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 节目录 ------------ 第1章 绝境 宋扬灵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使劲将手中的抹步拧干,弯下腰,奋力端起脚边的木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今年才十岁,身量未足。两只小手紧紧扒住木盆边缘,用力得青筋暴起。走路时还不免有点摇摇晃晃。 一到院中,便赶紧将木盆放下。两手齐齐抓着一角,使劲抬高,将污水倾倒出去。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五更起床,打扫院子、浇花、擦拭,一直忙到现在没歇过。 许是用力,又打扫得太久,此刻双臂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总算是把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她略停了停,才重新拿起木盆,要放回原处。一路走至宫门边,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似乎有不少人的样子。 不禁探头朝外望了望,果然几个供奉官围着左班都知、都都知正对着一群小孩儿——内中有几个年岁大点的,似乎与她差不多年纪,指指点点。 有那年纪实在小的——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左右,扁着嘴一副欲哭不敢哭的表情。被小黄门看见了,上前照着脑袋便是一巴掌:“大人面前,敢哭?!” 其中一个身量高的——看上去总有十四、五了罢,听见声响,立刻走过来,挡在小黄门和那孩子之间,虽不说话,却是怒目而视。 小黄门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你干什么?!你还当你是公子!来了这儿,我们就打得骂得!” 说完,一扬手,将那少年打了个趔趄。 少年又迅速站起,照旧杵在小黄门跟前,一双眼里似有寒冰。 饶是小黄门底气足,仍是不禁心内一颤。正待发作,便听见那头都都知大人一声咳嗽:“干什么?规矩可以慢慢教,来日方长得很。” 小黄门这才悻悻做罢。走前犹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宋扬灵暗想,这些大约是新近入宫的子弟。看样子,是要去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了。 她进宫不过月余,但已经明白内侍意味着什么。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 “你也会叹气!觉得对不起人家是罢?”一个带着明显嘲讽之意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宋扬灵一听就知道是周婉玉——她舅家的表姐。她连忙回头,乖巧地笑了一笑。 周婉玉一看见那笑,恶心得直想吐。现在只要看见宋扬灵,她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要不是宋家,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她指着宫门外那个少年,声音尖利:“你不认识罢?!那是蔡州转运使孟家的公子!若不是受你家牵连,他如何沦落至此?!” 宋扬灵心中一震。[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从前在家时,她听她母亲提起过,说舅舅有意将表姐许给孟家公子。但孟家门庭高,因此还得她母亲从中斡旋。原来那就是曾得舅舅青眼的孟昱。 可是,未及论及婚嫁,两家却已分崩离析,赫赫扬扬的朝廷重臣,一夜之间,抄家流放,树倒猢狲散。 周婉玉随母亲、还有两个妹妹被没入掖庭。 孟昱,看来,亦是逃不脱那最羞辱的一刀。 宋扬灵紧紧抓着襦裙一角,羞愧得抬不起头。 因为,祸起于宋家。而她,是宋家仅存的人。 —————— 宋家五代为官,宋扬灵的爷爷更是官至宰辅。权势之盛,如日中天。只可惜,她爷爷去世得早,留下她父亲宋昭明一个儿子。 宰辅之子,又文采斐然,聪明过人。宋昭明一路官运亨通,才三十上就做到了二品大员。一时,门客众多,依附之人更是如过江之鲫。比如宋扬灵的舅舅就靠着宋昭明的关系得了提点刑狱公事的实职。与孟昱的父亲孟桐致同在江淮为官。他还将孟桐致引荐给宋昭明。 官场之事,年纪尚小的宋扬灵并不懂得。她只知道,天下没有她得不到的金贵东西。凭是什么古玩字画、绫罗绸缎、金珠珍宝,不过只是家中常见的玩意儿罢了。 然而,大厦倾圮只在一夜之间。 以宋昭明为首的朝廷重臣,贪赃枉法,上下勾结,结党营私。天子震怒,彻查到底。一代权臣,一个经营多年的宋党,被连根拔起。案件牵涉之广,上至京师,下至郡县,数百人被捉拿问案。 宋扬灵是在床上被吵醒的。她光着脚跑下床,好奇地打开门,只见连成河的火把将整个宋府包围。刺眼的红光在夜幕下,像血腥的眼睛。 宋昭明被官差急羁押着带往外面。 那是宋扬灵最后一次看见她父亲。只是一个背影。穿纱衣,未戴冠。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威严。不久,即被杀头。 家中财物尽数抄走。奴仆或被发卖,或被遣散。 宋扬灵的母亲寻了三尺白绫,与丈夫共赴黄泉。 剩下孤女宋扬灵,被没入掖庭为奴。 不过七日,她在掖庭见到了舅家女眷。以前对她谄媚恭维的表姐妹,换做一腔怨恨。 宋扬灵,她曾经站得有多高,眼下便跌得有多惨。 更何况,她只有十岁。 —————— 很快,其他做完了事情的宫女也聚集过来,一齐看宫门外的新鲜事。 周婉玉一脸嫌恶,将手中的扫帚递给宋扬灵,喝到:“后院还没扫,你去!” 大家都看见了,但也难出来帮宋扬灵打抱不平。周婉玉是宋扬灵的表姐,对她恶声恶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况且大家都是被罚入宫的,根本没有前程可言。谁也得不着谁的好,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出头。 宋扬灵抬起脸,才能看清表姐脸上怨毒的表情。才十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这种仇恨的来源。她顺从地接过扫帚,钻出人群,往后院走去。 有两个年纪大些,入宫时间长,又深知底细的宫女不禁凑在一起低声到:“这宋扬灵年纪小,性子倒是和软。照理说,周家倒掉和她有什么关系?周婉玉怎不怨她爹要拿不该拿的钱?反来欺负这么一个小孤女,可见不厚道。” 另一个也说:“我还当那样的大家闺秀必是骄纵得很,没想到她却是不怕苦的样子。” “哎哟……”说到这里,先前那个宫女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可怜得很,前儿晚上我出去解手,无意中瞧见她一个人躲在廊后头掉眼泪。手上还好几道血口子。倒把我看得心酸的,连夜给她找了点药。” “姐姐心善,怜她是个孤女……你瞧外头,那个高个子的少年倒是好副皮相,可惜了,得做内侍……” —————— 宋扬灵扫了大半个院子,听见有人叫她。 “扬灵,快过来,蔡姑姑要说话。” 宋扬灵连忙整了整仪容,拿着扫帚往屋子里走。 屋里已经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人。蔡姑姑站在中央,梳着大盘髻,目光严厉地扫视了屋内一圈,见人差不多到齐,便说:“书韵局那边上课,你们也得去。往后分两班,一班三十人,五日去一遭。” 众人一听悉悉索索地小声议论开了。 书韵局是后宫黉舍,宫女们学习的所在。读书、认字、女红。 她们这一拨人因为年纪偏小,从前未被安排去上课。此时听闻可以去书韵局,多数是雀跃的,起码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干活。再则好些个未进宫前没读过书,只当是好玩儿的事情。 深宫之中,长天老日,任何新鲜事情都值得期待。 “不过……”蔡姑姑话锋一转。众宫女的目光都齐齐落在她身上,等着她接下来要说话的话。 “书韵局那边的扫洒从今后可都是你们的活了。” 众人不禁一声叹息。平白无故多了活计,如何叫人不泄气?况且书韵局离这里甚远,走过去还得两柱香时间。就这一来一回便累得够呛。 宋扬灵倒没叹气,只低下头去,暗想,事情有些蹊跷。书韵局有专事扫洒的宫女,好端端的,为何又要安排她们去? 蔡姑姑扫视一圈,见众人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轻轻嗤了声,道:“都少啰嗦了。今儿的活干完了么?” 便有领班的宫女上前回话:“各处都妥当了,只是后院还在扫,等会再浇上水。用过饭就可以接着舂米了。” 蔡姑姑闻言扫了一眼正拿着扫帚的宋扬灵,没说话,目光停顿了些时。众人也都随之将目光全落在宋扬灵身上。 周婉玉一时紧张无比,掌心微微汗湿,生怕宋扬灵说出后院本该是自己扫的话。等了半晌,却只听见她说:“奴婢今晨手脚慢了些,往后再不敢。” 蔡姑姑未说话,只点了点头,才收回目光转身出去。 众人里有知道内情的,目光在周婉玉和宋扬灵之间扫了个来回,说了几句不平之语。却也没有真正出来抱打不平。 隔着众人,周婉玉盯了宋扬灵一眼。 宋扬灵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旧拿着扫帚出去扫地。傻子才会在这等些须小事上一较短长。 —————— 夜里,灯火俱灭。七八个宫女睡在大通铺上。 宋扬灵侧身躺着,一双眼睛却忽闪忽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床那头有两个大些的宫女也没睡着,正悄声说话。 “你说明日去书韵局打扫会碰上哪个宫里的人?凤銮宫是不敢想了,能碰上尚服局的也好。” 另一个不屑到:“碰上能怎样?你以为你还能去尚服局做女官?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身份!” 她们都是犯官家眷,没入掖庭为奴籍,连那良家子出身的寻常宫女都比不上,还能有何痴心妄想?! 这一辈子,从红颜到白头,都难逃这四角宫廷,难逃杂役缠身。 借着微光,宋扬灵看见她的双手被扫帚刺得发红,隐隐作痒。以前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已经留了好几道疤。 难道这一世,真的永无出头之日? ------------ 第2章 转机 宋扬灵第一次来书韵局,没想到是一处这么宽敞宏大的宫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们一行来了二十个宫女,加上书韵局原先的二十个宫女,四十个人打扫起来也并不轻松。 宋扬灵格外卖力,也不多话,一直待到活计将完,有个书韵局的宫女摸着她的头道:“这小女娃倒是好副样貌。”又问:“几岁了?进宫多久了?” 宋扬灵才一一作答,又乖巧一笑,道:“往常都是姐姐们在这里么?这么大的庭院,好费工夫。”说着,指了指窗外,圆睁着眼睛,甚是震惊的模样。 众人见她说话清楚,表情趣致,便笑道:“果然是那宫里的,不知我们这边的事体。就我们这几个人怎够用的?实话告诉你罢,书韵局是新近迁来的,从前可不在这里。因为陛下说了,宫女也要多读书。所以才搬了来这里,好让你们也能有个习学的所在。” 说到此,几个宫女倒聊开了:“听说要新来好几位博士,不知严厉不严厉。” 先前逗宋扬灵说话的宫女叫微霜,因为性子活泼,向来消息灵通,此刻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想知道,请我吃司膳司最新的点心。” “哎呀……”几个宫女围做一圈,晃着她的胳膊,道:“快说,快说。过几日有参军戏,我给你弄最前边的位置。” 微霜这才满意一笑,说到:“来的一共三位博士,”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又道:“其中一位严博士,人如其名,一柄戒尺令人闻风丧胆。” 众人正待发笑,不妨“啪”一声,俱是心下一骇。连忙侧头,却是微霜一巴掌拍在身边的宫女肩上。众人倒骇了一跳,纷纷笑骂:“小蹄子,唬了你娘我一跳。” 微霜赶着那人便打:“你又做起我娘来了!” 宋扬灵也跟着众人笑。笑完了,睁着童稚的双眼,问到:“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突然要叫宫女们多读书?” 微霜本来正跟旁人打闹,听见宋扬灵如此问,不由得停下来,打量了她一眼,顿了半晌才扬声说:“这小丫头小归小,问起问题来却是一阵见血。” 几个宫女诡秘地相视一笑,还是微霜告诉她:“上月,书韵局的萧博士得陛下青眼,做了修容。三千宠爱在一身。修容人虽走了,却还记挂着书韵局。陛下便说要扩充书韵局,叫宫女们都读书识字。” 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艳羡之色。不久前还共屋檐的人,一夜之间便成为人上人,得天子恩宠,怎会不让人羡慕? 有个宫女低声悄悄说:“你们说,萧修容以后还会不会来咱们这儿?” 旁边那人立刻就笑了,拍了她一记:“傻吧你,来做什么?看你么?” 方才的宫女自觉问得傻,也便笑起来。[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宋扬灵自觉这等事情离自己太遥远。她不妄想天子恩宠,只希望当上一个左右逢源的普通宫女,不用执贱役。于是心中却盘算,既来了新博士,这么大的宫苑,岂不会再调些宫女过来?而且偏又安排了他们那儿的人过来,莫非是要挑些得力的留在书韵局? 这里的活计可比舂米轻松多了。再则宫中所有女官都在书韵局出入,往后能碰上甚么机缘也未定。 想到此,饶是她小小年纪,也知这话决不能向第二人提起。 于是浑然无事般,打扫之后便随着其他宫人们回去了。 ―――――― 只因书韵局到底和舂米院无关,众人对于诸事也就不太上心,敷衍塞责而已。唯有宋扬灵,仍旧像在舂米院那般尽心尽力。众人乐得将活计都丢给她,尤其是整理书籍以及各人课业的繁琐之事。 宋扬灵倒也不计较。 微霜在一旁冷眼瞧见了,私下里叫过宋扬灵来,悄悄跟她说:“姐姐有几句话告诉你,你放在心里,别跟旁人说。” 宋扬灵十分乖巧,立刻道:“姐姐教导,扬灵都记着,绝不跟第二人提起。” “你年纪小,别人支使你做事,你面上不好拒绝,但想个法子也就婉拒了。别傻傻的叫你做什么就做。须知,你做得多别人不一定记你的好,反而多做多错。” 宋扬灵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甚懂的样子。她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扬灵孤身进宫,从未有人似姐姐这般真心提点于我,多谢姐姐。” 一句话到惹得微霜颇起怜惜之意,便装了几块点心给她带走。 宋扬灵没敢私自留下,回去以后就分给众人吃了。也有人眼热,心道怎就她一个人得了书韵局的点心,但毕竟吃人嘴软,不好说的,只怂恿她下次多要点。 话说那日因为活多,宋扬灵独自一人留下来整理书册。她心细,虽没有人指点,却已经将几位博士的喜好暗记在心。于是每回整理书册的时候会集中将每位博士常用的书籍集中放在一处。擦书案的时候也是将每样东西都按原位摆好。 严博士恰巧回堂上拿一册书,见身量未足的宋扬灵正在费力整理书案,倒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模样。 只因舂米院的宫人们在上过几次课,她对这个宋扬灵颇有一点印象。年纪虽是较小,却很是读过一些书,说话也条理分明。 “怎的今日就你一人?” 宋扬灵突闻人声,骇了一跳,连忙转头,只见是严博士,立刻敛衽福了一福:“博士好。”才回话到:“今日活计略多了些,院中又有事情,所以姐姐们先行回去,留我在此整理。” 严博士看了一眼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便问:“往日都是你整理书案罢?” 宋扬灵抬头,睁大眼睛,好奇地望了望严博士,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倒把严博士看得笑了起来,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还想谁这么细心,每回擦完东西都按原样摆好。原来是你。” 宋扬灵这才了然一笑,道:“博士真是观察入微。” 不料严博士却突然换了副严厉面孔,道:“上回的课业,周婉玉、周婉琴的都是你代写的罢?”两道目光直直盯着宋扬灵。 盯得她浑身一激灵,垂下头,小声道:“不敢隐瞒博士,确实是奴婢代写的。” “哼!”严博士哼了一声:“年纪小小,以为换个口气文章中就看不出了么?!既这么爱写,我这里有篇文章,你去给我抄三十遍来!” 宋扬灵一时心下惴惴,不知代写之事会否影响她留在书韵局的计划。恭敬领过文章时,偷眼细细瞧了严博士的脸色,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悻悻而去。 ―――――― 临睡前,宋扬灵就着一盏灯扔在抄写。一笔一划,格外端正小心。领了文章回来以后,她才领悟,这说上去是罚抄,但应是严博士的考校。三十遍,不刚好是一班宫女的数目么?罚抄的这篇文章肯定是严博士要用来给大家讲课的。 于是,宋扬灵不仅端端正正抄完了,还默默背诵下来。 果然,严博士从头到尾看了抄写的文章之后,只见字迹端正,毫无敷衍迹象。眼中颇有赞许之意。她当堂便将文章分发给众人,叫大家临摹熟读。 下了学之后,宋扬灵正待与众人一同回舂米院,不想远远看见微霜冲她摇手,于是撒了个慌,说想起还有点活没干完,叫众人先走不必等她。 微霜把她带到一处无人僻静的地方,笑着跟她说:“小丫头,你可走运了。我听说严博士向掌院姑姑荐了你,要留你在这里做活。往后就不用再去舂米院了,你道好不好?” 宋扬灵一听欢欣鼓舞,赶紧问:“姐姐,这话当真?” 微霜一挑眉:“怎么不真?可是真真儿的,我亲耳听见的。这不就赶紧告诉你。但你可别不知轻重,随便就说了出去。这种事情可得等尘埃落定才好。” 宋扬灵笑着一个劲儿点头:“谢姐姐提点。” 微霜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索性再跟你多说几句。我们这书韵局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洒扫杂役的肯定是最低一级,活也累。好一点的就是去给博士们整理课业、书册。虽然也繁琐,又要伺候博士们,但地位上可比洒扫要好。还有就是清点上课人数、维持纪律的,最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像我,是管待茶水的。” 宋扬灵一听,很是好奇,便问:“我们来上课,不都是自己去厨房要茶要水的么?” 微霜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当是给你们预备呀?当然是给女官们,还有凤銮宫、康明宫、崇仪殿等处体面的宫女姑姑们预备的。” 宋扬灵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果然,要是来了书韵局,这眼界就再不一样。 “行了,我话也说完了。你先去罢,往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哪。” 宋扬灵屈身一福,告辞而去。 推开门的时候却见周婉琴正四处张望,一见了她便笑着跑过来:“扬灵,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蔡姑姑等人说话,差我来寻你。” 宋扬灵一时之间猜不透周婉琴到底听见了自己和微霜的话没有,便问:“你刚到?” 周婉琴点点头:“可不刚到?没想到你在这儿,倒叫我好寻!” ―――――― 蔡姑姑并未有甚大事要说,不过总结了这一月来在书韵局的情况,勉励众人两句。 宋扬灵见周婉琴未曾有异,心下稍安,只当她真的不曾听见。 用过晚饭后她在庭院里稍走了走。天色渐晚,各宫里燃起一排排的灯烛。宋扬灵正自出神,猛然听见一声呼唤。她转过头,却是周婉玉带着周婉琴过来了。 不知为何,她心下一沉。 “听说书韵局要调你过去。”周婉玉非常直接。 宋扬灵暗道,果然还是被听见了,于是扫了周婉琴一眼。想了一会儿,才说:“并未有这样事情,想是琴姐姐听错了。” 周婉琴却一声冷哼:“扬灵年纪小,却好深沉的心思。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承认。” 周婉玉冷哼一声,道:“你承认不承认都不打紧。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往后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说完,她上前两步,低头俯视宋扬灵:“你去告诉掌院姑姑,说你不想去书韵局,再推荐我去。”说着,她伸出手,抵在宋扬灵胸前,狠戳了两下:“这是你宋家欠我们周家的!” 她年纪比宋扬灵大,身量也高,此刻真是将宋扬灵小小的身子都笼进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 第3章 知进退 宋扬灵却一侧身,从周婉玉的手底下躲开。[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昂起头,盯着周婉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对两位姐姐诸多忍让,并不是因为我宋家欠你们的,只是仍念二位与我血脉相连。” 说完,她顿了一下,目光更加锐利,小小的身子突然爆发出狩猎一般的气势:“我宋家从不欠你们任何情分!” “舅舅倒台,是他咎由自取,明知违法,却叫金子给蒙了眼。” “你……你……”周婉玉和周婉琴都没想到平日里温顺得跟只兔子一样的宋扬灵咬起人来丝毫不含糊。两人震惊之余,又觉得她的话无可辩驳,一时瞠目结舌,没说出个完整句子。 宋扬灵将右手边的裙边整了整,才说:“什么书韵局的事情,我确实不知。要是姐姐实在想去,不妨自己去告诉蔡姑姑。任凭姑姑裁处就是。” 周婉琴没想到宋扬灵竟如此老辣,自己分明听见的话,她也能红口白牙地不承认!遂上前指着宋扬灵:“我明明就听见。” 倒是周婉玉心眼多,听出宋扬灵的言下之意是要去蔡姑姑跟前告状。毕竟现在人家宋扬灵可是一口咬定了不知书韵局之事,而自己却是亲口说出想去书韵局。这显然就是瞧不上舂米院了。蔡姑姑是舂米院的掌院姑姑,怎会容得了手下人如此不安分? 于是哼了一声,拉着仍在絮絮叨叨的周婉琴转身就走。 见她们越走越远,宋扬灵才微微松口气。刚才虽然做足了气势,心里却不是不打鼓的。 想起刚刚周氏姐妹悻悻而去的模样,她不禁又有些得意。幸而刚刚坚持住了,没松口。 她记得从前在家时听他父亲说过,人这一辈子,最重要就是进退有度。 知进退,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所谓进退,便是有进有退。不可一味退,更不可一味进。退,退多少;进,又进多少。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 可惜,宋昭明聪明一世,最后也栽在了这进退之度上。若不是在救灾钱粮上贪心太过,怎会闹得东窗事发?以致毕生心血付诸流水,甚至赔上了性命。 宋扬灵知道,她爹是个贪官,却不是个庸官。治下政绩斐然,更有破除旧制,大力推广商贾的胸襟和魄力。 可惜……已经没有可惜…… 天色完全暗了。像深不见底的沉渊。 ―――――― 宋扬灵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天。她生怕周氏姐妹一个不甘心,去蔡姑姑跟前给自己下蛆。于是这几日没少跟在蔡姑姑身后跑动跑西。 幸而,她运气好。[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书韵局那边的调令很快就到了。要的不是她一人,而要走了二十个。周氏姐妹亦在其中。 只是所有人都被安排了洒扫之职,只有宋扬灵被安排去书馆,专管整理书册之事。 住也不再跟舂米院来的众人一起,而是同另外五个同职责的宫女一起,住了东边第三间房。 宫女们住的这处小院子泾渭分明。东边全是书韵局原先的那些宫女,西边则是舂米院来的新人。 东边的恨不能拿鼻孔看西边的。西边的也自觉矮人一头。 只有宋扬灵除外。因为微霜与她关系好,带着她,很快就跟东边众人混熟了。 从前一个屋檐下的人,很快就有了高下之分。 ―――――― 时日堪堪而过,数月只在弹指之间。宋扬灵觉得她似乎长高了些,靠窗时能轻松看到庭中花圃。 那日,她集齐了淑秀宫和钟明宫两宫宫女的课业,抱了去宋博士的屋子。出来时,就见微霜双眼灼灼地叫她:“扬灵,快来,后妃们随陛下去沁春园消夏,正打从宫门前过。” 说着上来一把拉住宋扬灵的手,急匆匆往宫门边跑去。 宫门处聚集了许多人,头叠着头地往外看热闹。门外香车宝马,软轿宫人,逶迤绵延至数里。 微霜在宫女中算得上好人缘,拉着宋扬灵死命往里挤,好不容易才挤到门边。她压低了声音,在宋扬灵耳边悄悄说:“今儿你可见着世面了。” 微霜一边悄悄地指各宫宫人给宋扬灵看,一边低声说:“最前头的是皇后的凤驾。”皇后在轿子里,宋扬灵当然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那顶轿子装饰辉煌,格外宽大。轿侧跟随八个内侍。 宋扬灵从前在家时听过皇后的背景。镇国公府嫡长女,祖上以军功起家。如今父兄仍是武将,皆为朝堂砥柱。 “陛下待皇后好可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情。”微霜说着,流露出欣羡之色:“你看,后边是李贤妃的轿子。” “一后两妃,贤妃娘娘是入宫最晚的,也最年轻。可是升得快,还育有皇长子。”微霜悄悄在宋扬灵边上耳语:“宫里人都说贤妃和皇后不对付。” 贤妃的大名,宋扬灵亦曾听闻。毕竟是有皇长子的后妃,而皇后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公主,贤妃便是朝堂众臣密切关注的对象。宋扬灵记得,她从前在家时见过她娘亲给贤妃备生辰贺礼。贤妃依稀也是出身武将府中,家里父兄更是牵制皇后一派的中坚力量。 再过去,就不见妃子规制的软轿。宋扬灵问微霜:“方才姐姐说两妃,还有一妃呢?怎不见轿子?” 微霜朝外仔细看了看,果然不见苏德妃宫中的人,便说“还有一位是苏德妃。年纪比皇后还大上几岁,是宫里有名的贤人。性情温婉,待宫人最好不过。嗯……”微霜踌躇了一下,才附在宋扬灵耳边说:“不过听说不太得宠,陛下只一月去她宫中一次,面子情上过得去罢了。这次大约没去沁春园,留守宫中。” 宋扬灵听着却在想,皇后之下便是德妃。既无显赫家世,若再不得帝心,怎可能坐上如此高位? 再后面就有昭仪、昭容、修仪等的车。 微霜指着中间一辆,满脸兴奋地告诉宋扬灵:“瞧,那是萧修容的车。” 宋扬灵垫脚侧头去看时,只见萧修容刚好掀起软帘,粉面带笑地朝外看了看。宋扬灵心头一震,心道难怪萧修容这段日子宠冠后宫,竟是这样国色天香的女子。而且许是因为从前做博士,满腹诗书,真有才华比仙的风姿。 她不禁脱口而出:“好像仙女” 微霜从前常见萧修容,这回再见仍是惊艳无比。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只衬得她更加不染俗尘。若是能得一子半女,这一生荣宠大约都不会断了。 萧修容知道路过的这处宫室是新书韵局,特意掀开软帘瞧了两眼。只见飞檐翘角比从前宽敞许多,又见宫门边挤满了人围观。遂悄声叫来自己近身的小黄门,嘱咐了两句,才重新坐回车中。 她集三千恩宠在身,却也不是没有糟心之事。只因她出身卑微,在后宫中常受人鄙薄。萧修容是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入宫的。她父亲本本是一乡下秀才,在一个财主家做西席,后来因为意气之争负气而走。回家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而家中艰难,连薄棺都背不起。 萧修容不得已才入了宫,换些财帛以补家中费用。 只因她读过书,入宫之后便进了书韵局。但彼时书韵局不受重视,算不上好去处。即便后来做了博士,算是女官,亦只是女官中的最末等,从九品。在那些达官显贵之后的妃嫔面前,着实抬不起头。 小黄门领了命即刻去往书韵局找掌院姑姑 内侍和盛装的宫女一起起走进书韵局中。围在门口的众人自发让出道路。没多久,一个年长的宫女来招呼众人去谢恩。原来萧修容吩咐给书韵局众人放赏。 博士们每人一部书,一方砚,一套笔。宫女们每人两方锦帕还有一吊钱。 阵仗太大,引得出行的其他宫中人纷纷侧目而视。 萧修容在车中轻轻扬眉,略微得意地一笑。后妃们不都看不上书韵局么?她偏要抬举书韵局!如今她在陛下耳边一句轻语,便可绕过皇后,让书韵局整个换了地方,让所有宫女都去那里上课! 等书韵局众人领了赏,谢完恩,出来再看热闹时听说方才陛下骑马而过。众人惊呼一片。她们入宫数年,可未曾得见天颜,难得一个机会又错过了。 只听人群中有人笑到:“叹气作甚?你当你也有萧修容的花容月貌,让陛下一见倾心?没听姑姑们说过,有人在宫里一辈子也未见过陛下么?” 无心的一句调笑,却让宋扬灵心惊许久。 她们的年华,将成为这赫赫宫廷里最不起眼的灰烬么? ―――――― 然而,去沁春园消夏的一行人回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是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本来已经紧闭的宫门又被重新打开。内侍们提着宫灯,蜿蜒进入禁庭。还有穿着甲胄,挎着刀剑的城门将士在前开路。 奇怪的是,宫人们的表情,诡秘不可言。 闻风而动的各宫宫女们再一次挤在宫门口观赏沿途而过,却可能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天家气象。 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香车。 宋扬灵看得仔细。她心中纳闷,怎唯独不见萧修容的车? 宋扬灵还未来得及细想,又见一个禁军装扮的少年从近前路过,竟眼熟得很。少年儿郎,眉如刀裁,目似星辰。明光甲胄更添英武昂藏之气。 怎么看着那么像孟昱?! 可是孟昱不是去做内侍了么? 就在宋扬灵琢磨孟昱的问题琢磨了几天还没个头绪的时候,她从微霜那里听到了足以震掉下巴的消息。 “萧修容自尽了!” “听说从水阁里摔入了莲花池中,从眼尾到下巴,划了好长一道伤口。血糊了满脸。小黄门都不敢看。”微霜说着,一脸惨色。 “当天晚上,一条白绫就吊死了。” “听说陛下很伤心,第二天就着所有人立即回宫。” 宋扬灵听得胆颤心惊。她抓着微霜的胳膊,轻轻说:“好好的人怎会突然落入池中?” 微霜盯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可多问。 宋扬灵想起出行那日,萧修容大赏书韵局众人,引得人人侧目的盛况。她这样招摇,那些不动声色的软轿和香车之中必是有许多人不满罢? 天子伤心,能有几何?宋扬灵与微霜能得知萧修容的死讯,是因为萧修容从前住的凌毓宫已经住进了新人――赵修容。 说是在陛下为萧修容伤心期间,她慰藉帝心得当,从才人晋升为修容。 ------------ 第4章 书韵局(一) 萧修容一死了之,书韵局却因此大受牵连,陷入风波之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本来书韵局里一个掌院姑姑总管事务,六位博士教授课业,再有四十个宫女备洒扫之职。 掌院姑姑姓陶,单名一个杏字。今年二十八,入宫已有十余年,为从六品。品级虽不是很高,但单管一局事务,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是一方掌权人物。 可是突然一道令下,着侍殿头内侍梁信义领二十个刚以小黄门恩迁的内侍黄门来书韵局分理事务。 经此调动,梁信义从原先的侍殿头内侍升为内东头供奉官,恰好也是从六品,与陶姑姑品级一样。 又是分理事务,那这来了之后,到底谁做主? 宋扬灵和众多宫女一起在内院向梁供奉见礼。宫女们站在左手边,黄门内侍站在右手边,乌压压的人头。陶姑姑、梁供奉还有博士们站在廊檐下。 宫女们听说是新来的供奉官,不禁一个个张眼细看――有那站在后面的更是偷偷踮起脚。看完之后,交换眼色的交换眼色,悄声议论的悄声议论。 那梁供奉已为内侍,自然是面白无须,年纪又轻,唇红齿白,眉目清秀。 微霜悄悄和宋扬灵咬耳朵:“这位大人倒是比姑娘家还好看。” 宋扬灵正待说话,听见上面梁供奉开了腔――声音倒不是格外尖细,轻轻柔柔的,很悦耳。 “局里首次调进内侍,是陛下、皇后、诸位大人看重的意思。多派些人手,才能让书院更加兴旺。我来了这儿,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齐心协力方不负皇恩!往后仰仗诸位扶持。大家做事,尽心尽力的赏;想浑水摸鱼的可错了主意!” 说完,梁供奉朝底下扫视一圈,目光又落在几位博士身上,略停了停,才接着说:“就到这儿,大家都散了罢。” 陶姑姑诧异地扫了梁供奉一眼,双手一紧,略微不满。虽然梁供奉和她品级一样,但毕竟有个先来后到。这书韵局还该是她陶姑姑说了算才是。集会之后吩咐众人散开也该由她来说!她还没给梁供奉一个下马威,他竟然敢虎视眈眈希图爬自己头上! 于是,陶姑姑一声咳嗽,简短到:“且慢!我还有两句话。” 众人未及动身,又被陶姑姑的话盯住脚步。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底下的宫女们不知道这是陶姑姑在和梁供奉斗法,博士们却已看出端倪。只听陶姑姑说: “梁大人和内侍们新到,不熟悉局里规矩,你们可多加提点。”言下之意已然将梁供奉和寻常内侍放在一处。“内侍的歇宿之处在前院厢房里,微霜领着他们去分派。”又将她手下之人置于梁供奉的人之上。 说完,停顿一下,这才气势威严地吩咐众人散开。 梁供奉年纪虽轻――不过十八、久而已,但进宫也已十来年,又在入内内侍省摸爬滚打这些年,对权术争斗之道可谓烂熟于心。知道陶姑姑是故意落自己的面子,但自己毕竟初来乍到,只得暂且忍下。况且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长短! 陶姑姑扳回一城,立刻侧身,对梁供奉亲切笑到――好像方才一切不曾发生一样:“梁大人,里面请。” 便将梁供奉请入茶室细聊。 ―――――― 宋扬灵正待去做活,看见严博士招手叫她,赶紧小跑着过去。 众人虽已散去,几位博士却还在廊檐下站着说话。 宋扬灵跑近时,恰好听见李博士正说:“……梁供奉早先是后苑勾当官,掌台殿种艺。” 一旁的柳博士――她是博士中年纪最小的,性子也热络活泼,又话多,便好奇问到:“那怎会突然来了咱们这儿?” 李博士诡秘一笑――她在宫中时间长,知道的掌故也多,没直接回答,却是无缘无故问一句:“你没听过黄木?” 柳博士诧异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什么黄木白木的,别瞎说。”严博士挡了一句,才回头对宋扬灵说:“你去一趟宝文阁,有一套《婉风集》你帮我借了来。” 宋扬灵领命而去,脑子里却想着方才李博士说的“黄木”放不下。 宝文阁是后宫藏书阁,遍藏各朝各代典籍。寻常宫女内侍、女官并不能在此借书,只博士除外。 宋扬灵便时常帮严博士跑腿去借书――但凡有她想看爱看的,严博士也以自己的名义借来给她读。 宝文阁距书韵局远。书韵局在后宫最外一层,对过就是后宫门墙――站在门边就能看见不远处守宫门的侍卫。宝文阁却在后苑里边。这一来一回至少得半个时辰。 见宋扬灵去了,严博士才和李博士交换个眼色,一齐入内。 ―――――― 宋扬灵来过宝文阁好几回。守阁的内侍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宋扬灵叫他赵爷爷。赵爷爷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下面还管着四个内侍。他喜欢宋扬灵嘴乖,长得又得人意。只要宋扬灵一来,便拉着她坐下说长道短,还叫内侍端茶上点心。 宋扬灵倒也不仗势欺人――知道自己地位不高,每逢内侍端茶,她都起身相谢。时日一长,那四个小内侍与她也甚熟稔,拿她当自己人看。 这日刚说了要什么书,赵押班便叫内侍去取了来。他自己则和宋扬灵说长道短。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到:“才几日没见,又长高了。” 她嘻嘻一笑:“长高了才好,走路不费劲,从书韵局过来能少迈不少步子呢。往后才能来多看赵爷爷。” 逗得赵押班哈哈大笑。 宋扬灵捡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想了想,终是问到:“爷爷可知道什么黄木?” 赵押班一听,登时敛住笑意,望着宋扬灵到:“好好的,怎么问起这话?” 宋扬灵从赵押班脸上看出些不寻常,立刻将梁供奉调来书韵局一事说毕,又到:“爷爷要是为难,就别告诉我。” 赵押班一笑:“这也没什么,说给你听,你将来也好存着份小心。不会不经意间把人给得罪了。” 闻言,宋扬灵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睛瞳仁分外大,如点漆一般,嵌在童稚的小脸上,格外讨人喜欢。等着赵押班往下说。 “黄木是个地名,青州盂县黄木村。” “村子怎么会和皇宫扯上关系?”宋扬灵好奇到。 赵押班在她脸上轻拧了一下:“年纪小小怎这样心急,听我接着说。” “莫说在盂县,就算在整个青州,黄木村都称得上一穷二白的地方。这里多山,地又贫瘠,常年有父母带着小孩外出乞讨。有那实在过不下去的,将孩子带到外边,卖了换饭钱。” “起先卖到大户人家,后来也不知从谁开始,将五、六岁的小童卖入宫中做内侍。因为入宫得着的钱多,后来做内侍竟在黄木村蔚然成风。十户里倒有五户进了宫。” “进宫的人多了,又有出头的,一个拉扯一个,黄木村出身的内侍竟已成为宫中一大派系,把持两省,尤其是入内省。” “方才你所说的梁供奉,亦是黄木出身。” 宋扬灵第一次知道内侍中居然还有派系,放下手中糕点,支支吾吾地问:“那爷爷?” 赵押班哈哈一笑:“老头子我虽然也是黄木人,但老都老了,不参合那些个事情。我家中又只得一个侄子。念书务农,哪怕做个商贾,续一家香火,都比进宫强。品级再高,再体面,终究伤人伦。” 宋扬灵看赵押班有哀戚之色,知道老人说到痛处,赶紧到:“对不住爷爷,我下回再不说了。” 赵押班拍拍她的头,释然一笑,又指点她:“梁供奉新来,和你们陶姑姑权责不清,两人势必要斗法。但这都不关你的事,管他们最后谁当权,你只尽好你的本分便是。千万别冲在前面,给人当枪使。” 宋扬灵明白赵押班是提点她别想着陶姑姑往日情份,做那意气用事的蠢人,便到:“爷爷提点,扬灵都记着。” 两人再说一回话,宋扬灵还得回去交差,便告辞而去。 ―――――― 快到书韵局时,听见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她不禁回头一看,只见后边跑来一人,穿禁军服饰,却是面熟得很。 她不禁停下脚步,待那人跑得近些时,唤了一声:“孟昱?” 孟昱正赶着交班。他方才打水洗脚落在众人后面,这才一路奔跑,生怕迟到。不想却被一个小宫女叫住了――也没想到竟然有宫女认识自己!不由得停下脚步,一脸诧异地望着宋扬灵。 宋扬灵怀里抱着书,抬头仰视孟昱,克制住心中惴惴――她不知道孟昱是否会像表姐一般憎恶她。她轻而坚定地说:“我是宋扬灵。” “宋昭明的女儿。” 孟昱方才还带着惊奇的双眼蓦地眯起,嘴唇紧抿,周身腾出危险之气。 ------------ 第5章 书韵局(二) 一听对面的小宫女说自己是宋昭明之女,勾起前尘往事,孟昱一时心绪复杂。(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他父亲并不是宋昭明一党,只因与其妻弟同在江淮为官,有所相交,结果在宋党弊案中大受牵连。案情侦破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他父亲竟被打成重罪,抄家流放,而他和弟弟被罚入宫中为内侍。 最后,幸得八王爷念在祖上交情,上求天恩,才免去内侍之刑,做了皇宫守卫。 尽管他知道各种恩怨与眼前的小宫女毫无关联,可是对于宋家人,终究是喜欢不起来。 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在下确是孟昱。不过与姑娘无涉。” 宋扬灵见孟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本来不打算继续纠缠,但心下记挂着一件事,只得忍气问到:“公子是否做了禁军?不用入内侍省?” 孟昱从宋扬灵脸上看出真切关心,知道她这问话毫无恶意,只是心中那道管卡难过,冷冰冰道:“已为禁军,但再不是公子!” 闻言,宋扬灵丝毫不计较他话中冷意,反而粲然一笑,长舒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 孟昱倒被她那一瞬间的表情打动。眼前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比他弟弟还小几岁,再复杂难解的怨仇到底和她无关!不禁脸上霜色缓了缓。 宋扬灵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宫门说:“我就在那里的书韵局当差。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还有,我表姐,周婉玉也在那里。”后一句的声音渐渐变小,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孟昱的神色。 孟昱还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不禁脸色一滞。周婉玉,害得他家树倒猢狲散的周家之女,也是差点和他定亲的人! “在下有事,先行别过。”孟昱一时心绪不宁,客气一声,抬脚便走。 望着孟昱离去的背影,宋扬灵发了会儿呆。孟昱和周婉玉还有没有缘分,她不知道。但是她应该把孟昱做禁军的消息告诉给周婉玉。 ―――――― 进宫门之后,宋扬灵便去找周婉玉。刚跨进西边厢房,就有几个识趣的宫女迎上来笑到:“哎呀,扬灵怎么来了?” 一边说,一边迎她坐下――还用手掸了掸凳子,又问:“凉不凉?我去拿个垫子?” 宋扬灵没立刻坐下,而是站着道谢:“姐姐太客气,不麻烦。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我来就是找婉玉姐说句话。” 自打她去了东边,又与微霜等人交好,又得博士器重,西边这些人有机变的便时常讨好她――连周婉玉姐妹都不似从前那般针对她;当然也有眼红嫉妒的,此刻就正聚在一处,咬着指头斜眼看这边动静。 周婉琴正从外边进来,恰好听见这话,便说:“我姐去春红姐那儿说话了。” 宋扬灵怀里还抱着书――她本来想顺道跟周婉玉说完就再去严博士那儿交差的,没想到周婉玉不在,便说:“既这样,我回头再来找她。我手上还有个差事没完,就先走了。” 几个人一直送到门外。 到了屋里,却没见严博士。她将书放在书案上,转身出去,刚走到廊檐下,看见像是周婉玉的一个身影掀帘子进了陶姑姑的正屋。于是赶上去。 不想进去却见周婉玉立在门边未动。 而西边屋子里传出陶姑姑和李博士说话的声音。 周婉玉一见她来,立刻示意她别出声。 只听里面说到:“姑姑怕是得提防着梁供奉才是,最好想个法儿把他给打发了。不然长此以往,必是个隐患。况且我看那梁供奉也不是个省事的,只怕他存心不良,要盖过姑姑去。听闻他还是黄木出身。” “行了,我自有打算。”陶姑姑打断李博士的话,说到:“你把东西小心收好了才是。” 李博士赶紧到:“姑姑放心。姑姑有任何事,只管吩咐我去做,这一回我一定站在姑姑这边。倒是严博士她……” 只听陶姑姑又说:“你小心看着她一举一动。” 宋扬灵这才知道李博士是陶姑姑心腹。听着里面的人就要说完出来,她担心被撞上,拉了周婉玉便往外走。 走到外边,周婉玉笑着向她道:“我要是你可得快些找下家,你的后台严博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小心把你也给牵连了去。” 宋扬灵绵里藏针一句:“多谢姐姐替我考虑。”就再不多话。她没想到书韵局里局势竟然已经如此复杂。陶姑姑显然和李博士有什么背地里的勾当,这勾当还被严博士知晓。 但她们防着严博士倒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局棋的后果已经相当明显,陶姑姑二十八才做到从六品,梁供奉十八也做到从六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更何况梁供奉背靠大树,近年来又是接连上升,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谁能动的了一个正在时运上的人? 只怕陶姑姑会成为梁供奉的垫脚石。 不过这话宋扬灵是不会对周婉玉说的。 周婉玉见她表情淡淡,轻哼一声,又道:“方才博士说黄木出身,你知道何为黄木?” 宋扬灵一笑:“姐姐太看得起我,这种事情我如何得知?”周婉玉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面上客气是敬她为表姐,私心里可不得不防备。 说完,便又笑着道:“我来是有话同表姐说。” “什么话?” 宋扬灵便将孟昱之事说出。 周婉玉心中一声咯噔,倒愣住了。从前在家做女娘时,闻得父亲有意于孟家公子。后来在宴席集会上,也曾躲在屏风后悄悄观看。少年人物,英挺不凡,碍于女儿家身份,不得表露心思,心里却不是不欢喜的。好多个晚上想起那惊鸿一瞥,只觉此生所托有人,想得面上如三月桃花。 她不禁一把捏住了宋扬灵的手:“这话当真?” 宋扬灵手上吃痛,咧着嘴到:“他就在西辰门当值,再真不过。” 周婉玉自觉失态,松开宋扬灵的手,故意到:“那与我何干?”她是没入奴籍的宫女,和这皇宫中的花花草草一样,身不由己。还能有何奢望? “我还要向春红姐回话。”说着,便折回身去方才陶姑姑的正屋找春红。 宋扬灵想了一想,周婉玉和孟昱的事情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若想想严博士的事情。就算最后陶姑姑落败,但她既然对严博士起了疑心,就不能不通知严博士小心为上。 于是一路问着去找严博士。 ―――――― 原来严博士正在讲课。从讲室出来以后,碰上正气喘吁吁的宋扬灵,笑道:“这是跑了多少里路过来?” 宋扬灵见了严博士,心花怒放:“原来博士去讲课,叫我好找。书已经从宝文阁取了来,放在您屋子的书案上。” 严博士点点头,道:“往常不都放那里吗?就这话叫你这样心急火燎地找来?” 宋扬灵腼腆一笑,道:“倒也不全是这事。还有一句话。”说着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是我僭越了,博士就当我小孩子不懂事,听风就是雨,权且一听罢了。” 一听这话,严博士倒奇怪得很,打量了宋扬灵两眼,道:“小丫头要说什么?还这么卖关子!” 宋扬灵不再绕七绕八,直接将方才听到的复述给严博士听。 说完,又赶紧到:“这话究竟有何深意,扬灵不懂。但既然提到了博士,特来告知一声。” 严博士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宋扬灵头顶:“好个灵透丫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看着宋扬灵跑远的身影,严博士愣了愣神。宋扬灵年纪还小,但已展露出姣好五官,又有这么一副灵透心思,只可惜是个奴籍。这样的人,若是有野心,必是不得了罢! ―――――― 到吃晚饭时,宫女们三五成群,手挽着手去前院。宋扬灵正和微霜一处,听微霜说她分派内侍住处时的趣事。 不经意看见周婉琴和周婉玉挽着手从宫门外进来。两个人面色紧张,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吃饭时,周婉玉吃的也不多,只略动了两口,便说不舒服要回房去歇着。 周婉琴不放心,放下碗筷,跟过来。 只见周婉玉手里拿着块锦帕,一个人坐在床头,正发呆。突然两行清泪滑落。 周婉琴骇了一跳,三步变作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揽住周婉玉的胳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周婉玉赶紧擦擦眼角,蓦地将锦帕塞进周婉琴手里,哽咽到:“姐姐求你。你帮我传句话。不得他一句,我就是死也难心安!” “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做妹妹的,不管什么都会帮你!” ------------ 第6章 书韵局(三) 周婉琴赶着擦黑时候溜出门,怀里塞着周婉玉的锦帕,心里咚咚直跳。(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又紧张又兴奋,虽然她只是个跑腿传话的。 她挨着宫墙边站着,双目炯炯,盯着偶尔路过的人。 站了许久,双腿微微发麻,她揣度今天许是碰不上,不如先回去改天再等。远远便看见一个人走来。 一颗心吊起来,盯着那个人影打量许久。心头跳得越发快。待得那人走近,她又急迫又要压低声音,嘶哑地问:“是孟昱孟公子么?” 孟昱蓦地收住脚步,朝墙角边暗影看了看,看出是个面生的宫女。表情不禁有点诧异。 周婉琴见他停住脚步,走上前偷偷看了两眼,确定是孟昱。这才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递给孟昱,颤抖着声音问:“我姐姐周婉玉,叫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她?” 孟昱不禁一震,下意识接过锦帕,又朝四周谨慎地望了一眼。 他稍微迟疑,看着眼前的小宫女紧张得微微发白的脸色,心下不忍,便说:“记得。”又问一句:“你是婉琴?” 周婉琴闻言,抬起头来,又点点头。夜色里,孟昱的脸虽冷淡,但眉目之中如有微光。 周婉琴不禁微微红了脸。垂下头,飞快地说:“我们都在书韵局当差。你如果有话对姐姐说,我可以转达。” 孟昱想了一下,又觉没什么好说,只是没想到周婉琴竟然如此牵念自己,倒叫他于心不忍。又想起其实他从前无意中也看过周婉琴的样子,长相甚是清秀。忆起往昔,不禁有些感叹,又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便道:“多谢你姐姐挂念。宫中不易,也请她保重。” 周婉琴又偷偷瞄孟昱一眼,才转身而去。 ―――――― 不过两天,书韵局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梁供奉突然发话说每日洒扫人手不够,要重新分配宫女和内侍的职责。 从前专门负责整理书册的六个宫女改去擦抹桌凳――宋扬灵就在六个之中,另安排六个内侍来伺候博士,管理书册。另外管待茶水的也要重新安排。 陶姑姑当即冷嗤一声,道:“梁供奉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便做如此安排,我倒是有心安排内侍做些书册活计,可是,他们识字么?”那表情,恨不能拿鼻孔对着梁供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她还当着梁供奉有什么厉害手段,不过鲁莽之人而已! 不料,梁供奉侧头对她一笑,便说:“不敢劳烦姑姑为此等小事挂心。我想姑姑不如多操心操心宫女俸禄之事?” 陶姑姑登时脸色煞白。 半天,才憋出一句:“按照梁供奉说的重新安排。” 众人大哗。 严博士的目光落在李博士身上,像烧着了一般。 宋扬灵心中叫苦不迭。管理书册是多好的差事?能和博士讨个近乎,闲下来还能得到额外指点,看些平常不易见到的典籍。 她一点也不想擦桌子抹板凳! 她不明白遇上梁供奉如此挑战权威,大肆安排人手的事情,陶姑姑怎么会不做反应? 除非……梁供奉捏住了陶姑姑的把柄! 可是,陶姑姑能有什么把柄值得做出这么大让步?这样一来,几乎就是承认梁供奉在书韵局凌驾于她之上的地位! 重新分配职责尚只是开始,将来所有人认清陶姑姑的话不再顶用时,那她岂不是被完全架空?! 再想起那日听见的陶姑姑与李博士的对话。李博士那样表忠心,又与陶姑姑沆瀣一气,怎会不晓得唇亡齿寒?岂会出卖陶姑姑? 严博士?宋扬灵知道严博士与陶姑姑向来并不亲近,但也绝不是背后捅刀之人。可那日,李博士分明就怀疑严博士。 宋扬灵懊恼地叹息一声。就算想明白了又怎样?于她调换职责之事毫无所补! ―――――― 众人散去之后,陶姑姑怒气冲冲地和梁供奉走进茶室。刚坐下,也不等陶姑姑开口,梁供奉便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陶姑姑,道:“姑姑,这么重要的东西岂可随便乱放?幸而是被我捡着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可不好收场。” 看见册子上熟悉的字,陶姑姑心惊肉跳,赶紧接过来――生怕梁供奉一转变主意,就不给她。 她翻开两页――果然是自己另外一个账本! 她接手书韵局以来,一直有两本账本。一本是局里所有宫女的薪俸记录以及其他开支。还有一本就是她克扣薪俸,与内侍勾结出宫放债收利钱的账本。 这个账本向来有她亲身保管,怎会落入梁信义手里?! 她没说话,望着梁信义,等他下一步的举动。 梁信义笑笑:“姑姑不要担心,你我二人同在书韵局,便是同僚一场。再则,黄白之物谁人不爱?我若是故意同姑姑为难,也就不拿出来,直接交给上头了。” 陶姑姑明知梁供奉在威胁她――要拿这账本来作交换条件,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客气脸色,笑到:“供奉手下留情,恩同再造。不知如何报答?” 梁信义打量了陶姑姑两眼,突然笑到:“姑姑倒是爽快。我不求报答。只是我性子急,有时鲁莽,只望日后姑姑万事包容。” 陶姑姑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心道这梁信义就是要自己以后都听他的了!猫都没长全的黄口小儿,野心倒是不小! 她硬扯出一道笑容:“客气,客气。” 梁信义笑着告辞出来。遣一个小内侍将封好的两贯钱送给李博士。 李博士收了钱,细细数一回,都掖在自己床底下。陶姑姑的账本可是她亲手交给梁供奉,怎么也值这两贯钱!她一面笑着,一面出去。一进陶姑姑屋中,便换做满面异色,装出苦口婆心的样子:“姑姑,今儿早上怎么能答应梁信义大换人手?经他一换,这局里得力的不都是他的人?”为了向梁供奉献好,她一早已计划好将账本的事推在别人头上,她则继续在陶姑姑身边,以便做个眼线。 陶姑姑长叹一口气,在椅子上颓丧坐下:“他知道我们背后的私账!”她倒是不怀疑李博士,因为从中李博士也得到不少好处,拖尸告发岂不连她自己也牵扯进去? 李博士大惊失色,赶在陶姑姑身边蹲下,推诿到:“这怎么可能?莫非是严博士泄露的消息?” “总之先把这档事停下来,到底是谁泄露的我们再慢慢访。”陶姑姑没对李博士说真心话。就算是严博士走露的消息也并不可怕。因为严博士从来不是她的人,知晓的也不多。现在最关键的是彻底扳倒梁信义! ―――――― 尽管再不情愿,宋扬灵依旧去做了揩桌抹凳的活。整个书韵局里几乎大变样。体面点的伙计都被安排给内侍去做。洒扫之类的体力活倒是宫女来做。 渐渐的宫女们也看出端倪――陶姑姑为梁供奉马首是瞻。既然这样,大家更没必要藏着掖着,从前陶姑姑身边得力的宫女开始讨好梁供奉,有那地位不够的便去讨好得势的内侍。还有些老实的,虽不去讨好,但凡是都只等着梁供奉下令。 那日天好,周婉玉和周婉琴正坐在西厢廊下绣一个荷包。周婉琴附在她耳边悄声笑到:“姐姐修得这么用心,孟大哥必然爱不释手。” 周婉玉轻笑一声:“别说瞎话了。” 偏巧遇上梁供奉经过。他不禁停下脚步,驻足看了些时,突然一笑:“好精致绣工!” 周婉玉骇得一跳,连忙起身,敛衽作福。 梁供奉见周婉玉身量已成,粉面含羞,从面颊到脖子,那皮肤就跟细瓷一样。不禁心神摇荡。略停一停,才笑着去了。 夜里,宋扬灵出来解手,恍惚间见两个人影挨在墙角下说话。她停住,细看两眼,见一个是宫女打扮,依稀像是周婉玉。另一个却是内侍打扮,像是梁供奉近身小内侍张远。两人似乎在推脱什么东西。 张远将木匣递到周婉玉手里,说:“供奉今儿看见你头上朴素,连支珠花也没有。满院里哪位姐姐还没支钗啊簪啊的,特意叫我拿一支送给你。” 周婉玉登时面上涨得通红。推脱着不肯接,到:“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我哪能收供奉的东西?” “有什么能不能的?供奉说要给你,还有什么不妥么?再说姐姐花容月貌,正需要这样的东西来陪衬。戴出去,叫其他宫里的人瞧见,也是大家的脸面。” 张远一边说,一边将匣子打开。 只见一支金镶玉珠钗,顶端立着金蝶飞舞,甚是精巧。从前在家时,倒也不少这种东西,如今进了宫,又从舂米院出来,再见到这等珠钗,当真稀罕。 本想拒绝,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蝴蝶,想象插在头上的样子,手上便放松了力道。 张远看出她心内活动,使劲将匣子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跑开。 周婉玉拿着匣子,拿出珠钗,好一阵仔细端详。目光似痴迷一般。 宋扬灵看得惊住,见张远转身。她担心被二人看见,赶紧回屋。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 第7章 书韵局(四)捉虫 自从那晚撞见周婉玉和张远说话以后,宋扬灵便时常留意周婉玉的动向。(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那日早起,宫女们洗漱装扮以后纷纷出屋,准备一日劳作。虽说皇宫中的宫女都是自良家采选而来,但有钱有势的大多已去伺候天子或寻了门路做女官,但凡真正执役的大多家境平平。书韵局中大多便是如此。众人除了每月薪俸,再无其他进项。所穿衣物也都是入宫之后所得。不算特别华贵,但也不至于简薄。 周婉玉出得门来,如一粒石子陡入水面,惊起水花一片。她身着寻常襦裙,而灿烂锦绣,耀人眼目。细看来,那襦裙是八搭晕锦裁成。这种衣料拼合各种不同图案为一,颜色纷繁而统一,织法更是复杂严密。因是新出的织法,会的绣工不多,据说拿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周婉玉一个被罚入宫的宫女,是怎么得到这样华贵衣料? 众人再一看,只见她发髻中虽只有一支花钗,却是镶珠的。五颗圆润晶莹的珍珠,经日头一照,越发光彩耀人。 周婉玉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心中越发得意,面上却要做出浑然无事的样子。照旧与众人一同劳作。 到得休息时,到底有人没忍住,上前和她搭话,一边摸着那衣料,一边艳羡到:“姐姐这衣料可是买的?很贵吧?” 周婉玉矜持而得意地一笑,道:“现在哪里有闲钱买这个?前几日从以前的包袱里找出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匹衣料。” 她今日如此打扮,倒也不全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炫耀。而是约了孟昱酉时见面,想在他面前展示展示自己的美貌。 过得几日,众人见周婉玉头上又换了一支更为华贵的珠钗。背后纷纷议论,道她几时这样富贵起来。 连东边这些有脸面的宫女都知晓了。微霜私下和宋扬灵说:“那个周婉玉不是你表姐么?” 她因为和宋扬灵极为熟稔,说话也没有顾忌,便直接到:“当日你们一起因出事才入宫的,我听得说家中资产抄没入官,还能带衣料、头饰傍身?” 宋扬灵当然是不信周婉玉对外那套言辞的。她猜测周婉玉所得,必然不是张远那样的普通内侍负担得起的。十之八、九是梁供奉所送。 无缘无故梁供奉为何给周婉玉送这些东西?必有所图! 但这毕竟是自己猜测,若说给微霜听,显得自己像是嚼舌根搬弄是非一样,于是摇摇头,说:“我进宫时,反正两手空空。表姐么,就不清楚了。” 微霜帮宋扬灵拢了拢头发,道:“今儿陶姑姑还问我来着,说近日是不是有个宫女叫周婉玉的特别出挑?” 宋扬灵一听心下一沉,抓着微霜的胳膊便问:“还有呢?陶姑姑还说什么没有?” 微霜略觉诧异:“怎得这样着急?陶姑姑也就顺口一问而已,再没说其他。” 宋扬灵想了想,问微霜:“姐姐,宫里可曾发生过宫女私通的事情?” 微霜吓了一大跳,赶紧捂宋扬灵的嘴:“小小年纪,说的是什么?叫人听见,还不又得一场是非?”又见宋扬灵一脸认真,便道:“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了解了解宫里规矩惯例。” 微霜想了想,压低声音,在宋扬灵耳边说了数语。 宋扬灵满面惊色,半晌之后突然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待会儿再回来。” 说完话,她便急匆匆往西边厢房走去。走到一半,碰上周婉琴,赶忙问:“可看到婉玉姐?” 周婉琴双眉扬起,面上遮掩不住的欢喜,道:“找姐姐做什么?陶姑姑叫她去说话了。80电子书wWw.80txt.com”周婉琴是真心高兴,最近姐姐甚是春风得意,不仅得梁供奉青眼,这下连陶姑姑都另眼相看。往后的日子,肯定好过。 宋扬灵一听,更加着急。也不知心内揣测是否就是陶姑姑心中所想。 ―――――― 陶姑姑叫了周婉玉过来,很是客气,先请她坐下,又□□红端茶。 周婉玉倒也没有轻飘飘到飞上天。立着身子不敢坐。等春红端上茶,更是拘禁道谢,也不敢喝。 陶姑姑看出她紧张,温柔一笑,道:“都是一个局里的,拘束什么?” 春红也在旁边笑:“姑姑叫你坐,你就坐。”说着,将周婉玉按倒在凳子上,才转身出去。 待春红一走,陶姑姑便说:“你们院里的人来书韵局也好长一段日子,我琐事多,也没来得及一一打招呼。”说完,轻轻一笑,自己呸了自己一声,道:“我这叫什么话?既然来了,大家就都是书韵局的人。” 周婉玉只觉受宠若惊――舂米院的人自打来了书韵局,处处自觉低人一头,几时听过这样不见外的话?她赶紧道:“姑姑客气了,我们能来书韵局是莫大的福气。” 陶姑姑笑道:“再这样说话,我就不高兴了。”说完,又道:“不过毕竟相处的日子不算长。这段时间,我虽没怎么去看你们,却也冷眼看着,只有你是个拔尖的。模样好,做活也好。” 她顿了顿,看周婉玉脸上渐起娇羞之色。双颊微红,眸中似有光彩流动。心道这嫩得能掐出水的模样,怪道男人喜欢――怪道连梁供奉那样,没了命根子的也照样喜欢! “姑姑过奖,若是姑姑有任何吩咐,婉玉一定尽心竭力。” 陶姑姑笑着抓起周婉玉的手,在掌中略微摩挲――果然柔若无骨。才道:“梁供奉也看好你。依着我的意思本是要再观察一段日子,但梁供奉的眼光总是不错的。今儿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往后院中洒扫的工作就不用你亲自做。你只管监督好众人便是。”说着,又叹一声:“这样柔嫩双手,做活做粗了,可是造孽。” 舂米院分派过来的二十人单管书韵局庭院的洒扫还有所有人衣物浆洗,最是辛苦的活。突然之间叫周婉玉不用做了。她真是欣喜若狂,恨不能对陶姑姑感恩戴德。 “多谢姑姑栽培!”欣喜之下,周婉玉连推拒一番做个样子的面上功夫都顾不上,连声道谢,满脸喜气洋洋。心中不禁想原来得梁供奉青眼,连陶姑姑都会格外给自己面子! 陶姑姑笑着道:“快别这样,只要你做得好,往后还更有好事呢。” 两人再说了些话,周婉玉才告辞出来。刚跨过门,面上喜色掩也掩不住,脚步轻快,朝西边厢房走去。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跟众人说这件事,要是自己亲口说,显得太轻狂。不禁跺脚想到,要是春红姐能过来通告一声,自己面上才更有光辉。 正想着心事,突然听得一声:“婉玉姐?”骇一跳,伸手捂着胸口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是宋扬灵。 这番再见宋扬灵可不比像从前那么客气。从前敬她去了东边,又在博士身边做事,高自己一头。可现在,虽然还在东边,却做起了洒扫之活。反观自己,却成了西边的主管之人,自然不用再讨好于她。 于是昂着头,挺直了腰板,道:“扬灵呀?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宋扬灵看她样子,恨不能鼻孔朝天说话,猜测多半是刚从陶姑姑那里得了什么好处。自以为高人一等。见她这得志模样,宋扬灵不禁心中有气,暗道自己何必多嘴,由她去便是。就算最后真有不测,也与自己无关!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血脉亲人,难道还能看着她往坑里跳? 便说:“看姐姐红光满面,可是有什么喜事?” 一句问话正中周婉玉下怀――此刻正是想宣扬的时候,不由得面上喜色更甚,略有些倨傲地说:“也没什么,刚刚陶姑姑叫我过去说话。吩咐我以后照管庭院洒扫之事,安排好众人职责。” 宋扬灵赶紧道喜,心道陶姑姑的目的与自己所猜大约是八、九不离十,于是说完恭喜之语,又赶紧到:“姐姐遇上此等喜事,我方才想说的话倒不方便说了。” 周婉玉胃口被吊起,好奇地说:“什么话?” 宋扬灵状似无意地说:“方才和微霜姐姐聊天,听她说宫中故事,被吓了好一番,这才过来找姐姐们缓缓心绪。” 不等周婉玉再问,宋扬灵急着说:“微霜姐姐告诉我,前二年宫里有个赵婕妤,有人发现她的宫女与侍卫私通,告到皇后跟前。皇后一怒之下要严惩,众人求情都不管用。最后按照宫规,将那宫女活活打死才算。” “姐姐,听说那宫女才十六岁。死的时候,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 周婉玉一听,不禁后背一阵发凉。心里渗得发慌。十六岁,那与她今年一般大! 她面色泛青,声音略微颤抖:“她编来吓唬你的。”说完,看天色渐晚,酉时将到,记起这日也与孟昱有约,便道:“我还有点事,你去找婉琴罢。” 宋扬灵见周婉玉急匆匆的样子,显然是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禁默默叹口气。暗道自己这个年纪也知道梁供奉送这些东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难道周婉玉就真不懂? 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 孟昱站在墙角下等了些时。他没想到周婉玉多情至此,送了锦帕,又几次私下相约。看她脸色,难道还把自己当定亲之人么? 此一时,彼一时。 孟昱做了皇宫禁卫,今后娶妻生子没问题。可是周婉玉却是宫女,虽然是见不着天颜的下层宫女,却也是属于天子的女人。两人私下往来,若被人知道,必然难得好下场。 他几次想跟周婉玉说起这话,但看她表情,又觉得太煞风景。更何况,念起两人毕竟曾经议亲。若是不出意外,周婉玉现在就该是自己妻子了罢?念及此,又觉心思柔软,对周婉玉升起些于心不忍的念头。 他倒顾不上自己是否对周婉玉有情,只是顾及她对自己念念不忘,私下里便想以后能不能找点门路救她出宫,也免她在这宫里虚耗年华。 又等了半晌,才终于看见她走过来。尽管暮色四起,周婉玉一身锦绣,似比夕阳灿烂。他微觉奇怪,这几日见面,她的装饰都甚华贵,着实不像普通宫女的样子。 两人才说几句话,周婉玉似乎有心事,站不住的样子。没过多久,她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孟昱关切几句,便嘱咐她早些回去。 ―――――― 回到书韵局,还没进西厢,就看见张远在墙根下探头探脑的,一见她,登时满面笑意。 周婉玉只得走过去。 张远压低声音问:“姐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周婉玉不禁心内一跳,很是担心张远看见她方才与孟昱说话,惊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张远脸色,见不是打探的意思,便道:“就在宫门边走走。” 张远嘿嘿一笑,道:“姐姐近日这衣裳这等好看,自然该在宫门边走走。想来这衣料姐姐是喜欢的?” 周婉玉面上一热。这衣料自然是梁供奉送的,包括头上的花钗也是。这段日子,梁供奉没少托张远送东西。 她心里知道不该收。虽然梁供奉从未要求过些什么,但是收下总觉得心里不安。然而一看见那织花锦绣,一看见珠光灿灿的头饰,她就顾不上心底不安。鬼使神差般伸手收下。 周婉玉没接张远的话,只问:“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张远咧嘴一笑,道:“供奉说,请姐姐明日亥时去供奉屋里说几句话。” 周婉玉一惊,这些日子积攒的不安倾泻而出。她绞着双手,断断续续到:“什么话……不能白日里说么……”越说越无力。 张远暧昧一笑:“日子也不短了,供奉待姐姐是什么心,想必姐姐清楚得很。难道还会害姐姐不成?去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说完,转身就走。 ―――――― 到得第二日,周婉玉惊惶不安地等到入夜时分。本欲假作不知,推故不去。但临睡前,出去倒水,又遇上张远。 他挤眉弄眼,一再提及,让周婉玉想避也避不了。回到屋子,打开抽屉,看着满屉东西,只觉如烫手山芋一般让她头疼不已。可是衣料上的精致绣花又让她越看越爱。 再过些时,众人纷纷吹灯,上床躺好。周婉琴就睡在她旁边,拉她说话,她却毫无心思,假作睡着。 周婉琴摇了摇,见她不动,自言自语道:“往日要做活也没这般累,到头就睡的。难道真是太过劳心?”自己嘀咕了一会,也就睡着了。 周婉玉却睡不着。一直挨到亥时,轻手轻脚下床,换了衣裳,正要推门出去,猛然间听见一声响动:“谁?” 她赶紧转身,压低声音:“别吵,我出去解手。” 就着月光,一路小跑来到梁供奉屋里。 ―――――― 梁供奉已等了许久,见她依约进来,登时喜上眉梢。 桌上已摆了一壶酒,还有几碟小菜。他赶紧招呼周婉玉坐下,就着灯光细细打量。 许是刚刚走得太急,周婉玉此刻微微娇喘,面上泛红,如三月桃花般惹人遐思。梁供奉看得心头咚咚直跳。 他早已打听过周婉玉出身。虽然是舂米院出来的,入宫前却是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识礼,又身娇肉贵。 梁供奉自己则是黄木村出来的贫家子,自小茅屋低檐,所见过的女人也大都是乡野村妇。哪成想这辈子还真能上手这样一个大家千金? 周婉玉不敢坐,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 梁供奉便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强按她坐下。 手刚被梁供奉碰上,周婉玉惊得像被火烫着一样,赶紧抽开,面色涨红。 梁供奉倒也不心急,松开手,道:“我莽撞了。今日夜色好,请你来小酌两杯。”进宫前,梁供奉从未读过书。入宫后,也没正经学过。但他人聪明,又上进,知道读书识字总归是好事,闲暇时分便常拉着识字的内侍、宫女给自己指点。慢慢的,也能背几句古人言。看上去颇有读书人模样。 周婉玉斜签着坐下,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虽然梁供奉称不上男人,但也绝不是女人!与之深夜饮酒,周婉玉还是头一回。 梁供奉看出她紧张,越发觉得像狩猎般充满趣味。侧身倒了杯酒递过去:“且请先饮一杯。这酒不是寻常物,是进上的。你尝尝,味道可好?” 周婉玉半推半就地浅尝一口,倒与曾经家中喝过的相似。一瞬间,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从前。她还是大家闺秀,身边奴仆成群。是众星捧月的对象。不觉防范有所松懈。 梁供奉见她脸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紧,得意一笑,劝道:“味道既好,不防多喝些。就是明日起晚了,也在我身上。” 酒过三巡,周婉玉已有些飘飘然。浑不似方才那般坐立不安。一手端着酒杯,与梁供奉面对面坐着。两人目光相撞,周婉玉微微抬起星眸,似看非看的,格外引人遐思。 梁供奉只觉身体一股热流涌动,像是催促着他赶紧做什么一样。 他慢慢起身,绕到周婉玉身后。一手搭在她肩膀,叹道:“好单薄衣裳,可寒冷?” 周婉玉身体一僵,觉得肩上被梁供奉搭着的地方热得像有烙铁。 ------------ 第8章 书韵局(五)捉虫 周婉玉以为梁供奉的手会顺势而下,自己这一晚怕是难逃虎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孰料梁供奉侧个身,让开了。待到夜再深些,他便说:“天太晚,我明日也还有事。我们改日再饮。” 周婉玉虽然来的时候满心不情愿,但也隐隐约约知道梁供奉的希图是什么。她既然来了,其实心里是做好准备的。结果事情没有按照预先设想的发展,倒凭空生出些失落。甚至心里敬梁供奉有君子之风。 梁供奉送她到垂花门外,才转身进来。 周婉玉紧紧握着双手回到厢房,心跳得像要炸开。 不过几日,陶姑姑说周婉玉既然是管事,再跟众人住一起不方便,令她搬进内院,住在蔷薇架后的一处精舍内。这里本是存放货物之所。宫女没有一个人住一处房子的,因此陶姑姑又令周婉琴、宋扬灵过来同住。 只因入宫也一年多,宋扬灵比先时长大不少,模样也越来越有少女豆蔻年华的味道。周婉玉有防备之心,与孟昱、梁供奉之事多和周婉琴在私下商量,不让宋扬灵知晓。 但住的日子长了,宋扬灵如何看不出其中机关。 那日取东西折返回来,无意中听见周婉玉向周婉琴抱怨:“要是被梁供奉知道我和孟昱之事可如何是好?” 周婉琴不解:“姐姐,孟昱是大家公子,英挺昂藏,虽说只是侍卫,但养活一家一小总不是问题。更何况,他到底……是……”周婉琴很不好意思,声若蚊呐,憋出一句:“真正的男人。你何苦……?” 周婉玉微微垂下头,道:“你自己看看那抽屉里,梁供奉送了来多少东西!还有咱们现时地位,哪一样不是托赖他?你以为陶姑姑真就那么看重我么?再则,我觉得梁供奉也不差,颇像谦谦君子。” 周婉琴一听急了:“姐姐,话不是这么说。他毕竟是个内侍!” “好了……”周婉玉颇有些不耐烦,推了周婉琴一把,道:“你改日去找孟昱,叫他把我送的东西都还了罢。” 周婉琴扔不死心,道:“姐姐……你可得考虑清楚……”她本是妹妹,性格又不如周婉玉强势,劝得几句只得听周婉玉行事。 宋扬灵在外面听得直叹息。 其实私心来讲,她是希望陶姑姑扳倒梁供奉的。毕竟在梁供奉治下,书韵局得用的只有内侍。而陶姑姑得势的时候,她比现在好过。 但是若这借刀杀人的刀是周婉玉,她就不得不迟疑了。 ―――――― 李博士因为跟随陶姑姑年长日久,熟悉她的心思。见她如此提拔周婉玉,处处给其与梁供奉方便,再平日里听陶姑姑说起,便猜陶姑姑是有意促成梁供奉与宫女之事,再拿住把柄,好一举翻身。 她将心中猜测一一告诉梁供奉。 闻言,梁供奉却是大笑,很是不屑:“就算她有此心,也决计做不成此事!”黄木一党把持内侍两省,纠葛之深,权势之盛,自然不是一个陶姑姑能比的。梁供奉笑着道:“难道他还能直接告到皇后面前?!” 李博士知晓陶姑姑自然是无此能量的,便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告辞而去。 自打和周婉玉住在一处,宋扬灵发现李博士也时常过来,闲聊天或者献好。只是她一直没摸透李博士来到第是卖陶姑姑的面子,还是卖梁供奉的面子。 她发现不妥是一日李博士过来,她上前端茶,结果一不小心将茶汤泼在李博士衣袖上。李博士急得翻来覆去擦拭,口中喝到:“没长眼睛的小丫头,卖了你也赔不起!” 宋扬灵一面躬身道歉,一面上前帮忙揩拭。(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就那两下功夫,她认出李博士里衣的衣料与周婉玉有一匹绸的料子、花纹一模一样。 周婉玉那匹是如何来的,宋扬灵自然清楚。书韵局从未发过这等贵重绸缎,李博士所得,自然可疑。 那以后,宋扬灵留心。果然好几次看见李博士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梁供奉房里说话。是以知道是李博士与梁供奉勾结。 她知道微霜与春红交好,好几次在微霜跟前颇露口风。状似无意地说起李博士常来找周婉玉,还有与表姐一模一样的花钗。 微霜不是很明白其中关窍,但听得多了,难免当成八卦说给春红听。春红知晓的□□多,一听就明白其中有异。回头私下告诉陶姑姑,两人趁着无人时搜检李博士东西,果然查出好些金贵饰物、衣料。 恨得陶姑姑差点吐血。 为了不打草惊蛇,陶姑姑暂且忍下,只与李博士说些虚虚实实的话。 ―――――― 过得月余,宋扬灵还正寻思怎么不见陶姑姑有丝毫动静。而自己这边,周婉玉与梁供奉打得越发火热。虽不至人尽皆知,但也让好些人瞧出机关。 微霜便曾私下里跟宋扬灵说:“你这表姐,好不知丑。枉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一个内侍,那算得上男人么!”说完,又拉着宋扬灵道:“你年纪渐长,想来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姐姐一句,以后即便有人相逼,也万不可做此糊涂事!” 其实微霜很替宋扬灵担心。随着身量长成,宋扬灵的脸,从童稚可爱渐渐散发出少女的诱人光辉。梁供奉既然敢朝宫女下手,一个周婉玉必然是满足不了他的。她担心宋扬灵同周婉玉住得久了,受蛊惑,或者逼迫,最后也走上这条路。 宋扬灵心里自然也曾想过。更何况近日,梁供奉也时常来他们屋子里,见了周婉琴和她,目光颇有邪意。 “姐姐说的,也是我担心的。但姐姐放心,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决计不会去做这事!大不了重回舂米院去!” “那倒也不必。改日我同春红姐说,让她想个法子再把你调回来。” 说完话,两人各自去忙。宋扬灵因为有差事要去隔壁宫里取件家伙,甫出宫门,便看见在墙角下立着的孟昱,像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道:“孟公子怎的在此?” 孟昱一脸霜色,像是克制着极大怒气。只因他与宋扬灵许久未曾见面――而宋扬灵又长大不少,他一时没认出,看了半晌,才怒气冲冲道:“哼,是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宋扬灵:“还给周婉玉!从比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久之前,周婉琴悄悄找到他。期期艾艾地对他说,请他将姐姐从前所赠之物尽数退还。 孟昱还以为二人关系被人看破,很替周婉玉担心。他是男人,就算二人出事,也该由他背负。怎能一言不问,任由女人来接受惩罚?于是心急火燎拉着周婉琴问了好一通。 周婉琴本就心内有愧,又被孟昱逼问,一来二去,前言不搭后语,说得零零落落。最后竟将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孟昱一听,如遭雷击。尽管他现今败落,可是大家公子的骄傲与风范仍在。怎能容忍周婉玉为一个内侍而摈弃自己?!真是怒火中烧! 隔日,他便打点了所有东西,守在书韵局门外,就等遇上之后,尽数奉还! 不想遇上的是宋扬灵。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东西。这才知晓原来周婉玉竟和孟昱还有这一段。心中不禁叹道,周婉玉真是有眼无珠,见识浅薄! 孟昱哪一点不比梁供奉好!何苦自甘下贱去侍奉一个内侍! 孟昱既然能从内侍省的刀下为人所救。说明朝中还有愿意扶持帮助他的人。而他本人,能文能武,将来必不可能只是小小一个侍卫。 若周婉玉抵得住梁供奉的诱惑,再守两年,待得孟昱发迹。她很有可能脱离奴籍,再得良家身份。 宋扬灵不禁微微叹口气,道:“是我表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孟公子切不可为此等小事而自怨自艾。东西,我会还给她。” 闻言,孟昱只觉满腔怒火陡得一冷。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见识。 宋扬灵颔首福礼,告辞而去。 ―――――― 春红颇费了些劲才将宋扬灵从周婉玉那处屋子调出来。因为陶姑姑早已冷眼旁观,见宋扬灵长相不错,有心留她在那里,也作为一个诱饵。 倒是宋扬灵自己在陶姑姑跟前犯了好几个错,显得冒失又无用。后来陶姑姑才将她调出,令补了两个宫女进去。 周婉玉发现梁供奉待时常与她说起婉琴,赞婉琴温柔解意。又说娥皇女英,何等美事! 她自然明白梁供奉是何意思,心道自己已然进了火坑,岂能再拖妹妹下水?!她知晓梁供奉对她已生厌倦之心,为了笼络,便将新补的两个宫女给了梁供奉。 从此她以正室自居,将两个宫女看做丫鬟小妾。 可随着两个宫女渐渐得脸――其中一个冠颜,又是性子烈的,心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宫女,还有谁是八抬大轿抬来的正经夫人么?于是渐渐不服周婉玉管束,两人斗气,闹得鸡飞狗跳。 冠颜更是拉上另一个宫女,打伙同周婉玉作对。 而梁供奉又贪新鲜,一颗心都在冠颜他们身上,哪里肯为周婉玉做主? 为此,周婉玉气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渐渐心思活动,就将主意打到周婉琴身上。有心借她再夺宠。 她先是暗示,利诱。将手里的珠钗、衣服都送给周婉琴。但周婉琴眼见着姐姐落此下场,明知是条不归路,岂肯重蹈覆辙?因此执意不从。 周婉玉见说不动她,后来便在她面前哭诉。说这些年来,自己如何如何为她操心,而周婉琴没良心,眼见姐姐遇到难处,也不肯相帮。 周婉玉此时也真是绝望了。跟了一个内侍,浑身上下被折腾得没一块完整地方。梁供奉不能人道,最大乐趣就是折磨他们。吊起来咬、拧、打,总之怎么痛怎么来。还在她们身上烧印记。胳膊上、胸前、甚至连最私密的地方,疼得人死去活来。 而陷入深渊,明知逃生无望的人,唯一的抚慰竟是将深渊说成仙境,以期待别人也跳下来。仿佛有人陪着一起陷入绝望,就不会太孤单。 周婉琴见姐姐这副可怜模样,自然不舍。因为不舍,心思便活动。但想起宋扬灵曾经警告的话,又不敢轻言答应。 ―――――― 就在书韵局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日夜里,所有人皆已睡下。彼时,梁供奉因为将那屋里的四个宫女玩了三个,因此凡事不避周婉琴,时常来此处大被同眠。 亥时人定,黑夜昏昏。陶姑姑却没睡。 就着一盏灯,双手不停在桌上画圈。 案上鼎里插着一枝香,烟气袅袅。 突然,两排宫灯进入书韵局。提灯的是两排内侍、宫女,逶迤如蛇,气势威严。最前面的是皇后身边的秦国夫人,还有太后身边的晋国夫人,以及尚宫局的曹尚功。 陶姑姑立刻起身,恭迎而出,领着众人到得内院之中。 饶是宋扬灵在熟睡之中,仍听得一声威严十足的“拿下!” 登时书韵局人人惊醒,却不敢外出。趴在窗户后面,悄悄瞧院中景象。只见宫灯招摇下,梁供奉、周婉玉、冠颜、时英四人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 后面还跟着一个周婉琴――衣衫倒是完整的,却吓得瑟瑟发抖。 宋扬灵在窗户后面敲得分明。周婉玉一张脸惨白,撕坏的衣衫下,皮肤寸寸青紫,伤痕累累。 陶姑姑目送众人离去,露出得胜笑容。是啊,她是不如梁供奉在宫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可她,偏巧真的认识皇后跟前的秦国夫人。 祸乱宫闱,私占宫女,岂是一个小小的供奉担当得起的?! ―――――― 梁供奉私狎宫女一案震惊内宫。 第二日,陶姑姑、春红、微霜,甚至宋扬灵等一干书韵局众人都被叫去问话。 无人敢替周婉琴出头。 既然她也是从那屋里出来的,怎会干净? 审议在凤銮宫的昭阳殿上。皇后与太后坐在殿上。周围两溜分别是三位妃子,还有昭容、昭仪、婕妤等后宫嫔妾。 更有满殿宫女、内侍,皆屏息凝神。似乌云压城一般。 宋扬灵跪在地上,心里咚咚咚直跳。她知道周婉琴是清白的。而若无人为她说话,一条命便如蝼蚁。 于是越众而出,重重一磕头,朗声道:“奴婢有一言。周婉琴身上完好,毫无伤痕。而与梁信义有染的另三人皆无寸肤完好。这不是最明白的证据,证明周婉琴清白么?” 话说完,两手冷汗,身体不住发颤。 皇后未及开言。只听身后一个雄浑的声音:“这个小丫头说的倒在理。” 众人不禁大为诧异,却不敢回头。 宋扬灵仍跪在地上,心中如战鼓雷响。她看见一双脚从眼前经过,靴袜锦袍。 一时,众人齐齐磕头:“参见陛下。” 只太后起身笑道:“官家怎得突然来了?” 陛下上前问安,才说:“来看看。”说完,在太后身旁坐下,朝下扫视一圈。只见方才说话的小宫女跪在殿下,满面紧张。 既然害怕至此,怎还敢为他人证言? 不禁笑道:“书韵局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你多大?” 殿中一时安静。 两旁嫔妃浑然无事般,目光平静。 而宋扬灵却觉得如芒在背。她抬起头,看着明堂之上的天子只觉威严不可犯。她突然腾起一个奇异念头:“那个位置,多么光芒万丈!” 她俯身磕头,道:“奴婢今年十二。” 陛下突然道出一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瞬间,满殿沉寂。而人心流动,无声的目光如探究的利剑。 ------------ 第9章 书韵局(六) 依照宫规,梁信义、周婉玉、冠颜、时英四人处死。[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周婉琴得陛下特赦,仍回书韵局当差。 可是,这件事后,众人关心的却不是敢犯宫规者的下场。四条人命远不如天子那一句若有若无的夸赞重要。 陛下说:“频频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春。” 才十二岁的宋扬灵,还不到豆蔻年华,却已经出落得动人心思。新鲜而饱满的肌肤,温润多汁。干净的眉眼,像春日下新绿的枝叶。年轻的,生机勃勃的,灿若朝阳。 裁三尺岁月,就能装点一身风流。 从凤銮宫出来,陶姑姑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一举扳倒梁供奉不说,局里还有姑娘入了天子法眼!宋扬灵小归小,看起来比萧修容是要聪明不少。在这后宫之中,只得一张脸可是万万不行的,比如萧修容。幸而她也从未曾走过萧修容的路子。 不像宋扬灵,这么机灵,活生生从她给梁供奉布的天罗地网里逃了出来。她如果要押赌注,怎么也得压在这样的人身上。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不出三日,连大字不识的小黄门也能摇头晃脑告诉你那是大唐诗人杜牧之作,再顺顺溜溜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宋扬灵在书韵局当差。宫女们来上课,趁着休息的当儿,手挽手走到外边偷偷看她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人说书韵局里从前有个萧修容,美若天仙。 “这个宋扬灵也还好嘛,哪有传说中那么邪乎?身量还未足呢。” 有人吃吃地笑,悄声说:“你懂什么?这样才嫩!” 连微霜私下里都来跟宋扬灵说:“妹妹,你可是要行大运了。你念过那么多书,肯定知道陛下那句诗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这是飞上枝头的好机会!” 宋扬灵绞着双手,低头未语。 微霜只当她是害羞,接着说:“今儿我奉茶的时候,凤銮宫的姐姐们都在向我打听你。还问我,你和萧修容哪个好看。我当然说……” 宋扬灵没再等微霜说下去,而是问:“当真都是把我和萧修容提在一处么?” 微霜满脸欣喜地点点头,以为这是对宋扬灵容貌的最大肯定。 宋扬灵低下头,一圈一圈转着心思。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肩头。她的头发黑而硬。有人说头发硬的女人不容易受人左右。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她骤然抬起头,睁着晶亮的双眼,问微霜:“姐姐,你消息灵通。你告诉,可曾有过陛下身边的内侍来打听我吗?” 微霜想了想,摇头道:“都是宫女们在议论,倒不曾见着内侍。” 宋扬灵便附在微霜耳便,低声说了几句话。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微霜一听,眉头拧成个川字,声音像被烧着的锦缎,发出焦味:“好端端的,这是何苦?再说,事情哪有那么严重?” 宋扬灵轻而坚决地点点头:“事情便是如此严重!” ―――――― 书韵局里第一次来了真正的贵人。 陶姑姑激动得几乎不知将两手放在哪里。一叠声指挥春红带着微霜一般人:“赶紧倒果子洗茶。”