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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篇:楔子
夕阳坠坠,余晖沉沉。(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
已近黄昏,天色黯淡,未央宫各殿稀稀落落地依次点起烛火,唯椒房殿格外寂静冷清,宫人躲在门外,小心翼翼屏声息气地观望着。
方才从陛下那儿来了人,手里护着的那卷圣旨,虽与平日里送赏赐来的圣旨瞧来别无不同,可他们却格外机敏地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椒房殿呈着蔷薇色的宫墙散发着馥郁而旖旎的气息,一切如旧。
但不知为何,他们心里觉得,似乎有一幢高台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便会轰然倒塌。
陈阿娇跪在重重叠叠的帐幔中,透过窗纸的昏黄余光将她浓而艳丽的妆容衬的有些暗沉。
她向来喜欢最烈,最炽热的红色,将唇染得如同盛放的牡丹,又似最烈的酒酿,火焰般的浓艳,带着焚烧一切的决绝。
她记起她抿好了唇,转头望向阿彻时,他满目惊艳,赞许地笑道,阿娇,你这样极美。
她勾了勾唇,下意识地将唇上已经有些褪色的唇脂抿了匀称。
她是鲜少跪拜的人,这样隆重地跪在地上听旨,此生也未曾有几次。
他曾郑重地当着合宫妃嫔宫人的面儿,执着她的手道,阿娇,朕允你不必叩拜。
她心里虽欢喜,却有些担忧地回望着他,摇头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阿彻那时青涩的少年面容上泛起一抹睥睨天下的笑意来。
是了,她细细想了想,正是睥睨天下这个词儿才最合时宜。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夫君是要做皇帝的,可只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才再坚定不过,唯有阿彻,才配做皇帝。
阿彻笑着,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朕就是规矩。
她走了神,痴痴地想了从前的事儿半晌。直到那来宣旨的宦臣有些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她才满不情愿地将神思转回到面前这桩显然比从前的事儿都要郑重不少的圣旨上来。
可他已经半年不曾踏进这椒房殿的门了。
她猜不到这旨意,她也懒得去猜。
她只是很想他。
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有些讽刺地扬起下颌,眯着眼看着面前戴冠着青色深衣的宦臣,而对方此时正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幸灾乐祸的笑瞧着她。80电子书wWw.80txt.com
“皇上有旨意?”她厌恶地瞪着那肤白貌美的宦臣,如今竟连这样下作的奴才也敢对她露出这样的神色。悲悯?他才不过是半年不来,又能说明什么?
她照旧是陈家的翁主,是这大汉朝绝无仅有,能同他比肩而立的皇后。
那宦臣倒也不在意陈阿娇冷硬的神色,想来他也一早就习惯了,这位皇后娘娘除了对着陛下,是鲜少有几分笑模样的。
是以他只是清清嗓子,柔声柔气地道:“皇后娘娘接旨吧。”
她挺直了腰杆,微微扬着下颌。她的妆容一丝不苟,连一根眉丝,都是用了最上等的眉黛细细绘上的。她乌发如墨,此刻拢成精致的云髻,那金灿灿的花钿步摇坠的她脖颈生疼。
可她不能露出半分倦色。外祖母太皇太后曾很是端重地握着她的手叮嘱她,大汉朝的皇后示人,不得丝毫违背祖制,亦不能不成体统。需得全不出错,才可示人。
那宦臣又清了清嗓子,锐声一句一句地念出这圣旨上的话。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她脸上冰冷的神色像是冻住了,脑子蓦地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炸雷急劈而下,轰然炸裂,心似乎瞬间被掏空了。
她只能怔怔地盯着那卷圣旨。
她不信。
“娘娘,请接旨罢。”那满脸带笑的小太监双手捧着圣旨,躬身呈上,蓦地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个踉跄。
陈阿娇飞身而起,一把将他手中的圣旨夺过来,死死地盯着那上头的寥寥数语:“不会的...不会的...他怎敢如此...他怎能...”
她喃喃地凝视着那圣旨一会儿,忽地发狠将那圣旨狠狠地掷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宦臣,冷冷地道:“孤要见陛下。”
是了,这圣旨必是有人伪造,故意陷害于她。他定然是受了谁的蛊惑,否则,他这样爱她,他怎么会这样对她?!
是谁呢?她的手脚因为慌乱至极而变得冰凉,她举动再没从前的从容,不受控制地在偌大的,空荡的椒房殿里四处踱步,手足无措到了极处。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那人的面容便越发清晰,令她心底恨地生疼,恨不得将那人拖过来,仿着昔日吕后的模样,将这贱人做成人彘!
是了,她一早就该这样做了。
“卫子夫...”她咬着牙,直咬得牙齿咯咯作响,这名字模糊地从齿间挤出来。
“去请陛下来!”她狠狠地瞪着那“无辜”的宦臣,“孤有话要亲自对陛下说!”
宦臣清了清喉咙,不紧不慢地笑答:“陛下政务繁忙,怕是没工夫见娘娘了。还请娘娘速速领旨谢恩,小人好回去回禀陛下。”
“这不是陛下的旨意。”陈阿娇笃定地厉声道,“孤要陛下亲口说!要陛下亲口告诉孤!”
她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烧焚过,炽热地想要发泄出来。
她狠狠地拂袖,将那案几上的茶盏狠命砸了个稀烂,那怒火却还是没个出口。
陈阿娇恨恨地骂着,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片,狠狠地砸在那宦臣脸上。
那缓缓流出的鲜血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手指已全被扎破,大大小小的创口汩汩地往外流着猩红的血,十指连心地痛楚让她恍然觉得,这痛苦更真切一些。
那宦臣像是听了一件极有趣的事儿,脸上纵还是满脸鲜血,看起来极是可怖,可却淡定地上前弯腰将那圣旨捡起,细声细气地微笑着:“娘娘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如何连陛下的字迹也瞧不出来?”
他再次恭敬地将那圣旨奉上:“娘娘再好好瞧瞧,这字迹,究竟是不是陛下的?”
陈阿娇恨到极处,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她心里像是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她双膝一软,身侧侍女眼疾手快地伸手掺住她,只觉得她身子沉沉地,直往下坠。
那字迹她怎么不认识?
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骗骗自己,可这世上怎么就这样多的人不让她好过?!怎么就有这多嘴多舌的下人!非要将这话平铺直叙地,用这种令人厌恶至极的笑说出来?!
“滚!滚出去!”她大吼起来,精致的妆容不知什么时候花了一半,精心编制的发髻也散乱地落在身上,像是一个疯妇。
那宦官笑眯眯地伸手轻轻擦了擦脸上的血,拱手道:“诺。只是小人还要提醒娘娘,娘娘这般模样,岂不是令陛下望而生厌?娘娘若是接了旨,闭门反省,陛下恐怕还要念及旧日情分。”
“滚!!”她厉声嘶吼着,像是一只彻底被激怒了的母狮,一脚将已经七零八落地案几踢开。
那宦官照旧笑着,一边连连称诺,一面慢悠悠地去了。
大殿空寂,天色全黑,未央宫四处已点起烛火,在这暗夜四处火光点点,星罗棋布,唯这偌大的椒房殿漆黑一片,实在怪异。
陈阿娇像是被人抽空了全部力气,轻飘飘地瘫软在地上,喃喃低语着:“这不对...这不是他...”
宫女心里一酸,上前去扶她:“小人扶娘娘起来吧...地上凉。”
暗夜里,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了陈阿娇冰凉的脸,触到了满手的泪。
映着月光,陈阿娇披散着长发,目光忽的一亮,伸手死死拧住宫女的手,直攥的她手生疼。
“他是不是想立卫子夫为后?!是不是?!”繁星落进她的眼睛里,她本生的格外艳美,此时一双极艳丽的眸子水光濛濛,一眼望到头的绝望。
她望着宫女躲闪的目光,重重地躺在青石砖地上,仰天大笑起来。
她瞒不过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疯狂执拗,妒性极强,她容不得别的女人近刘彻身旁一寸。
她爱极了他,爱到想把他融进骨头里,爱到生怕他走歪一寸,爱到恨他忤逆自己一分。
可她终归忘了,他不是她的,他是羽翼渐丰的皇帝。
他等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也恨了二十年。
他终究还是不要她了。
耐性有尽头,爱意有归期。
更何况,她如今懵懂,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她。
她的背触着冰冷的地,眼角砸下滚烫的泪来。
宫女伏低身子,听到她低低地声音:“我当真是个太失败了...到头来,都没给他一个孩子...”
宫女屏声息气,额前冷汗涔涔,竟不敢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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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娇,你此生只能为后
长门宫是馆陶大长公主亲自监建而成,她拖司马相如为她写的那篇《长门赋》中,便有“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欖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彷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这样的话。
司马相如未曾涉足长门宫,可这花草盛景竟像是在眼前似的。
她当年不懂母亲的心,只有些纳闷儿,母亲好容易建了这样的一座宫殿,为何将它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送给了刘彻?
她那时正被刘彻宠的无法无天,很是自得地对母亲道,这长门宫母亲不妨自己留着罢。阿彻同我有这未央宫就够了。
母亲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年轻绝艳的脸,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母亲说,阿娇,总该留条后路罢。
她从前对这话懵懂不屑,爱他爱的用尽心力,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留下一分一毫。
她想,这终究是错了。
她披发赤足,素净的眉目未着粉黛。见惯了她红唇艳色的模样,去了那副飞扬跋扈,四十几岁的女子了,倒还透着几分少女的清丽模样。(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骗子。”
她喃喃地盯着红烛灿灿的火光,伸手恨恨地剪了烛花。
她初初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是一个众人眼里不成大器的胶东王。纵然受皇帝恩宠颇盛,却终究碍着大汉立嫡立长的规矩屈居长子刘荣之下。
那时候,她被母亲大长公主领着,入宫拜见太后同自己的皇帝舅舅。
她那时身份何等尊贵,纵然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个千户侯,可母亲却是皇帝同母的亲姐姐,外祖母是大名鼎鼎权倾天下的窦太皇太后,宫中人见到她都是口称翁主,毕恭毕敬地行上大礼才算。
莫说这些宫人,即便是宫里的许多美人,见到她也都挂上笑意,带着几分讨好地称赞她花容月貌,姿容绝世。
独栗姬是个例外。
那时,栗姬的儿子刘荣已被皇帝舅舅立成太子,一时风头显赫无二,栗姬便母凭子贵,春风得意。
其实如今想想,她也是看不上栗姬那样的女子的。
栗姬即便生了长子刘荣,也照旧不过是个良人位份的侍妾,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实在微寒,登不得台面。皇帝舅舅再宠爱她,也只是爱那副娇艳的带些媚态的容色,终归是不成气候的。
母亲显然也是如此作想。
她记得母亲领着她,在栗姬面前站定,不无傲气地微笑道:“阿娇,见过栗娘娘。”
她颇有些懵懂地行了礼,听见母亲道:“如今太子受陛下宠爱,将来必定继承大统。而我家阿娇同太子又是表亲,你我二人不妨亲上加亲,如何?”
栗姬轻笑了一声,抬手娇媚地抚着崭新的凤钗,傲气凛人地望着母亲,冷笑道:“陛下待公主殿下亲厚非常,便是殿下送进宫里的诸多美人儿也一应优待,妾身自认不及公主尊荣,又如何敢攀附翁主?”
母亲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栗姬实在愚钝,自以为有了太子在手,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母亲已将脸面搁下,亲自求亲,她却绕过此处,指责母亲给皇帝舅舅进献美人,即便她当年年岁极小,却也知道栗姬此举正是当面打了母亲的脸。
她悄悄伸手握住了母亲冰冷的手指,母亲保养的极好,手指细腻柔软,只是凉津津的,寒意透骨,对着栗姬怒目而视,母亲的唇角微微下撇,这正是她发怒的前兆。
阿娇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既然如此...”母亲握住她的小手,冷冷地斜睨了一眼扬眉吐气的栗姬,“我们便不多打扰了。”母亲抿紧了唇,顿了顿,轻蔑地冷笑起来,“愿太子如愿,早登大典。告辞。”
母亲广袖一甩,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母亲...”她迈着小步子加快了步伐跟着母亲,扯了扯她的手。
母亲走的飞快,冷笑地令人心里一惊:“不过是个连夫人还没得上的贱民出身,只生了个皇子,便以为自己当真能做得成太后了么。”
阿娇深以为然。栗姬虽容貌极盛,可那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下位者偶得恩宠,一夜翻身的自得之色,举止粗鄙,言行不妥,实在不堪当这大汉的上位者。
直到出了那大殿,母亲才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来,伸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阿娇,你记着,唯有皇后之位才配得上你,你这辈子,也只能做皇后。”她勾唇,目光深不可测,“可皇帝是谁,尚未可知啊。”
阿娇不爱读书,也自认记性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唯独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她是生来便要做皇后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位置,她一坐就坐了十几年,可那人,她却生生爱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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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驻之
母亲那日在栗姬那儿受了不小的委屈。(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母亲是太皇太后所出,同皇帝舅父乃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姐弟,那关系便是所有公主皇子里最为亲近的,是以母亲自幼荣宠极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皇帝舅父甫一登基,便封了母亲为大长公主,并赐馆陶为封邑。
阿娇深知,平日在家里,母亲便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父亲倒显得有几分唯唯诺诺。
也难怪,整个陈家的地位加起来,也不及母亲半分尊荣。就是她这个翁主的身份,也是靠着母亲的地位才得来的。
平时入宫,就是皇帝舅舅见了母亲也少不得卖上几分面子,尊敬地唤上几声皇姐。
这样的委屈想来是母亲活到如今所受的极致了。
阿娇跪坐在案几对面,同父亲一起有些小心地审视着母亲的神色,见她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冷笑着说,不过是一个姬妾,难道还要反上天去了?
母亲同她一样,到底是看不上栗姬这个贫贱出身的。[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母亲若有所思地饮着茶,唇角带着极浅极浅地嘲讽的笑意:“这宫中皇子众多,只要是皇子,皆可做皇帝,也不只刘荣一人。”
“可大汉祖制有言,立嫡立长,皇后娘娘无所出,唯有太子殿下才...”父亲忍不住刚说了一句,便被母亲凌厉地眼风扫过,忙噤了声。
母亲一掌重重地击在案几上,冷笑道:“祖制?再过百年,此时的律法也是祖制!”
阿娇忍不住往父亲身边蹭了蹭,父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母亲说一不二的本色向来如此,她打定了要将刘荣拖下太子之位,便半点不容犹豫。
只是这太子人选,母亲到底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直到有一日,母亲携她途径建章宫,见到了眉目清绝的刘彻,那时他才不过六岁的孩子,还叫做刘彘,顽皮活泼,颇为灵动,在宫门前同宫女玩儿的格外起劲,笑声朗朗,母亲心里微微一动,握着阿娇的手道:“阿娇,你可知道怀日入梦的典故?”
阿娇摇头不知。
母亲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笑意盈然地道:“这宫里能成事的,也绝不止刘荣一人。”
这是这些日子来,她见过母亲最开怀的笑。
后来她才知道,刘彻的生母王夫人在怀刘彻时,曾梦见太阳扑怀而来。这乃是天大的吉兆。更何况刘彻格外聪慧机敏,皇帝舅父很是宠爱他。
母亲携着阿娇上前拜见了一侧眉目慈和地望着刘彘玩耍的王夫人,又命阿娇给刘彘见礼。
阿娇虽年少骄纵,却也懂规矩,便细声细气地给这位胶东王行了礼。
刘彘瞪着大眼睛,机灵透彻地瞧着这位并不如何熟识的表姐。
母亲对着王夫人,将同栗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王夫人同栗姬截然不同,笑意盈盈地思忖片刻,伸手招了刘彘过来:“彘儿,来见过你姑母。”
母亲心里微动,王夫人并未唤她大长公主,倒是论了亲,其心意倒也昭然若揭。
母亲伸手将刘彘抱起来,笑道:“彘儿告诉姑母,将来可要娶妻?”
刘彘年岁虽小,却竟也懂了几分,乖巧地点头:“自然是要的。”
母亲便指着王夫人身侧的一名妙龄宫女,笑问道:“把她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皱着眉摇了摇头。
母亲又拉过自己身侧的宫女:“她呢?”
刘彘还是摇头。
母亲命一众宫女皆站到一处去,指着众人笑着柔声道:“彘儿瞧瞧,这里头喜欢哪个,姑母赐给你做妻子,可好?”
刘彘不假思索,想也未想,脆生生地道:“彘儿谁也不要。”
母亲的唇畔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伸手拉过阿娇,轻柔地笑问道:“若是阿娇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的生母王夫人的脸上,王夫人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稚嫩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笑意来,伸手拍着巴掌大笑道:“极好极好,若得阿娇为妇,必以金屋驻之。”
母亲朗声大笑:“美极美极,你既喜欢阿娇,那阿娇便是你的妻。”
阿娇尚且懵懂,读不懂母亲脸上微妙的笑意,也辨不分明王夫人意味深长的神色,她只见母亲放下刘彘,冲着她伸出手来,将他二人的手牵在一处,笑眯眯地道:“阿娇,彘儿,你们从今往后,便在一处玩儿,可好?”
阿娇探寻地望着刘彘,他格外清亮的目光透着同稚嫩面庞极不相称的淡然,刘彘握紧她的手,天真地笑着道:“彘儿要同阿娇永远在一处。”
......
她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窗外月色正好,似霜如水,清冷如常。
她衣衫单薄,未施粉黛。
她早已经不再用那艳丽的红色来点缀自己的容貌了,从她踏入长门宫的第一日,她便大笑着,流着泪,将那些珠宝翡翠,胭脂水粉都丢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火光冲天里,那些她曾经格外喜欢的物什最终化成了一缕青烟,留下几块炭黑的残骸。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低头吐出几口血来。
“呀。”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喉头血腥味儿弥漫上来,她怔怔地盯着雪白里衣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无所谓地在砖地上席地而坐。
“君无戏言这话...本身便是最大的戏言啊...”她低声喃喃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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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陈阿娇,你没用透了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薄如蝉翼,轻若烟云,银亮如霜,将一片青石地面映的越发有些冷硬。9; 提供Txt免费下载)
红烛辉辉,疏影横斜,她倒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了。
长门宫算是华贵,罗绮珠玉,环珮琳琅,木兰文杏灼灼生光。只是这儿离长安城太远,一眼望不见那里的富丽堂皇,她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只是觉得很寂寞。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她喃喃自语,将那圣旨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巫蛊?”
她在嘲讽谁呢?天真到极处,曾经的陈阿娇。
天下百姓最愚昧,他们坚信堂堂皇帝陛下的每一句话,只冲着那句君无戏言。可如今,她经过了,痛过了,方才知道君无戏言里头透着多少秘不可发的冤情。
左右天下都在刘彻手里,史书任他写,真相也都出自他的口中。
她陈阿娇此生行的正坐得端,巫蛊之事她不放在眼里,更不屑为之。
她前半辈子占尽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何苦做这样下贱的事儿来作践自己?
更何况,她以为他对卫子夫不过一时新鲜,她以为他还爱她,她以为她不过等着就好。
可到头来,她只等来了一卷圣旨,一封休书。
她爱他爱的深入骨髓,怎么忍心伤他一分一毫。9; 提供Txt免费下载)
她的所作所为,甚至巫女楚服,都不过只是想给他一个孩子。
她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很冷,便起身去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裳。
那时她才被封后,第一日夜里,刘彻来了椒房殿,龙凤双烛烛光莹莹,刘彻走过重重叠叠的正红的帐幔,他挺拔颀长的身影映在帐幔上,她欢喜而紧张地攥紧了广袖云纹的袖口。
她早已是他的太子妃,虽还是他的妻,可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刘彻在她面前站定,脸上浮现着悠然和煦的暖意。
阿娇静静地打量了他身上华贵非常的冕服,笑了起来:“真好看。”
刘彻抱着她,低低地道:“阿娇,我终于走到这儿了。”
阿娇把头埋进他怀里,咯咯地笑着:“阿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刘彻被她的笑声逗乐,伸手咯吱她,直逗得她大笑着拽着他栽倒在榻上。
他的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垂眸望着她,满目温柔宠溺,柔声道:“阿娇,我们要一个孩子罢。”刘彻没给她回话的机会,俯下身轻柔地吻她。
如今想来,他昔日可能不过随口一句的话,却让她足足记了二十年。
她细细地想了想,她此生没什么愿望,唯有两个,一愿刘彻永远爱她护她,二愿自己能为刘彻生一个孩子。
如今看来,是都不成了。
她想到此处,心里酸涩起来,眼眶也热热的。她忙伸手捂住眼睛,心里暗暗嘲讽自己,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何苦矫情成这样儿呢。
月上梢头,眼瞅着已经是丑时了,她竟半分也没有困意,只觉得满满的疲倦。
她觉得自己太累了,累到她甚至不愿多走一步,干脆在冰冷的地上躺下罢。
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今早起来不经意间瞥见菱花镜,发间一缕白发触目惊心。
她才掐指算了算,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这长门宫十年有余,四十多岁的人,到底是老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自嘲地笑了起来,她在心里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怕是活不过四十五岁,又或许明日便有人去刘彻那里禀报说,废后已经殁了。
总归,她是无所谓的。
早早去了,也不过是同那些真心疼爱她的人在九泉下团聚,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忽然记起外祖母来。
她最崇敬的人一向是外祖母太皇太后窦氏。那时刘彻刚刚继位,不到弱冠的年纪,年轻气盛,总想着独揽大权。
就像她也以为是这样的,皇帝一旦登基,合该执掌朝政,入主天下。
可这世上总有太多太多的不尽人意,就像刘彻身为皇帝,却也处处掣肘,就像她母仪天下,却终究自欺欺人地在他身上安置了自己的一生。
外祖母是个崇尚黄老之学的人,对刘彻那一套很是看不惯,刘彻自认为自己登基为帝,当以自己为主,反倒是窦太后管得太宽,令他颜面尽失。
窦太后虽是女子,可自当年做皇后时便很有主意,格外决断,如今历经三朝,根基更是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这样想想,刘彻这点倒是像极了她,杀伐果决,不留情面。
她当时得知窦太后动了废黜皇帝的念头,像是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寒噤。
那晚,刘彻来椒房殿时心事重重,见到她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来:“阿娇。”
她早已知道他的心事,可她却不能说出口。总归不过是多添烦恼罢了。
她上前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颈:“怎么啦?”
刘彻淡淡地笑着,伸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紧紧抱住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里。
一滴水珠顺着脖颈滑落进她的衣衫里。
她心疼地无以复加,只能伸手紧紧地拥抱着他,强装不知,笑着道:“阿彻累啦?那便歇歇罢。”
刘彻的声音闷闷的,低低地传来:“阿娇,你不许走。”
他本就比她小上几岁,如今倒像个小孩子似的,言谈间都带着顽童性子。
“我到哪儿去呢?”她拥着刘彻慢慢在榻边坐下。刘彻抬起脸来,他双目微红,可到底是平静下来了。
阿娇笑着脱去他的冠冕,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我们早有约定,从今往后都要一直在一处的。”
世人皆说她纵横跋扈,性子骄纵,可到底她把满腔柔情都注到他身上,再分不出给别人半分了。
他们都不知道。
就连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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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躺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窗外月影清冷,疏影摇曳,一池春水粼粼。
她伸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冰凉的手心里有着温热的触感。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半晌,才听得她低低的一声浅叹:“陈阿娇...你没用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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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就算到了今日,她也还是坚信,刘彻是个雄才大略的好皇帝。(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其实说来,她若是抛开那些自高自傲的骄矜,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她就想通了。
他不是不好,只是不爱她。
这终究算不得他的错处。
陈阿娇蜷缩在冰凉的砖地上,从前这事儿她不敢做,因为太皇太后耳提面命,身为皇后要顾大局,识大体,懂进退,知礼仪,方可以承天命。她一言一行得举止有度,从容端庄。
可如今,就算她在这儿静悄悄地死了,恐怕也得等第二日宫女进来送饭的时候才能知道罢。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若是这样死了,第二日身子被发现时早就僵透了,到底她是做过他皇后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能抹了他的脸面不是?
说到太皇太后,她心里越发地五味杂陈起来。
太皇太后很疼爱她,虽然不过是个翁主,可她平日里的尊荣地位却比宫里真正的公主更胜一筹,这也多半是太皇太后宠爱至极的结果。
她此生从未忤逆过太皇太后,唯那一次,她将脑袋拎在手里,将自己的命双手奉上,终究是为了一个再不可能回顾她一眼的人。
那时,太皇太后起了废黜刘彻的心思。说来也难怪,前些年七国之乱虽没成气候,到底也让整个大汉颓靡了些时日,元气大伤,皇帝舅父为着大汉安宁,一度施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太皇太后年岁越来越大,早些年的杀伐之心也少了,只求平平安安地安度晚年,倒是刘彻即位后,恨透了权柄旁落,一心想着将那些诸侯国的势力削去,以省得七国之乱再度重演。心是好的,可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就算是皇帝,九五之尊,也不能为所欲为。(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太皇太后怕是那会子后悔万分,早知道刘彻如此,当初倒不如让刘荣登基罢了。
可那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太皇太后虽然执掌后宫,可垂帘听政多年,窦家外戚在朝中也是占据半壁江山,刘彻难免处处掣肘。他那时还不懂得进退得当,也不明白收敛锋芒,只是同窦氏硬碰硬,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还落得太皇太后的猜忌和恼怒。
最先知道此事的,是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
那时母亲一得了消息便匆匆入宫,神色凝重,握着她的手道:“阿娇,太皇太后怕是起了废帝的心了。”
她先是大吃一惊,可细细想了想,却还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太皇太后再如何,岂能插手先帝遗诏。更何况,阿彻承天命为帝,太皇太后管不得。”
母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阿娇,你如何还不懂?你外祖母历经三朝,窦家势力遍布朝野,便是先皇在世时也得尊太皇太后旨意,更何况陛下!说到底,这帝位是太皇太后扶他上的,自然也有能力再把他拽下来!”
她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双膝一软,六神无主地抓着母亲的手,连声问:“那怎么办?如今怎么办才好?”
母亲倒很冷静,她像是早有对策似的,镇定自若地道:“我先去安抚太皇太后,你这边先劝劝陛下,实在不成,你还得亲自去劝劝太皇太后了。”
她慌乱地点头:“好,那便拜托母亲了。”
她以为此事容易解决,不过是劝劝阿彻,让他同太皇太后道个歉,保证再不犯错就是了。
可她到底低估了刘彻的倔强,他为了皇位等了太多年,更何况太后本就同太皇太后不睦,刘彻夹在中间也实属为难。
晚上刘彻来椒房殿时,她便提及这个话题。
刘彻神色有些不郁,只是不言语,慢慢地喝着茶。
她便急躁起来,有些不满地道:“不过是让你去给太皇太后道个歉,服个软,此事也就罢了。你如此这般,难道当真要将这江山还给刘荣不成?!”
刘彻重重地搁下茶盏,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片刻,才幽幽道:“阿娇,你究竟是为我着想,还是为你自己?这皇后的位子对你来说就这样不能割舍么?”
他的话像是一把锐刀重重地捅在她心上,她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不由得踉跄了一步,颤声道:“阿彻...十几年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如今想想,他们的结局似乎一早就注定了。
她以为她爱他入骨,在他眼里,却不过是为了尊荣的惺惺作态。
她苍白至极的神色落在刘彻眼中,他心里亦是闷的生疼,又有些懊恼,可到底他是皇帝,皇帝是没有错处的。
他攥紧了拳,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我今日去甘泉宫。你早早歇着罢。”
出乎意料的,她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像是自嘲,映出了一双艳美双眸中深深地绝望。
“好。”她微笑着,乖巧地应道。
那是他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只觉得胸口生闷地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宁肯她像从前一样,大吵大闹地哭喊,也不愿看到她如今安静地恍惚。
他想要开口跟她解释,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只是微微颔首,拂袖而去。
陈阿娇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身侧的宫女忙走上前,想要搀起她,却听得她双手掩住的面容下厉声地颤抖:“都别过来。”
宫女们吓得当即止步。
她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过了许久,她放下手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却坚定地道:“更衣,孤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那时,太皇太后才刚刚送走自己的女儿大长公主,又来了这个从小疼爱的外孙女,心情左右不定,实在难受。
陈阿娇先是依着规矩给自己的外祖母请了安,方才笑意盈盈地上前挽住太皇太后的手,娇声道:“外祖母这是怎么啦?”
太皇太后撑着身子,在榻上微微合着眼睛,神色不明,只是淡淡地道:“馆陶前脚走,你这就赶着来了,怎么,竟不是为了一件事儿?”
她笑盈盈地撒娇:“外祖母当真是神机妙算,阿娇今儿啊,一是来瞧瞧外祖母,二呢,便是想来求外祖母一句准话。最近有些风声传到阿娇这儿来,听得阿娇心惊肉跳的。”
太皇太后像是不以为意,身侧的宫女一下一下地轻轻替她垂着腿:“你回去罢。此事孤还要再想想。”
阿娇咬了咬唇,沉吟片刻,接着道:“阿娇知道,阿彻的确激进了些。可他那满心雄才也都不是假的。只是阿彻年纪尚轻,易受朝中大臣们蛊惑,外祖母只要多多提点就是,阿彻自然清楚谁才是真心爱护他的。”
太皇太后合着眼睛,像是没听见一般,想来这也是给她最大的宽容了,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如今早就动上刑具了。
她心慢慢地慌乱起来,咬了咬牙,在大殿下重重地跪下,冲着太皇太后狠命磕了三个响头,那“叩叩”地撞地声在空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磕下去时无半分迟疑,只是用尽力气哀求着。
她抬起脸来,额前登时肿起一片,通红的,在她艳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滑稽。
“阿娇,请外祖母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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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这江山是他的命
太皇太后微微合着眼睛,任跪在地上的宫女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捶着腿,还是半句话也不说。求书网小说qiushu.cc
陈阿娇额前红肿着,疼得要命,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太皇太后的准话,便咬咬牙,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容色清淡,不辨喜怒,只是沉默。
陈阿娇定了心思,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狠狠地在地上叩首,像是用尽了必生的力气,生生要将这地凿出一个洞来。
湿热的血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滚下来,流了满脸,显得有些可怖。
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鲜血糊住了她的视线。她不以为意地伸手将那鲜血抹去,这一抹,竟也抹的满脸都是。
“娘娘,娘娘...”身侧宫女惊呼着上前,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血,却被她挥手拦下。
“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
她一字一句,声声回荡在这空寂的大殿里。
额前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可她竟觉得没有方才那样痛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额前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触感。大约是麻木了罢。
“外祖母...”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只是想求一个答案,她觉得自己已经周身脱力,怕是再也撑不住了。
太皇太后终于动了动,她微微睁开眼睛,一双看透世态炎凉的双眸带着心疼和悲悯。
她显然也被阿娇满脸的血吓得不轻,厉声斥道:“还不快将娘娘搀起来!”
阿娇身侧的几个宫女忙一窝蜂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她。
阿娇倔强地跪在地上,扬声道:“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太皇太后的言语间已带上愠怒:“阿娇,你这是在威胁孤。”
阿娇淡淡的笑着,她向来飞扬跋扈,不知收敛,更何况,为了刘彻,她无所畏惧。
“就当做我是罢。外祖母,阿娇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唯这一次。”她颤抖着身子,重重地又在地上叩首下去,“外祖母,您便成全阿娇罢。”
太皇太后神色复杂,目光流转。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亲自从殿上走下来,将阿娇搀起来,掏出绢帕来替阿娇轻柔地擦拭着满脸的血:“阿娇,你看看你,身为大汉的皇后,如今成什么体统。”
阿娇的脸上早已辨不出昔日绝艳的模样了,她定定地望着太皇太后,轻声道:“阿娇不要体统。阿娇只替他保这个江山。”她话音方落,眼角蓦地砸下一滴泪来,“外祖母,这江山是阿彻的命。您不能要了他的命去。”
太皇太后执着她的手,心绪复杂:“外祖母许过你,无论谁做皇帝,你皆为皇后。”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淡淡地道:“可阿娇只做他的妻。”
太皇太后凝视着她原本秀美绝伦的面容,此时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绢帕上血迹斑斑,她额前被撞出一个豁大的口子,连带着面容都扭曲起来。
太皇太后轻轻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背过身去,幽幽地道:“阿娇,他是皇帝。即便你今日为他做到如今地步,他将来怕也不会念及半分。”
她如今想想,外祖母心思通透,只怕早已看清了什么,也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只叹她昔日爱到极处,轰轰烈烈,无所畏惧。
她把五脏六腑全掏给了他,却半分也没想过要他回报。
她只是笑着道:“那有什么关系?左右,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太皇太后背着身子,她瞧不清太皇太后的神情。
她忍受了半晌的静默,直到她觉得她快要轰然倒下的时候,才听得太皇太后道:“罢了,连你都如此,此事就作罢罢。”
她长久紧绷着僵硬地身子仿佛在一刹那间泄尽了力气,她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跪在地上:“阿娇,谢外祖母。”
她的额前开了个豁大的口子,连她自己都不愿细瞧。她想了想,她这辈子除了家世出身,便只有这副皮相了。
宫里的话向来传的最快,皇后娘娘受伤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那时两人虽还在冷战,可刘彻到底忍不住,下了朝便着急忙慌地三步并作两步往椒房殿去了。
椒房殿大门紧闭,宫人在院内打扫,两个宦官在门前守着,见到皇帝来了,忙拱手见礼。
“把门打开。”刘彻见两人没有让路的意思,不觉得起了火气。
“陛下恕罪...”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拱手道,“皇后娘娘下了死命,便是陛下来了,也绝不能开门。”
“放肆!”刘彻瞪了他一眼,厉声斥道,“给朕将门打开!”
“皇上恕罪。”两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身贴地,大气不敢出,“小人不敢啊...”
“你...”刘彻气急,正要发作,却听得屋内幽幽地一声,“阿彻,你回去罢。”
刘彻一喜,两步上前,可那门却是栓的死死地,怎么也推不开。
他拍拍门,柔声道:“阿娇,你让我进去看看你罢。”
陈阿娇死死地靠在门上,她额前缠着厚厚的白纱,却还是能瞧见,那额前突兀地鼓起一块来,脸色也有些苍白,只是妆容却半分不减,艳丽逼人。
她鼻子一酸,声音带了些颤抖:“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不小心磕了一下。不几日便会好的。”她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神,方才勉强笑道,“你朝中政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要来了罢。”
“阿娇!”刘彻一急,抬手狠狠地一拳砸在门上,“你这是什么话!”
他怒视着伏跪在地上的两个宦官,厉声道:“给朕把门打开!不然都给朕提头来见!”
“阿彻...”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难得的哀求。
“阿彻...你听我说。”她死死地用身子抵住门,慢慢地红了眼眶,“阿彻,我如今这般模样是断不想叫你看见的。你等我养好了,我亲自去见你,好不好?”
她只剩了这副皮相了。若连这个也没了,他还能爱她什么?
刘彻用力推着门的手忽然就泄了力,胸口闷得难受,可到底,他还是没再为难任何人。
“好。”
他淡淡地抽回手来:“你好好养着,早日来见我。”
陈阿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倚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泪流满面:“阿彻,你去见见太皇太后罢。即便不低头,不认错,也同她谈一谈。太皇太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自然会理解的。”
刘彻微微颔首:“好。我这便去罢。”
屋外没再传来说话声,只听得木屐叩叩远去的声音。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流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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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阿彻,你若宠幸她半分,我便跳下去
她人生中最大的转折,想了想,怕是从卫子夫进宫开始的罢。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那时,她已经是二十岁有余,可这几年,刘彻为她几乎空置六宫,宫里连个像样的美人夫人也没有,她却终究也没能为刘彻生下一个孩子。
母亲入宫,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刘彻是大汉天子,皇室理应子嗣繁荣,不妨让刘彻开宫纳妾,才是正理。
她心里一梗,这个念头百转千回地在她心里翻转了许多回,可终究,她还是狠不下心来。
到底她爱他,她放不下,也做不到罢。
说来也是她错了,那日刘彻来时兴致并不高,想来是朝中之事烦忧。可她当时正被母亲的话扰的心烦意乱,便冷笑一声,讥讽道:“你若是来了也这般心神不宁,不如不来,瞧着哪个姑娘好,便去她那儿歇着罢。”
刘彻不知她这泛酸的怒气从何而起,只是压着性子上前,含笑搂过她:“怎么?我若是去了别处,你当真欢喜?”
她一掌将刘彻推到一旁,背过身去,冷冷淡淡地道:“怎么不欢喜?左右我是个生不出的废人,还能拦着你去为皇室尽责么?”
“阿娇,别这么说。”刘彻皱了皱眉,在她身侧的榻上坐下。堂堂一个大汉天子,如今坐在她身侧大大咧咧的,竟没有半分平日的威仪。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我很累。”
她的心里重重地一颤,刘彻是个极傲气的人,从不轻言苦累,如今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怕是心里早已累到极处了。
可她的傲骨亦不容她低头,她硬着头皮冷硬地道:“在我这儿既然这么累,不如不来了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刘彻终于忍耐到了极处,起身凝视了她半晌,见她神色冷淡,不似玩笑,心里一堵,拂袖而去:“既然如此,朕顺了你的意又如何?”
刘彻离去的木屐声令她百爪挠心一般,她悔恨懊恼,恨不能冲上前去将刘彻生生拦下,再抱着他告诉他她不过是一时之气,没有半分真心。
可她不能。
她自幼浑然天成的傲骨令她永远不可能做那个最先低头的人。
这些年他们争执颇多,吵架也不少。一闹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而后便开始漫长的冷战。
最后总是刘彻先来椒房殿,只要他轻轻抱抱她,哄她,她便立刻缴械投降。
说到底,他不过仗着她爱他,而她,也不过仗着他莫名的宠爱。正是这些年固有的默契,才让她总是以为,他们是断不会分开的。
可这回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刘彻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乃是平阳公主府的舞姬,名唤卫子夫,贱民出身。
她才来不过一日,合宫里的风言风语便传遍了,直传到陈阿娇耳中。
宫人说,那美人儿生的是真美,清容秀貌,很是脱俗,眼瞧着,同皇后娘娘也不分伯仲。
她在窗下跪坐着,这话便像是被风吹着一样飘进她的耳中。
她恨恨地念着,不过一张狐媚子脸,到底也是贱民。
可刘彻却终究上了心。
他连着几日,再未踏进椒房殿一步。可那卫子夫的赏赐却如流水一般,一日三赏地入了宫。
陈阿娇到底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
她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别人身边,将同自己说过的话,再一字不落地说给另一个人听。
她思及此处,越发觉得心痛难忍,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整个人已然到了池边,宫人们乱作一团,却又不敢上前,只听得有人扬声道:“我去请陛下来。”
她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是了,是该去请陛下来。她不过是想见他。
刘彻得了消息,携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匆匆赶来,见她站在池边上,唇畔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他攥紧了拳,厉声道:“阿娇!你别胡闹,快下来!”
她咯咯地笑着,在池边上不疾不徐地走着,池岸狭窄,像是每一步都能一脚踏空一般,步步惊心。
“阿彻,你终于来瞧我啦?”
她忽的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
刘彻下意识地冲上前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闪身灵巧地躲过。
“阿娇,你先下来可好?”他被她的举动吓得心惊肉跳,只得放软了口气,柔声道:“到我身边来,阿娇。”
他冲她伸出双臂,陈阿娇心里一酸,若不是她狠狠压住自己,她恨不能当即一头扎进他怀里。
可她不能。
她看到了在身后宫人里望向此处的那个身穿绮罗,容色清美的少女,那个少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卫子夫。
她心里想着,冷笑着,果真同宫人口中说的别无二致。
“美人在侧,还能想起我来,真是难得。”她的目光落在卫子夫脸上,冷笑着转向刘彻,“阿彻,我比起来,怕是已经输了一大截了罢。”
刘彻此时哪还有心思管这些,他只是坚定地伸着手,语气也有些急躁起来:“哪有什么输赢,你先下来。”
她只当他是模棱两可,伸手指着卫子夫,冷笑着道:“你只要向我保证,再不宠幸她,我便下去。”
刘彻担心她的安危,她瞧得出来,可她也瞧出了刘彻隐隐的迟疑。
呵。可他不过才认识这个女子几日?
她心里想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比那日她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替他求这个皇位还要疼。
“你先下来,一切等你下来后再说。”刘彻终于开口了,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卫子夫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在人群中郁郁地盯着她。
陈阿娇心里叹息,刘彻啊刘彻,你怎么就看不透这个女子的面目呢。
可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命逼他,她不过是在赌,在他心里,自己究竟还有多少分量。
她笑着,伸手提起自己罗裙的裙摆,一脚将木屐踢开去,她的笑意半分也没有渗到眼睛里,只有满心满心的悲凉。
“阿彻,你若再宠幸她半分,我便从这儿跳下去。”她坚决地道,“向我保证。”
“阿娇,别胡闹!”刘彻往前走了一步,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性子,难免缺少耐性。
陈阿娇凝视着刘彻,他终究还是不愿说一句,放弃卫子夫。
这样的摇摆不定,对她来说,其实已经算是选择的结局了。
她的心被人重重地划了几道口子,她很疼,也很想结束。
她冲着刘彻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来,轻声道:“是么...阿彻,我懂了。”
她转过身去,轻盈地跃起,裙裾飞扬,像是一只翩然翻飞的蝶,将自己重重地投入水中,炸起巨大的水花。
宫人们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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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阿娇,别哭了
如今过去二十年,她再忆起当年那时略带些孩子气的,鱼死网破的决绝,从心底慢慢泛起一点点轻柔的酸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如今也时常在窗下,听打扫的宫人们闲话,说如今卫皇后盛宠,或是宫中哪个美人夫人,又为陛下诞下了皇子公主。她听在心里,已由衷地为他高兴。
她初初有这种想法时被自己吓了很大的一跳,她以为,自己终究还是不爱他了。
可他又在她梦里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许多年,她渐渐地也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他了,只是她早已断了他对她还有半分回顾的念想。带着这种刻骨的绝望,才能毫不保留地,静默地观望着,再不自伤。
她又有些叹息,她这辈子彻头彻尾地栽在他身上,也算是值了。
可那时,她笃定地以为他如同她一样,深切地爱着她。是以才能这样有恃无恐的仗着他的偏爱为所欲为。
大汉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儿,尊贵的皇后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拈酸吃醋,生生跳进池中意欲自尽。
她爱的浓烈,也断的决绝。丝毫不顾大汉朝的体面,也半分未顾及到他的脸面。
若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厌弃她的,怕是从那刻便开始了吧。求书网小说qiushu.cc
可当时,他还是奋不顾身地随着她一道跳入池中,死死地将不会水的她托起来,任宫人们七手八脚地依次跳进池里慌乱地将两人一并捞起。
“陛下...”宫人们早已慌乱了阵脚,倒是卫子夫率先反应过来,冷静地上前命人去请太医来,又伸手去擦拭刘彻满脸的水渍,柔声道,“陛下衣裳都湿透了,先去换换衣裳罢,以免过了风寒。”
陈阿娇迷迷糊糊地微微睁着眼睛,从细细的缝隙中,看到卫子夫满脸的柔情。
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哭了。
或许是她心里很清楚,只是还不愿承认。从那一刻起,她就输了。
刘彻有些烦躁地摇摇头,伸手抹着她脸上的水渍,将她披散着,沾了水而黏在脸上的长发拨开,轻声唤她:“阿娇,听得见么?”
她听得一清二楚,可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为了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了,她得到了她满心期盼的答案,可终究她没等到她想要的结局。
旁人是棋输一着,她却是满盘皆输。
她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外掉。刘彻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任谁来劝也不放手,轻轻地用指尖将她的泪擦去,却也只是沉默。
卫子夫柔柔地道:“陛下别担心,妾身已差人去请太医来了,娘娘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事。”
她听在心里,刀砍斧劈般的疼。
她从前从不觉得自己自惭形秽过,可在这样善解人意的卫子夫面前,她显得格外的无理取闹,不可一世。
她自己都厌恶的模样,如何能求刘彻喜欢呢?
太医来的极快,宫人们也抬来了轿辇,只是刘彻执意要先去椒房殿,到底旁人也不敢进言,只得从着陛下的意。
“陛下...”轿辇在轿夫的呼喝声中应声而起,卫子夫站在轿下,身上还穿着刘彻命人连夜赶制数日的绮罗衣裳,楚楚可怜地仰头望着刘彻。
刘彻淡淡地道:“你先回宫去罢。朕得了空再去瞧你。”
他说着,握紧了阿娇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子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着,往日的飞扬跋扈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脸上浓烈的妆也被池水冲散了,只剩下清白的一张素面,格外动人。
卫子夫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最终,她只是躬身行礼,柔声道:“望陛下注意身体。”
陈阿娇虽合着眼睛,可周遭的声音却尽数落进她的耳中。
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得胜的快感,可不知为何,竟是悲伤更重一些。
或许她从那个时刻就意识到了,刘彻的爱是她求来的,卑躬屈膝的爱到底能维持多久呢。
可刘彻一声一声的轻唤却是真实的,轻柔地飘进她的耳中,越发催出了她满脸的泪。
她合着眼睛,动也不动。除了那浅浅地呼吸,竟像是死了一般。
刘彻抱着她,纵然身上湿漉漉的,可她却觉得温暖无比。
他低低地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
他说,阿娇,是我不好。我听你的,再不宠幸她半分。
她闭着眼睛,只是流泪。她方才的纵身一跃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再没有半分能留出来回应他这巨大的牺牲。
他轻轻伸手搭在她流泪的眼睛上,低声道:“阿娇,别哭了。别哭了。”
她止不住,只是终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捂住她的眼睛:“我真见不得你流泪。”
他的声音温柔而和煦,带着一往如常的暖意,心里方才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只为了他这一句话便瞬间愈合如初。
她心里默默叹息,信他吧,只要从今往后,再没卫子夫这个人,她再不会同他计较。
可到头来,她总算明白了。
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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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娇,我自觉愧对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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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浓重如墨,一片漆黑里头隐隐还透着几点星光。
陈阿娇躺在冰凉的青石砖地上,剧烈地咳嗽着,鲜血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到地上,有些倒流回喉管里,呛得她越发咳嗽着喷溅出来。
她大大地睁着眼睛,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也没力气再动了。
那时刘彻对她说什么来着?
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
是了,他说,阿娇,我听你的,再不宠幸她半分。
她终究还是信了他。
其实她没有别的选择。刘彻爱重江山,才会被这朝廷大臣掣肘,而她只爱他,才会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倾尽一切去赌,去求。
到底,爱的人都输了。
她那日弃绝尊严的鱼死网破般的哀求,也不过只是多替她换回了一年的时光。
那时,朝中有人向刘彻进言,说宫中宫女年迈,该适时放出宫去一批,也彰显陛下恩德。
刘彻深以为然,便传令下去,恩赐宫中上了年纪的旧时妃嫔宫女都出宫,回家养老。而她却万万也没想到,卫子夫恰在此时给了她当头一棒。
卫子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混在了这批宫女中,这才得了面圣的机会。
后来,陈阿娇问身边亲眼所见的宫女,那宫女说,卫子夫当日未施粉黛,衣裳也格外清素,活脱脱一个病美人儿地模样,跪在刘彻面前哭的梨花带雨,格外惹人怜爱。(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卫子夫一面磕头,一面流泪悲怆说,陛下若不喜欢妾身,妾身也求陛下将妾身一并放出宫去罢。妾身每日在这宫里独守空房,等着陛下的车驾临幸,实在太累了。
“然后呢?”陈阿娇心里对此嗤之以鼻。到底是贫贱出身的把戏,只摆出一副楚楚可怜地模样,给谁看?
“然后陛下当即就留了卫美人在未央宫侍寝。”
陈阿娇正在插着花的手指忽然一抖,竟生生将那朵清丽脱俗的花折断了。
“娘娘...”那宫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怯怯地请罪。
陈阿娇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目光涣散,竟不知望向什么地方去了。
半晌,她才仿佛刚刚醒过神来,露出一个苦意透骨的笑:“第一次。”
那宫女没有听懂,但见陈阿娇挥手命她退下,便像是得了特赦一般,匆匆打了帘出去了。
陈阿娇垂眸望着自己方才被花枝上的刺划出的满手小血口子,极淡极淡地道:“骗子。”
可她却不曾预见,此事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两个月后的一日,刘彻又来了椒房殿,只是同往日不同,他今日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陈阿娇算不得多么心细如尘,可到底跟了他十几年,就算再愚钝,也能瞧出他今日的心不在焉。
她这回没有发脾气,只是耐着性子陪他坐着,偶尔撞上他躲避她的眼神,还能笑一笑。可她心里却知道,此事怕是比任何事都重大些。
过了半晌,刘彻终于迟疑着开了口:“阿娇,我有一事...”
“你说吧。”她痛快而洒脱地笑了起来,“你我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
刘彻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她眼角微微上挑,格外的艳丽张扬。
他顿了顿,轻声道:“卫氏有孕了。”
这五个字轻轻巧巧地从他口中飘出来,却如五道炸雷,一个一个地重重劈开她可以思考的脑仁,顺带着将她本就被捅了几刀的心狠狠地戳穿了。
“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那时一种失望透顶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一直横亘在刘彻从那往后几十年的梦里。
“阿娇...”他双手抚上她的肩,有些慌乱,却还是耐着性子尽量冷静地解释道,“阿娇,我自觉有愧于她,昔日将她带入宫中的是我,可如今...”
她还是怔怔的,这消息将她劈的晕头转向,她根本连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死死地揪住刘彻胸前的衣襟,撕心裂肺地质问他:“刘彻,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当日是怎么答应我的?!”
比她的质问更提前的,是她瞬间泛红的眼眶。
刘彻慌乱地伸手去擦她即将滚落出来的泪,一面低低地道歉:“阿娇,我对不住你,是我食言了...可我没法子...我没法子阿娇...”
她冷笑着一把打开他的手:“你没法子?!你是皇帝!你只想着对不住她,就没想过对我始乱终弃!?”
她喉咙已经嘶哑起来,可那声音像是从五脏六腑里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刘彻!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她高高地举起手来,刘彻不动,也不躲,只是悲伤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对上刘彻的眼睛,心里不住地一直流泪,那巴掌便狠狠落在自己脸上,掴出鲜红的指印。
“我生不出孩子。”她冷笑着,尖声喊着,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生不出孩子!是我!是我有罪!”
她像是疯了一般,鬓发散乱,死命用手抽着自己娇媚的面容,脸颊肿的老高,鲜红的发亮,像是下一秒就会流出血来,她眼中滚滚地落着泪,不知是因为心里苦涩,还是因为脸上火辣辣的痛楚。
刘彻彻底慌了神,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也没了,只是死死擒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打自己耳光的手,一贯傲气的他竟难得的带了几分哀求:“阿娇,别这样,别这样。”
她对上他的眼睛,那平时锐利的锋芒里,此时竟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她忽然就没力气了。
她想,她真是疯了。
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刘彻才伸手轻轻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垂首轻柔地吻她。
她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她这辈子同他在一起,快乐了几年,却流尽了几十年的眼泪。
刘彻叹息着,轻轻将她按进怀里,低低地道:“阿娇,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等你为我生一个太子。我们还有时间。”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两日后,圣旨传来,卫氏被封为夫人。
她脸上的红肿尚未褪去,只是痴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时已经开始落花了。
她开始觉得很寂寞,从没有这样寂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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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母亲,我再等等他
自卫子夫有孕后,刘彻来椒房殿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她自幼没有什么关系亲近的朋友,一起玩到大的,也只有刘彻一人。
她想了想,这话也有些偏颇。她起先同废太子刘荣关系也不差,到底是险些订了亲的关系,又多少有表兄妹的血缘,虽然栗姬的确不讨喜,可刘荣同他母亲却是大大的不同,自幼便很照顾她。
可刘彻不喜欢她同刘荣亲近,每每见到她同刘荣多说那么一两句话,便拉长了脸不理她,日子久了,她便也不再亲近刘荣了。
她想到这儿,又觉得委屈起来。
她为了刘彻断了同自幼一起长大的刘荣的一切往来,而刘彻怎么救不愿为她弃绝一个卫子夫呢?
说到底,终究是不够爱罢。
总归是自那以后,她的人生除了家人,便唯有一个刘彻。
可如今连刘彻也少来了,她便觉得格外格外的凄凉冷寂,她拉不下脸来找他,只能派人变着法儿地去打听刘彻的事儿。
回来报信儿的人多半战战兢兢,或是今日陛下陪着卫夫人去赏花,或是今日陛下陪着卫夫人去作诗,或是今日陛下在卫夫人处歇下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将宫里的案几都掀了,连帷幔也一并扯下来了。
可等她回过神来,望着满屋凌乱,又由衷地觉得悲凉。
有什么用呢。
他的心到底不在她身上了。
母亲像是在宫里插了耳目似的,每每她同刘彻有些许嫌隙,母亲总能最先得风声。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或许是因为深宫多寂寞,宫人们无处宣泄,便只能嚼嚼舌根了。皇后失宠本来也不算小事儿,更何况,她自知自己的性子实在不讨喜,怕是已经被人在背后把脊梁骨戳穿了。
但无论怎么说,母亲还是心急火燎地入了宫,
陈阿娇还是烈焰般火红的罗裙,明艳而张扬的妆容,却也没遮住她灰暗而颓败的神色。
馆陶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虽心疼,却也恨铁不成钢,侍女搀着她,脚还未在地上搁稳,便劈头盖脸地斥责道:“阿娇,究竟怎么回事儿?凭着你的容色和出身,对陛下又有功劳,如何竟叫那贱民抢了风头去?!你究竟是怎么了!?”
陈阿娇见到母亲难得露出笑来,可终究那笑意还是慢慢地僵在脸上,伸出的手也颓然地垂了下去,只是垂首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大长公主气急,又恨她的不明事理,自顾自地在案几前跪坐下,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陈阿娇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将你扶到如今的位置上?”大长公主见阿娇只是低头沉默,心里一软,口气也不禁放缓了些,苦口婆心地道:“阿娇,你同陛下成亲也有十年了,怎么这肚子就是不见动静?你父亲无能,整个陈家如今就靠我一人撑着,你若是再不争气,这陈家怕是要垮了。”
她摇头叹着气,听得阿娇心里万分自责。
母亲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她是老了,可自己终究还是没争上这口气。
她低着头,有些哀求地说:“母亲,阿彻不是那种人,我等等他,等那孩子生出来,他自然就...”
“愚蠢!”母亲重重地砸了一下案几,阿娇霎时噤了声,听得母亲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尽量平和地耐着性子说,“那卫子夫有个胞弟,名唤卫青,是个难得的将才,陛下有意拉拢,这才对卫子夫格外恩宠些。你如今若是想挽回陛下,需得先铲除卫青,你可知道?”
“铲除...?”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母亲,正对上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身子蓦地一僵:“母亲...阿娇做不到。”
“做不到?”母亲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话来,冷笑着拂袖而去:“你自己想想罢。你本就无子,若是这卫子夫生了皇子,一朝得势,你这皇后还能做几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陈阿娇的身子重重一颤,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是了,一旦卫子夫生下皇子,她怕是再也留不住刘彻了。
她不在意这皇后之位,她坐了这么多年,如坐针毡,早就坐够了。
她唯一在意的,只有刘彻。
可他的心真大啊,能容江山,能容天下,究竟还有多少能容得她呢?
她紧紧的抿着唇,动也不动。半晌,终于唤来身侧的亲信侍女,她的眸中再无半分迟疑,只是决然和阴冷。
她低低地道:“叫人去查那卫青,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条路太黑,太暗,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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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阿娇,你让我失望透了
她依稀记得事情败露的那一日,其实,此事儿若是成了,做得干净利落,人鬼不知。[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可到底,她输的惨烈,甚至容不得她为自己辩驳一句。
卫青被人救下,而刘彻,不仅没有就此放手,反而升了他的官。
她得知此事后,觉得天似乎是要塌了。
陈家的势力一日不如一日,母亲年岁渐长,刘彻羽翼渐丰。
她没有子嗣,而身怀有孕的卫子夫还有了卫青这样的靠山。
她重重地倒在榻上,沉默良久,等着自己的心思渐渐平静下来,却倏尔听到屋外传来太监的叫诺声。
她猛地坐起身子来,那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缓步而入,衣袂翩跹,负手在她面前站定。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面色红润,也不及从前清瘦了,她心里有些酸涩,原来为情所困的人,到底也不过只有她一个而已。
一段她自以为是的爱情里只剩她一头还热着,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阿彻...你来啦。”她挤出笑来,慌乱地亲自去给他倒茶,许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的举止有多自轻,又有多卑微。
她慌手慌脚地将茶捧到他面前,有些不安:“不知道你来,这茶还是冷的...”
她的话没说完,捧着茶的手却被他狠狠一巴掌打开,茶盏尽碎,脆响入耳,那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你为何如此?”他皱着眉,不带一丝笑意,连着声音都是满满的冰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敛着怒气,冷若冰霜的凝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心里很疼,可脸上却带着笑:“我不懂。”
刘彻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冷冷地望着装蒜的她,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气:“你还装?”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逼视着她:“卫青。你为何要派人暗杀卫青?!”
他的手上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拧的她手腕生疼,可这样倒也不坏,至少将她心里的疼痛分担了一些,不至于让她在他面前再次声嘶力竭,形容尽毁。
“说话!”刘彻被她的沉默逼的终于没了耐性,厉声吼道:“你知道你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娇,我对你失望透了!”
她被他震耳欲聋地厉声呵斥弄得晕头转向,可她想了想,却终究还是笑了起来。
“意味着什么...”她从刘彻放松了力道的手中抽回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清俊的,还带着怒气的面庞,她的手被他十足的气力握的充血,指尖冰凉,“意味着你再不会看向其他人...意味着我不用再每日每夜地等在窗下,只为了听那些嚼舌根的下人说上你的一两句行踪...意味着我不用每日做梦都想着能有一个孩子,可到醒来却发现,那个能为你诞下皇子的人不是我...”
她喃喃地,絮絮地说着,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凉。
刘彻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神色略略有些不自然。可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淡淡地道:“即便如此,你也太任性了些。”
他松了手,一撩衣摆,在榻上跪坐下,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她。
说实在的,这距离委实不算远,可她那一刻却倏然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隔了千里万里的山河。
这突如其来的敏感令她慌乱的手足无措,却又悲伤的无力自持。
她咬了咬唇,跪坐下身来,伸手去捡那碎尽的茶盏碎片,尖锐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指,她像是没感觉到一般,只是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蹭了一小块血迹。
刘彻抿唇,隐忍许久,终究还是上前拉起她,沉默地握着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只是轻柔地用手帕去擦,一时无言。
她任他动作,只是贪婪地望着他,看他锋芒暗藏的眉眼,看他刀削般的侧脸,只觉得自己有许久没见他了。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昔日,卫氏同你说,每日每夜等着你的车马驾临,实在太累了。所以,你重新宠幸于她。”
刘彻的神色不大自在,只是低头擦着她的手,淡淡地道:“提这个做什么。”
她笑了起来,唇角勾勒的轮廓都像是承载了浓郁流出的悲伤:“我如今算是感同身受了,阿彻。”
她默默地抽回手来,离他站开一步远的距离,仔细地打量着他,过了片刻,才笑着道:“这皇后没意思,我犯了错,你不如废了我罢。”
“又胡闹。”刘彻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想拉过她,却被她一步避开。
“你瞧,”她笑意盈然,“你总觉得我还在闹小孩子脾气。可你不知道,我在等你的这半个月里,这个念头一直在转啊转的,我想压,可根本压不住,这念头总跑出来,扰的我不得安生。最开始,我每日担心你想立卫氏为后,可后来,我更像是在等那一个废后的圣旨了。”
“阿彻,我算是知道了。”她平静的,带着笑意,轻轻地说,“这皇后的位置坐的太累了,要容你后宫无数美人,要大度宽容,要端庄守礼,甚至要将美人亲自送到你榻上去,以求她为你开枝散叶。”
她说着,渐渐红了眼眶,笑出了满脸的泪:“可我爱你啊。只要我爱你一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千般柔情的对另一个人?”
“我想过要忍,我当真是用心想过的。”她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笑着,哭着,“可这里疼的要命,我怕是扛不住了啊。”
她咬紧了唇,用力擦净自己的眼泪,尽力笑着,轻声道:“你废了我罢,阿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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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阿娇,我绝不休弃你
她忍受了一段难捱的沉默。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刘彻的目光落在她微笑着,却泪流满面的脸上,一半叹息,一半悲凉。
半晌,他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拉近了些,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低低地道:“你变着法子逼我,又是何必?”
她垂着头没言语。
他轻轻一扯,将她拉近怀里,慢慢地抚着她的长发,像是在安抚她:“我怎么会废你?”他的声音低沉入耳,格外动人:“你忘记我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处了?”
她闭着眼睛,鼻子一酸:“我怕你记不得了。”
“怎么会呢...”他轻轻叹息着,越发抱紧她,“我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便绝不休弃你。”
陈阿娇紧紧咬着唇,双手颤抖着,很想要抱紧他,却觉得手臂从未如此沉重过。
她推不开他,却也不敢再靠近他。
或许是他们太久没见,心里头觉得生疏了,又或许是她早就预料到结局,所以进退不得。
她不及外祖母聪慧机敏,才会这般无所适从罢。(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她抿紧了唇,内心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死死抱住刘彻,像是要用尽力气,将自己整个人投到他身子里才罢休。
她怕再也没机会了。
刘彻的棱角分明的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阿娇,我得走了。”
她的身子蓦然一僵,再开口时,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去她那儿?”
刘彻声音低沉,却着实无可奈何:“阿娇...”
“我知道了。”她抿紧了唇,伸手将他推开,撇过脸去不看他,“你去罢。”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她倔强的侧脸,叹了口气:“阿娇,我晚些再来瞧你。”
她闷闷地“恩”了一声,背过身去,身后木屐扣着青石板地的声音渐渐地低弱下去,最终随着“吱呀”一声的推门声听不见了。
他走了。
她将自己重重地投到榻上,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椒房殿没了人气儿,她觉得真冷啊...
身侧的宫女跟了她许多年了,见她这副模样着实心疼的紧,便趁着奉茶的功夫在她身旁跪下,轻声道:“陛下宠幸卫夫人,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头的皇子。可若是这皇子没有了,陛下自然就回到娘娘身边来了...”
她蓦然抬起眼睛,面前跪坐着的宫女眉目柔和,不卑不亢。
她的眼睛原本灰败,映在那宫人晦暗双眸中一双格外明朗艳丽的眸子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了。
“是啊...”她的目光表层再平静,也掩不住其下炽烈的狂热,或许,该称为疯狂更和时宜些,“她若是没了孩子...”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浅淡而阴郁的笑,曾在她命人暗杀卫青时,脸上浮现出的笑。
那宫女从广袖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奉上,低低地说:“红花入药,堕胎利器。娘娘...不妨试试。”
她紧紧地抿住烈红的唇,颤抖着,伸手接过拿包红花,在手中捏攥着。
她十年无子,可偏偏卫子夫得幸两次有孕,上天委实不公。
她咬牙捏紧那个小小的布包,她告诉自己,再试一回,最后一回。
若再不成功,她便认命罢。
她手里头像是握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山芋。那宫人见她痴痴愣愣地坐着,忍不住轻声唤她:“娘娘...”
她紧紧地咬住唇,沉默了老半晌。她素来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可头一回,竟没人看得透她过分纠结的神色。
“我不能...”她终于开口,手中的包好的布帛飘飘落在榻上,她的尾音带着轻颤,“我不能...”
那宫女劝她:“娘娘再想想罢。等那孩子生下来,怕是迟了。”
她重重地将自己投到榻上,盯着房梁上雕出的花纹,喃喃道:“我怕他那样看我。”
这句话便是终了了。
她记起他带着冷意和失望的目光,觉得那像是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胸口也闷得生疼。
“卫青那事儿,我已经做够了。”她低低地,更像是呓语,“如果我也能给他生一个孩子就好了...”
那宫女看在眼里,心里越发唏嘘不已。
任皇后娘娘如何位高权重,如何家事凌人,又如何深得陛下恩宠,终究这一切不过浮华,在这宫里,唯有皇子才是依傍。
可怜了。
宫女在心里深深叹息着,起身退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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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陈阿娇,你究竟什么时候能知道进退?
或许是因为刘彻对卫子夫的态度令她看清了在这深宫里头一个孩子对自己的重要性,又或许,是因为给刘彻生一个孩子,是她这辈子不多的心愿里头最重要的一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总归,她危机感日益深重,便也开始着意调理自己的身子。
刘彻被她那日的话说的动容,终于在朝政同卫子夫之间另抽出了一半时日陪着她。
若是搁在她从前哀哀戚戚的时候,她该是乐不可支了罢。
只是如今,她见到刘彻偶尔出神的模样,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闷得直疼。
他人在她身边,可心却不在,有什么意思呢?
她闹了一阵,刘彻虽每次都耐着性子温柔地哄她,可她却敏感地从他淡漠地黑色眼睛中察觉出了一丝疲惫,一丝无奈。
她若是不闹不发泄,便只有自苦。可她闹了起来,闹够了,却又深深自责。
她向来是这样的,不忍心瞧见他不快活的模样,更何况,刘彻是因为她而不快活。
她闹了几回,便再不闹了。
她想,自苦就自苦罢,总好过两人一起痛苦。
窗外的天色渐渐的亮了一些,陈阿娇的身子在地上躺着,已经有些凉意,她觉得疲惫极了,累的恨不能闭上眼,去喝一碗孟婆汤。
可刘彻的模样却在她脑海中不争气地清晰起来。
她舍不得合上眼睛,也舍不得离开。
她大大地睁着眼睛,陷入深沉而悠远的回忆里,尽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后来,刘彻将折子搬来椒房殿批,她便在一旁剪剪花枝,发发呆,通常是半天,两人连一句话也没有。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她下了几百回决心,要放他走,去瞧瞧卫子夫,去看看他的孩子,只是她终究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便沉默着缄口不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她没有外祖母的机敏决断,否则,到头来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
见好就收,从来都是正理。
她命人背着刘彻将宫里所有的太医都招来了,想问问究竟自己身子有什么毛病,居然十年不曾有孕。
只是每个太医都很是为难,上奏说皇后娘娘身子康健,一时无子想来只是时运不到,不必急躁。
她心里默念着不必急躁,不必急躁,可念到后来,她觉得自己快被这事儿逼得疯狂。
她陈阿娇自问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端,除了卫青那事儿之外绝没做过其他亏心事儿,可上天为什么要以无子来惩罚她?
她在刘彻没来的时候,就那样痴痴地坐在窗下发呆,身边伺候的宫女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皇后娘娘情绪格外萎靡,通常入神地想着想着就哭了。
可她脾气不好,终究也没人敢上前劝。
再后来,她琢磨出来了,宫里的太医都是一板一眼的规矩,想来瞧瞧寻常的病是可以的,可若是要瞧一些旁门左道,只怕还是民间名医更见多识广些。
她这样想着,便像是有了一根救命稻草,打起精神让人从民间花大价钱暗暗寻访高人入宫诊治,若有人能调好她的身子圆她心愿,必有重赏。
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宫外管他是真有能力的,还是江湖游医,都卯足了劲儿挤破了脑袋入宫去瞧,来的人没有成千也有八百,可终究是无功而返。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她的肚子始终也没有动静。
来的人越来越少,而她的心思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想,或许她是没有这个福分的罢。
只是她终究没想到,这成了压垮她和刘彻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日,刘彻来椒房殿时神色很是不郁,她虽然同刘彻很久没说上几句话了,可她细细想了想,相敬如宾,也还称得上的。
想到此处,她苦笑了一下。原来,十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终于也渐渐变得生疏而淡漠。
“阿娇。”刘彻沉着声音叫她。
她心里一惊,刘彻很少这样沉声唤她,除非,是谁触了他的逆鳞。
“怎么啦?”她堆起满脸的笑,她最近并没有犯什么事儿,所以自觉问心无愧,想来也不是自己惹着他了。
刘彻神色冷淡,只是将一卷圣旨砸在她面前,将她砸的一懵,反应了一会儿,才忙去捡。
显然刘彻并没有让她看完那卷圣旨的意思,便冷冷地道:“这几千万钱,去哪儿了?”
她心里重重地沉了一下,若非刘彻提起,她只当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过去了。
几千万钱...这个数字还是令她心里一惊,她只顾着找人入宫,竟没注意到已经费了这样多的钱。
“我不知道...”她抬起脸来,目光却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他。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为了要一个孩子,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小心思,更何况是在如今这种卫子夫当道的时候。
她是皇后,她怎么能在卫子夫面前矮上一截?
“阿娇。”刘彻冷冷地望着她,那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森寒和失望,“我给过你机会了。”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可却始终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陈阿娇,你什么时候能知道些进退?”刘彻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连名带姓地冷冷叫她,像是在叫一个同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刘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再也没有往日的半分柔情,只是厉声道:“陈阿娇,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派人去宫外悬赏名医入宫,究竟为着什么?!”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她嘴硬,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不看他。
刘彻怒极,冷笑着伸手一把擒住她的下颌,隐隐压制着自己的暴怒:“陈阿娇,你知不知道你快把国库掏空了?!”
她的身子重重地一颤,她以为不过是这些钱,对大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怎么会把国库掏空了?
她终于心虚起来,目光躲躲闪闪,却被他死死捏住下颌,迫使她只能瞧他:“不过是几千万钱...我让父亲还你就是...”
刘彻冷哼一声,若说她见到的刘彻向来都是温柔和煦的,那她总算见到他凌厉地模样了。
只是她从没想过他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她。
她怕极了,也慌极了,可她残败的自尊却迫使她高高地扬起下颌,倔强地同他对抗。
刘彻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终于冷笑起来,他的手指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将她的下颌掐的青紫一片:“陈阿娇,你听清楚了,我刘彻绝不用你陈家一毫一厘。”
他重重地甩开她,她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
刘彻身形颀长,站在那儿原本是芝兰玉树的少年,只是如今周围像是围了一团喷涌的怒气,令人不敢靠近。
她抬起眼睛来,双眸有些湿润,可终究忍住了。
她很想跟他道歉,想告诉他自己只是怕极了,怕极了看他离开的背影,也怕极了无子孤独的一生。
可她长长的涂着丹蔻的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血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却始终也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刘彻望着她湿润的黑色眼睛,脸色稍稍缓了一些,可那凌厉的眸中却满满的都是失望。
半晌,她听到他低低地说:“阿娇,我说过,就算你此生无子,你也永远是我的皇后。”
她听到这句话,心里颇为一动。
还来不及欢喜,便听得他带着绝望地道:“你为什么不信我?你为什么从来就不信我?”
她这回难得坚强的没掉泪,可心里一边流泪,一边流血。
她想,她怕是再也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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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她爱了十年的人,再不是她的了
窗外的天色比之前又亮了一分,猩红的血顺着陈阿娇苍白的唇畔一直流下去,顺着她纤细的锁骨,流进她显得空空荡荡的衣衫里。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青砖地面还是崭新的,上头的血液汇成了小小的一滩,已经凝固成了深红色。
她突然很怕天这么亮起来,因为她知道,她撑不到破晓时分了。
她轻轻勾起唇,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好在,她的故事,也快结束了。
从那日之后,刘彻很长很长的时间,再没来过。而她也在这次的争吵中耗尽了力气,生了很大的一场病。
她本还抱着一丝念想,因她从前生病时,刘彻都是丢下朝政亲自衣不解带地看顾她。
可他这次终究再也没来过。
因为宫里陆陆续续地添进了新人,而卫子夫替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
卫子夫生产之日,她背着宫里所有人偷偷去瞧了。尽管她那时大病未愈,整个人瘦了一圈,可她还是从榻上拼了命地爬起来,带了几个宫人去瞧。
那时候后宫乱成一团,宫人来来往往,脚步匆杂,这样大的喜事,她就是再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是不可能的。
她偷偷躲在偏侧的耳房里,大家各司其职,倒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她也乐得清闲,透过支起的窗,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屋外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这些年渐渐成熟起来,比起之前脸上还带着青涩的稚气,如今已经足以是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了。[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周遭宫人如临大敌,步履匆匆,从屋里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来,那场景即便是她瞧见了,已觉得触目惊心。
她看着刘彻一把抓过屋里脚步飞快的太医,形容焦急地问如今是什么情状。
那太医苦着脸,跪地道:“陛下息怒,夫人一时难产,小人等都是男子,多有不便,只能令从宫外寻稳婆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小人定尽心竭力。”
刘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勃然大怒,一把将那太医掷到一侧,厉声道:“什么尽心竭力!朕要你们万无一失!若是夫人不能母子平安,朕必以你们太医令所有人为夫人殉葬!”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气势慑人。
她望着他不安到甚至有些狂躁的模样,心里忽然就空了。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面容如常的男子,那是她爱了十年的人,却再也不是她的了。
“娘娘...”身侧的宫女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是大病未愈,是以觉得不适,面有不忍之色,劝道:“这瞧也瞧了,咱们不妨回去歇着罢。”
她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望着因重怒而神色冷冽的刘彻,半晌,忽然抬起脸来,一双眸子澄明如水,像极了她当年的模样。
“你们可有谁懂接生么?”她轻轻地问。
一个宫女怯怯地站出来:“小人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稳婆,小人自幼跟在母亲身边也学了些。”
“哦。”她应了一声,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一个格外艰难而痛苦的决定,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那你去罢,你是女子,可太医院的人就算想尽力,也是不成的。”
“娘娘...”那宫女还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地审度着她的神色。
她笑了一下,笑的太用力,险些挤出了蓄了满眼的泪:“叫你去还不快些?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这回能保卫夫人母子平安就是立了大功,也好有条出路。”
她顿了顿,又道:“只一点,不许提是我叫你去的,知道么?”
她不想让卫子夫承这个情,也不想让刘彻以为她在博他的恩宠。
只是她昔日曾一念之差对不住卫青,如今,算是还了她罢。
“是,小人这就去。”她到底年幼,虽不解,但听到有好出路一句话,那笑意尽数都浮在脸上了,冲陈阿娇拜了拜,便心急火燎地去了。
身侧的宫女忍不住叹息,见陈阿娇脸色实在不好,眼眶也通红,便又劝道:“如今娘娘安心了,回宫罢。”
她摇摇头,觉得身上乏力,便靠近柱子跪坐下,疲惫地在柱子上靠了靠:“再等等,再等等罢。”
约莫过了小半日的功夫,不远处的大殿里忽然迸发出欢天喜地地呼喝,伴着一声婴儿的震彻云霄的啼哭声。
刘彻郁郁地神色忽然就亮了,宫女怀里抱着锦缎似的襁褓,欢喜地跪拜,笑意昂然:“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为陛下诞下一位公主!”
众宫人跪拜,扬声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甚好!甚好!”刘彻的笑意像是要从眉目间溢出来,他从宫女手中接过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端详了她的眉目,笑道:“眼睛和鼻子像极了夫人。”
陈阿娇伸着脖子,她也很想看看那个孩子。
毕竟,那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
身侧宫女道:“娘娘不去瞧瞧?”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跪坐回去,低头瞧瞧自己平坦的小腹,神色有几分落寞。
半晌,她撑着自己的身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才好容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不去了罢。”她的目光遥遥地望着刘彻,格外的凄凉,可终究脸上还是带着几分笑意,“这是大喜,我何苦去给他添堵呢?”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滚落下一滴泪来。
“那丫头...”宫女点点头,望着乳母身侧手上沾着血迹的笑意盈盈的侍女,有些替陈阿娇抱不平。
陈阿娇望了望她,淡淡地道:“让她去伺候卫子夫罢。跟着我,这辈子便再没出头之日了。”
她的双脚跪的虚浮而麻木,每走一步都像是针扎似的,又麻又疼。
她弓着身子,伸手扶着身侧的宫女,轻轻咳了两声,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椒房殿挪去。
那一日,是她所见宫里最热闹的一日,张灯结彩,灯笼高悬,竟像是除夕一般。
她望着未央宫连绵起伏的宫宇,不远处传来歌女旖旎妩媚的歌声。
这分明是最热烈的一日,可她却觉得越发寂寞起来。
她抚了抚空落落的心口,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终于还是把刘彻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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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我不愿他不快活
过去很多年后,陈阿娇细细地想了想,她当时究竟为什么会有那一瞬间受了楚服的蛊惑呢?
或许是太爱,或许是不甘,又或许,是刘彻后来的态度深深地刺痛他。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想要弃绝一个爱了十几年的人,终究不容易。
刘彻那时享尽了半个月的天伦之乐,才终于想起椒房殿还有一个失宠无子的皇后。想来他只是觉得陈家尚存,皇后的位置也在,不好撕破脸面。
他来的时候,她正捧着一盏凉透了的茶听身侧的宫女说,近来民间有一方士很有名气,是个女子,名唤楚服。
她当时怔了怔,心里多少燃起了些细碎微茫的希望。
她是倔强的性子,又或许是因为深宫落落,实在太过寂寞,便想着给自己找点乐子,便差人寻了楚服入宫。
彼时,她大病初愈,还是有几分清瘦。
刘彻打量了她片刻,像是这才记起来她生病的事儿,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在她对面宽坐下:“阿娇...你身子大好了?”
她从凉津津的茶盏后露出一双艳丽的眼睛,撞到刘彻锐利的眸子,有些恍惚。
过了些许,才笑了一下:“阿彻数月不见,我自然已经大好了。”
她的话里很有幽怨的意思,听的刘彻心里不自在,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她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唇畔浮着笑意:“还没贺你得子之喜。[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她顿了顿,接着道:“宫里人说卫长公主清丽可爱,很有卫夫人的风姿。”
“真好。”她由衷地笑了一下,低头不经意地瞥过自己平坦至极的小腹,心里有几分酸涩。
“阿娇,你别这样。”刘彻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容色极盛,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姿,一双眸子虽艳,却格外澄澈清明,像极了她当年模样。
就算他们都知道,到底有什么是不同了。
他话还未尽,便有宫人行色匆匆地进来伏跪在地禀报道:“陛下,公主殿下身子不适,夫人请陛下移驾相顾。”
她清晰地瞧出了他脸上的焦急之色,见他转脸犹豫地瞧她,便笑了起来:“你去罢,这些日子都不必再来了,左右我自己落得清静。”
刘彻点点头,匆匆移步离开。
她望着他步履匆忙的背影,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她以为她会痛不欲生,只是那里静悄悄的,安稳平静的可怕。
后来,楚服入宫了。那是一个有着低顺眉目的女子,而她原本以为,巫女方士的长相多半妖艳,所以对她的能力颇有几分怀疑。
楚服的目光很尖锐,只抬头轻轻扫了陈阿娇一眼,便将她心里苦楚瞧出个七八分。
她说,娘娘,小人有法子帮您挽回心里的人。
她的目光落进阿娇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那里沉静而安宁,宛如一汪静湖。
陈阿娇的心里一动。
她本以为那里该当再不会有什么波澜了,只是当旁人为她指出一条路来,她才悲哀的发现,自己始终无法释怀。
她总还是爱他的。
“有什么法子?”她问。
楚服淡淡地说:“小人以巫术助娘娘挽回陛下。”
她心里重重地颤动了一下。
楚服见她不语,便道:“小人以性命担保,此等巫术绝非邪术,断不会令陛下有损,娘娘大可安心。”
她迟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那...他往后会一直念着孤么?”
楚服笃定地颔首:“唯娘娘一人。”
她合上眼睛,神色变换着,纠结而痛苦。
楚服很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巫蛊是大汉明令禁止的邪术,一经发现,便处以极刑。楚服以为自己足以理解她的犹豫。
她的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半晌,才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像是宫里的女子应当有的,倔强,却格外干净。
楚服心里一慌,接着,便听得陈阿娇淡淡地道:“孤不能。”
楚服笑了:“小人明白,娘娘是怕陛下怪罪。只是凭着娘娘的权势,若要瞒天过海也实在不难。娘娘不妨再想想罢。”
陈阿娇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格外凄苦些,半分也没有渗进眼睛里去。她说:“我同他闹了半生,争了半生,我何曾怕他怪罪过?”
她头一回对着楚服用了“我”这个字,提及刘彻时,双眸都隐隐生光。
楚服心里微微叹息,她从没想过,皇室高墙,薄情寡性者众多。
可陈阿娇是真的爱他。
陈阿娇笑着,轻轻地道:“我这辈子让他难受够了,我不愿他不快活。”
楚服心里一震,便听得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楚服。”
她忙拱手:“小人在。”
陈阿娇摆摆手,微微合上眼睛:“你回去罢。”
她说着,悄无声息地抹去了眼角一滴水珠:“别再给我念想了。”
楚服迟疑:“娘娘...”
陈阿娇指了指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笑了一下:“真疼。”
她的笑意带着深切刻骨的悲凉,像是下一秒就要痛哭失声一般,惹得楚服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心里也微微泛酸起来。
楚服拱了拱手,宽大衣袍的身影渐渐没入帷幔,融进夜色中,再寻不见了。
陈阿娇用力砸了一下自己生疼的心口,慢慢挪到冷冰冰的榻上。
宫女上前来奉上一盏晚茶,低声问:“娘娘可要熄了灯?”
陈阿娇想了想,轻轻摇摇头:“留一盏罢,万一他来了呢?”
就算她知道,他不会来了。
她将茶递回给宫女,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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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陈阿娇,朕不稀罕(修正版)
当那个巫蛊偶从椒房殿她的榻下被深夜闯入的侍卫翻出来的时候,她尚且懵懂而一无所知。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直到刘彻得了消息,带着卫子夫匆匆赶来,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偌大的椒房殿被手持刀戟的侍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竟显得有些拥挤。
刘彻站在她面前,剑眉星目,身形颀长,倒还尚且有几分她记忆里翩翩少年的模样。
他神色凛冽,目光森寒,像是拢了一层薄霜。像极了那时他拿着圣旨摔在她面前厉声质问她的模样,却又似乎比那个时候更冷峻些。
她微微启唇,目光定在他身后雍容华贵的卫子夫身上。
卫子夫再不是当年那个跪在地上,举手投足间楚楚可怜的清弱少女,倒比颓败的她更配的上这偌大华贵的椒房殿。
她心里再苦,也还是扯着嘴角,勉力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来:“这又是为着什么,深夜这样大张旗鼓的?”
卫子夫在刘彻身后,对她露出一个有些讥讽地笑意。
是了,那时她对着池水纵身跃下前,卫子夫也是这样的神情。她那时怎么就半分也没察觉呢?卫子夫比她更懂她的垂死挣扎,也更懂得,卑微到绝境,是不能绝处逢生的。
可卫子夫却聪明地不言语,只等着刘彻开口。
她收回目光,对上刘彻淡漠而苍凉的眼睛,她听到他低沉而带着怒气的声音:“阿娇,这是什么?”
她知道他已经是耐着极大的性子在容忍她,可她盯地上那个龇牙咧嘴的人偶,却实在觉得陌生。
她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确是不知道。
刘彻重重地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只是耐着性子重复着:“阿娇,我再问一次,这是什么。”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她自认自己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这巫蛊是怎么回事,她的的确确是不知道的。(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卫子夫的笑意渐深,讥讽而俏丽。
她恨不能上前撕破卫子夫那张好看的假面,让刘彻好好认清她的嘴脸。
可她记起刘彻暴怒着让太医令给卫子夫陪葬的时候,蠢蠢欲动的手便生生定下了。
她觉得心里一点一点地悄悄疼了起来,最后蔓延到全身,痛到她神思恍惚。她想,卫子夫是刘彻心尖上的人。她看了看自己的这些年一直毫无动静的小腹,又看了看已经出现细细纹路的双手,由衷地叹了口气。
以色侍君,色衰而爱弛。可怜她竟然连可傍身的一技之长也没有。
没了这副皮相,还有背后奄奄一息的陈家,她想了半天,居然不知道自己还算什么。刘彻不需要她,也是理所当然罢。
刘彻终于失了耐性,他冷冷地望着她精致的面容,冷声道:“跪下。”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他。
昔年,他亲口对她说,阿娇,从今往后,你再不必下拜。
她探寻地望着他凌厉漆黑的眼睛,那里浓重如墨,深如汪洋,到底是望不到头了。
她有些悲哀地想,他到底是忘了。
她咬唇,抬眸倔强地凝视着他,坚决地道:“我没犯错,为何要跪?”
刘彻冷硬地眸子落进她澄澈的,蒙着薄雾的眼睛,微微顿了一下,厉声道:“陈阿娇,跪下。”
他话音方落,身后两个宦官便在她的腿上重重一踹,逼得她双膝一软,重重跌跪在地下。
她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满目萧然。
她似乎觉得心里有什么角落,就在他说出那句跪下时,轰然倒塌了。
“陈阿娇。”他连名带姓地叫着她的名字,冷笑着上前,俯身狠狠钳住她尖削的下颌,“我刘彻有什么对不住你的?!”
她恍然间出了神,下颌上用尽气力的手指凉津津的,一直凉到她心底,冷寒彻骨。
她颓然地摇头,轻声道:“没有。”
其实,她本来有满腹的委屈,可仔细想想,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却终究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的错么?
她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承认。这是她一厢情愿地爱,终究不该是他的枷锁。
刘彻还是冷笑:“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们陈家的?!”
她垂眸,还是摇头:“没有。”
他放任陈家纵横朝堂多年,也算是全了陈家扶他上位的恩情。
其实没有恩情是能还的清的,有的,只是恩断义绝。
刘彻狠狠地将那写着他生辰八字的巫蛊偶用力按在她细嫩的脸上,像是要将那张牙舞爪的人偶生生按进她的眼睛里。
人偶上粗糙的针脚划伤了她的脸,她忍不住轻轻痛呼一声。
刘彻冷津津地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转啊转,窗外夜色正浓,莹莹的烛光在她面前晕出一团模糊地光影,她甚至看不清面前刘彻的面容。
“那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刘彻的声音震耳欲聋,更像是一声暴喝,尾音都带着几分嘶哑。
他的手狠狠地掐住她细弱的脖颈,竟像是要生生把她扼死一般。
她呼吸困难,全身的血液一齐涌到头顶,艳美的面容憋得通红而肿胀,只觉得血液像是要从脸上崩裂出来。
“陛下,陛下息怒。”卫子夫忙上前扶住刘彻的手臂,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听娘娘说说罢。”
她脖颈上的力道瞬间松了下去,眼前模糊了半晌,才撞进刘彻带着绝望的黑色眸子里。
卫子夫站在他身边,轻柔而娇媚,可跪在地上的她呢?鬓发散乱,人老珠黄,像是一个疯妇。
她有一瞬间,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埋进青金砖地的缝隙里。
可她只是伸手拢了拢自己凌乱的鬓发,沉默地跪在地上。
“陈阿娇。”刚才的暴怒用尽了刘彻的力气,他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着跪在面前的她,厉声绝望地道:“你说话!”
她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像是有人拿着匕首在她最隐秘的地方狠狠地一刀刺下,干脆决绝。
她太累了,累到无力辩解,只能沉默。
“你说话陈阿娇!”刘彻的声音凉津津地传过来,刻骨的绝望。
她痛的想缩成一团,想从心底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想要扑过去抓住他绣着云纹的衣摆告诉他不是她。
可她不能。
她的心底的傲气令她不愿低微祈求,亦不愿多加辩解。
她这一生都用来爱他,把自己爱成了一个妒妇,把他捧上了云端。
到头来,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她以为,爱是不能说出口的。她对他的爱,像是心底隐秘的秘密。她小心地护着它,捧着它,可他不知道,他不在乎,它就变得轻贱起来。
“刘彻,你说我不信你,可你瞧瞧,你怎么就不信我呢?”她悲哀地望着他,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蔓延上来,汩汩地流着血。
刘彻凝视着她,半晌,终于开口:“陈阿娇,人赃并获,你要朕怎么信你?”
她抬起头来,凉凉地望着他,带着一丝超乎寻常的冷静。
她说:“刘彻,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她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带着剜心刻骨的绝望。
刘彻沉默下来,静静地望着她,最后发出了一声讥讽地轻笑。
她以为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可到头来,这致命一刀,却还是他亲手捅上的。
她笑了一下,却也只是笑了:“刘彻,我要不要挖出来给你瞧瞧?”
其实她说出这话便后悔了。
昔日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她自认心有数窍,从前她恨不能他知道,如今却生怕他知道,她胸无大志,每一窍玲珑,都用尽了爱他。
刘彻淡漠地望着她,笑意显得有些残忍:“陈阿娇,朕不稀罕。”
掷地有声的四个字,才是最后的一刀。
她微微痴怔了片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连根拔起,终于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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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她和刘彻,也终究该有一个终结
如今想想,她似乎在这二十年里还见过他最后一回。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那也是唯一的一回。
那是她来长门宫的第二年,母亲得了特赦,来长门宫瞧她。
母亲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原本乌黑光泽的长发上凭空添了几缕触目惊心的白,整个人看上去憔悴而老迈,再没有她昔年抬手间翻云覆雨的风姿。
陈阿娇瞧了,也不过是鼻间泛酸,终究没掉下眼泪来。(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母亲。”她低低地唤了一声,跪下给馆陶大长公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阿娇无能,让母亲忧心了。”
母亲伸手将她拉起来,含泪细细地打量着她,声音竟带了几分哭腔:“娇儿,陈家垮了。”
她心里重重地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却命着自己稳神听母亲说,刘彻纵容家中兄弟争权分财,闹到最后,只能削了封邑去以儆效尤。
母亲哭着说:“这天下都是靠着陈家给他的,他如今做的这样绝,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她两手空空,却也无能为力。
她想了想,伸手握着母亲的手,笑了一下:“母亲不怕,你到底同他是血亲,他废了我,断了陈家,必能保你荣华。”
提及此处,母亲含着泪有些愤愤地道:“你被废后,我去了趟平阳府上,问她你究竟犯了什么错,竟闹到要废后的地步。”
她原本有些诧异,母亲竟浑然不知,但细细想了想便明白了,巫蛊之事也算是皇家丑闻,实在不好大张旗鼓地宣扬。
母亲冷笑一声,接着道:“平阳说,陛下如今年岁渐长,十年间阿娇也未给陛下诞下皇子,无子之过乃是大过,陛下想必是为此才废了阿娇罢。”
母亲攥着她的手恨恨地道:“这是什么话?他宠幸卫氏那贱婢,半月不登你椒房殿的门,你就算再想,又如何能给他诞下皇嗣?!荒谬!”
她心思微微一转,刻骨寒意一齐涌上来,凉透了她自觉还算平静的心,甚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冷硬地令她抗拒起来。
她沉默良久,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说,她原本还抱着能从长门宫出去的微薄希望,此时却再也没有了。
这是刘彻的一场局,她曾深陷其中,丢盔卸甲,到最后如砧板上任人刀殂的鱼肉。
可刘彻呢。
他不过仗着她爱他。
母亲最后握着她的手,声音颤抖:“阿娇,你再求求陛下,陈家对他有恩,他对你也能念些旧情。”
她无力拒绝。
母亲到底是老了,老到再也看不懂刘彻,老到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女子,如今只能带着哀求地来依靠她。
她心里微微泛酸起来,只能点头:“我听说司马相如擅长做赋,请母亲派人去买他为我做赋,献给陛下,陛下想必会回心转意罢。”
母亲的目光微微一亮,连声道:“好,好,母亲这便去。”
她望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重重地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她想,她和刘彻,也终究该有一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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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阿娇,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等了整整一个月。qiushu.cc [天火大道]
她等过他太久,如今不过区区一个月,算得了什么呢?
想来是司马相如的文章写得格外催人泪下,她等到一个月时,刘彻终于还是来了。
彼时,她闲闲散散地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长发披散,一直拖到脚踝。未施粉黛,一双原本妖艳起来的眸子此时格外的干净而清冷,只是越发显得她容色苍白而憔悴,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比不得宫里的新人花容月貌,年轻娇柔。
她静静地望着帐幔后颀长而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踏着木屐向她缓缓走来。
这条路真长啊...就好像他一步一步地,踏平了她的一生。
她有一瞬间的出神,她还以为,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是来接她回家的。
刘彻在她面前站定,静静地凝视着她,片刻,他皱了皱眉,轻声道:“阿娇,你怎么这样瘦了。”
久违的,温润的声音飘飘然地飘进她的耳中,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复苏了。
那里已经很久没动静了,久到她以为她的心真的死了。
她起身,缓缓地在他面前跪下,深深地叩首,行了十足的大礼,方才抬起眸子来,笑意盈盈:“妾身,给陛下问安。”
刘彻的神色微微一滞,深深地望着她淡漠的黑色眼睛,轻声道:“阿娇,你非要同我这样生疏?”
她微笑,带着十足的疏离和客气:“妾身不敢。”
她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那里早就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却还是欢呼雀跃着想要爱他。
她从没觉得自己这样轻贱过。
刘彻低低地叹了口气:“起来罢。”
他说着,在她对面的榻上跪坐下,静静地望着她。
她却没起身,只是又冲他重重地叩首下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额上熟悉的痛楚勾起了她久违的记忆,昔年,她曾在外祖母面前磕到头破血流,为了保他帝位,如今,她在他面前跪下,心甘情愿地磕头认错,只为了保自己一家荣华。
人人都说陈阿娇骄纵跋扈,恣意任性,可终究,她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活过。
真可笑啊...她微微勾起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娇,你这是做什么。”刘彻的眉心拧了起来,皱眉道:“起来。”
她摇头,浅笑道:“妾身求陛下放过陈家上下。妾身已因己过,枉顾三百人性命,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陛下不要加罪陈家。”
刘彻的脸色微微一沉:“这就是你让我来的目的?”
她点头:“是。”
刘彻咬牙冷笑:“你这算是认了罪了?”
她颇有些诧异,事到如今,她认不认,难道还有什么分别么?
可她还是乖巧地笑着,微微点头:“妾身认了,求陛下放过陈家,妾身愿受责罚。”
刘彻冷哼一声:“这会儿认罪,怕是晚了点儿罢。”
他说着,起身想要去拉她,谁知手方碰到她,她便像触电般下意识地弹到一侧,将自己缩了缩,再望向他的目光里是满满的恐惧。
刘彻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定定地望着躲闪着的她:“阿娇...你怕我?”
他的目光漆黑错落,宛如一口深井,她看不清他,也实在累的不愿再探寻。
说真的,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后来她再细细回味了一回,便明白了。
她不是怕他,只是那些伤太过痛苦,让他每每靠近时都刻骨铭心地想要逃避。
她不是不爱他,只是实在没有地方再让他狠狠地捅一刀了。
她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规规矩矩地跪着:“妾身不敢。”
刘彻静静地望了她半晌,缓缓地放下手,道:“阿娇,我是皇帝。陈家昔日有功,如今功过相抵,我自然不会不念旧情。”
她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下,笑意深了一些,重重地又对着他磕了一回,才道:“多谢陛下。”
刘彻有些悲哀地望着她,她回望着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他如今风华正茂,儿女绕膝,睥睨天下,她心里居然还隐隐替他欢喜。即便她深知她的后半生,只能在这个幽深寂静的长门宫等自己大限将至。
可她有什么法子呢?
她只能认命。
她听得他低低地道:“阿娇,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一句话,险些催出了她从心底涌上来的泪。
她也问了自己好多次,他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可到了后来,她终于明白了。
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爱终有尽时,他不爱她,如此而已。
她咬着唇,满眼含泪,可那脸上却笑得灿若朝阳:“陛下没错。是妾身不争气。”
她笑着,在他面前掰着指头,一条一条地数落自己的罪行:“惑于巫蛊,恃宠而骄,善妒无子,行妇人媚道...”
刘彻转过脸去,低低地道:“阿娇,别说了。”
她停下来,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重,可声音却终究带上哭腔:“陛下,妾身还未贺喜您。”
刘彻不解:“贺我什么?”
她怔怔的凝视着刘彻的侧颜,她似乎是恍惚了,隐约瞧见刘彻微微泛红的眼眶。
半晌,她才笑着轻声道:“贺您,也是贺我自己。”
“贺你我二人,终究解脱。”
刘彻背过身去,没再说话。
她低低地说:“陛下,我们这辈子,只能走到这儿了。”
过了良久,刘彻才开了口,声音低沉而轻柔:“阿娇,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他缓步离开的背影,恍然间记起了那些年,她以为他们曾经相爱的时光。
几乎是一瞬间,她飞奔上前一把扯住刘彻宽大的袖摆,伸手勾住他的脖颈,狠狠地吻他。
她终究还是哭了。
半晌,她没再看刘彻一眼,伸手将他推出门去,死死地抵住门,就像当年他站在门外拍门说,阿娇,你让我进去看你一眼的时候。
那时的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将来的某一日,竟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她用力抵住门,哭着说:“阿彻,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只想要你看我最好的模样。”
屋外的人明明还站在那儿,却一声不吭。
她轻声道:“你往后都别再来了。”
她没再向当年那样,死命堵住两扇大门,只是轻飘飘地滑坐在地上。
因为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
天色终于亮了,而她的故事,也终将停在这里。
身旁的鲜血已经凝固干涸,她面色惨白,像是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
陈阿娇遥遥地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空,似乎幽幽传来几声打更的声音。
未央宫此时当时灯火渐歇,他应当已经起身,准备去上朝了罢。
“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驻之。”
他年少时候的许诺,到底还是落了空。
她的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低声喃喃道:“刘彻...你这个骗子...”
