软。 ——这呆子,还想跟朕斗。 齐昱宽大手掌从温彦之大腿顺线滑上,扶住他的细腰轻抚揉捏,好整以暇地靠在木池壁上欣赏温彦之黛眉轻蹙的神情,以及在温水倒影下氤氲绯红的身子。他从温彦之股间抽出手指,在池边木盘中的脂盒里轻轻捻出一点,又再度转手滑入水下,片刻后,传入耳中的是寒夜梦回里迷蒙的呻.吟,然眼前之景自然比梦里更真,此时玉人面色盈润,身发皆湿,肌肤好似凝起的羊脂,胸膛上的一双粉尖若滴落的樱桃,嫣红惹人品。 他起身含住温彦之胸前的红果舔舐起来,温彦之刻意压抑的喘息从薄唇间吐露,放在他肩上的手指扣紧,终于是忘了情,紧咬着欲念道:“齐……昱……齐昱我要……” 齐昱紧皱起眉头,立时换出手指将温彦之拉住更往下摁,二人间水波起开一荡,怀中人沉沉闷哼一声,颤抖的尾音被齐昱一口接入唇舌中,深深缠吻起来。 他忍不住了。 是真的真的快要想疯了。 三月光阴倒转似水,他此刻就像沉沦其中,一想起每夜空洞枕边他心间就顿生凉意。眼前温彦之美到快要失真,说是梦都不为过。可如若这是梦,他只求能不要醒来就好,就如此耽于美色之中,直到将这月白霜华的身子一寸寸吻尽,撞碎,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分离,再不相思…… “温彦之……”齐昱按住温彦之腰臀上下间,身下传来暖水暧昧的轻拍之声,他仰头吻着温彦之线条柔和的下颌,轻啄那喉结上下玉嫩光洁的肌肤,水雾似纱,飘渺似幻,这一刻他心中的柔情几乎要倾逐而出,将他四肢百骸都淹没个干净,终于吻到温彦之耳垂含情咬下:“以后再不准你离开朕身边一步,一步都不准。” 温彦之意乱地扶住他胸膛,从尾椎直上的快慰已让他再说不出句完整的句子,此时只能破碎地回他道:“不走……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 浣阁中二人纠缠了一场水波似飞花,等真收敛了心念出得浴来,殿外已然月上中空。 温彦之被折腾得手足都快脱了力,只由齐昱兜头罩上宽大的寝衣抱起来,埋首在他半湿的乌发颈间磨蹭,沉了心意要赖着国君相亲近,暗道只一夜长短,总不能就祸国殃民了罢。 齐昱将人妥当放在宽大龙榻上坐好,绘绣兰桂的衾被围上,又从侧旁拿过薄巾给他绞头发,落目一瞧,小呆子一双眼睛清波带水地望着自己,竟似在盘算什么。 “你小脑瓜又在动什么念头?”齐昱好笑地拢他一头青丝。 温彦之鼻尖动了动,垂下眸子,“等你随我回院里住,我也待你这般好。” ——还想将朕打横了抱上床? 齐昱顿时哭笑不得,心想这二人吃饭睡觉亲近之事,竟叫这呆子说得像幼时学监里相好的同窗互去家中作客似的。 “你那院子究竟有什么好的?”齐昱把他半干头发拨去前面,另换了张干的替他擦了后颈,“能比朕宫里还好?” 温彦之没答他这问,却仿佛真对此问若有所思。他从被里探出手,打齐昱手里接了巾帕又拉他坐下,“齐昱,你……我们,你想没想过……” “甚么?”齐昱扭头去看他。 温彦之用薄巾搓揉着齐昱的发梢,小声却沉稳地说了两个字:“成婚。” 齐昱闻言,好生作想一二,拾了一国之君的口气道:“温呆呆,你想不想做我的皇后?你若是想,那我就先同太常寺商讨个三天三夜,招翰林、礼部落个改制新法的阁子,再将三公补齐了,把这新法通过,薛轶签字落印,我再着发皇榜告知天下男子之间皆可成婚,然后你爹回来,我提点贤王携宗亲厚礼去提亲,十里红绣、江山为聘把你娶进宫来,今后你就管坐着陪我就是……这样好不好?” 温彦之默默给他擦着头发,好似还真一边听他说一边考虑着,末了,想了会儿,肃穆地摇摇头。 “不好,我不喜欢红色。” 齐昱:“……?!!” 这是重点么?! 朕这可是求婚,求婚,且是求婚!虽是玩笑,好歹你这呆子也得回应一下!不喜欢红色也得喜欢一下! 齐昱侧脸恶狠狠盯着温彦之,气得说不出话来。 温彦之拢过齐昱头发握在手心里一寸寸地搓揉,垂着脑袋思索了会儿,道:“我们都是男子,我说的成婚自不是那种……” “那是哪种?”齐昱吊着眼梢看他,“莫非你还想把我折腾回温府去给你买菜洗衣烧水做饭伺候你爹娘替你捶背捏腿生孩子?” 这话说得不歇气,忒酸,温彦之都觉出阵牙疼,淡淡道:“你也一样都不会啊。” 齐昱顿时万箭穿胸:“……” ——朕是一国之君朕为何要会那些事! ——你这呆子今晚是不是专程千里赶回来将朕气死的? 温彦之看着齐昱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用薄巾把他后颈擦干。 齐昱从他手里抽走薄巾扔去一旁,向后一仰就大字躺去了软枕上。 温彦之裹着被子趴去他胸口上,把两人都盖住,推了推他:“齐昱?” 齐昱看着帐顶不说话。 温彦之往上凑了凑,亲了他一下,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笑:“别生气,我留在宫里还不成么。” 这一句妥协得平静如水,落到齐昱耳朵里却像滚落了针毡,扎得他一腔都疼——想温彦之一族世家公子,状元入朝,南巡治水,一腹的才华,一身的风骨,今后若时常出入在宫中,迟早会被有心人指着脊梁说是奸佞,到时候满朝议论,天下诽毁,不单是他自己,就连温家百年声名也要跟着崩塌。 古来皆道帝王卧榻之男色,名为男宠。 可温彦之于他,并不只是个男宠,他也不要温彦之去担那骂名。 然又能如何相较利害?又要如何取舍功名? 轻叹口气,齐昱捧起怀里的人的脸,珍惜地亲了亲:“我知你说的成婚不是风光嫁娶,而是一瓦盖头,四季安稳,此生此世都在一处。你不愿我一个人守着皇宫,我也不愿你一个人受着苦楚,此事我有计较,你先别想了,睡吧。” 温彦之乖顺地点了点头,由着他手指在额间发际轻抚,那暖意点点星星,没过一会儿,他也生出些困意,终于枕着齐昱右臂就睡了过去。 齐昱低头在他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沉邃了目光凝视他片刻,转眼看向床帐轻纱外宫殿雕梁画栋,昏黄烛火,一时白日道道奏章从他心底一一掠过。 西北大旱整治结束了,殊狼边境撤军了,淮南水患歇了水坝修了漕运开了,流民归家,灾地复田,振兴起始,天下暂且安稳了。 可从此时起,他又要面对自己了。 温彦之要的一瓦遮头四季安稳,不是没有办法。 他也从来都不想要温彦之将就。 . 中夜漏尽,旭日再升,翌日寅时的晨钟还未打响,齐昱已从卧榻中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温彦之沉静的睡颜,垂睫抿唇,神态安详,标致好似佛堂里玉皇宝座下的童生。 他抬手在这呆子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扬起个笑意,便沉肩缓缓抽出衣袖,起身行至外间,招周福来伺候洗漱更衣。 今日逢了月中十五,有早朝。齐昱洗漱完了并没叫温彦之起身,只拿起昨夜的礼部檄文再看,毕竟春闱快要开始,此文一发便是起头,后面还有礼部拟定的恩科日程,算作重要。 刚看了会儿,外面宫差送来昨夜里宫门落锁后,吏部卡在宫门外的文书。近来入春,不少官员开始络绎择期反朝述职,故每日吏部都有几道折子递到御前,报清述职人等,若是官员品级足够上朝,那逢了早朝还需定入朝班名录中,由齐昱阅罢,再点去宫门,那官员才能上朝。 此时递到齐昱手中的述职折子有三本,当中一张请准上朝的吏部文书,叠起来夹在最后一本头上。 齐昱随手将那纸头先抽出来,想瞧瞧是哪个大官要回京了,好让自己寻思早朝上要垂训些什么。然这么一瞧,他手都抖了一下。 只见那吏部的报请文书中间待填处,有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颜楷书就:“敬请圣躬惠鉴,拜启者报请入宫上朝,恭聆圣训。” “臣,温熙之,叩拜跪呈。” 166阅读网 ------------ 97 【铁丝扎就的棉花】 齐昱落目瞧着手中这文书,忽想起年少时候一桩事儿来。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当年还宿在国子监念学的时候曾有宵禁,康王、贤王十七八岁,领着他与齐政两个半大娃娃并几个世家公子出去打猎玩,回来晚了,国子监落了钥,若是进不去,次日晨学点名时候便会被学士发现。 这事儿却也不算小,皇子念学之事先皇曾甚为关注,嘱学士每日都要上报念学的情况。他们旷课若叫学士报去先皇跟前就不好看了,尤其是康王,已被报过好几次。先皇曾说过再报一次康王这学也不必念,就去函谷关外头守一辈子作罢。别提那会儿还带着齐昱、齐政,更兼有带坏弟弟的错处,故康王可算开始急了,几乎想回王府叫人来撬门,齐昱和齐政刚到可以开始胡闹的年纪,从前还没缺过课,此时也颇为担心,却没甚主意。 齐昱记得,那时候跟在康王身边儿的一个清贵公子踱了步出来。那公子年纪同康王差不多大,平日里很少言语,样貌棱角挺出挑,那时脸色如惯常般不见笑意或担忧,只很肃穆萧然,宛若个垂幕帝侧的谋士,严正道:“康王爷若只是怕晨学点名应不上,又何须急着进监去?叫学士没法子不就成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康王一如落水获了浮木,抓着那公子胳膊大笑:“熙之!果真还是你有法子!” 原来那神色谨然的公子,便是温家次子温熙之。 虽世上排第二的从来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这教条落在温熙之身上可不作数。 温熙之上头有个哥哥温旭之,温旭之在戍边军为军检督事,此时正随戍边军赵黎与他父亲温久龄一道从殊狼国回来,和谈军政上功勋道道,名字一出威震三军;他下头便是温家老幺小呆子温彦之,新近治水有功满朝眼红,今日一旦上朝,铁定是百官都恨不能揪上个关系奉承一番。 反观温熙之自己,自两年前齐昱登基,他在九府提督任上逢了手下监官错算税银的漏子,自请贬官去遥领了边境昌、贺二州刺史,平日不出声不出气又天高皇帝远,状似被两兄弟的风头比了下去,然齐昱能在御案上见着的各地银粮统录中,昌、贺二州的岁贡税赋却是一年更胜一年地蓬□□来,足见此人不仅是有少年时的急智,更能有治地善民的大修为。 在齐昱印象中,少时在国子监里、康王身边,直至入班为臣进了大理寺、九府国库,温熙之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搏过什么头筹,永远如暗水悠流,总不喜不怒不卑不亢,从来游刃有余,朝中十年沉浮里,遇事能退则退,退不过即绕,绕不过实在要冲突,温熙之却也绝不会是败落的那一方。 好似一块铁丝扎就的棉花,不攀缘不拒人,瞧着软糯,然一腿踏进去才知其厉害。 齐昱静着心去搁了文书翻开折子,里头工工整整的颜楷写了老三样大事,军政、民耕、官律道道分明,看得他沉了眉眼叹出口气。 一只手臂从后头搭住他脖子,是温彦之穿戴好了起身走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抬另手揉眼睛问:“大清早的,你叹什么?” 齐昱拉着他手臂笑了声,只将那温熙之拜请早朝的文书搁在他手心里。 温彦之迷迷糊糊拿过来一看,瞌睡瞬间清醒:“二二二哥回京了?!” 心中担忧推己及人,齐昱十分宽慰,咂舌道:“瞧瞧你这出息。” 温彦之:“……” 方才你不也唉声叹气。 ——等等……二哥回来……? 温彦之忽而一凛,逮着齐昱龙袍后颈猛地一扯:“不好!你这儿有无我治水的折子,快快快拿给我瞧瞧。” 齐昱被这一扯勒了口气,指着边上红木书案的丝绒盒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句“谋杀亲夫”,就见温彦之风一般刮过去,不禁怪道:“你这呆子怎见了鬼似的。” 温彦之一边忙忙慌慌找折子看一边道:“我二哥可比鬼厉害,从前每年回宗家一道只留五日,每日不做别的,就问我功课。” ——已将我问出了童年阴影! 齐昱一边打开另两道折子一边好笑:“治水能是功课?淮南水患同昌州贺州有甚关系,真问起来,你二哥也总不至于会吃了你。” 温彦之翻出折子一目十行,听了这话,抽空瞥了齐昱一眼,居然干笑出一声:“我们且上朝看看。” 齐昱摇头笑着由得他折腾,只看完折子将早膳的两块酥喂到他嘴里。温彦之胡乱喝了几口茶水,便跟着齐昱一道拾掇好了往紫宸殿走,手上还从齐昱桌案上捏了几道紧要的折子带上,一路口中念念有词,活像近日南门口成片儿扎堆的新科试子之一。 齐昱:“……” 至于么。 这呆子居然这么怕哥哥,在家是被欺负成什么样? 转念间,他想起两年前四年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康王贤王温家温熙之的影子一道道晃过,却也忽而释然。 毕竟温熙之这人,单就那自请贬职之事,便确然有叫人敬怕的道理。 . 从延福宫走到紫宸殿在望时,温彦之辞了齐昱一行径自往文德门走。毕竟君臣依旧有别,朝堂宫里看顾的眼睛都多,比不得在外面南巡的时候,没必要在此事上被人撞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外任回朝官员与常驻京中上朝的官员是不同的,须在紫宸殿外候宣,待早朝日常参奏结束方可由黄门侍郎带领上殿。 温彦之治水立了大功,其父温久龄也即将从殊狼国谈判回来领政绩,温家可算是满门红紫,此时他停停抱着摞折子站在紫宸殿外,周遭无数官员认出他来,便速速归拢来同他阿谀奉承套近乎,艳羡言语不绝于耳。 温彦之皆是草草敷衍,一来不会逢迎也不愿逢迎,二来家世龙宠俱在也无需逢迎,况此时他一心所念就是默念治水细软,以应对二哥的抽问。然温彦之本人也不是囫囵的,悉心作想下竟是越想细软越多,多到他快要疯魔了。 ——怎么办,这个也会被问,那个好像也会被问…… 正在他心神俱疲之时,一个清冷肃穆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幽幽落了下来。 “温员外,年轻有为啊。” 这声音耳熟得温彦之差点折子都没拿住。他紧缩了手指回头抬眼,只见出声的人正挑着清眉垂眼看着他手里的折子,一张漠然的脸上挂了个似有似无的笑。 “二哥!”温彦之神台一抖,立马将折子挪去背后,恭敬站直低了头:“二哥你何时到京中的?我竟不知。” “你知道就怪了。”温熙之目色如海地静静看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愈发深沉:“昨夜家小将我回府之事报去你小院里,你竟不在。” 温彦之:“……!”天,竟忘了这茬。 温熙之抬手就他背后抽过一本折子翻开,看都没看他,“你昨夜宿在何处了?” “……”温彦之忍着一脸的臊,脑子里急转再急转,终于转过个弯来:“我回工部交完文书,误了出宫时候,就宿在部院里了。”嗯,我真能随机应变。 温熙之垂眼看着翻过一页的折子上落着帝王印绶,于是平静问:“皇上已召见过你述职了?” 温彦之几乎要咬断舌头:“是。”何止是召见过…… 温熙之微微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眸去瞧折子:“哦?……我倒没见过递上御案的折子,还能有再拿回来的。” “……”温彦之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这他还真想漏了。他瞬间就想自剁双手自断舌头——就不该将齐昱屋里的折子带出来!二哥曾在大理寺待过,审人功夫一顶一好,早该想到和二哥对话就是一坑填罢又一坑,一谎圆过又一谎,最后不察之下定会露馅儿。 ——从小吃了多少亏,为何总重复相似的遭遇。 ——想哭。 温彦之心里悲苦不已,强自镇定道:“二哥……皇上,皇上他让我再瞧瞧,说今日上朝……还,还问我。”嗯,待会儿去寻齐昱串个供就好。 温熙之听罢,点点头,鼻尖微微一动,抬手把折子还给他。 温彦之诚惶诚恐接下来,后背心都快被汗打湿了,却不敢松懈一口气,只因他依旧感觉头顶上温熙之垂看的视线犹如千钧,并未移开,显然是还未结束审问。 在温彦之度日如年的长久煎熬中,温熙之淡然抬手抚平了正三品赭色官袍上的一道褶皱,果真又口气平平地问了他句:“你身上这蘅芜新叶的香气,还真挺出挑,工部部院里都舍得燃这个?”说着抽了抽唇角,目似明镜道:“呵,看来六部近来挺奢靡,京官待遇果真是好的。” “……” 温彦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此时连倒吸口冷气都无力做到了。 蘅芜新叶这香可是御贡的,落到他们宗家的赏赐尚且不是头等货,晓事的世家公子一沾染就能闻得出差别来,然此处立着的他与他二哥两个人中,当然并不止他温彦之一个世家公子。 他二哥还比他多吃了十年饭。 他背脊一凛,颤颤挣扎道:“昨夜里述职完了,皇上赏的,我回部院左右无事,便自己燃了些新鲜。”这这这再串个供! “喔。”温熙之了然点头,眼角狭起个凉凉弧度:“怪不得,瞧你精神都不大好,这香燃制可费事啊,少说两个时辰罢。” ……温彦之要哭了。 他此时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感觉都在给自己挖坑。他心想齐昱为何还不上朝,他真的快要露馅儿了,快要崩溃了,快要晕厥了。 就在他想冲进大殿去问问齐昱究竟为何还不上朝时,紫宸殿内沉钟一打,百官言谈止了,一时浩然皆跪,广袖振袍如山云出岫,笏板倾叩似泉珠落地。温熙之淡淡退后两步,提点温彦之早朝始了,便跟着在温彦之身后跪了下去。 温彦之终于大大松开口气,可谁知刚跪下,跪在他后头的温熙之竟盯着他背后又说了句话。 透着脊梁骨传来,叫他整个人都阴森森起来。 “老幺,工部部院有蚊子罢。” 温彦之猛回头:“……啊?!” 又怎么了?! 温熙之随着百官跪着三叩首下去,一张静默的脸抬起来看着弟弟惊恐的神情,从来冰天雪地的脸上居然挤出个笑,淡淡道:“想来燃香引蚊虫,你后颈上都咬红了,一会儿去太医院领些清灵散罢。” 少时,又想想,了然补了句:“或是祛瘀散也可。” “!!!……” 温彦之此时只恨地上没缝身上没刀,兀自强忍着一脸臊红抬头望向大殿最里头去,只见自家皇上齐昱正由周福扶上了龙椅,老神在在地端坐了,右手支着祥云的扶手,此时目光两两相接,还笑着向他打了个眼风。 ——这是要作死他! 温彦之一腔热血卡在后头,几乎就要血溅金銮殿了。 他明明记得昨夜睡前还没有后颈那块红的! 齐昱这昏君定是趁他睡觉又咬了他! 完了完了,背后二哥理过仵作间还签出过大理寺的断案集,区区吻痕定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早早回京还想多与皇上歇个两日再想他事,怎么就摊上了二哥回京的好时候啊! ——吾命……休矣!(. 就爱网) ------------ 98 【上朝就会是场硬仗】 过了好一会儿,紫宸殿里百官例行陈奏毕了,黄门侍郎拱手垂头捡偏门出来叫人,一抬眼,温彦之和温熙之一前一后面无表情地杵在他跟前。 黄门侍郎惊得退了步,强自抖擞:“二位温大人先进……进殿罢,皇上宣了。” 温熙之神色无波从弟弟身边直接走到前面去:“好。” 竟像是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似的。 “……”温彦之忽然就有点不想上殿早朝,此刻不但不想进殿,还想往后头退一退。 ——预感上朝就会是场硬仗。 ——二哥他是不是已经猜到我与皇上…… “老幺。”前面温熙之见弟弟没跟上,立在门槛边冷冰冰回过头来,“天子明堂,国祚社稷,岂能由你发愣?” 温彦之顿时脑袋一麻,赶紧搂着手里的折子跟上哥哥后面,一路心里哭丧着脸跨进紫宸殿去跟着跪下磕头,抬起头前面哥哥的赭色官袍晃得他眼睛都疼起来。 只因他回想方才二哥笑了。 他记忆当中二哥极少笑,当年大小登科、出仕贬官也都淡然,在家在外皆是素皮冷脸,不过礼做到位了,也从未有人敢怨。 幼时与二哥为数不多的相交里,温彦之记的最清楚的一回,是二哥还在九府时年休回宗家看他,正赶上温彦之在书院被地头蛇的儿子张晓毅欺负了,本子册子上全是张晓毅涂的墨水。温彦之是个闷葫芦,并不同家里讲,还是二哥要抽他背书的时候抽出册子一看,这才知道。 当时二哥脸上,就笑了一下。 后来那张晓毅他家…… ……温彦之神思一顿,默默掐断了自己念想。 他目光放到此时,只见齐昱在堂上龙椅里危坐,垂眸瞧着他与前面的温熙之,笑意威严却和善:“温家两兄弟都在,这大殿上可有几年没瞧见了。” 周遭百官适时称赞起温家儿子一顶一厉害,如今幺子温彦之也出息,劳苦功高天下走遍无法聚头,十分妥当地暗示今上少给他们些建功立业的机会为好。 可温彦之站在众人当中懵然看着堂上的齐昱,又看看跪在自己前头的二哥,只仿佛看见了一条巨龙当头撞上了一把精钢铡刀,那刀锋还在日头下锃亮着银光。 前头二哥身上的赭袍便是那铡刀砍出的血—— ——二哥他定是全堪破了。温彦之跪在地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没来由心中发堵。 而前头一身血红下的温二哥背脊挺直如山,形神清顿,只再度叩首一拜,起来便沉邃开口,不疾不徐道:“臣叩谢天恩。皇上对家弟圣躬垂怜、予以重任,臣铭感于心,亟望立业求报。” 齐昱支在龙椅扶手上的右臂都滑了一下,忽想起温彦之在延福宫里说的话。 ——这温熙之,是要比鬼怪厉害些。 ——才来了多久,竟已将朕与温呆呆的事情撞破。 温熙之说话做人从不带什么情绪,这话也一样,可最后几字却是字字顿挫,想要叫人说他没什么深意都难。 在场百官不知其里,只当这是表忠心,可齐昱何尝能不知温熙之言下之意? 不过该来的迟早要来,也迟来不如早到,齐昱此时笑得倒也坦荡:“平身罢。有爱卿此言在,朕甚欣慰。” ——朕欣慰个鬼…… ——温熙之说这话就是要给朕搞事情。 他瞥着堂下温彦之跟着哥哥站起来,那垂头认命的模样确然老实巴交,看着是在家中被他二哥拿捏惯了的。而温二哥正立在堂下目光平视前方,恭恭敬敬,面色如常,还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齐昱瞧在眼里,并不再玩笑,只出声问温熙之道:“温刺史此番回朝确然带回昌、贺二州的好消息,折子朕看过了,府兵改制之法甚好,明日便成阁议事罢,吏部先记下。” 底下吏部领了命刚要记,温熙之突然抬头:“臣还有事奏。” ——瞧瞧,来事儿了吧。齐昱慢慢坐端挺直了背脊,笑了笑:“爱卿但说无妨。” 堂下温熙之目不斜视,只抱着笏板一拱手,嘴皮微启:“禀皇上,贺州军粮供给有吃无剩,臣镇日思索囤粮之法不得,如今听闻萦泽口大坝改建之事大成,终有一想。臣望能效法温员外所为,以改制贺州沧江北道大坝,广拓良田,以资军民之用。” 齐昱眉头渐渐挑高了,面上笑意也愈发深:“可温刺史,沧江北道大坝,不是前年才改过么?” 他心想这改建大坝之细软一说起来,就不是折腾他齐昱了,这全然是折腾温彦之。况温家老二开玩笑倒不至于开到社稷大事上,若真拿此在朝堂上戏闹,他就不打算奉陪了。 家事私事与天下大事,当是要分清的,江山社稷里容不下沙子。 不知这温熙之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温熙之果真也是个能分清的,闻齐昱此言,竟从自己袖口抽出两道折子往前一呈:“禀皇上,臣已列出改建因由与所需用度。北道大坝若改,其资费能由贺州全权自理,细则臣亦陈列折中,望皇上过目。” 黄门侍郎接了折子奉道御前,齐昱拿过来一看,还真见此想并非临时起意。 但温彦之听了二哥的话却有些怪了,只因这大坝改造之法并非他现今才有,实则前年改坝的时候他也同二哥书信建议过北道大坝当如此改,可当时二哥回绝了他。 “二哥你怎变主意了?”他小声问温熙之。 温熙之微微垂头看他,平静道:“既然你已在淮南试过此法可行,我便用用看罢。” 被这一呛,温彦之捏着折子的手指骨节都白了起来。他在淮南落实新法几乎累成一滩泥巴,别提方知桐、龚致远与沈游方也四下奔波劳苦,到了二哥嘴里,竟是一句“试过”。 他抬头看着二哥神容平淡的侧脸,心中忽而勃发了一口酸涩。 “成,折子写得挺清楚。”齐昱粗略看完了温熙之的折子抬起头来,就正看见温彦之一脸肃穆地直直盯着他二哥,那神情状似树上的小松鼠瞧见了抢自己松果的大狐狸,而大狐狸温二哥立在小松鼠温呆呆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笏板:“皇上谬赞,臣自知于水利之事无甚造诣,故想就此请温员外赐教一二。” ——还赐教。齐昱眼看这就是要考温彦之学问了,估计温二哥那笏板上能写满了各种提词。 可齐昱转念想间,正好温彦之也要述职,百官也待听听淮南功绩,此举算给温家长脸面,那呆子应当受得起。于是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问罢。” 温熙之道了声“遵旨”,温彦之抬起头来,二哥已立在他旁边,温彦之脑中一瞬将自己所有折子的所有细节过了一遍,自认工程始末当是没有半点问题,能当数问,便挺直了背脊看向二哥。 岂知温二哥将手里白净的笏板往身后一背,张口就问:“温员外,不知淮南大坝改建所耗用度几何?” 满脑子工造图纸的温彦之:“……?” 淮南账册都是龚致远在管,温彦之压根不懂。此时就算好生搜刮记忆,也只能勉强道:“两……不,三千万两,有余……” 这话说得温熙之清眉微挑,淡淡问:“温员外总领治水,不会连大坝改建之用度都不清楚罢?” 此言一出,在场百官皆沸然议论起来,目光指点在温彦之脊骨上,好似一把把钢削的利箭,温彦之的脸登时就白了。 他心中那口酸涩之气刹那化作了怒意,这怒仿若是从小就夹在胸腔间,只此时终于膨胀起来,叫他强自站稳了,却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一时青,一时白,连眼前二哥的身影几乎开始动荡起来。 堂上齐昱看在眼里,不禁心中一沉,蓦地一转念,忽而明白了这温熙之的心计。 温熙之心智再深沉,手段再厉害,他也只是个臣,他担了一家子荣辱,不能在朝堂上对着皇帝横眉冷对、横冲直撞。可温熙之惯常将人性子看得透,将人弱点拿得准,此时他并不用对付齐昱,他只用对付自己弟弟温彦之就够了。 齐昱这人遇强则强,从来没在人堆里吃过败仗,之所以能作了皇帝,皆因他神智坚毅,有手段有谋划。 可有了心上人则不同了,再坚毅的人也会心疼,若齐昱心疼温彦之,就有了弱点。 而温熙之正是要捏住齐昱这个弱点,叫齐昱知难而退。 ——纵使君臣间狂妄一场能跨得过礼教的天堑,在朝堂家国大事上一旦撕破脸,千夫所指、百官所向,君王一身又怎护得住一个臣? ——自古江山多少年,君臣之事不是没有过,可撞碎在金銮殿上的从来都不是君,却从来都是臣。 温熙之垂视弟弟的眼角溢出一丝狠,勾起唇角问:“温员外,怎不赐教?” 齐昱眼睁睁看着堂下的温彦之黛眉深锁,他手指捏着龙椅的扶手,心里已快滴出血来,眼中是疾风骤雨。 他几番平复下胸腔中翻滚的洪流,终于对温熙之笑出声来:“温刺史,在朝官员分工明确,温员外属工部,仅承工造修葺之设计落实之事,你若欲知用度明细,便待户部同行之人携账册回京罢。此时你要问温员外,就问问工造之事,他也好答,别的要问,就去别的人。” “臣遵旨。”温熙之垂首答得不急不缓,也不慌,又问了温彦之一句:“温员外改造大坝之事,新起图纸都需入工部通过提案,不知每次信件所需几日?会否耽搁大坝动工?” 温彦之闻言,只觉心神沉顿一晃。 他的图纸都是齐昱御笔亲自提过,何尝经由工部过手? ——二哥此言,实在毒辣,若变作巴掌,只怕要将他脸都扇痛。 他缓缓抬眸望向温熙之,心里此时终于再清楚不过,他二哥是绝不同意他与皇上交好之事的。 也是,换了谁又能同意自己弟弟去给皇帝做男宠? 温彦之此时竟想笑,他瞥了眼御座上的齐昱,神色也是不见好。 “温员外?”温熙之清冷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那目光却恍若看着的只是个陌生人。 温彦之按着自己一腔的愤,渐渐直起身,目色冷寂地看着面前的二哥,严峻肃穆道:“温刺史见笑,此事恕下官无法作答。下官治水时,工部张尚书逢休,图纸之事皇上嘱下官自行判断,故从未经手工部过案。不信,温刺史问问张尚书。” 百官一听这温家兄弟竟冷言冷语起来,登时都瞧热闹似的回过头去找张尚书。立在后面的张尚书闻言,又是想起头前被皇上停职在家的事,此时饶是不甘,却也只好道:“温员外所言非虚。” 温熙之听了这一来一回,心中觉得自己这幼弟经了事也有些长进,垂眸看顾间,又见弟弟脸上神色木然空乏,颇可怜。 他何尝想要为难弟弟?他不过是为他好罢了。若温彦之此时不退那一步斩断情丝,来日再退且难且痛且艰,他都是为温彦之作想。眼看温彦之当是懂了深意,温熙之便也不想再作多打压,只说其他事宜还需参见图纸,便日后私下请教,如此退了一步,便再度捧起笏板,立入了百官之中。 百官所见,温家好似兄弟阋墙、内院起火,皆有些幸灾乐祸,絮絮叨叨的议论中,温彦之只垂眸看着脚下庄重肃穆的大殿地毯,任脑中胸中的怒气江河咆哮,也再不与温熙之说话。 赖过多时,终于下朝。温彦之一言不发,闷着脑袋就往外走,只想等百官散尽去内史府换过衣裳就到御书房去找齐昱。 刚拐到文德门边上的甬道,衣裳后领却突然被人一拉,回头是温熙之冷着一张脸追上了他,大力将他扯到面前,声如石落:“温彦之你倒是长进了,长兄在堂竟敢不告而别,宗家的仪礼你是忘了干净,也无怪能做出魅上惑主之事。” 魅上惑主这四字好似一盆火,扣在温彦之头上,当即将他胸腹中的怒气引燃。 他猛地一把挣开温熙之的手推开他:“仪礼我就算忘了,又与你何干?我从小到大二十年,你见过我几回,哪回不是打压我做学问?于你我不过是被丢在宗家吃口饭罢了,我叫你声二哥,你何曾真将我当做过弟弟?” 温熙之厉目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听见了,”温彦之红着眼睛沉沉倒退一步,将手里的折子一扬手摔在哥哥面前,“你要看水利之事就拿去看,总之二哥你厉害,都能看懂。你与大哥都是父亲膝下长大的,自然深晓朝堂利害,我不是——我温彦之不是,我只是个魅上惑主的祸害,便就由我魅上惑主,总之在二哥心里,我这治水改坝能得成,亦都是狐媚来的。”他抬手扯正了被温熙之拉歪的衣领,凉凉抽了个笑,“二哥,从来只有你心里的好才是对的,你何尝听过我甚么苦楚?你何尝管过别人?” 温熙之一脸的冰霜作了惊怒,抬手就抓住温彦之手腕:“老幺你糊涂了!” “糊涂也罢了!”温彦之怒得再度甩开他的手掌,眉目间都是决绝,“你看不惯我便只管去御史台参我,我再糊涂,总不似你顽固。” 说罢,他转身继续往内史府走。 温熙之捏紧了笏板沉喝一声:“温彦之!你给我过来!” 可温彦之却充耳不闻。(. 就爱网) ------------ 99 【回你小院儿住住】  温彦之换过起居舍人的沙青官袍行到御书房的时候,齐昱正在里头来回踱步,见温彦之来了,连忙上前一步拉着他,沉着眉头从上到下打量,目色里尽是担忧:“你怎么样?” 温彦之强笑了笑:“二哥总不至于能打我,这还在宫里。” 他这笑藏了许多苦。 齐昱将他带到双臂间抱紧,拍拍后背道:“罢了,你别想了,你二哥不好对付,还是我来罢。”光是今日朝上一场就已够惊心,再往后岂能料到会如何?他并不想温彦之要因此事与温家决裂。 温彦之被他匡在怀里,知道他心里是担心,便苦着脸同他玩笑句:“二哥能回贺州就好了,你干脆下旨让他回去算了。” “府兵改制的案子压在吏部兵部,明日就成阁开议,你二哥怕还要在京城多待阵子了。”齐昱抬手掐了掐温彦之的脸,“你二哥当年若没去贺州做刺史,如今补全三公的人里他能排头一个。他若能轻易被圣旨缚得住,今日也就不敢在殿上给你下脸了。” 温彦之垂了眼,只叹了口气,“我知道。” 齐昱慢慢将温彦之拉到秋菊屏风后坐下,手支在矮几上,深深望着温彦之沉闷的神色,皱眉问:“你二哥是不是说了你什么?” 温彦之郁郁将头更低下去,闷声道:“也没什么。” 齐昱拽着他腰带将人拉过来细看:“你这脸色能叫没事?” 温彦之抬头,目光盈盈望着他,脑袋里回想方才紫宸殿一幕幕,二哥一言一语戳心扎肺,那魅上惑主四字亦叫他一时失神了会儿。 他忽而问齐昱:“若大坝改建之事并非我提,而是别人提的,你还会不会准?” ——这算个什么问? 齐昱皱眉,下瞬心底猜了猜,大约就想见温彦之定是听他二哥说了什么扎耳朵的话。 男子一世虽不用顶天立地,但最要紧是独身自用、不靠旁人,若温熙之说温彦之这大坝改建之事是狐媚请旨混来的功名,那估计能将温彦之气个够呛。 想到此处,他拾起温彦之发梢笑:“若是旁人提的,我倒真不见得会准。” 温彦之背脊一僵,脸色都白了:“你……你说什么?” 齐昱颇满意他这神容,挑着眉梢继续笑:“大坝改建耗资千万,动辄上万人入工,从来不是件易事。若旁人提的案没你那般好那般详尽,亦没有那般规整的图纸,你要我怎么准?” 温彦之微微一愣,一时眼眶都有点红,“齐昱……” “好了,呆子,”齐昱抬手将他脑袋重新按回自己肩上,好脾气地安慰他:“你做什么要因旁人的话恼自己?你这功绩刻在萦泽口上,放天下人眼里谁敢说个不是?温熙之再说你什么,也都是气话。他说话惯常毒辣,少年时候就那样,可人心肉长也不是块石头,也是向着你的,今日冷言冷语,只怕也是被我二人之事给惊着了。他回来得突然,眼睛又太亮,没个准备,一经发现只顾得上着紧你安危,这才当着我的面折腾你,好叫我知难而退。” 温彦之心里也隐约那么想过,此时便了然,只下巴搁在齐昱肩头动了动:“那你退么?” 齐昱重重在他额角亲了一口,垂眸沉静地望着他:“怎可能。” 这三字顿顿确凿,总算叫温彦之被哥哥戳碎的心粘起来些。他抬手环住齐昱的腰,将脸埋在齐昱颈窝里蹭了蹭,糯声问:“你今日不批折子么。” 齐昱笑了声,手指在他腰里一掐:“我在你眼里就只会批折子?” 温彦之偏脑袋在他颈间亲了亲,“不是……我就问问。” “原本赵黎同你爹一道回京,兵部今日是要议事的。”齐昱下巴枕在温彦之头顶上,“然你二哥突然回来,既然成阁要议府兵改制,那戍边军之事也一道搁去阁上说还利落些。” 他突然想了想,抬手把温彦之拉开看他:“难得空档,你不带我回你小院儿住住?” 温彦之神色终于提起丝喜:“可以么?” 齐昱笑:“那难不成我出宫还要去吏部填个告假的文书?” 温彦之顿下来想了想道:“你是不用填,那我呢?” “笨。”齐昱没好气敲他脑袋:“你这起居舍人就是跟着我走,我都出宫了你还填什么文书。” 温彦之捂着脑袋,突然笑起来。 这笑得齐昱莫名其妙,“怎么?” 温彦之不答,只站起来拉他,“没事,走吧。” 齐昱:“……” ——噫,朕怎么觉得这呆子笑的没好事。 . 齐昱着周福备了马车,便装同温彦之一道出了宫,只两个暗卫跟随。从螳螂胡同里下车后温彦之先去瞧云珠,齐昱也挺久没瞧那小丫头,便也跟上。 云珠在院儿里石桌边坐着吃午饭,薛婶打开门见温彦之还带了人来,以为是温彦之同僚,对着齐昱官爷官爷告礼一通,连连说一道坐下吃。 也正是当用膳的时候,此时不吃,回了温彦之院儿里更不知道会吃什么。 齐昱想起头回的那苦瓜面和清汤寡葱,连忙应允了薛婶,薛婶便开开心心进去忙活。 云珠起来要给齐昱跪下,齐昱拉小姑娘坐了,竖起指头在唇边低声道:“丫头,你这跪下去,你薛妈妈怕是就不敢给朕做饭了。” 云珠捂着嘴笑,偷眼儿看了看温彦之又看看他:“那我怎么叫您?” 齐昱笑着朝温彦之扬扬下巴,“你问你小叔。” 温彦之脸红了红,“自是叫叔叔,还能叫甚。” 他这不是问句,云珠却答了声:“婶婶呗。” “云珠!”温彦之曲指要敲她头顶,云珠连忙往齐昱身后躲,还笑得咯咯地。 齐昱颇无奈:“这丫头嘴巴关不住,这才进来多久,我就被说成个妇人。” 温彦之也有些头疼,“怪我惯她的。” 云珠机灵地自己拍了两下嘴告罪,拉着齐昱袖口问:“叔叔,我师父呢?” “怎么,你还能想得起他?”齐昱睨着她,“你师父回京自要点卯办差,没那么多功夫让你欺负。” 云珠不大满意地坐回石凳上,“我回来前答应了沈叔叔要照顾我师父的。” 齐昱摇头哧地笑了声,“他又塞钱给你了?塞了多少?” 云珠捂住腰间一缩:“……没有没有,什么钱。” 齐昱笑着扭头给温彦之告状:“温彦之,这丫头欺君,给朕记下。” 温彦之忍着笑从怀里要掏花笺,云珠连忙过去吊他手腕:“别别别,我招,沈叔叔没塞多少,尾款还没结清呢。” “他还敢跟你结清?”齐昱好笑,“结清了你估计能把你师父姓甚都给忘了。” “姓李姓李,”云珠笑眯眯,“叔叔,师父以后还教我拳脚么?” 这问关乎李庚年调职之事,倒有些不好答。齐昱瞧了温彦之一眼,想了想,“明日叫你小叔带你进宫来,先见见你师父再说。” “进宫?”温彦之一愣。 宫里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去玩儿的去处。 齐昱抬手揉了揉云珠头顶,向温彦之笑了笑:“秦家追封之事早落下,这丫头一直不在,现下回来了,也顺道进宫领些赏罢。你带她去瞧瞧我母后,母后当会欣喜,说不定能赚个县主当当。” “县主是什么?”云珠凑在齐昱身边好奇问,“珠儿要做大官了吗?” 齐昱忍俊不禁:“大,比你小叔的官大。” 温彦之:“……”能不能别这么比。 云珠欢天喜地起来,三人又笑闹会儿,薛婶奉了饭菜出来,用过了齐昱就与温彦之出了院门踱到隔壁。 齐昱瞧着这巷弄尽头的深棕色院门,还是那干净古朴的模样,灰砖青瓦,门当中垂悬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却又透着丝古怪。 像极了温彦之他本人。 齐昱忽而一阵莞尔,此时想起去年头回造访此处的情景,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似的。 他抬手扯了扯那红绳子,本猜着当是个响铃什么的,然却没听见什么动静,不禁问温彦之:“这绳子作什么使的?” 温彦之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铃啊。” 齐昱怪:“我怎没听见响?” 温彦之把门打开了,笑着看他:“外头听不见,你想听我带你进去听。” 齐昱:“……” ……什么铃还要进去听?进哪儿听? ——你这么一说朕突然不是很想听。 温彦之见他立在门边儿不进来,慢慢板起脸:“你嫌弃我院儿小?” 齐昱连忙拉他往里走:“没有,怎么会。” ——根本就不是小的问题。 不过一进门再次夹在那寒梅影壁与屏门当中的空里,齐昱觉得这院子是有些小。 扑鼻的还是青草兰气与竹香,二人拉着进了内院,当头又见那一方偏提之法的活泉,堆叠的小巧假山上一挂铜壶滴漏上青竹小楷细刻,未完工的唱戏箱子搁在边儿上,一切都同齐昱记忆里的渐渐重叠起来。 这小院儿就是温彦之的味道,好似是一成不变,乍看下甚至有些素净寡淡,然细细观摩间竟能觉出丝过日子的趣味与清幽宁静。 