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微创被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陶姑姑自己也没掌住,笑到:“还不去,倒茶洗果子。” 来的是齐昭容和田修仪。 两人走在前面,后面跟了宫女、内侍。人不多,像是随意来走走的样子。 书韵局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内侍都听说了,因为记着春红的吩咐不敢出来瞎逛。此刻却在廊下、窗户后面齐齐探了脑袋看个热闹。 只见齐昭容和田修仪两人,穿得并不过分华丽。二人皆戴花冠。齐昭容戴的是青心玉板冠子掬香琼。田修仪戴的则是素妆残。这是退红茅山冠子。颜色起于粉红,渐渐褪淡,逐至玉白。 因为是夏日,二人穿的皆是花纱裁制的衣裙。尤其是齐昭容那身,不知是何等材料,软、轻、透、薄,真如烟雾般笼在身上。 两人见了陶姑姑,也不拿大,笑着说:“我们随便走走,也不知怎么就走来这里。说起进来看看宫女们怎么上课。姑姑不用忙,找处开阔瞧得见大家的地方,我们坐坐就走。” 陶姑姑躬身向前,笑道:“拿去露台上可好?” 时下,不管宫内宫外,时兴在楼后面建一露台,既可登高望远,又可赏月饮茶。 齐昭容微笑颔首:“有劳姑姑安排。” 后面跟着的内侍、宫女抢先去安排桌椅板凳。微霜笑着上前:“哪敢劳动几位?过门就是客,我们来做就行。只不过初次见昭容和修仪,不知二位有什么讲究,起动姐姐们指点一二。” 两个大些的宫女分别是齐昭容和田修仪的近身宫女,见微霜知情识趣,都一笑:“妹妹客气。” “昭容喝茶清淡,淡一点便好。” 另一个接着说:“修仪身子弱,不用冰。若有凉水浸过的果子那最好不过。” 微霜领命而去,安排了一桌齐整席面。又私下给跟着来的宫女、内侍设一席。 陶姑姑陪着略说了几句话,心中暗想书韵局开了多少年了,齐昭容她们也从未想过要来看看宫女上课。偏刚有个宋扬灵出了头,她们就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齐昭容不点破,她也不好明说。冲微霜使个眼色,示意她到一边说话。 二人趁人不防备,走到僻静处。陶姑姑吩咐微霜:“你去叫扬灵来这边伺候。告诉她,说我说的,打扮得伶俐点。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说完,微霜就蹬蹬蹬一路小跑去找宋扬灵。 陶姑姑扯了扯一角,又抬手理了理发鬓。说是这样跟微霜说,心里却有一点点异样。当初是想继续走秦国夫人的路子,一举把宋扬灵推到皇后身边的。 只可惜路子没走通。秦国夫人跟她说:“这事情打不得注意。皇后是谁?是这后宫的掌管者!怎么能像一般妃嫔那边眼皮子浅。就因为所有人都听见陛下赞了宋扬灵,皇后才更不能要她!那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使手段邀宠么?” 秦国夫人的语调拖得老长:“太*份!” 没想到齐昭容和田修仪自己找了上门。 她想想,宋扬灵这事还真有点麻烦。皇后不能自贬身价。正得宠的压根不可能把宋扬灵弄去分薄自己的恩宠。只有那已经得过天子恩宠,又渐失帝心的才需要把她弄去巩固势力。 “唉”,陶姑姑一声叹气,只可惜宋扬灵仍是太小,不足以让陛下当场收进后宫。 ―――――― 齐昭容和田修仪做了一会儿,冷眼瞥见陶姑姑去一边说话,便冲其他宫女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我们安静坐会儿。” 宫女们知道昭容必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修仪说,便识趣地躬身告退。 见众人退下,田修仪便小声对齐昭容说:“你说等会我们用什么理由叫那个宋扬灵上来?”她入宫时间不算长,今年才十六岁。长得清新可人,两颊还有一对梨涡。性子也偏简单。与齐昭容走得近只不过因为两人都算李贤妃的人。 齐昭容跟李贤妃的时间更长些,在宫中经历的也多。此刻微微一笑,道:“你当那个老狐狸有什么不明白么?等阵就会自己领了那丫头来。” 田修仪微微扬起眉毛,似乎想问:“姐姐怎么如此笃定?” 齐昭容不待她问出,往上似是看看天空,悠悠一句:“等时间长了,你也会变成人精。”她其实内心里破看不上田修仪。她跟成为李贤妃的得力助手,全是靠自己钻营。哪像这个田修仪,不过是仗着家里也是武将,与贤妃娘家同枝连气罢了。 “才十二岁罢了,真能造成什么威胁,需要这样吗?”田修仪说着,露出一个略微惊恐的表情。 齐昭容眼风略有些不耐,余光瞥见陶姑姑领着个小丫头过来,就盯了田修仪一眼,以别话岔开。 ―――――― 此刻,陶姑姑的脸色有点泛青。领着宋扬灵,到齐昭容跟前请安:“怕人手不够,再带些人来伺候。” 闻言,齐昭容得意地瞥了一眼田修仪。像是在说,看罢? 田修仪报以敬佩一笑,才转过头看站在陶姑姑身后的小宫女。穿的素净,一领青色襦裙。头上也无任何装饰。那日昭阳殿审议,她并未去,是以未曾见着宋扬灵。此刻不得不说是好奇的。乍见,只觉得看那身量是个还为长成的小孩。想起来之前齐昭容所说的话,不禁有些惋惜。 “你过来,倒杯茶给我。”田修仪冲她招招手。 宋扬灵这才从陶姑姑斜后方站出来,又抬起头,朝二位宫人见礼。 不见则已,一见则让齐昭容和田修仪大吃一惊。 这宋扬灵完全不是传说中的天姿国色。五官倒是不错的,带着点英气。可是面上起了好些红点,还有几个红得发亮的,似是要撑出来一样。她们对视一眼,心道真正是太可惜了。 宋扬灵面上起的是疮。她这个年纪,却是容易长这个,多少水灵的姑娘因为这个而失去颜色! 见宋扬灵这幅样子,两个人也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兴致。略说几句话,放了赏,便告辞而去。 ―――――― 见她们去的远了,宋扬灵一颗心才放下。 她记得陛下当日所说:“书韵局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书韵局不只一个美人。说的是眼前的宋扬灵,记起的是已经死去的萧修容。 而对后宫掌权的女人来说,侍宠生骄的萧修容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好不容易死了一个萧修容,难道又要冒出一个宋扬灵么? 那日宋扬灵便拉着微霜,压低了声音,道:“姐姐,这不是件好事。这些日子,能不能托姐姐帮忙,给我弄些辛辣之物?” 微霜奇怪:“要这做什么?吃了面上会……” “要的就是这样。姐姐你想,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还是奴籍,受得起天子恩宠么?只怕恩宠未到,嫉恨先来。怎会不遭人忌惮?你想,陛下说话之后,可真的派内侍来传过旨意?既然无旨,那便是无心之语。然而无心之语也会引起有心人的防备。我在这深宫之中,不就是草芥蝼蚁?萧修容贵为修容尚且活不下去,何况于我?” “姐姐,我和你说句实话。即便有机运,那也是给受得起的人。我,还不到时候。” 听宋扬灵这一席话,微霜陡然想起一个词“韬光养晦”。她从没想过,自己一直以来当成小妹妹的宋扬灵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她由衷地说:“你放心,你的吩咐我一定照做。”不自觉就用了“吩咐”二字。尽管她地位比宋扬灵高,年纪比宋扬灵大,可她突然感到一种由衷的折服。她相信,眼前的不是普通人,将来也必定不普通。 ------------ 第10章 宝文阁(一) 皇宫守卫虽属禁军,在宫中行走,却与内侍、宫女来往不多。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周婉玉出事月余之后,孟昱才从其他侍卫处听得零星消息。 那日上午,日头刚到半空。洒下一地金黄日光,映着铠甲,耀人的眼。看守宫门的几人正是又热又渴,聚在一处,互相推脱谁去拿壶水来。 也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宫女身上。 年纪稍大些的王九在日头下眯缝起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朝地上吐口唾沫,才愤愤不平地说:“我操他娘的,那些个连家伙都没有的内侍,也能享用细皮嫩肉的宫女。反倒你我……”他说着,瞄了瞄几个人的下身,又呸了一声,才说:“这才真是他娘的英雄无用武之地!” 孟昱一听,眼皮一跳,心中打鼓。想起周婉琴向他说的周婉玉和梁信义之事。突然觉得胸闷得厉害。他靠在宫门边的墙上,冷眼瞧那几人闲扯。 只听有一人问到:“九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有宫女和内侍搅合在一起?”他说话时,睁大了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像是眼前已浮现出无限春光。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王九哼一声,指着不远处书韵局的宫门:“就那,听说夜里当场抓住一个内侍还有三四个宫女,打得透死!我还听说,那些个宫女……”说到一半顿住,引得众人直勾勾地望着他。 “怎么了?倒是快说呀!” “都是光着身子被拖出来的。宫女们身上全是青紫伤痕。有牙咬的,还有拿香烫的。那狗娘养的连那下面都烫。” 顿时一片啧啧之声。 “他娘的,改日老子非得在那些浪货们跟前脱下裤子,她们才知道到底什么叫男人!” 王九一听,边笑边说:“就你那玩意儿?叫人看了,以为男人都只有这么点儿,更得和内侍好了!”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人登时涨红了脸,扯着裤子叫到:“你们看,你们看,大得很!” 哪有人真的去看,都望着他笑个不停。 只有孟昱关心书韵局到底谁被抓了去,紧张问到:“那被抓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嗤,谁他娘的知道!” ―――――― 换班以后,孟昱瞅人不备,走到书韵局附近的墙角下,靠墙站着,希望碰上周婉琴或者宋扬灵,能够问个究竟。(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远远看见两个宫女朝这边走来。他本来不在意,因为不是从书韵局里出来。没想到仔细一看,其中一个依稀是宋扬灵模样。立刻站直了。 宋扬灵和微霜越走越近。微霜悄声对宋扬灵说:“看,宫门那边站了个侍卫,好高的个子。” 宋扬灵仔细一看,发现是孟昱,便对微霜说:“我认识的,是跟我一起被罚入宫的。姐姐,你先进去,我问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情。”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孟昱近处。微霜便走便偷偷打量了他两眼,才进宫门去。 宋扬灵则在他身边停下脚步,问他:“孟大哥,可是有事?” 孟昱见微霜已经进去,立刻开口问到:“周婉玉,是不是出了事情?” …… 宋扬灵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毕竟孟昱已经知道周婉玉和梁信义的事情,不必多说,也不必隐瞒,便直接说结果:“表姐已经不在了。” 果然出事的是周婉玉! 孟昱一时百味杂陈。那时虽然因为她撇下自己勾搭内侍而气愤不已,念起她如此下场,倒也不觉得自作自受,胸中恶气得出,只觉得唏嘘无比。 又问:“那她后事如何?” 周婉玉下场凄惨。宋扬灵也不忍见,此刻说起仍是心有戚戚。抬头看了孟昱一眼,只见他面上也似有伤心之色,便说:“既是受罚,这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孟昱也默然,长叹一口气,才问:“婉琴没事吗?” “嗯,她一切尚好。” 孟昱看看眼前的宋扬灵。他记得刚见面时,宋扬灵才到他胸前高,现在看来,怕是到自己肩膀了,说一句:“你长高不少。”又见她面上有红色的疮印,还有几个白色脓点,关心一句:“少食辛辣之物,另外羊肉这些也要少吃。” 宋扬灵没想到孟昱还会关心她,莞尔一笑:“没事,过些时就好的。” 彼时斜阳西下,在人背后拉出长而细的影子。两人因为同一个原因入宫,怎么也有点自己人,同病相怜的意味。宋扬灵便说:“我不在书韵局了,要调去宝文阁。刚刚就是从那里过来。” 孟昱大吃一惊,意味她和周婉玉的事情有牵连,连声问到“怎么好端端的调走?可是因为那件事?” 宋扬灵连连摆手:“那倒无关。”只是调走原因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她只简单说到:“宝文阁是先帝藏书的书馆,恰好缺一个小宫女。我因为之前一直整理书册,又与宝文阁的押班赵爷爷熟识,他便和陶姑姑说将我要了过去。我去那儿也是守书的小宫女,跟在这儿没什么区别。要调我去,便去咯。” 孟昱依宋扬灵所言推测:“听你如此说,宝文阁应人不多。管事的又与你相熟,你过去,再好不过。起码得个平平安安。”, 宋扬灵听孟昱说话,知他心思缜密,莞尔一笑:“正如孟大哥所言。” 孟昱又问:“那我以后能找你借书看么?做守卫之后,两年多没碰过书。”他又低声叹一句:“总不能一辈子守宫门。” 宋扬灵一口答应:“行啊,没问题。你想看什么,给我列个单子,我先去找找。只是宝文阁在后苑里,不比在书韵局往来方便。你是侍卫,不得进到里面。往后我七日出来一遭,在辰渠门那里等你,可好?” 孟昱大喜过望:“如此,我先多谢。” ―――――― 别过孟昱之后,宋扬灵回到书韵局。今晚是她在书韵局最后一夜,明儿一早起就得去宝文阁当差。 她走得其实不容易。跟赵爷爷说想去宝文阁是简单事,但要陶姑姑肯放人就没那么容易。 起先陶姑姑想着虽然宋扬灵面上起了疮疖,但总归有好的一天,还打算留着她奇货可居。又嘱咐微霜看着点宋扬灵的饮食。但宋扬灵早与微霜约好,私底下仍旧吃上火的食物。 于是面上一日比一日严重。 渐渐的,陶姑姑便有些动摇。想到莫不是押错宝了? 后来宋扬灵睡觉时一晚上没盖被子,第二天就有些伤风咳嗽。彼时底层宫女根本没有见太医用药的机会,病得重了,往宫外寺院一送,等于死路一条。 书韵局里人又多,陶姑姑生怕过了病气。没想到宝文阁那边恰巧要人,还说看着宋扬灵不错。赵恒秋又是押班,宫里的老人,陶姑姑怎么也得卖他几分面子,一开口放宋扬灵去了。 微霜私底下偷偷问宋扬灵,为什么非得去宝文阁。 宋扬灵说:“也没其他去处。面上的疮疖总有一天会好,陶姑姑又有心思捧我上去,迟早得被人盯上。宝文阁那里,人少,又是宫里冷僻无人之所。莫说大家轻易想不起来这个地方,就算想起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岂不是藏身的好处?” 微霜还担心:“真打算一辈子躲在那里?” 宋扬灵却笑笑,说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没谋好,怎敢肖想其他?!” 她正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只觉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惊得连忙回头,却是周婉琴。 “琴姐姐,吓我一跳。” 周婉琴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赶着你追了好一会儿,你都没听见声响?” 宋扬灵摇摇头:“刚刚在想还有哪些东西要带走,想得太入神。找我有事?” 周婉琴这条命可以说是宋扬灵从阎王口中抢回来的。从昭阳殿虎口脱身以后,她时时刻刻记着宋扬灵的活命之恩。宋扬灵生病那几日,她端茶倒水,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几周。生怕陶姑姑一声令下要将扬灵送出宫。 到此,二人之间才真正有了姊妹之情。 “你明日就走,又在后苑,以后见面怕是不那么容易。大家都是两手空空入宫的,我也没什么贵重东西,绣了两块帕子,还有一身衣服给你。” 宋扬灵低头一看,只见周婉琴手里拎着小小一个包袱。 “琴姐姐,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去受苦的。宝文阁虽然冷僻了些,想是不缺衣食的。而且那边人少,反倒简单。倒是你,在这里,可得万事小心。帕子我收下带走,衣服你留着。我们都是一样的宫女,你的进项我还不清楚?大家都难得一块好衣料。” 周婉琴却不容她拒绝,将包袱塞在宋扬灵怀里:“你不拿,我可就生气了。” 宋扬灵便将包袱拉开一点点,看见衣裙一角,知道是今年刚发的一块新布,用来秋天做衣裳的。宫女的衣料都有定额。宋扬灵要是收了这套衣裳,那今年秋天,周婉琴就得穿去年的旧衣裳。 “好精致绣工。”宋扬灵赞一句,将帕子抽出,仍将包袱还给周婉琴:“姐姐的心意,我知道也了解。但真没必要。咱们是姊妹,既然同在宫中,自然要互相扶持。我穿走了你的衣裳,你怎么办?再说,我在宝文阁,连个多的人都见不着,穿这么好看给谁看?” 周婉琴见宋扬灵坚持不收,只得将包袱抱在怀中。想起宋扬灵明日就走,不由得眼眶一红,抓着她的手,嘱咐到:“到了里边可得小心身子,要再生病不是闹着玩的。” 宋扬灵点点头:“哎,我晓得。” ------------ 第11章 宝文阁(二)捉虫 “扬灵!” 严厉的声音让宋扬灵脚下一个趔趄,身子都晃了一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她赶紧回头――原来是赵爷爷。立刻迎上去,拉住赵恒秋的袖子,笑嘻嘻的:“爷爷今儿怎么这么早?” 赵恒秋故意咳嗽一声:“那你怎么又这么早?” “我……我晨起逛逛嘛……”宋扬灵其实是去给孟昱送书。宝文阁的书倒也不是不外借,但绝不是孟昱这样一个皇宫侍卫能借的。所以宋扬灵私自拿书给孟昱可以说犯了宫规。但是这样的错毕竟无伤大雅。她也没瞒着赵恒秋。 不过毕竟是犯错的事情,赵恒秋只装作不知,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要是过了明路,往后这个犯点错,那个犯点错,还怎么约束其他人? 他假作生气地敲了一下宋扬灵的头:“你呀!” 说完也就算了。他纵容着宋扬灵给孟昱借书,到不全是因为对宋扬灵的偏爱。而是对孟昱印象破号。他见过孟昱两次,现在想起,不禁对宋扬灵提了两句:“观孟昱面相,颧带朱色,目如明星,必主他日荣华显贵。水土二星明显,是有贵人扶持的征兆。” 宋扬灵拍着手笑道:“原来爷爷还会看相!”正想夸赞评得准,孟昱就是在八王爷帮助之下才从内侍改做侍卫。可不有贵人扶持么?念头一转,赵恒秋就是内侍,当着他的面说这话岂不有看轻他之意?便咽下,笑道:“可不有贵人吗?我呀,还有爷爷!”言下之意暗指借书给孟昱之事。 赵恒秋笑笑:“他知道读书上进,不甘居人下,也是好事。”说完,朝宋扬灵打量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一句:“不仅仅于他而言是好事,于你也是。” 宋扬灵知道赵恒秋的意思。他一直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摆脱奴籍,出宫,嫁入良家。可是出了宫的宫女,哪是寻常人家敢娶的? 于是不去想这个问题,缠着赵恒秋说:“爷爷,教我看相罢。” “女孩儿家学这个做什么……” 说话间已到了宝文阁。 宝文阁里事务不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所有书籍登记在册,分门别类放好。可是登记的事情早已做完,书也不用一天到头地整理。所以宋扬灵他们几乎无所事事。 事不多,人也就少。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赵恒秋总管事务,下面有四个内侍,两个宫女。另一个宫女年纪比宋扬灵还小一岁,叫落菊。四个内侍则是赵恒秋一手□□出来的。两个大些的已经是入内内侍,二十来岁。还有两个小些的,才十三、四岁,是小黄门。 整整一个上午,各人闲磕牙一回,就打发过去。宋扬灵跟着小黄门严起和魏松去拿食盒。 宝文阁的饭食好,大约是因为赵恒秋跟膳食房的内侍有交情。不仅有菜有酒,还时常能领到各色点心。 吃过饭,宋扬灵将刚刚没舍得吃的点心、肉都包起来,打算晚点给孟昱送去。 正收拾,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抢去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宋扬灵就听魏松笑道:“这些可是特意为我留下的?” 宋扬灵赶着打他的手:“谁说给你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给我。要给我孟大哥嘛。” 几个内侍里,就属魏松和宋扬灵关系最好。他还曾和宋扬灵一道给孟昱送过书。他对孟昱的感觉很奇怪,见过一两次而已,却很是敬重崇拜。 魏松一边吃一边说:“可惜我一会不得空和你一道去。” 宋扬灵奇到:“你能有何事脱不开身?” “咦……”魏松语调上扬:“这叫什么话?”他擦擦手上碎屑,得意洋洋地道:“我可是很多事情的。” “说来听听。” 魏松戳了宋扬灵额头一把,道:“你成天就在阁里待着,最远不过去看一趟孟大哥,什么都不知道罢?” “到底何事?” “李贤妃你知道吗?” 宋扬灵白他一眼,表示:“谁不知道?可她不知道我啊。” “你没发现宫里这几日格外热闹?”魏松说完盯着宋扬灵,等她心急火燎地往下问。 果然宋扬灵一手拉着他的袖子:“然后哪?出什么好事啦?” 魏松卖足关子,才兴高采烈地说:“李贤妃的哥哥在边关打了大胜仗。升了骠骑大将军。陛下还要在宫里宴请大将军。这几日长乐宫里热闹得很。先是贤妃的嫂嫂来宫里请安,后是各宫妃嫔前去恭喜。”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他有了喜事一样。 宋扬灵手上的动作不禁迟缓了些。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武将的最高官职。她记得,皇后的父亲也是骠骑大将军。 魏松没注意到宋扬灵若有所思的表情,凑过来,在她耳边附言:“我还听说,陛下一连几日歇在长乐宫里。” 说完,他扯扯宋扬灵的一休:“你说,这后宫里风头最盛的是不是李贤妃?” 宋扬灵不觉点点头。李贤妃之上有皇后和苏德妃,可现在看来,却是贤妃赢面最大。贤妃的哥哥一升骠骑大将军,在朝堂的势力便与皇后一族不相上下。最关键的是,皇后膝下无子,而李贤妃育有皇长子。倒是苏德妃,地位虽在二人之间,却浑似一个摆设。 只是,皇后岂能坐视李贤妃动摇她的地位? 宋扬灵猜,后宫必起风云。 她对魏松说:“长乐宫里再热闹,关你何事?你可是在宝文阁当差!” 魏松嘻嘻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我哪能一天到晚困在阁里?总得四处走走,混了面熟,结点善缘。要不是我成天各处行走,你哪能知道这许多宫中掌故?” “我不跟你瞎说了。我去一趟辰渠门,要是爷爷找我,说我就来。” “我也就要出去。我一会儿跟严起说,叫他帮你答话。” ―――――― 宋扬灵拎着一个精致小食盒,在辰渠门边的一簇花下站着。孟昱这个时候换班,应该不久就会路过。 她站了没一会儿,果然看见孟昱从一头过来。遂拾起一块小石子,朝孟昱的方向扔过去。 孟昱正走路,猛可见一块石子打来。诧异地抬头望望,见花影之下,熟悉的脸。不由得笑起来,快步走过去:“早晨不是刚来?没想到你又来一趟。”面上笑意,仿若云开。 宋扬灵也笑起来,敲了敲手里的食盒:“今天点心好吃,还有一味白切鸡我想着是你爱吃的,就给你送过来。” 她在花下站得久了,头发被花枝勾松。孟昱叫她别动,帮她抿了抿头发。宋扬灵闻到他袖子里熟悉的香味,便问:“带的可是我绣的香囊?” 孟昱点点头:“自打你给我,一直带着。”他接过食盒,揭开一看――一半是点心,还有一半是肉。想起宋扬灵平常爱吃甜食。抓起一块炙焦金华饼,直接送入她口中。 宋扬灵去宝文阁这一年多以来,二人时常见面,关系颇为亲昵。她张口吃下。舌尖接过饼时,微微舔到孟昱的手指。 孟昱只觉指尖掠过一点湿热,还沾了些碎屑。遂捡起一块饼,一边吃,一边轻舔指尖几下。 他说:“你可知道李贤妃的哥哥升了骠骑大将军?” 宋扬灵点点头:“刚听魏松说。” “听说跟随他的所有人都加官进爵。”孟昱的口气中带着点向往:“边境战事未平,此乃建功立业的时机。我打算寻个门路,去李将军营下。” 宋扬灵一惊,只觉这等大事需从长计议,便说:“即便你能离开皇宫,去到军营。打仗,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是那么容易就功成名就的?” “这个我也虑到。但人生之事,哪有十拿九稳的?我现在这个状况,不赌一把,怎会有出头之日?” “赌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人为。跟随李将军升官的大都是他的亲信。你跟他素不相识,跟他底下人也素不相识,去了就跟一个小兵没两样。他怎会无缘无故地看重你?不得将领看重,无异于冲锋陷阵的炮灰。这怕是,赌得太大罢?” 也不知为何,宋扬灵心里腾起万千不愿,万千不放心。虽然她一直知道孟昱不甘于现在,也知道他想振兴孟家。 不禁叹口气,急得眉头皱在一处,像躲焉了的花。 孟昱本要再说其他,看她面上表情,似是担心地厉害,不禁温柔一笑,道:“就这么替我担心?” 宋扬灵郑重地点点头。 “你说的这一层我也想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尽人事的我一定不会轻慢。再说,你一介女流,年纪又不大,心思还挺细密。这些你都考虑到。要是身为儿郎,必是豪杰人物。” 孟昱觉得跟宋扬灵相处比从前跟周婉玉相处自在也舒服得多。大约是宋扬灵聪明,这种聪明是一种洞察世事的机敏。他说什么,宋扬灵都懂。像棋逢对手一般酣畅淋漓。 逗留的时间长了,宋扬灵担心被人看见。便说:“这事儿,你别轻易做决定。明儿我再来,我们再议。” ------------ 第12章 宝文阁(三) 话说宋扬灵别过孟昱,回到宝文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远远就看见魏松挤眉弄眼冲她招手。见她走得慢,魏松撩起袍角,一溜小跑跑过来。 宋扬灵笑意盈盈的:“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快跟我来。”魏松一把拉起宋扬灵,又回头嘱咐:“动作轻点,注意仪态端方。” 宋扬灵啧啧,扯扯袖子:“到底是要我快,还是要我端方?” “哎呀,这时候还说这些。我告诉你,贤妃派人来了我们这儿。押班爷爷正陪着说话呢。” 宋扬灵奇到:“好好儿的,贤妃怎么想起派人来我们这偏僻角落?” “自然是有缘故。”魏松一挑眉,得意到:“说是贤妃的祖父曾经上过一个什么论兵贴,写得极好,极得先皇喜爱,还特意收起来了。据说就放在咱们阁里。贤妃派人来传话,说叫找出来。送过去。听说要刻印呐。” 宋扬灵笑道:“就这事,把你急成这样?你不赶紧去找贴,好在宫女姐姐跟前献好,拉我做什么?” 魏松低头扭手到:“你不是常在书架间逛来逛去,最爱东翻西看的。与其我大海捞针地找,不如来问问你,可有印象?” 宋扬灵闻言,到真的低头沉思起来。 魏松却管不住嘴巴,接着说:“你知道今儿来传话的是谁?” 见宋扬灵没反应,他兴致丝毫不减,自顾自说到:“来的可是快雪姐姐。你知道她吧?贤妃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说是离了她,贤妃都吃不下饭的。” 宋扬灵被他聒噪地受不了,说到:“怎么着,难道就为着你找着书,快雪就能对你另眼相看,引荐你去贤妃那里?” “这是哪里话?贤妃是不敢妄想的了,能结交上这样体面的宫女姐姐就够了。你不知道,就那个跟我一同进宫的李小子,认了才人的管事宫女做干姐姐,就整天在我面前抖威风,说姐姐长姐姐短的……” 魏松还在说,宋扬灵陡然想起一事,突然拽住魏松手腕,焦急地问:“你刚刚说论兵帖,是不是论齐东兵源帖?” 他满面笑意,拍着手到:“对,对,就是这么个名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 宋扬灵的脸却垮了下来。 魏松一看奇怪,不禁问:“怎么了?” “我上午刚把这帖拿给孟大哥。” “这可怎么办?”魏松一把抓住宋扬灵,急得抓耳挠腮:“快雪可在厅里等着哪,还说要快。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孟大哥?”他拉着宋扬灵就要跑。 宋扬灵却摇摇头:“来不及。孟昱正在当值,不一定走得开。就算走得开,回去再拿给咱们。这一来一回得多长时间?!” 魏松一听,顿住脚步,更加着急:“那你说怎么办?” 宋扬灵仔细地回想。那册帖是她在一个偏僻角落无意中翻到的。细细读过一遍,论兵之道虽不十分高明,但对齐东地形、风土人文描述得十分精细,又有征兵时各种门门道道,甚至如何向朝廷筹措军饷等,越看越觉得鞭辟入里。于是特意荐给孟昱看。 帖并不长。她又看得细,现在回想,字字句句如在眼前。遂盎然说道:“回阁里,只怕默下来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魏松一听宋扬灵要靠自己记忆默写,不禁有点怀疑:“当真,都记得下来?” 不料宋扬灵却说:“就算记不真切也没什么,反正没人读过。谁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魏松的心肝都吓得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遂说到:“不如这样,你先回阁里默写一份。我去找孟大哥,兴许来得及呢?” 宋扬灵一想也有道理,点头称是。二人分开行动。 —————— 宋扬灵默出全文,不过一炷香时间。有几处不太确定的地方,便依着大致意思自己稍作删改。 临了,还不见魏松回来。暗自思忖这样大事若是瞒过赵恒秋显得胆大包天。思之再三,以奉茶的名义走到厅里。给赵恒秋和快雪各换了杯新茶。趁换茶的当儿,附在赵恒秋耳便,悄声说:“爷爷,我有要事相告。能否出来片刻?” 赵恒秋微一沉吟,冲快雪拱手致意:“请稍作片刻,我有些微小事,即刻回来。” 快雪是李贤妃带进宫的丫鬟。今年二十多,容长脸,杏核眼,最是平和持重,又人情练达。此刻微微一笑,道:“押班太客气,且请方便。” 她方才分明见宋扬灵在赵恒秋耳边低语,只假作不见。 赵恒秋随着宋扬灵到得偏厅里。宋扬灵立刻回身敛衽福了一礼,低着头将前因后果说完,又到:“这次是扬灵的错,请押班责罚。” 赵恒秋却没多说其他,只叫她先把字帖拿出来一看。 幸而宋扬灵还挑了一卷旧纸,但墨迹却色泽鲜亮,一望便知是新写的。 “这不行。这字迹太过明显。你去拿些藤黄,参在墨汁中。” 宋扬灵依法而行,写出来的字果然带着些微古旧黄色,看上去,真如十数年前之物。她运笔如飞,很快已再写出一篇。 赵恒秋拿起一看,却皱起眉头,又道:“你再拿些香灰来。” 宋扬灵不知何意,但情况紧急,又不敢多言相问。幸而阁中多有熏香,香灰并不难寻。 她将小小一叠香灰递给赵恒秋。赵恒秋拿一支未动用过的毛笔,沾上香灰,轻而细致地一一描画一遍。只见墨迹光泽尽皆掩去。 宋扬灵不禁到:“这下可天衣无缝。” 赵恒秋却叹一声:“还得看造化。” 两人忙活一通,来到厅里时,快雪还在气定神闲地喝茶。见赵恒秋到,起身福礼。 赵恒秋连忙道:“不敢。”然后示意宋扬灵呈上字帖,道:“有劳久候,只因年长日久,阁中书册众多,找起来破费一番功夫。” “赵押班太客气。”快雪示意跟来的小宫女接过字帖,便向赵恒秋告辞:“只因贤妃催得紧,不能久坐,就此别过。” 赵恒秋虚留一句:“难道来一趟,不再坐一阵?”说着送快雪出得阁外,又一直送到大门口。 快雪一再辞谢:“不劳远送。” 眼见她去得远了。赵恒秋脸色一变,对宋扬灵到:“此次事情就看你造化。” —————— 快雪与小宫女一直走到长乐宫外。早有小宫女在宫门边扯着脖子瞭望。远远看见快雪过来,就迎上去:“姐姐可来了,里边问了好几遭。” 快雪笑着进去。 只见正厅里坐了不少人——昭容、修仪、才人等后宫佳丽。这些人是听说贤妃的哥哥升迁,特意献好道喜的。贤妃也有意在众人面前出风头,想起她嫂子提过一嘴说祖父曾上兵事帖,甚得先皇看中,还特意留了一份。这才叫快雪去宝文阁找出来,要刻印一部赏赐娘家。也算不辱祖风。 众妃嫔方才已经听说这册字帖,此刻见快雪呈了上来,皆涌过来观看。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李贤妃在主座上笑得志得意满。 “看什么?看得这样有趣?” 只听一道低沉雄浑的声音传来。李贤妃先是侧头一望,继而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喜不自胜,迎下来,道:“陛下怎得这时节过来?” 众妃嫔自觉让出条路,但眼底蠢蠢欲动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贤妃得意地环视一眼,骄傲地站在陛下身侧,柔声到:“找人寻了我祖父一副兵事帖来看看。我想着刻印一份,送给我哥哥,不堕家风的意思。” 陛下一听,兴趣大起,到:“我也看看。” 早有人恭敬地双手呈上。 他展开,大略看一遍,又挑几处地方细细看一遍,道:“果然好文章,张弛有道,详略有度。齐东山川风物如在眼前,针砭时弊,入木三分。” 听得陛下夸奖,李贤妃脸上骄矜之色更甚。显然已是不将众妃嫔放在眼中。 递给小黄门之前,陛下又扫了一眼那副字帖。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意。心中暗道那字迹虽刚劲有力,但沟划之处,不难看出柔韧之意。断不是男人字迹。若是能写出这样书法,又能成这样文章的女人想来很是有趣罢。 他侧头瞄了李贤妃一眼,眼神似有无限深意。想不到李家一门武夫,即便贤妃亦只是略通文墨,而李老将军身边竟曾有过这样刚柔并济的红颜知己。 他哪里想到这副字帖是后来宋扬灵所描,只当呈上来时便是李老将军的红颜知己代笔。 ------------ 第13章 宝文阁(四)捉虫 等孟昱当值回来,魏松等得已经久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急得满头是汗。远远瞧见孟昱身影,一溜烟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孟大哥!你可回来了!快!有急事!” 孟昱哪里想到会出李贤妃派人取书,而书恰巧又被宋扬灵拿给自己这等巧合之事,只当魏松故作焦急。面上带着浅笑,气定神闲道:“当心脚下。” 等听完魏松所说,他倒是比魏松还急。急得连句话都顾不上说,转身就往住的地方跑。脚下生风一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宋扬灵可千万不能出事! 他回到房中取了书册,也不递给魏松,而是急匆匆朝后苑跑。魏松急得在后面直叫唤:“孟大哥!你可不能去!” 倒也没有明文规定侍卫不能去后苑。国中风气开放,皇宫里规矩并不森严。逢普天同庆的日子,皇宫禁院还向平民百姓开放,供游览赏玩。远的不说,就说宫门外的御街上,满是货郎和各种小生意摊子。热闹得很。就是天子,也偶尔微服出个宫。 但侍卫到底不同内侍。未免惹上是非,大家等闲不踏足深宫后苑。 孟昱此刻却管不得那许多。让他在这里再等着魏松传消息,非得急死不可。 等他到宝文阁,快雪一行人早已离去。迎头撞见落菊,便是一句:“扬灵呢?她可安好?” 落菊不知底里,也就不知孟昱这话从何问起,朝阁内松松一指,带着点诧异:“灵姐姐可不好好儿的在里头么?” 孟昱拔脚便往阁里走。 宋扬灵正收拾书册,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快雪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算起来,此时必定已经见过贤妃。若是有任何不妥,贤妃即便发作,兴师问罪的人也该过来了。这半晌没动静,想是平安渡过……? “扬灵!”忽听得背后一声呼唤,骇得肩头一颤。急急忙忙转过身,已对上孟昱的胸膛。心里那根上紧了的弦陡然一松,差点就扑进孟昱怀里,诉说这一时半刻的担惊受怕。 “贤妃派来的人呢?” 宋扬灵稳了稳心神,到底没做出丝毫逾矩行为。说到:“已经回去了。我临了一副给她带走。” 待她说完前因后果。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孟昱一时到不知该说什么。一面佩服她有急智,临危不乱,一面却难减担心,道:“宫人去了多长时间了?可真能蒙混过关?” 宋扬灵浅浅一笑,从孟昱手里接过那卷泛黄的册子:“你既然送了过来,即便真让贤妃看出破绽,也不妨事了。大不了说那是我闲来无事临摹的,今儿忙中出错,拿岔了。就算贤妃不高兴,大不了打一顿,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小命。” 孟昱一听有理,长嘘一口气,往身后的书架轻轻一靠:“急得我心肝差点跳出来。” 宋扬灵闻言,心中一动。神色颇有些娇羞,偷偷打量孟昱一眼。只见他满色泛红,额头上满是汗珠。必是一路飞奔而来。情不自禁,掏出手绢帮他擦了擦额头,温言到:“急成这样。”含嗔带羞一般。 孟昱高出宋扬灵足足一头多,俯视着她,能看见睫毛轻微的翕动,还有衣领之下润洁的肌肤。 身子突然涌起一阵燥热。他朝其他地方望了两眼,觉得心思稍微澄明些,才说:“往后不要再拿书给我。这段日子以来,是我让你难做了。幸而今天有惊无险,不然……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万分庆幸。若是宋扬灵真因他而出任何差错,他只怕也不愿苟且于人世。 想到此,不禁伸手碰了碰宋扬灵的肩。触手处,温软实在,才让他真的放下心来。 宋扬灵没动,也没觉得孟昱这个举动唐突,只说:“不妨事,往后再有什么书,我可以抄出来拿给你。” 孟昱却摇摇头:“真的在不必!读了这么多书,若不能一用,岂不白读?我日前同你所说,打算投身军营,如今已打定主意。”他不能一辈子困在宫中,不能一直守宫门到老。他要重振孟家,要救宋扬灵出这宫廷,必须建功立业,在万人之上。 宋扬灵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替他担心:“我听闻边境不平,且蛮夷悍勇。虽说我朝打过几次胜仗,沙场献身的将士却不亚于斩杀的敌人。” “若非如此,怎建奇功?!”孟昱很是坚持。 宋扬灵无话,沉默半晌。听孟昱所言,必是不会听自己所劝。与其做无谓劝告,倒不如说几句振奋的话,因此昂然到:“你熟读兵书,又天赋过人,此去定然马上建功。只可惜我一介女流,只能困于这四角宫廷。他日待你归来,我再水酒洗尘。” 孟昱见她眼中明澈,似有光辉耀眼。他想,这一世,他也不会忘记宋扬灵此番话,此时表情。 ―――――― 宝文阁众人用过晚饭之后,宋扬灵和落菊收拾碗盘。待空闲下来,只见魏松冲她使眼色,示意她外边说话。于是擦擦手,走到外边,问魏松:“什么事?这等鬼祟。” “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同你说道说道。”魏松的脸上再无往常玩笑之意,相反还十分严肃。 宋扬灵将几缕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掖进发髻之中,道:“直说便是。” “今儿我去找孟大哥。他一听说你出事,急得要不得,连防嫌都顾不上,直接来阁中找你。你可明白他的意思?” 宋扬灵登时红了脸,问出一句:“他可向你提起过什么?” 魏松摇摇头:“虽然不曾,但是还用说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连押班背地里也曾说过,谁看着你们不是关系亲厚的?” 宋扬灵心中陡然一沉。她虽与孟昱亲厚,却只是因为二人交好,颇聊得来。若说儿女私情,只怕孟昱毫无此意。毕竟他曾与周婉玉定亲。况且周婉玉出事之后,他对婉琴表姐颇多照顾,必定是看在婉玉的情面上。就算对自己好,怕是也有婉玉表姐的情分在。 便道:“你想多了。” 魏松怎么看孟昱都是对宋扬灵格外关切的意思,便问:“莫非是你不愿意?我告诉你,孟大哥可是难得的好儿郎。” 宋扬灵摇摇头:“我们走得近,不过是因为同病相怜罢了,并无其他。”话出口,陡然觉得胸闷不已。 “若是我们家中不曾出事。他便是我的表姐夫。”说到此处,心中更是隐隐作痛。想起孟昱立志从军之事,不禁更加黯然。他若是真的看重牵挂自己,又怎会固执己见投身军营?她何曾想到孟昱立志从军的一个原因便是要救她出这牢笼! 魏松见宋扬灵表情笃定,只得叹一声:“怎会这样?我看你们,倒是好一对……”说着,抬眼望望宋扬灵,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 当夜,陛下歇在长乐宫中。这是常事,尽管平常,李贤妃却并不等闲待之。特意叫快雪准备兰汤。她沐浴时,水中放有诸多香花香草,唯有快雪经手,她才放心。 李贤妃读的书不多,连女戒都不曾看完。在她看来,没那么多规矩可讲,尤其是在男欢女爱时,在床笫之间。 只是传出去到底不雅。言官儿们管得又宽,但凡声响大些,他们就敢往奏折上写。一口一个红颜祸水,妖妃魅主。因此陛下来歇宿时,她只留两个心腹小丫头在内服侍。快雪则带着众人在外把守,不让人靠近。 沐浴完毕,贤妃只着一领轻纱来至陛下案前。 他手中捧着一册书卷――正是白日里快雪从宝文阁取来的那卷。 贤妃吐气如兰,轻轻一跃,坐于案上。轻纱贴着肌肤,露出若隐若现的肉色。她双腿交于前方,紧紧闭合。一身光洁肌肤像玉石,若象牙。 陛下随意将书册放下,一手探入裙底。触手滑腻温软。 贤妃微微昂起头,半眯着眼,眼风若有若无,似轻烟。她一抬手,拔掉发钗,一头青丝如瀑布垂落。扬起的发丝划过陛下耳鼻之间,带来麻痒触感。 他顺手移开发钗,欺身而上,贴着贤妃的玉体。一用力,打算抱着她去床上。贤妃却微微一笑:“官家不想在这里试试?” 一句话煽动得欲*火高涨。 顷刻之间,便只闻低沉喘息。 夏日,天亮得早。在内侍进来伺候之前,陛下已从床上起身。贤妃睡得惊醒,立时跟过来,帮着更衣。 陛下长身玉立,站于案旁。因一直记挂那卷书册,顺手拿起再读。大概因为夜里太过激烈,书册竟被发钗划出好几道口子。正待叹声可惜,却见那字迹上亦被划出一道。只见白痕新色,分明是表面旧,里面新。怎可能是数十年前之物? 于是拿起,置于鼻下轻闻,果然有淡淡烟熏之气。 若不是他精于字画书法,若不是昨夜发钗偶然划过纸张,还真叫这小小伎俩蒙骗过去! 他问一句:“这书册可是从宝文阁取来?” 贤妃一面道:“是”,一面整理着长袍下摆。 他盯着那书册字迹,眸光一紧,沉吟未语。 待从长乐宫中出来,陛下吩咐身后小黄门一句:“散朝后,随我去一趟宝文阁。” ------------ 第14章 宝文阁(五)补齐 宋扬灵没想到在宝文阁的故纸堆中竟然也能读到宫中秘辛。txt小说下载80txt.com 几日前她在一堆奏折和先帝写的零星文章中推测了一段不是她这个年纪可以知道,现在亦再不会被人提起的往事。 先帝所立的太子并不是当今天子。 大睿王朝,蔺氏天下。当今天子蔺常是先帝的第三子,德妃所出。太子在十二岁那年暴毙。宋扬灵看见奏折上,先帝亲笔向大臣写下:“痛失爱子,肝肠寸断。” 短短八个字,出自帝王之手。宋扬灵猜测,即便贵为天下至尊,先帝应该是个慈祥柔和的人。可是,他所面对的,不仅仅只是丧子之痛。 国失储君。空悬之位让多少人虎视眈眈! “兄弟失和,催父母之心肝。” 这句话可能隐藏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现实。如果只是失和,怎会用到“摧心肝”的字眼?!宋扬灵想象,储位之争,必定惨烈异常。以至于先帝甚至不忍诉诸笔端。 为了弄清那段历史,她翻看了更多记载,闲来无事时又与赵恒秋闲聊,想知道更多。赵恒秋不愿多谈。然而点到即止的片段也足够让宋扬灵拼凑出大致轮廓。 当今天子,也就是当时的皇三子,并无太多继承大宝的优势。首先,他之上还有一个年长的皇二子。立嫡立长的观念之下,皇二子最得朝臣拥戴。其次诸皇子之中,唯有皇三子最不得帝心。 宋扬灵读到一句先帝亲笔写下的评语:“为人刚勇狡诈,心机深沉,不类吾!” 就在二立太子即将尘埃落定,皇二子众望所归之际,突然有人揭发皇二子勾结朝臣,党同伐异,更有某逆之心。一时之间,朝堂哗然。各方势力彼此角力,就在事情越搅越混时,再有人爆出前太子之死与皇二子牵连甚深。 连续打击之下,先帝一病不起。皇二子于庆熹殿外跪地哭泣,为表清白,坚辞太子之位。更自请去潭州守边。 一桩不明不白的官司,到最后也没有水落石出。宋扬灵猜先帝不愿意彻查此事,不管皇二子是不是幕后黑手抑或只是被人冤枉,最终结局都不是宅心仁厚的他所愿面对的。 他选择了逃避。准皇二子所请,封清河王,镇守潭州。 如此一来,还够得上储君资格的唯有皇三子蔺常。[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也许是为了避免嫌疑,当罗摩与睿朝边境凉州开战时,蔺常请战。 也许终是不喜这个太不像自己的儿子,先帝当即准奏。却没有皇二子封王的风光,只领了大将军衔开赴凉州。 彼时,睿朝富而羸弱,常年向交界各国馈赠财物以求和平。因此各国时常滋扰边境以求更多财物。 蔺常是坚定的主战派,并与朝中武将交好。而先帝以黎民百姓休养生息计,只愿以财帛求平安,更认定蔺常不是仁厚之人,因此不喜。 不料蔺常在边境连连获胜,赢得举国上下一片美声。他去镇守边关时才十四岁。再次回朝,已经二十。 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先帝病重。 尽管那时,朝堂内外,举国上下皆以为皇三子蔺常于国有功,文韬武略,继承大统非他莫属。而至死,先帝也没宣布继位之人。 这一段历史再无记载。赵恒秋亦是支支吾吾,不肯说明白。反正,最终结果是蔺常当了天子。 今年是太和二年,蔺常登基十年。算起来,他登基时,宋扬灵才是个三岁多的女娃娃。 她又一想,蔺常十四岁那年,已经带兵出战,立下赫赫战功。而自己,明年也将十四,还得在这皇宫里整理故纸堆。 想起这个,又牵挂孟昱从军之事。前日还读到诗句:“悔教夫婿觅封侯。”想到此,不禁红了脸。孟昱虽不是她夫婿,大概这一世也不可能成为她夫婿,但她总归不忍见他前往沙场。 正神思缭乱间,听见背后一个低沉嗓音:“你是这里当差的小宫女?” 宋扬灵一惊,回身一看。只见身穿锦袍的男子,微微俯身,打量着她。而后面跟了一个小黄门。 后宫之中的男人,不用猜便知道是谁。更何况,还是一张那么熟悉的脸,当日曾在凤鸾宫亲见的陛下本人! 她立刻敛衽下拜:“陛下万福。” 余光瞥见天子面目,眉如刀刻,鼻若悬胆,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心道这就是不受先帝所喜的皇三子!这就是立下赫赫战功,最终成为九五至尊的当今天子! 蔺常只觉眼前的小宫女面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这后宫,不说佳丽三千,也美人如云。而漂亮的人总是有些相似的,因此蔺常时常分不清那些锦衣华服盛装打扮的宫人之间,到底有何不同。 这个小宫女嘛,大概是因为只是底层宫女,即使想打扮也有心无力。所以衣饰甚为简单。梳双环髻,穿翠绿色的齐胸襦裙,像三月时柳树刚抽出来的嫩芽。 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像古潭。只因为亮,才不显得阴沉。又黑又亮的眼睛,像烧得过红而灼人的木炭。 蔺常终于想起来,曾经在昭阳殿上见过这个小宫女。那时她为另一个宫女说话求情,吓得面色苍白,差点瑟瑟发抖,还顾得上为别人说话。他记得,自己还夸过她来着。 “是你!”蔺常稳住那点涌动的惊喜,面色如常道:“长大了好些,我倒一时没认出来。” 听上去像是故人重逢般熟稔。表情却仍是生人勿进的威严。 宋扬灵丝毫不敢因他的话而产生平易近人的错觉。恪守礼节到:“蒙陛下记得,是奴婢的莫大荣幸。” 蔺常听她说话谨小慎微又有溜须拍马之嫌,顿觉索然无趣,低低“嗯”一声,转身沿着书架四处走。 乍见天子的震惊褪下,此刻宋扬灵满脑子都是蔺常怎么会突然来了宝文阁!据说陛下可是从未踏足过这里的!偏偏室内除了她又没有别人,想找人给赵恒秋传个话,通知陛下到了都没人。 脑中万千个念头转过。是昨日字画之事泄露了?可是看陛下表情毫无动怒之意。还是最近宫中有些关于宝文阁的传言?这也不太可能。莫非是因李贤妃派人来此处,勾引起陛下怀念先帝之意? 虽想着事情,脚下却不敢停留。亦步亦趋跟在蔺常身后。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他似乎对架上书籍颇有意思,便在后面温言介绍:“宝文阁共有六间藏书室。分别藏有佛道典籍、医农之书、话本传说、经济治国之策、诗词歌赋以及先帝生前的奏折、文章。这一间存放的便是先帝御笔的奏折文章等。” 宋扬灵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陛下脸色,只见他并不不悦,相反还似认真听取的意思,便接着说:“这间藏书室一共二十架。左手边十架皆为奏折,按照朝廷人事、农桑、边境兵事等存放。右手边十架是先帝文章。第一架是先帝所写的诗词,还有一册话本。后两架为朝臣赞颂先帝之作,再后三架为民间颂扬先帝之作。最后四架皆为先帝与朝臣饮宴赏玩时,众大臣的朝贺之作。” 蔺常听宋扬灵口齿清晰,对着各种各种典籍书册了若指掌,不由面带微笑,问了一句:“可有兵书?” 宋扬灵微一沉吟,便道:“兵书不多,只有几册常见的典籍,与治国之策放在一处。” 蔺常更觉有趣,道:“你一个小小宫女,也只常见的兵书是什么?” 宋扬灵听这话中有质问之意,正色到:“奴婢妄言了,请陛下恕罪。” 蔺常有心试她,故意道:“你先说什么是常见的,再说恕不恕罪罢。” 宋扬灵微服一礼,道:“《孙子兵法》由兵圣孙武所写,闻名天下;名将吴起曾助魏文侯尽得秦国河西之地,以成霸业,所著《吴子》自然受世人推崇;再有抗金名臣陈规所著《守城录》。” 蔺常没想到宋扬灵竟能答得头头是道,不禁停下脚步,回身扫了她一眼。面上一时也看不出喜怒,只听他接着问:“那你再评评这些兵书的优劣。” 陛下刚刚那道目光,虽然短暂,却像道惊雷。宋扬灵不敢再示以锋芒,遂说:“奴婢只是小小宫女,因为时常整理书册,是以记得名字。兵书深奥,奴婢不懂,不敢妄言。” 低头敛额,煞是温良。 不料蔺常却不为她的谦卑所动,逼近一步,问:“偌大一个宝文阁,可是只有你一个宫女?” 宋扬灵不解何意,只能据实答道:“宝文阁里有十数人,算上奴婢虽只有两个宫女,内侍却有十来个。” “既有这许多人,莫非其他人都在躲懒,只有你一人整理?不然何以你如此清楚阁中所有书册典籍?!” 宋扬灵听这话似有不喜之意,立刻倒身下拜,不卑不亢到:“只因阁中各人有个人的职责,而奴婢主要负责整理书册,加之又喜欢读书,是以才了若指掌。”又补充到:“进入阁中之后,押班教导我们勤勉于职责,在其位,须谋其政,因此阁中诸人皆是勤勤恳恳。” 几句话说得宝文阁上行下效,人人皆恪尽职守,俨然宫中垂范。 蔺常一听,到觉好笑,想这小宫女倒是乖觉。又念及她方才所言,心道既然只有两个宫女,那么不难分辨出究竟谁是临摹书册之人。 ------------ 第15章 宝文阁(六) 宋扬灵正恭恭敬敬地答话,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猜测是阁中其他宫人前来,不由得大舒一口气。求书网www.qiushu.Cc虽垂着头,目光却一直向门口飘去。 果然看见魏松的身影从门口转过来。 他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宋扬灵面对他站着。背对着自己的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他不像宋扬灵曾经还有幸见过天子一面,此刻心中虽然猜测,但也不敢肯定,犹犹豫豫地蹭过来。 宋扬灵见他一走近,敛容到:“容奴婢向陛下奉茶。” 魏松一听,才知眼前的真是天子!立刻拜倒行礼,三呼万岁。 蔺常随意地抬抬手:“平身。”又道:“这里可有喝茶的好地方?” 宋扬灵答:“正厅有饮茶之处;后院还有一处小阁,亦可饮茶。” 蔺常便道:“那就去小阁吧。带路。” 魏松弓着腰在前引路,宋扬灵去准备喝茶的器具,也顺带告诉赵恒秋一声说陛下亲临。 ―――――― 喝茶是赵恒秋在一旁守着的。 宋扬灵和落菊则添换茶汤,进献鲜果。 蔺常见两个宫女皆已到场,又见落菊年纪甚小,言谈之中并无过人之处。心中笃定那书册必是宋扬灵所写。却不点破。喝了茶,评两句阁中景致,便起身要走。 一行人恭送到外边。 待蔺常走后,赵恒秋仔细地问了一遍宋扬灵陛下来的情况,以及说过的话。连表情、语气都没漏下。 宋扬灵认真地回答完毕。觉得奇怪,便问:“爷爷可是有担心的事情?” 赵恒秋叹口气,见左右无人,才说:“陛下向来不喜宝文阁,突然驾临,必然事出有因。”只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原因。 “陛下为何不喜宝文阁?”宋扬灵十分奇怪,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也就罢了,难道还会不喜欢一处地方? 赵恒秋看她一眼,便道:“你以前不是问过我先帝往事?先帝与陛下性格不合,爱好不同。你想,若你冷落一个人时,那人是否还会一心同你好?” 宋扬灵一听就明白了,陛下哪里是不喜宝文阁,根本是不喜先帝!这也难怪,先帝在时,偏心得那么明显,陛下心中怎可真的毫无芥蒂? 而这宝文阁中尽是先帝藏书,陛下又与先帝爱好迥异,想必也对先帝的这些书无甚兴趣。(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怪道从来不来这宝文阁。 她脑筋转得快,这样一想,便又说道:“既是这样,贤妃派人刻印她祖父写给先帝的文章,陛下从心里应是不欢喜的罢。” “你倒是一点就通。”赵恒秋难得开口说这些,既说到,不免又多说了两句:“贤妃母家势力如日中天,正是陛下用得着的时候,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同她计较。” 这底下的话自然不必再说。宋扬灵躬身告退。 ―――――― 天子行踪,那是宫中众人时刻关注的焦点。蔺常散朝之后来了一遭宝文阁,不出三日,已是人人尽知。 不过只是偶然走一遭而已。众人尚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又来了第二次。 这下可真成一桩值得大讲特讲的大事了。 所谓上行下效,陛下一来,宫中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免不了也来走一走。最先来的是贤妃的人――来的也有名正言顺――还书。 只是这一次打头的不是快雪,而是贤妃本人。 贤妃今年约莫二十四、五岁,如开到正好的海棠,明艳嚣张。她穿一身水红罗裙,手中一柄团扇。扇面上是美人临镜,芳华绝代。 宋扬灵在下请安,心中感叹,果然是宠冠后宫又有冲天权势的宠妃,一身威严,让人不敢正视。美得这样光彩夺目的女人与蔺常那样的一代雄主倒是相得益彰。 贤妃实在看不出这小小的宝文阁里有何吸引之处,竟引得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驾临。 她端坐于上,纤纤玉指拿起茶盏,轻轻揭起杯盖,看袅袅烟气从指间消散。一点樱唇,如三月初开的桃瓣。 浅酌一口,亦如一幅画。 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颜如花,气如兰。宋扬灵想,古往今来那么多耽于美色的昏君,实在也不应该遭万人唾弃。只因诱惑太多,太大,想从这三千佳丽上移开目光,关注国事,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 李贤妃将将用过一盏茶。有小黄门进来通报,说楚昭仪到了。 赵恒秋自然要接驾。他躬身领着楚昭仪进入正厅。路上已经暗示了贤妃此刻正在里面。 楚昭仪没想到今天来居然碰上贤妃,心中直叹倒霉。贤妃如今在宫中可谓风头无两,即便皇后见着她,也礼让三分。而贤妃又不是个和顺性子,自己身为昭仪,分位虽然不低,在贤妃面前却得打点出十二分精神。 而且她平日里与皇后走得近,是为皇后一派,更加让贤妃看不顺眼。只希望今天贤妃心情好,别鸡蛋里挑骨头。要是当着这许多人给自己没脸,传出去又是一场风波。 正想着,已经进了正厅。立刻敛衽福礼,跟在她后面的一种随从,宫女、内侍,皆倒身下拜。 贤妃轻轻巧巧地放下茶盏,手指从青瓷上移开。凤目一转,笑刚三分:“不必多礼。”身体却一动未动,连眉毛都未挑起。她身边的人尽皆屏气凝神。 只这一礼,一来回,宋扬灵便觉得贤妃气势迫人,而楚昭仪仿佛平地矮了下去。 楚昭仪也正为贤妃的高高在上而不忿,奈何到底矮人一头,只得忍耻坐于一旁。她长相清秀,瓜子脸,细眉细眼,永远像笼着层烟雾似的。五官倒不突出,却天生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让人一见难忘。 也是为此,贤妃格外不喜欢她。说她整天蹙着眉头,也不知装柔弱给谁看。 厅上气氛不好。赵恒秋都不敢随意插嘴,遑论宋扬灵这些底层宫女。 未免尴尬,楚昭仪只得先打破平静。满脸堆笑,道:“听闻贤妃祖上有一篇文章甚得先帝喜欢,特意收在这宝文阁里,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 贤妃最喜人奉承。听楚昭仪这般说,面上不免浮起得意笑容,冲快雪使了个眼色,才说:“今儿恰好是来还书的,幸得还没收进去。” 快雪便着一个小宫女捧着书册过去。楚昭仪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出来接。大宫女叫试茗,也是楚昭仪身边得力的人,长挑身材,圆脸,伸出双手,毕恭毕敬。 然而,那一瞬间,也不知是递书的小宫女没看清楚,还是接书的大宫女没拿稳。啪一声,书就掉在了地上。 室中本就安静。这一声,煞是突兀。 试茗的脸登时就白了,立刻跪倒在地,认罪请罚。 快雪熟知贤妃心事,犹如腹中蛔虫。立时跳出来,沉声一喝:“几十年的老物件,也是这样摔得碰得的?!都似你这班当差不仔细,宫中还要你我何用?” 楚昭仪面上也是一白,听了快雪的话,更加不敢给试茗求情,反而吩咐一声:“拖下去!杖责!” 若是平常,这等小错说可恕也就恕了。或者看在楚昭仪面上,客气两句,交由她带回去处置。可眼下,偏偏是贤妃和楚昭仪。本来贤妃就不喜楚昭仪为人,两人还是两个阵营的,明里暗里没少结梁子。如今抓着这个错,贤妃怎可放过! 听楚昭仪说要杖责,也不加阻拦,只冷哼一声。 倒是可怜了试茗,还没挨打,眼泪先流了满脸。像一朵揉皱了的玉兰。 事情既然发生在宝文阁,赵恒秋就不能置之不理,但也不能立刻跑出去,给宋扬灵和魏松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告退。 刚来到外面,只见两个内侍已经将试茗压在条凳上。动手的是宝文阁的人。宋扬灵走到他们旁边,悄声求了句情。 都是自己人,那两个内侍自然卖宋扬灵的面子。打得很有讲究,举得高,落得轻,看上去凶狠,实际并不重。 打完以后,试茗的裤子、裙子全破了,沾在腿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因为落菊还在厅里奉茶,宋扬灵便只得自己扶着试茗去她们房里,暂且上点药,换件衣裳。 倒也不是她善良到敢和贤妃对着干,只是人皆有恻隐之心,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她轻手轻脚帮试茗换了药,又拿出一条自己的裙子给试茗看,说到:“姐姐的裙子不能穿,等会儿还要回去,路上不好看。要是不嫌弃,换上我的可好?这裙子我也还没上过身。”既然要做人情,索性做到底,拿出的是新作的裙子。 试茗此刻已经满腹委屈,像那跌入谷底的人。旁人一点好便犹如雪中送炭般。含着泪点头:“妹妹哪里的话?我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只是今日初次见面,便承妹妹的请,倒叫我不好意思。” 她一边帮试茗换裙子,一边说:“姐姐要是疼,告诉我。”又宽慰到:“受伤之后,最忌气滞,姐姐要是疼,叫出来也不妨事的。我这里僻静,外边听不见。” 听了这话,试茗便不似先前那么咬牙忍着,哽咽出声。因为越想越伤心,索性大哭了一场。宋扬灵轻轻拍着她后背,柔声安慰。 贤妃走了之后,楚昭仪立刻赶来探视试茗。因见宋扬灵所住室内狭小,不禁皱了皱眉头。 宋扬灵想她主仆之间,怕是有体己话要说,请安之后便即告退。 只因试茗是楚昭仪的心腹。她此刻急着安抚,也不顾那床上是否干净,坐在床沿,抓着试茗的手,说:“苦了你了……”说一声,叹一声,仿佛挨打的是她自己。 试茗心中一酸,滚烫的眼泪掉下来。 楚昭仪拿自己的手绢帮她揩拭:“只因贤妃与我不睦,那你作伐而已。” “娘子哪里的话!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叫贤妃捏住了错。” 两人又细细说了番话,楚昭仪才道:“不过此次因祸得福也未可知。你腿脚不便,可在此养病。一来与这里的人多接触,自然能知道陛下为何常来。二来我也可以常来看你……” 常来的意思是兴许能碰上陛下也未可知。蔺常已多日未曾去楚昭仪之处,颇有些爱弛的迹象。近日正千方百计想多见见陛下,不曾想就遇上了这个由头。方才说杖责时便已想到这步。 “你放心,我自然将这里的人打点好,不会委屈了你。” ------------ 第16章 宝文阁(七) 楚昭仪说试茗伤成这样,不便移动,请赵恒秋派人代为照顾两天。[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语音娇柔,说到动情处眼眶泛红,如露珠在荷叶上滚动。 赵恒秋躬身答道:“昭仪放心,小人定当尽心竭力。” 楚昭仪幽幽叹一口气,言有尽意无穷的意思。被李贤妃当众打了她的人,面子上依然挂不住,只好装柔弱博人同情了。半晌才说道:“有劳押班。药材、食物我一概派人送来。再则,照顾病人,多有劳动,这是我一点心意。请押班不要推辞。” 赵恒秋笑着推辞一回:“试茗姑娘在这里受的伤,照顾几天是我的本分。再则宝文阁本就人少,多来一个人还能热闹两天。怎敢让昭仪破费?” 楚昭仪冲右手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道:“简薄之礼,略表心意而已。押班不肯收,便不是自己人的意思。” 赵恒去心知这赏是必须要收的,推辞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便说:“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小人代阁里所有人谢昭仪赏赐。” “不必客气,等试茗伤好,我另有赏赐。” 楚昭仪走后,赵恒秋就叫来了宋扬灵和落菊,嘱咐她二人这几日先不必管理阁中事务,照顾试茗才是第一等事情。 到下半日,楚昭仪果然又着人送来了药材、食物,还有试茗贴身用的一些东西。宋扬灵接过来,一一收好。 ―――――― 试茗虽然比宋扬灵、落菊大几岁,但日夜歇卧在一处,很快便熟稔起来。 尤其是宋扬灵,因为年岁相差得少些,照顾人时又细致沉稳,因此试茗与她格外亲近。 一日里还说起她自己本来也有个妹妹,与宋扬灵差不多年纪。带着点羡慕的语气道:“现在怕是在议亲了。” 宋扬灵见她脸上泛出柔和光彩,目光灼灼,似乎对宫墙外的生活无限向往似的,便问:“姐姐怎会进宫?” 试茗叹口气说:“本来不想的。我家里不说大富大贵,也很过得日子。后来遇上各州县选宫女,被挑了来。命该如此罢。” 宋扬灵笑着道:“看昭仪待姐姐如此之好,我还以为姐姐是昭仪带进宫的。” 试茗摇摇头,笑着说:“我本来在灿霞宫当差,昭仪一进宫便被分来这里。也是机缘巧合罢,后来就在昭仪身边服侍。” 说到此,试茗略有点得意,不禁又多说了几句:“昭仪家是文臣之后,听说祖父还做到地方转运使。(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家里好是气派,进宫时,自然带了人,也带了东西。可偏偏最后是我守在她身边时间最长。” 宋扬灵不懂,疑惑到:“跟着昭仪进宫的姐姐呢?” 试茗悄悄道:“是一对姊妹,被比下看中,收了做才人。”说完,自怜地一笑:“昭仪信任我,大约也是我这样粗粗笨笨的,没太多心思。” 试茗长相不差,只是这后宫之中,灵动之人太多,倒显得她姿色平平。 宋扬灵笑道:“姐姐若是粗苯,这世上便再无灵巧之人。” 谁人不爱听奉承?试茗听宋扬灵一说,娇羞一笑。 自那以后,宋扬灵照顾试茗更为尽心。试茗待宋扬灵也情同姊妹。 ―――――― 落菊年纪小,说话时没太多忌讳,时常拉着试茗问陛下、后妃的起居饮宴。 “姐姐,姐姐,他们都说昭仪洗脸用的可是黄金脸盆,当真?” 试茗无奈一笑:“怎么可能?就算有那金子铸盆,哪个宫女端得动?” 落菊一想也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又问:“陛下是不是常去你们那里?你见过陛下动怒吗?” “我们一介女流,陛下有什么需要在我们面前动怒的?”说完,话锋一转,便说:“你还向我打听陛下的事情,如今宫里谁人不知陛下爱上宝文阁看书,你岂不是常常见着陛下?” “见是见过两回,不过没敢细看。”落菊搓着双手,眼前仿佛又出现蔺常带着小黄门过来的画面,道:“远远看见就紧张得不得了。” “我不像扬灵姐姐那么大胆。陛下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只有扬灵姐姐一个人在书室。姐姐还向陛下介绍了好一大通阁中情况,要是我,早就吓得什么都不记得。” 宋扬灵笑着说她:“所以我时常说你,书册存放之位要牢记在心。你以为我见着陛下不害怕?怕得发抖呢。不过因为那些东西记熟了,一顺溜就说出来。” 几人正说话,魏松突然来请,说陛下过来饮茶。押班叫她二人去奉茶。 落菊到没发现有何不对,脆生生答应了是,还对试茗说:“姐姐休息,我们过会儿再来。” 宋扬灵却禁不住想,奉茶而已,小黄门也能做的事情,何必巴巴地叫自己和落菊过去?要说赵恒秋想所打算,那绝对不可能!莫非是陛下亲口叫自己俩人去的? 想到此,不禁抬头望了魏松一眼。 出得门外,便将心中疑虑问出口。 魏松笑嘻嘻地:“可不是如你所猜,真是陛下叫你们去的。我想这事说光荣也光荣,但毕竟又有点异常。”说完,压低声音,在宋扬灵耳边道:“试茗她终究是楚昭仪身边的人,怕她有什么想法,就托口是押班叫你们去的。” 宋扬灵笑笑:“你也太小心。试茗姐姐与我们俩是交好的。” 魏松撇撇嘴:“小心点好。” ―――――― 蔺常是突然想起来要来宝文阁坐坐的。其实他对这里的藏书还真的不甚感兴趣。就是想来坐坐而已。 不料坐了好一阵,只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内侍,那两个小宫女却不见踪影。不禁提了一句:“咦,近日怎不见那两个小宫女?”本来是想问宋扬灵的,话到口边,想了一想,改成了两个。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赵恒秋当即禀报:“准备差点可能费了点功夫,小人这就着人去催。” 蔺常还掩饰了一下:“不忙,我就问问。” 所以,宋扬灵和落菊进来的时候,手里各端着一个托盘,摆着各色茶点。 蔺常只粗略扫了一眼――天天这这些,自然是腻烦的。只是端着托盘的宫女反而让人赏心悦目。 宋扬灵穿一件湖蓝色襦裙,烈日炎炎下像一捧沁凉的泉水。 蔺常不由得心头一丝舒爽,嘴角扯开笑容。从宋扬灵的托盘里拿起一块乳白色糕点。 起初还说些书籍之事,后来问起宋扬灵几岁进宫。 宋扬灵狠狠扣了一下手,才故作平静回答了一遍身世。 蔺常大吃一惊,着实没想到宋扬灵竟然是罪臣之后。而且宋扬灵的父亲,蔺常还记得。名动天下的大才子――难怪宋扬灵如此灵慧! 又想起查办案件之后,从宋家抄出来的财物。数额之巨,让人咋舌。他当时愤怒地一拍桌案,将一方砚台扫至地上。墨汁溅了一桌一地。一时殿内噤若寒蝉。 若不是刑不上大夫,记着组训优待士人,当时他是恨不能砍了宋扬灵他父亲的头的。 宋扬灵紧张地看着蔺常脸色变化。只见他眉未动,眼未抬,心中暗自愧悔。像蔺常这样的人物,怎可能喜怒形于色?! 蔺常稀松平常地说了一句:“你也算故人之女了。” 只是,不知这故人是值得怀念的还是令人切齿的。 只听蔺常又道:“我小时见过你祖父,还听过他讲课。是我的一日之师。” 宋扬灵垂下头,幽幽道:“我三岁时,祖父去世。只记得幼时曾被他抱在怀中,念了一句我的名字。” “三岁前的事情还能记得,实属难得。” “脑中一直有这个画面,也不知真不真切。” 正闲聊,突然有小黄门来报:“楚昭仪到。” 蔺常未动。不久便见楚昭仪从远处摇摇而来。 她到了近处,一见陛下在此,大吃一惊,立时请安到:“臣妾不知陛下在此。” 楚昭仪这日穿得甚是简单素净。翠绿色裙子,未戴冠,只松松挽了个发髻。 这装扮偏对了蔺常的眼――这段日子不知怎的对宫妃的华丽装饰甚是腻烦。他笑着说:“不必多礼。”又道:“过来坐。你怎么会来这儿?” 楚昭仪在蔺常近旁坐下,小鸟依人般。声音娇柔到:“我过来看试茗。” 蔺常更觉得奇怪,问:“好好的试茗怎么在这儿?而你还要来这里看她?” “陛下不多想,臣妾才说。”楚昭仪软软看了蔺常一眼,娇嗔道。 “说就是。” “试茗在这里养伤。”然后将试茗被李贤妃所打之事说了一遍。以退为进道:“虽然试茗只是一时粗心,但幸亏贤妃教导,要不然若是以后在陛下面前也粗心犯错,可如何是好?” 蔺常笑笑的,道:“贤妃素来如此。” “臣妾当然不会因为此事而对贤妃不满。只是陛下问起,才说一二。” “你委屈了,试茗也委屈了,宝文阁众人照顾她也辛苦了,今日都赏。” 楚昭仪自觉有了蔺常这一句话,面上颇有光辉。在宝文阁被贤妃扫掉的面子重新找回来,因此分外高兴,声音更加娇柔得似出谷黄莺。 蔺常和楚昭仪起身,去书阁中走了走。出来时,也不知怎的,蔺常就直接去了楚昭仪处。 放赏的过来。宝文阁众人各得一贯钱,赵恒秋是两贯。唯宋扬灵所得,不是钱,而是一方砚台和一套笔。 ------------ 第17章 宝文阁(八) 试茗跟着楚昭仪这几年,见过不少好东西。[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一眼就看出宋扬灵得的砚台和笔价值不菲。甚至比楚昭仪正用的那套还精良几分。 这宝文阁主事的不是扬灵;论功行赏的话,她也没有了不起的功绩,怎么偏偏她一个人得了重赏? 难道说陛下是冷眼取中了她?所以才时常来宝文阁,甚至赠她重礼? 可是她记得当初楚昭仪身边的那对姐妹,虽然也曾得陛下青眼,却并未如此让陛下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陛下的心腹都知来知会了一声,后来一道令下,封了个才人,就被内侍带走。 其实在那之前,莫说楚昭仪,就是试茗都看出来,那两姐妹不安分。可是楚昭仪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陛下就将人要了去。试茗暗地里还想过,也就是楚昭仪性子软,自己带进宫的丫鬟被陛下说收就收了。要是换做李贤妃,那两姐妹不说脱层皮,起码也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试茗将砚台轻轻放回原处,踮着脚走回榻上侧身躺下。坐得猛了,扯着背后的伤口,疼得她直咧嘴。 她倒抽了几口冷气,才觉得稍微好点。看着窗外西斜的日光,推算扬灵应该要送饭进来。 果然,只听咯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百鸟朝凤食盒上一双白生生的手,再往上,是隐在霞光里看不真切的一张脸。 待她走进屋内,试茗才略带诧异地“咦”一声,问:“扬灵没来?” 落菊一面将食盒摆上桌案,又把饭菜一碗碗摆出来,一面说:“魏松找扬灵姐姐说话呢。她担心你饿着,就叫我先送过来。” 落菊摆好碗筷,走过来,要搀扶试茗。试茗却已经扶着床榻站起来,笑道:“好多了,能走,没关系。” ―――――― 魏松的脑袋瓜子几乎转了一天没歇下来,今儿吃饭的时候吃得尤其多。一边吃还在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了不得。坐着也不说话,心里却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恨不能抓耳挠腮。瞥见宋扬灵装了食盒要给试茗送饭,连忙一扔碗筷,像是连一刻都等不了一样,上前几步,扯着宋扬灵的袖子,说要去外面说话。 扯得宋扬灵踉跄一步。 她没好气,拍了魏松一把:“急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我要给试茗姐姐送饭呢,回头再来找你。” “等不了,急事。”魏松说着又拉起宋扬灵往外走。 宋扬灵不得已,只得冲落菊交代:“那你帮我把饭送进去吧。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魏松一路东张西望,一直走到僻静处,确定四下无人才停下来。 宋扬灵说他:“做了亏心事不成?这么鬼祟。” “嗤,”魏松得神情放松下来,道:“跟我无关,倒是你的事。” 宋扬灵不禁向上一抬眼睛,黑白分明,又澄澈,直如寒星一般。倒把魏松看得心头一跳。 他慌张地眨了几下眼,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昨儿陛下不是放赏么?大家得的都是钱,怎么只有你得了砚台和笔?” 说实话,宋扬灵也正为这事思虑,听魏松提起,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你说陛下是不是有其他用意?” 问完之后,才觉得奇怪。说来这总是让女儿家害羞的事情。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心意动荡的情怀,只觉得像在分析利害关系一样。 那心情,甚至不如她在猜测孟昱是否还惦记着她表姐那般惶惑羞涩。 魏松不禁敲了一下宋扬灵的头:“你个小丫头,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小丫头?” 宋扬灵抬手摸着脑袋瞪魏松:“我马上小丫头给你看!我去告诉爷爷,说你打我!” 魏松本来下手不重,开个玩笑而已,立刻拉着宋扬灵,笑道:“说正经的。你心里大约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想提醒你两句。现在,就好比那嫩枝刚抽芽,最是娇嫩,也最是需要呵护的时候。” “但是,”魏松双眼滴溜溜转一圈,又说:“要是给旁人知道你这里埋下了种……” 宋扬灵倚在廊柱上,听魏松继续往下说。 “宫里头的环境不用我多说,你自然明白。多少有名有份的人都等不到开花结果,怎么肯容你再插一脚?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得小心谨慎,千万可别芽都没发,就叫人给连根拔了去。那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依你说,如何是好?”宋扬灵问他。 “自然悄没声息的,等到盘根错节,谁都动不了的时候自然最好。” 宋扬灵把话挑明:“你的意思是叫我防着试茗姐姐?” “她是其一。”魏松说完以后朝四下里打量一圈,讳莫如深地说:“即便在阁中,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扬灵突然撩了撩额前碎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说:“魏松,你我交好,我知道你这番话是为我打算。我的心事也不瞒你。你可知甲之蜜糖,乙之□□?” 魏松人虽聪明,读过的书却不多。听宋扬灵这般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只疑惑地打量她。 宋扬灵索性挑明:“也许这宫里大多数女人都想上龙床,可是总有一部分是没有这个想法的。” “你是说……你并不想?”魏松霎时领悟,可是又觉得奇怪。因为他并不觉得宋扬灵是个甘于平凡的人。 宋扬灵像是看明白了他的疑惑,答道:“没错,我也不想一辈子做个小宫女。可是出头的方法总不至于只有一个。我想出头,堂堂正正地。而不是靠着一张脸,把美色和年华货与帝王家。” 魏松就不太懂了。一个女人要在皇宫里出头,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得到天子恩宠么?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要是孟大哥在,应该会懂的罢? 想到孟昱,不禁又想起宋扬灵和孟昱在一起时,郎才女貌,彷如一对璧人。于是脱口就问:“你……是不是……念着,孟大哥?” 宋扬灵不妨魏松有此一问,一时之间,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一般,面上如同火烧。愣了那么一下,立刻矢口否认:“说什么呢?!” 垂着头,连眼睛都不敢往上抬。 四周明明是黑的,树影、月影一齐压过来。可就在这重重黑暗里,她似乎又看见了孟昱那张英武的,俊朗的脸。再后面,想要否认的话,一齐哑了。 这光景,魏松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猜出七八分。他支支吾吾半天,冒出一句:“你可得想清楚了!孟大哥参了军,将来自然有他的前程。可,你是入了宫的宫女。不说将来有没有可能出宫,就算有幸出宫,也不可能嫁人的。” 自先帝时算起,到今上这几十年间,只有过一次放宫女出宫。宋家未倒时,宋扬灵曾听她父亲用嘲讽的语气说过朝中哪位大臣的小舅子不知死活,竟收了个出宫的宫女。不出一月,果然被人参劾,落得性命不保。 宋扬灵双手交握,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手手背。口气浅浅的,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做了宫女,一辈子不能婚嫁。这点,我知道。” 听着很是平常的语气,却顿时让魏松心酸得说不出话。半晌,他叹了口气,道:“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过。以后,安生过日子就行。”有些话他不愿意再点明。只望陛下现有的这点心意无疾而终就好。若是这心意不消反涨,到时候,也不是宋扬灵愿不愿意的事情了。 而是命。 话已至此,自然再无往下的必要。二人道别之后,宋扬灵转身回屋。 进了屋子,却只见落菊一个人在灯下做活。 她奇怪地四处一望,问到:“试茗姐姐怎的不在?” 落菊一面穿针引线,一面说:“噢,方才她宫里来人说话,说是昭仪的一件什么要紧东西只有她知道放在哪里。后来,试茗姐姐送那人出去。我想着,她们是一宫里的,可能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就没跟出去。可不,去了好一会儿了。” 宋扬灵便没说什么,只听落菊又道:“姐姐,你过来瞧瞧,这个样子好不好看?是试茗姐姐帮我描的呢。” 宋扬灵走过去,就着灯细细看了一回,笑到:“倒是有趣,改天我也描一个。” ―――――― 试茗送听琴才到屋外,听琴便悄声笑说:“难得月色好,姐姐陪我多走一段。” 不知不觉,二人竟一直走出了宝文阁。来到后苑的一处假山旁。听琴突然按了试茗手掌一下,示意她停住。然后上前,对着假山那边说了两句话,便见山后转出两个人来。 试茗定睛一看,却是楚昭仪和随身的小宫女。 她赶紧上前请安,道:“夜深露重,昭仪有话只管传我,怎得亲身来这里等着?” 楚昭仪笑意盈盈,那笑却带着点焦色:“昨日陛下放赏,我恍惚听闻唯有一个小宫女得了笔和砚。怎么回事,你细细给我说说。” 试茗一听,果然是这事!她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是一个叫宋扬灵的宫女。这几日我在宝文阁就是由她照料。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也读书识字,但是年纪还小,才十三四岁。”想起宋扬灵照料她时的样子,又补充一句:“待人和气,是个安分守己的。” 楚昭仪听出试茗最后一句的意思,又稳了一句:“你看的可真?” “这几日相处得多了,听她说过些真心话。不是有花花心思的。” 楚昭仪却轻嗤一声:“知人知面难知心。要真的安分守己,怎会显山露水?偏生陛下给她的赏跟众人都不一样?” 一听这话,试茗就知道楚昭仪动了疑。自打身边宫女被陛下看中之后,楚昭仪对这等事情格外介怀。 看着暗影中楚昭仪的脸色,试茗不禁暗自心惊。说实话,就她在宝文阁这几日察言观色,确实也觉出陛下待宋扬灵有那么一二分不一样。但这不一样,顶多也就是一个能看入眼的宫女罢了。难道就因为这点浮萍掠影的心思,让宋扬灵把命都搭上? 她立刻陪以一笑,说道:“昭仪看得透彻。”她咬咬牙,继续说:“不过那套笔砚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大概因为宋扬灵在宝文阁还负责抄写,才得这个罢。这都是奴婢的浅微见识,到底如何,还得由昭仪定夺。”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其实稳住了楚昭仪,起码让她不会很快就对宋扬灵下手。 ------------ 第18章 宝文阁(九) 试茗见完楚昭仪回来,走到住的屋子附近,正见宋扬灵和落菊提了热水进屋。求书网www.qiushu.Cc落菊眼尖,看见她,欢快地说:“姐姐快来,我们正好取了热水泡脚。” 三人一起,卸妆净面之后,泡着脚说了会儿闲话,才收拾了东西各自安寝。 本来宋扬灵和落菊各有一间屋子的,试茗来之后,就住了宋扬灵从前睡的屋子。宋扬灵则搬出来和落菊一起睡。 进屋睡觉之前,试茗走过来状似无意地拍了拍宋扬灵的肩,又拉着她的手,捏了一下,使个眼色才进屋。 宋扬灵知道必定是有话要说,跟落菊进屋躺下之后,一直睁着双眼。等到落菊睡着,才轻手轻脚地掀开铺盖,想起身下床。 不想落菊翻了个身,嘟囔一句:“姐姐出去啊?” 平空里冒出一句,倒把宋扬灵吓了一跳。她转身看落菊闭着眼睛,睡意正浓。想是刚刚惊着了她,便轻声道:“我出去解手。” 落菊却再没无动静。 宋扬灵悄悄走出来,到试茗的屋门边,也没敲门,轻轻推了一下――果然没锁上。便直接走进去。 试茗听见动静,早已经坐起来,就着窗外月光,冲宋扬灵招手:“过来,床上坐。” 宋扬灵一边走,一边悄声问:“姐姐叫我来,可是有事?” “有些话,和你说说。” 试茗拉着宋扬灵在她身边坐下,又扯了一下被子盖住两人的脚,才说:“方才我出了一趟宝文阁,你知不知道?” 宋扬灵点头:“听落菊说了,昭仪派人来找你说话。” “其实是昭仪自己有话要问我。我们相处一场,也是缘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当妹妹待。论理,昭仪的话,我不该向任何人提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但,事情和你有关,我不能不知会你一声。” 宋扬灵听试茗语气严重,赶紧到:“姐姐放心,我绝对不向第三人提起。” “倒不是怕你守不住秘密,而是要跟你提个醒。就为了上回放赏,陛下赏了你笔砚一事,不知怎的被昭仪知道了。她特意来问我,陛下是不是待你不同?” 宋扬灵陡然心惊,双手都凉了。想着后妃对待得陛下欢心的新人无非两种态度。一种是除之而后快,另一种则是收为己用以固宠邀宠。 可是,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她想要的。 着急之下,却并没有慌乱无措。脑中快速地思虑,口中已经言道“这等误会……”,一句话先撇清了关系,然后试探楚昭仪的态度:“昭仪怕是不喜吧?” 试茗没说话,算是默认楚昭仪不喜这个态度。半晌才道:“我跟你说过,昭仪带进宫的两个丫鬟被封了才人,因此昭仪对不安分的宫人很是忌惮。” “不过,”试茗话锋一转,又道:“我已经在昭仪面前帮你开脱。我说你所得笔砚只是寻常物件,而你在宝文阁又时常要抄抄写写,大约如此才得这个赏赐。” 宋扬灵听明白试茗的意思,心中不由大为感激,便道:“姐姐的恩情,扬灵没齿难忘。一则谢姐姐提点警醒,二则谢姐姐在昭仪跟前代为周全。” 试茗听宋扬灵这话,是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是领了两层人情,不由得心中一喜,自谦道:“也不敢说什么恩情。我瞧昭仪的脸色,仍有有点怀疑的意思。我猜日后还有一番观察才是。” “有姐姐这几句话,已是恩同再造。我自会时刻小心。” 试茗却突然扯了扯宋扬灵的袖子,又摸了一把她披泄在背后的长发,道:“你一口一个误会,你怎知只是误会?也许,陛下他……”试茗顿一下,眼中含笑地打量了一下宋扬灵,才道:“这可是莫大的机缘。” 宋扬灵垂着头,认命似的:“我乃罪臣之后,奴籍之身,不敢妄想。” 试茗却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宋扬灵的头发,看着月色下她宛如白玉的脸,羡慕地说:“你成日在宝文阁里,没看过太多宫里的人。我告诉你,你这张脸,不输任何一个。” 宋扬灵扯了扯脸颊上的肉,笑道:“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试茗不禁笑起来,双眼弯得如同月牙。几咎头发落在脸颊,映着那笑,有点意味深长。 ―――――― 自从孟昱说要从军,再没找过宋扬灵借书。算来,二人许久未曾见面。一点消息也无法知道,宋扬灵也不知道从军之事到底谋划得如何了。一想起,总是心下难安。还特意去辰渠门那边等过几回,却始终没遇上孟昱。 试茗伤势渐好。伤口结痂又蜕皮,连那淡红色的印子都逐渐消退。 那日午后她与落菊一起在窗前绣花。试茗突然放下手中针线,伸了个懒腰,带着点羡慕口气,说:“不知不觉,在宝文阁住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就好,能一直这么清清静静下去。” 落菊抬头看她,奇道:“试茗姐姐回灿霞宫不是更好?你不是说过,一顿饭都有七八个菜。想吃什么了,还能自己去要。” 试茗笑着,却有点无奈:“好也是好的,不一样的好。” 正说着,宋扬灵从外面推门进来。 试茗抬起头,一脸笑意,道:“又出去逛了?” “嗯,随便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试茗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这几日,你出去得尤其勤快。不是见什么人罢?”脸上带着促狭取笑的表情。 宋扬灵嗤一声,笑道:“不过走走而已。”她其实是去辰渠门等孟昱未果。因为没见着,心情略微低落,不愿多说。 试茗看出她这几日似乎心不在焉,但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便举起手中的花样子,转移了话题:“你过来看我这个绣样,好不好看?” 宋扬灵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是了,上回见姐姐帮落菊描的一个样子,甚是好看。我还说等你闲了也帮我描一个。” “什么大事?你那布料来,现在就描。” 虽是夏日,今日倒凉爽。凉风习习,三个人一面做绣工,一面说闲话取笑。倒是一派和乐。中间,落菊又去取了些鲜果。 魏松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三人围坐一处吃西瓜。小铜盆里满是黑籽和翠绿瓜皮。宋扬灵的嘴角还粘着些鲜红瓜肉,两手上也糊了不少汁液。 “你们倒自在,躲在这里吃瓜。” 试茗正笑宋扬灵一脸狼狈,见魏松来,笑着招呼:“还有不少,快来吃。” 宋扬灵拿起一块递给魏松。他拿着瓜,一口咬下去,汁液满腔,甜得沁人心脾。方才在外面跑了一路的暑气顷刻消散。 虽然吃着瓜,魏松那张嘴也没闲下来,一面吃,一面说这几日宫中故事。 吃了瓜,手上都黏黏腻腻的。宋扬灵站起来,晃着手,说要出去提水。魏松立刻自告奋勇:“我跟你一起去。” 出得门来,宋扬灵还笑他:“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勤快?是想在试茗姐姐跟前献好罢?” 魏松却道:“这回还真不是,而是有话递给你。” 宋扬灵侧头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方才碰到孟大哥。他急匆匆的,也不知忙什么。见了我就说他明日出宫。叫你要是得空,戌时后去一趟辰渠门。”魏松之前并不知道孟昱到去从军一事,此刻满脸疑虑,自顾自说到:“也奇怪,出宫而已,夜里总归要回来的。孟大哥却一副回不来的样子……” 宋扬灵却只到一颗心直往下坠的声音。惊起一阵阵冷风,刮得胸膛里凉飕飕的。 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宫中规矩,夜里不得随意走动。孟昱约戌时后,想必也是不得已。宋扬灵想,哪怕犯了宫规,今晚也必须见上一面。 因为这一别,不知多少年。 ------------ 第19章 宝文阁(十)补齐 吃过饭,天色已黑,宋扬灵照往常般进屋在灯下看书。[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落菊和试茗则做针线,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宋扬灵一面说着话,一面在心里默默计算时辰。突然听得试茗一声笑:“今晚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她不禁一脸诧异,说着:“噢……没事,可能刚刚吃饭太急,不大舒服。”她下意识就编了个借口,将记挂孟昱的那点心思遮掩过去。说完,放下手中书册,目光不禁在试茗脸上停了片刻。