她的喉头哽了一下,双眼蓦地一睁,再不动了。
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没等到她的金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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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篇:(一)她终究还是不懂他
又是一个幽幽的,静谧无声的深夜。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椒房殿的灯火已经尽数熄了,从外头望去,除了门前几个守门的宫女宦臣,再没有一丝人气儿。
刘彻恍然,他也有许久没来了。
“陛下。”身侧的宦官压低了嗓子,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侍卫,持刀握戟,同昔年别无二致。
刘彻轻轻抬手,侍卫们一声暴喝,一脚踹开椒房殿的门。不过须臾之间,便将椒房殿中诸多宫女连同已经歇下的皇后卫子夫一并擒来,压跪在地上。
椒房殿终于点起了灯,旖旎馥郁的香料芬芳盈盈绕绕,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刘彻神色阴郁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长发凌乱的卫子夫。被几名侍卫狠狠压跪在地上,令她显得有些许狼狈。
刘彻冷哼一声,在正上首的榻上一掀衣袍,坐下。
“妾身不知陛下深夜造访,有何要事?”卫子夫被人压着,迫不得已地面朝向刘彻跪下,她的容色已经大不如前,从前以清丽模样冠绝六宫的她,如今也有了垂垂老去的容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刘彻阴沉着脸:“朕想叫皇后陪朕看一出好戏。”
卫子夫低垂着头:“妾身不懂。”
刘彻冷笑:“皇后不懂不要紧,不出半日,自然会见分晓。”
他也老了,从当年丰神俊朗的少年,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卫子夫只轻轻打量刘彻的神色就明白了。她在他身边如履薄冰地生存了四十九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该沉默。
她跪在一侧,垂着头,等着刘彻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那杯茶喝尽。
刘彻方才将那杯茶搁回案几上,一个侍卫便匆匆赶来,跪地禀报:“太子不敌大军,已战败逃出长安,小人来请陛下旨。”
“好。”刘彻扬眉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寒凉,半分也没有渗透到那双难以见底的眸子里去,“太子谋逆,妄行巫蛊之术,谋篡皇位。”
卫子夫的身子难以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刘彻睨了卫子夫一眼,露出一抹轻蔑地笑来,掷地有声:“其罪,当诛。”
卫子夫重重地瘫软下去,神色苍白,怔怔地望着刘彻。
“传朕旨意,命刘屈氂追击刘据,一经有查...”他的笑意有些残忍,“杀无赦。”
卫子夫尖叫起来:“不!陛下!”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脱身后压着她的众人,奋力爬到刘彻脚下,死死揪住他长衫的下摆,脸色惨白,苦苦哀求:“陛下,据儿是您的长子啊!陛下!据儿是被江充和刘屈氂诬陷的,望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啊!”
刘彻嗤笑一声,讥讽地望着卫子夫:“皇后是在为刘据脱罪,还是自己?”
卫子夫一怔。
刘彻冷冷地望着她:“据朕所知,刘据起兵,还多有赖于皇后的协助啊。”
卫子夫蓦地睁大了眼睛,可却终究无力,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垂着头,再不说话了。
刘彻冷笑起来:“这皇后玺绶放在皇后这儿,朕心里实在不安。”
卫子夫身子一颤,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只是拼命摇头。
刘彻不理会,只是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衣袍下摆从她的手中嫌恶地抽出来,冷声道:“皇后失德,命上呈皇后玺绶,听候发落。”
卫子夫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后,渐渐地冷了下来,像是方才哀求的神色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
过了半晌,她亦随着笑了起来,跪朝着刘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妾身自请陛下废黜。”
刘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时的阿娇,年轻娇柔,容色盛人,站在他面前用力擦干净自己的眼泪,然后望着他,带着她独有的几分倔强和傲气,说,阿彻,你废了我罢。
分明是一样的场景,可他那个时候,心怎么就那么疼呢?
他回过神来,盯着面前垂垂老去的女子,却再没了当时的半分柔情。
他以为,他是老了。
他残忍地笑着,垂眸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皇后这样看重这个位置,朕如何能夺人所好?”
说着,带着诸多人马,拂袖而去:“皇后就再享受两日罢。”
他冷笑着,脚步坦荡:“这样费心爬上来的位置,拱手相让,皇后舍得?”
卫子夫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这个她陪伴了五十年的男子。
她终究还是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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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陛下,是您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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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俱静,一眼望去,绵延不绝的宫宇间只剩了星星点点的烛光,打更的声音方才消散,门外传来宫人轻轻地呼吸声。
刘彻从码的整整齐齐地竹简里抬起头来,重重地批下最后一个奏折,便听见叩叩的木屐声匆匆而来。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在他面前跪下,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认出这是方才派到椒房殿去的那个,皱了皱眉:“何事?”
那宦官抬起脸来,带着几分不安,迟疑着:“皇后娘娘不肯赴死,说要见见陛下。”
“哦?”他挑眉,发间的白丝触目惊心。
过了片刻,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摆驾椒房殿。”
其实他自阿娇废后,每每踏进椒房殿的门,便觉得心绪不宁起来。就算过了这几十年,也总还是抗拒的。
他到底也没忘了她。
他叹了口气,敛了神色,远远可见椒房殿透过窗子莹莹的烛光,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以为,是阿娇回来了。
过去,即便他说了不来,阿娇也总会为他留上一盏灯。
只是当椒房殿易主后,他有时兴起,批完折子便在宫里信步走走,走到椒房殿来,那里已经是黑魆魆的,连守门的宫女都睡得很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他那时便格外想起阿娇来。
“陛下。”当宦官小心翼翼地唤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了良久的呆了。
他起身下了轿辇,两名宦臣忙上前将椒房殿的大门推开,引他入内。
卫子夫一身皇后吉服,金步摇在鬓间摇摇低垂,越发衬得她华贵非常。连带着那有些老迈的容颜,也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刘彻兀自冷笑了一声,虽是贱民出身,但这三十八年的皇后位子,她倒也坐的习惯。
她面前跪着一个手捧木盘的宫女,木盘上一把匕首,一杯鸩酒,一条白绫。
宫女身子都僵了,想来已经跪了许久。
卫子夫见了他,起身迎上前来,如常般跪下请安:“妾身见过陛下。”
刘彻倒也没叫起,只是落落走到榻上,稳坐下,一双眸子漆黑锐利,划过卫子夫脸上:“皇后还有遗言未尽?”
卫子夫的身子微微一僵,旋即笑道:“妾身陪伴陛下数十载,如今要走,实在不甘。”
刘彻挑眉:“有何不甘?”
卫子夫冷笑:“陛下怕是忘了,昔日陈氏亦因巫蛊获罪,却得陛下宽恕,仍照皇后待遇宽待,为何妾身不过算是连坐之罪,却要以死谢罪?陛下不怕传出去令人耻笑?”
刘彻脸色一沉,却听卫子夫恍然大悟般的接着道:“妾身忘了。陛下将陈氏的巫蛊之罪压下不发,倒在妾身这儿大张旗鼓了。”
刘彻听到此处,忍不住轻笑出声,眸子锁住卫子夫妆容精致的面庞,轻声道:“皇后怕是忘了阿娇的罪过是哪儿来的罢?”
卫子夫面色登时一变:“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彻冷哼一声,端起茶盏来,他的手轻轻颤抖着,便将茶杯举高些,遮住眼睛,“皇后真以为自己昔日的栽赃陷害就这样毁尸灭迹了?那巫蛊偶是哪儿来的?楚服又是谁的人?”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那茶杯重重砸在卫子夫面前,茶杯碎了一地,崩起的细小碎渣划破了卫子夫细嫩的脸颊。
“皇后,朕自觉朕算是仁慈。”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冷静淡漠,瞧不分明。只是那周身勃然的怒气,却的确是周遭人头一回见到。
刘彻垂眸望着地上脸带血迹的卫氏,轻声道:“你当凌迟之罪。”
卫子夫的身子重重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刘彻,见他神色寡淡漠然,但想来已极大地压住了怒气,心里竟然有几分悲凉。
过了半晌,她幽幽开口,神色间带上几分讥诮,残忍笑道:“妾身自以为凭着妾身当年的位子,想要诬陷陈后并连坐三百人并不容易。侥幸成功,实在要仰仗陛下暗中相助。”
她满意地看着刘彻像带着假面一样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动容,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却疯狂地想要再给刘彻捅上一刀:“陛下,是您亲手杀了她。是您把她逼得...”
“闭嘴!”她的话尚且没说完,便听得刘彻一声暴喝。
她抬头,正正撞上刘彻痛苦的黑色眸子,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终于知道了他的弱点。
只是太晚了些。
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心里某一块隐秘的角落,不敢去碰,不敢去摸。
他将陈阿娇死死地埋在那里,如今被人残忍地一掘而出,森森地疼。
他愕然许久,却终于朗声笑了起来。
这世上,只有他能刺痛陈阿娇,因为阿娇爱他,爱到断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他曾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睿智,断不会受伤。
可其实,这世上只有阿娇伤不到他。也因为她爱极了他,才宁肯将伤痛都抗下,也绝不让他难受分毫。
阿娇,如今才知道,是不是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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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他是伤到她了
卫子夫跪在刘彻面前,脸上也再没有从前温婉似水的模样。[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倒是一副十足的嘲讽面容,像是要将这几十年的怨气都在此时一吐为快似的。
刘彻有些诧异,他从前数十年,竟没发现这个素来温婉懂事的女子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想起了阿娇。
阿娇从来都是将开心和不快都写在脸上的,他不必去猜,不必去烦。
这样干净的丫头,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陛下是想起废后了?”卫子夫讥讽地望着他。
刘彻脸色一沉:“废后也是你叫的?”
卫子夫轻轻柔柔地微笑着:“陛下忘了?陈后巫蛊之事虽是妾身一手所为,却少不得陛下从旁协助。若说妾身有当死之罪,陛下岂不也有错?”
刘彻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卫子夫想了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妾身怎么忘了,陈后无子,也是拜陛下所赐。”
她笑意盈盈,倒有了几分少女时娇俏的模样:“这世上伤透陈阿娇的,唯陛下一人而已。”
刘彻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早已凉了半截,耗尽心力:“住口。”
卫子夫像是没听到,咄咄逼人地微笑着:“谁给陛下的错觉,竟让陛下以为自己爱她?”
刘彻重重地一掌击在案几上,厉声道:“朕爱不爱朕尚且不知,朕只知道你定过不了今日!”
卫子夫跟了他数十年,自问这是第二回见到他这般失态,上一回,是陈后薨时。[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刘彻起身,厉声道:“来人!送皇后上路!”
他甩袖而去,身后三尺白绫翩然而起,将所有的尖叫和呼喊,都锁紧喉咙里。
刘彻出了椒房殿,疾走两步,忽然觉得气血上涌,一把扶住柱子,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
在他六十五岁这年,他失去了他第二任皇后。
椒房殿在近四十年后,终于又空了。
他年岁已高,偶尔怒气上来,气血上涌,吐血倒也情有可原。
宫里人以为,是因为卫子夫的自缢令陛下心神俱伤,倒也感慨陛下的情根深种,狠狠歌颂了一回。
只有他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一块好不了的陈年旧伤,卫子夫把它撕开了,让它赤裸裸地裸露开来,血流不止。
他捂上自己的心口,有些恍然。
过去,他曾很多次见到阿娇偷偷地抚一抚心口,他只是不明所以,不以为然,如今却是真的懂了。
那里真的撕心裂肺的疼。
他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决定将朝政都先放在一旁。
他曾用朝政将自己塞得满满的,否则,他一合上眼,就是阿娇微笑着流泪的眼睛。
他怕极了阿娇流泪。
他躺在榻上,目光落在头顶的交颈鸳鸯上,觉得有些许讽刺。
他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同阿娇就这样变了呢?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忽然记起那时阿娇受伤的时候。
那时,他同阿娇起了争执,阿娇本来是干净纯粹的性子,一争执起来,便有些口不择言。阿娇有时说,阿彻,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份,你不许对不起我。
他本来也只作玩笑听,只是后来,太皇太后对朝政横加干预,他才终于发现满朝文武竟有半数是窦家人。
这个发现令他不寒而栗,只要窦氏一日不灭,他便永远无法独揽大权。
他想来想去,在太皇太后身边插了自己的眼线。
那日他心烦意乱地去了椒房殿,他本以为阿娇能宽慰他,又或者,她就算不安慰他,他只要看着她笑意盈然的面容,便舒心许多。
可阿娇竟说让他去给窦太后认个错。
或许是阿娇的语气刺痛了他,令他记起了那句“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半”,又或许,是因为他失望至极。
他本以为阿娇是该站在他身边陪他对抗太皇太后的。
他忽然记起当年馆陶大长公主抱着他问他,把阿娇给他做妻子好不好?
他心里一沉,望着阿娇带着焦躁的绝艳容貌,忽然就明白了。
他曾经那么感念她陪着他这数年,他是真的真的想过,为她建一座金屋,同她生儿育女,承欢膝下。
可他怎么这么愚蠢?
她喜欢的,是那个光彩熠熠的皇位,从来不是他。
他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自己说:“阿娇,这个皇后之位,就这样让你难以割舍?”
她的脸一瞬间白了。
她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悲哀地望着他,颤声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想,他是伤到她了。
他的心随着她的颤抖而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想上前抱住她,可他那一刻却又格外想剖开她干净的眸子,看一看那爱意的下面,究竟有多少不堪。
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走了。
后来很多年,他想,或许,他那时伤她一回,往后的每一步,便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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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娇,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你
那是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同阿娇,像是有了些隔阂。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他回了长乐宫不久,便得了插在太皇太后那儿的探子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前去拜见了太皇太后,二人在屋里闭着门说了很久的话,过了一刻钟,皇后娘娘才被一群人拥着出来,具体情状,便不清楚了。
他听在心里,心里头狠狠地一沉。
他觉得怒气“腾”地涌上来,案几上的茶杯、奏折,被他伸手拂袖狠狠地扫在地上。
阿娇啊阿娇...他冷笑着,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隐隐的疼。
他想,阿娇,你终究还是站在了太皇太后身边。既然如此,你还要我这个夫君做什么呢?
他在长乐宫歇下,不知怎么的,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起身更衣上朝去了。
他听着阶下大臣们满口的之乎者也,却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心思也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朝上了一半,便有宦官从右侧入,轻轻在他耳边道:“陛下,小人得了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受伤了。”
他猛地起身,丢下满朝文武大臣,步履飞快,厉声道:“怎么现在才说?”
满朝文武皆是愕然,只听得陛下撂下一句:“摆驾椒房殿!”,整个人便上了轿辇,令轿夫加快脚步去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方下了轿,远远地见了椒房殿,他便飞身从轿上跳下来,飞奔上前。
他后来想了又想,若说他当日年轻气盛,所以失态至此,可他却也清楚,就算再往后几十年,他足以不动声色不起波澜的如今,他也一定会如当年那样奋不顾身。
他好像,还是在乎她。
那时,他听到她幽幽的一句:“你朝中政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要来了罢。”
这是她头一回将他生生推开,他有些错愕,拍门的手便生生顿了下来。
她说,阿彻,等我养好了,亲自去见你,好不好?
他的心早已凉到透顶,他记起那个探子说,皇后娘娘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他忽然觉得脑海中蓦地一亮,如醍醐灌顶一般,可心却重重地坠到谷底。
他有些悲哀,他想,刘彻,你堂堂九五之尊,为了她自轻到这份儿上,抛下朝政,抛下满朝文武,可她却这样弃若敝履,避而不见。
他想,阿娇,这怕是你同太皇太后设的局罢。
枉他险些就信了,她爱他。
他的手轻轻地垂下来,轻笑:“那好,你好好养着,尽早来见我。”
他说的格外隐忍,他想着,断了罢。
他回头离开的背影,却还是有些迟疑。
他总归还是在乎她的。
....
即便是过了几十年后的如今,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她,也总还是觉得眼眶发酸。
后来,他们和好并没有多久,便又开始三日一吵,五日一闹。
他们都是年轻气盛的性子,一个九五之尊,一个娇生惯养,即便他平日里压着性子容她忍她,却也实在是没有过多的耐性。
那日的争执,阿娇口不择言地说出一句:“阿彻,这天下若没有我们陈家,若没有我,你岂能得的这样安稳呢?”
说完后,她似乎也是自知失言,便瞥过脸去不再瞧他。
连着昔日太皇太后那事儿,他最后还是依着阿娇的请求,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谢罪,只是这终究都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私下里开始命太医往她平日的饭食里稍稍添些不孕的药末。
那时,朝中人已稍有变动,窦家人少了些,可到底窦家势力根深蒂固,一时半刻恐难拔除,他心里不能不忌惮。
那时阿娇的那句话,让他心头一滞,他怕,陈氏到头来会成为下一个窦氏。
他那日想了很久,辗转反侧了一日,才终于红着眼眶做了这个决定。
他不敢让阿娇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道。
如今陈家势大,一旦阿娇怀上皇子,除了太子之位,和这皇位,他再也给不起什么了。
可他受够了窦家的掣肘,断不能让陈家成为下一个窦家。
他招来太医,迟疑而又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决定了。
这么多年,他死死地守着这个秘密,他怕阿娇恨他。
他合着眼睛,仰着脸躺在榻上,慢慢抬手遮住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睛。
阿娇常说,阿彻,这天下有一半是我们陈家的,你不能对不住我。
他在一片昏暗里,看到了她流着泪的眼睛。
他想,阿娇,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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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上再没有这样干净的人了
他这一生中走的最决绝的一步,便是迎卫子夫入宫。(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那天,他记得朝中琐事繁杂,实在令人心头烦躁。
他这么多年,像是养成了一个深入骨髓的习惯。只要心头烦躁时,便不由自主地往椒房殿去。
他想看看阿娇的笑脸。
阿娇出乎意料地那日也有些郁郁,平日里她都是笑嘻嘻地迎上来,勾着他的脖颈娇笑着撒娇。
可那日,她坐在那儿,离他多了些距离,生生勾起他心里两人之间难以察觉地嫌隙。
她说:“你若是来了这儿也心神不宁,不如去别人那儿罢。”
他微微一怔,转而反应过来,这是这丫头在跟他拈酸吃醋,也不知哪儿听来的风雨。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伸手搂着逗她,觉得心里的烦闷似乎也消了一半:“你这丫头,我若是当真去了旁人那儿,你当真欢喜?”
她一把推开他,推得他倒退几步,心神微震。
阿娇,你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听她冷冷地道:“左右我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他心里重重的一颤,难道阿娇知道了?
他细细审视着她冷淡的还带着点儿委屈的模样,没瞧出任何破绽。他心知肚明,阿娇是那种将情绪都摆在脸上的人,如今想来也不过只是受了气罢。
他深呼吸了一回,有些疲惫:“阿娇,你别这样。”
他看着阿娇痴痴地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的模样,心里有些发慌,慌到了极处,又深深自责。
他很心疼她,真真切切地从心里头心疼她。
他想,或许他那一步,是真的错了。
可他不能说,他只能将万般情绪都咽下,低低地说:“我很累。”
这是他这辈子在旁人面前,唯一一次示弱。
......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年轻时,这样的身子骨不过一日便能恢复如初,但如今,躺了两三日,也觉得浑身乏力。
的确是老了。
他叹了口气,合着眼睛。他想了想,觉得那话似乎也不尽然。
毕竟,阿娇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外人。
他恍然间记起了那日自己甩袖离开的背影,如果还有机会,他很想在椒房殿门口再驻足片刻,他很想知道,那时说出那句话的阿娇,究竟有没有半分动容。
他纠结半生,怀疑半生,犹豫半生,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他。
那时他心里百味杂陈,便去平阳公主府上散心。
平阳公主是他亲姐,见他神色不郁,还是笑迎上来:“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有些烦闷:“无碍,想来你这儿转转。”
平阳笑道:“陛下是又跟阿娇吵架了?”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平阳了然,笑意盈盈:“要妾身说,阿娇实在被娇宠太过了些,只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娇翁主,却忘了自己是陛下的妻。”
他心里一动,却下意识地回道:“长姐不懂阿娇,她只是小性了些,心却比谁都干净。”他微笑着,喃喃道:“世上再没有那样干净的人了。”
平阳撇了撇嘴,维持着轻柔的笑:“陛下身边儿需要可心的人,阿娇绝不是个好人选。”
她说着,抬手击掌,纤腰柔美的歌姬舞女鱼贯而入,舞姿飞扬,衣裙翻飞,歌女悠然地歌声一直飘到远处去。
突然间,歌女中一人飞身而起,飘带轻缓,踮足轻盈地落在众人之间,跪下请安。
“小人卫子夫,见过陛下。”
平阳见他兴致寥寥的模样,轻笑一声:“抬起头来,给陛下瞧瞧。”
他寥寥扫过去,对上了一张格外清丽脱俗的面容。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姑娘,同阿娇是截然不同的人。
他记起阿娇那张绝艳的有些张扬的面容,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起身,淡淡地道:“多谢长姐款待,朕便先回宫了。”
平阳也不阻拦,只是幽幽地道:“这卫子夫有一弟,名唤卫青,是个格外难得的将才。”
他的步子便生生一顿,听得平阳悠然道:“陛下如今朝中没有体己人,便不想将其纳入麾下?”
他转过脸去,对上平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眼睛。
又想起阿娇那句冷冰冰的“左右我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人”,心里一寒。
阿娇这辈子有子无望,可他断不能断了这大汉的根基。
他淡淡地扫过眼带希冀的卫子夫,唇畔勾起一抹有些冷淡地笑来,拂袖先走,留下一句:“把她带到轩车上来罢。”
平阳对卫子夫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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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她到死,也没刻骨铭心地恨过他
他宠幸了卫子夫也算是很长的一段日子。80电子书wWw.80txt.com
那时,他一面是因为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却实在少有忠心的人,另一面,是他算了算,自己已有十八岁,即至弱冠之龄,放在父皇那朝,膝下早就儿女成群,到自己这儿却如此子嗣单薄。母后虽久居深宫,不同太皇太后夺权,却也时常明里暗里地劝着,说是帝后和睦是好事儿,却也不能专宠,后宫还是要多些美人儿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卫子夫入宫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卫子夫是个柔软的姑娘,同阿娇截然不同。她性子温顺和婉,很知道进退,也懂得察言观色,事事以他为先,他打从心眼儿里说,他很是欢喜。
再加上他同阿娇撂了狠话,又正值冷战,卫子夫比起来倒是格外贴心。
他那时太累了,他疲于应付朝中的唇枪舌战,也怕面对阿娇,卫子夫便成了他唯一的出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那日,他下了朝,往卫子夫宫里去了。
卫子夫正跪坐在案几前,专注地绣着手中的活计,见他来了,忙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拜了拜,又亲手替他奉了茶,见他落了座,方才坐下。
他抿了口茶,笑了一下:“茶不错。”
卫子夫恭顺地微笑着:“妾身去拜见太后,得了太后这样的赏赐。”
他笑了笑,知道母后对卫子夫这样的性子也是满意的,阿娇太过跋扈了些,母后也时常担心。
他望着卫子夫清丽的面容,觉得很是沁人心脾:“你不必如此拘谨。”
卫子夫还是乖顺地坐在一侧,笑盈盈地柔声道:“陛下是妾身的天,妾身守礼本是当然。”
他不置可否。
正说着,便见宦臣撩了衣袍匆匆前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在池旁站着,竟是要寻死的模样。”
他心里重重一惊,想也未想,起身连轿辇都弃了,飞奔而去。
那怕是他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原本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了,衣袍阔大,险些将他绊倒。
阿娇像是一只轻盈而翩然的蝴蝶,站在池边上,带着有些绝望的笑,指着卫子夫,让他再不宠幸她。
过了这样多年,他还是想了又想,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会犹豫呢?
他内心天人交战,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斩钉截铁的“我应你”。
他那时同卫子夫相处也有段时日,自觉卫子夫的乖顺很得人心,又兼有卫青的将才。
他真的舍不下。
但其实当阿娇纵身跃下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思考,便不由自主地随着阿娇跳入池中。
当他全身都浸在水里的时候,他一瞬间蓦然而来的清醒。
就算他再如何看重江山,可他心里始终住着一个愿为了阿娇耗尽心力的孩子。
哪怕他怀疑阿娇算计他,甚至他不知道她到底值不值得。
他也本能的这样做了。
当宫人们七手八脚将他二人捞起来时,他看见孱弱呼吸着的阿娇,闭着眼睛,顺着眼角不停往下掉的泪。
他一瞬间就慌了。
或许是被池水泡昏了头,或许,是他那时太年轻了些,自以为能平衡一切。
他抱着阿娇说,我答应你,我再不宠幸她半分。
......
他后来的很长时间,都会习惯性地走到椒房殿外,却不进去,只是在窗边看着发呆的阿娇,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偶尔听到阿娇恶狠狠地骂一句,“骗子。”
他想来想去,这骗子除了自己,怕也没有别人担的起了罢。
她至死也不知道,她这一生,都是谎言。
他想到此处,又欣慰起来。
总归她到死,也没真的刻骨铭心地恨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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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阿娇,我终于彻底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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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宫人轻手轻脚地踏过青石砖地,罗裙拖地,不一会儿,帘外烛光莹莹,而后没了声息。
刘彻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合上眼睛。
他是不该再想她了。
在陈阿娇死后的几年,他觉得自己的心遗落了很长一段日子。
直到那日,李延年奏乐时,对他唱起一段“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郁郁抬眸,轻笑:“世上当真这样的佳人?”
身侧的平阳公主笑盈盈地道:“李延年之妹李氏,妾身听闻便是这样的绝代佳人。”
他只是笑:“那就叫她进宫来瞧瞧罢。”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只当是百无聊赖间难得地放纵罢了。
那时,宫里早已有了三宫六院的美人,环肥燕瘦,姿容各异,却皆是佳人。多一个,少一个,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延年依言将李氏带入了宫。
他坐在上首,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朕瞧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李氏有些羞怯地抬起脸来,一张素白的容色上,端得是一双格外艳丽的眸子。在她格外清秀的唇鼻之上,显得竟有些突兀。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心里隐秘的角落狠狠地动了一下。
他以为,他此生再见不到这样艳丽的眸子了。
李延年不动声色地抬眼,望见他迟滞的神色,颇有些自得:“陛下以为如何?”
他先是不语,微微啜了口茶,才缓缓道:“的确担得起倾城佳人四字。”
他起身,目光落在跪在面前的李氏身上,淡淡道:“可愿入宫侍奉?”
李氏望了望自己的兄长,见他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才露出一分喜色,柔声道:“如此,乃是妾身之幸。”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双艳有疏色,却绝不媚俗的眼睛,听到自己心底深处幽幽地一声叹息。
......
李氏是个妙丽善舞的女子,他每每下朝烦忧时,她便跳舞唱歌为他解忧。
舞姿曼丽,歌声清越,实在是世上少有的佳人。
他很欢喜,没多久,便将她封为夫人。
只可惜,李氏身子骨并不多好,入宫不过几年,尚且不到有孕的时候,便染上了恶疾。
宫中太医令的太医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见好,最后竟越来越重,最后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他那时得了消息,早过了不惑之年的人,竟然像是个毛头孩子那样手足无措起来。
他以为他应当是见惯了死亡的。
他匆匆赶去,想要见李氏最后一面。
那时,李氏早已瘦的形销骨立,再没了当年倾国倾城的风华了。
见他来了,李氏忙将被子扯上去,死死地将自己的脸盖住,他只听到她闷闷地声音有些沙哑:“妾身容貌尽毁,久病在床,不当面君。”
他微微一怔。
李氏见他没说话,便道:“陛下请回罢。”
他伸手扯住被角,想要将那被子拉下来:“你如今药石无用,何不让朕见你最后一面?”
他手上用力,到底将那被子一把扯下。李氏忙飞快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身上的寝衣早已肥大了一圈,松松地套在她瘦弱的身子上。
李氏颤声说:“陛下请回罢。妾身只想让陛下看见妾身最好的模样。”
他的心忽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像是记忆里刻骨地疼。
他下意识地一把握住李氏瘦的骨节毕现的手,轻声道:“转过来,让朕看看。”
手中的手指冰凉而纤弱,他紧紧地握住,怕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
李氏想来是流泪了,她只是哽咽着,轻声道:“妾身死后,请陛下宽待妾身的兄长。”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记忆里那个有着艳丽但干净的眸子的女子,那日瘦骨嶙峋地跪在他面前,说:“请陛下放过陈家。”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阿娇恭敬地叫他,陛下,这两个字,像一把极锋利的刀,生生劈断了他们之间的几十年。
他轻笑一声,颇有几分讽刺:“真像。”
他说完,深深地望了李氏一眼,拂袖而去。
几日后,宫人来报,说李夫人殁了。
他早有所料,挥挥手让宫人退下了。
他从小山似的折子里头抬起头来,窗外天地阔大,宫宇绵延,树上的桃花渐次地开了起来。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红颜多薄命。”
想了想,他将手中的笔杆子撂下,习惯性地抬手抚上胸口,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阿娇,我终于彻底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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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她已经不在了
自卫子夫死后,他如同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一般,过了他的人生中最后的三个大寿。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他的每个大寿,都会将合宫尚未有封地的皇子公主,同宫中有名有份的妃嫔一道招来贺寿。
他坐在上首,望着底下歌舞升平,舞女翩跹,皇子公主其乐融融,却也只是浅斟慢酌地喝着酒。
那些同自己有或多或少亲密无间的关系的人,看起来竟然格外陌生。本是为他来贺寿,却反倒自己看起来更热闹些。
他身边的位置换了两个人,在他再无多少时日的时候,却变得空落落的。
他这一生,自认为可堪天下,到头来,连这辈子唯一可以能真正听他说说心里话的人也不在了。
......
大寿过了不久,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思来想去,自刘据死后,他便再没立过太子。
如今,他身子越发差了下去,这件事儿,也终究不得不上心了。
他想了想,唤来身侧的宦官,淡淡道:“叫赵婕妤来。”
过了一会儿,赵婕妤携着几名宫女入了大殿,在他面前跪下,俯身请安。[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淡淡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她还年轻,容色正盛,格外娇柔,虽是平民出身,但哪怕跪着时,脊背也笔直,下颌微扬,带着几分倔强。
他由衷地在心里叹了一声,才道:“起来罢。”
赵婕妤依言起身,见他屏退了众人,大殿只留他二人,有几分诧异。
他指了指面前案几对面的软榻,道:“婕妤来坐罢。”
赵婕妤颔首,上前落座,微笑道:“陛下唤妾身来,想必是有要事。”
他暂且先撂开正事不谈,只是问:“你入宫也有几年了罢。”
赵婕妤道:“快十年了。”
他有些恍惚,阿娇死后,他只觉得每日都度日如年,却不成想,这日子一晃,也就十年十年地过去了。
他已经快满古稀之年,算是老朽了。
他想到此处,微微苦笑。
“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儿。”他啜了口茶,淡淡地笑了一下,“朕属意立弗陵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赵婕妤先是错愕,旋即喜上眉梢,目光微微一亮:“陛下说的可当真?”
“君无戏言。”他说。
赵婕妤退开几步,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十足十的大礼,方道:“妾身保证,弗陵定不负所托,视天下为大任。”
他微笑,问:“你当真愿弗陵继承大统?”
赵婕妤郑重道:“妾身甘愿。”
他轻描淡写地道:“极好。只是,为保弗陵继承大统,你不得不做些牺牲。”
赵婕妤有些迟疑,片刻后,却还是转而笑道:“妾身是弗陵的母亲,自然愿为弗陵牺牲。”
他笑了,击了击掌,一个宦官手捧着一条几尺长的白绫从殿外悄然而入,跪在赵氏面前。
赵氏微微颤抖了一下,瞪大眼睛,怔了半晌,猛地转头望向他:“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格外云淡风轻:“弗陵年岁尚幼,主幼而母壮,历朝幼帝即位,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中大权,也多因为这个缘故。”
他幽幽地望着面前姿容极盛的女子,淡淡地道:“朕不愿自己的儿子也受此胁迫。”他双眉一挑,一双锐利地眸子探寻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冷声道:“婕妤可懂?”
赵氏颤抖地望着他,满眼的恐惧。
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下,那时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的阿娇,如今在哪儿呢?
赵氏启了启唇:“陛下...若是今日是先皇后在这儿,您还会如此么?”
他轻笑:“朕是皇帝,大汉江山乃是重中之重,便是先皇后,也当如此。”
“若是李皇后?”她追问。
他反应了一会儿,方才记起李皇后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李氏,他那时头脑一热,将她追封为皇后。
他想,他或许是在恕罪。
他颔首:“也当如此。”
赵氏不死心地追问道:“若是,陈皇后呢?”
他的心忽然重重地坠了一下,他也想问问自己,若是阿娇,他当真下得了这样的手么?
没有答案。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眸子透出苍老的模样。
半晌,他轻声道:“她已经不在了。”
赵氏忽然就流泪了。
她透过满眼氤氲的水汽,露出一个清浅而绝望地笑。
她起身,慢慢走到那个宦官身边,拿起那条长长的白绫,细细地抚摸着它,半晌,才重新望向他:“陛下,妾身本为自己可怜,可如今,妾身觉得您才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有些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大殿,只听得身后幽幽的一声:“君无戏言,还请陛下将弗陵该得的,尽数给他。”
他先是轻笑着,过了一会儿,扶着那漆红的廊柱放声大笑。
阳光映着白雪,显得有些刺眼。
他笑够了,有些落寞地望着银亮的雪光,喃喃道:“又是新的一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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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这到底,算不算爱呢?
春末的时候,桃花还未开尽,他便觉得怕是撑不住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他躺在榻上,几个尚且有名分的妃嫔守在身侧,仅剩的子女也都来了,跪在屋外听宣。
他半张半阖着眼睛,满头的白发散落在榻上,脸上也有了明显的褶皱。
他已经快到古稀之龄了,活到此时,大限将至,也不算什么。
底下已经传来隐隐的哭声,他听了,觉得好笑,又心烦。
人总会死的,更何况,如行尸走肉般在这个世上落落空寂地活着,实在也不如死了干净。
他总算熬到了头,竟然有几分欢喜。
“弗陵...”他已没什么力气,声音也嘶哑而低沉。
所幸身侧有耳聪目明的妾室听懂了,忙向后喊道:“太子殿下呢?”
一个尚且未脱了孩童稚气的少年神色漠漠,上前跪拜,方才靠近了榻,低低道:“父皇,您叫儿臣?”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刘弗陵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凑近了榻畔,靠近他的唇,听得他低低地道:“弗陵,朕将这江山交给你,你当不负所托...”
刘弗陵颔首:“儿臣知道。[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他扯了扯唇角,微微笑了一下:“这合宫的人,也唯你还算冷静...”
刘弗陵淡漠而冷静的神色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他才不过八岁的孩子,看起来却超乎寻常的成熟,想了想,淡声道:“儿臣哭不出来。”
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褶都带上了苦味的笑意。
他握了握刘弗陵的小手,叹息道:“你很像朕。”
刘弗陵微笑着,声音冰冷而淡然,附在他耳畔,轻声道:“从儿臣母妃死后,儿臣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听得耳畔的刘弗陵接着道:“父皇,儿臣自认,在心狠手辣上,比不得您的万分之一。”
他微微一怔,旋即还是明白了:“那日的事儿,怕是你都看到了罢。”
刘弗陵直起身子来,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冷冷地笑道:“儿臣瞧得一清二楚。”
他轻声道:“你以为...如何?”
刘弗陵冷冷地道:“父皇,儿臣恨极了您。”他说着,转头看了看满地跪着啜泣的妾室和兄姐,冷笑着,附在他身边道:“不止是儿臣...这满地的妃嫔,您的一众儿女,甚至卫皇后,李皇后,陈皇后,怕是也都恨极了您罢。”
说完,他起身,慢慢地退了几步,给刘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重又回到自己的兄长姐姐之间。
只是这回,他带着一丝傲骨,昂然地跪在众兄妹之首,端得便是这大汉的太子风华。
刘彻合着眼睛,心口虽早就空落落的,却还能听见心底里绵长而悠然地叹息。
他轻声喃喃道:“婕妤,你说得对...朕这一生,实在可悲。”
他最后艰难地转过脸去,模糊而朦胧地见到了底下那些熟悉却遥远的面容,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江山在手,美人环绕,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可惜在这时,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
他记起十几岁的无数个寂寞的深夜,他闲闲走到椒房殿前,里头簇簇跳动着的烛光。
他那时还不懂,这些零星的灯火,那个等了他几十年的人,最后温暖了他整整一生。
他张开眼睛,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夜色,眼角微微湿润了。
他的面前恍然间是那个幼年的自己,笑着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驻之。
他有些遗憾,他以为,这一生漫长,他们还有时间。
可终究是来不及了。
朦胧中,那个眉目绝艳的高傲女子微笑着冲他伸出手来。
他笑了,颤颤巍巍地伸手,握住她暖暖的手指,她还是昔年的模样,半分也没有变老的迹象。只叹他,头发花白,苍老而憔悴。
他说:“阿娇,你来接我了。”
阿娇笑意盈盈地偏头看着他,调笑道:“阿彻,你怎么这样老了?”
他有些惭愧:“如今,我配不上你了...”
阿娇咯咯地笑着,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到远处去,娇声道:“这下就好了,没有卫子夫,没有别人,你这辈子都要陪着我。”
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像是也变得轻盈了,随着她一道往远处的亮光走去。
他空落许久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自认此生,在乎的人也不过陈阿娇一人罢了。
只是他又困惑起来,这到底,算不算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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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番外:还似旧时游上苑
天色暗透了,我倚着门框,披上一件外袍,抻着脖子望着未央宫的方向,等陛下车驾来幸。txt小说下载80txt.com
过了一会儿,远处的未央宫烛火逶迤,照亮了月朗星稀的天空。
宫女上前来,躬身拜了拜,道:“娘娘歇下罢。陛下今日往李夫人那儿去了。”
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地抽回身来,将身上的外袍扔到地上,轻声道:“把灯都熄了罢。”
日复一日地等待,贯穿了我整整的一生。
......
我是卫子夫,出身贫贱,如今却也是这大汉至高无上的皇后。
昔日,平阳公主想要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格外看重了我亲弟卫青的将才。从她的口中,我也断断续续的知道,那时的大汉朝廷,还是以陈家和窦家为尊。
公主望着我,神色颇有些怡然,想来是对我的样貌很满意罢。
她亲昵地唤我:“子夫。”
我那时没见过世面,对着她时,带着几分战战兢兢的小心谨慎,听她叫我,双膝一软,跪下听宣:“殿下请讲。”
她“哎”了一声,亲自执了我的手,微笑道:“你想不想入宫侍奉陛下?”
隔着她深沉的眼睛,我都由衷地看出了自己的狂喜,我用力点头:“小人愿意。”
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神色莫辨:“如今后宫空寂,陛下膝下无子,你若是能诞下皇子,必定荣宠加身,从此飞黄腾达。[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点点头,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耐不住地想要喷薄而出。
她说:“子夫,孤今日扶你卫家满门不是不可...只是...”她巧妙地将话头顿在此处,一双带着心机的眸子笑意盈盈地瞅着我。
我习惯了看人眼色,忙道:“子夫定当感念殿下恩德,愿为殿下当牛做马。”
就这样,我在陛下那日来时,顺着平阳公主的意思被陛下瞧中了。
他命人将我带到了轩车上,我自知会发生什么,心里头是跃跃欲试的欢喜和紧张。
更何况,陛下是个风华绝代的少年,端得一身的华贵非常的气度,实在令人不敢直视。
陛下的轩车富丽堂皇,内里也格外宽敞,我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心里暗自想着,过不了多久,这些华贵也都是我可以染指的了...
他那时淡淡地开了口:“你愿意入宫侍奉?”
我含羞点头:“全凭陛下做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招我过去。我迈着雀跃的小步子,将手递到他宽大的掌心里,那里冰凉冰凉的,带不上一丝热气。
我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看着他像是处置一件朝政那样,不带丝毫感情地临幸我。
我咬着唇,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他过分冷漠的态度而觉得羞辱,我总之,是红了眼眶,可是我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流泪了,只记得我探着身子想要去吻他,却被他下意识地回避开了。
我大概还是哭了罢。
后来,我就随着他入了宫。宫里人恭敬地称呼我“美人”,一应端茶奉水沐浴更衣皆有人侍奉。
我带着格外的新奇,深深地迷恋着这一切。
那时他不过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可那赏赐却如流水一般,绫罗绸缎,金银绮罗,一应传进我的殿里。
我捧着那些赏赐,心里由衷的欢喜。
即便他不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心里又纳闷,既然我未得多少宠幸,又为何非要赏我呢?
渐渐地,等我逐渐过惯了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便觉出日子的无趣来。
闲来无事,我便携着两个宫女在宫里闲逛,不经意地望见远处一片红墙旖旎,心里纳闷儿,便问身边的人道:“那是哪儿?”
宫女回道:“是皇后娘娘所居的椒房殿。”
我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倒是尚未见过这传说中飞扬跋扈却姿容绝艳的陈娘娘,心里好奇,况且入宫良久,未曾觐见,也实在不妥,便想去给皇后请安。
到了殿外,大门敞着,宫女宦官却都聚在院里,絮絮地扎堆说着什么。见我过来,忙跪下请安,口称:“美人。”
我很满意,也有些自得,不久前,我的身份尚且比不得宫里的下人高贵,如今却也成了这后宫的半个主子了,实在令人欢喜。
我问:“你们怎么都不在殿里伺候着?”
打头的宫女不卑不亢,规规矩矩地答:“陛下在里头,娘娘不让小人们跟着。”
我恍然大悟,正要开口,却听得里头一个很动听的女声嘶哑着嗓子喊道:“刘彻,你这个骗子!”
我蓦地一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从未想过,竟有人敢如此对着陛下讲话,不恭不敬,直呼其名,甚至还带着滔天的怒气斥责。
宫里人盛传陈皇后飞扬跋扈,果真不假。
我想要请安的脚步便不敢再迈了,但耳朵却支了起来,不受控制地听着。
半晌,我听得陛下的声音传来:“这不正如了你的意么?”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陛下的声音透着一股浓重的悲伤,隔了这样远,我也忍不住微微动容。
他接着说:“阿娇,我如你所愿去了旁人那儿,你如何不欢喜?”
原来,陛下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对着陈皇后,是自称“我”的。而赏赐如流水的我,在他口中,无名无姓,只落得一个“旁人”。
我痴怔在原地,望着身侧宫女宦官们小心翼翼交换眼色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由衷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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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似旧时游上苑(二)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是最早窥得一丝端倪的人。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陛下是个全身都是秘密的人,起码对我来说,诚然如此。
粗粗算算,我跟了他也有几十年了,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我也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事儿触了他的逆鳞。
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反而是,你的确是个极好的皇后。
我初初听来,还算是欢喜,可后来便觉出其中其中恰如其分的生疏来。
我是个好皇后,却独独不是他心头的妻。
那时,我入宫一年,因着陈皇后的胡搅蛮缠(对我来说,她所做的事儿的确是令人瞠目结舌),陛下也有足足一年未曾临幸我。
我着了慌,忙派人去宫外递消息给平阳公主,公主只差人回了一句话,说男子都好新鲜,你同阿娇千般不同,他自然就被你吸引了。
我想了想,觉得我同陈皇后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飞扬跋扈的性子总不讨喜,而我则能敏锐地察觉出陛下的高傲注定能同他在一起的,只能是乖顺地女子。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我按着心意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雨,他虽是陛下,却也先是个男人,自然心生怜惜。
陛下许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又或许,是因为陈皇后的性子实在令他厌倦,总归他来我处越发多了起来。
我以为自己的转折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时,我心思不多,我是个美人,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能为陛下生个孩子,然后晋成夫人,这样荣华地过一生,又有孩子傍身,也不至于失宠,多好。
我发现陛下的秘密,便也是在那时的某一日。
夜里,我身子乏累,便先在陛下之前歇下了,只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半天,也总是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间陛下低低地问道:“她歇下了么?”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在问我,心里居然也泛起了一丝甜蜜。
我心里清楚,我接近陛下的目的并不纯粹,可陛下是个神秘而风华的男子,弱冠之龄,却格外成熟,我喜欢他也是应当。
不知道那宦臣答了些什么,我听见陛下幽幽地叹了口气,才说:“你去安排轿辇,朕去瞧瞧。”
我这才觉出不对来,竖起耳朵听着他轻轻的木屐声,翻身而起,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瞧瞧尾随着他的轿辇。
过了一会儿,才发觉那轿辇在距椒房殿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陛下抬手命令将轿辇搁下,带着两个随从,走到椒房殿外,却又不进去,只是看着那里头莹莹亮着的一盏灯,神色略略有些复杂。
我离近了些,躬身躲在树后,听得他身侧的宦臣道:“陛下,娘娘还给您留灯呢。”
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动容,却也只是轻声道:“朕知道。”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朕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落寞,示意殿外守夜的宫女宦臣噤声,走到窗下,窗下的案几上点着一盏灯,火光簇簇地在黑夜里跳动着,照亮了案几旁穿着一身寝衣坐着发呆的女子。
我并不是第一次瞧见陈后,但无论瞧见多少次,我都深深地觉得,她有一双格外妖艳动人的眼睛。
她撑着下颌,神色郁郁而又寂寞,一只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叩击着案几,发出“嗒嗒”的声响。
陛下也不出声,只是站在窗外,沉默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有掌灯的宫女上前躬身问了她什么,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陛下的身影一闪,没入黑夜里。
我见到她遥遥地望了一会儿未央宫,落寞地叹了口气,说:“也罢。”
她起身,依依不舍地又望了一眼,方才回过头去,低低地说:“他不会来了。”
那宫女又问:“娘娘,灯...”
她急急地说:“留着罢。”
她带着几分凄凉地苦笑了一下,一双妖媚的眼睛亮晶晶的:“万一....”
她的身影没入帐中,看不见了。
陛下从暗夜中走出来,怔怔地望着那盏簇簇跳动着的火光,愣了好久,我听得费劲,便又冒险离近了些,才听得他口中近乎呓语地低喃:“阿娇...我又让你哭了。”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莫名地催出了我满脸的泪。
我裹紧身上的衣裳,加快脚步离开了。
我又想笑,又由衷地觉得可悲。
只是陛下,你说,我同你,到底谁更可悲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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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似旧时游上苑(三)
其实我那时再怀疑,也不过仅仅是猜测罢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直到后来,陈后因为我费尽心机的局被废,而我也顺理成章地因为怀了据儿而成了这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一切才仿佛渐渐拉开帷幕。
那日,我正抱着据儿给陛下瞧,一个宦臣不识时务地进来,拱手奉上一卷长简。
我粗粗扫了两眼,我认得的字不多,但“长门”二字,触目惊心。
陛下大致略了一遍,眉心紧紧地蹙成一道很深很深的沟壑。
他神色很是复杂,这令我多少有些警觉。
一段难捱的沉默后,他开口道:“摆驾长门宫。”
我心里一慌,目光触及这富丽堂皇,香气旖旎的椒房殿,恨不得将所有的气味都吸进身体里。
我很怕等陛下回来的时候,这里就再不是我的了。
他匆匆地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同我打上一声招呼,那脚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我如坐针毡了许久,等了约莫两个时辰,他还是没回来。我觉得我终究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便将据儿交给乳母,也命人摆了銮驾,加紧脚步地往长门宫去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我没什么机会来长门宫,如今算是头一遭,这长门宫虽离未央宫很远,但这到底也算是皇家别苑,端得是富贵非常,甚至比起椒房殿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这虽说是大长公主所建,但陛下不许陈后迁居冷宫,反倒一应吃穿用度比照过去习惯,还将她养在这样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
说是来避暑的,怕是也没人觉得不妥罢。
长门宫伺候的人并不多,但守卫却丝毫没有懈怠。我见他们严阵以待的模样,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来,他对她的安全向来是格外上心的。
宫女见了我,忙上前行礼,我索性让她们替我引了路,带到了陈皇后的居所。
是一个很清静的小院,几丈见方,树荫茂密,在这会儿瞧来倒是生出几分凉意。
带路的小宫女停在不远处,有些惶恐地说:“陛下在这儿,小人不敢再送了。”
我也不为难她,这事儿毕竟也不值得大张旗鼓,我堂堂一个皇后,如今拈酸吃醋地跟来,倒显得我颇有几分小家子气了。
我寻了个少人僻静的角落,偷偷地瞧着。
窗子半开着,透过窗棂,我瞧见了陈后,那个有着妖艳眼睛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女子。
她如今形销骨立,圆润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那一双眼睛在格外瘦削和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大,只是黑洞洞的,没什么光彩。
我有一种得胜的快感。
这是十六岁时的我绝不敢想的,那时,我卑微低贱,见到平阳公主,连头都不敢抬。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张扬的陈皇后憔悴而疲惫,明媚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而我正是盛景当年,容色极好的时候。
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终究是我赢了。
她望着陛下,我清楚地瞧见她目光落在陛下身上的一瞬间,几不可见地亮了一下。
我猜,这几年,她从没忘了他。
她吹了眸,低低地道:“陛下,我们这辈子,只能走到这儿了。”
陛下侧身对着她站着,从我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他。
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我觉得这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儿,却又由衷地感慨,能让陛下这样失态,到底也只有她一人。
他迟疑了半晌,最后开口的时候,唇瓣微微颤抖着:“阿娇,照顾好自己。”
他说完,转身决然地往外走去,我知道他的决然,却从他那时的背影里,敏锐地察觉出了刻骨的凄楚和悲凉。
他的脚步坚定,只是每一步,怕是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瑟缩。
陈后忽然飞快地冲上前去,在我错愕地甚至来不及合上半张的口的时候,一把扯过陛下的衣袖,伸手勾住陛下的脖子,用尽全力地吻他。
陛下只是轻微地震颤了一刻,旋即俯下身,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
他们的相接的唇下滴下触目惊心的一缕红丝,像是站在这世上的尽头,用尽全力地想要将对方狠狠地拆吃入腹,带着刻骨铭心的悲凉。
我捧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忽然想要放声大笑,笑意一齐涌上来,却终究化成了我唇齿边的一声呜咽。
可我也深切地知道,或许感情里,始终还是有先来后到的。
我错失了他的十几年,就注定了我卫子夫,也将遗落他这繁花锦簇的一生。
我只是那一瞬间觉得,他似乎在人生的某一刻,也曾倾尽全力地爱过她。
因为...
我的目光落在拥吻着的两人身上,轻笑一声。
他们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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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似旧时游上苑(完)
我依稀记得,陈后薨逝那一日,是一个阴沉沉的,乌云坠坠的阴天。(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过了晌午,竟然砸下噼里啪啦的雹子来,据儿乖巧地跪坐在我对面,诸邑笑嘻嘻地逗弄着他,时不时朝我笑一下。
陛下在案几旁批着折子,偶尔遇到难下笔的时候,便习惯性地皱皱眉。
宦臣抬进了笼好的火盆,殿里骤然暖了起来。
我满足地呵了一口气,觉得这样的日子格外的静谧而和煦,若是能一直过下去,便是最好了。
安稳日子还没过半刻,我抬眼便瞧见一个宦臣揣着手,行色匆匆地走到案几前,重重地在陛下面前跪下,颤抖了一下。
陛下从那卷奏折中抬起一双锐利却有些疲惫的眼睛,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脖颈:“说。”
那宦臣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方才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匍匐在地,声音也显得闷闷地:“陛下...陈娘娘...陈娘娘她...”
陛下的眼睛蓦地一滞,死死盯住他,厉声道:“说!”
“陛下节哀...”他一咬牙,“陈娘娘薨了。”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滋滋”地升起一股白汽来。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出乎意料的,陛下仿佛只是失态了一瞬间,旋即淡淡地挥了挥手:“下去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重新将笔拿好,一行一行地继续批阅他的奏折,然后皱了皱眉,批上一个“准”字。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
正要将目光抽回来,却见他那字的最后一笔才刚落下,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
我尖叫起来,像个疯妇一样扑上前,脱口大喊着:“传太医来!快传太医来!”
他似乎也是怔住了,他伸手轻轻地抹了抹唇角,捻了捻,才相信那是货真价实的,从他还沾着血红色的口中喷出来的血。
“我怎么...”他喃喃着,抬头冲我笑了一下,他有些无助地望着我,目光澄澈干净地像是一个孩子,带着探寻和深深地迷惘:“皇后。”
我忙应了一声:“妾身在呢,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有些怔忡地望着我,轻声问:“朕这是怎么啦?”
一阵泪意卷上来,让我觉得无比憋闷和委屈。
我勉强笑了笑,红着眼睛说:“陛下是累坏了,歇一歇等太医来瞧瞧罢。”
他乖巧地搁下笔,应了一声,神色困顿而迷茫,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半晌,开口说:“皇后,她死了。”
我忍着哭腔安慰他:“陛下,生死乃是寻常事,还望陛下节哀。”
他有些寂寥地望着窗外骤停的雹子,落寞着,慢慢红了眼眶:“朕曾经很想让她给朕生一个孩子,皇后。”
“妾身知道。”
他笑了一下,目光空落落的,不知道栓到哪儿去了:“朕说要给她建一座金屋。”
“妾身略有耳闻。”我诚实地接道,伸手抚了抚他颤抖着的脊背。
他定定地望着长门宫的方向,郁郁地轻声问:“皇后,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我郑重地道:“陛下是天子,是不会错的。”
他似乎经过我的提醒,才恍然大悟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神色重新变得冷静而清明。
他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你说得对,皇后,朕是天子。”
他抹了抹唇角的血迹,轻轻推开我,从案几一侧拿过未批阅的竹简,奋笔疾书起来。
我心里一清二楚,从那一刻开始,陛下就只是陛下了。
后来,宫里陆陆续续地添了新人,最得宠的,也不过赵婕妤和李夫人二人。
我见到她们二人的第一眼时,略略有些惊讶。
我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发现,她们二人身上,或是妖艳的眼睛,或是傲骨十足的性子,都隐隐有着陈后的影子。
或许,将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藏在他心底最秘不可宣的角落,就是我今生知道的,陛下唯一的秘密。
他将陈后以翁主之礼葬在了馆陶大长公主和先皇身侧。
我有些困惑,便小心地问了他一句,问他为何不以皇后之礼葬在妃园,却偏偏要葬在大长公主先皇和太皇太后身侧。
他低头批着奏折,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我自讨没趣,正想转个话题时,才听得他淡淡地说:“她这辈子最大的不该,就是做了朕的皇后。”
他撂下笔,神态格外寂寞:“朕愿她来世,享尽荣华。”
我不知怎么的,鼻尖一酸,又见他抬起眸子,淡淡地笑了一下:“只是不要再嫁给朕了。”
我有些错愕,我以为,陛下心里是惦记着她的:“陛下为何...?”
他重新执起笔来,将自己埋进小山般的奏折中,淡淡地说:“我不配。”
我忽然就明白了,陛下是天子,爱重江山,爱重子民,却独独在儿女私情上只能弃情绝爱。可在刘彻心里,或许是真的,深可见骨地爱过她。
他说:“皇后,你先去罢。”
我依言,听话地想要退出去,依稀记起,他似乎从未喊过我的名字。
或者说,他从未喊过这宫里任何女子的名字,向来只以封号相称。
我记起他或轻柔,或低沉地轻声叫着“阿娇”两个字,笑着将门轻轻掩上了。
我想,我是看透了,才终究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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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殿下以后也抱我么?
这一切,还要从我嫁给他之前说起。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我是萧观音,光听这姓氏,便足以令众人趋之若鹜。
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辽皇亲贵胄虽然多如过江之鲫,但最尊贵的也不过两个姓氏。其一,是当之无愧的耶律家,皇室血脉,是这大辽的掌权之人。其二,便是我们萧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大辽有了一个不算成文的规矩,皇后历代,只能出自萧家。
我听闻汉人是以男子为尊,在我们萧家却恰恰算是相反,若是生了女子,便多了一分飞黄腾达的把握。
我自幼就知道,我是要做这大辽的皇后的。
我初初识得耶律洪基的时候,才不过四岁。四岁实在太早,让我脑海中至今也只剩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因为父亲是先皇生母的弟弟,又是北苑枢密使,而先皇后萧挞里同我也算是中表之亲,算起来,大我八岁的耶律洪基是该称我一声姨的。
父亲不肯牵我的手,却牢牢地盯着我,以免我失了礼节,丢了萧家的脸面。
耶律洪基是个很俊朗的少年,只是对于他十二岁的年纪来说显得太过阴沉而持重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少年应当有的活泼与俏皮,只是冷冷地,穿着华服,一身风仪,贵气逼人地站在那儿,目光锋利而冷漠,像极了一个继位者。(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我有些怕他。
他当时被封为燕赵国王,又是尚书令,掌管南北枢密院的要事,想来那时先皇便已经属意他来做这大辽的下一任君主了。
其实我也清楚,父亲是北枢密院使,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下做事却心服口服的,想必他的确有几分手腕。
我被父亲瞪了一眼,忙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福身,对着这个过分冷漠的好看少年行了大礼,乖巧地请安:“臣女萧氏观音,给殿下请安。”
他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我被他锐利的眸子扫过,吓得往后退了退。
他轻笑出声,脸上的神色也柔和起来,伸手像拎着一个小玩偶一样将一身华服的我从地上拎起来,满头的珠玉翡翠将我的脖子压得生疼,只能苦着脸垂着头。
“萧丫头。”他叫我,带着戏谑的笑意,“这么小的小丫头。”
我不服气地抬起头:“我不小了,我马上就过五岁生辰了!”
他被我煞有介事的模样逗乐了,大笑起来,我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很是柔和,也不像之前那样怕他了,只是伸着头仔细打量着他。
“好好好。”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十二岁的他对我来说可真高啊,我得仰着脖子使劲儿才能看到他,像是一座山。
他伸手在我红彤彤的唇上抹了一下,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己手上沾上的厚厚的唇脂,嘟囔着:“这么小的丫头,这唇脂也未免太厚了些。”
我深以为然,使劲儿点头,瞥了父亲一眼,见他似是若有所思,便悄声凑到耶律洪基耳边抱怨:“可不是!奶娘还给我带了好多好多发簪!可重了!”我扁了扁嘴,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压的我这儿疼。”
他大笑着,伸手将我满头的发钗一股脑儿抽出,掷在地上,笑道:“那就不要这劳什子了。”
他抱着我,像是抱着一个很小巧的小玩偶一样,在地上来回兜了两圈,我便乖乖地任他抱着,心里是不明所以的。
他走了两圈,忽然问我:“小丫头,你说,我好不好?”
我用力地点头:“好。”
他又笑,一双锋利的眸子倒是格外温柔起来:“哪里好?”
我瞧了父亲一眼,见他正在出神,应该是没空理我,便小声说:“因为你抱我啦。”
他不解,我便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在家里,父亲是从来不抱我的,也不许母亲和奶娘抱我。”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起来,凝视了我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我的长发,轻声道:“我明白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一句“明白”里,有着多少和我一样的心酸。
因为他注定要做皇帝,我注定要做皇后,所以我们都不配得到父母的关怀。
我们是不能得到爱的。
我当时只以为父亲是不大喜欢我的,但他的怀里却很温暖,我便环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见他没有反感的神色,才放心地问他:“殿下以后也抱我么?”
他笑的温和,又带着几分疼爱,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抱的。”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便又抱着我走了一圈,才放下我,轻声说:“小丫头,你要快点儿长大啊。”
他直起身来,望着父亲,神色便成了起先冷静而凛然的模样。
他淡淡地说:“请岳父备好嫁妆,孤自当亲自迎娶。”
我尚且懵懂,只能瞧出父亲一瞬间狂喜的眼神,我往后的日子,几乎再没见过他同母亲。
我成了皇家的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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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只要你以后给我一个笑就好
我嫁到王府初时,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耶律洪基很受先皇器重,自然有许多家国大事要处置,常常被先皇宣进宫里密谈,一谈就谈到个三更半夜。
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奶娘又没跟在身边,府里的侍女我都不熟悉,她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哄我,我觉得很委屈。虽然我在家里,父亲母亲待我格外严格,也不愿抱我哄我,可总归奶娘是日日陪在床边哄着我睡觉的。
可王府里能跟我说话的人一个也没有。
那些侍女都是半大的丫头,却很怕我,每次她们私下里聊天,聊到开心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的,我就想凑过去听听,她们总是很慌张地避开,然后跪下请罪。
我那时候猜,她们大概是不喜欢我罢。
我大约这样忍了几个月,因为我嫁到王府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我是要做皇后的人,举止不能失仪,也不能哭闹。
我临走前还带着点儿侥幸问母亲,如果我不哭闹,母亲能不能抱抱我?
母亲犹豫了一下,无视我冲她张开的手臂,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严肃地说:“阿音,你是要做皇后的人,哪儿能这样不成气候?”
我不懂,为什么皇后就得事事守礼,乖顺懂事,却不能得到亲生娘亲的一个拥抱呢?
有一日晚上,我睡了片刻,做梦梦到了母亲和父亲冲我笑着抱起了我,我一乐,就把自己乐醒了。qiushu.cc [天火大道]
朦胧间,我望着只点了一盏灯的偌大而华丽的房间,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我没法发泄那些委屈和困顿,帐外传来守夜的侍女平稳而安宁的呼吸声,耶律洪基还没回来,而母亲也没有真的抱我。
我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硬憋着,把小脸憋得通红,然后攥着小拳头,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忽然间,帐幔被人一把掀开,帐子间露出耶律洪基明朗好看却带着倦意的脸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也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拉开帐子坐到榻上,笑着将我抱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柔声道:“小丫头怎么啦?”
我那时太需要这样的温柔,实在忍不住地抱着他大哭起来。
他也耐心,只是将一个小人儿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笑意,轻柔地顺着我的长发。
说来实在古怪,他那时也不过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哄我一个小娃娃的本事却格外高超。
那时我们都太小,实在不懂成亲纳妃的意义,我将他当做父母的替代品,而他也将我视作亲妹,要说男女之情,那时实在太早,论不到这里。
我哭够了,才抽抽搭搭地问他:“殿下,他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
他显然不知道我的委屈,还微微滞了一下,才道:“怎么会?阿音这样乖巧懂事,自然没人不爱。”
我心里稍感安慰,却还是困惑:“那为什么她们都不带着我玩儿?为什么我母亲从来不抱我?”
他的呼吸顿住了,神色有些复杂,却只是凝视了我一会儿,疼爱地抱着我,耐心地道:“她们是下人,阿音是主子,她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敢亲近。”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觉得委屈:“娘亲是愿意抱妹妹的,可我求她,她却说我不成气候。”我有些懵懂地抬眼看着他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殿下,什么叫成气候啊?”
他咬了咬唇,忽然轻笑一声,疲惫地神色越发重了。
他躺倒在榻上,伸手将我一并抱着环在怀里,微微合着眼睛:“阿音...我这十几年,从未见过我父皇的笑脸。”
我惊愕,我以为他那样受皇帝恩宠,必定是捧在手心儿里的人。
我心里略略平衡了起来,连这样好的耶律洪基甚至都没得到一个笑脸,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合着眼睛,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只是又将我往怀里搂了搂:“阿音,以后只要你给我一个笑就好...”
他没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下去。我伸手戳了戳他白嫩的脸颊,戳了戳他好看高挺的鼻梁,他都没醒,我想他是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左右他是第一个肯抱抱我的人,以后我就时常冲他笑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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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他竟敢变着法说我胖!
我在王府里整日闷着也确实没什么事儿可以做,便将自己吃的白白胖胖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我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知,虽然我在府里荡秋千,侍女抱我上秋千的时候,龇牙咧嘴的,显得很是吃力,我也确实有些迟钝,没察觉出她被坠的颤抖着的双臂。
我百无聊赖地在秋千上晃悠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就远远地望见耶律洪基穿过花丛,一身玄色朝服上头还绣着密密的云纹,大步朝我走来。
他那时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段时间不见,便又蹿了一些个子,竟也有几分身长玉立的味道了。
我激动地跳下秋千,他便停在不远处,笑着蹲下冲我张开双臂来。
我乐不可支,屁颠屁颠地往他怀里狠狠一扑,险些将他撞到在地。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地迟滞,将我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轻轻拉下来,撩开我的袖子,饶有兴致地捏了捏我藕节般的肉嘟嘟的小手臂,这才将我抱起来颠了颠,笑眯眯地说:“小丫头胖了不少,快抱不动了。”
我警觉地盯着他,又看了看我自己肉呼呼的手臂和圆起来的肚子,很幽怨地望着刚才抱我上秋千时那个一副忍辱负重模样的侍女:“你说,我胖了么?”
那侍女哆嗦了一下,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委婉地说:“娘娘胖些好看。”
我两眼一翻,又幽怨地盯着耶律洪基,他正憋着笑打量着我的小肚子,见我瞪他,才捏捏我的脸,笑道:“胖了才好,阿音胖些,是因为我养得好。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这是给我长脸呢。”
我心里觉得略略宽慰了些,却觉得无比委屈,扁了扁嘴:“是因为府里新来的那个厨子手艺太好,这才让我吃胖了。”
耶律洪基抱着我往屋里走,笑道:“那厨子是汉人,汉人的饮食素来花样最多,比起大辽来要更好些。”他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是要好好赏他...”
我白了他一眼,伸出小手搂住他的脖子,问他:“你待多久?”
他有些抱歉地望着我:“回来瞧瞧你就走。父皇招了大臣议事,命我旁听。”
我有些舍不得,下意识地搂紧了他,将小脑袋搁在他肩头:“那你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在府中实在无聊。”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半晌没说话。
我在他怀里觉得很安心,正觉得晕晕乎乎地要睡着时,便听得他问:“阿音从前在家学过什么?”
我来了精神,掰着指头算了算:“学过琵琶,学过琴,也学过诗词。”
他“哦”了一声,又说:“你往后若觉得无趣,我给你请些师父回来罢。”
我听了,细细想了想,觉得的确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便欢喜起来,勾着他脖子撒娇:“要最好的师父。”
他笑着,将我往上抱了抱:“给阿音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入府第二年,我便将之前在家中涉猎过一些的琵琶,琴,连同汉人的诗词歌赋都一并重新拾了起来。他喜欢听我弹琵琶时候的叮咚声,只可惜我人小琵琶大,抱着实在格外费力。
他便差人用最好的木和弦,给我做了从小到大的几十个琵琶。
我将那些琵琶都悉心地收好了,那琵琶虽名贵,可若不是他送的,我也绝对不会这样上心的。
过了十岁生辰的某一日,我正在府里拨弄着琵琶,百无聊赖之际,他便大步流星地跨进屋来,习惯性地冲我张开双臂。
我忙搁下琵琶,正想如从前一样投进他怀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我已经有他胸口那样高了。
我的脚便生生顿下了。
他也微微怔了一下,将我拉近了些,伸手比了比我的个子,有些惊讶:“阿音,你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高了?”
我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还是弯腰将我抱起来:“我家小丫头也长大了。”
他已有十八岁,身形颀长,容貌也兼有汉人的温文尔雅同我们契丹人的凌厉,是个极好看的少年。
我坐在他膝上,无所顾忌地晃悠着自己的两条腿,很欣慰地发现它们倒也并不像小时候那样短小精悍了。
他伸手把玩着我散在脑后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说:“阿音,过几日父皇在宫里设宴,你也去罢。”
我哭丧着脸转头看他:“能不去么?”
他斩钉截铁地回我:“自然不成。”
我可怜巴巴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尽量挤出一副楚楚可怜地神情来瞧着他。
他不为所动,只是捏着我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可怜兮兮地说:“往常每回,皇叔都带着自己的家眷,皇姐也都带着自己的驸马。今年,就连阿辇,比你还小上一岁,都被指了亲。”他垂下眸子来,看上去实在很让人心疼:“独我自己是孤家寡人,瞧见他们恩恩爱爱,心里好生羡慕。”
我心一软,见他又抬眸,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诚恳地凝视着我:“阿音,你不是我的妻么?”
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顿时倒戈,心甘情愿地说:“我陪殿下去就是了。”
他笑了起来:“当真?”
我叹了口气,我其实厌恶极了那些规矩。更何况我在这府里自在惯了,实在不愿再回那冷冰冰的牢笼里头去。
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已经借我年岁尚小,怕行事不妥当为名替我推了几年,如今连二皇子耶律和鲁斡都成了家,再推脱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我点点头:“当真。”
他细细地打量了我半晌,露出戏谑的笑来,像是那可怜兮兮的神色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
我心里暗暗啐了他一口,这个老狐狸!
他捏了捏我肉嘟嘟的脸颊,满意地微微颔首:“旁的我不敢说,只是这养妻的本事,便是我十个皇叔加起来也不及我半分。”
他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笑道:“真是给我长脸。”
我总觉得这份称赞有什么不妥,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一转眼见到他带着笑意地眼睛,忽然反应过来,扑上前去拧他。
他竟敢变着法说我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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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殿下养得好,阿音耳濡目染。
这是我入府以来头一回同耶律洪基一道入宫赴宴。[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阖府上下都被他郑重的情绪感染,从宫里传召了十几个绣娘,扯了上好的绫罗绸缎十几匹,连夜赶制了一个月,才好容易在赴宴前做了一套宫装出来。
我换了衣裳,侍女替我上妆的时候,耶律洪基就穿着那身玄色的朝服,坐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举动。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干脆转过脸来,让他大大方方地瞧:“殿下觉得如何?”
他皱了皱眉,走上前来从我手里扯了一块绢帕,将我猩红的唇脂擦了个干干净净,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好多了。”
他嫌弃地将手里沾着唇脂的绢帕扔到一侧,伸手屏退侍女,顺手取过桌上的羊角梳,一下一下地替我梳着已经绾好的流云髻。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惦记着那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发髻。
他一面笨拙而小心,举动轻柔地梳着我的碎发,盯着镜子里头的小巧的人影,放下梳子,轻轻按着我的肩,颇有些感慨:“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比量了一个奶猫长短的高度,我从镜子里头瞪他,不服气地反驳:“哪儿就这么矮了?”
他笑着按了按我的肩,俯身指了指镜子里头已经出落的有几分模样的小姑娘:“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歪着头看着泛黄的菱花镜里一张圆润的小脸,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殿下养大我的。”
他微微怔了一下,凝视了那镜子里头的模样一会儿,像从前那样将我抱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声音轻柔而温和:“阿音,我们都一样。怨不得谁。”
他瞧出了我心里头的想法,只是一边安慰我,一边抚了抚我的背,抱着我躬身上了轿辇。
耶律洪基是先皇心尖儿上最宠爱的儿子,便将府邸着意赐在了距皇宫不过几里的皇城脚下。
我坐在耶律洪基的膝上,有些紧张地绞着自己宽大的袖摆,不自觉地一直晃荡着两条腿踢他。
他先是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脚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我不老实的腿:“坐着还不老实。”
我哭丧着脸转头看他:“殿下,我怕。”
他很干脆地说:“现在怕还为时过早。”
我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千万个画面来,个个儿堪比十大酷刑,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忙问:“怎么过早呢?”
他比我的脸更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腿:“我一会儿怕是只能瘸着进宫了,叫父皇母后问起来,你怎么回?”
我恍然,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见他看起来的确很疼似的,忙讨好地伸手去揉了揉他的腿,讪讪地赔笑:“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实在让人担心。”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我:“你什么时候学会倒打一耙了?”
我满脸堆笑,尽量露出一副崇拜的神色:“殿下养得好,阿音耳濡目染。”我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只可惜阿音不过学到了一点皮毛,往后定当更加勤勉。”
他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却也只能伸手捏我的脸,恨恨地说:“算你赢了。”
轿辇轻轻摇晃了一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我好容易才分了神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别扭地往他腿上蹭了蹭,就是不肯下去。
他无奈地拍拍我:“阿音,我腿麻了。”
我不情不愿地从他膝上下来,犹豫再三,咬牙跺脚,心里一横,将那轿帘一把拉开,视死如归地躬身出轿。
面前是颇具汉人风情的殿宇,宽宏而磅礴,飞鸟走兽的饰画随处可见,几十上百的石阶两侧皆有侍卫持刀把守,一路通向那座庙宇高堂。锦衣华服的皇亲国戚陆陆续续地拾阶而上,晃花了我的眼。
隔得不远,我已能听见那殿里的丝竹之声,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我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耶律洪基,冲他伸出手:“牵着。”
话音方落,我觉得颈后一凉,下意识地回头一望,正正对上前来赴宴的父亲那双过度冷静而严厉的眼睛,吓得将手飞快地抽了回来。
他比几年前老了些,鬓角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斑白。
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他也从未给我捎过信儿。我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委屈,又觉得莫名。
或许,我离开家,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他走到我们面前,眼风扫过我,拱手道:“下官给殿下和娘娘请安。”
我下意识地侧身避过这一拜,心里头觉得总不是滋味儿。
耶律洪基察觉到我的不适,微微一顿,旋即拱手回礼,带着笑意:“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我有些错愕地望着他,他冲我挤了挤眼睛。
父亲也显见得有一瞬间的失神,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脸上照旧是严肃而不带笑意地模样,只是又拱手施了礼,转身先入了殿。
我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阿音,该走了。”耶律洪基叫了我一声,笑着在我身边,伸出一只手来。
我迟疑地抬眼看他,他便又将手往我面前伸了伸,笑道:“不是要牵着么?”
我被他这一句话惹得高兴起来,乐得屁颠屁颠地将手塞进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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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儿臣如获至宝
耶律洪基牵着我的手拾阶而上。求书网www.qiushu.Cc
离那大殿越来越近,丝竹管弦的靡靡乐音越发清晰,他好看的脸上笑意渐渐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初见他时那副事不关己的寡淡而沉静的模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没看我,只是握着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别怕,阿音。”
有他这句话,我心里顿时觉得踏实安稳了许多。他走的大步流星,我便只能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溜小跑地跟着。
他甫一进殿,原本还颇有些喧闹着的大殿有一瞬间的寂静,唯有乐声还绵延不绝。
两侧的王公贵族缄默不言。皇帝端坐在正上首,原本同一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年相谈甚欢,见耶律洪基入殿,登时敛了神色,皱着眉,冷静而刻板的似乎不带感情。
耶律洪基的唇抿成一条线,松开了我的手,在大殿中央拱手请安。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我偷偷瞧着他挺立而棱角分明的侧脸,此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觉得有些替他难过。
陛下对他太冷漠,他怕是伤心了罢。
“那是...萧丫头?”皇后眯着眼睛瞧了瞧我。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皇后的父亲同我的父亲乃是同母所出,我同皇后算得上是中表之亲,只是如今,因着耶律洪基的关系,她便生生比我高了一辈儿。
我被她的目光骤然略过,心里登的一惊,心跳飞快,差点跳起来。
“是...是。”我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目光,垂着头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萧氏观音,给陛下同娘娘请安。”由于紧张,我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
“哦?”皇后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淡淡笑着望了耶律洪基一眼,“陛下,同娘娘...”她意味深长地将我的话重复一遍。
周围人的目光尽数落在我身上,我恨不得将自己藏在这偌大宫殿里头地任何一处角落,或者干脆将头埋进耶律洪基怀里不出来。
我下意识地偷偷瞧他,他离我有一步之遥,可我却觉得已经快受不住了。
我听不懂皇后的意思,可他怎么离我那么远呢?
耶律洪基站在那儿,带着几分清孤和桀骜,目光落在面前的某一处,淡淡地道:“看来是儿臣无用啊。”他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到我身边,转眸瞧我,眼神里带着几分笑意,“儿臣日后为了给母后一个儿媳,还得越发尽力才行。”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僵硬的不能动,只能哀求地瞧着他。
他终于露出进殿以来的第一个笑,轻声道:“蠢丫头,叫母后。”
我被他这番点拨,恍然大悟,双膝一软,忙跪下请罪:“是阿音考虑不周,同殿下无关,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皇后轻笑出声来,望着耶律洪基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寻常母亲应当有的隐隐的温情:“查刺,你有个好妻子啊。”
我那回也是头一回知道,耶律洪基的小名儿叫查刺,这样听皇后唤来,有一丝难得的亲近。
他说:“是,儿臣如获至宝。”
后来,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躲避着众人的眼光,在耶律洪基身侧规规矩矩地坐着。
周围的人瞧惯了我,便也不再打量,各自找着自己熟识的人聊天去了。
我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瞧周围的人。我想了想,灵机一动,捧起面前的茶盏来,那茶盏几乎有我的脸一般大,足以让我把脸藏在后头,这样便不必瞧见别人了。
耶律洪基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低低地说:“别怕。”
我心里一暖,忙搁下茶杯,将他一只手牢牢握着,抱在怀里,恨不能整个人一头扎进去。
我正美滋滋的,却听得皇后漫不经心地提到我:“燕赵王妃有十岁了罢?”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燕赵王妃是我,忙恭敬地回话:“是...刚过了十岁生辰。”
“王妃似乎不爱说话。”她呷了口茶。
我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有什么深意,只能点头:“阿音怕说错话,惹父皇母后不快。”
她笑了一下,一双微微上挑的清美桃花眼静静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是萧家独有,我也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她似乎是不以为意地说:“王妃年岁尚小,行事不稳重,倒也情有可原。”
“母后,阿音...”耶律洪基皱起眉来,开口想替我辩解,却被皇后生生截住话头,“只是身为我大辽王妃,如此实在不够妥当。”
她一只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茶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叩击声:“王妃明日起,入宫随本宫同住。本宫自当亲自教你规矩。”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只能死死抱住耶律洪基的手臂,哀求地望着他。
他却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一下站起身:“母后,阿音是儿臣的妻室,母后不同儿臣商量便私自处置,此举不妥罢。”
皇后皱起眉来,只是脸色已经不大好了,毕竟耶律洪基当着这样的场合顶撞她,实在令她没脸。
“查刺,坐下!”她瞪着他命令道。
耶律洪基将我一把拉起来,冷冷地望着脸色沉沉,一言不发的皇帝同声色俱厉的皇后,冷笑了一声:“父皇母后怎么待儿臣,儿臣自当受着,绝无怨言。只是若要阿音受同儿臣一样的罪,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拉着我,直直往外走去,大殿一片寂静,众王公面面相觑,一片哗然,终究不敢出言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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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查刺需要你,可皇帝不需要
“查刺。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这是我听到皇帝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冷,是那种严酷的能渗透进人的骨头里的冷,叫着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儿,也没有半点儿慈爱。
耶律洪基站住了,转身望着他:“父皇还有吩咐?”
我离皇帝有些距离,瞧不清他的面容,却知道耶律洪基握着我的手冰凉,带着轻轻地颤抖。
皇帝冷声道:“回来,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威势逼人,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服从。
我不敢看他,眼神一飘,就对上了身侧案几后父亲那双锋利而严肃的眼睛。
我欲哭无泪,只能将无处放置的目光扔到地上去了。
耶律洪基攥了攥我的手,淡淡地说:“儿臣恕难从命。”
皇帝的目光霎时间冷了下来,就算隔了这样远,我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股压抑的震怒。
“你这是抗旨!”
皇帝的声音重重地砸下来,耶律洪基尚未如何,倒是我被吓的一个哆嗦。抗旨不尊这个名,就算是皇子亲王一旦摊上,也必定从重责罚,以儆效尤。
我摇了摇耶律洪基的手臂,他的手牢牢地攥着我,却将我投出的信号置若罔闻。
他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就算是罢。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他说着,一撩衣摆,重重地单膝跪在地上,垂首道:“儿臣任父皇处置。”
“你...”皇后气的浑身发抖,娇美的脸涨得通红,当即就要发作,却生生按下,厉声道:“查刺!你怎么敢这么跟你父皇说话!”
皇帝微微抬手止住了皇后的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冷声道:“给朕去祠堂跪着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得起身。”
他说完,再不看垂首跪着的耶律洪基一眼,只是扫过一众目瞪口呆,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出皇室闹剧的王公贵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时间在座诸位都略略有些尴尬,那目光躲躲闪闪,估计也同我一样,恨不能自戳双目,将自己变成一个瞎子算了。
皇后的神色复杂而动容,她凝望了倔强而孤傲的耶律洪基半晌,叹了口气,轻声道:“听你父皇的话,去祠堂跪着。”
耶律洪基终于抬起脸来,神色冷静,淡声道:“儿臣将阿音送回府里,自然回宫领罚。”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他一眼,寒声道:“适可而止罢,查刺。”
她起身,威仪毕现,望着我淡声道:“王妃,你随孤来。”
我看着跪在地上许久的耶律洪基,他牢牢地攥住我的手,不许我离开他一步。可他今天当着这样满朝文武的面被陛下斥责惩罚,都是因为我。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如果我不那样依赖他,不那样畏畏缩缩...
我觉得心里头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闷疼闷疼的,连着那股子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愧疚感,几乎要将我逼疯。
我咬了咬牙,想要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他一把扯住。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的目光里竟然带上几分哀求。他低低地说:“阿音,别去。”
我心里忽然就酸楚的难以控制,我从前不懂,如今却也能知道七八分,他心里对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有怎样的隔阂和排斥,他一定是以为我要入万丈深渊了。
我不能拖累他。
我这样想着,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笑了笑,小声说:“你去祠堂等着,我一会儿求求母后,她一定心疼你。”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身后,尽量不去看父亲冷冰冰的眼睛。
皇后将我带到她的寝宫,我头一回入宫,瞧着什么都觉得格外新鲜,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瞄一瞄四周的山水屏风,琉璃盏和汉人传来的各类绣品,我瞧在眼里,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觉得府里还缺个好看的香炉,便一直盯着那介休水纹香炉出神。
不得不说皇后眼神极好,一眼就瞧出了我那副想将它据为己有的神色,叹了口气,对身侧侍女道:“把那香炉给王妃捎上。”
我心里欢喜起来,却还是假意推辞:“阿音不能收。”
皇后瞧出了我的为难,只是盯着我笑,笑的我心虚,就老老实实地垂下头来,不说话了。
她这才说:“王妃年纪不大,但实在有趣。”
皇后说话总是令人分不清是否另有深意,我想了想,决定将它视作称赞,便有礼地道:“谢娘娘称赞。”
她指了指身前下首的花梨木圈椅:“坐罢。”
我早就站累了,好容易等到这句话,险些喜极而泣,只是一想起耶律洪基此时怕是正在祠堂里跪着认罚呢,心里就难受起来,如坐针毡。
皇后举起茶杯来,优雅地呷了一口,才淡淡地问:“王妃可知道查刺的身份?”
我乖乖巧巧地回答:“阿音知道。”
皇后的眼风扫过我,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幼是被视作太子教养的,可王妃似乎并不适合做皇后。”
我心里一震,接着听她说:“王妃性子绵软,也内向,怕是不能统领后宫,更谈不上为查刺分忧。”
像是见我被训的太过可怜,她好心地安慰我:“自从你入府后,孤从未见过查刺那般欢喜。”
我的确觉得很安慰了些,可她又道:“作为母亲,我的确很喜欢你。”她的目光微微一敛,声色微厉:“可这大辽只需要皇后。”
我忽然觉得像是一朝回到了几年前,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兜兜转转的,终究困在了这一方皇城里。
她放缓了口气,举起茶盏来,淡淡地道:“王妃好好想想罢。”
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我很想从这里冲出去,窝回府里的那一方小天地,安安稳稳地弹琵琶,读诗书。
皇后斜睨了我一眼,云淡风轻:“王妃,查刺或许需要你。可皇帝,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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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让你入宫见他们,是我错了
我匆匆赶到祠堂去的时候,远远地就一眼望见了那个清孤的背影。(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他背对着我,微微扬着下颌,身姿挺拔,带着那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清翠。
我粗粗算了算,他约莫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我心里一揪,也顾不得皇后方才耳提面命地教导,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地跑到他身边。
我平日里跑跑跳跳的这些活不多,才跑了这几步远就喘个不停。
他听见我的动静,抬起脸来笑了一下,伸手替我理了理跑的有些凌乱的鬓发:“慢点儿跑,别摔着。”
我伸手去拽他的手臂,企图将他拖起来,却被他一掌按下。
他急急地压低声音问我:“母后说什么?”
我正要开口,却听得身后皇后的声音幽幽道:“孤让王妃入宫随侍。”
我忙躬身冲她行了礼,又见她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查刺不会舍不得罢。”
他冷冷地转过身去:“儿臣跪也跪了,罚也罚了,母后还想如何?”
皇后笑了一下,那双清美的眸子里透出转瞬即逝的悲凉,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你问问阿音,她愿不愿意?”皇后说,“你既然这样疼她,就该听听她的心思。”
他微微怔然,带着几分探寻抬眼瞧我。
我抿了抿唇,微微颔首:“殿下,阿音是愿意的。”
“为什么?”他冲口而出,既是不解,又有些掩不住的失望和担忧。
我一时语塞。
为什么呢?我歪着脑袋望着他。
皇后方才说:“萧家有很多女儿,个个儿姿容出众。可那又怎么样呢?武帝的陈皇后,容色倾城,算是当时绝色,无才无德,最后也不过就是那样了。”
“孤听查刺说,你喜欢读汉人的诗词,那你该知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笑着,循循善诱:“你不愿学规矩,不愿做贤后,难道你也不要查刺了么?”
我顿时没了脾气,我自然是要的。
我觉得这话说出去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不妥帖,我也拉不下这个面子来,就决定闭口不言,只是说:“殿下,我想回家了。”
我尽量睁大眼睛,水汪汪地,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皇后,也没再想要问我什么。
我心里暗喜,他就吃这一套,这点儿我是心知肚明的。
皇后微微颔首,声音软了几分:“回去罢。你父皇那儿,孤同他说。”
我凝视着皇后,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耶律洪基身上,像极了一个寻常不过的母亲。
他没辙,撑着冰凉的地缓缓地站起来。他跪了许久,这猛然一起身,双膝使不上力,还打了个趔趄。
我忙扶住他,他便顺势搂着我纤弱的小肩膀,将整个儿人的身子都撒娇般地靠了上来。
我心里腹诽,他看起来清清瘦瘦的,但是还真沉。
我憋气用劲儿,像是抗麻袋一样,任他倒在我肩上。
他捏了捏我的肩头,淡淡地垂首:“儿臣告退。”
我也乖巧地冲皇后行了礼,方才架着耶律洪基一道往早已被皇后吩咐备好的马车那儿去了。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将头枕在我膝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我觉得有些别扭,但想到从小到大我只要在他身边儿几乎都是脚不沾地的,就咬咬牙,觉得让他枕一枕也不会少一块肉。
我一面佩服着自己视死如归的坦荡,一面又忍不住望着他僵硬的双腿,有些难过起来。
我映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和沉沉的夕阳余晖,透过清风卷起的车帘打量着他的面容。
汉人的相貌颇有些寡淡,细眉细眼,清淡的像是一副水墨画。我们契丹人则不同,尤其是他,他的鼻梁很高挺,唇薄,眸深,真是好看。
我正望着他出神,他却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抬起,正正勾住我的脖颈,往下顺势一带,有着好看形状的唇软软地落在我的额前。
我虽已经习惯了他的亲昵,可许是年纪大了,我总觉得这回里有什么不一样的意味,惹得我老脸通红。
他将唇印在我额前好久,半晌,才松了手,重新合上眼睛,枕在我的腿上,轻轻叹了口气。
“阿音,让你入宫见他们,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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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你要活的比我更久才成
我十二岁生辰前夜,耶律洪基笑吟吟地说要送我一份大礼。(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我琢磨了好久,都猜不到这个大礼到底是什么,就粘着他告诉我,他只是神秘兮兮的笑而不语,然后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将我玩笑般小心地抛到榻上,抬手将那榻边的帘子放下,抬手一撩,将被子覆住我,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我被闷在被子里,好容易扒拉开一处空隙,将自己的脑袋探出来,他那张好看清朗的面容便在我眼前放大,嘴角轻轻扬起,在我额前吻了一下:“睡吧。”
我害羞地将自己的脑袋塞进被子里,闷闷地跟他说了一声晚安。
第二日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昨夜许是兴奋,又或许是暗自怀了期待,只觉得心里躁动,小腹也连带着很不舒服起来。
好容易熬到了天明,我掀开被子,身下只觉得一凉。
我下意识地望过去,褥子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猩红。
我在身上到处也没找到伤口,心里一惊,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越想越怕,到后来,觉得全身都凉了起来。
我尽量按耐住自己即将要大哭出来的情绪,唤来侍女:“去请殿下来。”
侍女见我脸色不大好,还有些忧心地问了一句:“娘娘没事罢?”
我死气沉沉地抬眼瞪她,她缩了缩脖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明知故问,小声说:“殿下这会子上朝去了,怕是不在府里。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她好心地建议我:“娘娘不妨等殿下回来罢。”
我气的转过头去,脸气的通红,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口气要冲出喉咙来:“那你就让他等着回来给我收尸罢!”
我气呼呼地躺下,背过身去,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那侍女大概被吓坏了,我平日里若不是在耶律洪基面前,都是闷不吭声地拨弄自己的琵琶或者看看诗词的,这一下子骤然的情绪可能当真吓到她了。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娘娘别急,小人这就派人去请殿下来。”
我没理她,只是一直不停地哭。只是我要夸我自己一回,我觉得我那时头脑格外清明,我已经连我那些珠宝首饰要怎么分,往后他要娶一个什么样的皇后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他连朝都没下,就甩下还在夸夸其谈的朝中大臣匆匆回了府,据说当时那大臣霎时住了口,还以为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燕赵国王,很是惶惶不安了许多日。
他回府来的时候,我自以为已经很平静了,但转身见他大步朝我走来,一脸焦急地将我从床上捞起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大哭起来。
“怎么啦?”他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抚着我的脊背和头发,柔声道,“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咬牙擦干眼泪,很郑重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的眼睛:“殿下,我可能要死了。”
他先是错愕,旋即无奈地笑起来,拍了我一下:“又胡说了。”
我见他不信我,又急又委屈,手舞足蹈地解释说:“真的!你去瞧瞧,我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轻笑一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往榻上随意扫了一眼,忽然顿住了。
我眼瞅着他的脸变得通红,最后连带着耳朵也一齐红了起来。
他很不自在地清咳一声,转开视线,想要将我放在一旁的花梨木圈椅里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将我放在他膝上坐着。
我见他举止很诡异,心里越发慌了起来,摇摇他的手臂:“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支支吾吾:“这个...许是也不会死人...只是...”
我悲伤地摇摇头,将脑袋塞进他颈窝里头,自顾自地说:“殿下,你不必宽慰我。我都想好了,我若是死了,我们萧家还有许多既好看又乖巧的女子,你大可以挑一个娶了。”
他“噗嗤”笑出声来,没打断我,只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我的手:“接着说。”
我有些委屈,又很恼怒,狠狠地拧了他一下,很难过地瞪着他:“我还没死,你是不是就已经打好谱要娶别人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是。你若是不在了,我第二日便娶一个。”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顿时爆发了,大哭起来:“你去娶罢!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这才慌了神,忙搂着我使尽浑身解数地安慰我,等我稍稍平静了些,才笑着轻柔地吻我:“所以啊,为了能让我断了这个念想,你要活得比我更久才成。”
我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他勾起来,又抽抽搭搭地掉眼泪:“来不及了啊...我那儿还有一些珠宝首饰,你得自己收好,不能给你的新王妃用,还有...”
我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地给他盘算,他终于忍无可忍,指着一侧正在憋笑的侍女道:“你跟娘娘说!”
那侍女想来也是忍了许久,脸憋得通红,说话还漏气:“娘娘...您不会死的...您是来月信了...”
我愕然,回头见他还未曾褪去红潮的脸和通红的耳朵,好奇地问:“月信是什么?”
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母亲又未曾来看过我,我哪儿能知道这是什么?
他气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地说:“就是这大辽江山终于能后继有人了!”
我反应了半晌,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伸手去堵他的嘴。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笑着吩咐那侍女道:“你去请太医来给娘娘瞧瞧。”
那侍女应了一声,正要去,又听得他犹豫又迟疑地道:“那个...”
侍女和我不约而同地望着他,见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吩咐人准备...合房罢。”
我觉得我这张脸可能真的是不用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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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我们给大辽添几个皇孙?
合房这事儿,本来算得上是格外私密的事儿,但是耶律洪基却很郑重地命府里的侍女小厮大肆筹备了一番,以至于后来我走到哪儿,都是迎着侍女们似笑非笑,想笑又不敢笑的憋得通红的脸走过去的。[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我趁着耶律洪基在府里的时候对他抗议了一番。
他一边盯着手里的折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里不妥?”
我觉得他这种理直气壮的神态很令人诧异:“可我现在都不敢出门!她们都笑我。”
他似乎觉得我的委屈更加不可思议,就撂了折子,一副要跟我好好理论理论的模样,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瞧我:“她们是嫉妒你。”
我觉得更奇怪:“她们分明是在幸灾乐祸!”
他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循循善诱:“那阿音,我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自然好。”
他不依不饶:“哪里好?”
我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哪里都好。[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他很满意地伸手将我一捞,放在他膝上,亲了亲我的脸颊,笑道:“你瞧,我这样好,那自然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想嫁给我。”
我还没来得及质疑他的大言不惭,就听他接着道:“可是全天下只有你得到这个殊荣。”
他斩钉截铁地总结道:“所以她们嫉妒你。”
我细细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我似乎是被他说服了。
他满意地看着我一脸迷蒙的神色,从一侧的小匣里取出一个金丝包裹的小方块儿。
我正纳罕是什么宝贝,要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就见他将这物什递到我面前,含笑道:“打开瞧瞧。你的生辰贺礼。”
我一听这话,摩拳擦掌地接过来,小心地将它打开,里头竟然是一方金灿灿的印玺。
我抬眼瞧他,他微笑着搂着我,下巴搭在我肩头,柔声道;“阿音,这金印本该早就给你。可那时你年岁太小,我实在舍不得让你背上这责任。”
我方才恍然,这是府里的王妃印玺。
他幽幽地在我耳畔说:“阿音,你终于长大了。”
我听了,也觉得颇有几分感慨。
又听得他接着的一声叹息:“可你怎么就长大了呢...”
我听在心里,却不懂他到底哪儿来的悲伤,只能乖乖地窝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合房那日,他命人在屋里点上红烛,连带着大红的锦帐同锦被上头,也依着汉人的规矩撒了桂圆红枣之类的,寓意多子多福。
他下了朝,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新房的布置,笑道:“昔日大婚少了洞房花烛,实在遗憾。”
我浑身不舒服地坐在凳子上,红着脸瞪他。
他倒是怡然自得地在我身侧坐了,给我俩各斟了一杯酒,塞到我手里,自顾自地碰了一下,笑了一下:“萧丫头。”
我这还未饮尽一盏酒,抬眼便正正撞上他含笑的眼睛,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他捞起来轻轻放到榻上。
我老脸一红,干脆闭上眼,决定英勇就义。
他见我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覆住我的手,同我十指相扣。
我心一横,偷偷抬眼瞧他,见他含笑的模样,飞快仰头吻了他一下。
他错愕片刻,旋即笑着,柔声叫我的名字:“阿音。”
我应了一声:“殿下,阿音在。”
他摇头,继续循循善诱:“叫我什么?”
我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洪基?”
他还是不满意:“再来。”
我恍然大悟:“查刺。”
他总算是露出笑来:“查刺好。我很欢喜。”
他随意一挥袖子,将大红的帐幔上束着的金钩一撩,整个帐幔重重叠叠地围拢下来,将帐里帐外生生隔成两个世界。
他凝视着我通红的老脸半晌,俯身带着笑意一点一点地吻我,含混地说:“阿音,我们给大辽添几个皇孙罢。”
我琢磨了一下他这个要求,觉得欲哭无泪。
我求你多纳几个妾,来圆这个大辽皇孙的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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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一直腹诽,或许是老天爷觉得我作为一个耶律洪基的妻实在不称职,让他到了弱冠之龄都没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看不过眼我这个占着王妃位置,却不行王妃之实的人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我过了十四岁生辰,耶律洪基就已经二十二岁了,连二皇子耶律和鲁斡都早已大婚,区区十三岁的年纪,也都已经快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由衷地觉得对不住他。
用早膳的时候,我提起来这件事儿,小心翼翼地建议:“查刺,我们萧家还有许多好姑娘,你若是瞧上谁了,就跟我说罢。”
他一边给我夹菜,一面皱眉:“说什么呢。”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觉得胃口全无,胃里还一股脑儿地往上泛酸,便不再动筷了。
“母后又在你跟前说什么了?”他见我这样,也搁下筷子,叹了口气,伸手掐了掐我的脸,“我不是都说了母后的话你听听就罢,不必搁在心上?”
我垂头丧气:“查刺,我想要做长孙皇后和唐太宗徐婕妤那样的贤妃。(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他倒是对这事儿不置可否,只是掐我的脸掐的很上瘾。捏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说:“你若不喜欢,学那劳什子做什么。就算你祸国殃民,我瞧瞧谁敢指摘你一个字儿?”
我心里还没暖透,就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泛酸,伸手一把推开他,扶着桌沿干呕起来。
他吓了一跳,一边上前顺我的背,一面厉声对周围目瞪口呆的侍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那些侍女们如梦初醒,一迭声地应了,从四面八方一道儿涌出门去找太医去了。
我干呕一会儿,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觉得浑身脱力,四肢虚浮,只能颓然无力地窝到他怀里。
他探了探我的额,将我捞起来搁到内室的榻上。
想了想,他也脱了靴上了榻,将我整个儿圈进怀里,我觉得略略安心下来。
“哎呀,我没事儿。”
他神色格外凝重,眉心拧成一团,我瞧在眼里,心里生闷的疼,只能强扯出笑来,伸手去抚他紧蹙着的眉心:“你别皱眉。”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神色稍缓,轻声道:“等会子太医就来了,你先闭上眼睡会儿罢。”
我应了一声,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
要说我的心也的确大,在这种情状下居然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觉得自己的手腕上搭了两只冰凉的手指,不知太医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头顶上他尽力压抑着狂喜的声音:“当真?”
我不舒服地扭了扭,将自己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伸手揪住他衣襟前摆,往他怀里缩了缩。
他伸手轻轻捂住我的耳朵,那声音便再不清透了。
等我清醒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尽数暗了下来,屋里点着一盏柔和的灯。
我照旧被他圈在怀里,抬起脸来,正正对上他满是喜色的好看的脸。我不明所以,只是拨弄着垂在眼前的他的头发,懵懵懂懂地瞧他:“我怎么啦?”
他笑的眯起眼睛,在我额前吻了一下。
“呀。”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发热的脸,抬眼瞪他,他便又俯身吻我的脸颊和唇,一下接一下,直招惹的我七荤八素起来。
“你疯啦?”我红着脸推他,却被他一把死死地搂住,颤抖的声音里头是压抑不住的狂喜:“阿音,我们有孩子了!”
我错愕了半晌,脑袋嗡嗡作响,直到过了许久,才重新映着他的眼睛,问道:“当真?”
他再不压抑,朗声大笑起来:“当真!当真!!阿音,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他攥着我的手,往他脸上放:“掐自己做什么!掐我!掐我!”
我的手落在他俊朗的脸上,颤抖地抚着他的脸:“查刺...查刺...”
他带着笑意俯身吻我,我沉溺在他的温柔里,不知是兴奋太过,还是这一日我等了太久。
我缩在他怀里,笑出了满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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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自然是保娘娘!