影壁的梅,院中藏栽的兰,映照灰砖石墙的翠竹…… “你这院儿里还得有菊罢?”齐昱忽然问。 他猜出这个叫温彦之一喜,抬手往活泉边上的瓷盆指了指:“原没寻见合适的,还是父亲前年秋天送我两盆瑶台玉凤才补上。去年花期正赶上南巡,我也没瞧上,今年当是能瞧见了。” ——还真是梅兰竹菊凑齐了,温彦之这书呆子作得也忒尽职。 齐昱心里正好笑间,被温彦之拉到了正厅里,温彦之将身上素麻的布包搁在背椅里道:“你坐会儿,我去烧些水来泡茶。” 齐昱倒没坐,他挺好奇温彦之平日自己在家都做些什么瞧些什么,此时自然要四下瞧瞧。 这正厅北墙挂的是秦文树当年所画的治水图纸,工工整整精精确确,占了大半张墙面,足显示这屋里住了个工痴。左右山墙上各两幅成对的寒烟叠翠条图分挂,意境深远又笔功细致,提词落章款款,齐昱凑近看完,发觉竟是郑思肖的真迹。而右手挂图下头有张条案,上头随意置了一口白胎釉碗搁了两粒香丸,看着挺沉璞,低头一瞧,却见碗底里有宋定窑的印。 ——还真每样都有来头? 齐昱不信邪,走到正厅北墙边,方桌上有三个红木排盒,上头什么都没有,仿若终于是个朴素玩意,然他一揭开,却见里头满满放置了旁边儿小香炉用的三种香料,煞一闻着很有点儿那蘅芜新叶的意思,料想绝不是便宜货。 齐昱伸手拿了一小块起来闻,这拿起来后木盒内底露出一块,竟是方艳丽的图案。 见了这图案齐昱就了然熟悉了,只因他宫里用来装文房四宝的一套红木盒子便是此种。这盒子是高丽去年年初送来的贡礼,外头简朴得很,当时差点被周福当做普通盒子赏了下人,谁知一揭开里头绘色鲜明漂亮,都是上好的釉漆,精工细作,瞧着甚大气,这才留下来做了用。 齐昱心里叹上了。 ——朕也就得了四个大盒子,呆子这儿竟就有三个小的。 ——果真是鸿胪寺卿的儿子,好东西真多得是。 齐昱将香料扔回盒子盖上,突然想起之前温彦之还愁养不起他,现下他瞧瞧温彦之这一干用度也是透着股浓浓的宗家作风,看着简朴的格调都挺深沉,眼见这呆子也不是个好养活的。 ——焚香品画的,仿若能比他自己更不好养活。 “你想燃香?”温彦之烧好水进来寻茶叶,一边同齐昱说话,一边竟从屋角的立柜里又摸出个颇大的红木盒子。 齐昱:“……?!”等等,什么情况? 齐昱走过去把那立柜打开一看,见里面停停一排这样大大小小的红木盒子。 齐昱:“……”好,多。 是朕输了。 亏周福还将这宝贝似的换着给朕用,人小呆子这儿都嫌用不完的。 温彦之偏偏脑袋看他:“怎么了?你想吃东西?这里头东西南巡前清空了,还没补上,你想吃明日我去炒货店买些回来填上。” ——炒货店…… ——居然还是用来放零嘴儿的。 齐昱一口老血梗在喉头,默默关上立柜的门:“……我不吃,你买自己喜欢的就是。” ——高丽国君同温久龄,果真是要好得不一般。 ——温久龄对他这儿子,果真是疼爱得不一般。 ——瞧上了鸿胪寺卿的儿子,朕忽觉得有些心累。 他扭头看温彦之正从木盒里夹茶叶出来,还用了个特制的细竹夹子,一脸认真考究地搁进茶壶里。 呵,不消想了,那茶叶必然也是个中极品,茶壶定然也是大有来头。 朕有些累,朕要坐会儿…… 温彦之抬头见齐昱坐在背椅里愣神,好笑道:“你这是累了?难得你得空,要不去睡会儿?” “好。”齐昱一听能去温彦之卧房,又坐直了。 温彦之便放下茶壶来牵他手,“走吧,昨晚上折腾半夜还咬我后颈子,我料你也没睡多久。”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齐昱起身就又在他颈上恨恨咬了口,“温彦之,你这院儿里尽是好物件,你爹这鸿胪寺卿挺肥啊。” 温彦之痒得笑起来,把他拉出正厅往西厢走:“我爹可没贪贡礼,好些东西都是家里祖上留的,我爹一开始就舍不得我搬出府,见我执意,只得捡了些好物件儿给我摆上才安心,我只能随他。” 进了厢房,齐昱手环了温彦之不撒开,“我一个人怎么睡。” “怎么不能睡,我床又不吃人。”温彦之木木瞪他。 齐昱瞥了眼黄梨木床架上围的绣鹤轻纱,料想是温家绣工做的,挺别致。转眼正想瞧瞧温彦之的书架和做学问的物件儿,岂知竟没有。屋里架子上随意置了几个摆件,只床边放了张书桌罢了。 “你书都搁哪儿了?”他记得对面屋是厨房,正厅方才也没书架,两个半耳房忒小不能够,这一院儿里都没本书,搁在温彦之身上不大可能。 温彦之抬手挠了挠头,从他手臂里扭头望他:“在下面。” 齐昱手一僵:“……啊?” 温彦之脚跟踱了踱地,讷讷道:“我书太多了,院儿里屋子都小,放不下,我就辟了下头地窖,做了藏书室。” 齐昱:“……”是得有多少书。 果真是温彦之。 他四下望了圈儿,“你平日都从哪儿下去?”他料想总得有个瓷器瓶儿似的机关,如今工部的图仓就是温彦之当年改的,连书柜都能上下拉动,这呆子给自己下功夫当更尽心些。 温彦之见齐昱感兴趣还挺开心,连忙抓着齐昱手往墙边儿走,“就这儿。”他逮着齐昱指头就往墙角里一戳,一小块石头随之陷进去,齐昱好奇地笑了声,没用多大力气往边上一拉,便拉起一道竖折的两叠门。 “做这个不费功夫么?”他现在是真不大懂他们工学呆子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有这闲工夫,叫温久龄给他买个大些的宅子不就是了么。 温彦之眼睛却闪着光:“我只做了十多天,怎么样,是不是挺精巧?” 只十多……齐昱觉得拉门的手都酸了酸,“……是挺精巧。”他抬手摸了摸温彦之的头,觉得这呆子怪招人心疼的,连个门都要自个儿做。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温彦之兴奋起来,从旁边取了火折子点了个烛台递给齐昱,已经忘了是带人来睡觉的这回事儿,“你先下去,我等会儿过来。”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齐昱:“……?” 这呆子竟激动得同喝了参汤似的。 他突然想起了在胥州带温彦之去船坊的那次,温彦之简直像只吃错药的兔子。 他不禁失笑,心觉有时候温彦之这古怪劲真是可爱的要不得。 秉烛进了石门往地下走去,石阶挺宽,当中只有一折,拐过时候还有道画壁,齐昱举起烛台细细一看,只见壁上画的竟是个男人,长眉杏眸,靠在桌案上看折子,一身的龙袍连肩章的云绣花纹都画得一五一十。 齐昱眉头一挑,这不是朕么?!这呆子何时画的? 料想不能是南巡后,便只能是南巡前。 他看着画,心里登时乐开了,难怪这呆子说来说去要领他回来住,怕就是为了给他看这个。 齐昱立在那画壁前登时有些舍不得走,然却忽听更往里头的藏书室里传来阵阵铜铃的声音。 他顿时了然了,这定是门口那红绳子牵下来的铃铛,温彦之在下头寻书的时候怕听不见响动,这才做了机关牵来,可谓煞费苦心。 他这才秉烛继续往里头走,终于到得最下,光亮映照下一室的明晰,四处都是立柜,满满当当整整八个柜子的大小厚薄书籍,同工部那图仓的柜子如出一辙,想必也还可以上下前后拉动,当中还有格子。 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齐昱在抬起烛台时竟一瞬怔愣,只因烛台照耀所至的当先一面书柜侧壁上,竟钉着二三十张花笺,上头画着各式各样的情景。 齐昱凑上前一看,竟然全是软炭画出来的他自己。 画里的他真是什么模样都有——御书房里他赏温彦之三十两碎金子,他第一回被温彦之撞见挑食,他坐在御案后头发呆,摔折子骂人……竟都有,连他坐在延福宫里床榻上呵斥温彦之不准记的模样都有。 ——原来那呆子当初每日刷刷刷地竟不是在记,是在画。 竟然画了如此多! 齐昱正在震惊中,突然被一双手从后头环腰抱住,温彦之声音清透地从他后头传来:“齐昱,你喜不喜欢?” 齐昱把烛台往身边方桌上一放,转身就搂住他狠狠亲了一口:“喜欢,你这都是当时画的还是后头补的?” 温彦之顿时笑得有点羞,“当时画的,镇日干坐着录史实在有些无趣,也总不至于真将发呆挑食的小事记上,我一开始不过想找些事儿做,后来就……越积越多。” 齐昱挑起眉头恶狠狠道:“好啊,温舍人,你当初敢假录起居来威胁朕?胆子不小啊!” 温彦之梗着脖子看着他,木愣愣道:“皇上,您问起的时候,微臣从未说过是在录史啊。” “……”齐昱这时候才仔细回想—— ——好,像,还,真,是。 ——这呆子状似每每都说记载属实,却也没说是如何记载且记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温彦之你挺狡猾啊!”齐昱又好气又好笑,“国库的俸禄发你兜里,你就这么跟着我录史?你这是渎职。” 温彦之笑:“起居录实则挺容易写,我评述多,歌功颂德也多,曹大人挺喜欢,你也当喜欢,发我俸禄还舍不得?” 齐昱顿时把这狡猾的小兔子往后推抵在墙上,剪了他双手握去背后,额头抵住他额头沉沉道:“舍不得,我不仅舍不得,还得罚你罚回来。” “罚我甚么?”温彦之的脸在地底的昏黄烛光下透出分柔和,一张各处都恰到了好处的清俊神容端着清凌的笑意,一双漫溢光彩的水眸里,深深映着齐昱的脸。 齐昱垂首辗转在他唇上亲咬,一路亲去他耳边道:“温呆呆,玩忽职守,你说说本朝律法当罚什么?” 温彦之想了想,忽而一红脸气道:“齐昱!” 齐昱沉沉地就笑开来了,抬手就抱起他腿弯将人放到了旁边那方桌上,压着又是一顿亲,一边亲还一边解他腰带:“温舍人玩忽职守,朕记得……此罪当扒去官袍,摘掉乌沙,严重的得打板子……” 这话说得叫人羞耻,而滑入温彦之小腹的手指浑不老实,挠得他红着脸发笑:“别闹,齐昱,我们先上去。” “不行,渎职官员一般都极其狡猾,若不就地正法,他们就溜了。”齐昱吃了亏可不会就这么算了,两下已经把温彦之外袍剥了一半,发冠也扯掉,温彦之一头乌发散在雪白的里裳上,好似一捧柳叶涤荡进春水里。 温彦之有些羞臊,他妙目一转看了看这一屋子的圣贤书,立时拿膝盖抵着齐昱急急道:“别,你饶了我吧齐昱,这太羞了,我后头还摆着宗家家训呢。” 他这一说齐昱还更饶不得他了,直把那烛台搁去了后头书架的顶板上,双手勾着温彦之肋下往那书架一送,温彦之顿时背靠了一整排的温氏家训,惊呼还没出声就被齐昱又堵了回去,吻得不容拒绝。 温彦之死命推他,迷混道:“齐……齐昱……不行……” 齐昱微微起身将他双手绞去了头上一手捏着,垂眸看着温彦之一脸的窘迫与无辜,顿时起了坏心眼邪邪笑道:“小呆子,叫声皇上听听。” 温彦之气道:“不叫。” 齐昱意料之中,颇为得逞,空的手顿时就扯下温彦之里衣:“好,抗旨不尊,忤逆圣旨,存心谋反,这就要凌迟了。”说罢落唇就往他肩头噬吻去,亲过咬过一路路都是红的。 温彦之顿时喘息起来,“疼,疼……” “知道疼了?”齐昱还真好脾气地停了停,“现下你还遵不遵旨了?” 温彦之被他搞得脑袋里乱糟糟,连忙道:“遵旨遵旨。” 齐昱笑了笑,“好,那你奉朕口谕,自己将衣裳都脱了。” “这算什么口谕,不要脸,”温彦之气得笑出来,“赶紧别闹了……” 二人正做笑闹间,这藏书室里的铜铃忽而轻轻响了两声。 二人一顿,等了一息,那铜铃又没再响了。 “风刮的罢。”齐昱皱了皱眉,搂着温彦之的腰又将人抱紧了要亲。 岂知那铜铃堪堪又响起来,这回是实打实地响了挺久。 “有人叫门。”温彦之推开齐昱起身来穿好衣裳挽头发。 到嘴的温呆呆飞了,齐昱顿觉扫兴,“这时候谁会来?” 温彦之想了想,“薛妈妈?云珠?” 齐昱想想也是,毕竟能来找温彦之的人也屈指可数。他兴意阑珊地拿过书架上的烛台,心里欠欠地嘱咐温彦之,“小呆子,我们晚会儿接着下来玩。” 温彦之挽好了头发理好了衣裳,没好气瞪他一眼:“要玩你自己玩,我才不来。” 二人拾了石阶往上,转到卧房里,温彦之熄灭齐昱手中烛台放在桌上,“你去睡吧,我去开门。” 齐昱饿狼似的看着他:“没吃饱怎么睡。”他捏着温彦之手指往自己袍里一拉,咬他耳朵说了句什么。 温彦之顿时举手掐他手臂:“你也不羞!” “食色性也,我不羞。”齐昱捂着手臂只同他笑,心里觉得温彦之就是拿刀捅他他都觉得舒服。 温彦之不再理他,脸和脖子都被羞红了,强自正色去开门,心里还想着齐昱好生休息了,晚会儿说不定也能…… 然这一言还没想完,他抬手拉开院门小窗就是一愣。 只因小窗外头,竟是他二哥温熙之长身玉立在石阶上,双目沉邃地地看进来,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打量到温彦之此刻的神容,却是双眉骤聚起来。 温彦之惊得愣神了一瞬,“你……你来做什么?” 温熙之眉目间沉浮薄怒,咬着牙问他:“你人不在内史府工部,吏部亦无告假文条,我倒要问问你在做什么!” 这时候里间齐昱听闻外头动静,也从西厢里走了出来,挑眉看来:“温彦之,谁啊?” 166阅读网 ------------ 100 【爹和大哥回来了】 屏门虽挡着大门与内院的视线,可齐昱这声音却是稳稳传到了门外温熙之的耳朵里。 温熙之目色顿寒:“皇上怎会在你院儿里?” 温彦之此刻脸上的羞红早被他二哥的出现泼成作张白纸,听着这话,竟不急反笑了:“我是个舍人,自然皇上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我在何处,皇上就在何处。” “你……”温熙之一脸怒其不争,冷声喝道:“开门。” 都不用他说,温彦之已经抬手把门打开,在二哥经过他的时候还面无表情道:“圣驾在内,二哥当警醒礼数。” 温熙之冷冷扭头看他一眼,“尚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说罢背手入院。 内院里,齐昱方才一听见是温熙之来了,心想还真是避不过,便踱到正厅主座安置了,静待好生同这温家老二说道说道。他才刚坐下从方才欢闹中凝过神,温熙之已经一脸冷酷地踏了进来,肃容跪下:“臣温熙之,叩见皇上。” ——这世上也再没有比这更不走心的叩见了。 齐昱看着温熙之,笑得心知肚明,他靠在椅子扶柄上的右手惯性曲出食指来敲击柄首的兽头浮雕,每一敲便是心中一念,敲到第三下,他微微勾起唇角,终于和气道:“平身罢,在外头不比宫里,温刺史无需多礼。” “谢皇上。”温熙之垂着眸子站起来,冷着脸道:“臣却以为宫内宫外家国上下,君臣有礼便当恪守,一进一退不能有乱,这方才是规矩。” 齐昱抬起手来支着下巴,目色意味深长:“温刺史这是在教训朕?” “臣不敢,”温熙之合礼俯身一揖,语气却不见得多恭敬,“臣不过据实以表,望皇上得以垂闻纳谏。” 一时室内有短暂的沉默,齐昱没有马上说话,而这时温彦之从院里走进来,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一杯奉在齐昱手边案上,一杯奉在温熙之侧旁的方桌上,又往桌下搬出张团凳道:“二哥,坐。” 温熙之皱起眉看他,又看了看齐昱。 齐昱笑道:“你看朕作何,这是你弟弟家里,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熙之闻言顿了顿,终于还是轻叹一声垂眸坐下,一时手侧传来茶香隐隐。 这香气醇郁厚重,引温熙之微微偏过头去看,但见茶盏中细叶边底朱红,叶心黄亮,在茶汤中沉沉直立,看得他眉心聚得更深了些。 齐昱也正好荡开茶面喝下一口,喝罢却是端着茶盏的手稍稍一停,抬起头来看向温彦之:“你怎也喝单枞八仙?” 温彦之奇怪:“怎么,你不喜欢?”他看了身边的温熙之一眼,口气平白道:“我从小喝茶都效的二哥,这茶二哥常饮,我学着喝惯了,屋里便也常备着。你若不喜欢,我另给你泡壶猴魁。” 齐昱闻言,目光落到温熙之身上,眉头细细皱起来,摇摇头搁下茶盏道:“不必了……朕倒未想温二公子嗜好稳重,少年至今,竟多年未变。” 温熙之并没有碰那杯茶,也并没有看齐昱。他默默移开目光,好似想起了许多事情,又好似什么都没想。沉顿在他面容上渐渐明显,他神思逐渐清明,又回复了那无喜无怒的模样,少时忽而开口,声如松泉。 “禀皇上,臣守单枞,只因温家上下没什么好茶,唯独单枞八仙取自东林府宗族故土,且算一绝。此茶犹重一品,便是‘山韵’,自来归隐云雾深林,使茶人不可妄摘,摘之不可妄焙,焙之不可妄涤,涤之不可妄饮。即见贵客,不奉此茶,非为失礼……乃为珍惜。” 一席话是平淡无波的口吻,可当中所指之意与所含之情,不仅让齐昱微微动容,由他身后温彦之一听,也忽而怔忡:“二哥……” 温熙之的目光终于毫无避忌地看向齐昱,他起身来将身上赭色官袍一抖,忽而直身跪下。 “二哥!”温彦之连忙上前一步扶他,齐昱也是眉梢一抖,不由站起来:“温熙之,你——” “皇上,”温熙之避开温彦之的搀扶,兀自沉肩一叩首,起身后双眼只平平看向前方,“臣父兄三人一身荣辱心血,为我朝江山奔赴十载,宦海沉浮,无怨无悔,然心所念处,不过每每归家之际,得品家中单枞,得闻茶香安然,如此便是大幸。臣温熙之,恳请皇上垂怜温家,为温家留得此幸,温家上下家小,即万死……不足以报皇恩。” 温彦之眼眶早已红了,此时再想不起哥哥御殿宫中如何训骂自己,只一叠地将他往上拉:“二哥你快起来……二哥你快……你快起来……”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 他记忆中的二哥永远都是沉默而骄傲的,刻板的脸上不会有多余的情绪,对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一句老稳厚重的:“老幺,拿书。” 二哥从来没有对谁服软过,从没有。如今二哥却为了他,一膝陈恳,一言刻骨。 也许相处太少了罢,二哥也太厉害了,在他面前总像是一座巍峨雄峰,山间飘沐薄云,稀松掩了真容,叫他从来都看不清楚。他也想穿云层,他也想去山巅,是故二哥读什么书,他便读什么书,二哥品什么茶,他便品什么茶,二哥说什么是对的,他就当什么是对的,可那座山还是在那里,不移不动,有时看起来冷冽而高大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几乎横横断断地阻在他面前,无一刻不警示着他的渺小,到后来,到如今,到今晨大殿之上,好似忽而倾倒崩塌,向他镇压下来。 他以为那座山会将自己碾作尘土。 可确确然是他想错了。 二哥怎可能倾倒崩塌? 二哥他还是那座巍峨的山,他还是不移不动,他还是冷冽而高大的。 那山上树色琳琳翡然,山巅岭花盛开,云雾掩住他看不清,可那些景致却尽都是为了他啊。 温彦之终于是落下泪来,跌坐在温熙之身旁,泪眼朦胧中看二哥沉然地跪着,忍着哭腔道:“二哥,皇上他对我是好的……真的……真的……” 而温熙之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只冷脸看向齐昱:“皇上在位一日,便不是为一人而活,而是为天下,为苍生,为家国而活。家弟自幼骄纵,不识大体,苟得帝幸,虽为缘喜,亦由缘悲,一时一刻因缘际会虽好,往后看,君臣礼废,不见能破万里层云。” 齐昱拧起眉头,垂腕拉他臂膀:“温熙之,你先起来……” 温熙之却依旧沉声顿气:“皇上——” “你先给朕起来!”齐昱忍无可忍,厉容怒喝一声甩开他手,额角都浮起青筋,“你跪着温彦之就跟着你坐,你说话他就跟着你哭,温熙之你这是心疼你弟弟还是折腾你弟弟?你那要强的劲头何处去了?你若还是这朝上的重臣,就给朕站起来说话,朕的俸禄不养个懦夫!” 温熙之一振,回头看了看跪坐在他身后红眼含泪的弟弟,终是叹口气,手背抬起擦过鼻尖,他扶着旁边桌角慢慢站起来,“臣言之凿凿,唯望皇上恩准。皇上,一国之君,一朝之臣,是万万不可。” 齐昱眉蹙淡川,一时似笑非笑。 他叹息上前两步,将温彦之也拎起来,扭头看了温熙之良久,忽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温熙之,你想不想做太师?” 温熙之肃容愣了愣,“皇上,这是何——” “砰砰砰!”突然一阵紧紧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厅内的谈话,三人一时都向门口看去。 齐昱垂下眼,看了看温熙之,却吩咐温彦之道:“呆子,你先去开门。” “……好。”温彦之没做多想,拾起袖口擦了把脸,连忙转身去开门。 大门甫一打开,竟是个温府的家丁立在外头气喘吁吁道:“三公子,家里有信儿带给公子。” 温彦之吸了吸鼻子,“何事?” 家丁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喜笑颜开:“三公子,是老爷他回京啦!大公子也一道回的!” “什么?”温彦之一愣,“父亲?他什么时候回的?” 家丁道:“就方才,老爷一下马车就问三公子回京了没有,听说您在,就让小的赶紧来接您回府。”他往巷子里一指,“马车小的也备了,大公子还说您若愿意就带上云珠小姐呢,一道回去用个晚膳。” 温彦之站在大门下一晃,“……知道了,我先去问问二哥。” “二公子也在?那敢情好。”家丁欢天喜地地应了,这就踱去马车那边等着。 温彦之合上门,匆匆转身行回正厅,尚未及说话,却发觉厅内气氛竟比方才还怪。自己去开门之前还一容冷怒滔滔不绝的二哥,此时只是一脸掩不住的讶然之色,而被他注视着的齐昱,却是一脸的淡然与坦然。 “你们说什么了?”温彦之眨眼看向二人。 齐昱转头向他笑:“外面是谁?” “是家里来的人,”温彦之吸吸鼻子,看向温熙之道:“二哥,爹和大哥回来了。” 温熙之为人素来稳重,可此时闻言竟然也晃了一下:“……刚回的?” 温彦之点点头,“叫我们回去吃饭。” 温熙之顿时略微头疼地闭了一瞬眼,再度睁眼他看向齐昱,咬牙良久,忽而顿顿说了句:“皇上,一、道、么?” 齐昱挑起眉:“朕同你们一道回府?” 温彦之也是一惊:“二哥你说甚么?!” ——我就是去开了个门,二哥怎么就要请皇上回家吃饭了! “不不不,二哥,”他连忙拉住二哥的袖子,“缓两日罢,爹才刚回来,这不合适。”要是爹听了一个气急晕过去可怎么是好! 温熙之听了这话,气得登时提高声音:“那你当初瞧上皇上的时候就没想过不合适呢?!” “……” 温彦之几乎想要抱头蹲下,“是,二哥,我错了……二哥你别生气了。” 齐昱看得终于有些忍俊不禁,也冲温熙之道:“朕也有错,朕没防着被他瞧上了,温熙之你别气了,先想想怎么对付你爹。” ——这不是你该想的么…… 温熙之起伏着胸口都平定不下一腔的怒,目似寒冰地看了看温彦之,又看了看齐昱,缓慢闭眼摇了摇头,直觉自己后脑勺都开始疼了。 ——齐昱这小子老辣功夫见长啊。 ——借山打山的手腕儿是越发会使了。 ——可怎么就看上了我这傻弟弟…… 长叹出口气来,温熙之睨着温彦之凉凉道:“老幺,现下家中身子最需担心的,尚且还不是父亲。” “那是谁?”温彦之讷讷问。 温熙之唇角抽了抽,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悲:“是你二嫂。” 温彦之奇怪:“二嫂?二嫂生病了?” 温熙之垂眸盯着他叹了口气,真傻,真的。 “老幺,你又要做小叔叔了。”(. 就爱网) ------------ 101 【去同老爹坦白】 因想着要去同老爹坦白断袖之事,温彦之还是没有叫上云珠。 齐昱与温家兄弟约好,他回宫一趟,备些拜门礼,稍晚些时候再去温府见温久龄。 温彦之颇担心,想要跟齐昱絮叨一会儿,结果被哥哥温熙之僵了一张脸一提后脖领就扯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子皱眉望出去,齐昱倚在自己的马车上冲他笑,那笑宛若春风化雨,竟叫他很安心。他依依不舍看着齐昱马车消失在巷子口,放下帘子问温熙之:“二哥,皇上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难道是皇上用太师之位买通了二哥? 然二哥仿若并不似那般容易就能被买通的人。 温熙之危坐车中北位,闭目养神,“八字没一撇,此时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 温彦之又转问:“二哥你从前同皇上……很要好么?” 温熙之没睁眼:“不要好。” 温彦之不解:“那他怎知道你爱喝单枞八仙?他惯常也不记这个的。” 温熙之闻言,气息一滞,清冷的眼睛缓缓睁开,斜了他一眼:“你现下还有空管我?今日此事一出,父亲定会连夜家书东林府将姑父请过来。我们舍不得打你,姑父却舍得,前年彭家出过一遭断袖悖伦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皮肉要紧。” 温彦之背脊一麻,脸上却还绷着:“我……我与皇上,并非悖伦。” “是啊。”温熙之听他不再追问茶的事,便又冷笑一声闭上眼,“你真是好多了,你只是悖了纲常而已,只不过恰巧悖的是君臣之纲罢了。” 温彦之:“……” 二哥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冷酷。 他方才还有一瞬感觉二哥与自己同一阵线了,现在看来他是想错了。 “二哥,”温彦之不太死心,“你……不帮帮我么?” 温熙之轻轻哼了一声,不说话。 ——哎,看来是不帮了。 温彦之垂着脑袋叹气,皱起眉来看着自己鞋面上的绣纹,在马车摇摇晃晃当中,也不知想了什么,忽而道:“二哥……实则,你早就……你早在我小时候就知我不喜欢女子,对不对?” 温熙之眉心微微一抖,还是不言。 温彦之咬了咬牙,“从前那张晓毅……” “闭嘴。”温熙之淡淡掐断了他的话,“还好你当年醒事,瞧不上那小子还动手揍他,不然不用等姑父,我先将你腿打断,长好了再打断。” “不过少年嬉闹罢了,我也不知他欺负我是因为……”温彦之叹口气,“二哥,你将他们举家逼出东林府去,是有些过了,后来听说……他们什么营生都做不下去了。” “我比你多活十年,也从没听说过在东林府欺负了温家的嫡子,还能在东林府继续营生下去的。”温熙之哼哼笑了声,眼睛细微张开一缝,瞅着他道:“真不知从前教你的话你听进去几句,被人打了还帮人说话,该说你性子善还是说你傻?如今你该庆幸皇上真待你好,若非方才他能真心疼你,这事儿不用闹到父亲跟前,我还没回贺州就能帮你砍断。” 温彦之扭头看他,无奈道:“二哥,我已长成大人了,你同父亲怎总将我当做小孩子?” 温熙之抽了抽嘴角,“你做的是大人该做的事么?” 温彦之木木点点头,“是,我喜欢皇上,我要同他在一起。” 这话幼稚得温熙之都懒得骂他幼稚,他头疼得支起指头来点额,手肘靠在座侧的方枕上,撑着整个人的力道说:“老幺,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温彦之急了:“我怎么不知,我想得很清楚。” 温熙之听他这么说,竟忽而笑了一声。这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竟真像是被逗乐了似的,他睨着温彦之,轻声道:“果真你是宗家长大的……你是真不明白。” “老幺,”温熙之沉着眉头看向弟弟,低叹一声,“此类事在京中朝堂,从来没有妥协之说,亦没有两全之好,一害一伤,总要有个人来受着。” 温彦之脖颈一梗,沉顿道:“我顶得住。” ——你顶个鬼。温熙之抬起手来揉了把他后颈子,将他脑袋按了下去:“若还要让你来顶,咱们温家几十年也就白瞎了。” 温彦之这下是听不懂了:“二哥,那你究竟是帮我,还是不帮我?” 温熙之收回手,“我不会不帮你。” 温彦之顿时一喜:“谢谢二——” “但也不会帮你。”温熙之静静打断他,“父亲那儿,你自己去说,说得过,挨得过,他自帮你撑着门面,你这儿的苦也就算熬完了。” 温彦之瞬间愣神:“那二哥说的京中朝堂之苦……” 温熙之头靠车壁,静静看他:“你不是有你的皇上么,他大约上赶着要帮你熬罢。一害一伤你二人当中总要有一个人受着,我与大哥父亲,只保准受那伤害之人……不是你便好。” . 温府不过是温家人在外谦称,实名本为安国公府,是永辉帝赐予温久龄父亲的宅子。 温久龄袭爵后不再身居高位,便推诿外人国公之礼,由外人多叫温大人。他退守实权盘踞鸿胪寺半生,大儿子温旭之与次子温熙之也是同理,再不往权利漩涡扎营,却旁敲侧击地把住一朝经络,安国公府享九院七进,坐落京城之东,从内到外皆是质朴本分,只用度上细处见真章。 温彦之与二哥回府的时候,老管家迎出打礼,谦恭有度,报说老爷与大公子才拾掇好了在歇息。温彦之正说那由爹歇会儿再说,那管家却笑盈盈道:“三公子,老爷特特嘱咐过,您回了就定要去将他叫醒,不然是要打我等板子的。” ——还特特嘱咐…… 眼见着管家忙慌着去内院报知父亲,温彦之只觉头皮发麻。 身旁温熙之瞥了他一眼,“怎么,家门都进了你还想拖?左拖右拖迟早一刀,堆到过几日恩科起始、高丽来访,老爹事务一多,更不知要恼怒成何样。” 温彦之哎哎称是,顿时青白了一张脸,满心愁苦地跟着二哥进了自己家门。 “二奶奶呢?”温熙之进门递了官中用度,由着下人端盆上来盥手,“在午睡?” 下头丫鬟应了声:“二奶奶出门转悠了,说是想吃桂花露,要自个儿买。” 温熙之手一顿,不怒自威:“你们就由她自己去?” 丫鬟顿时一抖:“不不不,小的们求着二奶奶让帮着买,然二奶奶不依,领着翠姑娘就出门了。” 温彦之在一旁盥手毕了,擦着指头问:“二哥,寒翠今年十一岁了?” 温熙之叹了口气,“嗯,是该好生寻个先生教她念学了。” 温彦之想了想,“那比云珠只大两岁,我尚想求知桐教云珠的。” “从前和你要好的那个方知桐?……听吏部的人说他昭雪了,不日要回朝启用,皇上已着他们备下候选的职了,只待他回来点一个就是,到时候也成了朝中红人,岂能有时间帮你带娃娃?”温熙之也直起身来擦过手,“你不是惯常要自己教么?” 温彦之抿抿嘴,“云珠……嫌我讲得难,她不爱听,南巡时候知桐讲课她倒挺喜欢。” 温熙之哼了声,“那小丫头怕不是喜欢方知桐讲课,是喜欢方知桐皮相。从小就是个鬼精儿,长大不知如何了得。” 温熙之说罢了,自回院换下官服,而温彦之已在家中换过常服,便自坐在厅内等老爹,心里默默将如何说道的腹稿打了一章又一章,且寻思着齐昱大概会什么时候来,越寻思越忐忑,越忐忑越不好寻思,腹稿废了一道又一道,枉有状元之才,难赋劝谏之章。 此时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老幺!” 他魂都差点下落,从椅上惊吓回头,却是见人一喜:“大哥!” 拍他的人果真是老大温旭之,他身上好似带着关外长风凌冽的味道,高瘦却精壮,肤色如麦,年岁至了中年又久在军中看多生死,眼见着温彦之,一笑便是沉稳沧桑:“这两年多没见,我家老幺又长俊俏了。” 温彦之有些激动,起身抓着大哥的手上下看,“我听父亲说御史台参了你,你怎么样?军中怎么样?在殊狼国怎么样?父亲怎么样?” 温旭之还没来得及抱怨他这一问问太多,后头已经响起一声老迈的笑:“你爹我好着呢!” 温彦之回头一瞧,不正是老爹温久龄从廊子里踱过来,他顿时喜得鼻尖一酸:“父亲,父亲受苦了,殊狼路途遥远地中险恶,父亲定是劳累了。”此时又想起自己这不争气的又要牵出一大宗事务叫父亲操心,他忽感自己不孝真是到了头上。 温旭之笑一声:“老幺啊,父亲他就是想你想得快相思病了,这在军中没法子医,活活想得他夜里都睡不着觉。” “去,翅膀硬了要开你爹我的玩笑!你看看老幺多乖。”温久龄看着幺儿是百般心情都好,一时抬手摸摸温彦之脑袋,一时捏捏他脸拍拍肩头,乐滋滋地问东问西,突然正色道:“方才碰上熙之,他说你有事儿要同为父说。何事?” 温彦之就地一摇,“……啊,我……其实……二哥他没说是何事?” 温久龄摇摇头,老脸皱着看儿子,有些心疼:“……钱不够用了?” 温彦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南巡治水得了不少赏。”……私底下也得了齐昱不少赏,太后娘娘还给了见面礼…… 温久龄眼珠一转,拉着儿子到旁边儿坐下,“你是不是还是嫌你那院儿太小?为父早想过了,待明后年为父替你寻摸一桩亲事,到时候城西那栋——” “父亲!”温彦之心里一紧,“儿子……亲事,这……” “怎么?”温久龄眼神老迈却分外清明,看了片刻忽而喜道:“老幺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什么?”两道女声儿一道从内院行来的廊上传来,正是温彦之大嫂扶着他娘欢天喜地走来:“老幺有了心上人?” 温母喜笑颜开,抬手就抓住温彦之的手背直拍:“好好好,是哪家的姑娘?何时娘能去瞧瞧?有没有画像?” 大哥温旭之笑道:“便是没有,老幺那大坝都能画出来,立时画一个不也作数?” 大嫂连忙笑闹着要叫丫鬟去备纸笔,温久龄和温母一道道扯着温彦之逼问是谁家千金,温彦之不知如何开口,只觉两股战战,几欲昏倒,好死不死正在此时,温二哥换好衣服从内院儿行来,但见正厅此番热闹景象,一时有些不适应,只从后头一戳温彦之:“你说了?” 温彦之没来得及说话,老爹却先道:“这娃娃害臊,他不肯说!熙之,你来讲。” 温熙之:“……”料想说了不可能是这番情形。 ——我好像来得不太是时候。 ——应当回去重新换件衣裳。 “哎,到底谁啊?”温久龄见两个儿子都不说,直觉自己父亲作得颇失败,“你们两兄弟自个儿藏着有甚意思,瞒着为父与旭之又能瞒过几时去?好赖后头要论媒妁彩礼,叫为父提前知道知道,也好有个准备,万一是高门大户,为父也得知道肉要落下几两才是。”温母与大儿子大儿媳连连附和。 温熙之温彦之两脸冷漠:“……” ——是挺高门大户。 ——这落几两肉就…… “爹,”温彦之最终硬着头皮,把着老爹袖子道:“他……他过会儿来吃饭。” 温久龄只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什么?姑娘家来咱家里吃饭?这……这礼数上不大合适。”转念想了想,又是见儿媳心切,忙捧着温彦之的手道:“莫非是将门虎女?那英姿飒爽,也无需顾忌这许多俗礼,我温家也是礼教大族,她来也没事儿。” 温彦之再也说不下去,闷闷顿顿只能嗯了一声。 温熙之一抬脚就踢在他小腿上:“父亲问你是不是将门虎女!说话!” 温彦之抖着腿吭吭哧哧:“父亲,不,……不是虎女……” 温久龄哈哈大笑:“好好好,咱们彦之看上的都是名门淑女,不是虎女不是虎女。她几时来?”他转身吩咐温母:“去瞧瞧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随礼,这也是我温家上下一道面子,不能瞎凑合。” 温母细想间,大儿媳忽而一拍脑门儿道:“宝辉楼前儿送了套新打的头面来,钿金鎏的细翡翠,颇合小姑娘家穿戴,原想着寒翠回来给她用,现下也不着紧了,正好拿来送送未来三妹妹。” ——还三妹妹上了…… 温熙之温彦之:“……” 此时二人是再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觉怎么开口都是错,满眼看着爹娘兄嫂径自想开了去,他俩只觉愈发无力。 正在这时候,外头报说二奶奶回府了,还跟了一架别的车,说是路上遇见一道要来温府拜访的。 此时也不知谁要拜访,温久龄只令女眷先行回避,便同儿子几个一道迎出前院去,却见院中花红翠绿间,二媳妇心情颇好地牵着女儿寒翠,她们后头还跟着个身穿暗纹紫衫的高大健硕男子,三人间一边走来,还一边和善言笑,很是和睦的形容。 温久龄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是老眼花了,怎么越瞧那男子,越像是—— “皇上!”温久龄双目确定那人身份的瞬间,身体先于意识反应就跪了下去,且惊且敬道:“老臣不知圣驾莅临,卑微之身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他这一跪,立时一院子的人都惊觉过来,忙忙慌慌就都跪了一片下去。 这一片人一矮下去,呆呆立在当中看着齐昱的温彦之就好似被拱了出来,顿时鹤立鸡群。 而那一头,温二媳妇看着眼前一竿子温家人全都跪了下去,整个背脊都凉了,拉着女儿的手僵僵转身,不可置信看向齐昱:“你……你是……” 齐昱狭起弧度的杏眸瞥了瞥人群中**的温彦之,对温二媳妇笑意依旧和善:“嗯,朕是个皇帝。”他又转身向温家人等笑道:“都平身罢。” 可温家一众是陆陆续续平身了,怀着身孕的温二媳妇却是登时一个抽息,双腿一软又跪下去了,寒翠扶着娘大惊:“爹!娘又要晕了!” ——我说什么来着!温熙之脸都白了,连忙起身冲上去扶住夫人:“来人!快送后院!” 瞬间家丁丫鬟一拥而上,风风火火从齐昱面前抬走了温二媳妇。 齐昱看得正愣神,温久龄又忽然赶到他面前跪下了:“皇上赎罪,臣不察皇上忧心外患,本待明日一早叩请入朝拜见皇上,实乃——” “温爱卿快请起。”齐昱连忙弯腰将温久龄扶起来,笑得进退有度:“朕今日来,不是为政事来的。” 温久龄被他扶着一愣,“那皇上为何来?” 这时候,立在老爹身后的温彦之慢慢挪到了齐昱身边,吞了口口水,揪起齐昱衣袖讷讷道:“父亲,皇上……是儿子请来,的。” 他深吸口气,拼着一脊的刺骨麻寒,心里咚咚跳着,终于大声道:“儿子心上人不是将门虎女,儿子的心上人,是……是皇上!”(. 就爱网) ------------ 102 【老幺你再说一遍】  此话一出,满园俱静,温家老二温熙之已经和女儿一道护着夫人去了后院,剩在场上的老大温旭之毫不知情,自然懵地愣了,一脸震惊之色:“老幺你说什么?!” 直面风暴的温久龄也是整个人狠狠一个摇晃,他睁大老迈的眼看了看齐昱,又看了看自己的幺儿,声音都在发抖:“……老幺你再说一遍?” 齐昱也并没想到温彦之回家这一阵都没机会开口给老爹垫些坦白的言语,他此时还扶着温久龄,看着功高老臣这形容也于心不忍,如此情状于他又真是头一遭遇上,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宽慰之词,不免只能先道一声:“温大人……你冷静些。” 可这要如何冷静? 温久龄拿开被齐昱扶着的手,一把抓住温彦之,神容已然肃穆起来:“老幺,你再说一次!” 温彦之被老爹抓着,只觉得自己现下不仅后脑勺森森发着凉,如此停停面见着老爹一脸的震惊无措,他一颗砰通乱跳的心也好似被泼了层老寒的霜水,拢着冰气隐隐发痛。 ——父亲养育之恩尚未报得,我竟又给他惹了这大麻烦,果真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这么一想,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可事已至此,他又知道最终一切都是避不过的。 喉间宛若卡着一块巨石,他死命地咽下了,捏着齐昱袖口的手颓然放下,踟蹰隐忍好一晌,终于沉郁地看着老爹,徐徐却坚然道:“父亲……儿子,儿子心上人不是女子,儿子喜欢男的,儿子——思慕皇上,儿子想同皇上在一起,求父亲准许!” 这话只好似把即时雷雨,轰地一声一股脑往温久龄脑门上猛地砸去,砸得他老身顿然一偏差点软到,还好后头温旭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父亲小心!” 