心中不安,暗自想到,还以为已经练就隐藏心思,不动声色的本事。没想到却叫人一眼看穿。 她十分清楚,她对孟昱的牵念,是禁忌,压根不应该存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最好连她自己,都彻底忘掉。 而且,毕竟是女儿家,天然地对这事感到害羞。想到下午在魏松面前显露了心思,都羞愧不已,此刻更是不愿意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只是对于自己的刻意隐瞒感到愧疚。毕竟她跟试茗和落菊都情同姊妹。 试茗听说宋扬灵不舒服,赶紧道:“站起来,走走或许好点。” 宋扬灵依言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夜里出去的理由她倒是一早想好——借着微霜的名义,去书韵局一趟。眼见着戌时将到,她将事先便好的借口说出,又道:“刚好走一遭,还能消消食。”转身拿了说要带给微霜的东西,便即出门。 月亮躲在阴云背后,一路上,树影重重。 —————— 为这入军一事,孟昱筹划奔走良久。昨日才终于拿到一纸调令。只是没想到军营里要人要得急,今日办妥了公文,明日就得去郊外的松字营报到。 本来以为有足够的时间……,与该道别的人道别。没想到事情一尘埃落定,就得快马加鞭,仓促得直逼眼前。 一刹那就想起了宋扬灵,若不见她一面,不说上几句,好像怎么也放不下似的。可惜一天都在各个衙门之间跑文书。日头底下来去,明知两人都在这皇宫之中,却不知如何才得见上一面。 幸而遇到了魏松,匆匆忙忙嘱咐几句,心里却是惶惑的,也不知晚上究竟见不见得着。毕竟这个时间,宫里各处是不得再行走的。 一面想着,一面收拾不多的行李。本来还想给宋扬灵留点什么,也是个念想。翻来覆去,却只两三件随身衣物。当日从家里唯一带出的一块玉珏,在走八王爷路子时也给送人了。 倒没有送给八王爷,而是给了底下人。求书网小说qiushu.cc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八王爷帮他,是念旧情,根本不可能图他任何东西。只是要找到底下人传话,见上八王爷一面却难如登天。 他颓丧地将衣物随便塞进包袱里。然后,坐下,匆匆写了封书信。既然没有可赠之物,能留下几句话,也是一番心意。 写成之后,收进怀里,急急忙忙朝辰渠门走去。 待到达时,尚不到戌时。未免遇上不相关的人,他钻进宫门右手边的花木之中。影影憧憧之下,倒也看不真切。 站了没多久,听见身侧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高兴地立刻转头去看,只见依稀一个女子身形,穿着襦裙,摇摇而来。 —————— 魏松听宋扬灵说孟昱要出宫入军之后,一晚上都想着这事。如此说来,孟大哥果然是再不会再回这皇宫了。 又想起白日里宋扬灵所说,他猜孟昱出宫一事,扬灵必是伤怀不已。在皇宫里,虽然各有各的营生,毕竟三不五时可以见上一面。而一旦出宫,往后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想起来,不禁替宋扬灵心酸。突然之间又担心这番情景之下,宋扬灵见了孟昱,难以自持。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禁推门而出,决心陪宋扬灵走这一遭。 于是来到宫女们住的屋子前,敲了敲门,就听见脆生生一句:“谁呀?”然后咯吱一声响,开门的是落菊。 落菊见了魏松,笑道:“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事还跑了来?” 魏松往里探了探,问到:“扬灵呢?” “说是有事,往书韵局去了。你可紧着点,别说出去。要是给押班知道,扬灵姐姐非得受罚不可。” 魏松没想到宋扬灵去得这么快,不禁低叹一声,正要走,却顺嘴问了句:“就你一个人在?试茗姐姐歇下了?” 落菊想也未想,道:“没呢,说是突然想起灿霞宫有事,在扬灵姐姐后面不久,也出去了。”她不禁笑道:“说也奇怪,偏生都撞着今日有事。” 魏松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试茗在的这段日子,灿霞宫时常有人过来说话。毕竟试茗是楚昭仪身边主事的宫女,想来不少事情还得她经手。可听见落菊最后那无心一句笑言,心里却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一般。 他越想越不安,也顾不上和落菊说话,急匆匆地迈步朝外走去。 落菊复又关上门,敲着魏松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道好生奇怪。 —————— 孟昱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禁喜上眉梢,扒开眼前枝叶,从花木从里走出来。昂藏身形在月光下北拉出一道极长的黑影。 他笑着道:“扬……”,后半个字生生咽了回去。面上表情急剧变化,方才舒展的笑意随着眉头一挑,变作满脸惊诧:“婉琴?!” 周婉琴半垂着头,左右紧紧扯着右手的袖子,揪得那朵针脚细密的白海棠都变了形。 乍听见孟昱的声音,心中又浅浅浮起一丝欢喜,像是从层层忧虑中浸出来的一样。 她抬起头,直直望着孟昱的脸,问:“孟大哥,你真要离宫了?” 孟昱还没从来人变成周婉玉的震惊中恢复,点着头,也顾不上问她为何在此处,只问:“扬灵呢?” …… 周婉琴尚未答言,只听得后方传来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妹妹不是去书韵局么?怎在此处?” 二人皆是大吃一惊,齐齐回头,只见花遮柳隐下走来一个面生的宫女。 试茗往前走得两步,本来满面笃定,一瞬间发白。她竭力稳住心神,故作镇定道:“天色暗,没看清,认错人了。”说完,两行目光将孟昱和周婉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才欠身而走。下午魏松和宋扬灵说话时,被试茗听见了几句。她想起这段日隐约听说过一个侍卫,与扬灵一道因罪入宫的。两人似乎还颇有交情。没想到交情却到了男女之情的份上。 她其实颇为看好宋扬灵,想着她日后必将承宠于天子。而楚昭仪年华未逝,却已有爱齿的迹象。她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是以,在楚昭仪跟前一力维护宋扬灵,不过是不想毁了这粒棋。 听得宋扬灵与那侍卫之事,便有心撞破。一来是为了落宋扬灵面子,让她羞愧之下断了这个念想。二来则是为了拿住弱点,以此和宋扬灵的关系更近一步。 没想到,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来的竟然不是宋扬灵! 周婉琴本来满腔的话想说,却被试茗兜头碰了过来,吓得她脸色灰白,再不敢多逗留,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一把塞进孟昱手里,说一句:“孟大哥,你保重!”便遮着脸急匆匆地走了。 孟昱也担心再待下去,碰上其他人,反而惹出是非。心里纠结不已,又担心出事,又担心一会儿宋扬灵过来,两人遇不上。 如此想着,仍是不敢多耽。一面走,一面回头。只觉暗影更重。 —————— 魏松从宝文阁追出来,走到半道,听见窸窸窣窣裙裾之声,立刻向侧边一躲,就见试茗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过去了。 他也没出声,等着试茗走后,才闪身出来,继续往辰渠门而去。 宋扬灵与微霜告辞,从书韵局出来。算算时辰,此刻孟昱大约已经去了。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紧。无奈和失落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方才与微霜闲坐说话时,双眼一直盯着沙漏,整个人就像生生被劈做两半。有一半拉着坐定不动的她,惶急地催促:“还不走?!再不走,可能就再见不到……” “立刻起身,现在去肯定还能碰上……” 听着脑子里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身子却似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那种无能为力,眼睁睁失去的感觉,像一道寒凉的口子。 连怎么走出书韵局的,都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出门时似乎正碰上婉琴,她面色潮红,低着头,急匆匆的。两人在门边撞上,婉琴的目光有点奇怪,瑟缩而又带着探究。也就那么一两眼,寒暄几句,便走了。 宋扬灵拖着步子一路走来。到辰渠门时,明知孟昱不可能在了,仍是忍不住地四下打量,就盼着奇迹一样。似乎也盼着这里因为孟昱曾经来过,而和别处不一样。 正愣神间,听得一声呼唤:“扬灵!” 她狂喜地回头——来的却是魏松。 魏松跑过来,左看右看,不见其他人,便问:“孟大哥呢?你们方才可在此处?试茗姐姐可能看见你们了。我来的路上遇见她……” 宋扬灵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没,我从书韵局出来,刚到。” “啊?”魏松一时理不出头绪,又问:“你没来见孟大哥?” 宋扬灵颓丧地摇摇头,继而勉强笑了一笑,像是要安慰自己似的:“我猜,试茗可能会跟过来,就去了书韵局。” 从头到尾,她对试茗就没放过心。她的防备和魏松的防备不一样。她是分析推测过的。试茗这样的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却能在楚昭仪身边脱颖而出,又怎会真的只是普普通通之人?又怎会待自己好到不惜在楚昭仪跟前撒谎维护?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和她妹妹一般大?或者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尽心的照料? 她不知道试茗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也许是握住自己的把柄,也许是为连楚昭仪都不知道的后宫人物做事。 不管用意是什么,她对试茗这样的人,这样深沉的心思,不得不防。 最后,试茗果然来了。 而她,也果然没有让试茗如愿。 宋扬灵又幽幽地叹口气,与魏松一边朝宝文阁走,一边低声说:“这几日我有个想法,想和你说说。” 魏松抬头,望着宋扬灵:“什么想法?” “如你我这般,一月不过一贯钱的薪俸。既无外财,也无油水。就算想往上走,哪里比得过在别处当差的人?”宋扬灵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有个赚钱的法子,就看你敢不敢。” ------------ 第20章 千金一纸(一)补齐 四下无人的寂寂甬道,微风刮过树叶发出飒飒之声,低垂的树影、人影,交错涌动。(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恢弘的宫室和飞翘的檐角隐在黑暗之中。 宋扬灵的表情,像在诉说深宫秘闻。 魏松的后背陡然打直,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麻栗。他不知道宋扬灵所说到底是何事,却被她的表情和语气震住,继而涌起恐惧。可是,更多的却是兴奋。 这里是皇宫。 在任何人看来,这里都应该黄金遍地,唾手可得。 可是,并不是这样。没有一个地方会像这里一样,高,高到万人敬仰不胜寒凉;低,低到人人作践无处取暖。 他,当然也想往上。所以他活络,遍交各宫之人。与人为善,称兄道弟,甚至溜须拍马。这样的人总是会有一个好人缘的。然而,想要获得往上的机会却不仅仅是有人缘就够的。 他突然发现她和宋扬灵的不一样。他们都想往上走。他抱着这个目的,恍恍惚惚地前进;宋扬灵却已经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制定规划。 魏松认真道:“你说。如果我要真没这胆子,一定当做什么都没听过。” 宋扬灵轻轻一笑,才道:“往常说起其他宫室的宫人,好生羡慕,觉得他们赏赐多,又有体面。其实我们自己守了宝文阁这么大个宝藏却不自知,也是可笑。” 魏松疑惑地打量着她。 她继续说道:“阁里的书册我已经看得七七八八,其中不乏孤本绝品。就算不敢偷盗出去变卖,临一册出来未为不可。拿到宫外头去卖,不愁没有好价钱。” 魏松起先以为宋扬灵打的就是偷盗变卖的主意――不能怪他如此想,只因实在是太常见。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这有何不敢?!” 虽然不是偷盗,但肯定也是违反宫规的事情,一旦查出,怕是小命难保。然而,人活一辈子,哪能不赌几场?! “这事……”宋扬灵话未完,就听魏松接口:“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敢做归敢做,却绝不会叫第三人知道。” 宋扬灵这才笑笑,接着又道:“我负责临书,你负责带出宫与买家联系。从前我在宫外时,知道好几家书室。其中有一个兼听斋,最是都中达官贵人追捧的书室。你想法子和这里搭上关系,便不愁没人来买书。” 魏松还在默默盘算,又听宋扬灵嘱咐到:“和那书斋之人打交道时,千万不可点破你的身份。(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只说是黄木出身的内侍即可。” “为何?”魏松不禁问到。 “若是说破了你是守书阁的内侍,岂不叫人看清了底细?但若只说内侍,再无意中透露你是黄木人。那书斋主人行走于权贵之间,怎会不知黄木意味着什么?如此一来,他必猜测你的背景。你在宫中交游广阔,各宫掌故皆熟,随便说一两个就够他猜的了。只要他认定你背景不凡,便不仅不会怀疑你所拿书册的来历,更会对你,对我们的书,都另眼相看。人也罢,物也罢,引人遐思,才金贵。” 魏松恍然大悟,笑到:“你这心思,也太深太透了些。” 宋扬灵往前走,夜色里看不清纹样的襦裙轻轻拂过绣鞋,她一笑,说:“我想了好些天,自然是想到完全了才同你说。”她顿了顿,又道:“你最擅与人交往,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有一句话还得嘱咐一下,俗话说静水源深,你见那书斋主人时,不必过于自抬身价。你越谦和反而越显得自己有身份。须知身价这东西,从来都不是靠自己抬就能抬出来的。” 魏松歪着头想了想往日里和宫中内侍、宫女打交道的场景,笑到:“可不是这样!最烦那些个还没得势就一口一个这娘子、那娘子,甚至动辄将陛下挂在口边的人。在昭阳殿扫地而已,可不得天天见着陛下么?叫人一看就知道骨头轻。”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回到宝文阁。正要各自回屋,魏松突然拉住宋扬灵的袖子,却又踌躇半天不说话。 “怎么了?”宋扬灵双眉上扬,奇道。 “……”魏松放开袖子,才道:“你别太难过,一辈子这么长,谁说你和孟大哥以后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再则,孟大哥若是心里没你,怎么会临走前定要见你一面?” 想起孟昱,宋扬灵只觉心中一软,疼得似乎蜷缩而起。她双手紧紧握拳,面上却浅浅一笑,说:“你说的是,一辈子,好几十年,怎会说不见就再也见不着?” ―――――― 别过魏松以后,宋扬灵回到屋子。只见试茗和落菊皆在灯下做活等她。 一见她来,试茗笑着立起,道:“快过来,落菊给我们留了甜汤。” 宋扬灵笑着迎上去,见桌上放了三只碧澄的瓷碗,说到:“你们也还没喝?” 试茗将一只碗推到宋扬灵跟前,说到:“你出去之后,我也出门去了趟灿霞宫。落菊就留着汤等我俩回来。” 宋扬灵方才分明听魏松说半道上遇见过试茗,而那条路绝不是去灿霞宫的方向。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试茗。 只见她面带微笑,烛火映着面容,从眼睛里倒映出诚挚的光。 宋扬灵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眯着眼赞一声:“真好喝!”然后才道:“那,灿霞宫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吧?”语气轻松,一副相信试茗所言,闲话家常的模样。 试茗的表情信手拈来般自然,好像今晚她真的去了灿霞宫一般:“还不就那些事。不过昭仪见了我,嘱咐我伤势好得差不多,找天收拾了东西回去。” 宋扬灵和落菊同时停住喝汤的动作,抬头怔怔望着试茗。 见她两人这反映,试茗心中一软,倒有些感动,声音轻飘飘的:“呵……总也有这一天的。我以后得空了就来看你们。” 她在辰渠门并未看见宋扬灵,但念及之前听到魏松所言,一时到拿不准事情真相到底若何。只想着反正今晚无人知晓她跟踪过宋扬灵,莫若权当做没事发生,且处好了关系才是。 宋扬灵虽对试茗有所防备,却并不讨厌这个人。更何况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总归有些感情,因此颇有些不舍。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定定地望着试茗。 倒是落菊,不知宋扬灵和试茗之间的弯弯绕,不舍得更纯粹,连眼眶都红了,道:“姐姐可得说话算话,一定常来。” 说了话,收拾以后,三个各自上床歇息。 宋扬灵一手枕在脑后,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一晚上,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此刻只觉心思攒动如万马奔腾,怎么也静不下来。 本来怀着一腔决心,定要和孟昱见上一面。却中途退却。此刻不禁有些后悔,哪怕拼着被试茗撞上又如何呢?何必这样谨小慎微。 可是再想起回来后试茗坦然自若的神情,觉得她心思深沉,不被她察觉自己和孟昱的关系是有必要的。 如此翻来覆去,几乎一夜不曾合眼。 眼看着窗外逐渐泛白,想起孟昱许是已经收拾行装就要离宫了吧。 他会经过哪道门?同行的又有哪些人?此去,可能如他所愿? …… ―――――― 天边刚泛鱼肚白,孟昱已经起身,顺手拿起了枕边的小包袱,跟同住的几人说一声,便出了门。 那几人望着他的背影,互相交换个颜色,一齐摇了摇头。他们并不知道孟昱入军之事是他自己求来的。只当他倒霉,好端端的差事没了,反沦落到军营里去。 虽然他们只是最低等的侍卫,但好歹是守宫门的。在皇宫之内,天子脚下!说出去都与有荣焉。 孟昱是最早到集合地点的。他到了一炷香时间之后,才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一共十来个人,聚在一处,互通了姓名。 正说话见,听见外头一声尖细的咳嗽声。接着进来一个穿青色圆领衣,裹四带巾,加彩绣捍腰(见注释)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脸细长,留一把山羊须。穿的是武将常服,身量却偏瘦小,不似武将。 他甫进门,众人便自觉住口。接着分先后作揖问好。 那人扫视一圈众人之后,才在椅子上坐下。默默清点一番人数,见人已到齐,便叫众人一一报上姓名。他来之前就听说这一批是事后补录的,好些个颇有背景,因此才被分到最为精锐的松字营。 待众人报完姓名,他才说:“我是松字营的文书,姓李,单名一个润字。往后大家就是同袍,不必客气。松字营在城外,人已到齐,我们这就出发。” 几个人只是普通士兵,并无马匹。李润因为要带他们,也不方便骑马。因此一行人只得走去城外。 走不多久,便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 李润走到孟昱旁边。他方才便对这个年轻人格外留意。只因一群人里,孟昱身材英伟,格外突出。而且年纪虽轻,却有沉稳之态。他不禁有点好奇,笑着问孟昱:“是谁引荐你入军的?” 孟昱心中咯噔一声。若说出八王爷的名号,想必李润自会对他另眼相看。可是一旦说出,消息自然走露。届时,说好说歹的肯定都有。更何况,他跟八王爷的关系,最多称得上故人之子,也不是了不起的关系。将来他肯定需要借重八王爷的名号,但绝对不是现在。 于是小小,说到:“听闻有招军之事,我自己报了名,没想到真能选上。” 李润心知这一批补录的皆是有人引荐,而孟昱如此说,分明是有所防备,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背景。于是嗤笑一声,脚下加快,往前走去。 ------------ 第21章 千金一纸(二) 松字营在城外青石山下驻扎。求书网Http://wWw.qiushu.cc/这是李贤妃的哥哥――李长景的亲兵营。带孟昱一行人前来的李润正是李长景的同族兄弟。因为颇能识文断字,甚得李长景看重。 孟昱入营之后,并未见着李长景,甚至连主帅的营帐也不知在何处。他与新来的几人一起见过百夫长之后,领了衣服,便回到营帐。 门口正好站了两个士兵打扮的男子,见了他们,只点下头。其中一个问到:“新来的?” 孟昱一行人赶紧回答是。 那人朝里指了指,说:“睡最里边,外边都有人了。换了衣服就出来集合,马上要吃饭了。” 吃饭时,人多嘴杂,孟昱就听见有人说原来每天李长景都会来点兵,观看操练情况。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未明,营帐外已起号角之声。孟昱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迅速地穿好衣服,随着同帐兵士往外走。 只见天边尚挂着一勾浅浅的残月。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鸡鸣。校场上已经列好队伍,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不多久,天色微明。孟昱依稀望见高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最中间的那个一身甲胄,威猛英武,留一部络腮胡。想来是李长景了。 只刚分了个神,孟昱陡觉小腿一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他又痛又急,慌忙回头,只见百夫长尹茂满脸怒色,喝到:“若是在战场上,你这条命就没了!” 他扑倒在地动作太大,引得人人侧目。众目睽睽,如芒在背。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了脸面、一时意气可以不顾一切。孟昱又羞又怒,不禁握紧双手,目娄凶光,一时额上青筋暴起。 尹茂见孟昱怒气勃发,不由得也圆睁了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本来就要给新人们一个下马威,此刻遇到孟昱操练走神,又见他居然敢反抗,更是铁了心要借孟昱杀鸡儆猴。 孟昱仍是紧握双拳,眼中凶光却逐渐散去。他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尹茂一鞠躬,然后重新回到队伍里开始操练。只是嘴唇紧抿,一双眼,又阴鸷又克制。 尹茂盯了孟昱一眼,嘴里哼一声,绕去另一边。心中暗想,这个小子,好像是叫孟什么来着,孟昱!倒是一身煞气。当兵的最怕没有煞气,可是只有煞气的话那是匹夫之勇,还得沉的下心。 这个孟昱,算是有潜质罢…… ―――――― 魏松第一遭去兼听斋的时候,并未见到书斋老板。求书网www.qiushu.Cc书斋管事的老方见他颇有来历的样子,也不敢怠慢,请到后面厅堂里以茶相待。 喝了茶,老方才慢悠悠地道:“那你第一次来我们店里,不知我们情况。主人家极少过来,一应生意往来都是在下料理。您所持书册,在下看过,确实是史料中有过记载,却又失传了的典籍。” 魏松得意一笑:“既然您识货,那我也不必多说。久闻兼听斋大名,我愿意把书拿到这里来,也是慕书斋主人大名。不能得见的话,确实遗憾。” “来日方长。鄙主人亦是爱书之人,待他归来,必是要与先生见上一面的。”老方说着,冲伺候的下人是个眼色。便见那人转身出去。 老方又说:“读书乃清雅之事,本不应以俗物相扰。如此略表心意而已。”随着老方站起来,方才那人拿了个托盘,盘里放着大约十贯钱。 这也是不小的数目了,足够在城外买上一亩地。这也是兼听斋收书时最高的价格――古书除外。 魏松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将手中书册的缝线拆开,取出开头一部分,放入托盘之中,然后才道:“我看不如这样,您把着一部分拿给贵主人过目。七日以后我再来听回信。” 说完,他将剩下的一部分整理好,放入怀中,转身而出。 ―――――― 宋扬灵听魏松说完白日里的状况,微一沉吟,便道:“如此甚好。这卷书是我精心挑选的。失传已久,对一些爱书成癖的人来说,无异至宝。我们这虽然不是原版,也绝不只值这十贯钱。想来那书斋主人不至于如此不识货。” 果如宋扬灵所言,七日后,魏松再到兼听斋时,老方热情地立刻请到后面。打起帘子,就见一个四十多月的男人,穿月白长衫,正背着手立在书架前。 听见有动静,他立刻回头,不等老方介绍,已先笑开了:“中贵人(见注释),请坐。在下久候多时。” 魏松心中明白这店主必是明白了书册价值。可不,那是先帝亲藏的书册,怎会不金贵?!念及此,面上不由得显出得意之色。略推辞一番,便在桌旁坐下。 店主冲老方说:“上茶”,才又侧头对魏松道:“在下姓薛,单名一个泉字。书稿我已经看过了,果是失传之物。老方他没见识过此等东西,多有轻慢,还望中贵人海涵。” 薛泉虽然年纪比魏松长不少,但为人谦和有礼,既有读书人的文质彬彬,又不乏商人的热络周到。几句话说得魏松心里格外熨帖。 魏松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薛大哥客气。不是我自夸,这书本来也不是寻常人知晓的。” 薛泉附和一笑,又道:“在下看书册乃新近临摹而成,想必中贵人是有孤本在手了?” 闻言,魏松高深一笑,才道:“我不也瞒你,确实有孤本。几十年前的旧物了。但这个,不能拿出来。” 薛泉点头道:“在下明白,能有临摹之本已是幸事。”说着,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书这个东西,毕竟不比古玩。独一无二一件东西,人人争而抢之。书嘛,得知名,才人人争相传看。像那苏学士,才名满天下,一本诗集卖到一千文钱。失传典籍,再名贵,毕竟知晓的人少,愿意购买的就更少。” 听薛泉如此说,魏松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只当卖不出去,或者连十贯钱都不值。 然而,薛泉又说:“不过毕竟是典籍,价格太低埋没了先贤风骨。我这里有三十贯钱,就当是我们一起祭奠先贤了,可好?” 魏松本以为卖不出价钱了,现在听来,却是多出两倍,心凉之下骤然大喜,连连点头道:“薛大哥说的在理。价钱方面,你自然比我了解。既然事关读书,就不能一味朝钱看。我拿这书出来,也是不忍埋没的意思。” 薛泉喝茶浅笑。他其实心中已有计较。这类典籍自然不同时下流行的诗集词集,人人争相购买。但是愿意买的,必然不计较价钱。他颇认识一些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只要编出一个足够好的来历,这些人是不介意花大价钱的。就像古玩一样,买的人真是买那瓷器字纸?买的是东西后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和历史。 偏偏又是这虚的,无法估量的所谓情怀最能引人一掷千金。大概真是人生在世,穷极无聊。 不过他也没想着魏松不懂就刻意压低价钱。因为观魏松举动,似是长久做买卖的打算。想必日后还有其他宝贝。做买卖嘛,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把钱给赚尽了。 议价之后,魏松收了钱,回到宫中。心中仍是喜不自胜。抄一本书就能得三十贯,除去打点宫门侍卫的五贯,还余下二十五贯。多的不说,一月抄一本的话,每月也能多出十多贯收入。过得一年半载,岂不可以在京里治一所房屋? 走动时感觉到怀里沉甸甸的铜钱,面上不自觉就笑出来。又想,幸而扬灵是叫自己出宫打点,若是换了旁人,见钱眼开的,只推卖不出价格,扣个五贯十贯的,那可怎么得了?!想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做人哪里能这样昧良心! 及见了面,把这念头当成笑话说给宋扬灵听。 她笑着拍了魏松一把,道:“所以才找你呀!像你这么诚实的,可不多。”说完,给魏松倒了盏茶,自己也拿起一杯,碰一下,道:“这就算开张了,望以后顺顺利利的。” “日进斗金!”魏松立马接一句。 两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宋扬灵放下茶盏,又说:“往后你别把钱再带进宫中。一来进进出出,怕被人瞧出破绽。二来,即便放在宫里,堆那么多钱,也不一定保险。我记得宫外有钱庄。你把钱寄存在钱庄里,开了交子就行。” 彼时,钱庄是新奇事物。多为外地商人带钱不便,才在京中开了钱庄,以交子为凭。 魏松不放心:“不会放着放着就没了吧?” 宋扬灵哂笑一声,道:“先放着,存多一点,我还有用处。” 魏松侧头,笑道:“做什么?存嫁妆?”一时口快,不及思考。说完之后,才决出不妥。明知扬灵嫁人无望,还如此说,可不是戳人痛处么? 幸而宋扬灵并未介意,只说:“你少胡扯了。我是这样打算的,你在宫里人头熟,消息也灵通,打听着后省有哪些好差事,咱们早做准备,也为你打点打点。” 魏松没想到宋扬灵说的有用竟是要为他谋前程,不由得心中一暖,连鼻子都酸了。他幼年时被父母卖入宫中,谄媚与机警中长大,从未得人真心相待至此。此刻真是恨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宋扬灵察觉他神情有异,笑道:“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潇洒不羁的魏黄门呢?” 魏松不禁嗤一声,笑过不提。 倒是宋扬灵接着说:“还有,你帮我打听打听孟大哥去了哪个营。看能不能搭上关系。我……想,最好能帮他打点打点。” 魏松觉得心里又是一软,脱口而出:“你呢?怎么为你自己打算的?” 宋扬灵却是叹了口气,往身后的凳子上一坐,幽幽道:“我还是奴籍,你又不是不知道。” 除非天子发话,免除奴籍,不然纵使她机关算尽,也只帮得了别人,助不起她自己分毫。 说起来,陛下像是很久没来过宝文阁了…… ------------ 第22章 千金一纸(三) 日子倏忽而过。[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一晃眼,夏月已过。早晨夜晚,凉风过处,微有寒意。魏松跟兼听斋来往多次。除打点皇城司的人之外,存下了三百多贯钱。 他拿着汇通号出的票据给宋扬灵看,一手捏着单子,另一手指着上头三百二字,一脸满足:“还费那心思求什么升迁?看人眼色不说,还得低声下气!” 宋扬灵正归整书册,踮着脚,将右边的书插入架子上。听魏松如此说,嘻嘻一笑到:“有了钱又怎样?熬到七老八十出得宫,寻一处宅子,养上一屋的人,就算日日不重样地作乐,能作得了几时?再说,那时候,你有没有那精神都不好说。” 魏松的脸登时垮下来。内侍出宫不容易,大都是在动不了之后去掖庭统一养老。也有愿意出宫的,有钱还好,没钱,只能寻个庙宇容身。 宋扬灵接着说:“你再想想现在正得势的都知,哪一个不是在宫外置了宅院,还娶妻纳妾的?” 内侍娶妻在大睿朝不是逾矩之事。但不是个个都娶得上的,总得有一定身份和财力。 魏松叹了口气,帮宋扬灵把一册书放到最高一层架子上,才说:“也是,看来挣钱享福都得趁早啊……” 宋扬灵闻言一笑,回身从另一个架子上拿出一册书,递给魏松,说到:“这是才临的。你改日方便了带出去。” 魏松接了书,揣进怀里,说:“出宫出得多了,皇城司那帮小子还以为我……”说到这,猛然打住,却不说了。 宋扬灵好奇地盯着他,问:“以为你什么?” “……”魏松脸上突然尴尬,想起前几日出宫时,皇城司的老郑搂着他的肩,一脸暧昧地问他:“你小子不是在外养了个小姐吧?”说完,还瞥了一眼魏松的下身,又道:“别把你那一月几贯钱全给搭进去!” 这等言语自然不好在宋扬灵面前说,他只得收住,胡扯一句:“说我外出赌钱。” 宋扬灵笑道:“反正你从前也常做这营生,怪道别人疑心你!” 魏松也一笑:“长天老日的,打发时间嘛。txt小说下载80txt.com我也不是认真喜欢赌钱,不过一有局,各宫里都有人过来,聚在一处,也是个消遣。更能听到不少消息。不然你真当我千里眼,顺风耳啊?” 宋扬灵笑着将剩下两本书册拿过一边,说到:“没敢想过。我闲暇时听赵爷爷的口气,内侍升迁不易。我想着,你莫若先换个地方?” 魏松惊到:“那不是要跟你们分开?” “换处地方当差而已,又不是再见不着面。” 魏松突然低落,声音也闷闷的:“总归不像现在这般方便。” 宋扬灵不解,魏松何以这般粘黏起来,道:“千里搭长棚,还有不散的宴席不成?再则,无论去哪里,咱们总归在这宫里,就算想出去也没法子。” 魏松扫了宋扬灵一眼,从她脸上也看不出个悲喜。神情淡淡的,还略带点嘲讽。当初刚来宝文阁时,他也是嫌这里沉闷,又偏僻,一门心思往热闹处凑。现在宋扬灵帮他一本正经规划起来时,心里偏偏又生起说不明的不舍。 倒不像往常的他了。于是自嘲地笑笑,说到:“也是,你说哪处地方好?” “还能有比御前更好的?!我听说,升押班以上职位的话,须得带御器械五年以上。要谋就谋个最好,最有利的!” 魏松不禁咋舌:“可是,御前哪里是那么好去的?” “好歹陛下也曾来过几次。你不是也见过御前近侍么?我记得有个供奉官还夸你灵便来着。” 魏松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补充到:“田供奉。” 宋扬灵继续说:“陛下虽然有段日子来了,但是我总觉得他还会再来。见着面就是机会,能不能搭上线就看你我的心意。” —————— 越几日,魏松趁宝文阁里无甚事情,又从东郡门出宫。时值正午,街两边立了不少货郎,卖花、香粉、领抹的,正热闹。 他穿过人群,沿着御街,拐过季春里,又走了好长一段,才终于到辰州桥附近的兼听斋。熟门熟路地掀帘进去,却没看见老方,只有两个打杂的,正立在一起,像是闲磕牙的样子。一面说,一面还不时往里待客之处打量两眼。 魏松便咳嗽一声。 那两个打杂的常见魏松,立刻迎过来,笑着道:“中贵人到了。方管事在里面见客呢,今儿东家也在。我先领您上去……” 话没说完,只见槅子后转出三、四个人。中间是个眼生的青年人,络腮满面,却锦衣华服,饰金佩玉,一望便知身份不凡。穿得虽然华贵,但却不像京都之人。魏松不免多看了两眼。 薛泉走在前头,顶头看见魏松,立马笑着吩咐:“快领中贵人进去。”又对魏松说:“烦请稍候片刻。” 魏松笑笑:“不急。” 中间那人却眼光都没飘过来,微昂着头,径自出去了。 魏松进入里间,稍坐得片刻,听见脚步声响,便知道是薛泉来了。他起身相迎。二人分宾主坐下。老方也不叫人,自己上前倒了茶水。 薛泉结果魏松递来的书,只翻看了两页,便说:“质量是一如既往的好,也不必多说。”便将书册往旁边一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放下,:“今天,倒有一桩……大生意,要和中贵人说说。” 魏松茶都不及喝,抬眼望着薛泉。他好歹宫里行走多年,最是精通识人眼色。只见薛泉一脸凝重,欲说还休,揣测必是有重大情由。于是放下茶盏,直了直脊背,等薛泉开口。 —————— 宋扬灵正和落菊收拾屋子,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回身便见初八跑着过来,刚挨着门,就说:“快!快!陛下来了,押班叫你们去伺候。” 两人赶紧整了整仪容,往外走去。 蔺常背着手站在小拱桥上,也不知在看什么。他前方不远处不过是几竿竹子。 宋扬灵见跟着蔺常的黄门都在稍远处站立,便拉住落菊不再往前。二人垂手侍立一旁。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站立的黄门望见蔺常微微改了站姿,心内知道大约是站得有点久了,于是趋前说到:“今日风大,陛下当心。” 宋扬灵那头见黄门动了,又约莫听得劝解之语,遂也上前,道:“茶点已备下,不知陛下可愿试一点?” 蔺常正觉得站久了想做,于是点头说好。见了宋扬灵,又说一句:“你来了。我正想起一句话要问你。” 宋扬灵赶紧前身:“奴婢不敢。” “这里可有关外风物人情的书?” 宋扬灵想了想,答道:“专门记载的书倒是没有。但有一本《凉州笔记》,我记得有几篇提到了雁荡关和玉池关。” 蔺常的眉头仍是皱着:“我知道,那书还是我带回来的。” 宋扬灵想起蔺常曾在凉州镇守边境,对边关理当熟悉。只是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关外来了?想是对边防之事有所打算。于是笑着说:“我听说关外是荒蛮未开化之地,也不知罗摩人怎么代代活下来的。” 蔺常往日与宋扬灵说话,见她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究模样,没想到对关外竟毫无所知。又见她天真烂漫的少女面庞,一双眼睛似闪光一般,只觉趣致,不禁笑到:“关外是沙漠戈壁,黄沙千里。” 宋扬灵不禁睁大了眼睛,似是想象不出那画面。 蔺常又道:“不过沙漠中有湖,有河,沿水形成绿洲,人可以居住。罗摩人虽然也在关外,但最初活动于北方草原。这几十年势力发展,逐渐控制西北。” “西北既是黄沙遍地,罗摩人控制有何好处?” “听闻西北戈壁之中也有国家,饱受罗摩侵略。”蔺常不禁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上国,竟无一人曾深入西北腹地,不知其景况究竟若何。” 宋扬灵猜测西北既已被罗摩人控制,而罗摩又与大睿常年交战,陛下此刻就算有心派使团前往西北,怕也是一路危险重重。 蔺常有心事,只喝茶润口,便宣布摆驾回文政殿。此处是他日常起居之处,处理政务也在这里。右手边过去是修远殿——蔺常读书之所。 宝文阁众人全都跟在后面送出来。 —————— 魏松听了薛泉的话,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兴冲冲入宫来。一心记挂着要和宋扬灵好好谋划此事。不料快到宝文阁时,恰好撞见众人送陛下出来。 幸而他反应快,及时刹住脚步,藏在树后头——他是瞒着人出宫的,要是叫押班知道了,非得问他如何擅离职守!就是阁里其他人知道他总外出,也不是好事。 眼看着陛下去得远了。众人也都纷纷转身走进去。他才从树后面出来,脑子里又响起薛泉的话:“愿出价两千贯买一本书……” 两千贯! 魏松的表情情不自禁又兴奋起来,忙不迭朝里走。却突然听得一声厉喝:“去哪儿了?!” 他吓得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侧身一望,只见赵恒秋背手立在一侧,正盯着他。 ------------ 第23章 千金一纸(四) 赵恒秋在宫中沉沉浮浮了大半辈子,到这个年纪,不说灰心,该看开的早看开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宝文阁虽然冷僻,他却已经视作终老之地。再没有什么更近一步的野心。因此往日里同手下这些小黄门、宫女打交道时,并不严苛,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 而今日,魏松显然不是如往常般随便出去走走。 赵恒秋平日里虽不常和底下人一处玩笑,却对每个人的脾性都了若指掌。魏松机灵活泛,一门心思是要求歌升迁的。怎会放过陛下驾临宝文阁这等机会?今日打从陛下到,至离开,他居然都没出现,可见陛下来之前就已经不在阁里。中间一个时辰,他跑去哪里了? 更何况魏松想来和扬灵交好,二人之间颇为互相扶持。扬灵居然没使人去把魏松叫回来,多半是知道他去了个叫不回来的地方。 闲暇时间去宫里各处逛逛也就算了,这个时辰可是正应该当值的时候!饶是心思百转千回,赵恒秋仍是没想到魏松竟是出了宫。 魏松垂着头,面上涨红,神情甚是委顿。他知道赵恒秋虽然表面严厉,但事实上是个好脾气的人,往日里其实是不怎么畏惧他的。但今日不同,一来是私自出宫,二来身上还带着刚从兼听斋拿的三十贯钱。正是做贼心虚,纵使往日再机变,此刻也难免紧张。 他下意识地拽了拽胸前衣裳――生怕被赵恒秋看出异样,又立刻垂下手,支吾了半天,才说:“我……小人……去别处逛了逛……”,又立刻矮身请罪:“我知错了,当值时间不能擅离职守,我再不敢了。请押班责罚。” 赵恒秋见他这个样子,不免心软,却不好表露,便说:“一月不得外出,另外,这个月的月俸扣除。” 魏松早不把一月两月的月钱看在眼里,只是想起一月不得外出,生意可怎么办?不由得耷拉了脸,满是不安,却不敢反驳,只道:“是,多谢押班从轻处罚。” 赵恒秋看他脸色,只以为他知错,愧悔不已,便说:“忙你的去吧。” 魏松这才起身,慢慢后退。胸中唱出一口气,幸而出宫之事没被知晓。一边想,一边朝宋扬灵的屋子跑去。 半道上却看见宋扬灵和落菊正在廊下收拾东西,恨不能立时叫了她过来,可又顾忌落菊在旁边,这样着急忙慌的引人怀疑。只得耐着性子,等她俩收拾完,才走过去,说:“扬灵,有个绣活要劳烦你。[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落菊听得如此说,便寒暄一声,自己先回了屋子。 宋扬灵见了魏松,说到:“可还顺利?” 魏松登时皱了眉头,唉声叹气的:“本来顺利,可回来的时候叫押班给碰上了。问我跑去哪里。” 宋扬灵叹一声,道:“是了,方才陛下驾临,押班许是那会儿就发觉你不在。怎么样?” “扣了一月月钱。这是小事,先不说它。关键是一月不准我外出!” 宋扬灵倒不以为意:“不出就不出吧,也不急在这一月两月的。你在宫里还可以专心谋划其他事情。” 魏松几乎跌足道:“你不知道。有大事,非得出宫不可!” 宋扬灵奇道:“有何大事?” 魏松瞄了瞄四下,压低了声音,才说:“兼听斋的东家,给我说了个大买卖。” 宋扬灵没说话,只挑了挑眉,示意魏松接着往下说。 魏松先是伸出两根指头,又晃了晃,才说:“两千贯!有人要花两千贯买一本书!” 宋扬灵不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当真?”她幼时也在富贵场中长大,听闻他父亲买孤本,也花不了这许多钱! “可不比珍珠还真!” 惊诧过后,宋扬灵冷静下来,挑重点问:“什么人要买?又要什么书?还有其他要求没有?” “说是个外地来的财主,好像是凉州人氏,于京中不熟。我估摸着就是今儿撞着的那人。二十多岁吧,披金戴玉的,富贵得很。要一本《凉州笔记》。但是提了个奇怪的要求,附一份名单。这单子就有点棘手了……” 宋扬灵想起《凉州笔记》莫不正是陛下说的他从凉州带来的那本书?又听魏松提到名单,脱口问道:“什么单子?” “说是枢密院人事调整,要调整后的名单,越快越好。” 一听这个,宋扬灵倒释然了。怪道愿意出二千贯的价钱!叹一句:“原来根本不是为了买书,而是为了买那名单!” 或者说也不是为了名单,而是为了权力! 魏松不解:“就算这名单重要,难道有那么重要?” 宋扬灵笑一声,答道:“当然重要!我猜他必是走了路子为他自己或者亲近的人在枢密院打点一个位置。但你也说他是凉州人,于京中不熟。肯定是怕那边有变故,所以才要找个宫里的关系来确保万一。” “管他背后有什么盘算,我只知道两千贯可不是个小数目!” 宋扬灵突然一笑对魏松说到:“看来你在兼听斋那些人面前的谱摆得够大的。他们竟然认为你能拿到枢密院的人事名单。”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说,御前近侍能不能听到这消息?” “等你打点好路子做了御前近侍,黄花菜都凉了!” “自然不是我去。我想着要是有人能拿到这单子,就算分他一半,咱俩落个一千贯也是大赚一笔。” 宋扬灵却神色一紧,道:“事情哪里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哪怕真有御前近侍能知道这消息,你买通了他。他心里不会疑惑,你一个宝文阁的小小黄门,竟有本事搞这营生?他岂不会怀疑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往后又还要做什么?这等事情,风声稍露,你我的命都保不住!” 魏松不相信,奇道:“一份名单而已,有这么严重?反正迟早不得大白于天下的!” 宋扬灵摇着脑袋道:“你真正是掉以轻心了。枢密院事关军机大事,人员安排必是要经过陛下亲自斟酌,应是和宰执、枢密使商讨过后才定的下来。这份名单可是朝政机密!” 魏松一拍大腿,追悔莫及:“我就该还个更高的价的!” 宋扬灵没料到他是这反映,噗嗤一声笑出来。 魏松自己也笑了,半晌才盯着宋扬灵的眼睛,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知道的可够多的。” 宋扬灵也不瞒他:“都是从前在家时听说的。”只因他父母无子,她自小得他父亲指点,可说是在宋昭明书房里长大的。宋昭明既是个贪官,自然没少干卖官鬻爵的事情。这套把戏,宋扬灵早听得熟了。 见宋扬灵表情有点怔忪,魏松拉了拉她:“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勾你的。” 宋扬灵摆摆手,示意没事。 “那这买卖,我们到底做,还是不做?” “御前近侍的路子不行,风险太大。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魏松登时睁亮了双眼。望着宋扬灵。 “枢密院的人事调整以后,会将名单抄送军监司以便下达地方。军监司都是内侍,想必有你熟悉的人。你不如去那里想想法子。军监司不必御前,一来戒备不森严,二来人也没那么机警,你想法子套套话,甚至翻翻看,应该都能弄来的。” 宋扬灵说完,见魏松神情,不是很放心的样子,便解释道:“这名单到了军监司,也就算不得头等机密了。因为人选已经议定,军监司拿到也不过是下发给地方。所以他们必然不会警醒保密。但距离下发到地方毕竟还有个沿途时间,能够提前这么写日子给买家,也算得可以交差了。” 二人议定,便分头行事。 ―――――― 事情进展得也算顺利。魏松曾经在宫里的赌局上见过好几个军监司的人。一起下过赌场的人,总是有几分交情。再加上魏松嘴甜,会来事,现在已称兄道弟起来。 只因魏松不能出宫,就连出宝文阁都是在宋扬灵掩护下,出去个一时半刻就急匆匆跑回来。若是一月不给兼听斋个回信,怕那边挨不住。情急之下,只得由宋扬灵写了封言辞晦涩的信答应下来。再由魏松托人带出去。 过了约莫半月,魏松与军监司的一个殿头打得火热。那日听吴殿头说起,军监司有两个空缺。他劝魏松不如想想法子补了这个空:“虽然都是做黄门。你别多心,在军监司可比在宝文阁强多了。” 军监司属于内侍省。虽在前省,不如入内省那般与后宫亲近。但却是陛下掌握军队的眼线。枢密院也好,禁军将领也好,全都得在军监司留底。确实是个好地方。 若不是之前与扬灵商议要走御前的路子,魏松肯定当场应承下来。顾及着之前的谋划,他权且对吴殿头说:“也不知好不好走,我得想想,也掂量掂量自己。” 吴殿头倒一片热诚:“还有什么可想的。只要你愿意,哥哥我绝对帮你到底。” 魏松仍是犹豫:“只怕我资质不好,倒辜负了大哥一番美意。” ------------ 第24章 千金一纸(五) 宋扬灵听魏松说了军监司之事后,两手交握,下意识地轻轻扣着指甲。[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头低垂,眼神集中,似在沉思。 魏松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按捺不住,道:“我觉得军监司这个机会就挺好。莫说将来成为大军监,驻守地方;就是眼下,好处亦是不少。你为了帮孟大哥铺路子,寻了多少由头,现在不过知道他在松字营罢了。满捧的钱都不知道给谁送!我要是去了军监司,将来肯定能帮上孟大哥。” 说完,魏松瞄了瞄宋扬灵,见她神色似有所动,便接着说:“御前本就不容易去,再说我们还没有得力的门路。难道就为着这点不找边际的想象把军监司这个到手的机会白丢了么?” 宋扬灵终于开口:“你说的有理。军监司的确是个好去处。我犹豫不是因为不好,而是为你考虑。你为人机灵活络,擅长与人相处。但是沉不下心,又不喜读书。军监司到底与其他地方不同,不懂点兵法,不知晓带兵作战的门道,怕是难以走得高,走得远。” “额……”魏松吐了吐舌头:“你这样说起来,确实是挺麻烦的。”他字都不识几个,难不成还要读兵书?! “还有……”宋扬灵的脸色突然尴尬,不好意思似的:“孟大哥……为他打算,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情。虽然我想帮他,但绝不会为了帮他要你做不合适的事情。” 魏松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像是有热茶淌过胸膛,又暖又熨帖。 两个人正说着话,只见远远的落菊带着个宫女往里走。魏松看着眼生,宋扬灵却一眼认出来――是周婉琴。 她笑着扯了一下魏松的袖子:“我姐姐来了。”说着,便朝二人小跑着过去。 周婉琴看见宋扬灵跑过来,登时满面笑意。一见面,先是拉了手,便道:“才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说着,还拿手比了比:“怎么就比我还高了?” 宋扬灵嘻嘻地笑,拉着周婉琴问:“特意过来的?有功夫多座一会儿吗?” 落菊从前见过周婉琴一回,知道是宋扬灵的表姐,便笑着说:“你们先进屋。我去拿点吃的喝的,给你们送过来。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以宋扬灵和落菊的关系,自然不需客气。她立刻笑着道:“多谢。你赶紧来,左右无事,我们一处说话。” 进了屋,宋扬灵安顿周婉琴坐下,便问:“局里一切都好?” “你也知道,宫女们哪有真喜欢念书识字的?从前不过是陛下有令,不得不照行。如今萧修容没了,谁还管书韵局?来上课的宫女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即便来了,也是聚在一处闲磕牙。谁还认真上课啊?她们又都是各宫里有体面的大宫女,谁好意思说她们?” “将就着,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本也不指望教出女秀才来。”宋扬灵接一句。 “若这样就真好了。你也知道严博士的脾性,最是较真。昨日把凤銮宫的人都给训了。听说皇后……”周婉琴望了望四周,陡然压低声音:“护短得很,也不知会怎样。” 宋扬灵曾得严博士提携,听了此话颇为担心,问到:“你听谁说的?当得了真么?” 周婉琴撇撇嘴:“大家都这样说。” 各宫宫女都要来书韵局上课,人多口杂,想来什么话都有了。 纵是担心,宋扬灵人微言轻的,在这后宫之中,尤其在皇后面前,她比草芥也强不了多少。只盼望着这等下人小事,皇后不知晓,不追究。 “好,不说这些了。后日在升平楼有马军戏,微霜姐姐叫你一定去呢。说是好久没见了,趁机见见面。” 宋扬灵想那晚不用当值,便一口答应。 周婉琴今天来其实还有事想问宋扬灵,但不知该怎么开口。见四下无人,这才鼓足了胆子,装作不经意提起的样子,说了一句:“我听说孟大哥出宫入伍了?”心里却像打鼓似的,咚咚咚跳个不停。 宋扬灵倒没察觉异样,点点头:“数月前去的。” “那你有没有他的消息呢?听说军营里苦的很!不会还真要上阵杀敌罢?”周婉琴一叠声问出来。 宋扬灵诧异地看了看她。心中想大约毕竟孟昱曾与婉玉表姐有过婚约,婉琴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便实话实说:“没有。他在军中,我们在宫里,怎么着也听不见消息啊。” “唉……啊,是的。”周婉琴迅速收起失望担心的神色,转而谈起其他。 等落菊端了吃食进来,三人一起吃了会儿点心,喝了点茶,周婉琴便告辞出去。 ―――――― 到看戏那日,落菊和宋扬灵一同出来。穿过御花园,经灿霞宫,过右横门,快到升平楼时,就听见人声鼎沸。 落菊很是兴奋,拉着宋扬灵一个劲儿地催:“快,快,好多人呢。一会儿没位置了。” 等到了以后,只见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宫女内侍都有。宋扬灵正发愁怎么找微霜,就听见远处一个声音:“扬灵!这边!”她闻声望去就见微霜站在台阶上,还踮着脚,一个劲儿冲她挥手。于是拉着落菊赶紧过去。 刚见面,微霜便说:“没想到今儿来这么多人。还好我来得早,叫人在里面留着位置呢。我怕你们找不到,就出来等。” “多谢姐姐。”宋扬灵道过谢,才说:“还没开始吧?” “就快了。”微霜一面说,一面拉着二人往里走。坐定以后,微霜趁着人声杳杂,附在宋扬灵耳边,悄声说:“你今日不来,我也要去见你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听见些风言风语。说陛下常去宝文阁,是你借着先帝的名头使狐媚之术。” 宋扬灵闻言大惊,脸色瞬间煞白。她知道宫中向来传言甚多,但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传到自己头上!居然还是这么重的罪名!一时骇得紧紧拽住微霜的手。 “你先别怕。宫里总归是这样,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是见陛下去得多了,眼红而已。我告诉你是提醒你的意思,万事留个心。” 宋扬灵自己是从没在陛下那里感受到过任何异样关怀的。若说有一点不同,也就赐笔砚那一回。但赏赐以后,陛下可是很长时间再没来宝文阁。可见真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想着微霜如此提点自己,若不解释清楚倒显得有心防备一样,便说:“也不知为什么凭空多了这些嚼舌头的。陛下是来过宝文阁几次,但每次都只略坐一坐,看看书,就走了。大约是阁里就我和落菊两个宫女,落菊年纪又小,就把我给编排上了。” 说是这样说,宋扬灵接下来却没有再看戏的心情。想起之前试茗的话,猜测莫非真的是楚昭仪打算有所行动,才有这风言风语传出来?她虽然对试茗有所防备,但并不认为试茗会去散布这等传言。毕竟那段日子,她真心诚意地照顾过试茗。不说知恩图报,总不该害自己才是! ―――――― 看完戏回到宝文阁,落菊仍是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宋扬灵心中有事,便说要去提热水,一个人出得屋来。 才刚下台阶,便被魏松一把扯了过去。 “去哪儿了?等了你好久。”魏松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宋扬灵的声音闷闷的:“去看戏了。什么东西?” “我去了趟军监司。这个东西,你看是不是他们要的名单?” 宋扬灵顾不上再想其他,接过来,匆匆看了一眼,只见几行字东倒西歪。写着三个人名,还有三个官职名称。便知这是魏松写的,扑哧一笑:“可不就是这个?不过你这字……” 魏松自知,他的字如狗刨一般。哼一声,道:“有的看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我瞄了一眼,生怕记不住,一路走一路念叨。回来赶紧就记在纸上。” “好,辛苦了。干得好!我重新誊写一份,改日你得便了带出去。” “书准备好了?” 宋扬灵还在看那份名单,点点头:“嗯,准备好了。明日一起给你。”说完,她突然弹了一下那纸上的名字,说:“你交东西时,多和他们聊聊。问问清楚买方背景。若他看了名单高兴,那么必然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是他支持的对象。我们也就算知晓了一点秘事。枢密院里的官儿,指不定往后有大用。” ------------ 第25章 千金一纸(六)补齐 宋扬灵拿了套旧时衣裳,竹青底起白花的。求书网WWW.Qiushu.cc她将袖子、领口、胸前好几处地方故意揉皱了。穿在身上,在镜前照了照。 人还是好看秀丽的,但因为没有装饰,衣服又皱皱巴巴,显出一股小家子的穷酸相。 她拢了拢头发,便往外走。是打算去灿霞宫的,看看试茗,也是让别人看看她,降低戒备的意思。 快走到宝文阁门口时,迎面撞见陛下身边的内侍,对她说:“陛下来了,快接驾。” 宋扬灵只得停下,在一旁恭候。没多久,蔺常和一个穿紫色袍服的男人一同进来。能穿紫色,想必官位很高了。 她立时躬身请安。 蔺常侧头,看了一眼,又侧头,再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顿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开口道:“一年四季不是发布料衣裳的么?” 宋扬灵登时领会过来是什么意思。双颊微微涨红,垂下头,请罪似的道:“是,奴婢今日过于潦草了。” 蔺常挥挥手:“我有事情与李将军谈。你去传一声,都不要过来。再送一壶茶到亭子里。” 宋扬灵领命而去。她不敢回去换身衣服――动静太大,显得只重外表,当差不经心。只得在等茶水的当儿,弄点温水拍在胸前,再理了理。让衣服平整些。 那日风大。宋扬灵端着茶,还未走进亭子,就听见几句言语。 “数年来,朕赐罗摩财物不少,而蛮夷狡诈好杀,不知满足,仍是骚扰边境不止。如今,天下已安,国库充盈。若不还罗摩以颜色,怎扬我□□上国的赫赫国威?!” 这是蔺常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气与骄傲。 “陛下所言甚是!每岁春秋,罗摩人侵扰边境,一旦反攻,他们就深入大漠。趁人不备,又卷土重来。一打就跑,不打又来,年年岁岁如此,不堪其扰。末将守边多年,亲眼见无数士兵、百姓丧生于罗摩蹄下,甚至连梦里都恨不能饮罗摩人之血。” “朕隐忍数年,就是在等天时地利的机会,将罗摩一举歼灭!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宋扬灵正好送茶进来,听见这几句,心知陛下在商讨军政大事,放下茶水。就躬身退出。心道能和陛下商讨此等大事,又作武将打扮,这个紫袍男人想必就是李贤妃的哥哥――新晋骠骑大将军了罢。 刚刚那匆匆一眼,只瞥见这个男人皮肤粗粝,风霜满面。饶是如此,却难掩五官俊挺。想来李贤妃也该是国色天香的佳人。 “等等!” 骤然一声让宋扬灵差异无比,甚至在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的一刹那,她都难以相信陛下是在叫她。[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下意识地停住,转身,一脸恭敬。 只听蔺常说:“《凉州笔记》你读过。里面有一则沙漠中取骆驼血救人的故事,你说来听听。” 宋扬灵不解何意,但记得《凉州笔记》里确实有过这么一则记载。于是一五一十说出来。 应是七月间,暑热难当。一边关将领从关外探地形而归。这一趟出行原本计划七天,却因天气突变而耽搁,足足走了十天。到最后一天,水、粮食皆告罄。幸而已经找到路,不过半日便可进城。不想半道上却偶遇一外族打扮的男子晕倒路边。为救他,将领宰杀了一匹骆驼。 故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被救之人的来历。本来将领见他外族装扮,还以为是罗摩人。但细看之下,发现此人服饰配饰与罗摩人又不尽相同。救活之后,便带回凉州。 过得两日,那人身体康复。但因为语言不通,数日之后,将领才大致弄清楚那人的来历。他自望楼国,沿兰湖北边而居。过了兰湖往西北走,还有数个小国。近几十年来,皆保受罗摩□□。他曾听说沙漠东边有□□上国,没想到此次竟然有幸得见。 那人在凉州一住月余,临走时,将领赠了马匹骆驼粮食布帛,另又派人护送他出关。 故事到此便即结束。 宋扬灵说完,仍是不明白这个故事对现在的局势有何影响。她躬了躬身,站立一旁,等蔺常发话。 蔺常放下手中茶盏,若有若无的扫了宋扬灵一眼。大到背景,小到细节,她说的分毫不差。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目不忘。 他收回目光,便说:“书上写的大致是这样。还有些未写的。当年,那望楼人进了凉州,是住在我府中。他是望楼国大皇子派出来的人,目的就是找到我大睿,联手反抗罗摩。但因为罗摩控制望楼已深,是以大皇子只得暗中行事。” “彼时,我以为时机已到,与望楼前后夹击必能歼灭罗摩。是以派心腹星夜奔驰回京禀报父皇。我则打点行装准备带此人进京。不料父皇却全然不想与罗摩为敌,严令不得进京。要我速遣此人离去,再封锁管口,不得让任何外族入内。” “我曾上书据理力争,父皇却毫不动摇。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赠以厚礼送此人离开。临走时,他画了一幅大致地形图给我。只因他在被救之前曾遇到沙暴,辨不清方向,亦不知如何走到那一带。因此地图多有不清楚之处。而我派去护送他出关的人里,有二人曾是我的亲卫。得我命令,前往望楼,以待他日举事……”说到这里,蔺常的声音变得低沉。 那一年,蔺常还是登基无望的皇子。一晃眼,已经过去十多年。十多年前安插下的棋子还是棋子吗? 宋扬灵垂着头,盯着脚尖。只听蔺常仍在说:“翩翩少年,赠之以琼瑶。以待他日,相见相知。” 这是那则故事最后的一句话。 “琼瑶是我当年给他们的玉器的代称……” 宋扬灵的脑子像是突然烧起来了一般。《凉州笔记》里竟然有这样的记载,那人指名要这书难道只是巧合?! 说到玉器,她记得书中附着的地形图右下角还画着一个小小的圆环,络着丝线。那是匆匆一瞥想过这是何物?难道就是陛下口中的琼瑶?! 所以拿到这本书的人,就可以知道当年蔺常与亲卫约定的信物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亲卫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约定、信物为人所知。却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是什么,便想通过这《凉州笔记》来确认。 如此费尽心思,想必不是罗摩人便是望楼国亲罗摩一派。 再细想开去,如此机密信息竟然会被走露,不是出了叛徒就是有细作。而且这细作肯定身份非凡。 宋扬灵不禁想起那神秘的买书之人,乃至他为之打点的枢密院官员…… 正沉思见,突然听得蔺常吩咐:“你去将《凉州笔记》取来。” 宋扬灵一颤,赶紧收摄心神,领命而去。只是脸色微微有点发白。 这些心思她是万不敢对蔺常直言的。因为一旦说出,势必牵涉出自己私下买卖宫廷书籍之事,即便罪不至死,也落不了好下场。 但是难道真的要将这书卖给那人,坐视罗摩布局? 她自小在京城的繁华气象中长大,不知边境艰苦,亦无从想象罗摩与大睿之间的战场烽烟,流过多少血,埋过多少白骨! 于她而言,薄薄的一册书,即可换来上百贯钱。也许要付出代价,可是与她无关,亦不会由她付出。 谁将为之偿债呢?蔺常?守边的将士?边境万民? 这些都离她太遥远了…… ―――――― 宋扬灵取了书,恭恭敬敬递给蔺常。蔺常结果,转手就给了李将军:“你找几个得力的人去关外西域走一趟。找到望楼,找到更多的国家。目的在于,第一最好能够联手抗击罗摩。即便这些国家弱小,不敢轻易开罪罗摩,也要让他们知道我大睿国威。他日攻打罗摩,让他们不敢施以援手。” “这,就是最后的东风。” ―――――― 魏松打点好出宫事宜,就待从宋扬灵那里去了书册和名单,好一早出宫。不料宋扬灵见了他,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将东西递给他,却又拉了他,不让他走。 “怎么了?可有不妥?” 宋扬灵幽幽地叹口气,踌躇半晌,终是没说。她担心将那些揣测告诉魏松,反惹他不安,露出马脚。只叮嘱一句:“你去时,注意问问他们在枢密院要扶植的到底是谁,就说你有门路,大家交个朋友,往后可以互相帮助。” 魏松觉得奇怪,扫了宋扬灵一眼:“枢密院和我们哪有关系?再说,你未免对那人名太关心了些!” “是有点事情,不过不重要。你先去,回来我再同你说。” 一句话惹得魏松心痒难耐:“现在不能说么?哪有像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的!” 宋扬灵勉强笑笑:“事情真不重要,就是长,一说得说上好一会儿。你不是赶着出宫么?赶紧去罢。” 魏松无奈,只得先行出宫。 ―――――― 上次被赵押班逮过一次现行,魏松再不敢磨磨蹭蹭一去良久。这回出宫还是瞅准了押班出宝文阁办事,才偷偷溜出来的。赶着午饭前,就回了宫。 一进宝文阁,赶着去找宋扬灵,听她说没说完的话。 宋扬灵这才将先前揣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魏松不由得大惊失色,饶是他不懂,也知这不是小事。 “若真是罗摩人,指不定有什么阴谋!肯定是为了打仗的!就这么一本书,会不会导致我军将士大败?一败……那边境……那人……不知道要死多少呢!”他越想越害怕,话都说不圆了。 “那我们就是千古罪人!万人唾骂……” 噗嗤一笑,宋扬灵不禁笑出来:“都是我的揣测而已,你倒是想得跟真的一样。再说一场战争,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多了去了,哪是说败就败,说赢就赢的?更何况,我只抄了书,没画图!” “你……你不早说!”魏松长长地舒一口气:“我不过是想,孟大哥将来也是要上战场的,也是要与罗摩人对阵的。要是……” 宋扬灵微微垂了眼睫。她也是想过的。凉州、将士、百姓,遥远得想不出一个具体画面。可是一想到孟昱也会在那千军万马之中,一切突然就明晰了,像切肤之痛。 所以,她绝不可能将如此重要的消息拱手给来历不明的人! ------------ 第26章 青萍之末(一)补齐 魏松上回出去交了书和名单,只拿到一半定金。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还有一半约定待七日后验过货再付。由薛泉从中作保。 他本是不情愿的,冲薛泉抱怨:“这是信不过我是么?正经宫里头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验得哪门子货!” 薛泉到底是商人,见魏松动气,拉低了身段好说歹说:“边境来的,没见过世面,小心为上。中贵人无需同他们计较。左不过晚几日而已。”一边说,一边安抚魏松坐下,又道:“这是今儿刚来的遇仙正店的羊羔酿,虽然比不上宫里头的,您尝尝,也是民间乐趣。” 魏松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酒,还补了句:“都是看你的面子。” “是,是,是,承中贵人看得起,我先干为敬。”薛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角,突然说起:“我听说要起战事哪。连京里头的禁军都要开赴凉州。” 魏松微微一怔,想起那日宋扬灵在宝文阁听见的话,以及这些日子宫里微妙的变化,点头笑笑,却道:“反正你在京里,就算有战事,也烧不到你头上。” 薛泉正一手拿起酒杯,袖子遮住了半张脸。一抬眼,正好看见魏松脸上转瞬即逝的担忧。他看了眼窗外,笑道:“京城安乐,自是不用担心。你我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 尹茂望着坐在一边的孟昱,只见他低着头。眼神全被藏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屋子里干得想要裂开。尹茂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右脚轻轻挪动一下,才说:“要你去,是李虞侯在指挥使跟前竭力推荐的。其实说起来,你人好,平日里跟弟兄们关系也都好,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是李虞侯看你不顺眼……” 孟昱两手紧紧握住,手背上青筋暴起。李虞侯为什么看他不顺眼?还不就因为第一日见面时,李虞侯曾问过他的背景,他没照实说,含糊带过了。 真正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却埋下此等隐患! “你也知道,李虞侯是将军的亲戚,连指挥使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既然发了话,指挥使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我看得出来,指挥使器重你,是想留你在身边好好培养的。但是……唉,总之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的行动又是李将军直接下令部署的,也说要精锐……” “我既然入了伍,就没顾虑过生死之事。”孟昱陡然出声,倒把尹茂吓了一跳。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望着孟昱。说起来他是百夫长,还是孟昱的顶头上司,可是这数月相处下来,很多时候他却不禁想问孟昱的想法,想听他的意思。 孟昱抬起头来,看向尹茂。双目如同点漆:“我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所望。” 不知为何,孟昱如此说,尹茂就信他一定能建功归来。尽管曾经去过的人,无一生还。 “后日,李将军要亲自见你们。” 孟昱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尹茂觉着再坐下去似乎只会让孟昱更加心烦,也记挂着还要去回话,便起身作势要走。 不料却突然被孟昱叫住了。 “尹大哥,我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 尹茂骤然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孟昱面上无甚表情,只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我无父无母,牵挂不多。唯有一个弟弟,现在仍在宫中。还有一人……”说到人时,声音骤然降低,略微顿了下,眼前突然出现宋扬灵的脸,胸中似有什么东西轻轻一跳。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才又接着说:“我想写封信,你能不能帮我送进宫里?”说完,他又立刻补充:“我告诉你走哪个门,自然有人接进去。” 尹茂长舒一口气,还当孟昱有甚了不得的大事。进宫的法子他自然没有,可出军营,送到宫门口还是有办法的。他一口答应:“还有没有东西要捎?我是说,留点钱,好傍身。” “我每月薪俸都没处花,就麻烦你一并带了去。” ―――――― 宋扬灵是在三日后收到信的。辰渠门那边有人接了信转给魏松,他又拿给宋扬灵。 魏松识字不多,只知道是孟昱写来的,兴冲冲带进来。他与孟昱交好,自然也想知道孟昱这段日子的近况。但又思虑信中有甚体己话,不便示人。于是推故先行离开。 宋扬灵来不及多想,三两下拆了信,展开。看着纸上熟悉的笔迹,竟觉得恍惚,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 看到后面,拿着信纸的手渐渐用力,手背上的瓷白肌肤像绷紧的弦。 信上说,孟昱不日离京,前往关外。约莫十来人,同去西域,联络望楼诸国,以建邦交。 寻常词句下藏着难以想见的凶险。莫说大睿建立至今,就是再往前追溯数百年,也从未有人深入西域。望楼国只见于《凉州笔记》的记载之中,更遑论那些连名字都尚未得知的“诸国”。 这让孟昱从何建交?! 更何况人都说关外是黄沙漠漠,无边无际。日阳能将任何猛兽烤成白骨。这一路,可不就是九死一生 就算运气好,穿过大漠黄沙,真的找到望楼。那也不过进入另一层凶险罢了。蔺常遇见的那个望楼人曾经说过,西域诸国深受罗摩控制。可以想见当权人中必有亲罗摩一派。孟昱诸人一旦到达,消息必为罗摩人所知。他们又怎会坐视大睿与诸国连横?! 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宋扬灵身子一软,靠着身后书架缓缓滑下去,坐到了地上。隔着并不单薄的罗娟衣裳,仍能感到地面冰凉。 从上次听见蔺常和李长景对话,她就知道陛下有意派人深入西域,找到并联络诸国。那时她站在旁边,还在想,这事怕是艰险异常。但是再艰险的事情,只要天子下令,总有人排除万难去做的。 只是从来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孟昱! 她记得蔺常说过这是“东风”。也许深入西域,整件事对蔺常来说,只是一场东风,只是棋局中的一小步,可是于孟昱而言,却是性命攸关,却是一生大事。 天子的一句话,一个想法,足以让无数人的人生天翻地覆。 宋扬灵想,这就是权力。如抵喉的刀,让人为板上鱼肉,只能坐视,不能逃脱。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纸上,后面还有几句交代的话,请她帮忙多加照顾孟昂。孟昱的请托,宋扬灵想都不用想,自然要竭尽全力。 ―――――― 宋扬灵偷偷去看了两回孟昂,送了钱,也送了吃食。又见孟昂到底小,才十来岁,而且曾经是福贵公子,虽然入宫时间不短,却还留着些公子习气,不惯做小伏低。便帮着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 孟昂也是当日被八王爷救下送来守宫门的,但因为年纪太小,守不了,就只做些杂活。在守卫中自然谈不上地位可言。 宋扬灵第一次来时,报了来历。那些人听她是宝文阁来的,并不在意――不过是没听过的冷衙门的小宫女罢了。只是见她出手大方,众人便客气相对。 第二次来时,不知是否有人听了些什么传言,知道了宝文阁是陛下常去的地方,兴许还听了别的话――早些时有人传陛下去宝文阁是看中了一个宫女,宋扬灵感到众人态度微妙的转变――客气中带了点恭敬。 她不愿深究背后原因,反正目的达成便是。和孟昂说了会儿话,拣孟昱信上的趣事说了点,又嘱咐他有事只管告诉她――“我们是世交,我就是你姐姐”,才告辞而去。 孟昂还是小孩子心性,又天生洒脱性情,虽平日里不善曲意逢迎,但也不在乎旁人对他的态度。热络也好,冷淡也罢,都与他无关似的。该他做事他便做,不该做的,心情好时也做,心情若不好便直言拒绝。 但大约宋扬灵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好看的女人,他小虽小,也知道待女人不同于男人,倒是感念又热络。听宋扬灵要走,还拉着她的手,送了出来,又说:“姐姐你来这里不方便,往后我去看你。” ―――――― 从孟昂处告辞,一路经过后苑,只见满园的树,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几个内侍正在扫落叶,枯黄的叶子堆了厚厚一摞。天又高又蓝,明净得不染尘埃。 满腹心事虽然无解,却不似先前那般沉重。总归是想不出结果的,不如静观其变。像她父亲从前说的:“尽人事,听天命。”想到此,刚刚沉下的心事又不甘心地泛起。 胸中似有一股气,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她就想达到她想要的结果,哪怕千方百计,哪怕不择手段! 她才十五岁,一颗心只装得下一个男人,视其他任何男人为浮云,可是同时又志存高远得不在乎天高地厚。 一路想,一路慢慢踱步,直到听见前面有人叫她,才回过神来。魏松已经跑到她跟前,心急火燎的:“去哪儿了?叫我好找!出事儿了!” 宋扬灵还来不及问什么事情,魏松已经迫不及待脱口而出:“那本书,出事儿了。那边验了货,说缺了地图!不肯付款!” 宋扬灵大惊之下,双足顿住。千头万绪,却如乱麻。钱还在其次,只是若事情闹大,可如何?看来这背后情由,买书之人,全不似她先前想得那般简单! 难道会因为这一步错而满盘皆输?! ------------ 第27章 青萍之末(二) 宋扬灵只觉脚步分外滞重。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若是任由那方指责书有问题,不付余款,也就是承认自己心虚,那往后在兼听斋的信誉可就付之东流。 信誉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在生意场里却是一等一重要。 若是矢口不认,那人指得这样清楚,红口白牙说出了地图,又实在难以反驳。 她只得叹口气,说:“我得再想想。” 二人俱心事沉重,一路无话。走回宝文阁时,见院子里多了不少人,仔细一看,不少都挺面生,但有几个倒是见过――是楚昭仪身边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宋扬灵倒咧嘴笑了一下。魏松明白她的意思,自打陛下前两次来过之后,这楚昭仪未免来得也太勤了些,昨儿不是刚来过么? 两人正待往里走,一个内侍恰好走了过来,也不招呼,直接说:“还等什么?快进去罢。”说话间,嘴角微微上撇,似是不耐烦。 宋扬灵和魏松都有些不悦,但不便表现出来。魏松只当是昭仪身边的人,嚣张惯了。宋扬灵却思忖看这人服饰地位不低,却不曾在楚昭仪身边见过,想必是哪位娘子的人。难道今天还有别人过来? 正想着,二人已经进入内堂。只见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人。桌上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打眼一看,珠光璀璨的。赵恒秋双手垂在两侧,头低着,也看不见表情。主位做了两个绫罗裹着的美人,一身华服,一头珠翠。满室的人皆屏息凝神,乌云压城城欲摧一般。 魏松觉得从头到顶都凉透了。一时连脚步都僵得迈不动。 宋扬灵觉得气氛诡异得厉害,一屋子不说话却表情严肃的人,那目光宛如剔骨钢刀。 赵恒秋听见动静,立时转头,立刻对上宋扬灵的眼睛,神情一凛,就道:“跪下说话!” 宋扬灵只觉膝上麻痒,登时紫涨了面皮。她到底曾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又自负聪明,心性向来不低的。txt小说下载80txt.com再则,彼时风气,就是罚没为奴的,也等闲不用下跪。此刻只觉得面皮、自尊被人踩在了脚底。 此刻虽尚未有人挑明,但已经很明显这大阵仗是冲着她来的了。心中打鼓,莫非是鬻书之事被人撞破?!想及此,心中更加发虚,一股股寒气往外冒。 方才一想,坐在楚昭仪身边的人莫不就是曾在昭阳殿见过一次的皇后!竟是皇后亲自出面!犟是不敢犟的,只得依言跪下。膝盖挨着地的那一刹那,什么骄傲自尊,碎了一地。鼻子立时就酸了,双手紧紧握拳,硬挨着才没掉出眼泪。 边上的魏松一见这阵势,自然也以为是那事发作,也要下跪。赵恒秋却一声厉喝:“没你的事!出去!” 闻言,宋扬灵的拳才微微松了些。暗道幸好不是那事!那究竟是为何事闹到此等地步?! “还不认罪?!”赵恒秋又是一声暴喝。 宋扬灵立刻倒身下拜,伏在地上,道:“奴婢自知愚钝,虽然已竭力谨慎当差,但也难免出差错,只是今日,实在不知是哪一处冒犯了皇后和昭仪……” “呵……”只听一声冷笑,却不是楚昭仪开口,而是皇后:“你倒是会说话!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是特意为了冤枉你来的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宋扬灵不敢再在言语上耍小聪明,只一个劲磕头。 赵恒秋其实打从心底不相信宋扬灵会做这种没脸之事,但奈何证据确凿,想来是有人诚心构陷,此刻纵然想帮亦是力不从心。心中实在不忍,道:“这桌上的东西可都是从你枕头里搜出来的!” 宋扬灵闻声望去,方才那些珠光璀璨的首饰立刻像淬了毒的眼睛,望着她不怀好意地阴笑――看着眼熟,可她是真的一件也没动过! 事情至此,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不是飞来横祸,而是有人故意陷害! 她又咚咚咚连磕三个头,心中虽是怒气勃发,恨不能昂着头绝不认罪,却不能不做出委屈至极的模样,拼命挤出眼泪:“皇后明鉴!奴婢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实在不知为何会在奴婢枕头里……” 楚昭仪轻轻拍了拍胸口,叹一口气,沉痛之极似的:“我昨日来这里看书,中间不过洗手的功夫,将首饰都摘下来。后来又写字就混忘了,回去以后才发现少了好些镯子、戒指。还以为是落在哪儿了,叫人满宫里找,后来才记起许是昨日忘在这儿里。谁知叫人来问,却说没有。” “我本是不愿意惊动众人的,但那只手镯是我家中带来之物,又是祖传的,实在丢不得。唉……” 楚昭仪又叹了口气,才道:“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会做这种糊涂事!”无线惋惜似的,却生生坐实了宋扬灵的罪名。 宋扬灵此刻又是百口莫辩,又是急怒攻心,真恨不能上去撕开楚昭仪的面皮!昨日楚昭仪来,是曾净面洗手,自己也曾在旁服侍,她记得清清楚楚,首饰一件不落全都给楚昭仪戴上的! 她为何那么笃定?只因为她在这些事上格外留心,也是爱惜名声的缘故。若是一时疏忽大意,有个闪失,惹上贼名,宫里人多嘴杂,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这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么个名,被人说三到底。一辈子也就难以在宫里立足。 楚昭仪见说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言。这一步可是精心算计过的。偷东西,罪不至死,却能在名声上把一个人彻底搞臭。在宫里当差不必在外面做丫鬟,做的不好,手脚不干净,大不了发卖。卖了也就一了百了,出了门庭,谁还知道你的过去? 宫里却不一样。这是一个出不去的地方。一朝做贼,终身为贼。宋扬灵这辈子就得背着这个名声在宫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宋扬灵正竭力苦思昨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乍然想起昨日楚昭仪一到,试茗就拉着她说刚好带了些吃的送她,要给她送到屋里去。偏巧楚昭仪又打发她备茶,因为想着试茗熟悉这边,便说:“姐姐,我这会儿得去准备东西,不如你帮我拿进去放着?” 必然就是那时候动的手脚了! 可是,真的是试茗吗?!她虽未曾对试茗推心置腹,可也自问待她不薄。曾经说过的姊妹相称,秉烛夜谈呢? 她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盯向试茗。 试茗心中一跳,很是慌乱愧疚,垂下头去,再不敢对宋扬灵对视。 事情已明白无误。宋扬灵觉得胸膛里像结了千年寒冰一样,重新伏下去,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向来自负聪明,心思灵巧,推己及人以策万全,没想到究竟是宰了个大跟头。她既难以完全相信试茗,就该不相信到底,怎能让她随便孤身出入自己寝室?! 又想起微霜数日前警告她的话,曾经还想着要有所应对的,因为兼听斋的事阻住了,究竟埋下此等祸患。 为了什么呢?为了蔺常对她那点若有似无的好,就值得让这些女人殚精竭虑至此?! 对她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女尚如此,在端坐高位之间的皇后、昭仪,乃至贤妃、德妃,她们只见又该是如何兵不血刃,容不得一丝行差踏错! 她大意了,轻忽了,太自以为是了…… 眼见宋扬灵的表情一寸寸灰败下去,楚昭仪的嘴角不禁漾起浅浅笑容,向皇后道:“臣妾有一言,毕竟曾与这丫头有过数面之缘,再则她年纪也小,眼皮子浅也是有的。还请皇后从轻处罚。” 她乐得求情。罚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众目睽睽,宋扬灵是个贼! “说得有理,本宫亦不是苛刻的人。”早几年,皇后断不是这脾气,只不过因为坐上后位置,自己要持重端方,才渐渐的不再喜怒形于色。说实话,这些个后妃,什么妃,什么昭仪,她一个都不喜欢。恨不能统统赶出宫。但形势比人强,知道拗不过,不如咬牙忍下来。还乐得博陛下欢心。 为了参透这个道理,她和蔺常闹了多少回,莫说打骂,就是折在她手里的人命都有! 闹也闹了,明的暗的都做了,这后宫里还是人越来越多。鲜嫩年轻的女人就像雨后春笋,割了一茬总有一茬,源源不断,春风吹又生。 她才渐渐转了性子。也会笼络人心,也会刻意讨好,也会收后妃为己用,形成势力。比如这个楚昭仪。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清楚眼前这个宋扬灵不是做得出哪样事情的人。但谁让她就得了陛下青眼呢?对这种年轻貌美的新人,皇后当然也是嫉恨的,恨得牙根痒痒。既然楚昭仪做足了圈套,只等自己一句话,乐得陪她演场戏: “来人,待下去,打二十辊以示惩戒。再送回舂米院去!” ------------ 第28章 青萍之末(三) 开发完毕之后,楚昭仪一直将皇后送到凤銮宫,见皇后神色疲累,似是困乏,才出言告辞。9; 提供Txt免费下载) 待楚昭仪走后,皇后揉了揉左边太阳穴,早有宫女小跑着过来轻按双肩,又有人请皇后去榻上稍歇。 皇后却摆摆手,道:“端杯茶来就是。” 那按肩的宫女约莫三十多岁,比皇后还大上几岁。是从小侍奉皇后的贴身丫鬟,后来又跟着进了宫,自来就是心腹红人。她名唤彩钟,此刻低了头,轻声道:“依奴婢看,那宋扬灵倒不像小偷小摸之人,再则她又得陛下欢心。皇后严惩了她,只怕陛下面上难看。何不交给楚昭仪发落?罪名是她安的,惩罚是她定的,倒不与我们相干。” “我何尝不知道那小丫头是受冤屈的!但是这皇宫里,冤屈对错重要么?一个皇帝,那么多后妃,本就不够分了,还容得下她冒出来?楚琳琅说到底是我的人,而且又不傻。她都动了手了,我不陪着她一起唱完这出戏,岂不叫她寒心?” 正说着,小宫女端了茶来。皇后接过,轻啜了一口,便顺手放在桌上。叹了一声:“我早就下了水,谈何干净不干净……” 她是曾府长房最小的女儿,比蔺常小好几岁。曾家先祖因军功封过国公,后人一直从军。她的父亲就因曾指点蔺常兵法而被蔺常视为老师。她小时候,蔺常还来过她家。许是那时,她就动了心罢。 因为得知蔺常登基,将迎娶她为后时,高兴得一颗心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连好几个晚上不曾睡着,睁着眼睛,望着纱帘,拼命想小时候见过的那人模样。 很轻松就记起来了。一二十岁,不太说话,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有刀锋般的光芒。 她一双葱根般的白嫩双手,紧紧揪着被子,夜里一个人傻傻地发笑。 到出嫁那天,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她想全天下再不会有如她这般意气风发的女人。侯门嫡女,花容月貌,以天子为夫,母仪天下! 哪里想到,以前,乃至以后,竟会有那么多女人! 也从未曾想过,天子荣宠,关乎的不止她一人,更关系到整个母族的兴衰。比如那个李贤妃!李锦舒!想她曾家马上建功的时候,李家还不知在条山沟沟里打猎,现在,李锦舒的哥哥竟然也当上了骠骑大将军!李锦舒还育有二皇子!还长宠不衰! 这一桩桩、一件件,几乎让她夜不能寐!只是现在这睡不着的心情,和出嫁时那种睡不着的心情,天差地别! ―――――― 楚昭仪辞了皇后之后,莲步轻移地回她自己宫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一路上见秋景衰败也丝毫不减兴致。慢慢悠悠信步闲庭,仿佛手边是看不完的繁盛景致。 试茗担心秋凉,差人赶紧先回宫拿件披风送过来。 楚昭仪笑着添一句:“把我那件慧绣锦缎的也拿来,给你试茗姐姐穿。” 试茗立刻屈身谢恩,头微微低垂,却掩不住面上笑意。 楚昭仪却不在意,笑道:“你应得的。这回要不是你的主意,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 “奴婢不敢鞠躬。” 楚昭仪又一笑。她双眼细长上挑,笑时微微眯起,媚得叫人连骨头的酥掉半边。“我听说你在宝文阁时与那宋扬灵甚是交好,后来我疑心她,你又竭力保举,我还当你真同她姊妹情深,连我的话都不顾了。” 试茗一曲膝,赶紧道:“娘子哪里的话。我在宝文阁的日子,确实得她照料,我心下也甚感激。因此娘子疑心她的时候,我才进言要再看看清楚。但她真的居心不良,我又怎会为了她不顾娘子?!我入宫以后,不过一个普通宫女,是得娘子青眼才有今日。就是生身父母,也不若娘子这般待我恩重。奴婢这一辈子,辜负谁也不能辜负娘子!” 楚昭仪一扶试茗的胳膊,道:“好好说话,我知道你忠心。”说完,理了理手边锦帕,又道:“皇后此番也算给足面子,重罚了那丫头。” “娘子是皇后的左膀右臂。我看季昭容在皇后面前那样谄媚献好也没用,皇后仍是看重娘子的。” 闻言,楚昭仪不禁得意地笑笑。 ―――――― 宋扬灵挨了二十棍,几乎痛昏过去。待打完,魏松、落菊一拥而上,皆是红了眼眶。又一看宋扬灵下半身,鲜红血迹透出衣裙,已是鲜血淋漓,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宋扬灵双眼半阖,嘴唇发白,只觉眼前模糊一片,脑中嗡嗡作响。