耶律洪基算得上是个极好的夫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自我怀胎以来,他便闭门谢客,每日除了上朝就窝在府里陪我。
只是这事儿也好也坏,他似乎过于小心了些,我觉得似乎一朝又回到了四岁的时候,走路不必带腿,就连下个榻也要被他絮叨上好几句,一开始我还能敷衍着答应几声,后来就只能捂着耳朵苦不堪言。
我的身子越来越重,临到了足月的时候,就算是我想下榻也是不能够的了。
我只能靠着床榻艰难地半坐着,伸手抓过耶律洪基的手来一根一根指头地掰着玩儿。
他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细长,指腹上有一层薄茧,我很喜欢这样修长好看的手,就一直捧着。
他也好脾气的只用另一只手翻奏折,一边儿捏一捏我的手。
我说:“你猜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眼睛盯着折子,不以为然:“是男是女都好,左右是咱俩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父皇母后定然更喜欢男孩,这样大辽江山才能后继有人。”
他合上折子,腾出手来捏我的脸,故意沉下脸来:“我说什么来着?不是不让你听母后的那套皇家理论?”
“况且日子长着呢,往后还会有第二第三个孩子。”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很是宽慰,正要开口,顿时觉得肚子一阵接一阵隐隐地痛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推了推他的手:“查刺,怕是要生了。80电子书wWw.80txt.com”
他登时扔了折子,伸手小心地扶我躺平,看起来比我倒更紧张几分:“疼么?”
他也来不及等我回答,径直扬声道:“把宫里的太医和稳婆都找来!快!”
府里的侍女小厮一窝蜂地该打热水打热水,该请太医请太医,一时间四下躁动,府里闹成一团。
我压了压他的手,这时倒也不算疼得多么剧烈,我尚且能够忍受,反倒是他额前已经冒了细密的汗,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
我伸手替他擦了汗,笑他:“你别紧张,不过是一阵工夫的事儿。你去替我那本书来,我翻翻书,顶一顶也就过了。”
他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皱眉道:“这会子还看什么书!你别乱动,等着太医来。”
我犟不过他,只能听他的话,乖乖地在榻上躺好。
疼痛越来越剧烈起来,我背后的衣裳已经有些凉意,我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对上他焦急的脸,却也只能笑道:“不算疼,别怕。”
他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握紧我的手,这一个动作就足以令我心安。
过了一刻钟,太医稳婆都陆陆续续地到了,稳婆催了催他:“王爷去外头等着罢,这儿不干净。”
他登时像被点燃了的爆竹似的,怒道:“本王就要在这儿看着!这是本王的妻子,本王的孩子,哪儿不干净?!”
我读过许多汉书,知道阴阳相克的道理,这时候我已经疼得快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只能推推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去外头等着罢,哪有在这儿看着的道理?”
我坚持地推他,他便只好很是舍不得地松了我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外头去了。
没了他,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下来。
稳婆掰开我的腿,我已经疼得冷汗涔涔,长发粘在脸上,纠结成一团,一阵一阵剜心钻股的疼从腹部一直涌上来,一直疼到我两眼发黑。
朦朦胧胧间,我听到稳婆气定神闲地指挥我:“娘娘,用力!”
我张不开口,只能死死抓住锦被,将全身的力气一直用到身下,生生将两段指甲抓断了,倒也觉不出疼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疼痛不减反增,可那孩子就像是在我身子里扎了根儿似的,怎么也生不出来。
我忍不住想要撕心裂肺地尖叫,可我实在不想让耶律洪基担心,就只能一口咬住床边的帐幔,死死咬着,打定主意就算将满口牙咬碎也绝不能叫出声来。
“娘娘生不出来啊!”稳婆替我尖叫出声,“劳烦太医开些汤药来助产!”
我昏昏沉沉的,却锲而不舍地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想要让那个比我更锲而不舍的孩子出来。
口中的帐幔被一把扯开,汤药一碗碗地灌进我嘴里,我一边呛得往外吐,一面却又生生往下咽着。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涌上来,我觉得身下一凉,决堤一般不受控制地涌出血来。
稳婆慌了神,尖叫起来:“太医进来!大出血了!”
我再也使不上力,脑袋昏昏沉沉的,却生生在一片漆黑的眼前觅得一丝光亮。
说来也怪,我五官灵识都像是闭紧了似的,唯耳朵还格外清明。
我听到屋外,太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王爷,娘娘如今难产,请王爷下令是保小主子,还是保娘娘?”
我发出了生产以来的第一声如雷贯耳的尖叫:“保孩子!保孩子!”
“胡说八道!”我从未听到耶律洪基这样震怒过,比起厉声吩咐,倒像是暴喝更能形容他:“这什么废话!自然是保娘娘!”
我拼命抗议着:“保孩子!!”
他厉声喝道:“若是孩子没了,本王不怪罪。若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本王保证你们全家会走在娘娘前头!!听懂了么!?”
我听见屋外一群侍女小厮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冲进来的央求声,不由自主地流泪。
太医吓得连滚带爬地窜进来,手忙脚乱地商议了半晌,在我身上施了针,喂了药,我估计是连祖传的丸药都取了出来。
我的神智渐渐清明起来,身上也多多少少有了力气,我卯足了劲儿,咬牙狠狠发力。
稳婆欢呼道:“看见头了!娘娘用力!”
我稳了稳神,又死命发了一次力。
身下有什么肉球滑脱了,我终于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稳婆欢喜地叫起来:“娘娘生啦!娘娘生啦!!是个小公主!恭喜娘娘!”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安安稳稳地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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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陛下驾崩了
重熙二十四年,八月初二。[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约莫在四更天的时候醒了,脑袋下枕着耶律洪基的手臂,他皱着眉,睡得很浅。
帘外雨声潺潺,过了片刻,轰隆隆地劈下炸雷来。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我清明的眸子,打了个呵欠,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怎么不睡了?”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我便叫那侍女进了屋来说话。
“王爷,娘娘,小主子不知怎么的,昨晚上睡得很不安生,一直哭闹。”她说。
我心里一急,撑着身子坐起来:“把撒葛只抱过来罢。”
侍女应了一声,估计也是松了口气罢,帐外人影疏疏落落,福了福身,轻巧地退下了。
他皱了皱眉,随着我半坐起身来:“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几日父皇身子不大好,等天亮了,我便入宫去瞧瞧罢。”
我深以为然。
过了一会儿,侍女将襁褓里头的撒葛只抱了过来,耶律洪基便伸手小心地接了过来,露出一个笑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求书网小说qiushu.cc
说来也怪,撒葛只一到他怀里,立马安静下来,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扁了扁嘴,重新转身躺下,闷闷不乐。
他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抱着怀里“咯咯”笑着的撒葛只,笑着凑上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怎么啦?”
我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撇嘴:“见你们父女情深,心里欢喜。”
他笑着捏我的鼻尖:“又胡说,还不从实招来?”
我被他捏的呼吸困难,只能投降,抬眼瞪他:“撒葛只一来,你眼睛就再不在我身上了!”
“呀...”他故作惊讶,故意在这弥漫着熏香气息的屋里嗅了嗅,一本正经地说,“谁家醋洒了,怎么酸成这样?”
我狠狠地踹他一脚:“你还说!”
他吃痛,却也只能无计可施地俯下身来吻我,笑着宽慰我说:“我疼撒葛只,自然也要瞧瞧她娘亲是谁不是?若是换了别人,你再瞧瞧,我还是这样不是?”
我瞪他:“换谁?你还想要谁给你再生几个王子王孙?”
他错愕了一会儿,终究只能投降,腾出一只手来掐我的脸:“你这丫头平日里闷不吭声,唯独刁难我的时候最伶牙俐齿。”
我吐了吐舌,见他将撒葛只抱到我眼前,苦笑:“何况,跟自己女儿吃味儿,你丢不丢人?”
我正要反驳,看着撒葛只笑嘻嘻的漂亮小脸,终究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谁让她是我女儿呢?
我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接过撒葛只。
忽然,屋外传来重重地叩门声,这时离五更天还差一刻,何况近来皇帝身子不好,是不上朝的。
“王爷,王爷!宫里传诏!”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耶律洪基。
他的神色也骤然凝重起来,沉思半晌,冲我扯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
我拍拍他的手:“去罢,我和撒葛只在家等你。”
他微微颔首,探身在我额前吻了一下,又亲了亲撒葛只的小脸,起身命侍女更衣,一脚蹬上一只靴子便急急地走了。
我忧心忡忡地抱着撒葛只,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不太平。
我在府里等了他整整一日,他没有回来。到了傍晚时分,宫里有人来传话,说王爷这几日都留宿宫中,请王妃不必担心。
我面上温婉懂事地应了,可心里却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自我入府以来,他再没留宿过宫中。想来此番定然是一件极大的事儿。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家抱着撒葛只来回踱步,心烦意乱地等着宫中不时传来的消息。
到了第三天,八月初四,约莫五更往后,宫里终于又来了消息。
来传话的那宦臣头上缠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白布,见到我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怀里的撒葛只像是有所预感似的,在那宦官跪地的一瞬间哇哇大哭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涌上来,完了,完了。
那人冲我磕了几个头,痛声道:“请王妃移驾宫中。”
我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却还要不死心地追问一句:“什么事儿?”
那宦官伏地叩首,扬声痛道:“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府中众人反应尚在我之前,那人话音方落,便齐齐跪下,伏地叩首:“请娘娘节哀。”
我双膝一软,这个消息宛如一道炸雷,重重劈下,直劈的我脑海一片混沌,险些将怀里的撒葛只掉在地上。
我抓住那个宦官,劈头盖脸地问:“王爷呢?王爷在哪儿?”
“皇上在灵前受先帝遗诏登基,请奴才来请娘娘入宫。”
我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怀里的撒葛只还在不知疲倦的,撕心裂肺的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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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音,我只有你了
我彻底失了理智,只能认他们牵引着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宫里疾驰而去。qiushu.cc [天火大道]
疾风卷起车帘,拍在我的脸上,总算是让我神智清明了些。
我有些惭愧,这样的事儿,我作为他的妻,本该在他身边陪他分担才是,可我却仿佛先倒下了。
我真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我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用力告诉自己,萧观音,你不是小孩子了。
宫里早已哀声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凄凉彻骨的白。我看见宫女太监们头上绑着的白布,又低头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被侍女换好的一身惨白丧服,心里微微一凉。
正殿中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椁,王公子弟,宫内妃嫔依着位份跪在棺前,哀哀戚戚的哭声响成一片,直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浑身都瑟瑟地发起寒来。
他们中间有些人,或许是不想哭的。我这样阴暗地想着。
耶律洪基跪在最上首,才三日不见,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抽干了心里的某一处,想他想的生疼。若不是太后跪在他身边,我真想不分场合地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可我知道,我再不能了。
我被人引着带到他身侧。
他的脸色很差,格外苍白,眼下乌黑的一团。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一贯清明的双目此时混沌无神,薄削的唇也因为缺水而干裂。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哭。
他跪在那儿,却也只是跪在那儿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心思究竟飘到哪儿去了。
我只知道,现在跪在这座棺椁前的,更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我心里一酸,伸手握住他放在身前的手。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刺骨的冰。
他像是刚刚发现我的模样,茫然地望向我,细细辨别了半晌,扯出一个笑来:“阿音啊...”
我心疼的要命,只是映着太后冷冰冰的,挂着泪的目光,有几分畏缩地不敢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拥住他,只能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应一声:“查刺,我来了。”
他想了想,还是让我揪心地笑着:“撒葛只呢?”
我心揪成一团,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她在府里歇下了。”
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带着众人最后祭拜了一番,带着些倦意地道:“朕有些累了,你们都回去罢。让朕同皇后待会儿。”
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陌生的自称,再瞧瞧他手边上那卷金灿灿的圣旨,恍然大悟,他已经是这大辽的君王了。
我自认那“皇后”二字,说的便是我了。
我难以控制地心慌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做皇后的准备。又或者,我究竟配不配做这个皇后呢?
只是当今,我却也没工夫想那些。面前这个陪了我十一年的年轻而好看的男子,挺拔如青竹,也终究在这一场举国同悲的死亡下落寞而苍寂的像一个失了魂魄的孩子。
身后的两扇朱红色大门缓缓合上,大殿里彻底空寂安静下来,便只剩了我和他,还有面前这具漆黑的棺椁。
漆黑的灵台上几根泛着惨白的蜡烛一面流着蜡泪,一面哔哔拨拨地跳动这几抹火光。
“查刺。”我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着。
他转过脸来,迷蒙地看着我,那双一贯清明透彻的眸子里没有更多的神智,只是满满地悲凉和茫然无措。
“阿音。”
我应他:“我在。”
他冲我张开双臂,像我幼时他常做的那样。只是这一回,他更像是在祈求依靠。
我跪爬了两步,紧紧地拥住他。
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心疼地难以名状,却也只能轻声安抚他:“查刺,别怕。”
他滚烫的泪砸进我的颈间,抱紧我的力道几乎要勒的我窒息:“阿音。”
“恩?”
“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个笑脸。”
“我知道。”我回答。
“可他现在死了我才知道。”他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间,哽咽着低低地道,“我只要他活着。”
我抚着他颤抖的脊背,轻声道:“父皇会看到的。”
一阵良久的沉默,我听见他近乎呓语地轻声说:“我没有父亲了。”
我尚且没有回应,只觉得身子被他一把推开,又牢牢锁住,他俯下身红着眼睛狠狠地吻我,我被他吓了一跳,却也只能尽力回应他。
他摩挲着我的唇,从唇齿间含混不清地说:“阿音,我只有你了。”
我抽空换了个气,提醒他:“还有撒葛只。”
他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对,还有撒葛只。”
他加了点力气咬了我的嘴唇一口,从一双蒙着薄雾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极度疯狂地悲伤。
他说:“阿音,你这辈子不许离开我半步。决不许。”
他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将我紧紧搂住,再不说一句话。
我伸手搂住他,闭上眼睛,替他流泪。
查刺,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绝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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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好,我们回家。
屋外的烛火莹莹地亮了一整晚,蜡泪滑了满身。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想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死死箍住。
我转个身,对上一双有些慌乱的带着深深疲倦的眼睛。
他死死抱着我,声音微颤:“你要去哪儿?”
他带着恐惧的目光狠狠地戳了我一下,我心里一疼,忙伸手抱住他,温声道:“我去瞧瞧撒葛只。她刚来宫里,怕是住的不惯。”
他皱眉,死死禁锢着我,有些霸道地耍赖:“那让他们把撒葛只抱过来,你不许走。”
我无奈,只能唤来宫女。
那宫女忙应了一声,撩开帐子,有些错愕地望着紧紧粘着我的耶律洪基,小脸“腾”地红了起来。
我自觉自己的脸皮已经被他磨得足够强劲,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了。
耶律洪基看起来比我更不在意,他甚至都未翻个身,只是懒懒道:“去把公主抱过来给娘娘瞧瞧。”
那宫女得了这个吩咐,长舒了一口气,忙应了一声,飞快地退下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她一溜烟离去的背影,嘟囔着:“这下子好了,第一日便让宫里的人瞧了这样的大笑话,传出去...”
他不以为意,伸手将我脑袋按进他怀里:“要传就传,我做我的昏君,你做你的贤后,骂名我担。”
我伸手摸摸他带着胡茬的清瘦的脸:“你该去上朝了,查刺。”
他皱眉,索性闭上眼睛:“我不去。”
我轻轻拍了他的脸颊一下:“查刺,你是皇帝,怎么能不去上朝?”
他笑:“左右父皇会...”他的话突然生生顿住,沉默了。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里是深深地落寞。他勾了勾唇,尽全力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意,轻声喃喃道:“瞧我这记性...父皇已经不在了。”
他松开了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冲我笑了一下,眸子里的哀痛还没散去,可却伪装的一如往常:“我去上朝了,阿音。”
他说完,俯身吻了吻我的鬓角:“照顾好撒葛只,等我回来。”
他转身正要下榻,我脑子一热,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定定地望着他:“查刺,今日不去罢。”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便又重复一遍:“今日不去罢。我陪你狩猎去。”
他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下,他是很喜欢打猎的,从前每每随先帝围猎,都会得先帝称赞。
我想了想,或许那是先帝待他最柔和的时候了,先帝已逝,可这回忆却尚有余温。
他未加考虑,便颔首道:“好。”
他命人备了马,替我将束腰的腰带收紧,含笑端凝我片刻,伸手一把揽过我:“幸好你在,阿音。”
我握了握他的手,算是回应了。
那一日,我纵容他彻底卸掉朝政,只带了几个随侍,在林中纵横穿梭。
我骑马跟在他身后,在他开弓的时候,替他递上一只箭。
等我们疯闹过后,已经是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骑在马上,他替我牵着马,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衬得格外柔和。
我忍不住叫他:“查刺。”
他转过脸来望向我,目光里是沉淀着软软的温柔。
我忍不住伏在马背上,垫着下巴歪头瞧他,他索性站定了,转身过来偏头看我,他唇上青色的小胡茬将他衬得越发成熟了起来。
他笑道:“看我也不急在这一刻,你往后还有几十年,怕是就看厌了。”
我瞪他:“那你也要给我看一辈子。”
他探身来吻我,轻笑:“说好了,到我死。”
身后的随侍们恨不能将眼睛抠出来的神色让我老脸微红,轻轻推开他,轻声道:“查刺,我想回家。”
他笑意温然,微微颔首,牵马而行:“好,我们回家。”
我们回到宫里没多久,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便亲自来了一趟我的寝宫,很是有礼地请了安,道:“太后请娘娘去一趟。”
我瞧见那宫女不喜不怒的神色,心里头咯噔一下。
耶律洪基撩了帐幔,从里屋出来,见了那宫女,皱了皱眉:“什么事儿?”
她不卑不亢地道:“奴才不知,还请娘娘亲自去问太后罢。”
“你...”耶律洪基脸色一沉,正要发怒,我忙按住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便随姑姑走一趟。”
她自觉地替我引了路,我听到耶律洪基在身后厉声道:“告诉母后,若是朕半个时辰后未能见她平安回来,朕便亲自去领。”
我心里渐渐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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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母后干脆连朕这皇帝也换了罢
掌事宫女在前头带路,走的那叫一个身姿妖娆,端华方正。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我在她身后跟着,就算十数个宫女宦臣簇拥着我,我照旧觉得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浑身上下只差一个手铐脚链了。
入了太后寝宫,像是入了斋园或是寺庙,连一声鸟叫蝉鸣也没有,仿佛呼吸声大些,都该推出去安个罪名。寝殿四周栽满了苍郁的翠竹,格外的清寂。
我很想问问那掌事的宫女,太后这是在出家修行?只是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觉得还是不给自己多添麻烦比较好些。
我胆子不大,又瞧见这光景,顿时觉得压抑起来。
她将我引至殿门前,躬身退到一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尽量昂首阔步地迈进殿里。
殿内另一个小宫女冲我施礼问安,带我绕过一面画屏,又穿过一道穿廊,方才入了内室。
脚下是松软的地毯,屋里弥漫着清雅寡淡的熏香。
太后照旧还是一身丧服,整个人都显得暗沉沉的,加上她本身神色便格外端肃,生生将那双清丽的眸子衬得有些阴郁。
我跪下,恭恭敬敬地请了安:“阿音给母后请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抬了抬眼皮,伸手指了指她身侧的圈椅:“王妃来了?坐罢。”
我心里一沉,她照旧叫我“王妃”,就这两个字,已经将她的心思表露的清清楚楚了。
我乖巧地应了一声,在她指定的位置上坐下。
她轻咳了一声,我忙竖起耳朵来,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王妃,孤是很喜欢你的。”她说。
这话让我略略有些扫兴,毕竟,她这么多年已经教训了我许久,每回都是以这句话开头,最终以她对我的不满收尾。
我笑了笑:“阿音荣幸之至。”
她击了击掌,宫女从帐外鱼贯而入,捧着食盒和茶盏,在我面前摆开四碟。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
我琢磨了一番,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太后是不会在这里头添毒的。
她呷了口茶,微笑了一下:“听查刺说,你喜欢汉人的口味,就嘱咐小厨房的汉人厨子做了。”
我忙起身行礼:“多谢母后。”
她见我有些局促的模样,道:“王妃还是不愿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同耶律洪基独处的时候是很健谈的。
我只能垂首道:“阿音不善言辞。”
她微笑道:“不善言辞,也不屑于挑拨是非,这很好。”
我等着她那个“然而”的转折,毕竟,从前也都是这样的。
果不其然,她还没让我喘上一口气,便道:“然而,作为皇后,不善言辞又性子乖僻,实在难以统领六宫,对么?”
我心里一紧,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话说的的确没错。
可我不能说,我不能失去耶律洪基,这么多年都是,我不能没有他。
我沉吟片刻,恭声道:“阿音会改。”
“会改...”她勾了勾唇,举起茶盏来,却没有往唇边送,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这个可以改,可若是狐媚惑主,这怎么改?!”
我重重一颤,那茶盏便在我面前砸了个粉碎,飞溅的碎片将我额头划出一道小口子。
我吓得几乎跳起身,咬牙在那堆碎片里头重重跪下。
几块碎片支棱着棱角,深深刺进我的膝盖里头。我疼得龇牙咧嘴,登时冒出一身的冷汗来,却也能咬牙强忍着。
想来做过母亲的人的确是不同了,这疼痛若是搁在从前我怕是不知怎么捧膝打滚儿呢,可自我生了撒葛只后,我竟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痛能比得上那次半分。
我垂首道:“阿音惶恐,请母后明示。”
她冷哼一声:“惶恐?先皇驾崩,朝中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新帝重整旗鼓的时候。你却又如何做的?!怂恿皇帝玩物丧志,这就是一个皇后的修养?!”
我疼得两眼发黑,可她安的这个狐媚惑主的罪名太大,我委屈,也不甘心,只能垂首道:“阿音知错了。”
“知错?!知错还有用么?!”她冷笑一声,厉声呵斥,“新帝第一次上朝是何等重要,你心中不清楚么?!”
我摇摇头,有些无力地垂首,眼泪蓄在眼眶里打转。我轻声道:“先帝驾崩,陛下心里难受。阿音心疼陛下...”
“心疼陛下,那全天下百姓呢?!满朝文武大臣呢?!你可曾心疼过他们?!”她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我,“他是皇帝!岂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你若是连这点轻重都拎不清,你做什么皇后?!”
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疼得要命,还是我当真委屈到心里头去,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垂着头偷偷地掉眼泪。
太后顿了顿,片刻,沉声道:“你当年是怎么跟我发的誓?”
我低着头哽咽道:“阿音要做长孙皇后和徐婕妤那样的贤妃。”
她冷着脸说:“萧家最不缺女子,我瞧着这皇后,是该换人做了!”
我心里重重一颤,正要请罪,便听得帘外一把熟悉的清越声音冷冷地道:“那母后干脆连朕这皇帝也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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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儿臣思妻心切,等不及了
我听得这一声,心里头的委屈和不安一齐涌上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耶律洪基伸手一把掀了帘,冷着脸走进来,拱了拱手算作见了礼。
太后的神色微微和缓了些:“查刺,你来做什么?”
他冷笑,见我跪在地上,血透过衣衫透出来,在膝上晕开了一片,神色一滞,不由分说上前将我一把打横抱起来。
我的腿蜷缩太久,骤然一轻,碎片在膝里挪了个地方,将伤口撕的更大,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我推了推他的手臂,小声说:“快放我下来。”
他置若罔闻。
我无奈,只能畏畏缩缩地躲闪着太后投过来的目光。
耶律洪基的目光暗了暗,举动轻柔地将我抱紧了些,抬眼望向太后,冷冷地道:“看来母后身边的人未曾传达过朕的旨意。朕自然是来接自己的妻子回家。[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太后的目光软了下来,有些悲哀地望向他:“查刺,你是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的?”
耶律洪基冷冷道:“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思妻心切,等不及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布满血迹的膝上,声音微微颤抖着:“幸好儿臣来了,若是晚了,儿臣怕是后半生要与一个双腿尽废的皇后共度余生了。”
他在我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他怕,便忍痛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他望了我一眼,冷笑一声,接着道:“儿臣更怕再晚来片刻,父皇一手交到儿臣手上的大辽江山就要易主了。”
太后皱眉:“胡言乱语!这哪儿的话!”
他冷然相对:“儿臣已立萧氏观音为后。母后若要易这后宫之主,唯有一条路,就是将这天下之主也一并换了罢!”
他说完,抱着我大步往外走去,临到门前,顿住脚步,淡淡地道:“阿音手持皇后金印,母后为后宫诸事操劳甚久,也该歇歇了,今后后宫诸事不必母后操心。”
隔了一层轻薄的帐帘,我盯着那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头也有些可怜她。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又道:“还有,阿音从今往后也不便再来向母后请安了,儿臣怕阿音不懂事,扰了母后清修。”
他跨出门去,衣袂飞扬:“儿臣告退。”
帐后那个一贯高高在上的女子身子骤然颓败下去,显得格外寂寞。
屋外已经是夜幕深沉,宫里星星点点地点起灯来,映的满宫繁华。
他一路阴沉着脸将我抱回寝殿,宫女脚步有几个宦臣上前劝他乘辇,被他瞪了一眼:“没瞧见娘娘的腿?还不快去请太医,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些个人缩了缩脖子,像是生怕正在气头上的皇帝腾出一只手来将他脑袋摘走,琢磨琢磨似乎去请太医比起来更算是个好差事,忙一溜烟争先恐后地去了。
我瞧见他们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心疼起来。
耶律洪基轻轻将我搁在榻上,皱眉盯着我的腿,小心地掀开衣裙。我青紫的膝上张扬地插着一块碎片,鲜血顺着小腿一直流下来,连袜子都浸透了。
他皱眉盯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这么跪的?你拖一拖等我去接你,不成么?”
我摇着他撑在榻上的手臂,可怜兮兮地抬眼瞧他:“疼。”
他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在我身侧坐下,叹了口气:“这怎么能怪你呢...该怪我。”
我将脑袋枕在他肩头上,合上眼,乖乖地等太医来。
我们一时半晌都没再开口,唯有屋里的熏香气息似有若无地飘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开口道:“查刺,我会乖,会听话,会做一个贤后,这样,我能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阿音,我说过,你这辈子决不许离开我半步。”
他空出的一只手在榻上紧紧抓住我的手,抓得我生疼:“我绝不许。”
我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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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阿音,我如果不是皇帝就好了
八月初六,先帝逝去第二日,耶律洪基在百官上表恳请之下,临朝听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我理所当然地被封为皇后,受皇后印玺,连带着撒葛只也被他一道封为郑国公主。
倒是令人震惊的是,耶律洪基给了皇叔耶律重元以大辽史上最高的恩宠,将本就是秦国王同皇太弟的耶律重元加封为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可免拜皇帝,并赐金券、四顶帽及二色袍,生生成了这众多宗师中的最高优待。
我觉得有几分不妥,虽然朝中之事我的确不该擅自插手,却也实在忍不住问了耶律洪基一句。
他轻描淡写地说:“昔日,皇祖母企图废父皇而立皇叔为帝,皇叔却将此事据实上表父皇,算是立了极大的功劳,他既没有觊觎帝位之心,在宗室中实在难得。”
我却有些忧心:“可我听说父皇曾在有一次醉酒后随口说要传位于皇叔...我怕...”
他笑了起来,从折子中抬起头来,伸手捏捏我的苦瓜脸:“父皇的醉话岂能当真?皇叔自然清楚那不过是玩笑。何况现在我已受父皇的遗诏继位,就算有人有不臣之心,也是尘埃落定,难以逆转了。”
我还是不放心:“可是...”
他打断我,凝视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疲惫:“阿音,我身边没什么可信的人了...他是我的亲生叔叔...我愿意信他,这朝中,我也只能信他了...”
我心里一揪,张嘴还想说什么,手臂却被他骤然一拉,整个人失了重心,重重地向前一倾,唇上便落了他的唇。(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我被他撩拨的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我盯着他,茫然地问了一句:“哎,我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他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门外那个正在奶娘的看护下奋力学走路的小身影,笑道:“瞧瞧咱们的撒葛只多厉害。”
我顺着他手指的目光望过去,那个粉嫩如小团子的丫头一边儿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口齿不清地叫我们:“互皇...五后...”
我无奈扶额,从指缝里斜眼望着乐不可支的耶律洪基:“她互皇?”
他不甘示弱:“她五后?”
我们相视大笑着一起去抱撒葛只去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去,他在前朝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帝,每日下朝回来时,都会躺在我膝上睡一会儿。
我将他的疲惫尽数瞧在眼里,心里揪的生疼,也渐渐惶恐起来。
我怕他哪一日忽然就累垮了。
这样的心思在我心里日益沉重,我没法子,逼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我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他从燕赵国王成了这大辽的皇帝,他在这条一眼能望到终生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的格外艰难,而我能做的,就是陪他一直走。
我终于明白了皇后这个身份的千钧重量,再记起深宫那个垂垂老去的女子,似乎也终于能够体谅她作为母亲和曾经这大辽皇后的良苦用心。
因为我知道,我正走在和她过去一模一样的路上。
十八岁那年,我怀了第二胎。
那日耶律洪基下了朝,照旧命人将折子都搬到我宫里,见我在榻上躺着,便笑着凑上来坐在榻边,伸手捏我的鼻子。
我瞪他一眼,将他的爪子一把拍下去。
说来也是,他老大不小的人了,被我这一巴掌拍下去,捂着手对着跟在他背后一步一步迈着小短腿儿走到我榻边的撒葛只哭丧着脸:“撒葛只,你瞧瞧你母后,父皇每日都这样水深火热的,实在辛苦。”
撒葛只信以为真,蹦跶着上前来急着伸出两只小肉手捧着她父皇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父皇不疼,撒葛只给父皇吹吹。”
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冷不防被那小人儿一眼瞪过来:“母后怎么这么坏!父皇对母后好,母后不好!”
我错愕失语,只能瞪着满脸自得哈哈大笑的耶律洪基,见他将撒葛只很心满意足地抱到膝上,笑道:“父皇没白疼你。”
我想了想,勾了勾唇,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撒葛只,这样说母后,母后可伤心了。”
撒葛只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换来耶律洪基更得意的脸。
我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母后伤心倒不打紧,只是怕你弟妹也随着母后一道伤心不肯出来,瞧瞧到时候着急的是谁。”我说完,挑衅地盯着一脸茫然地耶律洪基。
“阿音?”耶律洪基探寻地望着我,得到我一个巨大的白眼。
“阿音!”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大笑着将我一把抱起来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我如今当被重点保护,忙轻手轻脚地将我放回榻上,大笑道:“阿音,这大辽终于后继有人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你怎么知道就是男孩?”
他无所谓地伸手小心地抚着我还平坦的小腹:“猜的。就算是女孩儿也没关系,左右撒葛只多个人陪,也算是好事儿。”
说着,他转头笑着问撒葛只:“撒葛只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撒葛只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诚恳地望着他:“弟弟。”
“怎么是弟弟呢?”他问。
撒葛只很诚实地回答:“因为母后总想给父皇生个男孩子啊。”
我忙伸手拉过撒葛只,捏捏她肉呼呼的脸:“别胡说。”
她不服气地辩解:“我才没有胡说,母后连弟弟的小衣裳都做好了!”
我被她的大实话戳穿,微微红了脸,干脆不看耶律洪基,选择闭目养神。
半晌过后,我被这过分的寂静挠的惴惴起来,睁开眼睛,发觉耶律洪基正静静地,带着几分悲凉望着我。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伸手捂住眼睛。
我听见耳畔传来他幽幽地叹息,他很轻很轻地说:“阿音,我若不是皇帝就好了。”
我听在耳朵里,觉得心里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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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你不是我一手养大的?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忍心我遭两次罪,临产那日,耶律洪基生怕再重复我生撒葛只那回的事儿,提前两个月,便叫太医将该配的,用的上的药提前配好,又命稳婆太医提前待命,只等我生产。求书网www.qiushu.Cc
只是这一回我运气格外好,顺顺当当安安稳稳地生下了这大辽第一个皇子。
耶律洪基在殿外焦灼不安地等了许久,直到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声,便飞奔而入,围在我床畔的太医尚未来得及给这位皇帝陛下让出位置,便被他一把扯到一侧,紧接着,他整个人便已经伏到我床畔。
我指了指被稳婆抱在怀里的襁褓,力气尽失,却还是觉得很欢喜:“去瞧瞧,是个男孩儿。9; 提供Txt免费下载)”
他没理会我盛情的邀请,只是伸手轻轻擦了擦我汗如雨下的脸,心疼地问我:“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心里暖意丛生,有气无力地笑道:“人家当爹的都是先瞧瞧孩子,唯你算是独一份儿了。”
他不以为然:“你不也是我一手养大的?”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这么算起来,他对我不仅有夫妻之情,还有养育之恩?
我这么想着,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摇摇头,断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
说真的,刚出生的孩子是瞧不出到底像谁的,左右我是左看右看,只觉得这孩子同撒葛只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但耶律洪基长了一双格外不平凡的眼睛,他一看这孩子,就笑道:“眼睛像你。”
我心里大大地纳闷,盯了这孩子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闭着眼睛,你怎么瞧出来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翻了我一个白眼:“我就是瞧得出。”
我撇撇嘴,不同他争辩,只是盯着孩子的脸又瞧了一会儿,提议道:“查刺,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笑道:“早想好了。就叫这孩子浚罢。”
我略略想了想,很是满意:“汉人寓意浚哲,深沉而聪慧,这名儿极好。”
我怕他连小名儿也一道包揽了,便抢在前头道:“小名儿就叫耶鲁斡,我自己叫着舒服。”我怀宝一样盯着他,生怕他出言反对。
他倒是一副“不同你抢”的懒散神色,笑眯眯地垂眸逗弄孩子去了:“耶鲁斡?”
我隐约瞧见耶鲁斡扁了扁嘴,我很自得,认为那是他很满意这个名的缘故。
我在榻上整整躺了一个月,才被耶律洪基准许下榻自由走动。
等我下榻伸了懒腰照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镜子里头那个姑娘珠圆玉润,腰身都粗了一大圈,心里暗暗惨叫一声。
难怪近来耶律洪基总是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提议说:“阿音,下个月同我一道打猎去罢?”
我一想到我竟然那样振振有词地反驳说打猎疲累,我更愿在宫里躺着睡觉就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有脸说这句话的?
等到耶律洪基下了朝,见我坐在镜前唉声叹气,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我哭丧着脸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陛下,请容臣妾伴驾行猎。”
他居然还拿腔拿调地端正了身子,沉吟着。
我眨巴着眼睛瞧他,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搂过他脖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讨好地盯着他。
他大笑起来,潇洒地挥挥手:“准奏!”
我一头扎进他怀里:“谢陛下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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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皇后乃是女中才子
说来天气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澄蓝色的天比湖水更清明透彻。这样的天气对狩猎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
耶律洪基便来了兴致,唤了王公贵戚伴驾,携我一道秋猎去。
我悲痛欲绝地望着镜子里头的胖成了球的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显见的很不错的提议。
我上了马,手里捧着一只箭壶,准备回头随时在耶律洪基打猎时递上去。
耶律洪基的身侧尚有两个很是成熟深沉的男子,都蓄了络腮胡子,瞧来年纪格外大些。我暗暗审视他们的穿着,其中一人身上绣了大辽宗室云纹,随行仪制堪比肩皇帝,我都不用想便知道了,这人便是被加封了皇太叔的耶律重元。
我执了平礼,微微颔首:“见过皇太叔。”
耶律重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络腮胡子里头露出笑来:“皇后娘娘有礼。”他说着,伸手拍拍耶律洪基的肩:“皇后娘娘真是好眼力,这样聪明的姑娘,怪道查刺日日捧着。”
耶律洪基笑了笑,顺手将我散在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朕的皇后,当是萧家诸女之冠。[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谦虚地客套了一番:“陛下过誉了。”
我这还没客套完,他便不合时宜地补充一句:“自然,朕养的极好,朕心里也欢喜。”
周遭的贵戚将目光投射在圆润的我身上,为这一句心悦诚服地点头。
我真想一巴掌拍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
他身侧的另一人跳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冲我行了十足十的大礼,我私心里觉得耶律洪基该给他加官进爵,毕竟他挽救了耶律洪基的那副好皮相:“微臣耶律乙辛,见过皇后娘娘。”
我有些困惑,又不好直说,就私着偷偷扯了扯耶律洪基。
他看了一眼,笑道:“北院枢密副使。”
我恍然大悟,忙请他起身,他拱手称赞道:“早闻娘娘冠绝天下,如今得见,果真是容色倾城,传言诚不欺我。”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觉得他能从我如今肉肉的脸上瞧出那么一丝半丝的容色倾城,要么是他眼神格外的好,要么,便是他瞎。
但是我厚着脸皮接了他的称赞,又寒暄客套了一番,他方才跨上马去,重新执弓。
他瞧来比耶律重元要更恭谨些,又因为夸我夸的我心花怒放,我对他印象便更好些。倒是耶律重元,我见他对查刺态度不恭不敬,竟生生将自己的辈分又抬起来,拿腔拿调地模样实在令人不喜,心里暗暗对他又多留了一份心思。
我们一道策马疾驰,飞奔而去。这是秋猎,算是耶律洪基难得休息的时候,我便格外看重这起来。
等我们都累了的时候,就牵着马闲闲散散地走着。耶律洪基忽然拍了拍我,笑着指指前头的一片树林:“到伏虎林了。”
本来累的恨不能瘫软成泥的我来了些精神:“是真有老虎?”
耶律洪基见我这样精神抖擞两眼放光的模样,也很是纳闷,非常勉强地撇了撇嘴:“你怎么这样兴奋?若真有虎,你不是第一个逃的?”
我翻了他个白眼,他大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提议道:“阿音,你最喜欢中原文化,我考考你如何?”
我豪情万丈地拱手,大包大揽:“陛下放马过来。”
“那就以这伏虎林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他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我知道他那副嘴脸,若是我做不出来,便还要冲他撒娇投降,那才是真真中了他的下怀。
我略略思忖片刻,抬头笑道:“好了,陛下要听?”
他吃了一惊:“这样快?”
我信心满满地开口,就差摇头晃脑地吟出这首诗来:“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叫猛虎不投降。”
随驾的王公臣子惊呼出声,啧啧称奇。我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洋洋得意地斜睨了耶律洪基一眼。
耶律洪基叹了口气,心服口服地冲我拱了拱手。
耶律乙辛很有眼色地猛夸我:“微臣从前最不愿听汉人的酸诗,可娘娘这诗着实是气势磅礴,听得微臣心里头壮志凌云。微臣着实佩服娘娘之才。”
耶律洪基笑了,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朕的皇后乃是女中才子,朕甚爱之。”
他在最后四个字上落了重音,含笑望着我,直盯得我不自在地转了目光,老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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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你别讨厌我
耶鲁斡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也得益于我对他管束的一直很紧。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三岁时我授他汉文,诗词并重,生生将他养成了端华方正的大辽继位者。一方面,耶律洪基以他为傲,格外疼爱他,四岁时便加封他为梁王,亲自教他课业。
可另一方面,耶律洪基对我的严格要求颇有微词。
那日他来我宫里时,我正教耶鲁斡读汉人的《资治通鉴》。
他径直走过来,伏在案后瞧了瞧那本厚重的书,无奈地说:“耶鲁斡才五岁,阿音,你确定他能看懂么?”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教耶鲁斡那些晦涩的文段,等耶鲁斡自己看了个七七八八,我才回他:“看不懂才要学,不然日子岂不荒废了?”
他很是不以为然,对着正在愁眉苦脸的耶鲁斡张开双臂:“耶鲁斡,到父皇这儿来。”
耶鲁斡小心地偷偷看我,被我一眼瞪回去:“看书!”
耶律洪基叹了口气,探过身来,捏捏我的脸:“阿音,我想同你谈谈。”
我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耶鲁斡,只是随意应道:“说吧。”
他摸了摸耶鲁斡的脑袋:“去罢,出去找你皇姐。[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耶鲁斡乐得一蹦三尺,欢呼一声:“父皇万岁!”再冲我眨眨眼,一溜烟儿跑了,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我没扯住他,气的直跺脚。
耶律洪基无奈地摇摇头,将我一把拉过来,席地而坐,拍拍自己的腿。
我瞧了瞧周围那些暗暗飘过来的小眼神,觉得老脸尽丢,小声道:“你如今做了皇帝了,这样不成体统。”
他微微失神,怔怔地望了我一会儿,笑了一下:“阿音,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一时有些错愕,那些扭捏和纠结像是长在我身体里,融在我血液里头的,可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来着?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在椅子里头坐下,我似乎瞧见了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心里有些愧疚,便上前坐到他身边,伸手推一推他的手臂。
他似乎在发呆,直到推他,才转脸瞧我,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我想同你谈谈耶鲁斡的事儿。”
我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查刺。且不论今后你会有多少子嗣,可如今耶鲁斡是太子的唯一人选。这是他的责任。”
他有些无力地望着我:“可他还小,阿音。在你嫁入王府前,我从没快活过。”
我握紧他的手:“我知道。”
他似乎记起了他那段艰难的日子,痛苦地微微合上眼睛。
过了许久,他轻声道:“我不知道耶鲁斡将来会不会遇到他的小丫头,阿音。”他凝视着我,目光中有着极淡极淡的伤:“若是遇不到呢?我不想他连这短短的几年都不快活。”
他说:“阿音,你逼得他太紧了。”
我沉默了良久,觉得委屈一股脑的全堆在胸口上。他没有看我,只是将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资治通鉴》上,微微皱了皱眉。
委屈直窜上来,我狠狠地吸住鼻子,想将那股委屈压回去,只是终究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嘶哑的哽咽着:“你以为我就不心疼耶鲁斡么?他那样小的人儿,每天看这些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的劳什子,我恨不能将这世上的书都烧了!”
“阿音...”他头一次见我这样爆发的情绪,一时慌了手脚,只是伸手轻轻擦我滚落而出的眼泪,将我揽到他身侧,柔柔地道:“别哭了。”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为了谁?我每天每天都想着,若是我能为你多分担一些,若是耶鲁斡也能早早为你分担一些就好了。”
他脸上露出格外愧疚的神色,手足无措地垂首轻轻吻我:“是我的错,阿音,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里是格外的疲惫:“是我太累了,阿音。这个皇帝我做的没劲透了。”
我怎么不心疼他?看见他这副疲倦松懈的模样,我心里比谁都难受。
他轻轻地叹息:“阿音,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只做寻常夫妻?”
我想了想,由衷地回答:“因为我们本就比寻常百姓享受了更多。世人总以为我们高高在上,可这样久了,就不配再寻常了。”
他没答,只是苦笑。
我撇了撇嘴,将头埋进他怀里,低低地道:“查刺。”
他下颌抵在我脑袋上,手指轻柔地缠绕着我的长发:“恩?”
“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不讨人喜欢。可我没法子。”我闭上眼睛,眼泪一直从眼角往下流,“我想陪着你,帮你守住这大辽江山。”
他低低地道:“我知道。”
“你别讨厌我,求你了。”说这句低眉顺眼的话,像是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我颓然无力地窝在他怀里,沉默着流泪。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将我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
可他终究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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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皇太叔竟有谋逆之心?
我自认为作为大辽的皇后,作为一个母亲,我算是对耶鲁斡倾尽了我全部的心力。[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所幸耶鲁斡也很争气,在我没日没夜地督促他读书的全神贯注下,倒也时常得耶律洪基称赞。
我并未觉得兴奋,只是微微松了口气。似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而我所做的一切,似乎也不过是像我幼时拼了命地学习琵琶一样。
为了耶律洪基的回顾和爱。
耶律洪基虽然口中笑着说,耶鲁斡能有你这样的母亲,大辽能有你这样的皇后,我这个皇帝做得可真是不虚此生。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对,我真的说不出。
我只是瞧出了他那双眼睛里头的疲倦和疏离。
我那时候想,他只是太累了。
我半分也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渐渐不再爱我,或者,是不敢想。
清宁九年这一年,对我,对耶律洪基,都是格外重要的一年。
那年,他带着我一道下驻滦河行宫,我们才安顿下来没多久,便听得殿外宦臣回禀,说是敦睦宫使耶律良求见。
耶律良脸色沉沉,匆匆见了礼,便直奔主题:“陛下,微臣以为皇太叔与其子涅鲁谷欲行谋逆之事,恐有不臣之心。还请陛下先下手为强。”
我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将耶律洪基的手牵紧了。
耶律洪基安抚地握了握我的手,脸色比我们俩更沉:“皇太叔昔年曾为先皇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又怎会有僭越之心?”他眯了眯眼睛,“你这是要离间朕同皇叔之间的手足亲情!”
耶律良重重跪在地上,叩首道:“微臣已同太后禀明实情,还望陛下明察!”
说实话,我心里头对耶律重元一直没什么好感,若说他又谋权篡位之心,我也是信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见耶律洪基迟迟不语,只是一脸狐疑地瞧着耶律良,我心里急的要命,也顾不上别的,忙对耶律良道:“皇太叔一直为大辽尽心尽力,若单说皇太叔有谋逆之心,怕是不成的。若有差池,反倒坏了陛下同皇太叔的亲情。”
我试探着怂恿他:“大人可有折中的法子?”
耶律良忙道:“微臣有法子。”
耶律洪基瞥了我一眼,我推推他的手臂,央求地望着他。
我并不知道耶律重元究竟有没有谋逆之心,可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绝不容许我的查刺受半点伤。
耶律洪基叹了口气,虽不尽信,却也算是迁就我,道:“说来听听。”
耶律良又叩首,方道:“陛下可以召皇太叔与其子觐见,他们若有二心,必定心存疑惑,心虚不敢前来。那时,陛下自可以忤逆圣旨之罪名将其擒下。”
耶律洪基不以为然:“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神色危险地瞧着耶律良,警告道:“只是若皇太叔忠心耿耿,你自当领罪认罚,从此后再不许提。”
耶律良叩首道:“微臣领旨。”
耶律洪基略带些不屑地勾唇微笑一下,命人前去传召涅鲁谷入宫觐见。
我望着他的神色,脑海中盘桓了无数个念头,却终究都咽了下去,只是心里头的不安却越发深重起来,耶律洪基太重情义,又格外亲信耶律重元,若当真耶律重元背叛他,我究竟要怎么安慰他才好?
我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耶律洪基的神色由起先的不以为然,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到了夜半时分,行宫里头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我心里头早已有了准备。按说即便是耶律重元不能前来,那派出去的使者也早该回来了。可到了这个时候,竟也没人回来通传,只怕是...
“陛下,娘娘!”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耶律洪基腾地站起身,我也忙坐直了身子,同耶律洪基一道往来人处望去。
我远远地瞧见了耶律良行色匆匆,神色沉重的模样,心里头便是咯噔一声。
他走近了些,拱手痛声道:“陛下,派出的行使已被皇太叔私自扣押!如今涅鲁古起兵四百直犯行宫而来!请陛下同娘娘暂避!”
“你说什么...?”耶律洪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我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他脸色苍白,那双平日里头深沉清亮的眸子,此刻尽是难以置信,和深切地绝望。
“南苑枢密使已率兵反击,请陛下和娘娘暂避!”他又重复了一遍,心急火燎地催促着,“局势尚且未定,请陛下暂且以大局为重!”
耶律洪基怔怔地立在原处,痴愣半晌,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
我吓得不成,忙起身半拥住耶律洪基,思忖片刻,厉声道:“传陛下圣旨,命南院枢密使同北院宣徽使集结兵马,务必将反贼擒下!如有反抗,当即诛杀!”
耶律良还是犹犹豫豫地想要往耶律洪基这儿看,我瞪他一眼,斥退他:“还不快去!?”
他忙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耶律洪基重重地坐在圈椅里,神思恍惚,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这就是朕的皇叔!这就是朕最亲信的亲人!!好!”他咬牙切齿,可那眼眶却分明红了一段,“真好!真好啊!”
他的双目通红,像是淬了血一般,混了喷薄的怒气和杀气。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里头竟陡然升起一股子寒意,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想要上前拥抱他的手也顿在空中,僵住了。
他红着眼,冷笑着瞧我:“阿音,你瞧,我还能信谁?”
我静默不语,只是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忍不住伸手轻轻去抚。
“你说,阿音。”他狠狠一把扯住我的手,一双眼睛锐利地望着我,带着些许狐疑,“阿音,你发誓,你绝不背叛我。”
我觉得心里想被捅了一刀,森森的疼了起来。
我安慰自己,他是受了刺激,一时间自然会有所怀疑,或许过段日子就好了,等过些日子,他便还是我的查刺。
我说:“我发誓,我永远不背叛你。”
他将信将疑地凝视着我,过了片刻,终于卸下了防备,握着我的手,微微合上眼睛,有些抱歉地道:“阿音,我不该疑你。”
我抚着他冰凉的脸,他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些许红润的色泽。我轻声道:“歇歇罢,查刺。”
他手上骤然用力,我一个站不稳,整个人跌坐在他腿上。
他不由分说地紧紧搂住我,将我按在他怀里。
我迟疑地抬眼望着他:“查刺?”
他一把将我的脑袋按进怀里,轻声道:“别动。让我抱抱你。”
他的下颌抵着我头顶的发,我握了握他的手,将脸埋进他怀里,心里由衷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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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这不是我的查刺了
南院枢密使将涅鲁谷当即斩杀,耶律洪基命人将涅鲁谷的脑袋拎在手里置于叛军眼前。[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叛军士气大减,溃不成军。
负伤的耶律重元带着残兵败将落荒而逃,直到黎明破晓时分,集结了两千奚人,意欲大举进攻滦河行宫。
说来也算是天助我们,进攻的鼓声尚未擂起,萧韩家奴便晓喻奚人放下武器,归顺大辽。
耶律仁先等人趁此机会率兵反击,直直追杀了耶律重元二十余里,将其生生困在大漠。
据探子回报,耶律重元见大势已定,仰天长笑走出大漠,自尽而亡。
耶律良的神色欢喜却沉稳,跪在大殿下,拱手道:“请陛下下旨。”
耶律洪基的双目熬得通红,眼眶深陷,只是有些疲惫地倚在椅背上,目光泛起粼粼的冷意。
我握着他的手,陪坐在一侧。
他冷冷地露出一抹极残忍地笑意来:“既然如此...不如令皇太叔更得偿所愿些。”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森寒而冷郁的杀意,微微有些愕然。
他将我的手攥的格外紧,像是要将手指都抠进我的身体里头:“传令下去,耶律重元父子犯上作乱,罪即凌迟。”
他带着几分残忍而昏沉的笑意,厉声道:“命人鞭尸三千下,分尸百块,用火烧尽。”
这是大辽自开国以来最为残忍的刑罚,莫说是我,即便是耶律良也都错愕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陛下...?”
“怎么?朕说的不清楚?”他眯了眯眼睛,冷意森然。
“不,不陛下。(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他忙叩首,连声道,“微臣遵旨。”
他盯着耶律良离去的背影,唇畔微微勾起:“朕倒要瞧瞧,有耶律重元为前车之鉴,还有谁敢做那个乱臣贼子!”
他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满脸错愕的我,饶有兴致地问我:“阿音,你觉得这法子如何?”
我觉得我大脑一片空白,压根儿也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什么法子?”
他微笑:“鞭尸三千。”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这法子没什么新意...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啊...”
他说:“阿音,你说咱们不换个玩法罢?”
我伸手按住他的唇,触及到他冷漠而清苦的黑色眼睛,颤声道:“别说了,查刺,别说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我能察觉出他骤然冷下来的神色。
他冰冷的手指一根一根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渐渐攥紧了:“阿音,你在替那反贼求情?”
我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鼻间酸涩,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脸颊,轻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脱口颤声道:“我的查刺啊...”
他生硬而冷淡地神色微微迟滞了片刻,渐渐地柔和下来。
我伸手攀上他的脖颈,用力环抱住他。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抚上我的长发,他周身都带着刻骨的凉意,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恐慌来。
我想,我怕是要失去我的查刺了。
对于耶律洪基来说,这时耶律乙辛的出现,便成了他唯一的一株救命稻草。
又或者说,是因为耶律洪基已经彻底对这大辽朝堂,对这天下失望了。
他封了年仅六岁的耶鲁斡为太子,像是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一件任务,整个人慵懒地躺在榻上,衣带凌乱,酒香扑鼻。
他饮尽最后一盏酒,将手中的酒杯胡乱地掷到地上,双眼放空,空落落地盯着榻顶的帐子,神色漠然而冷寂:“阿音,都结束了。”
我默默地走过去,亲自将那些四散凌乱的酒杯酒壶收好,垂眸望着颓废至极的这位大辽皇帝,心里又急又气,却终究躲不过心疼:“查刺,去上朝罢。”
他百无聊赖地摊在榻上,漫不经心地说:“朝中有耶律乙辛看着,出不得什么大乱子。”
我坐在榻边,苦口婆心地劝他:“查刺,这朝中之事终究还是要皇帝来决断,臣子掌权过重,怕是要出乱子的。”
他翻身坐起,皱着眉瞧我,眉眼里是深切的倦意:“阿音,我不想听。”
我叹了口气:“查刺,你不想听我也得说。你是皇帝,你不能...”
“罢了。”他截住我的话,翻身下榻,任宫女忙不迭地上前给他套上靴子,不耐烦地说:“看来你这儿是容不下我了,我走便是。”
我抓住他的袖摆,却被他生生甩开。
他顿住脚步,我只能瞧见他冷冰冰的,眉目分明的侧脸,微微恍惚。
他轻轻地道:“阿音,你同母后一样,爱的都不过是这个皇位。”
他大步离去,留在我眼里头的,只剩了一段翻飞,不带感情的衣角。
我重重地瘫倒在榻上,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神思恍惚而朦胧,可心却疼得清醒而深刻。
我爱那个叫耶律洪基的皇帝,也爱这个大辽皇帝耶律洪基。
我分明是爱他的。
我分明是他一手养大的。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合上眼睛,觉得小腹连带着心口像是被火烧着,疼得厉害。
那灼热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演变成钻心刻骨地痛苦,我将自己的身子整个蜷起来,痛的在榻上打滚。
朦胧间有宫女惊叫着去请太医,我厉声止住她,费力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的,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去请陛下!”我说。
宫女犯了难,轻声劝道:“娘娘,陛下这会子带了单登去行猎了,怕是一时半刻请不来,娘娘还是先传太医要紧。”
我不知是气是疼,浑身都发起抖来。
我一门心思铺在他身上,我一心一意爱他,他怎么可以在我疼得要死掉的时候带着别的女子去风花雪月?!他怎么可以?!
我咬紧牙关,从喉咙里哽出一句话来:“去请!陛下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再宣太医!”
“娘娘莫要拿自己的身子说笑,还是先请太医罢。”我的贴身女官一面劝着我,一面厉声将身侧所有宫女宦臣一并派出去:“还不快去寻陛下来?!想瞧着娘娘疼死不成?!”
我听见周围的人各自散去了,心里头方才安心下来。
我十二岁的时候不识月信,他曾为我弃下朝中众臣,快马加鞭,单身回府。
如今,我不过就再赌一次。
查刺,我就再赌一次,赌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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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原来,这就是我爱的人。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牢牢包在锦被里。[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屋外夜色沉沉,殿里点了几盏零星的烛火,影影绰绰的,只够我分辨出床畔撑着下颌微微合着眼睛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赌赢了。
我动了动,他便立刻察觉到了,蓦地睁开眼睛,伸手按住我:“躺好。”
我盯着他:“你还是回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听我这样一问,越发来了火气,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萧观音,我怎么不知道你如今这样有脾气?”
我微笑:“情势所迫,逼不得已。”
“好一个逼不得已。”他的目光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沉,他一把按住我的肩,一张俊脸也蓦地放大几分,厉声道:“我倒想知道是怎样的逼不得已,能让你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要挟我?!”
我正要开口,却蓦地一滞。
他方才似乎说了“孩子”这个久违的词儿。
我心头难以置信地渐渐涌上一阵狂喜,将手臂整个儿从锦被中抽出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有身孕了?”
他还在气头上,只是没好气地将我的手臂塞回锦被里头裹好:“你自个儿都不在意自个儿的身子?怎么当娘亲的?”
我心情大好,不愿同他拌嘴,只是嘟囔了一句:“也不瞧瞧是为了谁。”
他瞪我一眼,我却明显瞧见了他微微泛红的两颊,只觉得好笑。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推推我:“往里挪挪。”
我乖巧地睡到里侧去,将锦被一掀,笑盈盈地拍了拍身侧:“来吧。”
他不太愿意搭理我的样子,只是褪了靴袜,长腿一展上了榻,不由分说地伸手环住我,整套动作端得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睡吧。”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伸手抚了抚我脸颊上凌乱的碎发。
我心里头甜滋滋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忽然间,我的身子僵硬了起来。
他胸前的衣襟上,不知从哪儿沾上了几分女子香粉的气息。
不是我的。
我不受控制地气的浑身发起抖来,是了,仔细想想,之前那宫女说什么来着?
“陛下这会子带了单登去行猎了...”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单登?我咬着唇,心里头止不住地泛酸,单登是谁?
说来也好笑,我自以为我同他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他从前下了朝也都赖在我这儿,即便是如今不愿上朝,也鲜少踏出我宫门一步。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秘密了?
他察觉到我僵硬的身子,垂眸瞧我,他想来是今日累了,双眼半阖着,有些疲倦,像是眨眼功夫就要睡过去似的:“怎么了?”
可不是嘛,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的,自然会累。
我心里头阴测测地想着,眼眶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胸口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堵得我喘不过气,我实在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给你递箭了么?”我捂住自己的鼻子,闷声问。
“谁?”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哽咽着道:“单登。”
他像是才想起来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神色略略有些不自然起来,抱着我的手也松了松。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子。
“阿音。”他叫了我一声,却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我心里实在难受的要命,我想紧紧搂住他,将他融进我身子里最好,这样他就只是我一个人的。
可我又恨的要死,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也尝尝我如今的心情。
我纠结着,犹豫着,我自觉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我伸手推开他,背过身去,咬紧牙关,将眼泪一并咽下去:“离我远点儿。”
“阿音。”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也带着格外的纵容和宽宏,我实在没心情揣测他到底带了几分的忍耐来宽慰我,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头堵得要发疯,非得宣泄出来,将整个大殿掀个底儿朝天才行!
他耐着性子道:“阿音,别闹了。”
他轻描淡写地道:“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大动干戈,实在不值。”
我尖着嗓子冷笑:“是啊,不值当。那单登是哪家的姑娘?匈奴人?还是汉人?好歹得给人家一个名分罢?省的别人说我这个皇后小家子气,丢了我大辽的体面。”
他翻身坐起,方才的倦意同现在的怒气一同冲破他仅有的耐性揭竿而起,怒道:“我是皇帝,我若是想临幸谁,自然不必同你打招呼。”
他烦躁不堪地说:“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拈酸吃醋,言行刻薄,这才是丢了大辽的体面!”
我猛地转过身来,他的怒气压垮了我心里头最后强撑的一根稻草,我心里生疼,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尖锐地笑道:“是啊,我想做个好皇后,我怎么不想?我守规矩,懂礼仪,你嫌我木讷无味,如今瞧着外头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好。我拈酸吃醋,使尽了小女孩性子,你嫌我不知进退,毫无体面。”
“你究竟想我怎么样?!”我的话不受控制地冲出来,我根本来不及在脑海中想一想它究竟当不当讲,我只知道我非发泄出来不可,否则我一定会发疯。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耶律洪基,你不过就仗着我爱你!可你呢?!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早就一文不值了?!”
大殿里头一下子就空寂下去,长久的静默令人心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任我像个疯婆子一样,将体面和尊严都丢的一干二净。
在我那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怕他回应,也怕他不回应。我怕那回答不是我想要的,却又怕他虚晃作假。
所以我为什么要问呢?我问他,不过是在心惊肉跳地等一个回答。
我的嗓子撕裂的厉害,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几下,喉咙里头一直泛出血丝来。
他沉静地望了我半晌,终于咧嘴笑了一下。
我紧紧地盯着他微启的唇,心似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半晌,他轻声问:“有意思么?”
我披头散发,手脚冰凉,像个十足的弃妇。
我以为自己身披盔甲,脚踏霞光,却最终在他这句不屑一顾的话里溃不成军。
我哑着嗓子笑了起来,心里头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定定地盯了一会儿那样好看而敏锐的耶律洪基,他还是一样的丰神俊朗,可我心里头怎么疼成这样呢?
半晌,我也咧开嘴笑了,撕裂的喉咙哑着轻声道:“没意思透了。”
原来,这就是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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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我已经尝够了失望了。
我这一胎怀到六个月的时候,肚子比之前怀耶鲁斡和撒葛只的时候都要大上许多,甚至已经到了令我寸步难行的地步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我请了太医来,太医捏着自己的长须,频频点头:“娘娘这一胎,恐怕怀的是双生子。”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两个孩子,来的当真不算是时候。
我每日扶着宫女的手在自己宫里走一走,整整四个月,耶律洪基都没来看过我一眼。
我心里窝着火,这两个双生子在我肚子里头格外不安分,时不时就动一动,或者干脆踢我一脚。
我这一年二十八岁。
到我有孕八个月的时候,我低下头已经瞧不见我的脚尖了,每日穿鞋脱履都得在宫女的帮助下才能勉强套上,至于走动起来就越发难了。
这回,即便没有耶律洪基看着,我也安安稳稳地窝在榻上,一点儿也不愿挪动。
手里的诗词卷本被我百无聊赖地扔到一侧,宫女覆手躬身叠步而来,恭谨道:“娘娘,陛下来了。”
我心里一阵酸涩和狂喜,却还是淡着面色:“来了就来了罢。”
宫女便覆手立在一侧,将帐幔卷起,绛紫色的身影缓步而来,身后照旧是乌泱泱的众宫人簇拥着。
整整半年不见,他的变化倒也不大,只是瞧来有些清减了些。
我鼻子一酸,撇过脸去。
黑缎长靴在我面前站定:“得有八个月了罢?”
我抚着自己快要塞不进眼睛里头的肚子,冷笑:“难为陛下还记着,臣妾以为陛下贵人多忘事呢。”
床榻上蓦地凹陷下去一块,他倒是毫不客气地坐下了,我往里挪了挪。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阿音,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他耐着性子说。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来同我和解的。
我少不得端一端架子,才能将我这半年来所受的委屈宣泄出来。
他轻轻击了击掌,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自那熙熙攘攘的拥趸中提着裙摆缓步而出,在榻前跪下,柔柔声笑道:“婢子单登,给皇后娘娘请安,求娘娘千岁。”
我蓦地转过脸去,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低眉顺目的柔婉女子:“抬起脸来,本宫瞧瞧。”
这是我头一回用“本宫”这个听起来颇为自傲的称谓,我想给她施压,瞧瞧这女子究竟能有几分能耐才能抢走我的查刺?
她仰起脸来,香粉气幽幽窜进我的鼻尖,我自己也知道脸色差极了,的确是这个味道,分毫都不差。
她生了一双上挑的眉眼,像是生来就带着几分不讨喜的妖艳,我更愿意管这种面相叫做“狐媚子脸”。
然,事实证明她也的确是个狐媚子。
“朕想给她个位份。”他坐在我床畔,伸手来握我的手,蓦地眉心一蹙,将我的手往他怀里头揣了一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冷笑,我被气的能留条命就不错了,还指望我热血沸腾么?
只是我如今心思放不在他身上,只是挤出一丝端庄笑来,淡淡道:“面相不错。”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无奈肚子太大,实在影响行动,我只能做做样子,垂下脑袋来,尽量温婉些:“陛下不是说了,陛下是一国之君,临幸谁不必同臣妾打招呼。陛下自己决定就是了。”
若是让我定,我必定要将这个贱蹄子的皮扒了不可。
哎?我心神一转,微微笑起来,过去听说汉人吕后有做人彘的法子,对付这等女子想来也能发挥其妙用。
耶律洪基显见的并不清楚我的心情,他只是皱着眉,将我扶好了躺着,凝视着我的脸,眼底的温柔曼然而生:“阿音,我说的气话你也往心里头去?”他俯身吻了吻我的唇角,轻声细语:“不许生我的气了,知道么?”
我痴痴地望进他的眼睛,心底酸楚起来,他这温柔,到底是为谁的?我?还是单登?
我推开他,避开他想要扶我的手,勉力坐起身来,端庄地微笑:“你从前在哪儿当差的?”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婢子...”
犹豫迟疑,必然有鬼。
我沉了脸色,厉声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小脸惨白,一个叩首:“婢子从前是伺候乱贼耶律重元的...婢子不敢说,是怕惹恼了娘娘。”
好一个惹恼了娘娘。
我琢磨出其中的滋味儿来,转而望向神色自若的耶律洪基:“你也知道,是不是?”
耶律洪基坦然道:“略有耳闻。”
“好!”我拍着巴掌大笑,觉得周身气血上涌,怒气冲顶到了极点,竟化成了几分悲哀,“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夫君,同别人一道瞒着我,真真瞒的是一个滴水不漏!”
我分明是笑着的,可眼角的泪却断了线似的,一直往下掉。
我跳下榻,随着跪在单登身侧,肚子隐隐作痛,阵阵分明,令我忍不住抓紧了袖摆。
“你这是做什么?”耶律洪基脸色一沉,当即就要起身拉我,却被我伸手止住。
“你起来,阿音。”他软了神色,轻声劝慰,“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别拿孩子开玩笑。”
“孩子?!”我双眼模糊,打从心眼儿里觉得可笑,“陛下若是还有一分惦记咱们的孩子,怎么会将臣妾同孩子撂在这儿半年不管不问?!”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阴鸷地望着我,像是在瞧一个陌生人:“皇后是在斥责朕?”
肚子里头的孩子不安分地蠕动着,疼痛感越发剧烈起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
“臣妾不敢。”我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同眼泪一道往下滚,“但这单登乃是乱臣家眷,陛下若执意宠幸,难道就不怕她如春秋时的豫让那般为主报仇么?”
“皇后莫要得寸进尺了!”他蓦地站起身来,飞扬的绛紫色长摆重重甩在我的脸上。
我捂着肚子,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淅淅沥沥地流下来,我仰起脸来,看着这个陪了我二十几年的人,心痛如绞,腹痛亦如绞。
我重重地栽在他脚边,眼前电光火石闪烁在漆黑的幕布里,双耳嗡嗡地震颤着。
“阿音?!”
我的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落进他怀里,幸好,这一次没有那种陌生的香粉气,只有他固有的温然和煦的暖意。
“传太医!传太医!”他的声音如雷般打在我耳畔,震得我耳膜生疼。
滚烫的水珠落在我脸颊上,算是神智不清的我仅有的几分触觉:“阿音,阿音,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说的都对,是我错了!你别吓我!”
他的面颊紧紧贴在我的脸上,那湿润的水珠不知是我的泪,还是他的。
可是啊,查刺。
我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比小腹更痛些,实在令我难以招架。
我已经尝够了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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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我们是不是早就渐行渐远了?
这是一个格外刻骨严寒的冬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鹅毛大雪落在我宫门前的石板地上,覆上一层冰凉轻薄的白霜。
老天眷顾,让我在这样一个冰冷严酷的冬日,平安无事地诞下了一对双生女――纠里和特里。
我精疲力尽地平躺在榻上,半张半阖着眼睛,看那绛紫色的身影飞奔到榻边,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我冰凉的面颊:“阿音,幸好,幸好。”
我轻轻勾了勾唇。
“臣妾有没有事,陛下当真在意么?”
他的手微微一僵,正要开口,我却已经望向他的身后。
他身后覆手匆匆前来的女子,跪在我榻边奉上一盏参汤:“娘娘请用罢。”
这狐媚子脸,可不正是单登么?
我冷笑一声,躲开耶律洪基覆在我脸颊上的手:“陛下这是生怕臣妾过得舒坦了?”
他没有动怒,只是褪了靴,长腿一展,将我整个人捞起来揽进怀里。
他的下颌抵在我的颈窝里,脸颊摩挲着我微凉的侧脸,灼热的气息吹拂在我耳畔,声音轻柔的如一片羽毛,搔的我心里头酥酥痒痒的:“阿音,是我错了,都说了不许生我的气了。”
“你素日最好谱曲作词,”他从身后环抱着我,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单登极精音律,就让她去伺候你罢。”
单登的脸色“唰”的就白了,耶律洪基将她安置在我身边,明面上便是他说的那层意思,可实际上,则是耶律洪基拿了她来讨我的欢心,表明了对我表忠心呢。[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我脸上的笑意已经僵了,他的面容离我极近,似乎我微微侧首过去,便要触到他的唇角。
可查刺,若非要我这样大闹一场,将自己的体面都丢尽了,才换来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果,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已经厌倦我了,是也不是?
我哑着嗓子,维系着脸上那僵硬的笑:“如此,就多谢陛下费心了。”
他吻了吻我的耳朵,举动极尽温柔,连带着声音也似乎成了轻柔的喃喃低语:“阿音,你可不要恼了罢?”
我说:“臣妾怎么敢生陛下的气呢?”
他松了口气,将我整个人都圈进怀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那就好。”
可是查刺,你怎么没注意到呢?
我从未唤过你一句陛下,也未曾自称一句臣妾。
从前,我以为我们足够亲近。可如今,我刻意同你拉开距离,将自己摆在卑微的位置上,你却终究也没发现我太不自然的生分。
你说,是不是在你心里头,我们早就已经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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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怀着纠里和特里的日子太过寂寞而冷清,让我每每回忆起来,都不得不将那段过分苦痛的回忆从心底里扒出来再重温一回,我便不愿再想,连带着连这两个孩子也鲜少得到我的关爱。
我知道作为母亲,是我真真对不住她们。可我想来想去,我这一生三十年,皆是为了耶律洪基活着,即便自私一回,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不是么?
耶律洪基渐渐来的又多了起来,只是很怪,我同他之间像是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我越发乖顺懂事,这隔阂便越深重,到了最后,我清楚那怕是只剩了一条线悬而未断地牵着。可是啊,两人之间若单靠这一条线拴着,总归是会断的。
他许久未曾上朝,我看在眼里,几次想要出言相劝,可瞧见他阴沉的脸,却还是生生咽下了。
明知道多说多错,我何必自伤呢。
倒是太后比我要更识大体,耶律洪基的放纵落在她眼里更是要痛心百倍。她实在忍不住,便差人来请我。
不知道为什么,做了这大辽皇后之后,我反倒对太后生出几分由衷的敬佩来,当即便披了外袍起身去见了久居后宫的太后。
还是那片森森幽静的竹林,距宫殿尚有几步,便听到叩叩的木鱼声一直传出来。
看来太后这几年比之前要更清心寡欲了几分。
“参见母后。”我规规矩矩地撩了外袍,郑重地对太后行了宫中大礼。
她合着眼睛,一手直立,另一只手则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木鱼。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木杵搁在一旁,亲自起身来扶我:“皇后,哀家同你有十几年未见了。”
我望着她夹杂着几缕白丝的鬓角,微微红了眼眶:“是儿臣不孝。”
她摇摇头,携了我的手入了内室,在圈椅里稳坐下了。
她凝视着我的脸,叹息一声:“看来,你过得也不好。”
我微微颔首,苦笑着道:“看来母后昔年说的不错,臣妾果真不该做这个皇后。”
她已经爬了褶皱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拍了拍:“不,哀家听说了,这些年你严于律己,端方正直,朝野上下无不称赞。”
我的眼角微微湿润了,说到底,我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告诉我,我做的是对的。
“母后,臣妾这个皇后,太苦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疼。”
她一双深沉而清明的眸子望着我,幽幽问:“皇后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她淡淡地说:“你太看重查刺了。”
我诧异,接着听得她说:“帝后之道,相敬如宾就是最好。一旦你倾心相付,甚至想将他据为己有,便是僭越了。”
我还是不懂,太后却也不愿再过多解释,只是道:“哀家找你来,是另有一事相求。”
“查刺数日不曾上朝,反倒醉心行猎,实在是玩物丧志!”她摇头痛惜,“哀家年纪大了,是再也管不了他了。皇后,此事唯有仰仗于你。”
我垂眸,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颤声道:“这大辽的基业,断断不能葬送在查刺身上。”
她见我尚且犹豫,便道:“耶鲁斡已然摄政,这大辽迟早是要交到他手上的。皇后,你便不愿给耶鲁斡一个盛世大辽么?”
我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耶鲁斡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在他身上费了诸多心血,怎么忍心让他接手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我承认,太后的的确确是虽久居深宫,却对世事洞若观火的典范。
我从太后宫里出来,身侧的宫女疾走两步,上前为我披上一件衣裳:“娘娘去哪儿?”
我沉声道:“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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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萧观音,朕同你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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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洪基走到窗畔,轻轻伸手覆在身侧鸭卵青似的青瓷瓶上,玄色的长衫阴沉未决。
我垂首跪在他身后,盯着地上一层鸦青色的地衣,觉得双腿疲软发麻。
半晌,他转过身来,雪底青缎靴子落在我眼前,一步一步踏的稳而寒。
“阿音,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微微沉敛,居高临下地砸进我心里。
我稳了稳神,垂首道:“臣妾请陛下专心朝政,暂置秋猎!”
他不言语,只是轻笑,我咬了咬牙,伏地叩首:“臣妾身为大辽皇后,今表上奏,恳请陛下以国事大局为重,上朝亲政!”
“皇后这是在斥责朕玩物丧志?”他没有叫我起身,只是又走近了些,声音低沉持重,带了几分讽刺之意,“皇后如今当真是贤德了。”
我轻声道:“陛下便权当是臣妾大胆斥责了罢。”
“放肆!”他冷哼一声,拂袖重重地在案几后坐下,狠狠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皇后是越发僭越了!”
放肆这词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我的耳中。
查刺啊,若说放肆,我这二十几年,不也放肆了多回了?
“即便是僭越,臣妾也非说不可。”我咬了唇,终究还是迟疑了一番。
我知道,若我这番话说出来,我便是彻彻底底地激怒他了。
可我还是要说。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不是萧观音要说,是这大辽皇后,不得不说。
“陛下多年不曾亲临朝政,朝中诸事皆由耶律乙辛处置,宰相当权,皇权难免掣肘。再者,陛下如今只顾行猎玩乐,难保朝中大臣不起异心,更遑论天下百姓!”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大辽需要明君,臣妾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这屋里刹那间寂静下来。
这话是大不敬,我心里头清楚。
耶律洪基忽然轻笑出声,想来是怒极反笑了。
我的心不由地渐渐悬了起来,下一刻,那杯茶盏就重重地砸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依皇后的意思,朕便是个昏君了!”他的呼吸一并粗重起来,想来是气到极处了。
我伏在鸦青色的地衣上,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突然重重地坠了下去,倒是令我彻彻底底地有了鱼死网破的勇气。
“好!好!”他走到我面前,俯身一把捏住我的下颌,狠狠抬起来,厉声冷笑着:“这就是朕的皇后!这就是朕宠了二十几年的皇后!”
我蓄在眼眶里的泪忽然就从眼角滚下来了。
他愠怒至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软一下,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些。
他从来都见不得我哭,我竟然还泛起一丝死皮赖脸的暖意,这点,他倒是从来都没变过。
“都给朕滚出去。”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同我相对而坐。
屋里的宫女宦官听了这话,像是得了特赦一般,鱼贯而出,还不忘将两扇朱门紧紧闭上,
天色又暗了几分,便是透过半开的窗,也不过只余着几分淡而阴沉的绯红,映在他棱角分明的清俊的脸上,我痴怔起来。
一阵轻柔而痛彻的沉默。
半晌,他的目光空空落落地落在我的脸上,惨笑:“阿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捏在我下颌上的手指慢慢爬上我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颤声道:“我的小丫头呢?”
我的心重重地坠了一下,像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眼角的泪一直滚落下来,我的眼睛微微烧热,却也只是惨笑着望着他:“陛下,我们究竟是谁变了?”
我的声音沙哑却轻柔,只是我听来,字字钻心:“陛下,你就当你的阿音已经死了罢。”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神色变得自嘲而苦痛,我心里头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疼起来,却还是笑着道:“在你面前的,不过只是这大辽的皇后。”
我跪着爬了几步,伸手捂住他微微湿润,在仅存的几抹晚霞里泛着水光的眼睛,抬起身子缓缓吻了他的额头,双目微微合上,终于泪流满面:“她爱过的查刺已经不在了。”
他忽然轻笑出声,望着我的目光满满的凉薄:“好,真好。”
他站起身,垂眸凝视着我,双眸沉沉,像是燃尽了的烛光:“跟着如今的朕,还真是委屈皇后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移开目光。
他青缎云纹靴从我面前踩过,身后传来细碎的帐幔的摩擦声。
“萧观音,既然如此。”他顿了一顿,声音渐渐飘远了,“从今往后,朕做朕的昏君,你做你的贤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我重重地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心里森森然地抽痛着,像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大辽完了。
我的查刺,也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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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宫。
倒是宫女时常禀报,说耶律洪基越发安于享乐,格外昏庸。打着我的名号将朝中大臣李俨的妻子刑氏传入宫中淫乐且不说,前阵子竟在宴饮上掷骰子来任用大臣!岂不是拿军国大事当儿戏?!
我听在耳中,心里沉沉的疼。
这就是我的夫君,这大辽的君主。
我没法见他,只能时常叫了耶鲁斡来提点着,好在耶鲁斡已随耶律洪基摄政,又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多少能稳住朝中大局,这便是我唯一的安慰了。
后宫女子,没有皇帝恩宠便是度日如年。而我如今正这样幽深而刻骨的寂寞着。
所幸宫中乐师赵惟一同单登时常在我面前比试琴乐,我便索性也将心思都搁到音律上,后宫不得干政,我也乐得清闲。
我初初见赵惟一的时候,他清若拂柳,眉目温然,着一身清雅白衫,抱一把素色檀木琴,迎面而来的时候澄明如月,抱琴下拜,施施然笑道:“娘娘,我是个琴师。”
他是个同耶律洪基截然不同的人。
偶尔有时我拾起琵琶来,弹到某处,便无法抑制地想起耶律洪基来。
他便停了琴,一双淡雅的眸子清然望着我,笃定地道:“娘娘,您何必悲伤。”
我愕然,心里却也不着痕迹地微微颤动一下。
他似乎是真的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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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查刺,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当打过三更后,整个宫里便像是一座死城,空寂清幽,各宫的宫女宦臣恨不能将唇抿的密不透风,连带着呼吸声也细弱蚊蝇,毕竟主子们都已歇下,宫里头的下人是断断不能扰了主子好眠的。[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起初那些年,我疯了一样地想他。
可他整整五年没有再踏进我宫里一步。
说来也是,他有整个朝廷,有这大辽天下,有红粉佳丽三千,他自然不在意区区一个我。
可耶律洪基,我也不奢求你心疼我,我只求你顾念我一丝,可怜我一丝,你也会知道,我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辽皇后,从四岁遇见你,便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一生。
我只有你。
有时候想到了极处,窗外一抹月色凄清而冷寂,我心里那些割裂细碎的小口子便开始森森然地作威作福,心如刀绞,疼得我恨不得伸手将它挖出来碾碎。
可我是耶律洪基一手带大的,我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来。
每每心疼到我在榻上打滚时,我便用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想我是疯了,那些歪七扭八的血口子在惨白的月色下猩红斑驳,可我却由衷升起淡淡地满足感来。
若没有这样的苦痛一直锲而不舍地折磨我,那把银亮亮的刀锋我便会控制不住地捅进我心里。
只是每日服侍我的宫女初初见到我没一块好皮的手臂时错愕惊呼,我偶然瞥见她在我身后偷偷地抹了一滴眼泪,心里钝钝的疼。
耶律洪基,连伺候我几年的人都知道心疼我。
你呢?
我持续这样的日子很长时间,最后,真真拯救我的,便是赵惟一了。80电子书wWw.80txt.com
那日他白衣翩跹,抱着一把素色桐木琴,轻盈缓步入门来,黑发轻柔飘逸,眉目和煦清暖。
他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眉目温然地笑了一下:“微臣听说娘娘是冠绝天下的才女,今日特来求娘娘一曲。”
我抱起耶律洪基昔日赠我的琵琶,每一指都像是划在刀尖上,最后只能紧紧抿着唇,才能勉强将那曲音弹得连贯。
他起先不过拨弄着琴弦应和我,渐渐地,他眉心微蹙,手掌轻轻压住颤动着的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
我抬眼漠然地望着他,正正对上他一双清澈而通透的眸子。
他淡淡地道:“娘娘,别哭了。”
我微微愕然,最后还是被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催出了满眼的泪。
耶律洪基,你瞧,你似乎不懂我爱你这件事。
可终究有人懂。
赵惟一算得上是我的知己,抛开我们彼此间的身份悬殊不谈,我同他便是格外谈得来的挚友。
所以当耶律乙辛将那张词谱拿给我叫我谱曲的时候,我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只是说来也有些臊得慌,那卷词格外旖旎绮丽,甚至算得上是淫词艳曲了。凭我这三十多年的脸,也在那张词谱面前通红地甘拜下风。
《十香词》自上至下共计女子十处体香,那词句句句瑰丽,格外淫靡。
我只瞧了一眼,便红着脸将那卷词丢到一侧,瞪着面前的耶律乙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耶律乙辛算得上是有几分好感,可另一方面,他如今手握大权,我又多少有些警觉他。
耶律乙辛忙拱手下拜,恭恭敬敬地回道:“这词乃是宋国皇后所做,奴才想着,若是得宋国皇后作词,还能得我大辽皇后作曲,岂不是词曲双殊?”
我有些狐疑,汉人民风远不及我们契丹人开放,连我自认饱读诗书的契丹人都受不得这词的淫靡程度,难道汉人皇后当真就做得出来么?
似是瞧出我的疑惑,耶律乙辛陪着笑,还是恭谨地回道:“说到底也是宋国皇后同皇帝的闺中之乐,不足为外人道的。”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的确有理。
说到底,人家夫妻俩关起门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耶律乙辛见缝插针,又点了一把火:“宋国皇后尚且有如此文采,奴才自认娘娘比之只多不少,莫不要叫旁人欺我大辽无人了,也失了陛下的颜面。”
好吧,他最后这一句才真真是触动我了。
耶律洪基曾在大庭广众下赞我是萧家诸女之冠,女中才子,我也总不能让他的脸没地儿搁不是?
纵然我心里清楚,我是不该记起他的。
那十香词我同赵惟一不过谱了半宿,那曲子便落成了。
赵惟一最后瞧着我说,娘娘,您不该将希望都寄托在微臣身上。
我望着他如月色般轻而皎洁的面容,微微失神。
他微笑了一下,淡淡道:“在您心里,微臣是永远也替不了陛下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微笑,“微臣听得出。”
我望着他离去时翩跹飞扬的白色衣衫,笑意微凉。
耶律洪基,我爱你这件事,全天下都知道。
可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呢?
后来,赵惟一也渐渐的少来了,我的日子便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空落落的大殿里只剩我,和跟了我十几年的女官。
直到那日,我正望着镜子里头那个明显老了下去的自己出神,冷不丁大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望去,正正对上那张久违了的,俊朗而熟悉的面容。
我恨不得当即大哭一场。
耶律洪基,我等了你五年,这一日终究还是叫我等到了。
耶律洪基站在我面前,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脸色阴沉而炽烈,正如那日耶律重元叛乱后他的神色那般,甚至还要更甚几分。
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我站起身来,福身下拜:“陛下。”
他甚至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大步上前一把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一瞬间所有的气息都止在了我的喉咙口,热血上涌,像是要从我的五官里喷出来。
我奋力挣扎着,却旋即意识到耶律洪基这回是下了死手,当真是要杀了我!
他的手很冷,那种刻骨的凉意似乎一直冷到了我心里,格外阴寒。
“陛下...”我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视线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他震怒的面容。
“萧,观,音。”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一字一字地蹦出来,他的眼底是爆裂的怒火,手上的力道越发重了几分,“真是朕的好皇后。”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来,我早已是一片空白,身体里仅存的气息也已经被用尽了。
可他的脸那样好看,一直催出了我从心底涌上来的泪。
我不受控制地伸手轻轻抚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他的脸颊在我冰凉的手心里轻柔地摩挲着,我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查刺...”
我皱眉尽力眯起眼睛,艰难地呼吸着,他身上不过穿了一件单衣。
我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他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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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我宁愿要你一具干干净净的骸骨
耶律洪基微微有一瞬间的出神,他对上我含泪的眼睛,略微迟疑了一下,冷哼一声,手上一个施力,将我像一具死物一样,狠狠地摔到地上。[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伏在地上,剧烈地咳着,拼命汲取着难得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容易平复了几分,撑着身子慢慢地挪着,想要费力坐起身来瞧瞧他。
才爬了两步,我的脸蓦然被他狠狠地踩住,生生将我踩回地上,竟像是要将我踩进地底碾成灰泥才作罢。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着,我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垂着眸子,一双格外冷漠的黑色瞳仁波澜不惊地盯着我,唇畔挂着一抹残忍的,清淡的笑。
“来,让朕瞧瞧。”他微微垂着头,笑意冰凉,“皇后就是靠着这副皮相勾引人的?”
我错愕,一时间倒也忘了疼,只是费劲地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仿佛从他今日一来,我便听不懂他说什么了。
“恩?”见我不回话,他眸色一沉,脚上微微施力,冰凉的砖地紧紧地抗拒着我的脑袋,我咬紧牙关抬眼凝视着他。
我很想问问他,这个恨不能要将我千刀万剐的人,究竟是谁?
“朕从前怎么没发现呢...”他笑意更甚,忽然劈头狠狠地一巴掌将我打的吐出一口血来。
见我吐了血,他眸色微微一暗,将脚拿开了,伸手一把扯着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扯起来,像提着一只小鸡崽一样,大步将我一把甩到不远处的榻上。
他一把扯掉自己的腰带,冷笑着覆上身来,伸手粗暴地扯着我胸前的衣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
我忽然记起自己满身血痕未干的伤疤,心里一惊,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襟,瞪大眼睛瞧着面前这个似乎很陌生的人。
“别...”我颓然地摇摇头,往榻里侧使劲缩了缩。
他的手落在我的衣领上,眸中怒色更甚,冷笑厉声道:“怎么?现在朕已经碰不得皇后了?”
他又是一巴掌,将我两边儿脸生生打了个对称地红肿,那双蕴满暴怒的眸子炽烈而冰冷刻骨地盯着我:“跟了赵惟一倒成了贞洁烈女了?”
他被暴烈的怒火扭曲了的清俊面容离我极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才算,咬牙切齿:“你跟着朕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他停下动作,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厉声吼道:“他都碰你哪儿了?”
听到赵惟一的名儿,我的脑子方才堪堪清晰了些,想来他是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误会了罢。
我紧紧扯住自己的衣襟,生生忍住两颊火辣辣的疼,抬起眼来望着他:“臣妾不知道谁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子,臣妾愿以性命担保,臣妾同赵惟一绝无私情,请陛下明察。”
“明察?”他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儿,从怀里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拍在我脸上,嘲讽道,“想来是朕多日不曾临幸皇后,皇后耐不住寂寞?”
那张纸从我眼前轻飘飘地滑落下去,像是一片孤而无依的羽毛。
那是我同赵惟一谱曲的十香词。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张纸,究竟是怎么到他手上的?!
“萧观音,物证在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冷冰冰地凝视着我,一把将我推开,嫌恶地瞥着我,凉凉地啐我一口:“滚。朕嫌你脏。”
我的心重重地一坠,像是悬上了千钧的巨石,死命地想要沉到湖底。
他冷笑着,信手在我胸口上捅上这一刀。
耶律洪基,你是彻头彻尾地爽快了,可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我到底疼不疼?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唯一能拿到这张曲谱的,唯一能将这一切添油加醋地告诉耶律洪基并令他深信不疑的,唯有一个人。
耶律乙辛。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奸相设的局!
我拢好自己的衣裳,重新回到地上跪好,低低地道:“陛下,臣妾棋输一着,臣妾认输。”我顿了顿,等心里一阵一阵剧烈地疼痛平复下去,才接着轻声道,“可臣妾不愿陛下受奸佞蛊惑,请陛下彻查此事,肃清耶律乙辛一党。”
我俯下身去,给他磕了三个头。
耶律洪基轻声嗤笑出声,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上。这一脚实在太重,我胸口处疼得恨不能生生撞死自己。我略略摸了一下,想来是肋骨断了。
“萧观音,你自己干的那些脏事儿难道还指望朕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冷笑着,像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一口接一口吐着血的我,厉声道,“东窗事发就嫁祸他人?!朕怎么不记得朕教过你这个?!”
我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他生生将之前的口子又撕开了。
我吐干净那口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他淡淡地道:“朕已派人将赵惟一拿下。”他微微勾起唇来,笑意残忍,“重刑之下,朕不信赵惟一不招。”
我心里一沉,抬眼望着他:“陛下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他微微怔了一下。
我惨笑着,抚着自己被踢断了几根骨头的胸口,咬着唇望着他:“陛下心里头早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他蹲下身,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了破冰般的动容。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凉凉的凝视着我的目光里,是深深的绝望:“阿音,你发过誓,此生绝不背叛我。”
我的眼睫微微颤动一下,一滴泪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轻声道:“我没有。”
他轻笑一声,他早就坚信了我是在做垂死挣扎的狡辩,他只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就如他坚信我有朝一日一定会背叛他。
这样想来,耶律洪基,我爱到骨子里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他淡淡地道:“阿音,我说过,我绝不容许你离开我半分。”
我摇摇头,心里是尘埃落定的凄清和寂寞。
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白的笑来,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无力颓然,可痛楚却分毫不减,苦痛分明。
我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生怕一眨眼,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半晌,我轻声问:“若我无辜受冤,你会不会后悔今日?”
他回望凝视着我,目光深处自是我见过他最幽寂的时候,茫然,清冷,没有方向。
半晌,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不带感情的笑:“我会后悔没早早将你杀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从头到尾的冰凉。
他凝视着我,淡声道:“萧观音,我宁肯要你一具干干净净的骸骨。这样,你永远是我的。”
“来人。”
持刀佩剑全副武装的侍卫从门口鱼贯而入。
他站起身来,背身向我,绛紫色的衣袍轻轻颤动了一下:“把皇后押下去,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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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你早晚会明白的
天牢昏暗,霉味湿重,阴凉刺骨,密不透风。[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
我双手被铁镣铐起来,悬在这阴暗牢狱的两侧,早已经同身子一样僵硬起来。
“娘娘。”狱卒嘿嘿地笑着,搓着手走近了些,“您若是再不招,奴才今日少不得又要喂您吃几鞭子了。”
我透过血雾朦胧的眼睛瞧见了他腰间那把牛皮鞭子,兀自冷笑了一声,将眼睛合上了。
耶律洪基,你说,我究竟哪里,怎样的对不住你,才能让你恨不能这样折辱我到死?
只是倒也好,我胸口断了几根骨头,起先疼得我几乎受不住。可落了几鞭子之后,反倒让我生生将那断骨之痛忘了。
想象中同之前一样钻心剜骨般的鞭子迟迟没有落下来。
“见过大人。”
我睁开眼睛,眯着眼睛细细地瞧了半天,才分辨出来人正是那将我陷害到如此地步的,满脸堆着假笑的耶律乙辛。
我心里的怒火“腾”地燃起来,几乎要喷涌出来。
我唯有一个想法,我想将面前这个人生生撕成几段,还要将他的心挖出来喂狗!
“娘娘身子骨不错。”他笑吟吟地上前来,满是横肉的脸上堆起虚伪的,幸灾乐祸的笑。
我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我如今这副模样,连说话都需要费些力气了。
“理由呢?”我抬眼瞪他,像是要将此生的怨愤都刻进他的骨头里。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娘娘,太子殿下可断了奴才的不少财路。可只要陛下还惦记您一日,奴才是断然不可能拔掉太子这根刺的。”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不只是因为疼痛,还因为那油然升起的恐惧。
他居然想动耶鲁斡?!
“你敢!”我拼命地扑腾着手,无力地想要去将面前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抓花。
他轻巧地躲过,笑吟吟地瞧着我:“娘娘,太子像是同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说,“可您怎么不知道呢?陛下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太子殿下刚正如此,是断然活不下来的。(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你敢动耶鲁斡一根指头。”我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咬牙切齿,“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不以为然:“娘娘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娘娘,今日奴才便不对您用鞭刑了。”他粗糙的手捏着我的下巴瞧了瞧,笑嘻嘻地说,“娘娘这样绝色的美人儿,若是留下疤来便不好了。”
他击了击掌:“上铁骨朵。”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铁骨朵...
铁骨朵鲜少被用来审讯女子,一旦击中,几乎是断了半条命去。
我厉声道:“本宫要见陛下。”
耶律乙辛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令人嫌恶地笑着慢悠悠地说:“娘娘怎么还瞧不清形式呢?”他伸手轻轻抚着我结着血痂和裂口的脸,我咬牙忍住想要张口将他手指咬断的冲动。
他很满意地瞧着我怨恨到极致却无能为力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笑道:“奴才若没猜错,娘娘想必已将奴才的事儿禀报给陛下了罢?可陛下却全权交由奴才审讯娘娘,娘娘还不清楚陛下的心思?”
他弹了弹自己沾着血污的手,目光变得锐利而歹毒:“娘娘,陛下是铁了心要您死呢。”
我的心终于轰然倒塌,我听见了它碎裂的声音,似乎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扎穿扎透了。
我头一回知道,人绝望到了极处,原来当真会生出一心求死的心。
铁骨朵重重地砸在我的腰椎上,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
“对,对,娘娘。”耶律乙辛在一旁拍掌大笑,“多叫几声便习惯了。”
他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尘,笑眯眯地冲我福身拱手:“娘娘慢慢来,奴才这边儿还要去瞧瞧赵惟一那儿呢。”
我足足挨了十五下铁骨朵,直到后来,我再如何尽力,我的腰也已经没法直立了,唯有撕裂的疼顺着我的腰椎一直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里头。
我猜了猜,约莫是我的腰骨也断了。
狱卒卸了我的镣铐,我的双手得到自由,整个人却也只能像滩烂泥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哪儿疼,可我身上早就没有半块能活动的地方了。
我在冰凉发臭的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了许久,终于有人上前来轻手轻脚地想要扶起我。
我呻吟了一声:“别动。疼。”
来人便登时不动了。
我隐约听见了她一声低低地啜泣声。
是我的贴身女官,跟了我十几年,也唯有她才能在这个时候进来瞧我一眼。
她举动轻柔地在我身上涂上药,凉津津的药膏让我难得地有几分舒适。
她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轻声飞快地道:“娘娘,赵公子不过还剩了一口气了,到底是没招,让奴婢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我微微合着眼睛,眼角冰凉的泪一直滚落下来,砸在发臭的地上。
半晌,我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方才已经差人给陛下送了封绝命词...你让他招了罢,求一个了断。”
她使劲儿点着头,哭的不成样子:“娘娘,奴婢求您了,您也招了罢...求个痛快...”
我心里清楚的很,我前后的骨头都断了,就算我活着,也当真算是半个废人了。
我微微摇摇头,勾起唇角来,笑了:“我不能招啊...”
她哭的几乎背过气去,只是断断续续地道:“一旦赵公子招了,娘娘怕也是活不成了...您何苦...”
我周身疼得几乎要钻掉我的心智,可我头脑却还是清明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挪了挪我僵硬的脑袋,定定地望向昔年燕赵王府的方向。
查刺,如果我还能活着,我愿能回到那个时候。那些年,我是你唯一的快乐,而你也刚刚好爱我。
只是到头来,终究是来不及了。
我笑了,轻声道:“陛下坚信我同赵惟一有私情...我们是必死无疑。我让赵惟一招,是因为他无辜受累,是我对不住他,理应不当再拖累他。”
“可我不能招啊...”我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知道...我萧观音这辈子...从来没背叛过他。”
我轻笑出声,最剧烈的钻心的疼已经渐渐消去了,如今剩下的不过只是麻木。
“我是真的想让他知道...”我顿了顿,笑出了满脸的泪,“他还有我...我是真的爱他。”
朦朦胧胧间,远处传来急促地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到了我面前,才堪堪停住。
一条三尺白绫轻飘飘的滑落在我眼前,女官尖叫起来,扑上来死死地护着我,却被两个狱卒生生架开。
“陛下有令,皇后失德,与伶官赵惟一私通,秽乱宫闱,理应处以极刑。但陛下顾念旧情,体恤娘娘昔日贤德,特赐娘娘白绫自尽。”
那宦官宣了陛下口谕,眯着眼睛瞧着我。
我咧嘴笑了一下,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本宫如今实难活动...还得请公公们帮个忙...”
那宦官笑了起来,忙不迭地拱手:“好说好说,娘娘客气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条白绫缠住我的脖颈,微微拉紧了些。
我示意哭的抽搐起来的女官近前来,附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句话,看她死命点了头才算。
脖颈上的白绫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我听到远处传来夕阳打更的声音,清幽,空寂,一下又一下,响彻在整个大辽宫上空。
我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查刺,你养大的阿音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
只是我想起你误以为我背叛你时格外寂寞的目光,心里头由衷地难过。
你曾说,宁肯要我一具干净的尸骸。
如今我给你,我这具身子虽然已经破烂不堪,满身伤痕,还断了周身的骨头,可它始终是干净的。
查刺,我倾尽心力,却终究也只能照亮你三十年的生命,从今往后的路剩你一人,我愿你大步地往前走,别想我,别回头。
至于我爱你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你早晚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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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唯有痴心一片月 曾窥飞燕入昭阳
太康七年。求书网www.qiushu.Cc
这是先皇后死后第六个年头。
耶律洪基坐在案几前,怔怔地望着宫前院内那株空空落落的桃花树。
说来也怪,自萧观音死后,那株桃花便再没开过。分明宫人也是如常照料着,可那株桃树竟隐隐有枯萎的架势。
他痴痴然坐了一会儿,便有宫人上前来,轻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请您今日去宫中小坐。”
他挥挥手,那宫人了然,拱手退下。
太康二年,萧观音死后第二年。
他十里红妆,格外风光的将如今的皇后,萧家另一女,萧坦思迎入宫中。
那时,他恨极了萧观音,一心想要将她从自己心里头拔出去。他想,若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便是用新人去替她。
左右都是萧家的女儿,他不信这世上就独她萧观音一人那样难以忘怀了?
他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来。
那时,她十二岁,月信初至,那样娇美动人的小人儿吓得六神无主,趴在自己怀里一边抽泣,一边还要做出很大度地模样说,我们萧家的女儿极多,等我死了,你便挑一个娶了罢。
他那时只觉得有趣,便调笑她,说你若不在了,我第二日便娶一个。
到头来,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又一宦官匆匆而入,他认出这便是掌管刑狱的人,微微正色。
那宦官垂首问:“陛下,奴才已将罪臣耶律乙辛缉拿下狱,还请陛下定夺。”
他沉默一会儿,将一直跪在身侧的白发女官叫到跟前来。
那女官他并不陌生,从前跟了萧观音十几年,只是在萧观音死后一朝白头,之前也曾多次求见他,他却始终避而不见。
他想,他最后还是后悔了。
他凝视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女官,轻声道:“她死之前...是什么模样?”