然眼下景况何得是温久龄小心就能架得住?他一时失神间全身力道都被大儿子扶着,惯常在官场上的冷静斡旋此时是一桩都入不了心胸了。 头昏眼花两耳发麻间,他忽然想见这过去二十年来,他小心翼翼、心意拳拳地护着自己最最疼爱的幺儿,从来唯望不过是幺儿安稳美满,如寻常小子一般娶妻生子平顺一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儿子的袖子是断的!从小锦衣玉食教授幺儿妙目只瞧丹书,檀口只进佳馔,心里只装圣贤,双手不沾乌糟,便是要他万事只挑最好的去,他何得能料到到头来这儿子养得是好啊,竟还真瞧上了天上地下最最尊贵的物件儿—— 他竟瞧上了皇上! 原本天伦和乐的一家重聚,还以为就连从来默不作声的幺儿子都有了桃花将要成家立业,温久龄满心都是暖暖的绸棉,然此刻这噩耗却好似双轴插下,他一心暖棉直如顿遭霹雳烧作了灰丝,蔫了萎了还燃着火蜷曲着,烟气打从心口里闷出喉头来,不禁嘶声老气地悲咳了一声。 这可叫他如何受得起? 温久龄强自颤颤伸出手去,将温彦之往自己这儿勉力拉了拉。他瞳色昏黑地看向齐昱,下一刻,竟一手排开身后的大儿子就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温大人你——”齐昱连忙弯腰扶了一把却没扶动,英眉深深皱起来:“温大人快快起来说话!” 温家老大也慌慌从后头带动老爹:“父亲您先起来,此事——” 温久龄抬手止了大儿子的话头,向着齐昱就伏身叩首下去,抬起头来已是一容热泪:“……皇上,这孽子从小养离家中缺乏管教,方才不过不知后果胡言乱语!如此冒犯圣躬、离乱纲常,皆因罪臣教子无方、太过溺爱!罪臣请求皇上责罚,罪臣自甘万死赎罪,只望皇上顾念温家世代股肱心血,饶了这孽子,留他一条性命在!” 温久龄从来在朝政上哭惨卖穷,皆是假时真真亦假,可现下事情搁在了最宝贝的儿子身上,他却是实打实地老泪纵横。 几乎在他那一跪下去时,温彦之就已经泪流满面,此时如何还能兀自站住,只膝一弯就给父亲跪了下去,却又嘴笨得说不出什么劝慰,不过同父亲一道相看着哭,絮絮叨叨着:“父亲,您别这样……父亲……” 齐昱瞧得是颇为头疼,实则他早就料到温久龄会有此哭,然他也惯常最遭不住的就是这温久龄哭,但若要让他就着温久龄这话的话眼当真“饶过”温彦之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坦白一事,或然还是急了些。 ——然朝政压着他也压着温家,此时不说,又待得何时? 他看着温久龄的眼眶里转悠的泪珠子,此时心里生出的自然是愧,一边自己使劲一边唤后头温旭之:“温监军,快先将你爹扶起来,进去再说。” 温旭之闻言,沉着一张脸便弯腰勾住父亲肋下一带,好赖是将温久龄给搀扶站起,周边几个下人连忙过来搀扶,将略有瘫软的温久龄扶去了前厅。 温旭之再看向幺弟的脸上,庭中欢笑时的满面笑意早已无存,此时眉目中露出的,竟有边关军中养出的肃杀:“你也给我站起来!” 齐昱肃容将温彦之提起来,向温家老大道:“温监军,此事怪不得你弟弟。” “那臣又如何敢怪皇上?”温旭之看向齐昱咬着牙道,“皇上明鉴,家父业已六十有六,方从殊狼立功而返,舟车劳顿未得休整,竟要承受如此——” 他说到此处竟不知要怎样措辞来说这一遭事情,讲到眼下只剩一声恶叹,扭头就朝温彦之吼道:“你还不滚进去给父亲跪下!” “是,大哥。”温彦之闷头提袍便往前厅去跪了,前厅里温久龄才伏在桌上哀哭了一阵,抬头泪眼中又见始作俑者幺儿子跌跌撞撞跪来面前,不禁心头更痛:“老幺啊老幺,你怎么会是个断袖……你怎么会是个断袖啊!” 这要叫温彦之怎么答得出?他垂头老实跪着落泪,只想自己一生一眼一回首但凡能瞧得上眼的都是男子,从来就没有过选择,若早能重来择过,又怎会作出让至亲心痛之事? 见他不说话,温老爹胸腹一口酸火更是上窜,终于指着儿子头顶哭骂道:“断袖便就断袖,你断袖也就算了……这君臣朝纲摆在青天白日下,你又怎就敢堦越?!我温家上下满门忠烈,从小对你耳提面命、授业劝学中皆是伦常,为父还当你是个乖巧知廉耻的,岂知你竟能目无纲纪到此种地步!——你这是从小圣贤之书罔读,宗家训导也罔听了!”他老声颤颤地哭着一拍桌案,气急了竟抓起手边摆茶的木盘就往温彦之肩颈猛砸而去。 “温大人不可!”齐昱只来得及上前将温彦之护在怀里,一时满厅高呼: “父亲别!”“老爷!——” 然那木盘子却已经避无可避地狠狠落在了齐昱的背心上,登时疼得他闷哼一声拧起眉头。 ——老天!温久龄这不是在打儿子怕是在打畜生! ——朕背脊快断了他力气怎么如此大! 周遭人等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皇上!!!” ——皇上被老爹给打了!说大了温家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老大温旭之一曲膝就跪下了:“皇上饶命!父亲是无心的!” 一时厅内俱惊,下人也惶然跪了满地,大呼皇上饶命此乃家主无心之失。 “皇上?!——”温久龄回神一惊,万没料到皇上万金之躯竟为自己幺儿挡了这一盘子,立时吓得连眼泪都顿在了眼眶子上,连忙丢开盘子跪下伏地道:“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皇上您怎么样?” 温彦之从齐昱怀里挣出来扶住齐昱后背,一时想起过去齐昱替他挡刀子的事,不禁红着眼急道:“你做什么又替我挨这一下!怎么样,要不要紧?”他扭头就吩咐下人:“赶紧请大夫来!” 齐昱吊着眼看自己带来的侍卫之一和两个下人匆匆跑出去,是好容易才忍下那一背火辣辣的疼没叫出来。这疼得他都有些两眼翻青,然他回神第一刻想起的,竟是反手揽过温彦之被温久龄拍了一下的脑袋看了看,皱眉问:“你脑袋怎样,没伤着罢?” 温彦之连连摇头,赶紧又去扶老爹:“爹,别怕,快先起来,皇上仁爱,不会怪你的。” “温旭之,你也平身,都平身。”齐昱有些烦闷地抬手摇了摇臂膀,带起后背皮肉一阵辣痛,估摸自己身上定是已然是肿了。 他出身皇族,与先皇亲缘关系总也淡漠,惠荣太后更是从没打过他,这子过父责的场景于他尚算陌生,他还第一次知道一个平日里逮只兔子都惊叫的老父亲为儿子的事生起气来,竟能爆发如此威力。 他垂眸看着温彦之将温久龄扶去了主座坐好,温旭之也站去了老爹身后,不禁摇头叹道:“温大人,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打你儿子?温彦之心中也是顾念你的,不然朕怎可能常服轻车来你温府拜访?若朕只是随意将他作个男色宠信,现下就该在御书房召见你给你赐栋宅子给你儿子点个官作罢!你疼你儿子,朕也疼你儿子,这打骂之事先行消停罢,你要说什么,只管跟朕好好说来,有什么要求,朕听着便是,你只万万再莫拿温彦之出气,你打朕都成。” 温久龄一时大悲一时大惊,此时已有些疲了,听了这话,他心中一软,只一双老眼看着齐昱,力竭嚎啕道:“皇上,您是明君啊……您本是个明君啊……君臣之别,云泥有差,这万万使不得……” “好,你说君臣有别便使不得,”齐昱干脆放下手来暂将后背疼痛扔在脑后,拉着温彦之就坐去了温久龄旁边,肃穆严正道:“温大人,从数年前夺位伊始,你也知朕是个说到做到之人,现下朕只告诉你,你儿子朕要定了,朕如今想再许你一诺,你且说此诺一下,我与温彦之还有没有云泥之别。” 温彦之立在他身边,深感不安地低头看他:“你要说什么?” 温久龄一想便是齐昱要给温彦之荣华富贵之事,便依旧摇头直直摆手:“皇上,无论如何,这男子与男子——” “这世间能找个尽心之人都是不易,温大人还管是男是女?”齐昱朝他抽了抽嘴角,竟有些气闷:“朕除了不会生娃娃,你说说朕哪点比不过京中高门之女?这天下江山朕都治得,你竟还怕朕养不好你儿子?” ——可这生娃娃就是最大的问题啊!温久龄一捧老泪包在眼皮下,一时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这一哭又说他嫌弃一国之君不能生娃娃,也不知是个什么罪过。 “皇上,您也要为大齐江山开枝散叶,彦之他也不能替您生小皇子小公主啊!”温久龄说完这话,羞得只想找道地缝钻下去。 ——有生之年怎会沦落到同一国之君谈生娃娃! 他不由狠狠地剜了温彦之一眼,心想果真从小乖巧到大的反而愈发搞事! ——若不是舍不得,真想打折了这小子的腿!长好了再打折! 齐昱见了他这目光,只好笑地把温彦之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温大人,朕有你儿子,也就够了,大不了将他当娃娃养了也就是。” 温久龄闻言微微动容,“可是皇上……” “温大人,说到底你真是担心温家无后之事么?”齐昱打断他笑道:“你膝下老大老二都有子女,温氏一脉承下也有嫡系了,老大那儿子在军中还颇有锦途,是个能当下家业的,朕早就瞧了清楚。若你是担心你儿子被人说成奸佞,那便听朕这一诺,保准你不用为此担忧。” 温久龄垂头一叹,口气里是有些气的:“皇上,高官俸禄,您说我温府还不够么?三代帝王福泽庇佑,我温家从来感恩戴德,若是荣华富贵之事,您大可不必再提。臣这作孽的儿子虽骄纵些,臣却也还养得起,不劳皇上挂心。” 齐昱点点头,顺道:“朕知道,你儿子比朕用度还好些,是你将养得用心,朕要谢你。” 温久龄一噎:“我儿用度并非鸿胪寺——” “罢了,朕也并未责怪你。”齐昱好笑抬起手止了他,“朕就直说罢,朕登基前你曾为贤王不退让皇位之事,颇为苦恼,后来是朕与贤王做了个交易,才顺利继位为帝,这你可记得?” 温久龄灰白长眉一皱:“臣记得,却不知皇上与贤王殿下,究竟做了何种交易?” 齐昱轻叹一声,答道:“贤王当初自然也想坐这皇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料子,而朕是个断袖,到底不能同女人生得出孩子,便同他交易说,先朕来坐稳皇位,待他儿子大了,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他儿子。”他冲温久龄笑了笑,轻巧道:“温久龄,朕想为了你儿子,退位让贤。” 温久龄浑身一凛:“什么?!……不不不,皇上万万不可!这传位大事岂是儿戏!”他急得站了起来,“天下大事方定数月,亟待明君开辟贤途,皇上此时万万不可激流退却,当要迎头而上方是!若您传位给贤王世子,世子年幼,权势一朝落入贤王或其母族外戚手中,那先皇治政之弊又将泛滥,到时候便又是天下江河动荡啊!” “温大人言之有理,朕也早已想到。”齐昱稳稳点了点头,“这便是为何,朕打算待天下万事再安分些,一两年后便退位称太上皇,让贤王世子齐珏登基。到时候朕没了皇帝的名头,你也不必担忧温彦之再受人指摘,朕退了位,头几年也可理理政事,待今后齐珏懂事了,也乐得放手由他好生折腾。齐珏同他爹不一样,是个好胚子,这两年朕也开始着意培养他,然幼帝尚需大儒为师,是故朕想点你儿子温熙之回京,补上三公之缺,辅佐帝业。”他斜睨温久龄一眼,勾起唇角道:“温大人,你可以信不过朕,却不会信不过你那儿子罢?有温家老二坐镇皇城内阁,这天下岂会再出什么外戚乱权之事?怕是外戚还没起来,就能被他摁死在泥堆子里。” 这一席话深思熟虑,听得温久龄一时怔忡。他看向齐昱身旁的温彦之,还想看看儿子是何反应,却见幺儿正一脸震惊地看向皇上,竟似对此全然不知。 ——哎哟,我的傻儿子,果真是个傻儿子,怎就摊上这么遭因缘? 温久龄叹息,为难,踟蹰,担忧,抑郁,他想说不可,但若是不可……二儿子温熙之好好的位补三公之机,就要这么断送了,温家往后在齐昱治下又岂是尴尬二字得以形容? 且按幺儿那性子,也不是个能想通的模样,彦之这孩子从小愣头一根筋,誓死撞南墙不回,眼见同皇上也真是要好上了,自己若横加阻拦,先不说有用无用,只说若叫儿子就此心寒,甚至作出什么心灰意冷之事,岂非更难收场? 但若他此时就应了齐昱,这温家嫡子断袖悖纲之事竟逼得皇上退位幼帝登基,又怎生叫宗族礼法容得下? 他一时百念汇心,老脸都要涨红,终究闭眼哀叹了声:“皇上,您这是给老夫下了送命的题啊!” 齐昱支在扶手上的拳头握了握,眉目间一时沉浮的谋算中喜怒掠尽,出口一言即是客气,又是强势:“温大人,在朕面前,对诸侯那套就免了罢。你温家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朕给你搁这儿了,你要,朕退位,你儿子是朕的;你不要,朕不退位,温熙之留在他的贺州,贤王的儿子做他的世子,朕做朕的皇帝,你儿子也是朕的。朕对温彦之绝不放手,选前者,是不愿你儿子饱受天下指摘,朕也不要你儿子受什么委屈。故朕要劝你,最好别选后者。” 他深深看了温久龄一眼,“温大人,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世不长,你且替你儿子好生考量考量罢。” 166阅读网 ------------ 103 【你这怎么值得】  一下午短短几刻间,温家头顶的天从惠风和畅到惊风急雨,算是折腾了实在。 外院儿温老爹纠结着温彦之的袖子,父子两个又是哭又是骂还把皇上给打了,内院儿温熙之同女儿拾掇着二媳妇儿的肚子,也是着急忙慌。下人侍卫请了一**夫入内瞧娃娃夫人,又来一轮要瞧齐昱背上的伤。 齐昱岂会给看。 温久龄那一盘子虽打得颇重,可齐昱也没那赖在臣子家中挎了衣服看大夫的脸皮。他自顾君王身份,挺了腰背沉了脸,只点大夫替温彦之瞧瞧右脸颊上温老爹的红手印就是,说自己回宫自有太医院侯诊,且想来也是皮外伤,当是无妨。 话说完,他命外头将周福备下的拜门礼抬了进来,温久龄看着那两箱子珍贵物件,跪在一旁脸色一时青一时红的,却也不得不受,只妥当谢过恩,于之前给出的问题却依旧不置可否。 齐昱将温久龄扶起来,问他可想好了。 温久龄凝了眉头,艰难说出一句:“皇上此事突然,臣尚需同内人宗族……商议。” ——眼见着是还想拖上一拖。齐昱笑笑,垂眸一想,心知温家的一府官禄还拴在自己身上,虽给他们的选择是不近人情了些,可他现下还是个皇帝,自然要用皇帝的法子来处事,温久龄有所顾忌也是情理之中,遂也不做勉强。 总之天塌了落在地上,谁也跑不了,埋了还是挖出来,总要有个结果,这一时片刻的,他等得起。 一场闹下来,前厅静下,温久龄、温老大和齐昱也没什么多的好说,便沉气立在温彦之身边盯着大夫给温彦之瞧脸伤。大夫一背上扎着三道君王重臣的视线,宛如肩负了浩然大鼎,一捧清凉伤药是上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手一抖还在温彦之眼角不小心一按,温彦之轻轻倒嘶一声。 大夫吓得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草草草民该死!弄疼公子了!” 温彦之被他这跪搞得一愣,连忙扶他:“无妨的,请起罢。” 大夫由着人送走后,齐昱关切凝神瞧了瞧他脸上,“还疼着?”又看看温久龄,很是摇头,“温大人,你这儿子养得贵重,今后还是少打罢,朕瞧着都疼。” 温久龄一听这话,心里是被老实揪了一把,不禁哽咽一声:“皇上,你问问这小子,臣几时忍心打过他?”说罢老沉目光落在幺儿身上,终究重重一叹。 齐昱知道今日这番作弄下来,温府是别提什么晚膳的事儿了,自己的处境也并不是个讨喜的客,说着也就站起身来,准备回宫了。 “你走么?”他问温彦之。 温彦之清俊面上白皮被打做红,擦了层绿油油的东西,看着怪狼狈,且因方才齐昱一席话,到现在整个人都还呆呆的,看起来便愈发可怜。他听了齐昱这话,是愣神了好半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我随父兄一道去后院,请过我母亲的安……再走。” 毕竟袖子长短之事,母亲也该有权知道的。 齐昱点点头,本想抬手揉揉温彦之脑袋,却碍着温老爹和温老大两双眼睛都不甚善意地盯着自己,遂只好作罢,只道了句在外头等温彦之,便带着人先出了温府。 他走了之后,温彦之跟着父兄往内院走,一路是落针可闻的沉默。到了北苑里,儿子两个等在外面,温久龄自进去同夫人徐徐说道这惊天的事情,温彦之听着里头絮絮叨叨,大约是父亲哄着垫着同母亲慢慢讲着,一时他鼻尖又是酸涩,只强忍着揩了揩,把袍摆提了便跪在了屋外的石阶上。 温旭之瞧着弟弟的背影叹气,一时半会儿想着这弟弟的运道因缘,不禁道了句“天意弄人”。 片刻后,里头再是絮絮叨叨哄着垫着,那断袖之事一说出也还是如落了石头砸了一地的坑,况这袖子还是温家老幺同皇上断的,其情更怖,温彦之终于听见母亲在房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声声“我的儿啊”,一声声“如何是好”,戳着房门漏出了窗纱,扇在他身上好似一道道的风刃。 不多时候老爹从门缝里探了半身出来,一双眼是红的,垂头瞧着宝贝幺儿子跪在外头,这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了好一晌终究没忍住,拾袖子一擦便是一片濡湿,叠声儿唤温彦之先起来,进去给母亲磕头。 温彦之脸上的泪都将伤药给糊花了,此时只揉了眼睛站起身,乖巧闷头进去给母亲老实拜过,由母亲拉着看了又看,说了几遭信不得做不得的话,能干的只有一直摇头,说儿不孝。 温母已听温老爹讲了前厅种种,既已知道水过桥下不可复回,袖子断了也不是缝缝补补就能接上,最终哭得也失了声,捧着温彦之的脸大抵还是心疼,最后,嘶哑着喉咙问出的话句,好赖终是妥协,是让步。 “皇上他……待你好不好?” 温彦之想起齐昱一席退位打算的话,顿时双眶一热,脑中被此言激得一阵酸暖,只能重重点头,好一时才说:“母亲放心,皇上他待我,是极好,极好的……” 温母慈和看着儿子,蹙眉落泪,心里逡巡着再如何又能如何,摇头又叹气,只让温彦之且先去,大约她还需再沉静沉静缓缓心头。 温彦之拜别出来,又磕头拜了老爹,话并不多,老爹只说确然要连夜将温彦之姑父请入京中,此事于温家开天辟地头一遭,尚需好好商议如何对付。 温彦之一听,敛眉问:“那皇上……让位之事?” 温久龄鼻尖送出口浊气,朝他挥了挥手,“那事自有那事的由头,待我与你大哥二哥论过再说。” 温彦之点点头,这才从地上起身要走。 走到回廊转角,他不禁又回过头,而入目处老爹也果然正看着他,眼中都还含着泪。 “儿不孝,爹。”他沉沉道。 温老爹哽咽无以复加,是再说不出话,摇头冲他再度挥手让他走,径自回头转入了院中。 . 出了温府齐昱在马车里等温彦之,温彦之上车后,齐昱原还沉着脸,一见他却是没止住笑了出来:“瞧你脸花的,不知道还以为谁家的猫呢。” 温彦之却没管,也笑不出,只抬手捏着齐昱手指问:“你背上还疼么?” “怎么不疼,”齐昱捡了他这话头,顿时将腿一曲侧身躺在了他膝上,“我背上好似被人剖开了皮,剖的人还拿着辣水一道地淋上去,那个疼啊……” “回宫赶紧传太医,”温彦之捧着他脸,眉心紧紧蹙起来垂视他:“你做什么要挡那一下,父亲他气的是我。” 齐昱捉住他手指在嘴角亲了一下,挽起眼梢同他笑:“你爹这下若要砸在你身上,那我明日也就别去阁上议什么兵,怕是能心疼得立时胸痹了,你爹也得不着好。” 温彦之看着他静笑的脸,心里是百般的滋味,“齐昱……” 齐昱坦然地看着他:“怎么?” 温彦之徐徐一叹,放在膝上的手勾住他脖子问:“你这怎么值得?” 齐昱微微一笑,深黑的眼瞳中缱绻映着他的脸,并没说话。 温彦之认真道:“你是个好皇帝,真的……为我,这不值当。” 齐昱捏了捏温彦之握在他手中的指头,摇摇头笑:“哎,有什么不值当?皇帝做的事,不作皇帝我也能做。可若我坐着皇帝的位置,却要叫你过得不开心,那紫宸殿上的金椅子,要来也着实没用。” 他伸手撑在温彦之腿边起了身,额头将温彦之额头抵住,轻轻一吻落在他唇角,目光清冽而深邃地看着他笑,“温彦之,我不想做那么多人的皇帝,有你将我当做个齐昱,于我这一世,大约也就够了。” 温彦之鼻尖微动,吸吸气道:“那……小皇子小公主呢?” 齐昱拢过手来环住他腰,沉沉笑道:“不要,呆子,我都不要,我退位就随你住螳螂胡同去,太上皇每日替你买菜扫地烧水做饭给你缝衣裳,好不好?” 温彦之抱住他腰就将脸埋入他颈窝里,一日没流尽的泪,此刻是全落在了他身上的便袍轻衫上:“我院子太小了,齐昱……那些你也都不会。” 齐昱抬手揉着他后脑勺笑:“学学不就会了?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皇帝的。院儿小咱们打挤打挤,待过几年云珠那丫头出嫁了空出旁边的院儿来,就两院儿合一院儿,到时候你想挖地道挖地道,想做机关做机关,京兆司不许我就罢他们的官,再找李庚年去给你搜罗图纸,好不好?” 温彦之脑子想着不可能不可能,太上皇怎能住小院,可心里却因这话而暖。可这暖又带着丝透烟的悲戚,他悲二人为何非要一人出身宗家一人贵为天胄,若他们彼此仅是那巷中一经擦身便再不会被认出的京城某,或是竹楼檐下无人相谈的避雨客,往江湖泛舟飘飞而去,何得能有此多烦扰? 什么家国,什么天下,什么礼教纲常,那时候还能为难谁去? 那样齐昱不用为他放弃任何东西。 那样他只是个齐昱。 温彦之红着眼眶无言抱住他:“齐昱,你是个糊涂的。” 齐昱由他抱着自己,只抬起手来擦过他脸上的药与泪,好笑道:“对,只你是个狡猾的。”说着,他低头往温彦之额上一亲,“药全蹭我衣领上了,回宫得重新敷上。” 他慢慢抬手将温彦之耳鬓的碎发划去了耳后,叹了声,“温彦之,以后我甚么都依你,你只都别哭了……我心疼。” 温彦之脸搁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透着他衣料闷闷传来,揪着他腰间的缔带重重点头,“好,我应你。” . 真到回了延福宫齐昱脱了衣裳,温彦之才看见他背心上被自己老爹打了多重。 两巴掌大的乌青泛着红砂的色,顺着齐昱脊梁爬了三四节,太医请来正拿出药要上,周福在一旁见着了那乌青却着紧坏了,尖着嗓子叫太医轻些柔些,搞得太医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还说要不周公公自己来。 周福劈手就拿过药膏还真要自己替齐昱上,一时气急想说这温大人是堦越是无礼,可碍着温彦之脸上也挂了彩,一脸愧色地立在侧边,这话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只得怄着火干着急。 齐昱从罗汉榻上披衣起身,让太医先退下,偏头静静看了周福一眼,笑笑,从他手里默默拿过药膏来,叹道:“你也下去歇歇罢,从前朕战场都上过几轮,这点皮肉伤算得上甚么。” 周福颇哀怨地道了声是,这才带着人都退出了殿外。 齐昱好笑地拉着温彦之往床榻里头坐去,将药膏往他手里一塞道:“周福一惊一乍的,压根儿没那么严重,来,你替我上。” 温彦之乖乖地拿着药膏,伸手拍了拍自己大腿:“那你趴过来。” 齐昱笑眯眯地横身趴上了他大腿,手环着他腰际一伸就往他袍子里钻:“小呆子,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回家?我想看书。” ——朕简直很惦记呆子家的藏书室。 ——特别是那张宗家家训的书柜。 ——有四书五经的柜子也不错,朕还得好好儿发掘发掘。 温彦之何能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哭笑不得地将他手给抓出来,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别动,你才被我爹打了,还又想些邪门歪道,简直不知羞。” 齐昱手一撑就支起身来,稳稳在温彦之唇上咬了一口:“羞字怎么写?下次去你家藏书室查一查,我真不会。” “我看你也不似会的模样,趴好。”温彦之没好气将他脑袋按下,手指挑开齐昱后领往下拉,挖了药膏来朝他背上抹去。 药膏涂上有些刺热,温彦之手指却是温温凉凉,一下下细细打着圈,好似支轻羽一道道在齐昱的背心捉挠。 齐昱静静趴在温彦之腿上,闻着温彦之身上清净的香气,压着温彦之的体温,此时是说心猿意马就心猿意马,要很勉力才能不继续思索藏书室的事情。 然他这勉力下一刻却就破了功,只因他后颈上竟忽而传来两点柔软的暖湿,还带轻轻的噬咬。 竟是温彦之小兔子似的主动在他脖子上亲了两下。 这感觉直如两道电火从他颈间顿传全身,叫他一时血都烫了,而下一刻温彦之将药膏盖上了盖子放去床头,从他身下收出腿来侧身躺在了他边上,竟将他脖颈勾过来便绵绵密密地同他唇齿交缠起来,手还渐渐滑去他腰间往后收拢。 齐昱连忙侧过身揽紧温彦之的腰背,亲吻间将人紧紧圈入怀里更往床榻里头抵去。 “你背上还有药……”温彦之好容易挣扎出来喘了口气,这时竟见自己已被齐昱堵在了床角里,而齐昱正饿狼似地双手架在他身两侧,身子已将他双腿分开了。 他好笑推了齐昱一把:“昨夜折腾了半夜,今日忙了一晌,你就不累?” “累又怎么样,见着你也都化了烟。”齐昱低头贪恋地看了看温彦之的脸,咽下后头的气息都是滚热,只沉肩俯身去细密吻过温彦之的脖颈脸颊,在他右脸的红印上辗转,“你这小狐狸,难道还想撩了我就算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轻纱帐幔间男子低笑阵阵传来,渐进黄昏日头偏光入殿,这一颠鸾便至了落日之后。 齐昱背上的药自然早就不知在何处蹭了个干净,宽大龙榻上欲气满溢,温彦之半披着一件单薄的里裳盖住腿股,腰酸腿疼地被齐昱对抱在怀里,人还得挂在他肩上往后给他重新上药。 下头一物仍旧送送停停,静置间还能觉出内里脉络细跳,颈间被轻咬着,温彦之气呻一阵,沾了药膏的手指都在轻颤:“你这样……我如何,如何……给你抹药……” 齐昱唇角抵上他耳朵,徐徐亲咬道:“只要是你抹的,怎么都好……” “温彦之,为你,我千舍万弃,也什么都值得。” 166阅读网 ------------ 104 【我笑你说梦话】  世间落暮归天,夜色挂在星斗上临着春风一散,翌日朝阳起了,便浅成艳阳天光,大殿角楼的钟恰恰敲过寅时。 齐昱睡梦中颇感胸口压闷,还以为是有人要行刺掐死自己,结果慌慌一睁眼,却见是温彦之正端着双臂将上半身团在他胸膛上镇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盯着他。 “……”齐昱这才松出口气,声音带着梦觉的低沉:“你倒醒得早,看着我作甚?” 温彦之呆呆的脸上竟随这话慢慢浮起个木然的笑来:“齐昱……你方才,梦什么了?” 齐昱皱眉想一想,“……不记得了,怎么?” 温彦之伏在他胸口吃吃地笑。 “……你这呆子,笑什么?”齐昱抬手曲腿一侧身就把温彦之又压回榻上,邪邪抵着他鼻尖亲了他一口,恶狠狠道:“赶紧说。” 温彦之笑看着他:“我笑你说梦话。” “……”齐昱撑在旁边的手都一软:“……我说什么了?” ——若是朕又梦见被百万耕田劳民扛着锄头追…… ——若是朕梦见将他爹他大哥二哥摁在地上揍…… 齐昱脑中念头一时千千万,直觉后脑勺都有点凉。 温彦之眼睛里盈着光彩将他一脸的神情都看尽,方抬手勾过他脖颈将他拉下来细细吻了吻,忍着笑道:“你方才在梦里讲,‘温彦之……温彦之,别再买苦瓜了’……” 还没说完他终于抑制不住噗嗤一声,乐得抵额在齐昱肩上笑得直抽抽。 ——苦瓜什么……?! 齐昱听得都愣了,神灵一紧,这才缓缓回忆起睡醒之前,仿佛自己是梦见同温彦之从他小院儿出门去街上买菜,买了十来天,温彦之天天就买苦瓜鸡蛋,鸡蛋苦瓜…… 梦里都能将脸吃绿了吃黄了,他怎么能不说出那句话? 却没想到竟讲出来了…… 略羞耻啊…… “……”齐昱慢慢将手收回坐起身,淡定唤外头道:“周福,朕起了。” 他越装镇定温彦之越笑得厉害,脸都笑红了趴在床上打枕头:“齐昱你一国之君,怕苦瓜……哈哈……哈哈哈……” ——还笑! 齐昱黑风煞气垂头睨了温彦之一眼,抬手就在温彦之臀股上一拍:“温彦之,周福就要进来了。”他俯身在温彦之耳朵上重重一呡,威胁道:“你再笑,我也拿苦瓜给你吃。” 此苦瓜非彼苦瓜,这威胁甚厉害,温彦之是真不想笑,却又忍不住,只能把他往旁边一推,死死咬着下唇把自己脸蒙进被衾里,闷声颤肩:“好好好,不笑了……” 周福进殿来的时候,所见便是兰帐当中笑声隐隐,正撩起帐幔的齐昱无奈地看着里头的人影,止不住边摇头边好笑的情状。 ——皇上难得一早好心情呐。 周福便也笑得一脸慈爱,招呼后头宫人捧着瓷盆巾帕等一列站进来,恭恭敬敬道:“皇上,今儿外头暖,衣裳可减一件儿了。” 齐昱虽没回头,却也是听见了话。此时他只嗯了一声,目光流连在榻内起伏的薄被上,垂手轻轻捏了捏温彦之露在薄被外的耳朵。 那耳朵在他手指间白处白如玉,红处红似桃,叫他指尖温温热热的。 齐昱心想,今儿是挺暖。 . 三月掐到了底,天光和惠,暖风习习,是个议事的好日子。 齐昱用过早膳,领着温彦之去御书房看晨折。辰时黄门侍郎报说兵部、吏部拣出尚书、侍郎、郎中,朝中左右将军、四小将军各有亲随副将军二人,并誉王、温熙之、温久龄,已落座武英阁,府兵议阁已成,现下请皇上过去。 因此事关乎军机政事,循录堂记自有兵部专人供职,温彦之官阶低亦不相干,是不能跟着去的。齐昱想起昨日许诺让云珠进宫玩儿,便着了人去宫外接云珠,让温彦之随同一道往南去乾元门接她,一路能途径武英阁,也算向他父兄打个照面。 行到武英阁的时候,温久龄正立在阁外游廊同右将军彭纣交谈,齐昱来了皆是各方俯首跪拜,一一又平了身,四下恭迎进去。气氛有些压抑,毕竟阁上当有的三公之中,周、林已落,唐太保因靖王齐宣矫诏之事亦被牵连,此时还由御史台审着,于此要议都无法参加,这仅剩的三公之位还保不保得住,在场众人皆讳莫如深,寒暄打礼都是客套。 誉王坐在轮椅里看齐昱进来,瞧了瞧门外的温彦之,不着痕迹地笑话他:“哎,皇兄是个来得慢的,臣弟都将温刺史那新法给问了个遍了。” 也是兄弟亲近,誉王才敢开这玩笑来缓和缓和阁内的气氛,齐昱心知肚明。 一制要改,上下官员涉身此事的多有利益更迭,在场六将军及其亲随中,与彭家有关系的就占了五人,立在外头廊下的温久龄虽眼见着是鸿胪寺卿,可邦交与军政向来相辅,边关兵制变动、变多变少,也关系鸿胪寺来日斡旋周遭的底气。再说直领二洲的温熙之,此法若是经他推行,先论其政绩便是头一份的大,压在所有地方官脑袋上,但凡往京中抽调来,三公空出的位置只怕他就要选一个了,怎不叫彭纣等老臣心怀顾忌。 齐昱垂眸笑笑,暗暗忖度了场中的人各是个什么心思,接过周福奉来的茶盏,挑盖撇了撇浮叶看誉王一眼:“这么说皇弟已将新法听熟了?那就你来给朕从头讲说一遍儿罢,也不劳驾温刺史再开口了。”说着抬手就点了阁角的兵部堂记,“给朕记着,誉王这要说错一字儿,就将温刺史那折子抄上一遍。” ——温熙之的折子可算百官当中最最详实详尽的没有之一,那一遍抄下来可得熬上四五更不睡觉,誉王连忙扶胸口:“皇兄皇兄,臣弟忽然有些不适……” “不适?朕瞧你是捂错了地方,”齐昱哼笑一声哂他,“捂脑袋才是正经。” 誉王年纪轻也和气,说捂脑袋连忙就捂脑袋:“皇兄说得极是极是。” 一众在场武官皆笑了,都赞皇上誉王兄弟情深,一道又抱拳参告誉王保重身体,气氛总算和睦了些。 各类文书尚在搬抬,议事尚未开始,温熙之惯常与吏部关系颇深,此时原在阁子门口与董侍郎说事,一瞥见齐昱入阁后,门边还立着他弟弟温彦之,便抬手淡淡把董侍郎话头止了,与父亲温久龄换了个眼神,一道慢走过去。 “二哥,父亲。”温彦之既见来人,挺直背脊告礼,“不知昨日二嫂身子可好了?” 温熙之淡淡道:“缓过来了,如今且调着。”他瞥了旁边板着脸不说话的老爹,叹口气,“父亲不是有话要同老幺讲?” 温久龄撇眼瞧着温彦之,哼了一声,领着两个儿子又往柱子边儿走了走,避开周遭人等,方徐徐道:“老幺,家中昨日商定了,即日起你先住回家中来。” “住回家中?!”温彦之一听这话,心中恍若浸了凉水,眉梢往里一蹙便急急道:“为何?父亲是不应那事……要将儿子关起来?” 他声音不小,眼见后头彭纣几个瞧了过来,温久龄慌得抬手一巴掌就拍在他后脑勺,怒道:“轻声儿!还嫌不够丢人?!”他揪着温彦之又往旁边走了两步,“你小子闯这大祸事,竟还有脸问为父应不应?你说说为父若是不应,今上那架势能叫温家消停么?” 温彦之一懵,转而细想老爹这话,状似回过些味儿来,不禁大喜特喜:“那爹你是应了皇上了?!那真是太——” “笨。”温熙之总适时地泼弟弟一盆冷水,在他后头凉凉笑了声:“父亲要应,岂是那般容易?皇上昨日所说,不过一言空口无凭,我温家白狼在野,何故就能轻易被他套了去?也就你这脑瓜天真,人说什么都能尽信。皇上说禅位是一两年两三年后,若搁久了变成五六年十七八年,他还在位上,那不单单是你这傻子被他吊着耍,我温家百年基业也阖作一道赔进去,到时候你背受天下指摘,只我们一家子心疼罢了,皇上自安然,你又往何处哭去?” 这怎可能!温彦之立马摇头,想为齐昱辩说君无戏言—— 然而……想起平日种种,他一时还真开不了这昧心的口。 “皇上他……他认真的。”他红了一张脸,最终只能讷讷说出这么句上气接不得底的话。 温久龄现下看着自己这幺儿子,只如望着烧铁的大炉子发愣——恨这小子怎么就不成钢! 他直咬着牙抬手用力戳着温彦之的脑门儿低声骂道:“天下君王事,说出口的时候哪个不是认真的?皇上给你灌了什么**汤竟叫你信他简单单就能为你把这位给退了?为父生你养你二十来年,同皇上一比究竟谁信得?你这脑瓜忒不清醒!此事关乎你一生安顺,为父为母能应自然想应,可皇上他是个好男子,却更是个好皇帝,心智颇深、手段高明,我与你母亲哥哥们都商量了,他那言语若非白纸黑字落成了诏,我温家决计不可能将你这么送出去,你今晚上且先搬回家中!吏部那儿你二哥去给你告假!不成就辞官!待你的皇上真拿着诏来换你了,你再说什么认真不认真的话!没得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是要叫为父心疼死作数!” 温彦之着急:“父亲,儿子还在朝中——” “行了老幺,”温熙之漠然打断他,“你要想父亲应你此事,此事便要按我温家规矩来。纲常不顾已是定局,礼教你还是顾顾罢。这搁在男女身上亦是无婚自不可见,无姻自不可授,我宗家此法不可尽废,你也顾忌些颜面,便是待嫁的媳妇亦无住在外家、夫家的道理,你且醒事些,此事万没商量余地。” 温彦之还想再辩,此时却有黄门侍郎前来通禀文书尽数罗列好了,请温大人、温刺史入席。于是他满肚子话就此落在了腔子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却没办法。 温久龄临走扭头看看幺儿,摇头叹气,温二哥也最后威严告备弟弟一句:“朝中事情自有我与父亲打点,你今日下职出了宫,只管回去收拾东西回府住,听见没?” “听见了,二哥。”温彦之梗着脖子立着,心知父亲和哥哥们意思决了,他是拗不过,况父兄担忧亦有道理,是理智清楚的,要将温家一门荣辱搁在头上。 他心想,待这议阁散了,这回家之事,还是与齐昱言说一声罢,免得他担心。 抬头从父兄进殿的背影散去中,温彦之望向阁中御座上的齐昱,金龙椅背衬着,齐昱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正与左将军晏晏谈笑,此时他抬起头,也恰好对望过来,一时原就笑着的脸上,眸色向温彦之便更缱绻一分,不作声色地冲他眨一下眼。 温彦之也对他笑笑,默默转身往乾元门走,一时和风拂面,他却竟觉出分惆怅。 之前分别数月,他才回京与齐昱相见了几日,这于他来说自然是万万不够,一想到这回府之事还要令二人困在一城亦无法相见,他只觉浑身都空乏起来。 唯望此别不作永久,不然叫他寸断了肝肠,怕也不能更疼。 166阅读网 ------------ 105 【姐姐生气也好看】  告别父兄,温彦之独自往乾元门接了云珠,便带了云珠先往宣慈宫去拜见太后。 小姑娘一进宫见什么都稀奇,看着太监宫女儿的衣裳都觉新鲜,只碍着温彦之提点礼数,这才没有胡乱说话。一路走去宣慈宫路上都是平顺,到了宫门口上,可听内里传来惠荣太后的阵阵笑声。 温彦之由禀后入了宣慈宫大门,在廊上又给云珠嘱咐了一遍三拜九叩该如何,云珠乖巧应了,这才理了理身上水绿色的小裙子,由内侍一道带进正殿去。 进去才知道惠荣太后之所以乐,是因贤王世子齐珏正巧也进宫来拜见太后,此时正学了说书的形容同皇祖母讲孝平皇帝本纪。齐珏年初刚满过七岁,读的书多了些,个子也长起一些,玉白小脸儿笑得红扑扑怪可爱,立在太后边儿上将老人家逗得极开心,见温彦之领着云珠进来,还冲惠荣太后笑道:“皇祖母,这姐姐真似定安公主那么漂亮。” 惠荣太后掩唇笑弯了眼:“珏儿小小年纪亦能赏美人了,这点比你皇叔强些,同你父王倒是一个模子。”她抬手冲云珠招了招,笑中带了丝慈悯,“来,是秦尚书故家的姑娘罢,快到哀家身跟前儿来。” 云珠听着愣愣的,这九叩之事,连忙跟着温彦之三拜之后跪下去,将温彦之教的话大致告出来:“民女秦氏云珠,叩跪拜见太后娘娘。今上与太后娘娘慈悲浩荡,特赐秦家平反昭雪,民女感激涕零,无所为报,特随叔叔入宫拜谢隆恩。” 惠荣太后不做声垂眼看着,只觉这小姑娘礼数周正,定是温彦之提点得对、平日教得好,不禁点点头,和蔼夸了两句。 温彦之松口气,自己也将初见时候没周到的礼数给太后补了,二人一起平身起来。 惠荣太后本听说温彦之家中之事,原想作问,可碍着小辈在场并不好言语,只得将云珠拉过去瞧着问话。 旁边齐珏也冲着云珠猛看一阵,笑嘻嘻插嘴问:“姐姐叫云珠,是‘落日云挽霞,暮帘雨飞珠’的云珠?这珠字甚好,我名儿里也有个珏,”他拎着太后袖口伶俐道:“皇祖母,我二人一道给您凑了个珠玉在前,今后您可不准偏心去宠旁的兄姊了。” “哟,竟能扯到此处。”惠荣太后更笑得厉害,“瞧瞧这珏儿一张嘴,一年比一年厉害了。”她拍拍云珠手背,“成,那哀家得偏心宠宠你们。丫头,你可别被这小子吓住,别看他这混世模样,成日在王府里还被他娘抽着手心背书呢,也就仗着哀家宠,只在哀家跟前儿闹腾。今后你也多往哀家这儿来,姑娘可比小子乖,哀家瞧着你比瞧着珏儿更开怀些。” 原是抚恤冤枉的罪臣之女,方有此话,然温彦之听了,依旧立在旁边默默想,太后若瞧过云珠闹腾的模样,这话估摸也说不出…… “珏儿竟又比不上这姐姐了?”另侧齐珏也自然也不依,可皱眉一阵想想,却又释然,瞥眼看看云珠,状似不经意道:“罢了,姐姐你长得好,我不同你计较了。” 云珠:“……” ……这小子说得像是多大个恩情似的。 可小叔教过宫里万赐皆是赏,得谢恩,于是云珠又只好免为其难稽首,“谢世子不计较之恩。” 谁知齐珏竟两眼一亮立即接了句:“好好好,怎么谢我?” 云珠懵:“……?”还要怎么谢?我怎么预感不大妙。 惠荣太后抬手就在齐珏脑门上一弹:“你也没脸皮!