落菊一碰她,就觉扒皮抽筋一般地疼。却说不出来,只双唇蠕蠕而动。 好容易移至床上,却只能趴着。赵恒秋早派人拿了上好的伤药,刚递到落菊手里,便觉衣襟一动,往下一看,见是宋扬灵费劲在扯,似乎喃喃说着什么。他连忙矮下身去,才听清是:“爷爷,我真没做……” 他掌不住,连连擦了眼,就出了门。 见赵恒秋出门,魏松虽是伤心,也知道他留在屋里亦是于事无补,立刻跟出来。也顾不上规矩,一把拉住赵恒秋,哽咽道:“押班,人打成这个样子,要是真的送走,扬灵她就活不成了……” 赵恒秋叹了口气:“皇后的懿旨,你不曾听见么?” “宫里那么多人,皇后还真来查不成?只要咱们上下一心不说出去,谁知道呢?!” “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都敢想!上上下下这么些人都不活了?!”赵恒秋再喜欢宋扬灵,也不可能拿着这么多人的命来做赌注。 魏松其实心里也知道是在说胡话,不知为何,哪怕一点一点微渺的希望都不愿错过。方才说话时,双眼像即将燃尽的碳,又红又亮。听了赵恒秋的话,那红光骤然熄灭,灰烬一样。 半晌,赵恒秋才说一句:“总归等到养好伤再送走。” 落菊在屋里更是哭得泪人一般,一边哭,一边上药。大约是疼得厉害,耗尽了力气。上完药,宋扬灵倒睡着了。 ―――――― 夜里,试茗服侍楚昭仪睡下了,留两个小宫女在屋外等候差遣,便回了她的屋子。绕个圈,却又出门,竟一直往灿霞宫外去了。 出了宫门,走了不多会儿,到一株树下,见有个人影立在那边。脚下加快,赶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唤一声:“萸姐姐。” 那人也迎上来,一把拉住试茗的手,拍了一下试茗肩头,道:“天气冷了,怎还穿这么少?”她比试茗略高些,看上去年岁也大些。穿深棕长裙和墨绿褙子,更显得年纪大了。 “赶着出来,没来得及拿厚衣服。” “尚服局那边正在分派这一季的衣裳料子,今儿才来贤妃那里回话。我已经叫她们另外给你备一份好的。” 试茗喜上眉梢,立刻道谢:“多谢姐姐关照。要我说,如今谁不知道贤妃才是陛下最看重的人,就连皇后,不过面子情罢了。” 秀萸只得意笑笑,却没答言。她是李贤妃带进宫的人,前两年李贤妃才蔺常跟前求了恩裳,封她做秀萸夫人,在宫女里真正是出人头地了。以试茗的身份,叫她“姐姐”都不够资格,不过是为表亲热而已。 试茗将今日情况都说了一遍。 秀萸听着和之前所得消息不差,笑着道:“你做事我还不放心么?也有人来报过,我就在贤妃跟前说了,都是你的功劳。提起你,贤妃还赞你来着,说你持重聪明。”秀萸一边说,一边溜了试茗一眼,见她颇有喜色,接着又道:“你别瞧只是四个字,我告诉你真正难得!贤妃一天得见多少人?莫说你我这样的宫女,就是朝廷命妇、各宫娘子,都不知道多少!哪里能人人都记得住?!偏生我一提你,贤妃就想起来了,还夸你!可不难得?!” 几句话说得试茗心中受用至极,恨不能肝脑涂地以表忠心,道:“真羡慕姐姐可以在贤妃跟前做事。” “傻丫头罢?你现在可不就是在为贤妃做事?做的好了,忠心了,将来还有你想不到的造化。夜深了,我也不多说,往后咱们还是初一、十五在这里见。” “哎,我送姐姐一程。”试茗说着,搀住秀萸的胳膊,一起往前走。 秀萸笑笑,也没推辞,只说:“回去还不得歇着。今儿陛下过来,我估摸着还在和娘子喝酒。” 试茗大吃一惊:“今儿是十五,论理,陛下不是要去皇后那里么?” 秀萸哼着笑一声:“腿在陛下身上,还不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么?再说娘子的兄长可是骠骑大将军,即将领兵西征。陛下又体恤下情,可不常来看看娘子,问问咱们府里头有什么需要没。” 试茗静默无言。看来投靠李贤妃这一步真是走得太对了!她和秀萸可说是机缘巧合认识,也可说是秀萸有意为之。她其实观察良久,一个动摇的,又知道的足够多的人。最后选中试茗。 二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彼时,试茗正犹豫不决。楚昭仪对宋扬灵的嫉恨之意越来越强,她百般维护却也难以说服楚昭仪。便对秀萸说了此事。 岂料秀萸说虽然往日里贤妃与楚昭仪常常意见相左,但这次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对这种不安分的宫女自然要小惩大诫。 试茗小心翼翼地说:“昭仪她心思也还没定,毕竟只是一个小宫女,还没掀起风浪。” “等掀起风浪那就晚了!贤妃日理万机,自然顾及不到这等些微小事。但你我做下人的,岂能不体贴上意?这事情你要是做成了,贤妃自然记得你的功劳。” 楚昭仪失宠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又无皇子皇女傍身。就连在皇后身边,地位亦日渐不如季昭容。试茗保宋扬灵一则是为情谊,二则是为她自己日后打算,想着等宋扬灵发达了可留作退路。 可现在,既有李贤妃这颗大树,又何必等宋扬灵这株幼芽?! ------------ 第29章 青萍之末(四) 夜半时分,宋扬灵突然醒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听见不远处均匀的呼吸声,想来是落菊不放心她,在旁边榻上睡着。 桌案上的灯已燃尽。只窗外冷白的月光落进来,看得人心生寒意。可她身上却火烧火燎地般痛。 剧痛之下,顾不上自怨自艾。只感到诸般恨意,汹涌澎湃。她自来虽防备心重,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乐于助人,以求广结善缘。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给出卖! 想起试茗说过的一句句姐妹情深的话,此刻真是恶心难耐。 脑中千般思绪如万马奔腾,呼啸而过。宋扬灵脸色一时苍白,一时潮红,只一双眼,坚定又执着,若寒星。 因思虑太多,后半夜几乎不曾睡着。 落菊一早醒来,帮她擦了脸,换了药,又出去拿吃的。却碰上魏松已经拿了食盒进来。 “难得你今日早。”落菊不禁诧异――往日里魏松是有了名的起床晚。 “我不放心,赶过来瞧瞧。可怎么样?” “伤药是押班特意去御药院要的上好的,好了些,就还是不能动。” 魏松走到里间,将食盒打开,盛了碗粥,正要喂,落菊过来,道:“你哪里做得惯这事?等我来。”说着便接过碗。 “也是,没的喂进鼻孔里。” 本来气氛压抑,魏松如此一说,三人倒忍不住俱扑哧一笑。 魏松又道:“我连你的份一齐拿了进来,等喂完,你就在这里吃,省得还出去。”说着,他去一旁拿了张矮凳在床边坐下,说到:“我想了一晚上,打已经挨了,没的说。如今最要紧是千万不能真让你去舂米院。那地方,好好的人都给磋磨坏了。” 落菊好奇地问:“皇后的懿旨,你还有办法叫她收回不成?” “这自是不能。但这宫里头也不是皇后最大。” 落菊听了咋舌:“谁还能大过皇后去?!难道你有本事叫太后来做主?” “陛下呀!莫说宫里,就是天地之间,谁还能大过陛下?!” 魏松接着道:“陛下也算常来咱们宝文阁,还对扬灵夸赞有加,等陛下下次来――就算陛下近日不来,咱们想想法子,求到哪个内侍跟前,引了陛下来。在陛下跟前求求情,总能保住你罢?” 宋扬灵本就不欲吃东西,不过是想着养伤,勉强吃几口罢了。[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此刻实在吃不进去,摇摇头,道:“吃不下了。”又停一下,喘口气,才接着道:“陛下不会来的,也不会为我做主。” 魏松急了:“事情总得一试,要不试就真什么法子都没了!” “陛下封李贤妃的哥哥为骠骑大将军,和皇后母族分庭抗礼。近日又着李将军领军西征。西征是陛下多年筹划,说心血所在亦不为过。皇后母族军功传家,却在此次西征中毫无地位,怎会不嫉恨?陛下如此盛宠贤妃以及李家,为求平衡,又怎会不在其他地方额外照顾皇后?!我的罪名,是皇后亲定的。这时候,陛下怎么可能为了我拂皇后的面子?!” 魏松和落菊听宋扬灵字字在理,皆是不由丧气。魏松不甘心:“难道你就真这么去舂米院不成?!” “不!我绝对不去!” 两人见宋扬灵说得斩钉截铁,以为她有办法,眼睛俱是一亮,望着她。 宋扬灵却是疲倦己极的模样:“暂时还没想出办法。但一定得让陛下来。魏松,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陛下来一趟!哪怕打从宝文阁门前过路也好!” ―――――― 今日上朝难得所奏事项不多,散朝以后,蔺常吩咐人准备去校场射箭。常跟在他身边服侍的是都都知王传德。 一行人往校场去的路上,王传德看着陛下心情甚好,想了想,便说:“昨日皇后和楚昭仪去宝文阁,从宋扬灵枕头底下搜出了前几日楚昭仪失落的祖传镯子还有两枚戒指。皇后当场发落,打了二十棍,说要撵去舂米院。” 蔺常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王传德也立马刹住。 只些微停顿,蔺常便又继续往前走。只是步伐似重了点。 王传德跟了蔺常二十几年,恨不能钻进腹中做蛔虫,马上接着说:“小人打听过了,宋扬灵的伤势还好,不会落下病根。赵恒秋亲自去取的药,御药院那边给了上好的。” 蔺常细想了想,宋扬灵这个小丫头其实挺有用的。长的是赏心悦目,办起事来条理分明,说起书阁藏书更是头头是道。难得一个记性那么好的丫头。 只是近日为西征之事已冷落皇后和曾家,再为着一个普通宫女…… 到了校场,见了弓箭,却突然觉得没意思。只勉强射了四、五箭,有人来报,说李将军求见。他挥挥手,叫带进来。 李长景一入内,先是赞了一声:“好准头!” 蔺常一笑,示意王传德给李长景也拿一套弓箭。 李长景苦笑一下:“我日日在军营里练箭骑马,好不容易到了陛下您这儿,还得干这个。我来一趟,可是冲着您的好茶好酒。” 蔺常就喜欢李长景年轻有干劲,不像曾家的老头子,刻板严肃,仗着以前功绩对谁都一副教训口气。 “还缺你一顿酒不成?等会给你两桶带出去。” “恭敬不如从命,谢陛下赏赐。”李长景一副乐滋滋的表情。开了弓,嘴上犹不停:“刚来的路上,遇见二皇子、三皇子,才几日没见,又长高了。尤其是三皇子,我看着都快比我高了。” 二皇子是李贤妃所出,李长景的亲外甥。在任何人看来,于情于理,李长景应该都希望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可他偏偏像是不懂般,在蔺常面前,从未表现出任何对二皇子的私心。一片心思仿佛只在西征上。 这也是蔺常喜欢他的另一点。 说到儿子,蔺常总是高兴的:“两个人课业都还行,身体也好。” 射了一回箭,闲话闭,李长景才说正事:“探西域的人马已经备好,一共二十人。以商队的身份出去。领头的是我营下指挥使赵梁毅。” 蔺常点头示意知道,说:“你陪我用过午膳再出宫。” ―――――― 孟昱走的时候,宋扬灵伤势未好,仍旧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每日盼着魏松打探到确切消息回报给她。 孟昱一行人并未从军营出发,而是在走前一月搬迁到京城米家里的一户房子里居住。每日学罗摩话,学生意人做派。 一个月时间,倏忽而过,动身是在清晨。城门刚开,挑着货担的乡下人一批批往里涌。嬉笑声,鸡叫声,还有马匹嘶鸣声,城门官大呼小喝的声音,渐渐与京城一道模糊。 他不在京城长大,对这里本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在皇宫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遇过那些人。竟长出了牵挂。 出了京城,一路往西。走驿道,晓行夜宿,也不算辛苦。大约是往西北走,天气越来越严寒。走了大约二十日时,竟遇上一场一尺多厚的大雪。马车陷在雪里,根本走不动。 赵梁毅只得下令暂歇一天。 驿站里住了不少因为大雪无法赶路的人。聚在大堂里喝酒吹牛。都是些走南闯北的商人,说各地风土人情轶闻传奇,倒也热闹有趣。连掌柜的都过来听住了。 后来说到凉州,恰好有人刚从那边过来,叹了口气道:“就两月前,罗摩人刚来过,抢了十几个村子,差点杀进凉州城里!” 掌柜的听得咋舌,问:“听说罗摩人吃人的,是不是?” “呸,瞎说!他们从来不吃人。” 掌柜的才刚放松一笑,说:“我说嘛,都是人,怎会……” 那人却道:“他们只会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挑在长矛上,然后垒成小山,比谁割的脑袋多!” 在场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掌柜的情不自禁默默后劲,好像已经有凉飕飕的刀架在上面。 那人不再搭理掌柜的,转头问孟昱一行人:“你们往西北去?去哪里?” 赵梁毅道:“去凉州。” “你们是做丝绸生意的?” “是。” “我告诉你,罗摩人年年抢月月抢,凉州穷得叮当响,谁有钱买你这些?” “不卖,打算和罗摩人换马。罗摩的马好,在京城千金难求。” 那人嘻嘻一笑:“你倒打得好算盘。谁不想换罗摩马?保得住脑袋再说!跟他们换东西的人最后丢勒脑袋。罗摩人可没什么礼义廉耻,他们看上的东西就靠抢!” “富贵险中求。”孟昱接了一句。 他知道这一路凶险,九死一生。可是他想活着,他一定得活着! ―――――― 王传德做的是顺水人情。 他在今天这个位置上,多少人想求歌人情。不说其他,就说后妃们,削尖了脑袋只求他想法子让陛下去坐一坐。他当然有无数的方法,可是从来不轻易用。因为有些地方是陛下真心愿意去的,只不过忙忘了。那他推一把。而有些地方,陛下是压根不想去的,他没必要费力不讨好。 至于宝文阁,是一个微妙的地方。 蔺常要去季英阁看书,王传德事先命人将陛下最近翻看的书全部放回书架,又令常整理书册的两个小黄门外出办事,只留了两个新人服侍。 蔺常进去见书案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便说了两个书名,叫拿过来。 两人去了半日才拿回一本,会说那本还在找。 蔺常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头一回碰上这事情,不耐烦地哼一声。吓得回话的人立马道:“书案是早晨郑九收拾的,但他出去办事,小人实在不知他将书放在何处。只得一本本地找。” 王传德便趁机道:“小人记得宝文阁也有这本书的。”说完以后,其实也是捏了把汗的。要是陛下吩咐着人去取,岂不前功尽弃? 他说完,便微垂着头。看上恭谨平静,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眼光全部落在陛下脸上,不敢错过一丝变动。 再无人说话。外头虽有呼呼风声。王传德却觉得书阁里安静得阵掉下来也能听见。片刻后,只听蔺常说:“摆驾宝文阁。” ------------ 第30章 青萍之末(五)补齐 宋扬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有疤。(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她自己看不见,摸着有一条条的凸起。随着伤势渐好,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去舂米院的问题了。 她当然是不愿意走的。心灰意懒时甚至觉得厚着脸皮装未曾痊愈,挨得一日是一日。无非是仗着赵恒秋的喜爱,知道他不忍心主动开口。 转念一想,挨得一日便是叫赵恒秋担一日风险,无耻得很。 魏松那边其实托了王传德代为转圜。王传德也应了,说要几日打点。可这几日到底是多久?谁也没个准。她这里挨一日如度一年。 那日晚间,实在不好意思再挨延,待赵恒秋来探视她时,便提出要走。 赵恒秋叹了口气,心下虽十分不舍,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说:“我看过黄历,后日宜搬迁,便那日走罢。” 有的赵恒秋这句话,宋扬灵既感激,又心酸,却也不得不打点起随身之物。第二日看视一遍,发现东西不多,便找了纸笔打算将各处书籍整理列出来给落菊,方便她日后当差。 一写就收不住笔,好像该交代的说不完似的。到下午晨光,忽听得忙乱之声。没多久魏松就跑了来,人未至声音先到:“快,快,陛下来了。” 宋扬灵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抛下笔,直接往外跑。 魏松也急匆匆的跟上来。 岂料刚出屋门,宋扬灵只觉像是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连忙顿住脚步,又是着急又是惊诧,也不及细看,着急忙慌地还要往外冲。 不想那人却说话了:“押班叫我来看你,嘱咐你安心在屋里养伤,不要出去。”说着,还一把拉住了宋扬灵。 她只觉得胳膊上一紧,不由得停住,转过头来――是谭五,往日里不言不语,很是刻板的一个人。 听他如此说,不难猜出必是赵恒秋担心宋扬灵此刻出去找陛下伸冤闹出事来,特意叫谭五来拦阻。宋扬灵不是不能理解赵恒秋的用心――担心事情不可收场,也担心连累宝文阁上上下下,但心里不禁仍有些泛酸。突然觉得这个世上,与她休戚相关的只有她自己。 想到此,悲愤像突然长出的野草,她一把推开谭五,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出去。 谭五还想追赶,却被魏松在后面死命抱住。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 赵恒秋没想到宋扬灵还是冲了出来,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蔺常已经瞧见了宋扬灵。只得在一旁静观其变。 一路跑得急,宋扬灵见着蔺常时,已经气喘吁吁。 其实跨进宝文阁以后,蔺常是有点后悔的。看着熟悉的屋檐景致,似乎能想起从前宋扬灵和他对谈的局面。他想,要是一会儿宋扬灵真的百般认错求情,自己可能硬起心肠不理会? 他觉得那样似乎太不近情理了些。 果然宋扬灵心急火燎地出现了。她开口的刹那,蔺常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悲号啼哭――女人大多都是这样。这样一想,心中就下定决心此次定不会拂皇后的面子。 “奴婢有一事,左思右想了几日,不敢不禀报。”宋扬灵两只手紧紧捏着衣角,紧张得掌心完全汗湿。望穿秋水般等了这几日,就等着这一刻。一篇话打了多少遍腹稿,翻来覆去,每一个字都细心推敲过。 此刻,却突然一片空白。 她像是亲眼看着自己把一条命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悬于高台之上,置于他人之手。骇得上下牙关差点打颤。 蔺常只说了一个字:“讲。” 语调平稳,面上无甚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并不十分犀利,却如深潭碧水,看不出暗涌,只觉深不可测。 宋扬灵深吸一口气。赌也就赌这一把!不豪赌一场怎绝处逢生?! 接下来的话行云流水般顺畅,却一个字也不是先前她计划所说。她说得很慢,亦很细致。 从抄书练字开始,到将手抄本卖于宫外书斋。再到有人预定《凉州笔记》。 直到此时,蔺常的脸色终起波澜。 到最后说起那人识破书中缺地图一页时,蔺常陡然立起,一手紧握成拳,双目如利剑盯向宋扬灵。 “奴婢自知罪难可恕,也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言军政之事。只是机缘巧合遇上此等事情,不敢想到底轻重若何。自从知晓以来,无不夜难成寐,今日拼着一死也要说出心底重压之事。” 蔺常很震惊。一直以来,他以为宋扬灵只是个略聪明的小丫头。那么小的年纪,能有多少心思?却竟然在背后干着抄宫中藏书挣钱的勾当! 他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宋昭明的女儿!老狐狸岂能不生出只小狐狸!” 宋扬灵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亦不敢分辨。 蔺常不说平身,亦不再开腔。走过一边,望着廊檐外的萧瑟秋景,专心想宋扬灵所提《凉州笔记》一事。这事比之什么卖书之事自然重要得许多! 有人知道书中地图,必然已经知道他与那望楼人之约。当时知道有此一书的人并不多,先帝、望楼人、他自己还有彼时心腹赵吉昌。先帝已经驾崩,自然不可能泄露。至于先帝是否曾向其他人透露,他不得而知。而赵吉昌也早已经在蔺常即位后三年抱病而亡。 莫非是那望楼人自己说出去的? 可宋扬灵又分明说那人是大睿之人。 无论如何,此事已经泄露。岂不意味着他派出的探西域队伍已经毫无意义!即便他们找到望楼国,曾经与蔺常缔约的人不是叛变,就是已遭亲罗摩派杀害。 是的,他猜测那人多半已遭遇不测。否则买书之人不必费尽心机找皇宫里的人抄书,直接问那望楼人便是。 过了这么多年,当日设想过的里应外合果然再难实现。时间里,每一寸都是变数。 宋扬灵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辰。只知道地板的冰凉逐渐浸透罗裙,像一层一层的井水渗入膝盖里。虫蚁啃啮般的酸麻覆盖了整条腿,沿着腰往上。 蔺常突然转过来,走了几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扬灵:“你挨了打,还被罚去舂米院?” “是,陛下。” “那怎么还在宝文阁?” “因为被打那日,实在无法动身。得押班照顾,容我伤好后再走。已经定于明日过去。” 蔺常顿了一下,目光绕了一圈檐外萧瑟秋景。风起,吹来不甚分明的语笑之声。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宋扬灵身上――越长越像宋昭明了。 “你说出《凉州笔记》一事可是做足了打算,以此邀功,免你苦役?!”声音里有令人近乎无法喘息的压迫感。 宋扬灵的眼睛立刻就湿了――害怕、期望、无措,五味杂陈的情绪不知如何自处,只能掉下泪来。可是她尽力控制着她的身体不发抖,声音不哽咽。 “奴婢却是有过这个念头。但同时自知说出说出卖书一事,罪无可恕,因此并不敢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只是……只是,想着……” “说!” “只是想着去了舂米院之后,大约再也不能得见天颜,更何况我已然如此境地,就算被罚,还能更坏么?因此今日才敢拼着一死说出此事。” “你倒比你父亲诚实许多。”蔺常语气稍松,悠悠叹了一句。 宋扬灵的心都提起来,不知道蔺常到底是要饶她还是加倍惩罚。 “舂米院你就不必去了。来人!立刻带去皇城司狱,严加看管!” 宋扬灵瞬间感到从头顶到脚底被寒意浸透,止不住地上下牙关直打颤。连开恩求饶的话都再说不出来。 皇城司狱! 她是进宫以后才听说这个地方的。宫人们连拿这个地方开玩笑都不敢。因为一旦进去,几乎再无全身而退之日。这是羁押宫人、后妃犯罪者的牢狱。这里与朝廷恩赦无关。录囚、曲赦、大赦皆不惠及于此。 两个人过来,一左一右,分别押着宋扬灵的胳膊。她甚至看不清那两人是谁,也听不见声音,只觉恍恍惚惚,眼前模糊一片。 费心筹算的未来,尚未来得及大展,只刚冒了个头,就彻底覆灭。 ―――――― 是夜,羽林禁卫星夜出宫,直奔兼听斋。睡在后院的老方正在做梦,压根不知道已经有人潜入。 他是被人一把从床上拽起,迎面只见数把映着寒光的剑。他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抖抖索索说出知道的关于买书人的一切。 禁卫并不为难他,得到确切消息之后,立刻撤走,赶赴老方所说那人的居所。 只是客栈里已经人去楼空。 蔺常在勤政殿几乎一夜未歇。听得通报之后,勃然大怒,严令追击,一定要捉拿此人。又连夜派人传李长景入宫议事。 ------------ 第31章 青萍之末(六) 秀萸看着人上了早饭,请李锦舒出来用膳。[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见贤妃正在梳头,便立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梳头一毕,秀萸抢步上前,缠着李锦舒起身,道:“早饭备好了。” “皇上昨儿一晚上都在勤政殿?” “是,王传德叫人来说的,看了一晚的折子,到下半夜时,还把将军叫进了宫。许是有大事情。” “这些事且不去管它。熬了一晚上,想必费神得紧,叫人煮点粥给皇上送去。” “一早我就吩咐了,叫人送了猪肝粥、桂圆汤过去,说是娘子今儿早上吃这个。” 李锦舒满意地点点头,才坐下准备吃饭,又道:“左右没有外人,你坐下来陪我一道吃。” 秀萸也不推辞——像是惯了的。旁边侍立的小宫女早盛了粥递到秀萸面前。她接了,却也不真的坐下,只斜着身子坐在矮凳上。 略吃了点东西,秀萸便又道:“听说那个宋扬灵被陛下关进了皇城司狱,也没听见犯什么大错。” 李锦舒放下调羹,道:“难道还是因为偷东西那事?皇后都罚过了,怎么皇上又插手了?” “围殴问过王传德,他说那日他虽然跟着却恰好没在近前,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听见皇上动怒,说了会儿话就叫押下去了。想还是为了楚昭仪的事情。” 李锦舒哼了一声:“就凭楚琳琅也值得让陛下这样为她做主?!多半是看在皇后面子上。皇上好些日子没去皇后那儿,多半是想借这事表明和她态度一致。” 秀萸听李锦舒语气十分不忿,赶紧劝道:“毕竟说起来是皇后,皇上怎么样也要给她留点面子。但谁不知皇上的心都在娘子身上?更何况,娘子还有二皇子。” 想起儿子,李锦舒这才转怒为喜:“皇后,说得好听,也就是个名儿罢了,儿子都没有!” —————— 楚昭仪早晨一起来不曾用饭,便去给皇后请安。不想季昭容到的比她还早,正帮着给皇后梳妆。 季昭容年轻,刚过十八,是皇商之女,进宫才一、二年。长得娇俏水秀,瓜子脸月牙眼,一口贝齿尤其好看。见了人也总是笑眯眯的。此刻手里拿了一只样式不常见的发簪,正给皇后比划。 “我也是偶然想起从前在家看我父亲拿来的东洋人的首饰,才想起要做这么一个。” 皇后侧着脸在镜中看了一下,乌黑的发髻上,一朵红色碧玺配着罗娟制成的牡丹花,醒目又耀眼,便笑到:“难为你手巧,真是好看。(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季昭容立刻咯咯笑到:“这花夺目,不用再饰以其他,插几粒珠子便足够。难得皇后喜欢,下回见了李司珍,我可得告诉她我比她手下掌珍技术还好呢。” 楚昭仪进来时正巧听见季昭容在说笑,低着头斜了一眼,心中冷哼一声,才躬身向皇后请安。 皇后笑着道平身。 季昭容又向楚昭仪请了安,才笑着道:“昭仪姐姐,你来悄悄,这发簪好看不好看?是我亲手做的呢。改日我也给你做一个荷花样式的可好?” 楚昭仪轻步上前,细细看了一番,才道:“妹妹好巧的手,皇后更是气度非凡,与这牡丹相得益彰。” 季昭容轻笑着,没答言。 彩钟进来禀报说早饭已备好,皇后便道:“来,都跟一起吃点东西。” 楚昭仪是吃饭时才听皇后说起原来宋扬灵被陛下关进了皇城司狱,说到:“我原本没想把事情闹大的,不曾想……”她话如此说,心中却想莫非是陛下知道镯子是她祖传之物,因此严惩不贷。自觉面上颇有光辉,笑得不禁有得意之色。 季昭容笑眯眯道:“从前宫里风言风语说那宋扬灵甚得陛下欢心,但皇后一处置,陛下非但毫无偏袒,还处罚更甚,显见的就是以皇后意思为重。” 一句话说得皇后满面喜色。 尚未用完早膳,小黄门突然来报说陛下驾到。三人立刻停下碗箸,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没想到蔺常竟然会在此时过来,对于三人而言真是意外之喜了。不过楚昭仪和季昭容再惊喜,也不敢在皇后面前僭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只两双眼睛顾盼生辉得恨不能飞去门外。 蔺常进来时,皇后已经领着楚昭仪和季昭容候在门口。她接过蔺常脱下的披风递给彩钟收进去,才问:“还没到散朝时间,怎么就过来了?” “昨儿忙了一夜,早朝又没什么事情就提前散了。” “还不曾用膳罢?”皇后刚问完,彩钟那边已经收拾了碗筷,又盛了粥,放在主位上。 蔺常笑笑,也不说方才李贤妃已经送早膳的事,顺势坐下,端起碗,道:“都来吃。”他本就不饿,略吃了一碗,漱口毕便在一旁的榻上坐下。 皇后三人也不及考虑是否吃饱,皆漱口净手,在一旁坐下。 蔺常便提起过几日是太后寿辰,又问准备得怎样。 皇后便说:“各处都妥当了,只是太后一直说俭省为重,不叫大办。” “这是太后体恤我们晚辈的意思,可以俭省些,不必奢靡铺张地摆空架子。但不妨多请些人来,除了宗室宗亲,后妃母族女眷小孩也可以请了来,热闹些。太后与你祖母感情甚好,一定要请了来。” “官家说的极是,我迟点向太后请安再讨个主意,把太后年轻时交好的姊妹都请来宫里聚一聚。” 季昭容拍着手笑到:“听上去就热闹得紧。能不能再叫两家带了厨师进来,也让咱们托太后、官家、皇后的福,换个口味尝尝鲜?” 蔺常点头赞许:“好主意。”说话时,见季昭容一张笑颜如春日暖阳般灵动,顿时心情更加愉悦。 楚昭仪也趁势道:“太后的寿辰势必要做功德,我想抄写佛经之外,不如恩赏宫内众人,乃至天下万民,也是与民同乐的意思。” 蔺常点点头。 楚昭仪又道:“说起恩赏,臣妾心下有一事,不安得紧。” 皇后一见楚琳琅眼含秋水,似泣非泣的模样,止不住一阵犯恶心,便道:“有话直说。” 楚昭仪看出皇后不悦,只得忍下气来,慢条斯理道:“妾身听闻陛下囚禁了宋扬灵,她虽只是宫女,到底也是小丫头,说起来还与妾身的妹妹差不多大。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因妾身之事而遭受牢狱之灾,就请官家看在太后寿辰的份上,从轻发落了罢。” 皇后的眉毛都快气得竖起来。她向来知晓楚昭仪惯会装好人扮柔弱,只是真正看不得她那副模样,一句话非得咬成三截,这就是他们自诩书香世家千金小姐的做派!比起来,李锦舒虽然也惹人厌得很,却直爽痛快许多。 未及等皇后发作,蔺常先是皱了眉,却问一句:“你知道昭仪是何分位?” 楚昭仪一时不辨其意,有些诧异地望着蔺常,顿一下,才道:“昭仪始置于晋朝明秀帝,其后沿袭之,为九嫔之首,位次四妃。” “知道得也清楚。既为九嫔之首,何故只揪着一个最末等的宫女做文章!”说完立刻起身,对皇后说:“朕有事,先走了。” 楚昭仪没想到蔺常竟会有这么大反应,竟然不理会她的善意求情!满心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一张脸像揉皱了的玉兰花瓣。 看她这哭丧模样,皇后却觉得大快人心。没料到蔺常一走,楚昭仪立刻掉了眼泪,哭道:“臣妾不是诚心惹陛下生气的,只是……臣妾是真的于心不安,又想着是太后生辰,才出言求情……陛下这一生气,我……我如何是好?”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悲切。 皇后自小受到的教育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家也不能随便哭哭啼啼。此刻见楚昭仪这样子真是一颗头两个大,烦得要死,但到底这几年历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劝解到:“你没听见陛下说昨儿忙了一晚上,必是朝中有大事,烦心得紧。你不过撞枪口上了,也不必过于自责挂怀。过几日,我置一桌水酒,请了陛下来,你陪个礼也就完了。要我说,到那日,陛下怕是连今日动怒之事都给忘了。” 楚昭仪听得此言,心中略微放心,擦擦眼泪,道:“臣妾失态了,还望皇后海涵……”她福了一礼,想起方才陛下嫌弃的表情和话语,顿时委屈又涌上心头,哽咽道:“陛下拿臣妾煞性子,臣妾不敢抱怨。只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季昭容在一旁看着,恨不能翻个白眼,心道:“难不成还拿皇后煞性子?!” 皇后面上也有不悦之色。 楚昭仪自悔失言,不敢再往下说,只抽泣个不停。 皇后见她哭得可怜,只好说:“你仍是哭,便是不相信我方才所言了。” 楚昭仪生怕再得罪皇后,立刻道:“臣妾不敢!”也不哽咽了,也不抽泣了。 “这才是一个后妃的仪态。天气也冷了,你们跑来跑去也辛苦。在我这里用了午膳,再陪我一道去探望太后就各自回宫罢。” 季昭容欢天喜地的:“最喜欢皇后这儿一道糟鹅掌。但我可不敢多吃,还得留点肚子去太后那里吃。每回随皇后过去,太后总是赏赐各种好吃的。” 皇后一笑,道:“你就惦记着吃食,倒也不见你发胖。过来,我看看,这手腕像是比夏日还细了些。” 楚昭仪在一旁道:“皇后只道她手腕纤细,殊不知腰才细呢,真正的嬛嬛一袅楚宫腰。”她向来不忿季昭容在皇后跟前扮天真无涉的小姑娘,如此说无非是想提醒皇后眼前是身姿袅娜不可小觑的妙龄少女。 季昭容娇憨道:“昭仪姐姐懂得真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到底知不知楚昭仪那话深意。 楚昭仪笑道:“这是夸你呐,如同三月新柳,时日正好。” 三人说了一回话,又陆续有后妃来请安问好。忙了好一阵才吃饭。用过膳,楚昭仪和季昭容服侍皇后梳洗一番,三人正准备去太后的康寿宫,不想小黄门来报说皇后的母亲求见。 季昭容一想届时皇后母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自己和楚昭仪在诸多不便。便笑着向皇后道:“正巧想起来上回见着昭仪姐姐一个花样好,说要带宫女过去描样子,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点头微笑道:“你们先去。” 不多时,只见皇后的母亲赵国夫人进了凤銮宫,上得留曦殿。先是请了安,才坐下。那申请气色,却很是有些不好。 ------------ 第32章 青萍之末(七)捉虫 母亲一到,皇后的脸色显然松快活泛了些。[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受了礼,便拉她母亲在近旁坐下。递了茶,道:“今日怎么来的这样突然?” 赵国夫人显然无心喝茶,接过来也没看就放在一边,问到:“公主呢?” “一大早就去校场了。这阵子估计在太后那儿。” “我方才进来捧着楚昭仪和季昭容,想是给你请安了才出去?” “嗯,一早来的,本是要一同去探望太后的。” 赵国夫人也顾不上来得巧不巧了,压低声音道:“我这趟来是有急事。今儿一早就散了朝,你知道吗?” 皇后点头:“嗯,陛下还来我这儿用了早膳。” “那昨晚陛下夜招李长景,你可又知道?” 皇后大吃一惊:“陛下之说昨晚看了一夜折子,不曾提起见了李长景。”她倒是并不意外赵国夫人会知晓这等朝堂之事。因为赵国夫人自来不同其他豪门世家的夫人,只以后宅为重。 赵国夫人颇知政事,更有远见。 当年蔺常作为皇子不得先帝宠爱,只以将军身份镇守凉州。朝中大臣趋炎附势,对蔺常颇为冷落。彼时,赵国夫人就看出蔺常非等闲之辈,她对皇后的父亲曾纪武是这样说的:“三皇子虽不得陛下欢心,却与各个皇子交好,将来即便不能问鼎天下,也必是新帝的左膀右臂。眼下虽不便结交皇子,但对三皇子一定得格外用心。” 这才有后来曾纪武与蔺常探讨兵法的渊源。乃至后来曾巩薇嫁给蔺常为后,也是赵国夫人从中斡旋,一力促成。 “见李长景是一事,谈的具体是何事,并无消息流出。可见必是只有陛下和李长景才知道的机密大事。到早朝时,李长景突然上奏说西征在即,正是用人之时,枢密院提拔新人只怕经验不足,届时若万一延误军机,兹事体大,请陛下三思。” 曾巩薇虽对朝堂之事不大有兴趣,奈何有此母亲,耳濡目染之下,颇知情重。便道:“枢密院这批人又不是科举完刚得差事的新人,也是历练过的。况且此番委任乃三年一次的循例,并无出格之处。陛下怕是不准李长景所奏罢?” “偏偏就准奏了。虽没有让几人官回原处,照旧留在枢密院,却只每人给了个虚职。” 曾巩薇长长地嘘口气:“总算是留下来了。”她亦知这批人实际上乃他父亲安插的势力所在,是为了在枢密院保持对李家的牵制。 曾纪武为武将多年。武将出战,行兵领军,令皆来自枢密院。自来是博弈双方。而曾纪武多年前就听从夫人建议,在枢密院广交好友,后来更是培植个人势力,鼎盛时门生故吏遍布枢密院。他领兵时,哪里还用听从枢密院的命令!反倒还能通过枢密院要其他将领来配合他。 而现在,李家兴起,曾纪武多遭压制。 曾巩薇又道:“只要人还在,总能想办法弄到实缺。” 赵国夫人却摇摇头,眉头皱得快拧在一处:“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今日早朝,陛下与李长景分明是一唱一和,有意为之。只怕留下这几人只是缓兵之计,日后会将枢密院上上下下彻底洗牌。” “母亲,你也太多虑了。”曾巩薇觉得这简直荒唐。枢密院上上下下,那得多少人,全不要了不成?! 赵国夫人不由得盯了曾巩薇一眼,道:“前朝武帝为一桩案件杀几万人,区区一个枢密院算什么!我平日里叫你多读点史书,凡事更要留意,你可听进去不曾?” “看书最没意思,还不如骑马有趣。[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母亲,你就别逼我做我实在不爱的事情,反正这些事情有你操心也就是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是叫我留意留意陛下的举动,探探口风。放心,我知道该做些什么。” “只是现在李锦舒得宠,李家风头正盛,我也没办法强压下去。不过风水轮流转,李家也蹦跶不了几天。李长景西征在即,谁能保准一定凯旋而归?要我说,父亲年纪也大了,不上战场也是陛□□恤。” “算了,且不说这些。我有几句话嘱咐你。我知道季昭容嘴乖会说话,得人欢心,但越是这样你越是得提防着。千万别头脑一热就掏心掏肺了,凡事都得留有余地,待人——尤其是后宫的女人,不可全抛一片心。倒是那楚昭仪,虽然高傲些,不讨人喜欢,但有一点好处,高傲的人总有些事情不屑去做。总之,你自己拿捏分寸。” “楚琳琅傲慢也就算了,今儿早上还把陛下得罪了。她又没有子息,我看离失宠不远了。一失宠也就如同废子差不多。” 赵国夫人更加不留情:“既是废子,该弃则弃。至于李锦舒,再得宠也只是个妃子,见了你照样行礼请安。你无须同她争一时义气,拿出皇后的气度和身份便是。我再说一句,那什么小宫女,你实在不应该被楚昭仪给拉进去。你笼络楚昭仪、季昭容这些人做什么,不就叫他们出头去做那些你不方便做的事情么?要是凡事你都出面,也就不需要她们了。往后,还得沉住气才行。” “行了,行了,我有分寸。” “唉,你也是当娘的人了,在我这个做娘的眼里,却永远都跟小孩子似的。家里还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先走了。你还是去太后那里请个安。” “自然。” —————— 宋扬灵被关进皇城司狱已经七日。起先两日也不觉得有甚坏处。不过是吃的差些,住的差些,还有点冷。 到第三日上午,亲眼见着隔壁囚室里一个宫女被抬出来。瘦得皮包骨头,露出来的手腕上、脖子上全是青一条紫一条的伤痕。这才是真正吓到了。想起夜里听到的痛苦□□。一晚上,几个时辰竟就能要人一条命! 那日下午,终于来人审问她。说是审问,根本没问案情,只问了姓名、来处,就强压者画押。 宋扬灵瞥见纸上分明的“偷窃”二字,不肯按手印。犟得不过一时,就被人一脚当胸踹在地上。登时只觉喉头一甜,差点昏死过去。待她从地上爬起来,又有人拿了马鞭,不知抽了多少下。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全身皮肤都裂开了一半。鲜嫩的肉绽开,露出血红色。 那人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不长眼的贱人,还以为我们这儿是哪儿!由得你撒野不认人!不打不知道轻重!” 后来真是疼得受不了,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待醒来时,周围黑漆漆的。随便动一下,就扒皮抽筋般地疼。蜷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眼睛适应黑暗以后才看见地上放了碗饭。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嘴里却吃不下任何东西。手又抬不起来,根本够不着那碗。 到第二日,来送饭的人见昨晚的饭没动,顺脚就踢翻了碗:“还不吃!那早上这也就不用吃了!看你硬气到几时!” 没想到中午时却送来一份稍好的饭菜,送饭之人讥笑到:“还有人来帮你打点,是你相好的罢?” 宋扬灵猜测是魏松,眼中一热,差点掉下泪来。经此挫折,心灰得连活都不愿活了,想起从前万千谋划,只觉可笑。 尽管人到了这时候,受尽折磨,鄙贱得甚至不如一条狗,也想着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见着饭菜,感受到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饥饿,什么都想不动。下意识地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填进嘴里。 也不是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只是不能忍受这饥肠辘辘的折磨。 吃完以后,有一种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的绝望。像被悬于半空,进退维谷。 无论罪名大小,进了皇城司狱就几乎再没有出去的那天——除非白布遮脸,黄土白骨。因此这里就像那阴曹地府般,被关的人一丝生气也没有,只若游魂野野鬼。 皇城司狱从上至下每一个人,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里见到天子! 蔺常穿着寻常衣服,苍蓝牙青滚边龙纹长袍,批一领狐狸毛披风,只带了王传德和两个小黄门过来。 小黄门跑在前面,传了话,叫人拿椅子,要问宋扬灵话。 当值的人宛如见了天神一般,连手该往哪里放都差点忘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只当是做梦。小黄门又提高声音吩咐了一句,众人才手忙脚乱地忙活开去。 刑狱提点赶忙在着人收拾布置了他自己的起坐内室,恭恭敬敬将蔺常请进去,回禀说已经派人去提人犯。 他虽然有心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却摄于天子威严,不敢轻举妄动。又见蔺常脸色阴沉,不苟言笑。回话之后便垂手侍立一旁,不敢多言一句。 没多久,宋扬灵就跟在一个差吏身后走了进来。脚步沉重又缓慢,走不动似的。 王传德知道事涉机密,见人一到,便带着其他人去外面守着。 蔺常打量了宋扬灵一眼,只见衣衫褴褛,破损之下皆是伤痕。头发也乱,像是好几天不曾梳洗过。也许是冷得厉害,嘴唇冻得发青。他不是不知道牢狱里多有刑讯拷打之事,今日才算是亲见。想皇城司狱不同于其他牢狱,羁押犯人多为后宫之人——怎能任由这些人折磨□□?! 于是高喊一声:“王传德,带那些人进来!” 王传德听声音就知道动了怒,一哆嗦,盯了那提点一句:“还不进去!” 提点看王传德脸色不好,不知哪件事做得不对,唯唯诺诺跟进来。 蔺常见人进来,直接说:“我说严加看管,谁叫你们死刑拷打了?!交大理寺,以违旨处!” 那提点只觉飞来横祸,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开恩啊,皇上开恩啊。小人再不敢了……” 王传德和一个小黄门早拉着他出去,又派了个小黄门去大理寺传话。 经此一事,蔺常只觉得烦躁。一燥就热,脱下披风顺手递给宋扬灵:“先披着。” 宋扬灵接过来,悬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她赌赢了。 蔺常问她:“好久以前,贤妃叫人去宝文阁取她祖上的兵事帖。交上来的那份是你临的罢?” 宋扬灵没想到蔺常不说偷盗,不说她提供的那三个枢密院官员名字,也不说《凉州笔记》,竟然只是说起了那兵事帖,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答道:“不敢欺瞒陛下,是奴婢临摹的。” “原版去哪儿了?” 宋扬灵微微停顿了下,不敢说借给其他人,便道:“是我看的时候不小心染上墨迹,担心贤妃看见生气,才临了一份。” “你的字倒是不错。” “从小父亲逼着练的。” “走罢,我的季英阁刚好少个抄书的人。就你了。”说完,蔺常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王传德!摆驾。” 又过了七八日,后宫众人才得知宋扬灵已经从皇城司狱放了出来,还被派去季英阁当差。 连太后亦曾听闻此事,闲来无事时对蔺常提起:“你要喜欢就收了,搞得这样引人遐思的反倒生风波。” 蔺常却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身量未足的小丫头罢了,娘娘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见她记性好,当差尽心,才叫来身边做事而已。” —————— 一晃,孟昱离京已有数月。过了凉州城,就进入关外。再深入大漠,却连望楼人的影子都不曾见着一个。莫说望楼人,就连罗摩人,亦不曾看见一个。 孟昱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小,从军时间也最短,因此众人理所当然的将打杂之事交付与他。 更有一点,带队的赵梁毅是李长景麾下得力的指挥使。在松字营八个指挥使中,是跟随李长景时间最长的。为人沉稳憨厚,是军中公认的劳苦功高之人。 此次深入西域的队伍中人多为赵梁毅的部下。唯孟昱等三人除外。孟昱的顶头指挥使叫韦明德,年轻却精明能干,很投李长景的脾性。是指挥使中最得意之人。与赵梁毅只见,颇有点瑜亮情结。 赵梁毅任劳任怨,冲锋在前,请功在后,待人又亲切,因此军中声望很高。即便不跟他的人对他也多有赞誉。而韦明德却不这样,上阵杀敌时冲锋在前,请功时也一马当先,还尤其护自己人。他的人战功卓著,封赏也最多。因他只对自己人好,在军中便颇多争议。 像此次深入西域,明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韦明德便不肯出头,不愿意派出麾下精锐。赵梁毅却觉得是天子之命,将军之令,一定得完成,还自动请缨。众人背后多说韦明德是凤凰不落无宝之地。 赵梁毅并不傻,对韦明德并非毫无怨言。因为论战功,他不逊于韦明德,装备、封赏却永远低一等。韦明德却觉得赵梁毅不知变通。 将领之间有嫌隙,士兵自然也难和睦相处。 孟昱的处境因此尤为艰难。 众人都道他是韦明德安插的奸细,唯恐赵指挥使此次将功劳独占。因此处处排挤针对。 孟昱心知势单力薄,只得忍气吞声。 那日夜里宿在沙漠一处废弃的屋中。看样子这里也曾是一个个小小村落。他们从凉州找来的向导指着屋前的沙子说:“这里从前有条小溪,所以有人聚居。后来河流改道,没了水,活不下去,大家才搬走。村子就荒废了。” 吃了饭之后,留两个人守夜,其他人就陆续睡去。因为一路顺利,又值寒冬,罗摩人大都回去北边草原。所以说是守夜,守了不过一刻钟,也都睡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孟昱突然觉得冷得厉害,像是有冷风往身体里灌,耳边似乎还有杳杂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好几人都已挺身而立,而屋外一排火把正奔驰而来。 ------------ 第33章 青萍之末(八) 赵梁毅立在门边,一手紧紧地握着弯刀。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透过门缝瞥见门外越来越密的马队,夜里也看不清到底是些什么人。只是马术精湛,人皆佩刀,看上去不像商队。 孟昱见了这阵势也很是紧张,赶忙推了一把还在呼呼大睡的向导:“快看看,是什么人?” 向导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趴到窗户前,朝外一望,也看不清什么。只有几句话落进耳朵里,转头便说:“是罗摩人!” 赵梁毅又朝外望了一眼,只见密密麻麻的火把,一时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绝对远超过他自己手下的这点人。于是立马说到:“快收拾东西,骑马走!” 这边刚上马,后面的罗摩马队已经发现异常,策马逼近。 孟昱因为帮忙收拾东西,落在后面。上马跑了没多久,就听见耳边传来破空之声。突然觉得剧痛钻心,手上一松,就从马上滚了下去。粗粝的沙石在脸上、手上磨出数到血口子。本来还在他后面的两人,此刻已马不停蹄从他身边奔驰而过。莫说施以援手,竟连回头亦不曾。 此刻也顾不上心寒,孟昱一把抽出刀,回过身去,只见罗摩马队已近在眼前。羽箭嗖嗖而来。他挥舞着刀,连挡连躲。危急关头,活下去的*如此强烈,以至于连背后的箭伤都不记得。 如此格挡了不多久,便见数匹马以围攻之势急冲而来。马上之人皆挥舞三尺多长的弯刀。 夜色深沉,半空里那勾新月冷得沁骨。听不懂的罗摩话,却无碍催命的意思。孟昱被恐惧和绝望牢牢攫住。他想不出任何生还的可能。就算躲过马背上的刀锋,也避不开奔腾而来的马蹄。 他将如何死去? 身首异处还是五马分尸? 原来临死前,人一点也不坦然。会害怕,怕得恨不能将全身骨头缩在一处。会心有不甘,不甘得仿若沸腾。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孟昱觉得退无可退的时刻,身后却突然传来数道破空之声。劲而且急,掠着风,带爆裂声响。 眼前马上之人应声而倒,从马背上栽下来,骨碌碌滚了不知几远。马匹受惊,嘶鸣着四蹄踏空。阻住了后面的追兵。一时情况大为混乱。 孟昱只听得身后一声暴喝:“还不上马!” 他这才转头。求书网www.qiushu.Cc原来赵梁毅竟带着人来救他!他立刻翻身上马。跟着众人往前狂奔。一双手握着缰绳,似乎难以置信般,仍微微发抖。 肆掠的风像刀割过面颊。身后的喊杀之声不远不近,如同跗骨之蛆。 绝处逢生的喜悦尚未来得及消化,命悬一线的紧张再次袭来。孟昱突然狠狠扬了一鞭,策马赶向赵梁毅,并大声喊道:“赵大人!追兵肯定以为我们只是寻常商队,不如扔一部分财物在地上,他们抢钱一乱,必然放慢速度。” 虽然耳边风声呼呼,赵梁毅也听懂了孟昱的大致意思。一想有理,便高声呼喝:“打开财物,朝他们扔过去!” 一时之间,金银乱飞。 赵梁毅一行人却丝毫不敢停留,一边扔钱,一边仍是策马狂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渐渐听不见追击之声。众人仍旧不敢停留,一直往前,直到天色发白,才在一处小沙丘旁停了下来。 赵梁毅在马上环视一圈,见一个人都不少――连向导也在。心中大石才放下。众人各各交换了个眼色,深夜奔命仿若梦一场,确定此刻安然无恙,都才露出安心笑容。 “唰”、“唰”两声,赵梁毅手中长鞭突然出手,将两人直接打落马下。 众人皆是一惊。 孟昱仔细一看,却恰好是夜里撇下他逃命的谢长天和李根。 又听赵梁毅厉声喝道:“进了我的队伍,就都是手足兄弟!命可以不要,义气不能没有!以后谁再撇下兄弟逃命,就不是这个下场!” 谢长天和李根滚落在地上,又是羞愧,又是不服气,他们撇下的又不是自己兄弟,而是孟昱――韦明德的人! 李根狠狠吐了口唾沫,指着孟昱就吼:“他算哪门子自己兄弟!” 赵梁毅又是一鞭抽下来:“来了,就都是我的人!上马!继续往前!” 尽管此刻寒风如刀,赵梁毅这几句威严的暴喝却让孟昱陡然一暖。如同隐藏在冬日严寒背后的阳春温度。他在军营时,本已得韦明德赏识,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他何须走这九死一生的路! 出发以来,与赵梁毅也相处了数月时间。他看得出,论精明,论笼络人心,甚至论领兵作战,赵梁毅皆落韦明德下风。 他当然敬佩韦明德,那是一种对强者的仰望和叹服。可是此刻,心中涌起的这种感觉,似感激,似推心置腹,又似以命相交,却从未有过。 他突然越众而出,朗声道:“大人,我有话说。” 赵梁毅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后方,拢了拢缰绳,道:“也不知那些罗摩人还会不会追来,有什么话,边走边说罢。” 孟昱却没动,只问:“不知大人要走哪个方向?” 这倒把赵梁毅问住了。他们深入大漠,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边找边走。如今被罗摩人这一打乱,眼下只想离罗摩人越远越好。至于要走哪个方向…… 孟昱接着道:“此地已在大漠深处,距罗摩人的草原甚远,距我朝边关也远。又值寒冬,昨夜的罗摩队伍有上百人,粮草辎重却少,他们的补给何来?” 众人目光唰唰唰全部落在孟昱身上。 赵梁毅微一沉吟,道:“往下说。” “罗摩人游牧为生,从不修城筑堡,想必在这大漠深处也不会有他们的城池。那么他们的补给只能来自大漠诸国。昨夜那队人马劫得我们财物,想必要找地休整。我们若调转马头,潜行于他们身后,就算找不到望楼,也必能找到其他国家。届时,再找望楼也不在话下。” 话一出却如水滴落入油锅,惊得油花四溅。众人纷纷开口。 “说的有理……” “我们好不容易逃出命来,还去招惹那些罗摩人?!” “就是……就是,别潜行不成,反送了小命……” 赵梁毅却是挥了一挥手,示意众人噤声,才道:“隆冬严寒,在这大漠之中,我们若是找不到西域诸国,即便浑身金银也挨不过风雪。跟踪罗摩人险则险矣,却有一线生机。就按孟昱说的去做!王琦、张仲,你二人前去哨探。其余人原地休整片刻。” 奔劳了一夜,此刻停下来,孟昱才觉出悲伤钻心般的疼痛。在马上支撑不住,滑了下来。 赵梁毅见状,立刻叫懂点医道的王季昌准备伤药。 ―――――――― 自从宋扬灵进了季英阁,不说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飞上了一根小树叉。 她来时因为身上有伤,又是陛下亲自点名要来的,王传德还特意嘱咐过几句,季英阁管事的押班徐三五便不安排活计,只叫她精心修养,还颇为关照地说:“待养好伤,我再叫人带着你熟悉这边景况。” 从被打,到孤注一掷求生路,再沦落阶下囚,此刻就算绝处逢生,宋扬灵亦是身心俱疲。只望有个地方,不用操心,可以清清静静地歇两天。 因此听徐三五如此说,并未多加推辞,道谢之后就顺水推舟了。 徐三五还特意派了个宫女过来额外照看她。 来的宫女叫米黛筠,比宋扬灵长两岁。瓜子脸,眼里像蓄着秋波,沉静又波光粼粼。 二人互通姓名之后,米黛筠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宋扬灵谢过关心,才道:“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如松柏之有心。筠这个字,真好。” 米黛筠笑笑,自谦道:“不敢比,只是父母的良好寄望罢了。诗词里多用绿筠二字。我是极喜欢的。疏窗荫绿筠;径转垂藤闲绿筠,都是自在中又有精妙。但我父亲说绿连着米字,读起来含糊不清,反而不美,就改了黛字。” “黛是深青色,更有沉静风韵,到更贴合姐姐。” 数句对答而已,宋扬灵觉出季英阁的不同来。虽然也只是寻常宫女,却是花容月貌又蕙质兰心,与从前在书韵局、宝文阁相处过的人相比,谈吐气度学识都高乐不少。大约毕竟是在天子身边当差,都是挑出来的尖子。 闲话毕,米黛筠便说:“阁里姐妹知道你来了,都好奇着呢,待你伤好,再一一见过。我此刻还有点事得出去,过阵再来看你。” 宋扬灵这才猛然心惊。在这后宫里,她不过草芥蜉蝣,怎能真的松懈下来?况且此番变动如此之大,外头该有多少探究的目光! 待米黛筠再来时,便借闲谈问起了阁里的情况。人手若何,当差若何。下午时她又强撑着去见了徐押班,说伤并无大碍,要做什么差事,请押班尽管吩咐。 平白无故多一个人,徐三五倒还真没想好要安排宋扬灵做什么,只是见她态度勤恳,便有两份好感,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明日你先跟着黛筠在阁里四处看看。” 虽未有具体差事,但宋扬灵用心,将阁里的书籍划分记了个大概。季英阁的规模比宝文阁大了不少,不是一时半会儿记得完的。宋扬灵便自己多跑了几趟,熟悉环境。 过得七八日,她来季英阁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便有人来探她。微霜、落菊、魏松自不必说,本就交好。宋扬灵还抽时间去望了赵恒秋,报平安是一层意思,还有就是大恩不言谢了。 她没想到的是,试茗居然也来的。一脸笑容,姐妹相称,还带着薄礼,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 第34章 青萍之末(九)补齐 试茗来探宋扬灵时,恰巧微霜也在。[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她一听试茗来了,柳眉倒竖,骂道:“这个人脸皮也太厚了,她怎么还好意思过来!难道还想撇清来献好?!” 宋扬灵也是大吃一惊。试茗的到来匪夷所思地让她简直要怀疑之前的判断。难道那些赃物不是试茗放的?若真是她做的,怎么可能心平气和来探望?! 微霜见她不说话,摇着她的胳膊道:“别见她,叫她吃个闭门羹!” 宋扬灵悠悠道:“不见她怎么知道她的来意?不知道她的来意又怎么判断她下一步举动?” “可是,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微霜在宫里若许年,不是不会做表面功夫,可她涵养还没好到对着害过自己的人仍旧笑脸相迎。 “当然不咽!”宋扬灵说着便和微霜走到外间,正看见试茗从甬道上走来。 试茗抬头,望见宋扬灵已经出来,立刻加快步伐赶了上去,关切地道:“身子大好了?这么冷的天儿,出来做什么?” 微霜只觉浑身一颤,溜了试茗一眼,不禁翻个白眼。 “姐姐说的是,快请屋里坐。”宋扬灵拿出主人的款,请到。 三人进得室内,试茗先是叹了口气,又拉着宋扬灵细细看了一遍,眼一红,便道:“我为妹妹担心了好些天……当日出事以后,我在昭仪跟前替妹妹极力开脱,后来昭仪也说不深究,在皇后跟前求了情。谁知最后竟然闹到皇城司狱去!急得我几夜没合眼,却是没有法子可想。” 看试茗这情真意切的模样,微霜都忍不住怀疑难道先前真是她陷害扬灵?要不然哪有人真能挖坑之后还能装作这般无辜! 宋扬灵心里哼一声:真是好人都叫她做尽了。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说:“托姐姐的福,不曾吃得苦,现今还到了这地方。” 试茗是真没想到,宋扬灵竟然因祸得福,来了这季英阁当差。这可就是在天子身边做事!要说陛下对宋扬灵没点什么,打死试茗都不相信!这辈子她大约都不会有这样的机运了……试茗想着,打量了宋扬灵一眼――到底是漂亮的人,才有这样时来运转的机会。她语带羡慕:“是,是,过去的都不说了。妹妹好造化。” 宋扬灵笑笑,突然直接问到:“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分明未曾碰过楚昭仪的东西,那些首饰是如何进了我的枕头底下?姐姐那日不是去我屋中放东西,可曾见有何异常?” 这话问得突然。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试茗还道宋扬灵今非昔比,会略过往事不提;再则往日里那准了宋扬灵好说话,为着面子情,不会当场发作,没想到竟直接就问了出来。她脸色瞬间一白,笑容僵住,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这……那日我放了东西就出来,一个人也不曾见着……妹妹……不是怀疑我罢?” 试茗急道:“我就赌个誓,要是我陷害妹妹,叫我不得好死!”她也是太过着急,连着等重誓也说出来。刚出口,就追悔莫及。又害怕,不会真的应了罢? “我心里藏不住事,问问而已,姐姐莫怪。” 微霜在一旁,亲眼见着试茗刹那间脸色骤变,先是煞白,后来涨红,分明有鬼。心道,哼,狐狸尾巴终是要露出来。 试茗仔细观察宋扬灵的表情,眼神淡淡的,似笑非笑的,也看不出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她不禁有些讪讪,讷讷道:“我也是抽空过来的,不便久待,下回我再来望你。” “好,姐姐多来。” 试茗一走,微霜就道:“她刚才那表情分明有鬼。她还以为她来看你一回,就能尽释前嫌!真是把人都当傻子!你平白无故背个贼名,挨了打,还受牢狱之灾,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想起那几日所受折辱――众人轻贱,当场杖责,还有皮鞭抽裂皮肤时的锐痛,宋扬灵的眼里燃起刀锋般的冷光。 她这人,不犯人,却也绝不容犯! 只是试茗到底是昭仪跟前的大宫女,认真算起来,品阶、宫内人缘、势力,比她不知要好上多少。她想动试茗,乃至楚昭仪,无异以卵击石。 ―――――― 季英阁的活比宝文阁多得多。有二十人专管书籍摆放整理,二十人专管洒扫。除了看书之外,蔺常还时常过来看折子。因此有一间常理斋,为坐卧之处。 书斋约有寻常屋子三间那么大,中间未曾隔断。摆了一张约□□尺长的大书案,各色毛笔如林一般。案上奏折堆叠如海。室中设有一榻,可做歇卧。 常在常理斋伺候的便是季英阁里得意之人。有四五个内侍和七八个宫女。其余诸人,蔺常多不识得。 宋扬灵因是蔺常亲自要来的,徐三五乖觉,便安排在书斋中做事。 伤好后,宋扬灵开始当差,见过几次蔺常批折子,才深觉九五之尊,说起来好听,也真辛苦。忙活到三更天是常有的事儿,有两回还就略躺了躺,便直接去上朝。 后妃们来得不多,只李贤妃和皇后各来过一次。带了点心,跟陛下略坐一坐,嘱咐下人仔细伺候,就走了。 宋扬灵觉得奇怪,想到这书阁是蔺常常来之地,后妃们为了献好,岂不该常来坐坐才是? 黛筠听她如此如此疑惑,牵起嘴角,轻轻一笑:“哪是那么容易进来的?前两年,有个刚进宫的美人,也是颇受宠爱。有事没事来坐着,先是陛下不喜,渐渐疏远。后来有御史上折子告状,说有朝臣勾结后妃,刺探朝廷机密,牵涉到那美人身上。陛下大怒,打入冷宫。皇后就严令各宫妃嫔,约束自身,不得随意出入。” “所以说,咱们这季英阁,也就皇后、李贤妃,来的。”黛筠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晃了晃。转过头,又补一句:“忘了,还有太后。” ―――――― 试茗自打去过季英阁那一回之后,再没踏足。只因宋扬灵那一问,让她着实没趣。摆明是修补不了的关系了,无谓再废心神。她前次去不过是探探口风,怕她怀有报复之意。 那日看来,宋扬灵虽然不忿,倒也不想与她撕破脸。如此是不必担心的了。 况且她现在暗地里为贤妃做事,只一心想立个大功,好去长乐宫当差。因为全副心神都放在李贤妃身上,放在楚昭仪身上的心神自然减了不少。 连楚昭仪给皇后请安时,彩钟变着法儿地打发她出去都没察觉到。 试茗一走,彩钟又打发屋里其他人出去。皇后闲闲开口道:“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你也太不小心了些。” 楚昭仪一惊,望向皇后,赶紧道:“请皇后明示。” “前几日我去季英阁,彩钟恰好听见了些话。彩钟,你来说说。” 彩钟施了一礼,才缓缓道:“奴婢与季英阁的米黛筠交好,那日去了,她邀我去后院坐坐。奴婢才知黛筠现在与宋扬灵关系颇为亲厚。听她说宋扬灵与试茗的关系很好。” 楚昭仪赶忙一笑:“噢……试茗对我说过……” 皇后扫了楚昭仪一眼,对彩钟说:“你接着说。” “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宋扬灵对试茗颇为感念。像是她能去季英阁多得试茗之力。我还亲眼见到一份她备给试茗的礼物。” 闻言,楚昭仪登时涨红了面孔,双手揪着锦帕,气得后背轻轻颤抖。难道试茗竟真的背着她做些勾当! 皇后见楚昭仪显然已是生气的模样,便道:“知人知面难知心,试茗本也不是跟着你进宫的。彩钟告诉我之后,我派人跟了试茗两天。你道她定期跟谁会面么?” 楚昭仪一抬头,双唇微张,只望着皇后。 “秀萸!” 楚昭仪恨得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李锦舒跟前的秀萸?!” “还能有谁?只有这样整件事情也说得通。宋扬灵一个末等宫女,被关进了皇城司狱还能好端端地出来,还能去季英阁。谁有这本事帮她打点,自然是李锦舒了!她与试茗交好,试茗与秀萸有勾当,多半是秀萸求了李锦舒才把宋扬灵给弄出来。她把宋扬灵弄去季英阁的目的也明显得很,自然是要送到陛下身边博得欢心。” 楚昭仪气得面色泛白,眼里满是恨意:“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 试茗去外面拿完东西再进屋时,总觉得气氛不对,楚昭仪像是面有怒色。而皇后脸色又淡淡的。她还道楚昭仪受了皇后的气,暗自担心,一会儿回宫又有的受了。 因此回去的一路上陪着小心问楚昭仪方才可是发生什么事情。 她越是这样问,楚昭仪越是动疑。怀疑她问这些的目的到底什么么,可是要给谁通风报信?不由得更加生气,冷冷道:“闲话家常而已。” 夜里试茗帮楚昭仪换衣裳,手稍微重了些,刮到头发。 楚昭仪不禁哎哟一声,反手就抽了一个大耳光,柳眉倒竖,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仗着平日我待你好了,如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说着,又是一巴掌打过去:“留着你有什么用!” 试茗在楚昭仪身边多年,现在又是一等心腹,几层受过这种气?如今当着众人面被打骂,又羞又愧,眼泪唰唰地往下掉。立刻跪下,边哭边求饶:“奴婢再不敢了……” ------------ 第35章 青萍之末(十) 落菊一大早起来,梳洗了,穿上加厚的大棉袄,瞥见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又加了条灰鼠围脖。[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刚打开门,只觉一阵冷风迎面扑来。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银白。她搓搓手,走到回廊下。这雪想是下了一夜,地上积了一尺多厚。一会儿又有得扫了。正暗自叹气,背后忽然被人拍一下。 她扭过头,一见是魏松,皱了眉道:“好厚的雪。” 魏松却笑嘻嘻的:“押班叫我带人去领木炭呢,跟我一道去罢?” “冷死了,我懒得动。” 魏松拉着她:“成天在这小院子里等着生根发芽啊?走,走,跟我跑跑。” 落菊拗不过他,只得跟着走。边走边问:“你这几日还去看过扬灵姐姐么?也不知她怎么样,怪想她的。” “就上回和你一道那一次。毕竟是那么个地方,去多了也不好,不说给她找麻烦,对你我也没好处。” “也是,押班也这样说,私底下还嘱咐过我要避嫌疑。”落菊的口气闷闷的,忽而又眨巴着眼睛,好奇道:“一样的书阁,怎么季英阁就比咱们这儿神秘那么多?” 魏松噗嗤一笑:“你来宫里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这都想不透?季英阁那是现今皇上的书阁,多少朝政大事得在那里商量?咱们这儿!先皇都不知上天还是入地了,怕是只有鬼神才稀得来。” 落菊被逗得咯咯直笑:“回头我告诉押班,看他怎么罚你?” 魏松立刻苦着脸求饶:“这话可不能传出去。” 落菊一脸得意:“不说也行。这么冷的天儿我实在起不来,明儿一早你去帮我领膳。” 魏松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还真敢使唤我!” 落菊嘻嘻一笑,又道:“不是就咱们俩去罢?” “那哪儿成?”魏松说着朝右手边看去,使劲摇摇手,喊到:“这边,这边,快点!” 落菊便见四五个小黄门正一溜跑过来。 一行人这才成群结队往外走。 出了宝文阁,绕过一片假山,再往右走有一条从北边引过来的小溪。水上一架石拱桥,颇有江南风味。 一行人年岁都不大,聚在一处,吵吵嚷嚷个没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也不知是谁,突然指着桥下冻住的水面,叫道:“瞧,那底下红红绿绿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几人便一溜小跑,争着过去看到底是什么。 跑在最先的那人突然一声大叫,猛地回过头来,面色发白:“像是,像是个人!” 后面的人哗一下围上去。 只见一个身穿宫装的女人,发髻被一截树枝勾住。嘴唇青紫得可怕,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不甘心似的,狠狠盯着众人。然而却是早没气的了。 落菊一看,吓得眼泪差点出来,抖抖索索扯魏松:“试茗……试茗姐姐……” 魏松也是心中大骇,一把将落菊扯到一边。见她仍是哆嗦着身子,怕得厉害。他尽量压下心中恐惧,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你和李二先回去,报告给押班,请押班处置。我还得……还得,先取了碳来……” 说完,他见落菊愣愣的,呆着不动,显然是吓狠了,便冲着一旁的人喊:“李二,过来,你先带落菊回去。别看了!其他人,还是跟我走。”想了想,又道:“王庭,你留下来看着。” 那小黄门一脸苦色,连连摆手:“别,别,我不敢。要不然叫……叫赵七和我一同守着。” 魏松呸了一声:“你这儿怎么不怕呢?!行,行,赵七,你也留下来。” ―――――― 领了木炭之后,魏松嘱咐其余人先行回去,他一个拐弯,赶忙跑去季英阁找宋扬灵。 时辰还早,宋扬灵才同众人吃了早饭,正在书斋里收拾。王传德刚刚派人来传话,说皇上下了朝就要过来,叫早些准备。 宋扬灵挽着袖子在收拾书案,就听一个小黄门叫她。她快步走出来,放下袖子,笑着问:“怎么了?” 那小黄门朝外指指:“外头有人找呢。” 她还觉得奇怪,下着雪,大冷的天,谁这时候跑来?一头张望着,已经走了出来。 魏松望见她,使劲招手。一待宋扬灵走近,急急忙忙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附在她耳边,直接说:“试茗死了!” 宋扬灵只觉轰隆一声,像是惊雷在头顶炸开。 “就在书阁往右那条溪里,是活活冻死的!”他压低了声音:“虽然她害过你,可是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可怜得很……” 宋扬灵脚下一个趔趄,身形晃了晃才稳住。面上似有愧疚之色,语气着急:“你这消息可确切?” “怎么不确切?我和好多人一起亲眼看见的。这会儿估计已经有人去处理了。唉……我觉着这事情蹊跷着呢,这么冷的天,好端端怎么可能跑到河边去?而且离灿霞宫那么远!怕是……” 宋扬灵只觉愧悔之情钻心蚀骨一般,却又掉不出一颗眼泪。陡得一把抓住魏松的手:“是我害死了她!”说完,又觉得她这愧疚矫情极乐:处心积虑地算计了,还做这副沉痛样子给谁看? 魏松闻言大惊,呆呆地望着宋扬灵。 “我为了离间她和楚昭仪,故意在人前人后表示与她亲厚异常,说我能来季英阁都是她的功劳。我以为如此一来,楚昭仪怀疑之下定会将她作为弃子。只是没想到,竟然要了她的命!”她以为试茗之死责任全在她的离间之计,哪里能想到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试茗与长乐宫的关系败露! “这……”魏松一时语塞,竟连安慰的话亦说不出口。他实在想不到这事情竟与扬灵有关!而且从内心来说,他也觉得着实过了。试茗是对不起扬灵,可不需要付出这么重的代价!也许扬灵本意并非如此,可试茗已经死了,人命关天啊! 魏松的沉默让宋扬灵更为自责。心里堵得难受,追悔莫及似的。不应该用此重计!可是又不想哭。觉得此刻就算哭,也是虚伪的,不怀好意的。 半晌,魏松才说:“事已至此,你也无谓责怪自己。这宫里,本就是弱肉强食。她设计害你的时候,也该想到有报应到头的一日。这事儿,你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我只当没听过。从此后,我忘记,你自己,更要忘记!” 见宋扬灵没反应,魏松不禁加重语气道:“知不知道!” 宋扬灵这才点点头,语气中有森然之意:“做也做了。活一世,路都是自己拣的。就算将来不得好死,我也认了。” “呸,呸,瞎说什么!真要有报应,那也报在楚昭仪身上!毕竟她才是直接动手的人。”魏松急道。说完叹口气:“我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说了。你也别多想。” 说完,魏松匆匆忙忙地去了。宋扬灵则转身回屋,脚步看上去分外滞重。 ―――――― 死了个宫女,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宫里封闭,十天半月都没桩新鲜事,又人多嘴杂,一出了人命大事,自然免不了说七说八的讨论。不过一天功夫,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早已传遍宫内。 可毕竟也只是个宫女,哪里有人真的关心她是谁?为何而死?她死了又有谁会伤心? 事情也闹到了皇后跟前。毕竟是后宫之事,如何处理还得等皇后发话。 楚昭仪泪眼婆娑地来到凤銮宫,见了皇后,未语泪先流,半晌才哽咽道:“前儿晚上我心情不好,偏生她给我换衣服时又扯到了我头发,我就打了她一下,说了两句。不曾想这个傻丫头竟然大半夜一个人跑了出去!这……都是臣妾造的孽……” 皇后劝她:“不懂事的丫头罢了,不值当哭坏了你。” 楚昭仪仍是抽泣个不停:“她跟了我这么久,这叫我如何安心?” “主仆一场,也是情谊。你便私人给她家里送份奠仪,也就尽了情了。” 楚昭仪仍是哭,哭得后背微微颤抖。一则是伤心,一则是害怕。这是她第一次惹上人命。下令时只觉得一股气顶在胸腔,什么都顾不上。事后,却怕得背上直冒冷汗。一夜里睡不着,耳边尽是试茗求饶哭喊的声音,眼前则是她灰败绝望的脸。楚昭仪抓着被角,睁大了眼睛,可是屋里每一处似乎都是试茗走动的身影。 这冬天,似乎冷得过不下去。 皇后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楚昭仪,微微叹口气,既唏嘘,又有一种冰凉的冷酷。人命嘛,说贵也贵,说贱也贱。她只道一句:“习惯就好。” 雪地里一具女尸,一双合不上的眼睛,最终作为一场意外被处理了。宫里沸沸扬扬议论了好几天,众人也都说腻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熟料平地陡起波澜。 一日,后宫妃嫔向太后请安时,齐昭容突然喊了冤。 她越众而出,向太后、皇后道:“臣妾的清旷宫离后苑近。那日夜里,臣妾本已入睡,却被一阵哭喊求饶声惊醒。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多疑,可是这几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那声音像试茗,凄凄惨惨,就像被用私刑一样。臣妾想来,那试茗虽然只是一个宫女,却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因此斗胆向太后、皇后进言,还请彻查清楚。” 楚昭仪登时就怒了。哗一下从椅子上立起,指着齐昭容怒到:“你……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害了试茗不成!”――可是这愤怒中参杂着恐惧、心虚,显得底气不足。 李贤妃在一旁闲闲开口:“琳琅妹妹何须如此动怒?她许是得罪了别人也未可知,谁说就一定是你呢?只把她交好的人叫来再问问便是。不如先从你宫里的人开始,可好?” ------------ 第36章 青萍之末(十一) 楚琳琅起初是很害怕的。(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她见齐瑄如此大动干戈,又有李锦舒跳出来撑腰,还以为那贱人真看到了什么,有确切证据。然而,再一想,李锦舒却说要拿她灿霞宫的人来审问。 这就好笑了。当日行事机密,虽然都是灿霞宫里的人,但事后,楚琳琅自是许以重利,又以严刑威吓。她自是有十分把握这些人不会出卖她。 楚琳琅扬了扬眉,语调颇为轻快:“我不知齐昭容今日如此到底是何用意,你既然有疑问,尽管叫人来问清楚便是。也省得你成天睡不着觉!”说完,自己还笑了一下。 在场众人听她分明刻薄齐昭容,有人忍着,有人没憋住露出笑意。 齐瑄转头瞥了楚琳琅一眼,表情颇不忿。倒是没有接话。 曾巩薇坐在太后右侧,此刻表情不太好看。她着实没想到齐瑄会借此发难。想都不用想,齐瑄哪有那个胆子做这事,必定是为李锦舒打先锋的。她们在后宫明争暗斗,然而也有默契地避开一些禁区。比如打骂惩罚宫女之类。因为一来这是自己宫里的事情,二来谁还没有点不顺心拿宫人撒气的时候? 话说回来,这楚琳琅答应得也太爽快了些。一个试茗生前已经投靠了李锦舒,谁知还会不会有第二个试茗! 想到此,她不禁不满地盯了楚琳琅一眼,正要出言阻拦,不想李锦舒先开口:“大家都是姐妹,当着太后的面,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的?何况年节将近,问清楚才好痛痛快快过个年。” 话已至此,曾巩薇倒不好阻拦,只拿眼睛看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多,保养得当,气色十分好。她看着这帮宫妃七嘴八舌,面上笑盈盈,话说得比谁都好听,实则恨不能冲上去咬两口。要她说,要真有什么不顺心,就上前去挠一爪子,最后比谁挠得厉害,那才叫痛快。一个个憋着心思地斗,她看着都累。 于是颇不耐烦道:“我打从你们这个年纪活到现在,只想清清静静乐乐呵呵过日子,可不是想听你们这些弯弯绕心思的。” 后妃们闻言立刻矮身谢罪:“要娘娘操心,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抬抬手:“别做这表面功夫了,真不想我操心,就别在我跟前惹事。既然琳琅不介意,你们就宣了人去凤銮宫问个清楚明白。我不过问,也不操心。你们请了安,就去罢。” 李锦舒本是要防着曾巩薇偏私才故意选在太后跟前发难,不曾想太后却轻轻巧巧避开了。 事已如此,也无计可施,只得随着众人退出来。 —————— 待后妃们进入凤銮宫时,灿霞宫里二十多个人已经在正殿里等着。一个个屏息凝神,恭肃异常。 皇后问了一句:“人可都到齐了?” 楚昭仪并不清楚她宫里一共有多少人,便指了个宫女叫她回答。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那是接替试茗的醅烟。她福了一礼,道:“近身伺候的十人,打杂的十二人,还有洒扫的二十人,并看院的六人,一共四十八人,全部在此。” 皇后便道:“试茗出事那晚你们各自做些什么?从你开始,一一回答。” 醅烟又福了一礼,材所:“一向都是试茗姐姐服侍昭仪歇息。那日我等在外候命,试茗姐姐如往常般帮昭仪卸妆宽衣,熟料却突然传来昭仪叫疼之声,然后便是喝骂,接着试茗姐姐认错求饶。我们进去时,昭仪正发怒,扬手打了试茗姐姐一下。她跪在地上哭。我等也就一起跪下了。求了情,昭仪便说罢了。我留下伺候昭仪,夜里就在暖阁里睡的。试茗姐姐出去后的情况我就不知了。” 下一个宫女接着说:“往常试茗姐姐是在暖阁睡的,那晚出来,便睡了醅烟姐姐的床,同我在一间屋子里。但是……但是奴婢因一向睡得沉,只记得依稀听见试茗姐姐抽泣,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 中间二十个人过去,多是说一早已经歇下,并未听见异常响动。 楚琳琅不禁得意地扫了齐瑄一眼,又抬抬眉,假意喝茶。 一直到负责门户的小黄门说照规矩戌时就关了门,他便回房休息。 李锦舒突然问一句:“第二日一早也是你开门的?” 那小黄门答道:“是,卯时开门,并无异常。” “这就奇了,若是试茗夜里孤身一人外出,开了门她自己必然关不了。那是谁重新关的门?” 方才那小黄门吓得浑身直哆嗦,哭喊道:“跟小人无关啊,前日夜里关了门,小的再未去过门边。”声音尖利得几近刺耳。 噗通一声,醅烟突然晕倒在地。 这情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李锦舒突然一拍椅子站起,对着众人喝到:“来人!全部拖下去!一人顶一块大石,跪在瓦砾上去!一日不说,一日不给饭吃!” 一时间求饶声、哭喊声、议论声,四下而起。吵吵嚷嚷如在闹市。 倒是楚琳琅又着急,又心虚,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季昭容适时跳出来,一张脸仍是笑意盈盈,冲着李贤妃施了一礼,慢悠悠道:“贤妃息怒,毕竟这里是凤銮宫,如何定夺,还得由皇后决定。” 李锦舒心知这是季婉婷点她在皇后跟前逾矩,哼一声,只得坐下,却转过头去,一脸挑衅望着曾巩薇:“事情分明有异,人命关天,还请皇后详查。” 皇后此刻也正怒气冲冲望着李锦舒。谁都知道试茗之死必定与楚昭仪脱不了干系。但是不以这等事情为攻击手段是后妃约定俗成的默契。她实在没想到李锦舒竟然敢打破这一点,咄咄相逼。稍微反应一下,她便提高声音喝到:“来人,全部带去皇城司狱!” 这是最后一招。楚琳琅靠不住,她的人也未见得靠得住。不如全部拉去牢狱,找个机会斩草除根,省得夜长梦多。 不料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哭声,一个内侍跳出来,哭道:“饶命啊……小人都招。那夜醅烟姐姐把我和王重七叫了进屋,也不知试茗吃了什么,睡得昏昏沉沉。昭仪就下令,下令我们把试茗抬到后院的小溪边去……” 齐瑄赶紧道:“尼克说清楚,是昭仪下的令?” “是!是!是!小人不敢说谎,醅烟、小人、王重七还有阮霞,都在场……” “话说!没有的事!来人,把这胡乱攀扯的下作东西给我带出去……”楚琳琅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那内侍,喝骂不停。 殿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李锦舒闲闲地理了理胸前衣裳,才道:“楚昭仪这般跳脚模样是做什么?难道是想杀人灭口?”然后话锋一转,对着皇后又道:“大家姐妹情深,尤其皇后更与琳琅妹妹交好,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后贵为一国之母,想来是比锦舒懂这些道理了。” 曾巩薇气得三尸神暴跳。她算是看明白了,今天这一切全都是李锦舒这个贱人布好的局!楚琳琅真是窝囊废!一个试茗管不住!底下这些一个两个,全都管不住! 这盘棋输得一子不剩! 曾巩薇喝到:“着楚琳琅迁静心堂,一干涉事人等同去。其余人留灿霞宫。” 楚琳琅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整个身子软绵绵倒下去,欲哭无泪,只反复念叨着:“皇后……陛下……臣妾是无辜的……臣妾不去静心堂……” 李锦舒露出得胜的笑容。楚琳琅进冷宫,那就是废了曾巩薇一只臂膀。 而这,还只是开始。 —————— 楚昭仪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宋扬灵是夜里知晓的。还是跟王传德的小黄门闲聊时提起的。 彼时蔺常正在批阅奏章,一脸沉静,看不出喜怒。 宋扬灵猜王传德必定一早就告诉了蔺常。 在窗外望着灯下那半个身影。宋扬灵不禁猜蔺常在想些什么。一个和他同床共枕了好些年的女人,惹上人命,被赶去冷宫,他就一点也不在意么? 是的,蔺常确实不太在意。他许久未曾去楚昭仪那里,也许久未想起过要看一看她。王传德向他禀报这个消息时,他只说了句:“知道了,想来皇后会再跟朕商量的。” 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放在心上。 蔺常抬头正要扭动脖子,王传德立刻上去按起了肩。半晌,蔺常满足地一声长叹:“你手法一直这样好。” “谢陛下夸奖。” 蔺常想了一想,道:“即刻宣杨博进宫。” 王传德却没动,劝道:“陛下,戌时已过,这会儿宣了杨大人进宫,想必又要谈到子时后。国事虽紧要,陛下龙体更要保重。” 蔺常呵呵一笑:“忙过这几天,阵就歇一会。赶紧去。” 王传德无奈,只得出去叫人。安排妥当以后,见宋扬灵几人正在外面候命,便道:“今儿还得晚,你去一趟御膳房,叫做点补心血的夜宵来。” 宋扬灵领命而去,一直等到宵夜做好,才看着人一起拿过来。 杨博已经进了宫,正面圣。 宋扬灵送宵夜进去,断断续续听见几句。 “朱哲海此人,固执又认死理,为官多年,两袖清风,正是担当此任的不二人选……” …… “朕也曾领兵在外,深受枢密院之苦。将领在外,难免许多需要因地制宜的时候,若事事等候枢密院决策,怎可能不延误军机?枢密院若强大,势必牵制将领行军;若不强大,又只是摆设……”蔺常皱着眉头,不胜其烦的样子。 “更何况其间积弊已久……” 到这里,宋扬灵就不得不退出来了。 这个杨博,她是知道的。大理寺卿。大理寺主管刑诉,与枢密院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深夜谈及此? 果然到子时杨博才出宫而去。 王传德一再催促,蔺常终于歇下。宋扬灵一干宫女也才得休息机会。 第二日,过了下朝时间许久也不见陛下来季英阁。王传德亦不曾传话,众人心知陛下今日是不过来了。都松口气,聚在一起吃东西的吃东西,闲聊天的聊天。 突然有人从阁外跑进来,冲进人堆里,咋咋呼呼的:“楚昭仪疯了!” 众人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回事。 那人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儿进了静心堂那些人,夜里都吊死了。楚昭仪早上一看,好几个吊在梁上的尸首,当场就疯了。” ------------ 第37章 青萍之末(十二)补齐 听到楚昭仪发疯的消息,宋扬灵深深地震动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那种熟悉的毁灭感再次席卷而来。一个人,一个身在高位的人,竟如此脆弱。昭仪之位,九嫔之首,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夜之间就能化为泡影。 她毫不怀疑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争斗。而再高的位置,也许都有兵败如山的一天。就像她的父亲,宋昭明,不说位极人臣,也算高官厚禄,更有门生故吏遍布朝中,而最后,树倒猢狲散。 谁是在权力之巅屹立不倒的? 难道只有天子?围绕着他,明争暗斗,短兵相接,血流成河。这如山的尸骨成就的是什么?是天子的*还是他们口中的“江山”? 宋扬灵以前经常听宋昭明提起这个词。 那时候的宋昭明,眼里有着灼灼光彩。他长身玉立,一领长衫,全不是平日里八面玲珑又高高在上的一代权臣模样,而是一个心怀天下的读书人。 因为膝下无子,他一直将宋扬灵带在书房教养。宋扬灵记得有一回宋昭明问她:“你可知江山到底是什么?” 宋扬灵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了《山海经》,便说:“昆仑,汪洋,大约就是普天之下的山山水水。” 宋昭明却微微一笑,道:“江山和山水无关,而是人,是黎民万姓。没有百姓,就没有江山。”他又说:“蔺常好大喜功,也许能建不世之功,却难成百姓之福。于百姓而言,辽阔的疆域,威震四海的国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蔬一饭,是饱暖丰足,是公平安全。” 宋扬灵好奇地望着宋昭明,听他说:“农为本,商为重。只可以古来帝王只重农,轻贱商。然而,经商才能生利,有利才能富足。再则就是法,以法约束万民,同时也以法约束天子众臣。” 宋扬灵一直不明白,这样一个心怀万民的宋昭明怎会因贪污*结党营私而犯下重罪。她们说,宋府里找出来的金银古玩都是民脂民膏。 她弄不懂她父亲的志向。可是她相信他说过的那些话,描绘过的景象,为天下万民缔造和平盛世。她想她要是男人多好,一定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宋扬灵正愣神间,突然被人怕了一下。她身子一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米黛筠,道:“吓我一跳。(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 米黛筠一笑:“别楚昭仪疯了,把你也给吓疯了。” 宋扬灵有些怅惘:“好好的人,就这样了。” 米黛筠奇道:“你们之间算是有过节罢,你还替她可惜?不过她这下场确实可怜。” “同在后宫,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她一个昭仪,尚且如此。我们这等小宫女,不知将来若何……” “你没听过‘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有人自然是安康到白头,有人却是明知是楚昭仪的下场,也拼了命要往上爬。”米黛筠说着,挑眉冲右边使了个眼色。 宋扬灵顺着她目光过去看见肖凌芸正费尽心思地比着刚摘的鲜花,一时放在头上,一时插在鬓边。宫里规矩严,宫女们的衣服、首饰都有定制,轻易错不得。自然难以凭服饰出挑,比的就是谁真正眉眼好,笑容俏。 能在季英阁当差的,都不是蠢人。肖凌芸那点心思,可谓人尽皆知。 宋扬灵不禁撇嘴一笑,似有轻蔑之意。她不禁问米黛筠:“你呢?” 米黛筠眯着眼狡黠一笑:“你先说说你。” 