那女官平静地垂首,平顺地道:“娘娘被耶律乙辛下令用铁骨朵重击十五下,腰骨尽断。”
他颤抖而苍老了些的手缓缓地抚上胸口,分明已经过了六年,可他怎么这样疼呢?
他微微勾了勾唇,抬眼望向那宦官:“听见了么?”
那宦官不明所以,只能拱手道:“是。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他唇畔泛起一抹冰凉的笑意:“传令下去,用铁骨朵重击,直至周身骨节尽断为止。”
那宦官缩了缩脖子,拱手退下。
女官眼睫微微一颤,滚落下一滴泪来。
“你哭什么。”他轻笑一声,缓缓起身,抬腿往内室走去。
那女官忙起身跟上,听得这位大辽皇帝轻声道:“朕要去瞧瞧她。”
是了,萧观音死后,这座她曾经住过的宫殿便生生空了下来,即便是新后入宫,耶律洪基也决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自然,他自己也未曾踏进过一步。
这里每一处角落,都有着萧观音的气息。
他六年后,再次踏进这个地方,抚着那张她曾经辗转反侧的榻,心里生生的疼。
他很想她。
榻前一具漆黑的棺椁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他曾经命令不许任何人下葬萧观音,反倒是将她的尸身用席子卷了,送回萧家。
他以为那便是最严酷的刑罚了,可说来也有趣,萧观音一死,一了百了,唯有他日日思念,苦痛煎熬,没过一年就将她的遗体从萧家接回来了,遍寻防腐香料,将她的遗体密封在这漆黑的棺椁中。停放在这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她曾经笑说,自己甘愿为陛下囚在宫中一生。
可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萧观音,终究还是你赢了。
“开棺。”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朦胧而轻渺。
两个宦臣虽面有难色,却终究还是认命地上前将棺盖撬开了。
内室登时飘满了一阵奇香,萧观音静静卧在里面,面色轻缓,栩栩如生。
那女官率先哭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以释怀,却终究还是一败涂地,重重地跌坐在榻上,怔怔地凝视着她熟悉的面容。
“阿音...?”他颤抖着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冰凉的脸。
她的身子早就凉透了。
“阿音...你跟我说说话罢?”他缓缓滑跪在棺前,微微笑着,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僵硬而冰冷的脸颊。
可躺在那里的人安安静静的,终究没人能回应他了。
“阿音...”他的声音颤抖着,哀痛入骨,“萧观音...你为什么要让赵惟一招供?!”
“我都快相信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垂着眸子,目光空寂而幽静。
“只要你再撑一日...我便足以堵住朝臣的嘴...”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萧观音苍白清绝的面容上,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孩子啊...
“萧观音...”他的手似乎被她冰凉的脸颊浸透了,一直冷到心底去。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活的比我更久么...”
女官抽泣着,跪爬了几步,抬眼望着棺椁里那具清瘦的尸身,颤声道:“陛下...娘娘临死前...有句话让奴婢带给陛下...”
他转过眸子来,那漆黑的双眸是空洞而灰败的绝望。
那女官对上那双再没生机的眸子,轻声道:“娘娘临死前,要奴婢告诉陛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来:“她此生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她没什么可留给陛下的...只这副身子...始终是干净的。”
窗外的树枝一声脆响,分明还是凉春,可他却觉得周身寒凉起来:“可那时,她为何不让朕碰她?”
那女官流着泪,伸手轻轻解开萧观音轻薄的衣衫,白净如玉的肌肤上早就没一块好皮,赫然是道道触目惊心的已经发黑发乌的血痂。
“或许是因为...娘娘生怕陛下知道她的秘密罢。”
他颤抖着伸手,轻轻抚上那些凌厉可怖的伤疤,心里钻心的疼。
女官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陛下...她是真的爱您。”
她那声音像是绝望地从心底叹息而来:“可您怎么总是不信呢...?”
他恍然记起萧观音临死前派人给自己送的绝命词来,唯有痴心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他昔年只以为这两句里嵌了赵惟一的名字,可如今方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有机会告诉他她的真心,只是他生生错过了。
他颤抖着双手,从棺椁里抱起那句轻盈地,已经凉透了的身子,终于泪流满面。
“我的小丫头啊...”这一声撕心裂肺地嘶喊让在场的众人都不禁动容。
他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微微合上眼睛。
他终究是老了,可他的阿音却永远停在了她三十五岁的时光,再也不会老去。
半晌,他将怀里含笑的身子轻柔地放回棺椁里,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俯身轻柔地在她冰凉的唇上吻了一下,伸手取下她鬓发间的一只青玉发簪紧紧握在手里。
他爱她这件事,到头来终究成了唯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合棺。”他直起身子来,手中的青玉发簪温润如昔。
那漆黑的棺盖缓缓地推上了,萧观音紧紧闭着的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来。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去,神色空洞而疲倦。
走到殿门前,女官在身后轻呼一声:“陛下。”
他停下脚步,听得背后一声极沉重的叩首声。
“娘娘临去前,让奴婢替她给陛下磕三个响头。”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个濒死前双目涣散的女子,微笑着望向皇宫的模样。
“一叩首,谢陛下养育之恩...”
她俯身叩首。
“二叩首...愿大辽盛世安康...”女子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她最后重重地叩在地上,长长的静默,不愿起身。
“三叩首...”
她记起那时的皇后,目光已经散了,唯那一口气撑着,将剩下的话勉强说出。
濒死的皇后,想起陛下来,脸上挂着温暖地笑意,气若游丝,极近温柔。
“愿他永不孤独。”
耶律洪基的双肩轻轻颤抖着,良久,他攥紧手中的簪子,跨出门去,一步一步,像是踏平了他这孤苦无依的一生。
他的后半生,再无子嗣,也再无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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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昌七年,辽道宗耶律洪基驾崩。遗诏由昭怀太子耶律浚之子燕国王耶律延禧继位,谥号仁圣大孝文皇帝。
传言说,先帝死前神智不清,却着意下遗诏命人将其与宣懿皇后萧观音合葬。
众人不解,他只是双目涣散,含笑道:“朕要去见朕的小丫头啊...”
他说完,缓缓地合上眼睛:“下一世,我与你白头偕老,阿音。”
一滴清泪缓缓地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下来,砸进他满头的白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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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他是月光一样的人
“沈姐姐,沈姐姐。[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门外传来轻轻地叩门声。
月凉如水,漫天霜华,这样的好夜色,委实是该找个人聊一聊。
案几上摆着两杯热腾腾的清茶,并上一盘蜜饯瓜果,便是我一早就备好了的。
我起身开门,少女映着月色的脸显得娇俏动人。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年轻真好啊...一面侧身将她迎进门来。
小鱼欢天喜地地朝着那盘蜜饯扑过去,塞了满嘴,嘟囔着说:“沈姐姐,今日不如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罢?”
我沉吟片刻,笑盈盈地坐到她身侧,披上一件轻薄的长衫:“我的故事不太可信,不过...若当真要听,倒也无妨。”
“只一点。”我伸出一直指头在她眼前晃一晃,严肃地道,“听了之后,可不要同外人多说半句,不然以后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知道么?”
小鱼塞得满嘴的俏脸也随着严肃起来,将满嘴的蜜饯咽了下去,抬手起誓:“我若说出半句,便叫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我望着她郑重的神色,不禁失笑。
如今的姑娘家当真是了不得了,这还尚未出闺,便能将这句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总归,我自小的教养是令我羞于启齿的。
我清了清嗓子,端起面前那盏清茶,慢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方才道:“我的故事,便从康熙十三年说起罢...”
我始终都记得康熙十三年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柳枝抽芽,碧水悠悠,正是一副春和景明的盛景。
京中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哪一个也没落下,我坐在喜轿里头,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头顶上那顶凤冠压得我脑袋都抬不起来,只隐隐听得见欢天喜地的鞭炮声和迎来送往,宾客如云的祝贺声。(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这日,便是我被皇上谕旨赐婚,嫁与朝中重臣纳兰明珠之嫡长子纳兰成德的日子。
纳兰明珠官拜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又曾助皇上平三番,擒鳌拜,立下赫赫战功,连带着整个纳兰宗族也成了朝中数一数二的贵戚。
我被丫鬟引着入了内堂,透过红盖头的缝隙,隐约瞧见我身侧那双雪底黑缎云纹靴,想来这便是我未来的夫君了。
其实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期待的,权臣纳兰明珠嫡长子,名满京城,不过同我相仿年纪,传言却已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文采斐然,武艺高强,实在是再难得完满的夫君了。
喜娘将一条红绸子塞进我二人手中,我身上那几十斤的劳什子实在沉重,令我举动有些艰难。
三拜行过,我在丫鬟的搀扶下堪堪站起身,喜娘便一阵风似的冲到我身侧,低声道:“大公子,还未入洞房,这绸子可放不得。”
这话便是对我身侧的人说的。
我心里微微一沉,这已经算不得是不知礼数,只能说,是他对我们这桩亲事并不上心,甚至是抗拒的,才用这样的法子来宣泄不满。
“容若,你来。”觉罗氏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她本是宗室贵女,亦是爱新觉罗一脉,同皇家攀得上近亲的格格。
我被红绸子引着,又不能松手,便只能跟着他往前挪了几步。
“额娘。”
正如传言中他的模样那样,只不过这区区两个字,我眼前便生生浮现出一个清冷高华的贵公子形象,温如玉质。
觉罗氏说:“成了亲便是大人了。往后的日子,便要你们二人好好过妥帖,知道么?”
我那时有些想念我的娘亲了,可我知道,往后我再见娘亲,怕是难了。
红绸子动了一下,我听到那个温润的声音轻道:“儿子谨记额娘教诲。”
觉罗氏没有回应,我忙福身,恭声道:“谨记格格教诲。”
觉罗氏轻笑一声:“还叫格格?”
我心里头天人交战了一番,终究还是只能开口道:“额娘。”
好在喜娘恰到好处地给我解了围:“大人,格格,吉时已到,该入洞房了。”
这回是一个很是威严的男子声音:“去罢。”
我当时遮着红盖头,实在瞧不见什么,却也大略知道能在这儿说上这句话的,必定是纳兰明珠了。
...
我说到此处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毕竟之后发生的事儿委实能让我许多年都抬不起头来。
小鱼察觉到了,追问道:“姐姐怎么不讲了?”
我苦笑一下:“讲了你可不许笑。”
后来,我因为眼前实在是瞧不见什么,而红绸子的另一端牵着的我的夫君,却走得是大步流星,毫不顾忌行动不便的我。
我,一个堂堂纳兰家新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绊倒在地上,大大咧咧摔得毫不客气。
在场的众人全都懵了。
我伏在地上,起也不是,趴也不是,左右怎么都是没脸,一时之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过了好半晌,觉罗氏才低低厉声道:“还不快把大奶奶搀起来!”
几个丫鬟一窝蜂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搀了起来。
我光是用想的,也能知道纳兰明珠同觉罗氏的脸只怕都绿了,到底是新婚大喜之日,新妇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纳兰府脸面这样的大事儿,若不化解,足够令他们耿耿于怀几年的。
可我的夫君并未出一言,手中的红绸还是保持着同原来一样的距离,遥遥地牵着。
我心里微微有些酸涩,正是该他出面替我抗的时候,他如一个陌生人一样静立观望。
这段掺杂着政治的联姻,有什么意思呢?
小鱼义愤填膺:“太过分了!”
我笑了笑,毕竟是很久前的事儿了。
小鱼骂完,却还忍不住想听:“那沈姐姐,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我眨了眨眼睛:“别人靠不住,自然还是得靠自己。”
我是汉人,自幼便被父亲母亲教导着读诗作词,也算有些急智。我当下稳住阵脚,微微笑着敛声道:“如此得见纳兰府高门,攀亲攀亲,自然还是得攀了,才算作数。”
我施施然冲觉罗氏同纳兰明珠地方向施了礼:“如此,终究算得礼成。”
在场诸人先是微愣,旋即倒极配合地笑了起来。
觉罗氏语气微微和缓了些,带上几分笑意:“容若,你得了一个好媳妇儿啊。”
...
小鱼还想再听,我瞧了瞧窗外,月亮已经悬上头顶,是该歇下了,便笑道:“你若想听,明日再来罢。”
小鱼扁了扁嘴,很是舍不得地握着我的手,我只能将她送到门前去。
她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脸来:“沈姐姐,你从前的夫君,那个容若,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鱼身在江南,又是乡下姑娘,对京中贵戚断无了解,也正是如此,我方能安心地将这一切述与她听。
我想了想,伸手指了指高悬的明月,笑道:“他啊...是个月光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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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很抱歉我不是你心里的人
临近夜幕降临的时候,帘外莺歌燕舞,醉生梦死正正是情浓的时候。(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妖娆生姿的女子蹭到能掏出几锭银子的公子哥腿上,笑吟吟地喂上一口酒,再任他们不安分地手在她们身上来回游走。
我皱了皱眉,抱起自己的琵琶,打算趁着天还未黑透,好租辆马车回我自己的乡间小屋里去。
我前脚还未走出大门,后脚鸨母便扭着腰迎上来,堆着假笑一迭声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哟...今儿个王公子来,点名要听你的曲儿呢,你这走了,我上哪儿给他找人去?”
我不动声色地甩开她捏着我的手,轻声道:“沈宛一早就跟妈妈说过,天色暗下来就是要走的。”
我一步跨出门槛去,淡淡道:“妈妈如何跟王公子解释同我并无半分干系,更何况,这江南烟花柳巷众多,会弹琵琶的女子也不少我一人。”
我抬腿便走,气的鸨母在身后直跳脚,啐我:“都沦落到什么份儿上了,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我不理会,只是在对面的客栈租了我惯常用的那辆马车,钻进车厢里,将身后旖旎的歌舞欢愉都尽数抛到脑后。
我如今也落到这样的份儿上了,容若。
当旷野上漫天晚霞淡淡融进赤玄的苍穹中时,马车稳稳地停在我那栋小房子前。
车夫同我已很相熟,便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方才驾车离去。
我推门而入,觉得饿了,想了半晌,方才做了一碗莹莹的绿豆粥。从前他是最喜欢这粥,如今想要再吃,怕是难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门外传来轻轻地叩门声。80电子书wWw.80txt.com
又是小鱼来了。
她今日来的早些,一进门便笑道:“姐姐,我今日来得早,你可要多给我讲一些,不许赶我回去。”
我叹了口气,今日没备上茶,便顺手给她盛了一碗绿豆粥。
“呀,沈姐姐,你居然还会做饭?”她惊叹地看着那碗绿豆粥,笑道,“怪道姐姐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碗绿豆粥都做得这样精致。”
我笑了一下:“昨儿个讲到哪儿啦?”
小鱼从那盏白瓷碗里头露出一双精亮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洞房花烛!”
我“噗嗤”笑出了声,这丫头脑子里头那点小算盘可真是打的不错。只是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因为那日,我并未同他圆房。
夜色漆黑,前厅歌舞升平,谈笑肆意,唯我还一身凤冠霞帔,红盖头从眼前一直垂下来,双手交握着置于膝上,乖顺地等着我的夫君。这便是我们汉人的规矩。
我等到半夜,才听到屋外侍女柔声道:“大奶奶,大爷到了。”
话音未落,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那雪底黑缎云纹靴在我面前停下,一股酒气冲鼻而来,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没有要来掀我盖头的意思,可头上的凤冠坠的我脖颈生疼,我只能自己笑道:“公子不妨先揭开绾衣的盖头,让绾衣洗把脸。”
他的手轻轻一挥,那红盖头便轻飘飘地飘落在地上。
灯光虽不亮,可我却也在黑暗里多时,一时难以适应,只能是缓了一缓。
眼前的男子弱冠左右年纪,容色极其清俊,却也格外苍白,想来身子也并不极好。出身于贵胄世家,气质却格外清华出众,举手投足仪态贵气逼人,能将这两点融为一体也委实不容易。
民间传言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如今瞧来却也不虚。
纳兰容若微微蹙眉坐在凳子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幽幽地望向我,眉心蕴着几分淡淡的悲伤。
他不喜欢我。
我想,关于这点,我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倒也无妨,自我爹死后,卢家不过也就剩了一个空壳。能得皇上眷顾,将我指婚到纳兰家这样的豪门贵府,实在也是我高攀了。
卢家如今剩我们孤儿寡母,若没了纳兰家的声势帮衬,少不得要被人踩上两脚。
所以,与其说我是来给他做媳妇儿地,倒不如说我是来报恩的。毕竟,纳兰家的嫡长公子,又是这样的品貌,若不是我,自然还有全天下的姑娘愿意嫁他。
我自然该比旁人更加乖巧温顺才是。
嗅到他满身的酒气,我忙起身去桌前给他倒了盏清茶奉与他,柔顺地笑着轻声道:“公子用些茶吧,解解酒气。”
他接过茶盏,蹙眉凝视着我:“你叫我什么?”
我笑:“公子怕是不愿让我唤你夫君,便先叫公子吧。”
我见他一直不语,只是凝视着我的脸,便抬手蹭一下自己的脸,生生蹭下了满手白粉,这才恍然大悟地记起今日是大喜之日,我脸上的脂粉格外厚重了几分,怪道他瞧着不舒服。
我一时间有些羞赧,便道:“请容绾衣先去净面吧,如此公子瞧着也舒服些。”
他只是不动声色饮茶,瞧着我自己将脸上厚重的妆卸了个干干净净。
我转过脸来,他眉眼微微一动,却也没再说话。
屋里的空气像是滞住了,我自觉有些尴尬,竟记起之前曾经看过的他做过的词来。
忽然间便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他的冷淡所在。
我在他身侧坐下,笑着轻问:“我是汉人,公子喜欢汉人么?”
他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盏,淡淡道:“如今满汉一家,何必有此一问?”
汉人本就低满人一等,就算是汉军旗,也比不得在旗的满人。
只是我见他乐意回我,心里微微有些欢喜,也略略安心些,便大着胆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他见了我的举动,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道:“这些事儿让下人去做,你往后不要自己动手。”
我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和责备,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来,心里惶惶不安。
他有些愕然,凝视我半晌,却也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搁下,自己亲自替我倒了一盏茶推到我面前,却还是蹙眉凝视我,面色却比之前轻缓不少:“你怕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茶盏来,尽量笑着道:“我曾有幸拜读过公子同顾贞观诸位才士的文词,很是钦佩。如今听公子此言,心中越发安稳。”
他的目光软了下来。
我吟出那句令我恍然大悟的词:“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我便越发了然于胸。
“公子。”我凝然望着他,“很抱歉我不是你心里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垂眸不语。
这便是我惶恐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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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不愿勉强你,亦不愿勉强自己
我讲到此处,见小鱼眼睛里头泛着些水光,很是诧异,便捏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哭什么?”
小鱼吸了吸鼻子:“沈姐姐,你从前过的不欢喜。(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我有些迟疑,终究还是笑了笑,觉得此话也不尽然。
“也许吧。”我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绿豆粥用完,便也只能给自己倒一盏茶了,不然这故事是说不下去的。
“可我爱着他的时候,是发自心底地欢喜。”我似乎是这样说的。
小鱼似懂非懂地擦了擦眼睛,喝了一大口绿豆粥。
我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丫头。
他那时总归是不喜欢我,而对我来说,父亲因获罪被斩首,家境早就大不如前,纳兰家本属那拉氏,乃是自古以来的满蒙大族,我诚惶诚恐,我希望他喜欢我以求得庇护,又愿他不喜欢我,以求得心安。
约莫只有作践自己,才能让我求得一丝安慰。
“那后来,你们没有...?”小鱼提起这茬来,倒显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剔透含笑地望着我,我觉得便是我活了这把岁数,脸皮也有些经不住折腾。
“没有。”
她失望的神色有些好笑。
那日,他坐在桌旁,盯着我身上的大红的霞帔,微微地出了神。
我想,他有一瞬间是透过我看见另一个人了。
我叹了口气,屋外传来大丫鬟嬉笑着叫嚷着“吉时已到”的清脆声音,我默默走到床榻边上,只是毕竟谁都是头一回成亲,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熟悉。(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睡在外头,还是睡在里头?
他勾了勾唇,溢出一抹极淡极淡的苦笑,轻声道:“你睡里头吧,别掉下来了。”
我有些愕然地望着他,心里还有几分暖意,他纵然不喜欢我,可这份风度也着实令人钦佩了。
我心怀感激地应了一声,却也只敢坐在床畔,绞着手偷偷瞧他。
他见我偷偷摸摸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解了衣带,一步一步地往我这儿走过来,轻声道:“家里头该都教你了罢?”
我一时混沌,居然还反应了半晌,才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教了。而且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教了。
“那就好。”他轻盈盈地坐到我身侧,转脸望着我,神色平静无波,“躺下罢。”
我乖乖地听他的话躺下,他举动很是轻柔,却透着一股格外的疏离。
这种距离感并非他刻意而为,只是由心而发,从许多不经意的举动间悄无声息地透露出来。
我有些难过。
他的神色很平静,甚至说是一种淡淡地绝望。
我伸手轻轻推开他,有些难过:“公子。”
他起身,似乎是微微舒了一口气,长腿微展,转眸凝视着我:“恩?”
我说:“我也没那么坏。”
我也起身,很认真地跟他说:“我会弹琴作画,也读过诗词和女训。公子若要品茶,我便能为公子泡出最新鲜的茶,公子若要作词,我便能为公子指出好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便鼓起勇气道:“公子,我真的没有那么差。”
“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凝视着他的脸,觉得有些为难,“如此...万念俱灰。”
他沉默地望着我。
“公子,我们卢家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脸面还是在的。”我这话说的十足十的真心,自家夫君嫌弃自己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好舔着脸送上去给人踏几脚不是?
“抱歉。”他轻言细语,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我却也能感到几分真心。
他许是真的抱歉吧。
我笑了笑:“道什么歉呢。叫公子委实一来就接纳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娘子也的确是为难公子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真诚地道:“公子,我不愿勉强你。”
他微微错愕。
我补充道:“自然,我也不愿勉强我自己。”
我心里微微有些泛酸,只能揪着自己的袖子,勉强露出笑来:“今日,便罢了吧。这名义上的大喜之日,我反倒惹公子难过了。”
他静静地凝望了我一会儿,轻轻伸手过来,他生了一双好看的手,的确是满京贵族公子该有的那样,清瘦而纤长,略有些苍白。
他微微勾唇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姑娘。”
屋外侍女不知什么时候将灯吹了,屋外传来几声嬉笑,终于安静下来。
他摸黑褪了外衫,见我一身的霞帔重叠交错,脱起来委实费劲,映着月光瞧见我手足无措的模样,轻笑一声,神色和缓下来,伸手轻轻替我将外袍都褪了,轻轻一扯,用锦被将我们二人一并裹起来。
我们小心而僵硬地躺着,同对方都隔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
我突然想起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来,忍不住笑出声,觉得我似乎也该同容若之间隔碗水才能以证清白了。
“笑什么?”
我微微偏头,瞧见他棱角分明的清秀侧脸,映着月光,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我以为我同公子间该隔碗水才是。”
他也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叫我:“绾衣。”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记得格外清楚。
“绾衣,你该知道,我已纳颜氏为妾。”他轻言道,“但我不能碰你。”
“你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又格外懂事乖巧。”他从被窝里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绾衣,你不当被轻易对待。”
我眼眶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微微发酸。我感激他的真诚,却又由衷的失望。
我说:“谢谢公子。”
他便没再说话,只是从身侧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大喜之日我也的确是身心俱疲,不一会儿,便觉得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朦朦胧胧间,我听得身侧幽幽的一声轻叹,他说,绾衣,我如果先遇到你就好了。
......
我的话便止在这里,小鱼早已愤愤不平:“姐姐,你说怎么就这么造化弄人呢?”
其实这问题一直困扰我许久,我只是错过了容若的十几年,可往后的路便已经岔入两截,再也无力回天了。
“可是姐姐,你起先不叫沈宛么?”小鱼困惑地盯着我,“那你本叫什么?”
我笑了笑:“我姓卢,卢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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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娘颜氏
眼见着天色将晚,我本想将这个小丫头打发回家去歇着,可她却耍赖不走,硬是要我将他妾室的故事也一并讲了。(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
我也有很久没有人好好听我说话了,所以便也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依着规矩,纳兰明珠下朝回府来,我作为新妇是该去给公公婆婆行礼问早安的。
只是颜氏却比我更懂规矩,天还未亮,便早早地在我们屋门前恭谨地等着了,等我们都醒了,方才有人前来通传,说颜姨娘在门口候着,来给大奶奶问安的。
我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这偌大的府邸,我便是唯一且货真价实的那个大奶奶了。
我望着懒洋洋地倚在床边上的纳兰容若,他挥挥手:“叫她进来。”
我忙端直了身子,母亲曾在家里耳提面命,正妻便当有宽和容人的雅量,也当端庄识礼,温文清雅,我如此也实属迫不得已了。
不一会儿,颜氏便携着身侧的贴身丫鬟前来拜见。
她一直是低眉敛目的模样,头垂的很低,显得十足恭敬。身上刚刚套了一个青色夹袄,鬓间除了几个珠花和一根翠玉簪子空无一物,如此收敛,不得不说着实叫人心里舒服。
我此时还没梳妆,略略有些尴尬,却也忙叫身侧的侍女去扶她起来,安置她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方才笑问:“姨娘来了多久了?”
她柔顺地垂首:“妾身丑时前来,想着昨儿个大爷大喜,不好叨扰,如今才敢进来问安。”
我约莫算了算,她竟等了一个时辰还多?!
我有些惭愧,不知道是否我也该起个大早去觉罗氏房门前等着才算是尽了孝心了。
我由衷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实在委屈姨娘了。”
她忙垂首:“本是奴婢该做的,不敢言苦。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她应当也是汉人出身,瞧着面相同我也是相仿年纪,如此落落沉稳,我反倒显得有些不足了。
只是想来她出身极低,混了个姨娘,在我们面前倒也只能称奴婢。
我们正闲聊着,屋外有侍女打了帘进来:“大爷,徐大人来了。”
一直沉默着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强压着的手足无措的纳兰容若此时懒懒起身,几个侍女忙一股脑涌上前去,更衣洗漱,编发缠璎珞,忙的不亦乐乎。
我也忙随着站起身来,他已是锦袍加身,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相府公子。
“你伺候大奶奶梳妆吧。”他先是如此吩咐了颜氏,又冲我匆匆笑了一下,“我先去趟通志堂,一会儿回来接你去给阿玛额娘请安。”
我乖巧地应了一声,目送他出了门,回头才瞧见颜氏带着几分悲悯的目光。
我一时间有些失神。
悲悯?
她见我盯着她,自觉失态,忙起身恭谨地福了福:“奴婢伺候大奶奶梳妆罢。”
我心里惦记着她还算是半个主子,我初来乍到,哪里就敢这样蹬鼻子上脸?便笑道:“自有丫鬟伺候着,不敢劳烦姨娘。”
她叹了口气,走过来接过丫鬟手中的夹袄,亲自替我系上盘扣,幽幽道:“大奶奶以为奴婢是什么?方才大爷的意思奴婢心知肚明。”
她将我的盘扣系好,扶我坐在妆台前,盯着镜子里那张同她年纪相仿的脸,轻声道:“在大爷眼里,奴婢也不过就只能做个伺候大奶奶的丫鬟。”
她拿起羊角梳,顺着我的长发一梳到底。
我忍不住道:“听姨娘的意思,姨娘似乎知道些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奴婢不敢多嘴。”
我自觉她有些不地道起来,哪有勾起人家的好奇反倒闭口不言的道理?
她没再说话,只是替我安安静静地将长发梳好,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片刻,勾唇微笑。她生了一张清秀端正的面容,一双吊目凤眼,是极正统的汉人女子。
“绾衣。”
颜氏退了几步,侍女打了帘,见纳兰容若缓步而来,风华清雅,像是世上的光芒尽数落在他身上一般。
“该去给阿玛额娘请安了。”
颜氏立在一侧,显得单薄而势弱。
我起身笑道:“姨娘先回吧。待我回头得了空,再去找姨娘叙叙。”
她躬身垂眸:“是。”
纳兰容若微微颔首,携我一道往正堂去了。
纳兰明珠刚刚下了朝,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一身朝服,整个人便越发显出几分端肃的气质来。他同容若倒是截然不同,一个庄重严肃,另一个却是十足的洒脱,委实难以想象这两人竟然是父子。
“给阿玛额娘请安。”
我随着容若跪拜,行了三叩九拜地大礼,又给二老奉了茶。
觉罗氏将茶盏搁在一旁,顺手执起我的手,拍了一拍,笑道:“早先听人说卢家的女儿端方娟丽,秉性端庄,又格外有才情,如今瞧来,倒是传言不虚了。”
我垂首:“额娘抬爱了。”
她摇摇头,又对容若伸出一只莹润如玉,保养得当的手,他亦上前跪在我身侧,执了觉罗氏的手,道:“额娘请讲。”
“容若,如今成了亲了,是大人了。”还是成亲时几乎分毫不差的言论,只是我细细瞧着,竟觉得觉罗氏眼里有几分警醒的意味在,不免又多了个心,接着听她道,“你如今当以家国大事为重,不得顽劣,知道么?”
他垂着眸子,纤长的眼睫在苍白的面颊上落上一层投影,影影绰绰的,神色便没有那般分明了。
“儿子知道。”
觉罗氏微微颔首,转而笑盈盈地望向我:“额娘是最得意你的。容若是长子,你自然便是长媳,你两个弟弟年岁尚幼,当不得事儿,府中的事儿少不得你这个大奶奶操持。”
我体己地回道:“绾衣定竭尽所能为阿玛额娘同夫君分忧。”
“好,好。”觉罗氏赞了一句,笑眯眯地将我们二人的手叠在一处,“去罢。”
容若的手很冷,我忍不住心思泛滥,多想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子不好,我听闻他今年本该进京殿试,可熟料飞来横祸,身染寒疾,便生生将殿试错过了。实在可惜。
可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心凉了。
他依言起身,纳兰明珠也嘱咐道:“你如今闲来无事,不要整日出去同那些破落书生厮混,徐乾学愿意提点你,你当更上心些。”
他垂首应了是,一只冰凉的手松松地牵着我,我们两人的手心似触非触,实在难受。
可当着公婆的面,我若是一把甩开,明日卢家怕是就得被人背后整垮。
我随着他福了福身,往后退了几步,方才走出门去。
刚离了二老视线,我便将手放开,同他整个人拉开一段距离。
我们之间隔了几步的距离,实在不像是新婚燕尔,反倒实在生疏的令人尴尬。
“我...”半晌后,他先开了口,神色同语气也都是淡淡的,却不失礼节,“我去通志堂了。”
他走,我反倒像是得了特赦,忙福了福身,忙到我都察觉出了自己那一丝迫不及待:“恭送公子。”
他勾了勾唇,有些局促地微笑一下,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盯着他发辫底下的璎珞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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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
天色渐亮,薄雾微消。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屋外的马打了个响鼻,我便知道又是崭新的,没有他的一日。
马夫很好心地提醒我,说昨日王公子来没瞧见我,发了好大的脾气,鸨母哄了许久,又找了花魁头牌来陪,方才将这位一掷千金的王公子哄住。只是点名了今日必定要瞧见我,否则便叫人拆了这楼。
说来倒也奇怪,好好地一个烟花柳巷之地,偏偏起了清平居这样文雅的名儿,倒也真是迎合了那些富家子弟附庸风雅的心思。
我不以为然,我初入清平居的时候就是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卖艺,不挂牌。我虽已经在这江南的烟花柳巷落户,可我脸上还有纳兰家的脸面,身上还带着卢家的荣光。败坏家门的事儿,我是做不来的。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王公子竟是在门上守株待兔地等着我呢。
我甫一踏进楼里,天色还是大早,楼中来的多半不是寻欢作乐的富家子弟,反倒是几个喝闲酒的文人舞文弄墨,郁郁寡欢。
鸨母扭着腰迎上来,陪着笑脸很熟稔地拉住我的手,直把我往楼上拉:“沈姑娘可来了,这王公子等了你许久了。”
我冷笑一声,我还记得她昨日啐我的嘴脸,今日却又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我道怎么转的这样爽快,原来是将我当成摇钱树了。
左右大白天的,谅他不过是想给自己讨个颜面,也没心思郎情妾意,我便也随着鸨母去了。
人若是连饭都吃不上了,再谈节操就显得矫情了不是?
鸨母给他安置了一间很清雅的包间,我仅存的那丝担心便也没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王公子,我们沈姑娘来了。”
鸨母福了福身,别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合不拢嘴地轻轻退出门去。
那窗边的男子一身锦服,头戴一顶小毡帽,手执折扇,腰间悬着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显出十足十的风流模样。
“要见姑娘一面,可当真是难的很。”他轻摇折扇,微微眯眼瞧了我一会儿,轻笑一声,将折扇“啪”地合上,缓步朝我走来。
我往后退了退,抱着琵琶挡在身前,柔声道:“王公子想听什么?宛儿给公子弹。”
“我今日不是来听曲儿的。”他微笑着,走近几步,伸出扇柄轻轻挑起我的下颌,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对上我波澜不惊的眼睛,笑了一下,“我是来求亲的。”
我抿唇:“公子说笑了。公子同宛儿可以说是素昧平生,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他抽回折扇,笑吟吟地道:“在下读过御蝉姑娘的选梦词,姑娘有此大才,何必屈居于此烟花柳巷之地?”
他见我不语,接着道:“姑娘在汉人学士间颇有名气已有十年之久,在下也是慕名而来。”
我心里有数了,又是一个用我充门面的附庸风雅之人。
我抱起琵琶来,福了福身:“多谢公子抬爱,只是宛儿年岁已长,也断无嫁作他人妇的打算。”
他挑了挑眉,也不再纠缠,只是起身推门,摇扇而去:“不必急着答复我,我多给你两日时间,再考虑不迟。”
我在他身后冷笑一声,这些富贵公子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自以为天下间没有女子不青睐于自己,恨不得这天下都是自个儿的呢。
我正想着,楼下传来鸨母尖锐带着喜色的声音:“顾公子怎么得空来啦?”
男子沉稳清越的声音隐隐如在耳畔:“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叫沈宛的姑娘,可对?”
“正是,正是。”鸨母忙不迭地连声道,“公子楼上请,沈姑娘正候着呢。”
我叹了口气,抱起贴身的琵琶,转过屏风去,在案几后坐下,等着那位顾公子上楼来,若是这位公子出手阔绰,我这一个月便还能有好日子过。
“沈姑娘有礼了。”顾公子先是见了礼,在凳子上坐下,笑道,“久闻沈姑娘盛名,今日得见,实在荣幸之至。”
鸨母绕过屏风来,戳了戳我,笑盈盈地悄声道:“这位顾公子是京城来的,王公子那儿也无妨,你若是攀上了这位顾公子,这辈子便是吃喝不愁了。”
她冲我使了个眼色,喜形于色地退出去,轻轻将门掩上了。
今日也不知什么情状,我一个年岁不小了的乐妓,倒变得如此炙手可热起来。
“公子想听什么曲儿?”我调了琴弦,轻拨几下。
那位顾公子隔着屏风,我也瞧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方才那位王公子身上没有的正气。就这一条,我便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总算没丢了我们汉人的脸面。
顾公子轻描淡写:“姑娘请自便。”
极好极好,我格外喜欢这种不挑剔的人,我想了想,便顺手弹起了春江花月夜。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样的格局我是不到的,但我倒也未曾想到我幼年在家学的琵琶,如今倒成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本。
一曲弹毕,顾公子倒只是自顾自地饮茶,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原来姑娘不仅词写得好,连琵琶也弹得这样好。”他赞了一句,轻轻击了击掌,将话题转到诗词上来,“姑娘可曾学过诗词?”
我记起自己当年绞尽脑汁也做不出一首词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学过,只是从前不开窍,只会品,不会作。后来...”
后来离开了容若,却似乎也学走了他部分才情。
我自认为这算是等价交换,以物易物。
我把我全部的爱都给了他,换些才华走,似乎我更亏些。
“顾某有一颇富才情的至交,读过姑娘的诗词。”他轻吟出两句我的词,“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他这样乍一将我的词读出来,我倒觉得脸上很是挂不住起来。
好在他止在此处,悠然道:“姑娘,你同他心境相似。他此次难得下江南来,本想亲自来拜访,只可惜他身子弱,刚到江南来便卧病在床,在下便只能独自前来拜访。”
我不以为意,笑道:“既然是有缘人,相见便不恨早晚。”
他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块金灿灿的金锭子,搁在桌上,起身拱手道:“顾某今日曲儿也听了,词也谈了,已是心满意足,不便再叨扰。”
“这一锭金子,便算是在下替这位挚友赠与姑娘的,还请姑娘收下。”他有些歉意地笑道,“今日顾某需得回去照看朋友,改日定当再来拜访。”
我很是有礼地福身将他送走,抱着琵琶绕开屏风,将那一锭金子搁在手里颠了颠,觉得足以将容若的那些新刊的词多买几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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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我缺一个善解人意的解书人
回家前,我让车夫在集市上停了一会儿,想着晚上回家还要给小鱼讲故事,便给这丫头在大顺斋多买了几块她最喜欢的糕点。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今日因着顾公子阔绰的打赏,我得以早早收工,回家来安安稳稳地歇一歇。
小鱼今儿个早早地在家里头干完活儿,不过暮色四合的时候就来敲门,还给我带了两碟小菜,两碗清粥,看样子是准备连晚饭也一并在这儿解决了。
我只以为她对我不过寻常好奇,只是没想到竟好奇到了这个份儿上。
今日她便自个儿提出要求来:“沈姐姐,今日不妨给我讲讲你们婚后的日子?”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无奈地端出买来的糕点,打算过会儿一块儿吃,自然也只能满足她这个闺中少女的愿望。
其实我们婚后的日子也算得上是和睦,毕竟他心里惦记着别人,我又不敢将他当成夫君,只当是来报恩的伺候着,自然没什么不和睦的事儿,左右,哪个丫鬟敢同自己的主子顶嘴来着?
容若本是习武之人,且满人擅长骑射,本就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只是前些时候他染上寒疾,还因此错过了殿试,大病初愈,我嫁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怕是给纳兰家冲冲喜的。
他也不闲着,听闻朝中徐乾学徐大人很看重他,便邀他一道解读四书五经,做些批注,最后干脆编制成书了。
他一日多半时候是泡在通志堂里的,我偶尔尽一尽为人妻的本分,捧着食盒去给他送些小厨房新做的糕点饭食,以至于我这才华横溢的夫君不至于废寝忘食。(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那日,我照例捧着食盒去给他送桂花糕,见他在案前奋笔疾书,聚精会神,倒是压根儿没在意那面前帘影微动,已经进来我这个大活人了。
我将食盒轻轻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上,静静地等他发现我。
待他将那一句写完,不经意地微微抬眸,见我一副规规矩矩站在那儿等着的模样,笑了一下:“来了?”
他搁下笔,慵懒闲散地伸了个懒腰:“我瞧瞧今儿个你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眼尖,瞧见他的茶盏已经见底了,便替他续了一盏茶,不经意瞥见他清隽的字,似乎是论语的批注。
他咬了一口桂花糕,含混不清地道:“若你不来,我竟也觉不出饿来。”
他身侧侍奉笔墨的大丫鬟笑道:“大爷惯常如此,好在今后有大奶奶照看着,否则还不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了?”
他笑着啐了那丫头一口:“就你话多。”
似乎是过了些日子,彼此多少熟悉了些的缘故,我同他相处之间也多了几分熟稔和随意,再不同之前那样陌生拘谨,这算是好事儿。
那大丫鬟笑道:“大爷往后可得多赏赐些,否则奴婢将大爷的事儿都捅给大奶奶知道。”
我心里好奇,便问了一句:“那当真好,你不妨现在就说一件听听罢。”
那大丫鬟瞥了纳兰容若一眼,见他只是无奈浅笑,便大胆开口道:“大爷是府里最讲究的人了。起先有段日子,大爷有一柄玉尺,大奶奶猜猜是做什么的?”
“玉尺?”我使劲想了想,其实她即便不往下讲,我也该知道这位贵公子是个讲究人了。连一把尺子,都偏偏要是玉的才成。
“莫不是用来裁纸的?”我只能想出这个缘由了,读书人,又是好好儿的大家公子,不拿扇子,倒收尺子,也实在奇怪了些。
大丫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眉飞色舞:“奴婢告诉大奶奶罢,大爷从前吃饺子,有一套自己固定的长短尺寸,多一寸,少一寸都是不肯下筷的。可如何判断这个尺寸呢?大爷便叫人打了一柄玉尺,没回吃饺子都要量上一量,大奶奶说,大爷讲究不将就?”
“你啊...”纳兰容若无奈苦笑,自己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可笑事儿,便也随着笑起来,“那时年岁小,不懂事儿罢了。”
我听完后先是一愣,旋即却琢磨出这件事儿来了,觉得过度解读的他格外可爱而亲近几分,憋了半晌,也忍不住笑起来:“夫君是该批注一下,否则这对孔圣人的解读可要害死人了。”
当着外人面儿,不及单独相处时舒服,就算这个“夫君”二字叫的格外生硬,我也还是得将它叫出来才成。
他笑意微微一敛,挑眉凝视了我半晌,方才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说说看?”
“《论语》乡党篇第十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不语,寝不言。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如此理解,倒也没什么偏差。”我笑着道,“只是难为了小厨房的人,怕是每回为夫君包饺子前都恨不能自己拿尺子先量了才好。”
那大丫鬟早已是目瞪口呆:“大爷,大奶奶说的这是...?”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突然微微勾唇笑了,像是由衷地一声叹息:“想不打,这么多年,第一个懂的人竟然是你,绾衣。”
他的目光轻柔而和煦,像是拢了一层极淡的云霞,我心里不自觉地怦然一动,忙起身福了福:“绾衣还要去给额娘请安,便不叨扰夫君了罢。”
小丫鬟上前替我打了帘,我还未出去,他便轻轻柔柔地叫住我。
“绾衣。”
我心里一痒,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怎么我的名儿从他口中叫出来便这样好听呢?
“夫君还有事儿?”我稳了稳神,笑着转身。
他不由分说,含着笑意,一双淡漠的黑眸子像是有了几分灵动的生气:“明日还来么?”
我微微抬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笑着轻声道:“这通志堂里头,可还缺一个善解人意的解书人。”
这话却是抬举我了,我怕是当不得善解人意四个字,若说解书,便是勉勉强强罢。
他见我有些迟疑,又道:“明日我想吃马蹄糕。”
这岂不是耍赖了么?
我便只能低头道:“既然夫君想吃,绾衣明日准备了送来便是。”
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得逞的笑意,我心跳飞快,忙不迭地福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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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绾衣,我们试试吧
“想来姐夫是渐渐喜欢上沈姐姐了。(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小鱼啃着糕点,眨巴着大眼睛,“可姐姐怎么就...”
她似乎是记起我现在的处境,自知失言,不再说话了。
我不以为意,早过了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后来,我去通志堂便去的渐渐勤了起来。
容若倒是给了个极合理的缘由:“我是满人,而绾衣你是汉人,自幼读过四书五经,我有些不全不尽的,你瞧了也能帮着添上补上。”
我心里便安稳下来。更何况老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读了这些书若再没有些用武之地,不是被人笑掉大牙么?
但后来我便知道了,其实容若是个极富才华的人,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比起我来要更胜一筹,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他写完后帮他校对一番,再将那些勾画涂抹的部分一一摘录,重新誊写一份。
他便乐得清闲,闲闲地倚着窗脚下的软榻,苍白的手指间捧着一盏清茶,微微合着眼睛,闭目养神。
左右我头也不抬地给他磨墨,怎么不乐得清闲呢?
我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愿承认的心甘情愿,只能抬眼,瞧着他一副落拓闲散的模样,然后叹气。
他挑了挑眉,月白色的衣裳衬得他眉目越发清朗。他起身走过来,笑吟吟地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绾衣,有你真好。”
我嘴里塞了满满的桂花糕,心里一阵悸动。只能垂下眸去不看他。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总之,自那以后,他每日便清闲了许多。我在府里头给他誊写经解,他就有时间出去赴那些汉人文士的约。
他提起最多的,便是一位有大才的顾贞观。我也多少是知道顾贞观此人的,因为顾贞观是个极有学识的文人,纳兰明珠所幸将他请来,在这偌大的纳兰府里头做了容若的教书先生。求书网www.qiushu.Cc
那时是冬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地上,渐渐地堆了起来。不经意往窗外望去,阖府触目皆是雪白一片,湖面亦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只那条通往湖心亭的鹅卵石小径上干干净净的。
皑皑白雪下隐隐透出几分湖心亭的墨绿顶子。
我从窗外望去,时常见到容若同顾贞观二人煨上一壶酒,相对着畅谈诗词。
其实人生得一如此知己,实在也算是此生不虚了。
我始终牢牢记得那一日,我穿着厚厚的夹袄,外头还搭了一件银狐裘,怀里捧着手炉,脚下生风地到了通志堂。
不远处不时传来纳兰容若同顾贞观的欢笑声,想来两人一早便去聊诗作画去了。
我解了披风,在桌案前头坐下。
桌案上的书稿显得有些杂乱,我叹了口气,准备先将书稿理出个顺序来,再下笔誊写。
一张染了大块墨点的薄纸轻飘飘地从书稿里头滑落出来。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春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凉了。
那最后一句上,一团点墨突兀地晕染开来,将整句话都染得模糊起来。
想来他写的时候,比我如今所能感受到的极致还要更加苦痛罢。
我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抹平,怔怔地望着那团墨迹出神。
原来我一直瞧见的那个温润清雅的人,始终用波澜不惊的容色对人的,我的夫君。他心里始终藏着那个再也得不到的人。
“大奶奶?”伺候容若的大丫鬟见我神色不对,颇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大奶奶,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么?”
“这天儿冷了些。”我咧嘴笑了笑,可我的脸颊却僵硬无比,“怕是冻着了。”
“快去给火盆子里添些炭去。”她吩咐外头的小厮。
我浑浑噩噩地出了会儿神,终究只能撑起身子来,将那只用惯了的毛笔沾饱了墨,想了想,先将那被墨迹晕染了的词颤抖着又誊写了一遍。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卢绾衣,你以为你是谁?
算我愚蠢。
我也的确愚蠢。
一场被政治同名声绑在一处的婚姻,终究不该动情。
我那日很是不在状态,浑浑噩噩地将那几页经解都誊写完了,搁在桌案上,将那曲词抽出来,塞到了他的抽匣里头。
我回了屋,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可我心是悬的,胸口是堵的,我实在也吃不下什么。就算满桌摆了七小碟八小碗,我也实在没有胃口,只是坐在那儿,像是等着饭菜凉透一样。
若不是容若大步流星地一把撩开帘子进来,在那张清白如玉的面容上一双如点墨般的眸子森寒如冰,像是如今屋外银亮月光下的皑皑白雪。
我不禁微微一滞,忙起身福身:“公子。”
“我的词呢?”他冷冰冰地望着我,不如说是在质问我吧。
我微微怔了一下,心里竟然开始不住地泛酸起来。
我拧着自己的袖摆,垂眸,不知是什么在怂恿我,我那刻居然选择了闭口不言。
容若走到我面前,冷寒的眸子落在我脸上:“卢绾衣,我本以为你是识大体的。”
我识大体,实非我所愿。只是我的身份让我不敢不懂事,不敢不乖顺。可到头来,这竟然成了我讨好他唯一的法宝。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瞧他,心里似乎才燃起没多久的小火苗骤然被他兜头的一盆冷水浇灭了。
我想,我或许是僭越了。
我只觉得双眸热热的,却还是挤出笑来,淡淡地道:“绾衣瞧着那词上沾了一团墨迹,怕公子要用的时候不易分辨,就替公子誊了一份,连着原稿一并搁在左边儿的抽匣里头了。”
他的神色渐渐凝滞成了一丝愕然,半分歉疚。
我说:“公子要是急着要,去那儿瞧瞧吧。定然能找着的。”
我见他微微蹙眉,只是凝视着我,怕他不信,忙补充道:“要么我去替公子找。”
“不必了。”他淡声道,缓缓抬手,冰凉的拇指落在我的眼角下,目光微微软了下来,“是我不好。”
我鼻子一酸,他微微俯身离我近了些,声音低低的,带着十足的温柔:“别哭,绾衣。”
我强颜欢笑:“公子说什么呢?我可没...”
话音未落,一滴泪重重地砸下来了。
我错愕,却也只能垂眸,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为什么哭?”他今日很是不同,似乎大有想要寻根究底的模样。他平日里是决计不会在这点儿事儿上多下功夫的。
他的目光太过柔软,令我心里的委屈一下涌上来:“公子。”
“恩?”他极尽温柔。
“我或许并非善解人意,也并非丰神秀美。”我抬起脸来,红着眼眶瞧他,“可公子,我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那样的事儿,我是做不来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急昏了头。”
他拉着我坐下,我不知是赌气,还是被他伤了心,只是任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却死活不瞧他。
过了许久,久到那香炉里的熏香都要燃尽了,他轻轻开口:“绾衣。”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深思熟虑了半晌,才下了决心,轻声道:“绾衣,我之前说,我不能轻易待你。”
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来,抬脸诧异地望着他。
“但...”他沉吟片刻,唇畔微微勾出一抹笑来,将我的手握紧了些,“绾衣,我们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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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毕竟曾经爱过
我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他一双清俊高华的眸子暗沉如夜色,可里头却独独少了夜空该有的几点星光。(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他口中说的是,绾衣,我们试试吧。
可他的眸子却那样平静,似乎是死水一般,即便投石,也不过溅起轻微的波澜。
“公子说的玩笑话,绾衣只当没听到吧。”我轻轻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转脸起身。
蓦地,我的手一把被他握住,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处,也生不起一丝热气。
他抬眸望着我,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一双幽深而清寂的眸子带着一丝倦意和悲凉,落进我含着泪的眼底里。
“绾衣。”他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他起身,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近他。他高我一头,呼吸轻轻拂过我额前的碎发,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觉得自己当真是可悲,面前的人死水微澜,而我却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我由衷的不安起来。
我想,我怕是真的不受控的动了心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公子,你不必冲动行事。(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嫁给你,做这些,本来也是我自愿的。”
他握紧了我的手。
“可公子。”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若是做了真,就再也没法子反悔了。”
“你可想好了么?”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轻笑一声,俯身轻轻吻了我的额头:“我更想听你叫我夫君。”
我心里的高台轰然倒塌,那些藏了许久的心动和情绪破茧而出,令我欢喜上天。
我哭着捶打他,直到他将我按在怀里,我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我闭上眼睛。
我想,试一次吧。就算我奋不顾身地爱了。
他轻轻揽着我,落在我肩上的手冰凉透骨。
我抬起脸来,透过莹润的烛火,望进了他漆黑一片的,死水一般的眼睛。
......
我说到此处,心里已经生了凉意。其实我那时算是昏了头,觉罗氏虽然对我不差,但到底是明面儿上的好处,皇家贵胄待媳妇儿总不能太过刻薄,没得叫人挑了理儿去。偌大一个纳兰府上下,同我能说上几句话的体己人到底没有,若我当真只是个丫鬟倒也罢了,只是身份所迫,我格外的如履薄冰。
至于容若,他一贯是个极好的人。即便他从一开始同我不过初初相见,待我也的确是客客气气,甚至还有几分体贴。
何况他在府中出手大方,赏着下头的丫鬟小厮,也动辄就是几百钱出手。端得是个洒脱不羁,出手阔绰的好公子。
可细细想想,其实我如今也能参透了。
他或许从来都不是喜欢我,他的怜爱,是属于上位者自身的高高在上而来的怜悯和同情。
他将怜爱我视作他的责任,可他不知道,我从来就不需要他这样的担当。
“姐姐怎么不说了?”小鱼见我神思涣散,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茶:“口渴了。”
小鱼还太小,如今她只怀着闺中少女的憧憬,渴望着能嫁个实心实意的好人家。我总归还是不愿破了她这份幻想。
我咽了那口略带涩意的茶,接着往下讲。
后来,我再去通志堂,隔了老远,便闻到一股子烧焦了的糊味儿,还以为是通志堂走了水,吓得我一溜小跑赶到屋里,才发现那糊味儿是从火盆子里冒出来的。
容若不在,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火盆子里头的炭火烧的热热的,红烫的炭上头还噼里啪啦地窜出几粒火星子来。炭上头还留着未燃尽的纸灰。
我用手帕捏着一角拎出来瞧,那纸上头隐隐可见是那日他写的那阙词,笔墨还是我的笔墨,只是如今已烧的只剩半页了。
再瞧那火盆子里头,想来还烧了不少闲词。
我叫来伺候的丫鬟问:“大爷哪儿去了?”
丫鬟很是乖巧,福身回话:“回大奶奶,说是顾师傅叫,大爷便同顾师傅一道出去了。”
我扬了扬手中拿词:“大爷烧的?”
丫鬟回道:“是。大爷今儿个看起来很是不畅快,一早起来宫里头来人传表小姐的信儿,大爷听了后,也不知怎么的,回来就将这些词都烧了。”
我心里微微一刺,已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那丫鬟不知我哪儿来的怪脾气,也不敢说话,只是乖乖巧巧地站着。
如今我若是再猜不到什么,便是我蠢了。
那让纳兰容若心心念念的人儿,怕便是昔日送进宫里头去的表小姐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若不是皇上,若不是我,这本该便是一段两小无猜的佳话吧。
我将手中的纸扔进炭盆里,那上头星星的墨迹,不过细微地“滋滋”两声,转瞬淹没进红热的炭盆里头。
他或许是想由此同过去做个了断。可容若,你怎么不知道,非要这样形式上头的一刀两断,才越发显得你难以释怀。
我一面欣慰着,一面幽幽叹息。
我想,我是该再给他些时间。
我命人将我房里头的诗本子取了来,容若的词自是名满天下的,我未出阁前曾在家中也临过一些,谁料今日竟然还派上了用场。
我是不惯写词的,可誊写我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细细地将那十几首词都一一誊写好,替他收在了左边的抽匣子里。
“大奶奶,您怎么哭了?”那小丫鬟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有些愕然地擦了擦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来的泪,挤出一丝笑意来:“我想大爷了。”
“这个简单。”她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的,“奴婢去给大奶奶请大爷就是。”
我摇摇头:“不必了。大爷同顾师傅想来是有要事,咱们妇道人家,不要去给大爷添麻烦。”
......
小鱼很是不解,问道:“沈姐姐,你为何要再替公子抄一遍?分明让他烧了不是更好?”
我笑,其实,这边算是我的一个小私心吧。
能让它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总好过它永远留在他心里。
毕竟曾经是真的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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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容若,我等等你罢
夜色正好,我便让身边儿伺候的小丫鬟在院儿里给我支了一把椅子。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冬日寒风凛冽,又是落了雪,满地苍凉的白,一眼望去,能堪堪望到不远处的覆着白雪的碧瓦屋檐,来回巡视的小厮手中提着的羊角灯将红墙映的幽深昏暗。
我有些出神。
不知道深深的宫墙里头,同容若一墙之隔的姑娘究竟什么模样?
伴君如伴虎,她过得又究竟好不好?
冷风骤起,我缩了缩脖子,身上便轻轻被搭上一件外袍。
我以为是伺候我的小丫鬟,便笑了笑:“我过会子就进去了,却也不必。”
来人轻柔地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坐在风口上,还是该披上一件衣裳才好。否则生了风寒怎么好?”
我忙想起身,穿着厚厚藏青色云纹袄褂的我的夫君将我按在椅子里头,在我身边儿席地而坐。
“绾衣。”
他长腿微屈,不过松散地一手撑着身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微扬,漆黑的眸子融进了墨色的夜色里,落寞而洒脱。
我想了想,也推开椅子,在他身侧地上坐下。
我轻轻应了一声。
他笑了一下:“为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伸了伸懒腰,仰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
“容若。”我伸手轻轻搭在他冰凉的手上,他顿了顿,回手反握住。
“你曾经爱她,便当是堂堂正正地爱过。”我攥紧了他的手,“为了她受过寒疾,为了她千疮百孔,这些都是真的,怎么抹的去呢?”
我抚了抚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茫然和空寂:“容若,交给时间吧。(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他迟疑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而冷寂,半晌,他幽幽地道:“绾衣,她有身孕了。”
我心里微微一凉,可追根到底,我竟然还有几分可耻的欢喜。
我不知哪儿来的豪气,伸手一把扳过他的脸,迫着他直直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方道:“容若,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他冷寂无着的眸子里终于有了微微的动容,抬手抚上我覆在他脸上的手,笑了一下:“绾衣,你便不介怀?”
我叹了口气:“介怀,自然还是介怀的。”
他挑了挑眉。
“我就是怨我自己。”
他微微诧异,将我的手搁在他手里头暖着:“怎么?”
我郑重地望着他:“抱歉,容若。我用了太久的时间才找到你。”
他当我是玩笑话,摇头轻笑。
我抽出手来,微笑:“容若,我等等你罢。”
夜风寒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便站起身来准备进屋。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步,轻声道:“可是啊,容若,别让我等太久了。”
他的一句轻柔的“抱歉”混入呼啸尖锐的风声,擦过我的耳畔。
我觉得可能是太冷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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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日起了大早,去给觉罗氏请早安。
觉罗氏待我一向算是慈爱,免了我三叩九拜地礼,反倒握着我的手,赐了座。
我瞧着她的模样,必定是有话要说。便乖巧地覆着手等她开口。
果真,觉罗氏呷了口茶,笑道:“昨儿个宫里头来人,说是惠小主有了身孕。皇上下旨,恩准咱们家入宫探视。”
她顿了顿,睨了我一眼,又笑:“瞧额娘这个记性,你似乎没见过惠小主。”她不紧不慢地抚着指甲上头的丹蔻,微笑:“惠小主算是你阿玛的侄女儿,从前在家里头住着的,年方十五入宫选秀,皇上福泽,封了贵人。”
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可怜见儿的,入宫头一年便有孕,生了个阿哥,只可惜早早夭折了。我那时入宫瞧她,整日里头哭,都快把眼睛哭瞎了。”
我听到自己说:“那如今小主有喜,实在是万福。”
“正是。”觉罗氏笑意温然地望着我,我忙将手搭在她伸出的手上,“绾衣,你一贯是最懂事听话的,如今又是这纳兰府的大奶奶,迟早是要当家的。”
“额娘抬举绾衣了。”我不能违了她口中乖顺懂事的名不是?
觉罗氏又道:“额娘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入宫觐见的事儿,除了你,旁人自然也难当大任。”
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紧了。
觉罗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可她偏要我入宫的缘故又是什么?告诉惠小主安分守己?还是拿我给容若一个下马威?
我入府几个月,众人的口风紧的很,若不是容若肯说,怕是我还蒙在鼓里呢。若我当真一无所知,岂不就叫觉罗氏当枪杆子使了?
想到此处,我越发觉得心寒。
我的处境就是如此了,觉罗氏面上的疼爱,不过是因为我是容若的媳妇儿,又是皇上亲封的二品淑人,沾了皇上赐婚的光和父亲昔日两广总督的脸面。
可落到这府里,到头来,还是没有半个知心人。
觉罗氏见我发怔,倒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道:“额娘是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不愿,额娘自也不勉强。”
我回过神来,将心中的悲凉尽数压下,回握着她保养得宜的手,笑道:“额娘哪儿的话。莫说额娘有命,绾衣莫敢不从。便是从道义上来说,额娘身子不好,绾衣若不能体恤额娘,岂不枉为纳兰家的人?”
觉罗氏眸光微动,只是拍了拍我的手,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我觉得有些讽刺,打从心眼儿里想笑,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好孩子?我如今,除了听她的话这一条路,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如此,我可当真是一个好孩子。
“去吧。”觉罗氏倒也没瞧出我的心思,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手,“惠小主上回赏了两匹缎子,苏杭织造的,额娘叫人给你裁了做了两身衣裳,入宫不能太随意。”
我福了福身:“多谢额娘。”
我走到门边儿了,正要打帘,觉罗氏叫住我。
我转身微笑:“额娘还有吩咐?”
觉罗氏脸上的神色微微敛了几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绾衣,容若这孩子性子淡,你别往心里头去,多担待着。”
我垂首,心里凉意丛生:“夫君稳重,绾衣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谈得上担待?”
觉罗氏显见的对我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微微颔首,复又道:“好孩子。去罢。”
我福了福身,头也不回地打了帘跨出去,在冬日温润而不刺眼的阳光下深深地呼吸着浩阔天地间的清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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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入宫觐见
我都记不清这是顾公子第几回来了。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连着许多日,他每日都在午时刚过的时候来,随着我的性子弹曲儿,似乎也没什么要求,就由着我随便弹,等我弹完,聊上一两句,就搁下一锭金子告辞。
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我京中的旧相识,可想了想,我在京中认识的人委实有限,更何况是男子。这里头真真没有一个姓顾的。
他问的话也没什么可推敲的,不过就是些寻常对我好奇的人也都会问的话。
譬如,沈姑娘的琵琶是什么时候学的?或是沈姑娘出身想必极好,否则怎么会自幼沾染书香?然后试探着问问我为何如今堕落至此。
我也都依着平时的答法糊弄过去了。
今日过了午时,我掐准了时候算了算,想必顾公子今日又该来了。
我很自觉地抱着琵琶闪身绕过屏风,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过了约莫半刻中,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沈姑娘,叨扰了。”顾公子推门而入,一撩衣摆,在凳子上坐下。
我怀抱琵琶,起身问安:“顾公子好。”
出乎意料的,他今日点了一曲出塞曲。
我心里一颤,可客人既有要求,我也不能推辞,便应了一声,转了转琵琶轴,深吸一口气,开始弹那曲昭君出塞。
弹到一半,杂音崩杂,我的手抖得筛糠似的,怎么也稳不住手,只能收手停住了。
我受不住这首曲子。
我受不住这里头的万般心酸,受不住这里头的千般苦楚。
这委实让我有些崩溃。
“沈姑娘是广州人?”顾公子突然问。
我脱口而出:“幼时在广州长大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话一出口,我便懊恼。我一时间沉浸在那首曲子里头,竟然将自己的老底儿都揭给别人了。
顾公子微微应了一声,似是笑了一下:“姑娘别介意,顾某是听着姑娘似是带着两广口音,便多嘴问上一句。”
我疑虑虽没尽消,但心里头却也略略安了心。
毕竟我的口音的确是免不了的带了几分广州口音,哪儿能说没就没?何况,两广长大的也不只从前的卢绾衣一人不是?
顾公子又道:“沈姑娘的诗词倒是同我那朋友的风格有几分相似。”
我笑说:“若要粗粗分来,诗词似乎也有豪放婉约的差别,有几分相似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顾公子倒也没再接话,只是又客套了几句,照旧搁下一锭金子:“顾某告辞。”
我待他走后,转过屏风将那锭金子揣进荷包里头,抱起琵琶下了楼,鸨母正提着裙摆满脸堆笑地往上迎客,见我早早下楼来,把脸一沉,正要发作。我扔了她五十两银子,趁她来不及说什么,抱着琵琶就走。
这些年年纪大了,总有种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尘归尘土归土的感觉,自然很多事儿也不放在心上了,又何况别人怎么看我?
回家的时候,正是申时末。
我盘算盘算,小鱼这丫头居然有好几日未曾来了。她前几日走的时候还千求百央地让我别忘了给她讲宫里的事儿,这几日居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没动静了,实在也不是她的风格。
我有点儿心慌,莫不是这丫头出什么事儿了?
可巧,我这儿正心焦,门外便传来小鱼叩门的声音:“沈姐姐,你在么?”
我忙去给她开了门,将她拉进屋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除了神色有些郁郁,脸颊也瘦削了一圈儿外,看起来还是好好儿的。
我松了口气,给她倒了一盏茶:“你好些日子没来,我可担心极了。”
小鱼捧着那盏茶,她那清秀的小脸儿看起来居然比那茶盏大不了多少,一层氤氲的雾气朦胧地透出她亮晶晶的眼睛:“沈姐姐,今儿个,便把你的故事都讲完可好?”
我有些诧异:“好是好,只是...怎么这样急?”
小鱼扁了扁嘴:“前两日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王公子,竟找上我娘亲,要我给他做妾。”
我错愕:“你娘亲答应了?”
小鱼苦笑一下:“怎么不答应呢?几百两银子的聘礼,我娘亲乐得眼睛都直了。我娘亲说,我这样的出身,若不给大户人家做妾,也只能嫁给贫苦人家做妻。”
她晶莹透彻的眼睛晕着水气,由衷地望着我:“沈姐姐,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出身就好了。”
她一顿,忽然记起什么来,补充道:“姐姐,那王公子说,我倒有几分像你。”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若是还不知道这个王公子是谁,那当真是白费了我这脑子。
原来,竟然是我害了小鱼。
我压住内心的酸涩,伸手拉了她,挤出笑来:“日子都是自己过的,难道我从前的日子过得就好些么?”
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不是要听宫里主子娘娘的故事?我给你讲罢。”
那日,正是夕阳斜映在宫里金色琉璃瓦上的时候,光晕之下,绒毛微扬,轿子被人从角门抬着没入重重朱门,檐角上落了未尽的白雪,朱墙深处,竟有几分华贵非常的苍凉。
我甫下了轿,宫女便引着我往寝宫里去了,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大奶奶来了,可叫我们小主好等。”
我心知不过是客套话,都是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思见爱人的妻子我心里头还能不知道么?
可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既然入了宫,规矩自然当守。
厚重的鸦青色门帘被宫女掀开,屋里有几分幽暗,想来是未点灯,而糊的窗纱又厚重了些的缘故。
我踩在米色的菊花边双狮戏球栽绒地毯上头,被宫女引到炕前,炕上略歪着一个戴着镶翠珠双喜钿子的雪青宫装女子,双颊微陷,柳眉凤眸,十足十便是一副满美人儿的模样。
她轻轻抬眸望了我一眼,我顿觉周身微微一颤,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慵懒,娇柔,更甚者,还带着几分缠绵的忧郁。
我垂眸,跪下请安:“卢绾衣,叩见惠小主金安。”
“卢绾衣...”她轻声重复了一遍,那目光在我身上兜转了许久,方才叫了起,又命人给我在炕下搬了一把圆凳,安置我坐了。
她抬眸幽幽地望着我:“论理,我该称你一声表嫂才是。”
我忙垂首:“妾身不敢。”
她顿了顿,转而问我:“家里可都还好么?”
我知道她是想问容若,便转了弯回她:“家里一切都好,请小主宽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刚刚嫁进府中,许多事儿不上手的,也别慌乱,表哥为人极好,自然待你也不会差。”
想了想,她挤出一丝笑意来:“愿你们早日能给家里添个小公子,那便是最好了。”
我便只能顺着这个添丁的话说:“小主如今有了身孕,应当更顾忌自己的身子才是。家里头一切都好,小主不必过度劳神费心。”
“是啊...”她苦笑一下,“左右...都不是我的了,我还多管闲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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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颜氏有孕了
我听着她的意思,觉出几分酸意和无奈来,便只能笑道:“小主在皇上面前颇受眷顾,圣宠优渥,家里头也觉得面上有光。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她半张着眼睛,我却总觉着她是在打量我。
半晌,宫女给我奉了茶,她见我低头抿茶,随意道:“小嫂子可读过什么书?”
我自觉配不上她这一声“小嫂子”,总觉着里头有几分别的意思。但主子娘娘给脸,我总不能不要不是?
我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粗略识得几个字。”
她换了个姿势倚着软枕,柔柔地撑着身子,长发松松绾了个髻,簪了几个珠花。端得是一副病美人儿的娇花照水似的模样。
她略笑了笑:“小嫂子虽然这样说,可我心里头知道小嫂子不过是怕我们这些粗人没脸呢。”她半阖着眼睛,轻声道:“从前在府里头,我都听姨母讲了,说小嫂子是汉人女子,通文墨,擅抚琴,模样也生的好。”
她顿了顿,又苦笑道:“小嫂子能同表哥谈诗词歌赋,可我却不成。我是不识几个字的。”
想必也是如此,宫里头不准妃嫔宫女多识字倒也是真的,起码不能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唯恐后宫女子干政生出事端来。更何况,满人女子堪比男儿,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无才便是德这个道理在满人女子中一贯是极盛行的。
我只得笑道:“小主是会骑射的,若论这个,我却不成了。”
她似乎是触动了什么,下颌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
我生怕她落泪,只能低头饮茶掩饰几分。
半晌,她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同我聊的了,便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去给大奶奶取皇上新赏的那几匹苏州织造的缎子来。txt小说下载80txt.com”
我识趣地起身,心里头却五味杂陈的。
觉罗氏这一招委实英明的很,我和惠贵人到头来,当真是两败俱伤。
我纠结了半晌,从袖子里头抽出一张纸来。那上头的词,便是容若前两日写给她的。我临来之前将它带上了,告诉自己,若是她不再惦记着容若,我便将它当做一个秘密。可若她不能忘情,我就将它留给她,做个念想。
我将那张纸递给她:“小主。”
她接过那张纸来,不过展开看了一眼,目光倏然一亮,猛地将那张纸揣进袖中,抬眸望着我。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家书。”
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伸手一把握住我的手,那只手极冷,我忽然记起容若的手来,纤长,单薄,冰凉。
我心里头微微一滞,或许,他们不过是对我热不起来罢。
她颤抖着轻声道:“为什么?”
我自觉我心里的苦不比她少几分,可到底是他们两人的事儿,我晚了许多年,生生耽误了。
我说:“全当我没出息罢。”
她抬眸幽幽地望着我,我被她盯得不自在,便退了一步,心底钝钝的疼,脸上却要露出一副无关痛痒的笑来:“我想他快活。”
她终究没再说什么,我便福了福身,退下了。
其实我是愧对于觉罗氏的,她本想用我来让惠小主断了念想,到头来,反倒是我溃不成军。
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爱他,或许是因为,他爱的是她。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输赢就注定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打定想走的主意了。
我回府的时候,轿子打偏门抬进去,我踩在地上的时候,双膝顿时一软。
一只冰凉纤长的手一把托住我。
夕阳西下,橙黄的光晕悠然地映在容若苍白的面颊上。
我笑了一下:“你放心。她过得极好。”
他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垂眸望着我,漆黑的瞳仁里头隐隐晕着几分悲悯:“那你呢?”
我一时语塞,我想,他既有此一问,想必我的脸色一定差到了极点。
我还是笑:“不知怎么的,觉得腿软。”
他不由分说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径直跨过门槛,将我搁在窗边的榻上,垂眸微微审视着我,见我垂首不言语,便给我递了一杯茶:“绾衣。”
我接过茶盏,抬眸望着他,笑意似乎僵在脸上了:“多谢...公子。”
他叹了口气,在榻前蹲下身来,伸手握着我一只手,他的手还是很冷,似乎是太冷了,让我觉得连带着我的心也不再往外冒热气了。
“绾衣,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他抚了抚我的脸。
我笑:“容若,惠小主惦记你,让我给你带好呢。”
“恩。”
我见他不言语,便接着笑道:“我把你写的词拿给她瞧了,她很欢喜。”
见他脸色一淡,我忙道:“你放心,我说是家书,也未曾留下你的笔迹。宫里头不准私相授受,这个规矩我还是懂的。”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起身在我身侧坐下,:“绾衣,还有一事,需得你来操持。”
我洗耳恭听。
他开口,便是一个晴天霹雳:“颜氏有身孕了。”
我愕然了许久,才惊觉我的笑意一直虚假地挂在脸上。
下一刻,我便飞快地在脑中将要用到的诸如大夫,安胎药,进补的餐食,并上之后的稳婆,接生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容若握着我的手,轻声道:“这算是咱们头一个孩子。”
我怔了半晌,才觉出里头的意思来。
的确,颜氏不过是个侍妾,生出来的不管是庶子还是庶女,都只能认我这一个娘亲。
我苦笑着,他是男子,终究不懂。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他自然可以这样轻巧地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我作为嫡母,也需得做到视如己出。可这孩子同我隔着一层肚皮,我又当真能视他为血亲么?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我想到此处,觉得自己想多了。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奶奶还指不定做到哪一日呢,竟这样早早的奢望起孩子来,真是笑话。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请咱们大爷安心就是。我自然尽自己所能,照看好颜姨娘的身子,也让府里沾沾这添丁之喜。”
我以为我这话是天衣无缝了,他却微微蹙着眉,冰凉的指尖来抚我的额头。
半晌,他低低地道:“绾衣,别笑了。”
我还是笑着说:“这样大的喜事儿,我心里欢喜。”
他的指尖落在我的眼角,接住我一滴泪:“那怎么哭了?”
我笑道:“喜极而泣。”
他叹了口气,将我拉近了些,垂首吻了吻我的额角:“傻姑娘。”
我其实很想和他说,不要总在我心凉的时候给我温上一盆热水,我当真了,他没当真,我混沌了,他却清醒着,我暖了,他却照旧冷着。
那样比如今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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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我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颜氏是个很规矩的侍妾,纵然自己也身怀有孕,却仍旧没忘了每日照例来同我请安。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我心里头也很担心她肚子里头的小生命,毕竟如今我算是半个当家人,若她出些什么事儿,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我请她起身,命小厨房给她端上一碗血燕。
她忙又要起身行礼,我忙止住她,笑道:“姨娘如今身怀有孕,这院儿里便是你顶大了。”
她垂首称不敢。
我笑言:“这会子需要用着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跟我说。万万别拘着,大人吃些苦头也就罢了,总不能苦着孩子不是?”
颜氏有些惶恐地道:“这是大奶奶的孩子,妾身不敢怠慢。”
我心里骤然一软,我也是女子,生来心里头就有一处柔软的地方,颜氏对我一贯敬重,如今瞧她这副诚惶诚恐地模样,我心里总有些难受。
我宽慰她:“这孩子是打你肚子里头托生的,依着规矩,是该叫我母亲。”
她眸子暗了暗,苦笑一下:“这是应当的。”
我话锋一转,柔声道:“可这孩子既是托生于你处,自然是同你有缘,面上礼不可废,自然称我母亲。可私底下,这孩子尽管叫你一声娘,将来照旧孝顺你。”
她猛然抬眸,眼睫微微一颤:“大奶奶...”
我笑,指着那盅燕窝:“再不吃,便冷了。”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瞧起来柔弱至极的女子,竟有几分坚毅:“今儿我得了大奶奶这话,心里头自此算是安了心了。[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今后必定唯大奶奶是从,再没别的念头。”
她抚着小腹的时候,笑意渐渐弥漫上那张并不惊艳的脸,竟生生显出几分平日里难有的光辉来。
我心里微微震了一下,我是那个时候开始,迫切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
小鱼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那姐姐后来可当真有孩子么?”
我笑着点点她的小脑袋,侧首瞧她:“你猜,我今年多大年岁?”
她既肯定地道:“约莫二十。”
我皱了皱鼻子,笑道:“错啦。”
她略有些不服气:“总不会超过二十五罢。”
我都不必细算,只是从自己发丝里头翻出一根白丝来给小鱼瞧:“又错了。我已经二十八了。”
我瞧见小鱼惊愕的神色,略略觉得好笑,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小鱼,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若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曾有,不是很可悲的事儿么?”
小鱼还是十五岁的年纪,年轻而活泼,倒不像我,如今总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入土,没什么精气神儿了。
“可姐姐当真看不出...”小鱼盯着我的脸,嘟囔着。
我知道她并非刻意称赞,只是单从我脸上来瞧,实在难瞧出我的年纪。
我琢磨着,或许是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以老天在我的容貌上便多多补偿了几分也未可知。
我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接着往下讲去。
容若后来同我一直保持着亲密却又不甚动情的地步,我能察觉到。
他每每触到我的手,都是冰凉的。
我每日除了规规矩矩地去给觉罗氏请早安,便是隔三差五地去瞧瞧颜氏。得了空,再去替容若誊写一些文章诗词。
那日我正在屋里头窗下软榻上略略歪着绣一个虎头鞋,颜氏的孩子虽在腹中还不过三个月,但提前备下,总是有用的。
容若撩了帘子大步进了屋,少见的那苍白俊秀的面容上竟是难以掩饰的喜色,连带着那双淡漠沉静的黑色眸子都带上一丝难以掩饰地笑意。
我忙搁下手中的活计,准备起来给他斟茶,他却抢先一步将我整个人一把抱起,欢喜地转了好几圈。
我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趴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轻轻打了他一下,笑道:“大爷今儿个是得了什么赏赐不成,这样欢喜。”
他离我极近,淡绯色的唇微微扬起,倒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似的:“今儿个同徐师傅又议了一回,那经解已近完成,我自然欢喜。”
经解是个大工程,如今已近功成,我心里也不自觉地跟着欢喜起来:“当真?那的确是件大喜事儿。”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额角:“自然这里头也有你的一份儿。”
他惯来如此的,温和而清淡。
我想了想,提议道:“那我今儿个便叫小厨房做上几个小菜,叫人请颜姨娘来,咱们四个人好生庆贺一番。”
他颠了颠我,皱了皱眉:“你是该多吃些。总觉得比过去瘦了。”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故意委屈道:“你以为照顾一个孩子便那样容易?”
他将我搁回软榻上,双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摸索着一把抓过虎头鞋,递到他眼前:“你瞧瞧,我给孩子做的,好看么?”
他略略扫了一眼,笑道:“我素来听闻汉人女子的女红是最好的,今日瞧见我夫人的手艺,倒是不虚其名。”
我微微愣了一下,这还是他头一遭称我“夫人”。
他不以为意地在我对面坐下,命服侍的丫鬟取来棋盘:“今儿个得闲,陪我下一局罢。”
我便将手中的活计命人收拾好:“恭敬不如从命。”
窗外正是暮春,窗子半敞着,飘落的花瓣顺着窗缝悠悠荡荡地飘进我们面前的茶盏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忍不住分神望向窗外。
他随着我望向窗外,淡淡地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我幽幽地说:“是啊,一年了。”
我说这话,自己心里头也觉得难受。
我自认我这一年委实已经将一个妻子的职分尽全了,可他似乎总是不懂,我要的不是相敬如宾,我掏心掏肺的待他,不过是想要他一份真心。
我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盯着渐渐落花的窗外许久,轻声道:“容若,我等了好久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而生涩,正要苦笑着将话题移开。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眸沉静而温和地微笑着:“夫人,到你了。”
我欢喜地几乎要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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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我也想有个依傍
颜氏有孕八个月的时候,眼瞧着是连穿鞋穿袜都已经很费力了。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她同我谈笑,说是“低下头都瞧不见自己的脚尖儿”。
我心里由衷地羡慕起来,小心地伸手,却又在距那肚子几寸的地方顿住,抬眼望她:“我能摸摸么?”
她笑着伸手拉过我或许是兴奋而颤颤发抖的指尖,搁在她滚圆的肚子上:“大奶奶试试,这孩子在里头动呢。”
我的手像是被什么踢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踢了一脚。
“呀,他在踢我呢。”我惊喜的很。
颜氏的脸上带着几分宠溺慈母的笑意,垂眸,眼睫微展,想必那目光定然极尽柔和:“是啊,他顽皮的很,一刻也不得闲的。”
我收了手,笑道:“瞧这模样,定然是位小公子了。”
“妾身私心里觉着,是男是女都好。”她有些迟疑,“只是大爷想必是喜欢小公子的。”
我记起她有孕的日子很是喜欢吃辣,自觉失言,宽慰她:“这也不算。都是大爷的孩子,自然不偏私,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疼的。”
她很受用的笑了一下,眉心微微舒展开,见我还盯着她的肚子瞧,便笑道:“大奶奶这样年轻,日子长着呢,往后必定是百子千孙的福分。”
我心里头幽幽地叹了口气,自颜氏有孕后,容若是日日往我房里来的,只是这也半年了,我这肚子倒也没个动静。
“那孩子同我的缘分还没到呢。”我只能这样说,“这事儿顺其自然,急也急不得。”
容若这些日子也越发的忙,他前两年因为惠小主入宫的事儿焦心地得了寒疾,卧病在榻,不得已错过殿试,如今身子还不算大好,只是因着明年要补殿试,这才越发忙碌起来。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说到惠小主...
“算算日子,惠小主比你早一个月的身孕,如今怕是该临盆了。”我道。
“这儿是惠小主的娘家,大奶奶也暂且宽宽心罢。若是惠小主有喜讯,自然宫里头会有人来传信儿。”她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我骤然记起我初入府时,她头一回来请安,温然低语,却带了几分悲悯。
她入府早,想必有许多事儿我不知道的,她都了如指掌。
“惠小主的事儿,你想必比我清楚。”
她目光微微一暗,却还是浅笑着:“大奶奶别为难妾身了。”
我恍然大悟:“是额娘...”
她微微颔首:“大奶奶,这是府里头的禁令,不让提的。”
我见她躲闪又无奈的模样,心里头多多少少也明白了。诚然,要入宫待选的秀女同外人生了情意,若是传了出去,自然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也有辱家风。
怪不得觉罗氏急三火四地张罗着要容若将我娶了过门,不过是为了断他的念想,也不是真的属意我。
夜里风凉,月皎,星疏。
我瞧见院子里头的凤仙花开的正艳,蕊白如珠玉,瓣瓣血色正浓,在月下鲜活热烈。
我来了兴致,容若在我身侧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我便披上衣裳小心翼翼地下了榻,往院子里头去摘了些凤仙花,去小厨房取了药杵,趁着月光,将那凤仙花捣成了血色的花浆,先将右手五指包了,坐在院子里头一面等着上色,一面发呆。
“这三更半夜的,是出来赏月呢?”
深夜寂静,骤然有人同我说话,我吓得险些失了魂,差点跳起来。好在容若径直按着我的肩将我牢牢按在那把藤条椅上。
“我瞧瞧。”他不由分说拉起我还没来得及藏在身后的手。
在染指甲的时候被自家夫君正正好好撞个正着,还是有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毕竟女为悦己者容,似乎是我那点儿小心思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他在我身侧坐下,领子上系着一件孔雀翎毛的大氅。
“这只手...”他屈身指尖叼着罐口将那药杵取了来,“不妨让为夫为夫人效劳?”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整只手都递到他跟前儿,由得他造去。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很娴熟得扳过我的手指来,月光不亮,却也难为他居然格外细致地将凤仙花浆包在我的手指上,不满不溢。
我心里吃味儿,想来这事儿从前也没少对别人做过。
“夫君好手艺啊。”我酸溜溜地说。
他不咸不淡地抽了个缝隙瞥了我一眼:“夫人似乎别有深意。”
见我支支吾吾又拈酸吃醋的模样,他才展颜笑了起来:“从前替额娘染过,自然得心应手。”
“原来如此...”我端详着纤纤十指,舒了一口气,觉得开心起来。
我的两只手彻底都包上了,这下的确是进退不能了,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等着手指晾干。
这大半年我算是对颜氏肚子里头的孩子上尽了心,有时候半夜听小丫鬟来报,说颜氏不得安眠我都要跟着一夜不安,命着将府里头的大夫稳婆都备好了。
如此时日一久,偶尔得了今日这样的清闲,便觉得浑身酸痛,疲倦极了。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将我的脑袋按在身旁人的肩头,容若虽瘦,那肩头却也宽阔的很,很令人安心。
“绾绾,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容若把玩着我包着凤仙花浆的手,略有些歉意道,“我时常不在府中,府中诸事都压在你身上。”
我靠着他肩头,幽幽道:“你得了空也常去姨娘那儿瞧瞧,你去的勤,孩子长大了自然同你亲厚。”
“好,得了空就去。”他笑。
或许是提到了颜氏,她那抚着隆起的小腹满目柔情的模样又让我有几分吃味儿。
“容若。”我倚着他,手指在他掌心划着圈儿,轻声道:“这话本不该我说,可我觉得我也不当瞒你,我不愿咱们总猜来猜去的。”
“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想要握住我在他手心东勾西画的手指。
我的声音低了低:“我今儿个瞧见颜姨娘,总觉得是该有个孩子才有保障。”
他顿了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脸垂眸望着我的脸:“绾绾?”
我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热辣辣的:“容若,我也...我也想有个依傍...”
容若沉默半晌,倒是沉默地我心慌。
半天,他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笑音未落,我整个人便被他打横抱起。
他垂眸吻了吻我的额角,轻笑道:“竟是为夫怠慢夫人了。”
他已走到廊下,我将脑袋埋进他怀里,脸上发烫,不敢瞧他。
檐下似有潺潺水声,清雅悠然。
他的呼吸拂在我耳畔,热而轻柔,低低地道:“倒是我忘了,额娘等着抱嫡长子呢。”
屋内香炉幽幽往外抽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香气溢满进帐幔,烛火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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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是个男孩儿
颜氏临盆那一日,我正哼着小调盘腿坐在炕上,那虎头鞋的纹样已近乎完工,除了那双威风凛凛的眼睛。80电子书wWw.80txt.com
伺候我的大丫鬟给我捻着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聊天儿。
晌午时分,我这儿刚搁下手中的活计,颜氏身边儿的丫鬟便着急忙慌地拨开门帘,一头栽了进来。
我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顿时便明白了,忙问:“是颜姨娘要生了?”
她跑的气喘吁吁,只能边喘便死命点头,急的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我宽慰她:“你先回去伺候着,我过会儿就去。”
她忙应了一声,又如进来那会儿,疾步匆匆地出去了。
虽宽慰别人莫急,可我自己也心神大乱,大丫鬟替我穿鞋的时候,我的脚都是冷硬地一直发抖。
“大奶奶。”大丫鬟稳了我的脚,费力地替我穿上鞋。
我被她叫了一声,如梦初醒,稳了稳神,让人去将稳婆大夫先请去,又派人去请容若和觉罗氏,带了大丫鬟先往颜氏屋里头去了。
隔了一扇门,便听得颜氏一阵一阵尖锐的痛呼。
我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可如今唯有我能拿主意,便只能沉下心来,几名大夫撩了帘子出来,向我问安。
我问道:“姨娘如何?”
其中一名大夫回道:“大奶奶安心,姨娘身子康健,只需开几副缓和的汤药吊着精神就是。”
我听他这样说,方才略略安心,派了几个丫头跟着大夫去取了药方去多煎上几碗备着。
颜氏的尖叫渐渐变得撕心裂肺起来,我等在外头,攥紧了手帕,周身发冷。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我也从来不知道,生个孩子,竟然如同受刑一般。
我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丫鬟很贴心地奉上一盏茶,搬了把椅子来:“大奶奶坐着喝口茶歇歇罢。”
我心神不宁地捧了茶,问:“大爷和夫人来了没有?”
“大爷在路上了,夫人那儿说,大奶奶做主就是,不必请示。”
无法,我只得把全部的希望都寄在容若身上了。觉罗氏想来对一个庶出子,或是庶出女也并不怎么重视。
颜氏地位不高,出身想来也不见得好,约莫是容若从前的丫鬟抬了姨娘。觉罗氏是宗室贵女,瞧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我出于一份同是汉人的心,多有些怜悯她。天知道我的心里头万分没底,生怕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漏子。一双冷的直冒虚汗的手捧着那盏热茶,一时半刻的也没缓过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容若还没到,我的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虽渐渐入秋,但午时的地上泛着滚烫的热气,太阳升的老高,刺得我眼睛一片发白。
屋里头来来往往地有丫鬟往外端满是血水的盆,触目惊心的,我只能哆哆嗦嗦地捧着那盏已经冷掉的茶,在诸人同我目光交汇时微笑一下,气定神闲。
颜氏的尖叫声越发撕心裂肺起来。
我如惊弓之鸟一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去问问姨娘怎么了?”
我身旁的大丫鬟见我如此,又是觉得好笑,又是宽慰地替我拭去满额的冷汗,柔声道:“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大奶奶别慌,大夫稳婆都在里头呢,这一胎保定稳稳妥妥的。”
我望了她一眼:“是这样么?”
她头点如捣蒜,笑道:“奴婢在家里头瞧自己的娘亲生弟弟时也是如此。”
“哦...”我缓了缓神,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不慌,我不慌。”
我心里头冷的要命,如坐针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着颜姨娘的痛呼声,我倒觉得是我在受刑。
日头微微斜了一刻,孩子还没生出来,颜氏似乎也已经叫的没力气了,只剩下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呻吟。
我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腿也软的站不起来。
“大爷来了,大爷来了!”不知道谁欢呼一声,大家一股脑地循声望去,显见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怎么样了?”容若大步而来,藏青色的缎袍衣摆飘扬,辫梢的缎子簪了个结。他摘下瓜皮帽,随手扔给身边的侍女。
丫鬟道:“已经一个时辰了。大奶奶一直在这儿盯着呢。”
我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如何,丫鬟扶着我站起身来,我瞧见他第一眼,万般委屈一齐涌上来:“容若...”
容若大步上前来,一把捞住我,擦了擦我湿润的眼角,柔声道:“别怕,我来了。”
我心落回实处,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握着他的手。
他先问了大夫,确认颜氏这一胎很稳健,方才垂眸笑着道:“绾绾,当真是辛苦你了。”
我摇头:“这是我应当...”
我眼前骤然一黑,连后头的那句话都没说完,整个人便倒栽下去,正正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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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听到这儿,大笑起来:“沈姐姐,若不是我知你为人,我还以为你同那位姨娘争宠呢。”
我苦笑,倒不止她这样想,我确信府中众位丫鬟那些日子也没少在我背后嚼舌根子。
我醒来的时候,容若坐在我床榻边上,连原本去给颜氏接生的大夫也分了一半来。
“你醒了?”容若俯下身轻柔地捋顺我的长发,眉眼皆是笑意。
我有些乏力,声音也低弱了几分:“孩子...?”
容若疼爱地点了点我的鼻尖:“多亏了你,是个男孩儿。”
屋里已然点上灯了,想来该是黄昏时分。
“瞧瞧你这孩子,这时候还惦记别人呢。”
等觉罗氏握住我的手,我才惊觉这位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是一脸喜色地在我身边坐着。
“额娘...”我有些艰难地撑着身子,想要给她问安。
“容若,快让你媳妇儿好生歇着。”觉罗氏笑道,“今后你最大,这府里头好的都紧着你了。”
“今后晨昏定省也免了罢。”她笑道,“自己个儿的身子要紧。”
我愣怔着:“额娘,这话又从哪儿说起?”
容若笑道:“绾绾,你有依傍了。”
我先是云山雾罩了一会儿,旋即一阵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我...有身孕了?”
“快两个月了。”他掖了掖我的被角,“今儿个受了惊,动了胎气。往后定要仔细着。”
我拼命点头,虽平时并无感触,但此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竟当真觉得里头有个小生命一般,同我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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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我想再见见他
我又一回穿上了宫装。(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那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虽然我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心里头将那位宫里头备受恩宠,又刚刚替我们康熙爷诞下皇长子,晋了嫔位的惠小主视作大敌。可到底心里头还是不痛快。
我的身孕算了算也有四个月了,正赶上龙子之喜,晋位之喜,加上我这个娘家人有孕之喜,三喜临门,也好在咱们惠嫔小主圣宠优渥,特赐娘家人入宫觐见。
自然,这入宫觐见的人,当仁不让地便是刚刚有了身孕的我。
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我被轿子从角门抬进了延禧宫,一切如常,金黄的琉璃瓦荫庇着东西各三间配殿,院里的宫人沉默寡言地扫着满地落叶。
如今惠主子已然是这延禧宫主位,不但挪到了正殿居住,连屋里头的陈设也换了几件,架子上多置了几件瓷瓶同珊瑚盆景。
惠小主头上戴了银丝捻的钿子,身上一件宝蓝色海棠花常服,比我从前见她的模样的确要更高雅脱俗些。
她倚着南窗的炕,一双眸子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跪地请安,她才恍如隔世地抬起眸子来,勉强笑一笑:“小嫂子来啦。”
我照例表示,愧不敢受。(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她赐了我座,一双沉沉的眸子幽幽地望着我,唇畔带着几丝笑意,可眼角眉梢又满是苦涩,我一来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二来,她总像是有什么心事儿似的,似乎未曾真心笑过。
“听闻小嫂子有了身孕,乃是大喜。”她柔声淡道,“给小嫂子贺喜。”
我忙垂眸道:“绾衣不过家事,劳小主记挂。小主替皇上诞下龙子,乃是国之大幸,绾衣如何敢比?”
她凉凉地微笑了一下:“得小嫂子赞,那便是同喜了。”
我也只得附和着说两句同喜。
她兴致不高,靠着身下的攒花儿软枕,懒洋洋的半阖着眼睛。
我喝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叫我:“小嫂子。”
我一个激灵,忙规规矩矩地坐了,挤出笑来:“小主有吩咐?”
她不经意似的:“表哥高兴坏了罢。”
我道:“府里先添了男丁,欢喜自然是有的。”
她绵长地叹了口气:“小嫂子,我若说了,你别往心上放。”
有这个前提,我便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我怕是要紧着神儿来听。
屋里头伺候的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屋内点着龙涎香,外间铺着金垫子的椅子孤独而清寂。
她说:“小嫂子,我知道你心善。”
是了,这一句说的妙,先给我戴个高帽,往后再说什么,我都得掂量掂量。
“不瞒你说,我自入了宫,总不能打起精神来。”她垂眸盯着自己通红的丹蔻,“生的第一胎很快便夭折了。”
“小主节哀。”
“这回虽有胤禔宽慰我,可终究还是不能解我心结。”她从怀里摸出那张已经满是折痕的纸来,颤声道,“我心里头知道是为什么,我有心结没打开。”
我心里一动。
那首词她竟还搁在身上。
“我知道他也没撂下。”她展开那张纸,目光软而哀恋,“小嫂子,我只想着再见他一回,彼此做个了断,才能好好过这下半生。”
我心里酸酸的,一板一眼地回:“小主,外来男子入不得后宫,后宫女子见不得前堂。”
她道:“待大阿哥百日宴的时候,皇上允我宣寺中喇嘛入宫为大阿哥诵经祈福。”她小心地将那张纸铺平,又折好,收进荷包里。
我愣怔了:“小主莫不是想要他借机混进来?”
一双晕着雾气般朦胧地眼睛里哀求和孤注一掷地绝望让我动弹不得,半晌道:“小主...我不能让他拿命去冒险。”
她不恼,只是柔柔地道:“小嫂子,你心里头担心着呢。”
我哑口无言,理亏的竟然像是我似的。可我担心什么?担心容若旧情万般涌上心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么?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容若是极念旧的人。
我咽了一下,有些艰难:“就算是罢。小主,一旦被人发现,那是诛九族的罪。”
她不疾不徐地道:“可若小嫂子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别人自然不会生疑,对么?”
我还是摇头。
她便道:“小嫂子,你可不是为了我。你也不想我一辈子像是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黏在你们之间罢?”
我当然不想!
她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也掐准了我的七寸,就在这儿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同我谈判。
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博弈。
我也想看看容若对她究竟还留了几分情意。那这便算是我的孤注一掷罢。
“绾衣也得为自己作保。”我也不傻,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不是?
她笑吟吟的,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样垂头丧气了:“小嫂子请讲。”
我道:“若是事成,无论结果如何,绾衣都求小主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我笑:“如今还没想好,只得先欠着,待我想好了,小主再兑现不迟。”
她也笑了,不过是心满意足的笑。
她说:“小嫂子,怪道表哥这样喜欢你。你是个聪明姑娘。”
不必她夸,我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聪明在哪儿呢,就是我不得不开始替自己谋生路的时候,容若还是不咸不淡地只以为我是有孕后偶尔使得小性儿。
觉罗氏在我有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开始频繁地提及一个姓氏,便是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的女儿年方十四,花容月貌,满洲八旗出身。
她在末尾总意味深长地添上一句,瓜尔佳氏对纳兰家多有相助,那家的女儿不知谁有福分能取了去。
话都点到这儿了,我若是还不清楚,便是自取其辱了。
纳兰家兄弟三人,除了容若娶了汉军旗的我,剩下兄弟二人娶得不是皇室便是宗亲,个个儿高贵,对纳兰家多有提携。便是要休妻,也休不到他们头上,唯我出身寻常,任人挤兑。
我有些心慌,只是念着自己还身怀有孕,便只能试探性地问上容若一句:“额娘的意思,是叫你再纳一门妻室。”
他不以为然,笑道:“又胡说了,满人一妻一妾,这是规矩。有你一个妻,哪儿还能再来一个呢?”
我心里始终不安稳,却也不能再提。
我想了许久,打定主意将命运寄托在容若身上。
若他还对惠小主余情未了,而我的地位又如此岌岌可危,那我就想法子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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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我是个只会说漂亮话的妒妇
我是在同容若赌书玩儿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实则刻意至极地将这事儿说与他听的。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
他正皱眉想着我故意提的刁钻诗的出处,冷不丁我来了一句:“惠小主想着,你能不能入宫去瞧瞧她。”
他信口“恩”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有些愕然。
我把茶盏推给他,有意无意地从一条细缝里透过袅袅的雾白水汽瞥见他朦朦胧胧的面容。
他一时半刻,什么也没说。
我听见自己心里头怦怦乱跳的声音,忙一把抓过刚刚推过去的茶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垂眸道:“过了时限啦,这一回算你输了,胜家才能喝茶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容若垂着眼,似乎在琢磨什么似的,却也不见得有多么欢喜。
我越这样捉摸不透他,越觉得心里头发慌。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我抿着那盏茶,却觉得口干舌燥。
良久,那盏茶已经见了底,他抬起眸子来,淡淡地扫过我:“胡闹。”
好在他还愿意骂我,我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我道:“这个月底是大阿哥的百日宴,皇上恩宠,特许郊外寺院的喇嘛入宫为大阿哥诵经祈福。你借着这个由头混进去,也不算什么难事。”
“万一被发现了呢?”他凉凉地望着我,“我一个人掉脑袋也就算了,你怎么办?阿玛额娘怎么办?她同大阿哥又怎么办?”
“我到时自然陪着你,你只去瞧上一眼,不要逗留。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我笑了一下,他想的尽是这些,想来是也想去瞧一瞧了。(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我:“卢绾衣,你想过你自己的孩子没有?”
我还是笑:“我的孩子福大命大,若是能开口,他必定也想助他父亲一臂之力。”
他蓦地探身过来,一双微凉的手捧着我的脸,漆黑的瞳仁定定地融进我眼睛里。
“卢绾衣,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不避讳地回望着他:“那你呢?你怎么想的?”