多小个事,还好意思叫人姑娘怎么谢你?” 然而齐家男子估摸骨子里头还真没这种脸皮,齐珏搂着太后胳膊央道:“姐姐她自己要谢我的,皇祖母留姐姐给珏儿做世子妃好不好?” 惠荣太后一听,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你怎时不时就闹上这么一出,上月儿的衡山县主你又不要了?” 齐珏十分坦然:“云珠姐姐更漂亮嘛。” ——这都是什么鬼。云珠小腿一软。 从来只有她坑别人的,何曾有被别人套进去的时候?况还是被个初次见面的七岁小子。 云珠整个丫头都不好了,顿时瞪眼忿然看向齐珏。 齐珏却笑眯眯地回看过来:“姐姐生气也好看,特好看。” 云珠小脸都憋红了,可面对色胚,忽感无力。 一旁温彦之听着齐珏的话挺心惊,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世子殿下玩笑了,珠儿尚小,当不得的。” 齐珏听他这么说,却像个老大人似的垂眼看着他道:“小什么,定安公主嫁与孝平皇帝的时候也才八岁呢,怕温舍人是瞧不上本世子,故才舍不得侄女。” 温彦之被这小家伙说得满脑门儿都是包,一时脑子都有点回不过路来:“……臣,不敢……可是——” “好了,温舍人也不必急,”惠荣太后垂眸敛了些笑意,抬手在齐珏后脑上揉了揉,“这小子惯常满嘴花花,过了这阵儿,也就忘了。若真不忘,咱们再往后瞧瞧也就是,你且安着心罢,云珠这丫头哀家瞧着招疼,定不让这小子欺负了去。” “……臣谨遵懿旨。”温彦之只好应了,在殿内又与惠荣太后说道几件云珠长大间的小事,惠荣太后对云珠越瞧越喜,便真如齐昱所言,赐云珠作了个琅台县主,有些食邑,提点温彦之时常带云珠觐见。 谢了恩,温彦之领着云珠告退出来,齐珏也说不再打扰皇祖母歇息,三人一道出了宣慈宫,温彦之领着两个孩子往乾元门方向走,齐珏要出宫,皇城司也在南宫门夹道里,云珠要去那儿找李庚年。 齐珏一路追着云珠问她读什么书爱什么物件,还一副人小鬼大的君子模样,侃侃而谈,温彦之感觉自己握着云珠的手心儿都被云珠的汗浸湿了,不禁心里有些好笑,是很难见得云珠除了面见齐昱之外,还能有什么吃瘪的时候。 云珠走得目不斜视,看都不看齐珏:“民女没世子殿下读书多,世子殿下就别问了。” 然齐珏好脾气,展颜一笑就道:“没事,姐姐想多读书,就来王府里同我一道看!” 云珠满脸李氏冷酷:“世子殿下抬爱,民女不敢当,世子殿下还是自个儿看罢。” 齐珏顿觉受伤,绕到云珠前头皱眉道:“为何为何?我喜欢姐姐啊,姐姐来就是了!” 云珠板起脸,终于忍不住了:“姐姐我不喜欢小孩子!”姐姐我只喜欢美男子!你胳膊腿儿都没长利索呢! 齐珏一愣,哦了一声,竟十分自然从温彦之手里拉过云珠的手拍了拍:“好,姐姐,那今后我们不要小孩子。” “……?!”云珠完全石化,就连温彦之都忘了将云珠的手给捉回来。 ——世子殿下真是好大一个牺牲啊。 ——可怕。 此时恰恰走到宣德门三人要分道,齐珏还颇不舍地摇了摇云珠的手,看了眼温彦之道:“温舍人,姐姐的手今后只能由我牵,你不可堦越。” “哦。”温彦之面无表情把云珠手握回来,“男女有礼,世子殿下,此言恕臣不能遵命。” 齐珏顿时不大高兴,小嘴儿一撅,可又被四下仆从催着回去,只能作罢,走着走着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终于被仆从扔进了乾元门口的马车里。 温彦之和云珠活生生松了口气。 云珠茫然道:“师父说宫里吃人,我从不信,现下才知道这宫里果真是吃人的……” 温彦之摇着头笑,拉着她往南宫夹道走:“走罢,别想了,总归你是要去吃你师父的。” 云珠一听这话又稍微开心了些,催促温彦之赶紧走快些。 . 齐昱在武英阁里一坐就是大半日。 府兵改制不是那般容易,一国上下不止三五府,更有些偏远族民聚居所在,一一都要开图纸列事宜细看详论,此制又架在农耕上,每府兵营皆有屯田,议事到后来还点来了户部的人。 眼见今日成阁还是仓促,许多文书尚在兵部堆压并不完善,一日是论不完所有事情的。堪堪申时日辅,齐昱瞧了瞧天色,便曲指敲敲龙椅扶手上的金镶兽首道:“今日论下的先记着,明日午时前各部将府兵细则一一理了,朕留后看看方好定夺。”他点了温熙之道:“朕瞧着改制后的民耕之事尚不全,你先说说想法?” 温熙之道:“禀皇上,民耕还需同北道大坝改建之事关联,且须慢议。” 如此今日也就能论到此处,齐昱便点头散阁,明日再来。 岂知诸官将将起身,黄门侍郎又从外面报来,说鸿胪寺崔长丞求见,十万火急。 温久龄立在温熙之边上灰眉一皱:“这崔蒲忒失礼,文中事怎可报来武阁里,况鸿胪寺有什么十万火急,我怎不知?” 看来事出非常。 齐昱细想一二,便又坐下了,也不拘文武分家之礼,只点了武官先行跪安告退,宣崔蒲进殿,留了温久龄与温熙之在阁,心想听了鸿胪寺要事后还需深入谈谈他与温彦之的事。 片刻后,鸿胪寺长丞崔蒲匆匆忙忙疾行进来。 崔蒲虽年纪不大,却是个石闷子直肠子,一进来也不多礼,当头跪下就忙慌慌讲:“臣叩见皇上!启禀皇上,鸿胪寺今日接了外邦文书,来自高丽,信说高丽国君一行已至上都,按时日推算,预估近日便到京城了!” 此事一月前齐昱就看过高丽使臣的上表,所以是清楚的。他细想崔蒲也不会因此事大呼小叫,便皱眉问:“怎么,高丽国君在路上出事了?” “非也!”崔蒲从怀里一把掏出那邦交文折,往前一递急急道:“禀皇上,不是高丽国君出事,而是这来的不只是高丽国君啊!……高丽国君带着女儿寿善公主一道来的,臣惶恐,怕高丽此番是想与我朝结姻缘之好,特带了公主来向皇上和亲的!” “……和亲?!”堂下温久龄温熙之惊得异口同声。 ——皇上要和亲了那咱家老幺怎么办?! 父子二人立时瞪眼看往齐昱。 齐昱被这一看,额角又开始突突跳着疼起来,翻开那折子一瞧,果见“携女觐见”四字好生生写着,不禁直想将这折子贯到地上去踩上几脚。 ——朕这是个什么鬼运道!此事若叫小呆子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老高丽国君这糊涂东西,这是要玩儿死朕才安心! 齐昱一把将折子拍在扶手上,沉声命道:“黄门侍郎,速速去礼部给朕宣蔡尚书、薛侍郎觐见,御书房议事!” 166阅读网 ------------ 106 【温大人你先打住】 高丽国与本朝世代交好,久有姻亲。和亲一事若要追溯,已有四五代之久,从未出过差错,才致今日两国边界和睦,高丽朝贡觐见勤勉,是朝廷铁打的盟友。 可就算是盟友,也是需要维系的盟友,经商互利、军政相接尚且不够,和亲是重中之重。 这和亲之事若是放在过去,只会是好不会是祸。 然此法放在齐昱身上却是不准了。 ——他是个断袖,怎么跟公主和亲? 况同他断着袖子的还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别说和亲了,这和亲的文书还没到他手里就先过鸿胪寺了,传闻中的高丽公主影子都还没瞧见,温久龄就已摆好了架势开哭。 齐昱现下坐在御书房里,只觉得手里的邦交文折好似个将将出炉的山芋,扎着签刺戳着指头还颇烫手,往堂下一瞥眼,鸿胪寺卿温大人正被二儿子面无表情地扶着抹眼泪儿,话也不说,就呜呜地拾绢子揩脸,老身颤颤,时不时抽抽两声,要多可怜多可怜。 ——这日子真真是一天都不消停啊。齐昱想要捶桌子。 ——好容易殊狼国那毒瘤被戍边军打趴了苟安下来,西北大旱全然收尾,淮南治水也见竣工,盼了几月小呆子也回了,正该是浓情蜜意一段儿的时候,却统共就只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不仅他那冰山哥哥回来了,哭包老爹回来了,现下连老高丽国君都要带着女儿来插一脚! “温大人,先别哭了。”齐昱心烦到无以复加,听着温久龄的哭声直如催命的符咒,不能发怒还得安慰他,“好歹这亲事拒了也就是,从前老高丽国君求娶镇南皇姑的时候不也是你将他劝服了么。” “禀皇上,这可不同啊!”温久龄叠声抽泣道,“镇南公主拒婚,当年那也是永辉爷早赐了婚约在前才好讲说,如今江山安定,四海升平,皇上后宫空虚……高丽和亲确然是门好亲事,我朝并无道理要拒了它啊……老臣望皇上,呜——切切以家国为重,若真要应了和亲,老臣替幺儿另觅良缘,便成婚生子也就是了……” ——说的这叫什么话! 齐昱咬着牙,直觉后脑勺一根筋扯着心口疼,脸上笑得是黑风煞气:“温大人,这亲事应了你温府就能好过不成?年中轮职的事儿就要议了,你儿子几个数年天各一方,莫非温大人还想叫他们再天各一方数年?” 可温久龄并没有被齐昱的威胁吓退,他听了这话,不仅不止哭,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呜,皇上果真是垂悯臣,果真是垂悯温家的!和亲大婚之时彦之他果真还是避去外头的好,呜,不然一旦伤情,那剃度削发之事——” ——什么? ——还剃度削发什么鬼! 齐昱觉着这话头延伸向了不妙的地方:“温大人,你先打住!” 温久龄恍若未闻,只往二儿子身上一偏,嚎啕着一撇嘴:“老二啊!皇上意思清楚了,咱回去就给老幺寻摸个庙子罢!早些准备,也早些安生!” “好。”温熙之神容淡定地扶着爹:“儿子与京兆司庙籍院相熟,晚些就去借册子来选选,定、有、好、的。” 温久龄欣慰含泪拍他手背:“好好好,你这哥哥做的好……” 齐昱顿时头疼欲裂:“……” ——是朕输了。 ——朕同温家这一家子都没法玩儿。 ——礼部的人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朕要宣太医了…… . 与此同时,对高丽之事一无所知的温彦之正在皇城司的兵器库里看李庚年给云珠挑武器。 云珠一样样指着问,李庚年蹲在旁边儿一一同她细说,存在感不要太强,乐得一张脸上都是笑。 师徒俩玩儿了一下午,也没听云珠提什么沈游方的事儿,温彦之在一旁静静喝茶,看来看去,也不知自己好不好开口问李庚年。 从淮南回京前,沈游方备好了车架,他也问过沈游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李庚年。 沈游方只道,也没什么话要带给李庚年,要打听什么,也能自己寻人打听,没什么可劳驾他的。云珠是李庚年的徒弟,李庚年平日里也是放着身段儿乐意被云珠坑,想来是真疼云珠,沈游方便提点云珠回京时常逗逗李庚年开心罢了,立在马车边上给云珠塞了一荷包的金珠子,还待着尾款没付清,只望她尽心。 沈游方彼时站在南隅和煦暖融的红花春风下,一身的白衣白得却似雪,素淡笑着同温彦之道:“待李侍卫去北疆上任之时,温员外,替我好好送送他就是,旁的……再没有了。” 温彦之神思从回忆中涤起,搁了茶盏,心想送别之事,又岂是能替人去做的? 若无别离,岂不更好? “得了!”那厢李师父呕心沥血,千选万选从一干子毒镖、金刚爪、大关刀当中搞了阵,找出个铁鳞鞭子就往云珠手里递:“来,丫头,师父赏你的!” 温彦之连忙把云珠往身后一挡:“这鞭子什么来历?这瞧来危险,也太大,云珠会伤到自己的。” 李庚年瞬间垂了手,委屈道:“我司部里也没个女娃娃能使的物件儿啊,过去同僚收徒弟都是公子小侯爷的,就我收了个云珠。” ——真是特别不甘心。 ——年底徒辈比武都不好意思叫云珠上了。 温彦之叹口气,“且放着罢,她练练拳脚就是。” 隔壁暗卫甲乙丙挂在梁子上聊江湖八卦,云珠听着好奇又被引过去了,再顾不上师父。温彦之由着云珠去,只拉了李庚年到司部大堂坐下,问:“你真决定要去北疆?” 李庚年愣了愣,抬手抓抓脑袋哈哈笑:“去啊,怎么不去。吏部那儿案底都审了大半年了,现下说不去怎么好?况……也没甚么去不得的由头,我在京中也没成家立业的,去了北疆还升官呢!” 温彦之叹口气,“李侍卫,沈公子他还是……很惦记你的。” 李庚年跳起身去给他沏茶,“温员外你怎也管上这事儿了,他惦记他自会找我,可这三四月不也没找过我么。温员外,你呢,镇日想想皇上就好,甭替我操心了。” 事主这么说了,温彦之又好再讲什么,只最后嘱咐句道:“想来还有几日龚兄他们就回京了,到时候沈公子若来……你们且好生谈谈也好。” 李庚年把新沏的茶给温彦之一杯满上,好笑道,“温员外,他不会来的。他要来……早来了。” 温彦之沉沉看了他会儿,忽道:“李侍卫,我也曾以为同皇上是没可能的。” 李庚年吭哧笑着,抬手就推他一把:“哎哟,温员外你说笑话,咱皇上瞧上的事情,哪儿有啥不可能的!瞧瞧你们多好,”他扬下巴冲隔壁屋里暗卫示意,“那些小子成日轮值就换着凑齐你同皇上的事儿呢,又哭又笑的,羡慕死了。” 温彦之被他打趣得脸上微红,虽经一推,他背脊还是挺得笔直,木木然接着道:“李侍卫,我要说的是,这世上若一开始就只向着不可能去过,那到后头,终究就是不可能的。我何其幸运,皇上是个瞧得开的,一遭只往可能的地步去,若当初只凭我的心性,或然我现下也只立在皇上边儿上录史,抬头低头瞧瞧他就知足了,如今旁人艳羡、就里欢笑,便统统都不会有。” 他这话文绉绉,李庚年一介武夫听得有些怔怔:“……温员外,你是在开导我么?” 温彦之点点头,看向他直楞道:“我瞧得出你看沈公子,同我看皇上,是一样的。”他抬手指了指李庚年司部桌案上的一方麻布道:“他给你买炒栗子的袋子你都还留着呢。” 李庚年吓得劈手就把那袋子塞到自己怀里:“温员外!京城也是有栗子的!本侍卫爱吃炒栗子自己也会买!” 温彦之静静看着他,脸上勾起个同他二哥差不多的笑来:“李侍卫……春天,没有,栗子,而你冬日,却是在淮南过的。” 李庚年:“……” 温彦之端起他给自己倒的茶,默默饮下一口,“罢了,我言尽于此,你调职之事,皇上望你自己抉择,你好好想想罢。” 此时滴漏打过酉时正,再不送云珠出宫,宫门就快落钥了,温彦之站起身去隔壁牵了云珠,梁上暗卫三个也跳下来,因为这也正到了今上身边轮值的点儿。 齐昱身边的暗卫回来一个告知三人皇上在御书房,三人理袍找剑顺带问了句皇上在做什么。 温彦之走了一半,在门口听到这句,脚下就停了一步。 被问的暗卫没在意,还以为温彦之已经走出去了,便挺可惜道:“哎哟,可别提了,鸿胪寺突然说高丽国君带了女儿来,要同咱皇上和亲!皇上现下同温员外的父亲哥哥一道在御书房跟礼部商量,估计是要答应吧——” “你说什么?!”温彦之猛地回过头去,拉着云珠两步又折返,逼到那暗卫跟前儿冷着脸面无表情问:“你再说一遍,皇上要答应高丽和亲?!” 暗卫登时涨红了脸:“啊,温温——温员外你没走呀……”他扭头求助地看向李庚年,“司丞,司丞救我……” 然而李庚年先是被温彦之的话搞怔忡了,现下忽闻这和亲的事,更是一头雾水一脸的懵,还救他什么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温彦之扯了一下:“李侍卫,拜托你帮我送云珠回去。” “啊?那你呢?”李庚年不知不觉就听话牵过云珠的袖子。 温彦之垂手摸了摸云珠头顶,沉声道:“我自然是要去趟御书房。” 说罢,他同云珠告别过,反身就出皇城司去了。(. 就爱网) ------------ 107 【呆子怎么来了】 因此番高丽到访多了个公主,一些接待礼制便要添补。 御书房中还尚未谈及和亲之事应还是不应,礼部蔡尚书正庄严罗列着接待之事冗长繁杂的细项,侍郎薛轶从旁解释提点,时不时与神色委顿的温大人相说一二,还猜度着这温刺史也在,是否真应了朝中传闻,温二公子要回京官居一品了。 齐昱皱眉听那陈规礼制,心神俱烦,问过数句,端起茶盏喝进一口祛闷。 瞥眼间,却见此时偏殿侧门忽然一道沙青色的影子一晃,竟是温彦之面若冰川地进来了,惊得他一口茶哽在喉头好不容易才顺下去。 ——呆子怎么来了! 齐昱简直觉得天都黄了。 起居舍人入殿录史无需通传,温彦之一进来就规规整整跪下,恭恭敬敬叩首道:“微臣叩见皇上,闻皇上议事未毕,微臣特来录史。” “……”齐昱有点心力衰竭。 他看着温彦之那神情就知道这小呆子肯定是听说了和亲的事生气了,直觉这回不会那么容易就哄好,想到此处,他不禁脱力地将手里茶盏放在了案上。 齐昱强笑道:“……温舍人,快快平身。” ——王母玉帝观世音,老君仙翁土地爷……朕这段儿日子有的熬了,估摸是亲香拉手都不会有了。 苦闷,且苦闷。 温彦之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肃穆板正地跪坐去了秋菊屏风后头,还当真从怀里掏出一沓子花笺来捏着软炭,然后刷刷就记起来。 “……”齐昱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在记什么。 或是……画什么。 堂下另侧温久龄慈爱看着屏风后半露出自家幺儿,念及这和亲之事,念及幺儿苦苦运道,两眼愈发红,鼻头愈发酸,终于没忍住,深吸口气,又呜一声哭出来了。 蔡尚书唱礼不禁一停,皱眉看向他:“温大人,多好的事儿,你哭什么?” 温久龄拾了袖口拭泪,强打精神道:“下官这是感动啊蔡尚书……呜——皇上勤勉治国,真真上行下效,就连我儿这不济事儿的糊涂东西现下也知道克己奉公了,出息了,知道忠君爱国、鞠躬尽瘁了!下官如何能不感激涕泪!”他转身向齐昱颤巍巍一作揖:“皇上啊,朝中上下皆以国任为重,闻此和亲佳讯亦该天下欢腾,真是极好的!” 这番话便是说他幺儿对齐昱一片丹心,却被齐昱这渣帝踏成了灰,什么国任佳讯欢腾极好,统统都是反话。 齐昱听得头大也火大,还没说话出话,竟听那屏风后头愈发刷刷刷了起来,而另侧温熙之又踱出一步。 “温大人说的是。”温二哥清眉淡眼道,“可见国运昌隆,天道眷顾我朝,臣以为可请相国寺谱写祝经,焚香祷告,以还天愿,亦祝和亲之事顺遂。” 齐昱:“……???” ——你是帮你弟弟还是怄你弟弟?! ——再煽风这鬼火就要燎了朕御书房的瓦了! 不想旁边毫不知情的薛轶一听,还赞同顿首:“是,皇上,如此也可见得我朝对高丽此举的重视,于邦交中实乃锦上添花。” ——添什么花?! ——朕想给你脸上也添个花! 齐昱现下直想将手边的茶盏摔在薛轶脸上,还有麒麟镇纸,还有玉砚,还有蟠龙玉玺,还有那洗笔的瓷缸子! 屏风后传来声软炭折断在纸上的声音。 接着传来声纸张被团起来扔掉的声音。 齐昱难受,齐昱想哭,齐昱想散场,齐昱想抱着温彦之待在延福宫里不出来了。 这皇帝朕不想当了。 不如辞殿,不如退位。 “……”齐昱满脑乱麻一道道滚,颇为焦心地扶着额,此时若他再不严正表态,那屏风后头估摸就不是笔折了纸揉了。 大约温彦之能在花笺上把他画成个持戟血口的夜叉,夜叉脑门儿上还写着“昏君始乱终弃不得善终”几个大字,钉在藏书室外头的折墙上,每日掷镖扎着玩儿。 ……想想背脊都发凉。 齐昱寒着嗓子抑郁道:“诸位,祈文祷告还愿等事……就不用了,蔡尚书,温大人,记下罢……” 他字字顿顿道:“这和亲之事,朕不应。” “为何啊皇上?”蔡尚书和薛侍郎满脸震惊,二人连忙跪下,蔡尚书道:“皇上,高丽虽向来友善,可若我朝拒了和亲之事,高丽恼怒起来,不再对我朝称臣不再对我朝朝贡,或与和伦托等部族里应外合搅扰作乱,这可如何是好?” 薛侍郎也沉沉道:“皇上虽立誓天下不安不纳妃嫔,可皇上登基三载治国兢业,以致如今水旱之事已止,边境战事方息,四海俱定,内顺外安,皇上宏愿已结,是时候感应天恩为皇族开枝散叶了,皇上您后宫空虚啊。” “朕的后宫,还不劳你们操心。”齐昱支着身子转了转手腕,垂眸看着礼部二人的后脑勺,“食国俸,忠君事,朕不应那和亲,你们便想想如何去拒了高丽就是,要么让老国君在宗室里重选一人,要么就赐礼安抚,朕还不信了,朕不应那亲事,莫非他还硬塞不成?” 蔡尚书很慌:“可是皇上,没有道理要拒此和亲啊,和亲乃是利国利民之善举,臣望皇上三思!” “蔡尚书,别再劝了。朕三思已过,不应就是不应。”齐昱指节在御案上敲了敲,瞥眼堂下终于止住哭的温久龄,叹口气笑道:“温大人,成了吧,如何不应,如何交涉,这便是你的事儿了,朕信温大人,不会叫朕失望。” 温久龄抖抖自己湿透的袖口和手里的绢子,恭敬跪下道:“臣遵旨。” 齐昱挥挥手:“蔡尚书薛侍郎先退下罢,二位温大人留一留。” 礼部二人便打礼跪安退下,周福在侧旁向殿门口的小太监挥了挥拂尘,小太监便懂事地将御书房三重殿门正侧两厢都关上了。 随着那门关上,温久龄和温熙之眼见齐昱从御座上起身,急急走到了秋菊屏风后去,一屏掩了二人,露出的半截沙青色衣袂一动不动,沉静片刻后,齐昱低沉的叹息响起,轻轻道:“温彦之,你别生气,我也是才知道这事儿。” 而屏后迟迟未传来温彦之的声音。 老爹温久龄垂眸想了想,向温熙之看了一眼,父子二人相顾叹气摇头。 有些事不是视而不见就真的不存在,也不是想避就确实能避过。 齐昱是个皇帝,至少在他实现那退位的心意之前,他依然坐着那御殿上的大金椅子。 朝中权和利,倾轧与制衡,无论如何会牵扯到帝王姻亲。从前内忧外患,尚有借口可推,如今天下安定了,朝廷里宫里也就要做安定后的打算,满朝便都开始觊觎起了他那空空如也的后宫,日出夕落每时每刻,都有人盘算着他今后的皇嗣。 今日尚且是和亲之事,高丽国君虽难缠,但也不至于不讲情理,且高丽尚算附属国土,婚约更改尚有回旋余地,可这关内天下渴望越位攀附之人却多如过江之鲫,即便不是这几日,往后也总会想尽办法将女人塞进宫里,如此之事且往后看,是只会多不会少。 温彦之不说话,是因为他明白。 他笨,是情理上笨,可他不傻。史书成册丹青几何,沥过了深情的冲击冷静下来,他能看见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我不生气。”他看着齐昱满是忧戚的脸,沉沉摇头。 一听那暗卫说出和亲之事,他是惊的,他从南宫夹道匆匆往御书房急急地赶,直觉一路的青石板砖头地都是棉花都是云,脚下起起伏伏高高低低踏不实在,眼前春日飞花光线刺眼,金殿飞甍俱是虚晃。 他只想快点见到齐昱。 他心底里信齐昱不会答应那和亲之事,可四书五经忠君爱国的义理又告诉他这和亲齐昱是该应的,于是一时脑中胡乱想开,怕有那么千万分之一的一丝丝可能性,万一……万一齐昱要是没法子推拒,若高丽压了重兵若边境鲜人作乱,若是…… 有那么多的若是。 齐昱是个皇帝啊,天下万万黎民对他仰仗了多少期待,温彦之自认除了终了这些期待,并不能做其他的事情。 这本就是不应该的。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软炭,这笔本就拿得匆忙,连他惯常包笔的布套都没裹上,此刻炭笔后尾的弧角死死印进他手心里去,玉白的指节与手心都被涂染得灰黑一片。 他终于闭上眼,忍下胸口一涩,艰难道:“齐昱,我害怕。” 一言出口三人闻,一句怕是三人心疼。屏外温久龄拾了袖子掩住口鼻,紧紧闭目忍泪,温熙之低叹一声,轻轻劝慰。 齐昱将温彦之揽进怀里,心疼地拍拂,柔了声音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是我错,我当年做什么劳什子皇帝,真不该。你别哭别怕,任他什么和亲联姻,我都不应,我永远都不应,好不好?” 温彦之将眼睛在他肩上揩过,点点头,“好。” 齐昱搂着他又淡淡哄了两句,不舍地放开怀里人,从屏风后走出,果见温久龄又在拭泪,只温熙之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也是深意饱含,看得齐昱心中沉顿。 老父爱子,长兄友弟,多好一家子将多好一个温彦之交在他手里,他却要叫温彦之受这糟心的罪。 温久龄收拾情绪,点着眼角向齐昱道:“皇上与彦之的事……于情于理,还需从长计议,如今老臣敢请将彦之带回家中去住,待宗族来人商量清了,皇上于皇位之事也想通了,落诏了,且再说后话罢。” 齐昱闻言,沉眉静思一二,也点点头:“也好,温大人说的是,合该如此。”(. 就爱网) ------------ 108 【思云落了雨】  当天夜里,温彦之回螳螂胡同的小院儿收拾了一干物件,告别云珠,随父兄一道回了温府。府中已拾掇出他早年居住的庭院,一应仆从四五人将宅屋扫洒干净,和和气气迎三公子回家。 然温彦之独居三年,终究不喜热闹,过了四五日只告过母亲、大嫂,将仆从退回中馈任遣,只留那个两三日去他小院儿收整一趟的张叔晨昏一来,理理琐碎小事、收拣待洗衣物也就够。 这庭院居温府最东,外头是个三尺巷,周遭皆是中小富户,晨间有三两妇人相约行过会有零碎笑声传来,到了黄昏后万籁俱寂,颇算安宁。 实则说是早年住所,早也不过是三年前。 温彦之从小住在东林府的宗家,三年前入京考学时,家里并不同意,皆劝他弃考,于他压力颇大,且他一贯有文人酸骨,怕有心人说自己借家中权势入举,不是真才实学,故参科前都与龚致远租住外屋,高中状元之后才被老爹接回府中住过一年多些,后来出了秦家的事,他也就变卖了些书画、替人写些风雅颂或文书,换了属于自己的钱财,购置下螳螂胡同的小院儿搬了出去。 当年遭逢大变,他立在这东院里看着东西一道道搬出去时,大哥身在关外监军,父母在院门口揩着眼泪送他。那时候二哥还在京中九府,没来得及叙说一二送他出门,就被司府急事请走。 二哥临走回头望他的那一眼,他至今都记得。 那双眼睛透彻又冷厉,许多话不必说,只那一看,温彦之就懂。 二哥眼中好似在说家中早提点过他不是做官的料,他非要淌这是非宦海的泥汤,如今也是自取的果,心疼的是府中上下父兄母嫂,痛是痛在他自己身上。 如今情状何其相似,不过出门换回府,宦海变情场,一朝物是人不非,只他心里多了个齐昱,世间不过波折依旧。 可他不觉痛。 这虽煎熬,但心里有盼,有梦做,有人思念,就什么都好。 三日前龚致远与方知桐一道回京,同行来的谭一秋是借车一道来京中参科的,原三人想一道往温彦之小院拜会,却听云珠说温彦之已回了家中住,于是递来拜帖隔日才得以看望。 细说下,温彦之才知南隅贪墨重案落了判,谭一秋父亲确凿因不察被罢了官,可查明并没参与罪行,就已放出自由身了,于谭一秋这新科试子还算作个安慰,叫他能安心考学。 龚致远担忧温彦之与齐昱的事,一直同方知桐一道宽慰温彦之一切会好,谭一秋坐说了一二,急着回去再温书,便自行辞别。走出了院子几步,他却又折回来,红着脸问方知桐能不能继续给他再讲讲破题承题,临近了日子他心里着紧。 彼时温彦之在旁边瞧着,方知桐笑得安然,垂眸道了声好,便也起身道别。 谭一秋兴高采烈打先往外去嘱咐车夫,方知桐走在后头被温彦之拉住。 “一秋好么?”温彦之笑着问他。 方知桐执他手拍拍小臂,“都好。皇上好么?” 温彦之道:“也都好。” 方知桐又问:“那你呢?” 温彦之点头:“自然也好。” 相知话尽于此,各自都明了。龚致远陪温彦之坐到黄昏时候,自道要回去照料老母的膳食,这才别过。 别前还撞一下温彦之胳膊玩笑道:“当年早知道你家那么大,何必我二人还租那小破屋子?我铁定央着你带我住进来呢。” 温彦之拾拳掩口笑,“龚兄,说得你像我讨的媳妇儿。” “别别别!”龚致远拼上性命摇手:“这话叫皇上知道了可了不得,我还指望升官儿呢,温兄你千万别害我。” 二人笑闹阵子,龚致远嘱咐他好自安心,这才出了门走了。 正赶上宫里来的信撵着龚致远后脚跟送进温彦之手心儿里,温彦之打开一看,是齐昱说见云思君,想必是政事方毕立在御书房外的游廊上瞧天色,才发了奇想。 温彦之便也抬头望云,自然心中暖意融融。然这暖意还没划过片刻,老天竟忽然就下起雨来。一天的云色灰黑泛着蓝,阵阵的春雷沉闷,轰隆隆打过,他坐在院中立时就被那思君云化作的大雨淋了个透满全身,不禁沉声大笑齐昱果真是个天子,这思人也思得过于霸道。 可心知雨凉,他一时片刻也不愿避,安心坐在石桌边上淋了一场。 好歹思云落了雨,浇在身上也是种实在。 齐昱常说他呆,他心想,或然他确实是个呆的。 一雨的凉沁透春风,到了晚上就变作风寒,孟浪的温三公子头晕眼花额头发烫,将一府上下吓慌了神。老爹本在鸿胪寺忙活高丽来访的铺陈,一经闻讯还不待去吏部告假,径直就提袍奔回了府中,揪着袖口叫人报去宫里,气急败坏让皇上支太医来。 温彦之一边吸鼻子一边在床上好笑,“父亲,您现下倒挺不拿他当皇上的……” 温久龄唉声叹气捧着他手,“为父的心肝儿拴他身上去了,再是皇上也不能是外人,这时候还管什么!” 温彦之晃眼看着老爹,迷迷糊糊问:“……爹,你说他会来看我么?” 温久龄叹口气,“皇上如今在御书房签发授印,许是没工夫——”他说着说着忽然想通关节,登时眉头一厉,心都在滴血:“你个傻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做这等事情!” 温彦之额间一热抵过一热,耳朵也轰鸣,只听见自己徐徐在说:“……父亲,我没有……” “是雨太大罢了……” 大雨落进了梦里,他在风中看江水浮灯,一箭破风带到中空,星夜下烟花万点,旋旋而落,迷沉重他再睁开眼,绢灯盈光中,床边坐着一团明黄的影子。 他笑出来:“齐昱。” 龙袍玉冠乌发英眉,是齐昱。 “醒了?”齐昱拧着眉头坐在他床侧,小心翼翼探他额头,忧心地叹:“你这呆子,在家里都能遭了雨,我也是服气了。” 外间飘来隐隐药香,院儿里有老爹和大哥的声音,温彦之忽觉满足,好脾气地笑,糊里糊涂道:“……怪你的云。” “……什么云?”齐昱一愣,作想间忽然眉头一寸寸舒开,是好笑又好气,俯身捧着温彦之双颊就垂头亲了他一下,珍惜地看着他,“你说你是不是傻?” “是。”温彦之应得立时,“齐昱,我想你。” “我何尝不是。”齐昱与他抵着额头,轻轻吻过他鼻尖,深黑的眸子望进他眼里,眼见他眼里又含了水色,便低声着意逗他笑:“小呆子,你爹在外头守着,防我似防狼,我还第一回知道你家里有大关刀呢,来的时候见你大哥正扛着。” 温彦之知道他是说笑,也由着他道,“我二哥也学过兵器,他使剑的。” “敢情是排着队儿要将朕削成泥巴。”齐昱捏着他脸,“你又学的什么?” “我拿了笔头。”温彦之昏沉避开他手指头,特意摇头晃脑逗他道:“文不换武,乃为士子之荣乎,岂以武更文矣……” “书呆子。”齐昱好笑。 温彦之慢慢正色来看他:“实则武我也习过……小时候姑父训我扎马步,他搬凳子坐在亭里远远守着我,反正看不见,我叫侍童替我扎,自己躲到屋里看书。姑父前年上京见我,还很自豪说,如今我身骨比小时候好些,还是扎马步有用,叫我往后也继续扎……” 齐昱听得沉沉地笑,抬手刮过他鼻梁:“果真你从小就是狡猾惯的,倒不止偏心我一个人。” 温彦之闷闷笑出来,看着他道:“于你,还是更狡猾些。” ——小呆子情话说得长进了。 齐昱心里恍若被春夜和风拂过,千树万树开出姹紫嫣红来,再度垂首与温彦之细细啄吻,点过两下却被温彦之推开:“止了罢,我病了,以免过给你。” 齐昱也不坚持,只在他脸颊又亲一口,“后日高丽就进京了。” 温彦之点头,“我听父亲说了。”他顿了顿,忽然道:“我想和你一同去。” “你还病着,凑什么热闹。”齐昱一边替他掖被角一边道,“你还担心朕能看上那公主不成?” 温彦之笑着摇头,“不是,我就想陪着你。” 齐昱起身来坐着看他,“你今日嘴是抹了蜜。” “实话罢了。”温彦之从被中探出根指头勾住他明黄金丝的衣角,垂眸看着上头的盘龙五丝纠,静静道:“你为我搁下了什么,我也想记得一辈子。齐昱,我想陪着你。” 齐昱抬手握住他那指头,拉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知道他是坚持,便垂眸笑睨他道:“好,那你养好些,朝觐会见可拖得长,我只心疼你熬不住。” 温彦之展颜:“你在,我就熬得住。” . 两日后一早,寅时正,温彦之起身穿戴官服乌纱同老爹坐一架车入了宫,下车时老爹还要继续赶去礼部承宾,只嘱他且安心看着就是,“一切有为父,也有皇上顶着,再没有你操心的份儿,老幺你只乖乖立着就是,听见没?” 温彦之应声拜别老爹,吸呼一下堵塞的鼻子,晕头晕脑往延福宫里去瞧齐昱。 齐昱都还在穿朝服,一叠叠的盘扣与镶珠折腾得周福虚起眼睛皱眉瞪,穿来穿去好一会儿,忽然泄了口气,唤了大徒弟来替他,无奈冲齐昱笑笑:“皇上,咱家老了,您这朝服往后得换人伺候了。” “什么衣服还得人伺候,”齐昱哼笑了声回他,“往后要么就换俭省些的,要么朕也没日子穿了,你也甭想这些有的没的。” 周福哎哎应着,也不知为何,看着小太监在齐昱跟前忙活,不一会儿他就点起眼角。 “还是这身儿衬皇上。”他这么道。 齐昱转过身由小太监扣上后背的缔带,正巧看见温彦之从殿门跨进来,便冲周福扬扬下巴挑眉笑:“瞧瞧,衬朕的在那儿呢。” 周福噗嗤笑出来,抱着拂尘迎温彦之入殿用茶点。 小太监奉起垂珠金冠立在一旁,齐昱朝服穿戴周正,只觉一身颇重,铜镜里照了将镶珠缔带稍稍调整,抬手拍了拍龙云肩绣上的一道平褶,英挺地眉梢一挽,转身向温彦之笑:“你瞧瞧。” 温彦之拿着酥吃,目光流连在他身上,不住愣愣点头:“好看。” 这刻周福却又掩了目背身过去。 温彦之忽然明白他为何哭。 . 高天旷云,高丽王一行从北城门入京,使臣往礼部上了拜表与贡礼,便奉国君与公主到达公馆,鸿胪寺专人用束帛迎劳为其洗尘,一众外使稍作休整,便随鸿胪寺通事舍人引至紫宸殿外。 一时钟鼓齐鸣,礼乐声声,齐昱由温彦之跟着即了金銮御座,老高丽王欢笑满面,由温久龄陪同着,携公主入殿。 齐昱坐在殿上看下去,只觉这老高丽王竟似一年比一年身子更硬朗似的,原就挺高大一老人,现下穿着九琉冕服,携着个身姿娇小、穿戴花冠阔衣带纱巾的女儿,就更显体态富圆,一路不住和温久龄勾肩搭背,说着一口高丽话,也不知在乐个什么。 “是说宫中年年都是如此漂亮。”崔蒲在齐昱身边适时翻了句,“夸温大人好气色,说皇上今日服饰华贵……” ——都是些没用的。 齐昱现下就记着这老头子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其他皆不在意。 乐声渐止,高丽王与公主向齐昱稽首行礼,礼部薛侍郎出列宣读制书、敕命,引高丽王升了坐去齐昱下首,齐昱亲威并存地好言劳问过了,高丽王直拿不大溜的官话来回答齐昱,齐昱听得云里雾里听不大懂,指点温久龄还是翻话罢了,不然怕要闹笑料。 然而高丽王竟很执拗,并不让温久龄翻话,很认真道:“皇商,笨王此来,诗有一重大诗情要青丘皇商,朔官话,诗笨王滴乘以。” ——你这诚意直接替朕换了个营生啊。 ——你自己听起来也不大聪明的样子。 齐昱心里无奈,心道这老头子就是要提和亲的事儿了,便向温久龄递了个眼神,点点头威严道:“国君说来听听。” 高丽王笑得十分慈祥:“笨王要丘的诗,和笨王绿鹅滴混事有关。” “……”齐昱反应了一会儿,“哦,国君的女儿,寿善公主的婚事?” 高丽王见他听懂了,特别开心,起身来对齐昱再度稽首,三拜后大声请旨道:“皇商忍挨,皇商迎命,笨王青丘皇商,定要将温大人滴三鹅纸赐给笨王滴绿鹅作福马!” …… 齐昱:“……?” 温久龄:“……?!” ——这老家伙说什么?!! “……等等,”齐昱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给朕再好好儿说一遍,将谁赐给你女儿作驸马?!” 高丽王点点头,一点也不着急,“豪迪豪迪,笨王官话不豪,皇商见削。” 他堆起满面笑容,一字一顿咬字清楚道:“笨王要滴诗——温,大,人,滴,三,鹅,纸。” 166阅读网 ------------ 109 【作亲家是什么鬼】 齐昱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双眼定定看着高丽国君。 他在笑,笑得非常淡然平和。 可他眼下是很想把腰上的镶珠缔带扯下来勒死高丽国君,或是把龙椅的兽首扶柄掰下来敲死高丽国君,或是拿堂下的青铜编钟砸死高丽国君,或是直接让头顶大梁上蹲着的李庚年跳下来捅死高丽国君…… 然而,不行。 齐昱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道道默念“关闭一切诸恶趣门,开示人天涅槃正路”,才死死忍住了一万个想拿本朝铮铮铁骑踏平高丽的冲动。 终于,他捏在膝间的拳头上,条条青筋一一消退下去,慢慢出声道:“国君,你确认,你是要温大人的三儿子?” 堂下温久龄懵然一倒被下属徐断丞扶住。 “诗啊皇商。”高丽国君全然无感,只大笑着点头,还转身拉着温久龄的手兴高采烈道:“就诗逆滴三鹅纸啊,旧另!笨王要同逆作晴架!” 齐昱身后的温彦之一容震惊地看向老爹:“……?!!”父亲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没我操心的份么? ——这作亲家是什么鬼? 而温老爹并不见得比他多了解多少,此时也直如被天打五雷轰,一身萎然靠在徐断丞身上,红了眼眶看了看幺儿子,又徐徐扭头向高丽国君,沧然强笑道:“……国君,为何啊?” ——为何国君你要不就抢我儿子的男人要不就和我儿子的男人抢我儿子? ——国君你到底有什么同我儿子过不去的? ——你这么随意,就不怕出邦交事故吗?! 高丽国君看见温久龄还在笑,颇满意,老脸堆起褶子开心道:“堪堪,逆也搞星吧旧另?笨王挺朔滴诗后也厅搞星!”他指了指堂下始终垂首跪坐的寿善公主哈哈笑:“笨王滴绿鹅朔,逆滴三鹅纸揪过踏滴命!踏邀一沈相续!” 齐昱身后立时“扑”地一声,温彦之白了一张脸一屁股跌在地上。 “温……”齐昱一急就要站起来扶温彦之,却被一旁的周福死死按住向他咬着牙摇头,“皇上,不成!”周遭小太监迅速围上去扶温彦之,温久龄心都要碎了,不管不顾就要往殿上冲。 徐断丞连忙拉住他低声吼道:“大人,这是大殿上!” 温久龄被拦得脚步顿止,双目怔怔望向幺儿,瞬间泪满眼睫。 毫无头绪的高丽国君顿时吓住了:“……逆苦煞?旧另,逆憋苦,”他连忙从袖子里摸出绢帕往温久龄脸上招呼:“憋憋憋苦旧另,笨王最扒逆苦!又煞花号豪朔,唉哟,喝至于同笨王作晴架就搞星成折样!” 这话噎得温久龄连一声哭都憋在了喉咙里,只拼命推开高丽国君的手艰难道:“国君,不是……” “皇上!”扶温彦之的小太监忽然道:“温舍人晕过去啦!”另有两个速速跑去请太医,登时一殿上所有的礼部、鸿胪寺官员与高丽使臣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人生嘈嘈地议论了开来。 “……舍人是温三公子。”“身体……”“怎么回事……”“公主……” 齐昱一把挣开周福就站起来,转身两步踏到温彦之身边俯身抱着人摇了摇:“温彦之,醒醒!温彦之!” 高丽国君这时是真搞不懂这群中原人在做什么了,莫名其妙往齐昱那边打望,扯着温久龄袖子问:“旧另,肿磨啦?税晕啦?” “……”温久龄终于气得一甩袖,怒瞪着高丽国君:“谁谁谁,那就是我儿子!我三儿子!国君不是要他去做驸马吗!人都不认识国君要去做什么驸马!”说着心痛地抽气一哽咽,提着袍子就冲到齐昱身边,“皇上啊,呜……我儿怎样了,他昨晚上才烧退,今晨起来人还晕着,药只喝了半碗儿还没吃早膳……” 齐昱一脑袋顶上如踏过千军万马,后脑一根筋牵着胸口疼,垂头看着温彦之苍白的脸紧闭的眼,耳边听着温久龄絮絮叨叨的哭和满殿官员的鼎沸议论之声,好似被扔在了嘶声惨叫的战场上。 吵死了。 吵得他头疼眼花。 他闭眼深吸口气,冷冷咬牙沉喝一声:“全都给朕闭嘴!” 