宋扬灵也是一笑。两人默契地同时住了口。进入季英阁这些日子,宋扬灵与米黛筠的关系颇好。这种关系不同于她从前与微霜、落菊的交情。微霜、落菊到底出身低些,见识、志向皆不一样。大家交好,全凭脾性。微霜义气,落菊善良,她们待宋扬灵以诚,宋扬灵自然涌泉相报。但米黛筠不一样,她能和宋扬灵一起评诗品画,说古论今,更像志同道合的知己。 半晌,宋扬灵才道:“不好说,我一直以为我只想觅一个安稳之处,可是到哪里才安稳?我父亲,三品大员;楚昭仪,九嫔之首,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米黛筠搓了搓手道:“那就甘于平凡,做个寻常宫女。手中本就没什么,也就无人能夺走。”那就再走高点,高到没人能夺去你手中的一切。” 宋扬灵垂着头,却没说话。她从前确实只想做个左右逢源的宫女,安安稳稳。再存点钱在宫外置点产业,将来待族中其他子弟流放归来,还有个傍身之所。可是在宫里日子长乐,见过权力巅峰的风云,又自诩才识过人,怎能甘于平凡?! 米黛筠见她神气似有不甘之意,又道:“不甘心罢?眼见着阿猫阿狗都能耀武扬威,怎么甘心你一身才学泯于众人?要我,我也不甘心。” 宋扬灵不禁噗嗤一笑:“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走肖凌芸的路。” “那就做女官,前朝也不是没有。女相赵录,定三代盛世。” “真是疯了,那都三百年前的事儿了。” “那还有本朝,秦太后听政时,用李玉溪掌宫中制诰,人称‘巾帼宰相’。女子入仕途,难虽难点,却不是没有先例。” 宋扬灵叹一声:“承蒙你看得起,我却不敢想。” 米黛筠笑着,意味深长道:“陛下开明,任人唯贤,不是没有机会。况且近日陛下处理公务,多不避你,甚至叫你代笔也有。我看,掌宫中制诰这事,未必不能实现。”说着,脸上笑意更深:“苟富贵,勿相忘。还有,至于我,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也不走肖凌芸那条路。” 两人正说话时,见陛下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王传德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两人立时站好福了一礼。蔺常看上去心情不好,像是没看见两人,径直去了。 不多久一个小黄门慌里慌张地跑来,一见王传德,差点哭出来,苦着一张脸道:“都知,曾将军一直在勤政殿等着,如何是好啊?” 王传德立马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什么是好?你没听见陛下说,不见!” 小黄门满面惊恐:“可那是曾将军啊!他一瞪眼,我吓得头皮都发麻。而且,叫皇后知道我们拦着将军见陛下,就别想过日子了!” 王传德瞪了他一眼:“你是怕陛下还是怕皇后和将军啊?你就告诉曾将军,说陛下歇中觉呢,今日不出来了。” “好话都说尽了,就差没磨破嘴皮子。奈何曾将军软硬不吃,说今日见不着陛下就不走了!” 宋扬灵在一旁听见大为诧异。曾将军是皇后的父亲,位列一品的骠骑大将军,虽然今日风头为李贤妃的哥哥李长景所抢,但仍是肱骨之臣。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到下午时分,皇后宫里彩钟带着两个宫女送了些甜点。王传德命人收了,彩钟便说代皇后传话请陛下今日过去用晚膳。 因是彩钟亲自来说,王传德不好拂她的面子,只得进去同传。岂料话未说完,蔺常就沉着脸道:“政务繁忙,不得空。” 王传德灰溜溜地出去,见了彩钟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憋住。彩钟明知王传德为难,但因为是奉了皇后严命,若是完不成,回去必有一场大气,因此拉着王传德软磨硬泡非得请他想个法子。 王传德深知蔺常现在不愿见皇后,死活不肯应彩钟要求。但碍着面子,不便直接拒绝。只随口叫了个小宫女,一叠声道:“怎么这么呆?还不赶紧点茶,带你彩钟姐姐去坐。”又对彩钟道:“太后也爱喝这个呢,你尝尝。要喜欢,我改日叫人送些过来。这阵子,我还有事,得跑趟腿。你先坐。”说着,脚底抹油一般跑了。但又担心蔺常有事吩咐,往外饶了一圈,才从后门溜进去,还吩咐众人不许声张。 彩钟坐了一阵,只得怏怏而去。 不想过不多久,皇后亲自找了来。老远就有人报信。王传德便告知了蔺常。 蔺常不胜其烦,从椅子上站起,叫穿衣裳,要出门。彼时宋扬灵正研磨。蔺常突然对她说:“你做篇文章,论后宫不得干政。明日拿给我看。” 宋扬灵吃了一惊,以前蔺常也吩咐过笔头差事,无非是叫她抄抄写写而已,认真写文章却还是第一次。思及今日曾将军、皇后一连串的异常行为,不难猜出必是朝堂上发生了不利于曾氏家族的变动,曾将军和皇后正设法挽回。而观陛下态度,怕是回天无力。 她立时敛眉肃容道:“是,奴婢明日一定做好。” 蔺常这才转身而出。也没走前门,带着人从后门出去了。 皇后到时,蔺常刚走不久。曾巩薇看着一脸无措又惊慌的宫人,又是气又是着急。前几日就有风声说有人要参枢密院。怎知今日成真,还偏是朱哲海那个又臭又硬的御史。笔下功夫了得,又油盐不进,一篇弹劾词章写得洋洋洒洒,杀伐立现,除了直接弹劾枢密使之外,还揭露历年来枢密院各种积弊。 朝堂上,陛下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大理寺彻查枢密院。 当日她母亲曾跟她说,“区区一个枢密院对陛下来说算什么?”,难道竟要真的将整个枢密院连根拔起?!若果如此,她父亲半生经营岂非付诸流水?!这是要剪除她父亲羽翼!也是动了曾家牵制李家的最后根本。 ------------ 第38章 青萍之末(十三) 宋扬灵专心推敲蔺常布置的文章时,朝堂上风云变幻,局势大变。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大理寺派人彻查枢密院,查出克扣军饷、买卖官位,勾结将领数条大罪。枢密使被罢免流放,大半官员受到牵连,无一不是抄家流放。 最后,蔺常下令缩减枢密院规模,以前几百人的枢密院只剩下二十来人。曾经权势滔天,章一朝军政的官署如今形同虚设。 这一番大变故自然激起不少老臣的反对,尤其是利益切肤的老辈将领。奈何他们的时代已过,以李长景为首新一代将领已然崛起,全力拥护此次变革。双方势力博弈之下,老一代已是被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曾巩薇父亲负气上书,直言人老体衰,又兼病痛缠身,不堪重任,请求解甲归田。 蔺常御笔一挥,安慰几句,竟准了所请。 曾纪武本不曾病的,收了此批复,伤心怄气之下,倒是真的大病了一场。 话说回宋扬灵,为了写那篇论后宫干政,可谓大费脑筋。想起那日陛下、皇后前后动静,再加之朝堂震荡,不难猜出陛下突然叫作此文章,是为了敲打皇后,乃至震慑整个后宫。 她想,后宫中人虽大部分识字,却不是饱学之士,文章一定得浅显易懂,写得高深了,引经据典也是毫无用处。再则,毕竟是针对皇后,言辞不可不太激烈,不说为自己留条退路,就是为帝后日后好想见也得留有转圜余地。 一片文章,写了改,改了写,足足熬了两个通宵,才终于完成。 借鉴了《触龙说赵太后》的写法,全篇毫无激烈之辞,反倒是殷殷劝诫之语。字里行间尽是良苦用心。 蔺常看了之后,甚为满意。他与曾巩薇成婚多年,又有一双颇得他欢心的公主。帝后之间,不可谓不是伉俪情深。曾巩薇此次急不可耐地插手朝堂事务虽然让他不满,他只是想小惩大诫以警示后宫诸人,并非去安全不顾念夫妻之情。 他细细看完文章,眼里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道:“你父亲曾高中探花,文采过人。我亦曾听闻他诗词比文章更好。你倒是继承了他的才思。” 宋扬灵不禁面露笑意,辞道:“奴婢才疏学浅,不敢当此谬赞。”心中大石终于放下。交卷之前,自己虽然也觉得文章不错,但到底是自己写的,有一种身在此山的迷茫,不知是真好还是自己觉得好。求书网WWW.Qiushu.cc忐忑惶恐似鼓点擂动。此刻得陛下夸奖,放心置于又颇骄傲。 继而又想她办文书工作非止一日,今日得龙心大悦,怕不是赏赐她一个女官职位?正飘飘然间,蔺常却没再说其他,只吩咐下去叫人抄了出来送到书韵局教授,又令后宫传阅。 宋扬灵见并无其他赏赐,失落之余,只得肃容施礼退出。 ―――――― 文章一出,宫内哗然。有心人一猜便知晓这是借机敲打皇后。而朝堂上李氏家族大获全胜,加之李贤妃又育有皇长子,未几,传言更甚,都道皇后的位置怕是保不住,这后位只怕迟早是贤妃的。当了皇后,将来还可能是太后! 一时之间,宫中风向大变,李贤妃竟隐隐有了主导后宫之势。 曾巩薇到底是将门出身,烈性脾气,虽然母家失势,父亲重病,加之流言席卷,此等形势之下,她到丝毫没有恐惧害怕,反而急怒攻心,带着人便闯到勤政殿,与蔺常硬对硬地大吵一架。 眼见蔺常暴怒,眼中射出危险的光。曾巩薇这才惊觉,冲动太过。曾家已然失势,自己还有两个未嫁的女儿,若真因为这一时冲动连累女儿,可如何是好?! 害怕之下,突然跪坐在地,涕泪横流。 这一闹,只要蔺常发话斥一个“御前失仪”,曾巩薇的皇后之位只怕难保。蔺常却只是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才沉声吩咐:“带皇后回宫!禁足凤銮宫!” 之后,流言更甚。 那日午后,宋扬灵走出一道月洞门,伸手挡了挡遮眼的梅枝,便看见另一头李贤妃一行人正好过来。她赶紧屈膝福礼,一直等李贤妃过去了才站起来。 正要走,看见米黛筠招手叫她:“恰好你在,东西太多,我拿不过来,你快来帮忙。” 宋扬灵快步过去,道:“婵娟不是同你一起当差么?什么东西两个人都拿不了?”说着进到室内,只见桌案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茶点,装了两只食盒都装不完。旁边还顿了一壶好茶,用的是一套白瓷九足茶具――是帝后专用的。今日拿给李贤妃用,便是逾矩。 她迟疑了一下,望一眼米黛筠。 米黛筠也灵透,知道宋扬灵是什么意思,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婵娟那个人,最是认死理的,死活不让我用这套茶具。见拗不过我,就冷笑着走了。嗤……,她那脾气,只合做一辈子宫女。” 宋扬灵低声道:“眼下虽是这么个景况,但皇后一旦得知,发落你我还是不在话下。” 米黛筠一笑:“你也说现在这等景况,谁还传这话出去?讨得了好么?”再压低声音,在宋扬灵耳边道:“再说贤妃为人争强好胜,自是不甘低人一头。这个马屁,保准她欢喜。”她见宋扬灵仍旧迟疑,便道:“行,行,行,你拿食盒,我来端茶。你还只见我这行事,不知道尚服局、尚食局还有入内省那帮眼浅的,早拿着上好的物事紧着贤妃挑。” 宋扬灵才道:“你别被流言蒙了双眼。我看陛下对皇后仍诸多顾念,不是就此情断的样子。捧贤妃是一回事,也万不可轻忽了皇后。” 米黛筠嘻嘻一笑:“放心,如今皇后禁足凤銮宫,我就算想轻忽,也没机会不是?” 宋扬灵笑着轻拧了一下她的面颊,道:“把你乖的。” “嘻嘻,轻点,看茶……” ―――――― 贤妃没坐多久,只和蔺常说了一回皇子们的功课,便起身告辞。只是走前,面带笑意,说阁里诸人伺候陛下,日夜勤谨,大赏了一回。 谢恩的人群里,米黛筠冲宋扬灵直眨眼睛。宋扬灵明白她的意思,是在炫耀那茶具讨了贤妃欢心之功,也笑起来。 贤妃走了之后,众人嬉笑一回便各自散开。 宋扬灵站在窗外朝书阁内望一眼,只见陛下正手握一册书。伺候得久了,也懂蔺常脾性,知道他看书时不喜打扰。便立在廊檐下,静等里面吩咐。 站得久了,着实无聊。一双眼睛便在前方树枝上溜来溜去。 宫中岁月,悠长时仿若无边无涯,快起来又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孟昱已经走了数月。她记得,孟昱走时是深秋。满地的枯枝落叶,道不尽萧瑟之情。而后大雪纷飞,她听说边关更是严寒。也不知孟昱习不习惯。现在,光秃秃的枝头上竟然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立春刚过,天空一日比一日晴明。日阳也越来越通透,照在人身上,像在挠痒痒一般舒适宜人。 溜完树枝,又溜到前方那处水塘上。枯败的荷叶早已被扒光,此刻只剩了光洁的睡眠还有一点绿萍。 其实很想写封信告诉孟昱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 “想什么呢?” 一道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宋扬灵一惊,忙侧过头去,见是蔺常走了出来,她立刻福礼请安。 蔺常语调轻快道:“不用多礼。我在里面就看见你在发呆,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宋扬灵的语气幽幽的:“只是想起一句话,风起于青萍之末。” 是的,这几个月,她自己从被诬陷偷东西到下皇城司狱,再到天子身边领案牍之责,后宫楚昭仪发疯,皇后失势,朝堂是整整一个枢密院被打散,桩桩件件,却起于楚昭仪对一个低微宫女的陷害。 果然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蔺常盯着她黑沉的双眼,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像是看懂了背后深意,却毫不在意一般,只道:“你差当得不错,就免了你的奴籍,先做一个校书罢。” 心心念念了许久了心结突然被这样打开,宋扬灵震惊得差点忘记谢恩。手忙脚乱地道谢之后,欢喜得不知双手该放何处。 她终于脱却奴籍,成为一介良民!甚至有了一个九品官位! 蔺常轻轻笑道:“欢喜得话都不会说了?” 宋扬灵点点头,还真是说不出话了。 末了,只听蔺常叹道:“你前次所供之人,已被抓到。据他供称,知晓《凉州笔记》确实是因为罗摩人透露消息。而罗摩人知晓则是因为早已控制了望楼。看来,派往西域的队伍,徒劳无功了。” 怅惘过后,蔺常又鼓舞起精神:“我养兵多年,为此一站,已是诸事完备。就算没有那西域诸国支持,我大睿军队照样能踏平罗摩草原!将来我朝军旗还将插入西域腹地!” 他虽未派出的哪只精锐惋惜,然后位高如他,这惋惜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他有更高远的志向和大局。他的眼里只有万里江山。 宋扬灵却觉得只如当胸一击。蔺常所说派往西域的队伍,只是一个符号,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人。于宋扬灵而言,却是孟昱,是几个月前还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孟昱。 难道真的回不来了?! ------------ 第39章 生当复来归(一) 话说赵梁毅接受孟昱提议,跟踪罗摩马队以寻找西域诸国。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但考虑己方一队二十来人也不算少,要是全跟在后面,容易泄露行踪,便只派一人远远跟着,再沿途留下记号。 大漠里无甚遮挡之物,跟踪不易,万一被罗摩人发现,小命就难保了。因此众人很是不忿,虽不敢顶撞赵梁毅,却私下里没少给孟昱脸色。 彼时孟昱后背伤势未愈,行动多有不便,又兼之他在这队伍里本就不受信任,受了气也只得忍着。 待伤势一好,他便主动请缨,去做跟踪哨探之事。 跟踪本就是轮班,赵梁毅见他已经痊愈,便一口答应。 熟料孟昱领了哨探职责后,却并不与人换班,倒是没日没夜地跟踪,将危险一力承担。赵梁毅拗他不过,一连让他探了七日。 时日一长,众人一来感他义气,二来也不好意思,对他态度大为改观。不仅不似先前那般处处针对,反而真正以同袍相待。 跟踪哨探危险之外,自是比赶路辛苦很多。数日下来,孟昱憔悴了不少。赵梁毅看在眼里,在他又要出发时,却拦住了,道:“你今日留下来休息。” 孟昱诧异,道:“指挥使,连日跟踪,我对罗摩人的行军习惯颇为熟悉。可谓熟能生巧。” 赵梁毅却道:“你也不是铁打的,是人都需要休息。再说,出来这一趟,兄弟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着提高声音又道:“说白了,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余人对望一眼,一时没说话,蓦地王琦越众而出,道:“我等深入大漠已有数月,提着脑袋过活,自当齐心协力,以命相交。今日我去便是。”说完,便翻身上马而去。 如此又行进了月余,队伍粮草日渐稀少。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一条河流,没水是比缺乏粮草更让人头疼的问题。 那一日到王季昌哨探时,偏又丢了罗摩人的行踪。日落时分,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支支吾吾说:“有一段路沿途一座沙丘也没有……我……我只得远远跟着……跟着跟着……就丢了……” 孟昱一听,立刻向赵梁毅道:“我现在去找,说不定还能摸到他们行踪。”一得赵梁毅允许,他即刻策马前行。 奔波了一夜却毫无所得,到天色微明时,只得回去。临近营地时,见王季昌并未睡去,一人守在火边,一见他,立刻跑过来。 望着王季昌迫切的眼睛,孟昱无奈地摇摇头。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王季昌的双眼随即暗下去。道:“都怪我!眼下水食缺乏,若是真的在大漠中乱撞,只怕……” 他心中愧悔得很。自从昨夜以来,众人虽未说什么,但他明白所有人无一不失望。因为跟踪许久,大家都推测已经接近某个国家,否则以罗摩人的粮草也难以再支撑太长时间。 偏偏到了这节骨眼,罗摩人的行踪却叫他给跟丢了。真有功亏一篑的挫败感。 孟昱见他自责得厉害,便道:“你无需太过自责。昨夜我朝几个方向行进了数里,皆不见罗摩人安营扎寨的行踪。我猜测他们应是连夜赶路去了哪个国家。也就是说我们离目标不远了,大家分散着找一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王季昌这才转忧为喜,道:“我们这就去禀报指挥使?” 孟昱点头道好。 赵梁毅听说之后,亦觉有理。便下令众人分四个方向去寻找,约定日落时仍回此处相见。 找了约有两三天,一日,王季昌一对偶然发现一个骑马外出的年轻人。众人一拥而上,无奈言语不通,只得比划着互相猜测。 那个年轻人也许是听懂了,又也许是好奇,随着一队人马来到集合之处。奈何大睿朝从未与西域诸国相通,带的那个向导也只会罗摩话。幸而那年轻人懂罗摩话,与向导交谈之后,得知这是一只来自中土的商队,曾经听闻西域有诸多国家,因此冒险一试,来此通商。 那年轻人名叫赫里达,正是望楼人。二十来岁的样子,亦曾听闻过中土,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生生的中土人,加之年轻心热,便立刻邀请他们随同前往,又一路介绍望楼风物。 据他介绍,望楼沿望湖而建。他家住在城外,是贩马的。还说今日已晚,他们怕是来不及进城,不如先去他家住一晚。 孟昱有心,故意问了罗摩人的情况。 不料赫里达却咬牙切齿道:“望楼国王年迈无能,甘受罗摩人摆布。要我说,集结我望楼年轻男子,未尝不能打退罗摩人。”又说罗摩人在望楼胡作非为,看中东西从来一抢了之:“我家的马,年年都要被抢不少。就前几天,他们刚有支军队进城,又顺势从我家牵走了二十匹马!” 孟昱这才放下心来。一是了解赫里达底细,确定他不会将己方出卖给罗摩人。二是粗略了解望楼国情,也为日后合纵连横奠定基础。 这一路上他跟随向导学了点罗摩话,此刻便用半生不熟的罗摩话学望楼话。 众人跟着赫里达一直往北走,到太阳落山时,果然看见一大片绿洲。显然已经不是大漠一片黄沙的模样。 赫里达回头兴奋地招呼所有人:“就在前面。” 原来所谓望楼国只有一座城池,南临望湖,东西北三面筑有外城。赫里达家便在西面外城。 众人尚未进城就已发现望楼与大睿截然不同。外城虽也有城门,但并不十分高大。城门以彩漆装饰,画着各色花纹。 进城以后,许是因为天晚,路上行人稀少。而这里的房子多圆顶彩漆,看上去倒是新鲜。 赫里达家有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后也有几十间厢房――看上去颇为富裕。他父母兄弟一听说是中土来的人,稀奇得很,因为言语不通,便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望着诸人。 赵梁毅因见赫里达还有三个姐妹,也像男子一般出来见客,便按照大睿风俗赠送了见面礼――金步摇和玉镯。又给赫里达兄弟们分别赠送了长剑。 女孩子们没见过这等精巧细致的首饰,好奇地拉着步摇垂下来的珍珠,满脸新奇。 西域诸国向来有关于中土的传说,说那里连街道都是黄金铸就。此刻见赵梁毅出手阔绰,心道传言果真不假。便招呼众人吃饭歇息,很是热情。 吃过饭喝了酒,赫里达一家人都围坐旁边听赵梁毅说大睿风光。家中下人也都聚过来,好奇地听。 一直到深夜才散去。 席散以后,赵梁毅却并未睡去,而是将众人叫到屋子里,一同商议下一步行动。 众人很是兴奋,纷纷说望楼人如此热情,又兼对罗摩人诸多不满,此番行动大有胜率。 赵梁毅又说:“其实望楼中有人为我方接应,但数十年不同音信,不知到底如何。我要先找到这个人,再通过他拜会望楼国王,怕不是难事。” 众人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消息,原来朝中竟在望楼也有人!不禁更加喜气洋洋,只觉胜券在握。 孟昱也是喜不自胜,心道这一趟看来定能大胜而归,衣锦还乡。但为保险起见,他道:“我听赫里达说,罗摩人的军队常年游走于西域诸国,抢掠财物。已经进城的那支罗摩队伍不久还将开拔去前车国。不如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入宫觐见。彼时没有罗摩人在成掣肘,想来谈判会容易许多。” 这一路过来,孟昱主意多,也颇有见解,已经很得赵梁毅信任。再加之身先士卒,不惧危险,又得底下人拥护,因此他一开口,众人皆称好:“还是孟昱想得周全。” 众人因不便在赫里达家久扰,住了两天后欲搬去客栈。不料赫里达十分热情,坚决不肯,一定要他们住下来。赵梁毅只得应允,还向赫里达家买了些马匹。 因为要等罗摩人离开,众人等着也无事,便做出行商的样子,整日上街查看市场行情,实则了解望楼风土人情。 赵梁毅还带着孟昱几人去过几次望楼主城。 主城与外城自然不一样。街市繁盛,雕梁画栋,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很有繁华气象。虽逊于大睿京师,但也不乏名城气派。 时日堪堪而过,约一月后,孟昱从主城出来,走回赫里达家。一路脚步轻快,因为他方才在城中听说那支罗摩军队已在两日前离开。 将将行到侧门时,便见王琦和张仲正倚门说话。王琦手里抓了一大块羊肉,一边吃一边道:“天天不是羊肉就是牛肉,吃得老子体内一股邪火。” 张仲笑道:“我听赫里达说,城里有妓馆的……” 王琦哼道:“出这趟门,也憋了小半年了,老子一急还真得去逛逛。”说着,他又笑道:“哎,你说咱们这些日子办的这些歌活物,将来回去还真能赚一笔罢?” “咱们回去以后,那就是加官进爵,还在乎这点银钱?!”孟昱笑着接他的话。 王琦和张仲一见他来,都笑道:“赫里达找你好一阵子了。” 进入望楼以来,孟昱便一直学习望楼话,虽不十分精通,但也有模有样,因此与赫里达关系更为交好。 他却道:“我等阵再去找他。我刚从主城回来,听得说罗摩人已经离开。” 王琦和张仲俱是眼前一亮,连声道:“走,还不去找赵爷!” 三人兴冲冲往里走。赵梁毅听说之后,自是欢喜,当即决定明日一早便去主城找接应之人。 他是第二天晌午时出发的,带了谢长天一起。走前,二人意气风发。所有人也都觉得富贵官禄指日可待。 不料,这一走却走了两天。音信全无。 王琦还开玩笑:“是不是招呼得太好,酒肉美人的,指挥使乐不思蜀啊?” 当日夜里,喧声大作,望楼禁卫夤夜而来。将赫里达家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 第40章 生当复来归(二) 米黛筠觉得十分奇怪,扬灵脱去奴籍,又得官职,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她看上去只是面上欢喜,隐隐却有些郁郁寡欢。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而且越发地谨言慎行了。 就连微霜与宋扬灵见面时,也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宋扬灵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像燃尽的灰一般:“睡不着罢了。” “还是替孟昱担心?” 可知伤心,伤心,真正是如有人拿刀在心间最软的地方一刀一刀地剜。痛,而且让人沉湎于此。像极了只会在幽闺自怜的怨妇。于事无补,一无是处。 这才体会到“哀而不伤”四个字背后悲愤而强大的克制力。 她轻轻道:“担心自是担心。不过你放心,我还好。这世上事,再殚精竭虑,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想孟大哥必会竭力做到他所能做的,我亦要做到我能做的。” 微霜觉得奇怪,这天长地远的,还能做什么?想到便问了出来。 “说来话长。因陛下曾镇守过边关,因此对凉州颇多关注,也与凉州望族有过交往。我官位虽低,但位置取巧,凉州虽远,但那知州似乎对朝中消息颇为灵通。他托王都知与我联系过。我亦回了礼,在公务上颇多照应。希望将来孟大哥需要应援时,凉州知州能全力以赴。” 微霜像听天书般,蓦地睁圆了眼睛,道:“这等事情,若叫陛下知晓,是否……” “你别担心,我不是自作主张,平白弄权。陛下雄心壮志,不仅想扫平罗摩之患,也想深入西域,因此边关重镇本就是他施政的重点。就算知州不来打点,我亦会将凉州相关事务首先上呈。” 微霜对艰深曲折的朝堂事务无甚兴趣,听宋扬灵如此说,便道:“你有分寸就好。” 二人再闲话几句,宋扬灵便道:“快到散朝时辰,我得回去候着。改日再来望姐姐。” 微霜也不虚留,一直送到门外才转身折返。 宋扬灵回到季英阁,沿着九曲回廊往里走。经过米黛筠的屋子,见门虚掩着,猜她在屋里,便推门进去:“这时辰,躲在屋里做什么?” 声音骤然响起,吓了米黛筠一条。只听啪嗒一声,宋扬灵顺势朝地上望去,是一本书――《飞燕传》。 她从前在宝文阁时看到过类似的书,知道里面大体写男女之事。心下一震,面上一红,脱口而出:“哪里来的?” 米黛筠见被撞破,也无从遮掩,便不扭捏,狡黠一笑,道:“我自有我的来处。txt下载80txt.com等我看过,借你看,也学习学习其中门道。” 宋扬灵知道她是不愿说出来历的意思,不便深究,更兼到底女儿家,对这些东西好奇之外,更觉羞涩,但又不想扭捏作态,只道:“你先看,要真好我也看。” 米黛筠冲她眨下眼,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笑完,宋扬灵道:“我还有事,不同你闲磕牙。”便转身出来。 岂料,没走两步,顶头遇见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大些的那个约莫十六、七岁,剑眉星目,神态颇有些倨傲。小些的那个十四、五的样子,神情温顺。 虽是第一次见,宋扬灵猜测必是二皇子、三皇子无疑了,立刻敛衽行礼。 二人虽不认识宋扬灵,但见她的服色便知有品,于是双双还了一礼。 二皇子叫蔺楠,眼角眉梢颇像李贤妃。他冲宋扬灵道:“头回见你,你叫什么?” “奴婢叫宋扬灵。” “原来是你!”蔺楠不禁一笑。 三皇子蔺枚却从未听过――他的生母是苏德妃。德妃身体赢弱,从不过问宫中事务,亦不沾惹是非。因此蔺枚竟从未听闻过之前关于宋扬灵的风波。于是奇道:“皇兄认识?” 蔺楠摇摇头:“虽不认识,却久闻其名。” 蔺枚打量了宋扬灵两眼,只觉好看是好看些,但也未见得有其他过人之处。 宋扬灵赶紧道:“不敢当。”然后肃容立在一边。 蔺楠、蔺枚本来见她年纪与他们相仿,应该颇聊得来才是。不想她却如此严肃恭谨,自是觉得无趣。也就不再多说。 但骤然安静下来,又似突兀。蔺枚随口问道:“黛筠姐姐在里面?” 蔺楠却拉了他一下,才吩咐宋扬灵:“你告诉黛筠,说我们到了。劳烦她点了好茶送来。”说完,二人径自去了。从背后看去,青年皇子,步态潇洒,自有浑然天成的皇家做派。 两人倒都是比蔺常生得好看些。 宋扬灵只得回身又去找米黛筠。黛筠听说之后,一双眼微微眯起,笑得像两道月牙。粉面含笑地在镜前整了整发鬓,又左右看看妆容,才一阵风似的去了。 她自去书阁中整理了昨日蔺常交代叫找出来的书。抱在怀里,往常理斋去。行到约有十余步远时,便听见一阵笑声传来。走得两步,通过窗户朝里一看,也不知二皇子说了什么,黛筠乐不可支,而三皇子站在她旁边,一手虚扶着,连声道:“笑成这样,仔细摔了。” 原来黛筠竟与二皇子、三皇子关系好到这地步。不过仔细想来也不奇怪,黛筠在季英阁多年,想来与皇子们自是从小认识。 她轻轻咳嗽一声,才迈步进屋内。 三人一见她来,心照不宣地收住,气氛陡得安静下来。 宋扬灵只觉像个突然不受欢迎的外人般,很是不好意思。行个礼,便快步往里走。 还是米黛筠先反应过来,道:“扬灵,过来喝茶。” 宋扬灵转头,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哎,我收拾了这些书就来。” 不久,蔺常散朝归来。便叫了蔺楠、蔺枚入里间考校功课。米黛筠和宋扬灵都只在外面候命。 隐隐听见几句边关军情、粮草之类,宋扬灵一愣,不禁又想起了孟昱。 ―――――― 话说那日夜里,孟昱一行人正在讨论为何指挥使一去两日未归,墙外就传来了喧嚷之声。 他们赶紧推开门,只见院中已经站了好几个惊慌不定的下人。赫里达也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 接着是震天的拍门声。墙外应有不少火把,隐隐有红光跃动。 众人一时未知是吉是凶,下人已经打开了门。 一群人涌进来,皆着铠甲,手执弯刀,而门外则是已经满弦的弓箭,蓄势待发。 接着就见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大声喊道:“捉拿中土奸细,一个也不能放过!” 孟昱心下一沉,猜想赵梁毅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而情势危急,被抓住的话只怕也难逃一死。反而突出重围倒有一线生机。于是振臂高呼:“不想死的都给我冲!”声音高亢,表情狰狞,月光之下犹如战神。 这二十来人到底是军中精锐,很快反应过来,人人抽出长剑、佩刀,长啸一声,便朝望楼军扑去。 赫里达一家大惊之下,纷纷找地方躲闪。唯有赫里达却冲上前去,用望楼话拼命解释:“他们不是奸细,是中土来的商队……” 话未完,早有羽箭擦着头皮飞过。他父亲倒是反应快,三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拽进屋里。 孟昱一行人此刻已然杀红了眼,满头满脸的血。脚下遍布尸首,他们自己身上也是多处伤痕。血流出来,根本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到底寡不敌众,地形又不利,墙外敌军倒下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断似的。而孟昱一众人等却已经有力竭之迹。 又是一轮拼杀之后,孟昱眼见同伴一人接一人被缚,知是无力回天,长啸一声,看中对面之人,背后却已被长剑刺中,只得束手就擒。 索性那军队并未为难赫里达一家,只将孟昱一行人押走,投入监牢。 甫进地牢大门,一股浊臭的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接着众人就看见谢长天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上,遍体鳞伤。而他旁边,一具无头尸体,汩汩鲜血流了一地。看那尸体衣服,分明是赵梁毅走前所穿! 再一看,只见墙角处一颗人头,目眦欲裂。 王琦、张仲立刻反身向押解的人身上撞去,口中悲号喝骂之声不绝,看那架势,竟是恨不能生啖那人之肉。 王季昌则立时红了双眼,向赵梁毅的尸体奔去。然而受制于镣铐,跑了两步便重重摔倒在地。堂堂七尺男儿,竟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孟昱心中亦是悲愤异常。眼前走马灯似的突然闪出诸多画面,赵梁毅骑着马来救他;他轻轻拍着赫里达妹妹的头,送她珠钗,还说:“这望楼衣裳挺好看,改日回去时,给我小女儿带一套。” 现在,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 孟昱只觉鼻子里酸涩不堪,脑子更像要炸开一般。 当日他们畅想过的加官进爵,衣锦还乡,怎会变成这样? 然而可供他们悲痛的时间并不多,押解之人早抽出长鞭没头没脑地打开。众人双手皆被缚住,脚上又有镣铐,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正拷打间,又有几人推门进来。看衣服显然不是寻常之辈。 为首那人低头说了些什么,旁边也穿着望楼服饰的人竟用汉化喊到:“王爷说了,谁先说出你们此行目的,人手安排,还有睿朝的行军计划,就饶谁不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孟昱沉声道:“我来!” 其余诸人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孟昱。 王琦疯了般,喝骂道:“果然是韦明德的狗腿子!孟昱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季昌仍在地上,却忘了哭,直直地盯着孟昱。眼里灰败得没有一点光。 ------------ 第41章 生当复来归(三)补齐 米黛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筛了些细腻茶粉倾入茶盏中,然后拿一只圆肚细颈的汤瓶置于架上。[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宋扬灵走过来道:“怎么这会儿点上茶了?” 米黛筠斜望着她一笑,道:“我估摸着二皇子、三皇子该出来,先点上,省得一会儿还得等……” 她说着,声音轻下来,侧耳去听那汤瓶中的水沸之声。初时细碎若蝉鸣,继而似千车齐来,再稍带片刻,那滚水之声犹如流水淙淙,又如一山松涛作响。说时迟,那时快,米黛筠迅速拎起汤瓶,冲入茶盏中。再用茶筅快速击打,不多时,那茶盏中便浮起白色泡沫。细腻洁白似天边云朵堆叠。一时茶香四溢。 果然不多久,二皇子和三皇子走出。米黛筠欢欢喜喜奉上刚点的茶。宋扬灵也拿了一盏茶进去给蔺常。 送完茶立在窗边,不经意间侧头一望,恰好望见二皇子接茶的当儿,捏了一下黛筠的手。而黛筠不仅没躲闪,还低头娇俏一笑。同时反手轻轻抠了二皇子一下。三皇子则站在二皇子身后,并不曾看见。 宋扬灵惊得赶紧掉转头,面上无事般,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厉害。不禁悄悄打量了蔺常一眼。虽然平日里蔺常对身边的宫女从未表现出任何兴趣,但这诺大皇宫,每个女人其实都是他的资产,不容染指。 “江南五州有节略上呈,分别列明了这几年的税赋收入,你整理一下,合在一处,呈给我看。” 宋扬灵赶紧收摄心神,答应道:“是。”然后走到桌案边,拣出那几份奏章。却又忍不住想到,莫非那就是黛筠所说想走的路?! 按照常理,立嫡立长。皇后膝下无子,而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当是名正言顺德继承大统。黛筠若真能得皇二子深情,将来就算做不了皇后,也能像苏德妃一样,有个安稳而富贵的后半辈子罢…… 只是,宋扬灵有一点想不明白。二皇子年岁不小,为何蔺常一直不宣布储君人选?照他对李家的信任,对贤妃的宠爱,理应没有顾虑才是…… ―――――― 风声稍过,郑国夫人就进宫请求见皇后一面。 以前,皇后要见谁也就见了。可是现在情势不同,怕陛下不允,还特意禀报了太后。没想到蔺常并未加以阻拦,当场就准了。 母女二人再次见面,没想到竟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巩薇一时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郑国夫人倒是稳得住,搀了女儿,语气平稳地道:“你父亲身体已经大好,莫要担心。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本也没什么大事。为官一生,落得个平安就是最大造化。倒是你,千万要保重。” 曾巩薇心中那口气却平不了:“李锦舒那个贱人,我洗着眼睛看她能得意到几时!我倒要看看她李家是不是能有百年不散的荣华!”说得咬牙切齿,心里却不是不慌的。要是李锦舒地儿子真的成为太子,那将来,还有她,还有曾家的立足之地么?! 这不仅仅是悬在曾巩薇头上的利剑,更是悬在曾氏家族头上的断头刀。 郑国夫人此番进宫也正是为了一点。她捏了女儿的手,柔声细语道:“陛下雄心壮志,势要荡平罗摩,这是青史留名的丰功伟绩。你父亲老了,名将亦如美人,见不得白头。而李将军正当壮年,是为陛下实现抱负的肱骨之臣。时也,势也,强求不得。你无需为此置气。” 曾巩薇尤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习惯了曾家权倾朝野,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作威作福:“难道!难道就由着……” “韬光养晦你懂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代天子已然是这样局面,再无我曾家机会。那么,抓住下一任天子,便是从龙之功。” 曾巩薇更急:“太子虽未立,李锦舒她儿子不正是现在的长子么?立嫡立长!……” “对!就是这句话,立嫡立长!管他什么长子,只要有嫡子,就轮不到他。” “可是,我哪来的儿子?” 郑国夫人突然捏紧了曾巩薇的手,神情诡秘地望了她一眼。 曾巩薇只觉晴天一道霹雳,正正劈在脑门上。她母亲说得对。认真说起来,嫡子,勉强算是有一个的…… 而那,是她拼命想埋掉的往事。 “娘!难道你想叫我别做这个皇后?!” “当然不是。”郑国夫人立刻答道。 “既然这样,那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也是个贱人!”曾巩薇想起前事,更觉堵心。 郑国夫人道:“怎么还是这般意气用事?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事自当可以徐徐图之。” 曾巩薇听她母亲如此说,心神一动,望着她母亲。郑国夫人年届六十,保养得当,尤其一双眼睛,经过人世淬炼,仍是雪亮澄明。她想,这事情她母亲一定有办法解决的,就像当年她奇迹般将自己送上后位。 ―――――― 话说孟昱当着众人的面说愿意将大睿进攻罗摩的计划和盘托出,便被带去一间私室。屋里加上他一共三人,其中一个应是望楼的王爷。 孟昱曾听赫里达说过。望楼国王有一个弟弟――安士图,约四十多岁,因政绩丰硕,在朝中颇有威望,也深得国王信任。 另一个则是会说汉话的翻译。他记得赫里达曾说数百年从未有过汉人来此,又怎会有人懂汉话? 正思量间,便听那翻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懂得变通。就请你从实道来罢。” 孟昱却嗤一声,神情傲慢道:“我所知晓的军国大事,事涉几国边关,更关系到你一的小国的存亡。见不到国王,我是不会开口的。” 那翻译大怒道:“放肆!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安士图王爷!是国王的亲弟弟!不仅掌国中大小事务,更是几位王子的老师。” 孟昱的表情十分坦然,浑不似阶下囚。只听他道:“那你知道我将说的又是什么吗?你望楼一国不过十来万人,而我大睿仅边境屯兵就已数十万。一待开春,你知道会有多少大睿将士深入大漠?!” “你带他去沐浴换衣,觐见国王一事我自会安排。” 孟昱突然听见一串望楼话,大致听明白意思,也用望楼话答道:“有劳王爷。” 安士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会说望楼话?” “略懂一二。” 安士图微微一笑,便走了出去。 那翻译虽然对孟昱仍旧不满,奈何安士图吩咐,只得照办。待孟昱沐浴之后,拿了一套望楼服装给他换上。 本来以为还要等各两天才见得上国王,不想约莫日落时分,安士图就派人来领他们去王宫。 望楼王宫虽然也是富丽堂皇,但比之大睿的皇宫,规模小了不少。不多久,便进入到一间偏殿。 孟昱环视一圈,见国王坐在一张大桌前,身旁两个年轻婢女正倒酒夹菜。桌子中央放了一大盘烤好的羊腿,表皮酥脆,脂香四溢。肉上插着一把刀,想来是用来割肉的。 国王见他几人到来,便冲安士图道:“我说这事交由你解决就是,非得让我见一见。你过来坐,今天的酒好,肉也好。” 孟昱按照望楼礼节,行了参拜之礼。 国王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道:“有什么机密,但说无妨。” 孟昱却道:“我今日来此,已是怀了投诚之心。一旦将我所知说出,也不抱回大睿的痴心妄想。请国王事先答应赐我一官半职,留我日后在望楼效力。” 不想国王却皱起了眉头。他其实对大睿人并无仇恨,但罗摩却将大睿人恨之入骨。罗摩国王一旦得知他留个汉人在朝中为官,怕是不好交代。 孟昱见他踌躇,上前几步,又道:“我大睿人歃血为盟,今日我愿以自己的血入酒,以示忠心。”说着望了国王一眼,才抓起插在羊腿上的匕首,就着自己胳膊一划。一时鲜血喷薄而出。 孟昱抓刀,国王和安士图本还担心他心怀不轨,正想唤侍卫上前。不想他却划伤自己。二人这才神色稍安。 安士图正待说话,从中调停。他知道他兄长的顾虑,无非是担心罗摩人不满。但他其实向往大睿文化已久,若真能招安孟昱,不仅可以知晓大睿的军事计划,还可以学习大睿的政治文化。其实是好事。 就在这安静的一刹那,孟昱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安士图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接着脸上几道湿热的触感。 “啊……啊……”方才那两个倒酒的婢女已是吓得尖叫而跑。 安士图再一看,他的兄长――望楼国王竟然以被割喉而死! 孟昱手执匕首,脸上满是鲜血,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鬼一般。只听他道:“我大睿国威,秋毫不容犯!” 变起仓促,安士图已然惊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孟昱一把将匕首插在桌上,一字一顿:“一待开春,八十万大军将进攻罗摩。西域天下,即将大变。跟我一起,望楼就是你的!” 安士图这才回过神来,脑中反反复复只得一句:“望楼就是你的……”他不是从来没有觊觎过。夜里梦里,也只敢夜里梦里。可是现在,仿佛就要成真。 “放了我的人,我们一起包围王宫,诛杀王子!”孟昱的声音无比镇定,像是有魔力般:“你的背后,有整个大睿!” 安士图犹豫了一刻,定定地望着孟昱。这个年轻,浑身煞气,却有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到让人无法拒绝的男人。 孟昱双手撑在桌上,微微俯视着安士图。 时间似乎凝固。 安士图突然开口:“走!” 只这一个字,让孟昱周身陡然一松。双手突然颤抖不停,似乎握不住匕首。胸膛中更似擂鼓一般,咚!咚!咚! 从见到安士图起,他就想出了这个计划。此刻计划成真,却像做梦般,身子虚浮,如在云中。他甚至想不起,刚刚挥刀的一瞬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股力量。 ------------ 第42章 生当复来归(四)捉虫 蔺常叫宋扬灵做的事情本来简单,不过是将五州的呈报合在一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宋扬灵想为方便查阅,不妨将几份资料都细细看过一遍,整理出重点,有融合有对比。 蔺常记挂着要陪太后用膳,不多时便起身走了一圈,见宋扬埋着头冥思苦想的样子,交代一句:“这折子我不看了,你整理完叫人送政事堂,令酌情办理。” 宋扬灵起身应了是,又跟在王传德身后送蔺常出门。 走到屋外时,见半空里飞着一只纸鸢。是只蝴蝶,花花绿绿,倒是好看。一旁几个小宫女兴奋地挤在一处,指着天空叽叽喳喳不知说笑些什么。微风轻起,撩起她们的绯色裙边,倒是与身后的绿树相映成景。 蔺常忽然心内一动,回过头,对宋扬灵说:“春日到了,你也出去逛逛,案牍总是忙不完的。还有,等会儿别忘了吃饭。” 语调柔和得让宋扬灵突然鼻酸,强力忍住,下拜辞谢。神思却还有些恍惚。幼时,她父亲时常板着脸布置诸多课业,一回头又怕她熬坏身子,不是叫人送吃的喝的,就是自己领着她出去玩儿。 宋扬灵正感慨间,蔺常已经去得远了。她收回目光,转身进屋。赶在睡觉前,写完奏报,拿出去叫人明日一早送去政事堂。 彼时夜已深,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早一炷香以前,米黛筠就来催她去睡觉。此刻做完事情,只觉一身轻松,真想大睡一场。 可是再一想,虽然蔺常说了不必让他过目,但那奏报中有不尽详实之处,还是上呈清楚较为妥当。于是强忍睡意,在灯下又写了一份较为简略的奏报。 到第二日,蔺常一直未曾过来。只中午时分差王传德来取些东西。宋扬灵一直有事要和王传德说,往日里蔺常都在不方便,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便回屋拿了早先准备好的一份礼――她知道王传德喜好收集茶壶,特意花大价钱寻了一个好的。 虽然平日里她没少孝敬王传德,但都是玩意儿罢了。这回却送了厚礼,王传德不肯轻易收下。一手轻轻抵着木匣,笑道:“我们是自家人,今日怎如此见外了?” 宋扬灵也笑道:“正是知道都知的喜好,所以一见这茶壶就知道您必喜欢。我担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才赶忙买下给您送来。”说着,揭开木匣,给王传德过目。 倒也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却偏偏是王传德的心头好。他一手摸着壶柄,笑容满面道:“怎么能叫你破费?多少钱?我叫人送来。” “都知这就见外了,这点钱还同我算?平日里我也没少得都知照拂,无以为报,就当我一点心意。(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宋扬灵语气亲热,显是不分你我的意思。 王传德听了很是受用,再则据他看来,陛下虽然暂时还没纳扬灵的意思,但显然不以寻常宫人相待。是以格外给她面子。此刻虽猜准宋扬灵必有事求他,也不十分推拒,道:“那我就收下了。”心知她应还有话说,又道:“我还赶着去复命,不能久留。烦你送我一程,我们路上说说话。” 宋扬灵明白他的意思,帮忙整理了蔺常需要的奏折,又送出来,才道:“上回听您说少一个常随陛下身边的黄门内侍,我倒有个人选。” 王传德一听是这事,了然一笑,道:“昨日合同凭由司的张胖子还来说,他侄子进宫两年,一直在后苑当差,想来这边历练历练。我嫌他那什么侄子年纪小不知事体,就没应他。既是你有人选,必是好的,说来听听。” 宋扬灵知道王传德口中的“张胖子”,黄木出身,是合同凭由司的监官,亦是后宫叫得上名的内侍人物。看来这位置倒是抢手得很。遂赶紧道:“我要提的人,都知您也见过,便是宝文阁的魏松。” 王传德对魏松颇有印象,年纪不大,为人很是活络机变,笑着点点头――满意的样子,便道:“你荐的肯定没错。你差人叫他明日来见我便是。只是一点,叫他走前和赵恒秋好好说清楚,别闹得老赵不乐意。” “都知放心,我和魏松都深受赵押班恩情,从来不忘。” 王传德突然叹口气:“老赵此人,唉……,他当是不计较这些的。”欲言又止了一下,终是没提往事,而是话锋一转,又道:“你是不是有个姐姐还在书韵局?” 宋扬灵不知道王传德此言何意,点头道:“是我舅家表姐。” “现在陛下一门心思都在西征上,对宫女读不读书不大在意了。前日贤妃说书韵局人浮于事,叫裁撤些。从前从掖庭挑的人估计都得送回去。勤政殿有个宫女生病送了出去,我想莫如补了你表姐过来,虽然是粗使宫女,总比待在掖庭强。” 宋扬灵一来没想到书韵局竟有此变故,二来没想到王传德卖她面子至此,虽然惊诧,倒是坦然受了这个人情――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惧还不起的,便道:“承都知后情,我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大恩不言谢,往后有事,都知但请吩咐。我能做的,义不容辞。” 王传德一笑:“你我都在陛下身边做事,便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宋扬灵又送了王传德一程,两人说了些宫中琐事,才道别而去。 剩得她一人穿花拂柳地回宫,见满园□□,心情骤然一松,连脚步都轻盈不少。只觉胸中一阵柔软之情,像淙淙流水一般,又带着微微隐痛,不知该何处安放。陡然就想起了孟昱,想起他英姿勃发的模样,想起渺无音讯的数月,宛如当胸一击,一下将她从云端狠狠拽入地底。 正是肝肠寸断之际,后背却被人猛然一拍。她浑身一震,倏地回头,眼神之中因惊诧和伤心带着一丝厉色。 来人却是三皇子。蔺枚本是远远看见宋扬灵,故意轻手轻脚上前,想吓她一吓的,不妨却叫她陡然回头的表情给吓着了。退了一步,又见宋扬灵神色之中很是悲怆,便问:“怎……怎么了?受气了?” 宋扬灵倒没忘记请安,敛了敛神色,才道:“没有,不过想起幼时往事而已,冲撞了三皇子。” 蔺枚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见宋扬灵脸上悲怆之情,欲盖弥彰,很是不忍,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道:“这是我在宫外买的泥像,送给你玩儿。” 宋扬灵一看,只见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泥像,发髻、首饰、裙装皆精细无比,煞是可爱。不由得接过来细细观看,只是越看越觉得这泥像面熟,脱口而出道:“这莫不是黛筠?” 蔺枚一听,倒挺欢喜:“做得像罢?我上回告诉黛筠说宫外有一个善做泥像的工匠,她还不信。我特意做了这个给她瞧的。”说完,才惊觉把这泥像送给宋扬灵似乎不妥。刚刚见她伤心,不知如何安慰,一时情急就将这泥像掏了出来――本是要送给黛筠的。既说了送人,又不好要回来的。不禁面露尴尬,抓了抓后脑。 宋扬灵打量了蔺枚一眼,只见他眉眼精致,气质温润,带着点天真的童稚之气,倒是比二皇子长得更为周正好看。只是奈何,黛筠分明已与二皇子…… 想及此,她不禁替蔺枚唏嘘,遂将泥像还给他,道:“此物送给黛筠自然更有趣。” 蔺枚见她主动送回,喜上眉梢,一叠声道:“下回我叫人也给你做一个。”说着,便脚不点地往前去了。分明一个有情郎模样。 ―――――― 皇后禁足之后,宫中事务多由李贤妃代为处理。她每日理事毕,还去太后处请安,甚为勤谨。 那日陪太后用了素斋,便闲话家常。说起她从前在家里做女儿的情景。末了,叹道:“听闻这回我侄儿亦要跟随大哥上战场。想我入宫时,他才五、六岁,日日同我们一班姊妹在内院玩耍,如今都要随军出征了。只望他不辱家风罢。” 太后听了,道:“可是过年时来我这里请安的少年郎?我记得还不曾娶亲罢?” “可不是,为此我嫂嫂日夜悬心。本是想给他娶亲之后再让他上战场的,岂知一直没有合适的。” “他多大年岁了?” “刚好二十。” 太后听李锦舒突然提起她侄子,猜她必意有所指。转念一想,大公主桢儿今年恰刚十六,倒是该议亲的年纪。桢儿乃皇后所出,身份尊贵,若是嫁入李家,那李家可真是荣宠之极。又想李家握有军权,许以公主,也是笼络的方法。但李锦舒向来与皇后不睦,只怕一来皇后不愿意,二来桢儿日后受委屈…… 太后向来直爽,想及此,便直接问:“你可是觉得桢儿还好?” 李锦舒不喜欢曾巩薇,又怎会喜欢她的女儿?不过是觉得到底是嫡出公主,身份尊贵,嫁入李家,既能显李家光辉,又能打击曾巩薇,才作此主意。只是没想到太后竟如此直截了当,便道:“公主身份贵重,虽是我娘家,也不敢高攀妄想。”话说得谦逊,表情却不是不自满的。 太后便道:“贵重是真,普天之下无出其右者。只是身为女子,不得不嫁人,终是要下嫁的。这事还得皇上、皇后拿主意才好。” 李锦舒本以为太后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却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禁有些泄气,再一想,反正也只是提前知会太后一声,有她支持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因为以陛下如今对她大哥的看重,又怎会不愿意以公主许之? 两人再闲话几句,李锦舒才告退而去。 曾巩薇虽被禁足,消息门路却未断。不多几日便听闻李锦舒在太后跟前撺掇将她亲生女儿嫁到李家之事。彼时,她正饮茶,气得一把将茶杯扔出,摔了个粉碎。 一时,柳眉倒竖,两侧太阳突突直跳。她一生并无儿子,只以两个女儿是命。这李锦舒真是贪心不足!竟敢拿她女儿――嫡出公主去给她李家装点门楣!真以为她儿子将来可以问鼎帝位,真以为她李家就权倾朝野么?! 只要能重创李锦舒,她愿意不择手段! 曾巩薇蓦地立起,厉声道:“摆驾穗明宫!” 宫女们见皇后动怒,皆战战兢兢围过来。肃容屏息,不敢有一丝差错。只彩钟心中奇道,苏德妃在穗明宫中向来不问后宫事务,皇后怎突然要去看她? ------------ 第43章 生当复来归(五) 当王季昌诸人被解开镣铐,又拿到武器,在望楼王宫看见一身血污的孟昱时,震惊得无以复加。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彼时,宫中已然大乱。安士图召集了不到一百的手下与孟昱一道奔赴王子寝殿。宫中得到消息的守卫乱作一团,不知该倒向安士图还是保卫王子。 大王子年纪稍长,二十来岁,听见外头嘈杂声时,还与姬妾在床上颠鸾倒凤。二王子不过十来岁,由宫人护着,吓得瑟瑟发抖。 孟昱见众人到,顾不上多说,只一挥手,示意他们过来。一行人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只得朝他跑去。 待他们到近前,孟昱才压低声音说:“我杀了望楼国王,安士图已决心投向我大睿。” 众人皆是耸然一惊,望向孟昱,以及他紧紧握着刀的手。 就在这时,那小王子突然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王叔?”十来岁的小孩子,又害怕又不明所以,只疑惑又信赖地望向前方他熟悉的亲人。 那一刻,孟昱不知道安士图在想些什么,是否有片刻动摇。他只知道古话说斩草除根,而他要活下去,要带着他的人活下去,要给大睿和望楼合纵连横的机会,就决不能让安士图动摇。 “动手!”话刚出口,身形已动。孟昱冲着小王子那个方向急冲而去。身后的人也立马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只见白光闪动。 孟昱身形两晃,手中弯刀一出,竟是直中那小王子的胸膛。 “啊……”童稚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冷硬无情的刀兵之声中格外凄楚。 缠斗一处的众人纷纷侧目。只见那衣着华贵的小孩满脸惊惧,圆睁了双眼望着胸前的刀柄。脸上犹挂着泪。一边哭,一边缓缓倒地。哪怕这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年幼,因为可怜,那场景也狠狠地揪人的心。 孟昱眉头紧锁,右手已放开刀柄。那一瞬间,他眼前出现的是他亲弟弟的脸。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表情。他们曾经因为别人的仁慈而逃过一劫,可是眼下,他却没有一丁点仁慈留给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嗷……嗷……”暴怒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大王子像红了眼的野兽,拼命睁开周围护着的人,朝孟昱猛扑而来。 孟昱回头冲安士图吼道:“还不赶紧动手!” 开弓已无回头箭。 到黎明时分,浴血而战过后,王宫里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士兵们拥着孟昱,人人皆是满面血污,一身戾气。 一夜之间,望楼局势大变。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孟昱手刃望楼国王,又亲手斩杀两位王子,一手将安士图送上王位。 当日,安士图南面称孤,将所有不服新王的大臣打入大牢,同时宣布将与大睿结盟,共同攻打罗摩。 宫廷剧变,望楼国内很是人心惶惶了好一阵。朝堂之上更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忠于先王的朝臣武将不在少数,也有读书仕子发文痛斥安士图悖逆人伦,不忠不义。前后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反扑,很快便被镇压。 尤其当日孟昱斩草除根,未给先王留下一丝血脉。朝臣们即便心向旧主,却没有一个可堪大任的人选。唯有安士图是最血脉上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身后又有孟昱号称的大睿八十万士兵支持,不多时,朝廷上下也就接受了这场政变。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谁当国王更是不关痛痒的事情。只要今年春天下够了雨,望河水一如既往得丰沛,继续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其他变故,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无关痛痒。 从赵梁毅身首异处,到一干人等皆下牢狱,这支探西域的队伍其实再不抱生还希望。都已做好客死异乡,十八年后再重来的打算。熟料孟昱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局势彻底改变。经此巨变,众人心悦诚服不约而同地以他为首。 安士图登上王位,自然对孟昱感激不尽。而巨变之中孟昱的沉稳狠辣又让他畏惧不已。他曾提出以国师之位封之,孟昱却没有接受,只说:“在下乃大睿臣子,自然只能接受睿朝陛下的封赠。” 安士图唯诺诺应之,却也一直在考虑如何酬答孟昱的盛恩。 趁安士图整理朝堂之际,孟昱同底下人商议尽快回朝报信以及搬救兵之事。 众人只道现下是望楼新国王的座上宾,已完成任务,高枕无忧,只等将来回朝加官进爵,衣锦还乡。只有孟昱心事重重,考虑良多。 一来唯有他们自己知道陛下虽有心攻打罗摩,却不会派一兵一卒来这望楼。再则罗摩人控制望楼已久,前段日子虽然外出,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回来。一旦得知望楼现在情况,必会蓄势反扑,届时莫说孟昱这一行人,就连安士图只怕也保不住命。 “我们的头,都还悬在刀尖下!”他的眼中,蓄满厉色,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孟大哥,那你拿个主意,如何是好啊?” “我自然要留下来安抚安士图。王琦、张仲你二人即刻回朝,切记要快。到达凉州之后,张仲你留下来,和凉州守将要兵要粮,或者尽快组织一队人马来望楼。张仲你则直接回京,一定要见到李将军,向他禀报望楼眼下的情况,最好能有使臣前来驻守。” 末了,孟昱又补充道:“一定要快,莫说我们这班兄弟,就是所有望楼人的性命,都在援兵身上了。还有就是,我估摸着这趟不容易,陛下意在罗摩,不一定愿意派兵来此,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弄到军队过来!” 他选王琦、张仲去通风报信自是有原因,此二人跟在赵梁毅身边最久,耿直义气,是值得托付之人。 送走他二人之后,孟昱便向安士图建言,操练士兵,以备罗摩人来犯。 安士图从前打算的是依靠大睿兵力抵挡罗摩,就算派兵出征,亦只是走走过场。不想孟昱却正儿八经要练兵。他突然生出一种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望楼虽多年来受罗摩人抢掠,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每年固定上交金银香料,再好吃好喝伺候好散骑的罗摩兵,两国之间几乎就不再有大的冲突。抢就抢罢,起码不会死人,或者说死得不多。 然而,孟昱一来,带着中原王朝口头上的盛情,却要望楼人明刀明枪地和罗摩人战斗。那是真真切切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修罗场! 然而事已至此,骑虎难下。若拒绝孟昱,就没有大睿的支持。王室宗亲非得生撕了他!因此,明知孟昱这方也是布满荆棘的陷阱,却不得不闭着眼睛往下跳。 孟昱帮着望楼练兵一月有余,那日从沙场回到住所――安士图在王宫附近赐了一座府邸给他,刚进门,就看见几人对着他挤眉弄眼,嗤嗤地笑。 他不明所以,道:“几日没练兵,你们皮痒是不是?” 还是王季昌厚道,说:“大人,国王来了,在偏厅等着您。还有……”却面有难色,没往下说了。 孟昱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大人去看就知道了。” 孟昱满腹怀疑,只得向里走去。 背后是几个人调笑议论的声音。 “打个赌,这回大人会怎么做。” “有什么好赌的!肯定是拒绝。你没见上回,我去摇铃馆,特意寻了一个上好的,那皮肤,啧啧……还有那腰……关键是,是雏儿!没接过客的!又干净又标致,我当宝贝似的留给大人,谁知,谁知他连门都不肯进!” “嗤……摇铃馆的人说话都能信?她说是雏儿就真是了?你当大人和你一样,见着女人就走不动路?大人出身世家,寻常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这回可就不一样……” “赌不赌?” “赌就赌!” 孟昱掀开软帘,便听里面笑道:“孟大人才回来,叫本王好等。” “有失远迎,恕罪……”话仍在嘴边,孟昱打眼看见安士图身后跟了一个年轻女子――看穿着打扮,是望楼贵族小姐的模样。半张脸隐在薄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大而深邃,上下两排卷翘睫毛,仿若小扇子。 安士图脸上挂着笑,道:“无需客气。今日来是被我这侄女缠得受不了,说非得见一下大睿来的英雄。义敏之,过来,这位便是孟大人。” 那年轻女子便上前施了一礼。 虽隔着面纱,仍不难看出她脸上带着好奇的笑,目光更是毫无顾忌地将孟昱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长相不同于望楼人,也不同于她之前的想象。他看上去不太像传言里的样子,没有五大三粗的身材,也不是络腮满面的粗糙。他身形高而挺拔,皮肤接近玉石的质地。嘴唇紧抿,不苟言笑,一双狭长的眼睛黑得如同点漆。太黑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和神秘。 她无法想象他杀人的样子,可不自觉又有点畏惧他。 孟昱还了一礼,这才带出点笑意。 只听安士图又在介绍:“义敏之是我表兄的女儿。表兄与我自小一道长大,可惜我没有女儿,便一直将义敏之当做自己骨肉。” 孟昱瞬间就猜出了安士图的心思。说来也奇怪,从前他对周婉玉也说不上怎么动心,但想起两人差点定亲,就觉得她跟别人都不一样。还懵里懵懂地操心过她的终身,为她和那内侍之事而大动肝火。 哪像他跟宋扬灵在一起时,见面时真真切切地欢喜。不见时又百不知缘由地坐立不安。甚至从未想过那些感觉到底代表着什么,也从不比较和宋扬灵在一起时与跟其他人在一起时到底有何不同。因为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谁能和宋扬灵比一比。 就是那么水到渠成的欢喜和自在。 现在,隔了千山万水;现在,安士图将另一个金尊玉贵的姑娘奉上,他才醍醐灌顶般看透他自己的心思。 “陛下谬赞,在下不敢妄称英雄二字。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是换了我大睿任一臣子来此,想必都会比在下做得好。倒是望楼得陛下恩泽,才是万民之福。” 义敏之在旁边好奇地问:“望楼风光好,还是大睿风光好?” “我大睿地大物博,土地广袤,北方有银装素裹的冬景,江南有小桥流水的烟雨,崇山峻岭、平原河流,总是丹青圣手,也难以描画。”他见义敏之脸上浮起不服气的神色,又道:“不过望楼处大漠深处,又位于望河边,河岸风光,大漠落日亦是别有风情。” 听他如此盛赞,安士图脸上不禁浮起得意神色,正待说话,只听孟昱又道:“来日我回大睿完婚,一定要带我的妻子来看看望楼。” 安士图惊诧莫名,脱口而出:“你已经定亲?” 孟昱点点头:“幼时家父所定。一诺既成,终生不改。” ------------ 第44章 生当复来归(六)补齐 苏如信的日子几乎一成不变,卯时起,净面用膳,然后抄写佛经,中午略休息,下午绣花,夜里临睡前再读经书。txt下载80txt.com因她身体孱弱,太后特意交代不需日日前去请安。 她在宫里没有走得近的妃嫔,娘家人也甚少进宫请安。只有她亲生的皇三子蔺枚来时,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似乎才有热闹的人气。 曾巩薇进来时,觉得满耳都是她和侍从的脚步声,便忍不住地想轻些。穗明宫的人赶忙跑到苏如信近前禀报皇后驾到。 她倒是不慌不忙,款款而起,再缓步轻移至门外相迎。见了皇后,福礼问安,有条不紊——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卑不亢。 曾巩薇其实很看不上这些所谓书香世家小姐的表面功夫。她们礼数太足,你很难从那些太有分寸的表情去猜测她们的真实情感。要从这一点上说,她还情愿同李锦舒打交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连捅刀子都是明公正道地来。 两人厮见毕,德妃领着皇后到正殿入座。让了主位,又亲自奉了茶。皇后接过,笑道:“还是你这里清静。” “皇后贵人事多,自然比臣妾劳心劳力。” 曾巩薇直接道:“也不怎么操心,反正这后宫里能人多。”说完,觉得颇有怨愤之气,不利今日谈话,便收住了,转而问几句德妃的身子状况。 “未见大的起色,不添病就是好的。越来越少眠,虽说五更起,到四更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皇后来时本没有好心情,因多年心结,对德妃的态度也十分微妙。眼下听她这样说,却不禁有些心酸。德妃比她大不了几岁,正是丰腴的年纪,却清瘦得可怜。一双眼睛在脸上格外突出,又不怎么有神采,像只安静而疲惫的鸟。 她一时心热,劝道:“我说你就是不知保养。你想,你没有一大家子的母族要操心,也不管这宫里头的是是非非,还有三皇子承欢膝下。我要是你,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还念什么劳什子的经!” 这话说得直接,苏如信不禁面上浅浅一笑,又自谦到:“臣妾是福薄之人,又无甚用处,得太后、陛下、皇后垂爱,却不能分忧解劳,唯日日念经祈福,以求上天庇佑。(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 曾巩薇叹口气,不禁暗道李锦舒怎么不这样安分守己!才真是应了那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个人有一样脾气。 “你也无需这样想,保养好身子,叫太后、陛下看着欢喜就是莫大功劳了。再则,你生了三皇子,绵延皇嗣,还有比这更大的功劳?”曾巩薇接着又道:“枚儿年纪虽然比楠儿小些,却聪明谦逊,太后和陛下都喜欢得不得了。我看他也好,少有的栋梁之才……”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如信一眼。 不知为何,苏如信只觉心尖一颤,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后:“枚儿他年纪小,多有不懂事处……” “这你就是过谦了。你出生书香世家,一手教养出的皇子岂能不好?我打个比方,从前,陛下还是皇子时,你是正妃,算下来,枚儿也当得上嫡子身份了。” 苏如信只觉恍若晴天霹雳在头顶爆炸,全身血液尽皆冰凉,掌心立刻沁出汗珠。一弯身,立刻屈膝道:“臣妾自知福薄,不敢有任何痴心妄想,只愿在深宫里,抄写佛经,了此残生。就是枚儿,年轻不知事体,又资质平庸,当不起皇后盛赞。” 曾巩薇却轻轻笑到:“起来好好说话。你不必如临大敌。我不是试探你,而是真心诚意和你谈,你没有野心,不愿争名夺利,但是你不能不为枚儿打算。比之楠儿,他少了什么?又哪里做得不好?凭什么将来一辈子要向他人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等苏德妃回答,曾巩薇趋近一步,几乎抵着她的脸,正正盯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必着急回答我。也不用想得太多太长远,只要想一想,这个嫡子身份,你到底帮不帮他拿回。” 说完,曾巩薇起身,稍微整了整袖口,便告辞而去。 苏如信尽管脑中嗡嗡作响,脚步虚浮,仍坚持着送皇后出去。一直送出宫门,屈身看皇后上了车,才转身回来。 一时千头万绪,竟如万马奔腾。半晌,才突然浮出一个想法,这么多年过去,是不是很多人都不记得当年,她才是蔺常原配? 她十七岁嫁给蔺常,有父母之命,又媒妁之言,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也没少过。嫁娶之后,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同尊卑,共甘苦。 少年夫妻,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苏如信是礼教熏陶下长大的女子,以夫为天。当蔺常因为一腔抱负得不到舒展时,苏如信比他更忧愁沉郁。 蔺常在凉州屡立战功,一时风头无两,而朝堂上的先皇未曾有只言褒奖。蔺常对外仍是如常,似乎不萦于怀。只有苏如信知道,他的失望有多深重。 当知晓曾家有意将长女嫁给蔺常,却因为他已有原配而踌躇时,苏如信简直跌入谷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夫君的羁绊。 蔺常未曾在她面前提过只字半语。而蔺常越是沉默,越是不让她知晓掺合朝堂之事,苏如信就越是愧疚自责。 好像是她生生阻挡了蔺常的前程一样。 后来,她终于向蔺常主动开口。她说:“殿下雄才伟略却壮志难酬,妾身虽是一介女流,岂能不时大局?曾将军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在朝中颇有威望。殿下若是能娶曾家长女,必得将军鼎力协助。” 蔺常震惊之下,却不愿意做出此等事情,肃容道:“此话不必……” 却被苏如信打断了:“殿下无需顾虑妾身才是……”她倒进蔺常怀里,声音轻柔得像夏日薄绢:“其实我不委屈,若因我的退让,助殿下得偿所愿,于我而言,是莫大欢喜。此刻,哪怕飞来横祸,我亦是死而无憾。” 她感到蔺常的手臂十分用力,将她搂在怀里,紧得似乎要融进血肉。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那个时刻,蔺常该是感动的罢,连她自己都感动莫名。 蔺常在她耳边轻轻说:“这一世,我定不负你。” 后来先皇去世,皇位空悬,在曾将军全力拥护下,蔺常获得大部分朝臣支持,登上帝位。其后不久,西南叛乱,亦是曾将军前去镇压。 蔺常践诺,迎娶曾巩薇为后。苏如信受封德妃。 甚至在亲眼看着曾巩薇坐花轿而来,蔺常亲迎,她仍旧毫无怨言。满心里只有她为爱牺牲的伟大和感动。 她生下大皇子是在曾巩薇怀上大公主后不久。看着曾巩薇日渐隆起的肚子,不禁想象出蔺常与曾巩薇在床笫之间的画面。浓情蜜意怕是不输于自己罢? 后来曾巩薇诞下长公主,蔺常抱在怀里,目不专情,如看掌上明珠。 日子如同流水般过去,蔺常从需要人匡扶的新帝到将深谙权术制衡的明君,有些东西悄然改变,像冬日皲裂的冰面。 后宫日渐充盈,受宠的妃嫔如雨后春笋,一茬又一茬。朝堂上的分歧、联合也是一波又一波。在蔺常的掌控下,有妃子受宠,也有臣子得到重用。却像一次又一次的昙花。崛起,然后崩塌。人只是装点,是盛世之下,权力之中的锦上添花。 那曾如明光的感动终于日渐稀薄。 她终日念佛,不敢回顾过去。因为怕触及两字“后悔”。她是不敢悔的,一悔就彻底否定了过去的二十年。 明明是春日迟迟,苏如信却又觉得冷了。自己走到里间,取下挂着的一领披风,裹在身上,又搓了搓手。 该来的终是要来。 她不问是非多年,却不是看不见是非。曾巩薇与李锦舒相斗多年,一直苦于无皇子与之抗衡。 曾巩薇问她的那个问题,其实并无选择余地。她冷眼旁观多年,只看出一个结果:权力当前,无人能明哲保身。 ------------ 第45章 生当复来归(七) 蔺常午后宴请群臣,以李长景为座上宾。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席间不谈政事,只聊风月,宾主尽欢。到散席时,蔺常和李长景都喝得熏熏然,脚步踉跄。 王传德一躬身,亲自搀扶了蔺常。蔺常还挥挥手,言语不清的:“我……我自己走……去,看看锦舒……” 王传德这头顾了蔺常,那头也没忘了李长景,交代小黄门好生送李将军出宫。 到了宫门边,早有李长景的随从小厮如往日般牵马候着。只这次不同的是,还多了个军士打扮的人,一脸焦急,来来回回搓着手踱步。 刚望见李长景出来,他也顾不上将军是否醉醺醺,三两步抢上前去,道:“将军,派去西域的人回来了!正在军营候着……” 李长景本不胜酒力,偏生陛下今日又兴致高,不得已陪着喝了不少,方才是在御前克制着,未免失仪,此刻绷紧的弦松下来,只觉晕眩得厉害,眼前一圈一圈直冒星星。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亲随跟李长景多年,受人追捧惯了,又一心照顾李长景,哪将那军士放在眼中,神情虽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将军喝多了酒,自然要先回府休息。管什么人来,叫他等着便是。”说完,就吩咐人去套车。 那军士情知此刻即便请了李将军回军营也于事无补,只得无奈告辞,去寻歇脚处。 ―――――― 蔺常一日未来季英阁,阁里自然没什么活。众人散的散,歇的歇,还有些也不知跑到何处去躲懒。 宋扬灵看左右无事,正想回屋歇个中觉。便从书阁转出来,刚走到廊檐下,迎头撞见三皇子蔺枚春风满面地过来。许是心情好,还没等宋扬灵请安,便道:“不用多礼。黛筠呢?是不是在屋里?” “好一阵没见着她,可能回屋了罢。”她说着,一眼瞥见蔺枚手里拿了个锦盒,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大约是得了稀奇东西来送给黛筠罢。 宋扬灵不禁想叹口气,二皇子和黛筠这么明显的关系,难道三皇子就看不出来?看他一脸赤忱欢喜,倒越发不忍。 蔺楠和蔺枚虽都为皇子,但仅因为年纪差别,却真正是同人不同命。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三皇子,但比之待二皇子那份小心谨慎,曲意逢迎,差得多了。 同样的帝王之子,只有一个注定将坐拥天下,受群臣朝拜。而其余人却注定仰人鼻息。这样想来,倒是普通人家更见兄弟情谊。 再则,这三皇子看上去也太单纯了些。虽说二皇子赢面最大,但太子之位空悬已久,无人知道陛下心里到底做何打算。但凡稍微有点野心,也该知道现在不是不可以捞取政治资本。 蔺枚却像浑不在意一般。 比起来,二皇子就有心机得多。因宋扬灵身份特殊,能得知不少朝堂政事。蔺楠待她便与其他女官不同,不仅客气,偶尔有意无意还打听具体事由。反观蔺枚,但凡找她,多半与黛筠有关。甚至聊天,也都是问关于黛筠的事情。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蔺枚本是想跟宋扬灵聊聊天的,但好几次都望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不太想说话,只得作罢。只感叹要是同黛筠一处便好了,可以说说笑笑。想起黛筠,面上不自觉浮出灿烂笑意。他就是喜欢黛筠爱说笑,而且笑起来时,灿若云霞,比太阳还耀眼。不像宋扬灵,总是沉默寡言的,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两人想着各自的心事,不觉已经到了屋子近前。蔺枚藏不住兴奋,加快脚步。只听屋里传出娇俏笑声。 蔺枚乐呵呵的:“黛筠跟谁在里面呢?”说着便要往里走。 接着又传来一个略低沉的声音:“不过是换个姿势。我看的那春宫图上……” 不难听出那是蔺楠的声音。 宋扬灵不禁涨红了面孔。虽拿不准二人在里面到底做些什么,想来也是不能见人的。又暗自思忖,这两人也真是胆大包天,光天化日的竟敢…… 她心思尚未转完,只听里面传出一声嘤咛,那声音越发地不堪入耳。一旁的蔺枚早已僵住,一手搭在半空,眼睛竟都红了。 宋扬灵担心蔺枚急怒之下,闹出事来,蓦地一把拽住他,死命往一边拖。 蔺枚不妨,被她一把拉走。 等走到僻静地方,宋扬灵才放开手,看蔺枚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陷入难看的沉默。 过了片刻,蔺枚突然转过身去。宋扬灵在后面看见他整个后背都在抽动。想了想,才说:“黛筠她和二殿下年纪相仿,自然聊得来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蔺枚却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宋扬灵:“为什么不告诉我?!” 乓一声,蔺枚将手上的锦盒朝宋扬灵脚边狠命砸去。刚刚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让他愤怒无比,偏生宋扬灵又在跟前,更让他尴尬、颜面扫地。加之对象又是蔺楠,长久以来屈居人下的自卑彻底被点燃。 从懂事起,他就知道蔺楠不仅仅只是兄长。没有人明说过,可是他从身边人的态度中发现,不管什么好吃的、好玩儿,一切都应以皇兄为先。再大些,便模模糊糊地知道往后天下都将是皇兄的。他不仅是弟弟,更是臣子。 幸而他无甚野心,想着日后离宫建王府也挺逍遥自在。因此从未将所有向蔺楠做出的退让挂在心上。而这一刻,才突然发现,同为皇子,比之蔺楠,他拥有的实在太少。 一腔怨愤不知如何发泄,只得拿碰巧在身边的宋扬灵出气。 那锦盒里跌出一只玉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粉末。锦盒倒是安然无恙,跌了几下,又端端正正落在地上。 宋扬灵没被伤到,只是吓了一跳。她没敢叫,只跳着往旁边躲。心知蔺枚这是迁怒于她。不由得也有点气和冤枉。明明是跟她无关的事情,平白受一场气。见蔺枚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她颇不耐烦地想真是小孩脾气。 心中虽不忿,面上却不便带出来。屈身行了个礼,才立起身来,沉声道:“有几句话本不当我说,但平日多得殿下照顾,不得不说。” 蔺枚本来满腹怒气,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他平日里也不曾用心照顾过宋扬灵,陡然听到别人感恩之语,自然心下稍愧。 宋扬灵便接着说:“黛筠是季英阁的宫女,虽不曾被临幸,但谁也不能保证没这可能。论纲常,论宫规,您和二殿下都应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三殿下若只顾自己气愤,闹出事来,您和二殿下是皇子,也许可以全身而退,但黛筠,估计难有好下场。” 蔺枚不禁呆住。他平日里从未关注过宋扬灵是怎样一个人,乍然听她条理分明,陈说厉害,竟像是全不认得了一般。 宋扬灵又道:“这件事,我自然不会透露一字给任何人。在我看来,您和二殿下只因从小与黛筠认识,便比别人熟惯些而已。我言尽于此,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说完,她行一礼,便走了。 ―――――― 宋扬灵无处可去,只得回到书阁,因平地起波澜,很是无精打采。随手翻了几册书,却看不进去。又放下,起身来到窗边,看外面树上停的两只鸟。 正发呆间,听见外面声响,原来是两个小黄门拿了外地呈上来的奏章。 便听其中一个小黄门道:“是陛下叫送来这儿的,叫姐姐先整理一遍。明日陛下要来批阅的。” “先放书案上罢。走一路,热了罢?先喝点茶。”宋扬灵熟练地倒了茶,递给二人。他们接过,道了谢,略坐一坐,便回去了。 左右无事,宋扬灵便开始分拣奏章。不一会儿,见一封是凉州来的,还标了紧急。她与凉州知州素有往来,又明知凉州大事多与军情相关,不禁打开看了两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魂飞天外。原来这封正是禀报孟昱一行消息的奏报。里面详述了望楼政变,新王已决意投靠大睿之事。内中还附了一封孟昱的亲笔信,有从凉州至望楼的大致地图,以及罗摩陈兵西域的状况。 她认得孟昱的字。看着熟悉的笔画,就像是看着孟昱活生生在她面前一般。想相信又不敢相信,觉得是现实,又觉得是在梦中。 僵了好一会儿,终于将那封奏章紧紧箍在怀里,飞一般地朝外跑。 脑子里转得一刻就没听过。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得立即禀报。更重要的是,孟昱心中所说罗摩军队不日将再度进犯望楼,他手下无兵,而望楼军队又不足以抵抗。只等陛下派出援兵。 这信从望楼到凉州,再到京城,早已过去数月。谁知道这期间罗摩兵是否已经杀了回马枪!一刻都耽搁不起! 她一路飞奔,直至长乐宫。 绕她是季英阁女官,也不得擅闯李贤妃的宫室。遑论要见陛下了!负责通传的小黄门在第一道门边就叫人给拦下了:“没长眼睛是罢?陛下正歇着呢,凭她是谁,改日再来!” 小黄门碰了一鼻子灰,将怨气尽数发泄到宋扬灵身上:“我说较书,话我也帮您传了,里面不让进,我可是没办法。再说您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可从来没有过谁上我们这儿点名找陛下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难听得很,宋扬灵记挂着奏章大事,便直接往里冲:“朝堂之事,耽误了,你担待得起吗?放我进去!出什么事儿我都担着!” 秀萸本就在外面后面,方才听见宫女们议论有人竟敢上这儿来找陛下,便走出来一看,正看见宋扬灵往里冲。 “原来是宋较书!好大的口气!朝堂之事,我们一介女流自然不懂,在你眼里,怕是贤妃也不懂罢?” 宋扬灵自从进了季英阁,其实颇受优待,各宫里的人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当众抢白。一时下不来台,不免尴尬又生气。但估计此处毕竟是长乐宫――如今长乐宫里的人连凤銮宫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卖她小小一个较书的面子?! 只得忍气道:“我不敢冒撞,只是确有边关来的急件需禀报,烦请夫人通传一声。” 秀萸冷哼一声,道:“别说我没教你,你去勤政殿问问,凭是什么事儿,可有来我们长乐宫找人的没有?!这是例!” 宋扬灵急了,道:“这事不同寻常,待我禀报陛下,想必贤妃也能体谅。” 周围的人同时发出一声嗤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旁边一人插到:“我进宫十来年,还真没遇到过这么重要的事。大约只得较书来了,才有此等事情。”其他人如同看戏一般纷纷掩嘴而笑。 宋扬灵只觉就像那戏台上的猴子一般遭人哄笑,不由得涨红了脸,气得身体微微发抖。倒是强忍着没掉下泪来――要是再哭出来可真就叫人彻底看笑话了。 她拽紧了手中的奏章,朝众人环视一眼,不发一语。两道目光似寒冰一般。众人不由得止住笑意。她蓦地转身,朝外走去。 一边走,一边灰心不已。她不难猜出此番在长乐宫如此受辱的背后因由,一则是后宫不少人猜测陛下钟情于她,因此处处防备。二则她得陛下重用,常随身侧,早有人嫉恨不已。 她还以为平日里足够小心谨慎,不树敌人,没想到却还是如此不受人待见。 看来,做人真是难的。说甚么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终究难免治一经,损一经。 走到宫墙外的甬道上时,听见背后有人叫:“送姐姐,留步。” 她回过头去,却是曾见过的陛下身边的小黄门。她停下脚步,等那小黄门跑过来,尽量平静地问:“有何事?” “虽然我也不便传话,但我见姐姐手中有奏章,我拿进去找机会提一句怕是可以。” 宋扬灵一想,倒是可行。只担心万一出岔子有遗失。便将孟昱那封亲笔信取了出来,只将凉州来的奏章递给那小黄门,又嘱咐:“我今儿就在外面等着。” 那小黄门还踌躇:“陛下怕是要留宿,万一陛下不出来,夜深露重的,姐姐身子怕是吃不消。” “你放心,只要陛下见了这个,一定会传我问话。” ------------ 第46章 生当复来归(八)补齐 虽然春寒已过,但到了夜里,依旧凉气四溢。[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宋扬灵站在墙角边,来回搓冰凉的手。她一边搓,一边走得稍远些,明知什么也看不见,却还忍不住踮脚使劲朝墙里望。只有几点灯笼下不甚分明的屋檐。 蔺常因酒沉,在李锦舒服侍下往榻上歇了。 李锦舒转至外间,正叫找秀萸。恰好秀萸从外头进来,脸上似笑非笑的,见了贤妃,便道:“那宋扬灵真是越发气焰嚣张了,竟然上我们这儿来找陛下。也不掂掂她是什么身份!叫我给拦下了。” “说了什么事情不曾?” “说是边关急报。她不过在季英阁抄抄写写罢了,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边关的事儿,还有咱们将军不知情的么?要是真有急事,下午将军早禀报陛下了,还等到现在?” 李锦舒冷笑一声,轻声道:“这后宫里的女人,略受了陛下两句夸赞,就都当自己与众不同了。”说完,她又派人叫了厨娘来,吩咐了晚膳安排。 她性喜热闹,惯于呼朋引伴,盛大排场。本想请太后、各宫妃嫔一起来坐的,但思及有私密事要同蔺常商量,只得作罢。 到日落时分,蔺常才起身。李锦舒吩咐人准备了一桌精细肴馔。 落座之后,李锦一边舒殷勤布菜,一边同蔺常闲谈。后来说起李长景的长子,她带着骄傲口气道:“我上回同太后提起川儿,难得太后还记得,问他可曾娶亲。” 蔺常猜李锦舒不会无故说起此事,便直接问:“长景可是有中意的人家?” “这倒不曾听说。大哥忙于军务,哪有心思考虑这事。大嫂她进宫请安时,倒提起过,还请我帮忙看看。”她笑着望了蔺常一眼,才接着道:“川儿今年二十,不是我自夸,模样是好的,性子也好。论年纪,倒是与大公主相仿。”说完,美目一转,只笑着看蔺常。 李伯川的亲事,蔺常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亦知晓,李家如今权势日盛。他要北征,势必扶植军中重臣。然而功高震主也不得不防,若是对李家许以公主,倒也不失为笼络制衡的方法。总好过文臣武将联姻,届时在朝堂上一手遮天。 见蔺常没说话,李锦舒又忙道:“桢儿是皇后所出,又是大公主,身份贵重,自不必说。陛下拿她掌上明珠一样地待,我又怎会不疼爱?但女儿家总归要嫁人,我想与其大海捞针地挑,莫若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家。这样太后放心,陛下、皇后放心,臣妾也放心。” 李锦舒表情诚恳,语气真挚,倒是一派为蔺桢打算的架势。这样说来,她可是毫无私心的了。 蔺常轻轻一笑:“儿女大事,事关终身,当从长计议。[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说着,站起身来,绕着屋子慢慢踱步。他不是不清楚皇后和贤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将桢儿嫁给李伯川,若不论桢儿一生幸否,单权衡利弊,的确不失为一件有利之事。 想到桢儿,他不禁叹口气。任性又刚烈,嘴甜起来招人疼爱得紧,使起性子来又恨得人牙痒痒。这么麻烦的桢儿,怎能嫁入与她母后不睦的家族?!他将来肯定要选一个脾气适合的,桢儿自己又中意的,才真正放心。 李锦舒看蔺常竟没一口答应,不禁急了。