他平静而坦然地轻声道:“我想好好同你过这辈子。”
轻描淡写,却如擂鼓重锤,一下子将我打定主意硬起来的心敲了个粉碎。
我吸了吸酸胀的鼻子,眼眶微热:“那你想去见她么。”
他一闪而过的迟疑被我尽收眼底,我便笑着补了一句:“所实话,容若。我担得起最坏的,但我受不住谎。”
他缓缓地滑坐回去,轻描淡写地一句:“绾绾,你说,我们有见的必要么?”
我四个月的肚子已经隆起了一块,这肚子里头的孩子,算是我留在纳兰府里头为数不多的价值了。
我摸着小腹,笑着道:“有啊。”
他凝视着我。
我说:“我不是那种只会拈酸吃醋的小气人,这你心里清楚。”
他叹了口气:“你是太大度了些。绾绾,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压根儿不在乎。”
我只能笑着啐他:“这就想多了不是?”
我不是不在乎,是凭着我如今岌岌可危的地位,我一旦离了纳兰府,是断断没有脸面回娘家的。我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能怎么办呢?
但我暂且需得压下,毕竟我不犯七出,就算要休了我,也不占理了。
只是容若,你将这个问题抛给我的时候,我的心凉了半截。你知道我的脾气,你知道我一定会委屈求全地说,你去吧,可你还是问了。
或者说,你只是想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理得,顺水推舟,其实压根儿不在意我怎么想,对么?
转眼便是大阿哥的百日宴,之前惠小主入宫不久怀上的那个阿哥刚一下生便断了气,难得这位大阿哥身强体健,皇上便设了小宴,请了纳兰明珠同觉罗氏,并上我同容若。
皇上年岁同容若相仿,身子颀长,面容俊秀,人常说皇上是天子,如今我在下首坐着,远远地望上一眼,他倒的的确确有几分不苟言笑的模样,不过少年模样,却生生端出一丝帝王贵气。
便是容若,这样的气度也是决然没有的。这是从帝王家的勾心斗角中浸染而来的。
我倒有些理解他的郁郁寡欢,此时还没过三个月的国丧,皇后赫舍里氏因为难产产生的危症,诞下二阿哥不久便难产而亡。皇上爱极了赫舍里皇后,便立了二阿哥保成为皇太子,亲自抚养。
如今他的脸上尚且还有哀痛之色,对着纳兰明珠这等朝中重臣,也难展半分欢颜。
我却有些羡慕先皇后,我想了想,若是我死了,容若能这般倾心怀念我,这辈子也值了。
席至一半,惠小主说要亲自往阿哥所将大阿哥抱来。
时间不等人,容若虽不见急切,却也忧思重重的模样。
见状,我搁了筷子,垂眸敛容快步走到殿下,沉声道:“妾身身子不适,想邀夫君出去透透风,还请皇上恩准。”
皇上一来顾虑卢家,二来又碍于纳兰家,少不得抬了眼皮,道:“你如今身怀有孕,不能怠慢。不妨朕叫太医来给你瞧瞧罢。”
觉罗氏皱了皱眉瞧着我。
我忙道:“哪敢劳烦皇上,不过是方才吃了两口蒸鸭子,鸭子虽好,可吃多了,却也有些腻。出去走走透透气就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如此...”皇上面着容若的脸上才沾了几分笑意,“容若,你陪你媳妇儿出去走走罢。”
容若起身拱手:“奴才领旨。”
他走到我身边来,搭了我一把手,冰凉的指尖拂过我的手腕。
我谢了恩,由容若搀着,顶着比往日更大些的的肚子缓步而出。
待出了殿门,我带着容若往御花园假山后一藏,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两名提着宫灯的太监匆匆而过。
我舒了口气,从背心里头将藏好的袈裟掏出来抖开,催着容若换上。
容若凝视着那袈裟,幽幽叹了口气:“绾绾,你惯会胡闹。”
我笑:“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藏在肚子里最妥当。”
我将肚子上的绑带一并解了,为了不显得肚子过分突兀,我只能委屈一下这四个月大的孩子了:“今儿个早晨额娘见我,还问怎么几日不见,肚子这样大了,我只能说是天儿凉,怕冻着孩子,多穿了些。”
容若将袈裟极麻利地换了,微凉的手抚着我的脸,飞快地在我额前吻了一下,低低道:“委屈你了。”
我垂眸,笑了一下:“都是应当的,怎么叫委屈呢?”
心尖蓦然刺痛一下,我苦笑,看来,我是个只会说漂亮话的妒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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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我做的都好,你怎么还是不喜欢我呢?
许是因为皇上待惠小主格外开恩些,祈福本在宝华殿,但如今惠小主已是延禧宫主位,便在延禧宫设了一道屏风,将一应器物设在延禧宫,应允祈福。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
容若罩了兜帽,延禧宫的人未曾见过容若,倒见过我,见了我后便都福身请安,口称“大奶奶好。”
我叫了起,见他们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容若,便笑道:“师父迷了路,可巧我身子不适,得了小主恩惠,来延禧宫歇歇,正遇上师父,便带了师父一道来。”
他们恍然大悟,忙躬身请了我们二人进去。
诸位大师已跪好诵经,宫里安静,诵经声冉冉而生,颇有禅意。
屏风后影影绰绰坐着那道格外纤细的身影,我让容若在屏风外稍立,往里头请安:“绾衣给惠小主请安,惠小主万福金安。”
屏风后身影一动,惠小主语声急切:“小嫂子来啦。人...师父们可都到了么?”
我何尝不知道她说的便是容若,便道:“已经来了。”
屏风后身子一软,过了半晌,颤声道:“本宫总觉着这宫里某处不妥...可否请大师移步来瞧瞧?”
容若罩着兜帽,瞧不清面容,我只听得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我心里骤然一颤,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
那只寻常格外冰冷无着的手,此时倒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旁的什么,竟温热而颤抖。
容若侧脸望着我,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竟似乎闪着格外触动的明亮。
我缓缓地把手松开了,只能笑着说:“前头皇上等着见大阿哥呢,别耽搁了。”
他略点点头,便闪身入了内室。
我在外头等着,隔壁大殿尽是朗朗绕梁的诵经声,院内寂静,宫女太监彷如失语,只垂首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守着。隔了一道屏风,私语窃窃,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才越发心里头如百爪挠心,竟从那般般私语里猜出了几分绵绵不绝的情意。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他对着她的时候,心里头是热的。打从心里头的暖,打从心里头的爱。可是啊,我自认大度,我自认我不愿吃醋,我自认我情愿等着暖他,可我这一刻却觉得无比衰颓。
容若,若你顾忌我半分,又怎么会半推半就地来了?
容若,你的心似乎是冷的,即便是冰雪,我等了这样久,怎么还是暖不透你呢?
我摸了摸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其实如今想想,我要这个依傍,似乎是在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呢?
约莫过了一刻左右,皇上前头派了内监来,在外头传话,问惠小主怎么还不抱了大阿哥去?
屏风内语音戛然而止,我忙起身出去接了,那内监见了我,忙拱手道:“原是大奶奶在这儿。见过大奶奶。”
我亦颔首笑道:“公公有礼。原是我耽搁了,我走到一半,总觉着身上不好,得惠嫔娘娘垂怜,来延禧宫暂歇,可巧正碰上师父在这儿为大阿哥祈福,我便存了私心,想着让师父给瞧瞧,究竟我这回是能得男还是能得女?”
那内监望见我抚着肚子,大腹便便的模样,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奴才多嘴问上一句,师父可能瞧出男女来?”
我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叹息道:“师父只云,男女皆是天命,既如此,我也不好强求。唯有请师父回头为我多加祈福,求我们纳兰府后继有人。”
内监眼神微转,倒是暧昧笑道:“容奴才僭越,不知大爷去哪儿了?”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暗道皇帝身边的宫人个顶个的皆是鬼怪一般,眼尖齿利。面上却故作镇定,含笑道:“这越发要怪我了。我既身子不适,惠嫔娘娘怕旁人去请太医来我心里不安稳,便命大爷亲自去请来,自己才去阿哥所抱大阿哥去了。只是公公也知道,这后宫原是不该有男子出入的,大爷请了太医来,便唯有在前头亭子里等着,过会子我歇好了,便去同他汇合。这样耽搁了,倒是绾衣的错。若说起来,惠嫔娘娘如今虽已是一宫主位的高贵,却还不忘体贴母家,可当真是菩萨心肠了。如此体贴,绾衣心里颇为感念,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公公说,是不是?”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内监连连拱手,笑道:“原是奴才僭越了。既大奶奶有次一说,奴才便如实回禀皇上。还请大奶奶歇好了,再去前头复命。”
我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见他探着脑袋还要往里瞧,我心里暗自一翻白眼,果真是在宫里浸了油水,便塞了几块碎银子给他:“公公还有吩咐?天气渐凉,公公还请拿着去买壶热酒罢。”
他如此才乐了起来,揣了银子,笑道:“多谢大奶奶体恤,奴才这就回御前复命去。”
我身上早已浸了一层濡湿的汗,叫风一过,有些生凉。那句“公公慢走”落下没多久,惠嫔身边的掌事宫女便打内室绕了海棠屏风出来了。
我不经意地打眼扫过,见屏风里头已无人影,抬头望她。
她先福身请了安,恭恭敬敬地道:“大奶奶,大爷已去前头亭子里等着,请大奶奶往前头去,方好跟大爷汇合。”
我点了点头,问道:“娘娘去哪儿了?”
她道:“娘娘从后门去阿哥所了。”
“那袈裟呢?”
她越发严谨:“娘娘让奴才拿到后院儿去烧了,省的旁人疑心,落人口实。”
如此,我方觉得尘埃落定,心里踏实起来,便起身打了招呼,匆匆往前头亭子去。
我其实原本就不算一个宽宏大度,心性宽大的人,更何况这件事儿我是越想越委屈。我究竟欠了他哪门子的债,才至于我如此挺着肚子,拎着合家的脑袋,帮他做一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胡思乱想一路,远远地望见亭子里站着的那个风华绝代的人来。我终究还是停住了。
他这样远着看,当真好看极了。或许如他这样的人,就该这是这样可远观而不可近身的,我非强求,非近身,最后才觉得,可能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
他见我不上前去,便皱了皱眉,往我这儿来,直走到我身前。
我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撕裂地悲鸣。我听到了。
可我还是只能舔着脸笑着,问他:“如今,心事可消了么?”
所以啊,人是真不能作假。一旦起先的大度是假的,往后就算打从心眼儿里疼的要命,也非得做出一个虚与委蛇的笑来。
他微微颔首,伸手揽过我,眸中隐有深情:“绾绾,我方才在里头都听见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委屈你了。”
我眼眶一热,抬眸望着他。
他眉眼原本便是极淡,如今越发淡了些,望着我的目光倒格外怜爱。
半晌,我笑着问道:“大爷,我做的好么?”
他只是诧异,却还是郑重颔首道:“多亏了你。”
我心里一阵酸疼,却还接着笑问:“那从前的誊书,我做的好么?”
他照旧点头:“成书了,你是一等的功劳。”
我又问:“那平日里我端茶递水,洗笔磨墨,赌书弹琴,都做的好么?”
他爱怜地摸摸我的脑袋:“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自然做的都好。”
我望进他眼睛里,听到自己脱口低声道:“那我做的都好,你怎么还是不喜欢我呢?”
他揽着我的手臂忽然就僵硬了一下,半晌,只轻声唤我一句:“绾绾...”
我察觉自己失态,忙从他怀里钻出来,心里倒是一阵一阵地发凉。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心寒都是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的,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我挪开一步,忙笑道:“我说着玩儿呢,你别往心里去。”
他爱惜地望着我,我笑着拉着他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等这孩子生下来,我若是能生个男孩儿,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
他轻笑出声,似乎觉得我是在玩笑,伸手摸我的脸,玩笑道:“那等你这一胎生了,我们便定三世之约,好么?”
我点点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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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我离不开容若
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已经被容若娇惯地每日躺在临窗的炕上,等着他从书房回来陪我赌书玩儿。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赌书的法子原是我想的,听闻才女李清照同自己的夫君赵明诚时常赌书,各猜某物在某页,某行,猜中者方能先喝茶。可是啊,李才女时常因为太欢喜了,反倒将茶水泼个满身。
容若的记性格外的好,每每都能将书中的字儿记得一字不差。倒是我口渴的要命,最后只能求饶冲他讨茶喝。
他笑着将茶杯递到我唇边,我便乐得就着他的手,只抻着脑袋喝一口,省心又省力。
“如此博闻强记,哪儿愁不金榜题名?”我半是抱怨,半是欢喜。
他便笑着开玩笑:“等我金榜题名,自有姑娘飞黄腾达之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命好,嫁得如意郎君。”我长舒一口气,“只怕后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能置我炭火之上。”
他笑吟吟地握了我的手,搁在他心口上:“不怕,我护着你。”
我心里一下子便安稳下来,管他说的究竟真心与否呢?总归听着舒服欢喜,人总不能强求过多,到头来只剩了一场空欢喜。
彼时正是容若科举的关键时候,他有些日子需得时常宿在书房里头。
容若寻常不来,颜氏便风风火火地来了,将我伺候的妥妥帖帖,以至于后来我身边惯常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处下手,私底下冲我抱怨:“奴婢跟着大奶奶也有一两年了,如今倒觉得像个吃白饭的,都不敢领月钱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说到此处,我呷了口茶,一眼见到小鱼不无羡慕的模样:“真好啊。沈姐姐,待你足月,顺利生下孩子,这日子便是圆满了。后院和睦,夫君待你又好。”
我笑了笑:“当真么?难道忘了我婆婆了?”
提及觉罗氏,我至今对她似乎也无法释怀。
我知道她爱极了容若,到底是慈母之心。可我对容若的喜欢,虽不敢过分浮于表面,在心里头却日复一日,逐渐累积,她为什么偏偏要将他从我心里头拔出来呢?
我那时还挺着肚子,行动都有些困难。她似是想到这一点,才亲自来了我屋里。
她命侍女搀起正要跪拜的我,先是细细打量了我一阵,方笑道:“肚子这样大了。算来,也有七个月了罢?”
我颔首:“劳额娘记挂,是有七个月了。”
觉罗氏示意我在炕上坐了,漫不经心地笑道:“绾衣,额娘瞧着,你倒是同惠小主走的近些。”
我心里微微一颤,忙道:“难为惠小主垂怜,不敢以亲近自居。”
觉罗氏眸色微微一凛:“我倒不知道我们纳兰家的媳妇儿这般贤惠。竟要拿着我们阖府的性命做赌?”
我行动艰难,却还是立时搭着侍女的手,顿然跪在她面前,心也悬了起来:“绾衣不明白额娘深意,还请额娘明示。”
“不明白?”觉罗氏冷笑一声,“你这样聪慧,怎么不明白?还是你以为我如今是老糊涂了,如此两句不明白便能瞒天过海!?”
我肚子绷的紧紧的,却还是俯身下去,诚惶诚恐:“绾衣不敢。”
觉罗氏沉默一会儿,似是心平气和了些,方道:“绾衣,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去见惠嫔?”
“知道...”酸意冲上眼眶,我听到自己声音轻颤,“可额娘,我心疼他。我心疼容若。”
一盏热茶在我面前砰然炸开,碎声四起。
“他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子!我比你更心疼他!”觉罗氏神色已然沉冷到了极处,“你这是在害他!”
“还是...”觉罗氏眯着眼睛,冷然望着伏在地上的我,“你不过是想瞧瞧,他究竟在你同惠嫔之间,作何选择?”
我被她一眼看穿,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绾衣不敢...”
觉罗氏却已心中有数似的,勾了勾唇角,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是淡淡道:“绾衣,贤惠过甚,便是妒。妒忌过甚,便会愚。你可把那些小聪明都收了罢。”
侍女掐准了时候,规规矩矩地替她另上了一盏茶。
觉罗氏也是口干舌燥了,涂着通红丹蔻的手指覆在茶杯盖上,在茶杯边缘磕了磕那茶水里头的碎末渣子,徐徐呷了一口,不动声色地道:“孩子生下来,你且安心。这是我们纳兰家的孩子,自然是打心眼儿里疼的。”
我心里一滞,这样的关键处,我竟也听懂了。
我轻声颤栗:“额娘,额娘行行好。这孩子不能没有亲娘。”
“没亲娘的孩子不少。宫里头阿哥格格又哪个是跟着自己额娘长大的?不过都是养在阿哥所里,跟奶娘比跟亲额娘还亲上几分。”她漠声笑了一回,“因着是嫡子,必不会委屈了他。”
“额娘行行好罢。”我已慌乱恐惧到极处,一头接一头地磕下去,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额娘行行好罢。”
她叹了口气,轻轻扫过茶叶碎末:“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伏身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想了半晌,才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孩子离不开我,而是...
“我离不开容若。”
觉罗氏似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儿,讽刺地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只是容若便是换上千百个妻子,于他来说也并无大碍。你既带他去见了惠嫔,还不知他心里头究竟惦记着谁?左右他此生同惠嫔是再无可能了,他身边儿的人究竟是谁,对他来说,还有什么要紧?”
她的话虽浅,却似乎已经看透我的心底,句句诛心。这便是觉罗氏的厉害之处了,不是么?
我有些无力地摇头:“不是的,额娘。容若已应了我,若我生了男孩儿,便同我定三世之约。”
觉罗氏轻笑出声,干脆地道:“绾衣,你不是一贯自诩聪慧?如何还不知道,若是真有心,又何苦要那条件?真心向来是无条件的。”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
觉罗氏接着道:“容若你自不必担心。瓜尔佳氏出身一等公家,出身如此,难得品行端正,贵而不矜。倾慕容若之心绝不在你之下,必定将你的孩子视如己出。”
我浑身冰凉,难以思考,唯有一颗心跳的沉痛而生硬。
直到那觉罗氏起身离去,侍女将我搀起来,我才蜷到炕上,再无半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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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可否劳烦姨娘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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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侧身躺着,面朝着一面冷冰冰的墙壁,悄然听了他极轻的动静,身后的床榻一软,想来便是容若在榻边坐了下来。
我想起觉罗氏色厉荏苒的模样,下意识地避了一避。
终归是要离了的人,何必再这样亲近,最后不过是徒增不平和伤感。
“还没睡呢?”
我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身子重,睡不稳。”
容若笑言:“也不是大事儿,回头求阿玛去请宫里的太医来,给你开上一味安神养胎的药就是了。”
他不提皇宫我倒还好,一提起来,我难免又想起惠嫔娘娘来。怎么,他提及皇宫,不是也惦记起这位柔顺温婉美人儿来了?
我有些不快,道:“何敢劳动宫里的太医,自己挨挨就过去了。”
“你瞧,又这样自苦了。”容若叹了口气,脱靴上榻,伸手轻轻拍着我,安抚着,“苦着自己你不在意,难道还不在意孩子么?”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我,我一面心安,一面心酸。
半晌,我问:“你知道瓜尔佳氏么?”
他倒是着心想了一想,方道:“是一等公朴尔普家的女儿?”
我见他如此清楚,心里头一酸:“你倒记得清楚。”
他不以为意,一面轻抚着我,一面宽声道:“听额娘讲过几回,具体说了些什么,倒是没往心里头去。”
我略略宽心,半阖着眼睛歇了一会儿,他轻轻拍着我,倒让我格外安心起来。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候,我转了个身躺着,正面对着他,他屈腿靠在床边上,映着月光略瞧了瞧我,伸手擦了擦我的眼角,略沉了沉眸子,柔声道:“怎么掉眼泪了?”
我伸手一把抓过他的手,他微微一滞。txt小说下载80txt.com
我沉了心,听自己问道:“容若,你说,我若生了男孩,便同我结三生之约,可当真么?”
他勾唇浅笑,伸手抚着我的脸,手虽还凉着,却已有温意:“君子一诺千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他伸手浅浅覆上我隆起的肚子,那孩子似是察觉出自己的阿玛,重重地踢了我肚子一下,我一个不防备,“哎呦”一声。
他又惊又喜:“绾绾,他踢了我一下。”
我嗔笑他:“你啊,也不是头一回当阿玛了,怎么倒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施施然面朝我躺下,伸手勾了我的脸,拇指摩挲着我的脸颊,笑道:“虽不是第一回当阿玛,可却是头一个嫡子,岂是别人比得了的?”
我对着他迎面瞧着,月光如霜,流光溢彩般映在容若漆黑的瞳仁里,我伸手勾住他小指,问道:“富格可还好么?我这些日子倒少关照他了。”
容若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瞧见了,前几日听着颜氏提起,说是已经会认人,会爬了。”
我说:“以后不管谁来,那富格便让颜姨娘自己带着罢,总是亲生的孩子,嫡母再好,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他笑:“一早就听说你让颜氏自己养着。左右你是富格的嫡母,你自个儿定就是。”
我不知是何滋味儿,只是垂着眸子,又道:“你曾有寒疾,即便如今已经是大好了,也需得照看着自己的身子。科举固然要紧,可我宁肯你的身子好好儿的,就算不去考那劳什子,也是好的。”
他轻轻拧了我脸一下,轻笑道:“今儿个怎么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若要叮嘱,今后自有几十年都是你叮嘱的时候。”
他打了个呵欠,伸手揽过我,抚着我脑后的长发,倦声道:“睡吧,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
我见他困得已经合了眼睛,连外袍都未褪,只觉得心疼,便摸了摸他如玉琢般的面容,探身上前,避开唇,只在他下颌上吻了吻,轻声道:“睡吧。”
其实我心里头还有千万句话要说,我们相处的时日已经是掰着指头能数过来了。我原也以为,一生那么长,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有足够的爱去暖。
只是如今,我怕是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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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产那日,整个府里乱成了一锅粥。纵然有颜氏生产在前,可终究夫人同侍妾的礼仪不同,仪制也有所偏差。
倒令我惊讶的是惠嫔。惠嫔得了觉罗氏的消息,忙去前朝请了皇上的圣旨,将宫里的太医派了一半来。其实,皇上的人情不过是做个顺水推舟,也能彰显皇上对卢家一脉汉军旗的安抚,亦是显出对纳兰明珠的恩宠来。
那时我饶是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嘶着嗓子喊,却也抽了小神,自顾自地为自己痛心了一番。到底,皇上越恩宠纳兰明珠,瓜尔佳氏的用处才越发的大。纳兰明珠日益权盛,我出身区区一个汉军旗,纳兰家早已疲怠了提携,想来更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
好在我也未疼多久,这孩子心疼我,顺顺当当的没熬两个时辰便生了下来。
稳婆抱着孩子喜笑颜开:“恭喜大奶奶,是个男丁!”
“若你生了男孩,我便同你结三世之约。”
我脑海中只浮出这句话来,却再没了从前那阵从心底油然而上的狂喜,反倒只是淡淡的悲凉。
孩子生完了,我在纳兰府的命数,也就尽了。
稳婆凑近了些,欢喜道:“大奶奶可先瞧瞧孩子?”
汗湿的长发黏在我的脸上,身上的衣裳也已经被汗打透了。下身也还是阵阵的疼。
我半阖了眼睛,下意识道:“不必了。抱出去叫夫人和大爷瞧瞧罢。”
我是不能见的,我怕一旦起了慈母之心,我便舍不得走了。
稳婆虽是诧异,只是尚在兴头上,毕竟我给府里添了男丁,容若同觉罗氏欢喜,那赏钱也比别家多出不少。
她没介怀,只是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抱出去了。
我喘了好一会儿,复又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正在给我拭汗的,柔婉和顺的颜氏。
孩子生完了,屋里除了她同一直伺候我的侍女,已经是门可罗雀,万籁俱静了。
我撑着笑了笑:“难为你,这时候也不过你还惦记着我。”
她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悲悯,一面轻手轻脚地替我擦了汗,一面轻声道:“大爷随着太医去取药了,说要亲自带人看着给大奶奶煎药。过会子想必就来了。”
我问:“他可欢喜么?”
颜氏的神色有些落寞,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欢喜极了。我从没见大爷这样欢喜过。”
我说了会儿话,觉得浑身乏力,便又合着眼睛,歇了半晌。
正是黄昏,云霞漫天,如火般烧灼了半边天际,透过窗子来,将这天地上下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我低低地问道:“可否劳烦姨娘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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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你我之间,终有一别
生了海亮没多久,我便染上了恶疾。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
这恶疾来的迅猛,我只能如半个残废似的,在榻上躺着,等着每日颜氏前来侍奉汤药,或是容若搬了书本来我房里,坐在床畔,一面轻柔地拍着我,一面替我柔声读着书。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温润而清亮,同他的人一模一样。
我有时听着听着入了神,可他的话却也没入耳,只是做了精细的背景。
后来,我开始绵绵地发起高烧来。高热绵延一月不退,渐渐的,我的头脑也越发的不清醒,每日醒转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容若日日守在榻前,我能察觉出他的焦心,可无奈,我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即便睁了眼,也只是死死握着他的手,双眼迷离地说一两句胡话。他倒是极耐心的,不管我说的是什么胡言乱语,都耐着性子听了,然后笑着,温然回我一两句。
眼见着我的身子已经是每况愈下,惠嫔也跟着心急,便将宫里的太医派来,替我细细地诊了一诊。
彼时我倒难得清醒,太医便搭了我的腕,皱眉捏着胡须沉吟了片刻。
我侧脸凝视着他,果真见他口齿微动,含混不清地低低道:“大奶奶安心,娘娘已然吩咐过了,假死丸药,不至伤及性命。”
我望着不远处捏着手急色往这儿瞧的颜氏,露出一个心神皆足的笑来。
太医起身,略了屏风,我听得他对容若秉道:“大奶奶原是产后未及调养,身子虚浮,以至于此。微臣只能略尽绵力,望大奶奶服药后方能有所好转。”
我不知道别人听了怎么想,左右这话我自己听了,便知道是给容若提前敲了警钟,留了两手准备了。[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容若在外间沉吟片刻,低低地道:“有劳大人。”
话音落了,他人便到里间来,见我半睁着眼,还是朦朦胧胧的模样,倒是格外怜惜地笑了一下,抚了抚我的脸,轻声道:“安心睡吧。服了药就好了。”
我遥遥地望着窗外,暮春将尽,落花满径,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服了太医捎携来的药,日暮时分,残血漫天,我有气无力地趴在榻边上,将本就未进多少的稀粥和汤药一并吐了个干净。
最后实在没东西吐了,我便开始往外咳血。
容若扶着我,厉声斥道:“快去请太医来!”
他握着我的手冰凉刺骨,微微发着抖,却还是对着我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来,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脸,低低道:“绾绾,太医很快就到了,你等一等,等一等。”
我笑,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等也终究等不到什么了。
我握着他的手,尽力伸手去抚他的脸,他面颊贴着我的手,眼角滚了一滴泪:“绾绾,绾绾。”
我开口,发觉自己声音已经哑了,拼命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从嗓子眼儿里发些气音,却还是尽力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左右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低低地斥了一句:“别胡说。你还得陪着咱们海亮长大呢。”
可他眸中到底已经添了几分悲意,想来,他也早已经心知肚明,这话说出来,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宽慰自己呢。
我不戳破,只笑了一下,道:“容若,瓜尔佳氏,出身好,品行也好。你好好待她,算是全了我的心愿。”
我这话说完,连着喘了好半晌,又狠命咳了起来,容若忙将我整个儿抱起来,拍着我的背,直到我吐出一口血来,方才喘息自如。
容若的眼眶微微红了,他一只手抚着我的背,轻轻贴着我的脸,颤声道:“绾绾,我还没同你定三生之约。你应我,你等等罢。”
我苦笑一声,栽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方断断续续地扯唇笑开:“我都说了,我是说着玩儿的,你怎么还往心里头去呢?我才不想同你定三生之约,我已经耽误了你这一生...”他摇摇头,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复又开口道:“容若,你我之间不过露水情缘,到此,就了了罢。”
其实,不是我不想。只是我注定福薄缘浅,无可回头。
觉罗氏得了消息,已然匆匆前来,哭着往我榻前一坐,直握着我的手,悲戚道:“这都是哪儿的事儿?眼瞅着便是过上好日子了。”
我心里颇觉厌恶,却也只能避开,气若游丝道:“额娘别难过罢。生死有命,我怎么能抗?”
我示意容若俯身下来,他依言,我尽力凑上他耳畔,低若絮语:“临来的时候,我叫你公子。如今走了...还是唤你一声公子罢。”
他微微颔首,声音已有哽咽:“好。”
我便扯起唇角来,尽力笑了一回,轻声道:“公子,我啊...能遇见你,已经是用尽了此生的福气了。同你长相厮守,这怕是需要更大的福分,可惜我福薄,只能求得旁人。”
我一面说,一面从眼角淅淅沥沥地淋下泪来,面上却还是惯常笑着,低语道:“公子,你说,我这个妻子做得好不好?”
容若连连颔首,红了眼眶,只轻轻擦着我眼角的泪,柔声道:“再没有更好的了。”
我还是笑:“那公子...”我尽力睁开眼,竟大有情怯之感,半晌,还是故作轻松问道:“公子,那你如今...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分明已经心跳无力,此刻却心如擂鼓,只凝然望着他。
他方要开口,我心里一紧,慌急地止了他,笑道:“也罢...如今你说出来的,必定是安抚的话了。我不愿听。”
腥热的血从我鼻腔和喉管里不停地往外涌着,我的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光。
屋里伺候过我的丫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容若厉吼着:“太医呢?!大夫呢?!”
我听出他的声音里头已经有了哭腔,便颤颤巍巍地伸了手去握他的手。那只手因为惊惧,手心里晕了一层薄汗,可到底是我的手太凉,那只握住我的手如烧灼般炽热。
我轻笑起来:“公子...你我之间,终有一别。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的泪重重地砸在我的脸颊上,我满足地握着他的手,流着泪笑着,伸手摸索着去抚他的脸,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濡湿的脸颊上:“公子...别哭啊...原是我这辈子不够机灵...我绝不饮那盏孟婆汤...下辈子醒着神,早早地去找你...”
“你可别太急啊...这辈子我没福分等你太久...下辈子,你多等等我,好么?”我只觉得五脏六腑的血似乎都被掏空了,眼前黑魆魆的,竟是四下无光了。我泄尽了力气,手重重地砸在榻上,笑了一下,“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四下昏暗中,他似乎也笑了起来,他俯身轻轻吻了我一下,在我耳畔颤声道:“绾绾...今生太短...你记得陪我度整个来生。”
我欢喜地笑了起来,那句“好”便生生哽在喉咙里,再说不出话来了。
此生,我最后也还是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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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我只有一个妻子
窗外,已是沉沉如烬的黄昏。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夕阳携着晚风,烧尽了最后一丝苍凉的余焰。
我呷了口茶,一只白皙却并不细嫩的手柔柔覆上我的眼睛。
我微诧异,听得小鱼脆生生地道:“沈姐姐,你哭了。”
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姐姐是想自己的孩子了。”
纵然他生下来那一日,我便从没看过他一眼。可终究是怀胎十月,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能不惦记?怎么能不想?
小鱼一时语塞,她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未出阁,怎么能对我感同身受呢?
我也不多言,只是赶了她道:“还不回去吃晚饭么?”
她满心不愿地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好容易挪到门外,却又迟疑着转过身来。我料定她有话要说,便笑道:“怎么啦?”
提及此处,她似乎有几分羞赧,月色如华,映了她满面绯红如霞。
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才细弱蚊蝇地开口道:“姐姐,你说,我嫁给王公子,好不好?”
我心中暗自苦叹一声,却还是笑言:“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姐姐做不得主。”
“连劝诫也没有么?”
我起身,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前我来时不过半大的孩子,如今竟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时光贪念,恍如隔世。
我叹了一声:“姐姐也很想劝诫你几句。可小鱼,姐姐自己的日子本也就是一败涂地了,又怎么劝诫你呢?”
她觉察出亦是如此,便替我将心中那声叹息叹了出来,下一刻,纤细的身子已然投到我怀里,紧紧搂住我,哽咽道:“姐姐,我若是嫁了,便再见不到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我闻言心酸,便也揽紧了她,叮嘱道:“入了高门大户,言行举止皆要小心,事事以当家主母为尊,不得僭越,知道么?”
她闷声应了,小声道:“我若是出身好些,何至于看别人的脸色?”
可如我一般,出身不差,做了当家主母,不最终也是身不由己么?
世上的事儿千变万化,又有谁说的准呢。
我本以为我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了,日子惯如往常,算来我已然也有些积蓄,便不愿在风月场所过多逗留,便打点了行装,决心拿这些钱自己做些小买卖。
我同鸨母说好,今儿个便再做最后一日,大家就此别过。
鸨母虽不痛快,但我毕竟没卖给她,且这些年间赚了不少也没少了她的,便只嘟囔抱怨两句,不再多说。
我抱了琵琶一直坐到午时,屋门被人“吱呀”一声徐徐推开了。
我隔着屏风,屏风上头的人影颀长清瘦,我理所当然以为是顾公子来了,便笑道:“妾身等了公子许久了。”
应我的是清亮微哑的声音:“怎么?”
我并未上心,只是笑道:“妾身打明儿个起,便再不涉足这烟花柳巷之地。念及公子素日对妾身多加照拂,临行前,总该同公子说一声。”
屏风外的人咳了几声,气息不稳,似乎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我察觉出几分异常来,顾公子是日日都来的,怎么就会突然一下病成这样?
待他缓了神,我迟疑道:“公子不是顾公子罢?”
他如此,才说了他进门来的头一句话:“我是来瞧你的。”
这声音如此和煦,如此温润,如此清雅。我还记得这声音在床畔替我读书,记得这声音传出的那句,我同你定三生之约,记得这声音说,下辈子我去找你。
我如五雷轰顶般,浑身都僵住了,忍不住发起抖来。原来那位看过我的诗词的人,竟是他!
那人起身,缓步朝我而来,直至已到屏风面前,居然生生站住了。
他不敢进来,我亦恨不能躲出千万里去。
窗外春光如炽,梨花如雪,桃花如霞。歌女旖旎柔美的歌声从不远处幽幽飘来,糅杂着青楼里特有的脂粉香气,直叫人软了半边骨头。
两相对望许久,他轻笑一声,哑着嗓子,开口:“绾绾,是你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早已改头换面的脸,那早已不是卢绾衣的面皮了。惠嫔的药令我死了一回,醒来时,便再不是昔日模样了。
想来,这便是那药的用意。就此隔绝此生,一切重头再来。
我抿了抿唇,笑道:“妾身沈宛,公子若要这样唤倒也未尝不可。”
眼前蓦然一亮,倒是他将屏风一把扯开了。
我同他两双眸子对上的一刹,我的心终究还是颤颤巍巍地哭出了声。可他那双本含着希冀的,同昔年一样沉静如深井的眸子里,彻底地暗了。
他怔怔地凝视了我半晌,唇畔扯出一抹绝望而凄冷的笑来:“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原不是她。”
我亦含着笑,颇有些贪婪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听得他淡淡地苦笑一声:“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她不会作词...”
他颓然地跌落进圈椅里,他这些年清瘦了许多,两颊已然凹陷进去,身上的长衫松松的扣在腰身上,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今生同他还有相见的机会。我也不会想到,即便是相见,我却已沦落烟花柳巷多年,而他身子渐弱,颓败不堪。
我起身福了一福,分明心里早已难受的揪成一团,可面上却需得挂着迎客的礼节,笑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他似是早已不在这世上了,一双眸子凝转过来,空洞而乏味,唯有一个“死水微澜”方能概括一二。
我心里一紧,他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了?瓜尔佳氏同颜氏皆在,这两人便照顾不好他么?
他凝视了我好半晌,可那目光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淡淡地说:“你眼睛像她。”
我没有说话。
他沉思片刻,又道:“你的声音是最像的...我还以为...”
我咬了咬唇,尽力压住已经颤抖着哽咽的声音,笑问:“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他抬了抬眼皮:“我来找我的妻子。”
“公子看来已过成家之龄,又端得一身风华气派,倒并不像无妻之人。”
我话音方落,他便抬眸,一双空黑的眸子冷冷地望着我:“你说错了。我只有一个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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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沈姑娘,同我回京罢
那一日,我是看着小鱼出嫁的。[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偏巧我正在家歪在炕上绣花,容若身子已经不大好了,难得他竟肯信我,我便将他接来我处养着。
他在里屋榻上倚着一个软枕,偶尔咳几声,咳得我心都跟着揪起来,手上一颤,险些刺破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撂下手中的活计,给他倒了一杯茶送到榻边:“喝口茶罢。”
他接过茶盏来,浅啜一口,笑了一下:“多谢。”
我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你这身子...怎么总不见好呢...”
我心里多少生了闷气,我“遗言”里头说的明明白白,让他好生照看自己的身子,他竟忘个一干二净。他自己倒也罢了,瓜尔佳氏呢?颜氏又去哪儿了?
回过神来,发现他正凝神望着我,手中的茶杯滞在唇畔,目光柔软至极。
我心里一颤:“公子?”
他眸色骤然一凛,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只是将茶盏递给我,凉声道:“我不是说了别唤我公子?”
我泛起愁来,他的确说过数次,让我别叫他公子。可一来我寻常也是叫惯了的,而来我也不懂,他如今这些个怪癖都是从哪儿来的?脾气似乎也不及从前好了。
气氛正僵持着,不远处锣鼓唢呐奏响,由远及近,渐渐的喜乐之声欢天喜地地扑声而来。无端端勾起人满心的喜色来。
我舒了口气,待那喜乐声想到隔壁,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今儿个是小鱼出嫁的日子,脚步登时不听使唤,三步两步地直往外奔去。
小鱼一家子欢天喜地地将她送到门外,反倒是小鱼哭的不成样子。
她娘亲年岁约莫三十几,格外的憔悴,蜡黄的脸上唯此时,倒露出几分“恰如其分”的欢喜来。(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小鱼一身喜庆的红色嫁衣,脸上倒是半分笑意也没有。我头一回见小鱼这样浓妆艳抹,在她这个年纪上,倒显得略有些厚重了。
她不住的掉眼泪,死死地拉着娘亲的手。反倒是她娘亲半玩笑似的拍了她一巴掌,小心地去擦她脸上的泪。
我近身走了几步,隐隐听得她娘亲笑意满面地道:“出嫁是大喜事儿,哭什么。”她压了声音,又低低斥道:“白的叫来迎亲的夫家听了闹心!”
小鱼吓得登时不敢再哭,可那一双精致的眸子却蓄了满眼的泪,咬着唇,往后略略地退了一步。
我心疼得很,连着上前,用手帕去小心地蹭了蹭她脸颊的泪,她见了我倒像是见了亲人似的,伏在我怀里,眼瞅着又要哭,我忙拍了拍她,笑道:“大喜的日子,哭了可不吉利。”
她娘亲倒是上前一步来,一把拉开她,略有些迟疑,笑道:“这样的日子不好给你沈姐姐添堵。”
我知道她是嫌我在风月场所浸久了,生怕我将那股子“不洁”之气传给小鱼。那方才是真的不吉利。
我也不介意,只笑笑,从手上褪了个玉镯子下来,替小鱼套上:“这镯子虽不算名贵,却也拿得上台面。算是姐姐给你的陪嫁罢。”
小鱼沉吟片刻,含泪退了几步,在喜娘媒婆的催促下跪在地上,冲我们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已蒙上了喜红的盖头,再瞧不清面容了。
小鱼本是嫁去王府做侍妾的,王公子为了脸面,虽不会亲自来迎,可场面却需得宏大些。
是以虽不算十里红妆盛装出嫁,却也比寻常平民百姓家的嫁娶要更华贵些。
她临走前,又撩开了盖头,含着泪笑望着我:“姐姐,你的故事,小鱼都记下了。”
她指了指心口:“就让它永远在这里罢。”
我含笑点头:“乖孩子,记着姐姐说的话。”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放下盖头,冲我福了福身。
红装如血,恍然让我记起卢绾衣死的时候那个黄昏,残霞漫天,盛世如血。
我心情复杂地转眸望回自家方向,容若倚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想,我大概此生都不会告诉他我曾经是谁,他也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以为那样相似的两个人,纵然面容全非,却着实是同一个人。
迎亲的队列合着唢呐声渐渐地远了。
又一个年幼的姑娘,就此深深隐入高门大宅之中。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却见容若倚在门边,静静凝视着我。
我实在无心顾及,只是冲他勉强笑了一下,从他身边走过,想去给自己倒一杯茶喝。
蓦地,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了。
我受过那凉气太久,深谙于心,只转眸笑看他:“爷有事儿吩咐?”
他沉吟片刻,那只手却只是松松握着,直到我有些烦躁,他轻笑一声,松了手,散散冒出一句:“沈姑娘,跟我回京罢。”
我登时愣住了,半晌,惊愕劲儿已经过去,可却发自肺腑地笑出来:“回去?回去做什么?用什么由头回去?”
他颇有些遗憾地略笑了一下:“抱歉沈姑娘,我给不了你什么名分。”
我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的确是同过去大大的不同了,过去,他即便心里惦记着惠嫔,可总还是顾忌“卢绾衣”的心思,在我面前遮瞒着的,如今,却连半句谎也懒得说了。
他坦然地望着天边一抹极淡的云絮,全不在意地笑道:“我这些年,病势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若是能在死前自在做些什么,再不必顾忌礼数地位,那才是全了我的心愿。”
我需得承认,我被这句话打动了。
纵使过了十年,纵使我已然改头换面,可换的毕竟是皮相,不是骨血,更不是心。
肯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心从没变过。
饶是如此,我仍旧忍不住问了一句:“爷,这是为着我,还是为着她?”
他泰然转眸,唇畔含笑,满目萧凉:“沈姑娘以为呢?”
我坦诚心中所想:“爷是拿我做大奶奶的替身罢。”
他不置可否,只笑道:“你不怪我?”
我自然不怪,甚至心里头还有些许欢呼雀跃的欣喜。
“我不怪爷,却也需得说一句,爷太自我了些。”
他泰然自若:“我的确自私,你没说错。”他自用了“自私”二字,却也是对自己的行径颇有准确的定义了。
这样坦然地自嘲,莫说是我,便是换了别人也是不忍责怪的。
他自顾自地闲倚在门前,悠然地望着远处,可一双眸子却是死水一样的清寂。
我转回屋内,耳边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喃喃声:“我啊,前半生同她相遇太晚,相守太短。便是后半生再没多久,我也情愿要一个同她相像的人陪我走完。”
我忍住眼泪:“可爷,替身总归不是她。”
他自轻笑:“我知道没人能代替的了她。可我愿意自欺欺人。”
清风卷帘,裹来阵阵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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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她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
我最后还是没得到名分。80电子书wWw.80txt.com
或者说,是“沈宛”最终没得到名分。
至于曾经得到过别人人人艳羡的“大奶奶”这个位份的卢绾衣,到死也终究没快乐过。
我如今记起,还是唏嘘。要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些都是命。
容若待我不坏,也不过多替我争一争位份,只将我安置在德胜门处。其实我暗暗松了口气,明府太过森严,而我光是想到觉罗氏的面容,便恨不能自裁而死。
这宅子不大,却处处精致,既揉着灰瓦白墙的江南山水,又似有两广旧宅的风土人情。
我颇有些诧异。
他见我问及,便笑道:“一则是你言谈间带几分广州口音,又是因为你曾同远平言及你在两广长大,是以才有此想。”
远平,便是那位顾公子,顾贞观的字。
我心里慨然,即便物是人非,他的脾气也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可待人接物时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却是分毫不少。
他顿了顿,又淡淡地道:“而且,她也是在两广长大的。”
他抚上那单片灰瓦下如雪般清白的墙壁,唇畔的笑意苦到我心底去,声音低哑,仿若呓语。
“我一直想,若是她住在此处,究竟会不会欢喜?”
我抿了抿唇,笑着福了福身:“大奶奶欢不欢喜妾身不知,只是妾身格外欢喜。”
他闲闲颔首,眸色淡淡:“那就好。”
可我知道,他其实压根儿不在意我究竟觉得这宅子好不好,他在意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我轻轻叹息一声,回屋去坐下,怔怔瞧着丫鬟忙上忙下地打点整顿着我的行装。求书网小说qiushu.cc
不负我望的一点是,容若高中了那年的进士,被皇帝擢三等侍卫,不久,又被擢一等侍卫。每每宫里当差回来,我除了在绣花,便是在看书。
他也不是多话的人,历来就不是的。他便拿了书在临窗下的炕上歪着,又暖和,又柔软。对他日渐凋敝的身子有好处。
他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然后转过头来,凝神望我一会儿,一双眸子痴痴怔怔的:“沈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我答:“康熙六年生人。”
他“哦”一声,沉吟片刻,复又转头望着窗外:“十年。”
沈宛与卢绾衣整整差了十岁。
我自觉乏味,垂下眸子去兀自绣花,窗外梨花满院,天明如水,日华如炽。
“爷的悼亡词我读过几首,写的极好。”我手中穿针引线,翻飞如蝶翼,不过须臾,一只活灵活现的虎头便已成了雏形。
他唇畔勾出一抹淡而嘲讽的笑意:“我宁肯此生不用悼亡词。”
我一时语塞,恍觉此话时触了这位爷的逆鳞了。
半晌,我才迟疑道:“爷,大奶奶若是如今,怕是也有三十几岁了。”
我故作松快地笑了笑:“女子的花容只能维系几年,若是大奶奶还在,只怕她愿她将自己最美的模样留在您心里罢。”
他微微皱了眉。
我有些咄咄逼人地笑了一下:“爷不会当真以为大奶奶愿您看到她垂垂老去的模样罢?”
茶盏砸在地上,砰然炸开,四分五裂。
他苍白甚至是惨白的面颊上泛起一抹怒热的潮红,可他语气却是平静的,声音冰冷而生硬,苍白而嘶哑:“沈宛,你不是她。”
我愕然失神。纵我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喜欢那句话的,只是他却也是头一遭发这样大的火,我一时之间却也愣住了。
他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抬手扶了一下前额,冷冷淡淡地撂了一句:“抱歉。”
我摇摇头,信口叫人来将这满地崩的七零八落地碎片收拾了。
他后来再没说过话。
我也不说,只乖顺地捡起方才的绣活,安安静静地去绣花去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我还是面朝墙躺着,身后人似乎像个冰窖,连呼出的气息都冷的令人发抖。
我叹了口气,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这样冷呢。”
身后人轻笑了一下:“惯常如此,从前绾绾也时常这样说。”
其实那段日子,我是不愿想的。
我似乎用了整个上辈子,用了一腔热血去暖他冰若寒冬的身子和似乎千年不化的心。
太累了,累到每次我记起哪怕一分,都冷的发抖。
半晌,枕边人轻声道:“沈姑娘,其实我想了十年了,她老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笑了一下:“那爷可想出来了么?”
他摇摇头,轻笑一声,泛着微微的苦涩:“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
我没敢回头,只是悄悄擦掉了满脸的泪。
容若啊容若,你真是一个多情的公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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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分,阴雨绵绵。那日容若惯常同顾贞观及一众汉人好友小聚。其实那日他出门前我便隐隐不安,他那时身子已经格外颓败了。可他执意要去,我便只能由得他去。
可他这一去,接连数日便再没来过。
五月三十这一日,明府派人来亲自接我。
我只远远瞧见那熟悉的丫鬟装束,心里便凉了半截,若不是侍女扶着,压根儿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那丫鬟走近了,面色沉郁,只是低声道:“请沈姑娘随奴婢走一趟罢。”
我的声音似乎都不像自个儿的了,颤颤道:“大爷出事儿了?”
她微微颔首,垂下眸子,砸了一滴泪:“沈姑娘,大爷想见您最后一面。”
我是被小厮和丫鬟七手八脚地扛上轿的。
不过半个时辰的路,我歪在马车里,手脚早已冰凉,可却一点点地冷静下来。
人总有一死,左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儿。
我这样想着,越发把自己蜷起来,咬着唇无声地流泪。
容若,你说,若一切当真是上天注定,我如今才知道世上的有缘无分,到头来终不及你我二人。
丫鬟引我绕过曲折绵延的游廊,穿过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最后竟停在我昔日住过的地方。
她打了帘,屋里空空落落,唯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跪在床畔,清瘦而绝丽,同容若颇有几分相似。
我缓步而入,那少年转过脸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得我心里重重地一沉。
他红着眼眶,迟疑片刻,起身对我微微拱手:“沈姨娘好。”
我同他素未谋面过,可不过这一瞬,我便欣喜若狂地意识到,他便是我亲生的孩子。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欢喜地颤抖起来,却将想抱抱他的心思死命压了下去。
他的亲娘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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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阿玛,您早该解脱了
我垂着眸子,死死咬着唇,将那半口气吐出来,福了福身:“二公子有礼。求书网www.qiushu.Cc”
他避了一步,一双清透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沉静道:“姨娘抖得厉害。”
我不敢再瞧他,只徐徐上前,在榻边缓缓跪下。榻上的人是我朝思暮想了半生的人啊...
他曾说,卢绾衣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十九岁的模样。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容若在我心里,始终都是那个揭开我盖头的一瞬间,那双沉寂如灰烬的眸子此生住进我心里头的人。
纵然如今,他形销骨立,高热不退,惨白破败如一缕轻飘飘的棉絮。
我颤抖着伸手,轻轻擦去他唇畔的血迹:“大爷?”
他合着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觅到我的眼睛,微微一滞,那死寂的眸子里隐隐泛起几抹光来:“绾绾?”
我心里一疼,笑吟吟地垂首道:“大爷,我是沈宛。”
那抹转瞬的光倏然黯淡下去,再瞧他时,已如往常,灰败而平静。
他“哦”了一声,合着眼睛,低低地唤了一声:“海亮。”
少年上前来,随我一道跪在床畔,握住他的手,含泪哽咽道:“阿玛,儿子在。”
他勾唇淡淡地笑了一下:“见过沈姨娘了么?”
海亮不解其意,却还是颔首,乖巧道:“已经见过了。”
他咳了几声,方道:“你额娘同沈姨娘有一双一样的眼睛。求书网WWW.Qiushu.cc”
少年忙又侧脸,原本少年老成的面色骤然亮起,竟有几分贪婪地死死打量着我的眼睛。我便笑了一下。
海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微微一红,垂了垂首:“海亮失礼。”
容若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海亮覆在他手上的手,落在帐顶的目光已经渐渐涣散开来,声音嘶哑,低若呓语:“海亮,是阿玛的错,你原本该有额娘陪你长大...”
海亮红着眼睛,哽咽着道:“不怪阿玛,不怪阿玛。儿子知道额娘走了这十年,阿玛比谁都苦。”他流着泪伸手去擦容若眼角湿润的水渍,“阿玛,儿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容若淡笑,气若游丝:“你说。”
海亮抽泣一下,低低道:“儿子如今竟有几分欢喜。”
我心里一滞,有些愕然。
海亮叹了口气,沉声道:“您早该解脱了。”
容若轻笑一声,两颊已瘦的凹陷下去,可却依稀可见过去的风华。他抬手抚了抚海亮脸,淡淡道:“好孩子。去叫你颜姨娘和大奶奶来罢。”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不必劳动你祖父母了。”
海亮低低地应了一声,冲我垂首见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我从未尽过一日做额娘的责任,可这孩子在容若身边照旧被深深地爱着,被教导成如今的模样。我很感激容若,发自心底地感激。
容若艰难地侧首,定定望着海亮的身影,不经然露出几分温情来,半晌,轻声道:“你瞧这孩子,好不好?”
我忍着泪笑道:“二公子必定也是人中龙凤。”
容若松了口气,合上眼睛,缓缓笑道:“那我也算是对的住他的额娘了。”
他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我一刻不敢松懈地紧盯着,生怕我眨眼间的功夫便是最后一眼了。
一盏茶的功夫,屋外窸窸窣窣地已然有了声响,隐隐听得海亮稚嫩的声音格外沉着地吩咐道:“劳大奶奶,颜姨娘同诸位兄妹在此稍后,海亮需去回禀阿玛。”
说话间,那半大的孩子已然撩了帘子匆匆步入,跪在榻前,像是生怕惊扰了他阿玛一般,伏身上前,低低地道:“阿玛,大奶奶同姨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尊阿玛的命,未曾叨扰祖父母。”
容若尽力扯了扯唇角,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海亮忙将脸颊凑上去,贴着那只手,咬着牙流泪。
容若气力渐消,只缓缓摩挲着他的脸颊,断断续续地道:“好孩子...你也去外头等着罢...阿玛同沈姨娘说说话...”
海亮应了一声,已退至帷幔处,却又顿住,沉思片刻,郑重地跪在地上,对着容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掉了泪。海亮是个乖巧的孩子,他也知道,这怕是最后一面了。
容若的神智已然模糊起来,目光涣散,只能伸手让我握住他的手,方才能察觉出我在他身边。
他浑浑噩噩地又昏沉了一会儿,我心如擂鼓,不时地去探他的鼻息,虽探到他微弱的气息,可我心里头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到头来,终究舍不得罢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屋外渐渐起了啜泣声。
我心里一揪,便听得海亮稚气十足地厉声道:“大家也不忙哭,诸位皆是海亮长辈,如今海亮却也只能请大奶奶恕海亮不敬之罪。阿玛如今还躺在里头,那口气还吊着呢,如今哭,怕是还早了些。没得让阿玛听了心里烦。若是谁有哭处,回自己屋里偷着哭去,我若拦一下,便不配做纳兰家的人!”
令人烦躁的哭声骤然而止,海亮身为嫡子,又被容若亲自养大,如今即便瓜尔佳氏尚在,却也能做的了主,想见我的孩子是怎样的受宠,怎样的显赫。
我心里又酸又愧,这样的孩子啊...
容若似是气若游丝地轻笑一声,握了我的手:“这才是我的孩子呢...”
他半张着的眸子已然聚不起光来,自然是瞧不清我的。
我沉默一会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海亮被教的极好。”
他淡笑着,有一句说一句:“我不许他叫瓜尔佳氏额娘...”
“这是为何?”
他笑:“他额娘还活着呢...”他颤抖着,艰难地握着我的手,贴在他心口的位置上,露出一个极淡极淡,却格外满足的笑意:“在这里...”
我颤声问他:“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着大奶奶的?”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来,他涣散着目光,神情温然含笑:“她离开的时候。”
“她是个傻孩子...满脸都是血...一声一声地唤我公子...”他顿了顿,已经有了几分嘶哑的哽咽,“沈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唤我公子了么...”
他握着我覆在他心口的手,死命地按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而撕裂地躺在榻上,撕声颤抖着:“疼啊...”
他哭了。
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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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后记
我一边掉眼泪,一面伸手轻轻替他拭去眼角轻飘飘的泪。求书网www.qiushu.Cc
他重重地咳了起来,我吓得忙去顺他胸口的气,几乎以为他要咳出血来。
可他只是咳了许久,苦笑了一下,似有若无地轻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啦?”
我算了算:“五月三十。”
他微微滞了一下,旋即淡淡地露出一抹了然地笑来。
我问他:“爷为何笑?”
他自淡笑着,微若低语:“那一日,也是五月三十。”
他又睡了一会儿,黄昏时分,虽然目光涣散,可好歹还是醒了。
我开口低低地唤了一句:“爷,您觉得怎么样?”
他身子骤然一僵,眼神早已散了,可那一只苍白瘦削,几可见骨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绾绾,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他惶急地四处抓着,我想,他是已经糊涂了。
我反倒没有泪了,只是伸手握过他的手,轻轻搁在我脸上:“爷,我在呢。”
他摩挲着我的脸,惯常冰凉的身子此时倒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热不退的关系,那只覆在我脸上的手格外灼热,竟是要烧到我心里去。
他摸了摸我的脸,尽力扭过头来,想要瞧瞧我的脸。可那目光分明已经聚不齐了,不是惯常的冷寂,只是明亮里头弥散着深深的空洞。
他有些急了:“绾绾,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将他的被角掖好,笑着颤声道:“公子是累了,歇一歇罢。”
他固执地摇头,而立之年的人了,如今倒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不敢闭眼,否则等我醒了,你又该走了。”
我摇摇头,温声道:“我去哪儿呢?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手上也已经泄了力,滑下去抓住了我的手。躺了一会儿,复又开口,声音虽低弱,却是很欢喜地模样:“绾绾,你没见过海亮,你放心,海亮是我带大的,如今已经比同龄孩子出挑许多了。”
我笑着,伸手抚一抚他的脸:“我怎么不放心?你教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他露出一抹笑意来,顿了顿,却又有几分委屈似的,摇了摇我的手:“绾绾,你怎么才来接我?”
我半是无奈,半是心酸。他是彻底糊涂了,以为这是在冥界呢。
我便依着他答:“我不想你太早来找我。”
他摇摇头,言语间颇有责怪之意:“绾绾,你该早来接我的。”他幽幽地对着我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日子没劲透了。”
他转了眸子,慢慢地道:“你走后第二日,我便又生了寒疾。比从前那次更厉害些,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当时欢喜的紧,天公作美,我只以为自己能去找你了,只是当日命数未尽,额娘伏在我床边哭的不成样子,连海亮也抱到我床边来,只说让我看在海亮的份儿上不要生了轻生的念头。”
那画面被他娓娓道来,竟鲜活地跃动在我眼前。
我一边听,一边悄悄地流泪。
他缓了缓气息,才又开口道:“我想着海亮还小...他没了额娘,总不能连阿玛也没了...到底咬牙撑着...只是如今...海亮已经长大了...我也安心了...”
我一手捂住自己流泪的眼睛,闷声道:“容若,你歇歇罢。”
他摇摇头,不过喘了几口,又道:“绾绾,算我对不住瓜尔佳氏...我已经留了话,等我死后,我的尸身便要同你葬在一处...至于瓜尔佳氏...自当遣返家中...”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我的手:“绾绾...你说,我做的好不好?”
我重重颔首:“你自然做的再好没有了。”
他便笑道:“绾绾,我做的好,你还爱不爱我?”
我的记忆如洪水决堤,轰然而开,将我整个人浸在那段悠远的回忆里。
我略略顿了顿,俯身轻轻吻了他的额:“我这一生都爱你。”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紧紧握着我的手,柔声道:“我啊...我是真的爱过惠主子...”我心里一凉,却听得他喉头微微一哽,气息渐渐微弱下去,我只能凑上前去,俯身在凑到他唇边,才能勉强听到他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字地将话蹦出来:“可是绾绾...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爱了你我整整的一生...”
我颤抖着咬唇,几乎站不住身,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脸颊上忽然触上了一抹温热。
我微微有些错愕,耳畔传来低低地一声轻笑,一如昔年那样,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温软的轻柔。
我有些恍惚地失神,却似乎瞧见了那个带着冰凉的神情和满身酒气,在缓缓飘落的大红盖头后露出的穿着吉服的清瘦少年。
那时候,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想要在这偌大的纳兰府觅得栖身之地。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爱他至此。也从未想过,我即便换了身份,改头换面,也注定要同他整整纠缠一生。
握着我手的那只瘦削的手缓缓松开了。
我怔怔地跌坐在榻边,榻上的男子风华犹存,唇畔微扬,一如他十几岁的翩翩少年模样。
“现在说似乎晚了些...”我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喃喃道,“恭喜你...你又要做阿玛了。”
他眼角徐徐滚落了一滴泪。
我起身,坚定地,一步一步地朝屋外走去。那里春华如炽,落英满地,我扶着门框,对上了跪在屋外的,那个孩子的眼睛。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对我磕了一个头。
我笑了一下,上前搀起他,恍惚道:“你进去见你阿玛最后一面罢。”
他红着眼眶,正要往里走,脚步却又顿住了,转头望着我:“沈姨娘,我安排人送你回去罢。”
我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不必了。”
我抚了抚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从今往后的路,我终究还是得自己走。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我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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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江南。
“王婶儿,你们隔壁那家的姑娘没啦?”前去药铺取药地妇人探了身,压低声音道。
王婶儿替她抓了药,叹了口气:“可不是?孩子才生了没几天,白天从京城那儿来人把孩子接走了,晚上就找了根绳在梁上吊死了。”
“啧啧啧...”妇人吓了一跳似的,用手帕掩着口鼻,皱了皱眉,“那不是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子么?当真不知廉耻。”
王婶儿不置可否,只是言辞间却也客气了许多:“倒也不能这样说...到底是可怜人。不过听说她从前是个极有名的歌姬,许多世家公子一掷千金为搏她一笑。”
她将包好的药递给妇人:“您拿好了。”
妇人冷笑着伸手接过药:“不过是妄想攀高枝儿罢了。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是咎由自取。”
王婶儿皱眉想了想,慢慢道:“她走前将身上的珠宝首饰,连带着些积蓄一并留给了王公子家那个不受宠的小妾。下葬的时候发现她怀里头还揣着一本词集...”她叹了口气,“也是风雅之人。”
妇人颇有几分不屑:“到底是下作人。哪儿来什么风雅?”她摆摆手,“王婶儿,我走啦,家里头还等着药呢。”
王婶儿回过神来,应了几声,亲自将妇人送了出去。
街上桃花已经开了大半,粉团似霞,煞是好看。
王婶儿幽幽叹了口气:“又是春天了...”
她转身进屋,回到后院儿去了。
外人怎么能知道呢?那本词集,是他和她交织错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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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新故事之前
这是一篇关于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的故事。晋惠帝就是那个说百姓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的神奇皇帝。
不过在我翻过一些历史的时候,我个人是觉得晋惠帝算是一个不通人事,但是异常干净的皇帝。甚至有时候说话还很有几分哲理。而且他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一般不做决策,可是只要他做过的决策,就是对的。
所以大概会写一个掺了自己理解的晋惠帝,和一个绝对不帮忙洗地,不白莲花,也不玛丽苏的贾后。
她最后的结局不会改的,包括八王之乱,包括她豢养男宠,导致她最后的结局都是自作孽。
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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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姐姐比你更需要这个妃位
我嫁给他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退而求其次。[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若要论起来,我就是那个“次”。
泰始七年,陛下下了一道诏令,派我的父亲贾充去长安镇守。诏令一出,我们阖府上下便都陷入了窘境。彼时陛下篡位登基已有几年,我父亲在朝中势力也已是盘根错节,此时正是手握大权的好时候,一旦被调开,朝中便再难掌控。且已到父亲这个地位,朝中视他如眼中钉的人绝不在少数,如今不过忌惮父亲权势,可一旦权柄旁落,我们贾府上下,一个也别想保全。
何况,陛下如今诏令想来也少不得任恺等一众大臣的旁敲侧击,任恺忌惮父亲也并非一日两日,此番不过寻个安抚边疆的由头就是了。难为这由头这样合情合理!
父亲思虑周全,自然是不愿去的。可圣明难为,一旦上书,又难保陛下不生疑心,这该如何是好?
好在此时,荀勖这个聪明人建议道:“大人何不同陛下再结一门儿女亲家?”
我父亲的眼光倏然亮了,彼时我大姐贾褒已被父亲嫁给了齐王,若再出一门亲事,一来足以令我贾家地位稳固,二来也可拖延调令,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嫁给谁呢?
父亲心中早有计较,长姐既已嫁给齐王司马攸为正妃,再出一个王妃倒也不必。而太子司马衷年已十三,正是该娶正妻的年纪。既要嫁,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嫁给这天下将来最有权势的人,不是更好?
可又该嫁谁呢?
父亲犯了难,将我们姐妹诸人一并叫去,同母亲一一打量过去。
我同二姐濬,小妹午揣手立在堂下。我悄悄瞧了几眼父亲,他目光在我们姐妹三人身上打着转,愁眉不展。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母亲只是漫不经心地饮茶,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半晌,父亲终于开口:“濬儿也该许个人家了。”
二姐性子懦弱,平白没事儿就只会哭,我一贯是不喜她的。更何况,我同她又非一母所出,府里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头总觉着她才是贾府名正言顺的嫡小姐,却不知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嫡小姐除了那张皮相,委实懦弱地让人厌弃。
“但凭父亲做主。”二姐怯怯弱弱地拜了一拜。
果真是这句话,我冷笑一下,垂了眸子,将满眼不屑尽数掩去。
“那...”父亲隐有喜色,一个字刚蹦出来,端得要起身,母亲便重重搁下茶盏,沉了脸色,皮笑肉不笑地道:“濬儿今年十八了,怕是略大了些罢?”
父亲讪讪地搓了搓手:“说的也是,说的也是。”他又坐下了。
我暗笑,母亲一贯如此性子,从前陛下登基时下旨让父亲迎回原配李婉,并特许母亲同李婉并为正室,赐个左右夫人的名号,且祖母柳氏也多提了几次,按说这由头足够充分。可因着母亲勒令不许,父亲便也再不做此想。
后来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听说李婉病入膏肓,她所出的长姐褒同二姐濬跪在地上哭成泪人,一边磕头一边哀求,求父亲念及旧情去瞧瞧李婉,母亲闹了一场,父亲不也终究不敢?
母亲见状,又和颜悦色地上前拉了二姐的手,柔声道:“等过这一阵儿,母亲便再替你另择个好人家,好不好?”
二姐微微瑟缩一下,又怯怯道:“但凭母亲做主。”
啧啧啧,我冷笑着摇头,没骨头的软东西。
父亲思量片刻,道:“那就午儿如何?”他转脸望向母亲。
他略过了我。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本来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要父亲没老糊涂,自然也不会选我。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脚尖,一言不发。
我受这皮相连累了十五年,我也能预见到我将会受它连累一生。
毕竟,皇家姻亲,地位虽重,却也要脸面。
说来也怪,我母亲生的极美,容长脸,柳叶眉,吊目凤眼,是以午儿全然传了母亲的容貌,不过十二岁,便早已美出了几分端倪。更别说父亲原配李婉所出的两个女儿,长姐褒我见的次数不多,洛阳城内人人盛传齐王妃的容色极盛,配得上一个“褒”字。(我猜着,大家是想到那个祸国妖姬褒姒了。)至于站在我身边的二姐,虽性子怯懦软弱,让人发恨,可好歹上天眷顾垂怜,给了她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同她那软绵绵的性子倒是绝配。
我是府中最见不得人的那一个。
我今年已然十五岁,可身量却比十二岁的午儿高不出多少,甚至比站在我身边的二姐矮了大半头。这且不论,府中诸姐妹皆生的肤如凝脂,白腻如瓷,唯我面目青黑,朝天鼻,包天唇,眉后还有一块脏黑的垢物。
我知道府中姐妹是断不会有我这种感觉的,早上起身,侍女替我梳妆时也皆是一副不知从何下手的模样。别人家的姑娘对镜贴花黄,那是锦上添花。换成是我,怕是东施效颦罢。
我恨自己这副模样很久,最严重的时候,我对着泛黄的菱花镜望上许久,最后砸了镜子,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恶心。
这种感觉她们是不会懂的。
此时父亲骤然提及午儿的名字,午儿略有几分迟疑,许久,才想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由头:“午儿年岁尚小,不想过早出嫁,想常伴父母左右。”
我轻笑,父亲怕是不知道她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什么不想过早出嫁,只是看嫁给谁罢了。
父亲又蹙起眉来,午儿此话却是摆明推脱了,他厉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哪儿有自己做主的理儿?”
“父亲...”午儿涨红了脸,一时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准时候,恭声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午儿年纪太小,又难得孝顺,何况兹事体大,父亲不必急于一时,大可让午儿回去细细想清楚了,再做决断不迟。”
父亲思忖片刻,挥了挥手:“峕儿说的有理。”他着意点了点午儿,皱了皱眉:“你听你三姐的话,莫要使顽童性子,知道么?”
午儿垂首,喏喏应了一句是。
父亲和颜悦色地对我道:“峕儿,你随午儿去罢。你们姊妹中,唯你最识大体,你便好好劝一劝你妹妹。”
我恭声应是,心下兀自冷笑,我最识大体,我最懂大局,可结果在你心里,不终究比不过一张勾人的皮相?
走在路上,午儿抬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三姐,我非嫁不可么?”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为难道:“你同太子殿下年岁最相近,生的又这样美貌,自然是父亲心里头最好的人选。”我重重叹了口气,“父命难为,君命难为。怕是非嫁不可啊...”
她一路上再没说话,只是眼泪汪汪的。
我拉着她的手,手心不住地发凉。
午儿,姐姐比你更需要这个妃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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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苦尽甘来是会哭的
午儿年岁小,好哄的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携她往她屋里去,执着她的手长吁短叹,半晌,抚了抚她的长发,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姐姐听人说,那太子殿下心智未全,活脱脱一个痴儿。”我怜惜地拍拍午儿的手,“可怜你这样的花容月貌,才十二岁便...”话至于此,戛然收声,再不多言。
午儿脸色骤变,忙问:“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我复又宽慰她,捏了捏她娇嫩貌美的小脸,强忍着才按下手上想要捏青这张好面皮的冲动:“虽如此,只是太子殿下生的也格外好,与你也算是般配。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午儿急的直摇我的手臂,含泪道:“那有什么用?不过只一副皮相罢了。姐姐一向有主意,难道不帮午儿想想法子么?”
我调笑她:“午儿想必不是为这个急的罢?”
午儿脸上一红,推了我一下,扭身坐着,小声道:“不是为这个,还能为了什么?”
我故意“哦”地一声,叹息道:“看来咱们韩公子是一厢情愿,白白相思了。”
她涨红了脸,啐了我一口:“姐姐这话怎么说的!”
我大笑着执了她的手,宽慰她:“你且安心。我虽猜到一两分,但却绝不会往外说。”我郑重地凝视着她,轻声道,“这家里虽有长姐二姐,可自小弟死后,唯你同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自然比别人亲。我自然是一门心思替你着想的。”
午儿很受触动,紧紧攥住我的手,只唤了一声:“姐姐...”
我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颗心早就许给韩公子了。(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要我说,韩公子青年才俊,父亲未必不会同意。只是如今父亲心里更属意你做太子妃,自然就瞧不上他了。”
午儿咬唇,沉吟片刻,再开口已是格外坚决:“午儿断不将此生空付给一痴儿。”她抬眸望着我,哀哀道:“求姐姐帮帮午儿罢。”
我笑道:“方才竟是白说了。你同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自然挖空心思帮你。”
我略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若要父亲应允,却也不难。只消生米煮成熟饭,自然水到渠成。”
午儿一张白嫩的面颊上登时飞上两团霞红,支支吾吾道:“姐姐...这怕是有损名节...”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若不是有损名节,难道父亲还肯点头应允么?左右法子我教你了,做不做便是你自己的事儿。”
午儿还是迟疑:“只是...一旦被人察觉...”
我道:“我给你的便是一个粉饰太平的法子。你万万不要去父亲跟前说破,只要你不点破,父亲为了贾府的名声,自然也不会说破。父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做事素来谨慎小心,非到万全绝不轻易出手。只要他心生疑窦,便再不会冒险将你许给别人。如此你自然可以同你的韩公子双宿**了不是?”
言尽于此,见午儿了然的神色,我心里油油地暗喜,便起身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同父亲复命呢。”
午儿见状,起身要送我,我便按着她小小的肩膀笑着将她按回凳子上坐下:“不必送了。劝我可是劝了,只是结果不尽人意就是了。”我扁了扁嘴,“去父亲那儿少不得领罚了。”
午儿很是歉疚地望着我:“姐姐...原是我任性,连累你了。”
我温声细语地宽慰她:“谁让我是你亲姐姐?被你连累自然也是甘之如饴。”
这话我自知是半真半假,只是听在午儿耳中,却绝非面子上罢了。我眼瞅着她眼里已经幽幽泛着泪,自觉理亏,又劝了两句,方才互相施了礼,去寻父亲去了。
父亲正为着这事儿愁眉不展,见我来了,脸色稍缓,道:“峕儿来了?”
他点了点案前圆凳:“坐罢。”
我依言坐了,审视了一下父亲的神色,心中有数,方道:“峕儿无能,不能替父亲排忧解难。”
父亲叹了口气:“午儿不肯?”
我亦叹息一声:“父亲别怪午儿。一来,午儿如今已渐大了,女儿家有些心思也是难免的。”我顿了顿,抬眸打量父亲,见他眉心深锁,若有所思,心里微微一喜,又道,“二来,对太子殿下宫内宫外多有传言,父亲也知道他...”
我收了声。妄议皇亲国戚这个名儿我背不起,此时顿住,也足以令父亲知道我的进退有度。
果真,父亲有些迟疑,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父亲也知道,只是如今情状紧急...”
我说:“父亲,容峕儿说句不敬的话,按说我们姐妹里头如今最适合的,该是二姐。一来,二姐容色之盛不逊大姐,传出去不至于被人说我们贾府没人。这二来,长姐出嫁,二姐便是我们姐妹三人中年岁最长的。长幼有序,哪里有二姐尚未出嫁,妹妹们反倒抢在前头的理儿?这个道理,午儿同我都是懂的。”
我这话出来,倒不信父亲还硬要拖着午儿做那个不忠不义之人?
父亲脸上颇有几分薄怒,可思量半晌,却只是沉了脸,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你母亲那儿,我多少也要顾虑几分。”
我心里暗笑,若不是有母亲在前头顶着,我又岂敢提这事儿来?
心里暗喜罢了,我还是要安抚一句:“女儿知道。母亲对父亲用情颇深方至如此,父亲慈怀,自然多思多量。”
我言及此处,叹了口气:“原是我这副皮相不争气,不能为父亲分忧解难。”我一面说,一面掉眼泪,“可太子殿下又是...便是嫁谁,都得思量三分啊...”
父亲负手踱步,半盏茶的功夫,他转过脸来道:“峕儿,当今之际,为父只能将希望托于你身,你素日便最伶俐懂事,又深识大体,为父心里也是属意你的。”
属意我?我心里头恨不能冷笑出声来。府里诸女,美貌更甚我千百倍,若是当真属意我,为何自幼就偏疼午儿多过我?
我抬头,颤颤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小声道:“可我这副皮相...”
“彼之聪慧,远胜姿容。”
我起身拜下,眼泪不住地往外流,却还是哽咽着道:“女儿无能...纵太子殿下如此,可女儿既是贾家女,理当为父亲分忧。此生尽付于此,也是心甘情愿。”
父亲上前亲自搀了我,头一回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好女儿。委屈你了。”
我伸手捂住眼睛,原来苦尽甘来,当真是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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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叫你阿姐罢
我最后能做这个太子妃,母亲当居头功。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其实我也觉得好笑,我一个黑皮獠牙活似夜叉的相貌,在外头被人传的神乎其神,说是容色甚异,风姿绝佳,又是德行兼备,自有风华。
这一切倒都要托了长姐的福,因着齐王妃的风华姿容名胜洛阳,大家自然理所应当地以为她的妹妹也合该如此。
我听到侍女极艰难地复述这一切时,我心里头多少觉得好笑。又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脸,笑眯眯地问替我梳妆的侍女:“那你说,我好看么?”
她略略迟疑了一下,笑道:“旁人都这样说了,小姐自然是好看的。”
我还是笑了一下:“旁人说了,我就好看么?”
侍女着意留神了一番我的脸,笃定了些:“小姐好看的很。”
我轻笑了一下:“是么?”她那口气尚且未松,我便把脸一沉,厉声道:“来人,把这个不尽不实的东西拖出去,打烂她的嘴。再扔出府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应了一声,上前来将那跪在地上死命磕头请罪,惶恐地一边颤抖,一面尖叫流泪的侍女拖了出去。
我点了点旁边另一个早已吓得神色凝滞的侍女:“你来替我梳妆。”
她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篦子来,柔顺地梳着我的长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嫌恶地瞥了一眼镜子里头那张脸,冷笑:“这样不老实地丫头,我是不敢用了。”
她只是颤颤应了声“是”,不敢多说。
院子里头“啪啪”的掌嘴声声脆响,那侍女的哭喊声在这似火骄阳下同那不绝的蝉声越发激起了暑热的燥气,委实令人烦躁。
我冷冷地往那门外瞥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上。”
小半刻功夫后,外头果真再没动静了。
母亲平日里也更喜欢午儿一些,只是都是她的孩子,嫁谁都对她是同样益处,她倒不甚介意。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她也深知凭我的品貌,只哄一哄百姓却也不成,最该过的反倒是陛下那一关。
陛下是死活不应的。
我听午儿闲聊时说:“午儿听韩公子说,陛下似乎更属意卫家的女儿。”
我恍然,卫家惯出美人,莫说是我,便是长姐拎出来,在她们面前也该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笑了笑,饮尽一盏苦茶,对午儿道:“午儿,说到底,我就差那一副皮相。”
倒是母亲从皇后身边儿打点了一番,意味深长地对皇后道:“娘娘母家同贾家一贯交好,还望娘娘多多提携。”
皇后也不蠢,原本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卫家贾家二虎相争,皇后自然帮着对自己有益的那一方。
皇后连同荀勖一道上奏请立贾家女为太子妃,听说陛下当时大为不悦,皱眉道:“卫家女有五可,而贾家女有无不可。”
皇后恭谨温婉地应道:“愿闻其详。”
陛下当日说的那句话,我恨了他一辈子,也恨了卫家一辈子。
他说:“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
我听到的时候,纵然早就清楚自己的模样,也早就知道陛下断然瞧不上我。可这话却是句句锥心,在我本来就自卑的心底划了一刀。
不过就是一副皮相,我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强辩。但这皮相,我绝不让它拖累我半分!
小半年后,陛下经不住朝中诸位大臣与皇后娘娘的劝告,终于松了口。
出嫁前,我大张旗鼓地在府里头痛哭失声。惹得府中上下,母亲午儿父亲一一来瞧过,安慰过,我方才稍稍止了委屈。
我并非真的委屈,只是要嫁给一个痴儿,又是我这样费尽心机抢来的位置,我若是不做一副委屈难耐的神情,又怎么能叫人信服?又怎么能不被人看出这番苦心呢?
午儿握着我的手,陪着我掉眼泪:“姐姐,你这是为我才...”
我哭着替她擦了眼泪:“为了你,为了贾家,姐姐心甘情愿。”
午儿,我就是要你觉得,我这辈子都是被你害了,而你注定要欠着我的。
对我来说,最难受的不是死,而是亏欠。尤其是别人搭上一生为你换来幸福的亏欠。而人总有还债的时候,我这一生长着呢,谁也保不齐哪一日就要用着谁,不是么?
那日出嫁,引得洛阳百姓家家户户循声而来,拥的街道水泄不通。我穿着这辈子仅此一回的凤冠霞帔。眼前流光华彩,盖头上的流苏熠熠摇曳,轿外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我倒难得的紧张起来。
偏生我什么都瞧不见,眼前只是一片炽热的红。
不过一张轻飘飘的盖头,便这样将我丑陋的前半生通我那时无法预见的后半生生生断成两截。我不愿回头看,也望不尽我的后半生。
可谁知道呢,我的以后还长着呢。
东宫天色渐暗,外头靡靡之音渐消,我手脚也坐的僵麻冰凉。
蓦然间,眼前落了一双锦缎长靴,喜娘笑着恭声道:“殿下,请揭盖头罢。”
一柄微凉的玉如意秤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眼前一花,盖头垂落下来,小鹿般纯净的少年好奇地探头瞧着我。
喜娘的笑意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笑了一下,转脸望着那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很瘦,可那一双眼睛却格外干净剔透,不染分毫杂陈。
我亦是微微一怔,皇家污浊,怎么这孩子却反倒像是从水里头长出来的似的?
我先见了礼,见他还是好奇地打量着我,便笑道:“殿下怎么这样打量妾身?”
司马衷不过一个弱质少年,脑子也不甚清楚,可那眸子干净透彻的,坐到我身边,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床上,偏着脑袋问我:“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么?”
我说:“是。”
司马衷还是干干净净地笑了一下,直直白白地望着我:“我原以为会更好看些。”
我哑然,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殿下倒是一如传言般心智不足,这话便是有礼有节的孩子都不敢多说,也不过唯他这样直白。
出乎意料,我竟觉得他不讨人厌,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我逗他:“殿下觉得妾身不好看?”
他笃定地摇摇头:“父皇的妃嫔可没一个长成你这模样的。”他想了想,又道:“东宫里头也有许多女人,生成你这幅模样的,你是独一份儿。”
我故意扁了扁嘴:“殿下这样说,妾身有些伤心呢。”
他想了想,忙又小心地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可你一定很聪明,对么?”
我饶有兴致地问:“殿下何以见得?”
他指了指头顶,清透的眸子望着我:“命中有定数。我长得好看,可兄长们都说我心智不全,难当大任。”他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你一定很聪明。”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的坦诚,听起来像是讽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不会令人有半分反感。多干净的孩子!
我也学他的模样,盘腿在榻上坐下:“起先要嫁给殿下的不是妾身,是妾身的妹妹。”
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我对面听我讲。
我说:“妹妹同齐王妃一样好看。”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齐王妃是你的长姐。”他还是素素条条地道:“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个同齐王妃一样好看的妃子。”
我笑:“所以妾身原本是不配做殿下的妻子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娶了就娶了,这一定是我的命数。”他又想了想,很诚恳地望着我:“我听母后说,你虚长我两岁。从今往后,我便叫你阿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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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衷儿听阿姐的
其实陛下一直不大喜欢衷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只是念及衷儿的母亲是皇后,如今又有我贾家的鼎力相持,也的确难以撼动衷儿的地位。
只是他心里一直对衷儿心智不熟多有顾忌,我心里也知道,衷儿这样纯善,不是个做皇帝的料。
我便问衷儿:“你想做皇帝么?”
衷儿想了想:“做皇帝有什么好?”
我说:“做了皇帝,就像你父皇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都得听你的。”
他眨巴着清透的大眼睛,想了半晌,认真问我:“阿姐,你呢?你想做皇后么?像我母后一样?”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跪坐到他身后,替他理着柔顺的长发。这孩子生的极好,缎子似的墨般的长发,莫说我这种丑夜叉,即便是寻常女子也要羡慕的很。
我坦然道:“妾身自然想。”
他乖巧地坐在我面前,往后靠着我的身子,精致的小脸落在我的颈窝旁,鼻息间幽幽泛香。
“我的兄长们说,我不配做皇帝。”他困惑地侧脸望着我。
我冷笑一声,环着他伸手抚摸着他如瓷的面容:“你往后不要听你兄长们的,他们每个人都怀着鬼心思想做皇帝,可你才是咱们大晋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们那是妒忌你。”
我环抱着他,他便伸出冰凉的小手握着我的手,枕着我的肩,安安静静地合着眼睛。
我伸手捂着他冰凉的小手,笑道:“妾身从前在家也是这样替妹妹捂手的。”
他深以为然:“所以你才是我阿姐嘛。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我不放心,也不知他将我的话听进去没有,便又叮嘱道:“你往后谁的也不要听,知道么?你身处尊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个个儿心怀鬼胎想暗害你。”
我摸着他小巧的耳朵,轻声道:“你就听阿姐的,懂么?阿姐同你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阿姐才是真心待你,真心想你好的。知道么?”
我搂紧了这个干净透彻的孩子,鼻息间萦绕着他特有的清嫩香气,那是这东宫里的沉香混着凛冽的瓜果清香。
他是格外喜欢蔬果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而清明的眼睛凝视着我:“那阿姐,你是因为喜欢衷儿才对衷儿好,还是因为你想做皇后,才想要衷儿做皇帝?”
我微微一怔。
但其实当我真真面对这样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睛时,我是永远说不出那些虚与委蛇的话的。
他是一个不容易的孩子。
我只能坦然道:“都有。可阿姐想你好好活着的心绝不是假的。”我掐了掐他娇嫩的小脸,“那这样,你怪不怪我?”
他摇摇头,复又合上眼睛:“衷儿猜到了。”
我暗自咋舌,都说这孩子心智不全,可从这点来看,他的心智却比寻常孩子更敏锐些。
我缓缓摸着他圆润白净的额头,顺着他的发丝,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衷儿,你不是也觉得阿姐相貌不好?”
他合着眼睛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声。
我笑:“可阿姐喜欢好看的人,”我掐了掐他的下巴,“比如你。”
心里头烧的滚烫,像是水烧开了,翻滚沸腾着,未来似在眼前,我一眼就能瞧见那满路的荆棘同尽头的似锦繁花。
我注定要踏上这鲜血淋漓的路,但这血,需得是别人为我铺就的路。
“阿姐也想要这世上最好看的东西都在阿姐手里。所以啊,阿姐要帮你做皇帝。”
衷儿身上的香气幽幽飘来,我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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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正是东宫墙角白梅凌寒自开的时候。
清晨,侍女替我奉茶,附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娘娘,北苑的李孺人有身孕了。”
我眸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儿?”
侍女道:“听说是有两个月了。”
我冷笑一声:“衷儿日日宿在我这儿,她倒也有法子见缝插针地将衷儿勾去。”
侍女不敢应声,我举起茶盏来,茶水上的茶叶碎末飘在泛香的茶水上,我厌恶地用茶盖子将茶沫子拨开,冷冷道:“你瞧,好好一盏茶,非得要这些脏东西。往后不仅给我的茶,给殿下的茶也把这些脏东西剔出去,听着了么?”
侍女忙躬身应了一声“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道:“那娘娘...李孺人那儿...?”
我斜她一眼,冷冷笑道:“我方才说的话都白说了?”
她额前濡湿一片,面色发白,正要开口,惯常伺候衷儿的内侍疾步敛踞,快步前来跪下拜倒:“娘娘,宫里头陛下派人来,殿下正发愁呢,请娘娘去拿个主意。”
宫里头的事儿必定事关衷儿的前程,比起那个狐媚子和她肚子里头的小杂种来说,自然是衷儿更重要些。
我挥挥手:“你先去罢,我去前头瞧瞧太子。”
侍女拜下,我接着道:“李孺人的事儿先搁着,不必上报。”
我随着那内侍匆匆往议事厅去了,衷儿孤零零地盘腿坐在案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卷宗卷。
我诧异了一下,上前道:“如今正是议事的时候,属官们都哪儿去了?”
衷儿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通红的大眼睛望着我:“父皇召他们入宫宴饮了。”
我越发诧异:“那你怎么没去?”
衷儿冲我张开双臂,一个瘦瘦小小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此,我自然抗拒不得,便上前搂过他,揉着他的小脑袋,随意往桌案上一瞧,见那上头朱笔题了几道题,心里霎时明白了。
好一个皇帝,怪道今日将东宫有些能耐的人都传走了,原来是变着法考衷儿呢!
我点了点那岸上的题:“这题衷儿会不会?”
衷儿摇摇头,他年纪比我小,身量却比我高,如此盘腿缩进交椅里,脑袋恰恰好好地能埋进我怀里。
他有些委屈地闷声道:“衷儿总不会读书,平日里父皇问起,都是他们帮衷儿答。”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想了想,叫人来吩咐道:“将这题目誊写一遍,叫外头的人作答,不必说明出处。只说若做得好重重有赏。”
那使官忙捧了这份题卷去了,我一心多用,又记起那北苑的李孺人来,心烦意乱地摸了摸衷儿的脑袋,悉心宽慰道:“衷儿别急,阿姐在呢。”
衷儿扁了扁嘴,乖乖巧巧地道:“衷儿听阿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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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暗箭难防
衷儿乖乖巧巧地窝进我怀里,不出半盏茶的时候,我只觉得怀里的小脑袋越来越重,低头一看,这孩子倒是心宽的很,上一刻还泪眼汪汪的,这一回却反倒睡着了。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我委实无奈,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斜了他身侧伺候他的内侍一眼,小声问:“殿下怎么这样疲累?”
那内侍轻着嗓音道:“陛下这几日传召殿下问了殿下的课业,发了好大的脾气。殿下夜里辗转反侧,总是惶恐难眠。”
我神色一厉:“怎么不早来禀报?”
那内侍“扑通”一声,冷汗涔涔,伏跪在地上,嘶哑着嗓子低声道:“殿下哭闹着要找娘娘,奴才等去请了娘娘,说是娘娘睡下了,殿下便吩咐奴才等不许再打扰。”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如玉如瓷的小脸蛋:“傻孩子。”
我睨了地下伏跪着的内侍,那内侍纤弱的很,此时吓得浑身战栗。
我道:“把殿下抱到里头去罢。给他盖些东西,别着了凉。”
内侍小声应着,袖子蹭了蹭额前的冷汗,从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衷儿,往内室去了。
我坐在交椅上,撑着下颌等了小半晌,侍女上了一盏佛手杏仁露,我含了一口在口中,抿了抿。
有意思,陛下知道衷儿天赋如何,平日里对他不寄厚望,若不是皇后一直在后头力保衷儿,抬出立嫡长子的祖宗家法来,衷儿保不齐一早被陛下封了王扔出去了。
看来那几位兄弟没少在陛下面前栽赃陷害,委实是委屈他们了。
我勾了勾唇角,冷笑着将那盏杏仁露随手一巴掌砸到地上,吓了进来禀报的东宫使者一跳,忙跪下道:“微臣该死。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我见了他,霎时来了精神:“张大人快快请起。”
张泓双手呈上那些宫外名士的答卷,我略扫了扫,见上头辞藻极尽华丽,横贯古今,那辞藻是引经据典,看的人眼花缭乱。
我将那几张纸拍在桌上,望着张泓:“张大人以为如何?”
张泓拱手道:“愿闻娘娘高见。”
我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个个儿挑出来都是今年高中状元的料。”
张鸿道:“只是微臣瞧着,怕是不妥。”
窗外半边天色浓烈似焰,血色如炽,将金砖地面映的红热生辉。
我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杏仁露冷了些,我舀了一勺,牛乳有些发腥。我不喜欢破败的东西,便将这杏仁露推到一侧。
“张大人请讲。”
他拱了拱手,恭声道:“恕微臣直言,殿下平日里不通文墨,如今若是呈上这几篇上去,如此引经据典,长篇大论,难保陛下不生疑心。”
我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想,点了点那张题卷:“不如...张大人来答,如何?”
张泓双手上前,接过那卷卷宗:“微臣领命。”
我叫人来给我换了一盅燕窝。陛下虽将众多使臣都传召到宫中,但却未将衷儿传唤到宫中当面考察,如此可见,这次考察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既然如此,自然要让陛下有台阶下,若用那些文采飞扬的答卷,陛下自己劝服自己都难。
当东宫里头幽幽点起几盏灯火时,张泓将那答卷呈给了我,我接过来扫了扫,言辞虽不华丽,但句句皆是道理,极有说服力。
我点了点头,这才安心露出笑来,将那卷答卷递给身边的侍女,命她叫人封好了,呈到陛下面前。
张泓一叩三拜地下去领赏去了,我想了想,唤了人来:“你叫人去宫里盯着,看看陛下那儿是什么态度。”
那内侍应了一声,我又道:“最紧要的是瞧瞧这回究竟是谁在陛下跟前儿多嘴了,回来禀报。”
内侍拱手应是,匆匆去了。
我坐在交椅上发了会儿呆,烛火莹莹,帐帘微掩。
过了一会儿,卷帘微动,衷儿撩了帘子,少年身量,纤细白净,他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的小模样,叫了一声:“阿姐。”
我忙抽了神,应了一声,笑着迎上前去,他虽比我高些,但那模样却是十足的孩子模样,问我:“阿姐,又有人要害衷儿?”
我有些愕然,拉了他在榻上坐了,抚了抚他的发丝,问道:“怎么是‘又’?从前有人想害衷儿不成?”
衷儿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地道:“衷儿知道兄长们不太喜欢衷儿,冬天的时候骗衷儿赤身,将衷儿推进河里...”他想了想,又道:“还在衷儿靴子里头钉过钉子。”
我听得心里微微泛酸,伸手摸了摸衷儿的脸。
衷儿的小脸贴着我的手蹭了蹭:“阿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盯着我的脸,讨好地蹭了蹭我的手:“阿姐,你别难过。衷儿不疼。”
我沉默片刻,咬牙道:“衷儿乖,这个仇阿姐一定给你报,等你做了皇帝,阿姐都给你一个一个讨回来。”
衷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阿姐聪明,衷儿听阿姐的。”
我笑着捏捏他的脸,骤然记起李孺人的事儿来,脸色不自主地沉了下去。衷儿有些怯怯地望着我:“阿姐?”
我清咳一声,将衷儿的身子扳正,直视着他,见他满脸委屈,目光清澈,又不好发作,只得沉着脸道:“衷儿前些日子去瞧了瞧李孺人?”
衷儿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李孺人说想衷儿啦,哭的可伤心呢。”
我冷笑一声,好一个瞧准衷儿心智不熟的小贱人!
我循循善诱,尽量扯出笑来,问道:“李孺人还说什么啦?”
衷儿翻着大眼睛想了想,不遮不掩:“李孺人还说,东宫凄凉,想有个孩儿陪伴左右。”
我自觉脸上笑意已经挂不住,便只能严肃了神色道:“东宫里头这些女人都是外头人塞进来的,衷儿太纯良,哪儿能知道这群人的用意呢?往后少去,知道么?”
衷儿忙道:“衷儿记下了,阿姐别生气。”
我这才舒展了神色,微笑着点点头:“衷儿这才乖,往后后院的事儿你不必管,有阿姐替你打点。你只消记着,不管你愿不愿读书,在陛下面前都得做出个样子来,记下了么?”
衷儿乖乖巧巧地道:“衷儿记下了。”
我扶他在榻上躺下,柔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用些晚膳?”
他摇摇头,我便将他的被角掖好,握着他的手柔声道:“睡吧。阿姐在这儿呢。”
衷儿握着我的手合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声渐渐均匀,已是睡熟了。
我手心里被他握着,濡湿了半个手掌。外头烛火莹莹,帐帘微动,青衣内侍悄没声地缓步而入,拱手轻声道:“娘娘,宫里头的人回来了。”
我微微颔首,将衷儿的小手塞到被子里头去,小声道:“让他去书房等我。”
诸事交杂,夜色渐染,月华莹亮,想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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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李孺人没有保孩子的命
夜色渐浓,我将衷儿哄睡了,自己却觉得精神饱满,命内侍在殿前守夜,转而去了前殿。txt下载80txt.com
前殿烛火莹莹,内侍替我打了帘,躬身将我迎了进去。
派出去的使臣跪在殿前,冲我叩首问安:“夜深雾重,请娘娘爱惜身子。”
我往内室去坐了,免了他的客套,又命侍女上了茶,道:“陛下说什么?”
那使臣道:“陛下见了殿下的答卷龙颜大悦,直夸殿下颇有长进。”
我抿了口茶,思忖片刻,问道:“陛下看完后可曾传召谁了?”
“陛下传召了太子太傅卫瓘大人。”
我冷笑一声:“果真是卫家的人。”
卫瓘身为太子太傅,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的手腕倒是一流。虽说天下百姓皆是皇帝的子民,但既辅佐衷儿,却还抱了别的心思,委实令人不齿。
况且...我同卫瓘算是有旧仇的。当年皇帝看上卫家的女儿,少不得这个卫老儿从中作梗。
如今我动不得他,可这每一笔我都记在账上呢卫瓘。
我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烛光哔啵地跳动着,这样忽明忽暗的光影将我本就不怎么入得了眼的脸映的越发不堪。
我挥了挥手:“你先去罢。叫程太医来。”
过了小片刻,程太医躬身而入,拱手道:“见过娘娘。”
我道:“李孺人的身孕,你可瞧过了?”
程太医有些迟疑:“是。”
我“哦”了一声,尽量笑眯眯地问道:“孩子可康健么?好还是不好?”
程太医道:“孩子月份不大,瞧不出好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且头三个月很紧要,保不保得住也都是运数。”
我道:“那可见李孺人命不好。”我还是笑眯眯的,心神通畅,半盏茶留在我手里凉冰冰的,不过这倒是我今儿个听到最舒畅的事儿了,“年纪轻轻的,却没有保孩子的命。”
程太医心领神会,拱手道:“微臣这就去开方子,必定‘药到病除’。请娘娘宽心。”
我举起烛台来,烛光下的程太医倒是一个俊美的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委实令人心动的很。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漂亮的人。可我也真心实意地想要他们死透算了。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程太医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亦不敢言语,我便笑道:“夜深了,程大人且回去歇着罢。李孺人的身子还请程大人多多照拂。”
程太医暂且是个可用的人,很会审时度势。如今东宫是我主事,他上赶着巴结我也算是聪明人。只是不能尽信就是了。
他果真是拜了一拜,退了几步,隐没进重重叠叠的帐幔里,身影再不见了。
我又坐了一会儿,将这些事儿在脑子里头捋了一遍,渐渐地天色竟然也亮了。我伸了个懒腰,顶着乌青的眼圈去叫衷儿起床。
衷儿若是睡不醒脾气就大得很,从前更小些的时候是哭闹,现在大了,便是坐在一边赌气,若有人上前去劝,劈头就是一巴掌。久而久之哪儿还有人敢上前去劝?
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光糊弄了陛下可不成,还需得做做样子。
我入了后殿,里头果真还是静悄悄的。守夜的内侍早已起了,见我来了仿佛见了救命恩人似的,连连下拜:“见过娘娘。”
我往内室里飞了一眼:“殿下呢?”
内侍面露难色,我便心中有数,撩了帘子进了内室,几个侍女捧着锡盆跪侍榻前,衷儿抱着双臂,盘腿坐在榻上,气鼓鼓的模样。
我无奈地笑着上前掐了掐他的脸:“我们衷儿还闹觉呢?”
他一巴掌直挺挺地狠拍在我脸上。
我没躲过,便挨了这一下,亲自拧了热手巾给他把脸擦了,柔声劝道:“乖衷儿,今儿个该去宫里头给父皇母后请安了。若是晚了,少不得父皇又要考你功课。”
他没吭声,我便又给他穿了靴子,等他清醒过来,一只软绵绵的冰凉的手覆着我的脸,颇有些愧疚:“阿姐,疼不疼?”
我笑:“阿姐本来就难看,打一巴掌也无妨。”
他扁了扁嘴,委屈的小模样:“衷儿不是有意的。”
我轻轻把他的手拍下去,等他装扮齐整,出门前还少不得叮嘱他两句。
衷儿虽说心智不全,但这副小模样实在生的好看的很。虽我们大晋已然有一个掷果盈车的潘公子,人称檀郎玉貌。但我瞧着我们衷儿也不遑多让,肤白如瓷,眉目如画,委实令我一个平白托生了女儿身的人自惭形秽。
我踮着脚尖替他正了正玉冠,严肃了神色,叮嘱他:“衷儿,虽说卫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可你也要留个心眼,不能尽信,却也不能显出不信的神色。对待父皇更要谨小慎微,要恭敬有加,不能僭越任性,知道么?”
衷儿一一答应了,临要走了,却又转脸来,茫然地问我:“阿姐,李孺人说衷儿要有孩子了,是真的么?”