顿时四下人声顿止,皆畏畏缩缩躬身下去。 此时却听一声沉静柔美的女声从一旁传来:“……皇商万福,可容削女……堪堪三公子?” 齐昱皱眉回过头,只见是那殿中跪坐的寿善公主不知何时也冲上了殿来,被御前侍卫挡在了御阶上,花冠垂下的雪纱遮住了脸,隐约见内里一双眼睛扑闪闪地眨着,只隔着齐昱遮挡,看不见温彦之的脸。 齐昱额角青筋隐约,沉眉凉凉道:“高丽国君,这就是你高丽公主的规矩?朕这大殿之上是没了王法还是没了礼制,岂容她四下奔走?默然近身,她这是想行刺朕么?” “来人,”他声音冷冷道,“给朕拿下寿善。” “布邀!皇商!”高丽国君扑通跪下。 顿时一殿官员又乱做一锅嘈杂起来。 高丽使臣侍卫正要将寿善公主拖回来,哪知还没近身,寿善公主在御前侍卫的围困下竟忽然扯下花冠下的雪纱,垫脚急切向齐昱怀中一望,在看见温彦之面容的一瞬,顿时一双秀丽黛眉簇往眉心一点朱砂美人痣上,双目失灵,神容刹那空茫。 人声鼎沸的混乱中,她一偏身子倒退一步,娇小身躯一颤,红了双眼看向温彦之的方向,不置信地摇了摇头,几乎就要哭出来:“阿尼……阿尼哟……无诶……” 齐昱闻此高丽话,皱眉问温久龄:“温大人,她说什么?” 温久龄擦着眼泪道:“禀皇上,臣听她好似说不是,还说为何……” 御前侍卫已经上前将寿善公主给围退到了殿角,太医正巧被小太监带着匆匆赶来,两个侍卫将温彦之抬去了偏殿,这朝觐大会乱到此是再强装不下去。 齐昱没好气挥手散了朝臣,只留高丽国君与几个高丽要使被一殿禁军围住留下,提了温久龄就一道往偏殿去了。 “太医,怎么样?”齐昱一进偏殿就行到温彦之安放的罗汉榻边。 太医诊脉又抬手掐温彦之人中、鱼际,“温员外此乃少食后气血不供、胃气淤滞而至暂时晕厥,皇上不必忧心。” 正说着话,温彦之已皱眉吃痛,慢慢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虚花一阵,忽然一阵反胃捂嘴,侧边小太监连忙奉帕,温彦之虚弱地一把扯过帕子,猛地就咳吐出一小口没克化下的酥饼来。 这才终于一口大气舒出来,头晕眼花看了看周边。 小太监接过了脏帕,齐昱凝眉挥退太医,捞袍就坐在了罗汉榻边上看他:“此处是紫宸偏殿,你好些么?还难受么?” 温彦之沉沉摇头,扶着榻角低声问:“父亲可还好?” 温久龄在后头揩着眼泪,“为父在,老幺,为父在……” 温彦之看见老爹没晕,松下口气,“父亲没事就好……外头高丽国君和那公主……怎样了?父亲,他们为何会要儿子去做驸马?儿子全然未曾见过寿善公主,何谈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为父何得知道!”温久龄哭着摇头,“要知道早给他拒了,何得能让他们来大殿上将你气晕了!” 齐昱也颇感头疼,皱眉问道:“温彦之,你当真没见过那寿善?她方才见你昏厥,倒像是急切的形容,御座都敢闯,那救命之恩不像是胡说。” 温彦之莫名其妙抬手摇了摇,讷讷道:“我从未救过什么鲜族女子,当是不可能的。” 齐昱沉眉思索一二,问温久龄:“寿善公主方才说‘不是’是何意?” 温久龄想了想,“皇上,要么叫寿善公主入殿来见见,亲口问问她?” ——这也是最快的方法了。齐昱叹口气,命人将高丽国君与寿善公主二人带进来。 片刻,高丽国君恭恭敬敬带着寿善公主被一列侍卫送了进来,父女俩老实跪下。 齐昱挥退闲杂侍卫,李庚年从梁上落下吩咐一干暗卫守住大殿进出门窗,自己立在了齐昱身边。 齐昱垂眼冷视着高丽国君后头的寿善公主,威严道:“寿善公主,说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寿善公主叩首下去,伏在地上双肩微抖,颤声沉沉道:“皇商,削女忍错认了,削女邀照滴,布施折个公子。” “……不是?”齐昱一愣,眉头终于松下一些,“……这么说,你们想要的驸马,不是温大人的三公子?” “揪诗!”高丽国君突然插嘴。 寿善公主伏在地上扭头瞪他,咬牙道:“阿伯集!阿尼哟!” 高丽国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肃了容颜低喝了两句高丽话,父女俩竟就跪在地上,你来我往地当着齐昱一国之君的面争执起来,还越争执越大声。 温久龄皱眉听得愈发怔愣,齐昱一脑袋浆糊,一耳朵鸟语,只想弄清楚这高丽究竟在唱什么戏,抬手一拍温老爹道:“温大人,给朕翻话,他们说什么?” 温久龄这才回过神,简洁将高丽父女的话翻出来道:“皇上,他们的话大致是说,四年前有人在京郊灵觉寺外救了公主,公主感念恩情寻找,以为那个人是彦之,思念四年终于向父亲倾吐心意,期望与那人联姻,国君以为那人是彦之,是臣的儿子,自然很高兴,欣然应允,于是想带公主来我朝,本想促就一段和亲佳话,谁成想……” “来了一见,公主发现温彦之不是她要找的人?”齐昱接道,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那高丽国君又说温彦之就是那人,这又是何意?” 温久龄叹口气,解释道:“皇上,高丽王族之中子嗣稀薄,特特是王女凋零。高丽国情同我朝相出入,王族依赖世家支持,而世家宗亲、主母等并不由王子交涉,惯常都要靠有主母之责的王女扶持、拉拢。寿善公主的姐姐寿昌公主三年前殁了,寿善公主接替了长姐之位,于氏族姻亲的斡旋之中颇帮了国君与储君许多,故国君望留住公主,并不愿公主远嫁他国和亲,反而期望我朝能有重臣或有识之士随公主凤驾前往高丽。” “——一来可得我朝支持,二来,还可为其高丽献力。”齐昱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温彦之一眼,叹气,“所以国君直觉温彦之腹有经纶,家族鼎盛,是最好之选,赶此巧合,怕温彦之不是他女儿的救命恩人,也强要说是了。” 温彦之叹息点点头,高丽国君肃容跪在堂下,也叹了口气,“皇商命贱。” “……你说什么?”齐昱眉目一厉。 温久龄连忙挡在中间:“皇上,他说‘皇上明鉴’,是明鉴。” 齐昱这才忍下去,喉头梗着口气问:“话说回来……国君,你这官话究竟是谁教的?不能是温大人罢?” 高丽国君连忙摆手,“布施布施,旧另木有视奸教笨王,诗皇商在高丽滴驻使冯大人教笨王滴。” “……”齐昱想了想。 高丽驻使冯大人……好像是关西人士…… 难怪这高丽国君的口音,有股如此醇厚的关西风味。 ——国君为学官话,果真煞费苦心。 齐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等等,”他身后,温彦之顿顿看了那跪伏在堂下的寿善公主好一晌,忽然从罗汉榻上坐直了身子道:“公主,可否抬头一见?” 齐昱闻言心都一凉,扭头看他:“怎么,温彦之,你还真认识她?” ——寿善公主都说不认识你了啊呆子! ——你还真想去高丽当驸马啊? 堂下的寿善公主一容忧戚地抬起了脸来,不解妙目对上温彦之的目光:“三公子?” 罗汉榻上的温彦之看着她眉心那点朱砂痣,好一会儿后,右手一拍软枕,笑道:“齐昱,我知道公主要找的人是谁了。” 齐昱皱眉:“是谁?” “……这真是天生造化,无极无穷。”温彦之转眼看入齐昱眼中,不能置信地说道:“你快宣龚兄入宫罢,这寿善公主,就是龚兄的小公子。”(. 就爱网) ------------ 110 【公猪食才六品官】 “……龚致远?” 就连李庚年都不禁与齐昱异口同声怪起来,但这情状齐昱都懒得追究什么失礼不失礼了,只顾得上问温彦之:“寿善公主如何能同龚致远扯上关系?那小公子又是什么事?” 他身后,李庚年一拍脑门儿想起来,小声提醒道:“皇上!当初咱们去祝乡的时候,龚致远不说他有心上人么,温员外还问他是不是啥小公子,臣后头也询过他,他只红了道脸不肯说,您想不起来了?” 齐昱认真回想一阵。 ……果然想不起来。 当初都管温彦之去了,谁有功夫管龚致远那猴子。 “老幺,”温久龄往前走了步,着紧问幺儿道,“你说的是那与你同科,赁院同住的龚生?” 温彦之点点头,一想着龚致远的婚事许有着落了,不禁笑起来:“父亲曾见过的,现他任户部主事,人敏性智,今次同儿子一道南巡,大功已立,不日皇上若委以重任,当是前途飞鸿。” 温久龄顿了顿,心里一一将儿子的话拆来细想。 ——户部主事,六品,南巡督账,文职,无勋,无爵,无受封田地,无名头。 这龚致远,什么都不是啊。 温久龄想到此,面色并未好转多少,只两道灰眉一紧,数个念头便打落开去,目光看向身旁高丽国君与寿善公主,又与齐昱一相对视,互相暗暗摇头。 下头寿善公主与高丽国君的官话皆是半吊子,一来二往答些问话尚可,换到此时已根本听不明白几人在说什么。 事关女儿婚事与高丽国政,高丽国君跪在地上直起身来抓了旁边温久龄的袖子,问是何意。温久龄蹲下来拿高丽话稍稍一解说这状况,寿善公主几乎喜极而泣即望求见,可高丽国君却是立时急了起来:“皇商!笨王滴绿鹅诗汤汤高丽公猪,贵朝这公猪食才六品官……皇商,折不称啊!” ——瞧瞧。齐昱抬手扶着脑袋,摇头叹:“国君,那你想要我朝几品的官?” 你说,只要留下朕的呆子,你要左右将军朕都指给你。 高丽国君却根本不体贴齐昱的心意,只管一把扯住温久龄袖子,双眼直勾勾望向齐昱身边道:“皇商,笨王要温三公子。” “不行!”齐昱怒得一拍檀桌,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形容将高丽国君吓得缩回来,也要学着温久龄泫然欲泣:“皇商,笨王真滴恨习环旧另滴蛾子,逮去高丽会号豪对他滴,为喝不星啊?” 齐昱抖着眉梢忍着怒,想了半天借口,终于拾袖口指了指温彦之:“他才七品。” “……”温彦之盯着他手指尖,顿时面无表情。 高丽国君也面色作难看了看温久龄会儿:“……旧另,逆蛾子咋官还不如个猪食高?”他叹口气,想了会儿,却还是拉着温久龄转笑:“美诗,旧另,逆蛾子官不高,逆高就称,逆诗个蝈蝈!” 温久龄蹲在旁边捂眼睛:“……国君,我是‘国公’不是蝈蝈。蝈蝈是虫子,逗着玩儿的。” ——然老夫现下还真觉得自己像个蝈蝈。 高丽国君还在拉着温久龄说温彦之要是去了高丽,他要对他与公主怎么怎么好,温久龄听得特别想哭,但这段儿日子哭多了,现下眼泪有点儿挤不出。 ——老夫悲伤,老夫哀愁。 ——高官厚禄、勋爵良田,有一日竟能是种烦恼,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呜。 温彦之听着老爹被高丽国君闹得苦不堪言,心慌地扯了扯齐昱袖子,“你快想想,这可如何是好?” 而任凭高丽国君与温久龄声声商议闹腾,齐昱此时手肘靠在檀桌上,却并没有立时回答此问。 他垂眸看着堂下,锁目之处,正是方才被高丽国君一句“不称”打断了所有话语的寿善公主,此刻公主有些怔然地恭身跪在国君身旁,低眉看着侧殿地砖上的浅刻祥云,无喜无怒,只那目光既沉重亦沧然,仿若要将地砖瞧出个洞。 这样的神情,齐昱从小到大长在宫中,已看过太多。乍一看仿若是低眉顺眼的守礼女子该有的形容,可齐昱却知道——那明明是心如死灰。 一国上下,和亲之事,摆在台面上讲起来,从来容不得一个女人说话。 这多像一个人? 齐昱曲起的指节在檀桌上击过三下,慢慢抬手打住了堂下的高丽国君言语,沉沉道:“国君,朕想告知你一事,望你听了此事,再答朕一问。” 高丽国君肃容躬身:“皇商请。” 齐昱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似拉家常般笑道:“也不知国君还记不记得,朕曾有个皇姑,封号……镇南公主。” 高丽国君忽闻此号,突然老身一晃,抬头看向齐昱:“皇商,那——” “哎,瞧朕,”齐昱只勾了唇角打断高丽国君的话,抬指头点了点额心,作诧异状:“国君怎会不记得?当初国君还一朝哭跪先皇跟前,嚎啕求娶过镇南皇姑的,如此佳话,朕怎给忘了……” ——这是个什么故事!温彦之听得瞪大眼睛,看看齐昱,又看看堂下老爹神容严峻,竟似齐昱不像胡说的。 而齐昱瞥了眼高丽国君愈发白下去的脸,又将目光放去了寿善公主身上,只幽幽继续道:“数年前皇姑亡故曾有讣告文折传去高丽,想必国君一定有所耳闻。今日朕想告诉国君的是,镇南皇姑当年,并非思子成疾、静郁而终。” “……她是持剑闯储君东宫未成,在先皇面前詈骂朝政、忧愤自刎的。” 温久龄在一旁徐徐翻了话,高丽国君闻言,双目猛地睁大,不停不置信地摇着头,惊得颓然坐在自己腿上,原挺开朗明快一老头子,现下脸上一瞬阴作了雨云,颤着唇再抖不出一句话。 “事,朕说完了。”齐昱荡开朝服的广袖,从罗汉榻上站起了身来,指点周福与小太监拾掇东西将温彦之给扶起,又向下威严道:“国君,你携了女儿不远万里朝觐而来,所为的是一趟亲事。亲者姻缘,父母媒妁之命,关乎之事,却系子女终身。” “若国君想将寿善公主养作下一个镇南皇姑,朕拦不住。若国君想为寿善公主谋个安稳福祉,朕却能帮一帮。朕朝中那六品小官龚致远,人是个好的,许与寿善公主情投意合,朕只劝国君回行馆好生考虑一日,明日此时再来答朕,此人国君想不想见上一见。” 高丽国君早已怔忡地说不出话,而齐昱说出那些事情,自然牵扯到当年的一桩桩痛心疾首,他能说出口,不代表说了不难受,此时说罢也再不想在殿中多待,只将高丽人等留待鸿胪寺与吏部收整,他沉着脸带人扶了温彦之,就跨出了殿门去。 渐渐走至御花园里,温彦之强自谢绝了小太监的搀扶,安慰一番身边郁郁不言的李庚年,又上前两步跟上齐昱,眼见四下没有了外人,便握上齐昱的手腕,劝道:“齐昱,别难过了。镇南公主若天上有知,闻你如此,亦会欣慰的……” 齐昱听着笑了笑,只抬手拍了拍温彦之后脑,将人带到凉亭阑干上坐了,“罢了,不说那事……你要逗朕开心,不如讲讲那小公子之事究竟是怎的,朕倒没瞧出龚致远那样儿,竟也能生过孟浪之事。” 他散了李庚年几个暗卫去暗处,小太监几个也识相退远了。 温彦之被他圈着,头晕脑胀地叹了口气,“你说这高丽和亲之事,怎就变作了这样?……我之前从没想过……龚兄当年所言,竟是真的,如今是见了寿善公主我仔细想来,才觉一样样都对得上。”他颇愧疚地看了齐昱一眼,“齐昱,为这我笑了龚兄老久,龚兄该是伤心极了,然他对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真是——” “此事若能帮他一二,你也算还他恩了。”齐昱笑着揉一把他脑袋,点了个太监去给温彦之倒些茶来,“不过听你说的挺有意思,我倒想知道什么风流事,竟还能被你这呆子当做假的?” “你听听也会觉得是假的……”温彦之一头埋在他肩上,惭愧地叹了老几声。 四年前恩科之时,一日京中富贵子弟同科约了一道去智武峰赏花,温彦之因温府有事而未去,龚致远只自己去了。夜里温彦之回了与龚致远租赁的小院,天降雷电大雨,外径漆黑,他竟见龚致远尚未回来,不禁有些担心,便挑灯读书等他回来。 一直等到了六更时候,温彦之都支着脑袋睡着了,才忽听门吱呀一声,是龚致远浑身湿透地推门进来,满脸盛着酒气,笑得满面春风:“温兄!我今日遇见一人!” 温彦之打呵欠,放下书问:“何人?” 龚致远顾不得一身湿就扑去他旁边坐下,眉飞色舞大着舌头道:“我遇见一小公子!这这这小公子是女扮男装,一个人困在智武峰后山的山坳里估计大半日了,脚也崴了,袍子也划破了,怪可怜,还好叫我吃酒中途透风时候给发现了救出来,又找东西给她吃安慰一番,不然得饿坏了吓死了!她眉心一点朱砂痣,巧鼻玉目,唇红齿皓,却害羞不肯同我说话,看样子是要下山,又脚疼走不动,急红了脸不示软,问她什么都不讲,就指着山下头看我,我只好将她背着走山路。她大约这才知道我是真心要帮她,凭我说什么,她终于没再作脸色,只看着我,点头,有时笑笑……啧,别提多美!结果我二人山道走了一半,遇了大雨,只好在月老庙里头躲了会儿,说着小话儿,她还是怕,就这么攥着我袖子——”龚致远满脸幸福地攥着温彦之袖子,眼中全是想往,“温兄,我酒壮人胆,一气儿哄她,逗她乐,还约她明日再来,她点头应了我呢!” “龚兄,”温彦之吊着困倦的眼睛看着他,默默抽出自己的袖子,直觉他一席话里颇多漏洞,“你这形容听着怎像是戏文里的?……醒醒来,你不是酒吃多了才在庙里发了场华梦罢?这天下好人家的美貌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得能有困在山坳里头哭的?被你个醉汉唐突了还笑着点头不说话?只怕甫见着你就要扯破喉咙叫登徒子了,怎还同你在庙里私许幽会……” “嗐!温兄你信信我!后头下山她家中来接她的,亦都是些身姿飒爽的女侍,定是个大人家的姑娘!”龚致远认真地摇摇温彦之,吐出口全是酒气:“温兄,温兄,当真是真的!不信你明日同我去瞧,她应了我在月老庙,她会来的!” 温彦之直扇手挥着龚致远一口酸臭,不忍道:“龚兄,真怕是你睡庙里做了场梦——你想想,近来恩科快开,各个庙里苦读的寒门书生颇多,何得你带个女子进去都没人吱声讽你?真有此事,早将你撵走了!” 龚致远挣扎道:“那庙里没有书生!僻静!” 温彦之摇头笑:“龚兄,第一,庙子若未荒废,则没有书生亦该有扫洒之人;第二,月老所在曰祠,不称庙。” 龚致远糊里糊涂:“……那就是别的庙!庙里有月老的,我还指着同她讲了浑话,花前月下那可是。” 温彦之拾拳掩唇咳了咳忍着笑,将龚致远推开了些,“还浑话……你连什么庙都不知,明日怎么会人家?怕就是梦里会。龚兄啊龚兄,我看你还是快些高中罢,你是想媳妇想得发了梦——月老祠,美人朱砂,妙目不言,飒爽女侍,这不是《朝夕狐话》里头的姜莹莹么,前段儿你还同我讲呢。” “你怎么能说小公子是狐狸精!”龚致远颇怄气,若不是还留着温彦之付房钱,几乎就要拼上去将他打一顿,此时是气得都要哭出来:“是真的!就是真的!她脑门儿真有颗朱砂美人痣!天亮你就随我上山去看庙子!不看我就同你绝交!” “住着你赁的房子还想同你绝交?”齐昱听了笑得倚在阑干上,抓着温彦之手可怜他:“那你要是真闹他一桩婚他不得跟你不共戴天了。” 温彦之唏嘘道:“婚还真有人同他提过,只不是我搅黄的。许是当年印象太深,龚兄所见太美,便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明珠在前,后头也都魔怔起来,部院里头有同僚向他说过两次婚,不知怎么也都不了了之,我问他,他便只提小公子,笑了两回,他连小公子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哎,”齐昱想起问,“那你第二日有没同他去看庙子?” “自然去了,”温彦之肃穆地看着齐昱,“如此毫无根据之事,我定要破除龚兄迷障,同他实地解释清楚。” ——还破除迷障,还实地解释。齐昱呿他一声:“你当龚致远是画你工部图纸呢?” 温彦之被他一噎,也悻悻挠了挠头,徐徐惭愧道:“……当时我确然不该那般。可第二日我找家里要了车带龚兄上山,龚兄自己也不知是哪个庙子,我陪他在入山道口等了一晚上,他那小公子也没来。” “那小公子能去才有鬼,”齐昱简直哭笑不得,“寿善公主当年怕是听不懂官话,当时偷摸化作高丽使臣跟着国君来玩的,龚致远说了甚她自然一句不懂,又怎么知道要去。鸡同鸭讲一夜雨,也不知那寿善是怎么瞧上的龚致远。” 温彦之连忙急急道:“龚兄他待人好啊。” “我又没说他不好,你急什么。”齐昱笑着拍他背,“温彦之,高丽公主如我朝王侯一般,自幼开府建牙招纳门客,除了政事便要斡旋氏族,想来是那寿善公主心肠硬久了,偶然碰上龚致远这实诚的,百炼钢就化了绕指柔,缘分之事……说不清。” 温彦之皱眉:“你觉得高丽国君会同意龚兄之事么?……我得帮帮龚兄。” 齐昱直觉好笑,心说温彦之这还帮呢,从前就说人心上人是狐狸精子虚乌有,今日一出事又差点直接叫人进宫来硬碰高丽国君那石头,若是叫他这呆子帮龚致远,龚致远怕是连西山都还未见便兵败涂地,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抬手一弹温彦之脑瓜,无奈抱着温彦之亲了一口:“哎,算了吧温呆呆,龚致远与寿善公主之事你还是留给朕牵线,否则你这拆姻缘比拆大坝还厉害,龚致远怕是独身十八辈子都盼不到亲事了。” 温彦之顿时委屈,义正言辞道:“我当年是有理有据的,可不是胡说。月老祠本就是祠,那——” “好了,好了……”齐昱笑得揉着温彦之脸就一口亲上去堵住他嘴,沉目看着他,“小呆子,你再这么可爱,朕今日要违了你爹的话将你扣在宫里了。” 温彦之一张清秀小脸被他大手捧在手心里,眨眼想了想,木讷讷道:“父亲忙,大概,也没时间,接我回府……” 齐昱打心底笑出来,“你这是要朕告诉你爹,你今日要在御书房录史,不回去了?” 温彦之偏头在他手心亲了亲,将他手指头抓下来握住,很认真地想了会儿,还是叹气道:“算了,我还是回去罢。我病了,不能过给你,近日高丽之事也多,我不想再给父亲添堵。” ——是这道理,也是这实情,呆子虽呆,却还挺懂事。齐昱捏他脸,看着他这可爱又可怜,能见不能吃的模样,无时无刻不恋恋不舍,细细看了他会儿,不禁道:“……得快些了。” 温彦之疑:“什么快些?” 齐昱一把将他带进怀里紧紧抱住,垂头向他额上一印,低声咬他耳朵笑道:“快些将这皇帝给辞了,好生同你去藏书室里玩儿!” “齐昱!”温彦之顿时羞红了脸,一指头就掐在齐昱上臂。 这疼得齐昱直抽气嘶声,一时感在身上,却又觉出分实在,竟还期望温彦之能再掐一下……还好忍住没说出口。 ——竟连掐拧都要盼着了,朕这是什么毛病! 齐昱心里不无悲壮地想,大约相思真是种病,能病得人神志不清。 温彦之这病源头子,朕得快些想法子控制起来才是实在!(. 就爱网) ------------ 111 【父亲果真厉害】  当晚,温彦之由宫里车马送回温府,回府时老爹尚在宫中折腾劝说高丽国君,二哥同吏部兵部协调府兵改制宿在部院,大哥留在城北戍边军驻扎的营里议事,一如往常地忙碌,叫阖府上下挺清净,宛如过去数年。 一屋子女眷聚在温母屋里用晚膳,听说温彦之回府,连忙请他一道过去,温彦之给回了,只着人端了两样小菜,将就在自己院里吃罢,便去前厅等老爹回府。 实则他眼下一心想去找龚致远,想告诉龚致远他心念的小公子竟是高丽公主,可和亲之事未定,捧得越高,若摔下来便摔得越碎,此时若叫龚致远知晓了,怀了希冀,到时候高丽不同意,又岂是个悲苦了得。 这道理若齐昱今日出宫前不点过他,他一关心则乱,反要给龚致远添麻烦。 还好他不清醒的时候,齐昱是个绝顶清醒的。他想,可换念想到之后,龚致远对小公子一思四年,就算和亲之事高丽不应,难道不该见一见了个结局? 至少能明白个始末,揣个清明,不至一生活在个迷里。 从掌灯等到深夜,外头府门一开,嘈嘈人声渐起,是温久龄满身疲惫回了府。温彦之在前厅将老爹堵了个半路,慌慌问:“父亲,高丽之事如何了?” 温久龄累得都说不出话,由他扶着,直紧皱着灰白眉头,一手指着桌台上的水壶猛点。温彦之闻意连忙给老爹倒了水伺候喝下,温久龄咕嘟嘟喝下去,缓了好一口气才道:“喉咙都给为父说干了,高丽国君……才愿见见你那龚小友。” “真的?”温彦之欣喜非常:“父亲果真厉害。那龚兄此事大半是定了?婚约呢?” “和亲婚约涉及邦交约定,哪如此容易!国君不过答应见见他,八字还没一撇。”温久龄白了幺儿子一眼,自扶去椅子跟前坐了,肃穆疲惫道:“不过,算成了一半儿罢。哎,为父好歹是将你留下了,若要将你送去高丽,为父心能剜下块肉来,万幸皇上开口说了镇南公主之事,这才叫国君有所顾忌,不然今日一下午,为父也不好从那事起劝……” “父亲,”温彦之皱眉:“当年镇南公主同高丽国君……是如何一回事?怎今日皇上说出镇南公主时,国君竟似被雷劈了一般?” 温久龄自倒了杯茶水,瞥他一眼,叹息:“哎……这就要说四十年前了,你爹我也年轻过,更别说高丽国君。那还是为父将将进鸿胪寺的时候,高丽国君当年还是高丽太子,随驾来访我朝承接御赐编书与农耕。他当年进京朝觐的时候,哪似如今这老头子模样?那时,他风华正茂,英俊风流,北门外多少姑娘夹道叫他情哥哥,你是没见过那阵仗,同戏楼的红角也差不离了……” 温彦之笑:“国君现今风仪也是好的,只不说那官话,便也极威严。” “小子,还敢笑国君的官话呢,他今日只差没把你直接捆回高丽去,你可积德罢。”温久龄抬指点了点温彦之的脑门,又接着道:“国君性子惯来豁达,我二人一来一往甚投缘,不知不觉成了好友。他那时候是因编书与农耕传译之事要学,便在京中待了快整年,便是那期间,于几场诗会上见着了镇南公主。说来也怪,他也不会说几句官话,大半还靠为父翻,可当年与镇南公主相谈下来,大约是一语通了心、解了意,也不知他着了什么魔,竟就渐渐迷上了镇南公主,没多久就哭跪着求见了先皇提亲,还写信回高丽说,要休了太子嫔空出主妻之位。这事一出,邦交内乱,将高丽氏族间搅浑不说,当时同镇南公主已有婚约的抚远将军一门亦气得够呛,一回闹市里两相遇上了,若不是为父在场,定能打起来,现下同高丽估摸也就起着战事,还和什么亲。” 温彦之听得有些怔愣:“后来此事是如何了结?公主又怎嫁给抚远将军的?” “怎么嫁……”温久龄无奈笑了笑,摇头,“正因如此,才会嫁的。” 温彦之一愣:“……父亲这是何意?” 温久龄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老了喉咙咳嗽两声,舒声道:“老幺啊老幺,世事无常,过犹不及……国君当年以为他求娶镇南公主,便可解了公主亲事,给公主安稳幸福,然却正因他忽出求娶之事,闹得邦交内乱,先皇只好祭出永辉爷的婚旨,令镇南公主与将军速速成婚,以平息风波。国君那举动,反倒促就了镇南公主的亲事,叫那往后的日子……也来得更快了……” 镇南公主十六载孤苦,二十年独自抚养独子,受尽天下冷言冷语,脊梁骨背负一世的骂名,换来最后,一生心血倾注的独子殒命于权势阴谋,死在自诩亲人的皇族手中,怎叫她不怒,不疯,怎能叫她不厌世? “……彦之,”温久龄手指里转着白釉瓷杯,目色瞧着釉纹中细小的红丝,老沉却清明,“国君于公主之事,愧叹了四十年,近年每每亲自来京朝觐,时日都是春分后头,你道是为何?朝中皆以为,他是为与邦交,或为为父情谊使然,可他们都错了……他不过是为年年亲手,去公主墓前上一柱青香,忏悔一番罢了。” “原来是因此……”温彦之听得心神一痛,叹道:“那国君今日听闻公主之死,竟比他闻说得还要惨烈,可该是伤心极了。” 温久龄倦然闭上双眼,“国君做了父亲,今日当着他女儿面,能伤心成什么样子……不过在公馆里镇坐了一下午,全然都在听我絮叨,好末了才说一句,见吧,带那龚生来见见公主……再说其他。” 他叹口气,又再度睁眼,从椅子上颤颤站起来。温彦之连忙起身扶老爹:“父亲要休息了?” 温久龄点点头,“皇上传明日一早带龚生入宫,为父尚要早起,现下时候不早,你也收拾了睡罢。” 温彦之应了将老爹送上游廊,径自也思索着老爹方才的话,往东院走去。哪知老爹走了两步,又回头叫他。 他回过头看,是老爹沉迈的神容,半身隐在月色影处,徐徐同他讲:“老幺,为父也不想将你养作个镇南公主,然这姻缘媒妁……爹再帮衬,日子也由你自己去过。” “你只记着,定要往好了去过,也就是了。” “……哎,父亲。”温彦之恭恭敬敬恳切应下,俯首下去再抬头看,园子廊角只一抹老爹官袍的背影,转过柱子,往北苑去了。 翌日春晖透满,是恩科开的日子。 早几日,新科试子谭一秋就约了温彦之、方知桐和龚致远,要他们陪着一道入场抽题,美名要挨个儿沾沾状元、探花和榜眼的喜气,温彦之自从家里坐了马车,去龚致远家接借宿的方知桐。 龚致远刚被禁军给带走,不知情状,吓得还以为要掉脑袋,走的时候还拉着老母亲哭,还是鸿胪寺的随行官说了是要见高丽国君,他才满脑子莫名其妙顶替了惊怕,好说歹说被拉走了。 龚母眼睛早看不见,手脚也不灵便,听得一院乱糟糟,自与方知桐都是担忧极了,还正不知龚致远怎能和高丽扯上关系,是不是出了何事,恰好温彦之跟着来了,这一道说清楚寿善公主的事情,龚母解了情况,好赖心稍稍安稳下来,只悬着心等龚致远回家。 温彦之心想着龚致远与高丽公主就快盼得云开,心底是高兴的,然一路坐着马车去接学监里接谭一秋,他同方知桐说此事,方知桐却只淡淡的,倒没有和他一般开怀。 三人下了马车,方知桐立在温彦之身边等谭一秋背包,一身的落拓风骨往车壁倚着,只静静看着礼部贡院口乌压一片的新科试子,静静不说话。 谭一秋背了布包走近,抬手撞他手臂问:“怎么了?方才车上就老走神,我就进去三日,没事儿,你别担心。” 方知桐回过神来笑,点点头,“好,我知道。” 温彦之心知方知桐一向心智沉邃,此时大约并不是担忧谭一秋入院参科之事,而许是因龚致远与寿善公主的事想到了什么,便担忧问:“知桐,你是不是觉得龚兄之事,高丽那边不会答应?” 方知桐垂眼想了会儿,扭头去看着礼部拥堵的大门,“倒不是。” 他抬手往那些摩肩接踵的试子堆里一指,看着那些或开心或紧张或憧憬的脸,指尖遥遥扫过那些汲汲营营、挣破了脑袋都要往前当先进科场的人,问了温彦之与谭一秋一个问题。 “彦之,一秋,你们是为了什么参科?” 温彦之与谭一秋面面相觑一瞬,谭一秋想到底来,最终说:“为了功名啊。” 温彦之想想自己,说是要挣口气,挣个脸面,说到底为的其实也同谭一秋一样的。男子功成名就,得旁人艳羡,在家中挣得自己的名分脸面,自立于足下之地,古来万千莘莘学子,万千的参科由头,说到底来,都是为了一个。 “自然是功名。”他也答道。 方知桐闻言,点点头,清凌目光倥偬地望着贡院的大门,瞧着人头攒动,听着人声鼎沸,只觉好似站在浩浩江水边,望着一江千千万万攒动着过江的乌鲫,正向着一樽金黄雕砌的龙门,不停地飞跃。 “许是我不该如此想,可……我参科也是为了功名。”他状似有些无奈地笑了声,沉沉地说道:“那你们说,致远如我一般寒门出身,当年参科,他又为的是什么?” 温彦之心里一顿,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可那感觉快得抓不住,扭头去看方知桐时,却见方知桐已转身去叮咛谭一秋考场一二。 谭一秋用心听着,年轻的脸上尽是欢愉的笑意,目光眷恋在方知桐身上,不一会儿竟忽然就一俯首,在方知桐脸颊上猛啄了一口,随即大笑着跑开了。 “谭一秋!”方知桐老脸一红,窘迫看着周围还好没人注意,拉下脸喝道:“你给我滚回来!” “来不及了我得进去了!”谭一秋混在一堆长衫试子里,回头笑着往里头走,跟方知桐招手道:“知桐你等我,三日后我就出来了!记得你应我的!我定入三甲!温员外帮我照料知桐!知桐等我!” 温彦之旋即笑开应着,看方知桐沉着目光,往那礼部院里不舍地看谭一秋消失在人海里,不禁乐道:“知桐啊,你也有今日。” 方知桐瞥眼看他,最终是摇头叹,“又有谁料得到……走罢,我还是回去守着龚致远他娘,以免老人家过多操心,反坏了身体。” 二人一道上车,温彦之将方知桐送回了龚家,自己才回了温府不一会儿,前脚踏进院门,后脚就有下人报说宫里来人。 温彦之连忙又转回前厅,见来人竟是老爹的下属徐断丞,不禁一喜:“徐断丞,可是宫里与高丽和亲之事定下了?” 徐断丞神容严肃地站起身来,向温彦之揖了下:“温员外见谅,此番下官正为此事而来。如今和亲一事正在宣岚殿商议,皇上与温大人着下官请温员外速速入宫一趟,去见见龚主事。” 温彦之皱眉:“龚主事怎么了?”难道高兴过度,晕了过去? “下官也不知。”徐断丞叹口气,无奈耸了耸肩道:“那和亲之事,龚主事不答应。” 166阅读网 ------------ 112 【寒门士子不答应】  “……谁不答应?龚主事?”温彦之直觉自己是不是耳朵生了毛病,“为何?他没见到寿善公主?公主不认得他?人找错了?” “皆非。”徐断丞一边引他往外头马车走,一边道:“温员外,龚主事就是寿善公主要找之人,寿善公主也是龚主事所盼之人,二人在大殿上一见,龚主事喜得落了泪。皇上看着也欣喜,高丽国君也姑且点了头,皇上就让温大人说,寿山公主是高丽国君之女,二人有缘分,现准龚主事作和亲相公前去高丽与公主完成婚事,成就邦交佳话,龚主事一听要去高丽,吓得腿儿一蹬就晕了过去。” ——果真还是晕过去了。 温彦之跟在徐断丞后头爬上马车,头疼问道:“那他这也是吓得,怎就说他不应了?” “哎,龚主事在太医院已经醒过来了,温员外。”徐断丞坐在了他对面,叹气道:“现下龚主事正磕在皇上跟前求皇上收回成命呢,高丽国君、公主坐在宣岚殿不知里头怎样了,温大人让先瞒着拖一拖,待这头劝一劝龚主事,劝通了再好报过去答应,这不叫下官来请您进宫么,为的也是好生劝劝龚主事。” 温彦之心里想了想,问道:“龚主事说为何不想去高丽和亲了么?因他母亲?” “……或许罢。”徐断丞皱眉道:“下官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说,只揪着心口哭得泪人儿似的,皇上越问为何他哭得越厉害,闹得皇上脸色像是要吃人,周公公都让太医院给皇上烧上安神茶了……哎,这厢高丽国君和公主还在宣岚殿晾着,温大人大约也顶得为难,您去了赶紧劝劝龚主事罢,还是答应的好,事关邦交,虽皇上仁爱,登基来从没处斩过大臣,可他若悖逆圣旨——” “不会的。”温彦之头疼地叹口气,“皇上他不会砍了龚主事的。” 徐断丞满脸难做道:“您说龚主事是为何不应啊,温员外,这多好的事儿啊。他作和亲相公必然是要赐勋爵的,去了高丽又不是就做公主的驸马搁府里当面首了,一样也能做官啊,他母亲自有朝廷抚恤,会荣华富贵终老,这不是天大的好事,龚主事寒门出身,怎么就想不通呢……” 换了谁又能想得通? 寒门士子山坳破庙巧救他国公主,四年后公主来朝点他作和亲相公。 公主没什么不愿意的,却是寒门士子不答应。 这宛如个上好的戏本给人摔在了地上,一路驴车软轿人行踏踩过了,叫上头天花乱坠的鸳鸯沉梦全落了老辣世故的香灰,一抖一捧尘,扑簌在脸上手上衣裳中,一瞬钻进鼻子里。 方知桐在贡院门口说出的话还响在耳边,温彦之坐在入宫的车马上缓缓深吸一气,就这么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时眼前昏然间,他又想起了四年前大雨的夜里,龚致远神气满满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进了赁院时的脸,迷梦里边笑着边神叨叨说,“……我定高中……官往上做,娶亲……书中自有……自有……” 温彦之皱眉抬指隙开车帘衣角,望向外头一层一叠的宫墙金殿,春光在云层下擦着檐角晃了一瞬,叫他有些痛了眼。 ——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马如簇。 ——书中,自有什么? . 渐入了宫门,二人下了马车,徐断丞往宣岚殿去帮温久龄安抚高丽国君,温彦之往往太医院直行,一路进了龚致远安置的屋子里。 礼部等人散了,齐昱正支着额头,闭目皱眉坐在上座,手边案台上放着一盏用了一半的茶,后头周福正给他打扇,很一副心焦的模样。堂屋中龚致远红着一张脸委顿地跪着,神容瞧得出是崩溃了,显然是才哭歇了一道,可温彦之一进去,龚致远瞥眼瞧见他,竟就又抽抽噎噎哭起来。 “来了?”齐昱闻声抬头见了温彦之,只心烦地抬手点了点龚致远:“你先劝劝他别哭了,朕一会儿还得去武英阁议事,现下就被逼疯可不成,你二哥还等着朕呢。” 温彦之叹口气,捞着袍摆在龚致远身边蹲下:“龚兄,别哭了。”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说话,抽得温彦之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由抬手拍拂他后背,劝到:“你冷静些,好好说。” 龚致远强自捂着心口,一抽一噎道:“你……你知道的,温兄,我——这亲事,小公子,我盼了四年了……” “是啊,我知道,那你为何不答应?”温彦之顺道,“你是因不愿离开你母亲么?” 龚致远连忙哭着点头,点了头又哽咽一声摇了摇头,捶着心口道:“我也不知道了……皇上还是砍了臣罢,臣不忠不义臣该死……” 齐昱听得扯了扯唇角:“好啊。”说着真要抬手招侍卫。 温彦之面无表情抬头看着他。 “……”齐昱默默把手又支回额头上,另手端起安神茶又喝了一口,“周福,添茶。” 周福转去外头找太医调制茶包,温彦之拉着龚致远起身来去边上坐了,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龚兄,我问你,你苦读参科是为了什么?”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想也不想:“为功名啊!” 温彦之不解道:“那和亲之事也功在千秋,名在青史,这不是殊途同归么?” 龚致远摇头,“不一样……”说着又哭一声,脑门儿上青筋都崩起来,抓着温彦之袖子嚎啕道:“我就是哭它不一样!温兄,你说它为何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齐昱双目开了丝缝睨过去,“龚致远,替朝廷和亲,你还嫌丢人怎的?” “不——不是,可我和亲了,就没法奉养母亲了……功名也没了……”龚致远一边地哭,一边地抹泪,温彦之一来,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成仓的言语抖落出来,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哭得没了声音。 他说他当年临科前愈加苦读,便是因想小公子出身不凡,必是富贵人家,他要高中才可求娶。然高中之后六部吏事期满,他自报选考入了户部,京中高门富户的户单一道道看下来,但凡有年岁相仿的门户他都一道道寻了由头拜访过,四年了,京中富户门槛踏遍,并没有他的小公子。 绝望好似排山倒海。 他几乎就信了温彦之说他做梦的话,心里却又隐隐期盼那不是梦,一心只想往上升官,等做了侍郎,做了尚书,还能瞧见所有州府的户单,说不定小公子是个外乡人,这样他还能将小公子从外乡娶进京来,美满生活往眼前铺陈,寒夜里他抱着户部税单坐在炉子边上,这么想想都能笑出来。 他好似一只疾奔的羊,小公子变成垂在他前头的钓线果子,他一眼只能看见那果子,旁的什么都瞧不见,就这样,平章、寓录、主事,他一路卖力地升官上来,就这么拿小公子激着自己上进,六部中千余个日夜熬过,他是最最勤勉之人,终于被选中随驾南巡。 有时候想想,也许四年期过,当年的小公子貌美如花,早已嫁做人妇。 可他还是盼着,定能有重逢的一日。 也许只是为了重逢后能回头看看究竟和当年的自己拉开了多少,也许只是为了跟自己较劲,哪怕小公子已嫁做人妇,比量下,也要自己能配得上她。 他期盼着重逢,又害怕着重逢,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小公子是他一个梦,当他每日侍候母亲洗睡饭食,还悠悠跟母亲讲说,儿子以后就不止要伺候母亲啦,还要伺候媳妇儿呢。母亲眯着浑浊的眼笑,问他这媳妇儿在哪儿呢,那书生遇美人的故事讲了四年,母亲都听厌了。 