这桩亲事,她本来以为千妥万妥的。还在她嫂子跟前夸过海口。这要是不成,面子上多挂不住!再则,以陛下对她的宠爱,对她哥哥的重用,怎么可能不准?于是脱口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何顾虑不成?” 蔺常走至门边,正要随口找个托词,一眼瞥见外头站着的小黄门手上拿着奏章模样东西,不顾回答李锦舒,却问那小黄门:“什么东西?呈上来看看。” 小黄门正苦于无机会提起这事,连忙恭恭敬敬递上来,道:“方才宋较书送来的,说是急件。” 蔺常拆开一看,脸色登时凝重,一叠声问:“宋扬灵人呢?怎么不进来即刻回话?!” 那小黄门也不敢说是叫秀萸给拦下了,只含糊道:“不敢擅入,在外头候着。” “即刻传!” 小黄门得令,飞也似的往外跑。 李锦舒没想到事情竟被打断,憋了一肚子不快。 ―――――― 宋扬灵在外一听见传,便立刻进来。刚抬腿才发现站得久了,双腿竟冻得有些僵。到正殿门口时,一眼瞥见之前同秀萸一道奚落她的人。此刻见她进来,脸上都阴晴不定。只斜着眼看她。 宋扬灵也顾不上计较这许多,趋步上前,行过礼,便将方才留下的信呈给蔺常。 蔺常接过来,看得急却又不错过一字。一抬眼见宋扬灵双颊冻得通红,连鼻子尖都是红的。像是在外头等了良久。再一想,不难猜出多半是为了送信,却进不来,只好在外头苦等。 他做惯了帝王,于人心微妙处何等精于算计。此刻,若直接问罪长乐宫的人,一来拂贤妃面子,二来显得他小题大做。 于是开口道:“这信送得好,知道轻重缓急。即日起,入勤政殿,赐御笔手信,往后可直接见朕,无需通传!”明是褒奖宋扬灵,实则弹压众人。 宋扬灵没想到蔺常竟会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抬举她,完全是意外之喜。谢了恩,还难以相信。心里咚咚咚跳个不停。 一时,近旁诸人皆是脸色一暗,又是愧悔。再望一眼站着的宋扬灵,目光就多是羡慕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拦着,没准还能趁便献个好。 尤其是秀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得竭力克制住,生怕被人看破。方才陛下后几句话不仅是施恩宋扬灵,更是敲打她们这些阻拦之人。想及此,又担心回头宋扬灵给陛下跟前说三道四,不由得更为紧张。 李锦舒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无须通传,直接见驾!这是何等的荣光!满朝文武,后宫妃嫔,除了太后,谁还有这特权!难道以后她和陛下在龙床上时,那宋扬灵也能说见就见! 未几,这事情流传出去,闹得宫里人人知晓。曾巩薇当笑话听了之后,特意宣所有妃嫔来凤銮宫,洋洋洒洒讲了一出女德女戒。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李锦舒听了一半就坐不住,托词身体不适要提前告退。曾巩薇做足了戏,便不虚留,笑意盈盈地遣人送她出去。这都是后话了。 说回那日,蔺常见了信,即刻摆驾回勤政殿,连夜宣李长景诸将进宫商讨。 武将们进宫之前,宋扬灵先禀报了孟昱的来历。 蔺常觉得奇怪,问她:“你怎与他如此熟识?” 宋扬灵实话实说:“我舅家表姐曾与他差点定亲,便听我母亲说起过他。” 蔺常一时也没多想,随口问道:“怎么没定下来?” “后来我舅家、孟家,受我父亲牵连,家破人亡,也就无人再提。”宋扬灵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描述曾经在花园里丢了只珠钗这样的寻常往事。 蔺常亦很平静,仿佛下令抄家杀头的不是他一般:“你父亲是个能臣,只可惜贪心太过。他的政绩,朕是记得的。”点到此,蔺常便收住不说,低头翻阅奏章。 他是帝王,他必须当一个执棋者,才能掌控天下。他不是不清楚,从中央到地方,上上下下数万官员,哪有几个真正两袖清风,一清二白。但凡查,总能找到破绽。甚至这些人里,比宋昭明贪鄙的,比他无能昏聩的,甚至比他严酷残忍的,不是没有。他动宋昭明,一则是杀鸡儆猴,铲除一派势力;更重要的是彼时他已有北伐决心,奈何国库不够。宋昭明不是最贪,却最会贪,最有钱。他记得,从宋家抄来的,相当于过去十年国库收入总和。也许这个结局对宋昭明而言,对与他相关的上千人而言,太不公平。 他不会问宋扬灵恨不恨他。这不重要。他只做该做的事情,问心有愧也罢。 掌天下棋局,他要的不是公平,而是平衡。 ―――――― 待应诏而来的重臣们进入殿中,宋扬灵便与一应闲杂人等去门外守候。 蔺常说了大致经过,叫诸人商讨一个方案。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一时没说话。在场一共四人,骠骑大将军李长景,当朝宰执赵立人,兵部尚书戴敛,以及大将军曹猛。 都是为官多年的人,谨言慎行惯了。难道天子问一句,真就一五一十往外说?那是刚入官场的愣头青才干的事情。对这些人来说,摸不透天子心中所想,是断不肯轻言的。尤其李长景和赵立人又在场,一个是文臣领袖,一个是武将首领。 于是戴敛望着赵立人,曹猛望着李长景。 赵立人任宰执已近十年,自是老狐狸一个。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假意咳嗽两声,道:“派兵驻守西域乃大事,派多少兵源、从哪只军队出,哪个将军领兵?再则粮草如何?微臣认为当从长计议。”一番话下来,没有赞同不赞同,只提了几个问题,将皮球又踢给众人。 曹猛到底是武夫,没那么好的涵养功夫,终是忍不住道:“这信上的孟昱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能杀望楼王,又助新王登基,未知有几分可信,只怕有蹊跷。” 其实众人都有此疑虑,但一来不愿扫陛下的兴,二来又知道是李将军派去的人,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因此都不说。 果然李长景听了一脸不悦。虽然还一身酒气,也不甚清楚孟昱的来历,但他素来治军极严,又带兵有方,对他自己人,从来是相信的,便道:“我手下出去的人,可以死,但绝不苟活!更不可能钩织陷阱,背叛大睿!赵大人若是不放心,李某愿亲身带兵前去查验。” 戴敛见李长景急了,连忙圆话:“曹将军不过是谨慎的意思。待天气回暖,李将军还要带大兵北上,怎可西入大漠?!” “孟昱是孟学致的儿子,倒是有乃父之风,有勇有谋。”蔺常一提,众人倒都想起了梧州转运使孟学致,就算不曾见过面,亦是听闻过的。一时倒生出原来是自己人的感慨。 赵立人精明,只要蔺常的眼珠一转,他就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于是立刻接道:“孟昱招安望楼自是奇功一件。微臣认为,该当大赏,莫若晋封之后就留他驻守望楼。” 蔺常点点头:“朕亦曾如此考虑。” 戴敛和曹猛同时看了李长景一眼,又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却都没有说话。 李长景微一沉吟,便道:“但孟昱年轻,未曾上阵杀敌,亦无领兵经验,只怕不能担当大任。”他自己由此担忧,估摸着蔺常亦会有此担忧。虽然他不识孟昱,但到底是他军中所出,说起来亦是他门下之人。孟昱若能独当一面,驻守望楼,于他自然是好的。但他近来风头大盛,已遭人忌惮,此刻若顺着杆竭力保举孟昱,只怕落下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的口舌。不如退一步。 ------------ 第47章 生当复来归(九) 李长景所说正是蔺常顾虑所在。[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到底派谁去望楼主持大局确实是一个难题。他背着手,略微低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驻守之事可容后再议。派兵望楼你们有何看法?” 他虽决意联络西域诸国,却从未想过派兵驻守一事。何况为对战罗摩,早已做好人力部署,集中兵力往北进发。现在从哪凭空找出一支军队派往西域? 军队人员调配之事归兵部管。戴敛只得启奏道:“凉州、燕州的厢军早已编入禁军,要随同李将军迎战罗摩。江南三州为海防倒是练了两只兵,只是兵士都为江南人士,只怕不惯西北风沙,而且不善马术。再则若从南方调兵,路途遥远不说,粮草亦成问题。” 蔺常的眉毛拧得更紧。 李长景想孟昱到底是从他手下出去,不能置之不理。再则,若能开辟西线,牵制罗摩兵力,于他北伐亦是大为有利,便道:“启奏陛下,末将倒是可以腾出一支人马赴西域。” 蔺常点头道:“那就由你安排。”他想了想,又道:“军情紧急,恐怕容不得耽搁。你尽快安排人马出征,一应事项不必再禀报。朕即刻令人下一道诏书,封孟昱为定远将军,总领望楼一切事宜。”他扫了一眼众人,又道:“他虽年轻没有经验,但危急关头力挽狂澜,已非常人,想必定能胜任。” 众人皆称是,告退而出。蔺常便唤宋扬灵入内草拟诏书。她一听孟昱得封五品之职,面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带点骄傲,又带点从容,似有温润之光。 四位大臣出宫之后,各自告辞而去。见赵立人和李长景去了,曹猛却和戴敛并肩而行。 曹猛一脸不满,抱怨道:“北上攻打罗摩本就由李长景一力负责,戏都叫他一个人给唱了。好不容易开出条西路,刚才陛下问你,你就该安排咱们的人去,又叫李长景占了先机。此番陛下征讨罗摩是决心已定,不赢不休,摆明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没咱们什么事儿!” 戴敛慢条斯理,一点不着急:“我说曹将军你就不能认真想一想,望楼说是愿意纳贡称臣,却还是罗摩嘴边的肉。如今那孟昱一兵一卒也没有,就算李长景派人去,也不见得能打退罗摩人。他们要是输了,这就是李长景的责任。” “李长景这个人,向来谨慎,老奸巨猾得很,他绝不可能让他的人去送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我猜他赢的几率大。”曹猛道。 “赢了更好!他们若是赢了,便是替咱们打稳了西路。届时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交出西路军统帅之位。” 曹猛满腹疑问被吊起来:“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戴敛却是诡秘一笑:“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 约莫一月之后,孟昱终于在城楼上望见了久违的大睿旗帜。他立即命人报安士图,自己则牵了一匹马出城相迎。 马踏尘沙,不多久,便能清晰地看见整支队伍。人不多,十来个。马队驮了四五只箱子。 孟昱一颗心陡然下沉。他一直没有把握能得到朝廷多大重视,获得多少人马物资。眼前这少得可怜的人和箱子让他不得不做出最坏推测。 他强忍失望,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大声报出姓名。 不想那边队伍竟是一片欢呼之声。为首的更是高喊:“久仰孟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队伍中更有张仲策马冲出来,高喊道:“将军!将军!” 孟昱正因他们的称呼而疑惑。 那人已经翻身下马,面东南而立,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副卷轴,高声道:“孟昱接旨!” 孟昱立即行礼,屈身以示恭谨。 “诏曰:殿前都指挥使司孟昱,率众深入西域,脱离险规,结盟望楼,忠勇可嘉。功勋卓著,着即擢升为定远将军。掌总理军务,联络望楼诸事宜。” 孟昱立即叩谢皇恩,双手接过圣旨。绫锦触手光滑,用的是黑牛角轴。按制,四品与五品官员用此轴。他从前也见过圣旨――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贴金轴――三品官员专用。他手上用力,握紧那卷轴,嘴角只一抹浅笑。 一时之间,从普通士兵到五品将军――多少人花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如此鲤跃龙门。孟昱脸上却并无大喜之色。他只是紧紧拽着那卷轴,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他也将走得更高。 他在前引路,又向为首之人请教姓名。 那人哈哈一笑,才道:“好不容易见着将军,到忘了这一茬。在下徐润,乃礼部员外郎,此番奉命一是嘉奖将军,二是赐金银器物给望楼大王,贺登基之喜,以示两国情谊。” 孟昱记挂着援兵之事,直接问:“我上书请求支援,不知陛下作何批示?” “将军放心,援兵已在路上。是李将军亲自调配的人马,大约有五千人,由指挥使韦明德领兵。我因要先赶来会和,是以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才先于他们到达。届时还有大批辎重,以及陛下给将军和众将士的赏赐,将随军而来。” 听及此,孟昱脸上神情骤然一松。五千人,人虽不多,加上望楼军队,应是能守得住了。再则韦明德跟随李长景多年,尤善守城,有他来,自是让人安心得多。还有一事,他是韦明德的老部下,当时又甚得他青眼,理应不用担心掣肘之事。 孟昱便领着一行人往城门方向行去。快到时,又早有人列队等候,他打眼一瞧,却是王宫内臣苏里容。原来安士图一听到消息,就派苏里容即刻领人前往城门相迎。 至此,徐润始信传言不假。这孟昱年纪轻轻,却真的立下奇功,凭一己之力改变望楼整个局势。他想起一事,赶紧对孟昱说:“在下此番前来时,受宋较书所托,给将军带了一封家信,说是令弟所写。在我包袱里,稍候拿给将军。” 他弟弟写信给他不稀奇,只是这宋较书是谁?偏偏还有个“宋”字,孟昱不由得将心中疑问脱口而出。 徐润奇道:“咦?将军不识宋较书吗?我听她说,与将军自幼相识。噢……是了,将军离京日久,像是不知晓她已做了较书。宋较书名扬灵。” 时隔许久,再听到这个名字,孟昱只觉彷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眼神骤起波涛,脱口而出:“她怎么样?”问完之后,才发现语气有异,似担心,似亲昵,不禁脸上暗暗一热,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她不是在宝文阁做宫女么?怎会成了较书?” 徐润笑笑,道:“宫里头的事,在下就不甚清楚了。反正是陛下亲自下令,封的较书。听说文采过人,掌宫中制诰,深得陛下宠信。我方才给将军的圣旨,就是出自她之手。” 孟昱一手抓住马鞭,一手从怀里掏出卷轴,展开一看,果然是宋扬灵的字迹。一时之间,只觉难以置信,又觉得顺理成章。她聪明过人,自当有此前程。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望楼王宫。 诸人下马,遂苏里容往正殿走去。 接到诏书,安士图长舒一口气。 罗摩人悍勇,像是为打仗而生,望楼多年来饱受侵扰,起初还抵抗,后来真是被打怕了。听见劲急的马蹄声,就忍不住恐慌。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谁在战场上能胜过罗摩人。 安士图多次安慰他自己,只要大睿派人来,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好的弓箭马匹,应该是胜得了的。如今期望中的大睿军队真要来了,大喜之下已经想不起输赢。 他下令即刻摆宴,一则为孟将军庆贺,二则为大睿使团接风洗尘。 孟昱推辞不下,只得随众人入席。心中却火烧火燎一般,心痒难耐。他猜,方才徐润所说的信里必有宋扬灵的话。他迫不及待只想看一看纸上几行书。 宴席歌舞,一直到入夜,安士图才放众人回去。 孟昱去徐润处取了信,独自回到府邸。夜凉如水,而他握着信的掌心滚烫似烙铁。 他点了灯,展信细细观看。其实信中并无任何亲昵之语,甚至连她自己这一年际遇亦着墨不多。写了朝堂纷争,曾家败落,李家一枝独秀。写皇后与苏德妃的蛛丝马迹,语气中颇有隐忧:“太子之位空悬,恐有国本之争。众人皆道二皇子为长子,势在必得。只怕变生不测。”又写她与凉州知州的来往:“其人活络机变,亦有担当。”一封信行云流水。孟昱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多戏,竟然片刻之间就已读完。他只得盯着最后四个字“近安念好”,反复地看。目光似黏在上面,不得移开。这四个字似乎写得格外和软,笔画勾转之间,不见冲折之力,反而似春暖花开时,冰消雪融。 孟昱小心翼翼地收好信,才净面宽衣,躺在床上。心里明明很安静,却一直睡不着。脑中只停留一个画面,春暖花开时,在辰渠门,他迎头刚好碰见宋扬灵。她嘴角一弯,诧异地笑:“你也在这里?” 这个画面如此鲜活,仿佛已经发生过,或者将来一定会发生一样。他想,他一定要回去。战马蹄急,功勋彪炳,衣锦荣归! 直到天色微明,孟昱才终于感到困意。 却突然听见门外急乱的脚步声。他一惊,陡然坐起,就听门被推开,王琦闯进来:“将军!罗摩人攻城了!” ------------ 第48章 生当复来归(十)补齐 孟昱一把抓起挂于墙上的长剑,脚不点地往外冲。求书网小说qiushu.cc “多少人马?领兵者谁?还有多远?” “约有五千人,领兵的是之前从望楼去师车的尔里稚。有四千人是他的兵马,还有一千人是师车兵。约莫再两个时辰就能到城门下。” “即刻疏散外城百姓,关城门。” 王琦却支支吾吾的:“将军……是否应当先禀报大王一声?” 孟昱见他面色有异,奇道:“怎么回事?有话快说!” “门外来了些人。打头的我认识,是克尹的门客。”克尹是王室宗亲,任大将军之职,虽然承认了安士图的王位,却一直心向罗摩。 孟昱脚下一顿,突然道:“你把所有人叫上,跟我一同进宫。” ―――――― 孟昱进出皇宫惯了,眼见他带了一群人,还人人负剑,侍卫也不阻拦。一直快到正殿时,苏里容才突然拦下他们,道:“烦请孟将军稍等,大王正与大将军商议事情……” 不待话完,孟昱一把推开他:“脑袋都挂在刀尖下了,还跟我来这一套!”说着,就带人往里冲。 果然听见里面传来克尹的声音:“罗摩兵临城下,大睿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大王难道要看我国子民血洒城墙吗?!况且罗摩人骁勇善战,无论我国、师车还是出云等,都曾反抗过,结果呢?谁能保证睿朝士兵就赢得了罗摩?睿朝山高水远,罗摩却近在咫尺,将来那孟昱加官进爵,一走了之,留下我们,还不是在罗摩人的铁蹄下艰难求生?!” 哐当一声,孟昱拍门而入。对着安士图行一礼,突然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捆了这个妖言惑众的逆贼!” 变起仓促,安士图和克尹尚来不及反应,王琦一众人已经拥了上去。克尹气急败坏:“孟昱,你一个睿朝人,竟敢在我望楼王宫撒野!大王……” “我一个睿朝人,亦知晓数十年来,罗摩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刀尖上浸满望楼子民的鲜血,此仇当不共戴天!你却奴颜媚骨,妄想屈从罗摩人换取荣华富贵,是因为千夫所指的不是你,千古骂名不用你背,是也不是?!” 孟昱本就高大,眉眼之中破见厉色。待他气势十足问完这几句话,克尹只觉一阵压人的逼迫感。一时竟瞠目结舌。 安士图听了这话亦是心潮起伏,大为感慨。想起罗摩在望楼的恶行,想起卑躬屈膝的屈辱,恨意一时喷涌而出。后两句则更是戳中他心底。他已为君王,自然希望万民拥戴,名垂千古。而若能与睿朝结盟,彻底赶走罗摩人,于望楼而言,实在是不世出之伟业。[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因这一番心绪变动,安士图就没出言阻止。 “请大王随我一同上城楼,指挥百姓入内城躲避。” 苏里容已经跟进来,听孟昱劝安士图亲上城楼,立刻阻止:“大王三思,城楼上,流矢无眼,万一……” 孟昱却道:“大王,你的子民、将士全在外面,难道您要独自留在王宫?” 安士图一皱眉,道:“走,上城楼。” 苏里容叹口气,只得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 城楼高五丈。站于其上,可以清楚看见满城百姓仓皇逃命。有人正满面不舍从家里带毕生积蓄,有人拖家带口,急急奔命。内城百姓则哗啦啦忙着紧闭门户。望河边成片的白色渔网,被风沙吹打。 安士图突然觉得茫然以及悲伤。他不确定他是否真能保护这么多人,活生生的命。 孟昱微微低头,面容冷峻。安士图站在他侧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算上皇宫侍卫,望楼所有士兵不过三千人。城门有六座。平均一座城门只能派五百人驻守。而罗摩军有五千人。这局势,艰难到让人只能苦笑。守城不比攻城。攻城可以集中兵力攻打一处。守城却对任何一个门都不敢掉以轻心。 用三千人守城,无异于煮一锅无米之炊。 而数十丈开外,风沙已起,罗摩人的马蹄声正逼近。 ―――――― 攻城战约起于午时。只得庆幸的是,罗摩人并没有大型攻城器械。但是喊杀声震天,孟昱甚至觉得,仅凭手中的刀,那些罗摩人也能将城墙生生剜出洞来。 他在六座城门之间来回奔走。羽箭漫天,嗖嗖直落,可是罗摩人丝毫不为所阻,他们从城墙底下攀爬着往上。有人被箭射中,尖叫着从半空坠落。更多的人涌上来。守城的士兵不得不放下手中弓箭,拔出刀,近身缠斗。 安士图早已在苏里容的护卫之下躲入王宫。 王琦一脸焦灼,跟在孟昱身后,道:“将军,守不住哇!南门那边已经有罗摩兵杀上来了!” 孟昱只觉盔甲厚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道:“守不住也得守!”然后果断冲向南门。 王琦哀叹一声,只得跟上前去。 他们到南门时,果然已有十来个罗摩兵爬了上来。地上还倒了七八个人――全是望楼士兵。其余二十来人包围着那些罗摩兵,却都不敢攻上去。 孟昱一看心中有气,唰地拔出长剑,孤身一人冲进去,一面挥剑,一面大喊:“是谁抢了你们的黄金?!是谁抢了你们的女人?!此刻不战,还待何时?!” 他剑法凌厉,招招直取要害。不过片刻,已有罗摩兵倒地不起。围观的望楼士兵这才蜂拥而上。 然而南门局势已然危险。不得已孟昱只得从西门、北门又调来二百人。他冲王琦道:“这边伤亡太重,你把王季昌叫来,能救一个是一个。” 王季昌是随行众人中唯一懂医理的。他本来在北门协助张仲抵抗,听了孟昱命令,不得不脱下盔甲,背了医药箱奔赴南门。 只见南门这边格外惨烈。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有受伤,痛到嚎哭的。也有哭不出来,已经断气的。 孟昱见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望一眼地上伤亡之众,就匆匆撇过头。 王季昌也未及多言,蹲下去一个个检查伤口,上药。但是望楼士兵皆未曾见过他带来的大睿药物。敷药之后,只觉伤口麻痒无比,一个个竟吓得求神祷告。 孟昱正一剑戳中一个罗摩士兵。受伤一使劲,狠狠将剑拔出来。那人受力不均,直接向后倒去。孟昱听见半空中传来惊恐的尖叫。而杀人这件事,喷薄而腥臭的血,已经让他麻木。 他回头看一眼那些惊慌的望楼士兵。甚至想不明白死亡已经在眼前一次次降临,他们怎会还如此害怕。 原来,恐惧这么深入骨髓,难以驱逐。 电光火石之间,他倒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三两步冲向王季昌,问他:“带毒药了吗?” 王季昌不明所以,迟疑地点了下头:“为了……”又见孟昱脸色焦灼,便不再多说,直接道:“是有一些。” “帮我涂在箭上!”说着,他将一把羽箭扔给王季昌。又顺手抓住一个望楼士兵,吩咐道:“你去拿一个号角,跟在我身边。” 王季昌只得放下怀中士兵,道:“药在府里……” “快去!涂好了马上交给我!” 王季昌虽是领命而去,心中却忍不住怀疑。即便涂上毒药又如何,不过让那些罗摩人死得快一点,难看一点。又能多杀几个人? 他望了一眼城外如潮水般的罗摩士兵。突然涌上深重的无力感。好像杀多少都是杯水车薪。 ―――――― 王季昌再见到孟昱时,城楼上堆了更多的尸体。血腥味像一张密集的网,将每一个人牢牢缚住。 孟昱也受了伤,手臂被砍了一刀。幸而他躲闪得快,伤口不深。他嘴唇干得起皮,头发凌乱。一日未曾吃喝,又在不断杀伐,面容倦怠,全身上下是遮也遮不住的戾气。让人心生畏惧。而更让人畏惧的是,他眼中异常的冷静和镇定。 他突然跃上城楼,站在一处极为显眼的位置。他一挥手,身旁之人吹起了号角。凄凉又悲壮。 杀红了眼的众人手上一滞,都不由得停下来看他。 就连罗摩将领尔里稚亦在马背上,抬头望向这个注定的瓮中之鳖。 “嗖,嗖,嗖”,孟昱飞快地连射三箭。只见三人应声而倒。 他运足气,在城楼上朗声喊到:“我已祝祷天地,祈求我大睿神明保佑望楼。敢犯者,必受神明诅咒!不信,你们看那些人的尸体。” 尔里稚本不欲相信,但是那尸体跌落之处的士兵们却都惊叫起来。原来中箭之人的伤口急速溃烂流水,发出腐臭。 “这将是你们每一个人的下场!”孟昱高喊着,再一次举起手中弓箭。 喊杀声震天的战场陡然寂静,像一片坟场。 罗摩人不知道哪方神明在庇佑着大睿。但他们相信,就像安答神庇佑着罗摩一样,一定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保卫睿朝。不然他们不会有那么丰饶的土地和柔软的丝绸。 那一日,太阳并不刺眼,风也不凌冽。陈尸遍地的战场上,恐惧让人噤若寒蝉。那一刻,如果真的有神灵,有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那么他一定附在了孟昱身上,他箭指之处,就是死亡之所。 尔里稚虽然也害怕,可是他堂堂将军,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露怯?他正要下令再攻时,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正中环绕他的士兵。 身高七尺有余的彪形大汉,陡然倒地。扬起一阵沙尘。 尔里稚迅速闻到恶臭。他气急败坏扒开人群,那个画面,让他倒退了一步。到底的士兵面容几度扭曲,嘴角却仿佛带着笑意。胸前一大片肉已经腐烂,黄白色粘稠的水,暗到发黑的血。就连骨头,也是森然发青。 这不是诅咒是什么?! 战马似乎也受到感染,不安地嘶鸣,腾空。也不知是谁,突然发出惊恐的喊叫。更不知是谁,第一个从软梯上逃了下来。 尔里稚竭尽全力不让他的声音颤抖:“退兵!” ------------ 第49章 生当复来归(十一)捉虫 被毒箭吓退以后,尔里稚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甘心就此撤兵。求书网WWW.Qiushu.cc他下令全军在望河边安营扎寨,每日仍逡巡于望楼城下。 当日夜里,孟昱挑了十来个精于箭法的士兵,每人发了一袋羽箭,交代一句:“紧要关头再射。”王季昌所带草药有限,制成这一批毒箭,再无所余。孟昱很清楚不可能靠此方法彻底退兵,只希望在罗摩犹豫徘徊之际,援兵能够及时赶到。 接下来几日,罗摩兵不时冒头。皆被羽箭射中。死状恐怖,令人胆寒。恐慌更甚。尔里稚下严令,胆敢撤退者,杀无赦。是以罗摩兵逐日仍硬着头皮上战场。相较于尔里稚的严令,师车兵却更害怕来自遥远东方的诅咒。在又一次焚烧尸体后,师车兵哗变,竟趁夜全跑了。 城楼上的望楼士兵发现罗摩军队人数少了许多,奔走相告,以为胜利在望。 越五日,毒箭告罄。尔里稚发现端倪,中箭的士兵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即时腐烂。虽然他不清楚内底原因,但不难猜出其中有诈。又挨延两日,确定再无之前那般让人胆战心惊的羽箭。遂下令全军休整一日,准备第二日全力攻城。 一听攻城,士兵们仍是惊惧不已,更有人直接嚎叫说诅咒加身,不可逃脱。尔里稚当场下令绑了祸乱军心者。他亲自上前,手中弯刀一挥,直接将那人的下*体器官割了下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凄厉的尖叫久久不绝。尔里稚将血淋淋的器官扔在沙地上,厉声道:“我罗摩没有不带种的男人!” 第二日攻城时,尔里稚一马当先,直接冲向望楼城门。他在马上高喊:“若真有诅咒,吾愿先死!” 一时群情沸腾,罗摩军队似洪水般冲向望楼城。 不到一个时辰,外城皆被攻破。未及躲入内城的百姓悉遭屠杀。 到午后,数百罗摩兵攻上望楼南门。孟昱亦亲身加入肉搏战。而他心中却知大势已去。仍奋力杀敌只是因为心有不甘。强烈而激越的不敢,像一把烈火。他内心默念过无数遍“生当复来归”。他不能死在此处! 眼见守城士兵已有退却之意,孟昱大吼一声:“冲也是死,不冲也是死。今日不死不归!”吼完,便杀入敌军之中。 惨烈而凶险的短兵相接。 更多的罗摩兵源源不绝地攀上城楼。尸体被当做武器向城墙下扔去。晚霞如同被鲜血浸透,红得惊心动魄。在每一个杀红了眼的人脸上,映出异样红光。鼻尖被血腥味牢牢包裹。 就在落日余晖逐渐隐去之时,马蹄声破空而来。 尔里稚张皇地向身后望去:漫漫尘沙之中是一支劲旅。 孟昱的剑正插在一个人胸前,透过缝隙,他看得很清楚:数千人的队伍,鼓角相闻,旌旗在望。清晰而工整的汉字:睿! ―――――― 自打宋扬灵不在季英阁当差以后,见到米黛筠的机会都少了许多。txt小说下载80txt.com这日恰巧米黛筠奉命送几本书到勤政殿。交了差,走至回廊,迎头遇见魏松,便笑道:“我还想着见一见扬灵,她怎的不在?” “方才还见着,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正说话间,听得传来一声:“黛筠?” 她回头一看,只见来的果然是宋扬灵,便笑道:“刚还问魏松你去哪儿了。” 宋扬灵浅笑着往前,道:“走,跟我进去坐坐。” 米黛筠上前挽着宋扬灵的手说:“春光正好,咱们就在外面走走。” 魏松在旁边一伸手,道:“怎么不挽我?” 米黛筠照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拍:“想得美!” 宋扬灵便在一旁轻轻地笑。 “方才我送书时,见陛下心情很好的样子。”米黛筠欢快地说。 “今儿才来的边关奏报。我军在望楼大胜罗摩,斩杀了一千多人。西域局势初稳。” “可还是那个孟昱孟将军打的胜仗?” 魏松抢着回答:“不是那个,而是咱们的孟将军。孟大哥跟扬灵可是自幼相识。” 米黛筠歪着头吃吃地笑:“原来是扬灵的孟将军。” “疯了你……”宋扬灵一时窘迫,揪了米黛筠一下:“少胡说八道了。” “虽是玩笑话,要是成真也没什么不好。前几日我还听二殿下说起他。言下之意,颇多赞赏。待他凯旋而归,扬灵做东,介绍他给二殿下认识,将来……”米黛筠笑着顿了一下,又道:“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魏松不知道黛筠和二殿下的关系,但他到底聪明,猜出话里意思是叫孟昱投靠二殿下。心想二殿下乃皇长子,他日必定继承大统。若是孟大哥得二殿下赏识,将来高官厚禄自是不在言下。 宋扬灵因知晓黛筠同二殿下之间非同寻常,是以明白她话中更深的意思。这话必定不是她要说,而是二殿下授意,意图笼络孟昱。太子之位空悬,而李贤妃与皇后不睦。皇后又怎会坐视二殿下继承皇位?!事情只怕不简单得很。她装着不解其意,笑着道:“我做东事小,二殿下可得赏脸。” ―――――― 话说那日韦明德援军及时赶到,与城中望楼军队夹击罗摩军。大胜而归。 当夜安士图在皇宫大宴群臣,尤以孟昱和韦明德为座上宾。 安排位置时,苏里容引孟昱坐安士图右边――意即最为尊贵的客人。只因这一段时间以来,孟昱数次力挽狂澜,如今更打败罗摩人,在他们眼里,与战神无异。而孟昱却坚持不坐。只因如今他虽与韦明德同为五品官员,但毕竟曾经为其下属,又多得其照拂,不愿在众人前高他一等。便自谦受韦明德伯乐之恩,以老师称之,请其上座。 韦明德谦让一回,倒是笑着坐下了。 其后,韦明德与望楼朝中多名朝臣交好。更深得安士图信任。 因韦明德为李长景麾下最受器重的大将,熟知朝廷事体。加之他活络善言,对望楼朝政颇多建言。安士图对韦明德更加倚重,除军事外,还以朝政相询。韦明德话里话外又将孟昱以年轻人视之,虽多有褒奖。但有心人不难听出,是以上对下的点拨。又月余,韦明德几乎取代孟昱位置。 未几,与孟昱一道入望楼诸人皆发觉不对劲。他们从前本不是韦明德部下,心想指挥使赵梁毅为此行捐躯,孟昱又几番出生入死,终得今日成果。不想却被这韦明德坐享渔翁之利。 众人极为不忿,结伴去找孟昱。请他上书朝廷,遣韦明德回朝。 孟昱虽亦有不甘,心知这却不是解决之道。朝廷派韦明德前来必是有所考量,又岂会因二人嫌隙而召他回朝。他便只说会斟酌而行。 不料,未及他行动。朝廷已有旨意颁发,称孟昱联络望楼有功,如今局势平定,留韦明德善后,而召孟昱回京述职。 接到圣旨,众人惊讶之余,皆是激愤难平。饶他们只是五大三粗的武夫,也知晓这背后深意。最简单来说,是他们一手摆平了望楼,留在此便是国王座上宾,人人敬仰。而若是回到京师,混入数十万禁军之中,谁还记得你在千里之外的西域立下过何等功劳?谁还将你作人上人看待? 众人一合计,皆认为必是韦明德在背后做了手脚。不然好端端的,朝廷为何会召回孟将军?!张仲王琦诸人冲动,便要集结众人去找韦明德讨个说法。 王季昌性格和软,怕闹事,又死活劝不下来,只得说:“你们要闹,总得先跟将军说一声。不然到时韦明德责怪将军,他却连个应对之辞都没有。” 众人一想有理,不能给孟昱惹麻烦,便先行来到孟昱的屋子。 孟昱正在收拾东西,见众人到,又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也不待他们开言,便说:“不服气?” “谁他娘的咽得下这口气?!” “我们来此本就是联络望楼,既然任务达成,自然该回京,难道留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可是,将军!” “你们就这点出息?!就愿意守着这弹丸之地,抱着安士图赏的那点金子过一辈子?!你们要有想留下的,可以留下来。愿意跟我走的,我能保证,他日若刀头舔血,也必富贵逼人!” 众人一听孟昱这样说,又见他成竹在胸,笃定已极的模样,倒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王季昌第一个站出来说:“小人这条命全赖将军才得以存活,将来生也好,死也好,定将追随将军,忠心不二!” “小人也是!” “我也是!” “想明白了就回去收拾东西罢,明日启程。” 夜里,孟昱独自一人去望楼街上转了转,不知不觉走到外城边,想一想,接着往右拐,走了长长一段路,然后来到一户熟悉的人家前。他抬手叩门。 半晌里边才有人来应。 那人开了门一看,惊喜叫到:“孟将军!” 孟昱笑着道:“我来看看赫里达。” 就听那仆人飞奔着冲里喊:“少爷,少爷,孟将军来了。”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停下,又跑回孟昱身边:“看我,忘了领您进去。” “不用,你通报一声,我在此等候。” “怎能让您等……”话未完,就听哒哒哒跑动之声,然后是一个惊喜的声音:“孟大哥?!” “我来向你辞行,明日我就要回朝。” 赫里达本来张嘴笑着,听了这话,大惊之下,一时没合上嘴:“怎会这样?” “我公事已毕,自然该回去。” 赫里达顿时满面黯然,低下头去,只觉鼻子一阵发酸。 孟昱便道:“我来望楼也不少时间,期间种种,怕是终身难忘。临走前,想四处看看,你可愿陪我走走?” 赫里达点着头走出来,指着左边:“先从那边走,那里下去就是望河。” 孟昱便跟着他走。 月亮挂在半空,带着丝丝寒意。 孟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突然轻笑一声,道:“在睿朝,思乡之人多望月。” 赫里达问他:“你想念故乡了么?” 孟昱半晌没说话。他想起很多事情。少年时鲜衣怒马,为富贵公子。进宫之后多遭挫折。军营里百般艰辛。来望楼后又几番置之死地而后生。期间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当是刻骨。而回忆这一段往事时,第一个跳入他脑中的画面竟是他和宋扬灵在树下读书。微风轻拂,花瓣落了一地。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将来会深入骨髓地怀念这一刻。 他轻而坚定地说:“我牵挂着一位姑娘。” ------------ 第50章 生当复来归(十二) 书韵局遭变之后,大部分人再次被遣回掖庭。(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唯有周婉琴被分去勤政殿。彼时宋扬灵尚在季英阁当差,也无暇去探望表姐。 起初周婉琴只当是她运气好,被分来了个这么好的地儿。离天子近,吃穿用度都是宫女里一等一的。这里的人还和善,没一个拿大的,都待她甚是和气。 她在勤政殿做粗使宫女,虽然琐碎,事情却不多。趁一日休息她特意去看望宋扬灵,说起勤政殿之好,简直滔滔不绝。 宋扬灵见她欢喜,似是不知何以得去的个中原委。心想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本也没指望以此做情,便未点破居功,只恭喜一番。 倒是后来蔺常亲自发话将宋扬灵调去勤政殿,还准许随时面圣,周婉玉才从众人恭维又谨慎的态度里弄清她到底如何来的勤政殿。不禁懊恼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又不得不心生感叹,这权力场中,容不得半分侥幸,全是人情与利害。念及此,又庆幸有宋扬灵这个表妹。心下甚为感激,自觉无以为报,便常主动请缨帮扬灵跑跑腿,或者替她做些女红活计。 周婉琴在勤政殿当差久了,自然能听到不少朝堂动向。 那日听了几个小黄门围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了些事情,她心头一紧,顾不上手中活计,便跑去找宋扬灵。 她推开门,气喘吁吁:“扬灵……是真的么?孟大哥当真要回来了?” 宋扬灵一抬头,望着周婉玉的脸。双颊微微泛红,一双细长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她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些什么。不禁又拿眼光在周婉琴脸上溜了一圈。话是能骗人的,可是表情,双眼神采却半分做不得假。 她轻轻点头:“我拟的诏书,最快下月应当就能进京。” 周婉琴舒了一口气。倚在门框上,微微侧着头,嘴角带着敛不住的笑意。那一刻,宋扬灵竟在她身上看到了宛若天人的华彩。 她突然觉得堵心。便垂下头去,敛了敛心神。9; 提供Txt免费下载)跟在蔺常身边日久,倒是涵养功夫越来越好。喜怒不轻易形于色。 周婉琴心中高兴,掩饰不住,小鸟似的拉着宋扬灵说长道短。她耐着性子陪了一会儿,见魏松从外头走来,便抢先开口:“是不是陛下叫你来的?” 魏松本是受宋扬灵所托去查点事情,此刻来回话的。听宋扬灵问得奇怪,立时反应过来,顺嘴接到:“是,说有个什么奏折的问题,叫姐姐赶紧过去。” 周婉琴听得如此说,只得悻悻道:“你们有事,先去忙。我的活也还没做完。”便告辞而去。 魏松虽从未听宋扬灵在背后议论过周婉琴,却也察觉出她对这个表姐不尽信任。想来也是,周婉琴性子软弱,没主意,任谁也不敢以要事相托。 待周婉琴走远,魏松才道:“你列的人名我都打听过了,确实如你猜测,郑健德不是看上去那般不党不群。他在家乡时,曾就读雪松书院。而戴敛的岳父则在雪松书院授课。”这并不是直接关系,至多说明郑健德有可能是戴敛的人。 魏松见宋扬灵脸上有犹疑之色,又道:“还有一事。郑健德家中有一管家是戴敛曾用过的人。你说,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郑健德正是此番上书请召孟昱回朝的人。此人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亦从未见与谁走得近。倒是清廉刚正的做派。 宋扬灵起初只疑心是韦明德搭上了郑健德的路子,以挤走孟昱留他驻守望楼。但细思一番,又觉得不太可能。韦明德是李长景的爱将,若随李长景出征,必在一等功之列,何必留守一个小小望楼?除非他有更大的打算。 一来是为孟昱考虑,担心他一入官场便遭人暗算埋伏。二来也是为她自己打算,她掌宫中制诰,游走在后宫与朝堂之间,理清两方派系脉络方能游刃有余。是以经常托魏松去打听她不方便出面询问的事情。 然而如果郑健德是戴敛的人,那么更说不通了。戴敛为曾纪武门生,向来与李长景不睦。他的人怎么可能帮韦明德――众所周知的李长景的人! 除非,韦明德决意脱离李长景,转而投入戴敛门下。 宋扬灵微曲手指,轻叩桌面。李长景是军中最得帝心者,多少人想巴结而巴结不上!韦明德却偏偏放弃这样的大树,转头日薄西山的曾纪武! 只怕韦明德亦是有所打算。 宋扬灵喟叹一声,斜倚在椅子上,幽幽地道:“孟大哥拿下望楼,其间凶险只怕不足为外人道。而九死一生,打下来的果实却是别人互相争夺的口中食。” 魏松不解其意,问到:“难道朝廷还能亏待孟大哥不成?不是已经封了将军么?” “朝堂当然觉得封了五品就不亏待了。所以,才召他回京。”宋扬灵说着又自嘲一笑,道:“总也不能守一辈子的边关,也许京城自有机缘。” ―――――― 孟昱自从接到回京圣旨以后,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回来日期竟比宋扬灵预料的还早了数日。 他在京中并无居所,只得先回军营。李长景亲自慰问,又令人备酒菜,就在营中犒劳众人。第二日便领孟昱入宫等候觐见。 蔺常当庭宣他上朝。见了之后,自是大为褒奖,赏赐金银宅邸。又关心其家中景况,问他还有何求。 孟昱细细说了家中情形。 蔺常不假思索,当场颁布旨意,称孟昱于国有功,恩赦其所有入罪族人。 孟昱大喜不已,立即叩谢皇恩。盛赞之下,他倒仍是颇有分寸,只说了出生入死的袍泽之情,请陛下亦加赏于他们。其余并未所说。 蔺常当场考校了孟昱兵法乃至文章,见他对答如流,甚是满意。散朝之后留下孟昱及群臣,赐宴凝晖殿。他还特意叫来蔺楠和蔺枚,赐孟昱宫中行走身份,陪皇子读书骑射。 席间,孟昱自觉酒沉,借口净手,走至外间。一晃已经两年,他居然又回到了这皇宫中。想起宋扬灵亦在此处,陡然一阵心悸。 他只想四处看看,兴许就遇上也未可知。但又谨记身份,知道不可乱走。立在当场,心如刀绞。 过得片刻,他情知不可再耽搁下去。无奈转身,正要往回走,忽听得一个犹豫声音:“孟……昱?” 他立时回头,刀刻般的眉眼如罩春风。 宋扬灵只觉面上一红,却强撑着没有低下头去,而是迎头望向孟昱的眼睛。 “好久不见。”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宋扬灵正待笑,陡觉鼻子一酸。两年时光,若指间流水。多收愁肠百结的心思,竟化不成只言片语。她的肩背微微颤抖,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里,才强忍住没哭出来。 孟昱的鼻尖亦微微抽动。他突然上前一步,竟将宋扬灵一把揽进怀里。满怀温软才让他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一场。 宋扬灵终于忍不住,轻轻哭了出来。又担心被人看见,从孟昱怀里钻出,伸手擦了一把眼睛,笑着催他:“快去入席罢。” 孟昱自觉方才莽撞轻浮,颇为自责。但不知为何,却一点不后悔。他又说:“陛下赐我陪皇子读书,往后应是再有机会相见。” 宋扬灵点点头:“下回进宫记得给我带朱家巷谢婆婆的流云糕。” 两人这才噗嗤一笑,各自别去。 宋扬灵越走步伐越轻盈。她觉得好像一切挫折都已到头。孟昱前程无量,而她深得帝心。她想,待得二三年,她年纪稍大,陛下应会准她一门亲事罢。 ―――――― 过得数月,韦明德上书朝廷称西域诸国皆有臣服之意,恳请多派兵马以期控制整个西域。 接着戴敛即刻上书,称韦明德所奏有理。更建言设西域府,总理西域诸国事务,以及开辟西线,待他日北征,从西面攻打罗摩。 宋扬灵这才明白戴敛与韦明德所谋之事。想必韦明德转头戴敛,而戴敛的允诺就是整个西线兵力。难怪韦明德要放弃李长景这颗大树,竟是野心勃勃到想并驾齐驱,西线作战。 然而事情又起波折。戴敛推举人选时,竟称韦明德历练不够,应由曹猛赴西域任总督。 韦明德得知事情有变时,蔺常已经颁下诏令,着曹猛领兵五万开赴西域。 韦明德气得砸了一屋东西。想不到最后竟被那戴敛过河拆桥,摆了这一道! 宋扬灵修书一封给孟昱,详述内中情由。孟昱才知这背后纠葛算计,如此之深。韦明德赔了夫人又折兵,孟昱倒是一点不替他可惜。入了棋局,当只以胜负论。 只是想起这段时日他常见李长景。倒是一点没看出他遭心腹背叛的气急败坏,甚至待韦明德从前亲信部下仍是一如往常。 始知,如李长景般,才非常人。 ------------ 第51章 风满楼(一)补齐 这一年秋天,麦穗坠弯枝头,稻香飘散千里。[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就连最为边远贫瘠的青州,亦迎来丰收。 在天高云淡的秋日里,李长景率军四十万开赴边境。 秋天,在玉池关以北,千里草场的绿草开始枯黄。冷风打着璇儿吹来。夹杂着砂砾与冰雪。而玉池关以南的睿朝,绵延千里的田地里是灿烂的丰收景象。每当这个时候,罗摩人骑在马上,提着刀,冲进玉池关里,亦会迎来他们的丰收,来度过寒冷的漫长冬季。 而这一次,他们可能想不到,一向龟缩在城墙内的睿朝人正摩拳擦掌,欲亮獠牙。 彼时,孟昱已经在京中站稳脚跟。陛下钦赐将军府在御街西的荣宁巷,短短一条小巷子,住了五六户人家,俱是朝廷命官。 他父母皆已亡故。便将在宫中做守卫的弟弟孟昂接了回来。孟家本是书香世家,孟昱考虑到他自己已经投身行伍,弟弟就怎么也不能不读书了。因此费了一番心力请到一位饱学之士,给孟昂讲经授课。 孟家还有一些被流放的亲戚,得陛下恩赦之后无处可去。孟昱也都接了来同住。 他因公事繁忙――不是进宫陪两位皇子,就是去军营操练,倒甚少回家。 李长景领军北征前,将一支刚募的新军交给孟昱操练。此次北征经过数年周密部署,带多少人,有谁领兵,都早已定下。是以孟昱没有机会参加。 大军出发那日,蔺常亲自送行。但见旌旗猎猎,铠甲明亮,军容肃整。蔺常把盏相送,李长景满饮杯中之酒,半跪于天子跟前,道:“末将深受皇恩,无以为报,此番出征,定当不胜不还!” 蔺常扶他站起,道:“数年心血,在此一战。你的将才,朕很清楚。他日待你凯旋归来,朕当在此山下亲迎。” 君臣就此别过。 ―――――― 不出一月,即有边关喜报。李长景大军初到凉州,便遇上罗摩军队前来抢掠。双方在玉池关外兰亭镇交战。李长景大败罗摩军,斩杀两千人有余。之后趁胜追击,赶出罗摩人数百里有余。 朝廷上下大为振奋。以往与罗摩战,多是罗摩前来侵略,而睿朝军队谨守城防。如此番主动追击罗摩而大胜,实在少数。 就在胜利的喜悦尚未散尽之时,突然有人上书议及立储。 蔺常读奏章时,宋扬灵就在旁边。她并不知道奏章里所陈何事,只见蔺常突然立起,静默了一会儿。似在沉思,看不出喜怒。 宋扬灵便道:“陛下可是累了?不若歇一会儿或是出去走走?” 蔺常摆摆手,复又坐下,没批复,只将那本奏章置于一旁。 没过几日,朝会上,礼部郎中王培沂再次论及立储一事。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一长篇,最后道:“国无储君,民心不安。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此乃圣人之言,祖宗之法。[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皇二子蔺楠既为长子,请立其为太子。” 太子之位空悬多年。蔺常从来不提,不代表满朝文武不为之谋划。事关下半辈子的富贵权势,谁没有自己打算?没有想站或者不得不站的政治队伍? 王培沂骤然提及此事,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诺大一个宁安殿,白玉为堂,黄金为座,竟装不下这殿中人满腹心思筹算。 议论之声顿起。有附和者,有反对者,亦有不发一言只求明哲保身者。更有人激动之下说出陛下正当壮年,皇后亦是年青,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嫡子?! 蔺常看着胡子苍苍的史馆大学士一脸正经说出这话,不禁大笑出声,然后道:“此事容后再议。” 然而议论之声稍减,却并未完全消退。 蔺常蓦地收紧表情,目光严厉环视一圈众人,沉声道:“此事朕自有考虑,妄议者以扰乱朝堂处。” 众人这才噤声不语。 然而,不出几日,有流言传出。称此次请立二皇子为太子之事乃李长景主使。故意选在他离京出征期间,以撇清关系。 当日朝堂之上蔺常虽严令不再商讨此事,然而到底事关重大,流言袭来仿若洪水。 ―――――― 朝堂上发生如此变故,后宫亦有风声。 就连向来不问世事的苏如信也听到风言风语。她虽然向来慈善宽厚,这一回突然板起面孔,严厉训斥下人,不可再提此事。 刚训斥完,便看见蔺枚从另一侧走来,脚步迟滞,神情有些郁郁。这好几个月以来,蔺枚皆是如此,郁郁寡欢,也不太出门,每日除了学堂便是回家。好几次蔺楠来找他,都叫他给躲了。 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苏如信念佛多年,修养得性格越发恬淡。蔺枚不肯说,她便也不追问。只道儿子大了,难免有些心事。人生在世,有些心魔,只能靠自己参透。 她正要叫人来嘱咐几句晚饭做两样蔺枚爱吃之物,不想宫人来报,说皇后到了。苏如信想了想,即刻走入里间,对蔺枚说,上回帮太后抄了几卷《金刚经》,叫他此刻送过去。 蔺枚仍是怏怏的,却接过来,应了好。他同他母妃一起接了皇后的驾,略寒暄两句,便告辞去太后处。 蔺枚转身刚走,曾巩薇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略润了口茶,嘴角含笑,满意地道:“看来看去,几个皇子中,还是枚儿最像陛下。只是陛下从前更英气些,枚儿继承你的书卷气。陛下说过,相比较武力,治天下更需要文气。”曾巩薇长得端庄大气,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也不觉得别有用心。 苏如信知道皇后来意不简单,谦恭一笑――她是瓜子脸,细长的清水眼,娟秀得很。后来因为身子不大好,看上去越发文弱。这一笑,如风中柳枝一般,带着怯怯之意,“皇后过誉了。枚儿年纪小,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得很。” 曾巩薇笑得颇有深意:“不是我过誉。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好些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 苏如信心下一沉,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 话说蔺枚揣了几卷经书,也不叫人,独自一人朝太后慈坤宫踱去。途经季英阁,不由的停下脚步,想起数月前的事情,还有些恍惚。 听着高墙里的笑语声,不禁怀疑是黛筠和蔺楠。陡觉心中一痛。便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走了。 他其实听得没错,蔺楠恰好正在季英阁里。蔺楠本是约了孟昱进宫来练习骑射,还叫了蔺枚一起,被蔺枚托词推了。练完之后,蔺楠记挂着要去季英阁给黛筠送东西,便匆匆与孟昱别过。 孟昱独自一人出宫,绕了一圈,恰巧从勤政殿门口路过。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只得悻悻离去。不料,恰在这时,周婉琴提了一壶水从里面出来。远远一看,难以置信般,叫了一声:“孟大哥!” 孟昱回头见了她,笑道:“是你……”故人相见,总是高兴的。 而这个故人是孟昱时,周婉琴就更为高兴。那欢喜藏也藏不住。放下水壶,立时从门里小跑出来,道:“听说你回京了,我还想着能不能遇见。”她刚浇完花,额头略微几点汗珠,手上又全是水,那手背轻轻擦了擦,还是湿漉漉的。孟昱见状,便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周婉琴。 周婉琴微微一愣,欢天喜地接过来,擦脸时,只觉脸上烫得厉害,心里也慌得很。不得不低下头,甚至不敢看孟昱,只小声道谢。擦完以后,拽着那块手帕,轻声道:“我洗了以后再还给你罢。” 孟昱无所谓地笑笑:“恰巧是新的,我还没用过。就送给你罢。” 周婉琴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火烧。又生怕被孟昱看出破绽,赶紧找了些寻常话题来问:“我听说,孟二伯一家都来京城了?”她说的是孟昱的堂房伯父,正是流放遭赦免的,如今跟孟昱同住。因为周家曾与孟家同在江淮为官,通家来往,孟家的不少亲戚周婉琴都见过。适才有此一问。 孟昱点点头,道:“倒是我叔父一家,回了江淮。” 说到故乡,周婉琴不禁慨叹:“似孟大哥这般,还能回乡探望。而我,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亦不知道可以探望谁。” 孟昱见她神色郁郁,有意引她开怀,便笑着道:“你想家中何物,告诉我,我拉一车来给你。” 周婉琴扑哧一笑,娇嗔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彼时,宋扬灵正从外面回来。远远就看见孟昱递了一方手帕给周婉琴,接着二人又是语笑嫣然地一起说话。 她像被钉住一般,看在那里只是看孟昱和周婉琴。两人都甚开怀的样子。她心里一下就堵住了。酸涩之感慢慢爬上来,带着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比起来,孟昱应是更喜欢和婉琴在一起的罢。他们同在江淮长大,彼此之间又颇多熟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你站这儿发什么呆?” 宋扬灵吓一跳,立刻回头,只见来的却是蔺枚,怀中还抱着一些书卷。她立刻行了一礼,道:“没,没什么,看书上叶子看得愣神了。” 蔺枚奇道:“这有什么好看,不过是黄叶子罢了。” 宋扬灵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问到:“二殿下要去哪里?” 蔺枚朝怀里的书卷努一下嘴,道:“去慈坤宫,给太后送抄的佛经。”他想了想,又问:“你没什么事儿罢?” 宋扬灵摇摇头:“就等着一阵吃晚饭了。” “那陪我走一趟,正好帮我拿东西,我抱了一路,手酸。”说是这样说,也只拿了两卷给她,做做样子。 宋扬灵只得陪着他往前走。 刚走了两步,蔺枚突然说:“上回的事,真不好意思,无故冲你发脾气。” 宋扬灵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侧头一脸疑惑望着蔺枚。 蔺枚见她显然是忘记了的样子,没好气,道:“就几个月前,在季英阁。本来不管你的事儿,我却把气都撒你身上。” 宋扬灵恍然大悟似的,又“啊”了一声,突然自嘲一句:“受点气么,在这宫里再常见不过了。” 蔺枚倒笑了:“你一个御前正当红的女官,也常受气么?” “我从前在掖庭,何止受气,还挨打呢。现在么,受气倒少些,但人情复杂,总有难以融通的时候。” 蔺枚见她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便逗她:“下回谁再给你气受,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宋扬灵闻言笑起来:“口说无凭,得立个字据。”笑完,她见蔺枚心情挺好,便小心翼翼问一句:“你,都看开了罢?” 蔺枚知道她问的是黛筠之事,突然又有点郁闷,淡淡道:“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皇兄的,我早都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便与孟昱、周婉琴碰上了。 宋扬灵站在蔺枚身后,微低着头,看孟昱和周婉琴一起向蔺枚行礼。脸上不由得一点表情也无。 蔺枚示意他们免礼,又冲孟昱点个头致意。 孟昱见宋扬灵和蔺枚一同走来,目光在二人身上不禁打量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宋扬灵脸上,见她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宋扬灵见孟昱和周婉琴挨得极近,几乎胳膊挨着胳膊。心里一下就酸涩难言。连周婉琴同她见礼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还礼,姿势还没摆好,就听蔺枚在前头催她:“快来呀。” 宋扬灵只得匆匆跟上去。 孟昱回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沉重。还很不高兴。 ------------ 第52章 风满楼(二) 慈坤宫还挺远,蔺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扬灵聊天。(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宋扬灵问他怎么这时候去送经书。 蔺枚毫无防备之心,直接说:“皇后来看我母妃,他们大约有些什么话要说。母妃找这个借口支我出来。” 宋扬灵倒是大吃一惊,一来没想到蔺枚竟然这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来没想到皇后与德妃竟真的已有背人之事。 她笑笑,有心帮蔺枚圆话,便道:“二殿下真是会说笑,想必皇后与德妃有些家务琐事要说,德妃担心你听了无聊,才叫你出来罢。” 蔺枚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神情冷峻:“说甚么都好,反正我也不感兴趣。我就巴望着将来我离宫建府,逍遥自在没人管。” 宋扬灵侧头望了一眼蔺枚。她不怀疑他说这话的真心。可是,他身在帝王家。有些东西,即便他不想争,别人也会逼他去争。她不由得低声道:“太子人选并未定下。” “反正肯定是皇兄无疑了。李将军都着人上书,请立皇兄为太子。他那么受父皇重视,这多半也是父皇的意思了。”蔺枚的语气带着点无所谓。 “那封议储的奏章不一定是李将军叫人所奏。” 蔺枚本来对这事不是太在意。因为打小他就已经接受皇位属于皇兄这一事实。从未肖想过,自然谈不上失望。此刻听宋扬灵如此说,倒是十分好奇――所有人都说那是李将军指使的,怎么就她说不是。,脱口问道:“为何这样说?” “李将军虽然圣眷正隆,在朝中也颇有威望。但其实他几乎不与文臣来往。就算有交好的武将,也多为他直系军队里的下属。他并未刻意拉帮结派,培植势力。可以说,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再无战事,李将军定不会有今日风光。按照他一贯行事风格,我不认为他会做这样的事情。” “你知道的可真多!”蔺枚突然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又问一句:“那你说这背后到底有没有主使的人?”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宋扬灵面上仍带着笑意,朝左右望了望。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送了经书之后,太后留蔺枚用饭,宋扬灵便得独自一人回去。蔺枚叫住她:“我叫人就在此处给你备饭,省得你跑回去,菜都凉了。” 宋扬灵想了想,推辞道:“我还是回去吃,不然都知查问起来,不好交代。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叫旁人知道了,还当我有什么居心。” 蔺枚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担心有人说她讨好自己,可是又有点不高兴于她一副撇清关系的态度,便挥挥手:“你爱去哪儿便哪儿。” 宋扬灵只当他小孩脾气,也不同他计较,施了一礼,便走了。 蔺枚立在廊檐下,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屋。表情有些寥落。 ―――――― 话说宋扬灵一回到勤政殿,就见周婉琴朝她跑来:“穗明宫来人了,说德妃宣你去回话。” 宋扬灵吃了老大一惊,无缘无故,德妃怎么可能宣她!一边急急忙忙地问:“说什么事儿了没?来多久了?”一边朝屋里走。 “倒没说要做什么,等了有一炷香时间了。” 宋扬灵一进屋,只见一个面生的宫女冲她笑:“宋较书罢?我是穗明宫的时英,娘子差我请您过去说句话。” “劳夫人久等,我这就跟您过去。”宋扬灵见她服色,品级比自己高,便行了礼。 “不客气。”素栀亦还以一礼。二人这便往外走。 ―――――― 进了穗明宫,宋扬灵打眼一瞧,果然与别处不同。院子里没种花,只有一片竹子。庭中有个小池塘,边上还有几株柳树。 进了正殿,也不见富丽装饰。只一张大书案上,摆了一只红玉鼎,一望便知定非凡物。 德妃并不在正殿。宋扬灵又素栀英进到偏厅,便见皇后与德妃二人端坐于上。她心内一紧,猜此番要说的话当不简单,不由得打点出十二分精神。身后,素栀朝众宫女使个眼色,示意出门等候。 宋扬灵行过礼。皇后带笑道:“不用多礼。叫你来不为别的,只因你常随陛下身侧,有些事要问问你。” 宋扬灵知道皇后的脾气,不敢推诿,便道:“皇后关心陛下,乃伉俪情深。但凡奴婢所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曾巩薇面有笑意:“好个会说话的丫头。你说得对,本宫正是一片关心,既关心陛下,也关心我蔺氏子息。我问你,前几日有人上奏请立二皇子为太子,陛下读到奏章时,表情若何?反应若何?” 宋扬灵只觉掌心一阵潮湿。她两手交握,也许是太过用力,手背上渐渐浮出青筋。照规矩她是什么都不能说的。但是皇后若真的想照规矩来,就不会宣她过来,更不会开门见山这样问。不仅要说,还得说出内容。 不过片刻之间,已有数个念头飞快转过。她抬起头,正面迎向皇后的目光,面容恭谨:“陛下批阅奏章时,奴婢只在一旁候命。只有陛下命起草旨意时,奴婢才执笔。但凡有旨意,也是陛下口述,奴婢不过记录而已。候命时,奴婢不得站在书案旁,看不见奏章内容,是以实在不知陛下是何时批阅议储奏章。也难说确切反应如何。” 一篇话说得清清楚楚,又推得干干净净。 曾巩薇轻哼一声,凤目一转,显是不太满意。 宋扬灵赶紧道:“请皇后恕罪。” “无罪何来宽恕之理?没看见就罢了。奏章以后,朝堂又大肆议论立储之事。依你看,陛下对此事作何想法?”曾巩薇又补充一句:“不必担心妄议,直说你的看法便是。今日这番话必传不到第七只耳朵。” “是。此事之后,陛下下朝仍同往常,似乎并无大事发生一般。事后,既未与朝臣商议此事,亦未曾提起。奴婢认为,陛下对立储一事,正如他在朝堂上所言一样,想容后再议。” 曾巩薇和苏如信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如信突然问道:“用过晚饭不成?” “谢娘子关心,奴婢尚未用饭。” 苏如信便唤素栀进来,交代道:“带宋较书用饭,叫厨房另作两样菜。” 素栀应了是,正要带宋扬灵出去。皇后突然道:“等等” 宋扬灵连忙停住,转身,等皇后示下。 曾巩薇笑得很得体:“本宫今日与宋较书相谈甚欢,也没带旁的东西,有一对青玉鸾扣,赏给你玩儿罢。” 宋扬灵立时上前致谢:“谢皇后赏赐,奴婢愧不敢当。” “上前来。”曾巩薇一面说,一面从身侧拿出一只锦盒――显然是一早准备好的。 宋扬灵只得上前接了,就听曾巩薇在她耳旁轻声说:“此事本宫自不会往外说,若有第四人知道,想必就是宋较书口风不严。” 宋扬灵微垂下头:“奴婢不敢。” ―――――― 待宋扬灵出去以后,曾巩薇侧过脸,望着苏如信志在必得地笑:“如何?可是如我所说,陛下对立储一事诸多犹豫。他并没有认定楠儿。” 苏如信脸上一丝浅笑,并无太大惊喜之意:“皇后聪明过人,又体贴圣意,臣妾从不敢怀疑。” 曾巩薇不同她卖这些虚文,直接道:“那宋扬灵的话虽做不得十分准,但也有一定参考价值。若是陛下真有意立楠儿为太子,值此李长景建功立业的时机,又有人上书请奏,顺水推舟也就把这事定下来了。不定,就是有其他考量。” “皇后说的有理。只可惜臣妾是一个无用之人,万事都需要皇后费心。” 曾巩薇面有喜色:“不过是叫人上道折子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回人人都说这是李长景主使,陛下怕是要对这位高权重的骠骑大将军有所顾忌了罢。” 她对自己这个一石二鸟的方法颇有几分得意。既试探了陛下心意,又栽赃了李长景。 二人又说了一番话,苏如信便起身恭送皇后。 待皇后凤驾远去,素栀才搀着苏如信回宫:“夜里风凉,娘子小心。” “那宋扬灵回去了?” “吃了一点子东西就走了,倒挺客气有礼,也不拿大。” “那是个聪明人。”苏如信突然感叹了一句:“年纪小小,说话就滴水不漏。” “要不是个好的,也到不了御前去。”素栀想了想,又说:“只是奴婢一直担心,皇后向来刚强,不是个能容人的。即便娘子与她合作,将来真能扶助咱们三殿下……”说到此处,素栀隐去不提,只道:“她是皇后,将来怎么着都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但是娘子您,没有这个名分,只怕同她仍是不好相处。” 苏如信的语气淡淡的:“且看她如何谋划此事罢。我……”她倒没说下去,跨过门槛,便在榻上坐下。一脸若有所思。 ------------ 第53章 风满楼(三) 自打上回撞见宋扬灵和三皇子一起去慈坤宫之后,孟昱总觉得心上挂了件事情。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这日,陪二皇子、三皇子骑了一回马,正想怎么开口问问,不想蔺枚先开口问他:“你和宋较书是青梅竹马?” “入宫前倒是不曾见过,但因为两家是世交,我父母常提起她。”他想了想,又问蔺枚:“三殿下常与她见面么?” 蔺枚笑笑,又掸了掸衣服上的灰,道:“从她去季英阁当差以后,倒是常见。”到底是男人,私底下谈论女人时,总免不了议论样貌,接着道:“长得倒是漂亮,但说话老气横秋的。不过脾气挺好,人也聪明。” 孟昱听他的语气倒是淡淡,不像有私情的样子,略微放心。不禁用一种很是自豪的口气说道:“扬灵不仅聪明,记性更好,过目不忘的。” 蔺枚看他一眼,笑道:“孟将军怎么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孟昱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想转开话题,蔺楠恰好过来,笑道:“说甚么?” “宋较书。” 蔺楠听了不禁笑着道:“她有什么好说?放眼整个后宫,还有比她更不解风情的?蔺楠在二人身旁坐下,一手搭上孟昱的肩膀,调笑道:“你不知道,我们三殿下是有名的美男子,走一路,宫女们恨不能将眼珠子挂在他身上。偏只这个宋扬灵,就跟看不见一样,整天只记着她那点差事。” 孟昱听到此,嘴角不由得微微向上翘起,浮起一点笑容。扬灵的风情,应是只有他一人看过。一面微微得意,一面帮宋扬灵说话――完全是维护自家人的口气:“扬灵向来做事认真,私底下也是很有趣的。” 蔺枚也说:“她心思细,挺善解人意的。” 蔺楠看了他二人一眼,只笑笑,却没再说话。 歇息之后,蔺枚要回宫,蔺楠叫他:“今儿陪我去季英阁读书罢,你好久不曾去过。” 蔺枚起先还颇有兴致,一听蔺楠提到季英阁,自然想到黛筠,顷刻就没精打采:“我要回去帮母妃抄经。” 蔺楠颇为不屑:“那有什么好玩儿?闷都把人闷死。” 蔺枚像是斗气般:“我觉得挺好。” 孟昱察觉蔺枚情绪有异,便居中调和:“末将倒是一直羡慕季英阁里书本如林,二殿下能否带末将去看看?” “想去跟我来就是。(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蔺楠转念一想,就他跟孟昱去也挺好。趁此机会,联络加深感情。孟昱是个将才,若能笼络,将来势必有利。念及此,就不再勉强蔺枚,由他先行回宫。 蔺楠和孟昱到了季英阁,才看了一会儿书,蔺楠趁孟昱不备,便溜出来找黛筠。偏黛筠在洗澡,想进去鬼混,但又顾忌这里毕竟他父皇的地方,万一让人看出破绽,届时麻烦。隔着门缝,看见晶莹水珠在黛筠细腻的皮肤上闪动。脖子纤细,一痕雪脯,看得他心中火动,口干舌燥。 站了半天,才意兴阑珊地走出来,立在廊檐下。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过来。再一看,却是宋扬灵。她穿一身湖蓝衣裙,清淡得让人如沐春风。怀里抱了几卷书,恰好压在胸下,显得胸前更是浑圆隆起。 他便走过去,绕到宋扬灵身后,往她肩上一拍,笑道:“怎么让宋较书亲自做这些粗活?” 宋扬灵见是蔺楠,施了一礼,又请安。 蔺楠还了礼,笑着道:“我来帮你拿。”一边说,一边已将手伸过去。 宋扬灵见他笑容有异,一双目光竟是直勾勾盯在她胸前。不由的又是气,又是羞愤,双手往上一托,用那书卷挡在胸前。 蔺楠跟宫女调笑惯了,只当宋扬灵是欲擒故纵。一手从她后背绕过去,竟是要将宋扬灵圈在怀里。嘴里尤道:“你擦的什么香?倒是……” 话未完,只觉手上一疼,不由得转过身去――却是孟昱正牢牢抓着他的手腕。 孟昱一脸冷峻,盯着蔺楠:“二殿下自重!” 蔺楠恼羞成怒,喝到:“你给我放开手!我和她玩玩儿罢了,你急什么!” 孟昱手上更是用劲――蔺楠只觉手腕都要碎了一般。咬着牙道:“孟昱!你敢” “末将不敢!”孟昱一面说,一面用劲将蔺楠拽离当场,又朝宋扬灵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走。 待宋扬灵走后,孟昱才放开蔺楠的手,抱拳请罪道:“末将乃粗鄙武夫,手下没有轻重,请二殿下恕罪。” 蔺楠哼一声,摸了摸疼得龇牙的手腕,拂袖而去。 孟昱担心宋扬灵羞愤,便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 话说蔺楠回到长乐宫中,适逢他母妃去太后宫中请安。他坐在椅子上,心中越想越气。因李贤妃得宠,后宫诸人谁不巴结着长乐宫?加之李锦舒性格嚣张跋扈,蔺楠受其母影响,未免骄矜,几时受过这等气?!此刻哪还想什么笼络孟昱,只想一定要把宋扬灵弄到手,届时好好煞一煞孟昱的傲气。 他寻思他母妃向来宠他,有求必应,只要在母妃跟前软磨硬泡一番,不怕她不想法子帮自己把宋扬灵给弄到手。 想到此,心里的气才顺了些。立时叫小宫女来问:“我母妃去了多久了?差个人去看看,看几时回来。” 小宫女尚未应命,就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女声:“几时这等离不得我了?” 蔺楠满面笑容迎上去:“母妃可总算回来了。儿臣担心天气寒凉,着人去看看。” 李锦舒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蔺楠一眼:“你不是闯祸了罢?还是又有所求?” 蔺楠嘻嘻笑道:“真是知儿者莫若母妃。儿臣当真有件事情要求母妃。” 李锦舒也不看他,往榻上一靠:“说来听听。” 蔺楠将熏笼往一旁移了移,挨在他母妃身旁坐下,道:“那个宋扬灵,家世虽然差些,但知书识礼,儿臣觉得……” 话未完,就叫李锦舒给打断了:“竟然是她!我还当你要求那个米黛筠。” 蔺楠吃了一惊,立时噤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母妃。 李锦舒看儿子那吓傻了的表情,倒觉得好笑:“怎么,还想瞒着我?我拢共就你这一个儿子,还不把满腹心思放你身上?你倒也知道轻重,宋扬灵可比米黛筠有用得多。这事儿,我权且记下。还有一事要同你说。” 蔺楠听他母妃应承了,欢喜无限,一叠声问:“母妃要说什么?” “方才去给太后请安,你父皇也在。说到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定门亲事。” 蔺楠倒不诧异。他今年二十,是早该定亲。他也清楚,他的亲事牵连甚大,不是他自己做的了主的,是以从未报过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美丑于他都无所谓,家世好就够了。 “哪家的小姐?” 李锦舒嘴角上翘,显是得意与欢喜:“汝州周氏的嫡长女。” 蔺楠应一声,颇有些失望:“不曾听过,家族里没什么重臣罢?” “确实是没有。”李锦舒面上是控制不住的笑意,戳了一下蔺楠的额头:“你年轻,未曾听过,那是绵延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前朝时,出过两位皇后。本朝的开国皇后亦是周家女。一门三皇后,你想想,何等尊贵!如今你父皇要给你求娶周家之女,你又想想,这其中意思,何等明显?!” 蔺楠这才大喜过望,语气还克制着,表情却已经甚是激动:“父皇待儿臣自来是不同的。” “你这段时间还是收敛点,什么宋扬灵、米黛筠的,完婚后再说。” “是,是,一切听母妃的。” ―――――― 一直快到勤政殿,孟昱才追上宋扬灵。 他从后面拽住宋扬灵的胳膊,将她拉住。 宋扬灵回过身来,本来面上诧异,见是孟昱,才放下心来。又见孟昱正拉着她胳膊,两人之间几无距离,近得呼吸相闻。一时芳心大乱,脸上如染烟霞。 孟昱闻到一阵舒心的香气,又觉隔着衣物,仍能感到宋扬灵皮肤的温度。自觉孟浪,便放开手,又往后退一步。因为不好意思,面上便有冷峻之色。而心中却涌起异样柔情。 他轻声道:“我来看看你。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二皇子动你。” 闻言,宋扬灵只觉心中异样感动。慢慢垂下头去,露出一截洁白细腻的脖子。想说谢谢,又觉得二人之间似谈不上谢字。半晌,才说:“二皇子为人刚愎自用,又气量狭小。你开罪了他,才是要小心。” 孟昱倒是不在意:“他毕竟只是皇子。我是陛下的臣子,不是他的。” 二人说话间,不妨远处早站了个人。 身穿青色宫装的周婉琴,立在树下。看着孟昱拉住宋扬灵的胳膊,又看着二人闻言细语。只觉摧心断肠,痛不欲生。她怎么那么天真,以为孟大哥会中意自己? 不经意间,眼泪已糊了一脸。 ------------ 第54章 风满楼(四)捉虫 为示郑重,蔺常特意遣礼部尚书带百人前往汝州周家提亲。求书网小说qiushu.cc 汝州距京城不远,在商城山下。周氏渊源深厚,早在本朝建立之前,已是王侯贵族。开国时,太*祖皇帝曾中年丧妻,便续娶周氏女为后。照例,周家享有爵位。 但周家一直不曾有人入朝为官。倒是出了好几位学识渊博的先生。幕天席地,公开授课,被称为大贤之人。 历任皇帝为表礼贤下士,亦曾三顾茅庐,请周家子弟出山。不过超然物外之人自然是不屑于俗世浮名。蔺常登基时,曾遣人去过周府,请周大先生入朝为官。照例是铩羽而归。不过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周三公子特意为蔺常写了一篇赋,也算是给足面子。 蔺常如此大张旗鼓派人去提亲,想必已经事先沟通过,周家应是也许了这门亲事。 周家虽处江湖之远,却有庙堂之名。朝中深知底细的人皆言道,若娶得周家女,嫁妆都可不要,只那政治名望,便是位极人臣也不一定能攒到。 是以,满朝文武同李锦舒想法一样的不在少数,认为陛下为二皇子求娶周家女便是定其为太子的暗示。 宋扬灵一直以为蔺常迟迟不定下太子人选,是对二皇子有所犹豫。不想近日皇后与德妃走近之后,陛下反倒属意二皇子了。 思及前日之事,想蔺楠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并非对她真有什么兴趣。只是担心孟昱因此开罪了蔺楠,倒是麻烦。本欲找孟昱一同商量,但又不知他是否进宫。只得作罢。倒是她与黛筠已然情同姐妹。连与二殿下的事情,黛筠都同她说过。如今二殿下成亲在即,她担心黛筠因此而伤心失意,遂决定先前去探望黛筠。 正是中午休息时分,季英阁里静悄悄的。宋扬灵沿着抄手游廊,来到黛筠屋里。只见门虚掩着,她便推门进去,口中轻唤:“黛筠?”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米黛筠笑着出来。一把搀了宋扬灵的手,二人相携在榻上坐下。 只见米黛筠穿了一身绯色宫装,颜色鲜亮,更衬得面若桃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一双杏核眼,下巴虽窄,两颊却丰腴有肉,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眼波再一流转,真如三月日阳,暖人心意,又明媚灿烂。 宋扬灵本来满腹心事,被她这一笑,倒松快不少。她抬手帮黛筠理了理鬓旁碎发,轻声道:“我来是想看看你。陛下为二殿下定了周家小姐,想来你已听说。” 黛筠突然扯着嘴角一笑,从榻上站起来,道:“你放心,我没什么可难过的。这事儿,我想得再清楚不过。我一个秀才之女,既无门庭,又无权势,难道还敢肖想皇后之位不成?你看,贤妃、德妃,哪一个不是大家小姐?不也只做着妃子么?”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又笑着强调一句:“我有什么可看不开的?” 宋扬灵也站起来,看黛筠嘴上逞强,表情却有隐忍之伤,倒不禁替她难过。她口口声声的皇后之位、妃子之位、权势门庭,算起来是这样没错。可她与二皇子青梅竹马,识于幼时,这中间种种又怎是门庭可以计算? 真心怎么测量?情意当值几金? 而将来,蔺楠真的登上皇位,后宫三千佳丽,乱花迷眼。黛筠的青春美貌,真情嘉意,会不会沦为陪衬? 也许,嘴上说着情意千金,心里却当它分文不值,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哪个人又能这般绝情决意?! 似黛筠这般,依然垂了双眸,难掩伤心。 “但愿你心里真这般想。黛筠,我说真心的。天家,后宫,所谓情意,是最容易被作践的。” 黛筠只觉心底一个她向来不敢碰触的脓包被戳破,可是她不觉得疼,反而感到安慰。因为有人知道她的难处,有人体谅她的恐惧。 她颤着声音问:“扬灵,我们情如姐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罢?” 宋扬灵拍拍她的后背:“放心,想去也没地儿去。想嫁人都没人要。旁的事也做不了,只好听你说说话。将来等你当了皇妃,苟富贵,勿相忘哪。我也不求别的,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行。” 黛筠噗嗤一笑:“你怎么会没人要?这后宫里,没人比你更好看。” “那三殿下还说我是老学究!”宋扬灵故作懊恼。 “我看,你跟三殿下倒是一对儿。不如我做个红娘……”米黛筠笑道。 宋扬灵在她背上拍了一把:“疯了这个丫头。” 二人又细细说了一会体己话,宋扬灵才要告辞而去。米黛筠面上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道:“你在那边,我也不是很方便常过去。你得空了就来看我。” 宋扬灵想了想,终是忍不住提醒道:“男子心性如风,最是难以把握。你切莫一头扎进去出不来。况且,那毕竟是殿下。输不起的。” 米黛筠知道宋扬灵素来谨慎,肯说这种掏心掏肺的话实属难得。点点头,道:“我明白。” ―――――― 宋扬灵从季英阁回勤政殿,经过上善阁,隔着花木,远远望见皇后车架朝后苑的方向行去。虽无人看见,她仍是恭敬立于树下,待车架过去。依这方向看来,皇后应是又去看望德妃了。 也是,陛下做了如此大的举动,皇后怎能不心急? 她正想得愣神,不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里风大,也不怕给冻着。” 声音倒是熟悉得很。 她惊喜地回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你怎会在这里?” 孟昱笑着道:“三殿下留我用膳,刚从穗明宫出来。” 宋扬灵便指着斜后方说:“皇后刚过去,怕是去探望德妃。”说完,又急急忙忙问孟昱:“那日之后你可曾见过二殿下?他待你态度如何?” 孟昱皱了皱眉:“倒不曾见过他。他成亲在即,诸事缠身,东方先生准了假的。” 闻言,宋扬灵满脸焦色:“只怕二殿下没那容易消气。我毕竟在陛下身边做事,他纵有心为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担心你,就算他现今只是皇子,前程上阻拦不了你。你日常陪伴他们,他故意折辱,就让你有受不尽的气了。况且,陛下为他定下周家小姐,只怕真的有意……”她机警地望了望四周,又压低声音说:“传位于他。若是这样,长远来看,真是说不尽的麻烦。我想,李将军向来公正惜才,你若是能得他青眼,想必二殿下会有所忌惮……” 孟昱突然伸上前一步,将宋扬灵压在树干上,近得能看清彼此的睫毛:“就这么担心我?” 宋扬灵只觉紧张得心都不敢跳了,待感受到孟昱温热的气息,心又咚咚咚如同擂鼓一般跳起来。 “你……你站这么近干什么?”她微微侧头,想逃开孟昱的目光。 孟昱却突然拉住她的手,放在他自己胸前,柔声道:“我说过要你放心,我不仅不会有事,终有一日,我还会带你离开这里。” 宋扬灵只觉天旋地晕,恍然不知身之所在。 “陛下若是真的有意传位二殿下,名正言顺封他为太子即刻,何必遮遮掩掩?二殿下哪一条不符合太子标准?就是太符合,而陛下又一直不松口,所以越暗示,越可疑。” 说到政事,宋扬灵陡然平静。想了想,孟昱所说有理,不禁懊恼:“我怎会没想到?” “你聪明过人,怎会想不到这些?只怕……只怕……”孟昱笑得不怀好意。 宋扬灵奇道:“只怕什么?” “关心则乱……”孟昱说得意味深长。 宋扬灵听了又是双颊一片红,伸手推了孟昱一下:“谁关心你了?”说完,又觉得与心意不符,底气不足,趁孟昱不备,一溜烟跑了。 孟昱在她身后,又是好笑,又有点不舍。一低头,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脂粉香气。 ------------ 第55章 风满楼(五)补齐 宋扬灵跑到半路,忍不住停下脚步,朝后望了望。(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没见着孟昱的身影。她估摸着已经跑过黔阳门,孟昱多半是从那里出宫了。 不禁有点懊恼,低头望着她的双腿,暗想,跑那么快做什么?也没来得及看他出宫。 一路懊恼着回到勤政殿,进正殿时还心不在焉。 就听身旁骤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怎么愁眉苦脸的?上哪儿去了?” 宋扬灵一惊,猛然抬头,见是蔺常,立刻敛衽行礼,脸上也换了惯常的恭谨肃穆,答道:“奴婢去了趟季英阁,回来路上,见树木凋敝,有些悲秋之意。”正正经经的语气将伤春悲秋这种小女儿情态说得仿若流程公事。 蔺常觉得好笑,又扫一眼,见她两手空空,便说:“朕书阁里那些书都叫你给看完了罢?好些朕都没工夫看。”带着点调笑的怨气。 宋扬灵一笑,道:“托陛下的福,奴婢沾光了。” 蔺常哼一声:“也不能叫你白看了朕的书,得叫你做几篇文章才是。” 宋扬灵看蔺常心情还好,猜他有意逗自己,便故作唉声叹气道:“陛下,案牍都忙不完了。再说,我才疏学浅的,陛下想看我笑话也换个不那么让我劳心劳力的法子罢。” 蔺常哈哈笑起来:“竟然跟朕讨价还价!” “不敢,不敢,不过是想保存点心力更好地侍奉陛下。” “这么能言善道的,朕给你指派个差事。楠儿成亲在即,礼部有许多繁文缛节,贤妃又有许多讲究排场,你就在中间调停传话罢。” 宋扬灵一听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估摸着测蔺常的语气虽是像猛然想起,随意将这差事指给自己。但是堂堂天子,又是母舅为当朝大将军的大皇子的婚事,怎么可能草率!必是一早就想好要自己去当磨心的。 这就不敢讨价还价了,连声应是,还道:“承蒙陛下抬爱,奴婢一定尽全力做好。” 面上带着笑,心里却苦不堪言。贤妃向来嚣张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还会管礼部那些人的条条框框!而礼部嘛,宋扬灵接触过的,真正是将礼制恪守到古板的一群人,大约孔夫子再世,都辩不过他们。 这中间还有多方意见要顾及。太张扬,太顺着贤妃,皇后肯定又得不满。太后虽然不管事,也总得向她汇报才是。关键还有陛下的意思,叫自己去肯定不只为居中调停,还要适时传达陛下的意思…… 大约是免不了受气了。 宋扬灵才心里重重叹口气。 蔺常也知道这事情最费心神,不好处理,便望着宋扬灵笑:“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朝堂上,君叫臣死,臣还不得不死呐!她这算什么!刀山火海还不得闭着眼睛往前冲!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抱怨两句倒是能发泄发泄,可有什么用?徒惹陛下不高兴罢了。(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还不如欢欢喜喜应下来,做个漂亮姿态。陛下也是人,自会记着这份情。 宋扬灵便道:“为陛下排忧解难是奴婢分内之事。” 蔺常满意一笑,又问了宋扬灵些事情,便说有些困乏,要歇一歇。叫她着人看守门户。宋扬灵这才出去,叫了小宫女进来。她便来到偏殿。 魏松在里头坐着取暖,隔着窗看见宋扬灵,招手叫她进去。 “你去哪儿了?我跟着陛下过来好长时间找不到你,婉琴还跑出去找你来着。这会儿也没见她回来。” 宋扬灵奇道:“我去季英阁,回来好一会儿了。她莫不是走岔了。这可有的好找。” ―――――― 话说,早在宋扬灵和孟昱说话时,周婉琴就看见他们了。眼见着两人靠在树干上神情亲密,周婉琴只觉得肝肠寸断。 后来宋扬灵跑开,孟昱本待追上去。 她从树后头转出来,叫住孟昱:“孟大哥!” 孟昱惊诧回头,暗想莫非方才情形被人看见?一见是周婉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才举动过于轻浮,叫人看见着实尴尬。然而转念一想,看见就看见罢,反正将来……总是所有人都要知晓的。 他便冲周婉琴一笑,也不问她在此地多久,只说:“咦,你也在这儿!” 周婉琴见他一脸坦荡――想是不惧任何人知晓他同扬灵的事情,不由得更为伤心。只点点头,脚下虚浮得厉害,站不住一样。 孟昱见她表情有异,伤心莫名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受委屈了?” 周婉琴沉默了半晌,终是鼓起所有勇气――太激动,以至于身体微微发抖。她抬起头,直视孟昱,颤着声音问:“孟大哥,你是不是……中意……扬灵?” 孟昱愣了一下――没想到周婉琴会如此直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坚定地承认:“是。” 明知是这个答案,亲耳听见,就如同被剜心一样。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不堪重负。 孟昱看她奇怪得厉害,脸色苍白,脚步虚浮,随时就要晕倒一样。何曾想到她的女儿心思,只当她是为她姐姐周婉玉而不平伤心,便上前几步,小心地扶住她,道:“你要是觉得我对不起婉玉,我亦无话可说。我同扬灵是在婉玉去世后才逐渐熟识的,你不要苛责于她。” 周婉玉却只低头垂泪,五脏六腑似都在翻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昱还待说话,不妨陡的一个声音传来:“后宫禁地,你们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二人俱是一惊,只见一块大石头后走出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面生得很,少女装扮――不是宫妃,衣饰华丽又不像宫女。 孟昱赶紧道:“微臣参见公主。” 周婉琴也慌忙擦了眼泪,跟着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蔺桢一边打量,一边走过来:“你们的话我可是都听见了!回头禀告母后,看不治你们的罪!”她其实到的时间不长,未曾听清两人到底说些什么。但那表情动作却一看就有异。于是声色厉荏地威吓,心里倒好奇得紧――想听听他们到底怎么说。毕竟是正当年纪的少女,对这儿女情长又恐惧,又好奇,还有点向往。因此一双目光只在孟昱和周婉琴之间来回打量。 只见那男子伟岸挺拔,肤色白而细腻,一双眼睛灿若星辰。毫无表情时有些冷酷。但方才安慰那宫女时到有几分柔情。 至于宫女么,还是颇有两分姿色。温婉柔弱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鸟。 孟昱突然跨步上前,将周婉琴挡在身后,才坦然自若道:“末将与她自幼相识,父母辈为世交。今日她因受了委屈,末将才安慰几句。并无公主所猜测的私情。” 蔺桢本来听的也不真切,又见孟昱一脸泰然,完全问心无愧的样子,倒真的将信将疑了。她轻哼一声,道:“你别想蒙我。” 孟昱是何等样人!沦为阶下囚时,亦能于宴席上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取望楼王性命。此刻在蔺桢这样一个天真少女面前颠倒黑白简直信手拈来。 他微微一笑:“末将不敢。”随即又道:“末将有公务在身,要回军营。她亦要回宫复命。我们能否先行告退?”他故意用回宫二字,而不提勤政殿,是担心蔺桢知晓周婉琴当差之处,日后麻烦。