我脸色一沉:“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衷儿怕我生气,忙拉了我的手摇了摇,如实相告:“是李孺人昨儿个派人来跟衷儿说,让衷儿去瞧瞧她。”
我少不得冷笑起来,原本我是想留她一条贱命,倒是她自寻死路了。
我怕吓着衷儿,便放缓了脸色,笑道:“你瞧瞧你父皇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不都也这样?不过是争宠的法子罢了,你不必管。若是她真有了身孕,阿姐自然会照顾好的。你就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不要分心。”
衷儿很相信我,当即点点头:“衷儿听阿姐的。”
我送他到殿门前,华盖重重,车驾已起,渐行渐远,直往宫里的方向去了。
我站在风口上又凝视了那消成小点儿的车驾一会儿,侍女上前替我披上一件衣裳,低声道:“娘娘一夜未眠,去歇歇罢。”
这话却是有趣了,我如今哪儿还有睡觉的心思?后院儿里头有人蠢蠢欲动地自个儿往刀口上撞了,我身为这东宫的主母,若是此番还能给她留个全尸,便是对不住我费尽心机嫁进来的心了。
我拢紧了披风,挑眉笑道:“我去瞧瞧李孺人,不是昨儿个上赶着来向殿下禀报喜讯了?我若是不去瞧瞧,岂不显得我这个太子妃失职么?”
侍女似乎瞧出了我冰寒的脸色,拱手退到一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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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母亲?
我甫一踏进李孺人院里头,便觉得一股子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我止了请安的内侍婢女,驻足在窗前往里头瞧了一瞧。
这位娇弱如蒲柳的美人儿正弱不禁风地歪坐在榻上,素色罗裙,长发如瀑,容色清丽,侍女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将一勺勺的燕窝递到李孺人唇边。
我冷笑一声,婢女忙推了门,撩了帐幔躬身请我进去。
“怪道是有了身孕的人,这般高贵骄矜。”
李孺人被我轻描淡写的一句吓得不轻,像是忽然来了劲儿,一把推开婢女的手,搭着榻沿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依礼冲我叩了首。
婢女搀着我将我扶到正首的交椅上坐了,我等她礼数行完,才赶着叫婢女扶她起来:“哎呦哎呦,可了不得。我如今是不敢受这个礼了。”
我扫了一眼她的小腹,那里微微隆起,若说只有两三个月的身孕,这肚子却是太大了些。
李孺人脸色发白,颤颤地被人搀起来,垂首站在一旁,低着头道:“贱妾不敢...”
我“哎”了一声,直接打断她,笑眯眯的:“怎么不敢呢?如今你可是殿下心尖儿上的红人儿,往后生了孩子可是长子,保不齐再过两年都能成嫡长子呢。”
李孺人忙又跪下去,叩首道:“贱妾对娘娘十分敬重,绝无半分僭越之心。”
我笑了一下:“是么?”
她忙道:“贱妾绝无半句不尽不实之言。”
我满意地点点头,上前搀起这个美人儿,若说美人儿这物,当真是柔弱无骨的才能算。像我这样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硬邦邦的,怎么能叫美人儿呢?
我拍了拍她的手,和善道:“我知道你一向谦卑乖顺,对我也忠心。9; 提供Txt免费下载)”
她似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又道:“你虽对我忠心耿耿,谨守本分,却也难免有人嫉恨你出挑,在殿下面前多得恩宠。我虽知道你的忠心,可到底不能堵悠悠之口。”
她垂首道:“正是。还请娘娘切莫相信讹传。”
我说:“那是自然。我是不信的,可少不得也要做做样子,以免平白污蔑了你的清白,对不对?”
我退了一步,笑着拍拍手,内侍端着一碗熬得浓浓的,滚烫的汤药躬身快步而入,直把那汤药递到李孺人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孺人,请罢?”
李孺人脸色煞然惨白,站不稳似的往后趔趄了一下,抬眼望着我:“娘娘...娘娘的意思是...?”
我和颜悦色地宽声道:“你瞧,你虽如今身怀有孕,可旁人口耳相传,说是这孩子是你蓄意勾引殿下,秽乱宫闱而得。即便这孩子生出来也是不清白不干净的了,更何况这是殿下的长子,我同殿下虽知道这是你的福分,可你的出身...”
我着意顿了顿,她听了“出身”二字,脸上泛起通红的血色。
我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笑了一笑,接着道:“你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莫说我这儿整日整日都有争风吃醋的妃妾来挑拨,怕是殿下那儿也少不得风言风语。殿下仁厚,即便不放在心上,我也只怕这话传到陛下耳中,这事儿一闹大,可就不好收场了,是不是?”
我自认为自己说的有理有据,见她身形微动,抚着小腹的手苍白细瘦,几可见骨。一双眼睛通红地,直愣愣地望着我。
半晌,她几乎是栽倒在地,眼睫一颤,两滴豆大的泪珠便滚落下来了:“娘娘,孩子是无辜的。”
我实在忍不住,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孩子怎么不无辜?有罪的是你这个想要飞上枝头的小家雀,你的罪你不担,自然得有人帮你担。否则这世上公允从何而来?
我为难地望着她,尽量宽慰她道:“我也心疼这孩子。只是让他早早去了,否则留在世上听这些风言风语,受人白眼,岂不遭罪?”
她拼命摇了摇头,一下一下地给我磕头,带着哭腔:“求娘娘饶过这孩子,等这孩子生下来,贱妾愿自刎谢罪。”
听起来倒是挺勾人的,可我却还能不知道这个小贱人的心思?等孩子生下来,报给了陛下,她摇身一变成了皇长孙之生母,那时候我怕是都要敬她三分,再怎么动手?
我有些惊讶地命人搀起她,笑眯眯地道:“李孺人这话是怎么说的?可没人叫你死。”
言下之意,没人叫她死,可她的孩子非死不可。
我着意又凝视了她一会儿,她可真好看,眉眼间皆是柔婉和顺的似水柔情,委实好看的令我恶心。
她倒不识趣,又跪着哭了半晌,抽抽搭搭的,一边哭一边求,整个脸都惨白了一片,越发显得楚楚动人的很。
我有些厌了。
我素来不喜欢旁人哭喊。若是我想哭,就冲我这张面皮我能哭上三天三夜。可是有用么?我就算把这双眼睛哭瞎,我也不会被人多喜欢一点。
我揉了揉被她的哭声扰的发胀的脑仁儿,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行了,闭上嘴罢。”
哭声戛然而止,抽泣声却还是断断续续的。李孺人瞪着一双惊恐惶然地眼睛盯着我。
我想了想,笑了一下,吩咐那躬身呈着药的内侍:“既然药冷了,就拿去倒了罢,想来药性也没了七八成了。”
李孺人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下,像是绝境中突然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格外的惊喜而难耐。
我信眸随意望了一下,一眼瞧见门外矗立的侍卫,就叫了一个来,随口道:“把你手里头的勾戟拿来给我瞧瞧。”
李孺人颇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只是止了哭,眉目间隐匿着几分侥幸的欢喜。
我将那勾戟握在手里颠了颠,比我想象的要轻些,只是怕也不太顺手。考虑到如今情急,也只好将就了。
我放缓了神色,亲自上前扶了李孺人起来,用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道:“行了行了,都这会子了,还哭什么?”
李孺人收了声,一双明眸怔怔地望着我,低低地道:“贱妾该死。”
我笑了一下,后退一步:“这话倒是说对了。”
她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我好脾气地柔声道:“可能有些疼,你需得忍着些,知道么?”
她还是愣愣的,不明所以地开口叫了我一声:“娘娘...”
话音未落,我手中勾戟一扬,锋刃寒光,鲜血四溅,将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从下至上齐齐切开。
我下手极快,李孺人起先尚未察觉出疼痛来,直到那一个已经渐渐成了型的婴儿从她小腹里头摔出来,她重重地栽倒砸在地上,缩成一团,撕心裂肺,钻心剜骨地撕裂着喉咙打着滚蹬着腿尖叫着。
我走近了些,那掉出来的孩子已经成型,绝不是仅有两三个月的模样。
我再瞧,李孺人小腹上崩开的,浸透了血的绑带,恍然大悟。她竟是用这绑带将自己的小腹死命缠起来,才活活将五六个月的身孕做成两三个月的模样。
我冷笑着盯着已经气劲力绝,奄奄一息地李孺人,她黯淡的眸子里头一滴泪将尽未尽,实在可怜。
“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母亲?”我一脚踢开那死胎,战战发抖地婢女快步上前搀着我,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李孺人一眼,跟着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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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莫什么事儿都怪别人
我解决了心头大患,原本压在心里头的重担似的事儿一件一件的像线头一样被捋顺了,解开了,困意便渐渐卷了上来。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我回了寝殿在榻上刚刚躺下,眼睛还未合上,外头便传来侍女轻声的传唤声,说是来了人问李孺人和那半大婴孩的尸身怎么办。
我颇觉得有几分不耐烦,这点小事都要来扰我,可见如今东宫一个可用的都没有,个个儿脑袋长在身子顶上都不过是为了凑个数罢了。
“用席子卷了扔出去就是了。”我信口说,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企图给自己找个清静。
帘外跪着的人影伏了一伏,应声便要走。
我忙又开口叫住:“等等。李孺人身上那圈缠着的绷带还留着?”
外头人影道:“回娘娘,没人敢近身,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着呢。”
我道:“那就把那绑带留着,就说李孺人虽身怀有孕,但遮遮掩掩,尚企图用绑带掩人耳目,问明了才知道这孩子是李孺人与人私通而来,如此滔天大罪,不得宽恕。”
“是。”
“至于尸首...”我想了想,“按仪制安葬了,就说是虽然罪恶滔天,但我同殿下念及她素日侍奉殿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轻发落。”
“娘娘仁德。”外头恭维了一句,伏了伏身,默默退下去了。
我心中有愧地受了这一句“仁德”。我不过是寻思着这事儿若不将罪名栽到她头上,必定坊间又要多生传言猜测,这些个宫闱秘事最合他们心意。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毕竟他们总觉得宫中诸事都乱的很,总归是平民百姓,闲来无事便只能嚼嚼舌根了。
我合了一会儿眼,便有人来报说殿下下朝回来了。
我还未曾来得及起身去问问衷儿今日卫瓘刁难他了没有,前头便又来人禀报,说殿下知道了李孺人暴毙的事儿,这会子正在前头闹着要去瞧瞧李孺人呢。
我加快了步伐,怒道:“是谁殿下跟前嚼舌根了?”
身旁侍女匆匆跟上我:“听说是李孺人身边的宫女到殿下跟前哭去了。”
我冷笑一声:“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忠仆!果然应当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到底是我心软了,实在不该!”
远远地,已经能瞧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屋檐了,我吐出一口气,放慢脚步。
“娘娘打算怎么发落?”
我说:“当着殿下的面儿不好发作。且等先去见了殿下,再做处置。”
已至殿前,一尊青瓷大瓶直直地摔了出来,在我身后摔了个粉碎。
我快步迎进去,见衷儿正在那儿发脾气,怀里头还抱着一个鎏金铜炉,忙上前笑着止住他:“哎呦我的小祖宗,这怎么又闹上了?这可是父皇赏的,若是摔了传到父皇耳中,被人编排你是对父皇有所怨愤,你看父皇罚不罚你?”
我吓唬他,他显见得一怔,忙乖乖将铜炉塞到我怀里:“那阿姐拿,阿姐拿。”
我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铜炉递到身侧躬身迎上前来的内侍手上,拉了衷儿在交椅上坐了,耐心道:“为着什么事儿发这样大的脾气?是底下人伺候的不周到了?”
衷儿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我循循善诱,故作不知,笑着掐了掐他粉雕玉琢的脸蛋:“那是怎么了?跟阿姐说,阿姐自然是站在你这边儿的。”
衷儿这才委屈地扁了扁嘴:“阿姐,他们说李孺人死啦,我的孩子也没啦!”
我说:“这事儿阿姐本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李孺人身子弱,有孕头几个月又是最难熬的,也实属正常。”
见他一双玲珑剔透的眸子里颇有几分疑色,我垂下眸子,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原是阿姐不好,是阿姐没有照顾好李孺人。我如此,还有什么颜面做东宫主母?”
我一面擦泪,一面吩咐身边人:“去把我的印册取来。”
衷儿有些懵懂,我却已经正色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跪下,将簪子珠玉都脱了,双手奉上,垂首道:“请殿下收回妾身的册印,容妾身闭门思过。”
“阿姐!”衷儿叫了一声,急的跳了起来,上前来扶我,我死活就是不起,只是掉眼泪,“妾身自觉对不住殿下,请殿下容妾身戴罪思过。”
衷儿一急,竟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一巴掌拍在他膝上,还挂着泪痕,可却不由自主地沉下脸来,厉声道:“站起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说跪就跪,你要不要身份了?!”
衷儿愣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姐...”
这是我头一回发这样大的脾气,可正是我对衷儿有极大的期待,我才越发不能忍受他的自甘堕落。
半晌,我起身,将衷儿也一并拉起来,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他心智不全,我原不该同他生气的。
他还是一双无辜而惶恐的眼睛,受惊了似的,我心里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是阿姐不好。只是阿姐方才说的话虽重了些,可理却不坏。你是太子,只能上跪君王父母,往下只有别人跪你的份儿,知道么?”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以为他还不懂,他却摇了摇我的手,软糯地道:“那阿姐,你不生衷儿的气了吧?”
我哑然失笑,得,他不是不懂,但是我的话似乎也没听进去几分。
我顺着他说:“阿姐可没生过你的气啊。”
他又问:“那,阿姐还做不做这太子妃了?”
我反问:“衷儿想让阿姐做么?衷儿不嫌阿姐相貌不好?不嫌阿姐没照顾好李孺人了?”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迭声地道:“阿姐这样聪明,那李孺人一定是自己没有福分,对不对?是她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自己的孩子,不能怪阿姐。”
他想了想,又嘟囔了一句:“那肚子又不长在阿姐身上,阿姐要管这么多事儿,要照顾衷儿,怎么顾得过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衷儿话说的可爱,却也格外有道理,竟也将我一并说服了。
是啊,肚子长在她自己身上,谁让她自己照顾不好的?万莫什么事儿都怪罪别人,这世上哪件事儿是能自己摘干净的?
衷儿见我笑了,松了口气,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簪子,笑嘻嘻地说:“我帮阿姐梳头。”
我心情大好,便依着这孩子去了。
捧了我太子妃宝印宝册的侍女呆懵懵地瞧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又转身将册印捧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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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陛下要废娘娘入金庸城
这日,我甫一起身,身边侍女便俯身禀报,说谢玖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要求见于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我很是诧异,这位谢美人儿本是陛下姬妾,后来赐给未经男女之事的衷儿长长见识,便干脆在东宫安置下来。一直宣称体弱,不见外客的。如今能亲自来拜见我,我竟觉得有几分受宠若惊。
我让她在前殿候着,让侍女上茶,上了瓜果先伺候着,等我梳妆打扮了一番,才慢悠悠地往前殿去了。
她若不是格外精明避世,便是太过自大狂傲了些,我也少不得给她点下马威。
我入了前殿,正见着这位明艳动人的美人儿端庄地坐在交椅上,纤纤玉指间捧着的那盏瓷盏倒显得有几分黯然失色了。她倒是一身素裙,略施粉黛,既显明眸皓齿,又不失通体风流。
听了内侍的叫诺声,忙起身迎上来,拱手跪身,长声道:“贱妾谢玖,给太子妃娘娘施礼问安。”
我在正首的椅子上坐了,方才不疾不徐地笑地道:“谢才人快快请起,才人是父皇的人,理应是我的长辈,我何敢受这个礼?”
她的脸涨的通红,嗫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这话便是讽刺她一人侍二夫了,只是她后头难保没有陛下撑腰,我还是当小心谨慎些。
“才人今日来想必是有事吩咐。”我呷了口茶,斜了身边的侍女一眼,“还不快请谢才人坐?”
待谢玖坐了,我复又笑道:“才人有事但说无妨,南风必定谨遵才人之命。80电子书wWw.80txt.com”
谢玖抬起眸子来瞧了我一眼,道:“贱妾是来向娘娘请辞的。”
“哦?”我狐疑地挑了挑眉,“何来请辞一说?”
谢玖垂首思索了片刻,鼓起勇气来:“妾身请归西宫,求娘娘成全。”
她起身,规规矩矩地在我面前跪了,作揖叩首,一套礼数下来格外周全,实在让我挑不出理儿来。
我笑着瞧她,自问是再和蔼可亲不过了,只是难免言辞间带出几分讽刺来:“想来是这东宫委屈才人了。的确,才人是父皇的人,这东宫是配不上的。”
“娘娘误会。”她忙又叩了首,方起身道,“贱妾昔日被陛下派到东宫来,不过是因为殿下年幼,如今殿下与娘娘伉俪情深,贱妾使命已尽,自然不好舔着脸留在这儿。”
她许是怕我还有疑虑,轻轻击掌,身后侍女手至额间,捧着一卷黄澄澄的圣旨,呈了上来:“贱妾已请圣上圣旨,请娘娘过目。”
好!我一时间急火攻心,怒极反笑,她一早就领了陛下的圣旨,如今却反倒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还偏偏等到我心有迟疑时才请圣上圣旨出来,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用心之毒实在可见!
我啜了一口茶,缓了心神,笑道:“既然父皇有旨,我也不得不从。就请才人自便吧。”
果真如今是有陛下撑腰的人,我如今不敢动她,只能暂且按下性子,日子还长,如今风光尚在,可人总有时运不济的一日,她只消日日吃斋念佛,期盼着不必落在我的手里头。
谢玖又有礼地叩首一番,起身离开。
我捏着那卷圣旨,恨不能将它在手里撕碎。
只是我算来算去,却万万没想到谢玖一个久居深宫,出身市井的姑娘家倒深知背后靠山的严峻性,委实给了我猝不及防的一击。
衷儿那日被陛下宣入宫中议事,到了夜间也不见回来,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不踏实。便立马派了人到宫里头去打探消息。两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衷儿今日惹恼了陛下,被罚跪在祖宗祠堂里,非圣命不得起身。
我心里一惊,陛下平日里也知晓衷儿的心性,若说只是考他功课没答上来,是断断不会动这样大的怒的,想来是极严重的事儿才行。
我忙问:“知道是为什么么?”
内侍眼光躲躲闪闪,在我不耐烦地催促下,方才吞吞吐吐地说:“听说,是有人在陛下跟前检举娘娘虐杀李孺人,并栽赃李孺人私通之事...陛下震怒,要将娘娘废入金庸城,严令若有人替娘娘求情,一并重罚。唯有殿下才陛下跟前长跪不起,说若是没有娘娘,还请陛下将自己的太子之位一并废去,陛下这才动了怒,当即就要下废太子诏书,若不是皇后娘娘死命拦着,只怕...”
我将满心怒气压进手掌,重重地一掌拍在桌案上:“衷儿当真是糊涂了!他这时候不自保,反倒惹怒陛下做什么?!若他做不得太子,哪儿来的太子妃?!”
我起身踱步,想了半晌,问道:“皇后娘娘怎么说?”
内侍道:“娘娘说,大晋祖训,立长立嫡不立贤,可用贤者辅政,却绝不能坏了规矩。”
我不自觉地冷笑了几声,不知道这样运筹帷幄的皇后娘娘到底怎么生出衷儿这样的呆孩子的?这且罢了,只是谢玖此人用心歹毒,我过了这一阵风头,绝饶不了她!
我计上心来,铺平宣纸,沾饱了墨给父亲递了一封家书。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上,只能让父亲从朝堂上斡旋,另一面再让母亲入宫找皇后娘娘,巩固我贾家同杨家的关系,如此后宫朝堂两边不落,才能保住我如今的位置。
书信修完,我将信纸折好,命人送到贾府去。
身侧侍女瞧了瞧天色,轻声道:“娘娘歇着吧?”
我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瞧了瞧浓重如墨的夜色,摇摇头:“还能睡么?如今睡,赶明儿废到金庸城去有的可睡的。”
我略思忖片刻,道:“去将佛堂扫出来,明儿个往外放话,就说太子妃娘娘对李孺人失子之事心有戚戚,往佛堂给孩子祈福,闭关一月,荤腥不沾。”
侍女应了一声,我忽的记起什么,又道:“李孺人北苑里头那些下人还留着么?”
侍女忙道:“除了之前在殿下跟前嚼舌根子那个奉娘娘之命杀了,其余的都在狱里。”
我起身,不疾不徐地往佛堂走去:“找个杀了,说是与李孺人私通,原本殿下同我心存仁慈,如今却被人反咬一口,痛心不已。”
侍女道:“是。”
外头月色皎洁,我幽幽然地叹息一声,这个位置我坐的如坐针毡,却甘之如饴。衷儿,我保你,也保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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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握着衷儿的手就不冷了
谢玖此番虽算计了我,可她却忽略了一件事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我跪在佛堂里头做样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侍女见我双手合十,闭目念经时唇畔不由自主泛起的冷笑,吓得将手里的斋饭往我身后架子上一搁,福身告退。
她似乎是以为我心里有恨,又要大开杀戒了。
这我倒是冤枉了,我不过是觉得谢玖费尽心机的这一招委实算错了。也难怪,她不过是市井屠夫出身的贱奴,不过靠着一张楚楚动人的皮相才能到我跟前来兴风作浪,可我背后却是盘根错节的朝廷势力,我要她死不过反掌之间,可她要扳倒我?
我眼前浮现出她跪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却拿圣旨来压我的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不免觉得好笑,小人得志这个词儿用在她身上当真是恰到好处了。
谢玖,你还是来世早早投胎的好。
我的双腿跪的僵硬麻木,佛堂中的檀香之气袅袅飘来,令我心神安定,无暇他想。木鱼的叩叩之声一下,又一下,铿实有力,如擂在心。皇权之路腥风血雨,从我费尽心机要嫁到皇家的时候,这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我佛慈悲,可我不慈悲。
我凝望着头上那尊金佛,他的眼睛半开半盒,唇角似笑非笑,像是看尽了世间百态,将我的小心思一并尽收眼底了。
眼前骤然一花,那丝笑意变换了几番,似乎是在嘲讽我。
我笑了一下,搭着侍女的手起身,我不信佛,自让他笑罢!众人皆道我佛慈悲,可他若当真慈悲,又怎么不宽宥于我?我若是生的一副谢玖那样的皮相,又何须这样处心积虑,夺位谋权!
我咬牙凝神,说到底,说到底是你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所幸,我一个月日日不断地跪下来,又有我贾家同杨家从朝廷中斡旋,皇后也不时吹吹枕边风,陛下终究也就只做了样子,罚了我的薪俸,将衷儿放回东宫,这事儿也就了了。[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我后来派人去宫里头打听,听说谢玖因着此事很是不痛快,在宫里砸了好些珠玉器皿。
到底是市井屠夫的女儿,下作成这副模样,委实令人笑掉了大牙。
谢玖沉不住心性,成不了大气候,反倒是卫家虎视眈眈,卫瓘又视我父亲为眼中钉,我少不得将心思都搁在了卫家上。
衷儿是一日一日地长大了,如今晃眼瞧过去入眼便是一个身长玉立的小公子,我倒有些恍惚。只他心智稍长,却还是孩子模样,喜欢斗蛐蛐,喜欢听些市井故事,听到高兴地地方一双晶莹透彻的眼睛笑意盈然,拍着巴掌往我怀里钻。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那是一个极酷寒的冬天,彼时我已生了一女,两岁年纪,走路还不稳,跌跌撞撞地坐在衷儿身边陪着她父亲听张泓讲故事,瞧那模样似懂非懂的,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外头飘着鹅毛大雪,屋里笼着烧的热热的火炉,炭烧的通红,小桌案上搁着三盏浓郁的奶羹。侍女垂首立在帐外,奶香同熏香弥漫在四周,袅袅地窜进鼻子里。
过了一会儿,内侍进来拱手道:“见过娘娘,殿下。”他一眼瞧见胖乎乎的昭容,又道:“见过河东县主。”
我把昭容抱进怀里:“怎么?”
“冬日酷寒,陛下请殿下同娘娘入宫宴饮。”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还未开口,衷儿就欢喜地笑道:“难得到了年关,有这样的喜庆。”
我也不好再推,却还是少不得问一句:“诸位王爷也去么?”
“是。冬日家宴,诸位王爷同娘娘都是去的。”
我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就按殿下的意思办罢。”
家宴客套,少不得要见见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位皇子亲王。司马氏效仿周礼,大肆分封诸侯王,只是我却瞧着颇为不妥。诸位诸侯王手中权力过剩,难免架空皇权。等衷儿上位之时恐生异心,实在该好好清理一番。
衷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昭容从我怀里接过去了,昭容的模样像极了衷儿,瓷娃娃似的,这倒令我长舒了一口气。姑娘家若生成我这副模样,长大了怕是要记恨我。
“阿姐,你在想什么?”衷儿一面逗着昭容,一面好奇地眨着眼睛问我。
我就算同衷儿说了,他怕也是一知半解。衷儿是个太善良的孩子。我便摇摇头:“阿姐想,明儿个入宫要如何装扮,才不至于失了咱们东宫的脸面。”
衷儿笑道:“每回去家宴,都觉得女眷们个个儿都好看的很,可具体穿什么戴什么倒也没人在意。阿姐你是太子妃,何必去同她们争这些?”
我微微怔了一下,衷儿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映进我眼中,悠悠然的,泛着一抹笑意:“阿姐,你的心思可从来不在这儿,对不对?”
我心底泛起一股凉意,死死地凝视着那一双过分透彻的眸子,想从里头瞧出什么来。
可那里头终究波澜不惊,像是一汪清泉。
可这孩子,究竟是真的心智不全,还是过分掩饰?
我没敢问,衷儿也不理会,似乎没瞧出我的心思,只是低下头又逗起昭容来。昭容比起我来更喜欢她父亲一些,似乎两个人很能玩到一处。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衷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我这副尊容即便珠玉加身,华服锦衣,顶多也就算个雪中送炭,难道还能逆转乾坤不成?
只是我同谢才人三年未见,颇有几分想念。即便如今做不了什么,但我总要亲眼瞧瞧这位让我棋输一着的美人儿不是?她过得好,我才安心呢。
第二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铺的满地雪白生华,屋内火炉烧的旺,我倒有些舍不得离开暖融融的温室到屋外那凄风苦雪的严冬里去。
衷儿戴了金冠,披了一件厚重的银狐毛大氅,还是冻得两颊通红。
我帮他正了正冠,又叮嘱他:“一会儿入宫,父皇若问起来你不知该怎么答就乖乖说不会,知道么?多说多错,不要惹父皇生气。”
衷儿乖乖巧巧地点头:“知道。”
他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惊讶道:“阿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他略想一想,将我的手往他的广袖里一塞,很认真地说:“阿姐,你握着衷儿的手就不冷了。”
我久违地鼻尖一酸,摸了摸他的脸,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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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这是正度的孩子
衷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到了殿内还是愣愣地握着我的手,我便扯了他一下,低声道:“衷儿,请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衷儿忙要跪下,忽然记起什么似的,拱手施礼:“给父皇母后请安。”
我心生欣慰,果然是好孩子,将我说的话都记在心里了。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寻常之事不必叩拜。
我却不成,只能规规矩矩地下跪请安:“峕儿给父皇母后请安,愿父皇母后祥泰康健,福寿万年。”
衷儿握不住我的手,便颇为留恋似的牵着我的衣角,惹得皇后笑道:“瞧瞧这小夫妻两个人,孩子都有了,还这么腻乎。”
皇帝似笑非笑,瞧着那脸色似乎有几分阴沉:“感情好自然不错,只要不恃宠而骄才好。”
皇后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自然心知肚明,只得尴尬的笑笑,俯身垂首,恭谨地道:“谨记父皇教诲。”
“入席罢。”皇帝略一提点,也不再多说,只是将眼睛挪开。
衷儿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去找他那些侄子玩儿去了。今日诸多皇孙皆在席上,他们平日里最愿同衷儿玩耍,想来也是因为衷儿心智同他们相差无几,才能玩到一处去。
席间一个未曾见过的幼童,三四岁左右,粉圆珠玉似的,格外地清透可爱,说起话来也是妙语连珠,直逗的皇帝皇后同诸位诸侯王前仰后合,笑的不可开交。
我觉得新奇的很,这样聪慧的孩子委实少见,便拉了他笑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眨着一双大眼睛,脆生生地道:“儿臣知道。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你是儿臣的母妃。”
我愕然,觉得有趣,便问道:“此话怎解?”
他朗声道:“娘娘是太子妃,将来便是天下万民之母,自然也是儿臣的母妃。”
我颇为惊讶,不过三四岁左右的年纪,竟已然如此聪慧,若是长大后可还了得?
我被他如此一说,心里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便笑着拉过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问道:“这样聪明的孩子,是谁家的?”
我环视四周,竟无人相认,我倒觉得有几分稀奇,笑道:“既不是诸位诸侯王的,我竟不知还有谁有这个福气能得这样的孩子了。”
我握着那孩子的小手,问道:“你是哪家的王孙?”
那孩子还是如旧回答:“儿臣是母妃的孩子。”
偌大的殿宇霎然间似乎是空了,悄然无声,只听得那孩子脆生生的童音绕梁盘旋。我正要开口,下一秒,那笑意却登时僵在脸上,握着那孩子的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皇帝望向此处,点着衷儿:“正度,这是你的儿子。”
衷儿也愣了,转眸望着我,又看了看那孩子,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遹儿,还不快拜见你父王?”
我见那孩子挣脱我的手便要下拜,忙一把止住他,起身行礼道:“儿臣奉君命执掌东宫,虽曾有纰漏,可皇嗣血脉之事却万万不敢马虎。儿臣日日查看内宫档案记录,并未得知东宫中有哪位妃嫔身怀有孕,近年来除了河东县主,也未有子嗣诞生,儿臣斗胆,想请问父皇,说这孩子是太子的,父皇可有什么凭证么?”
皇帝厉声斥道:“放肆!照你这么说,倒是朕混淆皇家血脉了?”
我忙疾步走到殿中,下拜道:“妾身不敢。只是东宫的规矩是祖宗的规矩,妾身执祖宗家法办事,不敢有丝毫差池。还请陛下恕罪。”
殿中沉寂恍如隔世,我跪在地上,半晌,听得皇帝嗤笑一声,道:“太子妃当真是恭亲自勉,既如此,朕便请遹儿的生母出来。”
他轻轻击掌,帘后一女子的窈窕身影隔着朦胧不清的帘影微微福了福身,方才缓步而出,行至殿下,对诸人施礼道:“妾身谢氏,给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同诸位王爷请安。”
我循声猛地抬眼望去,是了,绝错不了,那站在我面前几尺远的地方的人,正是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谢玖!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我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地想,心里头似乎是百爪挠心,又似乎是满满的怒气要压不住地喷薄而出,恨不能冲上去咬断她的脖子。
好一个谢玖!
皇帝满意地望着我阴沉下去的脸,道:“谢才人昔日怀有身孕,自请回西宫养胎。朕念及王孙之事事关重大,谢才人又多年侍奉有功,便特许恩准。只是这孩子生下来,朕瞧着这孩子聪慧灵秀,颇有先帝司马懿之风,将来必成大器。便留在身边教养。只是如今年岁大了,还是该送归东宫。”
他着意点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问:“太子妃可有异议?”
我有异议?我哪儿敢有异议?从谢玖捧着那卷圣旨到我面前请辞的时候,想必就是这位皇帝同谢玖布的一个局了。
我笑了一下,垂首道:“妾身不敢。自然将王孙视如己出。”
衷儿还是呆呆地望着我,半晌,极小声地叫了我一声:“峕儿。”
我周身微微一震,这是衷儿头一回叫我的名儿,他一贯是叫我“阿姐”的。
在皇帝面前,他如此也算是想保全我了。
我转眼望着他。
我们之间不过几尺之遥,可中间却隔了一个司马遹。他的目光迟疑地落在司马遹脸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同衷儿从前的年幼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起先以为他是哪一位诸侯王的孩子,同衷儿长得像却也不奇怪。
只是如今瞧来,却委实心情复杂。
我没法像疼衷儿一样疼他。
我笑着轻声提醒道:“殿下还愣着做什么?这是您的儿子。”
我起身,上前轻轻推了推司马遹,笑盈盈地道:“遹儿,还不快见过你父王?”
司马遹正了神色,小手拉着我,将我按坐下去,郑重地对着我同衷儿一道拜下去:“儿臣司马遹,拜见父王,拜见母妃。”
我捅了捅衷儿,他如梦初醒般叫了起,仔细打量了司马遹半晌,我忙笑道:“瞧瞧遹儿这模样,同殿下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这样乖巧聪慧,实在可人疼的紧。”
我拍了拍衷儿的手,轻笑道:“殿下,往后府里头又有人陪殿下玩儿了,殿下欢喜么?”
衷儿点头:“欢喜。”
可我瞧着他的神色,却也没那么欢喜。我没工夫劳神费劲地揣测衷儿的心思,只是将司马遹安置在我身边坐下,抬头摇摇望着大殿上的皇后。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心里凉怒交加,只觉得好笑起来。难道贾杨两家的势力都比不得一个庶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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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暗中调查
司马遹是个玲珑讨巧的孩子。
起码在寻常人眼里是这样的。
他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同我倒像是格外亲昵的模样,每日晨昏定省,都随着奶娘来给我请安。
我望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恍惚间竟觉得似乎望见了衷儿幼时的模样。可恨的是,这样灵透精巧的孩子,眉眼间还有着几分谢玖的影子。
这一点将我一巴掌从轻飘飘地恍然中打回现实。
实在令人厌恶。
我呷了口茶,叫了起,照例询问了他的功课。他平日里是皇帝待在身边亲自教养的,既然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他越发光彩灼人,皇帝顾虑在他的面子上,衷儿的地位才多一重保障。
我就是如此怀有私心,才对他“关怀备至”。
司马遹奶声奶气地答道:“太傅昨儿个还称赞儿臣胸有大志,天纵之才,请母妃放心,儿臣断断不会丢咱们东宫的脸。”
“很好。”我笑了一下,对他伸出手来。
他欢欢喜喜地将小手递进我手里,就势往我身边凑了凑,大眼睛望着我:“母妃,今儿个是有舅家人入宫么?”他指了指外面,“儿臣方才来给母妃请安的时候,瞧见了几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那样的气韵除了母妃的贾家人,怕是也没别人了。”
我总觉得这孩子心智似乎比衷儿更成熟些。既避开了容貌,又赞了气度,将我同贾家诸女夸了个遍。
我斜睨了一眼身边侍女,她忙道:“是夫人同韩夫人来了。”
我摸了摸司马遹的脸,柔声道:“你去同你父王玩儿罢,他怕是正困觉呢。”
司马遹便又规规矩矩地应了,冲我行了礼,躬身而出。
眼瞅着这孩子走远了,我便命人将母亲同午儿请了进来。父亲身在朝堂,出入东宫内闱有些不妥,虽他显然已是衷儿这边的太子一党,可这些心照不宣的东西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母亲同午儿皆是喜气洋洋的,进来先按着规矩对我行了礼,方才上前细细打量我半晌,笑道:“丰润了些,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我说:“不坏,虽不说是至平至顺,却也安稳不起风波。”
午儿身量张开了,容色也越发盛人,看来这贾家当真只有我不堪入目了。
我瞧了一眼她头上的发髻,笑道:“果然是嫁为人妇的姑娘了,稳重了许多。”
午儿的确是嫁了,年初的时候嫁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韩公子,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眼瞧着那满脸的喜色,欢悦地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我便笑她:“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疏忽了,都忘了贺我这小妹的新婚之喜。”
她欣然接受,笑言:“托了姐姐的福气。”
这事儿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唯独将他人瞒的滴水不漏。实际上,是韩寿身上沾了午儿房里头的香粉味儿,偏巧那香粉实在难得,是皇帝赏下的,父亲将韩寿恰恰好好地堵在午儿屋里,一堆人都在当场,将那丢人现眼的一幕都瞧在眼里。女孩儿家的名节自然是最重要的,父亲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将午儿指给韩寿了。
只是我瞧着那韩寿也是青年才俊,未必不能成一番气候。说不准他日还能成为我的助力。
我们母女三人携手在榻上跪坐下,叙了几句家常,便不自主地移到东宫诸事之上。
母亲呷了一口茶,问道:“听闻娘娘宫中新来了一位小王子,闹得满城风雨,说是太子殿下后继有人了。娘娘怎么想?”
提起这件事儿,我便不住地皱眉:“能如何?凭空冒出一个儿子来,还不是打我肚子里托生的,不过是个麻烦罢了。”
午儿笑道:“就知道姐姐要这样说。我方才远远地瞧了一眼,怪道是太子殿下的头一个王子,众星捧月似的,气度也好,从容端正。只可惜投错了胎。”
我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大晋规矩,要立嫡子为储。我同太子殿下都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这储位还能轮得到他不成?”
母亲忧心忡忡的模样,劝道:“你不喜他倒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你膝下无子,暂且要靠他傍身,便绝不能对他显出丝毫不耐来,反倒要处处体贴关怀,显出你当家主母的风度。否则叫人听了,你如今连容一个孩子的气度都没有,将来殿下登基,那三宫六院你还能容?你若不能容,哪配做一个皇后?”
我冷笑一声,道:“皇帝亲口玉令的下来,我是个什么身份,居然敢违抗圣旨?权且忍一忍,只等...”
只等皇帝驾崩,我入主中宫,衷儿心智不全,朝中诸事必定尽在我的把控之中,那时何愁区区一个庶出王子?
我虽没提,母亲却也懂了,只是眉心微蹙,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如今诸事未定,好歹多一重保障。”
我打从心眼儿里十分的不屑一顾,轻蔑地笑道:“保障?何来保障?他母亲那是什么出身?市井屠夫的低贱身份,如今攀上高枝儿就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了。这样的身份若是做了储君,岂不是让百姓笑掉大牙?谢玖那样的身份,以为生了个王子就能同我平起平坐了?”
我啐了她一口,恨声道:“做梦!只要我在一日,她就别想过安生日子。”
午儿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手:“姐姐消气,如今姐姐还没有嫡子,先由得她得意去。午儿倒觉得母亲说的有几分道理。若要小王子一心一意地对姐姐,却也不难。”
我望着满不在乎笑着地午儿,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
午儿托着腮,精致无双的小脸上妆容格外娇艳,骤然眯眼一笑,屋内便生华光:“只要他亲娘没了,王子这样小,怎么不将姐姐当亲生母亲敬重爱戴?”
外头已来人催着母亲同午儿出宫,我起身相送。
午儿握着我的手,笑吟吟道:“娘娘请止步。还有相见之日,不敢劳烦相送。”
她俯身下拜,冲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袅袅婷婷地在侍女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我思忖片刻,唤了人来,道:“去查查谢才人母家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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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入主中宫
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可我却不以为然。
不然,司马炎驾崩那日,天降异象,霞光满天,血色弥漫,九天百鸟嘶鸣盘旋,却分明是大吉的征兆。
史官不敢将这件事儿录入史册,皇后更命令在场诸人谨守秘密,断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皇帝驾崩,本是举国缟素的大悲之事,此时却偏偏天象大吉,岂不是撕了那些鼓吹先皇天神之子的信口开河的神官的脸皮么?
为此,皇后还特意将皇帝驾崩的时日拖了一日,实在难为了她的良苦用心。
衷儿哭的很厉害,他是他诸位兄弟姐妹里头哭的最厉害的。我瞧着他身披缟素。不住地对着那具冰凉的尸首磕头流泪的模样,心里头有些心疼,却也少不得陪着他多流了几滴泪。
夜里,他哭够了,只剩了轻轻地,小声地啜泣。
烛火昏惑,东宫的内监宫女在廊上靠着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轻飘飘地,羽毛般浮着。窗子不知被谁支起一道缝隙,梳妆台上的香粉气在空气中氤氲开,弥漫进跳动的烛火里。
我伸手摸了摸衷儿的脸,湿漉漉的,将发丝都沾湿了。
“衷儿,还难过么?”我不敢多问,只能这样旁敲侧击一下。
衷儿含混不清地“恩”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小声问:“是不是衷儿吵着阿姐睡觉啦?”
我忙说:“这倒不打紧。”
“只是...”
衷儿翻了个身,面朝着我。他生的真是好看,如珠如玉的,瞧了这些年,倒也未曾瞧出几分瑕疵来。他声音低哑:“阿姐想问什么?”
我迟疑道:“只是,阿姐瞧着你格外伤心些,这是为什么?”
衷儿眼睫微颤,凝视着我,一双清透的眸子里,是一团浓重的,氤氲的哀伤。
他幽幽道:“阿姐这么聪明,这么反而不知道呢?”
“他们失去的,不过是一个皇帝。而衷儿失去的,是一个父亲。”
我心里微微一震,见他一双眸子清透如常,干净地映出我一张丑如无盐的脸来。他偶然会冒出这样几句惊人的话来,或许是因为过于纯善的人反倒能看透世间诸恶的根。
后来,衷儿握着我的手,小声地说:“阿姐,你从前说你想做皇后。如今你就是皇后了。”
我由衷地笑了起来。
我如今的确是皇后了,可真坐到这个位子上我才知道,便是如今我这个皇后,在后宫里也需得看着那位太后娘娘的脸面过日子。
在我独揽大权之前,我还需要做些事儿才是。
如今天下理当由我贾家独大,同杨家的关系,就此可断了吧。
那日,我见到太后的时候,她正华服锦衣地端坐在宫里。分明是半老的年纪,可瞧来竟不知比我美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笑着请了安,在太后下首的交椅上坐了。
太后脸色并不很好,开口便问:“市井传言,先帝去时天有大吉,预示如今新帝才配做这天下之主。这事儿皇后可知道么?”
我笑盈盈地坦然回答:“知道。”
太后冷道:“那皇后可知道这始作俑者是谁?”
我照旧笑眯眯的,诚实答道:“是臣妾。”
太后似乎未曾料到我这样坦诚,微微一怔,旋即脸色便越发阴沉的难看起来:“皇后此举何意?市井传言四起,有损先帝圣明,难道皇后不知?”
我接过宫女上的那盏茶,里头嫩芽新发,清香扑鼻。我轻轻吹了吹,笑道:“母后如今已是太后了,儿孙饶膝,还是颐养天年,享尽天伦之乐的好。后宫诸事如此繁琐,本已叫人顾接不暇,母后哪儿还能分心涉足朝堂市井呢?”
太后冷笑一声:“皇后这是嫌哀家多事儿了。”
我心平气和地笑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委实怕母后过度操劳,于凤体无助。”我望了望窗外,春意融融,花香浮动,分明是一片盛世祥乐。可这一片平和宁静之下,却是暗流涌动,风波将起。
我收回目光,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位貌美的妇人,轻笑道:“再者,臣妾只管得了自身和陛下,如何还能顾得上先帝是不是圣明?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今往后,忠于先皇的人只会越来越少,陛下的亲信需得遍布朝纲,方能安枕。母后这点道理却不懂么?”
太后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我,似乎要说些什么,怕是一句“小蹄子”就要脱口而出,却终究将这些个不体面的话咽下,叹了口气,道:“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可遹儿,他如今是陛下唯一的皇子,皇后,哀家最放心不下他。”
太后的语气已然放软,近乎哀求。
我笑:“母后,遹儿如今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抿了抿唇:“只是,不知天下百姓对这位流连市井的太子殿下以及他那屠夫之女的生母究竟作何感想?”
太后噎了一下,哀求道:“遹儿还小,他幼时的聪慧皇后也是看在眼里的,先帝在时,曾说他有先祖遗风。还请皇后对太子视如己出。”
我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天色大好,我何必将这大好时光浪费在这儿?
我起身,懒懒地福了一福,道:“事关太子,便是事关朝纲涉及,便不劳母后费心了。况且...”我笑了一下,“这后宫妃嫔充盈,我同陛下的日子还长,陛下将来必定子嗣繁茂,又何愁没有皇子继承大统?”
太后的脸色微微发白,我瞧在眼里,微微一笑,就此拜别。
我一只脚踏出宫门,便有内侍迎上前来,小心请示。
我回头瞧了瞧那印着烫金大字的匾额,思忖片刻,道:“不必禁足,只派人盯着太后就是。若有异动,即刻派人回禀。”
那人领命去了。
瞧着太后如今对司马遹的模样儿,倒由不得我不怀疑。昔年我要被废入金庸城的时候,她究竟有没有从中斡旋?或是在先帝的盛怒之下又火上浇油了一把?
既然如此,我昔年受过的苦,便让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也尝一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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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唯有谋逆者株连九族
要说,这朝中的风吹的的确是快的很。
我前脚刚刚半软禁了太后,将后宫大权尽揽在手。后脚这朝堂上的风便吹了起来。接连几日,杨家都有人一连几次地上书皇帝,弹劾我不忠不孝,觊觎权势的罪名。
衷儿看了几页,有些困惑地望着我,一双干净透彻的眸子令我有几分心虚:“阿姐,杨太傅说的,可都是真的么?”
我打眼瞧了一瞧,上头不外乎是些皇后对太后不予礼待,专擅朝政之类的废话。我瞧完了,便一把撂开,虽有几分心虚,却还是笑着道:“陛下刚刚登基,太后母家权势稍减,反倒是臣妾母家日益昌兴,太傅心中多有怨气,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瞥了一眼奏折上头有理有据地判语,冷笑一声,复而道:“只是看陛下圣明,究竟肯不肯信臣妾,肯不肯信阿姐?”
衷儿松了口气,将那折子一把推开,软软地道:“衷儿自然是相信阿姐的。”
我便将那些折子一本一本地摞好,笑着摸摸衷儿的脑袋,道:“衷儿累了罢?”
衷儿扁了扁嘴。
我便又道:“衷儿每日早起上朝,本就疲累,还要看这些糟心的折子,实在是辛苦极了。”我试探着望着他:“不如...让阿姐替衷儿瞧瞧么?”
我本意不过是试探,可衷儿却欢喜地一跃而起,拍着巴掌笑道:“阿姐愿意瞧这劳什子,实在是太好啦!”他瞧了瞧那堆成小山的折子,又皱起眉来,偏着脑袋瞧我:“可是这实在太多了些。阿姐要是累坏了可怎么好?”
我尚且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便一拍巴掌,恍然大悟般地道:“不妨...不妨叫太傅来同阿姐一起瞧瞧。如此太傅也能更明白阿姐些,从今往后就不会再说阿姐的坏话了!”
我被他这“好心好意”委实弄得哭笑不得起来,要杨家同我分一杯羹,我自然是不肯的。
我忙劝阻道:“太傅年事已高,要瞧上这些折子,岂不是要累坏他老人家?若是累坏了太傅,岂不是连带着太后也一并心忧么?”
衷儿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阿姐说得对。那...”他望了望风光无限,美景良辰的窗外,又瞧了瞧我,有些艰难地小声道:“要么...要么还是衷儿陪阿姐一同看罢。”
我哪儿能瞧不出他想出去玩儿的心思,便笑道:“阿姐心里有数,衷儿乖,去瞧瞧咱们河东公主罢。昭容若是知道父皇能得空陪她玩儿,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衷儿如此才舒展神色,笑着道:“那好,那衷儿就去瞧瞧咱们昭容。”
我望着他有些单薄的,哼着小调欢喜的背影,心里涌上几分愧疚来。诚然,愧疚是最没用的东西,从我费心替午儿嫁给衷儿的那一日开始,我的这辈子似乎就再没有良心了。
那些奏折我从日出一直翻到日落,才将朝中近来诸事了解个大概。屋外的烛火次第点起,莹亮的烛光温润地跳动在我的眼睛里。
我抽出几本弹劾杨骏的奏折来,略略思忖片刻,将内监唤来,道:“派人去将殿中中郎孟观、李肇和寺人监董猛请来,就说是陛下急诏入宫,有事相商。”
这几人的奏折皆是秘折,隐秘弹劾了太傅杨骏。只是我细细翻了一遍,所言大多空而无物,如此倒不像是确有其事,反倒像是个人私愤了。
这种人,依着正人君子的说法便是十足的小人。可我也不过就是个小人,小人对小人,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深夜时分,这三人被我打着衷儿的名义宣进宫来。
他们见了坐在案后的是我,一时微微怔忡一下,旋即躬身跪拜请了安。
念及这往后许都是我的“肱股之臣”,我便客气了许多,先赐了座,又命人上了茶果夜宵,方才徐徐开口道:“陛下身子不适,本宫身为中宫皇后,理当为陛下代劳分忧,是以今日才忝居此位,代陛下接见诸位大人。”
三人很是机敏,到底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年,如今能看着风向弹劾杨家,我便深知他们心中打的那些小算盘。但我的算盘,他们也未必不知道。
孟观率先道:“陛下勤勉,娘娘仁德,理应是天下百姓之福。”
我自然知道这些面子上的话半真半假,做不得真,只是叫人听着也舒服。
我端了茶盏,轻轻吹了吹,透过那袅袅的雾气见得座下人影斑驳。如此便瞧不清面容,更何况隔了一层肚皮的人心呢?
我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查阅了几位大人的奏章,知道了太傅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悲,到底太傅同太后尚存父女之情,竟做出这等祸乱朝纲的事儿来,委实令人震惊。”
董猛眉眼微有喜色,忙拱手道:“正是。可臣等以为,正是因为太傅乃是皇亲国戚,才越发不能肆意纵容,以免叫天下百姓以为我大晋律法无助。”
孟观同李肇微一颔首,朗声道:“臣复议。”
我笑道:“几位大人为朝廷尽心尽力,为我大晋呕心沥血,陛下同本宫都是看在眼里的。”
三人不语,只等我话锋一转,“只是,这杨家借着太后娘娘的权势同威望,专擅朝政,一家独大,将这朝堂搞得乌烟瘴气,陛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还要顾念同太后的母子情分,也说不出什么。三位大人皆是肱股之臣,陛下同本宫唯有仰仗三位大人方能将此事妥善安置。”
三人忙起身,拱手道:“臣等必定尽心竭力。”
我笑着请他们坐了,语气微微一沉,沉声道:“只是诸位大人都知道,杨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若不连根拔除,他日必定死灰复燃,再次祸乱朝纲。”
“全凭娘娘吩咐。”
我接着道:“正因如此,只凭三位大人的诉状,是绝不能将杨家彻底剿灭的。”
孟观道:“臣等虽以为然,可却也并无更好的法子。还请娘娘明示。”
茶盏上轻飘飘地游荡着似有若无的雾气,烛光哔哔拨拨地跳动着。晚风轻拂过帐幔,卷进浮动着的熏香。
我笑了一下,目光扫过座下三人,一字一顿地正色道:“唯有一条。谋逆者,株连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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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太傅欲谋反
自古王朝最忌弄权之人,更何况这人乃是当朝国舅,太后母家,在朝中威望又高。我自然不能不忌惮。
孟观听了我的话,恍然大悟,拱手喜道:“果真是娘娘思虑周全。微臣等虽有此意,却苦于无凭无证,还请娘娘明示。”
我见他们三人定了心意,不免由衷暗喜,却只能端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来,淡笑道:“本宫不过一介女流,不及陛下同诸位大人们,皆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小女子自然有小女子的法子。”
“杨家盘踞朝中数十年,如此家业宏大,任他杨家中人便绝无可能两袖清风。”我神思微微一晃,倒想到了我贾家。诸如杨家贾家这样朝中重臣士族,家中人丁兴旺,又要锦衣玉食,只有那些微薄的薪俸还不够塞牙缝的,“依本宫之见,倒不如从杨家那万亩良田,千家商铺入手,先将贪污坐实。至于谋逆之罪着实简单,太傅自诩对陛下昔日曾有师恩,觊觎朝政,肆意弄权,倒也说的通。”
李肇心领神会,笑应道:“其实娘娘大可放心。这谋逆之事,一旦坐实了,轻易便不能翻身。只看陛下愿不愿信。陛下同娘娘伉俪情深,必定对娘娘的话深信不疑。只要陛下信了,诸位诸侯王信了,便不怕堵不住这天下的悠悠之口。”
我颇有几分赞许地望了他一眼,笑道:“李大人倒是给本宫提了个醒儿。这事儿本宫出不了面,陛下碍于太后娘娘的面子也不好出面干涉,需得李大人联络诸位诸侯王。”
“是。”
我沉吟着:“只是...依大人之见,究竟哪几位诸侯王可用?”
李肇如鱼得水,侃侃而谈:“依微臣愚见,朝中诸位王爷,当以汝南王司马亮同楚王司马玮得堪大任。”
我略略思忖片刻,李肇垂着眸子,唇畔含笑,眼角微露锋芒。
半晌,他不动,我亦瞧不出什么,便笑道:“既如此,本宫便将此事托付于你,还望李大人多多费心。”
李肇忙拱手道:“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那好。”我正襟危坐,沉声道,“请李大人修书两封递与两位诸侯王,本宫自当请陛下圣旨,命其讨伐杨骏,将杨家这等乱臣贼子一举拿下,方能保得我大晋恒运昌隆。”
殿外夜深,卷珠帘,露深霜重,润湿袖口云纹。烛火莹莹,三人跪在案前,火光跃然面上,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熏香气息。
半夜三更之时,我便越发容易走神多思,竟有某一刻朦朦胧胧地觉得,我才是这偌大宫廷中九五之尊的那一人。
李肇的手脚快的很,不出半月,我便得了消息,说是汝南王迟疑几分,终究委婉回绝。我倒也不甚稀奇,李肇三人能举荐汝南王,便是出于他绝无异心,极易操纵的缘故。只是凡事皆有两面,他性子如此和软,也足以瞧出是个不愿冒险的人。他如此,我反倒放下心来。
李肇倒没瞧出我隐隐的欢喜,只以为我是要恼了,忙道:“娘娘宽心,汝南王虽不成,可楚王殿下却已在路上,不日即到京城。”
我笑了一笑,心中已大致有数,便又多问一句:“杨骏便没说什么?”
李肇道:“今儿个朝上,微臣提及此事是得了陛下准允的。何况楚王殿下位高权重,杨骏不敢阻拦。”
我便叫他退下了。
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来便是如此了。
入了夜,衷儿抄着手来我宫里,身后低眉顺眼的几名内侍手里捧着一打奏折。
我忙拉了他坐下,命人给他上了茶点。他吃了几口,便提及今日朝上的事儿:“阿姐,今儿个李肇上奏说,楚王正在往洛阳来的路上。”
我笑道:“那是好事儿。陛下同殿下许久未见,有的可叙呢。”
他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没几分笑模样,只是一双乌黑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转开了,接着专心啃他手里的点心。
我不知怎么的,竟然也有几分心虚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啃完了点心,直直地将一双细白纤长的手伸出来,我便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听得他闲闲散散地轻声道:“衷儿自然是欢喜的。只是阿姐,欢不欢喜?”
我周身似有若无的泛起一阵寒意,下意识地猛然抬眼望他。
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如常,清明如常,倒像是一汪浅浅的溪流,明镜似的,一眼便能望到底。
这孩子经常会说些让人心里寒颤的话。
我如此一想,便放下心来,笑道:“衷儿欢喜,阿姐自然欢喜。陛下欢喜,臣妾也亦欢喜。”
衷儿若有所思地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倒觉得背后的衣裳濡湿了一层,黏黏地粘在身上。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倒像是很有心事似的。我一时半会也无话,便陪着他坐着。
小半刻的功夫,他便从那打奏折顶上信手摸过一本,递给我,很认真地道:“其实楚王已经派人来给衷儿送了一道密折,说太傅杨骏意欲谋反,阿姐瞧瞧。”
其实我哪儿用瞧?这来龙去脉我心里头再清楚不过了。
可我还是接过来瞧了瞧,听衷儿问:“阿姐,你说,这密折上所书是真是假?”
我合了折子,极有耐性地帮他捋了捋:“这要看陛下信谁的话了。只是这密折上清清楚楚地将杨大人的罪状罗列的格外详尽,若说是编造,怕是难上加难。何况欺君之罪乃是大罪,楚王并不是糊涂人。”
衷儿皱着眉,好看的小脸上都皱起褶子来:“可是衷儿想了又想,太傅是衷儿的外公,如何会如此歹毒地想要篡权谋位?”
我握着他的手,耐心道:“陛下这样想便是顾念了旧情了。杨大人终究是外戚,想要干政的心思未必没有。更何况,史上为了一个皇位手足相残的事儿还少么?同姓兄弟尚且如此,又何况外戚?那一颗忠心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衷儿瞪大眼睛瞧着我:“可阿姐也是外姓。”
我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可阿姐是你的妻子。阿姐既嫁给了衷儿,便是打定了荣损与共的主意,岂会这样断自己的后路?如今怕是整个贾家都姓了司马了。”
衷儿安下心来的模样,使劲儿攥着我的手点了点头,又苦下脸来:“那依阿姐所见,应当如何?”
我循循善诱:“阿姐不能替你拿主意。只是衷儿,你若是想做一个明君,赏罚分明,不讲私情便是理所当然的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父皇平日里也时常提点,你是个乖孩子,自然知道应当如何,是不是?”
衷儿的神情格外严肃。我能从他脸上瞧出莫大的纠结和挣扎。也难怪,这样良善的孩子,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进退两难。
我摸摸他的脸,轻声道:“不急在一时,事关重大,陛下的旨意又是一言九鼎不可更改的,衷儿想明白了好。”
衷儿握着我的手,十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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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我的心悸动了一下
衷儿上朝去了,我便优哉游哉地窝在殿里头,等着我这位小夫君下朝来给我带些好消息来。
昨儿个我算是费尽唇舌,所幸衷儿的痴傻让他格外听话乖巧,我自问通过昨儿个我的旁敲侧击,加之今日上朝的时候,我已属意孟观,李肇等人顺着司马玮的话题对衷儿施压,想必便是万无一失了。
我慢慢吮着那盏清溜溜的茶。
衷儿近来是长大了些,心智虽还不成熟,可他昨夜那通透澄澈的眸子竟也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每每我对上那双眼睛,却也总觉得有几分心虚。
估摸着到了下朝的时辰了,外头人声盈动起来。
我抬眼望去,青衫内监快步而入,垂眸拱手道:“娘娘,孟大人派小奴来给娘娘传信。方才朝上陛下已然命楚王殿下驻兵司马门,命东安公繇爷率兵讨伐反贼杨骏。”他顿了顿,我便微笑着颔首,等他继续接下去。
他道:“反贼杨骏在府邸中被当即诛杀。”
我一个没忍住,险些便鼓掌欢呼起来。
我轻咳一声,又道:“陛下可还有其他诏令么?”
来人道:“陛下还下令,收捕卫将军杨珧同太子太傅杨济。”他拱了拱手,惯常尖锐,颇似女声的音调,此时竟沉沉入耳,“皆夷三族。”
我有些遗憾:“三族...”
如何不是九族呢?衷儿这孩子到底还是良善了些。能做到此处,怕是也已经到了极致了。
我举起茶来,握在手里转了一转,却又一时忘了往唇边送:“陛下既已有诏令下,下头的人便只能按着规矩办事儿,不是么?”
内监道:“娘娘说的是。”
我倒是颇为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你去给太后娘娘传个信儿罢,到底是太后的母家,总该对着娘娘知会一声,也好让她心里头提前有个准备。”
我想了想,抬眼对着身侧的女官长鸿使了个眼色,那女官得了命令,从怀里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内监手中。
内监从那广袖后,抄手抬眸,一双细细的眼睛打那昏暗的阴影里头锐利如刀锋:“小奴领旨,必不负娘娘恩惠。”
那内监快步离去,长鸿上来给我添茶,低低地道:“婢子不明白娘娘此举的含义。”
我啜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道:“太后如今被禁足深宫,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儿,她能不动作?可她想如何动作?”
长鸿略略迟疑了一下:“靠人传口信...或是命人传手信出去。”
我笑:“正是如此。”
正说着,衷儿一声一声唤着“阿姐”,便从殿外大踏步进来了,身后衣裙翩翩的宫女如花团锦簇般拥着他,倒是格外风情的一道风光。
衷儿甫一进来便缩了缩脖子,嘟囔道:“真冷。”
我忙迎上去捂着他冰凉的手,命人又添了几块银丝新炭进去。
衷儿懒洋洋地一把解下身上的风袍,信手往地上一丢,便枕在我腿上掰着我的手指,懒懒地道:“阿姐,今儿个衷儿在朝上下旨诛杀杨家三族。”
我听他的语气虽尽力和缓,却颇有几分落寞,便抚着他的小脑袋,宽慰他道:“衷儿乖,如今长大了,知道做一个好皇帝了。阿姐知道衷儿心里头难过,但是总会好的,对不对?”
他握着我的手,贴在脸上。他的小脸也是凉津津的,眉目清俊,五官精致至极,沉声闷闷地应了一声:“对。”
我捏了捏他的小脸:“还有阿姐呢,还有咱们昭容,我们是你的家人,知道么?”
衷儿枕在我膝上,握着我一只手睡着了。我便用剩下的那只右手慢慢批着折子。
约莫一盏茶的时候,方才我派出去那内监快步而入,拱手道:“小奴给陛下请安,给娘娘请安。”
衷儿激灵了一下,我忙柔声安慰了半晌,将他扶起来。
内监道:“奴才”
那内监呈上来一张字条,我只一眼瞥见上头的字,心下了然,将字条递到衷儿跟前,痛惜道:“我竟...我竟从没想到,太后娘娘竟同乱党有所牵扯。”
衷儿怔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那张字条,上头分分明明地写着六个大字,“救太傅者有赏”。
这事儿对衷儿的打击可是不小,昨儿个这孩子还同我争辩他外公是不会害他的,今儿个自个儿母后都来在这上头添了一把火。
我见状,便唯有按下心头不忍,再火上浇油一番。
我握着衷儿冰凉的手,柔声道:“衷儿也别难过,太后不仅是衷儿的母后,更是太傅的亲女,于情之上,也的确可以理解。只是于理...委实有些失了分寸了。”
衷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将那张纸条扔进了身旁刚抬来的,添过新炭的火盆里。
我心里微微一震,倒是揣摩不出这孩子的心思。
他抬眼望着我,清清楚楚地,黑白分明的一双透亮的眸子:“看了心烦,不如不看。”
我哑然失笑,这样简单粗暴,倒委实是心性纯粹的人才能有的法子。
我捏了捏这孩子的手:“衷儿打算怎么处置?”
衷儿眼眶通红,闷闷不乐地躺回我膝上,扯过我的半截衣摆盖在脸上。过了片刻,那衣襟上已经濡湿了一片,闷润的声音从衣襟下传出来:“阿姐心里头应该已经有计较了,那便由得阿姐处置吧。”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逗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抚了抚他的头发:“阿姐是这么想的,母后到底同你有母子情分,不好按律法论处。可若是轻易放纵,却又滋长了不正之风,落得天下人口实。”
我沉吟片刻,道:“我想着...不如将太后废为庶人,留其性命,如此也算是有个交代。”
衷儿的小脑袋点了点,闷闷道:“好,听阿姐的。”
我等衷儿睡着了,命人给他盖了一床褥子,想了想,抬手矫诏。
这一盘棋下到如今,差的不过是这最后一道圣旨了。杨家同贾家相互扶持多年,到如今两氏相争,总归该有一个结局,且需得是一个斩草除根的结局。
衷儿枕在我膝上,面如玉质,长睫郁郁,清润非常。
他睡得正香,我动了动,他便下意识的抓住我的手,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这么多年,居然头一回颇为悸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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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红颜薄命是美人的劫
此番再去见太后,便是去颁圣旨去了。
太后娘娘正在自个儿宫里的佛堂前跪着,一如往常,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便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不肯虚顾自己的容貌。到底是一张漂亮的脸,想来不管是谁,都要格外看重了。
宫女替我推开门,我拎着一卷圣旨,跨入堂内。
一尊镶着金箔的佛像慈眉善目地落于上首,木鱼声叩叩,熏香满堂,倒是令我的心神也都舒缓沉静了下来。难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先皇妃嫔都将佛堂视作晚年修身养性的好居所。
两扇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整个佛堂静谧安宁,除了那一下一下,带着节奏的敲击声,再没别的响动。堂外,晌午的阳光温然和煦,院内萧瑟,颇有几分冷意。
我待她将木杵搁下,方笑道:“母后倒是好雅兴。”
太后淡笑,双手合十:“上了年纪的人了,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事儿好做。”
她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转而面向我,便是她大我几十岁有余,可那副相貌却也足以令我这个年轻女子相形见绌了。
她望了望佛像,淡声道:“皇后不妨来拜一拜,以偿还罪孽。”
我笑:“本宫自认并未有需要赎罪的过错。”
她眸色一沉,郁郁地直视着我:“皇后身上背负众多人命,便不怕么?”
我细细琢磨了一番,还是笑道:“母后当真觉得,佛能渡我?”
她道:“佛普度众生,自然能渡你。”
我心里头倒也不是不信,只是佛家需要有佛缘,我做的事儿皆出自本心,理直气壮,并无悔悟之心,想来是没有佛缘了罢。
我叹了口气,将那卷圣旨抖开,清了清嗓子,将那道圣旨颁下,递到太后手里,笑眯眯地说:“母后,从今往后,您便在同儿臣颇有缘分的金墉城里安度余生罢。”
她平静地接过那卷圣旨,也不看上一眼,只是敛眸半晌,苦笑一声:“皇后,是哀家输了。”
我摇头笑道:“母后此言差矣,你我之间本无嫌隙,输的不是你,只是杨家。”
“哦,对了。”我抬眼望着那尊笑意温然的金佛,淡淡道:“佛从我降生那日,便从未对我宽待过。既无恩惠,如今又想来渡我,要我忏悔自责,又是凭什么?”
她没说话。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母后瞧瞧我的这副皮相,在家时,父母偏疼容貌好看的姐妹们,长大后,姊妹们皆有人慕名上门提亲,唯有我,落了个貌如无盐的市井笑谈。”
我如今发间簪的凤舞九天的金簪,身上的绫罗绸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我自己换来的。佛没帮过我。
太后的脸色略略有些暗淡,我颇为满意地望着她哑口无言的神色,笑道:“母后,求佛求天都是虚话,求人不如求己。这才是实打实的正理儿。”
太后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我只求你,宽待遹儿。”
好家伙,太后娘娘这不提不打紧,一提便又生生提到了我心里头这根刺儿了。
我面上不露,只是从容应道:“遹儿已是太子,若非自掘坟墓,旁人又如何能撼动万一呢?”
“峕儿虽心狠手辣,却也不傻。”我后退一步,对着太后福了福身,垂眸道:“峕儿怕是不能亲自给母后送行了。还请母后莫要见怪。从今往后,自己多多保重罢。”
太后的身子动摇了一下,我已然抬步跨出沉闷的佛堂,堂外的日光将我周身戾气尽数照散了。
身后不远处,低低地一声叹息顺着熏香的气息飘出来:“这天下啊...”
我极目望去,碧瓦飞檐,宫楼殿宇,重重叠叠,绵延九天。
我笑了一笑,不自觉地便开口附和道:“这天下啊...”
第二年,已被废为庶人的太后杨氏,在金墉城里被生生饿死。
这位风华绝代的,曾经手握大权,背靠大树的女子,临了了,也逃不过树倒猢狲散的命运。
我听到长鸿如此的禀报,倒没断了正批着奏折的手,只是闲闲的,事不关己地叹了一声。
红颜薄命,从来都是美人的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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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既倒,为了稳固我贾家的地位,在朝中扶植几个亲信是必不可少的。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有人视我为眼中钉,也不能轻易动作,否则便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笑谈了。
我想了许久,觉得外人总不如自家人可靠。便将午儿家的都提拔上来,再加上曾助我除掉杨家的司马玮及司马繇,我们几位共同干政,一时倒也将大半朝政掌控在手里。
衷儿是个听话的孩子,虽不甚清明,但格外通透。
我大权在握,好容易能在朝堂上安下心来,却又苦于自己迟迟无法得一个男丁。
到我生下女彦时,这已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了。彼时已是九年,女彦是我这一生第三个女儿,也是最后一个女儿。
衷儿很欢喜,他并不像寻常皇室那般看重男丁,是以我生男生女他都欢喜。
我生了女彦,气虚体弱,卧在榻上,衷儿怀里头抱着女彦,昭容同宣华笑的眼睛都没了,围在衷儿身边,叽叽喳喳地要看看自己的小妹妹。
生的是个女儿,我多少有些失望,倒是衷儿乐颠颠地将女彦抱到我跟前,很诚恳地说:“阿姐,你瞧,女彦好看的很呢。”他亲了亲女彦的小脸,环视了身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眉开眼笑,长舒一口气:“所幸女儿们长得都像我,好看的紧。”
我早习惯了他这耿直的脾气,何况说的倒也是事实,早就气不出来了。只是叹了口气:“可惜是个女儿。”
衷儿摇摇头:“阿姐怎么这么说呢。男孩已有遹儿了,再多无异。多几个女儿多好,听话懂事,瞧着就欢喜。”
他提起司马遹,我心里微微一紧。
这才是我的心病。
只要我一日不能诞下男丁,这天下迟早是司马遹的。到那时,太后之位,天下大权,只怕都要落到他那个贫贱的亲娘手里。
难怪,我冷笑起来,难怪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同那位谢才人这般隐忍不发,想来都是等着这有朝一日呢。
可她这算盘却是打错了。
我缓了缓心神,望着衷儿:“衷儿,我想见见娘亲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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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我有点想他
母亲同午儿被衷儿连夜宣进宫里头,衷儿还命人在偏殿将我这两位至亲安顿好了,方才让内监引着两人到我榻前觐见。
虽说衷儿心智不成熟,可对我却委实是尽了心的。
“峕儿!”母亲方踏入寝殿里头,见衷儿尚在榻前,忙下跪俯身请安,午儿亦随着拜下去:“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衷儿跳了起来,怀里头还抱着女彦,又怕摔了女儿,又急着要去扶母亲,一时之间倒是手忙脚乱,只能求救地望着我。
我笑:“母亲快快请起,瞧给咱们陛下急的。”
母亲同午儿这才起了身。午儿此时已经是做了娘亲的人了,瞧起来倒是端庄稳重了许多,昔日嫁得如意郎君,如今又是儿女双全,自然是泡在蜜罐儿里过活的,日子过得逍遥惬意,别提多自在了。
衷儿清了清嗓子:“夫人同皇后许久不见,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朕也不好叨扰。”
他望着我,见我颔首,方才抱着女彦出去了。
午儿的眼睛在衷儿身上打了半晌转,颇有几分赞叹:“好一个璧人,倒是叫姐姐占了大便宜。”
我也不恼,只笑道:“你这话若是叫你家韩大人听去了,怕是不知怎么闹才好。”
她吐了吐舌头:“姐姐饶我,这话你知我知娘亲知,可不要叫第四人知晓了。”
母亲瞧着我们姐妹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做了娘亲也不安生,只知道浑闹。”
这方笑过,母亲忧心忡忡:“峕儿,你如今又有生育,我同你父亲都是欢喜的。只是这三位公主皆是女子,不能继承大统。如今陛下膝下仅有太子殿下一位男丁,你需得将太子视如己出,悉心抚养,才能稳固你的中共之位。”
这话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的确是为此事儿才将母亲同午儿召入宫中的,可若是要将司马遹视如己出,却实在是难为我了。
“母亲这话也正是我想的,”我伸手握了母亲的手,略作宽慰,再望向午儿,道:“只是我却需要一个自己的儿子。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有难保的时候,更何况我同太子还隔了一层肚皮。”
午儿怕是以为我精神失常了,只能小心地宽慰着:“阿姐也不要太急了,这皇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的。阿姐还年轻,还有时日。”
“年轻?”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话的确是午儿安慰我无疑了。我已年近三十,唯有的好处便是,美人迟暮这个词倒是同我半分都不沾边。我年轻时便丑,如今,倒是瞧着稍微顺眼些了。
午儿想来也是自知这话有失偏颇,只能扁扁嘴:“那阿姐想如何?”
我直直地望着午儿,沉声道:“慰祖。”
午儿蓦地一滞,当即便怔在当场。半晌,才迟疑地,慢慢地道:“阿姐说什么...?”
我说:“我要立慰祖为太子。”
午儿这回听清楚了,“蹭”地一下从榻边跳起来:“阿姐你疯了!”
我就知道她要这么说,倒也不惊讶,只是等她瞪着我的眼睛慢慢变得平静些,方道:“如何?慰祖是你的儿子,你就不愿他将来成那个继承大统之人?”
她压低了声音:“阿姐!皇室血脉不容玷污!”
母亲似是在原地遭了一阵惊雷,脸色格外灰败,这时才被午儿的一声低吼唤醒,半梦半醒似的望着我:“峕儿...”
我转向她,落落坦荡:“母亲。”
她顿了顿:“我的皇后娘娘,我的小祖宗,你且饶了你母亲这把老骨头罢!我贾家能有如今的势力已是不易,如何还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呢!”
我十分的不以为然,母亲年纪大了,做事难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才是稳固我贾家的大好时机,一旦功成,这天下才当真有我贾家一半!”
我不再理会母亲,转而对午儿道:“如何?午儿,我是你亲姐姐。你知道姐姐不会害你。”我记起昔日之事,先是有几分心虚,转而又理直气壮起来。若非我顶了午儿的名分,她哪儿能那样顺理成章地嫁给心仪之人?说到底,我这是帮她。
午儿显然有几分心动,却在母亲的目光下迟疑着:“午儿...午儿不敢轻易混淆皇室血脉。”
我见她心动,心里一喜,又劝道:“午儿,如今朝中谁人不知是皇后为尊,贾家为尊?即便另有隐情,可谁也不敢查探万一。自然,成大事总是要冒险的,可总不能怕险便因此畏首畏尾,难道你便甘愿碌碌无为么?”
母亲沉了脸色,声色严厉:“峕儿!你不要胡闹!你这是在害贾家!”
我住了口,颇有几分惊讶地望着母亲。自我嫁与衷儿后,母亲便始终对我抱有几分敬意,毕竟君臣面前,再无母女情分。
可如今母亲竟这样声色俱厉地摆了长辈的谱来教训我,倒是令我脸面上挂不住了。
我亦沉了脸:“夫人此话何意?本宫虽是皇家人,可心里头,血里头,哪个不是贾家的?本宫自认这些年为了贾家也是劳心劳力,担不得夫人这样的斥责!”
母亲冷笑一声,拉了午儿起身,福身道:“娘娘如今大了,跟我摆起皇后的架子来。既然如此,妾身便不再叨扰娘娘了,若扰了娘娘清静,妾身只恐脑袋都要掉了。”
我还未来得及出言挽留,母亲便已然拉着午儿拂袖而出。
我气的浑身发抖,狠命将那床畔的帐子一把扯下,死命嚎了几声才将火气消了几分。
那些宫女守在外头,何止不敢进来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偌大的宫殿,成群结队的宫人,倒像是墓园一样死气沉沉的。
我从小忍惯了寂寞,那时我以为是我无权无势,模样又不讨喜的缘故。可如今我身居高位,却一次一次觉得越发寂寞。
帐幔被我扯碎了一半,毫无生气地垂在榻边。
我这会子有些落魄,有些寂寞,也有些想念衷儿这个傻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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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老百姓没有粥喝,怎么不吃肉糜呢?
母亲不知是不是被我大胆的想法吓住了,回去后没过多久便病倒了。
我本以为母亲那样强势的人,理当身强体健长命百岁,可事实上,她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再后来,获准入宫的虽有母亲同午儿两人,可来的,却只有神情戚戚的午儿一人了。
我有些担心,便问她母亲的身子,她悲戚地望着我,说,姐姐,大夫说,母亲怕是没多少时日了,只叫我们准备后事呢。
我的心似乎是沉沉地坠了一下。可再细细体味一番,倒觉出几分轻松来。
我说,生死乃是寻常事,人大限将至,寿数几何,都是命。
午儿没说话,只是一双明眸水光盈盈地望着我。我转了话头,淡淡道:“午儿,你想不想让韩慰祖做太子?如今无人劝阻,司马遹又流连市井,不成大器,正是好好的时机。”
午儿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陡然错愕,转瞬竟是一抹厌恶之色。
我习以为常,只是抿唇平静地望着她。
这个目光我早已在许多人眼里头瞧得清清楚楚了,心里头明镜似的,又硬又冷,也不必在意这一人两人。
半晌,她幽幽地道:“皇后娘娘这等的临危不乱,面不改色,果真如外界所传,好狠的心。”
我无力反驳,便应一句:“哦。”
外界可不只盛传我心狠手毒,更有貌如无盐,形如夜叉的“美誉”,她大约是顾忌着我的面子,没说罢了。好妹妹,还知道给我留面儿,也不枉我疼你一场,不是么?
午儿拂袖而去。
我慢悠悠地品着面前的那盏新掐尖儿的清茶,别看她面儿上清清高高的,可骨子里头还是沾着我们贾家的血,她必定会同意的。
这是我们贾家惯常的风范,非此不肖贾家人。只是午儿面皮薄,自小被宠爱惯了,自然要做一做孝顺清高的模样,不像我,自幼没脸没皮,摸爬滚打,早就不愿做这些面儿上功夫了。
狠得还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
我正琢磨着,便听得屋外内监报陛下来了,心里油然一软,忙起身迎上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面色红润,气色极好,便笑道:“眼瞧着陛下是有什么喜事儿呢。”
他苦丧着脸,拉着我诉苦:“阿姐你不知道,今儿个朝上,几位老臣上疏说,民间遭大旱,老百姓没有饭吃,已经饿死许多人了。”
我听到此事很是不满,朝中那些个酸大臣就喜欢夸大其词,先将这大旱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然后再向衷儿自请前去治理,如此一旦成功,这功劳便不知高到哪儿去了。
衷儿不懂他们那些个无趣的招数,也不过就能哄哄衷儿罢了。
我摸着他的脑袋,宽慰他说:“衷儿乖,那些话都是他们说来哄人的,听不得。”
衷儿扒拉着我的手指,皱着脸,问道:“那些个老臣怪的很,我不过问了一句,老百姓既然没粥喝,不妨拿肉糜充饥,怎么至于饿死呢?他们便拿出一副错愕的模样瞧着我。”他仰起脸来看着同样错愕的我,迟疑了一下:“阿姐,衷儿是不是真的说错了?”
我觉得好笑极了,一面笑的喘不上气来,一面掐他的脸:“没有没有,那些个老臣懂什么!衷儿说得对,老百姓有肉糜吃,怎么会饿死呢?”
比起老百姓来,我心里头倒是更盘算着司马遹的事儿。
我帮衷儿按摩着额头,柔声道:“近来遹儿倒是时常流连市井,朝中大臣颇有微词,衷儿怎么看?”
衷儿皱眉:“先生总跟我说,遹儿不是个做皇帝的料。”他贴着我的脸,颇为疑惑:“可是阿姐,怎样才能像一个皇帝呢?”
我耐心地解释道:“皇帝,当以天下百姓为己任,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莫怪阿姐说的难听,遹儿不像个太子,倒更像个市井屠夫。”
我心里暗暗补充了一句,同他那个出身贫贱的亲娘倒是一模一样。
衷儿叹了口气:“可是那又怎么办呢?我不过就这一个儿子,若是废了他,还能立谁做太子呢?”
我心里头微微一滞,都说他傻,可在这上头他一点儿也不傻,精明着呢。
我细细地揣摩了半晌用词,格外谨慎地说:“衷儿你瞧,阿姐还是可能有儿子的。”这话说的我自己都不信,毕竟我已是近四十的人了,想要再有身孕,那是难上加难。
衷儿点点头。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点头,可他的那双眼睛干净的令我自惭形秽。
我又说:“况且,即便阿姐如今没有子嗣,太子如此形状,放浪形骸,实在不妥当。时日长了,恐怕朝中大臣议论纷纷。”
衷儿愁眉苦脸,我知道这孩子脑袋里头没什么东西,想要他拿个主意,那比登天还难。
果然,他冥思苦想了半晌,还是问我:“那阿姐可有什么主意么?”
我顺势道:“你瞧,午儿有个儿子,名唤慰祖,如今年岁极小,我们大可以将他接进宫里头来抚养,对外便称是当年先帝服丧期有的孩子,因着是丧期,故秘而不发。这孩子年岁尚小,不认生,将来也必定将你我视作亲生父母,再加上这孩子精巧灵透,实在是孺子可教,衷儿觉得如何?”
衷儿猛地坐起身来,错愕地盯着我:“阿姐...这是何意?!韩慰祖身子里头流着韩家的血,如何能做皇室血脉?!”
我见他竟是要发作,也是吓了一跳,这孩子十几年来从未对我如此,如今模样,竟是当真着了恼,我生怕惹出什么乱子来,忙将他一把按下,伸手搂住他的脑袋,安抚道:“是了是了,阿姐不过大概提及,说的玩笑话罢了。”
他将脑袋埋在我脖颈处,半晌,闷声唤我,一下一下的:“阿姐...阿姐...”
我摸着他的脑袋,心里头如同乱麻似的,纠结成一团。却只能宽声劝慰他:“乖,阿姐在,阿姐在...”
可这废太子的念头在我脑中却越发强烈起来。
太子一日不废,便要迟早毁了我的大计,毁了整个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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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母亲故去
午儿果真是来找我了。
那日,我正支着下颌看似优哉游哉地在案前发呆,实则心里头却盘算着如何将司马遹废掉。
内监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娘娘,韩夫人求见。”
我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却还是忍不住滋出几分暗喜,忙道:“请进来。”
午儿脸色极黯,依着宫规拜见过我,低声道:“姐姐。”
我起身迎上前去,握着她的手,觉得她那双白皙光洁的手此时冰凉。午儿抬眸,一双桃花般的眸子水光盈盈,长睫微颤,虽已是三十多岁的女子了,却也委实动人。
她低低地道:“之前是午儿不懂事,如今悔不当初,一切但凭姐姐安排。”
我摸了摸她的脸,拉她坐下:“乖。你知道姐姐的脾气,自幼便是最偏疼你的。姐姐自然不会害你,对不对?”
她点点头,迟疑着伸手环住我的腰。我周身微微一滞,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幼时,她同我挤在一张榻上,私私说着悄悄话的时候。
她声音闷闷的,不似寻常轻柔脆丽:“姐姐,去瞧瞧母亲吧。”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忙道:“母亲如何?”
她带着哭腔:“怕是不成了。”
我心里到底一急,忙起身命人备车,派人同衷儿说了一声,便拉着午儿回府。
府中气氛格外沉郁,像是在空中压了重重叠叠的阴云,铺天而来的是沉重的压迫感。
府中下人已经换了几拨了,幼时不大瞧得上我的那些个下人,如今早不知去了哪儿。如今的下人们见了我皆是低眉顺眼,跪地垂首,口称“皇后娘娘”。
我虽有感慨,却也牵挂着母亲的身子,直奔母亲的卧榻而去。
榻前侍奉汤水的侍女柔声劝慰母亲,我看着她艰难地饮下一口一口的苦涩的汤汁,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当年风华绝代,气势凌人,生生压住父亲一头的女子如今两鬓斑白,的确是老了。
我上前在榻边坐下,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母亲浑浊的眼睛落到我身上,颇费了一番功夫。良久,她沉沉地叹了一声,摸索着伸手握住我的手,低哑地唤道:“峕儿啊...”
我自以为这些年早就心硬如铁,可听到母亲久违的一声“峕儿”,却像是一根针,戳了我一下,又疼又痒。
我说:“峕儿在呢。”
母亲咳了一声,露出一个笑来:“我还以为你生了我的气了,不肯来看我了。”
我摇摇头:“怎么会呢,你是峕儿的娘亲。”
母亲握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很软,像是我幼年时牵过的那样。
她直直地望着我,半晌,方道:“你是贾家里头,最有心思的姑娘家。从小就是,吃穿用度,一应要挑姊妹里头最好的。”
我苦笑:“峕儿自知没有姊妹们得天独厚的资质,做什么,都是要自己去挣的。”
母亲忽然觉得抱歉起来:“峕儿,这原不是你的错。”
我心里道,这自然不是我的错,是老天的错。可我却要为这位老天爷的不公而赔上我的前半生。不公加不公,实在太不公。
母亲歇了片刻,又道:“你如今虽贵为皇后,我知道你扶持贾家的心思。可你毕竟是外戚,这天下终归不姓贾,你要切记,不可跋扈专权,不可轻易撼动司马家根基。”
我有些不以为然。
那些个司马姓氏的诸侯王,在经过上回杨家一事后,自然知道这天下的风向如今尽在我手中,便是借他们十个胆子,怕是也不敢轻易作乱。
我轻轻握着母亲的手,轻声道:“娘亲安心。朝中的事儿有我呢,你只管养好身子就是。”
母亲摇摇头,勉力接着道:“还有,你膝下无子,太子便是唯一的男丁,你切记要笼络太子,疼他爱他,偏他帮他,否则他日,太子登基之时,你即便坐上了太后之位,怕是也要受制于太子生母,如此这些年的根基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母亲的手指冰凉,握着我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可那微弱的声音却字字戳来,深入脑海:“不可混淆皇室血脉,切记切记。”
我只觉得母亲思虑过甚,并不以为意。只是母亲却又提出了我心中忧虑,太子需得尽快除去,否则即便我偏他帮他,他便真能记得我的好了么?到底隔着层肚皮呢。
我正出神着,手上冰凉的触感却猛地一散。我心里头忽然就揪成了一团,忙俯身去瞧母亲,她的目光还落在我身上,眼角泪痕未干,可那目光却真真切切地散了。
我双腿一软,重重地滑坐在塌下,一瞬不瞬地,愕然地望着榻上那具渐渐变凉的身体。
我没有叫她。
似乎是我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她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只是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在想,我分明很难过,可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掉呢?
身后周遭,一切像是同我无关,哭声传进我的耳中,自觉地散了。
待我清醒些时,鼻间萦动这熟悉的,馥郁的宫香。我侧身枕在有着冰凉锦缎衣摆的双膝上,冰凉的脸颊上是温柔暖棉的触感。
我动了动,头顶上便传来欣喜的声音:“阿姐,你终于动啦!”
我定了定神,才缓缓察觉到这是我的寝宫,正红的帐幔外头莹莹跳动的烛火温润地映进我的双眼中。
我仰脸朝上望去,果真是衷儿晶莹透彻的眸子。
“衷儿,我怎么啦?”
衷儿很耐心地解释道:“阿姐打府里头回来便一直不言不语,连动也不动,可把我吓坏啦。”
我渐渐清明了几分,听衷儿接着道:“我想着平日里阿姐总是这样待我,便想着若是阿姐也能靠着我,我陪着阿姐,阿姐想来能好些。”
我冷的刻骨的心被他融融温起一股子热度,双眼微微一酸,到底是掉了泪了。
衷儿手忙脚乱地擦着我的泪,有些怯怯地:“阿姐,阿姐,是不是我说错什么啦?阿姐不哭...我往后都听阿姐的,行么?”
我握住他的手,无比深切地知道他是世上唯一让我安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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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太子谋逆
母亲临去前的话我虽当时不放在心上,可细细想了想,我说司马遹跟我隔了层肚皮,可他到底还是衷儿的亲生骨肉,可韩慰祖呢?那同我跟衷儿是全无关系,即便他是我亲妹妹的亲生子,可到底隔着几层,我为自己谋利,难保午儿不为韩家牟利,这样想来,我倒觉得我周遭是没人可信的了。
韩慰祖只能暂做权宜之计,我总归还是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衷儿的身子并不大好,且这宫里头子嗣实在单薄,我倒怀疑是衷儿的缘故。毕竟我一连三胎都是女儿,这些年虽也放任衷儿去后宫临幸过妃嫔,可到头来竟无一人有孕。衷儿一贯是体弱的孩子,我若是在他身上耗着,怕是我过了四十,便已是暮年,更没可能有半分有孕的机会了。
我如今位高权重,想要些个容色极佳,年轻体健的少年郎来也并非难事儿,若是一来二去我恰能有孕,倒也是美事一桩。左右孩子只要是打我肚子里头出来的,我哪儿管他究竟是不是司马家的血脉?
只是我想到此处,觉得颇有几分对不起衷儿,便迟迟下不了决心。
长鸿见我愁眉不展,便在奉茶的时候问道:“娘娘有心事?”
长鸿算来跟我也有几十年了,比起家中诸人,这便是我最信任的亲信。四下无人,我便同她说了。
长鸿倒不见丝毫惊讶之色,我最喜欢她这点儿,无论何时,总是处变不惊的模样,十分令人信服。她替我捏着肩,淡淡地说:“娘娘吩咐奴婢就是。”
我抿了抿唇:“我想要个男孩儿。且不管别的,只需得是从我肚子里头出来的。”
长鸿垂眸,掩尽情绪:“奴婢明白。”
我便没再细问,长鸿办事儿,那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果真,夜入半晌,宫里头已经陆陆续续地下了灯,漆黑一片了。于寂静的黑夜中,忽然传来几声叩门的声音,极轻,但我几乎能听出这几下里头的深意。
长鸿推门而入,身后两个内监抬着一个巨大的雕花木箱,打眼望去颇有几分分量。
帐幔轻摇,两个内监将那木箱子轻轻搁下,打了揖,低眉敛目,恭顺地退下了。
长鸿不语,上前将箱子上那扳扣轻轻拨开,箱子里头赫然是一个蒙着眼睛的,肤白貌俊的少年郎。纵然蒙着双眼,可单单露出的一抹云霞似的唇,远山似的精致的鼻峰,倒是令我心里头微微一颤。
这孩子,瞧着竟有几分像衷儿。
我陡然震了一下,问长鸿道:“衷儿呢。”
长鸿顿了顿:“宿在郑美人处了。”
我心里头也算不上失落,可的的确确有些不是滋味儿。别看他不精明,雨露均沾的做派倒是挺像个皇帝。
那少年听到郑美人的称呼,微微抖了一下。
“你下去吧。”我说。
长鸿躬身称诺,将帐幔重重掩下。
许是我天性放浪,也或许,是因为长鸿格外贴心,这些少年无一例外的,都有几分像衷儿。
我猜,或许长鸿比我更懂我自己的心思。
那夜,少年解下蒙着眼睛的纱,凝神望着我,颇有几分惧色。
鬼使神差的,我望着这孩子颇肖似衷儿的脸,问道:“你这样怕本宫,是觉得本宫不好看?”
他迟疑半晌,瑟瑟抖着,说出一句:“草民不敢...娘娘国色天香,丽质天成。”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委实令我失望了一下。
我穿上衣裳,唤来长鸿,将那少年用箱子抬了出去。
自然,那些之后的少年有许多,我再没怀上一子半女,而他们也没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寂寂的深宫。
宫里头,宫外头,风言风语乍起。毕竟这偌大都城,骤然间少了许多肤白貌美的清俊少年,怎么说都是一件再奇怪不过,又令人浮想联翩的事儿。我自然不放在心上。;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屋里点着灯,屋外从天而降劈下一道炸雷。
司马遹嗜酒,举止格外疯癫,倒半分也不像是太子的模样。我是极看不上他这一点的。幼时他很乖巧,可长大后却偏生成了这副德行,实在对不起他那个处心积虑的亲娘。
人在醉后,行为举止难免失控。
我命人诱着他写了一些话,乍一看倒是并没有什么,只是我却偏生能很巧妙地在上头添上几笔,便将他信手写下的寥寥数语编成一篇大逆不道的话来。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即便衷儿平日里是个品行和顺的孩子,可他到底在位数年,怎么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不该气。
我很是心满意足地将这字条小心收好,亲自去见了衷儿,将这字条交到他手中。
衷儿只扫了一眼,愕然了许久,终于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似乎天地都跟着抖了两下。
我从未见过衷儿生这样大的气。
他坐在那儿,像是一块寒冰,隔了一段距离,我都能察觉出凉津津的气息来。
我一时也错愕了,想不到衷儿竟有这样大的反应。我原以为他不过是薄怒,可如今看来,却委实是生了大气了。
我想了半晌,上前抚着他的手,极小声地道:“衷儿?”
衷儿的手凉冰冰的,我心里微微一软,有些错愕地觉察出自己竟生出几分愧疚。
衷儿冷冷地坐着,过了许久,望向我,一双澄澈恼怒的眸子里头,平添了几分茫然:“阿姐,阿姐,我对他不好么?”
我忙宽慰他:“怎么不好呢?他是太子,衷儿对他如何,天下人都是瞧在眼里的。”
见他仍旧失神,我便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不能怪衷儿,他若是生了反心,是怎么也难以约束的。”
衷儿摇摇头,萎靡的,颓然地坐在那里,像是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良久,他轻声道:“阿姐,此事先压下罢,让朕想想。”
他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决定,不容置疑,不容分辨。他还说,“朕”。
我猛然间发现,衷儿早就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固执单纯,却也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杀伐果决之心,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做。
我心里一颤,怅然若失。
他心软,可我却非要狠心,在此时,狠命逼他一下不可。
思及此,我敛容,恭谨跪下,郑重其事地叩拜一番。
衷儿清澈灰败的眸子凝神望着我:“阿姐,这是做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慎重道:“兹事体大,事关江山社稷,臣妾不敢轻慢,是以在来前便已将此事公告于诸位诸侯王,还请陛下不要顾念旧情,起了动容之心。”
衷儿顿了顿,黑漆漆的瞳仁琉璃似的,沉沉地望着我,像是昼夜燃尽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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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女彦是去还债的
衷儿望着我,漆黑清澈的一双眸子,暗簇簇的,一滩灰烬。
半晌,他叹了口气,有些委屈,有些消沉:“阿姐,你想的总比我多,想必此番也有你的道理罢。”
我恍然间觉得,他似乎比我想想额,要更聪慧,更机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乌压压的一片奏折便死死的压上了朝堂。这回,衷儿倒是并未让我参与到此事中,那些奏折他便是自己批了。
他不见得是对我起了疑心,可总归,他想必也能瞧出我对司马遹的态度来,说到底,他还是想着此事能有些缓和的余地的。
可那些诸侯王的态度很是强硬,定要将太子废为庶人才成。
自然,这其中少不得有些我的授意。
衷儿拗不过。他自然是拗不过的。他心性不成熟,朝中鲜少有人是真真正正将他这个皇帝搁在眼里的。但众人心甘情愿的臣服,只是臣服于司马这个姓氏罢了。除了衷儿,换了别人来做也是一样的。可对我来说,意义却是大为不同了。
后来,衷儿便索性将此事交给我处置。
我依着规矩......
也罢,算不得什么规矩。我不是伪君子,做不得那种设了套让人一塌糊涂后,还要假惺惺地将自己从这戏中脱身的事儿。
我要司马遹永生永世不能翻身,要他这个同我半分关系也没有的太子彻底不能掀起风浪来。
在我编纂的那几句话里,司马遹想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美人蒋俊所出的司马虨,既是如此,我便公正地先将司马遹的太子之位废了,将他同他的三个儿子一并囚禁在金墉城里。毕竟皇子皇孙,若是斩尽杀绝怕是失了民心,有失偏颇。
可蒋俊和谢玖便不同了。这位心思缜密,算计多年的谢才人,终于还是败给了我。
也对,她怎么可能赢呢?那样贫贱的出身,她凭什么同我相争?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是陈胜吴广的笑语。这偌大的天下,若我为上位者,又怎会给别人逆转的机会呢?
说起来,金墉城的确是个让我恨之入骨的地方。
昔日它囚禁过我,那么它也该尝尝其他人的味道,不是么?
倒是太子妃的母家王家吓的不轻,连夜上书请求与太子和离。
王家惯常中规中矩,我也不欲赶尽杀绝,自然是准了。只是叹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是各自飞了的好。
其实我本是不信命的,否则我也不可能一步一步,费尽心机,一直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来。可有些时候,业报就是业报,该偿的,该还的,一样不落,定会还个干净。
废太子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我深知朝中几人密谋要复立太子,将我斩杀。只是他们企图勾结的赵王司马伦方一得知消息,便派心腹孙秀前来知会于我。
我在朝中多年,自然知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与人的道理。
我连夜派了孙秀去了金墉城,据说,司马遹是坚决不肯就死的,孙秀便干干脆脆的用棒杵将他活活打死。
自然,当着他三个儿子的面儿。
这年冬,是少见的,肃杀的,凛冽的寒冬。
寒风刺骨,我每日都要叮嘱闷闷不乐的衷儿多穿一些,才能勉强令他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
也并非单单是丧子,一是丧子,二是背叛,衷儿全经历了,全尝尽了。
他没有变的成熟起来,只是再也没了之前的灵气,一双骤然干净澄澈的眸子,一日一日的黯淡,灰败下去。
我很心疼他。
到了年关的时候,依着规矩,宫里头是要守岁的。
那日乌云沉沉,过了晌午便噼里啪啦地下起雹子来。那时,女彦已经昏昏沉沉地病了一个月,汤药灌了成百上千碗下去,可总也不见大好。
本该是欢喜过年的时候,我心里头坠的沉沉的,望着满眼大红的喜气,生生作呕,命人将那大段的绸缎都扯了下来。
“皇女都那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心思过这个节?”我震怒了一番,底下的人照旧瑟瑟地抖,叩首伏身,半句话都不敢多言。
都是报应。
我去看女彦,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一双像极了她父亲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望着我。
我心里颤颤的,不敢伸手去碰她。她比她的姐姐们都更精致些,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吐了口气,笑吟吟地望着我:“母后...”
我应了一声,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地颤抖着:“女彦,你好好儿养着,母后倾尽天下之力,也要将你治好。母后要封你公主,长公主,你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女,知道么?”
女彦只有八岁,可那双眸子却清明的可怕。
她微弱地摇摇头,笑道:“母后,女儿未及成年,礼不用公主。母后不必在女儿身上如此铺张。”
她还说了许多,我头脑混沌,一片空白,心尖上像是缺了一块似的。
她伸出小手,凉津津的,一把握住我的手,眨了眨眼睛,气若游丝:“母后,女彦是去还债的。你别怕,这债,女儿替你还干净。”
她微笑着,缓缓合上眼睛,再没了气息。
我恍恍然跌坐在地上,屋里头分明点着炉火,可那暖融融的气息却怎么也垂怜不到我,周身刺骨的寒意。
她...不愧是我的女儿。
可她怎么这样命苦,偏偏就成了我的女儿?
我手上沾过血,怎么不让我来还?