今日才知道,原来那美人,是个公主,而他放下眼前那钓线的果子一看周遭——他自己呢? 他还是个寒门士子,六品小官的衣裳架在身上,院子小而破,母亲老了,根本离不开他。 他寒窗苦读十载,穷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儿花,父兄早亡姐妹低嫁,如今一身皮肉皆是母亲锄田下地一耕一耙为他凿来的,立功建业皆是他自己老实用功一章一页为自己筹来的,他要将养母亲,他要接济姐妹,当年之所以能出现在那山坳里救了公主,也是因他为仕途平顺而必须去逢迎京中高门子弟一肚子酒肉吃喝得人事不省爬去僻静处吐,才会有那戏文里喜闻乐见的一出。 醉迷了眼时他看着山坳里月光下容貌妍丽姣姣的寿善公主,好似灰蒙到谷底的一生忽然照进一缕曙光。 摇曳在山林风草中,美得不切实际,叫他情不自禁想去追逐。 一切的一切,书中自有——书中一定有。 他要功名,功名可以奉养母亲,功名可以让他求娶小公子,他不遗余力地追了这一场功名。可一路追到现在了,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在他命定中的这两样功名里头,注定只能选求一样。 书中什么都有,却不能什么都要你拥有。 龚致远趴在温彦之肩头大声地哭,哭得外头太医院的杂役都伸长了脖子来看,他不仅止不住,却更加哭得厉害起来,忽然挖着前襟嚎啕大叫一声。 “温兄,你说人为何非要取舍……为何啊?” 这话一如一记钢针戳入温彦之头顶,竟似一击捅开了他连日来强迫自己开了又闭上的一扇门,刺痛下,他抬头看向上座的齐昱,心中一酸。 齐昱在龚致远的嚎哭中,叹了口气,静静将手中茶盏放去一旁:“罢了,龚致远,今日劝婚之事先搁下,你回去冷静想想,明日再说。” 他起身走了几步,将袖口理折好,抬手在温彦之脑袋上摸了摸,叫他别胡想,又向龚致远道:“龚致远,实则取舍亦是种福气,你换的东西愈贵重,得的物件儿也就愈珍稀。你便想好罢,若你去和亲,朕赐你侯爵之位,百车聘礼前往高丽,你母亲敕封一品诰命,受你封地的食邑,仆从并不少,只没有亲儿子作伴罢了。若你不去和亲,割爱你的小公子,想留下来为朝廷建功立业、亲手伺候你母亲,此事发落过后,你前头也有锦绣前途等着你,然这路只能去没处回,到头来哪一个更苦,你需自己掂量着。” “没人说过取舍容易,龚致远,”齐昱放下手来,沉眉说道,“只是有舍才有得,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哭有什么用?要拒婚你就拒婚,要和亲你就和亲,明日若朕见你时,你还如此哭,朕真要砍了你!听见没?” 龚致远软着腿一膝盖跪在齐昱身前,重重点头:“臣,遵旨,臣谢皇上落训。” “起罢,”齐昱拉起温彦之来,嘱咐道:“你二人好生说道说道,回去罢,朕要去武英阁了。宣岚殿那边还是让国君公主先回公馆,明日龚致远这主意定了,再看看高丽是什么意思。” “好。”温彦之应了,从地上扶起龚致远,“龚兄,我先送你回去罢。” 龚致远溃然点头,“……劳烦温兄了。” 166阅读网 ------------ 113 【一点都舍不得】  虽然齐昱将龚致远定主意的期限留至翌日,可温彦之在送龚致远回家的马车上就知道,龚致远这主意已经定了,是不会改的。 不然他不会哭。 人心痛了才会哭。 温彦之看着,龚致远坐在对面一直注视帘外砖红的宫墙直往后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吊眉紧锁,浮肿双眼,听他忽然张口道:“温兄……你说这事,怎就落到我这凡人身上……” 可命数一朝一夕的起落,又何曾管过谁是不是个凡人? 所有人都是凡人。 “你舍得么?”温彦之不知自己在问谁。 而龚致远不暇思索道:“舍不得” 他看着帘外的目光愈发空茫,“一点都舍不得,可我放不下我娘……” 两相不舍,便只能选一个能舍的,留一个不能舍的。 龚致远眼眶一红,抬手使劲抹了一把,强慰自己道:“我是个小人物,我不算什么,公主她没有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可我娘不行,我娘她老了……她只有我一个儿子。” 孰能孰不能,再清楚不过了。 温彦之抬手拍着龚致远肩,听着他的话,见着他的苦,心里却想起了多少天前,也是在马车里,也是某个正午,齐昱抱着他说,弃了皇位也没甚么不值当的。齐昱说退位后他们一起住在小院儿柴米油盐的时候,是真在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目如沉水面如风,而当他说齐昱是糊涂的,不知齐昱是懂了还是没懂他的意思,下一句竟轻飘挑开了话头。 ……他想,齐昱定是懂的。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枕在齐昱身边,偶然夜里所见,齐昱在沉睡中总蹙着眉头。清晨在延福宫里醒来,齐昱下榻洗漱后的第一桩事,必然是去审前夜卡在宫门的折子,而周福说,每一日清晨都必然会有这样的折子。 他能见着的折子于齐昱而言只是政事的冰山一角,天底下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而齐昱是个悉心非常的皇帝。就连他有一回偶然读书问起关西十年民耕之事,齐昱正点着墨批折,随口两三句答他话,也皆头头是道、举重若轻,何人何事门门清醒。 齐昱是个好皇帝。 连周福闻他有了退意,都哭得泪染衣袖。 好巧不巧,这个绝顶好的皇帝因他温彦之的缘故,居然要辞殿了。 龚致远低沉的哭一声声叩在耳边,好似公堂上落判的惊木,叫温彦之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 因他至今竟连一句要齐昱不要放弃皇位的话都没有说出来过,他只一次次无用地说着不值当、不值当,还盼着齐昱能听进父兄一句劝,又害怕齐昱听进任何一句劝,就这么托词是齐昱一心坚毅不听谏言,他闭了自己的忠君爱国和良知,一心只要想着和齐昱好,其他都不管不顾。 只要有齐昱就好,只要齐昱与他一心一意就好。 是故高丽和亲之事才起时,他以为所惧之事将要发生,他以为会失去齐昱,终于快惊怕到昏厥过去。 可当他可以怕得颤抖,他可以怕得哭泣的时候,是齐昱稳稳地站在前头,挡着所有的风,所有的险,他笑,他一动不动,如磐石,如江河,如山如海。 是齐昱去解决事情。 温彦之一吸鼻子,胸腔中有一块沉沉地痛起来。 “温兄……”龚致远看着温彦之的脸抽噎一声,“你哭什么?”他慌乱地拿袖子直擦自己的眼泪,“是不是我将你带的?……你你你,你别哭,我不哭了,我们都不哭……” “好,不哭了。”温彦之强笑了笑,“知桐大约在你家等得急了,别叫他担心才好。” . 到龚致远家的时候,方知桐已烧好了饭菜,零散摆了一桌子,没想到温彦之要来,添了副碗筷米饭还有些不够。龚母听闻温彦之来了,一劲儿抓着温彦之手背拍,问他龚致远的和亲之事怎么样了,对方姑娘家是公主,当是瞧不上自己这儿子的,儿子在宫里有没有闯祸,可别招惹了麻烦。 龚致远忍着鼻酸扶老娘在桌边坐了,一边端着碗夹菜喂老娘吃饭一边道:“娘,别说得儿子多宝贝似的,是儿子配不上公主,同公主没甚关系。” 龚母就着他手吃了两口,咽下去,双目远望地怅然叹道:“儿啊,是娘这身家……拖累了你啊,不然……” “胡说什么呢,娘。”龚致远脸上对着母亲笑,眼睛却立时流出了泪,“没娘养,哪儿有儿子如今呢。公主天人之姿,儿子瞧瞧她是真的,是好的,也就安心了……儿子往后头,还和娘一起住,还和娘一起吃饭,这不挺好?” 龚母笑得抬手要打他,可因看不见,一手打空了:“小子尽嘴甜了,不成婚,守着老娘是什么作态……你要叫温三公子跟知桐,都笑死你……” 龚致远不着痕迹拿袖子擦过眼角,又舀起一勺饭来喂给母亲,“他们笑我还笑得少了么,我才不怕,说不准我几个里头,我还能是第一个成亲的呢,到时候瞧瞧谁笑谁。” 一旁温彦之猛扒口饭来嚼,只如嚼蜡般咽了,方知桐搁了碗去给他盛汤,一言不发。 伺候龚母用好饭,龚致远是根本没了心情吃东西,只胡乱扒了些进肚子,便又扶母亲进屋去歇息,铺床理帐打扇,一丝不苟,见近来蚊虫多了,还想起问前头他在淮南的时候找来的短工将驱蚊香收哪儿了,怎找不见,龚母笑说她又瞧不见怎会知道,龚致远又着紧地出去买,不一会儿带着驱蚊香回来,还重新给母亲买了个荞麦的腰枕,搁在床角说母亲起来坐着的时候能用。 折腾好一气,龚母惊风了一早上,这才安稳睡着,龚致远从主屋出来的时候,方知桐已领着温彦之坐在院里将新科可能的选题都给猜了一道,活活一副稳拿礼部贡院的感觉。 “担心一秋呢?”龚致远坐在二人旁边的板凳上,递了个蒲扇给方知桐,“有些热了,扇扇罢。” 方知桐接过蒲扇,自己不热,就随手给温彦之扇了两下:“一秋脑子好,可学问不扎实,不爱看的篇章都不颂,我恐今年蔡尚书能出个策论的题难住他,只望他别抽到就好。” “是,只你是个算命的,替一秋将难的卷都避了才好。”温彦之笑抓过他手上的扇子递开,“你不扇就给龚兄扇罢,我不热,龚兄受累。” 龚致远擦过脑门儿上一捧薄汗,不客气接过扇子来扇,心不在焉道:“温兄,你还别说,当年知桐也是吃了年纪的亏,状元怎么都不会点给个十六七的娃娃,不然何得便宜了那崔蒲去。” 温彦之疑惑:“崔长丞?他进鸿胪寺是状元……?瞧着他模样,并不像啊。” “怎么不像?”方知桐扮了张严脸,忍着笑学温彦之的神容瞪他:“你们状元不都这呆头呆脑的闷石头模样么?” 温彦之顿时更板起脸,伸手夺了龚致远手里的扇子就砸他背上。 方知桐沉笑着拖长了声音,“哟,温三公子还发脾气了……救命呐,你们状元怎么打探花啊?瞧不起人怎的?那儿还有个榜眼呢,打他不打?” 温彦之恶狠狠道:“不打,今儿就打你。” 龚致远好容易终于被二人逗笑,笑得直点眼角,心情是平复了些。 却正此时,院门却被人砰砰拍响了,三人对视一眼,方知桐坐得离门最近,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竟是个身着湖绿色华服锦袍的小公子,领着两个仆从走进来。 “这是……”方知桐隐约猜到了来人身份,讶然看回龚致远身上。 龚致远手里的蒲扇都吓落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公公公主你怎么来了……”此时他窘迫得想将自己这破败小院儿全都给遮起来,又在想是不是该先端茶奉水,一时不知往左去还是往右去,焦得一颗心快卷起皮来。 寿善公主一双秀眉簇往眉心的一点朱砂,妙目含了怒气周顾一圈,最终目光落在龚致远身上,恨恨一叹,推开方知桐一步上前,张口就是大段的高丽话向龚致远砸去。 龚致远连忙抖筛糠似的扯温彦之:“温兄温兄,小公子她说什么,我我我……我听不懂!你快帮我!” “……我?”温彦之也就早年在温府住的一年半里,由父亲寻了个高丽人来逼着学了些高丽话,还只能听不大能讲,听得还不定能全对,此时情状紧张下前几句已听漏了,而寿善公主此时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只能迅速大意翻道:“……公主问,你为何要拒婚事,她千万里随……国君来此处,已经豁出女子的……颜面?高丽国政……龚兄,这句子颇难,我不懂……公主,可否说慢些?我不比我父亲。” 寿善公主闻言一顿,已经说红了的双眼瞪了温彦之,又回望向龚致远,薄唇气得微微颤动,莹白的脸容泛起红来,她眉目间要强的那分颜色褪了些,只剩了不解与冤屈,一眼盈着未落的泪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问:“龚,致——远,你怎么可以,拒婚?你,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龚致远拉着温彦之的手一摇晃,几乎又要哭出来:“我说了什么,公主?” 寿善公主怒道:“你,说你要做大官,等我,嫁给你!你说,你要一辈子,待我好!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我是谁,我找到,你,就不用,愁了!”说罢她一推龚致远,用力叫道:“你骗我!你骗子!” 龚致远被她这一把推去了地上,温彦之方知桐赶忙去扶的时候,后头主屋突然传来龚母老迈的声音,担忧道:“儿啊,是谁来了?” 三人惊起回头一看,竟是龚母披着外袍颤巍巍摸墙出来,一手还在身道前虚无地探索,目光空灵却忧心地望向院里:“儿,是不是宫里来人责罚你了?你闯了什么祸呀?” “娘,你怎么出来了……”龚致远从地上一扑爬就跳起来,立时扶住母亲。 “娘……?”寿善公主愣愣地看着龚致远扶着双目失明的老妪,忽然失力地往后重重退了一步,一时痛苦地紧紧闭上双眼,了然的眼泪终于滚落出来。 她突然都懂了,此时问什么都是虚妄的。 龚致远扶着母亲看着寿善公主哭,心里只如被老钝的刀片活活削刮着,痛得无以复加,可双眶却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公主,我,我没有想骗过你……我没有……” 都是命。 寿善公主抬手捂住口鼻,低沉地哭叫一声,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冲出了大门去。两个仆从慌慌追上了,方知桐本有心想追出一两步去看看方向,可这时龚致远双腿一软就跪坐在了地上,带得扶他的温彦之都一个趔趄。 方知桐连忙替龚致远扶着龚母,温彦之担忧急急道:“龚兄龚兄,你没事罢?” 再这么下去,人都能折腾疯了。 龚致远双目干涩到发痛,看向寿善公主身影消失的那扇门扉,几乎睚眦欲裂。他抬手揪着领口,受温彦之扶着挣扎站起来,虚弱道:“……我没事,没事……” . 齐昱从武英阁出来的时候,暮云已然爬上了天际。府兵改制之事初见框架,温熙之跟着温久龄随齐昱往外走,到僻静处暗卫迎上来一人,齐昱问他温彦之在哪儿。 温熙之却先道:“皇上给彦之安了暗卫?何时?” “挺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齐昱淡淡看了他一眼,“怎么,温二哥,你惊什么?你第一日认识朕?换了是你你不安?” 温熙之无言以对,瞥眼见老爹也是一脸惊诧:“皇上是怕……” “眼下倒还无虞,不过……”齐昱沉静地看了眼天边殿角西沉的日暮,悠然叹道,“日头在的时候,天下人间都暖着,一眼望去都是善人善事,可日头若是一落下去,哪怕之后的月亮再圆再好,也保不齐没有个冷的时候……到时昼夜更迭,是妖是魔便都出来了,二位大人也小心些的好。” “皇上您,决定了?”温熙之徐徐问。 齐昱点点头,坦然笑道:“淮南赈灾毕了,贤王告职回京的帖子搁在朕案上老久,今日说到京兆地界了,想来明日就入宫,辞殿退位之事,离成阁开议也就近了。”他瞥了温熙之一眼,笑了笑,“到时,起诏之事还是交给你罢,你心思比银针细,到时候要叫贤王同宗族那边都得不着好的,也得留个暗眼,叫这局棋旦有覆水之时,亦能收得回朕手里。” 温熙之沉沉点头,“臣遵旨。” “好了,成了吧,”齐昱摇头笑,点了点那被打住到现在的暗卫,“现下朕能知道你弟弟去哪儿了么,温刺史?” 温熙之冰白的面皮上浮起丝薄笑,点点头,协同老爹告礼跪安。 暗卫舔了舔嘴皮,小声道:“皇上,温员外他今晚上……不回温府了。” 齐昱闻言一振:“怎么?他要入宫?何时?行到哪儿了?” “……”暗卫于心不忍,“温员外今夜在龚主事家里陪着叙事儿,喝了酒,要留龚主事家里睡了。” “……”齐昱顿时一振化作灰飞,“朕知道了,退下罢。” ——累啊累,前胸贴后背。 ——朕在宫里汲汲营营,呆子在外头花天酒地。 “等等……”齐昱突然召回那退了一半的暗卫,“方知桐是不是住在龚致远家?” 暗卫懵然点头,笑道:“对啊,他同温员外一道劝龚主事呢,三人可好可好。” 齐昱拧起眉头:“……可好是什么意思?” 暗卫挠脑袋,“他们仨喝醉啦,打算在龚主事床上一道睡啊,感情可好。” 齐昱如蒙霹雳:“……?!” ——三人一个床睡? ——这等于呆子今晚上要睡两个男人? ——可好你个鬼啊! “快滚去给朕备车!”齐昱抬脚就蹬在暗卫屁股墩儿上,往后头唤,“周福!准备更衣!朕要出宫!” 166阅读网 ------------ 114 【他们都不容易】  一国之君出宫再急,也要耽搁个一时半会儿。 齐昱回延福宫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原以为龚致远家应当也不出京中东西南北四坊的地界,当是很快就能到,结果马车大轮咯咯吱吱一顿转,打南坊出了都还在走。 他踢了外面暗卫一脚:“没走错?”这也忒远。 暗卫连忙摇头,“皇上,龚主事家在南城墙根呢,还要走会儿。” 齐昱闻言顿了顿,点点头,又放下了帘子。 想来是他常去温府,去温彦之小院儿,或当初去周太师、林太傅的宅子,他们都住在城中心不出三四条街里,这叫他都快忘了,寒门士子如何肩负得起这些地界的屋子。 京城东西南北四大坊房价极高,且能装下所有在朝四品五品往上走的文官武官宅子,还要装下这些官员的氏族散户七七八八和他们上职的司部、衙门,有无数商户、富贾、酒肆歌坊,已经足够大。便看着此路出了南坊,从宫里通向龚致远家,马车都要走两刻钟,更别提龚致远这没马车的,迈着腿连跑带走,怕怎么都要折腾半个时辰。 官员每日清早去司部点卯,便是要卯时正就坐在司部大院的小桌上。对龚致远来说,他得多老早就从床上起来?按说他又没多余银子,母亲看不见也不放心寻仆从,故就还要伺候母亲洗漱了备好午膳再出门,这便只能往更早了算,然户部许尚书对龚致远的评述,却是此人极为勤勉,从不迟到早退,甚有熬更守夜统算之事总赶在最前头,难以想见龚致远如此坚持了多少年,是多么不易。 由此及彼,齐昱想,甚至龚致远都还算好的,至少还住在京城里头。朝中不是没有住在京郊的官员,他们一样有老有小要奉养,若赶着上朝,还需点着油灯踩着黎明未亮的天光,老早摸进京城来排在宫门外等候录名盘查,方可进殿聆训。 他们都不容易。 哪怕是参科入班为臣,臣与臣官与官的差距都是如此大。 举试只是给了天下人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而鱼跃进了龙门之后,却还有龙门到金顶的距离,这是很长的一段路,石阶满布,有疮痍有陷阱,宦海如尘。 齐昱轻叹口气,手肘支在车座右臂下的软枕上,闭起眼来好生作想,心觉宫里各殿每年的修葺整缮耗费巨资,之中若能匀出些银子来,说不定早就能在乾元门外寻处空来修一条排屋,用以便宜租赁给官员,一来可解官员远住之苦,二来不至于将无尽银子投进宫殿修了便没了,租赁出去可得收益,这收益再用于修缮殿宇,方可循环往复。 想着便要落实,齐昱心想不如明日就同工部、户部、吏部开始商议,然想到明日贤王回京,高丽和亲之事待解,御书房里成堆的折子,他又叹了口气,且想见这租赁一旦沾了银钱,到后来污贿之事必然会有,至那时小臣为求一屋,依旧是被管事的高官盘剥,往复循环,究竟是肥了谁的腰包,就再也说不清。 罢了,他笑笑,这还是留给齐珏慢慢儿处吧,一时也急不来的。 他脑子里总习惯了去装太多天下大事,错综复杂,太嘈乱,真有些累了。 “皇上,到了。”暗卫在外头低低报道。 齐昱刚掀开帘下了马车,就听见灰棕的小院门后龚致远醉醺醺的声音:“……温兄怎么,嗝,喝醉了酒还背千字文啊……有劲!” “嗐,他酒量奇差,每回喝不了又要喝,咳……喝多了就背书。”方知桐没精打采地答他,“哎,过会儿他还要背礼记,你瞧着吧,还好你这院里没纸笔,不然他得开始画画……” 龚致远沉沉顿顿地笑:“温兄,嗝,醉文曲啊……哈哈哈……” 齐昱侧耳听了听,果真听见里头传来温彦之絮絮叨叨的声音,迷糊又分外认真地背着:“……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嗝,化被……草木,赖及万方……”一边背还一边拍了拍旁边的人,严肃劝道:“一起背,知桐,一起背。” 方知桐无奈叹口气,可过了会儿,还真跟着道:“……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果真是书呆子啊,老天。齐昱哭笑不得,连旁边暗卫听了都偷乐。 齐昱正要点暗卫去叫门,却又听里头龚致远说:“得了,你们背吧,我先去收拾我娘睡……嗝。” “等等。”齐昱将暗卫拉回来,低声道:“等老人家睡了朕再进去。” 暗卫微微动容,连忙点头,“皇上体恤,这龚主事是真孝顺啊……” “嗯,是挺孝顺。”齐昱抱臂坐在马车上,心里也猜到龚致远当是真定下心不去和亲了,不禁笑了声:再孝顺如何,明日见了高丽,还不得朕给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这俸禄也得罚,官也得贬,再做到如今份儿上还得好几年,这龚致远有的苦头吃了。 只还好有温彦之这心地软的能帮衬他,龚致远的命,实则也算个好的。 内院水声合着温彦之方知桐背千字文的声音响起,龚致远叠声哄龚母抬手转身换衣裳擦脸擦手的声音也从主屋传出来。夜色透着春日些微的燥闷,齐昱竟有一刻觉着,这巷弄里的日子没浮华没勾心斗角的,也挺简单安然。 往后他与温彦之就能如此简单安然,这挺好。 他开始有些期待温彦之此时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红了脸咂着嘴,一双灵眸半睁半闭,他还从未见过小呆子醉酒。 等过些时候,暗卫提了句,“皇上,里头消停了。”然后敲了敲门。 龚致远欢欢实实跑来开了门,瘦小的脸上飞着两团驼红,迷瞪眼睛看了看暗卫,又看了看齐昱:“温兄——你家皇上来了!”说完吭哧吭哧笑着,腿一软就跪下去,磕头:“哎哟,臣不知皇上御驾临门,有失远迎……” 方知桐也在里面胡乱跪了,抱着酒坛子道:“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起吧。”齐昱好笑地摇头,心说这俩人也是鬼精,醉了都还记得礼数。 还没来得及等龚致远让开进院,齐昱眼前竟青影一晃,是温彦之从院子里头一头扎出来就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嗝!” 龚致远见了,笑得倚在门上。 “……”齐昱被温彦之吐的酒气扑了一脸,下一刻感觉勒住他脖颈的温彦之手臂越收越紧,絮絮叨叨还在背:“税熟……贡新,劝赏黜陟,嗝。”然后玉白泛了红绯的俊脸在他胸口上一蹭,咂咂嫣润的唇,轻咳一声,腿软下去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鼻尖:“齐昱,我,背得好罢?” ——原来喝醉了的呆子是个不知羞的。齐昱搂着温彦之先站好,笑他道:“……好,背得好。” 温彦之很满意,摇摇晃晃站了,抱着他脑袋往他脸上吧唧赏了一口亲,严肃道:“你也好,齐昱,你最好。” 齐昱心中顿时一暖,只笑睨着温彦之哄道:“还背么,再背点儿我夸你?” 温彦之乖乖地啄米般点头,“好,背,一起背。”然后果真拉起齐昱的手,开始背礼记,可才背完第一句,往后却是顿了顿,沉沉摇头,“突然想不起了……嗝,不背了。” 齐昱心里已补出下一句来,见他如此,不过脸上笑一顿,叹口气,摸了摸他脑袋,“好,不背了,我送你回去。” 温彦之默默点头。 可这时候方知桐竟在里头抱着酒坛子,接了温彦之断掉的那句背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乐不可极………这都记不住,你考的什么状元!” “就你学问好,你住嘴。”温彦之气得拽着齐昱的手猛摇一阵,“皇上在,不许背了!” 可他这话没用,靠着门板的龚致远慢慢滑坐在地上,也跟着方知桐继续背,一边背又一边哭起来,捶着自己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公子……我的小公子呜……” 乱里乱气的一通胡扯瞎哭,看得齐昱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赶紧示意暗卫去驾车。可他刚扶着温彦之调转过身,下一刻他只觉自己双耳边一热,竟是温彦之温凉手指蒙上他耳朵,定定看入他眼中道:“不听那些,齐昱,不听那些……你就和我好……我养你……” ——还和你好呢? ——朕眼下要是不来,明早上帽子就绿了! 齐昱没好气地将温彦之打横抱上马车放了,又着暗卫把龚致远也扔进自己家门去关了院儿,这才上了马车把温彦之匡进怀里,下令道:“去温府。” 暗卫上了马车一甩鞭,“是。” 马车哒哒开始走,温彦之攥着齐昱袖口往下梭了一截,忽然正色道:“不,我要进宫,快进宫。” 齐昱把他往上捞了捞,皱眉问道:“你进宫作甚?” 温彦之也拧起眉头看他,手在车壁上一打认真道:“我自然,得去见你。” 齐昱心里一酸,徐徐抓起他手放在自己脸上,亲了亲他手心道:“你看看,我不在这儿么,温呆呆。” 温彦之一顿,看着齐昱的脸眨了眨眼睛,指头从齐昱眉头划拉到眉梢,终于确信:“你在啊……” “嗯,我在。”齐昱抱着他,亲了亲他唇角,“我在,小呆子,别怕。” 亲罢他退身时,温彦之却忽然又揪着他衣领,抵着他鼻尖回亲了他一下。 齐昱身形一顿,那瞬他能看见温彦之一双惯常清凌的眼中,竟一弹指间情愫翻涌,又一弹指间归于淡漠。 温彦之抬手拍了拍他脑袋,木然道:“你也别怕。” 齐昱觉得好笑,可眼底却忽地一涩,强自挑起眉戏谑道:“我怕什么。” 温彦之脑袋埋进他胸口,紧紧搂住他,慢慢学着他平日拍拂自己那样,拍拂他后背哄道:“什么……嗝,都别怕,有我。往后……我养你,齐昱,我好好养你。” 此言一出,齐昱登时一笑破了膛中的酸气,只觉这话说得他好似圈里的猪或羊,语气仿佛立誓今后拔草撒食会更勤勉,搞得他刚感动到眼眶的泪,都全数给笑回去了。 同温彦之在一起,还真是想不开心都难啊。 他心里又开始哂自己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呆子,连喜欢个人都呆头呆脑的,一肚子诗书礼乐,居然连句连理枝、久长时都不会讲,哎。 不过,倒罢了。 那些却也都不必讲。 连理若能朝朝暮暮,久长便是自然,喜与爱也是自然,不用多言的贴心相慰,也就是自然。 这一切,便再自然不过,再欢喜不过。 . 温府的大门同龚致远家自然没法比,齐昱车马一到,门房老远瞧见车的颜色布料便连忙告去了府内,大门一开,温老爹带着温老大和温二哥慌慌赶了出来,还以为齐昱星夜前来温府,是有什么密旨要下,都是肃着张脸。 然迎出来父子三人打礼跪了,才见皇上从马车上背下个人踱步走到温府大门口来,玉树临风地立着。三人仔细一看,那背上可不正是自家老幺温彦之么! 温久龄从地上扑爬起来连忙上前,眼睛一红:“皇上,老幺这又是怎的!” 温熙之跪在地上动了动鼻尖:“去喝酒了罢,今日说要歇在龚生家里。” 温旭之有些不解:“皇上怎亲自将老幺给……” “朕倒要问问你们。”齐昱拘了个深意的笑,垂眼瞧着地上两兄弟,又瞥向温老爹:“你们成日防朕跟防贼似的,朕来瞧瞧温彦之都不让,今晚上温彦之要同别的男人睡觉,你们怎又如此放心?” 温久龄:“……哈?” 齐昱咬牙,“还喝酒。” 温旭之:“……嗯?” 齐昱强调:“还是和两个男人。” 温熙之:“……??” ——皇上,臣等,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不放心的。 ——确凿,只用防你,也就是了。 然这些话三人都没敢讲,温久龄轻咳一声,颤颤俯首:“皇上说的是,是老臣疏忽了。” 温家两兄弟连忙跟着道:“臣,疏忽了。” 齐昱叹口气,“罢了,下不为例。”遂将背上的温彦之放下来,大哥温旭之赶忙将弟弟扶住。 温彦之已经糊里糊涂半睡了,温旭之扶着他,直觉这弟弟的姻缘真给自己开了眼。从前听说姑娘嫁人前,也就防着男子私会罢了,如今弟弟这袖子断出个姻亲,好巧不巧结给了皇上,现下是不仅要防着什么公主小姐的姑娘家,还要防着大老爷们儿,不知这叫什么事。 一旁温久龄看着齐昱放下温彦之后,目光还很关切地挂在温彦之身上,告诫了好生照顾又转身要走,不禁忽然一步上前,抬起手背蹭过自己鼻头,老身一振道:“皇上!” 齐昱走了一半莫名回头:“何事?” 温久龄抿了抿唇,思想斗争好一晌,终于问:“宫中别过这一晌,皇上还去接了彦之……这,咳,皇上晚膳可用了?” 温旭之和温熙之一听老爹这话,登时扭头看温久龄:“父亲?” 温久龄在齐昱好奇地目光下,清了清嗓子,缓缓跪下去恭声道:“皇上若未用晚膳,垂朽寒舍巧有简餐,若蒙皇上不弃……老臣让下头备点儿,您用用。” ——老,爹,认,人,了。 温旭之与温熙之两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齐昱闻言微微一愣,连忙两步走回来扶起温老爹,拍了拍他手臂,“温大人体恤朕这后辈,朕心里感激。朕确然未用晚膳,若不打扰,烦请温大人行个方便。” 温久龄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吸吸鼻子抬手勾住齐昱手臂道:“不打扰,不打扰,来来来,皇上请进……” 166阅读网 ------------ 115 【暮春潇潇雨】  翌日朝阳还未升起来,暮春的潇潇雨水轻洒着,晨光细碎散在尘泥上,薄拢着宁静的烟霞。 李庚年一身黑衫箭袖,从侍卫府出来,背上系着个素布包裹,腰别那把破旧的缠柄长剑,悠悠打西城门出了京,沿途碰上一两个挑着鲜果的村姑,便下来同姑娘们嬉笑着买些应季的鲜果放入背囊,再跨鞍上马,哼着歌踏过京西城外一路夹道的桃梨落花,入了智武峰脚下的妁园。 妁园是个陵园,按制应称慈宣忠孝长公主陵寝,是镇南公主的安息之地,然追寻镇南公主生前遗愿,她既不愿入皇陵,也厌恶死后还被套着公主的头衔,故生前建造此陵园时便落了笺令,只取她姓名齐妁中的妁字,修葺个背山面水的花园便是,里头春有桃棠,夏有荷莲,秋生枫菊,冬含松梅。 她只想往生时候是平静的,只当年没想到,先她一步入葬这陵园的,竟是她宝贝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李庚年轻车熟路,在妁园入处下了鞍系马,里头老园丁桂爷正坐在口子上抽旱烟,见他来了,反手捶着背抖落了烟灰,站起来哑声笑:“年年,又来瞧小侯爷了?” 说了一半老园丁猛咳嗽起来,李庚年从布包里摸出个果子递给他:“哎,桂爷,我二十七八的人了,你还管叫我年年,就不嫌牙酸?你少抽些烟罢,侯爷那碑都快给您熏黑喽。” 老园丁登时怒了眼,举起烟杆子就要砸他,“小崽子!敢教训老子了!便是公主都没训过老子,轮得着你么!” “我这就去同干娘请示请示,”李庚年哈哈笑着就躲开了,两步跑进园中,“我让她老人家今晚上就来训训你!” 桂爷气得都忘了要说正事,待想起要追上去,李庚年早在园道上奔没了影,只好作罢,又点了烟往园口石狮子脚上磕了磕:“啧,次次来都没个正形儿……” 园中一道两边儿,齐政睡在靠南些,更向阳,镇南公主睡在靠北面儿,更清净。李庚年先顺路进了南园,一边将身上包和剑解下来随手放在当中的墓台上,随手扫落了上头的落花飞叶,笑道:“又是我,侯爷,你是不是都看烦了?哈哈哈。” 他大咧咧盘腿在墓台前头坐了,挠挠头劝道:“哎,我知道先瞧你是不合礼数,可你这儿每回都顺路么,我待会儿就去瞧干娘,啊。”他献宝似的从背囊里头拿出来一纸包,闻了闻,“瞧瞧,干娘喜欢吃的高丽鱼饼,这回高丽朝觐带来好些呢,皇上赏我的我全带来了,干娘能开心极了。” 说完他又从背囊里头压轴似的抽出更大的纸包:“蹡蹡!侯爷,你的最爱!唐周记红糖大饼子!哈哈哈哈哈哈!”没说完他就抱着大纸包笑倒在地上,解了纸包就拿出一个来啃下一口,含糊道:“啧,瞧瞧你,现下你也吃不成,本侍卫好心,就吃给你看看!” 印象中的此时,当有个少年急赤白脸坐在他跟前劈手夺过那饼子去咬,二人笑打作一团,而现今却只是他一人嬉笑着侧枕在一地的花叶里,大口嚼完了一整张饼子,絮絮叨叨地对着长眠的人,说着城北的孤儿善堂有好心人接济啦,粮仓文墨都给娃娃们备上啦,皇上他今年瞧上个温员外啦,温员外是温大人的宝贝儿子啦,温员外长得多俊多有学问啦,整个皇城司都迷上温员外啦,皇上都要为温员外辞殿啦,皇上还给温员外备了好大好大的聘礼啦…… “对,今年我还新认识个龚致远,是温员外的朋友,那小子可逗了!”李庚年一拍大腿坐起来笑,手在脸上比划比划,“他长得跟猴子似的,从前遇了个美人被温员外当做女鬼,现今才知道那女鬼是高丽公主哈哈哈还闹和亲呢……但他孝顺,哎,跟你一样儿,他娘走不动了也看不见,这亲我看着是和不成了……” “……我还认识了方知桐,那家伙也是温员外的朋友,他们读书人都忒贼,他就是作假画的桐叶生啊,厉害吧……啊,我还收了个徒弟,是个女娃娃叫云珠,被读书人教出来的小姑娘可了不得,我被她坑怕了都。啊啊,还有谭总督的儿子谭一秋——不对,谭总督沾染了贪污案子,官给罢了,他儿子现今还在考场里头,不知道能考出个什么花儿……” “......其实我还遇上个人,生意做得挺大,可有钱……嗐,罢了,不提他。”李庚年随意摆摆手,把手里纸包的饼子一个个成排摆在墓台上,放上瓷杯,斟上酒,“来,你喜欢的第一江山。哎,这名儿不好听,味道也不好,也就你这爱饼子的喜欢,啧。喝吧喝吧,往后啊……侯爷,我大约不能年年都来看你了……” “十日后我就启程去北疆啦。”他抖着手将一杯子酒在墓前滴落在地上,拾起袖子揩了把脸,吸鼻子笑,“我早跟你说过,我能做上监军的,你当年赌输了吧哈哈哈!我现下就是个监军了,同温家大公子一样,啧,我是不是很出息?” “……嘿,你在笑我罢?啧啧,你这人没意思。”李庚年有些泄气,拳头跟冰凉的松石墓碑碰了碰,像打在人肩头上,“人一辈子就该追追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若要都跟你似的,那都得成仙了,没意思。我就喜欢功名,我就喜欢金山银山良田美妾……算了,美妾还得养着,有点儿麻烦,良田就成……” 他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一仰头喉结微动便干了,老辣的酒气从腔中漫开去,霎时灼得他全身都一阵刺热,好似化了胸中阵阵块垒,流散去,那些化不掉的坚石也仿若被麻痹了一瞬,叫他不禁一凛背脊呼出一声:“哗……从前没觉着,这酒还真挺带劲。” “——本侯爷的口味,还能有不好的?”耳边有人拍着桌板,口气笃定地挑眉斥他。 李庚年昏沉一晃头,睁开眼来,烈酒一瞬的灼热退散,此刻周遭除了无边春风,什么都没有。 他空洞望着墓碑上的刻字,沧然地一笑,痛道:“怎么就快五年了……” 这光阴,太快,快得叫人抓不住衣袂,拦不住片羽。 如烟的棉雨中,李庚年规规整整地收回腿脚跪好了,涩痛着双眼,叹了口气,合了双手往墓碑前俯身下去,沉沉默念了一会儿,便一拜,再一拜…… “侯爷,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 海棠下微风从枝丫间穿行,带起的琐碎轻唳,像是沉静的话语声,从李庚年耳边柔柔吹拂过去。他抬起手背揉过眼睛,从地上起身将墓台上摆的物件给一一收了,然后再跪,再拜,再叩,再言,终于,伏退一步,起身退出了南园去。 小径往北,一路的琼花绿树更显清幽妍丽些,李庚年拂开柳枝进了北园,一边干娘干娘地捧着公主殿下的兴头,一边放了包要摸高丽鱼饼出来,这时候走到公主墓碑跟前一瞥眼,竟见墓台上已然安放了一个不知何处来的红木匣子,外观普普通通,一丝刻绘也无,只能瞧出是上好的木质,十分素雅。 “诶?……”李庚年睁大了眼睛跪到墓台前去捧起那红木匣子,红木匣子挺大也挺沉,“干娘,瞧不出来啊,您都这样儿了还能有相好来看您呢,啧啧,风姿不减当年。来,我替您瞧瞧里头是什么,啊。” 李庚年盘腿坐了,将那红木匣子打开来,只见木匣子里头彩釉雕漆,颜色艳丽,精美非常,当中摆的不是别的,却正是同他自己带来的一模一样的高丽鱼饼,却比他自己带来的更加精致,口味也更多。 “这匣子我好像在皇上御案上瞧见过啊……”李庚年抬手捏了个鱼饼放进嘴里,讶然道:“还热的呢,干娘,是皇上送来的么?……不会啊,皇上昨晚上在温大人府上待到半夜才回宫呢,今早还要见贤王殿下,哪儿有功夫像我这么乖顺来孝敬您啊,对吧?” 他嬉笑着嚼着鱼饼,心里想这京中还有谁能带高丽鱼饼来给公主扫墓的,思索中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啊,那就只能是……” 他重新审视这手里的彩釉红木匣子,只觉这匣子比御书房里他瞧见过的任意一个红木匣子都大,“啧啧,真真大手笔啊……干娘,可说你当年是嫁错人了吧,这简直是情圣啊……” . “……你是情圣啊老五?你是不是疯了?!”贤王一回京就听闻霹雳般的惊讯,他简直也顾不得礼数了,此时立在御书房里一拍椅子扶手就站起来怒斥道:“你为个断袖就要辞殿退位,你将齐氏江山放在什么位置?!” “那齐氏江山又将朕放在什么位置?”齐昱淡淡笑着垂眸看他,事到如今也不怕撕破脸皮,“承认罢,皇兄,你不就盼着珏儿登基么?这天你早就想要了,暗地里追杀康王这许多年,死士也养了不老少,不就怕丝毫细枝末节影响了你儿子的皇位么!朕马上就让给你,怎么,你还嫌烫手了?” 贤王被他这话打得一顿,不置信道:“……老五,我从小带着你跑带着你打猎射箭,这情分算到今日,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那你自己说说,”齐昱脸上的笑并不变,他沉稳站起身来,双手掌在御案上俯视着贤王,“当年我若不同你交易这位置,真到了胜负角逐之时,你又真会留我一条命在么?还是你就只会留我一条命在?” “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从小牵着你去国子监去塞北疆场,我怎可能忍心杀你!”贤王两步走到他面前,额头浮起的青筋若隐若现,“当年你寻我交易之时,也是我正要同你认输之时,可我真心认输你又信么?老五,你从来都是多疑又坚毅,早把我同康王划作一体,我若不是顺着你意,叫你觉得我有所图,你可能信我要弃了□□之事么?” “……你说什么?”齐昱直起身来退了一步,皱起眉头,“那你一直答应齐珏之事——” “都是幌子啊!”贤王沉叹一声,急得都快哭了,“老五啊老五,你真是个好皇帝,你这是为何啊……哎,你从小就是个钻牛角尖儿的,太子、康王不是好哥哥,我呢?这么多年,你也不拿我来当哥哥么?” 齐昱叹口气,“罢了,皇兄……此事就算是朕想错了,大事当头,此事便暂且一放,来日我二人再纾解罢。” “现下你待怎的?”贤王泄力地坐回座上,双手捂着脸狠狠搓了一把,“是,你是说过珏儿今后是要做皇帝的,可现下也太突然,珏儿还太小了,我,我怕他——” “怕什么,皇兄。”