而他自己毕竟不在宫中生活,倒是无所谓。 蔺桢根本不曾注意这其中差别。也没想到要问清二人身份,只觉得这孟昱即便笑也像不怀好意,骄傲得很。因此很是负气,便道:“你一个武将,怎可随意出入后宫?!” “陛下钦点的行走身份,末将伴皇子读书。” 他这样一说,蔺桢倒想起来了。原来是传说中的孟昱!那个在望楼凭一己之力手刃望楼国王,又促成望楼政变的……英雄! “原来……”蔺桢支吾一阵,不知该如何收场。心里却还有股气堵着,总觉得好像被这孟昱唬弄了一般。可又想不出到底哪点不对。于是昂着头,那鼻孔对准他,重重哼一声。可又忍不住去看他的表情。 以前听他的事迹时,还以为是何等五大三粗的莽夫,却原来,是这样一个面如冠玉的……想到此,不由得脸上一红,匆匆忙忙甩一句:“走罢走罢。”她自己倒先走了。 直到蔺桢的身影消失不见,周婉琴才期期艾艾道:“孟大哥,这不会连累你罢?” “没事,不用担心。她不知道你是谁,不会牵连于你。你赶紧回去,我亦要出宫。就此别过。” 他看周婉琴似还想说什么,便道:“改日再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婉琴觉得心里红落落的。想哭,而眼泪却似干了一般。只得失魂落魄地回了勤政殿。 蔺桢走没多久就遇上正在找她的小黄门。 那人赶着跑上来:“我的公主,您又跑哪儿去了?叫小人好找。” “不过随便逛逛而已,又不曾出宫。瞧把你吓的。” 那小黄门一脸愁容,摸着他的脖子道:“您要真跑出宫,小人这脑袋也别要了。再说,要是皇后直到您一个人……” “得了,得了,母后不知道不是?”蔺桢很是不耐烦,又问:“我母后是不是还没回宫?” “还在穗明宫哪。” 蔺桢顺手扯了跟树枝,一边走,一边划旁边的树木。暗想好些日子,母后实在太常去德妃处。回来后还讲经说法的,这几日连斋都吃上了! ―――――― 皇后在穗明宫待了好长时间。两人在佛堂持诵跪拜一回,便坐下说话。 德妃的脸色虽甚是平淡,语气却有点着急和失望:“汝州周氏,至贤至圣之家。陛下没跟任何人提,就帮大殿下定了这门亲事。我看,陛下只怕属意大殿下……”说着,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 曾巩薇也正为这事情烦得很。一看苏如信这没点刚气的样子,就更来气,微微提高声音,道:“瞎担心什么?不是还没宣布太子人选么?定亲又怎么着?谁说皇后就一定得是周家的女儿,我不就不姓周么?太后也不姓周啊!” “是,是,皇后说的有理。是我多虑了。” 曾巩薇看她一眼,又放软语调,以商量的口气说:“这事儿确实也烦人。作此想者怕不在少数,怕就是人人都这样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倒动摇了陛下心意。” 苏如信不由得紧张起来:“皇后可有解决的法子?” 曾巩薇浅笑一下,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还在斟酌。” “臣妾能否参详参详?” 曾巩薇喝了口茶,笑容略微诡秘:“待时机成熟,我再同你细说。”说着,又面带喜色地看了苏如信一眼,吐出一句:“成亲是大喜之事。咱们这宫里好久没有这样喜庆的事情,我也想看看周家女儿的风采。待婚事热热闹闹地办完,我怕李锦舒才知晓要是儿子不争气,再好的儿媳妇也于事无补。” 苏如信听了,只觉心中疑问被高高吊起,正待再问,不想曾巩薇却说:“喝了会儿茶,倒觉得有些饿。我新近得了个会做素点心的厨子,今日特意带了来。叫他现做,咱们尝尝。” 苏如信只得收起满腹疑问,起身叫人安排打点。 ------------ 第56章 风满楼(六) 待钦天监议定了婚礼日期,整个后宫已再顾不上任何事,只围着大殿下的婚事打转。(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那日太常寺拟定了聘礼单,请宋扬灵交付后宫定夺。她接来一看,见有两份,一份呈皇后,还有一份呈贤妃。 她略微沉吟,便道:“皇后乃后宫之主,此次婚礼一应事项亦由皇后做主。是不是只呈送皇后即可?贤妃为大皇子生母,想来皇后亦会考虑贤妃意见,再着人请去商议的。” 她是顾虑皇后与贤妃不睦已久,二人处处争高下。若是皇后得知太常寺同时呈报礼单给贤妃,想必因逾矩而生气。她如此建言,不过是小心谨慎,不惹风波的意思。 偏偏那日太常寺来的那人是走贤妃一亲戚的路子得的官,正想尽办法在贤妃跟前献个好,露个脸,哪里跟顾及皇后面子,执意道:“话不能这样说,要是皇后不给贤妃过目,岂不是下官失职?” 宋扬灵见他蠢鲁,笑道:“我一个人也不能劈成两瓣来用,总是只能先送一处,再送第二处。依你说,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先送给贤妃罢?” 那人不知道宋扬灵是在揶揄他,还上赶着说:“较书不妨亲自送到贤妃处,再着一宫女送去皇后处。” 宋扬灵真不知道太常寺怎会有这等蠢笨之人,冷笑一声,道:“行,我自会看着办。”便拿着册页走了。 先到凤銮宫,藏起一份。只拿出一份恭敬呈给皇后。 曾巩薇拿来细细看了一边,有几处挑出来细问了问。 幸好宋扬灵事先准备充分,熟记皇子成亲聘礼的先例,一一说出来历。 曾巩薇再一看,没什么不妥,便道:“先照这个备着罢。” 宋扬灵应了是,又在一旁侍立一会儿,却始终不曾听见皇后下令给贤妃抄送一份。她揣测着,要是在皇后跟前提贤妃,皇后肯定没好气。但下聘这么大的事儿,完全不给贤妃透风,待贤妃知道,肯定闹得天翻地覆。只好硬着头皮提起:“若皇后觉得没问题,奴婢讨个示下,是否抄送一份给贤妃过目?” 果然曾巩薇立时脸色一僵,盯了宋扬灵一眼,冷冷道:“你倒是心思乖巧,会做人!本宫还需你来提醒!”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已颇为严厉。 宋扬灵立刻请罪:“奴婢不敢。” 曾巩薇眼都没抬,沉声道:“本宫与贤妃情同姐妹,楠儿又是她骨血,成亲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会一人独专?彩钟!”她在后位多年,涵养功夫,表面文章自是不在话下。 “是。” “你去请了贤妃过来,说本宫有要事商议。” 宋扬灵当众被皇后斥责,面子上自然挂不住,心里也颇委屈。qiushu.cc [天火大道]但领这差事之前,就知道肯定是个受气的活。一早已想好,只要事情顺顺利利,任它什么气,一律受着。 因此面上倒毫无委屈尴尬之色,只越发恭谨,侍立一旁。 ―――――― 李锦舒知道商议聘礼之事,坐了车,带了浩浩荡荡仪仗几十人来到凤銮宫。 曾巩薇眼皮都没抬一下,端坐在榻上,等着李锦舒给她行礼。 李锦舒到底矮人一头,只得行礼请安。 曾巩薇笑容满面,语气亲热,却端坐着纹丝未动:“咱们都是姐妹,何须如此多礼?快赐坐。” 李锦舒见她语气亲热,眼神却颇为高嗷,不由得心中有气。便直接道:“听说太常寺的聘礼单到了。” 曾巩薇叫宋扬灵拿给李锦舒看,说到:“宋较书刚送来的,我看着还可以,你瞧瞧。” 李锦舒接过礼单,顺带扫了宋扬灵一眼。未及多说,一侧头,只看礼单。纤长玉指顺着一行行名目往下滑:银一万两,钱三万贯,绿油匣二百,白玉酒器连索十副……末了,她凤目一扬,笑道:“既是皇家婚礼,简薄了些罢。想我当日进宫时,带了也不止这些东西。”说完,随手将那礼单往高几上一搁,便望着曾巩薇。 当年李锦舒入宫,受封昭容。场面之大,排场之盛,将后宫闹得沸沸扬扬。宫人们作为谈资足足说了一月还意犹未尽。彼时李长景刚刚崭露头角,是军中新贵。而李家虽然暴发,却几代行商,积累下丰厚身家。李家往上好几代不曾有人入朝为官,哪里懂得贵族礼仪。如今却突然有个女儿要进宫为妃,简直是喜从天降。恨不能将天下金银给李锦舒,作为陪嫁。 粗俗是粗俗了点,可真金白银确实也花人的眼。 李长景能够在军中脱颖而出,和李家的丰厚家产亦不无关系。因为他的军队是装备最好的。他能够自己拿钱养骑兵,不仅养,还一人配两匹马。能不打胜仗么?! 所以说寒门难出贵子。即便白手起家的人,那也是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附住了权贵裙带。 听李锦舒提起往事,曾巩薇不禁觉得好笑。果然是暴发出身,他李家再多金银,能和自己娘家曾家的赫赫军功相比?能和百年家史,数代重臣相比?她不紧不慢地道:“这是祖宗先法,一切是按例行事,也不是金银多了,就是好的。”说时,嘴角上翘,带着点嘲讽。 李锦舒向来觉得这些贵族小姐说甚么金银不重要,只不过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罢了。便对曾巩薇说:“既然这样,不动宫中的,我个人补贴点就是。”说着,便直接对宋扬灵发话:“你去跟太常寺说,就说我说了,太简薄,加他们再添些,同我来对账。” 宋扬灵看了看李锦舒,又看了看曾巩薇,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就听见曾巩薇一声冷笑:“听贤妃妹妹的意思,堂堂天家竟不如妹妹财力雄厚了?” 李锦舒也不甘示弱:“不敢当,我是陛下的妃子,也是天家之人,我的不就是天家的么?”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像那水滴溅进热油锅里,宋扬灵一时急智,赶忙开口:“不若奴婢这就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曾巩薇立时开口:“现在就去!” 宋扬灵一溜小跑往外奔。 蔺常尚未散朝,她在议政殿回后宫的路边站着等了半个时辰。蔺常出来时,身边还围了几个大臣。他远远看见宋扬灵在一旁等候,就遣小黄门去叫过来。 宋扬灵飞快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蔺常听完,皱了皱眉,便说:“边关战事吃紧,一切从简,不可过于奢靡。”说完,就冲宋扬灵挥挥手:“你去罢,再有这种事儿别问朕了,告诉皇后按例行事即可。” 宋扬灵领命之后,又去凤銮宫。奔忙了一上午,倒没觉得累。进去复命前,彩钟叫人端了杯茶给她。她在廊檐上略靠一靠,喝了茶,才觉出双腿酸疼。一边喝茶,一边捏了捏腿。也不敢多耽搁,三两口喝完,将茶盏递给小宫女,便进去答话。 皇后和贤妃一见她来,立时将目光扫过来。宋扬灵觉得简直比那羽箭还锋利。她裣衽行礼,肃容道:“陛下说边关战事正紧,不可过于奢靡。” 曾巩薇脸上立时露出得胜的笑容。而李锦舒则登时僵了脸。 索性曾巩薇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奚落李锦舒,只说:“既这样,那就照这个单子来。”又问李锦舒:“妹妹要不在我这儿用膳?” 李锦舒哪里有心情吃饭,借口身体抱恙,告辞回宫。她憋了一肚子气,又不能冲皇后发火,突然冲宋扬灵道:“我才疏学浅,不比宋较书学识渊博,想起一个词来,请教一下。狐假虎威,是不是正适合当下?” 宋扬灵登时涨红了脸,沉默了一会,也不说是或不是,只厚着脸皮假装听不懂,将狐假虎威的来历故事解说了一边。 李锦舒冷笑两声,这才去了。 曾巩薇赢了一局,心情正好,也不管李锦舒这话是不是指桑骂槐。只叫人给宋扬灵赐了饭,又夸赞两句,才放她而去。 ―――――― 宋扬灵也没敢回勤政殿歇着,而是去找太常寺的人说最后结果。本来想偷个懒派人走一趟,想一想不放心,还是亲自去了。 这一趟跑下来,再回到勤政殿,已是日暮时分。偏巧这日微霜来探她,等了好长一会儿。正坐不住,要先走,宋扬灵就回来了。 她大喜过望,拉微霜一同用饭。说起白日的事情,诉了诉苦。 微霜自然出言安慰,又道:“陛下叫你当如此重要的差,事成之后必会重重赏你。” 宋扬灵叹口气:“反正都不容易唉。”然后又问微霜近况。 二人正闲谈间,有个小宫女领着米黛筠来了。 宋扬灵站起来笑道:“今儿人来得这样齐全”,又叫黛筠一起吃饭。她是吃过才来了,摆摆手,端了盏茶,在一旁坐着。 过得一会儿,微霜见黛筠神色有异,说话也有一句每一句,猜她必是有不便旁人知晓之言,便道:“我来了好一会儿了,那边还有事儿,就先告辞。” 宋扬灵猜出她的意思,想着微霜也是难得来一趟,自己还有东西要赠她,便说:“不急在这一时,你去瞧瞧魏松,他念叨你好几天了。”说着,起身,捏了微霜一下。 微霜会意,便说:“你们先说话,我去看看。” 待微霜出去,米黛筠才急不可耐问宋扬灵:“听说你驳了贤妃的面子?” 宋扬灵笑道:“我人微言轻的,哪里有此能耐?不过传陛下的话而已。”说完,又意味深长加一句:“你消息未免也太灵通。” 米黛筠俏脸一红:“你不是不知我同二殿下的关系,自然要再贤妃身边人身上下点功夫。他们皆知你我交好,能不能卖我个面子,想想法子,全了贤妃心意?” “黛筠,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再清楚不过。我怎么可能有法子改变皇上心意?” 黛筠自悔话说得太急,不曾铺垫,但想着二人毕竟亲厚,不比旁人,恳求道:“我不是成心难你。你毕竟长随陛下身边,深知帝心,总是比其他人要多些办法的。再说,不看其他,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宋扬灵不是不理解米黛筠想在贤妃面前出力的心意,也深知这对黛筠将来的好处,只是此事确实超出她能力范围,若是轻言答应,日后做不到,只怕于两人情谊有损。 米黛筠见她不说话,又道:“你在后宫行走,也深知贤妃地位,能讨她欢心不好么?” 宋扬灵叹口气,道:“这事儿我只能再想想,但不能应承你一定有办法。” “只要你愿意,肯定有法子。”米黛筠立刻展颜。 宋扬灵苦笑一下,道:“也不一定能成。” 二人又说了会儿别的,宋扬灵才送米黛筠出去。回来找微霜,她正同魏松聊得高兴。魏松捏着鼻子,不知又在编排谁。 她进去轻轻敲了一下魏松的头:“成天说长道短。” 微霜见她来,顺口问她黛筠找她何事。 宋扬灵简略说了一番。 就听魏松说:“其实黛筠说的在理,满后宫谁不知道,宁可得罪皇后,千万莫得罪贤妃。” 宋扬灵嗤一声,道:“我也不是为了皇后去驳贤妃。而且我劝你们也不要有这想法。你我都是仰人鼻息的小人物,但也得弄清楚仰的是谁的鼻息。皇后、贤妃、太后、乃至德妃都是高高在上,非你我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但真正主我等生死荣宠的却不一定是她们。这便是所谓,不怕官,只怕管。” 她轻易不长篇大论,这一说倒把微霜和魏松说的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魏松,细想一想,自己平日行事确实是这样,只是从未想得这般透彻。 宋扬灵又说:“咱们都当了这么久的差,人情世故也见过一些。所谓众口难调,即便再八面玲珑也难以人人跟前讨喜。只应酬好最该应酬的人才是关节所在。” 说到此,不禁有些黯然。这样说起来,黛筠是一心助贤妃,而她却要为陛下办事。立场不同,各为其主。今日便稍有嫌隙,不知日后会如何。 ------------ 第57章 风满楼(七) 自从聘礼风波之后,李锦舒便诸事不管,一副由着你们去办的态度。(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宋扬灵想着毕竟是二殿下成亲,贤妃再气也不至于搅黄了亲儿子的这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再则聘礼一事说到底也不与她相关,她不过一个传话的人而已。贤妃应该不至于忤逆陛下的意思。还打算过几天,贤妃气消了,风波就算过去了。岂料,竟开始诸事不顺。 除聘礼之外,还有婚礼上要用的酒器桌椅等诸物件,都需要造作所新造。她拿了名册过去,那边倒是接下来,可不是说缺这少那,便是延误工期,该交的一件没交。 宋扬灵起初还想不明白是为何,她一早已经打点过诸人,请他们通力协作,也借了陛下威势,敲打一遍。本以为恩威并施,自当再无变故。岂料却是这结果。她知晓这必是有人故意刁难,但不清楚是得罪了哪一路神道,还当是打点入内省时有不周全的地方。便去找魏松打听。 魏松又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原来造作所勾当官是贤妃宫里都知内侍的表亲。宋扬灵再一想,贤妃协理后宫多年,自然是实权在握,想必六局、入内省里不少要害部门都由其亲信把持。若贤妃真的撒手不管,只怕自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透之后,倒不再去造作所软磨硬泡。想着备份厚礼送秀萸,请她在贤妃跟前代为美言。再去贤妃宫中认错赔礼,哪怕骂一顿打几下,出了气,也许就雨过天晴。 去前,一直在心里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 到了长乐宫,秀萸倒是客气,接了礼,眼中更有掩不住的笑意,拉着她的手道:“你稍等一会儿,娘子在梳头,我进去通传一声。” 宋扬灵正坐着,进来两个小宫女。打头的那个说:“较书,不好意思,我们要洗地,麻烦您出去站会儿。” 宋扬灵心下一沉。情知形势不对,却不得不退到外面。 哐一声,屋里的宫女关了门。 时值隆冬,朔风如铁。窗棂后面,许多双眼睛,似乎正等着好戏上演。 诺大一个长乐宫,像生铁浇筑的牢笼,而宋扬灵是困兽。被迫将她的狼狈与尊严扫地向众人展示。 风钻透衣袍,冷得刺骨。可是她的后背却热得冒汗。有那么一刻,差点绷不住,嚎啕大哭。她用指甲掐她的掌心,嵌入肉里,疼得麻木。才终于忍住。 她情知贤妃是有心刁难。索性走出廊檐,来到空旷的院子里。几株茶花正开,在严寒之中露出畏缩之气。不多时,天色阴沉,雪花纷纷扬扬往下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宋扬灵站一会儿,便轻轻扫一下头上、身上的雪。 宫门外间或传来几声惊喜的欢笑。 “下雪啦!” 也不知站了多久。头发和衣服都浸出水迹。 李锦舒拨了拨手炉,懒懒问一句:“还在外头站着?” 秀萸道:“是,”又给贤妃换了茶汤。 李锦舒微抿一口,润润嗓子,又拈了块衣梅放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很快散于口腔之中。她道:“火盆挪过去点,有点热。” 便有小宫女赶着上来端火盆。 秀萸关心地道:“今年这炭不好,炭气有些重。我明日去问问,可还有好的,换些来。” 李锦舒摆摆手:“本宫倒觉得还好。要真有好的,他们早送来了,还须你去问。”她从榻上起身,缓步走至门边,朝外望了望。原来雪已经这么大了,就跟扯絮一般。白茫茫之中,那个人形倒像个不甚分明的白点。 李锦舒转过身来,冲秀萸道:“叫她回去罢,别冻死在我这儿!” 秀萸领命而出。她刚至廊檐下,早有小宫女撑了油纸伞过来,送她出去。才多大会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靴子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秀萸见到宋扬灵,抬起眉毛,微微一笑,神态倒是客气:“宋较书,娘子今儿不舒服,怕是见不了了。请你下回再来罢。” 宋扬灵从秀萸的话里听出贤妃意有松动,冻僵了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笑,还礼应了好,道别之后便转身往外走。好像刚刚并未曾发生过任何难堪之事。 出得长乐宫,宋扬灵仍是抬头挺胸,好像背后还有无数双打量的眼睛一样。腰背挺得僵直,腿也不像自己的,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雪越发得大,四下里都望不见一个人影。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侧突然有轻微响动,然后一阵暖意袭来。宋扬灵向右边望去,只见孟昱张开衣袍将她一把裹住,然后搂进怀里。下巴、前胸,乃至整个身体都有了可供依靠的地方。 她正准备抬头一笑,笑到一半,突然埋下头去。眼泪沁出来。半晌才说一句:“真是要冻坏了。” 孟昱一脸焦急,双臂更为用力,恨不能将全身温度都给宋扬灵:“怎么了?不是说去长乐宫么?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他明日便去要军营长驻一段时间,今日特来向宋扬灵辞行。找到勤政殿,刚好碰上周婉琴。周婉琴便告诉他扬灵去了长乐宫,好些时没见回来。 他一路寻过来,半道上看见脸色煞白,一身落满雪的宋扬灵。 “没什么,贤妃心里不痛快,让她出出气罢了。阿嚏……”宋扬灵说完,狠狠打了个喷嚏,便觉得说话带上了鼻音。 孟昱只觉心里一阵异样感觉,好像什么心爱的东西被划伤了一般,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懊悔。明明恨不能将宋扬灵揉进骨血之中,却不得不放开她,沉声道:“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病了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急拽着宋扬灵,大步往前走。 走了一会,到底没忍住,皱着眉头说宋扬灵:“忠君之事也得有个度!贤妃闹得婚事办不成,陛下还能砍了你不成!” 宋扬灵浑身上下冻得如在冰窖,只有被孟昱牵着的手是暖和的。她颤着声音道:“谁说的定?权力角逐不就是这样?昨日刚上云巅,今日便粉身碎骨。” “你可以不参与其中的。” “是吗?”宋扬灵反问一句,又道:“身在宫廷,谁躲得掉?而且……”宋扬灵微微低下头,继续说:“我从前在家时,众星捧月。后来进宫,在掖庭做粗活,谁都打得骂得欺得。再后来,我到了季英阁,虽然只是个九品较书,却长随天子身侧。见到很多事情。郦州富庶,一年稻米可养天下人。而西北苦寒,一遇天灾,百姓只得外出乞讨。我想,应该有办法让天下人皆得温饱,得安居。”她突然拍了拍胸前:“我心中,亦有天下。”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望了孟昱一眼,目光晶亮,分明有昂扬之气,又带着点不好意思:“我一介女流,是不是想太多?” 孟昱看着她的脸,本来煞白,此刻可能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冷,鼻尖、两颊都通红,不禁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人生天地间,都该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不分男女。”他说这话,目光里满是欢喜欣赏:“你满腹学识,又聪明过人,自当立下非常之功。” 听见孟昱这般毫无保留的夸赞,宋扬灵厚着老脸嘿嘿一笑。 “只是,”孟昱又颇有忧愁:“我担心你的安危,也担心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 “哪怕一步一叩首!我愿意试试。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里。”她又问孟昱:“你呢?你想活成什么样子?” “大丈夫自当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孟昱的眼神陡得深沉:“光耀孟家门楣,北定罗摩,南荡海寇。我愿意一生戎马。” 孟昱突然又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却只说了一半,忍住了。 宋扬灵好奇地问他:“是什么?” 孟昱望着她晶亮的眼睛,突然一笑,却摇了摇头:“时机尚未成熟。”然后,那目光在宋扬灵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转开。 宋扬灵还追问:“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么?我不告诉别人!” “你!”孟昱只叹口气,便一脸眼观鼻,鼻观心,认真走路的样子。 孟昱送宋扬灵回勤政殿之后,因为不能久待,只得先行出宫。第二日不放心就此去军营,特地去买了些滋补药品带入宫中,托人交给她。 那日后,宋扬灵到底病了一场。数日不得下床。幸而她如今地位非同昔比,自然有御医前来看视。 蔺常还特地嘱王传德带了药品来探望。王传德问她好端端的怎么病了。她虽是头昏脑涨,但也没烧坏了脑子。只说前一日遇着下雪,偏生在雪地里赶了段路,便受了风寒。绝口未提贤妃刻意刁难之事。 这事,她想得十分清楚。陛下不知道这差事难办么?自然是知道的。就是知道难,才叫她来。要她在陛下、皇后、贤妃三者之间,让诸人皆满意。但凡有一方不高兴,婚事难以为继,那就是她办事不力。若事情一再耽搁,可以想见结局必然是革了她的差,踢她出局。换一个能让诸方满意的人来。那样便是完不成任务,辜负了陛下信任,只怕一世再难翻身。 所以她不能向陛下诉苦,只能依靠她自己去解决这个难题。而且要快。 不日,蔺常下令赏宋扬灵车架,便于行走宫中。 也是莫大之喜。 没等身子好利索,宋扬灵就从病榻上爬起。造作院那边仍是拖延工期,看来贤妃仍未松口。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蔺常赏车架之事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深知今日陛下能赏,下回办事不力,不仅能追回赏赐,还能让她功亏一篑。因此一刻也不敢放松。心心念念都是怎么哄得贤妃回心转意。 幸而那日有小黄门来报说贤妃想在婚礼上奏乐,而皇后以于礼不合给驳了。鼓乐虽喜庆,却属阳,说是会冲撞属阴的新娘。因但皇家婚礼历来不奏乐。然而当下鼓乐时兴日久,莫说民间,就是不少宗亲王府娶亲时都奏乐。贤妃向喜排场,自然是想用鼓乐的。 她倒心生一计,可以说服皇后。如此一来,只怕贤妃承这个情,也就不再刁难于她。 于是赶紧起来梳洗了,要去凤銮宫。 ------------ 第58章 风满楼(八) 许是因为聘礼的事情,皇后自认占了赢面,看宋扬灵便格外顺眼。求书网WWW.Qiushu.cc见她来请安,还叫人赐了座,上了点心,又关切了几句她的身子。 “听说你病了一场?” “受了点风寒,倒累皇后记挂。奴婢多谢皇后关心。”宋扬灵本就斜签坐着,此刻更是起身回了话。 “坐下说,坐下说。我看你精神还好,只是鼻音还有点,怕是没全好。你年轻,别不知保养,落下病根不是玩的。” “太医说已经大好了,不然也不敢随意出来,更不敢来给皇后请安。” 曾巩薇满意一笑,道:“今儿来可还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 宋扬灵也开门见山:“前两日,我听见说贤妃希望在婚礼上奏乐。今日特为此事来讨皇后示下。” “这有现成的宫规摆着,循例便是。问我做什么?”曾巩薇扬了扬眉,轻扯嘴角一笑。 “话虽这样说,但现在不仅民间,便是王公贵族娶亲也多用鼓乐。我听见说前两月七王爷家世子娶亲时,便用了鼓乐的。太后也在场,还说喜庆热闹。”宋扬灵抬眼望见曾巩薇脸色开始不大好,赶忙说:“奴婢不是有意逆宫规而行,只是奴婢想着,大殿下毕竟不是太子,成亲时是否可以适当放宽规矩?”她说完,便一脸平静地望着皇后。心中一点都不忐忑,料定此话出口,皇后必定答应。 如今皇后和贤妃之间最大的竞争便是扶植谁做太子。 但凡一切正面或侧面不利于大殿下登上太子之位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迹象。皇后肯定都不会放过。 其实这事对于大殿下到底能否登上太子之位毫无影响。只是这样一说,正中皇后心事,想必她定会欢喜。 果然,曾巩薇的眉头立刻舒展。却没立时答应,只垂下眼睫,作沉思模样。其实心里已然动摇。 宋扬灵不便再说,只等皇后示下。 过了好一会儿,曾巩薇才开口道:“贤妃毕竟才是大殿下生母,既然她这个做亲娘的都不讲究,我自然不好多言。那就照她的意思,奏乐罢。”曾巩薇终于吐口答应。 宋扬灵起先虽有十足把握,但到底是悬着的。此刻听皇后亲口说好,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又说了一回婚礼进程,各处事宜,她才告辞而去。 未及回勤政殿,而是直接去长乐宫。 秀萸见宋扬灵从车上下来。知道这车架是陛下特意赏的,可见她体面更胜从前。便劝贤妃不看僧面看佛面。李锦舒转念一想,上回折腾得这个丫头够呛,也没听见她在外抱怨,是个知晓厉害的。便下令宣进来。 宋扬灵这才得以见着贤妃的面。 照例行礼问好。 李锦舒面上仍是淡淡的:“听说宋较书身子不爽快,怎么得闲来我这儿?” 宋扬灵倒是笑意盈盈:“奴婢多谢娘子挂怀。今日是特来禀报一事。” 李锦舒看她的目光简直像看笑面虎,轻笑一下,道:“何事?” “前几日奴婢听得说娘子想在婚礼上用鼓乐……” 李锦舒一听这事,知晓又是被皇后给驳回的,不明白宋扬灵还提这茬做什么。她面上不悦,直接出言打断:“行了,循例不得奏乐,本宫已经知晓。” 宋扬灵赶忙又道:“循例是不可以的。但是奴婢今日去见过皇后,也说了前月七王爷府娶新妇是奏乐了的,太后还说喜庆。后来皇后一想,便说毕竟娘子是大殿下生母,就按娘子的意思行事。”她自然将大殿下毕竟不是太子一节隐去。 “当真?”李锦舒不由得喜上眉梢。一场婚礼大典,不用鼓乐的话,一群人傻呆呆站着,干巴巴像什么样子? “奴婢怎敢欺瞒娘子?”宋扬灵谦恭道。 李锦舒这才满意地打量了她一眼,笑着道:“病了一场,倒是单薄了好些,看着可怜。秀萸,前儿刚送来的宫花,拿出来送宋较书。”她转头又对宋扬灵说:“那是新制的宫花,颜色娇艳,最适合你这个年纪。” “谢娘子赏赐,奴婢受之有愧。”宋扬灵屈身道谢后,又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娘子。造作所那边正在制作的器具一再耽搁,只怕赶不上……” “这些狗东西!多半是看你脸软,有心挨延。秀萸,你一阵去趟造作所,就说我的话,所有器具赶期交不出来,就拿他们的脑袋填数!” 秀萸应了是。 宋扬灵趁势再做人情,道:“暹罗又进贡了好些新罗木,我看娘子这里有套桌椅,何不叫造作所再打张榻?配成一套倒好看。”这就是明白的公为私用了。造作所此番所造器具理应全用在婚礼上,不得私自为其他宫室打造。宋扬灵情知如此,还这样说,一来是为了讨贤妃欢心,二来也是猜想反正造作所由贤妃把持,就算自己不提,也肯定有人来献好。 李锦舒喜欢新罗木颜色雅洁,但毕竟要做做样子,说到:“这怕是不好,毕竟造作所近日要赶工期。” 宋扬灵笑道:“一张榻费得了多少功夫?再说,若是陛下知道了,说不定连征讨柜子一同打给娘子。” 李锦舒满面得意,却是笑而不语。半晌,才说一句:“新罗木颜色淡,打一两件点缀着还好,倒是用全套不好看。” 眼见贤妃松动了,宋扬灵便起身道:“奴婢这就和秀萸夫人一同去造作所,传了话,秀萸夫人还能告诉他们什么样式的适合长乐宫。” 贤妃便说:“那就让秀萸送送宋较书。” ―――――― 宋扬灵忙了一天,至夜才回勤政殿。迎面撞上周婉琴刚洗完头。周婉琴一手托着头发,也不知怎的,见了宋扬灵总想起那日所见,心里便怪怪的,只想逃开。 可现在,迎面撞上,躲避不及,只得硬生生扯出一抹笑,说:“怎么这早晚才回来?还没用饭罢?我去准备。”就转身想走。 宋扬灵却叫住她:“叫她们去准备罢。”说着掏出一只小锦盒,喜滋滋道:“今儿从贤妃那儿得的。你挑一支,改日我再送微霜和黛筠。” 周婉琴更觉得尴尬别扭,离宋扬灵稍远些,说道:“贤妃赏赐的必是好东西,我怎么能要?你收着就好。” “今日怎同我见外起来!”宋扬灵不由分说,便拿出一支,塞到周婉琴手里:“这支是海棠的,衬你。” 周婉琴还想推拒,但见宋扬灵一脸欢欣,倒不忍拒绝,只得说:“我……先收下。” “那我去吃饭了。” 这日之后,皇后跟贤妃待宋扬灵的态度好转许多。虽然两人并不认为她是自己人,但都喜欢她善解人意。人前人后多有夸赞。 婚礼筹备之事顺遂无比。 有一日,连蔺常都说:“这差事委宋扬灵还是委对了。” 展眼之间,两月已经过去。成亲之期竟已到来。 宋扬灵为此忙活了好几个月,一手铺陈出盛大场面。见贤楼里摆了数百桌,宴请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香远堂里也是上百桌,来的都是命妇。金银酒器晃得人眼花缭乱。白玉盘、碾玉香脱儿、水晶提壶……一切值钱的,到了这儿都不再稀奇。上千名宫人往来穿梭,殷勤待客。 她却是不够资格坐席的,也没功夫。生怕出一点差错,在各处看视提点。 黛筠本来要留守季英阁,不得过来的。阖宫上下谁不想来看个热闹。更何况是黛筠!她同大殿下的关系非比寻常,口里说着不在意大殿下娶亲之事,心里对周君清却是好奇得不得了。因此特意找宋扬灵帮忙,安排她在怀思殿候着,以便挑盖头时,能看到其面容。 有些不当差的宫人早都挤来怀思殿凑热闹。挑盖头的是长公主,儿女双全,自是好意头。帷帕被挑起后,现场爆出一片起哄喝彩之声。米黛筠踮着脚尖,细瞧了一回,向身旁的宋扬灵半含酸道:“也不怎么样嘛。” 宋扬灵也伸着脖子瞧了一回,只见一张鹅蛋脸,肤色倒是白皙匀净。圆眼睛,鼻子也算挺秀。差自然是不差,但在佳丽三千的皇宫,也显不出太多过人之处。倒是气质十分特别,温婉自不必说,关键有一种自在气象。这四周喧闹仿佛成了她的陪衬。 宋扬灵便笑笑,没接腔。 又看了一会儿,她便去招呼人准备接新人去画芳宫。因蔺楠不是太子,自然住不得东宫。而此次成亲,蔺常也未安排他离宫建府。便将新房设在了这画芳宫。 仪式完毕,宴席开始。宋扬灵上不得席,便转出来想去找点吃的,先垫垫肚子。刚走到香远堂外,就被人从后一拉。 她回过头去,一见是孟昱,立刻笑容满面。孟昱去了军营数月,今日大殿下成婚,理应是要到场的。 “跟我来,有几句话同你说。”孟昱也是笑如春风。拉着宋扬灵便往偏僻处走。 其时,周婉琴拿了空酒壶出来换。看着孟昱和宋扬灵一同离开。一双手突然握紧,脚下不由自主就跟了上去。走了好一段,便看见二人一同进入一间水阁。 心里陡然一凉,继而又酸又涩。心上像是爬满了蚂蚁。她紧紧抓着那把空壶。她知道,只要她一声张,让人知晓这二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那么他们,肯定百口难辨,也肯定难辞其咎。 ------------ 第59章 风满楼(九) 孟昱将宋扬灵拉进水阁,忍不住笑容满面。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两月没见,期间相思难挨,及至见面,却是一腔欢喜,半腹心酸,缠绵难言。 宋扬灵抬眼望了孟昱一回,见他依稀是往日模样,却更添英武之气。明明是心中毫不设防的人,仿若是可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却不得不克制冷静保持距离。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两人对视,却静默无言。 过了半晌,孟昱终于开口:“若不是今日大殿下成婚,还不知何日才能见你。” 宋扬灵低头一笑,关切到:“军营里一切都好?” 孟昱脸上骤现光彩:“我练的这支兵马约有一千人,都还不错。就是人少了点,我打算上书再招募一些。” 宋扬灵立即听出有异,眼带疑惑问他:“除北边罗摩之外再无战事,而李将军手下人马充足,怎会再行募兵?” 孟昱眼中精光陡射,伸出左手,修长手指点着他的下巴:“李将军即将凯旋回朝。而罗摩人虽被打至北断山附近,却并未全军覆没。陛下理当再行二次北征。据说要派出更多兵马,也许……” 他冲宋扬灵眨下眼睛,不无憧憬道:“我能弄个前锋当当。” 宋扬灵一听却是喜忧参半。她看过奏报,李将军此次大获全胜,但代价不可谓不惨重。罗摩人向来悍勇,打退两万罗摩人,大睿军队几乎也要折损相等人数。刀剑无眼,沙场是修罗场。建非常之功,自然需要白骨铺路。可是,谁又能确定谁能建功?谁为白骨? 孟昱像是看透了宋扬灵的心思,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眼珠子又在滴溜溜转了,为我担心?放心,就算老天要我死,我答应你也不答应呀!” 宋扬灵忍不住扑哧一笑,目光在孟昱身上流转一回,才道:“我听闻当年李将军大胜罗摩,是因为他手下骑兵精锐,甚至一人配两匹马。按照兵部粮饷,是给不了这待遇的。我……我有些积蓄,给你,你募兵也好,买马也好,总之肯定有用处的。” 孟昱却一笑:“你留着,我自然有法子解决。”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拿女人的钱! 宋扬灵接着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不要跟我客气。就当我借你的,打胜仗了多少换不了?” 孟昱伸手又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道:“我知晓你得钱不易,好好留着,总是傍身的。” 宋扬灵还待说甚么,孟昱却是一脸坚决:“我真的有办法!” 二人哪知周婉琴此刻正在外面,面色灰白。[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她难以猜测这事情若抖露出去,会有怎样后果。她甚至不敢想。站了半晌,牙关一咬再咬,终是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 ―――――― 婚礼之后,阖宫上下整歇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早前,蔺常早先虽说婚礼之后要重赏宋扬灵,但数日未曾提起,她以为了不起是些金珠玩物,因此亦不大上心。 熟料一日早晨,她刚吃过饭,王传德突然领着圣旨到了。 勤政殿一众人等皆屈膝以示恭敬。 王传德打开卷轴,咳嗽一声,朗声宣读:“诏曰勤政殿较书宋扬灵聪慧机敏,体察圣意,于国有功。特赐回祖宅田产。朕念及其祖父鞠躬尽瘁,劳苦功高,特赐谥号文忠。其族人一概赦免罪行。” 王传德念完以后,笑容满面望着宋扬灵,等她来接旨。 宋扬灵却欢喜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圆睁着双眼,还当是做梦。都赦免了?她父亲的罪行,她被流放的亲族,她的祖父,还获得了谥号?! “扬灵!扬灵!”挨她站着的内侍一连拉的袖子:“还发什么呆?快领旨谢恩哪!” 宋扬灵这才反应过来,大喜之下仍有些不相信似的,期期艾艾道:“真是……给我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王传德。恭恭敬敬伸出双手:“奴婢谢圣上隆恩。” “宋较书,恭喜了。”王传德笑意盈盈将升至交到宋扬灵手里,又说:“明儿你去户部领文书,就可出宫去你家走一趟。” “我可以出宫?”宋扬灵惊喜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说了,以后一月准你出宫两回。”王传德又同她说:“你家宅子本是卖了人的,这回陛下花了大价钱重新买回来。但是管家人手你还得自己去找。再则赦免旨意已经下放,你族中亲眷这几日应当就会回京。准备迎接也是件大事。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同我说。” “哎,多谢都知厚情。”宋扬灵同王传德交情非比寻常,便不虚客气,又说:“我明日去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必同都知说。他日一切打点妥当,再奉上水酒一杯。” 王传德哈哈笑道:“我可记下了。” 不出一个时辰,这消息就传遍了后宫。上门道喜之人络绎不绝。就连皇后、贤妃亦都派人前来送礼。到下午时,更有太后着人叫她去慈坤宫说话。 太后倒是慈眉善目,说话也爽快。见了宋扬灵,待她请安过后,便命人赐坐,又见她神情恭谨,便笑道:“哀家跟前不用死守规矩。说起来你还是故人之后,入宫这么久,也没好好同你说说话。” “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常来打扰太后静养。” “哀家一个老太婆,倒是也只能静养了。”太后自嘲一笑。 宋扬灵赶着说:“太后精神矍铄,身体康健……”,还没说完,就被太后打断:“身体还过得去。今日哀家听说常儿赐你祖父谥号,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你祖父……唉,也是天妒英才,才四十多便英年早逝,你大约都不太记得他模样了。” “祖父去世时,奴婢才三岁,照理说是记不得的。但说也奇怪,奴婢脑中却一直有个画面。便是我扒在门口,祖父在书房里写字,见了我,招手叫我进去。记得十分真切,暮色时分,白色宣纸,还有祖父执笔的手。” 太后一听笑起来:“怪道人都说你聪明,大约从小就记性过人。” 宋扬灵含羞一笑:“其他事情倒也没记这么真切。” “哀家年轻时,还见过你父亲。先皇很是看重他,时常提起,赞他文才过人,更有济世之心。你眉目之间,与你祖父还真有几分相似。” 宋扬灵亦是许久未曾听人提起自己血肉至亲的事迹,一时有些感怀,又不敢在太后跟前过于伤怀,只勉强笑道:“听太后说一回,倒像亲见了祖父往日风采一般。” 太后又细问了宋扬灵年纪,族中还有哪些人等,才派人送她回去。 这一日后,宋扬灵才是真正显贵起来。她再不是罪臣之后。她的祖父、父亲都曾是朝廷大员,家世之显赫不让宫妃。而她自己,亦是有品女官。宋家门庭,终于再显荣耀。 ―――――― 第二日,宋扬灵去户部领了文书,便迫不及待出宫回家。从进宫那日起,竟已八年。看着御街上来来往往的货担摊贩,听着嘈杂热闹的市井之言,又熟悉又陌生。 待马车行到安阳巷,远远看见兽首衔环铜门,旁门还有两道侧门。门牌上悬一匾额,宋府。是御笔。宋扬灵只觉双眼一热,赶忙拿手背擦了擦,便叫车夫停车:“你找地方歇脚,我进去转转。”她跳下马车,顺带拿了一串钱给车夫。车夫千恩万谢地去了。 再走近些,便看见门前石阶上座了个人。那人头埋在膝盖上,像是已经睡着。穿的倒是一身锦衣。她心下狐疑,走近一看,竟然是孟昱!便去笑着拉他的肩头:“你怎么在这儿?” 孟昱从睡梦中被惊醒,揉揉眼睛,才看清是宋扬灵,咕囔一句:“怎么才来?我等得都睡着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拉着宋扬灵往里走,又说:“我昨日便听见消息了,猜你今日必回家,一早就从军营赶来等着。” 宋扬灵听他说得紧急,奇道:“有要紧事情?” 孟昱心道,就是来看你呀!却不好出口,只一笑,再含糊嗯一声,便道:“等了许久,怕错过,饭都没吃。”他揉着肚子,做凄惨模样。 宋扬灵立刻道:“那我做给你吃。”便兴冲冲往里走:“我记得厨房是在……” 进去之后,却突然不说话了。她住了十年的家,她生于此,她的父亲也生于此,可是这个家怎么跟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空荡荡的。家具也不齐全。院子里散落着一些破旧桌椅,还有枯黄的草。右手边本是马房,已经拆掉,改成卷棚。关键是,在她记忆里,家里总是人来人往,丫鬟、婆子、官家媳妇,下人口角,亲戚往来,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安静成这样。 孟昱眼见她眼神闪过失意之色,立刻握了她的手,柔声道:“得先叫人整修整修,再添置家私。等你族中亲戚到了之后,必会热闹起来。” 宋扬灵知他有心宽慰,便笑了一笑:“是,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厨房外。这里倒是没大变,宋扬灵走进去,皱着眉头道:“还说给你做吃的,都忘了这儿什么也没有。不如去店里买些罢。” 孟昱心中却涌起异样情愫,不愿出门,便说:“说好要做给我吃的,怎能食言?院子里不少树木,我劈一株来生火,你跟隔壁人家借点食材就行。” “还有一事,我忘说了。”送唐玲突然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 孟昱奇道:“什么事?” “那个……”宋扬灵停顿一番,才支支吾吾道:“我小时家中仆人无数,后来进宫……虽然做粗活……但没……没做过饭……我不会做。” 孟昱哈哈笑起来,半晌才道:“那你跟他们要几斤牛肉就行,我来做。” 宋扬灵眼中精光一闪:“你会做饭?” “旁的倒不会,学望楼人,将牛羊肉烤来吃还是可以的。” 宋扬灵便欢喜出门。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她仓促回头,差点撞在孟昱胸膛上。面上一红,羞得慌忙退开。 孟昱方才分明感觉到胸前温软触感,一时心神荡漾,还假装没事般,说:“我是要告诉你,还得要油盐酱醋才行。” “知道啦。”宋扬灵落荒而逃一样。心里咚咚咚跳得厉害。一边跑,一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 第60章 风满楼(十)捉虫 宋扬灵从隔壁借了牛肉,本要拿出钱来酬谢。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不想那家人在此居住了几十年,从前与宋家也是常来往。知晓宅子已经归还,而眼前正是从前的宋家女娘,感慨之余坚决不肯收她的钱,还额外赠了许多点心。 宋扬灵见如此,便褪了只手钏下来,交给那人,说:“幼时之事我都不大记得,请您见谅。以后有赖帮助。如今我在宫里当差,这只手钏是陛下赏的,送给你家女娘玩儿罢。” 那人推辞一番,才欢欢喜喜地接了。 宋扬灵提着一个大食盒回到宋府,走近厨房时,看见孟昱已经生起火来。红色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双目微阖,若有所思。沉静得似幅画般。 听见响动,他回身一笑:“快来,饿得受不了。” 孟昱烤肉,宋扬灵则拿了几个点心递给他先垫垫。吃了点心,都有些口干,她又跑去外面打了壶水进来,倒在两个碗里。自己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放下碗,擦擦嘴角,见孟昱正望着她笑,心知方才喝水太急了,完全不是闺秀做派,不由得红了脸,解释道:“这一二年当差,有时忙得喝水的功夫都没有,所以养成这习惯,有了水先喝一大碗存着。” 孟昱觉得她窘迫的样子十分有趣,一笑,也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才道:“以后,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 “什么?”宋扬灵没太听清,又问一遍。 孟昱却只拍了拍她的头,便专心烤肉。 二人吃了肉以后,孟昱说:“这里还住不得人,我先送你回宫,再回军营。” 宋扬灵推辞道:“天色渐晚,你送完我再出城就得摸黑赶路,我不放心。况且我带了车架的。” 孟昱不再多说,只简单一句:“乖,听话。” 宋扬灵不由自主就跟他走了。 ―――――― 时间倏忽而过,周君清在后宫这些时日备受好评。(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上至太后,下至小宫女,对她皆称赞有加。 宋扬灵虽没有太多机会同她打交道,但从别人处听见的好话可不少。说她谦和,宽柔,“就是舒服,听她说话也舒服,看她做事也舒服。” 只是她从黛筠处得知,大殿下与黛筠仍是过从甚密。心里倒甚是替周君清惋惜。 那日宋扬灵恰好无事,蔺常便派她去大殿下、二殿下处收他们近期文章。蔺常要看一看。 她顺脚先去了二殿下处,却未曾见着德妃。说是让皇后给请去了。她还觉得诧异,多少年来,德妃都不出她的穗明宫,可见与皇后的关系真是非比寻常了。 再去大殿下的画芳宫。大殿下也不在,只周君清在窗下做女红。宫中后妃向来是不做这个的,就连豪门世家的贵妇因忙于应酬持家,多半也是不做的。 因此宋扬灵甚是好奇,行礼之后,就着周君清的手,看了一回,夸赞道:“好鲜亮活计。” 周君清浅浅一笑,道:“在家里做惯了,不想荒废。较书请坐。”她又叫人备了热水和茶饼,自己亲自点了茶给宋扬灵。 “怎么敢当。”宋扬灵谦到。几句话的功夫到看不出周君清为人如何,只觉得她神态表情与宫里人完全不一样,有一种鲜活的自在。让人心生向往和亲近。 周君清笑笑,听宋扬灵说明来意后便道:“大殿下不在。但所有文章应当在书房,我去找找。”又问一句:“较书可愿随我一同进去?” 宋扬灵便放下茶盏,说好。 进到书房,只见满坑满谷的书。不少还是佛经,她情知大殿下不看这样的书,便笑问:“王妃信佛?” 周君清却摇摇头:“不尽然。佛经之中许多词句,意象优美,也让人醍醐灌顶。导人向善之意更发人深省。但我不信因果报应。” 宋扬灵也不信,她只信她自己。只不知周君清所想是否与自己一样,于是又问:“为何不信?” “人之一世,受恩良多,父母之恩,天地馈赠,自当行善。但我认为行善是心之所趋,若只是因为畏惧神灵,或者求下一世福报,岂不虚伪?” 宋扬灵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默然。 “浅微见识,让较书见笑了。”周君清从书案上抽出装订成册的字纸,交给宋扬灵:“恰好在这。” 宋扬灵刚接过来,就听见有人来报:“皇后到了。” 二人连忙外出迎驾。 远远便望见浩浩荡荡一行人。 宋扬突然心里跳得厉害。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待抬头一看,这种不安感更加强烈。因为来的不仅有皇后,还有德妃和皇城司衙门的人。 现在莫说是个人,就是院中书上雀鸟亦察觉不妙,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 周君清却十分泰然自若,面带微笑,腰背挺直,不卑不亢,一一行礼,又请诸人落座。再安排茶汤点心,伺候人手,倒是有条不紊。 皇后却是一脸威严,凤目一转,自是不怒自威。她沉声道:“本宫今日来不是喝茶吃点心的。数日前,有人密报说画芳宫有人行巫蛊之事。今日特来查访。来人,搜!” 宫人们正待行动。却听得一个清越声音:“慢着!” 就见周君清越众而出,道:“请问皇后是何等奏报,所奏者何人?” “说是密报,自然不能向你透露。” 周君清却继续道:“昔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仅凭密报二字便加以搜查,那么试问法度何在?再则一面之词如何采信?若臣妾一力担保画芳宫中并无此等事情,母后可又愿意相信臣妾?” “搜过后就知是清白还是欲加之罪了!搜!” 周君清还待阻拦,不想半空突然传来一个洪亮声音:“好!若是搜出来果然清白,皇后会将那密报之人治罪么?!”李锦舒不知几时到了,一脸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向皇后行礼,直接出言顶撞。 “若果然清白,本宫便将那人交于贤妃处置!”曾巩薇与苏如信交换了一个眼色,胸有成竹道。 苏如信却是毫无表情,不知作何想。 宋扬灵心道,这分明是图穷匕见。皇后势必酝酿筹谋良久,只等此时收网。她虽不知是什么安排,但毫无疑问是可以将大殿下一举扳倒的重创。怕是,只有……谋逆! 想及此,不由得心惊肉跳。她虽然向来不喜大殿下,认为此人嚣张跋扈又刚愎自用,然而若真的涉及谋逆,那是多少人命相关的事情!整个朝堂格局都将为之天翻地覆! 皇城司衙门的人已经开始细细检查。再无人说话,只有木质抽屉、柜门不时开合的声音。 宋扬灵觉得她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一双眼睛忍不住在皇后、德妃、贤妃之间来回打量。只见贤妃双目之中尽是怒色,连双颊都微微泛红。她想起从前见小宫女们挨罚时,战战兢兢,恐惧到极点,脸色是惨白如纸的。 而贤妃脸上,其实并无恐惧之色。若无十足把握,她怎会如此轻易让皇后搜查! 宋扬灵心头又是一紧。今日莫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局生死棋,谁赢谁输却还未定! 果然,陆陆续续有人来报,皆是一脸难色。却是什么都不曾发现。 李锦舒脸上渐起得意之色。 曾巩薇的神情却江河直下,不可置信地望向苏如信。直到最后一批人也来汇报之后,曾巩薇双眼蓦地睁大,又绝望地垂下,脸色瞬间发白。 “皇后,您是后宫之主,我们人微言轻,但也不是随便叫人欺侮的。”李锦舒得意洋洋地开口,意在向皇后要一个交代。 而曾巩薇到底是后宫历练出来的,反应何等迅速!立刻反手一耳光将彩钟打得踉跄跪倒,厉声喝道:“整日只知中伤挑唆的贱人!本宫今日就将你交于贤妃处置!” 彩钟是皇后陪嫁进宫的,与曾巩薇自小一同长大,如今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命妇。看来,这一次,皇后为求自保,不得不自断臂膀。 苏如信仍是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可是她的肩膀,却隐隐颤抖。 ------------ 第61章 风满楼(十一)捉虫 彩钟捂着脸一直哭泣,倒也没喊冤。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曾巩薇亲眼见着她被皇城司衙门的人带走。头疼得似乎要炸开。别开眼,半晌,冲苏如信道:“我头疼得厉害,你陪我先行回宫。”苏如信便趋身上前。起身时,若有若无地望了李锦舒一眼。又飞快地闪开。 李锦舒嘴角上扬一笑,亦是看了苏如信一眼,似有无限默契。她并未阻拦曾巩薇,只道:“皇后可得保重凤体。至于彩钟,我一定会拷问清楚她背后……”李锦舒又一笑,冲着曾巩薇一字一顿:“是不是有人挑唆主使!” 曾巩薇只觉头更疼了,声音闷闷的:“那便有劳贤妃。”又看了彩钟一眼,才扶着苏如信往外走。 刚出画芳宫门外,曾巩薇气急败坏对苏如信说:“一定是走漏了风声!这事情机密,所知之人有限,本宫一定要查清楚谁敢坏本宫的事!” 苏如信不知为何身体突然一颤。 曾巩薇察觉有异,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怎么了?” 苏如信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慌之色,又很快镇定下来:“没……没什么,有些冷罢了。”她再未说话,思绪却飘到了数日前。 皇后一直同她说有计谋对付贤妃和大殿下,保证让蔺楠无法成为储君。苏如信也旁敲侧击打听过几回,但曾巩薇一直以时机未成熟带过去了。直到两日前,苏如信才终于得知原委。 大殿下成亲仍住在宫中。画芳宫是皇后定的地方,派去的人手也都是皇后安排的。找人做手脚诬陷大殿下以巫蛊谋逆并不是难事。届时人赃并获,大殿下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纵然他是长子,有此污点,怎可再肖想储君之位? 苏如信听了觉得是千妥万妥的事情。 然而当日夜里,一盏宫灯,一领披风,她却独自到了长乐宫。 彼时李锦舒正要歇下。散了头发,穿着月白锦绣亵衣,拥被倚在熏笼边。秀萸告诉她,陛下去了畅音阁。那里住着个新来的才人,说是乐户出身,一把嗓音娇啼婉转若黄莺出谷。(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李锦舒冷笑一声,道:“唱得那么好,改日宫妃小聚,叫她唱给大家伙听听。” 这时,便有小宫女来报,称德妃造访。 李锦舒迅速与秀萸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早就看出来,好些日子,皇后与德妃过从甚密。她压根不相信皇后对外说的那一套,诵经念佛!曾巩薇就是个吃荤的,也不怕脏了菩萨的眼。 “请进来!” 她来不及换衣服,便披了件夹袄,下床来至外边。 苏如信也刚好进来,见李锦舒已经卸妆,便道:“打扰妹妹休息了。” “哪里的话?姐姐深夜前来,必是有所见教,快请坐。” 苏如信刚坐下,朝四周望了望,再浅浅一笑。 李锦舒便明白她的意思,对秀萸说:“你带她们下去歇息。我不叫都不许进来。” 诺大一间室内,便只剩下苏如信和李锦舒二人。登时空空荡荡,仿佛冷了一二分。 李锦舒便紧了紧身上的夹袄。 苏如信并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大殿下有一桩祸事近在眉睫,我愿意为其解困,只求贤妃允诺我一个条件。” 李锦舒心道果然曾巩薇和苏如信有密谋,却不愿意轻易吐口。她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便道:“与皇后有关罢?”继而哼了一声:“便是皇后又如何?我李锦舒在后宫多少年,也从未怕过她。你爱说便说,不必拿来威胁我。再则,你们鬼鬼祟祟来往那么久,我怎知你不是她派来试探布局的?” 话至此,本来要僵,幸而苏如信性子和软。她轻轻柔柔道:“为表示诚意,我愿意先说出皇后的计划。”然后便和盘托出。 李锦舒一听确实像曾巩薇会做出的事情。一连问道:“东西藏哪里了?谁帮她做的手脚?” “只要贤妃答应我的条件,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说!” “无他,只望将来大殿下登上帝位,赐枚儿封郦州,着我一同前往,即可。” 李锦舒皱着眉道:“郦州!那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又是四王爷的封地……” 苏如信看出李锦舒神情为难,便道:“区区一个郦州,如何同天下比?而且我是郦州人,将来只想落叶归根罢了。” “好,我答应你便是!”李锦舒干脆道。 苏如信便将其他信息一一说出。末了,衷心补一句:“祝大殿下得享天下。”正要走,却突然被李锦舒一把拽住了手腕。 她回过头去,见李锦舒陡然逼近。近得可以清晰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说的话,天下就是你儿子的。” 苏如信看着那个灰暗的倒影,愣了一下。她突然垂下眼睫,看见她无力而泛着青白色的手背,低声道:“我在这皇宫里已经住够了。”忽而抬头,又问李锦舒:“你呢?还愿意住下去么?” 李锦舒手上一松,轻哼一声,却没说话,只看着苏如信走出去。 门阖上以后,她莲步轻移,来至窗门。透过细小的窗格,看见外面黑压压的天幕,夜色中依稀有重重阁楼,飞檐翘角,像野兽的獠牙。 她的男人,此刻拥抱着别的女人,温柔乡里有络绎不绝的芙蓉面。所以,这里是皇宫,不是家。 吱呀一声,秀萸突然推门进来。 李锦舒立刻背过身去,赶紧擦了擦眼角,又狠命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全部逼回去。再回过头时,嘴角一抹冷笑,眼中尽是霜色,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美艳无双的李贤妃。 “苏如信吃斋吃坏了脑子了,我看她现在真是一无是处。留在这宫里只怕让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 李锦舒对彩钟严加拷打,却什么都没问出来。自然不甘心,几次同蔺常哭诉,闹得风风雨雨。 那日蔺常又经了李锦舒一番闹腾之后,回到勤政殿。看见宋扬灵正在收拾桌案,随口问了句:“你如今还做这个?” 宋扬灵答道:“我自己收拾了,才清楚各处东西位置,找起来方便。” 蔺常突然十分难得地叹了口气,继而道:“朕今年尚不到四十岁,可满朝文武,乃至……”,顿了一下,又道:“满心关切的都是储君之位。” 这是宋扬灵头一回听见蔺常主动提起立储,心中一凛,不知陛下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蔺常突然侧过头,问宋扬灵:“你认为,掌天下者该如何?” 宋扬灵心中一紧,脑子里飞速旋转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明知蔺常是问储君人选,但实在不知蔺常心中作何打算,不敢妄言,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便道:“我跟随陛下日久,眼见陛下日日勤于政事,寅时起,亥时不一定得睡。旁人都只见天子风光,权倾天下,我却见,陛下劳累,鞠躬尽瘁。因此,我想,掌天下者肯定得先是个吃得了苦的人。” 宋扬灵这马屁拍得简直润物无声。蔺常明知她是刻意讨好,仍忍不住满心欢喜,道:“这番话当叫天下人听听。”继而叹道:“可惜皇家出身,锦衣玉食地长大,能吃苦受累的人不多。” “知人善任也是好的。” 蔺常这才道:“楠儿性格刚强自负,少听人言。枚儿倒是柔善宽和,只是……,只是菩萨低眉,亦有金刚怒目。朕就是担心他太过心慈手软。”说完,突然看了宋扬灵一眼,,似有无限深意。 具体说到人,宋扬灵便又闭口不言了。 恰在这时,王传德突然领着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赶来了。 见了蔺常,匆匆忙忙行了礼,立即开口:“陛下,德妃薨逝了。” ------------ 第62章 风满楼(十二) 蔺常的手极为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口中讷讷:“什……么?” 王传德低头站在一旁,未敢答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宋扬灵正欲上前,只见蔺常已经迈开大步朝外奔去。她和王传德只得小跑跟上。 穗明宫里人不多,几个宫人围在门口,一脸凄惶。见蔺常到,皆自动散开。 他冲到里间,只见素栀趴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而蔺枚坐在床头,背对着来人。虽听不见嚎啕哽咽,却能清楚看见他竭力克制后背的颤抖。 宋扬灵陡然一阵鼻酸。 蔺常上前就问:“怎么回事?”到底苏如信曾是他的发妻,有过齐眉举案的少年夫妻情。他虽然一直知道她身子弱,却从未曾想过这一日会这样突如其来。 太医尚在一旁等候,见陛下问,立时开口:“德妃向来身子虚弱,前些日子又受了风寒,已是油尽灯枯。” 蔺常看着床上面色如纸的德妃。她合着双眼,一动不动,已是瘦得双颊凹陷。心里就像被钝刀划过。他突然弯身,伸出手,温柔而深情地细细抚摸德妃的脸。触手已无温度。 好一会,他才伸出另一只手,揽了蔺枚的肩:“朕……” 蔺枚却突然一侧身,甩开了蔺常的手。仍是没说话,肩头却抖个不停。 蔺常诧异之下,有些讪讪。 宋扬灵情知不好。二殿下怎能当着众人的面冲陛下撒气?正待说话解困,不料蔺枚陡然转过身来,眼中尽是怨恨委屈,大概过于伤心,声音又带着哽咽:“你几时来看过母妃!她病倒的时候,你大概都不知晓罢!” 蔺常更是尴尬,伸出去的手收又不是,落下去也不是。半晌,终于还是落在蔺枚肩上,幽幽叹一声:“这些年,朕的确疏于关心你母妃。” 蔺枚没想到他父皇这么直接就认了错,一时反倒不知再说什么,只默默流泪。 蔺常也是伤心异常,立时红了双眼。拍拍蔺枚的肩头,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发现一切语言竟那么无力。心上千斤巨石,无处可卸。这一瞬间,他竟不像个帝王,而是寻常的,无能为力的男人。连背都似佝偻了些。 未几,乱哄哄的人都来了。先是皇后。手里拽着手绢,一边擦眼睛,一边走来,嘴里尤道:“怎么可能!我昨日还叫人送燕窝过来,说是精神很好。不过略受些风寒,何至于此……” 她见蔺常已到,倒是没错礼节,匆匆忙忙行了礼,一眼瞥见床上一动不动的德妃,瞬间未语泪先流,却仍急着劝慰蔺常:“陛下国事为重,切莫伤心坏了……”话未完,她自己撑不住,一下坐在床边,哀哀哭起来。9; 提供Txt免费下载) 接着太后、贤妃都派人来问了情况。更有些分位低的妃嫔才人亲自走来慰问。 还是王传德小声提醒蔺常:“陛下,这样乱糟糟下去可不是办法,德妃也不得安宁。丧礼为重。” 蔺常便命请八王爷来做丧葬官,主理一切事宜。又留宋扬灵在此协助打点。 宋扬灵不禁诧异地望了蔺常一眼,才屈身领命。留她在此打点是没什么。关键是让八王爷做丧葬官,却是规格过高。八王爷乃陛下亲弟,与蔺常关系较其他兄弟尤为亲近。因他不问政事,蔺常便着他管理宗亲事务。照理说,德妃只是妃嫔而已,当不起由八王爷主理丧事。 曾巩薇在一旁听了,却也未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对宋扬灵说:“需要什么,人也好,物也罢,只管同我来说。我亦会每日过来。”说完,又摸了摸蔺枚的头,半晌叹一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段日子不如去我那里住?” 蔺枚却摇摇头:“我在此守灵。” 曾巩薇见他一脸坚决,便说:“那我着人给你送膳食,唉……”怜爱地看了蔺枚一眼,才对蔺常说:“出此等大事,想来太后必不放心,不若陛下同臣妾去看望太后,劝慰一番?” 蔺常想着有理,遂允诺。 待蔺常和曾巩薇出去,便有宫人上来要给德妃换装。又早有人出去请八王爷。宋扬灵便拉着蔺枚往外走,只见院子里挤了不少人。她便叫人请素栀过来,说这样吵吵嚷嚷的不是办法。不若将西厢几间屋子全部收拾出来,再委派二十个识眼色的宫女专门来迎送接待。 素栀知道宋扬灵是协理丧事的,并不敢驳回,只面有难色:“咱们宫里怕一时没这么多合适的人。” 宋扬灵微一沉吟,便道:“你先去安排,我再着人去勤政殿分派几个过来。” 打点完毕,她才拉着蔺枚去到一处僻静地方。 蔺枚却甩开她的手,问她:“做什么?” “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但陛下亦是伤心不已。当着众人的面,似你方才那样,于你而言,终究也是不好的。”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父皇自己都承认了!” “你们是父子,陛下自然不会同你计较。这是他体谅你,爱护你。但你为人子,又怎能不体谅你父亲?他毕竟是天子,你指出的问题,后宫这么多妃嫔谁没遇到过?” “这么多妃嫔!就不能少一点吗?!”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你在皇宫长大,岂不比我更明白这些?我知道你心思简单,心直口快,才说这些。后宫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也容不了简单的人。” 蔺枚听宋扬灵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再使脸色,静静站在那处,突然哽咽起来:“我只是伤心。你明白这两个字吗?”他一手握拳,抵在心脏处:“就是这里,这里面,一阵一阵地痛,像有人在拿刀割一样。” 宋扬灵闻言,骤然思及前事。她刚进宫的时候,日日睡不着。眼前全是以前的画面,在家中,在她父亲的书房里,母亲要她做女红,父亲要她背书,她却只想去草丛里扑蝴蝶。细密而琐碎的往事,像万箭齐发,直中心头。那些夜里,她蜷缩在硬床上,心里痛得好像在一点点烂掉。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轻声道:“我入宫那年,父母双亡。距今已经八年。我可以告诉你,这种伤痛一点也不会好转。当你听到别人说起父母时,当你听到别人问你的父母时,也许你可以不动声色。可是你仍然会觉得那是会心一击,能让你瞬间说不出话来。就像失去了胳膊或者腿一样,永远也好不了,补不上。” 蔺枚低眼,直直地望着她。只觉悲伤像层层漫涌而来的潮水。 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当两个人以刻骨悲伤相对,会显得暖和一点。他突然很想将一个人抱在怀里。 “可是,你知道什么事情会让你好受一点吗?当所有人都仰视你,认为你有所成时。他们盛赞你,也会盛赞你的父母。他们对你的恭敬会延伸到父母身上,认为你了不起,你的父母当然也了不起。这时候,你会觉得不负此生,不负他们给予你的生命。” 宋扬灵突然上前一步,声音低沉似有幻力:“你是皇子,谁能料定你的前途?也许将来天下人都将跪伏于你面前。他们将通过你看见德妃,并将永远记住她。”她又垂下眼睛,眼中忽而一丝狠戾之色:“当你足够强大,你便可以将你的悲伤施加在天下人身上。你失去的东西,可以让他们跟你一起永世缅怀。” 蔺枚突然伸手,一把将宋扬灵揽进怀里。他抱得如此用力,似乎要将怀中人揉进骨血里一样。 宋扬灵倒不觉得惊讶。她伸手拍了拍蔺枚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孩。过了片刻,见蔺枚还不松手,才用劲将他推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殿下当去换素服才是,我亦要再安排事宜。” 蔺枚这才惊觉失态,神情一时慌乱尴尬,又很快恢复镇静:“你去罢。” 宋扬灵转身走出几步,拐过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扬灵!” 她回过头去,见是周婉琴,便道:“你怎么从这里来了?” “我带了八个人过来,正在找你复命。” 宋扬灵问清楚了哪八个人,便说:“我晚点会跟都知说一声,你们八个就暂由你负责。你回去问问这几日你们是住在穗明宫方便,还是仍旧回勤政殿。有了准信告诉我一声便是。” 周婉琴点点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细看看,脸上似还有点怒气。 宋扬灵便问:“怎么了?” “嗯……”周婉琴忍了良久,一双手握得骨节处微微泛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咽至一半又觉不甘心,最后也不知哪里一股气冲上来,脱口道:“你同三殿下是什么关系?”她来这儿已有好一会儿,看着三殿下同扬灵搂搂抱抱。若真有私情,那……孟大哥怎么办?想到孟昱,怨气怒气一齐勃发,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宋扬灵压根从未想过她和蔺枚有甚关系。一时不明所以,诧异地“啊”了一声,道:“无任何关系。” “那你们……你们……”周婉琴一脸焦急不忿,却始终说不出那几个字。 宋扬灵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周婉琴刚刚是看见了。想起来是逾越了,有些自悔失据,便道:“你知道三殿下正经历丧母之痛,我不过安慰几句。”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安慰他?”周婉琴仍是不放心。她眼见着宋扬灵一路高升。她想不透,也许扬灵真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不自觉便用了质问的语气。 “这问的就奇怪了,人皆有恻隐之心,你见着一个认识的人哭,不会上去问两句发生何事?”还有一些话她为说出口,却不得不作此打算。此人是三殿下。储位之争日趋激烈,皇后显然是属意三殿下的。二殿下目前虽占尽先机,然而鹿死谁手却不一定。她自然不能不同三殿下交好。 周婉琴被宋扬灵这样一问,倒说不出什么了。只是不知为何,心里仍是打鼓。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素栀却寻了过来:“宋较书,你怎的在此?八王爷到了,正叫人满到处找你。” 宋扬灵便随素栀去了。留下周婉琴一人,神色之间仍是阴晴未定。 ―――――― 八王爷早换了素服,正对着一群人说话。见素栀领一个人到了。 宋扬灵上前行礼请安。八王爷亦还了一礼,道:“这事儿只怕还得从长计议。方才圣旨到,说要以皇后礼下葬。” 宋扬灵还当是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望了八王爷一眼。 莫说她震惊,八王爷自己都诧异得不得了,好端端的皇后仍在位,去世的妃嫔却要以皇后礼下葬。不过他深知前事,知道德妃曾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诧异一回,也算想通。只是因为德妃留有一子,日后三殿下的身份如何算,岂不是天大的难事? ------------ 第63章 风满楼(十三) 圣旨下得快且急,朝臣也罢,后妃也罢,皆是措手不及。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李锦舒为此气得犯了回胃病。歇在床上,茶饭不思。 本以为抓住了曾巩薇的把柄可以大做文章,熟料苏如信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死的时间本就蹊跷,居然还来了这么一道圣旨!要说和曾巩薇没关系,打死她都不相信。 特意着人去慈坤宫打听了消息。来人报说是在宽慰太后时,皇后主动提起的。皇后哭得泪如雨下,说这么多年其实信中一直有愧,知晓德妃身份不同寻常,却委屈了一辈子。事已至此,若让德妃死后哀荣不够,她将来只怕纵死也难以闭眼。 李锦舒是知道苏如信从前的王妃身份的。不由得吊起双眉,不忿道:“她倒是演的好戏,装得好人,既如此,当年做什么抢别人的后位?苏如信没死时,她怎么不贤良不让位?” 众人见李锦舒动怒,皆噤声不语。 唯有秀萸上前劝慰:“娘子仔细身子要紧。德妃人都去了,名分上再好听也是空的。” 名分!轻飘飘的两个字,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她就是在意,挠心挠肺地在意。苏如信躲在深宫多年吃斋念佛,诸事不问。而她为了陛下用尽了心机和手段。到头来,苏如信求仁得仁,那她李锦舒百年之后会如何?仍是妃子二字吗?她怎么能甘心?! 而且苏如信以皇后礼下葬了,那蔺枚算什么?皇后嫡子?将来还要封太子么?! 她为陛下付出一生,她的兄长征战北方,为国而战。她的儿子,不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么?! 曾巩薇! 李锦舒蓦地抓紧被角,眼中恨意迭出。都是曾巩薇那个贱人!她怎会真的同苏如信一起念经诵佛?不知道同苏如信说些什么,哄得那个傻子还来自己这里投诚。说甚么将来只想落叶归根。 皇宫里的女人,归哪里的根?死也要死在这宫里!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事已至此,若真有一丝回转之机……于是连声叫秀萸:“你即刻去皇城司狱提彩钟,我要亲自审问她!快!” 秀萸领命而出。 ―――――― 装殓之后,灵堂已在穗明宫搭建起来。棺木是蔺常亲自定的。西南墨州进贡的一副香楠。颜色微姿,更有一股清香经年不散。 钦天监也派人来择定了挺灵入葬时间。蔺常宣布辍朝五日。每日过来举哀。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亦拈香举哀。 每日迎来送往不知几多人。 宋扬灵每日协助八王爷在此理事。那日忙活了一上午,好容易得个喘气的机会,从灵堂右边绕出去找茶喝,看着灵堂里仍是进进出出的人。正是晚膳时间,有头有脸的白日里已经来过。此时拈香的便是各宫宫女,以及品级不高的外命妇。 刚放下茶盏,便看见一个略微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宫女。手中拿着香――一双手格外奇怪,蜕皮又有些青紫。她神色慌张。磕头时更是格外卖力,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扬灵使劲想了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她素日用心,但凡见过面的人必会留意记得面貌姓名。怎的这个人就是记不起来? 她索性朝外走了几步,离那宫女近些。见她磕头以后,起身走到火盆边,半跪在地上,烧了好些纸钱。一面烧,一面默念着什么。火光太大,烟灰四起。那宫女抬起胳膊随意擦了一下脸。 这个动作倒是熟悉得很。 宋扬灵一下想起,原来这个人见是见过的,却未曾通过姓名。还是在二殿下成亲期间,她去向皇后汇报事宜。结果皇后去了穗明宫,她便找过去。回话时,见过这宫女上点心。德妃还夸她素点心做得好,赏了钱的。彼时她也是这样擦了下脸。 她记得从当时对话中听出,这是皇后从宫外请的一个厨娘。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她怎会如此神情慌张? 宋扬灵不是没怀疑过德妃的死因。德妃确实身子羸弱,但这去世的时间实在太过蹊跷。更何况德妃死后,皇后又像陛下建言,以皇后之礼下葬。说起来是皇后限量,与德妃感情深厚。但是,从结果来看,实在太有利于皇后,让人不得不怀疑。 诸位之争中,二殿下本来占尽先机。而德妃死后,获慈贤皇后谥号,这样一来,局势瞬间扭转。这样算起来,三殿下便称得上嫡子,继承顺序上自然优于大殿下。这一步,真正是力挽狂澜。 见那宫女烧完纸,起身拍了拍身上、头上的灰,又恭恭敬敬作了揖,朝四周鬼祟一望,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宋扬灵立时跟上去。 看她走的方向是往凤銮宫。 天色渐晚,风声飒飒。远天几纽像被手撕过的云,染上暮色。 行到一处僻静地方,宋扬灵见那宫女越发机警,不时东张西望,两手交握在胸前,似乎害怕得紧。 她跟在后面,想了想,走快两步,躲在一株大树后,学德妃的语调,幽幽道:“本宫霎时想念你做的点心,几时再做给本宫吃?” “啊啊啊”,只听一阵凄厉惨叫。那宫女拔腿就跑。宋扬灵亦追上去,仍不忘说话:“本宫打赏你的钱,你忘了么?地府里没有素点,你下来帮本宫做可好?” 偏巧这时,一阵大风起。将地上枯叶尽皆刮至半空。 那宫女更是害怕得紧,上下牙关直打哆嗦,整张脸似都扭曲了。 宋扬灵接着道:“你再跑!本宫一直在你背后。” 那宫女吓得大哭起来,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德妃,娘子,不是奴婢的主意,都是皇后吩咐的啊。您要是喜欢吃素点,奴婢做了烧给您,但千万别带奴婢去地府啊……” 果然跟皇后有关! 四周寂静,唯有风声不止。树木暗影憧憧,宋扬灵虽是吓别人,自己也不禁后背发凉,还得竭力忍住,继续道:“本宫亦知晓就凭你能成何事!你将皇后所做一一道来,我在阎王跟前备了案,才能洗去你的罪名。” 那宫女又哭哭啼啼了好一阵,蓦地伸出双手,置于身前,道:“奴婢起先也不知道,刚进宫时,便叫奴婢做点心。彩钟夫人说奴婢给皇后、娘子做点心,要格外小心,注意干净。每日便要奴婢用药水泡手。初时麻痒不堪,后来手上层层蜕皮,就成了这幅样子。也是娘子突然辞世,奴婢想起来每次做点心,皇后吃的很少,才察觉有异。” 宋扬灵一想,说的也是。德妃轻易不出宫,皇后虽带了厨娘过去,所用食材皆是德妃宫里的,不好动手脚。便是下药,做点心时,厨房里还有许多人在,也不好动手,竟是只有从厨娘身上打主意了。 只是,这法子也太惨了些。 只是仅凭手上浸毒,何以致人于死?想来一是德妃过于体弱,二是皇后还有其他手段。 她便说:“夜里,本宫还要去探望皇后。你先行退下罢。” 那宫女听得这一声,顾不上跑,只不停磕头:“娘子您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呀。” 宋扬灵躲在树后,不再说话。 ―――――― 曾巩薇这几日忙得都瘦了些。做戏要做全,她既然与德妃姊妹情深,自然要每日过去举哀哭灵。还要每日探望太后。 更重要的是表达对蔺枚的关心,显示如今唯有她才是蔺枚的唯一依靠。 劳心又劳力,蔺枚那小子还颇有点不识好歹。心里却高兴得很。 是的,苏如信去世,她十分高兴。因为这是这场棋局的最后一步。她赢了,赢得十分彻底。 事情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从李锦舒被陛下的宠爱蒙了眼,昏了头开始?还是从苏如信那如灰烬般的双眼开始? 李锦舒以为陛下常陪伴她,便是宠爱非常。可是陛下逢年过节总要去穗明宫走一走。王传德那个狗腿子从来对穗明宫也是诸多维护。这才是隐于人前的关切。 所以,她虽然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心里,有苏如信的一席之地。 而苏如信呢?大约真的是吃斋念佛,吃得毫无野心。野心这个东西,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是眼里藏不住的光彩。 而苏如信,却没有了。 野心是生存的驱动力,没有野心的人,会失去警惕性。 她那点拙劣的手段,真是一分也没瞒过曾巩薇。 起初苏如信百般试探曾巩薇到底要以何手段对付蔺楠。那种试探,浅显得如同小孩子的把戏。曾巩薇故意拖着不说,不过是因为时间未够,毒性不得发作。于是一拖再拖,到差不多时,便敷衍了一个什么巫蛊案。 苏如信竟然信以为真。还跑去向李锦舒告密。 这么容易落人把柄的事情,她曾巩薇怎么可能去做? 而苏如信,甚至李锦舒,每一步都在她预计之中。苏如信告密,事情落败。李锦舒好大喜功又与自己不睦已久,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然借机将事情闹大。 此时,苏如信突然辞世。治丧期间,自己便可成功避开风波。只是可怜了彩钟…… 有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如信、李锦舒都以为她的目的是要扳倒蔺楠。殊不知她从来意不在此。从她问苏如信要不要帮蔺枚拿回嫡子身份的时候起,她的目标便只有一个――以苏如信的命换蔺枚的嫡子身份。 这才是苏如信真正能帮她儿子的事情!绝不是去向李锦舒投诚,低头于他人屋檐。 ―――――― 李锦舒等了许久,才见秀萸回来。却是去时几人,来时还是几人――不见彩钟踪影。 李锦舒诧异:“人呢?” 秀萸面有不安:“彩钟她,不堪凌辱,自尽了。皇后她,怕是要来兴师问罪。” 李锦舒一时不禁颓然。想起那日曾巩薇将彩钟交予自己发落,怕是就等着这一天罢!再思及前事,想不到这一句棋,她竟会一步步落入曾巩薇圈套,最后溃不成军。 她本来占尽先机,赢面很大。却被曾巩薇彻底扭转颓势,既扫除了苏如信这个生母的障碍,又将蔺枚推至嫡子地位! 秀萸见李锦舒一瞬间面色灰白,只得劝道:“娘子无须忧心。陛下对娘子和殿下的偏爱,众人皆知。更何况,还有大将军。将军在边疆屡立奇功,他日班师回朝,定当再得嘉奖。届时由大将军向陛下建言,陛下岂会不听?” 是了,还有她大哥。李锦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起了李长景。可心里突然又滋生出一点不自信。她自己的哥哥,她再了解不过,醉心于兵法,却从未有只言片语关于太子之位。 ―――――― 宋扬灵自打得知皇后背地所做之事后,虽然也替德妃抱屈,却不敢轻举妄动。告诉陛下?没有真凭实据,诽谤皇后,她怕是不要脑袋了。告诉蔺枚?他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子,又心思简单,得知这样惊天阴谋,除了冲动行事,还能有何办法? 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每日还要在德妃灵前,上香时都不得安心。 便格外盼望能见到孟昱。哪怕只是向他诉诉苦,也能缓解心中抑郁。 还没等来孟昱,倒是等来了一封急信。 拆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信上说,宋家遭流放的三房人家――俱是堂房叔伯,她爷爷的兄弟的三个儿子,皆遭时疫而亡。 三个叔伯,五个堂兄弟,还有婶婶伯母,竟无一人生还。信中说,唯有三个堂姐妹在她姑母家中,未随流放。 好一个宋氏家族,竟再无一个男丁! 三个叔伯虽是堂房,但关系极为亲近。尤其是三叔,与他父亲差不多年纪,脾气又合,经常来往。她与三叔家的兄妹也就格外熟稔。 堂兄同她年纪一般大,幼时还在一张床上睡过。长大些,她便时常捉弄他。他也不生气,有了好吃好玩儿的,都记着她。 竟然都不在了么? 她可是连要走什么门路,帮他们安插什么位置都计划好了。她雄心勃勃的光耀门楣的计划,未及开头,就粉身碎骨。 第二日,王传德将此事报给蔺常。蔺常亲自关切了宋扬灵几句,又道:“你家中逢此等变故,留你在此未免太不近人情。这几日你就暂且出宫,料理了亲人后事再回来。你在外头恐怕人手不便,我叫王传德给你安排几个人一同出宫。” 宋扬灵感激得差点五体投地:“谢陛下体谅。” 她当即出宫。 ―――――― 偏巧这日,孟昱正进宫吊唁。上香之后,听说宋扬灵协理丧事,便四处找她,只是找了许久也未找着。 正欲去勤政殿附近看看,不妨遇到一个素服少女。他未及细想,便要离开。 那少女却叫住了他:“孟昱!” 他诧异地回头,满脸疑惑,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好些日子以前见过一面的公主。立即请安行礼。 蔺桢却一跺脚,撅起嘴,十分不满:“你居然不记得我!” “末将不敢,只是公主换了素服,一时没敢认。” “哼!蔺桢仍是粉面含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孟昱打量了一番,见他似比从前瘦了些,便问:“听说你去军营练兵了?” 孟昱记挂着要去勤政殿,不欲久留,便说:“是,约有一千人。末将还记着出宫,公主若无事,末将便先行告退。” “你!”蔺桢确实也没什么事儿,但又不想就这样放孟昱走,故意道:“我还要问你带兵打仗的事情呢?谁许你走了?” 孟昱心中实在着急,便说:“末将未曾真正领过兵,待他日有幸领兵打仗,定当向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军营中确实还有急事,恕末将告退。”说完,拔脚就走。 蔺桢在他身后急得跳脚,可又不便大呼小叫,只压低声音,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人家……还想再见见你……” 孟昱未到勤政殿,幸而半路上遇上了魏松。才得知原来宋扬灵家中发生变故,已经出宫。他便也即刻出宫,朝宋家而去。 宋扬灵正在家中为难。因时疫而亡,怕*不干净,都是要烧化的。可即便烧化,总也还有骨灰。可她一介女流,如何奔赴千里去取骨灰?怕是得找人帮忙。 正伤心时,陡觉眼前一暗。抬头一看,却是孟昱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 她本来坐在椅子上。乍见孟昱,又是在此等时刻,一时心潮起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一手紧紧抓住扶手,端直了身体,哽咽难言。 孟昱上前一步,一把将宋扬灵按进怀里。安慰道:“想哭,就哭出来。” 宋扬灵好似真有了依靠一般,整个人陡然放松。依偎在孟昱胸腹前,隔着素服,感觉到下面温暖而微微发硬的肌肤,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在了。我父母去了,看我长大的叔伯兄弟也都去了,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孟昱只觉得心都揪起来,轻轻摸宋扬灵的头,语气异常坚定:“你还有我。我一世也不会离你而去。” ------------ 第64章 风满楼(十四) 孟昱安抚了宋扬灵一番,便起身去外面叫人端盆热水送进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他先伸手试了试水温,才将巾帕放进水里揉搓了一回,然后拧干水,拿着帕子走到宋扬灵身边。 宋扬灵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孟昱却没给她,直接上手帮她擦了擦脸。他是习武之人,担心手上没轻重,便格外轻柔。蒸腾的热气让哭得发紧的脸松快了些。她低头将脸埋在毛巾里,却忍不住使劲向上翻眼珠,偷看孟昱的表情。 只见他神情自若,十分坦然。 宋扬灵心里突然甜丝丝的。继而不禁又想,孟昱是待谁都这般温柔,还是只对自己呢?想得双颊发烫,更不敢抬头。 “不闷吗?”孟昱察觉到手上重量加重。看宋扬灵像是恨不能将整个头都藏起来,不禁奇道。 “啊……啊,热热的,正好。”宋扬灵仍是不敢抬头,发出沉闷而慌张的声音。 孟昱缩回手,宋扬灵的头失去依托,顺势往下一点,才抬起来:“怎么说撒手就撒手?” “你脸怎么这么红?” 宋扬灵立刻慌乱,只觉脸上更热了,拿手扇扇,侧过脸,说:“太热了,闷的。” “那你还说正好?”孟昱分明看出她神情慌乱羞涩,故意逗她。 ……宋扬灵哑口无言,只得瞪了孟昱一眼。 孟昱见她不似方才那般伤心难过,稍微放心,便说:“我不日便去募兵,,会途经洞遥。我亲自取回你叔伯兄弟的骨灰,免你忧心。” 两人关系不知不觉中已亲厚异常,心中感动异常,嘴上却说不出来,只道:“那便全权仰仗你了。”眼中一时泪光闪动。她平稳了心绪,又同孟昱说了皇后谋害德妃之事。 孟昱起先十分惊讶,继而平静下来,道:“储位之争,事关皇位,为达目的,有些人自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以眼下局面看来,皇后虽然占了先机。但他日李将军归来,谁知局面又将如何变化?况且这事最终还取决于陛下的想法。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不到那一日,一切都有转机。” “倒是德妃,真的可怜。”宋扬灵不禁叹到:“愿意进入权力场中的人,胜者王败者寇,自是生死由天。可德妃,我看她是真想跳出这个是非圈,却偏偏,她为此送了命。” “德妃想走不也是她的谋划么?她有过打算,自然就得承担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后果。这不是你我管得了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想着为德妃鸣不平而把自己搭进去。” 宋扬灵幽幽道:“我自是没有那样的侠肝义胆。” 孟昱从她话里仍是听出淡淡自责,摸了摸她的头,道:“世上不平之事太多,陛下管不过来,佛祖亦管不过来。惟心是标尺,实在过不去,只能力所能及地相帮三殿下便是。况且是非曲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在此之前,惟有等待隐忍。” 