衷儿在这个岁末,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心如死灰,我瞧见他那灰蓬蓬的眼睛,只能记起这样一个词儿来。
我遵从女彦的意思,并未赠她任何封号,只是将她以长公主之礼葬了。
这样清明透骨的丫头,像是一颗转瞬即逝的星,在她含苞待放的时候,悄然的陨落了。
衷儿在漫天的惨白中,转过脸来。
他苍老了许多,一双暗沉沉的眸子,干净,却再也没了声息。
他的脸同身后的惨白浑然一体,只有一抹淡淡的,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开合,沙哑地问:“阿姐,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心轻轻揪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我终究也是颓然无力的。
我说:“衷儿,你什么都没错。”
可我忽然觉得,我活了这几十年,怎么反倒如此的颓然无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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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阿姐,对不住
我终究还是被人算计了。
这朝堂上对我不满者甚,我只以为贾家可以一手遮天,却忘了一拳难敌四手,我在朝中把控多年,到头来倒是将朝中原本互有芥蒂的几个世家大族拧成了一股绳。
总归,有着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那日,青云万里,白絮碎碎,棉絮似的,零零散散地挂在天边。
白日里,宫里头便隐隐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架势。我素来敏锐,见我宫外的人屏声息气,一声不吭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心里头有些不安。便叫来长鸿问:“今儿个都是怎么了?”
长鸿朝外望了一眼,宫外树木苍郁,只是少了几分融和。
她摇摇头,将手中的茶添满:“今日怕是忙些。”她将茶盏朝我推了推,“娘娘喝茶么?”
到了夤夜,我已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下,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得一声极刺耳的尖叫。
我本就辗转反侧,听到这一声,“腾”地翻身坐起,大喊:“长鸿?长鸿呢?”
一阵急促的,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直到我榻边。
隔着一层层帐幔,隐隐可见外头乌压压的一片,我约莫估算了一下,像是能有数十人的模样。
蓦地,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人扔在我的榻上。
我定睛一瞧,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散着长发的,死不瞑目的脑袋,正是长鸿的。
我心下重重一沉,清了清嗓子,厉声道:“大胆!本宫的寝宫也是你们闯得的?!”
为首的那位拊掌大笑着,粗声粗气的:“皇后娘娘恕罪。本王此番也是迫不得已,奉诏收捕皇后。”
我强做镇定:“诏书当从本宫手中发出,你又奉的什么诏?!”
帐幔被人粗暴地扯下,断然露出齐王司马冏的面容。
未及我再开口,几个侍卫便一把上前将我扯下榻,死命按住,直往后殿押去,任我怎么挣扎,怎么厉声斥责,他们都只做笑话。
出了后殿,天色昏沉,一盏灯都没有。
隔了老远,我在夜色间瞧见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身上的绸缎火一般的红,在暗夜里灼灼地跳动着。
我心下一动,喊了声:“衷儿!”
那个身影微微一动,却并没有朝我走过来。
我心里凉了半截,又叫道:“衷儿!衷儿!你怎么不救我?你怎么不救我?!”
那个身影微微地颤抖着,手臂颤颤地伸出来,可到底是没有上前来,只是一只清瘦而净白的手,在混沌而昏沉的夜色中,莹莹地发着光。
我挣扎着想要去握那只手,可身子被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我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去抓一根浮木,可那根木头近在咫尺,我却怎么也握不住了。
我运筹帷幄了一辈子,丢了自己的女儿,到头来,却还是如此颓然无力。
衷儿走近了一步,他被身后的人拉扯着,我瞧的分明,那人竟是赵王司马伦。他助我除了司马遹,到头来,却也用这个由头想要除了我。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想必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
我恨的咬紧牙,冷笑地望着他:“好,好好好,好一个赵王。本宫倒是看错你了。”
赵王闲闲散散地笑着,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娘娘未曾看错过微臣,却也没看透过。”
我转向衷儿,他的眼睛似有水光,那只手伸的久了,颤颤的,我得了空隙,死命去握,只握住了一片冰冷。我想我是失了神智了,衷儿,衷儿早被我架空了,他从前压不住我,今日自然救不了我。
夜风幽凉,我死死抱住他,他就势揽住我,跌坐在地上。
久违的安宁。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淡淡的熏香气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战栗着,最后呜咽起来:“衷儿,衷儿,他们废了我,同废了你又有什么差别?”
一只寒冷的手覆在我的脸上,缓缓地摩挲着:“阿姐,阿姐,别哭。”
我以为我不会掉眼泪的。
衷儿的声音令我心里头渐渐平静下来,我靠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衷儿,衷儿,我死了,贾家没了,你怎么办?”
衷儿的声音就在耳畔,极轻极轻,半句都不会被旁人听到。
“阿姐,我是司马家的人,他们不敢对我如何。可是你呢?衷儿救不了你,衷儿怎么办呢?”
我笑,这傻孩子,到了这步了,如何还想着我?
司马伦不耐烦地命禁卫军将我从地上拖起来,衷儿死死拉住我的手,怒视着司马伦,厉声道:“朕还没死呢!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司马伦假意恭敬地轻轻拱拱手做了做样子,一抹嘲讽的笑意挂在唇畔:“陛下,时辰到了,莫要耽误了。微臣是为陛下考虑,贾后为祸社稷,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若一定要徇私舞弊,怕是要令朝中众人不服。”
衷儿冷笑起来,眸光竟有几分锐利:“朝中众人?张华几人不是都被赵王处死了么?剩下的皆是赵王的人,哪儿还称得上什么众人?”
我错愕地望着衷儿,他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凌厉地瞪着司马伦,像是一把利剑,锋利无比,像是要贯穿他。
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
赵王似乎也被震慑了一番,不自觉地垂了头,向后退了一步。
衷儿缓缓站起身来,冷眼望着我身边的禁卫军,寒声道:“皇后尚未被废,朕也未曾下诏,即便批捕,也该以礼相待,否则便是以下犯上,拖出去斩了就是!”
他仿佛在刹那之间蜕变成了另一个人,杀伐果决,声色俱厉,生生将他同我心里的孩子模样割裂开来。
禁卫军们退了一步,似有几分不情愿的,冷了面色:“娘娘请罢。”
我迟疑着,回望着,衷儿的双肩垮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澄澈地望着我,一如往昔。
他绯色的唇轻轻起合,最终艰难地,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阿姐,对不住。”
重如千钧。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我只能做到这里,对不住你。
我救不了你,对不住你。
我咬唇,将我丑陋的面容埋进夜色里。
分明是我一手将他架空,是我自作自受到如今。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的傻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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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再见,阿姐
我被关进了金墉城里。
金墉城,终究像是为我而建的,这辈子同我兜兜转转,有着数不尽的缘分。
只可惜,都是孽缘。
我被人卸了钗环扔了进来,再华贵的门族出身,再高贵的地位,终究化了土,也不过就是那轻飘飘地一抔。
等了两日,每日送来的不过是些馊饭剩菜。
听守门的几个丫头嚼舌头根,一人说,贾后如今被关入金墉城,想来是恶事做尽终究来了报应。
另一人说,可不是么?如今关贾后的屋子,便恰恰是废太子薨时住过的旧屋。
我听了,心里头冷笑。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我还就是。我不过是心疼我的女彦。又或许是,我这辈子作孽太多,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开始,我就再也还不清所有的劫。哪怕搭进去了我的女儿,也还不清。
过了这一阵,废后的诏书便下来了。不只是我,我在朝中多年扶持的势力被一扫而空。而司马伦自立为相国,倒是彻底掌握了朝中大权。
说来可笑,当年统领禁卫军的权力是我赐的,如今被这权力击垮的,也是我。
那杯金屑酒,是衷儿给我带来的。
彼时,正是渐近黄昏的时候。一杯金屑酒,一抹淡黄昏。相得益彰。
衷儿仔细端详着我,半晌,那双清透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心疼地说:“阿姐,你瘦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金屑酒,他却死死地握住不放,倔强地望着我。
我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他绷得紧紧的脸,轻声道:“衷儿,放手罢。保不住了。”
他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滴圆润的泪忽然就滚落下来了。他松了手,却又不肯叫我喝。
我便搁下酒杯,拉着他席地而坐,面对着面,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他除了清减了些,并无大碍。想来他还是皇帝,是司马家的支柱,即便手无大权,可做一个傀儡皇帝也算是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好。这就好。
他有些怜惜地望着我,忽然伸手将我按在他膝上,我颇有几分诧异。
衷儿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正如我昔日对他所做的那样,轻声唤我:“阿姐。”
我笑:“怎么啦?”
衷儿沉默着,伸手覆在我的眼睛上,温热的手心贴在我的眼皮上,轻声问:“阿姐,会不会疼?”
我想了想:“金屑酒应该不会很疼。”
衷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息道:“若是...用戟剖开肚子...或是生生勒死,会不会很疼?”
我猛然一震,颤声问:“你...你...”
衷儿幽幽地道:“阿姐,衷儿都知道...都知道...”
那些我自以为藏得隐秘的,肮脏的,龌龊的事儿,我那双沾满了血的手,他什么都知道。
他从来就不是个糊里糊涂的孩子。
衷儿的手慢慢环住我的脑袋,颤抖地拥着我,一滴泪重重地砸在我的眼角上。
“既然如此...你为何纵容我这么多年?”我笑,又诧异。
衷儿缓缓道:“可你从未害过我...阿姐,这许多年来,朝中风起云涌尽在你手,有志之士得以受到重用,莫说是我,便是换了今日那些乱臣,赵王,梁王,齐王任何一人,都未必能比你做的更好。”
一声长长的叹息:“阿姐,你不过错投了女儿身。”
我安安稳稳地合上眼睛,不自觉地含了笑:“到底是你最懂我。”
到头来,最懂我的人,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痴傻皇帝。
门外传来内监尖锐的嗓音:“陛下,吉时到了,还请陛下莫误了娘娘的好时候。”
这话说的讨巧,好时候,上路的好时候。
衷儿的手颤抖起来:“不,不...”
我笑了笑,今儿个正是我四十五岁的生辰。一杯金屑酒,也算是个不错的生辰礼物。
我拍了拍衷儿霎时变得冰凉的手,贾家一门已彻底倾覆,独留我在这个世上也是活不久的,倒不如此时,算是自尽,比司马遹死的更体面些。
“阿姐!”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颈将那金屑酒一饮而尽。
衷儿几乎是飞扑过来,却只是空空地,错愕着,望着手里的一片衣角。
我将那酒杯扬了扬,微笑起来:“没了,衷儿。”
“没了...”他喃喃着,望着我手中空荡荡的酒杯,忽然涨红了脸,扑上来抠我的嗓子眼儿,“你吐出来啊阿姐!你吐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直呛得我咳嗽不断,却终究也没将那杯酒咳出一星半点儿。
“我怎么办?”他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死命摇着我的肩,半晌,灵机一动似的捧住我的脸,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被长睫掩住,微微颤动着,俯下头来,温柔地吻我。
我重重地战栗起来,心如鹿撞,肆意在我胸口狂奔。
半晌,他的脑袋埋在我的颈窝里,呜咽着:“我怎么救你阿姐?我怎么救你啊...”
这是我听过的,他此生,最绝望的一声叹息。
我跌坐在地上,颓然无力地滑落进他的怀里。熟悉的熏香气息令我格外心安。
我笑了一笑,含着泪望着他:“我如今过了四十岁,是不是反倒比从前要更好看些了?”
衷儿亦含泪回着笑,柔声道:“阿姐,我很爱你。”
我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从前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你...你说什么?”
他白皙的手按在我的心口处,一字一句地道:“峕儿,以心换心,无关相貌。”
我迟疑着,缓缓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问他:“你知道,我此生挚爱么?”
他不假思索,唇畔透着苦笑:“峕儿最爱江山。”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对,也不对。”
他有些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他也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只是正值壮年,褪了几分年少时的纤弱感,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敏锐。
我勉力瞧着他,将那话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峕儿此生,爱江山,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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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衷抱着怀中已经僵硬的身体,痴怔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他伸手,缓缓地将那个,面容丑陋的女子睁大的双眼合上,轻声道:“我知道。”
他曾听闻贾后风流,召京中美少年入宫侍寝,一夜风流后便将他们活活勒死。他心里灼烈如火,却生生不敢多说半句。
旁人只以为他昏庸懦弱,却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人眼中丑陋不堪的女子面前,究竟爱的多卑微。
他知道峕儿传诏后,总要问上一句,你如何以为我的相貌?
大多少年不敢直言,只得昧着良心说,娘娘国色天香。
唯有一人,被她放过了。
那人含笑说,命中有定数,娘娘必定聪慧绝顶。
这句话,同他大婚当日告诉她的如出一辙。
他见过那少年,眉眼间,同他亦有七分相似。
他与江山尽在她手,此生,才算是了全。
司马衷将贾南风的尸身搁在地上,再也没回头望上一眼,敛了神色,一双干净如常的眸子。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禁卫军探头朝里头望去,再望向司马衷的模样,心里头已然知晓,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内监尖锐的嗓音盘旋在绵延不绝的宫宇之上。
“废后薨啦——”
城墙深深,司马衷缓缓走出,孤身一人,身畔也无爱人,也无江山。
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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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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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九,你想要的太多了 为梨园镇妖小姐姐加更一章
九姑娘自然不姓九。
具体她姓甚名谁,她不愿多谈,也便没有人不知趣儿地多问。毕竟问来了,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可寻。
只听有人说,九姑娘本家从前是朝中极富盛名的大家族。只是朝中为官,官场变幻莫测,风起云涌,山水轮转间,九姑娘的爹就得罪了皇上,落得个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没入妓籍的结局。
李妈妈翻了翻眼珠子,给围坐在一块儿磕着瓜子儿闲磕牙的姑娘们说:“想来是因为那场文字案,当年牵连的京中名门望族有许多,阿九许就是其中一家的罢。”
李妈妈还记得初见九姑娘时,她身上穿着的,可是几年产一匹的天蚕丝,秀发蓬乱,一根簪花也没有。说来也不难猜,那些个官爷都是落井下石恨不能抽筋扒皮,见钱眼开的人,九姑娘地位大不如前,想来那些名贵的首饰早被他们瓜分了。
她初初瞧见九姑娘,眼前颇为一亮。
从前只听书中说过,哪家小姐花容月貌,天姿国色,肤如凝脂,眸如点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如今瞧见九姑娘,才算是真真坐实了这形容。
九姑娘神色寡淡,李妈妈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李妈妈问:“多大了?”
她淡淡地:“十六。”
李妈妈琢磨着,是个好年岁,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的。
又问:“可曾婚配?”
九姑娘照旧淡淡地:“未曾。”
李妈妈心中大喜,原来还是个未开苞的小花骨朵儿,若是挂出牌去,一夜千金,声名鹊起,可都指着这位九姑娘了。
李妈妈越看越满意,对九姑娘的态度愈发亲热起来:“学过什么没有?”
九姑娘平平淡淡:“家中请先生教过琴,虽不精通,却也勉强涂饰。”
唯独问到她的名字时,九姑娘迟疑了一下,转而敛眸,眉目间神色尽数掩去:“我家中行九,妈妈就叫我阿九罢。”
其实她大可不必,她家族覆灭,在史书上怕是都要留下一记污点,她没入妓籍,也不算是给家族抹黑了。只是她心里总有些念头,想着有朝一日能入祖坟的时候,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
妓女,不管是歌姬还是舞姬,都是下九流的人,入不得祖坟的。
李妈妈瞧着九姑娘越顺眼,瞧着她身边那些同她一道来的小姐妹便越发不顺眼了,未及思量,便摆摆手,只留了九姑娘,其余的都打发到窑子里头卖肉去了。
那些女子里头,有同九姑娘一起长大的,可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生生听着她们哭喊着被龟奴们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是入不了她的耳中。
李妈妈瞧在眼里,心里犯嘀咕。
人都说,婊子无情,如今看来这个九姑娘倒是个极凉薄的人,入这行也不算错。
李妈妈对姑娘们的确不错,姑娘们都是官妓,同窑子里卖肉的大有不同,身份更贵气些,那身,也不是说卖就卖的,多半是做了大家公子的情妇,虽然没名没分的,但到了青楼里头的姑娘,想要的不过是一处栖身之所,命好的被这些公子赎了身,成了有名的妾,已经是自觉祖上积德了。
一群姑娘在一起,虽各居各院,但日子久了难免寂寞,就喜欢凑在一起说说话,做个伴儿。
九姑娘是惯来不参与的。
一来,她本就性子寡淡。二来,一群姑娘凑在一起容易生事。闲谈的内容也不过是攀比。攀比自己的首饰,攀比各家金主的出身门第。金主地位越高,自己的腰杆子也就越发硬气。
九姑娘是不屑。
也难怪,她曾经出身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是如今她的“金主”赵允之,论起家世门第来也不及她家昔年风光时的一半。
九姑娘就是这样大气的人。经得起最好的,如今落魄了,也遭得住最坏的。
她懒得听那些姑娘们在背后嚼舌根,一身白衣轻飘飘地从她们面前翩然而过,格外的出尘。
这样的高调,惹得姑娘们又是一阵不满,一阵叽叽喳喳里,倒是一句极尖锐的“有什么了不得?赵公子一月没来了,只怕早就撂下了。做那个清高样子给谁看去?”
九姑娘听到这话,脸色着实僵了一僵。
她不是为着这话,只是算了一算,赵允之着实一月没来了。她有些担心他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毕竟小梁王这个位子坐的战战兢兢的,难保不被奸人所害。
九姑娘加快脚步,绕过戏台,直往后台走去。
李妈妈平日里怕姑娘们无聊寂寞,时不时也请戏班子来给姑娘们唱戏,解解闷儿。
九姑娘盯着镜子里那张涂着厚重脂粉,眼角微扬,颇有风情的妖媚样貌叹了口气:“瞧你生的这副好相貌,倘若是女子,不知多少豪门公子要踏破门槛儿千金散尽买你一笑。”
镜中人翻了她一个白眼,卸了一半的妆容下,是一张细白精致的脸:“今儿个你家赵公子又没来?”
九姑娘笑起来:“瞧你这嘴,我才刚好些,你又来招我。”
她说着,松松垮垮地缩进温慈身侧的圈椅里,她同温慈很是相熟,说是不拘小节也是可以的。
温慈望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叹了口气:“你没想过其他的情状?”
她知道温慈想的什么,还是不咸不淡的笑:“什么?他要娶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即便如此,也不必同我断了联系。我不在意那个名分,何况不过是个妾,由谁争去?不如就这样,落得自由。”
温慈叹息:“小九,你想要的太多了。”
九姑娘的身子微微僵住,旋即笑开:“温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下个月初三是我的生辰,他一定会来给我过生辰的。到时候管什么大家千金,什么豪门贵女,他只是我的。”
温慈颇有几分妖娆的凤眸熠熠生辉,灼灼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九姑娘心虚的转开眸子,嗫喏半晌,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我曾也是...”
我曾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我曾也是。
她没再说下去,觉得有些懊恼。
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便是要在一句话前加上“曾经”二字。这个词后总要跟一个转折,一个令人最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多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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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你可愿跟小王走么?
赵允之不是九姑娘的第一个金主,但却是她最上心的一个。
她见过许多男子,皆是高门大户出身,或是自个儿本身就在朝中做着一个拿得出手的官职。官妓虽多,但九姑娘惯常是李妈妈照着花魁娘子的标准好生养出来的。莫说是平头百姓,即便是六品以下的官员,连求见她一面的资格都不曾。
九姑娘曾经对温慈笑言:“阿慈,你瞧,他们都同情我,说我一介贵女落到如今的田地。可如今是什么田地?我想何时闭门不出,想给哪位高官贵爵甩个脸,还不是都由得我?我倒觉得比从前更自由,更高贵些。”
温慈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凤眸隐隐蕴上几分悲悯。
他坐在那儿,青衫素素,乌发如墨,抬手扬颈间,已将手中的酒壶倾个一滴不剩。
半晌,他用袖口将唇畔流出的酒液擦净,淡笑:“你说得对,小九。”
九姑娘那时并不曾知道,这一句,对温慈来说已是过尽千帆的慨叹了。
赵家是世袭的梁王,算得上是宁晋百年的名门望族,到了赵允之已经是第三代了。赵允之是赵家唯一的嫡子,傻子都知道,这赵家偌大的百年基业,将来都是要传给这位风华正茂,英姿卓然的小梁王的。
九姑娘能攀上这样一棵高枝儿,其他姑娘们瞧着眼热,却也只能在背后嚼舌头,平日里面儿上也不敢公然给她下绊子。
九姑娘是被上一位金主当成礼送给这位小梁王的。
她已经忘记那人的姓名了,只记得当时他望向赵允之的时候,一副献媚到令人厌恶的嘴脸:“小王爷您瞧,这是清竹馆当家的花魁,您若是喜欢,下官自当双手奉上。”
清竹馆,一个烟花柳巷之地,却偏偏独树一帜叫了这样一个清心寡欲的名儿,每每听来都有几分讽刺之意。
她垂着眸子,生生按住满心的厌恶,淡淡地施礼:“阿九,见过小王爷。”
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她抬眸,正正对上一双盈满星辰的眼睛,心里忽然就动了一下。
赵允之笑:“的确有几分姿色。”
九姑娘见他玩世不恭的神色,为自己方才的心动懊恼不已。
不过又是一个色欲熏心的纨绔公子罢了。她这样想。
正想着,那只骨节分明,纤长的手便落在她眼前。她抬眸,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微微含着笑,极尽柔和:“虽然如此,可本王总要问一问姑娘的意思才是。九姑娘,你可愿跟小王走么?”
九姑娘深知自己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已是翻腾滚沸的欢愉,两相对冲,令她一时失语。
半晌,她小心地将手搭在那只好看的手上,微笑:“谢小王爷垂怜。”
赵允之便给了李妈妈三百金,小厮将那袋子沉甸甸的金子递到李妈妈手里,他说的客气而矜贵:“这些钱妈妈拿去,我们阿九平日里仰仗妈妈多照顾。”
九姑娘盯着他的侧脸,只觉得轮廓分明,煞是好看。
李妈妈捧着三百金,笑的合不拢嘴,自然也听得出赵允之话里的意思,忙不迭地道:“小王爷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家哪儿敢怠慢。阿九的吃穿用度,必定是最上乘的。”
赵允之微笑,伸手握了握在一旁出神的阿九的手:“仔细照顾着自己,本王改日再来瞧你。”
李妈妈看着九姑娘痴痴凝望着赵允之离去的背影,她何曾见过阿九这副模样,到底阿九是个颇有几分寡淡的孩子。她叹了口气:“阿九,宁晋城里头想嫁给这位小王爷的人如过江之鲫,皆是豪门贵女,品貌尚佳。你知道么?”
九姑娘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直直打了个寒颤,收回目光来,淡淡道:“阿九知道。”
李妈妈又叹:“他这样的人,想必是要等着上头指婚的,你又知道么?”
九姑娘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神色还是淡淡的:“妈妈放心,阿九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做他想。”
李妈妈欣慰地拍拍她的手:“我没瞧错人,是个知道分寸的孩子。”
九姑娘心里头有些酸涩,便约了温慈出来喝酒。
温慈酒量很好,号称千杯不醉的酒量。倒是九姑娘,酒量不好也便罢了,酒品也很是一般。每每喝多了,便揽着温慈笑嘻嘻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直听得温慈一头雾水,却又无奈地煨上一壶浓茶,等这位酩酊大醉的姑娘清醒过来。
九姑娘那日喝了许多,两颊酡红,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憨。
温慈的居所,是宁晋城郊一处两进两出的小宅子,院内栽满了梧桐翠竹,宁静而清新。
两人坐在廊下,听着淅淅沥沥地雨声,半晌无话。
过了许久,九姑娘开口唤了一声:“温慈?”
温慈知道她酒劲儿上来了,便好着性子应了一声。
九姑娘半晌没话,温慈诧异,转眼瞧她,瞥见了她满眼蓄着的泪。
温慈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搁下酒盏,探身过去,轻柔地替她擦眼泪:“小九,怎么啦?”
九姑娘分明满脸的泪,可唇角却依稀挂着几分笑:“温慈啊,我从前只说,我不喜欢旁人同情我。可如今,我却知道了。若我还是从前的模样,我本可以同他相配,对不对?”
温慈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小九,你从不必想着要与任何人相配。”
九姑娘泪眼朦胧。
温慈笑:“你配得上任何人。”
九姑娘破涕为笑:“温慈,你不必这样安慰我,我心里知道。”
她站起身来,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温慈好性子地护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九姑娘赤足披发,踩在冰凉的砖地上,旋转着,裙裾飞扬,灵动轻盈。
她跳累了,又栽回窗边的榻上,缩在温慈膝上,笑嘻嘻地压低了嗓音:“温慈啊,我偷偷告诉你,我从前可是同苏家的嫡公子指腹为婚的...你知道苏家么?”
温慈怜爱地顺着她凌乱的长发:“不曾。”
九姑娘不以为意:“许多人都不曾听过啦。苏家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便被皇帝满门抄斩啦...”
九姑娘的眼睛半张半阖,嘟囔着:“若是苏家还在...如今的赵家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温慈伸手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手心微凉,轻柔的声音如在耳畔:“睡吧。”
九姑娘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合眼安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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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九,生辰快乐
九姑娘在清竹馆并没有朋友。
唯一亲近的是身边的贴身丫鬟,是李妈妈花了几十两银子挑的,叫金枝。她便是唯一同九姑娘亲近的人了。
金枝是个好孩子,生的眉清目秀,做事儿也格外熨帖,事事都以九姑娘为先,九姑娘很喜欢她。
晨起,院里的鹦鹉学了几句舌,清晨特有的,带着清新的,挂着露水气味的草香弥漫在空气里,很是舒心。
金枝给九姑娘手脚轻柔地梳着发,九姑娘问她:“谁给你起的名儿?”
金枝平日里话不多,便微微顿了一下,才小心道:“是奴婢的娘亲给起的。图个好兆头。”
生在苦寒家,却偏偏存了心思要出人头地,想必才叫了这样一个惹眼的名儿。
九姑娘心里头有些叹息,金枝,金枝。
她思量片刻,从匣子里头取出一枝木棉花金簪,金枝瞧见了,问道:“姑娘今儿个是想簪这个么?”
九姑娘笑而不语:“低下头来。”
金枝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垂首下去。
她的发生的极好,乌黑浓密,顺滑的很。
九姑娘抬手将她发间的竹簪子抽了出来,将那根木棉花金簪挑了个好看的角度,簪到那乌水般的发里。
金枝错愕,伸手抚上那根金簪,嗫喏着:“姑娘...姑娘的礼太重,奴婢不敢...”
九姑娘懒懒地靠在圈椅里,笑道:“怎么不收?”她扬了扬手中的竹簪子,“分明是我看上了你的簪子,觉得素雅好看,硬要用这个俗物同你换来的。”
金枝还想说什么,却见镜子中那张极俊俏的面容佯怒着沉了脸色:“可不许心疼恼我不收。”
金枝迟疑片刻,终究也没再说出什么,只是握着牛角篦,更加轻柔地梳理着九姑娘的长发。
晌午,清竹馆来的人都是风雅之辈,叫上一壶清酒,自斟自酌,再听几曲戏文,委实也很是惬意。
温慈下了台,卸了妆,青衫乌发,生得一副俊秀至极的好相貌,实在叫姑娘们都看直了眼,“温小爷温小爷”地唤着。
九姑娘听见了,笑着让金枝去叫了温慈来陪她一起吃午饭。
温慈好容易从那些姑娘们的香粉气中脱身出来,见了九姑娘,顿觉亲切:“还是你这儿清静些。”
九姑娘嗤嗤地笑:“我以为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你欢喜得很。”
温慈不置可否,瞧见满桌的糟鹅春卷,不免歪了歪唇角:“还是铺张的很。”
九姑娘只笑:“左右也是要落到你肚子里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相视而笑,饭吃到一半,温慈不经意瞥见前来布菜的金枝,微微一怔。待金枝退下,问道:“你怎么把小梁王送你的那簪子送给金枝了?”
九姑娘不以为然:“这孩子可怜见儿的,那簪子又同她的名字相称,便送给她了。”
她叹了口气:“温慈,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温慈自然知道。九姑娘何等出身,什么样的东西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在她眼里的。
他没再说话。
九姑娘有些小失落,她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他怕是忘了。
赵允之也忘了。
九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如常,嬉嬉闹闹地将温慈送走了。
院里有一株合欢树,约莫已经几十岁了。九姑娘便将躺椅挪到这株树下,阳光透过树荫撒下来,暖融融的,在旁边搁上一个小炉子,煨上一壶茶,慢慢地等。
她已经十九岁了。
寻常的姑娘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琢磨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唯独她,纵有心上人,却也只能矜着,不敢妄想。
她隔壁院子里头的姑娘前几日已经被金主赎了出去,也算是熬出头了,如今算得上那高门大户里头的半个主子。
这些,赵允之没提过,她也没问过。
九姑娘等了许久,一直等到红霞满天,余晖渐晚,清竹馆里头开始歌舞升平地热闹起来。
赵允之还是没来。
那壶茶在她身旁滚沸了许多次,最后水干了,香气散了,雾气晕开了。
她始终没等到她想要的人。
金枝乖乖巧巧地守在一边,并不说话。只是偶尔问一句,姑娘要不要添茶?
九姑娘摇摇头。
天色如墨般浓重,她起身,只觉得夜间风凉,实在寒了人的心。她笑吟吟地望着金枝:“你别在这儿陪着我熬了,夜里风大,站在这风口上怎么不受凉?”
金枝怯生生地上前,迟疑了半晌。
九姑娘看出她的犹豫,笑着冲她伸出手来。
金枝忙不迭地将手搭在九姑娘手上,小小的手握了一握,小声道:“姑娘,生辰快乐。”
她的手很暖,握的久了,九姑娘的手和心一起暖了起来。
蓦地,她的肩上被人覆上一件披风。
温慈伸手按了按她的脑袋,笑道:“大半夜的在这儿等着,可不是作践自己呢?”
九姑娘眼底微微一热,险些红了眼睛:“温慈...”
温慈推着她进了屋,递给她一个锦盒,笑盈盈的:“真以为我忘了?”
九姑娘忙垂了眸子去开那匣子,嘟囔着:“那你早先一字不提。”
锦盒里是一块晶莹的玉佩。玉质格外细腻,饶是她昔日在家见惯了好玉,可如此玉质,倒也是上乘中的上乘。
九姑娘愕然:“这玉...你哪儿来的?”
温慈还是笑盈盈的,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道:“小九,生辰快乐。”
九姑娘将那玉佩握进手里,抬眼望着温慈。他还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她心里替他可惜了无数次,这样的品貌,这样的风姿,到底也是下九流的身份,同她一样,前途渺茫。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谢谢你温慈。真的。”
温慈凝视着她,半晌,皱了皱眉:“小九,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九姑娘笑:“我知道。”
温慈错愕:“那你又何必?”
九姑娘望着窗外,那里黑黢黢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可她只是笑:“温慈,你就当我疯了罢。”
她知道,即便今日对赵允之再失望透顶,只要明日他来,他说,他解释。她总是愿意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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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九,你愿意跟我回家么?
赵允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九姑娘原本是打定主意,不管赵允之如何,她是再不对他动心的了。
一个连自己生辰都忘了的人,想必也未曾把自己搁在心上。
赵允之轻车熟路地往九姑娘院里去。谁料到这位姑娘将门一关,来了个避而不见,实实在在地给了这位小梁王一个下马威。
赵允之不恼,只是站在门外轻轻叩门:“阿九。”
金枝怯生生的,但瞧见自家姑娘的脸色,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小声道:“姑娘...外头可是...”
九姑娘不辨喜怒,只是淡淡地:“是谁又如何?在我眼里,即便是皇上同旁人也无甚差别。都是客罢了。”
赵允之知道她的脾气,只得好言相劝:“阿九,你打开门,我自会同你解释。”
九姑娘还是不理,只是临着帖,是卫夫人的帖。
赵允之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太阳毒了,又柔声道:“阿九,我给你补了生辰大礼。你再生气,哪怕要处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九姑娘临了一会儿贴子,也的确觉得热了起来,到底怕这位身份尊贵不曾吃过苦头的小梁王受不住这烈日,便沉了脸:“进来说罢。”
金枝忙去给赵允之开了门。
九姑娘只隔着珠帘影影绰绰地望了一眼,那颀长的身影似乎清减了些,待他撩了帘子进来,一张好看的脸已经瘦的轮廓格外分明,再大的气也顿时烟消云散。
她上前拉着赵允之左瞧右看:“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允之懒懒地揽着她往窗下的软榻上一倒:“朝中事儿多,实在不得闲。”他捏捏九姑娘清瘦的不剩几两肉的脸:“阿九,瞧瞧我给你补了什么生辰礼物?”
小厮捧上一个不小的锦盒。
九姑娘小心地打开,里头赫然便是一件华贵非常的绣裙。
绛紫色的罗裙是光滑柔软的蜀锦缎面,袖口处用银丝以苏绣的技法绣成了清雅的合欢花。如此巧妙地将华贵同素雅合二为一,既不过分奢靡,又不显得冷清。
九姑娘摸了摸那罗裙,面上竟不见欢喜。
她转头望着赵允之。
赵允之懒懒地盘腿坐起,倚着榻沿,笑盈盈地:“阿九,喜欢么?”
九姑娘避而不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阿九没有需要用到这样华贵衣裳的地方。”
赵允之笑:“从今往后自然就有了。梁王府虽不及皇宫,衣食住行却也不曾苛待过任何人。”
九姑娘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手心生热,连声音也带着颤抖的欢喜:“小王爷这是何意?”
那日院内合欢重重,疏影横斜,日光下布,透过窗棂映在赵允之轮廓分明的脸上。
他笑着,对九姑娘伸出一只手来,如同初见那样。
九姑娘难以自持,只将手徐徐搁在他手上,垂眸,不敢瞧他。
周围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淡雅的熏香在微风中浮动。
九姑娘听见他说:“阿九,你愿意跟我回家么?”
他说,回家。
九姑娘眨了眨眼睛,一滴泪砸在青石板的裂缝里。
不曾迟疑的,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她抬起脸来,泪眼婆娑,朦胧中见得那张好看的脸上一双灼灼的眸子,带着柔和的笑意。
九姑娘想,人生的大起大落,不过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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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那天,九姑娘坐在门槛上,手中把玩着绢帕,百无聊赖地望着那扇门。
等到了晌午,那扇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青衫落落的颀长身影缓步而入,倒是有几分格外的风华。
九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温慈。”
温慈如往常一般,温润平和,像是一块极好的玉,莹润温和。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除了温慈,九姑娘倒也找不出任何人配得上这句话了。
温慈笑意温和,俯身伸手轻柔地按在九姑娘的脑袋上:“等我?”
九姑娘仰起脸来,灿若朝阳的笑:“温慈,赵允之要带我回家了。我想,总要跟你道别。”
温慈还是温然笑着,柔声道:“这是好事儿。你总归还是等到了,对不对?”
他伸手轻轻拉起九姑娘,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凤眸中暗流涌动,半晌,轻轻叹了一声:“阿九,你长大了。”
九姑娘记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在台上,身段极美,嗓音清润,咿咿呀呀地唱一曲,回眸顾盼间,便摄了台下人的魂。
她无端地难过起来。
到底,温慈是她落魄时候,唯一的光。
她握紧了袖口里头的玉佩,凉浸浸的,倒是很舒服。
她望着温慈,半晌,笑开了:“温慈,谢谢你,真的。”
温慈颔首,她自然不必说,他心里头比谁都清明。
他迟疑了片刻,退开一步。
九姑娘眯了眯眼睛,合欢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他站在合欢树下,肤白胜雪,乌发如墨,眉目间是温润的笑意。
“阿九...”他顿了顿,笑:“你去罢。”
九姑娘有些难过,她想,她怕是再也见不到温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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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允之费了千金,将九姑娘从李妈妈手里头赎了出来。
李妈妈望着那一箱金灿灿的金子,纵使心里头已经乐开了花,可面儿上还要做出一副十分难舍难分的模样,握着九姑娘的手,哭成了个泪人儿。
其他姑娘在自家院儿里躲着,不曾出来相送。
九姑娘怎么能不知道她们的性子,此前还笑她被小梁王撂下了,如今却是小梁王带了轿子亲自来迎进王府的,便是不红眼,又哪好意思出来凑这个热闹?
赵允之执了九姑娘的手,亲自将她送上了轿子,方才上了马。
轿夫正要起轿,却听得轿外怯怯地一句:“姑娘。”
九姑娘撩开轿帘,纤纤弱弱的金枝拿着小包裹,怯生生地站在轿外,小声问:“姑娘,姑娘不能没人服侍。金枝也伺候姑娘久了,姑娘带金枝走吧。”
九姑娘笑了,掀开轿帘伸手握着金枝的小手将她拉上了轿。
金枝咬了咬唇:“金枝同姑娘是再不分开的了。”
九姑娘叹了口气,心里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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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朕问你要了这个丫头去,如何?
赵允之接九姑娘入府的时候,很是愧疚地握着她的手,眉目温柔:“阿九,即便是妾,你也是我最钟爱的妾室。”
九姑娘垂下眸子,温和地笑着,言谈间倒是淡淡地,似乎是不以为然的模样。
“若是妾室,小王爷大可不必如此给阿九这样一个名分。”
赵允之微微一怔。
九姑娘很坚决,一字一句地,声音虽不大,却字字珠玑:“阿九此生,不为人妾。”
她是那样的出身,即便如今已没入妓籍,可心气儿总还是在的。
她就这样在梁王府后院里头身份尴尬地住了下来,说是下人,身边却有丫头服侍,是个管家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地垂首唤一声“姑娘”的人。
可说是主子,又委实没个名分,这下人的态度拿捏轻重便成了格外费神的一件事儿。
梁王府虽不及皇宫,却也是门禁森严,规矩众多,实在是一言一行都需要醒着神。九姑娘觉得有些悲哀,自己怕是离开这生活太久了,原本司空见惯的情状如今已经变得陌生而拘束起来。
在清竹馆时,温慈时不时会带些酒来陪她聊聊天儿,排遣寂寞。
可如今,赵允之忙于前朝政务,鲜少来瞧她。除了金枝一如既往地陪在她身边,这庭院深深,她也已经耐不住这寂寞了。
那日,听人说府中来了贵客。九姑娘便扮了丫鬟装束,混入有序往前堂奉茶的丫鬟中。
一想到要见自家小王爷了,她便欢喜地心砰砰跳着。
她很想瞧瞧赵允之当着贵客的面儿没法发作,无可奈何的模样。想必是格外有趣的。
前堂中气氛格外不同些,隔了老远,便能瞧见堂上端坐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不过轻轻扫过四周,便自有一阵微寒的凉意。
他身上是一件极考究的,绛紫色袍子,倒同他的气度很是相称,华贵威严。
近日梁王不在府中,自然是赵允之亲自作陪。
九姑娘瞧见赵允之规规矩矩地陪坐在下首,心里头咯噔一下。赵允之如今是梁王府的当家人,梁王府的脸面如此,究竟何等身份的人方能得赵允之如此恭敬作陪,自然是不言而喻。
她死死盯着那中年人,心脏几乎停跳了。
她一家几十条性命,便是叫上头那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夺去了。
她的手脚冰凉,恨不能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将那银光闪闪的簪子刺进那人喉咙里头,方才不辜负她顾家的血海深仇。
不过区区数十步,她的脚踩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却觉得足底僵硬,身子也忍不住歪上一歪。
她颤抖着,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那个端坐在上首的男子。
蓦然,手腕被人轻轻一拉,那盏茶下一秒便落到赵允之手中。
九姑娘周身一震,重新清明起来。她凝视着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好看的面容,慢慢地垂下手来。
这是哪儿?这是梁王府。
若是皇帝在梁王府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梁王府上下百十几口人的下场,便同她顾家一样了。
“你怎么来了?”赵允之有些惊讶,却还是笑了一下,“阿九,我很想你。”
他声音很低,缱绻至极,令九姑娘的心平静下来。
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往赵允之身后站着去了。
皇帝似乎并未留神这儿的小插曲,只是道:“子檀,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赵允之含笑:“是。”
皇帝“哦”了一声,略略沉思片刻,唇畔似有若无地挂着一抹浅笑:“算算年纪,也是该成家了。”
九姑娘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
赵允之不着痕迹地推回:“多谢陛下体恤。只是子檀以为,先立业,后成家。子檀无功于社稷,是为无业,自然不能成家。”
皇帝颇不赞同:“你有这个心,极好。只是梁王年事已高,这偌大基业必是要交给你的。依朕瞧着,还是尽早成家的好。”
赵允之沉默半晌,面上平顺冷静,笑道:“子檀,但凭陛下做主。”
他低低地道:“阿九,这茶凉了,去换了罢。”
九姑娘打从心底堵上一口气,手脚皆是冷汗涔涔的,应了一声,上前端起那盏茶,里头分明还是热气腾腾的。
皇帝说:“朕瞧着,那平南王家的小女儿,叫什么来着?”
身后内监忙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回陛下,河海郡主,李氏。”
“对,是这个河海。”皇帝含笑望着赵允之,“朕瞧着,她同你年岁相当,家世相当,实在是天作之合。待你父王回来,朕便做主给你二人赐婚,如何?”
九姑娘不知怎么的,手上不稳,那茶盏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阿九!”赵允之低低地唤了一声,忙起身对皇帝拱手:“陛下,是微臣管教下人不严,是以惊扰圣驾,实在罪该万死。还请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怪罪。”
九姑娘如梦初醒,忙跪下请罪。
皇帝挑了挑眉,声色冷冽:“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九姑娘微微扬起下颌,抬眸间,厉色乍现,倒是将皇帝的兴趣勾了起来:“子檀,这梁王府的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内监尖锐的声音隔着这样远,纵使压低了,也清晰地传入了九姑娘的耳中:“陛下,天色不早了,该回宫了。”
皇帝懒懒地望了一眼,见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便笑道:“的确是该回宫了。”
皇帝起身,赵允之忙侧身让开,垂手立在后头。
陛下没叫起,九姑娘自然也不敢动,只得规规矩矩地跪着。
皇帝绣着盘龙纹的金靴落在她眼前,顿住:“子檀。”
赵允之应了一声。
皇帝的声音一字一句,透着几分笑意,却又威严至极:“朕同你要个人,如何?”
赵允之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微臣是陛下的人,那微臣的人,自然也是陛下的人。”
九姑娘屏住呼吸,周身僵硬起来。
皇帝满意地笑了,伸手点了点九姑娘:“这丫头瞧着有趣儿,朕身边儿都是些榆木疙瘩,乏味得紧。不妨便问你要了这个丫头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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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赵允之,我疼
有一瞬间,九姑娘似乎觉得心跳停止了。
悠悠黄昏下,耳畔寂静无声。
她慢慢地,恍惚地,抬眸望向那张清俊好看的面孔,似有若无地开口,无声地哀求:“救救我...”
赵允之的脸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皇帝等的不耐,似是不满赵允之的犹豫,微微扬了嗓音:“子檀?”
赵允之的目光落在九姑娘含泪的眼睛上,顿了一顿,旋即移开,笑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微臣的人,自然也是陛下的人。陛下若瞧上了,带走便是。”
九姑娘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一滴泪重重地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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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对九姑娘的确不差,甫一入宫,便将九姑娘脱了妓籍,归入民籍,如此才将九姑娘封了美人,在宫里头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安置下来。金枝也被皇帝破例允许一并带进宫里,说是怕九姑娘初来乍到,难免生疏。
后来,她听说皇帝赐婚小梁王,他如圣旨所言,娶了那位同他身家匹配的河海郡主。
九姑娘没再笑过。
金枝时常瞧见自家姑娘盯着窗外那株风华正茂的梧桐树出神,然后突然笑起来,说,金枝,你说她们若知道我的恩客最后竟是皇帝,怕不是要将舌头嘬下来么?
金枝只能笑着应道:“姑娘这样的容色,得圣眷也是理所当然的。”
九姑娘蜷着身子,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颓然却又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的确,诚然我该如此。”
金枝便不敢再多说。
说起来,九姑娘性子变得怪癖起来。
只是人总有几分贱性,后宫里头对皇帝投怀送抱的实在不少,可偏偏九姑娘这样冷冷清清,怪癖固执的性子反倒勾起了皇帝的兴致。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上赶着的总不成买卖。
九姑娘本是避之不及。她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宫里,一夜一夜的做噩梦。
顾家上下男丁数十口,在菜市口,被刽子手一刀斩下头颅。血流满了街道,血腥味儿数日不散。
女眷老小,被皇帝手下的御林军奸淫掳掠。撕心裂肺地尖叫声像是要穿透她的胸口,非要将她也刺成千疮百孔的破棉絮。
每次她尖叫着从噩梦里醒来,冷汗涔涔,只觉得劫后余生。
她再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皇帝对宫里头剩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难免厌烦,反倒对九姑娘这样缄口不言的起了兴致。
那日,皇帝在九姑娘宫里头坐着看书,九姑娘便抱着猫在廊下听雨声。雨水滴在荷叶上的声音闷闷的,她却也听的入了神。
过了一会儿,皇帝突然开口问:“阿九,你本名叫什么?”
九姑娘怔了一下,照着昔年同李妈妈说的一般,很是僵硬地回道:“阿九无姓。”
皇帝诧异:“如何无姓?你难道没有本家?”
九姑娘心里森森的凉。
本家?她的本家不就是被这个皇帝陛下一刀下去,斩了个尸首分离么?
肩上蓦然覆上一双温热的手,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后,颇为怜惜:“你怎么在发抖?”
九姑娘像是被火烫了一下,飞速弹开。
半晌,她神色如常,笑望着皇帝,幽幽道:“臣妾是过了风寒,不愿传给陛下。”
她望着皇帝不怒自威的面容,心底冷笑着,想要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捅进他跳动着的心脏里。
总有一日。
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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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的时候,宫里的枫叶已经铺满了御花园的石径小路。远远望去,火红一片,像是簇簇跳动的火光。
这一年,九姑娘二十二岁。
晌午时分,乌云滚滚间,炸雷倾空而下,劈裂了宫门前的一株青松。
九姑娘远远地望了那棵树很久,对金枝低低地道:“松柏乃是长青之树,如此,怕是寿数将尽,要变天了。”
金枝深以为然。
皇帝派人来接九姑娘去养心殿用了午膳。仿佛是刹那之间,殿外的尖叫响彻云霄。
殿外厮杀声不绝于耳,殿门亦被人一脚踹开。
皇帝皱眉,一双敏锐的眸子骤然一凛,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利剑破风而来,直取皇帝面门。
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抓过身边的九姑娘挡在自己身前,令她替自己生生受了这一剑。
那柄剑贯穿了九姑娘的左肩,森森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九姑娘痛的精致绝美的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浑身战栗着,抖如筛糠。
“大胆!”皇帝没有撂下九姑娘,还是将她拎在自己胸前,对着面前银盔闪闪的御林军厉声斥责:“你们都反了么?!还不退下?!”
众人将皇帝和九姑娘一同围住,不曾动弹。
蓦然间,银盔一闪,一人缓步而来,身形颀长,从容不迫地站在皇帝跟前。
皇帝咬牙切齿:“赵允之。”
赵允之轻笑:“陛下,多日未见,微臣恭请圣安。不知陛下龙体康健否?”
他的目光落在流着血的,面色惨白的九姑娘身上,微微蹙了蹙眉,转眼恢复如常,不疾不徐地笑着。
皇帝目眦尽裂,怒气扑面而来:“赵允之,你敢造反?!”
赵允之还是不紧不慢,进退得宜:“陛下,微臣斗胆,还请陛下恕罪。”
他踱步上前,优哉游哉地笑着:“陛下,恕微臣直言,从您将御林军统领之职交给微臣的时候,便该想到有这一日的。”
皇帝冷笑不止:“好!好一个小梁王!这就是朕养出的白眼狼!”
九姑娘痛的颤抖,冷汗涔涔,却还是勉力抬起眼来,望着那个面如冠玉的男子。
“有此等美人儿给朕陪葬,却也不亏。”皇帝像是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拎着九姑娘,她的身子软绵绵的,还在往下滴血。
九姑娘笑了一下,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陛下。”
万籁俱静。天地无声。
仿佛是刹那间,皇帝的瞳孔蓦然放大,将九姑娘死命砸在地上。
他的胸前插着一根金灿灿的簪子。
九姑娘微微一笑:“陛下,臣妾说过,总有一日...”
她埋在心里多年,即将溃烂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拨云见日。
御林军一拥而上,将皇帝团团围住压下。
九姑娘朦朦胧胧地瞧见赵允之玄色的衣摆在她眼前摇曳。她的嘴唇颤抖着,一如多年前对他的哀求。
“赵允之...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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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小九,我来晚了。
九姑娘自然没有留在这寂寞无边的皇宫里。
先皇已死,改朝换代,赵允之自立为皇,将梁王殿下奉为太上皇,在宫里头颐养天年。
她这旧朝美人留在宫里总归不合时宜。
她没打算再见赵允之,养好了伤,她便自请出宫了。
出宫那日,她带着金枝,身上不过一个小包裹,里头装了些衣裳首饰,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带不走。
两扇庄严的宫门徐徐推开的时候,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颀长的身影。
九姑娘顿了顿,依着规矩对他拜下:“陛下。”
赵允之有些悲凉地望着她:“阿九,你也要走了?”
九姑娘笑了笑:“陛下,就送到这儿吧。”
赵允之凝视着她,半晌,轻轻叹一声:“阿九,你长大了。”
九姑娘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十分耳熟。她笑了一下:“陛下这话说的婉转的很。阿九是老了。”
赵允之顿了一顿,说:“阿九,留下吧。”
九姑娘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起来,许是今日阳光太刺眼的缘故吧。
她转身,宫墙巍峨,两扇巨大的红漆门,遥遥望去,殿宇绵延不绝,将那些风起云涌的权力争斗和阴暗肮脏尽数锁进囚笼里。
九姑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脸来,唇畔纵然是笑着的,可那一双清绝的眸子里倒是灰烬和悲凉。
她微微摇头,声音轻颤:“陛下,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赵允之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九姑娘眼睛的一瞬间微微怔住了。
九姑娘极力镇静,可那颤抖的嗓音却已经带了哭腔:“陛下,我用什么身份待在这儿?旧朝妃嫔?贫贱歌妓?”她退了一步,隔着一段距离,红了眼眶:“陛下,我求过你了。”
那日夕阳西下,她跪在他不远处,无声地哀求他。
她勉强笑了起来:“是您不要我了。”
说来也有趣,她这一生辗转几次,却始终逃不过被人当成玩物肆意赠与的结局。
九姑娘对着赵允之微微拜了一拜,带着金枝转身要走,却听得赵允之脱口而出:“阿九,若是我为顾家平反,你可愿留下来?”
九姑娘的背影僵住了:“你...”她缓缓转过脸来,一双眸子里尽是苍凉,“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
赵允之没说话,只是哀凉地望着她。
九姑娘冷笑一声,胸口那里闷得生疼,却又空落落的。
“所以,皇帝那时要我,你没有阻止,一来是你存了谋权篡位的心思,不能在那个关头忤逆他。二来,你怕是也希望我能为你出一份力,对不对?”
赵允之颓然地摇摇头:“阿九,阿九,我终究是悔了。”
他上前来,想要将九姑娘揽进怀里。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九姑娘面前,她像是烧着般弹开,颤抖着抬眸望着他。
她想,他从此再也不是那个,用这双手握着她,笑吟吟地说:“阿九,我们回家。”的那个赵允之了。
赵允之的手僵硬地落在半空中。
九姑娘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再抬起眸子来,已是一副寡淡凉薄的模样,像极了她初初到清竹馆的时候,似乎凡尘俗世与她无关。
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陛下,我脏。”
赵允之的手生生落下了,有些愕然地望着九姑娘:“阿九?”
九姑娘还是淡淡地,满不在乎地笑着:“陛下怕不是忘了?阿九本是妓,人尽可夫的。”
赵允之微微蹙起眉心:“阿九,别这样。”
九姑娘笑着,满脸的泪:“陛下,阿九没有家了。”
一切从那个漫天彩霞的黄昏开始,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她远远地望着那个,宫门前伫立着的,修长的身影,身前是锦绣山河,身后是宫墙深深。他这一生,注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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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在玄真观里落下脚来。
她本想剃度出家,无奈师太说她六根不净,眷恋红尘,实在不能静心出家。
金枝提着她小小的包裹,站在门前,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九姑娘:“姑娘,我们怎么办?”
九姑娘笑了,她说:“金枝,我还有这副身子,有这个皮相,饿不死的。”
九姑娘最终落脚在玄真观,面上说是带发修行,可整个京城人人皆知,玄真观有个极美貌的道姑,弹得一手名扬四海的好琴。
宁晋城中人人传言,这位道姑千金一夜,委实销魂的紧。
九姑娘倚在窗边,听金枝给她讲宁晋城中的传言,觉得好笑。
到底,她的心是冷了。
入了夜,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九姑娘如常,罗裙半解,娇媚地倚在榻上,让金枝去开了门。
她脸上搭着一方绢帕,瞧不见来人的面容,只是娇笑道:“公子来的巧。”
等了半晌,来人并无动静,只是伸手将她的衣裳拉好,一只温热的手柔柔地按在她头上:“小九,我费了两千金来见你一面,却不知道你如今待客的礼数是这般模样。”
九姑娘半晌没动。
温慈伸手将她捞起来,用锦被捂了个严严实实,轻柔地笑道:“这样的大礼,我可生受不起。”
九姑娘窝在温慈怀里,没说话,只是面上那方绢帕上湿润了。
温慈轻轻柔柔地揽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九,我来晚了。”
九姑娘的心骤然软了下来,双眼干涩,她已经许久不曾流泪了:“可你总归是来了。”
九姑娘许久不曾这样畅快淋漓了,直到此时见了温慈,心防尽卸,将这多年来的委屈一并哭诉给他。九姑娘哭了整整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温慈将她平放在榻上,一枚温润的玉佩便从九姑娘怀中掉了出来。
温慈拿起那玉佩,细细打量了一番,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来,轻轻叹了一声:“难为你将它保存的这样好。”
他将玉佩放进九姑娘手心里,微微迟疑了一下,轻轻俯身在九姑娘眉心吻了一下。
九姑娘眉心展开了,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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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了
赵允之算是个好皇帝。
甫一上位,朝政稳定些,他便命人将昔年旧朝皇帝当政时的大案都查了个遍,将被诬陷连坐株连九族的昔日呼风唤雨的几大家族尽数平反了,当中便有权倾朝野的苏家同九姑娘的母家,顾家。
那日,九姑娘收了一封宫里头来的信。她展开看过后,发了好久的呆。
信自然是赵允之写来的,他直言已将顾家旧址重新翻修过,顾家家主同夫人的坟也已经迁到了顾家祖坟中,顾家女眷也都脱了妓籍,念在顾家并无男丁所存,这顾府便理当由身为顾家嫡女的她接下。
信的最末,赵允之说,阿九,我欠你的,此生到底是还不清了。
九姑娘梦到过这一日许多年,她在梦里喜极而泣了许久。
可她真真等到这一天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气尽力薄,哭不出,也笑不来。
金枝小心地建议道:“姑娘何不去父母坟前上一炷香?”
九姑娘笑了笑,没说话。
她自然是想去的。
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她想起来,她做过妓,入不得顾家祖坟,便不去父母坟前给他们添堵了。
她苦笑了一下,将那封信扔进了火盆里。
她再不是顾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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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自然没有要温慈的那两千两。
温慈皱了皱眉,凝视着九姑娘:“小九,这钱你拿着。”
九姑娘笑,着意将那两千两票子塞进温慈手里:“温慈,我不缺钱。外头不都说,我千金一夜么?来来往往这样多的恩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个个儿都不愿在别人面前露了怯,自然都是变着法儿地对我好。”
温慈接过她手里的银票,垂眸半晌,到底也没忍心问出来。
九姑娘瞧出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满不在乎似的,微笑着:“温慈,我是个妓。我唯一值钱的,不过就是这副皮相了。我不缺钱,可唯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温慈沉默片刻,认真地凝视着九姑娘的眸子,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声道:“小九,你跟我走罢。”
九姑娘怔怔地望着温慈的眼睛,唇瓣微微颤动着,半晌,笑出了声来:“温慈,我怎么跟你走?”她白皙的脚踩在冰凉的砖地上,旋转着,伸手指着自己金碧辉煌的房间,咯咯地笑着:“温慈,我如今在这儿,自由自在,要风得风,你要我陪你去过什么日子?”
她暧昧地笑着,凑到温慈身边,在他脖颈上轻轻吻了一下,娇媚地笑道:“你若是想我了,凭着你我二人的交情,我自然愿意陪你一夜。”
她的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不要钱。”
温慈沉默半晌,轻笑一声,伸手拢好九姑娘滑落在手臂上的衣裳,揉了揉九姑娘的脑袋:“小九,抱歉。”
青衫落落,他纤瘦颀长的身影隐没在满天飞舞的桃花中,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金枝喏喏地唤了一声:“姑娘...”
九姑娘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好半晌,忽然冲到门前,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温慈——”
她纤弱的身子缓缓地滑落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满满的,都是在她心中横冲直撞着的恐慌,她赤着脚飞奔出去,衣衫半解,地上粗糙的砂砾将她的脚磨的生疼,可她只是披散着长发,疯了似的冲出门去,像是失了魂魄:“温慈...温慈...”
金枝捡起九姑娘的大氅追着跑了出去,最后在院角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九姑娘。
她给九姑娘披上衣裳,轻轻梳了梳她凌乱的长发,怜惜道:“姑娘,回去罢。”
九姑娘无神地应了一声,扶着金枝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忽然转头问道:“金枝,他会回来的,对么?”
金枝自然也没把握,可当下唯有说:“温公子对姑娘好,一定会回来的。”
九姑娘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
她赤着脚缓缓地挪了几步,又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要来了。”
九姑娘不知道,她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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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慈还是照旧来,只是君子之交,如从前在清竹馆那样,一起喝酒,一起听雨,一起吃饭,只是再不提让九姑娘同他走了。
九姑娘一日一日的,变得越发依赖温慈。金枝偶尔发现,一旦离了温慈半日,九姑娘就开始变得格外焦躁,无论别人说些什么,她都是横眉冷对,甚至大发脾气。到了夜深的时候,若是温慈不来,她是断断睡不着的,非得温慈在榻边坐着,握着她的手,她方能安心睡下。
自然,她再没接过客。
金枝那时还不知道,九姑娘这样的疯狂,最终断送了她们两个人的性命。
那日入了夜,九姑娘睡下许久。温慈便坐在榻边凝视了她一会儿,最后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金枝恰好守在门外,入夜微凉,繁花美景,两人都为着里头那个人操心,自然就睡不着了。
温慈问了金枝几句九姑娘的起居,总归还是担心她如今的情状。
半晌无话,金枝倚在柱子上,眉目清丽,望着温慈,半晌,道:“温公子,姑娘是离不开你的。”
温慈淡淡的:“我知道。”
金枝垂了垂眸子:“公子,您早晚要成亲的。若不能娶她,便撂开吧。”
温慈的面容在月光下越发惊艳,委实令姑娘都生了自惭形秽的心思。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得身后幽幽一声:“金枝,你在说什么?”
九姑娘披发赤足扶着门框,幽幽的,冷冷地望着他们二人。
金枝正要开口,九姑娘却已冷了脸色,快步上前,一把掐住金枝的脖子,咬牙切齿:“我自问对你不薄,你却在背后撺掇着温慈弃我而去?”
金枝被掐的窒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连连摆手。
温慈上前揽住九姑娘,柔柔地握住她的手,宽声道:“小九,我不会走的,听话,把手放开。”
九姑娘松了手,可面色冷寒至极,望向温慈的目光已经带了几分愤恨:“你在替这个小蹄子说话?是不是?”
温慈无奈,却还是只能好声劝慰:“小九,金枝这些年对你什么模样你心里清楚,她自然是为着你考虑的。”
九姑娘厉声道:“你也动了这个念头,是不是?!”
她一把拉住温慈,一张绝美的脸因为疯狂而扭曲起来:“你也要走,是不是?你要把我送给谁?你想把我送给谁!?”
温慈哪里见过她这样的模样,心里惊诧,却还是伸手揽住她,好言相劝:“我能走哪儿去呢?你莫要瞎想。”
九姑娘一把推开他,摇摇头,冷笑着:“不对,不对。”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眼剜向瘫在廊下的金枝,目光灼灼:“是你!都是你挑唆的!”
金枝刚刚开口,眼前一暗,她的声音便生生哽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九姑娘大笑着站起身来,退了几步,金枝胸口上,插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血浸湿了衣裳,没过一阵,已经不动了。
九姑娘心满意足地笑着,一步一步地,上前环住愕然的温慈的脖颈,用自己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声音低而嘶哑:“温慈啊...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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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没有你的一生,太寂寞了
金枝的尸体被寺庙里每日晨起扫地的师太撞见了,吓了一跳,念了一套阿弥陀佛,又火急火燎地报了官。
官兵将九姑娘的小院团团围住,他们多少是听过这位艳名远播的,昔日清竹馆花魁的大名儿的。这事儿便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九姑娘环钗尽退,乖乖巧巧地窝在温慈怀里睡着了,他们没想到浓妆卸下后的九姑娘,原是这样清丽的女子,干净至纯,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为首的那人瞧见温慈,微微一怔,旋即收了佩剑,拱手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温慈抬手,轻轻“嘘”了一下,命他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廊下的尸体,你们瞧见了?”温慈问。
为首那人拱了拱手:“是。因为这事儿就在九姑娘院儿里,不敢轻慢,是以想请九姑娘去问上几句话。”
“不必了。”温慈含笑的眸子望着那人,面上淡淡的,不曾在意:“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走。”
那人显然的是怔了,一时间措手不及,半晌,只连连摆手:“不不...公子...这...”
温慈将九姑娘轻轻搁在榻上,乌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青衫落落,起身微微抬手,指尖寒光乍现,竟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微微眯了眯眼,一双倾国倾城的眸子此时并未显得旖旎多情,反倒是贵气乍现,生生将众人都吓退了一步。
“怎么,不信?”
他将那匕首尖对着为首那人,微微偏头,笑眼盈盈:“不妨...我再杀一次给你瞧瞧?”
那人冷汗涔涔,既不敢上前将他抓起来,又不敢越过他去将九姑娘扯起来,一时间只能手足无措。
“好了,温慈。”榻上纤弱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撑着起身下榻,一张素白的脸,清丽脱俗,“这样就够了。”
九姑娘轻轻从背后抱住温慈,那只精致的,纤长的,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来,半分杀气也没了。
她走到为首那人面前,唇畔竟然挂着笑:“金枝,是我对不住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小心地瞧了瞧温慈的脸色,诚然,也不敢对九姑娘带几分不敬,只能有礼有节地,将这位姑娘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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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被判了菜市口斩首。
对这个判罚,她倒是半分也不意外。毕竟,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斩首那日,宁晋城里的百姓蜂拥而至,毕竟这位曾经一夜千金的花魁,多少人排着队都难以一堵她的芳容呢。
九姑娘听到四周嘈杂的谩骂声,女子骂她狐狸精皮相,天生贱种。男子也少有怜惜,只会更难听。
她想,人性如此,不该强求。
她被几人引到了断头台下,说来奇怪,那些惯会落井下石的狱卒,倒是从始至终都并未薄待过她。
她凝视着那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铡刀,她已经没有恐惧感了,有的只是,彻头彻尾的轻松,和了结。
她笑了一下,跪在那铡刀面前。
她这一生,含着金汤匙出生,兜兜转转,被人当玩物,当垫脚石,却从没有几天为自己活着。怀里凉津津的玉佩令她神智清明几分,她在这一刻,很想很想温慈。
监斩官扬声问了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压迫感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自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可她很想见见温慈。
一名狱卒附在监斩官耳畔说了几句,监斩官微微颔首,不多时,那个青衫身影已出现在刑场上,一步一风华,步步生花,这样的风姿仪态,天下间唯有温慈一人。
他在九姑娘身畔蹲下,伸手轻轻捋了捋九姑娘凌乱的长发,轻声道:“小九,我怎么救你?”他的手指冰凉,微微一声叹息,无尽的绝望。
九姑娘摇摇头,她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可她还是勉力抬起脑袋来,亲昵地蹭了蹭温慈:“够啦温慈。”
温慈伸手将九姑娘揽进怀里,九姑娘察觉到他的颤抖,便只能轻笑安慰:“温慈,你知道的,若是没有你,我活到这二十几岁,又有什么意思呢?”
温慈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彻心扉的悲凉:“可小九,我没有你了...”
九姑娘顿了顿,颤抖着,轻声道:“是啊温慈...没有我了...你就替我的那一份一并活着吧...”
她笑了笑:“温慈,你知道的,婊子无情,我理当如此。”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慈,你将我怀里的玉佩取出来。”
温慈依言做了,那玉佩正正是昔日九姑娘生辰时他送给九姑娘的生辰贺礼。一别经年,那玉质却愈发温润了。
铡刀抬起,九姑娘纤弱的脖颈被塞到铡刀底下。
温慈忽然觉得像是被什么攫住了心脏,任刽子手狱卒怎么拉,怎么劝,也纹丝不动。
九姑娘从刀锋下抬起眸子来,清亮如水,那唇畔却生生扯出一抹笑意来:“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彼此娘亲腹中...可是啊...造化弄人。我今生同你是没缘分的了,那苏家的玉佩,我不敢生受。”
温慈惊愕地退了一步:“小九...你...”
一滴泪从九姑娘眼角重重地砸下来,她的声音极轻,却句句凄凉:“我多想嫁给你啊...可是我那么脏了...苏容。”
温慈始终记得,这是九姑娘第一次叫他的本名,也是最后一次。
铡刀一斩而下,鲜血喷的刽子手满脸都是,那颗头颅滚到了温慈脚边,绝色的模样溅了血,可那唇畔却含了一抹笑意。
温慈重重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将那颗头颅抱紧怀里。
半晌,他站起身,一步一步的,穿过喧嚣的人群,青衫染血,像是一步一步,踏完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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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前权倾朝野的苏家又回来了。
苏家嫡子苏容,便成了宁晋城人人乐道的传奇。这人年幼时躲过了苏家的灭门之灾,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成了一代名伶。到了二十几岁时,新皇赦免苏家旧罪,让苏容袭了祖上的镇国公的爵位。
苏容此人聪颖至极,传言说从小便格外好学,如今越发勤勉,竟中了那年的进士,封了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只是这人二十七八了,莫说娶妻,便是连个妾室都没有。据说皇帝也上赶着催了许多次,都是无果,便也撂开随他去了。
没人知道,苏容为自己造的墓中,已经悄悄埋进了一个曾经名满天下的外姓女子。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到底,九姑娘对赵允之倾尽心力,却不过被他弃如敝履。他对九姑娘,又怎么能用无义二字轻慢?
说到底,是他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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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天。
苏容孤身拿着一壶酒,在那座墓前凝视了许久,将那壶酒洒在了坟前。
他说:“小九,那日,金枝手中紧紧握着你送她的金簪。她有机会杀你,是她自己放弃了。”
他本想早早告诉她,可他宁肯她带着对金枝的恨离开。总好过她懊悔终生。
他在坟前坐了许久,最后起身,极轻地道:“小九,没有你的一生,太寂寞了。”
这便是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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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量,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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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宫
她此生直直记得那天。
那日,正正是圣母皇太后,自然,现在宫里头人人都称上句“老佛爷”,连皇帝都要恭恭敬敬地唤声“亲爸爸”的老太后为年满十七岁的皇帝挑选后妃的日子。
天气极好,茂密枝叶的投影在廊下斑斑驳驳,花香幽幽,将这处风光无限的御花园衬出几分勃勃的生气来。
几个少女在殿下站成列,说是规矩,倒不如说是拘谨来的更为妥帖。
从神武门进来的那成千上万人,如今也不过就她们五个了。
正上首那个金灿灿的龙椅里头坐的,是个极纤弱苍白的少年,隔了段,面容是瞧不分明的。自然,也没人敢大着胆子抬眼去瞧,更别提如今大清朝人人都知道,那少年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切都要仰仗他身边那位珠光宝气的,不苟言笑的妇人。
“皇帝,去罢。”老太后抬了抬手,声音不出所料的,很是威严。
皇帝依言起身,对着老太后恭敬地拜了拜:“儿臣谨遵亲爸爸的旨意,只要亲爸爸瞧着好就是。”
这却是推脱了。
几位少女绷紧了根弦,这宫里头太静了,宫女太监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谈天说笑都显得那样不合时宜。她们生怕连呼吸声都是坏了规矩。
老太后居然浮出抹笑意来,也带了几分嗔怪的意思:“你有孝心哀家心里头清楚。只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哀家手伸的再长,也得你自己喜欢。”
太监便捧了柄玉如意,两个荷包,连同两份五十两银子出来。
老太后这回含了笑意:“去罢。”
皇帝便依言先取了柄玉如意。
他他拉氏记得,那时,那双缎面云纹金靴在她身侧停下了,玉如意下绑着的的流苏穗子摇摇晃晃的,像是猫爪子似的,挠的她心慌。
她身侧的那个秀女似乎连腰杆子都更挺了些,她记得那人,是江西巡抚德馨的长女。
能参选的众位秀女,都是满洲旗的女儿,家世虽好,可相貌却未必是等的。只是这德馨家的两个女儿,却偏生出落的格外秀丽,甚至有几分妖冶,便是裹在这样厚重的旗装里头,也能带出几分妖娆的身段,还带着几分旁人,尤其是她,没有的蓬勃生机。
初选后,便有些好事儿的秀女聚在起聊起她们来,她也跟着听了耳朵,说是留过洋的,平日作风不好,最好淫词艳曲,怪道生的这样妖道。
皇帝在那位大小姐跟前站了会儿,她用余光瞧见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握着的那柄玉如意已然举起来,而德馨之女的双手已然抬起来要去接时,老太后忽然提了嗓音,严厉地唤了声:“皇帝。”
那柄玉如意瞬间便滑下去了。
随着那玉如意滑落的,亦是德馨之女的双手。她记得这位貌美无双的女子轻轻地颤抖。
皇帝极轻地叹了口气,低若耳语:“抱歉。”
那双金靴停在了正的姑娘面前。
太监见状,忙扬声唱道:“叶赫那拉氏,桂祥之女,年十九——”
她当即便愣住了。大清规矩,应当择十三至十七岁的旗女子入宫大选,这那拉氏已是十九岁,竟也越过这条祖制,足见老太后如今是多么的人独大。
皇帝犹豫了许久,她猜约莫皇帝是有几分不愿的。可他果真也是不敢忤逆老太后,待太后又咳了声,他便将那柄玉如意,几乎是塞进了叶赫那拉氏手。
老太后的声音带上了笑意:“你再挑两个,并封了贵人就是。”
皇帝似乎有些疲惫,只是拱手道:“儿臣拿不定主意,但求亲爸爸替儿臣做主。”
老太后便不再推脱,道:“哀家瞧着,长叙家的两个女儿出落得好,年岁得当,又是亲姊妹,彼此有个照应。”
话音方落,她同长姐面前便已然被奉上个精致的荷包。
她同姐姐二人忙跪下谢了老太后同皇帝的恩典,此时,老太后又象征性的训诫了几句。
她从此间得了空,方才敢偷偷地瞄上眼那不远处的少年。
如她所想般,少年格外清秀,双凤眼,瘦削的下颌,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普通公子,那样的颓靡失志,甚至还有几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他并不欢喜。
她记起自己姐姐的容貌,略略叹了口气。
这些选入宫的秀女,她多多少少都是见过的。对那位叶赫那拉氏也颇有几分印象,印象里是个极阴郁的,有些佝偻的瘦削女子。至于样貌...
她悄悄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由衷地觉得,姐姐比起未来的皇后,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儿。
有德馨家的绝色双骄在眼前,却不能选,最后选了她们三人来充盈后宫,她觉得皇帝却是不算是个好差事,起码对这位皇帝来说是如此。
她同姐姐被封了贵人,个是珍贵人,个人瑾贵人,如珠似玉的封号,也是吉祥的兆头。
贵人算是大清九等宫女里头的第六等,不算高,起码算不得宫主位。但比起前朝那些终生也不过是个答应常在的妃妾来说,实在是家世赏的。
她们依着规矩,要先于皇后入宫将规矩学个遍,如此在帝后大婚时,才能依着规矩在皇后的凤车前跪迎皇后。
那日夜深,她沐浴完,衣裳都不得穿,便用被子裹,被几个太监卷着抬到皇帝跟前了。
她年纪虽小,嬷嬷却也已经教过她规矩,饶是她心里千锤百炼似的,却也只能红着脸认命,将头也缩进被子里,好将自己藏起来。
到了养心殿,皇帝本是淡淡的,见着几个太监抬了个卷儿进来,倒是生了几分调侃的心思来,故意逗她:“这是哪位?”
珍贵人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头,不肯探头,只是闷声道:“统共这宫里头能侍寝的不过三人,万岁爷要实在是贵人多忘事,不妨猜猜罢。臣妾是没脸说的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将珍贵人蒙住头的被子掀开个角来,柔声道:“出来透透气罢,蒙着头憋闷的很。”
珍贵人死命扯住那个角:“臣妾不闷!臣妾喜欢蒙着。”
皇帝又笑了起来:“朕不瞧你。”
珍贵人听了这话,才犹犹豫豫地将被子从脑袋上缓缓拉下来,露出双眼睛:“那...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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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他得了珍宝
珍嫔露出一张素净圆润的小脸,十三岁的年纪,一双杏眼,尚且透着几分稚气。
皇帝拨开她额前濡湿的长发,外头忽地传来一声压低了嗓音的清咳。
珍嫔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瞧着皇帝。
皇帝倒是很习以为常:“是那些太监。”
珍嫔脸越发的红了起来,原以为皇帝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只是连这样私密的事儿都要人在门口盯着听着,委实可怜了些。
皇帝散了发,倚着床畔坐着,清瘦的身子像是撑不起那件明黄寝衣似的,苍白瘦削的很。珍嫔或许是年岁小的缘故,对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少年起了怜悯之心,想了想,道:“不如...臣妾陪万岁爷说说话罢。”
皇帝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笑意:“你今年多大了?”
珍嫔认认真真地答:“臣妾十三了。”
“十三了...”皇帝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声笑:“还是小孩子呢。”
他又问:“听你口音,似乎并不似京城人?”
提到这茬儿,珍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惯常是以自己不标准的官话为耻的:“臣妾家中行五,同姐姐都是跟着叔父在广州长大的。”她见着皇帝似乎不甚理解,便补充道:“臣妾的叔父是曾任广州将军的长善。”
皇帝微微颔首,珍嫔便接着道:“后来叔父卸任了,臣妾同姐姐便跟着回来了,虽然家里头也请了先生,可终究不是京城,所以官话是怎么也不好的了。”
皇帝点了点头:“如此...”
珍嫔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兴奋起来:“万岁爷出过宫没有?”
皇帝有些遗憾地道:“两岁前长在王府里,许是出过的。只是如今也都不大记得了。”
珍嫔年岁小,又活泼,很喜欢说话,便高兴起来:“那臣妾给万岁爷讲讲外头的故事罢?”
皇帝不过也才十七岁,饶是平日里不露悲喜,可如今也难得地露出舒心的笑来:“那你便讲讲罢。”
珍嫔捂着被子,兴奋的时候甚至手舞足蹈起来,讲起广州的风土人情,还一并提到了自己的先生:“当时广州有个颇负盛名的先生,叫文廷式。万岁爷别看叔父不过是个武将,可他平日里也喜欢结交这些文人雅士,这文先生便是叔父结交的一人。”
她想了想:“听说文先生后来变准备进京赶考了,也不知能不能考上。”
“广州有许多洋人,不知道万岁爷见过没有?”
皇帝自然是见过的,时常有些洋人入宫觐见太后,他便也作陪。那些洋人心里头想的什么,他一清二楚。倒是太后一味妥协,那些洋人便渐渐狮子大开口,越发不客气起来。
他不喜欢洋人,可见了珍嫔兴奋的模样,便摇摇头:“没见过。”
珍嫔用手在自己鼻子前比了一下:“他们生的很怪,眼睛有蓝色的,也有绿色的,金灿灿的头发,说着洋文...”她想了一下,皱了皱鼻子:“像是妖怪。”
皇帝笑出了声,觉得自己这位小妃子实在可爱的紧。
珍嫔虽然这样说了,可话到了头,却还是忍不住说:“虽然他们人怪,可那些西洋玩意儿倒很是奇巧,咱们大清国富力强,为何偏偏就没有呢?”
皇帝的心弦微微颤动一下,他亲眼瞧见过那些火器,深知它们的威力巨大,也瞧见过西洋的钟表,都是些复杂却精巧的物什。他曾同太后提及此事,说大清也当效仿他们,研发些新事物,却被太后一口驳回。太后看不上那些物什,觉得不过是些奇技淫巧,拿不上台面。再者,如大清这般的大国,若是学了那些洋人玩意儿,岂不叫人耻笑?
他虽有效仿的心,奈何太后牢牢把持朝政,实在无法施展。
珍嫔年纪虽小,可那见识却绝非太后这般久居深宫的妇孺所能企及的。
他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太监的一声:“万岁爷,是时候了。”
原来已是过了半个时辰了。他很想再听珍嫔将那些宫外的故事,也讲讲洋人的玩意儿,可敬事房是要留档的,若是过了时辰,便触了老太后逆鳞,那些朝中大臣也要训诫他沉湎女色,委实麻烦的紧。这样想着,他便叹了口气,扬了声音:“进来罢。”
两个五大三粗的太监进来,将珍嫔原封不动的,照旧裹成一个卷儿抬了起来。
珍嫔本来已经将脑袋缩了回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将脑袋探了出来,一双乌黑的杏眼眨巴眨巴的,很是娇憨可爱:“万岁爷什么时候还想听故事,便找臣妾来,臣妾一定给您好好讲讲。”
皇帝只觉得这小女孩儿格外动人,将他心里头沉郁的杂念尽数化去,便笑道:“朕明儿个去找你用午膳,可好?”
珍嫔欢喜起来:“臣妾定然预备着接驾。”
两个太监走了两步,珍嫔却忽然又叫了停。
皇帝本只是倚在榻上瞧着,见她犹犹豫豫的模样,觉得好玩儿,便问:“又怎么啦?”
珍嫔迟疑了半晌,才嗫嗫喏喏地道:“臣妾...臣妾知道万岁爷本来是属意巡抚大人的两个女儿,因为她们生的好看,又留过洋,很是讨人喜欢...”
皇帝被说中了心事,却也想知道这小丫头还能说些什么,便笑盈盈的:“恩?”
珍嫔鼓足勇气,接着道:“臣妾虽然现在并没有那样美貌,可...可臣妾还小,还会长的。万岁爷别担心...”
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珍嫔觉得羞赧,便将脑袋又缩进了被子里头,任两个太监将她抬走了。
不能留宿,这是大清的祖制。
皇帝笑够了,瞧着贴身太监将屋外的灯吹了,服侍他躺下。
那太监问道:“万岁爷,是留还是不留?”
皇帝先是微微一怔,旋即记起敬事房要留档的传统,便颔首:“留。”
既然无事发生,留不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若说了不留,那些个太监还指不定如何摧残珍嫔的身子,她年纪小,听说身子也并不好,不知道经不经得住,又是何苦呢。
服饰的太监拢了帘子,躬身退下了。
“珍...”万岁爷轻轻地念了一句,唇畔含笑。
歪打正着,他是得了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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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这一关,是朕的劫
珍嫔着实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皇帝每日寅时上朝,到能用午膳时已经是午时了。如此四五个时辰下来,本就清瘦的皇帝越发清减了些,少年的意气风发更是几不可见,加上万岁爷性子本就急躁易怒,上上下下伺候的时候都倍觉刁钻,唯有在珍小主面前才能瞧见几分笑模样,他的贴身太监便总是诱着他往景仁宫去了。
今儿个是“奴才方才听人说今儿个景仁宫备了荷叶鸡丁,万岁爷不去尝尝?”
皇帝便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尝尝。”
明儿个是“听太医院的人说,珍小主这几日染了风寒,万岁爷不去瞧瞧?”
皇帝不知真假,就着了急上了火:“太医院这群庸医!怎么也没人来禀报朕?快瞧瞧快瞧瞧。”
结果待他匆匆赶到景仁宫的时候,正巧撞见那个本该卧病在床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在院子里头跟宫女踢毽子呢。虽然是放了心,可总归又好气又好笑,但瞧见自己身边那个小太监一脸无辜的模样,到底也没发作。
日子久了,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珍小主最得万岁爷的心,她的亲姐姐入宫许久,反倒是处处被冷落,相较之下,景仁宫便格外热闹起来,里里外外的都巴结着这位珍小主。
珍嫔记得,帝后大婚前的一个多月,皇帝正在景仁宫里头陪她用膳,太监便来报说,太和门失了火,整个儿烧成了一团灰烬。
万岁爷当即就把桌上的碗砸了:“怎么走的水?!守门的侍卫呢!?”
那太监知道自家万岁爷性子又起来了,只能跪着听了半天训,才战战兢兢地道:“宫里头人人都说,这火起的蹊跷,也查不出起因...”
“废物!”皇帝气的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来,瞧着倒有了几分血色。
珍嫔瞧着那小太监跪着,实在可怜,便拉了皇帝的手轻轻握着:“爷且息怒,如今当务之急是派人去瞧瞧还能修复不能?爷大婚在即,这会子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皇帝握着珍嫔的手,渐渐地也消了火气,只是摆摆手,有些疲倦:“你去问过太后罢。”
那小太监一脸哭相,这边儿刚刚走了一个难缠的主儿,又要去回禀一个更难缠的,他当真恨不得自己当年没进宫。
皇帝恼火的原因也明白,依着祖制,皇后必须由五个门入宫,这太和门便是最后一道关卡。此时走了水成了一团灰,它的确是干净了,可这一个多月要修复,如何都是难上加难。
珍嫔记得那日,万岁爷是怎样,带着叹息地目光揽着她,淡淡地道:“珍儿,这一关,怕是朕的劫。”
她当时只是伸手搂着载湉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万岁爷可别想多啦。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后来她才知道,这世上没有意外的巧合,有的只是预谋的机缘。载湉那话,终究是一语成谶。
帝后大婚的时候,实在来不及修复太和门,便用纸扎了一个,也算是个仪式了。
珍嫔小小的人儿,着嫔位朝服跪在凤辇前,将那位大清国未来的皇后迎下了轿。
彼时她年纪尚小,知道这是规矩,虽不喜欢,却也认了,不管皇后瞧不瞧的见,也露出一个喜庆的笑来,这是昨儿个白姓宫女跟她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是帝后大婚,是个举国上下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儿,万万不能露出一分苦相。
皇后的干瘦的手紧紧攥了珍嫔一下,珍嫔被攥的生疼,只以为是皇后累了些,便贴心的扶住皇后:“娘娘若是累了,就搭着臣妾。”
皇后从厚厚的盖头后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哼声。
珍嫔自幼便活泼可爱,格外讨人喜欢,皇后的态度令她摸不准了。她没想过无冤无仇的陌生人,竟有人生来对她带着厌恶。
入了夜,她兴高采烈地问了白宫女:“万岁爷身边的人今儿个怎么还不来?我还有许多故事”
白宫女略略有些诧异,见珍嫔杏眼圆睁,欢欢喜喜的,便知道这孩子是不大懂规矩的,只笑道:“小主忘啦?今儿个是万岁爷大婚,万岁爷得留宿坤宁宫。”
“啊...”珍嫔有几分失望,“我还没给万岁爷讲文先生的故事呢...”
白宫女倒不知道她是为了这件事儿在烦恼,一时间觉得好笑,又替自家万岁爷觉得委屈。这位珍小主瞧着,倒是没开窍的模样,倒是枉费了万岁爷的一番苦心。
她也不好挑明,唯有宽慰道:“等万岁爷来了,小主再讲不迟。”
珍嫔小孩心性,觉得的确有理,便又开心起来,欢欢喜喜地睡下了。白宫女哑然失笑。
按说皇后入了宫,依着宫规,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可珍嫔素来不大喜欢这些规矩,毕竟是自小长在广州,想法同京城里头土生土长的贵女颇有几分不同。
她心里头清楚请安的规矩,可却颇有几分怠慢,待她起身,只听说皇后已同瑾嫔去老太后的储秀宫请安去了。
白宫女急的焦心,匆匆给她梳洗完了,便直赶着自家小主往储秀宫去了。
珍嫔进了暖阁,见老太后在榻上半卧着,身边新皇后亲自给她剥着核桃,姐姐在下首作陪,见她来了,姐姐便递了眼色,示意她快来问安。
珍嫔忙上前跪了,先对老太后行了大礼,又对皇后三叩九拜了,道:“今日本该早来问安,是臣妾怠慢了,请老佛爷,皇后娘娘责罚。”
瑾嫔本是沉默寡言的人,但见自己亲妹妹犯了错,便忍不住也替她说情:“妹妹年纪还小,自幼又不是京城长大的,不懂规矩。臣妾回去定勤加督促,这样没规矩的事儿是再不会犯了。还请老佛爷和皇后娘娘念及妹妹初犯,宽恕她一回。”
皇后很干瘦,许是年纪大的缘故,比起来略沉稳些,她瞧了珍嫔一眼,一双细长的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叹了口气:“这便是珍嫔了。”
珍嫔忙道:“是。”
皇后便没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给太后剥着核桃。
老太后笑了一下:“这是个什么事儿呢。珍嫔还小,即便是有什么错处,也是可以改的。”
她命人给珍嫔抬了凳子,搁在瑾嫔身侧:“你挨着你姐姐坐罢,哀家正说着今年进贡的时新瓜果,可巧你来了,这可真真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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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珍嫔挨着瑾嫔坐了,笑嘻嘻地替老太后剥了一颗葡萄:“虽说老佛爷是日日见的,可却总觉得老佛爷日复一日的容光焕发了。”
老太后最爱旁人赞她容貌,尤其这小丫头格外活泼,自她入了宫,宫里头是越发热闹起来。
老太后笑道:“瞧瞧这珍丫头的嘴,可是你们里头最甜的了。哀家一个老婆子,哪儿还称得上什么容光焕发呢。”
皇后将剥好的核桃仁搁在一个琉璃盏里头,闷闷地道:“果然是珍嫔讨人喜欢,你不来,老佛爷也不这样欢喜。”
老太后不以为然,又叫珍嫔陪着叙了叙,临了了,又道:“外头这两日进贡了些时新宫花,做工也过得去,你拿些戴着玩儿罢。”
这倒是难得的恩赏,毕竟越过皇后和瑾嫔,一纸恩赏到她身上了。余下的皇家贵女,似乎也只有老佛爷最宠爱的荣寿公主和庆亲王家的四格格才得了这样的赏赐。
珍嫔知道老太后看重自己,心里也欢喜,忙跪下谢了恩,方随着瑾嫔和皇后一道跪安了。
她和姐姐同皇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来是不能僭越,而来是同皇后委实也无话可说。
皇后停了脚步:“你便是珍嫔。”
珍嫔忙道:“正是臣妾。”
皇后笑了一下,她容貌生的不好,干瘦,骤然一笑,有几分苦相:“昨儿个万岁爷同我提及,对你交口称赞。今儿个瞧来,老佛爷也是疼你。果真讨人喜欢。”
珍嫔只以为她真心称赞,被人夸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臣妾并无过人之处,承蒙老佛爷万岁爷爱惜。”
瑾嫔气的直在一旁给她使眼色,她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瑾嫔无奈,只觉得自家妹妹虽是庶出,可自幼随自己长在府外,叔父宠爱,的确是个没心眼儿的。
“那珍嫔便好好保重自己罢。”皇后的脸色灰蓬蓬的,不大好看,“老佛爷和万岁爷都这样紧着你,你便越发要照顾好自己,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珍嫔很关切地瞧着皇后的脸色:“娘娘也要照顾自己的身子,臣妾瞧着娘娘脸色不大好。”
瑾嫔在一旁只觉得坐立不安,恨不能亲手掐死自己这个傻妹妹。
过了午后,皇帝便往景仁宫来用午膳。珍嫔见到他,倒像是许久未见似的,欢喜地不知怎么好,只是伸手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了:“万岁爷您来啦。”
皇帝觉得有趣儿,总有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儿个算是知道各种滋味了。
他便由她闹了半晌,笑眼盈盈:“来了。”
两人坐在桌前,白宫女给两人布了菜,听皇帝道:“听说今儿个你去老佛爷宫里头,还得了赏赐?”
提及此事,珍嫔便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欢喜地笑道:“正是。老佛爷说是外头进贡的时新宫花,可我瞧着,那做工实在精细。回头臣妾带了给爷瞧。”
皇帝有些诧异,却委实欣慰:“难得老佛爷喜欢你。”
珍嫔心里高兴,便都显在脸上:“今儿个皇后娘娘也在,也说老佛爷疼我。”她想了想,“臣妾瞧着皇后娘娘脸色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个劳累了,没睡好的缘故。”
白姓宫女小心翼翼地瞧着万岁爷的脸色,她可听说,昨儿个坤宁宫,分明是帝后大婚,可万岁爷到了也没碰皇后一根手指头,万岁爷还说,你与朕一同长大,朕敬你重你,你永远是朕的姐姐,可却真真不能视你如妻。
这话出来,皇后今儿的脸色能好了才是稀罕事儿。只是估摸着自家小主是不清楚的,她也不敢说,怕被安了嚼舌根的罪名。在宫里头,嚼舌根子就是大忌。
珍嫔说完,似乎觉得皇帝的脸色也暗了几分,便吐了吐舌头:“万岁爷怎么不高兴啦?”
皇帝知道她小孩儿脾气,不能计较,更讲不通道理,便只能哄着道:“今儿个是来听你说故事的,你倒扯到旁人身上去了。”
珍嫔果真转眼就忘了方才的事儿,又兴致勃勃地给皇帝讲起文廷式和他交往的那些文人雅士,皇帝年少,也愿在朝堂上一展拳脚,对这些有才有志的年轻人格外上心,便也听得格外专心。
末了,珍嫔夹了一筷子青笋,道:“若是他们都能为朝廷所用就好了。如今世道不太平,总和蛮邦起争执,总该有人为大清出出力。”
话里虽还带着几分小孩子的稚气,可皇帝却也深深被触动了一下,也不计较“后宫不得干政”这条祖训了。
相见恨晚,相谈甚欢,皇帝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人,而此人恰恰好便坐在自己跟前。
何等的幸事。
两人聊了些闲事儿,珍嫔便提到皇室的事儿:“臣妾之前看书,说那些洋人国家的国王都是一夫一妻,新鲜的很。”
皇帝笑:“珍儿也想这样?”
珍嫔连连摆手,埋头吃饭:“臣妾就是随口一提,万岁爷可别生气。臣妾知道这样不成体统,万岁爷是皇上,专宠一人像什么话?”
皇帝便微微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用了午膳,珍嫔又陪着皇帝下了几盘棋。皇帝棋艺不算高超却也不差,白宫女在身边伺候着,惊觉自家小主竟然能同万岁爷厮杀几百回合,不觉暗暗赞叹。
最后眼瞅着珍嫔已是下风,皇帝优哉游哉地捧起茶来,笑眯眯地道:“珍儿别急,慢慢想,总归给你一个体面。”
珍嫔噘嘴瞪了皇帝一眼,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伸手指着皇帝身后:“呀!”
皇帝一怔,转头朝珍嫔指的地方细细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端倪,再回过头来,原本黑白错杂的棋盘已经面目全非了。
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对面那位全做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的小妃子,她正狡黠地盯着他,故作惊讶地倒打一耙:“呀,万岁爷怎么这么不小心。”然后皱着眉头,很苦恼似的:“如此,本来能赢的局面,如今却只能算是平局了,哪儿能再讨万岁爷的赏赐呢?”
皇帝伸手拧她的鼻尖,无可奈何地笑叹:“你呐,当真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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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关行礼
老太后起先是格外喜欢珍嫔的。
说到底,这宫里头说得上话的主子不过五个,那些老太妃都在宫里头吃斋念佛,不涉前朝后宫之事。
这几个主子里头,虽说皇后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儿,但那性子是格外的沉郁,模样也并不好,成日里弓腰驼背的,没个精神气儿。
瑾嫔和珍嫔虽是同父姐妹,但性子却是大相径庭,珍嫔活泼好动,可爱讨巧,瑾嫔却是格外木讷。只打个比方,皇帝曾也拿广州的事儿问过瑾嫔,瑾嫔只道:“臣妾虽在广州长大,可广州哪儿比得上京城呢?都是一些蛮子。”
皇帝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虽然二人同在广州长大,可珍嫔却能瞧见的更多些,反观瑾嫔,竟像是裹小脚的女人似的。
不单是皇帝,便是老太后也曾对荣寿公主说,珍嫔性子落拓,像极了自己。倒是皇后,不声不响的,无趣的紧,实实在在地不像叶赫那拉氏的人。
珍嫔的的确确是与其余两人不同的。她不仅生的好看,圆润的鹅蛋脸,一双澄澈的杏眼,更是擅棋,会画,还会用双手写梅花篆。皇帝宠爱她也是理所当然。
老太后知道她喜欢画画,不仅时常叫她到储秀宫去陪着,给自己画上一副肖像,还给她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有什么赏赐也是直接越过皇后同瑾嫔,一应地赏给了珍嫔,让她挑了去玩儿。另外两位只能捡她挑剩的。
瑾嫔倒还好,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她本身也没存了争宠的心,日子倒也能过。只是皇后便不成了,她自幼同皇帝是亲近的,皇帝一直视她为亲姐姐,如今她嫁给了皇帝,便也迅速转了心思,知道要将他当自己的夫君对待。
只可惜皇帝心里一来是留了珍嫔,二来,他心里头还是当皇后是姐姐,没法子与她做夫妻相处,这样矛盾纠结,自然而然的就疏远了。
说来,皇后也是可怜人。
每逢年节,太监宫女便结伴往景仁宫去给珍小主请安。自然,这时候珍小主的赏赐是最多的,皇帝和老太后赏的奇珍异宝堆满了整个库房。他他拉氏虽是八旗里头的新秀,可珍小主的父亲叔父都在朝为官,家底儿厚,自然也不会亏了她。
入了宫后,珍小主虽只在嫔位,薪俸不高,但皇帝日常赏赐贵重,珍小主出手便很是大方。时常太监宫女来送赏赐,她便信手抓一把金瓜子给他们,也不在意多少,只笑道:“这样的好日子,大家同乐最好。你们平日里不过那几两散碎银子,哪儿能过呢?”
后来白宫女回忆起来,只说,珍主儿的善心,是宫里头极罕见的。
想来,那时只有皇后不喜欢她罢。
自然,一开始不过是不喜欢。充其量是去老太后那里请安的时候,皇后连眼皮子都不落在珍嫔身上,只当没这个人,珍嫔察觉到皇后的不喜,她是个有心气儿的姑娘,家里娇养出来的,既然皇后不喜欢她,她除了请安,也不再同皇后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当对方是空气罢了。
真正让皇后生恨的,是那次的年节。
按说过年时,各命妇格格们入宫陪老太后斗牌,到了二十九后,皇帝率众臣给老太后行了辞岁礼后,便当由皇后率众女眷再给老太后行辞岁礼了。
只是这个辞岁礼是有讲究的,不仅要依着宫规磕达儿头,连流苏也有要求。既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一步一行皆是有要求的。
只是坏就坏在这儿了。
皇后笨拙,任礼官嬷嬷教上多少次,可怎么也做不好。
临近年关,老太后便叫了皇后去储秀宫,她知道自己侄女儿不是个聪慧的姑娘,难免担心。到时候文武百官皆在,若是后宫之主丢了脸面,那才是真真家丑外扬了。
皇后不敢怠慢,依着礼官所教的,一步一步地做完了规矩。
老太后瞧了一眼,便皱起眉来:“这便是皇后学了一个月的成果?”
皇后忙跪下请罪:“臣妾愚钝,还请老佛爷再宽限几日。”
正巧那时老太后在批折子,珍嫔在侧,给老太后磨墨添茶,老太后也将折子上的内容同自己的懿旨偶尔说给珍嫔听听。珍嫔总能依着老太后所言说出几句俏皮话儿来,委实让老太后心神舒畅。
老太后瞧见珍嫔,舒心几分,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笑问:“珍嫔刚才也瞧见了?”
珍嫔笑盈盈地:“回老佛爷话,瞧见啦。”
老太后微微颔首:“你去做一遍哀家瞧瞧。”
珍嫔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哪儿知道推脱,既然老佛爷有命,她便依着记忆,将方才皇后行的礼数又行了一遍。
发间步摇轻摆,一步一行端庄,同平日里欢悦活泼的模样大相径庭,显得格外谨慎端庄。
磕完最后一个头,老太后便叫李莲英去将珍嫔搀了起来,笑道:“好,极好。难得你这样聪慧。是个有慧根,懂规矩的好孩子。”
皇后在一旁看了,抿唇垂首,心里头渐渐生恨。
老太后对皇后叹了口气,道:“你再回去好好练练罢。这回便叫珍嫔先替着。事关重大,不能丢了皇家的脸面,这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皇后只觉得自己牙根儿咬得咯吱作响,当面却不能发作,只得垂首道:“臣妾必定勤勉,还请老佛爷安心。”
老太后点点头,心里直叹自己这个侄女儿原是个不争气的,又对珍嫔道:“你再去同嬷嬷学着,到了那日,不许出错。”
珍嫔只知道自己那日能同皇帝在一处,欢喜的紧,对老太后重重地磕了头,笑嘻嘻地道:“老佛爷圣恩,臣妾岂敢辜负?还请老佛爷安心,若是那日有任何差池,臣妾...”她转了转眼珠子,抿嘴笑了起来。
老太后好奇:“怎么?”
珍嫔笑道:“臣妾便化了童子,下辈子也守着老佛爷这尊活佛!”
老太后听得心神舒畅,叫了珍嫔到身边,又笑又捏,只道:“你这丫头,油嘴滑舌地讨我老婆子欢心。”
皇后眼瞧着两人笑成一团,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眼泪直在眼眶里头打转,拜了拜:“臣妾告退。”
老太后难察自己侄女儿的心思,只接了珍嫔磨墨的笔,随口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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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臣妾好看还是书好看?