齐昱也慢慢坐回龙椅上,看着他道:“有温熙之在,有朕在,有你和誉王在,珏儿这皇位稳中之稳,若不如此,朕再过些年还不纳妃嫔,天下起了什么不该的风声,这江山更待飘摇了。” “你纳妃嫔不就好了么?”贤王有些崩溃地扶着脑袋,“你装什么好人。” 齐昱笑了声,“皇兄,你母后,我母后,当年的镇南皇姑……后宫里那么多女人,现下你皇妃,他们都怎样?你还看得不够么?……这金丝笼子里头,不是什么好所在。既没什么情分,朕何苦要随手就糟蹋别人一辈子。” 贤王苦道:“那你又替珏儿想过么?珏儿就要在这金丝笼子里头过么?” 齐昱轻叹一声,眺目望向御书房外游廊柱角拼接出的天光,笑道:“皇兄,你想想,当年珏儿满月宴上,抓的是什么……他第一回进宫坐在先皇腿上时,第一句话是什么……上月御花园赐宴,一众皇孙宗亲的小辈立在景山上往宫外望,别人都说看见了晨钟暮鼓,看见了闹市民居……你儿子说了什么,你知道么?” 贤王愣愣:“他说什么了?” 齐昱勾唇一笑,挑眉道:“珏儿说,他看见了朕的江山。” 贤王双目顿红,“珏儿他……” “朕一直都信,帝王龙脉,与生俱来。”齐昱抬手拂过自己龙袍肩肘处的一道褶子,沉声道:“有些真龙在身上,在脑中,有些真龙,在骨子里。皇兄,你且看着罢,珏儿会是个好皇帝。” 166阅读网 ------------ 116 【国君忽想请教】  宿醉招了风,温彦之时近中午才缓缓起了身,全然不记得昨晚喝了酒后发生了什么,迷茫看着自己熟悉的屋子:“……” 明明记得要同知桐和龚兄一道睡的,好容易跑出去一天。 ……怎么睁眼还是在自己屋里? 他抬手摸了摸身上,袖子晃动间忽钻出块龙纹绢帕来,他拿起来一端详,顿时就明白了这是如何一回事,不禁无奈叹口气笑,出了院子问下人老爹何在。 下人报说温老爹今日本休沐,正在花厅用膳,完后还要去宫里同高丽和谈的。温彦之便摸去花厅同老爹坐了,问大哥二哥呢。温老爹说今日贤王回京入了宫,老大老二进宫去和齐昱议事了。 温彦之默默点头,趴了两口饭,“昨夜里……皇上送我回的?” 温老爹听着,肃容吃着菜,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外面门房突然报进来:“大人大人,宫里来人说和亲之事忽然被高丽国君收回了!现下国君正在公馆收拾,要带着公主启程回高丽,皇上来人请您入宫去劝劝。” 温久龄听得眉头都打绞,顿时搁了碗就站起身,“胡闹。” 他虽能理解国君心疼女儿婚事,而何时启程返回属地也是附属国的自由,但这和亲之事是高丽说出口的,至今还没个定局,是拒婚还是换人尚未说好,高丽身为附属国土,竟于此时忽然要拂袖而去,这将我朝皇上的脸面搁在了何处?将高丽自身置于何地? 简直是幼童之举。 温久龄命人取来了官服,穿理好了就要出门。温彦之猛扒了几口饭连忙跟上老爹:“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温久龄顿了步子就回头瞪他,“回去。” 温彦之直愣愣道:“邦交之中,有来亦有往,这是父亲教我的。是故高丽要劝,皇上也要劝……儿子,去劝劝皇上息怒。” 温久龄微微一怔,细想片刻,点点头,“此事尚可挽回,若闹得后头邦交之中也尴尬,就枉费为父早年一番铺陈了。哎……”他叹着气领着温彦之上了车驾,回头睨儿子:“你其实就是想进宫见皇上,是不是?” 温彦之面无表情坐在对面规规矩矩道:“绝无此事。” 温久龄唉声摇了摇头,苦笑着抬手理了理幺儿后脖颈的翻边,嘱咐一二礼数,便不再说话,想回了高丽的事情。 其实有时在一片浑浊中独醒,也是件很累的事。 朝廷邦交诸国中,总有如此如彼的国君、领主,任性起来吃不完要不完,忍不得一时,碰上今上齐昱这样强势的君主,多数时候都会因小失大。许多时候,各国使臣间都有种中庸平和的默契,万事皆做得有条有理,生怕撕裂纽带,然家国利益切身时,却往往是上位者坐不住,尽出些叫人措手不及之事,搞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不胜枚举。 许多年了,温久龄还以为高丽国君已不再是这样的领主,谁知儿女之事一牵扯进来,国君还是像个大孩子。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京中绵密雨丝越飘越大了些,因听指引说高丽国君现下正在宣岚殿向齐昱辞行,故温氏父子下车由宫人举了伞送往宣岚殿走。 沿途宫墙迷蒙在烟雨里,温彦之走着走着便觉鞋尖微湿,偶一举目望去,四周金鳞般的盖瓦屋檐将一宫一殿一台各自方方正正地框起来分落各处,风中一丝尘泥的味道都没有,不过轻拂来各部院宫殿飘出的熏香和冷砖石地的肃冷,路过宣岚殿前的水道时,一池的碧水浮着落花,匆匆顺雨,从他足下的石桥底流过,急急如泻,好似半点情分也不留。 入殿叩首打礼过了,他随父亲移去下首立着,高丽国君由齐昱赐座,带着公主在堂中叙事,鸿胪寺徐断丞沉稳翻着话。 一来二去温彦之听明白,原来高丽忽然放弃和亲之事,并非因国君瞧不上龚生或气闷龚生拒婚,而是因寿善公主自己忽然变了主意,不想和亲了。 和亲之事一旦出口,在邦交之中不如儿戏。可此次内中曲折,并非为政事,而是这谈及的二人当中有情分在,齐昱与高丽间都是清明的,既然事主要放了姻亲,作为亲友,两个国君又能怎么强求?若是强拉着要换人做成另一桩亲事遮掩门面,两边又都暂且没有合适人选,此时若是双方都能如此各退一步,也确实是个好情状。 故眼下场面倒不似温彦之与温久龄所想的生拉硬扯、气鼓气胀,只国君与公主都有些沉顿,好言说罢了,国君也让温久龄无需再劝,他奉上歉礼给齐昱致安,这就起身领着寿善公主走了。 温彦之看着寿善公主阔衣背章上刺绣的环舞金凤渐渐出了殿去,不禁有些怅然不甘,问齐昱:“这就算了?” 齐昱沉着眉头道:“身在局中看不透,想不开,旁人再是帮劝,大约也没用。” 温彦之叹气:“公主若能留下就好了。” 温久龄看他一眼,“那也得叫国君舍得,当初说你要去高丽都能扒了为父一层皮,寿善公主自幼便是国君最宠爱的女儿,想来不是同种情状?” 齐昱舒出口气,“罢了。温大人,你携些赏赐,随同前去送送国君罢。” 温久龄俯身遵旨。 日头偏过了正,高丽国君领着女儿坐在君主车驾中,带着一干使臣仪仗从京城北门而出时,烟雨染着午后的日辉变得些许蒸腾,回望中,洞开的北城门割出一副画来,入了雾,似幻,由下往上是闹市炊烟到几部司衙,重重宫阙飘飞在上,宛若锦绣成堆地盖着。 这就是京城。 过去至今每一年来,他都同温久龄说,久龄啊,这京城美,这宫里美,年年如一日的那么美,他年年都来,然今日他觉得,这当是自己最后一回来这京城了。 他探手出窗,与温久龄深深一握,再不说什么,可温久龄已哭红了眼睛:“国君,你好自保重,常来信。” 国君点着头,笑着说好,一时看着他脸上挂的泪,竟觉他二人忽不再是什么耄耋老朽,此别也不是什么生离别不相会,而是回复少年之时,他们正缓带轻裘坐在青眼高歌的京中王孙里,周遭欢声笑语的诗话作赋中,流觞曲水,温久龄不知怎么就感怀哭了。 笑闹中,他邻座的少女巧笑了眉眼,递出绢帕的手在他臂膀上一拍:“哎,高丽太子,快劝劝你家温大人别哭了,他再哭下去,本公主这诗会还办不办了?” 接过的绢帕上是精绣的玉叶飞花,皎白如昼色,却连那女子容颜上的一分颜色都比不了。她的笑好看得十足十,眉目中的矜贵雍容刻在骨子里,眼波垂去便如一联诗画流转,举盏而饮时身姿若柳风拂水,恣意快活。 他便迷上了这份恣意快活。 那年临行时,还是在那曲水流觞的莲塘边,他不是没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 可那夜也是雨,那夜也是雾笼着月下的美景,她看着重峦叠嶂般秀丽的宫墙殿宇,笑眼看向他说: “要真是能,就太好了。” 只可惜不能。 高丽国君从窗中收回手来,车驾起行了。 悠悠摇晃中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儿,女儿解下花冠的纱巾,娇俏的脸在窗外日光下剪出个漂亮的侧影来,眉头微蹙,却微仰着下颌,矜持地挺直了背脊,紧抿着唇瓣,不说一话。 国君老迈的目光从心底涤出分沉,忽而问她,寿善,你要不要留下来? 这一语好似道钩子,将寿善公主双眸中蓄起的水一瞬便钩了下来。 她展颜笑了,扭头转看向窗外天光,隐忍抬手拂过面上说,父亲,若真是能,就太好了。 …… 北城门外礼部与鸿胪寺的人送行方终,徐断丞立在北城门下最后遥望了高丽车马一眼,却一把抓住前头捂着脸哭的温久龄道:“大人,大人你看,前头高丽的车怎么停了?” 温久龄抹着眼泪一抬头,果见前面不远处的高丽一行都停了下来,国君牵着女儿从车驾上走出来,寿善公主来不及扣回的纱巾被风吹落去了,一容的惊讶,直用高丽语问父亲要做什么。 ——这又出了什么情状?礼部鸿胪寺众人无措间面面相觑,正此时,一高丽使臣匆匆跑来,恭声道:“各位大人,国君忽想请教贵朝农耕户税新法,敢问可否将公主殿下留京修习传译?” “……?!!” 全场官员一愣,随即相视间渐渐露出笑来,“成了,成了……” “这是国君说的?”温久龄一脸震惊地擦着眼泪哭道:“国君妙思,妙思,本寺即刻令人报入宫中,亟待皇上应承。” 他再回首望去高丽车马之中,国君拍了拍寿善公主的手背嘱托罢了,不顾女儿如何讶异,竟径自上了车驾,将女儿留在旷野中的烟雨里。 车驾再度起行,怔愣中回过神的寿善公主终于提起阔衣碍事的裙摆,惊惶地往父王的方向奋力奔跑着追去,却脚下一绊便摔在了石泥的地上,终于痛哭出来,跪在地上,往离去的车马无助地大叫父亲。 北城门外的官员皆看红了双目,拾袖点泪的也有, 温久龄见两旁留下的高丽侍女追上去为公主遮雨,却苦无伞,便含泪从徐断丞手中抓过油纸伞颤颤巍巍跑过去,一边扶起公主一边道:“公主,公主别哭了……你父亲留你下来,是不想瞧见你哭啊……” 寿善公主哭着被他扶起来,泪蒙了双眼已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此时捂着脸目光落到温久龄肩后遥遥的城门口,却朦胧中得见一瘦小的灰影,正被温久龄的三儿子温彦之拉着立在一众蓝袍绿袍的鸿、礼官员之中,定定地看着她。 “龚……龚致远,”她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来,叔叔领你回去。”温久龄拿伞的手抬起肘子一抹老脸上的泪,另手扶着寿善公主笑,“叔叔三儿子本领了那龚生来,说最后再送送你,哪知道你父亲……诶?!公主!” “公主慢些!” 说着说着寿善公主竟甩开他的手就往北城门跑去,一身月白的华袍划过日下烟纱,奔跑中好似只飞鸟。 温彦之站在龚致远后头一见此景,连忙笑着将他往前一推:“龚兄龚兄,快去!” 龚致远擦着眼泪被推得一个趔趄,由旁边礼部的薛侍郎一扶,强自颤抖着站起来,也终于一声笑出来,快步向寿善公主跑去。 无边细雨终于止住了,日头从云层后露出来,天光一时大亮,京郊夹道的绿树红花招摇在春风阵阵里,城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乐得欢呼起来,鸿、礼两部的官员也都面含笑意。 温久龄垂臂收了纸伞,拾起袖口揩干脸上最后一滴泪和额头的薄汗,目色慈爱地看前方寿善公主与龚致远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紧紧相拥,心底好似被冬日暖炉微微烤热,暖得不像话。 ——是好事。 ——等了四十年,总算这是桩好事。 想着想着他眼底又酸起来,猛地扭身去看往官道尽处,高丽旗帜遥遥迎展在风中,不多的车马队伍渐行渐远,天高云淡之下,那景状没有了他四十年前初见王孙来京时候的激越与新奇,此时染了风尘的岁月铺在一路上,倒叫那些影子好似落了些孤清落寞。 但去莫复向,白云天尽时。 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166阅读网 ------------ 117 【退位禅让的口谕】  寿善公主之事报到齐昱跟前时,齐昱正在宗世阁里被一众宗亲长老围坐着,对面坐着贤王和温熙之,右手坐着誉王。 退位与断袖之事,一经他讲出口便满室哗然,在座皆是无法接受,贤王唉声叹气,誉王笑着抚掌,下头拍桌的拍桌,怒吼的怒吼,这一屋里头不像是宗亲显贵,他也不似个皇帝了,直如菜市口讨价还价让他不要缺斤少两。 鸿胪寺传言官一来,在座又都矜贵起来,各自自持着高眉风骨,仰起脸来总算默了一会儿。 齐昱心里好笑地拿目光扫过众人皮脸,手肘靠倚在金座扶手上,令那传令官开口。 听罢传言官的口述,齐昱脸上挂着的笑才变成真笑,“……留下公主修习传译?国君说的?” 他又问过龚致远与寿善公主如何,一一闻听了,爽快点头应承:“准。黄门侍郎记下,明日鸿、礼二部与光禄寺入宫觐见罢,公主留下,婚宴之事就要开始筹备。”想了想李庚年过几日就要走了,他叹口气,“宜早不宜迟,限令十日内完婚,宣龚致远御书房觐见。” “遵旨。”下头领命去了。 齐昱站起身来,曲起手指在阁内的圆桌上叩了叩,懒然笑道:“退位禅让的口谕朕下了,诸位便备着罢,再吵再嚷此事也没商量余地,禅位之事重大,事务繁杂,诸位与其忿然纠缠,不如早作准备,免得诸位在朝上朝下、宫里宫外、人前人后搁不开手脚。” 说罢他摆摆手往外走,“散了吧。周福,着人领龚致远来见朕。” 周福低头:“是,皇上。” . 御书房外黄门侍郎报龚致远觐见时,还报了温彦之也觐见。 “一起宣。”齐昱恰批完一份折子往旁边一搁,心想这二人不愧是连如厕都要一起去的关系。 ——龚致远是以为朕要吃人怎的,还拉个温呆呆作护身符。 ——不可理喻。 龚致远和温彦之进来懵然地跪了,还沉浸在方才北城门外的一幕幕里头。齐昱叫了人赐座看茶,温彦之伸手在龚致远眼前晃了晃才将人拉回神:“龚兄,坐。” “哦哦,好……”龚致远愣愣要起来坐,又想起来稽首:“臣谢皇上赐座。” “免礼。”齐昱手边的事堆成了山,闲话自掠过不提,见龚致远坐了,便端了茶盏道:“直言罢,寿善公主留下了,朕已令了三部约定婚事与高丽定礼,这几日着紧准备,想赶在李庚年去北疆前让你们完婚,你可有异议?” “禀皇上,微臣没有,微臣也望李侍卫能来婚宴。”龚致远起身噗通又跪下,哽咽着连连叩首:“皇上仁爱,皇上英明,微臣鄙薄之身,竟得皇上赐福,必定三生铭记,万死无以为报!” “那朕要说什么,你大约也该知道。”齐昱饮罢一口茶,搁了茶盏,垂了杏眸淡望下去,“你曾说过你崇敬温熙之,自己宏愿也是入九府统录国库,可是?……然现今,你媳妇儿是个高丽人,九府之中考量案底你就过不去了,官员中四品往上走的案底也是同理。龚致远,你那宏愿,此生就当放一放了,这功名之事,占不得两头。” “……什么?”温彦之从未料到此出,在边上一听便惊了惊,一时望着齐昱严肃的面容,想要劝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 齐昱说的一切,正正地讲在了理上,又正正地卡在情分中,情理拘占,没什么不妥。 龚致远伏在地上,平静道:“微臣都明白,谢皇上垂训。微臣此生如此,已是圆满过了头,再无索求,如蒙皇上不弃,微臣惟愿赴鞍马之劳,为我朝宏业添砖加瓦便是。” “好,起罢龚致远,你比温彦之懂事儿。”齐昱笑了笑,“就这两句说罢,朕没什么好讲了,你回去等着娶媳妇儿就是。” 龚致远却又磕了个头,略局促道:“微臣……请,请皇上届时莅临寒舍,吃杯喜酒。” 齐昱更笑开了,眼底浮起一抹狡黠摇头叹:“朕每日行程有定数,不是说走就能走,要给朕下帖子你得自己写过报通礼部,礼部再呈到朕跟前,朕盖印准了下去计入日程才可。你这倒像下口谕似的同朕一说,朕若应了你,下头几部议事推搪给谁?他们都要骂死朕了。” 温彦之听着听着捂嘴就开始笑,齐昱这话却把龚致远吓个够呛:“微臣不敢微臣不敢!是微臣不守礼数,甘为责罚!皇上息怒!” 温彦之起身把他搀起来:“龚兄,皇上吓你呢!” “啊……?”龚致远愣愣抬头看堂上,果真听齐昱笑得老神在在道:“好玩儿,现下这招数骗不得温彦之了,拿你笑笑也不错。成了,朕会去,你安心跪安罢。” 龚致远千恩万谢地跪辞出去,温彦之便起身也跟着要走。 “温员外,止步。”齐昱伸着脖子叫,“进了朕的御书房议事,你什么话都没抖落出来,还能那么好出去的?” 温彦之反身回来,靠在殿门口,目色如水般笑:“那要怎么才能出去?” 齐昱顿时起身来两步上前将他给抱了往里带,“横着出去!” 沉沉笑声散落一室,周福将拂尘一扫,带了一殿宫人出去,晚些时候备好车驾守在外头,妥当要送温彦之出宫回府。 里间中,齐昱从后头抱着温彦之,像抱儿猴似的往外走,替他理过袖口,又将下巴枕在他头顶道:“明日贡院试子完卷出来就要闭馆阅卷,今日要点阅卷官,事太多了,我明日再上温府看你。” “你能来?我爹准么?”温彦之呆呆红着脸,抬手拉了拉领口遮住颈子。 齐昱将他翻来正对着,手指头往他脸上一逗:“小呆子,你爹昨晚上请我吃饭了。” “真的?”温彦之一脸的笑意顿如水波漾开,“那爹是认你了,真好,你明晚上来,我叫郑妈妈做烧猪肘子给你吃。” “吃吃吃,”齐昱没好气捏他脸,“瞧你最近都看长了,一身子还偏偏倒到的,不知道都吃去哪儿了。” 温彦之任他捏着脸,严肃道:“吃的自然都用掉了。”他抬手指了指脑袋:“吃了往这儿走,我又想你,”摊摊手,委屈道:“就没了。” 他这委屈模样逗得齐昱大笑,将人又搂进怀里叹:“不成,你这么讨人爱,我这是又舍不得放你走了,你爹知道了估摸得逼我将昨晚上吃的给吐出来。” 温彦之亲了亲他侧脸,“好了,我回去,明日约了知桐去考场接一秋。” “他多大个人了还用接?”齐昱不甘心,“我平日从御书房批完折子,怎不见你来接的?” “是知桐要接他,又不是我,”温彦之好笑,“我家有马车,我就陪知桐一道去。” “好好好,就你有钱就你有马车。”齐昱笑着放开他,“去罢,晚些我有功夫就给你传信儿。” “好。”温彦之一步步走出殿去,又回头瞧他,乖乖冲他笑又冲他招手,招得他自己满心欢不说,就连房梁上暗卫的鼻血也要出来了,他立在下面都能听见梁上在不停地吸气低呼,一抬头就是几个黑衣小子在傻傻冲着温彦之背影傻笑着挥手。 “德性!”齐昱怒斥一声。 暗卫们瞬间收回手作冷酷状。 ——我们,真的,非常冷酷,温员外什么的,根本就…… ——招架不住!太可爱嘤嘤嘤!温员外再招一次手! “……”齐昱叹气坐回御案后沉着地想,好似温彦之是越来越开朗了,挺好。 但暗卫这么开朗,倒是不太妙啊…… . 后几日谭一秋放试出来,方知桐日日带着谭一秋来拜会温彦之,不是亲自指点温彦之给云珠做唱戏匣子就是让谭一秋替温彦之跑腿买酥吃。 幸福来得太突然,温彦之一开始还没醒过味儿来,后头有一天晚上齐昱来看他的时候他讲起来,还是齐昱好笑地提点他道:“这叫抱佛脚沾亲带故,你懂不懂,呆子?” 温彦之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想来是谭一秋出贡院的时候就说此次抽得了礼部薛侍郎的题,正对手下,答得不错,那殿试有望了。殿试殿试,天子作考,天子齐昱成日都往他温彦之院儿里跑,那谭一秋是该来抱抱他的大腿,而谭一秋年轻,如何想得通这些,还不全赖方知桐脑筋快。 他想来想去觉得挺可乐,一边坐在院儿里给齐昱斟着一壶单枞,一边道:“哎,齐昱,知桐好聪明啊,我觉得他大约能敌得上二哥的才智……有时候都怕他将我给卖了。” “他敢。”齐昱一指头弹在他额头上,“那谭一秋这辈子都别想做官,西北养马去罢。” “说起来……”温彦之捂着脑袋将茶壶放了,笑道:“从前去西北养马的徐佑徐郎中怎么样了?从前他与我同袍时,也是个人才。” “确是个人才,还好将他派去养马了。”齐昱笑叹了声。 温彦之不明白:“这怎么讲?” 齐昱道:“有些人好在庙堂,有些人好在山水,徐佑这人不会逢迎,真才实学是有的,从小出身好,没在地方历练过,此番还算找到了个适应处。去年年底西北暴雪的时候,他无意新修的马棚救了几千匹战马,你算算,这是多大个功?” “竟有此事?”温彦之连忙趴到齐昱跟前的桌边:“那马棚图纸有么?我想看看。” ——果,然。 齐昱见鱼咬了钩,便将腿往温彦之腿上一搁,舒心道:“自然是有的,替我揉揉腿我就取给你。” 温彦之顿时面无表情直起身,抬手打掉他腿,“这我就得问问父亲了。”说罢就要站起来去告状。 “回来回来!”齐昱连忙把人拽进怀里抱住,抵着他鼻尖咬牙道:“小呆子小祖宗小告状精,折腾我你有意思么,见不着我你就好受了?” 温彦之想了想,点头:“是不好受。” 然后突然一笑:“但是好玩儿。”然后张口就喊:“父——” 齐昱扯过他前襟就亲上他嘴,恶狠狠欺压一会儿才放开他道:“再叫我就让你好生叫叫。” 温彦之嫣红了双唇,闷声笑着抱着他脑袋,回亲他一口:“你早些亲我,不就好了么。” “鬼精……”齐昱由他抱着笑,脸枕在温彦之颈窝里,忽觉还挺安稳,稍稍直起些身子,咬他耳朵道:“温彦之,两族聘嫁之礼在备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温彦之觉得痒,侧脸靠在他头上蹭了蹭,想想就摇头,手臂微微收紧道:“不要了,我现下,什么都有了。” 齐昱笑,“好,聘礼是送给宗家的,我还有一样东西,单独送给你。” “是何物?”温彦之眼睛一亮低头看他,期待道:“马棚图纸?” ——嗐,什么马棚,还记着呢。 齐昱没好气推开他,“得了,过些日子我接你去瞧,别猜了,猜得我心累。” 温彦之乖乖点头:“你送什么都好。” ——这才像点儿样子。齐昱满意地摸摸他脑袋。 . 时日往后推了几日,温彦之的姑父进京了,温家同齐氏一族老宗议着这头一遭的男人嫁娶男人,火气很是大,一来二往因着喜宴在哪儿办的事儿都要吵起来,最后还是齐昱莫名其妙说:“还办什么喜宴!有病么!”这才消停了,只在礼单上头明争暗斗。 想必姑父是忙的,因进温府只碰见过一回,看温彦之近来丰润了些,便语重心长说了句:“瞧瞧,扎马步给了武基,身子就是好的。彦之,往后也要坚持。” “嗯,姑父说的是,我日日都练着呢。”温彦之恭恭敬敬作揖,目送姑父上车去宫里议事。 几日里礼单的事情搁着,两族为了齐昱温彦之今后住哪儿快要撕破脸,齐氏宗亲自然希望能多捞着些油水,有一半儿提议修缮北郊行宫作太上皇居所,这无可厚非。 齐昱:“有病?九府都没钱了还这么糟蹋。” 温彦之姑父却在意齐昱自己名下积蓄的庄子银钱一类,还要立据,若日后齐昱对温彦之始乱终弃,齐昱名下产业都得归温彦之,叫齐昱净身出户。 温彦之:“……” 姑父,他们有的您也有。 双方都是百年积蕴的大宗族,规矩奇多,宗事奇杂,事事都要有讲究,温彦之和齐昱的事情若只讲姻亲,则没什么君臣纠葛,便闹腾来去没哪边儿相让的,都是据理力争。太后头疼的要命,有一日终于将温老爹给招进宫去促膝长谈,晚上温老爹是哭着回家的。 温彦之饭桌上颇担忧地给老爹夹了根肘子,温家老二问:“爹,怎么了?” 温久龄抽抽搭搭老一会儿,吭吭哧哧道:“……耻辱!” “啊?”温老大吃进去的饭在喉咙里呛了一口,完全震惊:“不是,怎入宫见一趟太后就耻辱上了?父亲您做了什么?” 温久龄反手就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想什么你!为父是说,此番进宫被太后一哭二哭地,不知怎么就答应不老少事儿,温家被她扒了层皮,是这耻辱!你想的什么!” 温老大无语:“……我,没想什么啊,父亲你激动什么。” 温老二温彦之:“……” 我们也,一点都,听不懂,老爹和大哥,在说什么。 温久龄哭唧着搁下碗,拉过幺儿子手道:“老幺,答应为父,这层皮你得从皇上身上扒回来!” “……哦,”温彦之懵懵点头,“儿子知道了。” 温久龄放心点头,拍拍他脸蛋儿,“好,继续吃,最近都长好了,真乖。” 温彦之默默低头扒饭。 日子平顺中再过了三日,赶上了放榜,温彦之接了方知桐、龚致远一起,随百姓聚往礼部贡院外的宣端门看热闹。 皇榜之下,一时京中有哭有笑有喜有悲,众同科中,有买醉忘事的有买挂绳去悬东南枝的,也有如谭一秋这般稳坐钓鱼台,老早就知道自己能进士及第入殿试的,正和方知桐一脸冷漠地站在榜边,思索要怎么讨好温彦之,两日后才能从齐昱手里骗个头甲有名。 “也忒没意思,好赖我俩当初还兴奋过一阵儿呢。”龚致远站在马车边上看他二人,撇撇嘴,胳膊撞了撞身边的人,“是吧,温兄。” 温彦之疑惑:“你兴奋过么?我倒是没有。”不就是个进士及第。 “……”龚致远忽觉魂灵遭受暴击,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当……当我没说过。” 温彦之道:“琼林宴上东西倒挺好吃。” “……是啊,”龚致远吸吸鼻子,“山珍海味啊,我当年吃完跑了几日的厕,想来还是福薄,这身子受不住。” “你还福薄?”方知桐笑着推他一把,“你娶了公主做媳妇儿还待怎样?非要福厚到飞来横祸就开心了?” 谭一秋舒眉笑问:“致远哥,婚宴备得怎样了?近日都瞧不见你人的,忙着伺候公主呢?” 说到这个龚致远就唉声叹气,“嗐,别提,从前不知她是谁,见不着还有个想头,现下就在一城里呢,还是见不着!每日礼部寻我去做衣裳做彩礼的,我都以为能见着公主呢,结果每回都见不着,婚宴是快定了,但我巴不得能赶快些成婚,不然想她快想疯了。” 这一番话颇长,谭一秋听罢只稳稳点头,把握了精髓,指着龚致远严肃归纳道:“他就是急色了。” 方知桐和温彦之顿时哈哈大笑,龚致远跳起来就追着谭一秋打,两个在宣端门下头乱跑,周边的人都看着指指点点地笑。 方知桐笑看着场中神采飞扬的谭一秋,弯起眉眼撞了撞温彦之:“哎,皇上说起过一秋么?” 温彦之一字一顿:“天——机——” “得,”方知桐抱臂看他,“那你搁我那儿的唱戏匣子我就给你扔了。” “别别别!”温彦之连忙转脸央他,“知桐,你这不是难为我么?况皇上也真没提过。” 方知桐顺着温彦之的话细想了想,点头,“没提就好,没提就是好事儿。” “……怎么好事儿了?”温彦之不明白。 方知桐勾着他脖颈笑:“我胡说呢。走,先一道去吃饭,一秋得请客。” 可方知桐何时胡说过什么。 温彦之稀里糊涂了两日,齐昱也忙得没工夫出宫,两日后殿试落了定,谭一秋是个榜眼。 “一秋总该是个探花的才学。”温彦之拎着齐昱袖口不解,“他殿试没合你意?” 齐昱倚在温府东院的门口对他笑:“就是挺合意,所以就点他作榜眼了。” 温彦之又想起方知桐之前的话来,问齐昱,“知桐那是什么意思?为何你要让一秋做榜眼?” “小呆子,”齐昱抬手往温彦之脑门儿上敲了敲,“我不是跟你讲过么,有人好在庙堂,有人好在山水。谭一秋他老爹被罢官了沉顿在淮南,他又是个脑子缺根筋的书呆子,如今圈上了方知桐,方知桐一身治水的本事、职位在议,却不能低过了从前的四品侍郎,朝中班位已满,誊不出来空,你说我为何要点谭一秋做榜眼?” 温彦之一想,“你……想放知桐去地方?……状元、探花入班,头两年都不能出京为官,所以你点一秋做榜眼,是要他陪着知桐?” 齐昱满意点头,“见着脑瓜子也长好了些,你吃的也有些用。走么?我送你的东西备好了,瞧瞧去。” 温彦之连忙理着衣裳便同他出了温府。 一路轻车碾着春暮的落花,香气宜人,温彦之忽想起问齐昱:“今年状元是何人?” 齐昱道:“是个寒门子弟,二十五岁,东林人。”他笑了笑,“你同乡呢,名叫张晓毅,认识么?” 温彦之听到这名字顿了顿,徐徐摇头,笑:“我们去何处?还没到?” “画眉河,”齐昱指指窗外,“瞧,说到就到了。” 此时正是晚膳时候,河边踏春的游人散尽了,二人下车牵手前行,只见一排巨大的木拖车停在河边,上头一一都盖着油布,隐约见得里头是木材条棍一类的形状。 温彦之一猜,顿时完全兴奋起来:“那是何物?——船吗?!……等等,船的构件儿吗?” “是构件是构件!老天!”说着说着他几乎是抓紧了齐昱手臂开始蹦跶,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要哭了:“齐昱……我好喜欢我太喜欢了,快打开快打开……我要看……” ——这就能高兴成这样了?简直是看见了船能失去理智。 齐昱是哭笑不得,招了个暗卫将两个桢楠木做的匣子递到他手里,又转到温彦之面前:“有更好的呢,你瞧瞧这个。” 温彦之按捺激动之情,颤抖着双手接过其中一个匣子,打开来将里头的图纸画卷展开,只看了第一眼就整个人一震,老实一个摇晃:“裴……裴裴翀先生的……画舫图纸真迹?……” 他这模样看得齐昱有些担心,连忙扶着他:“你怎么样,要不要紧?要不改日再看罢……” ——朕突然怕你一会儿真高兴得晕过去。 “不不不!就现在就现在!”温彦之摇摇晃晃地连忙挡开齐昱要接过图纸的手,看向河边的那排大拖车:“所以那些,那些都是……” “都是仿照这图纸,新做的构件和雕花。”齐昱宠溺地笑看着他,一言一语将温彦之的情绪送至最高点:“我知道你喜欢船,但你这呆子,大约更喜欢拼船,故我令李庚年千万别让船坊的人替你拼了,定要将这些构件原封不动、一样是一样,一件是一件地运回——” 一个亲吻果然如他所料地堵在他嘴上,他面前,温彦之双手捧着那裴翀先生的图纸,已经喜得哭成了个泪人:“齐昱呜呜呜……裴翀先生的真迹……还还还构件……你怎么知道的呜……你怎么得来的呜……你怎么——” “好了好了,别哭了温彦之。”齐昱看着他这模样是心都要化作了水,连忙捧着他脸一气儿地亲了亲,“图纸是沈游方在胥州的时候为给你赔罪送的,当时我们不是闹别扭么,这图纸就一直搁在我这儿。前不久我想想,当有比图纸更讨你喜欢的物件儿,现下看来,我所料不差。” 温彦之被他捧着的脑袋猛点,胳膊张开抱着他就往他怀里蹭:“我喜欢,我喜欢……” “真喜欢?”齐昱低声问。 温彦之抵在他胸口,抽抽着点头。 齐昱亲了亲他额角,“喜欢就给朕笑一个。” 温彦之含着泪笑,直身来微踮起脚,勾他脖颈吻上他唇畔,缱绻轻声道:“谢过你,齐昱,我真心,真心喜欢……” 齐昱回应地吻他,抵着他额头道:“能被你真心喜欢,也是福气了。” 166阅读网 ------------ 118 【龚兄大喜的日子】  翌日大吉,是礼部与鸿胪寺定下,寿善公主下嫁龚致远的日子。 说是下嫁,可朝廷不能叫高丽公主真嫁给个六品主事。大清早,敕封龚致远为亭山伯的诏文和赏赐就从宫里下发出来,往南城根龚致远的小宅宣旨。 龚致远领着涕泪不止的龚母跪领了圣旨谢恩,又由温彦之、方知桐等伴着一道前往御赐在东坊的勋爵宅邸,但见内中四进,庭院布置规整,一花一草一屏一台都是精心扫整过的,往堂中走,草木熏香轻飘,所放置的物件与挂饰布帛都精致非常,各见温馨。 龚致远一一扶着老娘摸过走过,讲给老娘听了,走到最后一进的时候都快哭出来,好歹被方知桐给止了:“致远,今日大喜,你不想着自己的霉头触不触得,也替公主考虑考虑。” 龚致远连忙吸着鼻子要把眼泪憋回去,“皇上这赏得太重,还铺排得这般好,我原想就一个像样儿宅子就是,这可算是比我求得好了千倍万倍了……” 温彦之拍他肩道:“你同公主负了多少人的好念头,这都是当得的,且受下罢,龚兄。” 方知桐也点点头:“铺排的人也不差这些,你今后好自珍惜就是。” 龚致远哎哎答了,带母亲去歇息,出来竟又红着眼睛道:“温兄,你掐我一把。” “……?”温彦之还没回过神,后头谭一秋已经冲上来,提手就在龚致远手膀子上死命一拧。 龚致远嗷地一声叫出来:“痛痛痛轻点儿!……老天,我没做梦,没做梦,这是真的……我娘那屋里,楹联,匾额,挂屏……也可漂亮了,就可惜我娘她看不见,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 “那看不见也是好事。”谭一秋没脑子地怼道。 龚致远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话这叫!” “住嘴罢你。”方知桐抬手在谭一秋脑后打了一下,随口笑了句:“这宅子也算客求十足十,主尽万中万,致远你喜欢就成。”然后招招温彦之道:“过会儿就起礼迎亲了,光禄寺指派的人大约都齐了,我们也去看看礼单罢,好赖帮些忙。” 温彦之笑:“我今日还当是来白蹭饭的,脑子搁家里没带来。” 谭一秋连忙举手:“我也是!礼单什么的,瞧不懂!” 突然一只手从后头勾过谭一秋的脖子就道:“本侍卫也是!” “啊!”谭一秋吓得一激灵,回头松口气道:“李侍卫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吓煞我。” 李庚年笑嘻嘻地没理他,手把在缠柄破剑上,撇撇嘴道:“啧,龚致远,你这院子不大安泰啊,我随随便便儿就蹦进来了。”左右看了看,弯起眼睛:“哟,布置得挺漂亮,还有花儿呢,皇上心意挺到位。” 方知桐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李庚年,你怎么一来就踩我家墙!”龚致远气恼地拉他往外走,“你给我重新从大门走一遍,大门可威风——” 李庚年抽手就打断他:“我苦练轻功那么些年,到如今还叫我走大门,那我练轻功做什么?我不走,你过来。” 他从怀里神神秘秘掏出个红封,塞到龚致远前襟里头,贼笑:“龚致远,嘶,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挑不来你们书呆子喜欢的物件儿……我就凑点儿彩礼给你,收好了做私房罢,别叫你媳妇儿发现了,嘿嘿嘿。” “嘿嘿你个头,”龚致远脸一红,拿着红封就打他脑袋:“我要私房做什么,公主那么好!” “就是。”温彦之三个都恨铁不成钢看着李庚年。 “还好呢,一口关西茬子的官话。”李庚年颇觉没意思,看着周围四人啧啧两声,“世风日下!男人,就是要藏私房钱才叫男人!” “呿,什么歪理,那是娘娘腔。”谭一秋撇嘴。 “嘿!你小子过来。”李庚年抬手就要揪他耳朵。 方知桐面无表情往中间一站:“李侍卫,明日几时启程?” ——嚯,这脸色略吓人。李庚年抖了一下,不甘心地收回手,“咳,睡醒了一早就走。” 方知桐冷脸:“……那你睡醒是几时?” 李庚年专程气他:“爱几时几时,嘿,嘿,嘿。你问这作甚?” 方知桐扬了扬下巴:“我们说去送送你,备点薄酒,往后也不知几年能见了。” 李庚年愣了愣,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下瞬只皱了皱鼻子,一抚额发仰头笑道:“哈哈哈,薄酒不用了,今日喝够就成,本侍卫来去江湖无影踪,走也要走得像个侠客,你们就别来了,怪腻歪——” “好。”众人从善如流打断他,然后各自携手往外走。 李庚年:“……哎我还没说完呢。” ——真是,特别,不友好。 “哎,你们也挽留我一下啊!”李庚年跟在后头往前叫,“虽我不留,但你们也意思意思么……温员外,你不疼我啦?龚致远,我才给你了红封呢,谭一秋,你殿试的时候我还给你指了紫宸殿茅厕往哪儿去呢!方知桐……你在寿昌山上还是我救的你!” “胡说,我是皇上救的。”方知桐在前头白他一眼。 谭一秋也道:“茅厕你根本是同我胡指的,我绕着侧殿跑了一大转!” 龚致远扭头看李庚年:“瞧瞧你,作恶无数,连红封都图谋不轨。” “我是替你图谋不轨!”李庚年颇委屈,只得扭去温彦之旁边抓袖子:“还是温员外好,哪儿像你们。” 温彦之扭头,不大高兴地问:“今日约好一早来这儿,你头前儿去何处了?” 李庚年挠挠脑袋,“这不要走了么,我最后去善堂瞧瞧那些孤苦娃娃。” 众人闻言,微微动容,龚致远问:“你又去散财了?上路盘缠还够么?” “这回儿我没散财,”李庚年拍拍手笑:“善堂被人收归了,如今算有固定的拨银,恰巧在我走之前解了这事,我也算少个牵挂。” “你能牵挂个甚。”方知桐摇头叹,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滴漏,“时辰差不多了,”他抬手拍了拍龚致远的肩,“致远你换吉服罢,我们去外头等你。” . 三书六礼早已通传,吉时一到,寿善公主大红的仪仗便从公馆先行到乾元门上,公主下轿遥拜天子赐婚,再拜朝廷宗庙以示附属忠诚,随即上了喜轿在乾元门外等候。龚致远一身喜庆的红色吉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瘦瘦个人胸前绑着个大红绸花,怪好笑的,温彦之和谭一秋凑在迎亲队伍里头捂着嘴憋着。 “你们想拴还拴不上呢,笑什么。”李庚年从后头推他俩,几人笑闹阵,商量起闹洞房的事儿,又随仪仗迎了公主入亭山伯府大门。 节礼拜堂之后,因此次婚宴乃天家命光禄寺操持,今上亲授,故来拜礼吃席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虽大约不熟的人等都在心里嫉恨龚致远这狗腿命好极了,摊上个公主媳妇儿还白捡了个勋爵之位,可面上都还和气,一一说着吉利话。当中许多人是龚致远曾逢迎过的,而介于今后龚致远无法牵任高官,这人情烂账便更需好生清算圆融,还需接着再逢迎下去,故一圈敬酒下来,他也醉了个七八,再被李庚年拉着同一桌子好友喝酒,终于是众人都酩酊,喝到最后,也就只剩了他们一桌,独独落在院里。 温彦之趴在桌上看一双筷子都成了四双,举在眼前瞪着,就开始背千字文。 李庚年喝着喝着突然顿了顿,指着龚致远怪道:“居然他是我们当中头一个儿成家的。居然是他!” “厉害,厉害……”方知桐花着眼,举起酒盏往龚致远跟前一敬,“龚兄,百年好合,咳咳……早生贵子……” “你敬这句敬八回了,换一句罢……我如何生得了那么多娃娃,”龚致远懵懵端着酒喝了,一口下去全身麻,站起来摇摇晃晃周遭一看,打个酒嗝:“……这,是我家?……我家好大,我家好漂亮,我媳妇儿也漂亮,嗝,比你们都漂亮……怎么,突然会这样?……” “命数……龚兄你,命好,嗝。”温彦之红着脸抓筷子戳了戳龚致远,另手揉着眼睛:“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齐昱呢……”他逮着筷子敲了敲桌面,“嗝,君无戏言……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齐昱还真就是在这时候进院儿的,他穿着便袍轻衫,就带了三个暗卫,也没人通传,一进来便看着一院的仆从收拣着残羹,当中一桌子的温彦之、李庚年、龚致远、谭一秋、方知桐几个,不知道喝了多少,都已经醉成了泥巴,脸比桌上的熟虾还红,个个缩趴在一方,情状挺可笑。 他叹气莞尔,站在温彦之后头摸了摸小呆子脑袋,入手发丝软暖,叫他自觉终于消了些疲累。忙了一日同吏部清点朝中职位,他到此时才大致批完了堆积的折子,紧赶慢赶过来,好歹没算太晚,可席还没结束,新郎官已经喝高了,这杯喜酒不知还怎么喝才好。 “皇上!”李庚年第一个看见齐昱,软了吧唧站起来,往地上一跪,突然抱着齐昱大腿,撇嘴就哭了声:“昱哥昱哥!” 齐昱好笑地敲敲他脑袋:“……哎,你哭什么?” 温彦之闻声愣愣回过头,见齐昱正站在身后,倏地就笑出来抱住他,欢喜道:“齐嗝,昱……” 齐昱登时身上挂了两个人,头疼地招手让暗卫先把李庚年给扶起来,自己将温彦之抱着坐在他原本的位上,看了眼团着酒坛子懵然看着自己新家的龚致远,和靠在方知桐身上睡熟过去的谭一秋,笑了笑,自己抬手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放在跟前桌上。 “……皇上,不喝?”方知桐终于是醉忘了礼数,自己敲着脑袋皱着眉头,“皇上,喝罢……太清醒了,不好……太,懂事了,也不好……会,会累……” ——说得倒挺在理。齐昱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盏,还是没动,只抱着温彦之的手臂环紧了些。 一时混着夜色,他鼻尖钻进小呆子身上的清香与酒气,一瞬叫他在寒夜凉月下,有些恍惚。 “昱哥……”李庚年挣开暗卫的手,把神神道道的龚致远站起来不坐的板凳踢过来,自己一屁股坐下,醉眼朦胧伏在齐昱旁边道:“今日龚致远大喜……你,你就喝罢……” 齐昱看了他一眼。 李庚年摇头晃脑劝:“哥……快五年了,你别……别拘着了……” 齐昱听了这话,只觉方才钻入腔中的清香顿时化为股酸涩,便强笑了声隐忍道:“别说了,李庚年……” “真的……喝罢,”李庚年头重得趴在桌上,抬手揉了揉脸:“……他不怪你……不怪酒的……” “昱哥,那是命……” “你歇着,年年。”齐昱抬手揉了揉李庚年的脑袋,面上是连强笑都笑不出了,“别说了。” 李庚年摆头避开他手,执拗道:“我得说……今日我得说。嗝……”他揪着齐昱的袖子认真地问:“昱哥,你现下……欢不欢喜?” 齐昱抱着温彦之,低声道:“自然欢喜。” 李庚年一听,直起身来一拍手:“那不就,嗝,成了!……他就是要我们,欢喜……昱哥,你不能总一欢喜……就老想到,对不住他……嗐,”他皱着脸大咧咧摆手,“侯爷心大着呢,他不在乎,真的……” “昱哥……他就要我们好……从来都是……”李庚年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手背抹过眼睛,“我现下是明白了……昱哥,你也该明白……” “你最该明白……” 夜风太冷,齐昱只觉眉心一酸,他将双眼猛地闭上。 在此刻,他沉顿,皱起眉头还想再忍,可在李庚年絮絮叨叨的哭诉下,却怎么都忍不住眼底的涩意,终于发觉侧颊微凉时,他连忙拾袖擦过。 轻咳一声,他睁开红着的双眼,面前的那杯酒停停放着,水光折射月色,透明得不像话。 醉过的人从来都怪酒,可他怪的,从来都不是酒。 不一会儿,李庚年的哭声把趴在齐昱肩上睡过去一小会儿的温彦之吵醒了。 温彦之皱着细眉,直起身来低头看齐昱,在他怀里有些不开心:“龚兄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做什么……”又见他目光锁在桌上一杯酒上,叹口气,软软抬手拍拍他肩膀,趴在他耳边轻声道:“嘘,这酒是不好,但是是宫里给的,龚兄得受着,嗝……我知道,你挑,你不喜欢……我替你喝。” 齐昱还没回过神来,温彦之已经转身一仰头,手里酒盏啪一声放在桌上,内里已经空了。 李庚年哭得一愣愣,还不明白自己劝了半天的酒发生了何事。 温彦之笑着拍拍自己胸口,冲齐昱眨眼睛:“成了吧……齐昱,我说了……嗝,往后都,我养你……以后你不吃的菜,我也……嗝,替你吃……苦瓜,冬笋……都我吃……” 这一幕叫齐昱顿时破涕为笑:“温彦之……” “哎。”温彦之迷迷瞪瞪答应着,抬手用袖口给他擦了脸,捧着他脸亲了一口:“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归我的王,归你……以后不苦了……”他颤颤反手,点了点空酒盏,“酒我替你喝,苦我替你吃……有我,以后都有我……” “好。”齐昱重重在温彦之脸上亲了一口,胸中终于清朗起来,他扶着温彦之起身,嘱暗卫将李庚年也扶了扔回侍卫府去。 李庚年昏头昏脑被架起来,看着身边抱在一起的二人,脸上挂着眼泪莫名其妙地笑:“……昱哥,我服气温员外……嗝,不是常人……你,好好儿待他……” “行了,我知道。”齐昱空出的一手搂过李庚年脑袋狠狠一揉,顿身沉沉道:“年年,明日要走好,到了来信。” “哎,臣遵旨。”李庚年软软抬起手来,拍拍齐昱后背,“嗝,别了……皇上。” 齐昱哽咽嗯了一声,终于反身抱起温彦之,大步往宅子外头走去。 166阅读网 ------------ 119 【挺巧啊沈老板】  一夜的醉酒一夜的梦,李庚年睡得不踏实,居然迷蒙到第二日黄昏时分才睁开眼。 他起身时天光微黄,日头从窗纱透进来,照得一室萧索。 头脑昏沉地环视自己侍卫府这空泛的屋子,他忽觉得几年住这儿,好似也不叫住这儿,少的东西未曾少过,多的东西也未尝多过,大概没什么细软好带在身上,擦个脸直接就走也不心疼。 于是依旧黑衫箭袖,腰上一柄缠绳的破剑,他带上三两件换洗衣裳并上任的授印文书,牵了马就上鞍奔出京城北门去。 仲春初上天际的晚霞映在云层后,一道粉一道绯一道红,宛如火烧。 他打马走到京郊官道口子上时,却见驿馆边上的马车边独倚着个人,身上一袭笼纱的衣裳,白得像腊月的雪。 马嘶了一声微微立起,李庚年在马背上嘘声拍拂,愣愣冲那人招呼一声:“挺……挺巧啊,沈老板。” 沈游方在落日余晖下眯眼看了看他,脸色显然不大好,只素淡笑了笑,咬着牙根道:“巧,李侍卫,沈某恰好在这儿一整日了,能碰上也是有缘。” “哟,”李庚年拍马小跑到他身边儿去,吸吸鼻子,坐在马上低头问:“沈老板怎会在此处?走生意路过?” 沈游方扶着膝盖往马车车板上坐了,一边捶腿一边道:“是,去北疆谈生意。” 李庚年笑:“什么生意要沈老板亲自去?北疆可远着呢。” 沈游方抬头看他:“自然是要紧的大生意。” 李庚年瞥眼他的马车,偏了偏脑袋,“带了不老少东西,值不少钱罢?” “都是聘礼。”沈游方随手指了指,“顺路能成个亲也不错。” 李庚年低声笑了笑。 沈游方挑眉瞅着他:“笑什么。” 李庚年摇摇头,“沈老板你这样一个人容易被抢啊,过了吴虎洲多有绿林好汉,专爱抢你这种白衣大奸商。” 被他骂了顿,沈游方也不恼,只淡淡问:“那我这奸商怎么办?” 李庚年啧啧两声,很没办法地挠了挠头,勉为其难道:“要么本侍卫姑且带带你罢,免得你被劫了镖,传出去江湖上说本侍卫见死不救,这就不好了。” ——倒还是那么会编排。沈游方好笑,“好,那劳烦李侍卫了。酬金怎么算?” 李庚年扬扬下巴,“就那车玩意儿就行,本侍卫我也不要多了,毕竟朝廷官员么,收多了皇上责罚受贿,就不好了,沈老板你说是不是?” 沈游方点点头,“李侍卫说得有理,就这么定了。” 李庚年正要打马继续走,忽然突突一声马惊嘶而起,他一个不察正要凌空翻落的时候,竟已然落入一双臂膀之中。 天旋地转之后他惊惊看着眼前的人,白衣,剑眉,星目。 “沈……沈游方,”李庚年僵了身子吞口水,“干什么点我穴?” 沈游方垂眸看着他,凉凉道:“方才你不是挺自得其乐,挺镇定么?怎么,演不下去了?” 李庚年瘪着嘴,微微红了脸,“你这奸商,还是那么卑鄙,呿。” “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说说到底谁卑鄙?”沈游方抱着他往马车上一扔,恶狠狠道:“你告诉方知桐今日睡醒了一早就走,现在这叫一早?李庚年,你是不是存心折腾我?” 李庚年睁大眼睛看他,真实地疑惑:“啊?方知桐那是替你……?” 沈游方一顿:“……?” ——老天爷,我好像错误地估计了李庚年的脑瓜。 “那你早就在京城了?”李庚年在马车软座的锦垫上僵硬挣了挣,“哎?!那昨日龚致远婚宴你怎不去,龚致远还念叨你一晚上呢!” 沈游方只觉胸腔有口老血:“他那宅子都是我一手布置的,他还嫌我没给礼钱怎的?” 李庚年慢慢张大嘴,拖长声音:“啊,我说那宅子怎么娘里娘气的……” “……你才娘里娘气。”沈游方无语地坐在马车辙上看着李庚年,只觉自己的所有套路,都被这傻货给完美地避过了。 做了什么孽。 “善堂也是我买的,”沈游方叹口气,“账本上就有个沈字,你眼睛是不是瞎?我早半月就到京城了。” “谁没事儿去看善堂的账本?”李庚年面色作难地看着他,“你来京中了直接来找我就好了么,做什么买善堂又给龚致远装宅子又在此等一天的?” 沈游方恶狠狠道:“我去找你,正巧见你背着香蜡钱纸去妁园了。” “什么香蜡钱纸,都是吃的好吧?”李庚年愤愤不平,“我年年要去四五回看公主侯爷,你就专挑这时候来找我,怪谁?” “成,怪我。”沈游方叹口气,问他:“那你现在是放下了没有?” 李庚年哼了声,颇委屈道:“你点我的穴,我突然就不是很想放下了。” ——还挺矫情。沈游方无奈一笑,探手在他腰上戳了两下,“好了,解开了。” “别闹了,还没呢,”李庚年依旧一动不动,啧啧两声,“我手都麻了,赶紧解开。” 沈游方莫名其妙地上了马车往李庚年身边靠,剑眉皱起:“就是这两处穴,怎么会——” 此时李庚年突然弹起身子逮住他前襟,伸脖子就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沈游方完全僵住:“……你……” ——我纵横南北商界十年,居然此刻被个傻货给坑了。 “敢,点,我?沈游方,现下本侍卫亲了你,你以后就是本侍卫的人。”李庚年抬手就支在沈游方脑袋旁边,将他抵在车壁上,一手指指自己鼻尖,一手指指他恶狠狠道:“以后我俩,我是上风,你是下风,明白么?” “……”沈游方微微眯起眼来看着他:“你知道什么是上风下风么……” “怎么不知道,上风就是在上面,下风就是在下面。”李庚年白他一眼,解说得通俗易懂,“本侍卫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瞻仰本侍卫的雄风,这点亏就先吃了吧。” “……”沈游方内心对李庚年这顶天立地的男儿乏善可陈的理解能力报以哀悼,素淡笑着,点点头:“好,往后我都让你在上头,永远都让你在上头。” 袖子断掉的李侍卫此刻感觉自己担忧的终极问题得解,总算舒口气,终于四仰八叉坐回软垫上,满足道:“啊……还是你的马车坐着舒服啊……皇城司的根本没法儿比……” 沈游方放下马车的帘子,往里头坐在了李庚年身边,挑眉对他笑了笑。 “李侍卫,我也挺舒服,试试么?” 李庚年轻笑一声拍肚皮:“试就试,怕你!” 片刻后。 马车里头传来李庚年真实的震惊:“……哎?沈游方,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嗯……” “你这不是在上面么?”沈游方低沉的声音平静道。 “是在上面,可是……” “不喜欢?”男子低低的笑声传来,“那我们换?” “不不不,不要……嗯……” “好,那换回来?” “啊不……沈,游方……” “嗯?” “……别说……还……挺舒服的……嗯……” “……” “……不过,你这车上,金银财宝都在哪儿呢?” “没有啊。” “……没有?!” “我把东西留给玲珑了,自己赶了马车就出来了。” “……等等,嗯……你给我出去。” “不出。” “退出去!” “李庚年,你就喜欢我的钱?” “对啊,不然呢?” “那我以后,再赚给你好不好?” “……赚多少?……嗯,轻点儿……” “你想要多少?” “要……嗯,要够……良田美妾……” “……美妾?!” “啊痛痛痛!……嗯……那就良田好了……” 沈游方咬着他耳骨轻轻道:“好,那以后北疆能看见的地,我都买给你,你只答应我一件事……” “嗯……”李庚年轻皱着眉头,隐忍地在身上喘息,“什么事?” 沈游方一手扶着他腰际,一手扣住他后脑将人深深吻住,好一晌才放开他,温柔望入他眼中道:“往后你跟着我,我待你好,你要开心,比天下所有人都开心。” 李庚年平白的脸上渐渐绽出笑来,这笑在沈游方眼中幻如一树枯枝瞬绿,一捧香卉转红,可李庚年却说:“哎,不行啊……” 沈游方动作一顿,好笑:“怎么还不行了?” 李庚年趴在他肩上笑,“你忘了,还有皇上跟温员外呢……我怕是比不上,你定个低些的罢……哎,北疆第一开心怎么样?” ——听上去好土。 沈游方撇撇嘴,免为其难:“行,那凑合罢。” 不过真的还是觉得好土。 沉默一时,二人沉闷的笑声不约而同从马车中传出来,官道上清风吹拂沙尘,那笑声落入风里,渐渐在春暮中飘散。哒哒车马声悠然行在官道上,素布帘子将天与地之间格出这一小方天地来,夕阳落辉,当中一腔的情,一腔的暖,搁在里头再散不去。 沈游方执着鞭子在前头赶马,李庚年盘腿坐在车里抬帘子望向车外,晴翠遍地,草野芳香。 他突然觉得齐政当年的话很对。 紧追慢赶,道阻且长,人从来不是要去追什么功名利禄,这一世也不是去追什么荣华富贵。 盼只盼开心。 而他今后,要做北疆第一开心。 166阅读网 ------------ 120 【往后都是好日子】  入了五月后,温彦之同方知桐几人一道去踏了几趟暮春,日头便逐渐比前头长了起来。可温府里头依然是天亮后就不见温老爹和两个哥哥了,甚至连温彦之姑父都愈发不见人影。 忙的不止他们,新科毕了,齐昱也和六部一道着手分布中进试子的职务,好些日子得不着空溜出宫看温彦之。工部那头开过几次内会,温彦之还被叫去囫囵听了两回,也就凑个人头,他一个员外倒是没什么话权。 于大事上,齐昱并不想拖沓辞殿禅位,一两年也都免了,只将大典定在八月下,正赶天辰司拟算出的大凶星相,托词禅位可逢凶化吉,算作在退位时候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由此温二哥便日日闭在礼部司院里和薛侍郎、蔡尚书紧锣密鼓定诏改约,偶然回一趟温府只为陪陪有孕的媳妇。 到月中时候,因内史府要整合春季的史料与庆元帝起居注录,吏部告温二哥说,温彦之还是得去帮衬,毕竟内史府人手确然是不足。 于是温彦之便收拾了,穿官袍入宫。 内史府还是老样子,一院的书墨气味混着花笺香,沉棕的书架上一摞摞的史料放着。 内史监曹不韪毫无意外地没评上大学士,不过他还来不及抹眼泪伤心,他儿子就给他添了个大胖孙子。想必是家中欢愉,是故曹不韪近来日日脸上挂着笑,逢人就孙子孙子地挂在嘴上,于编修之事的章页上也就对下头放得松了些,带得一府上下其乐融融。 温彦之突然好奇他不在时,曹不韪是怎么坚持着日日给齐昱录史的,一问之下,曹不韪却指了指府院里一角,笑说:“新来了个后生呢,近来都是他暂代舍人,今日留这儿帮忙的。哎,还是年轻人有劲头,瞧着挺好。” “……后生?”温彦之僵僵扭头。 顺着曹不韪指头看去,只见一白面细颈的青年人正穿着一身沙青色官服收拾着花笺,模样挺出挑,察觉温彦之看过来,还点头哈腰同温彦之作揖,脸上笑意盎然:“温员外,久仰久仰。下官拜读温员外过去注录,详实生动,评述万全,所录今上确然仁爱英明,威严非常,读来甚为感动,实在自愧不如。” 温彦之微微颔首:“不敢当。” 手下理着花笺不觉就变重变快起来。 曹不韪莫名道:“早该请你来帮忙了,彦之,这多快啊……” 温彦之唇角扯了扯,理完分到自己手中的最后一摞,从手边花笺当中抽出一沓空白的,瞥了院角后生一眼,向曹不韪道:“今日既我来了,便由我去录史罢,曹大人。” “诶?”后生惊诧一瞬抬头,“温员外今日有空?不是家中有事儿么?” 曹不韪没来得及反对,温彦之已抓起自己方桌上的布包软炭,挺直了背脊就往外走。 ——这就是家事。 御书房里,齐昱正被一堆折子压得直皱眉头,喝下一口浓茶,忽听周福说温彦之来了,还以为有什么急事,颇担忧地从案上抬头来看,结果却见温彦之捧着摞花笺捏着软炭进来了。 齐昱缓缓将手里折子搁去一边:“……这是怎么了?” 温彦之跪坐去了屏风后头,面无表情:“今日去内史府帮忙,就来瞧瞧你。” 齐昱能瞧见温彦之自然高兴,也不管那许多,只道:“那你坐近些,”他抬手拍拍旁边让周福加个凳子,“来,坐这儿。” 温彦之把花笺往矮桌上一铺,轻咳两声,肃容沉声道:“皇上容禀,臣为史官,便为录史,该当安坐此处,怎可上殿与皇上同坐?昔有近臣与君主同席者,窥帝政令,用帝授印,以为乱政,此不可取,臣,望君以止。” 齐昱听了会儿,算是听出门道来了,支着脑袋无奈道:“温彦之,你又闹什么别扭,我可好不容易才见你一回。” “没闹。”温彦之低头拿软炭在纸上刷刷刷。 ——这还没闹呢。齐昱好笑地活动着肩背,站起身来走到他后头,蹲下来环抱住他:“你气我不去瞧你?近来政事多啊,小呆子,我走不开……” 温彦之头也不回:“是走不开,还是因殿上别有风景?” 齐昱莫名其妙:“……风景?”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这御书房里头不就顶天立地几架大书柜么,近几日批着折子连熏香他都快闻吐了,还能有什么风景? 别有风景,那就是说人了。 转念细想了想,他勾唇一笑,勒着温彦之的腰就把他匡到腿上坐了,“小呆子,你是不是吃醋了?为那个……什么初?”他转身问周福,“昨日那暂代的舍人叫什么名儿?” 周福笑道:“禀皇上,杜初。” “你瞧瞧,”齐昱笑盈盈凑在温彦之耳边上说,“我都记不得他名字,别生气了。” 耳朵被热气烘得怪痒,温彦之心烦地抬手要揉,手又被齐昱给捉住亲了亲,回头见齐昱一脸的自得:“哎,我家温呆呆吃飞醋了,我这心里怎就那么舒畅呢。” 温彦之恨恨落手就掐在他大腿上,字字道:“你要是记得他名字,宗世阁里头也不必议了。” 齐昱笑着哄他:“我记那个做什么。”他细细亲了亲温彦之脸颊脖颈,心满意足道:“想你都忙不过来,我如何有空去管别人?小呆子,我累得眼睛疼,脑袋也疼,全身上下都疼,你得先亲亲我。” 温彦之捧着他脸,在眉心亲了亲,薄唇微动告诫道:“你不准想别人。” 齐昱将他带近便是一吻,深深看着他笑:“好,朕遵旨。” . 是夜里温府女眷带着温彦之一道吃着饭,座上大儿媳绘声绘色讲了个外头听来的笑话。 温彦之同侄子侄女一道笑,温母和二媳妇也笑得直不起腰,可二媳妇没笑一会儿却是眉头慢慢紧皱起来,青白了脸色,捂着肚子艰难呼吸道:“母亲,大嫂……我,我肚子疼……” 温母和大儿媳变色相顾一眼,急急问:“怎回事?这产期还有一个月呢。” 寒翠连忙起身扶母亲,瞥眼看向母亲肚皮时却是脸色都变了:“娘,娘你……衣裳怎么湿了?” “不好,是早产。”大儿媳妇眉目一肃,登时呼喝仆从帮衬来将二媳妇往后院儿抬,一时家中忙乱起来,请大夫的去请大夫,请产婆的去请产婆,温彦之急急着人备马,上了马就提鞭往礼部赶去请二哥回府。 温熙之正在礼部院里与薛轶争执一条诏文,部院里头一室的散乱纸张铺在桌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一见温彦之忙慌冲进来,他预感不好,拧着眉头问:“家里有事?” 温彦之风尘仆仆喘息着,抖着唇道:“二哥,是二嫂她……早产,羊水破了。” 下一刻他只觉身边赭色人影一闪而过,回头只见自己打来的马匹已然被二哥骑上就疾奔而去了。 温彦之速速别过礼部就往太医院跑,又寻小太监去拜托周福备车与太医一道出宫往家里赶,待他回家时候,夜色已上,华灯正浓,一院子仆从家眷守在后院儿老二的园子口上,满场的紧张,产婆大夫也来了。 见了温彦之带太医来,温母一颗心都悬起,扑在大儿媳肩头哭上了,说老这样,可怎么是好。大儿媳妇左手扶着温母,右手挂着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温彦之担忧地进了园中,见二哥温熙之正一身孑然地立在园子里。 这个朝中翻手**的重臣,此时只能看热水布帛一道道送进去,听闻内里妻子痛呼,想进屋没法进,想做什么也没法做,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一容冰川似的面容上,此刻是沉眉紧缩,目含急火,口中不甘絮絮道:“难道真是恶报……” “二哥,别急,会好的。”温彦之一句句安慰他,“早产虽凶险,可二嫂她心善,吉人自有天相。” “父亲,小叔,”寒翠眼睛包着泪花看向温熙之和温彦之,“娘这次会不会有事?” 温彦之正想要问何来“这次”之说,温熙之却右手抬起来摸摸女儿脑袋,沉沉道:“寒翠,你先回屋。” 内里太医与产婆劝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温二媳妇的声音痛苦地哽咽,低沉地声呼。温久龄与温旭之闻讯匆匆赶回的时候,温母已经在院中哭脱了力,大儿媳妇也红着眼睛陪坐在院里石桌边,只一心念经祝祷。 温家老二颓然坐在房前石阶上,里头一声一声的哭叫直如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不时起身,问来去端送净水与血水的下人,所得之话皆是“未生”。 “熙之,”温旭之担忧地坐往他身边,“别担心,太医在,定不会有事。” 温熙之哑着声音沉沉哽咽:“大哥,这是恶报……这是我害了玉萃……” “不是,绝不会是。”温旭之拍他后背,肃容劝道,“那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年也是我和爹下的手,你什么都没做。”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温熙之双手蒙住脸,痛道:“是我对不住玉萃。” 玉萃便是二嫂的名字,温彦之听得害怕且糊涂,颤着声音问安慰温母的温老爹道:“父亲,二哥说的……是什么恶报?” 温老爹老声一叹,闭目哽咽了会儿,道:“哎,当年,你二哥和康王曾是莫逆之交,少年时候拜过义,不懂事的时候开过玩笑,立了毒誓说,今后二人若在朝中相害,便会各自无后。后来,康王残害手足、不分忠奸,我温府一门便投在今上手下,要对付康王,然你二哥终因少年情谊,执迷不悔,不忍对康王下手,是由你姑父打了一顿锁在家里,这才收了手不再帮康王……康王覆灭后,你二嫂她不止一次有孕,却也不止一次小产……至今三回。你二哥总说,那是他的恶报,少年的毒誓成了真……此番你二嫂孕期周正,很是安泰,我们还道是从前想多了,哪知今日……哎……” “原来二哥当年……”温彦之脚下泛起寒凉来,他回头看了看石阶上颓坐的二哥,心中一痛,“不会的,这世上理法自然,没有什么鬼神之说,若就算有,也该是那康王永受轮回之苦。二嫂礼佛信善,绝不会有事。” 他话音方落,内中惨呼多时的女声竟忽然停顿了。 全家心悬站起。 内中的静默叫人揪心,稳婆太医的絮絮声中,温熙之绝望地从石阶上猛地站起来一个摇晃,突然就红了眼睛,极目望向主屋的窗纱痛呼:“玉萃!玉萃……” 下一刻,窗纱上灰影叠动,顿时一声孩提大哭从屋中传出,震声不绝。 满园一愣,只听稳婆在里头高叫道:“恭贺温刺史!是个男娃娃!母子平安!” “老二!生了!”温旭之一把抱住温熙之拍他后背,激动得完整句子都说不出了:“看看,平安!” 温父温母也都喜极,大儿媳双手合拢了念珠流着眼泪谢菩萨保佑,温彦之酸涩着眼睛看向二哥时,却是愣住:“二哥你……” 被他注视的温熙之愣愣看着窗纱,由大哥扶着摇摇晃晃,垂手拾袖猛地擦过脸上的泪,此时是动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二哥,竟也会哭。 温彦之手背蹭过鼻尖,忽觉胸中酸涩,此时一家围聚安慰恭喜着温二哥,这场面说不出的暖心。 不多时候,产婆将婴孩擦洗干净用棉布锦缎裹好抱出来,欢笑着递到温熙之怀里:“温刺史,小公子白白胖胖,康泰极了!” 温旭之看着二弟珍惜抱着孩童的模样,是摇头笑叹:“你不该谢谢老幺么?他一说话,恶报都给吓退了。这小子顺利生下来,都得谢谢他小叔!” “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来,温熙之应声将孩童往温彦之怀里一递,忍着泪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这是你侄子。” “……我?”温彦之愣愣站着,他从没抱过孩子,此时听从周遭兄嫂父母的指导轻手轻脚将孩子抱进怀中时,他直觉怀中孩童就如一团云烟一般柔软,垂眸一看,那小脸上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小得不像话,可爱又可怜。 抱着这小家伙,他只觉满心里都是期望。 温久龄握住二儿子的手,吸着鼻子哭道,“过去了,老二,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啊……” 温熙之一边给父亲拭泪,一边笑着叹口气:“哎,我知道了,父亲。” . 温府一连两个多月被朝中禅位之事与皇族议亲之事压着,众人本就来去匆匆了,现下又多添了个小宝宝,温老二院里伺候孩子不消停,带得是一府上下被折腾得说风就是雨。 因是早产儿,温府上下都生怕气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发热咳嗽的,就叫温彦之进宫去请太医,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温彦之头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来,温彦之吊着眼下两块乌青坐在齐昱跟前,只觉齐昱脸在冒星星,不禁沉顿道:“从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这么跑的,小侄子一生出来,他们用我好似用牛,用牛还给吃草……我这都两三夜没睡好觉了。” 齐昱听他这作牛吃草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心疼得点了个太医去温府常住了,说住到小公子长成壮汉了也成,只别再次次折腾这幺子往宫里请太医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温熙之感念齐昱这恩德,面上虽不表,却自在礼部规矩写了拜折,恭请皇上替孩子赐名,温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颜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齐昱同温熙之,因当年康王和夺位之事,不是没有芥蒂,这几年来虽非横眉冷对,但也并不融洽。此时温熙之亲笔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里的冰墙消了,大约也是心底里替温彦之认了齐昱这人,此举让齐昱老实欣慰了几日,手中事务处理得顺遂宽容,顺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舒心。 平平顺顺地,也就真到了禅位大典的日子。 八月廿七这日,天高云霁,庆元帝辞殿禅让的皇榜由京中发往各地,齐昱率齐珏及群臣至太庙祭礼,再到社稷坛行告天礼,最后在紫宸殿接受群臣参拜,随后由齐珏与文武百官跪于殿中,恭聆礼部侍郎薛轶宣表禅位诏书。 宣读罢,齐珏由两位大学士引到齐昱跟前,齐昱笑着摸摸侄子的头,抬手拿起大殿宝座前御案上的龙头玉玺,放在他手心里道:“珏儿,皇叔的江山交到你手里了,可别叫皇叔失望。” “皇叔放心,珏儿定不负皇叔所托。”齐珏小脸严肃非常,双手高举玉玺正身跪下,率领文武大臣向齐昱行三跪九叩大礼,恭送从此成为太上皇的齐昱笑盈盈起驾还去延福宫落龙袍。 齐珏等在殿上两刻,齐昱落下的龙袍从延福宫稳稳送来,温熙之垂首立在齐珏身侧,拾起宽大的龙袍扬手披在了齐珏瘦小的身上,一时间,朝野之中山呼万岁,俯首叩拜振袖如云,齐珏定年号崇裕,御殿登极,禅位礼成。 与此同时,齐昱在延福宫里批完最后一份折子,长舒一口气将文折放去桌边,最后一次唤黄门侍郎送折报去司部,也最后一次让周福伺候自己,换了一身的紫衫玄卦。 他一身轻松地打延福宫出了,一路并无宫人陪伴,只淡然笑着往乾元门走,遥遥看见一身着沙青色官袍的人影,正挺直了背脊立在宫门口等着,身上素麻的布包背着,扭过头来看他时,乌沙下的脸容清俊逸然,黛眉挽梢地笑道:“怎么才来?” 齐昱走过去,轻咳一声,“温彦之,见太上皇还不见礼?” 温彦之垂头笑着,捞起袍摆就真跪下去。 齐昱本只想同他戏谑两句,此时见他真跪,又连忙要将人拽起来。 温彦之却拂下他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恭恭敬敬叩首拜伏下去道:“臣,内史府温彦之,叩见太上皇。臣奉吏部、内史府之命,来为太上皇录史。” 齐昱听着是哭笑不得起来:“温彦之,我这都退位了,怎就还要被你记?” 温彦之从地上爬起来,肃穆道:“怎么,不愿意?” 齐昱好笑地摇头,抓着他袖子牵他往外走,“罢了,我哪儿敢。我如今失了大业,今后还得靠你养着呢。温员外,咱们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温彦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这句安安稳稳的许诺,又叫齐昱想起了龚致远大婚那晚,温彦之说过要养他,要替他吃苦的话。一时温彦之和风如玉的音色,合着宫中遥遥传来的禅位大礼后的钟鼓之声,一一叩击在他心门上,渐渐叩到一处空响。 他停下来,拉着温彦之站在乾元门下反身回望,只见青云日下,整个皇城琉璃宝刹,玉殿飞甍,广阔而巍峨,恢弘而浩大。 这曾是他的宫殿。 他生在此,长在此,一生中最卑微与最高贵的时刻,都在此。宫墙间笑闹与哭泣,皇亲兄弟间奔跑与推搡,烟华落了,此时望去,只似场花飞叶落的梦。 过去他总独身站在远处大殿上往下头看,天下俾睨,江山在望,山河朝野化作一道道折子从殿外传到他手中,曾有的杀伐果决与帝王义气,此时暮春的日头下一晃,都宛如阵轻薄的风沙,好似随书籍一合上,便消散在云雾里。 他终于弃了那一道道折子,从此真要走入那万顷的山河天下之中,去市井,去漂泊。 好在,身边还多了个人。 他捏了捏温彦之的手指,轻声地叹:“好,真好。” . 翌日一早,齐昱抱着温彦之在螳螂胡同的小院儿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厢房里头散落着他们昨夜从藏书室里带落出的一些册子,地上落着二人的衣裳,室内熏香旖旎,床纱上的绣鹤被入窗的微风一带动,好似展着翅要临空飞了。 齐昱看了一会儿,将温彦之肩背更抱紧,落唇亲了亲他锁骨脖子,笑道:“不上朝,不批折子,太清闲,往后我们日日睡到这时候再起。” 温彦之却埋头在他怀里一蹭,道:“那我要辞官么,不然过了这阵,还得去点卯。” 齐昱扯了扯他头发丝:“不成啊,温员外,你辞官了我俩吃什么?” “得了罢。”温彦之终于将水灵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睨着他闷声地笑,“我不辞官,那俸禄也不够我俩吃的。” “那我少吃点儿。”齐昱亲亲他额头,“我不挑的。” 温彦之在被子底下踢他一脚:“你先去买菜。” 齐昱一听买菜,一个打挺就坐起来:“好,温员外,买什么?本太上皇来伺候你。” 温彦之懒怠地闭着眼睛,絮絮叨叨说出三四样,齐昱披着衣服就出了厢房到院儿里。 没了宫人伺候,他自往院角打了水上来洗漱,听见房顶上一声鸟鸣,抬头看,是两个暗卫在冲他兴奋地招手。 ——来得正好。 他勾了勾指头:“过来。” 暗卫两个受宠若惊地从房顶上跳下来,“太上皇,有事吩咐?” 齐昱点了点头,从腰间摸了两粒碎银子扔给暗卫,“温员外要做饭,去买点儿菜来。” “温温温……”两粒银子叫两个暗卫抢了半天,满心欢喜地听命飞奔去了菜市。 这时候温彦之也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笑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自己去。” 齐昱坦然笑道:“我去了也不认识菜,下回还是你带我去,我得学学。” 温彦之蹲在他打起的水旁边,打了个呵欠,乖乖点头,正要说话,却眼睛一亮,指着墙角两个花盆说:“齐昱你看!父亲送我的瑶台玉凤开了!” 齐昱闻言落目去瞧,果真见墙角活泉下头开出了两盆银钩白羽似的菊花,不禁笑道:“这花是秋天开不错,不过今年倒是开得早。” 温彦之随手拿着齐昱漱口用的瓷盏,舀了水就蹲去花盆边上,细细浇灌,絮絮叨叨道:“大约今年多好事儿罢,它也来凑热闹。” 齐昱听了好笑,“你拿太上皇漱口的盏子浇它,没得把它折煞死了,到头又哭。” “对,我怎么没想到。”温彦之连忙搁了瓷盏,回头问齐昱:“这怪好看的,我们给龚兄家里送一盆去?寿善公主挺喜欢花的。” 齐昱笑着睨他:“随你,你舍得就行。” 不多时候,暗卫回来买了早点,同一大堆菜一齐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温彦之看得有些头大,“我们也吃不完这许多。” “分些给云珠院儿里。”齐昱扬扬下巴示意隔壁,“免得薛妈妈还去买菜了。” 温彦之点头说好。 到正午时候温彦之系了围裙下厨,齐昱在院儿里随手抓了本他的书看。隔壁传来木匣子吱呀吱呀拧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戏文弦乐的声音。 “那匣子你还真做成了?”齐昱搁了书奇道。 温彦之一边守着小炉子生火一边道:“成了,不过知桐嫌那声音不好听,改了改,才得以成的这样。” 一时齐昱觉得颇有意思,搁了书去听那弦乐,不时又听见巷弄另头传来两口子吵嘴的声音,无非是丈夫回来晚了,家里柴米不够了,妻子嫌他不关心了,饱含市井趣味,齐昱听得莞尔。 可听着听着,院中隐隐传来一股糊味儿。 齐昱扭头一看,温彦之正不知看一本什么书看入了迷,一旁小炉子大火烧着瓦罐儿,激得瓦罐儿盖子乒铃乓啷乱跳,他竟也似没听见似的。 “温彦之!糊了!”齐昱没好气站起来,拾了帕子就将瓦罐端起来。 温彦之大梦方觉地扔了书:“啊,我都忘了还在煮饭了。” “给我做饭你就那么没耐心,还养我呢,得把我养死喽。”齐昱咂着舌,揭开瓦罐盖子便是一股焦苦味道扑面而来,他好笑道:“你说说你,要是做的不好吃,我也就将就吃了,可你总不能喂我吃糊的罢?” 温彦之忍着笑,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来:“我去倒了它,还是煮面好了。我也就面煮得能吃些。”他在后头推推齐昱,“糊味儿大,你去厅里坐,面好了我叫你。” 齐昱便捡起方才的书走到小院儿正厅,刚捡了主座要坐下,瞥眼却见面前北面山墙上秦文树的水道图纸裱边起了一块。 怪难看。 他皱起眉头,抬了根指头想把那块摁下去,岂知这一摁,往上头的一块裱边竟隙开来。 那隙开的裱边下头,竟露出一段月白色的九龙锦来,不大的开裂中,显出了三个字。 “……永辉,诏……” “齐昱!”温彦之突然在院儿里叫他。 齐昱连忙手掌在那缝隙上遮了字,“……何事?” 温彦之没看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端着个瓷碗和面,问他:“你吃不吃辣?” “你吃我就吃。”齐昱笑着答他,“温彦之,这秦文树的画……” “怎么?”温彦之一瞬抬头,眨眼看他。 齐昱顿了顿,“没什么,想来老旧了,就裱边翘起来些,怎么办?” 温彦之“哦”了一声,埋头继续和面,“正好我这儿做面,你来蘸些面糊罢,帮我粘一粘就是。” “好。”齐昱搁下书,走到温彦之身边蹲下。 他探指在碗里蘸了一指头的稀面糊,亲了亲小呆子的脸,才又起身走回厅里的北墙前,仔细将面糊涂在了翘起的裱边上,然后踏踏实实将那边沿摁实在了,沉身立在前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面糊干了,确认那边沿再不会翘起来,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来。 转身去看温彦之,见小呆子正一无所觉地端着过去那木器摇面,不由终于安下心来,这便坐在主座上,安安稳稳地看着院中小炉子升起的炊烟,和温彦之认认真真将面条煮下锅中的模样。 齐昱勾唇笑了笑,觉得温彦之真乖。 不吃大饭大菜,能一起吃个素面,其实也挺好。 毕竟汤面就是这么一种物件。在寒冬或夏夜里吃些面,喝些汤,暖意融融的,能算作一样心中的慰藉。 他小时候并不明白这种的道理,又因着挑食,故皇子所里头送来的面他一般都不怎么动。 记得有一回冬天,十二三岁的时候,齐政陪他在外头疯野了一下午,忘了是去猎场还是去听戏,反正是淋了一头的雪,玩儿得挺尽兴。回的时候齐政直打喷嚏,他怕齐政自己回公主府去生了病,镇南皇姑会对自己发脾气,便先将齐政送回公主府去,想先给皇姑赔不是。 那时候镇南皇姑可着紧坏了,说他是傻孩子,自己身体也是要紧的,不用赔什么不是。说着话,一道道地把他二人推到屋里头去沐浴换衣裳,又折腾下人生炉子给他们烤,大半个时辰后才准他们坐在饭桌上,算是消停。 等了会儿,下人端上来两碗面,素汤的,然后又摆上来十多个碟子的小菜佐料,说是看自己喜欢加进面里。 齐昱在宫里从没这么吃过,就问齐政怎么加。 齐政老神在在一边加东西一边同他说,昱哥,你瞧我,这么加如此如此,再这么加如此如此,放些牛肉放些葱花,可好吃了。 齐昱十分赞同,瞧着齐政那碗确实比自己这碗好,于是就点点头,淡定端了齐政调好的面就开吃。 他本以为齐政会生气,因为宫里的小皇子小王爷们,但凡被抢了东西,定然是不依不饶,要哭鼻子闹腾,再往年长了些说,要人身家性命也都是常事。 齐昱本以为齐政也会哭鼻子告给镇南皇姑。 但齐政没有。 齐政只是开心地捧着脸,支在桌沿上笑盈盈地看他吃,问他:“昱哥,好吃么?” 自然是好吃的。他点头。 齐政便起身又拿些牛肉给他加进碗里,哈哈笑:“你喜欢吃就好!多吃些,我的都给你吃。” …… 到现今齐昱吃过不少的面,终于也不会再为着别的碗里的面好,就舍了自己的面。 是咸是淡,是甜是酸,是冷是暖,是辣是苦,自己吃了,才知道喜不喜欢。 “面好了。”温彦之端着口雪花瓷的方碗走进来,放在齐昱跟前,笑着搓搓烫红的手。 齐昱叹气,拉过温彦之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怪道:“你笨么,有帕子不知道使。” “方才糊了锅,是你将帕子弄脏了,我不想用。”温彦之收回手来,“我去盛我的,你先吃。” “好。”齐昱拉着他前襟亲了亲他,心满意足看着温彦之又踱到院儿里去。 ——小呆子做的面,今后得吃一辈子,再难吃,大约也都是福分。 他这么想着,拿起筷子,往那雪花瓷碗里火红的辣汤里头一搅,却越搅脸色越难看。 他落目瞧着里头的面条衬着红汤,半晌,僵僵扭过头去冲院儿里叫: “温彦之,这面怎是绿的?” 【正文完】 166阅读网 ------------ 121 别买!番外已放微博@王小凤luc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