珍嫔自幼身子不好。
入宫头五年,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大半的时辰。
一来,珍嫔这样的身子侍寝都成问题,二来,她入宫时年纪小,对男女之事向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老太后起先便是不甚在意,这样的身子骨在子嗣上一时半会儿是无甚可望的。如此,她对珍嫔的确也能包容。
到底她保的是自己的位置,只要皇后之位一日还在,珍嫔又一日没有子嗣,瑾嫔便更没指望了。
另一方面,她那时很喜欢珍嫔,只觉得这孩子天真可爱,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便可这劲儿地疼她,甚至将自己的亲侄女都搁在一旁了。
如此这般,没有隐忧,后宫里头便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老太后还很是关怀地叫人去给珍嫔日日送自己小厨房炖的上好血燕,着意命太医院内务府都警醒着,说珍嫔要什么只管给,千万别拘着她。
珍嫔得了这样大的恩赏,简直惊动了后宫的半边天。内务府总管一日三次的上门送恩赏,银子流水一般地花出去,都换了些名贵药材往景仁宫送去,将库房堆了个满满当当。
瑾嫔瞧在眼里,有一日往景仁宫去探病的时候着意提点了珍嫔:“老佛爷这样顾惜你,你却不能没了规矩。正因你现在尚在病中,才越发应该去谢恩,这样才能叫老佛爷体谅你懂规矩的好处。”
见珍嫔懵懂,瑾嫔摇头叹气,一面给她掖了掖被角,一面道:“你听我的就是了,不必非要弄明白。”
珍嫔便依着瑾嫔的话做了,她心里头知道姐姐是不会害自己的。
果真,珍嫔拖着弱柳扶风似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给老太后磕了头,亲自谢了恩。老太后便觉得这孩子懂事乖巧,很是怜惜,特意免了她病愈前所有的晨昏定省。
珍嫔这回反倒机灵起来,存了心要给皇后添堵,便很犹豫道:“怕是皇后娘娘那儿不合规矩。”
老太后笑:“平日里说你这丫头机灵大胆,现下反倒畏手畏脚起来。皇后那儿你就说是哀家说的,皇后也不能罚你。”
珍嫔得了老太后懿旨,心里知道皇后平日里不喜欢她,只是如今有合理的缘由再不必见皇后的冷面,她心里头还是舒了一口气。
皇帝偏生像是魔怔了似的,一天批折子上朝的统共四五个时辰,余下的时候便一头扎进景仁宫里头。
珍嫔身子弱,躺在榻上的时辰多。皇帝便叫身边贴身的太监盯着煎药(旁人他总说是不放心),再端了药碗坐在榻边,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进珍嫔口中。
可怜堂堂大清皇帝,到头来竟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
珍嫔小孩心性,怕苦,有时候趁着皇帝不察觉,便偷偷将药吐到绢帕上,等一盏药喂完了,那绢帕早被药水泡的湿透了,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药汁。
皇帝一转脸,那湿帕子便已经举到眼前,帕子后头那张娇俏的小脸已经笑开了花。
皇帝哪生的起她的气?不过无奈叹气,伸手拧了她的脸,直捏得她龇牙咧嘴才算。
后来有一日,珍嫔突发奇想对皇帝说:“万岁爷可知道臣妾为何总是不施粉黛么?”
皇帝也纳闷儿,清宫里头有规矩,宫女是不能上妆的,一来怕是干活儿不方便,二来是怕这群八旗出来的宫女个个儿存了狐媚惑主一朝飞上枝头的心思,那便不成体统了。
可饶是如此,位份高些的宫女总还是偷着描眉,或者涂些薄薄的唇脂。
但细细想来,珍嫔的的确确是除了大婚那日逼不得已外,往后都是素面朝天,清汤寡水的模样。
皇帝知道她刻意要自己问,便起了故意逗她的心思:“你不必告诉朕,朕不愿知道。”他虽这么说,但知道珍嫔心性纯,心里有什么必定藏不住,她总归是自己要说的。
珍嫔被这样一噎,委实是猝不及防,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气鼓鼓地别过脸去:“那臣妾就不说了,臣妾还不愿告诉万岁爷呢。”
皇帝存心要逗逗她,见她赌气,便越发来了兴致,淡淡地道:“那也好。”然后自顾自地在案前看起书来,将珍嫔整个儿撂在一旁。
珍嫔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还是噘嘴赌着气,见皇帝照旧不咸不淡地翻着书,便“哼”了一声。
皇帝听见了,却故意不理,反倒又将书翻了一页。
珍嫔咳了两声。
皇帝还是优哉游哉。
珍嫔终于忍不住,想了半晌,气势十足地开口:“臣妾知道万岁爷想知道,臣妾便告诉万岁爷罢。”
皇帝“噗嗤”笑出了声:“洗耳恭听。”
珍嫔眨了眨她那双圆圆的杏眼:“因为万岁爷总捏臣妾的脸,臣妾想着,万岁爷这样爱干净的人,若是捏了一手脂粉上去,怕是要嫌弃臣妾了。”
皇帝瞠目结舌,这又算是个什么理由?
珍嫔似乎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又很郑重地点了头:“正是如此。”
她想了想,凑到案前,很委屈地皱了皱鼻子:“臣妾还有一事问万岁爷。”
皇帝微微颔首,狭长的凤眼含了几分笑意:“你问。”
珍嫔扁了扁嘴,大眼睛盯着他:“是臣妾好看,还是书好看?”
皇帝知道她是在气自己方才撂开她看书的事儿,略略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很为难地瞧着珍嫔。
珍嫔目光灼灼,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儿才有的热切,像是御花园里盛开的牡丹,明艳动人。
皇帝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书。”
珍嫔“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他们那时年幼,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所谓过犹不及,和物极必反某些时候便是有异曲同工的地方。当他们亲密到如胶似漆的地步的时候,注定会碎开一道缝。
那是一个阴雨绵延的午后。
在珍嫔的印象里,万岁爷同她纵然十分的亲昵,可却也未曾聊过自己的童年。她约莫只知道皇后自幼入宫伴驾两人是见过的,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便是这样的意境了。
皇帝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珍嫔便在他身边的案上临字,一旁搁着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
她忽然记起这事儿,便很是酸溜溜地道:“皇后娘娘原是个有福的人。”
皇帝合着眼睛:“何出此言?”
珍嫔搁下笔,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您瞧,娘娘做了您的妻子,这便是一福。”
皇帝轻笑一声:“还有二福?”
珍嫔煞有介事:“自然有。皇后娘娘参与了您从前的人生,岂不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皇帝淡笑:“你想说的哪儿是旁人。”他照旧合着眼睛,不忘调侃她一句:“朕也不知道今儿个御膳房总管为何监管如此不力?”
珍嫔一愣,便瞧见皇帝脸上戏谑的笑:“这醋坛子都洒了几缸了,竟还任它这样晾着。”
“万岁爷!”珍嫔红了脸,啐了他一口。
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散了,合着的眼皮微微一动,半晌,方轻声道:“你若是想听,朕便同你讲讲,却也无妨。”
“朕的,作为皇帝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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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得了你是朕唯一的运气
珍嫔兴致勃勃地撂下笔,皇帝拍了拍身侧,她便乖乖挪去,在皇帝身边躺下。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冷么?”
窗外阴雨连绵,委实是有些凉意的。
皇帝便将身侧的被子拖过来搭在珍嫔身上,才不疾不徐地开始讲这个故事。
“朕四岁便入宫了。那时候,先帝驾崩,先皇后虽已有身孕,但同先帝感情甚笃,先帝已逝,她便再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一心求死。到最后吞了金,带着那个快临盆的孩子去了。”
珍嫔点点头,这段儿故事她在宫外也略有耳闻。宫闱秘事对外头的人来说都是最新鲜的,以讹传讹的,总能听到些不同的事儿。
“朕的生母,是老佛爷的嫡亲妹妹,生父又是咸丰爷的亲弟弟,论起血脉来,是再没有更亲近的了。老佛爷想必也是有这样的心思,思量再三,便同朕的生父生母知会一声,将朕接到宫里来。”
“那时朕四岁。”皇帝的眉心微微皱起来,声音淡淡的,可握着珍嫔的手却紧了紧,珍嫔乖巧地双手握住皇帝微凉的手,紧紧地握着,皇帝便接着讲下去。
“四岁时能懂什么呢?那时候一门心思不过是斗斗蛐蛐儿,和兄弟姊妹们玩玩乐乐,在额娘怀里撒撒娇。可似乎是一夜之间,阿玛额娘没了,兄弟姊妹也没了。老太后将朕叫到跟前儿,声色俱厉地告诉朕,载湉,从今往后你便是这大清的皇帝了。”
“她叫朕去先帝的灵堂跟前跪拜,那灵堂很阴森,一片哭声,朕吓得大哭,却被他们按在地上跪着磕了头才作罢。”
窗外一道炸雷忽然当空劈下,惊乍合宫,雷声滚滚,皇帝忽然瑟缩了一下,死死地蜷成一团。
珍嫔虽诧异,皇帝二十岁的人了,竟也怕打雷,却忙伸手捂住皇帝的耳朵,柔声道:“万岁爷不怕,臣妾在呢,臣妾在呢...”
皇帝伸手紧紧将珍嫔搂在怀里,像是握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过了好半晌,皇帝方才缓过神来,唯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来,老佛爷每日叫朕上朝,却要在龙椅后挂上帘子,垂帘听政。朕四岁,那些大臣的上奏朕一句也听不懂,光是坐在那儿规规矩地待上几个时辰便已经是要了朕的命。却还要耐着性子,听老佛爷隔着帘子同那群大臣议事。”
“朕的生父醇亲王,为了避嫌,以免惹得老佛爷生疑心,朕登基没多久,他便辞官回家了。原本在上朝的时候,朕虽不愿听那些大臣议事,可总还能坐下去,因为偶尔能瞧见阿玛。额娘入宫不易,朕只能盼着什么时候阿玛入宫议事的时候,朕能瞧上一眼就行。”
他的眼角微微濡湿,珍嫔忙用绢帕去捂,她有些后悔拈酸吃醋了。若是早知道这事儿会让万岁爷如此神伤的话。
“那时候,朕便是一点儿盼头也没了。”
“可是朕又不敢提出来,有时候老佛爷对着大臣大发雷霆,朕吓得缩成一团,却也不敢哭出一声来。因为老佛爷不喜欢朕掉眼泪,每回朕若是触了老佛爷的逆鳞,便是重罚。”
珍嫔对上皇帝的眼睛,惊觉这位年轻的万岁爷竟还带了几分淡薄的笑:“珍儿猜猜看,朕幼时都是如何受罚的?”
珍嫔摇摇头,只觉得内心酸涩,无计可施,唯有握住他的手,乖乖地躺在他身旁。
皇帝的声音轻若羽毛,在窗外绵绵的雨声中透出几分苍凉:“起先,老佛爷要朕跪着听训。这也无妨,只是那时年纪小,老佛爷骤然一发怒,朕便吓得再不敢言语。后来,老佛爷也懒得同朕多费唇舌,便想了个妙宗。”
“罚饿。”皇帝摸了摸珍嫔的小脸,接着道:“犯的错小,便饿一顿,若犯了大错,便多饿些日子。最长的一回,朕足足饿了三日。那时朕还小,实在饿得头晕眼花,朕想啊想啊,实在饿得极了,便去掌事太监房里头偷了一个馒头。”
他说到此处,分明是极心酸的事儿,却笑了起来:“朕在前头跑,那掌事太监便在身后追,后来叫老佛爷知道了,朕生怕连那半块也没了,便将那馒头死命往嘴里头塞,差点儿交代了一条命去。”
珍嫔错愕,天下竟还有这样的事儿?堂堂大清的君主,竟要靠着啃太监的半块馒头过日子?
“后来老佛爷怕万一将朕饿出好歹,难对朝臣交代。毕竟,老佛爷总对旁人说,朕是她的嫡亲侄子,如何能不疼呢?”他轻笑一声,当真是无比的讽刺,“只是老佛爷尚且对朕不上心,那些太监自然也就不拿朕当回事儿了。从前没挨罚时,日子倒也好过不到哪去。你瞧见每每朕用膳时面前那上百道菜,朕幼时是够不着的,可太监又懒怠,不愿给朕一一夹来,就让朕挑近处的用。老佛爷也不愿尝朕这边的菜,日子久了,御膳房的人便知道了,只要老佛爷不尝,他们便不必用心。朕面前的菜便是隔了夜的,又重新热过,再端到面前。夏天热,那些菜有时候便馊了。朕哪儿有的可选呢?不过两条路,吃了,或是干脆饿着。”
雷声隆隆,皇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声音...”他轻声道,“总让朕记起幼时被老佛爷责骂的时候。”他的神情说不出究竟是厌恶,还是恐惧,“朕当真是受够了。”
她抚着皇帝瘦削的肩胛骨,颤声道:“难怪...”
初初见时,他便已觉得皇帝极瘦,如今抚上肩,竟觉得那肩骨直戳的她手生疼。她吸了吸鼻子,在皇帝衣襟上蹭了蹭自己的眼泪。
这样的前尘往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照旧是说笑的口吻:“哭什么呢。老佛爷说,这是肩担日月。”
珍嫔哭的更厉害了。
皇帝叹了口气,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帘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屋内点着暖炉,暖融融的。
皇帝摸了摸珍嫔的脑袋,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吻了一下,轻声道:“朕做这个皇帝,唯一的运气,便是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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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只要我在一日,便保姐姐无忧
珍嫔的身子一日日渐渐地养了起来。
去储秀宫给老太后请安的时候,老太后还着意问了一句:“珍丫头如今身子大好了罢?”
珍嫔笑嘻嘻地:“臣妾得老佛爷眷顾,日日赐那好些珍品补身,若是再不好,莫说对不住老佛爷,便是那些奇珍异宝怕是都枉费了。”
老太后嗤嗤地笑了起来:“也就你这丫头会说嘴。瞧着伶牙俐齿的模样,想来也是大好了。”
她细细端详了珍嫔一番,她今儿个一身碧色旗装,把子头上零星地簪了几个宫花,惯常的不施粉黛,一张团子似的小脸格外素净清秀。
老太后便对瑾嫔同皇后道:“珍丫头年岁小,却素来不爱这些脂啊粉啊的。这样勤俭,很好。哀家那时恨不能簪上百八十个簪子才算。”
瑾嫔便道:“妹妹在家时便知勤俭。如今万岁爷前朝开销大,臣妾等在后宫又帮不上什么,唯有勤俭些方是个好处了。”
珍嫔也笑道:“老佛爷这话倒像是取笑臣妾了。臣妾听闻老佛爷昔年在宫中乃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即便臣妾没福气亲眼瞧见,但瞧如今老佛爷容色仍盛便可知一二了。这样的美人儿若不用簪花来配,岂不可惜?若臣妾也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恨不能将天下百花都插到脑袋上呢。”
皇后的脸色略略一暗,老太后倒是欢喜地合不拢嘴,直乐呵呵地轻轻拧了拧珍嫔的嘴:“你们瞧瞧,都说皇帝喜欢,这样灵巧的丫头怎么不叫人喜欢?莫说皇帝,哀家前些日子同瑜太妃说起来,她也喜欢得紧呢。”
珍嫔凝视着面前这个对她慈眉善目的老太后,她对自己一个无亲无分的外人尚且如此,却如何能忍得下心对载湉冷酷至此呢?
她的心里头如何也不是滋味儿。
请过安后,瑾嫔拉着珍嫔的手往外走,照旧隔着皇后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待皇后先回了宫,瑾嫔才伸手替珍嫔理了理鬓间坠坠的,拧成一团的流苏,叹了口气:“你今儿个又是祸从口出了。”
珍嫔纳罕:“姐姐何以这样说?”
瑾嫔深知自家妹妹虽讨人喜欢,可对着不喜欢她的人,那过分直率便惹的人心里头不是滋味儿了。她耐心道:“你没瞧见皇后的脸色不大好?”
珍嫔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稀罕?皇后素来瞧不上我,我也不知是哪儿得罪她了。”
瑾嫔携着她的手,拉着她往自己的永和宫去:“我那儿前些日子得了新茶,你便来永和宫尝尝罢。”
珍嫔不懂隔墙有耳的道理,但一想有新茶喝也是美事一桩,便兴冲冲地随着瑾嫔往永和宫去了。
落了座,宫女上前奉了茶,瑾嫔方道:“你今儿个只管说老佛爷容貌好,乐意簪花戴翠的,可你却忘了皇后还在一旁坐着呢。皇后的相貌你也清楚,她惯常因着这个不痛快,平日里穿戴的就素净些,你倒好,偏偏火上浇油,可不是惹得她老大不高兴了?”
珍嫔瞠目结舌,不知竟还有这样的道理:“这本该是她自个儿的问题,如何怪到我头上?”她忙抓起茶盏了喝了一口压压惊,又道:“姐姐,珍儿说句不好听的,她生的如何,自然该去怪她的阿玛额娘,我同她非亲非故,万万不能影响她的容貌半分,这笔账若是要怪到我脑袋上,我可真是委屈极了。”
珍嫔想了想,又道:“何况,她这副模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莫说我这无心的话,便是人前人后有心刻意的话也不知听了多少去,听了快二十多年都是如此,明明自己不能看开,却还要旁人都扎上嘴不得说话,这是哪家的道理?即便不是我,便是她身边的丫头,难保不在背后嚼舌根子。如何还不得让我说话了?”
瑾嫔一时语塞,自家妹妹的话虽不好听,听来也格外不舒心,可到底叫人无法反驳。说是歪理,却又真有几分道理。半晌,她才记起自己的本意,虽是叹气,却又半分纵容:“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到外头去,切记不要胡说,知道么?姐姐知道你,自幼不受拘束惯了,本以为入了宫能磨磨你的性子,可万岁爷那样宠你,老佛爷又疼你,底下的宫女太监更不必说了,真真是要捧到天上去了。你如今越发口无遮拦起来。”
珍嫔不服气的撅起嘴来,嘟囔道:“还不是你们宠的...”
瑾嫔听了,很是哭笑不得,手上却没住下的给自己这个小妹妹剥着坚果再亲自喂到她嘴里去:“多吃些杏仁儿,对身子好。”
珍嫔乖乖地张嘴接了,瑾嫔便接着道:“我在宫里头不受宠,在老佛爷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虽能尽力为你圆话,可若当真有个什么事儿怕是也没什么大用。你现在需得谨记,不要和皇后过多冲突。虽然万岁爷宠你疼你,可万岁爷和老佛爷的关系如何,这宫里头的明眼人都知道。”
珍嫔虽本就知道一二,可听了载湉给她讲的那故事,她越发能感同身受了,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皇后虽不受万岁爷待见,眼瞧着在老佛爷跟前也不及你得宠,可你万万别忘了,她是皇后。老佛爷再喜欢你,也越不过皇后这个位置去。你难道忘了选秀的时候老佛爷是怎么明里暗里逼着万岁爷选了咱们这位皇后的?老佛爷的确是不喜欢皇后,可不意味着她能忘了叶赫那拉氏的荣宠,你如今虽受宠,却尚不能危及皇后的地位。可若是你荣宠太过,企图取而代之...”
瑾嫔怜惜地摸了摸珍嫔的小脸,满目担忧:“珍儿,姐姐是真的担心你的处境啊...”
珍嫔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虽知道姐姐是为自己好,却还是笑姐姐忧思过甚,将小脸贴到姐姐掌心蹭了蹭,笑嘻嘻地道:“姐姐安心,只要万岁爷喜欢我,我何曾稀罕那个皇后的位置?姐姐不争不抢,可我却必定保住姐姐荣华。皇后不欺到你我二人头上,我自然不冒犯。”
她伸手握住瑾嫔的手,郑重道:“姐姐放心。珍儿的荣宠,也是姐姐的荣宠,更是咱们他他拉氏的荣宠。只要珍儿在一日,必定保得姐姐在宫中无忧。”
瑾嫔想说些什么,可瞧见珍嫔纯真的笑脸,便将话收了回去,只是欣慰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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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晋妃
珍嫔同老太后的冲突,是因她的逆反而生的。
她入宫已经五年,正如瑾嫔所言,因为老太后和皇帝的极端宠爱,和底下太监宫女的一味吹捧,十七八岁的珍嫔渐渐的有几分肆意妄为起来。
她的性子本又是不受约束的,什么叫恃宠而骄,在珍嫔身上倒是能看出个十足十。
瑾嫔疼爱她,心里担心的很,可几年来苦口婆心,这位小姑娘只是不放在心上,瑾嫔便也没法子了。
珍嫔一门心思尽数扑在皇帝身上,整日变着法儿的想他高兴,便叫白宫女从民间搜罗了几身男装,扮上相,活脱脱的便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模样。
虽然宫里头忌讳宫女太监嚼舌根,可私底下难免传出来。皇帝已经为了珍嫔一再破例,先是破例留寝,宁肯叫太监在外头喊破喉咙,也要生生坏了祖宗的规矩。如今又是走宫,特许珍嫔扮上男装出入养心殿,陪自己看折子。
如此的亲密无间,在历朝历代都是头一遭,怕是连开国的顺治帝宠幸董鄂妃都难以相比。
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头又是酸涩,又是怨妒,可皇帝偏生瞧都不瞧上她一眼,她念及老佛爷同自己的关系,便只能去求见于老佛爷。
老太后正在御花园里头赏花,正是寒冬,雪虽未下,霜却已经结了一层,老太后身边自有四格格和荣寿公主陪着,几人谈笑间口中已有白气腾腾。皇后便先见了礼。
老太后瞧见皇后,便知她有事儿要说,否则凭着皇后的性子,是万万不敢近她身的。
“你来的巧,也来瞧瞧内务府新培植出来的红梅,今年栽的好,鲜红如血。”老太后指了指那血色红梅,对皇后道。
皇后象征性地观赏了一番:“老佛爷说好,便是最好。”
凭着皇后的木讷,这话老太后已能想到。便道:“你有事儿?”
皇后迟疑了一番,老太后瞧了瞧身边的两位最疼爱的格格:“但说无妨。”
皇后便道:“侄女身为皇后,本不该拿后宫之事让老佛爷操心。只是老佛爷也知道,臣妾在万岁爷那儿说不上话,便唯有求老佛爷想想法子。”
老太后不咸不淡地“恩”了一声,皇后便接着道:“老佛爷想必也听闻,近日珍嫔总是着男装同万岁爷在养心殿嬉戏打闹,落在下人眼里,传了许多闲话。”
她小心地打探着老佛爷的神色,见她喜怒不辨,只是伸手采了一朵红梅。
“闲话?什么闲话?”
皇后想了想:“下人说,珍嫔如今才是这后宫之主,老佛爷同臣妾不过是摆设罢了。”
下人自然是没有敢这么说的。
老佛爷的目光落在皇后姿色平平的脸上,冷笑一声:“哀家倒说皇后如何留不住皇帝,你同皇帝自幼一同长大的,原本就比珍嫔更亲厚,如今却反倒成了讨嫌的那个,如今看来,皇后竟是把心思都搁在这些个无聊事儿上!”
她将那朵红梅狠狠掷在地上,荣寿公主和四格格忙跪下,转眼之间,倒是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主子奴才。
“臣妾...臣妾愚钝...”皇后垂着脑袋,颤声道。
“你的确愚钝!”老太后怒气翻涌,厉声道:“哪儿的嚼舌根子的下人?妄议主子,拖出去将舌头拔了!至于你,你也知道你是皇后,连后宫琐事都理不清,入宫多年,皇帝可曾瞧你一眼?你自己不想想法子,反而竟去听这些传闲话的,哀家扶你做这个皇后有什么用?!”
皇后伏在结了霜的卵石地上,瘦削的身子格外单薄:“臣妾该死...求老佛爷责罚。”
荣寿公主见老太后正在气头上,便起身顺了顺老太后的心:“皇后年轻,拿不定什么主意,母亲不必过分责罚。这天寒地冻的,让别人瞧见了,皇后的面子搁不开。母亲且息怒,让皇后回去歇着罢。”
老太后虽不听别人的话,可这荣寿公主的话她是最听的。旁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说,大公主活似老佛爷的妈。
听她这样说了,老太后便依着她,没好气地叫李莲英扶起皇后:“你且去罢。”
皇后战战兢兢地起身,躬身退下。
荣寿公主搀着老太后,道:“母亲知道,皇后年轻,珍嫔又受宠,凡是女子便都有怨妒之心,这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母亲不要偏信一家之言,到头来搅得后宫不宁外头人只会说母亲的不好。”
老太后拍了拍荣寿公主的手:“哀家知道。皇后不是个聪明人,你单瞧她方才的模样,便知道她话里头总有些不尽不实。”
荣寿公主松了口气,又道:“万岁爷三四岁的时候便入了宫,见不着亲娘,可怜见儿的。即便是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也宽恕些罢。万岁爷如今喜欢珍嫔,是极难得的事儿,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万岁爷这样欢喜了。”
老太后携着荣寿公主在御花园慢慢走着,渐渐觉得平心静气下来:“珍嫔那孩子活泼些,年纪又小,皇帝喜欢也无可厚非。只是皇后的话,哀家也不能一点儿不听。皇帝宠爱她虽好,若是珍嫔把持不住,做些出格的事儿出来,就是作孽了。”
这年十月初十,便是老太后六十岁的大寿。打从正月初一开始,宫里头便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内务府更是拨出三千万两银子的专款,特意给老佛爷庆生。
正月初一,皇帝依着规矩请过安,却迟迟不肯起身,老太后便笑道:“皇帝这是做什么?”
皇帝垂首:“儿臣想借着亲爸爸的大喜日子,求一个恩典。”
老太后心情甚好,便叫了起,道:“皇帝只管说就是。”
皇帝道:“儿臣想着,珍嫔入宫已有五年,这些年在宫里头德行无损,对亲爸爸也是勤谨恭敬,不妨借着您的寿辰,晋一晋珍嫔的位份。”
老太后笑道:“哀家也知道你存了这个心思。那便晋为珍妃罢。瑾嫔同珍嫔一道入宫,又是亲姐妹,一应晋了,也凑个双喜临门的好兆头。”
皇帝清冷的脸上难得挂上一抹笑意,忙跪下给老佛爷磕了头:“儿臣替珍嫔谢过老佛爷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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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卖官鬻爵
珍妃受封那日,原本皇帝是不必相陪的。但皇帝偏生跟着传召的太监一并去了景仁宫,珍妃跪在地上,耐着性子听完了那一串“仰承皇太后懿旨”诸如此类的套话。
皇帝亲手将珍妃之金印金册搁到她手中,便将她搀起来,连谢恩都一并免了。
珍妃素来不大在意这些虚名,只有一桩好处,她对待下人大手大脚的赏赐,饶是老太后和皇帝日日赏些珠宝首饰。也是不大够用的了。大清后宫历朝历代崇尚节俭之风,皇后每年例银一千两,落到嫔这一层。每年不过区区二百两,如今升了妃,每年增了一百两,虽还是不够,但总归手头宽裕些。
“珍儿今儿个便是大喜了。”皇帝握着珍妃的手往寝殿里去,白宫女忙奉上茶。躬身在一旁听着两位主子吩咐。
珍妃笑道:“万岁爷给的赏赐,还得谢过万岁爷的恩典。”
她笑过,又提起一桩事儿来:“臣妾听闻文先生今年大考。如今朝中万岁爷可用的人少,臣妾想着,万岁爷该有自己的人才是。文先生曾是臣妾的授课恩师,同臣妾母家很是亲近,为人又刚正,是个可用的人才。万岁爷不妨将文先生提拔起来,如此渐渐可与老佛爷的权势抗衡一二。”
皇帝捏了捏珍妃的脸,直捏的珍妃做了个鬼脸出来,将皇帝逗乐了:“知朕者,莫若珍儿。朕正想着此事,有意将文廷式着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如此便有进言之权。至于你兄长志琮。朕也有意提拔。”
珍妃笑的眉眼弯弯,煞是动人:“臣妾替兄长和文先生先谢过万岁爷大恩。”
皇帝故意拉了脸:“事儿还未定,倒先忙着替别的男子谢朕的恩来。不知道的只以为你同他们更亲厚些。倒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了。”
珍妃咯咯地笑着,一头扎进皇帝怀里,伸手去挠皇帝的下巴:“万岁爷好没道理,连臣妾兄长的醋都吃,让人听见了不知怎么笑话呢。”
皇帝无奈,伸手捞住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整个人打贵妃榻上滚下去:“这样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可怎么好?”
珍妃笑盈盈地窝在皇帝怀里头,手里还握着皇帝一根手指,躺了半晌,忽地抬头道:“既说到这儿了,臣妾便再向万岁爷推举一人。”
皇帝“恩”了一声:“说来听听。”
珍妃道:“臣妾听闻四川盐道台的职位空悬。臣妾举荐之人名为玉铭,堪当此任。”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板起脸来道:“你上回举荐的鲁伯阳,放至上海道台一个月,什么情状你也瞧见了。这回这个...”他皱起眉来。
“玉铭。”珍妃乖乖巧巧地补充道,伸手揽住皇帝的腰。
“对。玉铭。”皇帝轻轻摩挲着珍妃的脸颊,“此人比鲁伯阳如何?莫不又是那样的草包?”
“万岁爷这话可叫臣妾伤心。”珍妃往皇帝怀里缩了缩,“臣妾也没想到鲁伯阳是这样的草包。臣妾当时年纪小,识人不清,如今必不会了。”
皇帝轻哼一声。
珍妃知道载湉没真恼,却还是抱着他实实地撒着娇:“万岁爷允不允?”
皇帝被她闹的无法。又实在生不起她的气来,便点着头应允了,虽如此,却着意提点一下:“这回可不许出岔子,否则老佛爷问起,朕也不能帮你担。知道么?”
珍妃满不在乎地颔首应了。皇帝只道她小孩儿心性。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便也罢了。
新一任四川盐道台走马上任没多久,珍妃的兄长志锐便让珍妃身边的太监进了两万两银子给珍妃。
那时。珍妃正坐在妆镜前,让梳头的宫女给她鬓发。得了太监的报,不免唇角微微一勾,笑道:“听闻玉铭不过进了四万两求一个官职,本宫倒分到了两万两,拿了大头了。”
那太监笑道:“谁不知道万岁爷最听小主的。若是没有小主的引荐,自然是万万不能成事的。小主再多拿些也是理所当然。”
珍妃笑了一下,让白宫女领着下去。又打赏了几十两银子。
白宫女瞧在眼里,不知是不是替万岁爷不值,忍不住问过一句:“小主如此。怕是万岁爷知道了要伤心的。”
珍妃瞪大眼睛瞧着她,那里头分明单纯,可她的所作所为落在旁人眼里却着实不单纯:“万岁爷怎么伤心呢?”
白宫女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若是惹了小主不高兴,被发落到慎刑司或是干脆撵出宫去,那她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可她自认是个正直的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万岁爷喜欢小主儿,所以小主儿不管做什么,万岁爷都允得。可小主却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珍妃的脸色渐渐沉郁下去,白宫女煞然住了嘴,屏住呼吸,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菱花镜中的那双清透的眸子?淡了几分,可却没有怒气。半晌,珍妃将白宫女馋了起来:“白姐儿。”
她一直叫白宫女白姐儿,说这样显得亲近些。
白宫女忙应着。
珍妃幽幽地道:“你以为我不爱万岁爷?”
白宫女垂首:“奴婢不敢。”
珍妃苦笑着摇摇头:“何来不敢呢?你分明就是这样想的。”
她的眸子落在那个落满了香屑的香炉中,格外温情:“白姐,我自然爱他。”
白宫女微微动容了一下,却见这位古灵精怪的小主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道:“可这同我薪俸不够并不相悖啊。”
白宫女愕然一下,便见珍小主扁了扁嘴,几分娇憨耍赖的小女儿神态:“皇后只知道讨好名声,削减用度削减用度,她可好,只是苦了我和姐姐。”
她扒拉着指头算了算:“姐姐每年俭省一百两银子给我,万岁爷也俭省几百两银子,可总归是不够用的。”
她??叹了口气:“这宫里头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到这儿,白宫女自然也不能再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个下人,主子干什么都由得主子去就是。
一传十十传百的,宫里头自然都知道跟着珍小主才能得赏赐,往后再有送赏的活儿,都抢着景仁宫的差事。宫里流言蜚语传的多了,少不得传到皇后和太后的耳朵里头。
皇后心里虽恨极了,但一来没生出什么乱子来,二来,这玉铭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她又不愿让皇帝脸面上过不去,三来,上回往老太后那儿告状,不仅没得着好,反倒还挨了老太后的一顿训斥。便是再愚钝的人也不会再往刀尖上撞,总得想上一想。
只是皇后翻身之日来的极快,正应了那句话,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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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东窗事发
玉铭实在是个比鲁伯阳更不争气的草包。
若说一个人,便是走着歪门邪道偶然得了势,那也不过只能勉强维持一朝一夕,日久见人心,世上毕竟傻子少,拖久了,身上有几分能耐谁还能瞧不出来?
老太后已经行了归政于帝的法子,皇帝便愈发勤勉起来。招了众大臣来养心殿议事。
在一群大臣里头,皇帝骤然瞧见一个新面孔。便问道:“殿下何人?”
玉铭忙躬身出来,跪下禀报道:“微臣四川盐道台玉铭,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只觉得这名儿格外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便皱了皱眉:“你从前在哪儿当差?”
玉铭虽说没什么本事,可人倒实诚的有几分傻气,他规规矩矩地答:“回万岁爷的话,微臣从前在木厂做工的。”
此话一出,直把皇帝说愣了。满殿大臣也都傻了眼,窃窃私语。
皇帝怕是自己听走了耳朵,便又问了一遍:“你从前在哪儿当差?”
玉铭也真以为皇帝没听清。越发大声地说了一遍:“微臣从前在木厂当差的!”
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那叫一个字正腔圆。
皇帝稳了稳神,道:“既如此,你便将从前的履历写出来给朕瞧瞧。”
皇帝话音方落,身边的太监便已然捧了笔墨上去。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玉铭握着笔的手颤颤地打抖,额前砸下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面前的宣纸。明眼人一瞧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位居四川盐道台的这人,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盲!
殿下众臣一片哗然,一人已上前跪下,奏请道:“万岁爷明鉴!此人大字不识一个,却能坐到盐道台之位。可想而知背后必有蹊跷!臣等请万岁爷彻查,以儆效尤!”
他重重叩首,那模样似乎是皇帝若不允他。他便要撞柱自尽以示自身高洁。
有一人带头,其余众人便也都跪下,重重叩首:“臣等请万岁爷明察!”
这满堂堂地跪上一片,实打实地是逼着刚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做个决断的模样。
玉铭吓得双腿打颤,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颠三倒四的,也只能说出几句:“微臣该死,求万岁爷饶命...”这样的话来。
身边儿的太监小声提醒皇帝:“万岁爷,此人便是珍小主举荐的那个...”
皇帝又是气又是无奈,彻查,如今又是怎么彻查?难不成真要将珍妃拖出来按在刀尖上么?
他微微皱眉,道:“朝中诸事繁杂。任官之事由礼亲王打理,想来是礼亲王弄错了。事关重大,朕必彻查。只是这四川盐道台的职位你是当不得了。”
玉铭不懂,只是伏在地上,战战兢兢:“是。”
皇帝略想了想:“你既不通文字,便往军中去管些琐事罢。朕自会安置。”
玉铭千恩万谢。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微臣叩谢万岁爷。”
“万岁爷!”余下诸位大臣自然瞧出了皇帝对这位目不识丁的盐道台的维护之情,可皇帝只是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皇帝遣了诸位大臣,匆匆往景仁宫去了。珍妃正百无聊赖地在宫里头跟着白宫女学插花,见皇帝来了,将手中的剪子一撂。便急火火地小跑上前挽住皇帝的手臂,笑盈盈地道:“万岁爷可来啦,臣妾这两日得了西洋的相机,万岁爷也来瞧瞧?”
皇帝本想着要严厉地训诫她,可瞧见她天真的模样,便又将打好谱的话咽下去了。只是颔首:“也好。”
这个相机便算是个稀罕玩意儿了,只是耗时太久,整个一套下来。实实在在地让皇帝坐的周身僵直,哪儿还能有个好脸色?
珍妃笑嘻嘻地道:“臣妾在外头开了一家相馆,万岁爷可瞧好吧,这照出来的人,同您保管是一模一样的,便是宫里头最得力的画师也画不出来呢。”
皇帝也觉得新鲜极了。可朝堂之事也不能忘,便拉下脸来,道:“珍妃给朕举荐了一个好人!”
珍妃手里头还摆弄着相机。一时间愕然,转而望向皇帝,他鲜少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同自己说话:“万岁爷这话怎么说的?”
皇帝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四川盐道台,竟是个目不识丁的白字先生。”
珍妃也愣了,她只道这玉铭给她进了四万两银子。却不知道这人胆子竟这样大!她摇摇头,慌乱道:“臣妾着实不知这玉铭是这样的草包。”
她对上皇帝颇有几分冷意的脸,将相机往白宫女手里头一塞,跪下道:“实在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让万岁爷丢了脸,若是万岁爷还恼,便责罚臣妾吧。”
话虽如此,可她哪儿受过这样的责备?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是气恼,自然带出几分倔强来。
“你...”皇帝气的语塞,瞧见珍妃这样倔强的态度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要责罚的话都已经冲到唇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苍白的脸颊上两抹红晕,最后咬牙道:“你明知道朕对你打不得骂不得...你便是掐中了这一点,极好,极好!你可知道这事儿若传到老佛爷耳朵里,朕也替你担不得?”
珍妃也板着脸,跪着,瞧也不瞧皇帝:“万岁爷一早就说了,臣妾心里头清楚的很,也没想要万岁爷担。老佛爷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皇帝身子不好,此时被珍妃一气,怒火直冲上来,咳了几声,身边的太监忙上前去顺皇帝的气。皇帝咳了许久,略带几分病容的脸颊上布满红霞,冷笑道:“好,好。是朕的错,朕将你宠的无法无天。珍妃,今日之事,若是传到老佛爷耳中,愿你如你所言,朕必不会替你多说一句。”
珍妃倔强地转过脸去:“臣妾要歇息了,万岁爷自便。”
这便是她头一遭将皇帝赶出景仁宫。她的性子说好也的确是好,活泼可爱,讨人喜欢。可若说坏,便是自幼没受过委屈。只受得住最好的,可若是稍稍不顺她的心意,她便要使使小性儿发发脾气。
皇帝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哪儿受得了这样的气,当即拂袖便走:“既然如此,朕自不扰了姑娘清静。”
白宫女跪在珍妃身后,瞧着她从扭头不瞧皇帝,渐渐地偷偷望着皇帝的背影,最后眼里蓄满了泪。
“载湉...”
她极小声极小声地唤了一声,满脸挣扎。对她这样傲气的人来说,能说出这样挽留的话,已是格外艰难了。
“别走。”
她没喊出来,只是沉?地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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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归政于后
说来也是招人心疼,皇帝同珍妃两人都是身子骨极弱的,两人怄气本是不要紧,只是这下两人都急火攻心,双双病倒了。
身边的太监将此事报给皇帝,因两人还在拌嘴斗气,便在侍奉汤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万岁爷该好好将养着身子,否则珍小主心里记挂,岂不要病势沉重了?”
皇帝的举动微微顿了一顿:“病势沉重?她又病了?”
小太监道:“可不是?昨儿个夜里都烧糊涂了。”
皇帝抬眼瞧他:“可曾传了太医?”
小太监叹了口气,带了几分试探的口气:“身边儿贴身的宫女要去请,可珍小主迷迷糊糊的,却倔的很,死活闹着不让去,宫女不敢忤逆,所以...”
皇帝的脸色阴沉沉的:“所以如何?”
小太监瞧见了皇帝的脸色。吓得舌头连打了几个结,皇帝的性子暴躁易怒,如今拉下脸来,越发令人战战兢兢的:“所以...所以就一直拖着...”
药碗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屋里侍奉的宫女太监乌泱泱的跪了一片。口中直求“万岁爷息怒”。
“胡闹!”皇帝一句厉声急色,便咳了大半天,一面磕着,一面斥道:“珍妃年纪小不懂事,身边儿伺候的人也不知轻重?也不知权衡拿捏?!朕瞧着都拖出去打死才算!”
小太监叩首伏地。懊恼万分,甚至带了几分哭腔:“奴才该死,求万岁爷顾及身子,万万不要动怒...”
他这话尚没说完,皇帝便咳着打断他:“你去。你亲自去,传朕的旨意,叫太医院的太医都往珍妃那儿会诊,若是她还闹,不必顾及,只管绑了叫太医瞧!若是不肯用药,便捏着嘴灌进去,知道么?”
“皇帝当真是被珍妃迷了心了!”
皇帝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闻言也忙撑着病体就要下榻,老太后已搭着李莲英的手跨入暖阁中,摆摆手:“身子不好便好生躺着罢,哀家不过来瞧瞧你的病就走。”
皇帝便在榻上倚着,有气无力地苦笑道:“儿臣不孝,不能亲自给亲爸爸请安。愿亲爸爸凤体康健。”
“皇帝若是以江山社稷为重,哀家自然康健。”老太后脸色极差,在龙椅上坐下,很铁不成钢地瞧着病榻上的皇帝,“皇帝若是因儿女私情而视朝堂之事为儿戏,哀家便是死了,也是合不上眼的。”
皇帝心里头“咯噔”一下,到底是心虚,咳了几声,虚弱道:“儿臣愚钝,请亲爸爸明示。”
“愚钝?”老太后冷笑一声,“你心里头一清二楚!哀家本以为你这些年年岁长了。处理朝政应当是游刃有余,可如今哀家瞧着,这大清基业竟是要毁在一个女人手上!”
皇帝心头一紧,忙道:“亲爸爸...”
老太后打断他,言辞极厉:“若不是珍妃手底下的太监来禀报哀家,哀家竟要被你们两人串通一气蒙在?里!”
“大清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皇帝怕是将老祖宗的规矩都抛到脑后去了罢!”
老太后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地上跪了良久的太监宫女已是噤若寒蝉,屏气凝神。
皇帝忙道:“儿臣不敢。”
老太后冷嘲几句:“不敢?皇帝如今翅膀硬了,有什么不敢的?纵容妃嫔卖官,视大清基业为儿戏,你还配做这大清的皇帝么?!”
恰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皇帝淋了个浑身劲透,他愕然地望着老佛爷还在开开合合的唇,却半句话也没听进去。
卖官?
他本以为这人怕是同珍妃有几分交情,是以央珍妃为他谋个差事,怎么会是卖官?那鲁伯阳,耿家的那位,那些珍妃在他面前求过的官职,岂不都是这些草包买来的?
他心里头万般不愿信,可他心里清楚的很,老太后能这样大发雷霆,此事必是板上钉钉了。
心底渐渐泛起的凉意令他如坠冰窟,唇畔不自觉地。带上一抹自嘲的苦笑来。
这就是他疼到骨子里,爱到骨子里的珍儿。
到头来,她不过瞧上他的身份,瞧上他的地位,为自己谋尽私利,半分也不曾顾及到他。
老太后脸色已经铁青,命李莲英道:“你即刻去景仁宫将珍妃带来见哀家!哀家今日便要肃清这宫里头的不正之风!”
李莲英领命便要去,抬脚未走,便听得皇帝一声急呼:“李安达留步!”
再转眼,皇帝整个人已从榻上重重栽到地上,瘦削而单薄的身子撑不起明黄色的寝衣,苍白的年轻男子伏在地上,只这一个举止,便已经耗尽了他大半力气,令他剧烈地咳了半晌。
身边太监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只是跪走上前,伸手死死拉住老太后的旗装下摆,一边咳嗽一边哀求道:“亲爸爸息怒,这事儿同珍儿无关。是朕因朝中官职空悬,又记着珍妃的兄长父亲同吏部素有交情,便命她举荐;是朕未曾查探此人底细,便将盐道台这样的要职赐他;也是朕念及国库空虚,是以才用了卖官这下下策。”
他心虽然凉透了,可似乎脑子也一并停了转,只是一下一下地给老太后磕头:“是儿臣,都是儿臣,一切的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实实与珍儿没有半分干系。亲爸爸,您要打要罚,儿臣都认,只是珍儿尚在病中,求您慈悲,您若是再斥责于她,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去么?”
他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木然地磕着头,当着合宫的宫女太监,将大清皇帝的颜面尽数丢下了。
老太后的脸色阴郁着,只是道:“皇帝,今日若不严惩珍妃。哀家无法对后宫交代,你又如何对满朝文物交代?”
皇帝周身都是凉浸浸的,一张惨白的面容,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头静薄无光。
他似乎是望着老太后,又似乎是在发呆。半晌,他淡淡地道:“儿臣年轻,从前有亲爸爸辅佐,便不知亲力亲为的苦楚,如今资历不足。亲政愈发力不从心。”
他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儿臣,求亲爸爸辅政,以戒儿臣如今之失。”
良久,似乎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老太后的面色微微和缓了几分,让李莲英将皇帝搀了起来,叹了口气:“皇帝,哀家知道你喜欢珍妃。哀家也喜欢。可这大清基业,必在儿女私情之上,若是珍妃于朝政无益。反倒多生弊端,哀家也不得不忍痛割爱,知道么?”
皇帝大半个身子都要倚在李莲英身上,方能勉强撑住,闻言,他垂首道:“儿臣谨记。”
老太后起身:“哀家叫太医去瞧瞧珍妃的病,你好生歇着罢。”
皇帝像是一块重铁,直直砸在榻上,呼吸粗重:“儿臣跪安。”
待老太后走了,皇帝用了许久。似乎才回过神来,瞧见满地跪着的宫女太监,和砸在地上的茶盏碎片,淡淡地笑了一下:“都跪着做什么?都起来罢。”
贴身的太监忙起身,搀着皇帝躺好。小心地端详了他片刻,似乎是怕他忽然死掉,半晌,才轻声道:“奴才给万岁爷再去熬一碗药罢。”
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气息微弱地唤了他一声。他忙附耳上去:“万岁爷。”
皇帝咬这牙,将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口:“你去查,是珍妃身边的哪个太监将此事透到老佛爷那儿的。一旦查出,不必回禀,叫人勒死扔出去就是。”
小太监听这话。皇帝已经是动了杀心了,心里微微一颤,忙应了,正要领命前去,又被皇帝叫住:“万岁爷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合着眼睛。似乎已经是耗尽了力气,慢慢地道:“叫珍妃在宫里头静心养病,不许出景仁宫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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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她什么都不必知道
珍妃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见榻边围了四五个太医,眼瞅着是太医院的老人儿都来了。
她烧的头痛,嗓子也干疼地要命,却还是发了老大的脾气:“这怎么回事儿?谁让他们来的?!本宫的话如今不管用了?”
白宫女扶着她起来,好说歹说地给她灌了一碗参茶,哄小孩儿般地轻柔解释道:“老佛爷方才亲自来瞧了小主,这些大人也是奉了老佛爷懿旨行事,小主惯常体恤下人,如今也行行好罢。”
珍妃靠着床头,也不剩什么力气,只是歪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任太医摆布。
白宫女正要长舒一口气,便听得珍妃道:“本宫躺的乏了,要出去走走。”
她一根神经紧绷起来,拦的不及,珍妃掀了被子,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她便在身后紧赶两步,追道:“小主回去歇着罢...”
珍妃已到门前,两个侍卫身形如电,已将屋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拱手道:“请小主回屋歇息。”
珍妃愕然一怔,指着这两人问白宫女:“这是怎么回事儿?”
白宫女哪儿敢答,今儿个早晨皇帝身边的人亲自来传了旨,说是要珍妃在景仁宫静养,无事不必外出。话说的客气,可后头跟着的守卫将景仁宫看了个严严实实,名为静养,实为软禁了。
“你们凭什么拦本宫?”珍妃见白宫女讪讪的模样,便转眼瞪着面前两人,“本宫若要出去,你们当真敢拦?”
她提脚便走,两个守卫愈发上前,一丝缝隙也不透,还是垂首道:“奴才等奉旨行事,请小主莫要为难奴才。”
“奉旨?”珍妃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乏力,许是这几日在榻上躺久了的缘故,她扶着门框,声音也弱了几分:“奉谁的旨?皇后?老佛爷?”
“奴才等,奉圣旨请小主静养。”
“圣旨...”珍妃失神,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宫女大气不敢喘,站在一边儿守着,生怕自家小主一个想不开便要将这景仁宫拆了。
良久,珍妃颓然无力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大罪...”
她垂着脑袋,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回去,喃喃道:“不想见我原也不必这样麻烦...干脆...干脆别再来了。”
她加快脚步,将自己缩回榻里,面着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白宫女也只能瞧见她单薄的背影,双肩微微地抖动着。
白宫女叹了口气,替她盖上被子,却也不能再劝。
夜间守夜,白宫女在外间守夜,灯都已经吹了,听得内室里窸窸窣窣地起榻声,忙醒了神,撩了帐幔:“小主有吩咐?”
透过月光,珍妃的面颊通红,像是烧灼过似的,一双杏眸黯淡朦胧,费劲瞧见白宫女,扯了唇笑了一下:“白姐儿,吵着你了。”
白宫女见她摇摇晃晃地,忙上前搀住,低声道:“小主有吩咐只管跟奴婢说就是。”
珍妃一把握住她的手,白宫女只觉得像是被一团火握住了似的,烧的滚烫:“白姐儿,我要见万岁爷。”
白宫女有些犯难:“小主,万岁爷既让您静养,如今怕是不得出门罢。”
珍妃很倔,她已经断断续续地断了几日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气无力的,却还是奔到门边去,扯了嗓子喊:“他他拉氏求见万岁爷。”
白宫女吓得忙上前好劝歹劝这位小祖宗:“已经入了更了,小主若是吵了老佛爷,岂不坏了规矩?”
珍妃满不在乎,反倒挂了几分嘲讽的笑意:“白姐儿,你在宫里头久,你告诉我,若是坏了规矩,惹恼了老佛爷,该当何罪?”
白宫女道:“怕是要禁足罚俸。”
珍妃瞧了瞧自己单薄的身子骨,笑道:“禁足罚俸。你瞧瞧我如今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她撂开白宫女的手,死命拍着门:“他他拉氏求见万岁爷!”
外头静悄悄的,想来便是侍卫,也不敢对这位小主轻易拦阻。
第三句“他他拉氏”刚喊出口,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了。
屋外月色溶溶,微光和润,将门口那个披着大氅的清瘦男子衬得越发苍白几分。
珍妃定定地瞧着他,两个格外纤瘦疲倦的人此时见了对方,竟半句话也没有。难为珍妃素日这样活泼爱笑的性子,如今也蓄了满眼的泪,半晌,脱口而出的一句竟是:“万岁爷怎么这样憔悴了?”
皇帝进了内室,将大氅解了递到一边的太监手里,仔细端详着珍妃,神色复杂:“珍儿,你又胡闹了。”
珍妃这才记起自己本是在生气的,便直直地跪在皇帝面前,垂眸道:“臣妾有一事要求万岁爷。”
皇帝在暖炉旁坐下,两个病人互相过着病气,总是越来越冷。
“你说。”
珍妃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只是垂着的眸子令人瞧不清她的神色:“万岁爷既这样恼了臣妾,臣妾也自知犯了大错,万岁爷便干脆将臣妾打入冷宫,图个清静。”
皇帝抱着汤婆子的苍白的指尖微微颤动一下:“什么清静?你的清静?还是朕的清静?”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朕是为了禁你的足?”
珍妃很倔强:“臣妾只以为万岁爷是厌了臣妾。”她仰起脸来,一双杏眼澄澈如初,泪眼婆娑:“万岁爷不是打定主意不管臣妾的事儿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朕是昏君,没法子君无戏言。”
珍妃的眸子霎然间亮了一下,明眸皓齿,格外动人。
她跪着挪了几步,四目交接,都是感慨万千。
她乖巧地将脑袋枕在皇帝腿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打湿了皇帝明黄色的寝衣。皇帝轻轻摸着她的脑袋,笑了一下:“你还委屈上了。”
珍妃吸了吸鼻子:“险些成了望夫石,哪儿能没点儿委屈。”
皇帝笑了起来,这样活泼灵动,说话风趣的她方才是他的珍儿呢。他想了想,打定主意不再质疑她卖官的事儿,也不必让她知道自己禁她的足只是为了让她不要冒冒失失地在这时候去触老佛爷的霉头,暂避风头,至于他用朝政大权去换免她皮肉之刑的事儿,自然是更不必说了。
她什么都不必知道,他自会替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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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臣妾不宜做侍君伴驾之人
那便是暖意融融的一个午后了。
景仁宫外头已然褪了夏日的焦炎,已是十月初的时候,凉意渐渐席卷过来,白宫女便在宫里头笼上了炭盆。毕竟里头那两位嬉笑着拍照的主子,可都不是什么身强体健的主儿。
御膳房将珍妃今日份例的燕窝送了来,皇帝舀了两勺,皱了皱眉:“这样平淡的味儿。”
珍妃有点儿丧气:“宫里头总是削减开支,就是这样的。”
皇帝心里虽知道老太后的储秀宫是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所在,内务府也不过只敢缩减这些年轻妃嫔的开支罢了。
珍妃过惯了好日子,这样子虽比宫外头好上不少,却也的确是受了苦了。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珍妃招了招手:“珍儿,过来。”
珍妃乖乖巧巧地蹭过去,小猫儿似的伏在皇帝膝上。这便是皇帝最喜欢她的地方了,该乖顺时,便是没人比得上她的乖顺,可若是论起聪敏活泼,善解人意,整个宫里头越发是没人比得上了。
皇帝摸着她的脑袋,想了想:“朕记着上回上海道台进贡了些珍珠给老佛爷磨珍珠粉,还剩了一些,便叫人给你串了袍子穿罢。”
珍妃惊喜地睁大眼睛:“果真?”
皇帝笑:“君无戏言,自然是作数的。”
珍妃不过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喜欢新鲜,喜欢好看的衣裳也是寻常事。只是前线战事大大小小,国库委实吃紧,又不能委屈老佛爷,便只能从后宫其他几人身上克扣了。
皇帝也是心疼珍妃,怕她受了委屈。
皇帝果真是不曾食言的,没过几日,那珍珠袍子便叫人送来了景仁宫。送袍子的那位公公笑眯眯地道:“咱们万岁爷便是最心疼珍小主的,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的赏赐,一并全给了小主了。”
珍妃忙叫白宫女拿了碎银子塞到公公手里头:“多谢公公提点,一点儿心意,公公拿去吃茶罢。”
待那公公眉开眼笑地走了,白宫女小心地展开那件珍珠袍子,轻轻一抖,那袍子已是白亮的耀眼,在阳光下,一颗颗珍珠饱满圆润,光泽如新,串在锦绸上,实在美的叫人挪不开眼。
珍妃欢喜地拍着巴掌,绕着那珍珠袍子左瞧右看,干脆直接叫宫女服侍自己换上了,笑道:“今儿个天气也好,索性穿去给万岁爷瞧瞧。”
白宫女觉得不妥,毕竟这珍珠袍子是万岁爷私赏,如此招摇怕是碍了宫里头人的眼。
可珍妃兴奋的紧,哪里听得进去白宫女的话,压根儿听不进去,抬脚便往外头走去。
景仁宫要去养心殿,便要途径御花园。正是秋高气爽的午后,珍妃身上那件珍珠袍子在温柔的阳光下格外惊艳炫目,隔了老远,便能瞧见这熠熠生辉的一位美人儿。
好巧不巧的,中午荣寿公主入宫陪老佛爷用午膳,老佛爷很高兴,便多吃了些,荣寿公主正一边教训着,一面陪着老佛爷在御花园里头散步消食。
隔了老远,老佛爷便被那一身珍珠袍子晃了眼,眯了眯眼:“大丫头,你瞧瞧那边儿是谁?”
荣寿公主也随着眯眼瞧了瞧,偏着脑袋又瞧了瞧,颇有几分不确定:“似乎是珍妃的模样。”
“珍妃?”老佛爷的脸色微微一沉,吩咐李莲英道:“去,把珍小主给哀家叫来。”
珍妃见李莲英来请,又见远处十分威严的仪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随着李莲英去拜见老佛爷。
她恭恭敬敬地给老佛爷行了跪礼:“臣妾给老佛爷请安。”
又对荣寿公主执了平礼:“大公主。”
荣寿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珍妃,不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丫头平时瞧着挺机灵的,却到底是年轻了,恃宠而骄也是难免的。
她回了平礼:“珍小主。”
老佛爷冷笑一声,上前摸了摸珍妃的衣裳:“好精致的衣裳,一件千金怕是也有了。”
周遭气氛已然是不对了,珍妃垂着脑袋,心里暗悔自个儿为何不听白姐儿的劝告,如今弄到这样下场。老佛爷的眼光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拉下来,寒光乍现,她忙跪下道:“臣妾知罪。”
老佛爷冷眼相对,那怒气却从唇齿间崩出来:“好一个珍妃!哀家只道你年轻,难免不懂事。却不知道你如今已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
珍妃哪知道事情会落到这样严重的地步,深深地俯身叩首下去,颤声道:“臣妾不敢,还请老佛爷明察。”
老佛爷着实已按捺不住火气,伸手一扯,那珍珠便哗啦啦地从袍子上砸下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满地:“哀家还用得着明察?!这袍子如此,你是想当皇后了?!谁封的?!皇帝?!”
她转向李莲英:“去把皇帝给哀家叫到储秀宫去候着,哀家要好好问问,他究竟做了个什么打算!哀家才几日不管,这个宫里头怕是要反了天了!若是连后宫都管不好,这天下便是更不必管了!”
珍妃的心吊在嗓子眼儿处,下意识地抬眼望着老佛爷,见这老太后已经是怒火中烧,似乎下一刻便要将皇帝也拉出去一并惩罚了,忙一把扯住老佛爷的袍子下摆,死命摇头:“老佛爷明察,是臣妾,是臣妾不满后宫缩减开支,是以求万岁爷给臣妾做了这袍子。万岁爷本是不肯的,说这不合规矩,臣妾便已绝食相逼。万岁爷生怕闹到老佛爷处,让老佛爷不得清静,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用老佛爷用剩的珍珠串了件衣裳,还特意嘱咐了臣妾不得招摇。是臣妾心里欢喜过甚,这才忘乎所以了。”
“哦?”老太后挑了挑眉,从眼皮子底下透出一分精光来,神色郁郁,“皇帝原是为着孝顺。”
“是,是万岁爷孝顺。”珍妃忙不迭地点头,给老太后磕了几个头,“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都是臣妾的错!老佛爷要罚,就罚臣妾罢。”
老太后冷笑:“你们两人一条心,哀家还能不知道么?”
“不,老佛爷,不...”珍妃浑身已经抖得筛糠似的,簪花歪了,几缕长发散了下来,显得有几分狼狈。她怔怔的想了半晌,护甲几乎嵌进肉里,到头来,终究苦笑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老佛爷,万岁爷同您一般,是一心向着大清的。是臣妾,臣妾存了私心,欺君罔上,卖官鬻爵,这都是有帐可查的。也是臣妾恃宠而骄,无德无行。这一切都同万岁爷没有干系。”
她素净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出人意料地平静:“老佛爷,万岁爷是好皇帝,只是臣妾却不宜做侍君伴驾之人。”
她重重地叩首下去:“老佛爷要如何责罚,臣妾都认。只是请老佛爷不要错怪了万岁爷。”
老太后亦是沉默了片刻,荣寿公主忍不住道:“母亲,珍妃年轻,有些错是难免要犯的...”
这回,老太后难得地没有听她说话,打断她,凝视着伏跪在地上的珍妃:“便是要你自此打入冷宫,再不能见皇帝,你也愿意?”
珍妃伏在地上的,苍白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渐渐攥成了一团。
良久,她垂着头,低低地道:“那是臣妾自作自受,臣妾愿意。”
她长长的眼睫笼住的眸子下,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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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褫衣廷杖
珍妃再一次被软禁在景仁宫里。
这一回,同皇帝无关,是老太后铁了心要惩治这位已经目无尊卑的珍小主。
说起来,珍妃太像她,起先的活泼可爱像,一双杏眼溜溜晶亮像,便是如今的恃宠而骄,也像。
人便是如此矛盾,既愿有人同自己相像,如此便如同得一知己,相知相惜,又愿再没人同自己相像,如此便知自己才是这世间最最独一无二的人。
据说,十月二十九日前夜,皇帝在储秀宫请安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老太后铁青着脸,也就让皇帝这样跪着。
门外头的宫女虽说大气不敢出,可却耳聪目明着呢,听到皇帝哀求老太后说:“亲爸爸,珍妃年纪小,又是儿臣的妃妾,她的错处本同她无关,该是儿臣的错处。珍妃是为着儿臣才甘愿领罪,可儿臣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由得一个小女子在前面挺身而出。”
老太后厉声斥道:“正是因为你是一国之君,哀家才不能罚你!更不能看你为了一个小女子失了分寸!”
起先不过是皇帝跪着求,后来瑾妃来请安,瞧见这样的光景,便也随着跪了。
瑾妃是珍妃的姐姐,平日里虽闷不吭声,可落在老佛爷眼里也是值得生厌的。她心里头笃定珍妃瑾妃这对姊妹是串通一气为着他他拉氏谋私利,因此瞧着瑾妃也气不打一处来,阴冷冷地道:“瑾妃有个好妹妹。”
瑾妃瞧老太后的脸色,已是明白了大半分,不知道珍儿又闯了什么样的祸。
她性子淡,便只是在皇帝身旁跪着,皇帝身子弱,跪了两个时辰,只觉得头晕眼花,微微一歪,便被瑾妃不着痕迹地搀了一下。
瑾妃垂首道:“珍妃在家中是幺妹,家里人宠爱过甚,难免生了她骄纵之气。老佛爷大人大量,还请老佛爷念在珍妃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宽宥于她。”
老太后冷笑一声:“还真是亲姐妹一条心。说是骄纵,那这卖官鬻爵的勾当,便也是你他他拉氏骄纵出来的?”
瑾妃顿时怔住了,卖官鬻爵?她本以为珍儿不过年幼顽劣,胡闹惯了,便是冲撞了太后,也不过申斥几句就是了,万万没想到,珍儿竟已经大胆到如此地步。
皇帝没辩驳,只是神色苍白,跪在一侧,单薄的令人心疼。
瑾妃心里头紧了紧,皇帝如此态度,想必此事必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咬了咬牙,垂首道:“老佛爷,珍儿性子顽劣,却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依臣妾之见,她不过是一时贪玩,万万不曾想到会酿成如此大错。”
她恭敬地叩首下去,声音低低的:“还请老佛爷念在珍妃年岁尚幼,又并不生恶念...”
“年幼年幼。”老太后似是觉得格外引人发笑似的,“这话似乎我打珍妃入宫以来便时常听到。她入宫的时候十三,的确是年幼,长了两年,十五六岁,怎么也该懂些人事儿了,还是年幼,到了如今,十八九了,还是用年幼这两个字来搪塞,未免太过牵强了罢?”
瑾妃被噎了一下,她本就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此时便越发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既如此...”她攥紧了拳,下了极大地决心,“既如此...珍儿入宫以来皆是臣妾这个做姐姐的在教引,如今珍儿犯此大错,实在是臣妾教引无方的缘故。汉人三字经里说,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我同珍儿父母不在身边,过,自然也该是臣妾这个做姐姐的过。”
她恭谨地又磕了个头:“老佛爷,既是臣妾的过,臣妾就替妹妹担。请老佛爷从轻发落珍妃,重责臣妾。”
她这一伏身下去,便久久地,再没起身来。
“瑾妃...”皇帝颇有些愕然地望着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瑾妃,心里竟没来由地添了一份暗喜。他怨恨于自己一瞬间的欣喜,心里越发百味杂陈了。
“好一个姐妹情深。”老太后冷笑,“你既然这样说,哀家便成全了你。”
“多谢老佛爷。”瑾妃的声音低低的,平淡的像是一汪死水。
“只是珍妃却也不得免罚。”老太后话锋一转,对李莲英道,“去,到景仁宫传珍妃来。”
不一会儿,珍妃便在白宫女的陪伴下进了储秀宫主殿。
她今日一身青色宫装,脚上褪了花盆底儿,着一双青色绣鞋。一个把子头上未簪珠花,不施粉黛,委实清素的很。
她跪下给老太后问安:“臣妾见过老佛爷。”
皇帝的目光落在珍妃身上,她不曾看他,可他心里头却像是有针扎着似的,刺痛绵密。
“今儿个倒素净。”老太后呛了珍妃一句,有意无意地提及前日珍珠袍子的事儿。
珍妃规规矩矩地答:“臣妾戴罪之身,不敢招摇。是以脱簪谢罪,请老佛爷发落。”
她的余光落在皇帝身上,又忙移开再不敢看,生怕多瞧一眼便要落下泪来。
他脸色苍白的紧,像是刚刚一场大病初愈,看得她揪心。
老太后不紧不慢地端了茶盏来,轻轻地啜了一口,神色阴沉:“珍妃,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过?后宫干政,已是违反祖宗家法,你可知道?”
“亲爸爸!”皇帝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他哀求着,“亲爸爸,这都是儿臣的罪过,同珍妃...”
珍妃厉声打断他,方才的规矩和谨慎竟不知哪儿去了:“祖宗家法?老佛爷眼里可还知道祖宗家法?便是违反祖宗家法,也是老佛爷先起的头,臣妾等不过效仿罢了。后宫不得干政,那老佛爷的垂帘听政岂不越发名不正言不顺?”
“放肆!”老太后脸色铁青,那滚烫的茶盏直直砸在珍妃身上,她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满室俱静。
满堂皆惊。
珍妃嘲讽的笑意还挂在嘴边,指尖轻微地颤抖着,却高昂着头,听候老太后发落。
“不...”皇帝已是极度愕然,恐惧铺天盖地地弥漫上来,他爬跪到珍妃身前,用单薄的身子拼命想护住她,将老佛爷刀子似的目光同珍妃隔绝开来:“亲爸爸,珍妃绝非故意冒犯...”
瑾妃忙伏跪上前,颤声道:“老佛爷,是臣妾管教不周,老佛爷只管责罚臣妾就是...”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同你们又什么干系?”珍妃一把推开身前的皇帝,直视着老太后,“老佛爷若要臣妾不为,需得以身为表,如今老佛爷已不将祖宗规矩放在眼里,却要苛责臣妾,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可却还是嘲讽的笑着:“老佛爷要惩治臣妾却也无妨,只是老佛爷亦要尊祖宗家法,否则当一并论处!”
“别说了...”皇帝伸手一把握住珍妃的手,惊觉手里似乎握住了一块颤抖着的冷硬的冰,凉的没有半分温度。
他忽然就懂了。
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们都听到了,珍妃如此出言不逊,便是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老佛爷怒极反笑,厉声道,“给哀家把珍妃的衣裳扒了,就在这儿打!重重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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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咱们也试试罢
褫衣廷杖。
这样扒了衣服大庭广众之下打板子的刑罚,历来便是惩戒朝中大臣的。
如今老太后气急上头,竟要借此来惩治宫中妃嫔,实实是自大清朝开朝以来的头一遭。
懿旨已下,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几个太监上前扯住珍妃,直接扒下她的坎肩,只剩亵衣,粗暴地往地上按。
“朕看谁敢!”皇帝稍稍清明了些,苍白的脸上已是气的通红,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却伸手握住珍妃冰凉的手,厉声道:“今儿个朕在,倒是想瞧瞧谁敢动珍妃一根头发。”
“皇帝!”老太后提高了嗓音,命李莲英道:“去把万岁爷拉开,成什么体统!”
珍妃凝视着皇帝,一双杏眼里霎时蓄满了泪,她通红着眼眶,将手从皇帝手中死命抽出来,极低声地道:“万岁爷,去吃药。”
皇帝的心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手里头已经是空落落的,下一刻,便已经被李莲英连拉带架地搀起来,按到一旁的凳子上。
瑾妃伏在老太后脚边上,平日里那样淡定的人,此时也慌乱地没了形,扯着老太后的宫装下摆,哭的不成样子:“老佛爷,老佛爷,珍儿身子弱,臣妾替她受罚...”
老太后不为所动,也是,她纵横后宫朝堂几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该心狠的时候,若是软了一下,都是奢侈。
珍妃被几个太监推搡着按下,她鬓发散乱,显得有些狼狈。
老太后微微一抬手:“打。”
一杖重重打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珍妃尖叫起来。
当着盛怒的老太后,是没人敢偷奸耍滑的,那每一杖都要打的瓷实才能交差。
皇帝在珍妃的尖叫声中微微一颤,双手死死地握了起来,指节发白。
五杖打下去,珍妃的嗓子已经嘶哑,她的身子不停地扭动着,可身旁的两个太监按的牢牢的,她的挣扎显得格外颓败无力。
瑾妃闭着眼睛,每一杖下去,她都恨不能揪心地缩成一团。
十杖重重落下,珍妃白色的底裤上已经渗出一抹血迹来,想来是已经打破了皮。这样的酷刑便是一个成年男子也是受不住的,更何况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姑娘家。
行刑的人委实冤屈,老佛爷既没说打多少杖,依着规矩是打死算完。可皇帝眼睁睁地坐那儿看着,谁敢真打死了?
珍妃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眼前,那一杖下去竟像是打在一块不断抽搐的死肉上,再没动静了。
“珍儿?”皇帝颤抖着叫了一声。
珍妃双手垂着,脖颈也像是没了支撑似的,长发垂在眼前,只隐隐听得丝丝地抽气声。
“别打啦,别打啦!”瑾妃尖叫起来,跪爬过去一把揽住珍妃的身子,哭的不成样子,“老佛爷,老佛爷,她犯了天大的错,您罚也罚过了,给她留点儿体面罢!”
“珍儿?”皇帝不顾李莲英的阻拦,一把推开他,飞扑到珍妃身边,伸手去探她的气,那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天似乎塌了。
“传太医!传太医!”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命令着,“把太医院的太医都给朕传来!传!”
太监面面相觑,到底老佛爷没发话,谁也是不敢动的。
皇帝厉声道:“朕是这大清的皇帝,若是今儿个珍妃有个三长两短,朕说摘了你们的脑袋也绝不含糊!谁要阻拦,祖宗家法一并治罪!”
这话便实实是说给老佛爷听的了。祖宗家法都抬出来了,便是老太后也要矮上一截。
此言一出,太监们吓得连连应声,一窝蜂地请太医去了。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珍妃的脸,满手不知是汗还是泪,只是那脸颊已经凉透了。
“亲爸爸,珍妃已经受了罚,若是您还不消气,便把儿臣打死算完!”他头一回同老太后这样的声色俱厉,不容置疑,一双凤眸锐光如刀,饶是老太后也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瞧见珍妃的模样,心里头也有几分打怵,便是宫女在这宫里,也是不能说惩治就惩治的,更何况位及妃位,若是闹开了,朝中大臣上书也不好交代。
如此,老太后便服了软,道:“珍妃以下犯上,理当是该惩治的。如今既也惩治过了,想来也得了教训,便抬回去将养着罢。”
人都打完了,皇后姗姗来迟,给皇帝和老太后问了安,上前搀住老太后,默默不语。
老太后便当着皇后的面儿下了懿旨,降珍妃瑾妃为贵人,连降两级,已是极大的处罚了。
瑾妃擦了泪,给老太后连磕了两个头:“臣妾替妹妹谢过老佛爷仁慈。”
说完,便随着抬珍妃的太监一道往景仁宫去了,到底只有几个宫女伺候,她是不放心的。
皇帝极冷淡地听完老太后的懿旨,刀子般的目光落在皇后脸上,割的她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他冷笑一声:“她从来也不在乎区区一个妃位。”
他咳嗽着,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储秀宫的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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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屋里稀稀落落地点了几盏灯,炭盆的热气弥漫在屋里,化开了熏香的气息。
她动了一下,伤口撕裂的疼,让她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伤口刚上了药,别乱动。”熟悉的声音令她觉得很是心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叹了口气,“可算是退烧了。”
她记起皇帝咳的几声,哑着嗓子问:“万岁爷用药了么?”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你伤口还疼不疼了?”
她愣了一会儿,笑了:“万岁爷,我有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我虽顶撞了老佛爷,可我不怕,但我很怕死。我就想啊,万一我死了,就没人陪你解闷儿了,没人催着你吃药了。可是我又很怕我不死,如果老佛爷不把气都在我身上撒干净了,你往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皇帝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我知道,珍儿,我知道。”
珍妃满足地笑了起来,小脸在他掌心蹭了蹭:“我知道你懂。”
皇帝摩挲着珍妃的脸颊,低低地道:“珍儿,你从前说,那些洋人的皇帝都只有一个妻子,对不对?”
珍妃笑:“是,万岁爷怎么记起这茬儿来啦?”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凤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咱们也试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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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复位
老太后这一回委实是罚的有些重了。
瑾贵人去瞧珍贵人的时候,见她精神不济,脸色蜡黄的模样,心疼地抹了很久的眼泪。
珍贵人趴在榻上,她自挨了打后,连着七八日都只敢趴着睡,若是正正躺着,触了伤处,她就又要疼得缩成一团。
“如今知道疼了,我瞧瞧还胡闹不胡闹了?”瑾贵人气的伸手直戳她额头,一边骂一边还只能端着药碗小心地吹凉了药送到她唇边去。
珍贵人喝了药,闷着头半天也不说话。瑾贵人心里琢磨着估计她挨了打,丢了脸面,心里难受,便摸摸她露在被子外头的脑袋:“得啦,权当得个教训。宫里头这么多事儿,下人嚼几回舌根子也就忘了。”
珍贵人将自个儿闷在被子里半晌,将脑袋探出来。她清瘦了许多,原本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出了明晰的颧骨,脸色也蜡黄着,委实让人心疼。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姐姐,你往后再不要来我这景仁宫了罢。”
瑾贵人以为她是在赌气,无奈地戳她的额头:“胡闹。你再如何怄气,怎么还生了姐姐的气了?”
珍贵人一把握住瑾贵人的手,神情专注:“姐姐,你听我说,如今情状你也瞧见了,你替我求情,才被我拖累了一并降了位份。白姐儿呢...”
她神色暗了暗,长睫微微一颤:“白姐儿,也是被我连累了,才被赶出宫去了。自打上回,我身边亲近的下人就都不见了。若只是同白姐儿一样,被打发出宫去了,也好。我只怕是连命都丢了。”
瑾贵人嘴笨,而珍贵人又说的句句属实,她便也不知道如何宽慰这个小妹妹了。
珍贵人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来:“姐姐,从今往后,你便离我远些,即便老佛爷责骂,你也不要替求情,以免引火上身。”
瑾贵人握着她的手,抿了抿唇,替她掖了掖被子,笑了一下:“不打紧,我原本也不是受宠的,位份对我本没什么差别...”
“不,不姐姐。”珍贵人一双杏眼澄明晶亮,却比从前锐利了几分,“姐姐,我算是明白了。恩宠这东西是最不可靠的,昔日老佛爷是如何宠我?出入书房,随侍批奏折,下懿旨,替我请画师,生生将我捧到天上去。可如今呢?将我踩下来也不过朝夕之事。莫说你我,便是万岁爷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截。我从前只是不懂,她为何宠我?如今我是明白了,她因我像她而宠我,也因我太像她而忌惮我。这宫里头只能有一个兰贵人,一个老佛爷。”
“珍儿...”瑾贵人捋了捋她额前濡湿的发丝,百感交集,“你是长大了。”
珍贵人笑盈盈的:“是该长大了。”
她敛了神色,倏尔间郑重了起来,“姐姐,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们他他拉氏。万岁爷和老佛爷的情状你也瞧见了,亲生母子尚且各怀心思,何况他二人之间还隔了一层肚皮呢?”
瑾贵人不觉微微颔首,万岁爷同老佛爷虽不说水火不容,可万岁爷心里头有抱负,老佛爷却独揽大权,实则是将万岁爷架空了。想来,如今老佛爷责罚珍贵人,也是要给万岁爷敲敲警钟,实则是杀鸡儆猴的作用。
珍贵人紧紧地握住瑾贵人的手,撑着坐起身来,一头扎进姐姐怀里,声音闷闷的,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姐姐的腰。瑾贵人声音微微颤抖着,却还是挤出笑来调侃她:“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话虽如此,她却还是将珍贵人抱了个满满当当。
“去罢姐姐。”
良久,珍贵人抬起脸来,伸手推了推瑾贵人,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无比坚韧:“姐姐,我是要永永远远站在万岁爷身边的,可你不同,你要为你自己活着。若有一日...”她眼睫颤动一下,低低地道,“能让我有个棺椁,我便心满意足了。”
瑾贵人拧了拧她的脸,哭了。
走出景仁宫的门,她们便再没相见过。
第二年刚开春,海上还同倭寇打着仗,老太后也才过了大寿,为了冲冲喜气,便将珍贵人瑾贵人姊妹俩复位了。
珍妃重新从行封礼的太监手中接过金印金册的时候,竟是大梦一场后的心悸。
那金册金印分明是物归原主,可从前的她与如今的她却已经像是隔了一条银河了。
她信手将册宝递到身边宫女手里:“白姐儿你...”她想说,白姐儿你替我收着罢。可随口的一句话说出来,她才记起来,白姐儿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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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掌灯时分,门外传来一声叩门。
珍妃已经歇下,听得叩门声,便又抬手卷帘,示意身边的宫女道:“你去瞧瞧是谁来了。”
宫女刚应下,还未抬脚,屋外的人便已撩了帘子进来,笑意温然:“夫人歇的好早。”
珍妃错愕,望着门外身形纤弱的男子,他身上披着玄色的织锦大氅,凤眸辉辉,正是当今万岁爷了。
她忙赤足起身,迎上前去拜一拜:“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搀了她一把,在榻上随她坐了,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得满心欢喜。
珍妃心里头虽然欢喜,却也觉得不妥,略有几分愁容:“万岁爷怎么这样晚了过来?若是叫老佛爷知道了,又该恼了,说我纵着万岁爷坏祖宗规矩。”
皇帝解了大氅递到一旁的小太监手里,笑道:“一时着急,也顾不得了。”
珍妃一握皇帝的手,初春天气,他的手瘦削,冰块儿似的,便从被褥里取了汤婆子塞到皇帝手里:“万岁爷捧着暖暖手罢。”
她缩回被子里,抱膝笑吟吟地瞪大眼睛瞧着皇帝:“万岁爷有什么喜事儿?”
皇帝道:“今儿个下了朝,文先生同你兄长志锐与朕提及要效仿西学的事儿来,还同朕引荐了些人才。”
珍妃笑道:“果真是喜事儿。这些年同倭寇的战役大大小小的便没消停过,万岁爷可瞧见了,那洋枪洋炮何等威力,岂是我大清子民肉身可抵挡的?若当真能学了洋人的巧数,为我大清所用,便是事半功倍的效用。”
“朕便知道你最懂朕。”皇帝神色欣然,却又皱起眉来,“只是想来老佛爷那一关难过。”
珍妃道:“老佛爷那一关难,是因为如今朝中都是老佛爷的人的缘故。万岁爷若要成事,需得从朝中入手,将朝中冗官裁撤,换成万岁爷的人才成。”
她伸手捧住皇帝清瘦的脸颊,笑的杏眼弯弯:“万岁爷不急,慢慢来。”
“臣妾总和万岁爷站在一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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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再度受罚
主意是早早拿定了的。
只是要撤换朝中诸臣,按照朝法来说那是动摇朝中根本的事儿,不能急,需得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初夏时分了。
天气渐渐的暖融起来,珍妃在矮榻上盘腿坐着,打着璎珞,可目光却飘乎地往门外不住地望着,总归是静不下心来。
入夜时分,皇帝踩着麂皮小靴嗒嗒地疾步而来,珍妃瞬然来了精神,手中活计一撂,蹦下地去拉着皇帝的手止不住地问:“如何?可还顺利么?”
皇帝含笑点头:“已经下了旨了,废了八股文,撤了绿营,一应收支都要申报再行。朝中无人反对。”
珍妃抚了抚心口,笑意全挂在脸上了:“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尖一酸:“万岁爷算是熬出头了...”
皇帝很认真地望着她,言辞中肯,不容置疑:“若没有你,我熬不过今日。”
这是实话。
若不是她当众斥责老太后干政,又抬了祖宗家法出来压,叫老太后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来,在朝政弄权上有所收敛,又怎么会有他今日的大展拳脚?
珍妃揽住皇帝的脖颈,笑盈盈的:“万岁爷知道,我总是跟你站在一处的。”
皇帝的心飘飘忽忽的,在景仁宫,在她面前重重地落回实处。
他心里头既是安稳,又是欢愉,伸手揽住她,听得她窝在自己怀里小声道:“万岁爷答应臣妾一件事儿好不好?”
他心情好,便道:“你说。”
他本以为不过是给自己讨个赏赐什么的,毕竟是个年轻姑娘。
珍妃顿了顿,很郑重的,不似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嬉笑的态度:“万岁爷,请您一定要,厚待,厚待臣妾的姐姐。”
皇帝微微一怔:“瑾妃?”
瑾妃这些年生了病,身子臃肿虚浮起来,昔日还是少女的模样,虽不算是花容月貌,却也能瞧得过去,如今倒有几分不堪了。
“是。”珍妃声音低低的,“臣妾拖累她,让她在宫里头一时也难得脸,求万岁爷顾念她。”
皇帝叹了一声:“也罢。难得你们姐妹情深。昔日瑾妃对你多加照拂,如今朕优待她也是应当。”
有了他这句话,珍妃便觉得安心许多。过后又格外心悸,总觉得这话不吉利,听起来像是交代后事似的,实在是不当。
这革新之举只成型了三个月有余,便遭到了朝中其余守旧老臣的极力上书反对。
便是昔日独揽大权的皇帝,上朝也多半是“挨骂”的。听言官劝诫是皇帝的职责。更何况是皇帝这样一个被人戏称为“儿皇帝”的君主呢?
深秋凛冽,枫叶鲜红如血,满地脆响。
打清晨起,珍妃便觉得心空悬着,高高揪起,落不到实处。
这些日子似乎朝中诸事不大爽利,皇帝总是蹙着眉头,偶有一日枕在她腿上,伸手捻着她垂顺的发丝,忽然幽幽地说:“珍儿,朕才活了二十几年,近来却已觉索然无味了。若是没你陪着...”
她当时便上了心,忙伸手点住皇帝的唇:“万岁爷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日子长着呢。万岁万岁,长命百岁。”
皇帝笑:“是,长命百岁,长乐无虞。”
她还是不放心,一味追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儿,皇帝却也只是笑着搪塞,并不同她多说。她无法,便也就这样撂下了。
过了晌午,一帮子太监乌泱泱地持着杖板涌入景仁宫,为首的便是老佛爷身边的李安达。
珍妃心里头一紧,已知大事不妙,却还是起身,冷静地道:“李安达好大的阵仗。”
李莲英打了个千儿,似笑非笑:“老佛爷请珍小主往储秀宫去一趟。”
话说的客气,传的却是懿旨。珍妃料想这阵仗并不会简单,便将鬓间珠花都卸了,换了一双软底绣花鞋,客气道:“请李安达引路。”
离储秀宫越近,她心里越紧,她倒是不在意自己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只想知道万岁爷如今怎么样了?可受了罚?
入了储秀宫,老佛爷脸色果如预想般阴沉,密密如阴云,压在这萧瑟的秋天里,愈加多了几分肃杀的味道。
珍妃还是如常问安:“老佛爷紧急传诏,想来是大事儿,还请老佛爷示下。”
老太后厉声道:“哀家本以为上回惩戒已让你转了性子,却不想你越发目无法纪,唆使皇帝败坏朝纲!你当如何罪过?!”
珍妃心里顿时明白,如今老佛爷已拿捏了朝政,只怕是万岁爷定的那些规矩都废了。
事已至此,她早抱了死心,并不替自己辩解:“原是臣妾教唆,愿担老佛爷一切责罚。”她叩着碎了裂纹的地砖,“求老佛爷让臣妾去瞧瞧万岁爷。”
老太后冷冰冰的,压着怒气:“皇帝是大清之主,轮不到你操心。”
珍妃的心一下子便定了下来,这话说出来,便知道老佛爷既没起了废帝的心思,万岁爷的性命也暂时无虞。既如此,她便觉得周身轻松,再没牵挂了。
老太后挥了挥手,屋外两个太监抬了春凳进来,另一内监已手执杖板等在一侧。
珍妃一瞧那行刑的内监便乐了,笑道:“你我可是老相识了,还请安达打利索点儿,给个痛快,我便感激不尽了。”
老太后瞧不上她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嫌恶至极:“打。”
珍妃抬手止了两个上前要架她的太监,起身拍拍旗装上的土,慢慢脱了坎肩,又脱了里头的裙子,叠好了搁到一旁,极从容地趴在春凳上。
“倒是个有骨气的。”老太后讥讽地笑了一下,抬手让打,“打二十板子。”
珍妃略错愕几分,出乎意料的,老太后还记着数。若是同上回一般,只一个“打”字,身边又没有万岁爷和姐姐求情,怕是当真要打死算完了。
如此一想,不知算不算是困境中取乐,也觉得不坏。她笑了笑,将帕子卷了卷,塞进嘴里,若是待会儿疼得受不住了,也好省的叫出声来失了体面。
这二十板用的力气是瓷瓷的,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身子上。
她死死咬住口中的帕子,冷汗流水似的从惨白的脸上流下来,死死扣住春凳的指节用完了力气,格外苍白。到了后来,她的下半身已经麻木了,眼前一阵一阵的漫上黑雾,耳畔似乎能听到骨节爆裂的声音。
老太后的声音都变得飘乎不定起来,帕子从她口中脱力,轻轻砸在地上,她大口喘着气,听老太后道:“珍妃无状,擅干朝政,即日起幽闭钟粹宫北三所,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珍妃的的长发散开了,脑袋无力地垂下去,低低地笑:“谢老佛爷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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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沉井
钟粹宫的这个小院,原本在前明是后宫奶妈养老的地方。
这里人迹罕至,奶妈又都是没用的老人,自然也不会哪位君主想着给这间小院儿增点儿颜色,陈设便简陋的很,过惯了好日子的珍妃只觉得格外辛苦。
珍妃刚被关进来,正门便被贴上了十字封条,这意思明明白白,是实打实的软禁了。虽未褫夺封号,可这情状却连个普通宫人也是不如。
她只许待在自己的屋里,饮食由宫人从一扇活窗递入,每逢初一十五,原本是喜庆日子,落到珍妃这儿,便成了苦楚。
老佛爷宫里头待得久了,也知道珍妃这样的出身最要体面,便存心不给她这份体面,到了日子,便叫身边的太监在午饭时分过来指着珍妃的鼻子训斥,列数珍妃的罪状。珍妃跪在地上听完了,还要叩首,谢老佛爷教导的恩德。
头一两回,她脸红如血,恨不能一头撞死了算了。
可她脑袋都抵在墙上了,便记起大清的祖制来,后宫嫔妃不得自戕,否则株连家人,成连坐之罪。
她想了想,慢慢地把脑袋从墙上隔远了些,回到这狭小屋里的角落里,抱着膝将自己蜷起来。死对她来说是件奢侈自私过分的事儿,要么怎么宫里头老说赐死赐死呢,能死,那是得了老佛爷天大的恩赐。有个体面的死法,还能不连累姐姐,不祸及家人,怎么不是恩赐?
日夜颠倒,昼夜交替,她吃的很少,那些馊饭馊菜实在难以下咽,睡也睡够了。
她就没日没夜地想皇帝。
她想他或许是瘦了,想他身子不好却惫懒不肯吃药,想他脾气喜怒不定不知又发了怎样的火......
想到后来,她就哭了。
她想,自己或许是没命再见他的了。
这样的日子挨过两年,她也算不清日子了,只记得那日到了时辰,却没人来送饭。她只以为是下人们不上心,浑忘了,便缩在墙角发呆。
到了下半日,未时左右,屋外窸窸窣窣的,两下利索的“刺啦”声,门上的封条便被人撕了下来。
珍妃身子一抖,循声望去,来人便是崔玉贵手下的一个小太监,见了她打了个千儿,很是有礼:“请珍小主安。”
她觉得有些讽刺,又暗暗提起心神来,屋外日光透进来,暖融融的,透着几分和煦。
她未及言语,自然,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算不准日子了,也记不清自己今年多大了,糊里糊涂的以为这样就能过到死。只是瞧来,老太后总不让她安生。
小太监道:“老佛爷在颐和轩传召小主。”
他说完,便拢了手在外头候着了。
珍妃想了想,还是净了面,梳了个清淡的两把子头,连络子都摘了,换了一身淡青色的绸缎旗装,穿着软底绣鞋,随着小太监去了。
她心里头很清楚,今儿个,若是万岁爷传召,她尚且有一线生机,可若是老佛爷,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陡然弥漫出一种异样的欢喜来,到底想着死想了许久了,如今能痛痛快快,不累及旁人的死,那是再好不过了。
走过日影绰绰的回廊,到了颐和轩,她打眼瞧了一番,见一个宫女都不曾随侍在侧,心里头便更坐实了起先的想法,不过淡笑一下。
老佛爷衣着体面,许久不见,一贯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平添了几丝倦意来。
珍妃规规矩矩的上前跪了,也道了吉祥,便垂首不语。她太久没说话,北三所那个地方,除了自言自语便只能缄默不言,骤一开口,嗓音都是喑哑的。
老佛爷脸色不坏,甚至带着几分和颜悦色:“你不晓得外头的情况。如今洋人快打进来了,京城是留不得了,得逃,或许还得迁都。”
珍妃木然地听着,不觉得这事儿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老佛爷说完,她抬起脸来,她已经瘦的形销骨立,身上那件淡青色的旗装几乎是滑进去的,小脸尖尖,很是招人怜爱。
半晌,她开口:“万岁爷呢?”
许是顾念她命在旦夕,老太后倒也没计较她的没规矩,耐着性子:“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是一块逃的。”
她略略心安,好在,好在他还平安。她的脸上荡开一抹笑意,又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老太后这回有些不耐了,便挑明了道:“你年纪轻,一路颠簸,带着你多有不便。”
珍妃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老佛爷不必担心,臣妾不走。”
“可万岁爷也不能走。”她仰起脸来,句句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万岁爷是这大清的皇帝,老佛爷可以逃,后宫诸位太妃可以逃,可万岁爷必要留下主持大局,否则人心就散了!”
老佛爷气的拍案:“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不是不着边际老佛爷心里清楚。”分明那样纤弱的人,言辞却犀利的同刀子似的,割的老佛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臣妾不走,是臣妾笃定了要同万岁爷永远站在一处。若真有不测,臣妾绝不给祖宗丢人,必定挡在万岁爷身前替万岁爷死。若要万岁爷选,他也定要替这大清百姓子民死。”
她叩首,沉声道:“请老佛爷留万岁爷坐镇京师。”
老佛爷气的两眼发直,转头对李莲英道:“这畜生实在不懂道理。”
老太后稳了神,转过脸来:“你年轻,难保不给祖宗抹黑。不妨当下赴死,全了你一心为大清子民的心。”
珍妃纤细见骨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一团,仰起脸来,声音轻颤:“我要见万岁爷,万岁爷没让我死。”
老太后委实懒得同她废话,直接摆摆手,李莲英便对着崔玉贵使了个眼色,崔玉贵尚且为难,可已有两个太监上前,企图架起珍妃。
那一瞬间,这个无比纤弱的女子力气骤然大的吓人,她像是一块沉石坠在地上,竟拉扯不动。
她抿了抿唇,对着养心殿的方向磕了头,每一下,都重重地凿在地上,竟像是要把这砖石地凿出一个洞来。连叩三下,额前便破了口子,汩汩地流了满脸的血,很是骇人。
“皇上...”她想了想,改了口,笑靥如花,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混着血砸下来,“载湉,来世再报恩了。”
老太后见不得她在这儿儿女情长,很是不耐地厉声道:“还不快塞进去!”
她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担,由得那两个太监架起她,七手八脚地往井里头塞。
无奈井口狭小,慌乱中,她的左腿被生生掰折了,扭曲着,贴着井壁被生生塞了进去。
她没觉得疼,只是这过程太漫长,她便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忽然记起那时候白姐儿常说她是个没开窍的,惹得万岁爷一腔真心错付了。她这就有些急了起来。
她记起她总是嫌自己的银子不够花,问万岁爷要银子,万岁爷一边笑着说她是个财迷,一面将自己的银子分给她......
她又记起她有一回深夜醒来,发现载湉盯着帐子顶发呆,眼里是无边的寂寞。
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像是被拉了个大口子,呼呼地往里头灌风,凉的发抖,又撕的生疼。
从前,她怕极了载湉不宠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
可如今,她却这样的怨恨起自己来。她很想陪着他,想抹平他眉心的忧愁,想抚慰他孤独和寂寞。也想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人。所以当他许了她一生一人的时候,她满心的欢喜。她那时候以为,这就是真的爱他了。
井水冰冷刺骨,一下子就漫过了她的脑袋,直直地灌进她的口鼻里。
可她如今知道了,她只愿他后半生,长命百岁,长乐无虞。
就算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她,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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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后记
他有预感,自己也是活不了多久了的。
从前只是玩笑,说若是珍儿死了,他便也活不成了,干脆随着一道去了。
可如今方是切切实实的知道了,玩笑话也只能做个玩笑话。她不在了,他连寻死都觉得惫懒,就干脆这样落落地活着吧。
他懒得去想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被害死的,或是真的如老佛爷所说,为了替他保全自己的名节,投井自尽,左右他再追查,再怀疑,珍儿也回不来了。
可他只想她回来。
往西逃的路上,便是他三岁后头一遭出宫,老太后把皇后硬塞进他的轿子里头,假意道:“珍妃故去,皇帝很是伤心,皇后慈和,便让皇后加以宽慰吧。”
他抬起脸来,看着皇后的脸,只觉得那面容是模糊不清的。是丑是俊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大干系。
皇后在他跟前的确是很慈和,可他总记起珍儿挨打的时候,皇后那副神态,只怕是平日里也没少在老太后面前挑唆进言,心里便无端地厌恶起来。
皇后木讷的很,对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挤出笑来:“万岁爷,臣妾来伺候你,好不好?”
他木然地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盯着皇后,又似乎是游离着,慢慢地问:“你是珍儿么?”
皇后愣了一下,他便冷漠平淡地用他一双漆黑的眼瞳黑洞洞地望着她:“你不是她,就该离朕远点儿。”
除此之外,便再三缄口不言。
每每入了夜,老太后便叫皇后同皇帝同榻而眠,本想着都是年轻男女,夜间交颈而卧总会生出几分情意来,为此还特意命人将屋门锁了,着意让两人在里头培养感情。
他索性抬了凳子来拼成一张简陋的床榻,用帘子一拉,将自己同皇后隔成两间。
皇后隔了帘子问他:“万岁爷就这样不待见臣妾?”
她自入宫来,从未承宠。实在也是个可怜人。
他翻了个身,透过一扇小窗望着窗外皎白的月光,他有些遗憾,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天,哪儿能看到这样好的月亮。
“朕不能对不起她。”他说。
皇后免不得哭哭啼啼地在老太后面前诉苦,老太后便传了皇帝,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诲,他木然点头,照单全收,总像是没听进去似的。
老太后便问:“皇帝听到了?”
他哦一声。
老太后被他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气的锤床:“你究竟想怎么着?”
这话,他终于动了动,空洞的眼睛如同凄然的灰烬,他不喜不怒地望着老太后,格外平静:“我想你把珍儿还给我。”
他总还是爱她的。
回鸾第二日,老太后便着人将珍妃从井里头打捞起来,要赐她谥号,给她哀荣。
毕竟珍妃被塞到井里头去这个名声不好听,便对外说珍妃是为了贞洁才刚烈投井的。既然是这样,就理当赐给她一份格外的哀荣。
那井口太小,珍妃的身子泡在井里头多时,肿胀开来,哪儿还能捞的出来。无奈,宫人便将井口破开,才堪堪将珍妃扭曲的身体从井中捞出来。
他看他们那般费劲地去捞,空寂许久的心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子里,只是那样森森的疼。
他想,她平日里吃药都怕苦,挨了打能哭半日的人,死前这样疼,她怎么挨得住?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井口走过去,手脚皆是冰凉的。
身边的小太监拦住他,悄声苦求:“万岁爷别去。”
跟他久了,原是好心,只怕他受不住。可他恍若未闻,只是缓步走到井边,太监费力地打捞出珍妃的一只肿胀的手臂来。那双藕段似的手臂已经变形,似乎还散出一股子异味。到底是过了大热的天,在水里头泡着,难免要烂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并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他很怕见她。
不管是什么模样的她。
“珍儿...”他叫了一声,似乎她还能听到似的。他清俊的脸上漫过奇异的笑,亲自帮着太监将珍妃从井里头打捞出来。
她的面容肿的像个馒头,五官都已辨不清了。
瑾妃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塌了天地哭着,哭的他心里烦。
他盘算了满肚子的话,等见到珍妃必定要同她说的。可这样见了面,他却觉得许多话都哽在心里,说不出来了。
想了想,他掐了掐珍妃的脸,她死前,他有两三年没见她了,听说,她死前已经是瘦骨嶙峋了。他光这样听着,就觉得万分难过。
“珍儿...我来晚了。”
的确是晚了。可她从不怪他。她怎么这样体贴?
堂堂大清的皇帝,蜷缩在珍妃的尸首旁,凑近珍妃的耳畔,倒像是将众人都隔绝了:“珍儿,你安心,我这一生,也只有你一位夫人。”他神色黯了黯,呜咽起来,“可是珍儿,日夜都那么长,你要我怎么活啊...”
他的身子颓然无力地倒在那具尸首旁,把老太后一干人都吓得够呛,可谁也不敢上去搀他。老太后一个信鬼神的人心虚的很,生怕珍妃找她寻仇。
“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他絮絮地说着,出逃这么久,也未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我必定善待瑾妃,善待你阿玛额娘...”
他说了一通,如过去一般揽着珍妃,唇畔笑意祥和,可眼角却是滚滚的泪:“这宫里头不好,你从前就不喜欢...如今走了,的确,的确是解脱...你且安心,我能活,这日子再长,挨一挨就过了,从前十七年没你都过了,怎么如今反倒不成了呢...”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他也是在劝自己,只是无端听的人心里发酸。
“只是...”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像是服了软,“只是...很寂寞。”
半晌后,再没人动。一个活人抱着一个死人当庭广众之下躺着说话的场景是很吓人的,有人大着胆子上去唤“万岁爷”,发现他只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珍妃被老太后追封了珍贵妃,草草葬进宫女墓园里。
老太后去养心殿瞧他,见他盯着一顶青色的旧帐子只是发呆,便道:“皇帝不去处理朝政,在这儿做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对上她的,是一双死寂却古怪含笑的眼睛,她不禁往后踉跄一步。
他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幽幽地问:“我把天下都给你了,你能不能把珍儿还给我?”
“疯了,疯了!”老太后怒骂几句,拂袖而去。
他便又盯着那顶旧帐子,眉目间满是温情。
他知道自己没疯,就像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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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Emmmmmm...似乎也就到这里了。感谢包容经常断更的我~下一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