这话倒是与宋扬灵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她不是一个有太多善心和正义感的人。幼时便失去双亲,又在宫廷的尔虞我诈中长大。深知成王败寇,只论结果。因此她做人做事,不分对错好坏,只听从内心的声音。 “你放心,我自己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况且人微言轻,根本不够资格牵涉到皇后、贤妃的争斗之中。倒是有一事我觉得很是奇怪。” “何事?” “德妃死得蹊跷,连我都察觉不妥。陛下如何看不出有异?便是陛下对德妃再心怀愧疚,情深意重,明知当前情势下,赐德妃皇后名号会引起震荡,怎会依皇后所言而行?陛下,他绝不是感情用事的人。除非……” “除非陛下心中已经偏向三殿下。多年来不立储君,是因为三殿下为次子,不够资格。若强行立他,势必引起朝堂不满。而此次德妃一死,既偿了他多年情债,又能趁势赋予三殿下名正言顺成为太子的身份。” 宋扬灵听孟昱所言正是她心中所想,生出知己相逢的欢喜,又接着道:“所以陛下就算知道德妃之死事出有因,也必然不会计较。因为唯有德妃死,才是解决整件事的最佳办法。”说到此,想起德妃灵前,皇后的泪如雨下,陛下的服丧举哀,只觉森然无比。恢弘而堂皇的宫廷里,再深厚的情意或者愧疚,终究让位于利益。 孟昱看她神情有异,似是异常灰心,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般知晓她心中所想,便道:“储位实在太过重要,否则陛下不会如此冷酷。贤妃对二殿下,德妃对三殿下,何尝不是舔犊情深?” 宋扬灵沉默未语。 ―――――― 蔺常从穗明宫出来,孝服未除。一身素白,面色冷峻。身旁跟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王传德知道是有机密要事,便将周围随从带得稍远一些。 蔺常便问那人:“事情都处理妥当了?” 楚易答道:“末将亲自带人去的洞遥,宋家三兄弟,还有五个小孩,一个未留。末将看着尸首烧化以后才回来的。”他是禁卫武将,却少在宫中行走,多在外为蔺常处理一些棘手事宜。比如这次的暗杀。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有时他向蔺常汇报朝中官员动向,有了证据蔺常才会交由刑部或大理寺,直接下令暗杀的寥寥无几。但事情再奇怪,他也不会出言询问,遵旨办事即可。 蔺常点点头:“你办事谨慎,朕自来放心。你离京日久,此番回来,正好看看家人。” “谢陛下关怀。” 两人再交谈几句,楚易便出宫而去。蔺常回到勤政殿。举丧几日,吵吵嚷嚷让他只觉头疼。太阳穴涨得发晕。赵婕妤倒是有一手推拿的好功夫。每次被她一按,周身通泰。 可是他不想去任何宫殿,也无心见任何后妃。这几日,总是想起如信。他十七岁时明媒正娶的妻子。帮她描过眉,看过她修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失意时,甚至在她面前流过眼泪。后宫佳丽三千,她是唯一见过他做皇帝以前样子的人。就这样撒手人寰,好像带走了他的前半段人生。 费尽心机登上皇位,却发现拥有得越多,害怕的,需要付出的也更多。再不敢松开手,生怕一个不小心,一切成空。 天色渐暗。窗外的阁楼、树木渐渐隐去。两个宫女轻手轻脚进来点灯,未发出一丝声响。 蔺常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望着正走动的两个宫女,突然说:“宋扬灵呢?叫她进来。” 其中一个立刻柔声答道:“宋较书出宫办事,尚未回来。” 蔺常听了才想起来,暗自喟叹一声。宋扬灵她这辈子大约都不会知道,是自己下令杀了她仅剩的亲人罢。这会儿,大约还在伤心,宋氏家族并不大,人丁不旺,经过此番,剩下的皆为女子。日后,哪怕宋扬灵有翻天的本事,也是孤身一人,再不可能形成如现在这样的曾氏、李氏家族。 ―――――― 孟昱前去募兵,一去月余。 宫中丧事已毕,只是仍禁鼓乐宴席。蔺常担心蔺枚独自在穗明宫居住,长此以往,伤心难挨。本要分一处宫殿让他住,曾巩薇便说不若让枚儿来凤銮宫住,既可以同桢儿她们作伴,也便于自己照料。 蔺常倒没同意。说他身为男子,有些事情还得自己承担。不料蔺枚并不愿意搬迁,照旧住在穗明宫里。 葬礼之后,蔺枚分明感受到了变化。流言越传越多,他身边的内侍黄门都曾提起。殿下如今是嫡子身份,比之大殿下更有资格继承大统。 起初也不甚在意,后来察觉到皇兄待他有了微妙变化。面上仍是亲密的,相处时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几次在父皇面前讲书论政时,蔺楠都刻意表现,甚至抓住蔺枚偶尔的漏洞大做文章,刻意取笑。再不像从前,两人互相掩护。 如此一来,心里更觉烦闷抑郁。对那些流言不知怎的也在意起来。他说不出这种感受,有时想若真能登上皇位也是好的,那便无所不能了罢。也许就可以从皇兄手里抢走黛筠。可想想又觉得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母妃,也没有强大家族支持,凭什么肖想皇位?更何况黛筠与皇兄两情相悦,便是抢来也没什么意思。想来想去也不出个坚定主意。 蔺枚不知道,宫里宫外关注他的人其实骤然多了许多。从前一面倒向蔺楠的形式已然大变。虽然蔺常仍是不提立储一事,背地里讨论的不知几多。 甚至从前站队李家的不少朝臣也开始动摇,有开始可以撇清关系,试图中立的。更有投机心重的,已在打探如何走通三殿下的路子。德妃母族、跟蔺枚的内侍陡然变得炙手可热。 朝堂上下,表面宁静,却是暗流涌动。 唯有米丞相一派文臣仍是不动如山。让人摸不清态度。 情势再一次其变化是边关奏报,李长景大败罗摩,退敌千里,不日回朝。宫里宫外,流言如潮水涌动,人心难定。山雨欲来风满楼。 ------------ 第65章 国本之争(一) 宋扬灵派人去江州接她姑母和堂姐妹回京。[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她姑母宋昭暄当年嫁到江州。丈夫是宋扬灵他爷爷宋知忧的门生,叫秦安。因为才华横溢很得宋知忧赏识。虽然家境普通,却得老师以爱女下嫁。文人多清高,秦安尤甚。在宋知忧去世后,不但不仰仗宋昭明的威势,对他诸多做法还颇有微词。因此两家来往渐少。倒也因此躲过一劫。 因秦安狷介耿直,仕途上无甚起色。一人除了要养自家人外,还要养活好几个前来投靠的侄女。家计越发艰难。但他为人厚道,并不曾因此有丝毫抱怨。此番听说宋扬灵要接几个侄女走,还颇踌躇了一番。主要是担心宋扬灵一介女流,官位又不高,照顾不过来这些人。后来得知她是御前红人,又得宋家祖宅赐还,想来比自己还要富贵许多。才应准了来人所请。便告了假,同宋昭暄一起送几个侄女进京。 亲人相见,又是经过家破人亡的巨变,自是难免相对泪垂,大哭一场。秦安不善言辞,见一众女眷哭得厉害,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独自走到屋外,看院中景致。 宋昭暄上回见到宋扬灵时,她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小丫头。此番再见,竟是长大得都认不出了。就连几个姐妹,多年未见,也是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一一叫出名字。 三个堂姐,一个堂妹。唯有三叔家堂妹宋宝珠因年龄相仿,从前与她玩得多,倒是一眼认出来。 大堂姐宋睿静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二堂姐宋睿姝今年二十一岁,三堂姐宋探秋今年也二十了。见她们都是女娘装扮,不用问也知道,婚姻大事必是被家中变故给耽搁了。 夜里,宋扬灵单独向她姑母细细问了这些年情况。果然,秦家本不是大富之家,宋家姊妹又是罪臣之后,自然乏人问津。 宋昭暄同宋扬灵说话时,只见她语气老道,人情通透,便将家务烦难、姊妹愁嫁诸事一股脑说了出来,竟忘了与她对话的宋扬灵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娘。说完,才想起这事,很是不好意思,神情尴尬:“这,我一时口快,连这些都同你说。”说着,摸了摸宋扬灵的头:“你还是个女儿家,有些话不当同你说的。” 宋扬灵却是无所谓地一笑:“这有什么不能说?家里就剩了这几个人,总得有人出来做主才是。姐姐们的终身大事才是紧要,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倒是有一事真得托姑母上心。我到底囿于宫中,见人不多,出来也不方便。不知晓哪里有好人家,这就得烦姑母多看看。至于嫁妆,姑母不用操心,我在宫里多年,也没个花钱的去处。给姐姐们一人备一份嫁妆还是不成问题的。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宋昭暄听了,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是深知的,宋家被抄家,真是一个钱、一处产业都没剩下。说到底,扬灵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娘,却得背负起一家家累。不禁叹道:“倒是苦了你了。” 宋扬灵笑笑:“无所谓苦不苦。怎样都是一种活法,各有各的得失。” 宋昭暄想想,又道:“你也别光为别人打算。你到底也是女儿家,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嫁妆也好,合适的人选也好,都得有个成算。” 宋扬灵突然就想起了孟昱,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的。” ―――――― 安顿好堂姐妹之后,宋扬灵便回宫,继续当差。 那日蔺常未来,宋扬灵在廊檐下坐着发呆。黛筠本来来看她,撞见魏松,两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就聊了起来。引得一堆人围在一处听。 坐了没多久,看见微霜跑过来,便招手道:“今日倒热闹。” 微霜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人群,黛筠在正中间,众星捧月一般,不知说什么,眉飞色舞,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便问宋扬灵:“怎么不跟大家一起说笑?” “在远处看着也挺好。” 微霜侧头,看看宋扬灵。长大了,越发清秀精致,五官无一处不好看。却越来越透着一股冷意,不禁道:“你小时候还挺活泼,怎么大了,反倒不爱说话?” 宋扬灵笑笑:“总觉得没什么好说。” 微霜正待开解几句,不妨外面有人喊到:“大公主到!” 院子里热闹的人一下就散了。各归各位。没一会儿就看见蔺桢跨过门槛。径直朝正殿走来。 宋扬灵猜蔺桢是来这儿等陛下,便对微霜说:“好一会儿怕是不得闲,不能送你出去了。” 微霜是熟知情况的,冲她道:“赶紧去罢。” 宋扬灵便起身进去安排了宫女端茶上点心。蔺桢很少来勤政殿。众人见得少,听得却多。大公主最得陛下喜爱,说是掌上明珠亦不为过。其实蔺常对女儿都是娇宠的,只蔺桢是头一个女儿,便格外喜爱。 蔺桢坐了没一会儿,嫌无聊,便四处走动,还在蔺常的桌案上随便翻。宋扬灵心知桌案上都是要紧奏章,但揣摩着一来大公主只是无心之举,二来以陛下对其宠爱,也不会责怪,是以并不出言劝阻。 蔺桢又坐下吃了两块点心。因她少来此处,同这里的宫女内侍都不熟,也没人可以闲谈。只依稀记得这个宋扬灵曾见过几次,便问她:“我父皇何时过来?” 宋扬灵道:“通常散了朝便会来。今日晚些,想必参奏的事情较多,耽搁了。” 蔺桢点点头,心想听说这宋扬灵是较书,熟知政务,有些事正好问她。便开口又道:“你知道募兵一般可要多长时间?” 宋扬灵觉得奇怪,堂堂公主怎么问起募兵了?一时也猜不透蔺桢心中所想,只得道:“这不好一概而论。得看是去哪里募了。地方长官支不支持,军饷高不高……” 不等宋扬灵说完,蔺桢就迫不及待地问:“要是去洞遥呢?” 偏偏是洞遥!去洞遥募兵只有孟昱一人。所以,大公主问的是孟昱的归期!宋扬灵一时心中警铃大作,无数个疑问霎时涌上来。大公主何时识得孟昱?他们交情若何?为何孟昱从未在自己跟前提过一字? 猜忌太多,忍不住狐疑地看了看蔺桢。 蔺桢到底是女儿家,平日里再骄纵蛮横,遇到儿女情长一样羞涩心虚。于是支支吾吾道:“我……我就随便问问。”继而发现自己态度太过做贼心虚,故意摆出凶巴巴的面孔:“你不知道就算了。”心里却是有点失落的,也不知道还可以再问谁。 宋扬灵心里七上八下得很,真想立刻找孟昱问个清楚。面上却不得不假作没事,镇定答道:“洞遥距京城千里之遥,光来回就要数月,加上募兵可能得一年半载。” “那么久!”蔺桢脱口而出,难掩一脸失望。 “什么那么久?”低沉的男声带着宠溺意味。 蔺桢和宋扬灵齐齐朝门外望去,只见蔺常正好进来。 蔺桢飞快地朝宋扬灵望了一眼,目光中竟带着两分恳求,才飞快地朝蔺常扑去:“父皇这么久才下朝。” 宋扬灵知晓方才蔺桢那目光的含义,识趣地闭嘴不提。 蔺常一手揽着蔺桢的肩头,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今日怎么来这儿了?” 蔺桢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嗔意:“父皇好久不来看儿臣,我就只好自己过来。” 蔺常哈哈笑道:“前日我可刚命人将新进贡的水晶玩器送给你。” 蔺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刚开始看还稀奇,看多了也就那样。” 蔺常一点不计较,仍是一副恨不能将天下奇珍都拱手给女儿的模样:“下次有更好玩儿的我再留给你。” “父皇最近都忙什么?文武百官那么多人都不能帮你排忧解劳么?还累得你日日忙。” 蔺常明知蔺桢不懂这些,仍耐心解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事无巨细,都得亲力亲为。” “听说李将军在边关打了大胜仗要回朝了。父皇一定得重赏他罢?” 蔺常的表情蓦地一暗,又飞快隐去,继而沉声道:“自然是要赏的。”可是还能赏什么呢?李长景已然位极人臣,又功勋彪炳。一个人立功太多也是让人为难的事情,只怕……功高震主! 蔺桢兀自天真问道:“父皇,你知道我觉得什么是真正好玩儿的么?” “说来听听。” “几时也能让我跟着李将军去一遭边关,看看两军对垒,金戈铁马的场面,那才好玩儿。” 蔺常觉得怀里的女儿真是天真单纯得让人发笑。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命悬一线,你死我活的惨烈。便说:“战场并不好玩。那是白骨堆成的天下太平和帝王功绩。” 蔺桢眨了眨眼,也不知听懂还是未听懂。她受曾巩薇影响,以武将战功为荣。一听到沙场点兵,阵前杀敌便觉热血沸腾,荣光无限。只可惜身为女子,做不了马上建功的英雄。于是一心一意想嫁一个英雄。长到这么大,从未觉得谁够得上她心中的英雄标准。直到孟昱出现。像一场做了经年的梦,一睁眼,发现那人竟真的近在迟迟。 她一点也不担心。以父皇对她的宠爱,一定会让她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 第66章 国本之争(二) 李长景如期回朝。(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进城那日,由东华门,经粱尾桥,过朱雀大街,再到御道。两旁路边、楼上挤满了人,只为一睹其风采。 黑鬃高马,明光铠甲,李长景嘴角挂一丝浅笑。双眼狭长,目光温和。若不是腰佩长剑,身穿铠甲,倒像个读书的文人。只猿臂蜂腰,宽肩长腿显得气势迫人。他征战十余载,逢敌从无败绩。 带着赫赫战功而归,自然少不了赏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亦不足道。可是李大将军的亲外甥眼看要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 无数双眼睛等着李长景如何应对。 陛下钦赐的宴席上,他同二殿下、三殿下都把酒言欢,并未露出丝毫厚此薄彼。小酌之后,还同陛下低言私事。称慈贤皇后薨时,自己未能到场上香,还请陛下节哀。一口一个慈贤皇后,甚是恭敬。 急得李锦舒第二日便将她嫂子召进宫中,直言相问:“立储一事,大哥到底有打算没有?趁着现在功高,不妨叫大哥亲上一本,陛下必不会驳斥的。” 她大嫂却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你大哥昨夜回来确实说起这事……” “到底说了什么?” 李曾氏小心翼翼地望了李锦舒一眼,才道:“说若今日娘子问起此事,叫我劝娘子切莫生事,只以小心侍奉陛下为要。” 李锦舒登时圆睁了双目,拽紧了手中锦帕,一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愤愤道:“大哥是过惯了好日子,把居安思危之心都给磨没了罢!” 李曾氏听到这个微有不满,小声咕哝道:“你大哥的日子才不太平。昨日夜里我一看,背上可是又添了伤疤的。”想起这近一年的提心吊胆,还有李长景伤痕累累的身体,鼻子都酸了:“要我说,能落个平平安安就是。我只盼你大哥再不用上阵杀敌。你不知晓,这一年来,我就没一夜睡安稳过。”她说话时憋着鼻音,似是委屈难言。 李锦舒从小就跟李长景性子不一样。李长景是长子,宽和大度,有什么东西从来都让着兄弟姐妹。而李锦舒大约因为年龄最小,又嘴甜会哄人,深得家中上下宠爱,很是争强好胜。 她不耐烦看嫂子这委委屈屈的模样,本想发作,但顾及到底是嫂子,只得忍下心头火,道:“我亦知大哥在外征战凶险无比,九死一生才挣下咱们李家的赫赫家业。” 李曾氏听了这些话,自觉自家丈夫所有付出不是无人体谅,又想起一大家子人鸡毛蒜皮种种摩擦,叹道:“惟娘子明白,也就不负夫君他一片心意了。” 李锦舒明白她言下之意,自己也知道家中几兄妹,唯有大哥和自己争气,其余皆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娶回来的媳妇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大嫂操持一家不说,还得受不少闲气,也是不容易。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但今日可不是来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遂赶紧绕回话题,道:“嫂嫂在家中也是不容易。但再不容易,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总是有的。满京城所有命妇,谁你羡慕你?敬重你?” 李曾氏一想有理,面色逐渐平缓。 李锦舒便接着道:“不说将来楠儿若能登基会有多少好处。假设他登不了,那坏处才是远超你想象。曾家与咱们家不睦已久,曾巩薇若是成了太后,她会让咱们家有好日子过?有些事,不是你说不争就能不争的。你要是不争,没人记你的情,只会得寸进尺,将你剩下的也一把抢过。再则,川儿、江儿的前程,你能不考量么?” 看李曾氏的神情,已是完全被李锦舒说服,点头不已:“依娘子看,我该如何做才是?” “自然是要同大哥说清楚厉害。我到底在后宫,不便见人。有些话我同大哥说不着,自当你来劝他。” 李曾氏点头称是,趁机又道:“还有川儿年纪也到了,说了两家女娘。一位是京兆尹家,还有一位是青州按察使家的。京兆尹家的女娘我倒是见过,模样是好的,就那性子,似乎有点骄纵。至于青州嘛,老觉得这个地方不好,担心没见过世面,当不了一个家。” “且再看看罢,最好是门第、根基都相称,模样性子也都好的。从前我向陛下提过求娶大公主,但陛下疼爱桢儿,说还要留几年。现在想想,不成也好,省得同曾巩薇扯上关系。再则,桢儿是个爆裂性子,叫陛下给宠得没边。娶回去也麻烦。” 姑嫂二人又说了好一阵。李曾氏才告辞出宫。 ―――――― 宋扬灵几日内出了两次宫。因为记挂着两月前,孟昱着人将她叔伯的骨灰送回。还附了一封信,信上说在洞遥有事耽搁,怕她挂心,于是叫人先行回京。算起来,这两日他该是回京了。因此常出宫在自己家中等。 她姑父因公事在身,先行回江州。姑母帮着料理了一段时间也回了夫家。如今是大堂姐当家――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娘,略照看着罢了。家中一应事项还都是托的管家。都是从前宋家的老仆。宋扬灵又一一找了回来。索性家中人不多,事情也少。 正是午时,日阳当空,照得人昏昏欲睡。堂姐妹们放下女红都去午歇了。只宋扬灵向来无此习惯,便一人摇着团扇来至院中。树上蝉鸣起伏,微风中亦有一丝燥热。 她穿着月白窄袖短襦,胸前交叉的前襟上滚了红边,绣梨花纹样。下身是一件十二幅的石榴裙,颜色甚为鲜艳。本来穿了褙子,此刻嫌热,脱了放在榻上。也没戴太多珠饰,只手腕上一支青玉镯,色偏白,看着剔透。倒似一泓秋水。 走着,不觉来至前院。慢慢踱到门口。站了没一会儿,听见外边鼓乐鞭炮之声,倒像是谁家娶亲一般。正待开门看看热闹,忽而听见有人拍门。 正想着莫非是送菜送水的,便打开门。一下就愣住了。欢喜得竟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竟是牵着马的孟昱! 孟昱也完全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宋扬灵。正待说“帮我把马……”,立时换了口型:“我还担心你在宫中。”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宋扬灵也是,弯着一双笑眼,傻笑了半阵。 孟昱便伸手,想摸摸宋扬灵的头。 宋扬灵陡然想起大公主曾打探孟昱行踪。而孟昱竟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同大公主是认识的。心中便似蚂蚁啃啮一般,很是不平,便撇过头,鼻子里重重哼一声。恨不能拿鼻孔望着孟昱。 孟昱一时不解,笑道:“这是怎么了?”一面说,一面牵马往里行。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去抓宋扬灵的手。 宋扬灵却躲开,往旁边退了几步。像是恨不能同孟昱隔一丈远似的。 孟昱无奈,只得放下缰绳,走到宋扬灵身边,笑着道:“好好的,怎么生气了?气我这趟走得太久么?” 温言细语倒让宋扬灵有些想笑,刻意忍住了,又是哼一声,故意冷言冷语:“我有什么好气的。你去这么久,反正有人担心牵挂,与我何干?”说着,又要往一旁走。走了两步,却发现走不动,回身一看,孟昱正扯着她的飘带。她气急败坏:“你!你给我放开!” 孟昱笑着走近,低下头,直直盯着宋扬灵的眼睛:“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开。” 宋扬灵内他看得心中慌乱,目光闪躲不已,嘴上却不服输:“哼,你去不探望牵挂你的人,在这里同我纠缠什么?” 孟昱又凑近了些,说话时,温热气息拂过宋扬灵耳边,仍是笑着道:“你说说看,除了你,还有谁在担心牵挂我?” 宋扬灵只觉痒痒热热的,又见孟昱软语温言,很是缠绵,便有点憋不住笑意,道:“几日前,大公主特意来问我去洞遥募兵要多久才能回。” 孟昱想了一会儿才道:“大公主?”一只手趁宋扬灵不备已将她松松揽在身侧,“在宫里碰到过两回而已。”忽而一笑,道:“所以,方才是承认担心牵挂我了?” 宋扬灵这才想起前话,不注意竟被孟昱给绕了进去,一时哑口无言,面上腾起红云,又哼了一声,且不答话。心中却想方才凑近时见孟昱衣服上有一处刮破,想来是路上不小心所致。可见进了京,连家都尚未回,便来此处。心中颇为感动。于是拉着孟昱往内院走:“跟我进来。” 及至进了屋,取了针线,又叫孟昱将外衣脱下。他才发现原来衣服破了。递给宋扬灵,看她弯着头,认真地穿针引线。倒是有模有样,一板一眼。于是笑道:“我还当你只读书做文章,不做女红。原来……”说着凑近一看,只见针脚歪斜,就似刚学针线的小女娃做出的活计。不禁就想笑,可又担心她方才还生着气,再笑她,惹得她更气,只得使劲憋住笑意。 宋扬灵听他话说到一半却不说了,不禁抬头一看,见他一脸忍笑的模样,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针线活。瞬间明白孟昱的意思。索性再胡乱缝两针收了尾,然后咬断线头,将衣服递到孟昱怀里:“不许嫌弃!别人想让我缝我还不缝呢!”她确实不擅长女红,还没来得及好好学,母亲就不在了。 孟昱接过来,立马穿上身:“这样独一无二,自然不嫌弃。” 宋扬灵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二人又说了些正事。孟昱说此番募兵情况,共多少人,驻扎何处等等。 宋扬灵也说了李长景回京以后的动向:“也常进宫,多是与陛下商讨再次出征之事。其他政事,李将军倒是不曾过问。”然后又问孟昱:“你是要先见李将军,还是先回宫向陛下复命?” 孟昱听她问得有深意,便道:“有何分别?” 宋扬灵想想,便道:“你虽是李将军门下出来,但事实上入他营中时间并不长,并未跟他上阵杀敌过,也未受过他太多恩惠,算不得心腹亲信。” “正因此,在军中颇多掣肘排挤。”孟昱淡淡道。 “也不全然是坏事。陛下此人,深谙权谋之道。曾大力扶植曾家,但最后,亦是借李长景之势将曾家势力彻底瓦解。以我看来,李家最终也难逃此下场。” 孟昱点头赞同:“但北伐罗摩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不会此时对李将军下手。” “本来是不应当,但此次李将军实在是大胜而归,威望之隆,更胜从前。加之德妃立后一事,我猜陛下和李将军之间,已互有猜忌防范。我揣测再次北伐,陛下依然会以李将军为大将,但可能安插培植其他势力。似你这般,貌似与李将军有瓜葛,但又不深,当是最好人选。” “你是要我先进宫面圣?” 宋扬灵点点头。 孟昱想了想,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明日我便进宫。” 因两人相谈时间已长,宋扬灵还得回宫,只得道别。孟昱本来还想送宋扬灵回宫,但她执意不肯:“你舟车劳顿已久,赶紧回家才是要紧。我有马车,实在无需相送。”孟昱这才作罢。 他牵了马,出了宋府大门,才想起方才竟有一事忘记同宋扬灵说了。他前去洞遥为宋家人收取骨灰,才知洞遥确有疫病,但并不严重。而且流放之处方圆百里都未有人染过。偏偏宋家人俱死于此。倒是奇怪得很。想了想,明日说不定还能相见,倒是见了再说不迟。 ------------ 第67章 国本之争(三) 孟昱进宫面见蔺常禀报了募兵情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蔺常听了赞许不已,当即着人叫蔺楠和蔺枚过来,待午膳后与孟昱一道前去军营看看新兵操练。 面圣是在勤政殿。孟昱侃侃而谈时,宋扬灵就侍立一旁。名正言顺看孟昱的侧面。头发全部束在脑后,额头光洁,鼻子高而挺。尤其是眼睛,像装满了整个夜空的星辰。 看得她突然心里怦怦直跳。 孟昱说着话,就感觉到身侧有一道目光,胶着在脸上停了很久。心里清楚是宋扬灵在看他,说着边防大事,嘴角却不自觉露出温柔又得意的笑容。又担心被陛下看破,恨不能咬牙忍住。好不容易趁着陛下起身踱步的当儿,突然转过脸去,冲宋扬灵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宋扬灵一惊,知道方才垂涎三尺的傻模样被孟昱察觉了。不禁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嘴角却忍不住逸出笑意。 蔺常蓦地转身。吓得两人赶紧正身的正身,收笑的收笑。他扫视二人一眼,倒是不曾发现异常。只叫宋扬灵着人宣李长景入宫,一齐用膳。 吃饭的场合宋扬灵去不了,传完话,便回到勤政殿。看专管膳食的宫女收拾了桌椅,才与众人一道吃饭。 宫女们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玩笑不绝。有人说男子似孟将军那般真是好看,英挺昂藏,甚有气概。又有人说还是三殿下唇红齿白,更细嫩好看。 有年纪大点的笑骂道:“不知羞的浪蹄子,做什么春秋大梦。一个你也摸不着!” 有人咯咯笑道:“摸不着便罢,还不许想想么?” 正玩笑间,忽而有小宫女跑着来报――嘴角还沾着油花:“大公主到了。” 饭桌上都是管事的大宫女,听见有人来,自是要出去迎接打点。遂纷纷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 蔺桢兴冲冲地跑来,将跟她的内侍宫女甩得老远。见众人行礼,赶紧说了平身,便问:“我父皇呢?” 宋扬灵便答道:“陛下去采薇楼用膳了。” 蔺桢想了想,又问:“宣了哪些人作陪?” “二殿下、三殿下、李将军,还有孟将军。” 蔺桢眼前陡得一亮,脱口而出:“可是孟昱将军?” 宋扬灵心下一沉,只点头,未说话。qiushu.cc [天火大道] 蔺桢本就是听见孟昱进宫特意过来的,问清楚之后,立即又出了勤政殿,往采薇楼的方向径直而去。 宋扬灵看着蔺桢的身影很快消失,心里陡然一阵酸意。恨不能也跟了去采薇楼。接下来饭也不想吃了。回到正殿,坐在窗下,却是心不在焉得很。过得片刻便朝窗外往往,真是捱一刻如过三秋。 好容易捱到陛下回来。脚下生风般迎了出去――往日从不似这般积极,一边行礼,一边使劲朝蔺常身后看,只看见李长景,却不见蔺楠、蔺枚、还有孟昱的踪影。也不知他们是一起出宫了,还是……正陪着大公主! 她脑中一片混乱。跟着蔺常、李长景入了正殿,却差点被门槛绊住。亏得身旁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摔个四仰八叉。她脸上一红,挨着门框站住。耳边响着嗡嗡嗡的说话声,却浑然不知陛下和李将军在说些什么。 直到一句话钻入她耳中:“我一直将桢儿视作掌上明珠,细心择选了几年,倒是你家川儿最让我放心。” 宋扬灵陡得回过神来,诧异地转头,正看见蔺常面带笑容,以轻松语气同李长景像是闲话家常般。 李长景却是立即屈身,满面笑意,又带着诚惶诚恐:“这……这……,川儿何德何能!”陛下金口已开,李长景心中虽是不情愿趟这浑水,面上却露不得丝毫,甚至连客气都得收住。他赶忙又道:“陛下放心,若是得公主下嫁,末将保证川儿定当一世待公主一心一意。” 蔺常笑起来:“往后你我就是亲家。”心里却突然苦不堪言。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用他最钟爱的女儿来换取政治平衡。 李长景立下不世之功,可大功当前,他却要消解其势力。为不寒功臣之心,为平稳渡过,他必须给李长景足够的安抚与荣耀。而再没有比公主下嫁更适合的事情。结以姻亲之谊,拉进李长景同皇家的关系。且桢儿身份特殊,乃皇后嫡女,又是众所周知的自己的爱女,分量之重,不怕李长景不感恩戴德。再则皇后与贤妃相斗多年,他不是不知,只是假作不闻。希望借此机会能化干戈为玉帛。毕竟待他百年,他要顾虑的是众多子女。无论谁继位,他都不希望有朝一日兄弟倾轧。 宋扬灵抖抖索索的手终于平静下来。她虽然也同孟昱置气,却是撒娇的意思更重。她从来都不觉得孟昱会三心二意,会攀龙附凤。心底里隐约担忧,也是害怕大公主受尽宠爱,届时陛下下旨赐婚,倒是势成骑虎,无法挽回。 如此,可真是放下心来。 ―――――― 蔺桢素日里唧唧呱呱倒是很爱说话。今儿特意跑去采薇楼,再与蔺楠、蔺枚、孟昱一道出来时,听他们说话,倒是一句也不曾多问。安静腼腆得像只鹌鹑。 蔺枚察觉有异,伸出胳膊肘撑在她肩上,又低头故意盯着她的脸,笑道:“今儿怎么了?不聒噪了还真不像你。” 蔺桢自觉在孟昱跟前被揭了短,凶巴巴地瞪了蔺枚一眼,却细着嗓子道:“哪有,人家一向如此。” 蔺枚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待大笑,却被蔺桢突然狠狠踩了一脚。疼得他差点跳起来。蔺桢立时俯身去看,还关心道:“三哥,没事罢?”继而附在蔺枚耳边,满脸堆笑,哀求道:“好三哥,有外人在呢,不要揭人家的短嘛。” 蔺枚气得狠狠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悄声道:“今日怎这般讲究!” 蔺楠明明看见蔺枚和蔺桢耳语,因这些日子同蔺枚有嫌隙,便扭过头,假作不见。 他三人要出宫,便往东华门走。蔺桢本是不用的,情急之下,顺口胡邹:“噢……我也要去东华门。那个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东华门那边到底有什么值得去的,便说:“嗯,反正刚好也要去一趟。” 蔺枚越发觉得蔺桢今日古怪。狐疑地看了好几眼。蔺桢却是满心欢喜,目光全部落在孟昱身上。越看越觉得他沉稳英武。这趟募兵回来比从前风采更胜。 孟昱却不疑有他,只在一旁同蔺楠说军中掌故。 到得东华门前,蔺桢又支支吾吾不肯走。终是再无借口,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心中暗暗可惜,都怪二哥像个话口袋子,拉着孟昱一直说个不停,害自己都没机会同他答话。想着,不禁又回头。却见孟昱是头也不回地去了。心中好一阵怅落。顺手揪了一把树叶,一边扯着叶子,一边往回走。 ―――――― 待她溜了一圈,回到凤銮宫。只见丹墀下立了不少常随她父皇的人,便知她父皇到了。立时脚下加快,小跑着去往正殿。 也不待人通传,兴冲冲就跑了进去。撩起门帘时,便听见一句:“桢儿年纪已到,李伯川你我都是见过,人物门第家学在京城子弟中,可谓拔尖。也不算辱没了桢儿。” 霎时脑中就像一道惊雷炸过,只剩下一片嗡响。一颗心就像被人狠狠捏着强行要她走去不愿意的地方,登时眼泪就掉了出来,也不顾场合身份了,哭道:“凭他是谁!我不愿意!我不嫁!” 说着就往她自己的屋子跑。 曾巩薇方才听了蔺常所说,也是满心不愿意。但因之前曾与蔺常置气而讨过不快,眼下倒是忍着没发作。只是没想到蔺桢竟在这时冲了进来。 蔺常见蔺桢哭得伤心,也不顾正与曾巩薇说话,便追了上来。一直追到蔺桢屋子,见她趴在床上,哭得差点断气。 到底是疼爱了多年的女儿,一件这幅模样,自己先是心疼不已。走过去,将蔺桢扶起,抱在怀中,温言安慰:“怎么了?女儿大了终是要嫁人的。若是舍不得父皇母后,常回宫便是。” 蔺桢索性埋在蔺常怀里,哭得话都说不清楚:“我不嫁!那李伯川是谁!见也未曾见过,谁知道品性如何!反正不是我想嫁的!”到底面皮薄,说不出心有所属。 而蔺常何等精明,见这情状已猜着了七八分。只不好说破。放软了声调道:“李伯川是李长景将军的长子,为人谦和有礼,又一表人才,自不会让你错付。” 蔺桢却不松口:“我不管,就是玉皇大帝我也不嫁!”继而擦擦眼泪,又向蔺常哀求:“父皇,我求求你,我真的不愿意嫁。” 蔺常却突然收起温柔面容,严肃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是儿戏。朕已金口许诺,容不得更改。” 蔺桢到底是宫中长大,于人情厉害不是不通,听蔺常如此说,便知背后必有筹算计较,哭道:“父皇,你口口声声说最疼我,到头来还是把我当做一件赏赐送出!” “朕亦有无奈之处。” “你是天子!天下都是你的。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有什么可让你无奈!” “没错,天下都是朕的,可朕也是天下的。不独朕,还有你们。生在帝王家,享天下人朝拜,就当负起守卫社稷苍生的责任。父皇不是逼你,只是要你担负起身为帝女的责任。” 蔺桢仍是哽咽不已:“嫁给李伯川同天下有何关系!” “有。天下大势,环环相扣,错综复杂。而你当承担的,便是嫁入李家,侍奉姑舅,相夫教子。让李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看到你至贤至孝。让所有人因你而感到皇恩浩荡。因此为国为家,忠心不二。你从小便向往沙场,嫁入李家不输一场大战。你要平定的不是边疆,而是平定了边疆的人。” 蔺桢哑口无言,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地哭。哭得伤心欲绝,因为心中深知她已是板上鱼肉,是献给天下的祭品。终是又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半晌,撕心裂肺地喊道:“我情愿不曾生在帝王家!” ------------ 第68章 国本之争(四) 蔺桢同蔺常闹了一场,到底于事无补。[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赐婚的旨意很快下来,宫里上上下下又开始预备她的出嫁。 一些消息灵通的宫人还是知晓了蔺桢不愿下嫁一事,背地里悄悄说起。宋扬灵辗转听到些传闻。她猜蔺桢必是放不下孟昱了。但她向来不是慈善之辈,听闻之后,并未同情蔺桢,反倒很是庆幸陛下意志坚决。对大公主,只有一丝慨叹――毕竟同为女子。不能嫁得心仪之人总是让人悲叹。但这份慨叹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日,因之前同孟昱约好在勤政殿去掬芳园的假山下见面,她一早毕了公事,寻便走出来。 已经入秋,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她到得早,便爬到假山上面,寻了块石头躺下。天高而淡,白云悠悠。柔软绵密的绸缎裹在身上如白雪覆盖。四周的草虽已枯黄,却仍有清甜之气。 真是难得的后宫里的逍遥时光。 微风轻拂,宋扬灵渐渐合上眼。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醒来时,却是听见不远处似有吵嚷之声。她一咕噜爬起来,扒在一处石头后面朝斜下方看去。 正是蔺桢和孟昱。 孟昱是约了自己在此,特意过来的。那蔺桢是如何来的?可还真巧了。 蔺桢其实也不知道见了孟昱该说什么。只是委屈地一个劲儿地哭。满腹心事,至此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她到底是女儿家,难道要当着孟昱的面哭诉自己是如何惦念于他?况且亲都定下了,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思来想去都是不甘心。他对自己可有丝毫情意?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腔女儿心思。不知道她是如何痛不欲生,夜不能寐。 孟昱见蔺桢一句话不说,只是哭个不停,不由得慌了。连声问:“好端端的怎么了?” 蔺桢哭得越发伤心。生为公主,不是没有为政治献身的自觉。从前也想过终身大事,总归是公侯将相的子弟,一样齐整的面貌,一样雄厚的背景,甚至也一样纨绔的习性。她的姑姑们都是这样嫁人的,也未见得有何不好。她本来也是能接受的。 可是自打见了孟昱之后,这种习惯了十多年的自觉突然不自觉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一股强烈的意愿陡然从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甚至到现在,顺从归顺从,却是万般不情愿。一颗心,早被那长出来的枝桠顶得支离破碎。转个身,都疼得龇牙咧嘴。 无法宣之于口的欢喜与惦念,终成彻骨的恨,她突然抬起头来,红着双眼,咬牙切齿道:“孟昱,我恨死你了!”如果没有眼前这个男人,她怎会痛苦至此?可是若真的没有他,她又怎会有那么多相思入骨的夜晚?情思如网,嵌入肌理,疼得让人甘之如饴。 孟昱丝毫体会不到蔺桢的内心纠葛。只觉得莫名其妙。只是看蔺桢哭得悲切,有分外可怜。便道:“末将不知何处得罪了公主,若是公主骂出来会觉得痛快些,末将便受着。” 他本不觉得蔺桢对他有任何特别之处。就连上回宋扬灵生气,他亦认为是女儿心思,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倒是比他想得严重得多。可他不是多情之人。并不因为公主的一往情深而有丝毫动摇。此刻只想保持距离以免产生更多误会。因此并不上前安慰,倒是站得三尺远。 他的冷淡与不解让蔺桢更加伤心不已。她狠命地揉了几下眼睛,才重重地道:“这个世上,我最恨的就是你!”说完,转身就跑。眼泪止不住地掉。五脏六腑都似被掏空了一般。她情愿恨着他,恨得刻骨铭心。因为,这样,似乎没有那么痛苦。 孟昱看着蔺桢跑远,倒是未动一步。只摇了摇头,正待去寻宋扬灵,不妨背后传来一句:“摇头做什么?”他侧身一看,便是宋扬灵正从假山上下来,见她作势要跳,赶紧上前去牵。 宋扬灵本未曾多想,只是牵住手的那一刻,感受到完全不同于女子的温暖而带有力度的掌心,心脏似漏跳一拍。强作镇定,还是微微红了脸。 孟昱见她从假山下来,便知她已见到方才场面。想起上回她还为蔺桢之事意有不平,担心她再生气,赶紧道:“我同大公主是在此处碰上的。她有些激动……” 话未完,宋扬灵突然侧身靠近他,轻声道:“急什么?我又不怪你。” 孟昱见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不觉有些心神荡漾。一边伸手似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边侧过头去,脸上浮起笑容,道:“这些事总要同你说清楚,我才安心。” 宋扬灵只觉心头一暖。她长到这么大,也算历经磨难。想不到竟有幸遇到孟昱,还能相知至此。也算上天待她不薄。大公主还是同孟昱相识不深,若是真的经历过,感受过,怎舍得错过?!换做是她,便是宁死也不从。 ―――――― 蔺桢出嫁之后,李长景在朝中地位可谓无人能及。便是米丞相见了他,亦是客气有加。每日前去将军府上登门拜访的更是络绎不绝。李长景以军务繁忙为由,多数都推了。也甚少在家中大宴宾客。 宋扬灵曾亲见有侍卫模样统领打扮的人来向陛下回话。她跟陛下时间也不短,只见过那人两回罢了。听得说是叫楚易,做的事情大约都是难以对外人言的。最近一次,宋扬灵关门时依稀听楚易说了两句,提到李长景,说他谨慎安分。 她不敢多逗留,阖上门便走去一旁。平日里陛下待李将军如此只好,又如此宠爱贤妃,原来背地里仍是在叫人盯着。 见着楚易,她到想起上回孟昱告诉她去洞遥收取骨灰发现的蹊跷之处。既然疫情不重,为何偏偏她家人尽皆丧命?得找两个人去那边细访一番才是。 时日倏忽而过,再两月,蔺桢有喜了。曾巩薇当初虽也百般不情愿让女儿嫁入李家,可听见即将有外孙,仍是喜不自胜。特意指派了一个御医为蔺桢全程安胎照料。 蔺常得知之后,亦是欢喜不已。竟然传旨要同皇后一起去将军府看望蔺桢。 为此次帝后共同出行,宫里忙得差点底朝天。从皇宫到将军府,不过一里路,出动了五千羽林禁卫,守卫得密不透风。 蔺桢这两日正有些反应,不思茶饭,还不时孕吐。虽整日卧床调养,整个人仍是清瘦了些。一见她母后到,头抵在曾巩薇怀里,双眼一眨,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她真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好,怎么就怀孕了呢?李伯川也是好的,性子温软,凡事尽让着她。可心里,那口气,到现在还没顺下来。 因此,见了蔺常,只行个礼,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 蔺常知道蔺桢心里仍是怨他,又见她消瘦,突然便难受起来。起身走至外间,见李长景在外等候。便冲他说:“去你书房坐坐。” 李长景的书房甚是宽绰。本是三间房,打通了连做一间。地方宽敞,书却不多。他家祖上行商,他自己又是行伍出身,历来没有读书的家风。他也不是附庸风雅之辈,设一个书房不过是同门客讲兵法而已。因此书房当中设了很大一个沙台,堆的是边关地形。墙上还很大一幅画,是粗略的罗摩地形图。 蔺常看了一眼墙上地图,道:“还是太粗糙了些。” 李长景道:“罗摩人机警,见了外族人深入便抓回去拷问。末将派过几对哨探,几乎都有去无回。这么些年,才绘制出这样一幅图形。” 蔺常便道:“也不容易了。”说着,上前指向北断山百里以外的拉加尔湖,道:“若能将罗摩人退至此处,便是不世出之功业。”转头又向李长景一笑:“都看你了。”继而叹一声,又道:“只可惜朕俗事缠身,再不能领略马上风光。” “陛下乃天下人的倚靠,自是龙体为重。”李长景见蔺常表情有些寥落,便道:“陛下若是有兴致,他日去边关巡边未为不可。” 蔺常闻言,又高昂起来:“说的甚是。待得他日海清河晏,朕一定要去巡视。再次出征,领兵人选你可有什想法?” 蔺常语气甚是平淡,与谈论其他政事并无任何区别。 李长景却是心中一凛,不知该如何开口。近日,军中明显有异动。孟昱练了新军,又招募不少士兵。虽然未成气候,但也不可小视。还有其他不少年轻将领,一一冒头。这些人有些是从他手下出去的,有些从未与他有瓜葛。这批人一旦独当一面,只怕他,便是廉颇老矣。 而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样?他猜不透。爵位、皇亲,浩荡皇恩之下,他自然不怀疑陛下对他的信任与恩情。他一再提醒过自己千万不可居功自傲,只是这中间分寸,太难拿捏。 便是陛下方才这个问题,按他所想,自然全派自己嫡系部队出战最好。一来久战之后经验丰富,二来彼此之间配合默契。这不是他自负,数十年的赫赫战功已是明证。想不骄傲都难。想到此,不无自豪地道:“若是末将再入前次领兵出战,定能将罗摩人赶去拉加尔湖。”言下之意便是人选如前所安排,不需变动。 蔺常顿了顿,才道:“孟昱曾在望楼立下大功,孰知地形,又通罗摩语和望楼语。若由他领一支军队,你认为若何?” 李长景暗自愧悔,思忖方才没有揣度好圣意,赶紧道:“陛下所说有理,若得孟将军加入,自是如虎添翼。”脑中一个念头快速闪过:陛下已是有意栽培新人。至于自己,终将渐渐让位。 ------------ 第69章 意难平(五) 恭送帝后离府以后,李曾氏着人送蔺桢回房休息,又吩咐了晚膳事宜,才来到正房找李长景说话。[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你同陛下在书房那么久,可是有重要事情?” 李长景神情之中颇有郁郁之色,淡淡道:“不过是再次出征之事。” 李曾氏一听,三两步上前,满面担心:“定下来了?果真又要出征?” 李长景叹口气:“边关未定,怎可能不出征?” 李曾氏抽出手帕,搓了搓,幽幽道:“几时走呢?总能待到桢儿生下孙子罢?” “不一定,总以军机为重。” 李曾氏想了想上回在宫中听贤妃说过的话,又问:“带兵人选可有变动?” 李长景顿了顿,才道:“仍是以我的人马为主,也会有其他人马加入。” “哪些人?” “具体的未定,只是前锋……陛下定了要用孟昱。” 这个名字李曾氏听过的。曾凭一己之力定望楼局面的少年英雄。可是她也在贤妃处听说过此人事迹,不由担心到:“我听说他与三殿下颇为交好,倒是同二殿下有些不睦。此番若是再立功勋,只怕让三殿下如虎添翼……” 李长景起身踱了两步,淡淡道:“我乃武将,只管上阵杀敌,不问朝堂是非。” 李曾氏见李长景仍是这副态度,想起贤妃的话,心急道:“可是,人不惹是非,是非却不会放过人。你位高权重,身份特殊,旁人怎会容你置身事外?” 李长景的神情更为烦闷,只说:“且到挣不脱的那一日再说。” ―――――― 周君清看人收了李贤妃命人送来的东西,除燕窝当归之外,还有一大包海参和龙眼肉。皆是调理补品。随行的还有一位太医,请了脉,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便恭维几句,便告辞去向贤妃复命。 她进宫时只带了一个随身丫鬟,叫出云,如今仍是贴身照料。出云收拾了东西,忍不住抱怨道:“又是送这些有的没的,又是叫太医过来,怕人看不出那点心思么?”她是真替她家小姐不值,好像一直未有身孕全是她家小姐一人的错似的。(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又道:“又送这些的功夫,不若管管宫里头这些人!也不看看二殿下还有没有回宫歇宿的功夫!” 周君清淡淡道:“这是贤妃体贴照料之意,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出云憋了一肚子气,服侍周君清在榻上坐下,又回身端了茶汤,还拿了一小碟果子,道:“小姐,你就是太良善。这里可是皇宫,不是咱们家了。听说这里的人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周君清撑不住笑了:“昨儿还给你送赤香糕的蔡姑姑也吃人不吐骨头?” “嗯……”出云侧过身道:“蔡姑姑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苦衷。”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有内侍进来报说贤妃宴请宫妃,请王妃前去陪客。 周君清应了好,便叫出云一同入里间换宫装。读书写字女红是周君清每日必做的功课。因贤妃性喜热闹,时常宴请众人,周君清少不得作陪。因此每日里为完成功课,得到三更才睡下。 虽如此,她也无甚怨言,仍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到了卿云阁,只见座无虚席。满室里珠翠闪耀,脂香扑鼻。高几上杯盘罗列,酒泛金樽。周君清上前先向贤妃见礼,再一一见过在座其他妃嫔。 贤妃正高兴,指着近旁的一张高几道:“你挨着我坐。” 周君清上前坐下。出云便赶紧向近旁的小黄门吩咐:“今日王妃斋戒,不用荤腥,上些瓜果素点即可。” 彼时正有几人给李锦舒敬酒。她才答谢,侧耳听见出云的话,一手端着酒盏,回过身来,冲周君清笑道:“入宫这些日子,我见你越发瘦了。”说着,走下台阶,来到周君清身旁,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不盈一握的样子,立刻道:“真真儿瘦成这样,镯子都戴不住,可怎能有孕?” 一道道目光唰唰唰扫了过来。恨不能穿透周君清的衣衫,量一量到底骨重几两,当不当得起这皇家袍服,诞不诞得下天家后嗣! 周君清却是不骄不躁,含笑看了众人一眼,缓缓道:“这几日吃得清淡些,辜负了母妃一片关心。今日太医来过,倒是说还好。” 说话间,小黄门端着素点上来了。 李锦舒扫了一眼,连连挥手:“还吃这些做什么?今日不是有乌鸡汤么?端那个过来。” 宫里头不说人尽皆知,但也确实不少人知道周君清逢初一、十五都是斋戒的。她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求医无门,万般无奈之下她祖母在佛前许下誓愿,若得康复,自此以后带她一同初一十五斋戒。病到底是好了,待得她平安长大,祖母却撒手人寰。因此她虽不信神佛,但念着祖母抚育之情,倒是将斋戒坚持下来,以作纪念。 这番往事她也曾向李锦舒提起过。今日这情况,便是贤妃有心逼迫了。再则她虽清瘦,即便调养,在不在这一时一餐。 眼看着鸡汤送来,李锦舒更是亲自放于周君清几案上,连声催促:“趁热快喝。” 周围旁观者也趁势道:“娘子体恤,得多喝点。” “年纪轻轻的,吃斋可不是好事。” 出云在一旁,又是心急,又是替她家小姐委屈。她想不明白,一月斋戒二日碍着这些人什么事!值得这般指手画脚,咄咄逼人!想着,竟红了眼眶,差点掉下泪来。 周君清像是知道出云心事般,抬头冲她抚慰一笑。才重新坐在几案前,执起调羹,将汤送入口中。 李锦舒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再吃点肉。”她对周君清其实没有不满,可是再满意的儿媳妇,生不出儿子来,都让人不省心。况且,楠儿还住在宫中,也不好姬妾成群,这绵延后嗣的指望可不全在周君清身上了!蔺桢那丫头嫁入才多长时间,肚子都老高了。一比较,更是恨不能周君清即时就怀上。 一直到日暮时分,众人才散席而去。周君清因吃得有点多,堵得不舒服。半道上,坐下假山牙子上休息,又记挂着蔺楠回宫,晚膳无人照料。便叫出云带人先行回宫,她即刻便来。 出云本不放心留周君清一人在此,但周君清道:“也不严重,略坐坐我就来。二殿下眼看就要回宫,你赶紧先去。” 出云这才离去。 吹了吹风,周君清觉得好些,绕着假山走了一程。猛然间听见有人说话。她循着声音望去,依稀可见一男一女的身影。 再一听,那女声似乎熟悉得很。倒有些像勤政殿宋较书。好奇之下,不禁又侧头去望了两眼。 只见那男子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递给宋扬灵,道:“我回京时日未久,又要远行。明知你能处变不惊,却仍忍不住担心。嗯,这只玉佩倒是我从小佩戴之物,送给你玩儿罢。” 周君清心下一惊,暗道这可是表赠私物无意了。她无意听人*,轻手轻脚便欲离去。 刚走两步,思及已然听见,况且那人是宋扬灵,莫若……不由停住了脚步。 ―――――― 宋扬灵接过孟昱递来的玉佩,知道这已是他的承诺。心中欢喜不尽。她亦知晓陛下此次有意派孟昱为先锋。待得他日凯旋归来,功勋更甚,想必求一门称心的婚事不在话下。 想到此,不禁微微红了脸,眼里闪着晶亮的光彩,道:“东西我收下,自此以后可就是我的了。他日待你衣锦荣归,便是黄金万两也换不去。” 孟昱脸上带着溶溶笑意,伸手刮了下宋扬灵的鼻尖,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甘愿铺一条迎娶你的冠盖路。终是不曾说出,只温言道:“都依你。” 他其实心中已有计较,此番出征自是冲着万户侯的目标去的。待建功回朝,届时再找八王爷商议,在陛下跟前求娶扬灵。当是万无一失。此时不说,是想等到事成之后,给她一个惊喜。也免去中间万一变生不测,惹得她失望。 想到未来,陡然豪气万丈,孟昱又道:“我练的这支新兵,说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也不为过。养兵千日,便在一时。” 只见他神色豪迈,胸中如有万里丘壑。宋扬灵陡然生出一阵骄傲,眼前的,这个她愿意许以终身的男人,是这样意气风发的英雄人物。 她亦不愿再纠结儿女情长,便道:“诗礼说不破楼兰终不还。待你回来那日,想是边疆已定,天下太平,我再水酒洗尘,当不醉不归。” 她不想说缠绵伤感的离别之语,也不谈论北境苦寒沙场凶险。至此才明白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他有万里江山且待征服,她亦有匡扶天下的笔下文章。再见时,当是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 孟昱轻而坚定地说:“等我归来。” 夜色渐浓,孟昱不可在宫中久待。此刻便有千言万语,不如不说。再交代几句家中之事,便告辞而去。 宋扬灵站在原地,遥望他的背影。只见他回头一次,面上似有笑意,已被夜色遮掩。 她又站了会儿,才从假山另一侧绕了出来。没走几步,隐隐看见前面似立有一人,心下一沉,厉声道:“何人在此?” 周君清款款上前,面带微笑,柔声道:“宋较书,是我。” 宋扬灵仔细一看,才看清来人,立时屈身行礼:“参见王妃。” “无需多礼。” 无数个念头齐齐涌进宋扬灵脑中。千头万绪之中,她宁愿快刀斩乱麻:“王妃到此已久?” 周君清也不遮掩,含笑点头:“有些时辰了。”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周君清撞见了她与孟昱的私情。而她立在此处,显然是刻意等待。她所图的到底是什么? ------------ 第70章 意难平(六) 宋扬灵早惯于算计,见周君清等在此处,料定她必有所图。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又思忖自己与孟昱的私情定是不容于后宫,若传扬出去,二人皆落不了好下场。即便周君清无凭无据,自己大可以矢口否认。但若激怒了她,惹得她成心设套,倒是防不胜防。莫若此刻便将话说清楚。 于是开门见山道:“想来王妃已看清楚方才之事,我亦无话可说。但王妃若要问我那是谁,便是打死也不能说。”她知晓周君清只在后宫,必定不认识孟昱,当务之急便是隐去孟昱身份。接着又道:“王妃若是愿意帮我隐瞒此事,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他日结草衔环定当回报。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说能堪大用。但鸡鸣狗盗之徒亦为孟尝君所养,我想我不是全无用处。” 周君清却轻轻笑起来:“宋较书何出此言?我虽不懂政事,亦知较书身份特殊,不敢等闲视之。” 宋扬灵立即屈身道:“愧不敢当。” “往日里听人说宋较书聪明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人快语,又心思周全。只可惜,我不在较书的心思之内。”周君清倒是一派和颜悦色:“今日所见,我权做不见。久候在此,也并非有意刁难,而是我无意撞见你的私事,既然看见,也无须隐瞒,不过只是想告诉你我看见了而已,以求坦荡。” 宋扬灵在宫中日久,早养成了一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听周君清如此说,还有些不相信,只当她是以退为进,于是又道:“若王妃有话,但说无妨。但凡我能做的,义不容辞。” 周君清笑起来:“我所说便是我的真心意思,没有言下之意,亦无弦外之音。我知晓较书往日里周旋于众人之间,小心谨慎,长袖善舞,但这份心思实在无需用在我身上。话已说透,天色又晚,我便告辞了。” 夜幕降临,远天倒是有一轮模糊的满月。借着月色,宋扬灵见周君清神情坦然,毫无惺惺作态之意。这才相信她所言非虚。一时倒不好意思起来,立即认错:“是我小人之心了。” “先小人,后君子。也是常情。”周君清倒是不甚在意。 宋扬灵倒有些百感交集。她不是没在宫里见过好人,比如赵押班。当日承他照拂,她也铭记恩情。但实话说起来,赵押班论资历论劳苦功高,不输现在一众都知,却只落得在后苑守着先帝的书阁。所谓好人有好报,那都是编来愚众的。站在高位的人,哪一个不是双手鲜血,罪孽满身?正因为践踏规则成就了非凡之功,所以才格外害怕别人也用一样的手段来取代自己的位置。(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这天地之间,若真有至善的一日,便是如同庄子所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她情知同周君清这样的人说这些是行不通的。劝她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未见得有效。总之此番承她的情,日后暗地里多加照料即是,也不必说出来。各人有个人的活法,也自有造化。似周君清这般光风霁月,自有其天地。 因此,只说了句大实话:“王妃坦荡磊落,我心向往之。” 周君清一笑,自谦一回。二人才就此别过。 ―――――――― 蔺桢临盆之际,李长景再次率军北征。四十万大军多为其嫡系。孟昱领两万人马做先锋。 时值仲春,水草肥美。孟昱早已派人打听妥当,罗摩人正四散在北方草原放牧牛羊。 一出玉池关,他便派出骑兵哨探罗摩人聚居之所。得到确切方位之后,他向李长景请战,愿轻车简从奇袭瓜多加湖一带。 李长景准其所请。他领了人马,只带一月粮草向西边进发。 行军五日,便与一支罗摩军队狭路相逢。孟昱练兵日久,初次逢敌,想到终于等到检验往日成果的一战,不由兴奋异常。在马上振臂高呼:“以人头论赏!”然后一马当先,冲入敌军阵营。 孟昱一行是做足了准备来杀敌的。而罗摩军队却是正在休养之中。变起仓促,皆是不曾防备。加之人本来就少,不多时便被打得落花流水。 这支军队是孟昱从洞遥一带的乡村招募而来。洞遥贫瘠,又民风彪悍。他招募的人多为同村乡邻,彼此之间沾亲带故,因此格外团结排外。因家境贫寒,众将士对于军功倒是不在意,只看重赏钱。一听以人头论赏,看着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罗摩人,仿佛是一贯贯钱。拼杀得格外卖力。 不出两个时辰,三千人的罗摩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孟昱便命人清点了尸首,又叫随身校尉当场登记人头,以待他日回朝一并行赏。一个人头一贯钱。 完事以后并不停留,孟昱带领所有人回军营复命。因首战告捷,李长景很是高兴。当众奖赏了孟昱。四十万大军,在李长景之下,还有领兵的将军不下数十人,资历辈分皆高于孟昱。有赞后生可畏的,自然也有不屑他狗屎运,两万人遇上三千人的。 孟昱权做不知。随大军行进数日,他的人发现东北侧有敌人踪迹,似乎人数不少,当是大队人马。罗摩人逐水草而居,在漫漫草原之中,本就不易追寻踪迹。此番若是真的碰上罗摩主力,那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便向李长景提议留下辎重,追击敌人。 彼时五、六位将军在营帐中群议此事。李长景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正思考间,副将秦立却道:“经前次一战,罗摩人理当知晓我军进攻,应有防备。此次只怕是故意为之,以诱敌深入。” 孟昱立即反驳:“我在望楼之时曾学过罗摩语,对其文化稍有了解。罗摩人多不识字,莫说兵法,就连书籍都没有多少。起打仗全凭天生悍勇。将军同罗摩人征战多年,体会自然比我深。” 这个观点李长景是同意的。交战多年,他亦看出罗摩人全无阵型战术,攻城也罢,正面攻击也罢,皆是骑着马往上冲,大肆砍杀,不留活口。正因如此,不按常理出牌,才越发让人难以捉摸。谁知道他们此次是故意还是无意? 到底是行军多年的大将军,决断之力非常人可比,略加思索,便道:“孟昱你领兵先去,我率大军在后接应。” 孟昱倒是无所谓。他本就是先锋,理当冲锋陷阵,领了命便外出打点军马。 见他出去,秦立立时对李长景道:“大将军对孟将军也太过信任。只怕他……” 李长景却只笑笑:“他是个将才。” ―――――― 孟昱率军追击两日,在胡梁山遇上两万罗摩兵。双方立即陷入大战。一日下来,皆是伤亡惨重。胡梁山只是一个小小山丘,遍地尸首若是垒起来,像是要比那山还高。 罗摩人真正悍勇异常。眼见身边无数人倒下,毫无退缩之意。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 孟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只能赢,不能输。因为她所有人马唯有这两万人,若是为了打这两万罗摩人,将自己的人全都搭进去。那么接下来的大战他便无人可用,也就是说再煊赫的战功都将与他无关。 情急之下,想起罗摩人下葬习俗是将死者肚肠置于天台以喂雄鹰,来求神明庇佑。于是下令不再割人头,而是开膛破肚掏出整幅肚肠悬于马上。 其惨烈血腥让人目不忍睹。 罗摩人不怕死,可是却害怕被掏空五脏,死后堕入地狱。信仰被践踏导,与生俱来的敬畏导致恐慌蔓延,倒开始边打边退。 孟昱只做样子追击一番,便下令收兵。战后清点,罗摩人死伤约五千,而他亦折损了四千多人。 上回以多胜少,可谓胜之不武――但其实历来睿朝与罗摩交战,皆是靠人海战术,便是李长景,亦不例外。这回两万人对两万人,可是名正言顺的胜利。 孟昱两战两胜,一时风头无两。他底下那么多人,领了赏,自然有忍不住炫耀的。便有人向李长景抱怨:“割一个人头发一贯钱!谁给他的权力?谁给他的钱?还竟然还下令开膛破肚!简直……简直令人发指!” 李长景只是淡淡:“战场之上,还讲的了慈悲么?况且年轻人,好胜心强。” 底下的士兵们却管不了那么多。只纷纷打听自己也能不能割了人头换钱。得知不行以后,不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孟昱麾下。 彼时孟昱正在营帐外盥洗。仲春天气,到了日暮时分,仍是冷得沁骨。他却毫不在意脱了衣服。精赤着上半身。将冷水全拍在身上。他是精壮型的,穿盔甲时,只觉高大,并不虎背熊腰魁梧逼人。脱了衣服,才看出身上肌肉结实,亦有起伏线条。他的肤色在男人中算白。洗过之后,剑眉星目,尤为显眼。 他的随身校尉黄柏本来站在一旁,此刻闪了闪,避免水溅到身上,说到:“各处都有人报,士兵、百夫长、千夫长想来将军营下效力。算起来,也有几百上千人。” 孟昱将手中巾帕拧干,擦尽脸上、身上水花。抬头的一霎,远望见数道炊烟直直而上。天边残阳如血。战马间或嘶鸣。 黄柏见他不说话,又道:“小人以为此次虽然战胜,但折损人数不少,若能借机补充兵力,于接下来的战事必有裨益。” “不!一个都不要!”孟昱将巾帕摔入盆中,又看了一眼天边。天幕之下,苍茫草原。江山如此壮阔,值得英雄折腰。 他当然一个都不能要,也不愿意要。他战功卓著,本就引人忌惮。此刻若再挖其他将领的人,还不惹得怨声载道?再则,他的兵,都是悉心择选又费尽心力才练出来的。那些人的手下,他一个也看不上。 ------------ 第71章 意难平(七) 宋扬灵又将桌案上所有东西归置一遍,左右看了看,才悠悠吐口气,走至外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阳春三月,风光正好。湛蓝的天似水晶澄澈。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无法控制的噙着一抹笑。 边关奏报是昨日送来的。说孟昱两战两胜,斩杀敌人近万。蔺常看了奏报,龙心大悦,夸赞孟昱不已。她站在旁边,低着头,与有荣焉。 看奏报的日期,已是两月之前。算算时日,也不知他们行军至何处了。 走至外间,迎头碰上黛筠过来。只见她步态轻盈,粉面含笑,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因二殿下前次轻薄之事,宋扬灵与其颇有嫌隙。但顾忌这黛筠同二殿下的关系,一直不曾说破。黛筠亦从蔺楠处听了不少关于宋扬灵的不是。但金兰情深,她倒一点也没因此疏远宋扬灵,反将从蔺楠处听闻之语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还劝宋扬灵找准时机解释清楚。 只是事情到底不易说开。米黛筠也就丢下不管了。 “今日怎么这等高兴?”宋扬灵笑着上前。 米黛筠面上笑意不止,却未说话,先是朝四周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却仍是不放心,携了宋扬灵的手,走至一旁,才低声说:“昨日,二殿下同我说,贤妃因周王妃总不生养,已经答应下让我去画芳宫。” 这便是要纳黛筠的意思了,宋扬灵赶紧问:“品级定了么?” “说是先做良娣。”米黛筠大约是太过欢喜,虽尽力压低了声音,却忍不住颤音。 宋扬灵同米黛筠交好日久,知晓她得偿所愿,终身有靠自是替她欢喜。只是忍不住想起周君清。三妻四妾自古已有,谁也说不着不好。女戒女训上,多少贤德佳妇还主动帮夫君纳妾!然而,道德伦理是这样,心里却总是不甘愿。不也有古话说,哪个娇妻不含酸? 叫宋扬灵说,黛筠娇妍明媚,周君清似空谷幽兰,哪一个配二殿下都是糟蹋了! 因此只说了句恭喜,就再难违心恭贺,于是捡着现实问题来说:“我得好好准备一份贺礼。再则,日子一定你就立马告诉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也有时间让我上下打点,定叫你风风光光地过去。” 黛筠娇羞一笑,道:“有劳你费心。”想了想,又道:“这事我还未同其他人说,毕竟尚未有正式旨意。” “放心,我知道分寸,自是不会多言。” 宋扬灵送走米黛筠之后,想了想,回到屋内给碧檀交代一声,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除了勤政殿,就朝画芳宫的方向走去。 画芳宫在皇宫东北角,地方不大,却很是小巧精致。通传之后,宋扬灵随一个小宫女来到偏殿。只见周君清坐在月洞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身边还散落着几本书――皆是前朝的稗官野史。 宋扬灵屈身行礼,道:“久疏问候,今日特来探望王妃。” 周君清上前扶她起来:“有劳你费心记挂,请坐。”又吩咐人上了茶汤。 宋扬灵闻到空气中一阵清香,不似寻常熏香那般甜腻,倒是清幽宁静仿佛在山林之中,不由笑道:“好清新味道。” 周君清一笑:“你倒喜欢这味道。我从前在家时调制的,二殿下倒说这味道过于冷清。” 听她提起蔺楠,宋扬灵便开口道:“听说了一件事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理当先知会王妃一声。” “请说。” 宋扬灵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有人说二殿下要纳新人。宫里女人多,二殿下又身份尊贵,莫说有这等传言,便是真有此事也不出奇。”话说得委婉。她担心周君清一时不好接受。 周君清却是连眉毛亦不曾抬一下,神情平静得有些木然。只右手忍不住轻轻颤抖。纵然她再豁达通透,到底只是未满二十的青年女子。曾满心期待地嫁给蔺楠。度过了举案齐眉的一段时光。而蔺楠的心,却像振翅蝴蝶,终是不肯为一株花停留。 说不伤心是自欺欺人。 宋扬灵见她半晌未曾说话,同为女子,不免有唇亡齿寒之感,叹口气,轻声道:“这事虽然常见,我却并不认为其正确。只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叫人无奈又无力。” 周君清突然问:“是长乐宫的闻莺,还是尚服局的崔司宝?” 宋扬灵闻言一惊。她以为周君清入宫不久,又性格恬淡,不当知晓这些宫闱秘闻。孰料她竟连这两人同二殿下的私情也知道! 周君清见宋扬灵面色有异,猜出她心中所想,轻声道:“我自是不愿去打听这些秘闻,奈何当事者不以为丑,反以为荣。时常过来显露。” 宋扬灵连听听都替她们丢人,顿了半晌,摇摇头:“都不是。我答应了那人暂且不说出来。此番来只是……”她实在不忍心将周君清蒙在鼓里,适才提前知会,“想让王妃有一个准备。” 周君清听了也不为难宋扬灵,只说:“这个倒是聪明谨慎的。” 宋扬灵因不便久待,说完事情,又劝慰几句,便告辞出来。路过正殿,见宫女正关门。隐约听见二殿下和贤妃的声音。 “这事一定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才能办!” “你舅舅还靠不住?!” …… 后头的便听不清了。 ―――――― 话说李长景大军渐渐深入草原腹地。依照搜集到的情报,应当离罗摩主力大军驻扎的西月河不远。 又行军十日,派出去的哨探回复消息称北面、东面皆有敌军。 李长景召集诸部将在营帐制定对敌之策。据报,东面只有小部分敌军,约有万人。而北面则是大军所在。如此,只需派一部分人马袭击东面,主力部队则全力攻向北面即可。 孟昱战功在前,自是去东面牵制敌军的不二人选。 方案便就此定下来。孟昱领兵往东,李长景率主力往北。结束以后,双方在北面汇合。 第二日,孟昱领兵出发前。李长景特意送行。并再次告诫:“此番出兵,首要任务是牵制东面兵力,万不可使他们前往北面救援。我在北面亦是一样,绝不使你腹背受敌。” “大将军放心,便是战至一兵一卒,末将也绝不让人逃脱。”错过数十万大军的激烈一战,自是可惜。然而即便孟昱前往北面,也主导不了局面。反正在哪儿都是杀敌,军功总归一样。 他翻身上马,别过李长景之后,率众开拔。 ―――――― 三日之后,遇上一小股敌军,只有百来人。士兵们一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经前两次战役,罗摩人都听说了孟昱名号。知他杀人无数,更开膛破肚,皆是又恨又惧。此番见了他的旌旗,自是格外眼红,便是拔刀相向。 一百来人的小队伍遇上万人部队,自然是瓮中之鳖。激烈厮杀了约两个时辰,那一百罗摩人几乎死伤殆尽。 领队的临死前狠狠望着眼前众人,用罗摩话不断大声咒骂。战场之上,喊杀声震天,又哪里有人听得清楚,或是在意一个将死之人的怨愤。 他口中尤在喝骂,背后却已有弯刀挥来。白光一闪,人头滚落。唯有双目圆睁,嘴唇大张,还停留在方才那个口型――依稀是个“娘”字。 战事结束以后,孟昱担心有人走脱,前去通风报信。下令不得停留,全军继续前行。 连续赶路两天一夜之后,已是人疲马乏。又遇上突然而来的暴雨,孟昱便下令全军休整。 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到日暮时分才放晴。孟昱坐不住,骑了马便在附近勘探地形。又见天色已晚,夜色溶溶。心想已经赶路许久,理当离罗摩军不远。不若再走远些看看,或许有所发现。 约莫子时时分,已到西月河边。找了个小山丘,借着月光一望,只见目光所及,皆是营帐,何止上万! 他心下一沉,后背已遭冷汗浸湿。这哪里是万余人的部分兵力,分明是罗摩主力所在!看营帐树木,怕是十万不止!黑夜之中,一座座营帐如犬牙交错。他手下所有人,似乎还填不满这牙缝。 ------------ 第72章 意难平(八) 孟昱勒紧缰绳,轻轻一夹马腹,沿着原路折返。[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心中虽是惶急不堪,却不敢纵马疾奔,担心稍有响动,便惊起身后的数十万罗摩人。 行了二里开外之后,他才高高扬起马鞭,朝驻扎之地飞奔而去。 黄柏正在帐外小解,听见马蹄声响,遥遥望去,借着月光,看见依稀是孟将军模样。他抖了几下,扎好裤子。大步跑过去。待孟昱下马以后,他顺手牵过来,侧身时,望见孟昱脸色奇怪得紧。有些泛白,又带着煞气。 松开缰绳,下了马,孟昱才发觉这一路拽得太紧,手心满是勒痕。灼烧般疼。此刻也都顾不上了,他冲黄柏说:“叫元佐、顾文山、方青、李牧即刻来我营帐!” “将军,还不到四更……” “快去!” 孟昱说毕,大踏步朝营帐内走去。 ―――――― 白色军帐,右边地上铺了羊毛毡。只点一盏灯。烛火映着几个人焦灼的脸。 “罗摩营地离此不足五里,驻扎士兵不下十万。” “他娘的,老子非宰了罗守那个小子。探的什么路!口口声声说小股敌军,一万来人!他眼睛叫屎糊了罢,一万人的营帐和十万人的营帐都看不清!”元佐憨直悍勇,只当是哨探时出了差错,几曾想过这背后还有阴谋。 孟昱心里却是认定了此乃李长景主使,也许还牵涉到朝堂其他势力。不由皱紧了眉头,低声喝到:“别扯这些没用的。先保住你的小命再说!” “将军!撤退罢,这仗怎么打?”顾文山在四人中颇为谨慎。 “出征之前,李大将军的军令是牵制东面罗摩军。若是不战而退,便是违抗军令。回去以后一样难逃惩处。”李牧双手环于胸前,因思虑得多,神色格外纠结。 “打他娘的……” “难道还真……” 元佐和方青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方青合上嘴让元佐先说。 “老子也不是没杀过罗摩人,没见的他们就有三头六臂。管他多少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方青听得连连摇头:“他们有十万人!我们才多少?一万多点!都够把我们剁成肉酱了。” “嗤……”元佐尚未嗤完,方青便转过头去,问孟昱:“将军,求援罢?” 孟昱的神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有些话他不能说,一旦条命,只怕军心溃散一发不可收拾。情势如此,只怕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一个死字。 撤退是阵前脱逃,违抗军令,回去是死。血战到底无疑是拿命填陷,也是死。至于援兵,若李长景真的愿意发援兵,又怎会刻意以错误消息派他来此? 孟昱不觉握紧了拳头。众人见他一言不发,都觉无形中如有千钧压力。 半晌,李长景才开口:“方青,你即刻启程,向李大将军求援。不要等人通传,在马上高呼着闯进去。”如此一来,起码闹得众人皆知。若李长景真的不发援兵,肯定惹人非议。 方青星夜奔驰而去。孟昱又对剩下的人道:“草原广阔,无险可守。唯有奇袭,或许能有一线转机。你们即刻召集人马,夜袭罗摩营地。烧粮草,放马。不可恋战。” ―――――― 刚过寅时,正是夜深露重。天黑得似乎将永不再醒来。烈风穿透盔甲,惊起寒意一片。 孟昱骑在马上。也许是肃杀之气太过,胯下马匹来回走动不止。他猛一拉缰绳,对着已经列队的士兵大声喊道:“今日若是战死,我与你们一同埋骨于此!” 一时群青激荡。孟昱一马当先。惨白的月光下,是如暗流般涌动的人影。 罗摩军队正在熟睡之中。其实这不但只是一支军队,而是罗摩主要部落扎尕的聚居之处。营中中央最高大的拿顶帐篷里住的正是乃以王。罗摩也无正式军队,多有男人,但凡成年,皆入行伍。可谓全民皆兵。 正是寒气逼人的时候,今日夜里却似比往常热了些。有人翻了个身,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却觉得眼前红光一闪,懵里懵懂地揉揉眼睛,漫不经心地一望,只见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密布,竟已是火烧连营一片。 接着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小儿啼哭,妇人哀嚎。脚步声杳杂。马匹受惊,四散奔逃。踩死踩伤不计其数。孟昱率人趁乱杀入敌军之中,大肆砍杀。半个时辰之后,按计划原路奔逃。 罗摩人被杀得措手不及,慌乱之下,死伤大片,但很快回过神来,在将领组织之下,立即反扑。 孟昱的军队且战且退。直到两处小山丘附近,事先埋伏的一万人马倾巢而出,挟奔雷之势。 从天色微明一直到日上中天。尸体已经满地。仍在奋战的人不免气喘吁吁。更有马匹口吐白沫,轰然而倒,压死压伤一片。 黄柏紧跟在孟昱身侧,眼见追兵越来越多。急得赶紧劝孟昱:“将军,撑不下去了,突围罢。” 孟昱的刀将将砍下一个人头。血光四溅。他亦知此番怕是无力回天。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还想着凯旋回朝,封万户侯,更重要的是,他还要迎娶宋扬灵过门。一桩桩一件件,带着烟火气息的小事,构成了对人世最沉重繁密的眷念。 即便突围出去,又能如何?功败垂成,丧家之犬。叫他如何以盖世功勋换取称心婚事? 他一拉缰绳。胯下之马长嘶一声,双蹄腾空。他高喊一声:“大丈夫何惧一死!”话音刚落,脑中骤然跳出宋扬灵低眉巧笑的脸。心中一痛,如遭重击。 一万六千人,已经死伤过半。而追击来的数万罗摩军,亦是死伤过万。这一战,算不得输。 午时过后,双方皆是疲惫不堪。战事胶着,难解难分。 罗摩一方眼见睿朝士兵不多想不到却个个善战,竟难打至此。再到日暮时分,实在难分高下。双方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埋锅造饭。 打了一天半夜,所有人都饿得两眼发绿。听到吃饭,毫无迟疑。入夜之后,双方各有哨兵巡守。 孟昱全无睡意,独坐一旁,想着心事。这一日一夜下来,简直如同奇迹。他实在不曾想到竟可以坚持这么久。如今看来,杀敌不少,也称得上军功了。若是此时趁敌不备,夤夜奔逃,不可谓不是保全之法。只是这么多人一同行动,难免不打草惊蛇。而若只带一部分人走,剩下的人岂非如同弃子?如此弃车保帅,实在太过残酷。 已经没有营帐,所有人都是幕天席地而睡。夜里寒气重,人人蜷缩着身子,睡得很不安稳。 孟昱也累,累得恨不能就地一滚,鼾声震天,然而脑子里却像有火烧一般,停不下来地想。 就在他为到底要不要漏液而逃左右为难时,突然感觉到地面轻微震动。那是千军万马齐踏才能有的效果。 来的是谁? 罗摩扎尕部主力尽皆在此。还有五、六个小部落,人数不多,不足以形成这般声势。除非联合而来。然而,罗摩个部落之间亦是征战不休,从未有过联合的时候。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察觉有异,纷纷坐起。经此一战,众人已是惊弓之鸟,只当罗摩人趁夜发动攻击。 而罗摩那边以为是孟昱再次夜袭。 局势一触即发。 几骑快马突然从孟昱大军身后急速奔来。马上之人皆高声大喊:“援军到……” 孟昱心中一震,只觉不可能。可是耳中分明是熟悉的汉话,马上之人也确实是李长景部下没错。方青昨日才出发,就算没日没夜赶路,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搬来救兵。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李长景大军赶到。四十万人如潮水般涌来。可怜罗摩兵本已奋战良久,还没睡个囫囵觉,又得起来再战。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四十万睿朝大军几成合围之势,将人困马乏的罗摩兵一网打尽。 扎尕王乃以带家眷禁卫逃得一命。将军脱贴被杀。左王阔木尔遭俘。更有妇孺过万,不知当如何处置。 在草原上憋了小半年的男人们,一见女人,不比狼看见羊的姿态好多少。当日夜里,就发生了数起奸淫。有宁死不从的妇人血溅当场。 第二日李长景就下令奸杀者,一律砍头。然后便将那些妇孺尽皆放了。才召集大军集合,令人将五花大绑的秦立推出,斩首示众。 只有八个字:“误报军情,其罪当诛。” 孟昱私下问方青如何搬来的救兵。方青说半道上就遇见大军正好往这边进发。是李长景有心营救。 孟昱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去找李长景。到营帐边,却听校尉说大将军出去了。 他一路问过来,直到一个僻静处,才看见李长景一人坐在地上。旁边有一个小坟包,坟头插着一把剑。而李长景的佩剑扔在一旁,沾满泥土草屑。就连双手,亦满是泥土。不用想,也能猜到这必是秦立的坟了。 秦立跟李长景多年,最后却死于他的军令之下。李长景自然难过。 孟昱却被秦立这番害得差点命丧于此。更有他的诸多同袍,马革裹尸。心中自是恨意难消,立于了坟,也不下拜。 李长景见孟昱来,知他心中有疑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道:“秦立故意误报军情,引你遇上敌军主力。被我知晓,适才星夜赶来救援。” 孟昱心知事情必不会如此简单。他跟秦立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也谈不上争抢军功,为何秦立要害自己?但看李长景不愿再多说的神情,知道是问不出更多内幕的。 他低头想了想,忽而问:“将军,战场之上,我们是否可以真如袍泽,性命相交?” 李长景愣了一下,继而坚定地点点头:“战场之上,凡着我大睿袍服者,皆是我的袍泽,生死与共。” 夕阳西下,万里草场无边。李长景突然对孟昱说:“年轻一辈中,资质、战功再难有能出你右者。有些话,想同你说说。” “将军但说无妨。” “我从军数十载,多年来,只有一个心愿。平定边疆,驱除鞑虏。朝堂政事复杂,不是我所欲。眼见一生夙愿即将达成,回思多年征战,眼见自己的同袍倒下,边疆居民因战事而饱受流离。却突然觉得一生战功,亦是一身杀孽。战功,不是真正于天下有功。” 孟昱没想到李长景竟这样将他一生功勋否定。再看李长景,只见狭长双眼之中有伤感之色,便劝道:“都说文治武功,战功如何不是于国于民有利?” “那是帝王将相的功绩,不是百姓的。”李长景的神色颇为困惑:“你知道罗摩人为何总是攻击边疆么?他们除了牛羊马,什么都没有。盐、布帛,钱、甚至稻米。现在我们赶走了罗摩人,十年……不说十年,就是两年后,又当如何?罗摩人总归需要这些东西,而他们又造不出来,亦无钱交换购买。届时只怕战事再起。天下,要到哪天才真正太平?” 孟昱心中一震。他从军是因为这是最快封侯的路径。希冀建功立业,也是出自男人天生的征服欲和权利欲。这些年饱受挫折磨难,在最现实的生活中锱铢必较,都快忘了曾经亦读过修身齐家治天下。 什么才是于天下百姓真正有利? 孟昱不禁也陷入沉默。 ------------ 第73章 意难平(九) 战报传到京城,孟昱几成传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以万人对抗罗摩十万大军而以少胜多,是大睿同罗摩交战以来从未有过的险胜。 孟昱二字在京城在罗摩皆家喻户晓。 罗摩人说他眼如铜铃,口如血盆,打胜以后食人肉,饮人血。议论者皆谈之色变。他在京城的风评也没有好太多。奶妈吓唬哭闹的小孩时,便说:“再哭,孟将军就要把你抓走了。” 而这些,孟昱都不知道。 罗摩扎尕部被灭,其余小部落不足为患。又接连打了几仗之后,李长景下令班师回朝。算起来,离京已经一年有余。 大部队行军慢,孟昱等得心焦。他看过李长景请军功的奏折,将他单列出来,称无人可匹敌。他本就是陛下特意安插进来的人,又立下如此军功,自然会博得龙心大悦。他等不及要找八王爷商议,如何求娶宋扬灵。 进了玉池关,部队在重明镇一带休息。孟昱向李长景告了假,称家中有急事,便带了几个人先行回京。 一路晓行夜宿,只一月便回到京城。本想先去看看宋扬灵,但又拿不准她在宫里还是家中。思来想去,还是先回家换了干净衣裳,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上八王府拜谒。 平日里为避免嫌疑,二人来往不多。但孟昱感念八王爷恩情,逢年过节皆命人以厚礼相赠。八王爷待他也自是不同。 拜帖呈上之后,没等多久,里面便命快请。 他随小厮进去,一直到一处竹林掩映的精舍旁,小厮才说:“王爷就在里面。”又看见几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陆续从精舍里出来,见了他只作揖一笑。想是府里门客了。 他才上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快步来到精舍前。一掀帘便闻到一阵异香。飘飘渺渺,似隔花相望。又见案上摆着一只古琴,旁边散落着几本琴谱。 孟昱便行礼参拜。 八王爷立刻上前扶他起来:“你是世交之后,无需如此多礼。没听见大军回来的消息,你倒先进京了。我也没敢请人相陪,便你我二人说说话罢。(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 孟昱先是说了征战情况,又说及秦立误报军情之事,道:“大将军下令斩首于军前。”继而一笑,道:“若没有他误报,也成不了这番功劳。只可惜……”他叹口气:“我手下之人,折损过半。便是我自己,也差点葬身草原。”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是。你有何打算?可还要招募新兵?” 孟昱点点头:“还要招一些。更重要的是抚恤阵亡了的,出生入死跟我一场,我不能让他们死后家人无依。过些时日打算走一趟洞遥。今次来,是有一事,要请王爷帮忙。”说着,又行了一礼。 八王爷笑起来:“什么事,这等郑重?说来听听。”他知道孟昱是有分寸的人,不会强人所难,因此并不担心其所请过分。 “小侄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孑然一身。人说成家立业,只因父母双亡,也无人可托,思来想去,小侄的终身大事还得请王爷做主。” 八王爷听了大喜,哈哈笑道:“我都替你急了好些时了,可从不见你提起,倒不好问的。前日孟昂过来,我还问他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他小孩子也都不知道。如此说来,你心中必是有所属了罢?” 孟昱微微一笑,剑眉星目顷刻温柔:“不瞒王爷,我属意勤政殿的宋扬灵宋较书已久。” 八王爷一听,立刻道:“是宋昭明的女儿?和你一道罚没入宫的?” “正是。同是沦落之人,在宫中时,曾互相照料。” “你不知道她已经被指给三殿下,成亲在即了么?” 孟昱脸色一僵,上下唇一颤,尤不相信:“宋扬灵?勤政殿任较书的?”每吐出一个字,神色就灰败一分。 八王爷长叹一口气,起身走至孟昱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听闻已经回家代驾。陛下金口钦定的婚事,任是谁,也更改不得。天涯何处无芳草,纵然是襄王神女,也只为一梦罢了。” 孟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后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九死一生打下的煊赫战功,以为位高权重便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心想事成。怎可能一切成空?好像万里江山都填不满这份空缺。 他骤然起身,冲八王爷一抱拳:“我要亲去看看。”说完,不及辞行,飞也似的往外冲。 ―――――― 赐婚的旨意是半月前下的。宫中饮宴,蔺常特意将她带了去。她本自奇怪,坐在末席,看小宫女往银杯里渐渐注满酒汁。满室皆为妃嫔,惟她只是女官。 有人不忿,凑在一处,低声交头接耳:“什么身份?也跟咱们坐在一处?” “摆出贞洁烈女的姿态,行的却尽是狐媚之事。” 于是也无甚人来搭理她。倒是皇后,下令赏了一杯水酒,还遥遥对饮。她才不至于太受冷落。 酒至一半,蔺常突然宣布:“宋扬灵聪慧灵便,容貌姣好,与枚儿倒是颇为相称。因你父母双亡,无人做主,朕便帮你做了这个主。” 宋扬灵一惊,一个“不”字在口中已经成型。被旁边一句:“还不赶快谢恩?这可是莫大的荣耀!”打断,没出口。这个“不”怎敢出口?! 她木然地当众谢恩,甚至记不起该说些什么。惯常的谢恩之语从嘴里流出来,完全没过脑子。 她也不记得后来是怎样回到勤政殿。 第二日王传德特来传旨,称陛下有令命她回家待嫁。宫中迎娶之事自有皇后操持。她回家之后若人手不便,尽管同宫里说。 她仍是难以置信。她的一生,就这样被蔺常在酒席上的一句话决定了么? 回家之后,宋扬灵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未曾出门。家中堂姐妹皆不知发生何事,更不知如此大喜面前,为何扬灵像是愁容满面。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后宫多少人听闻宋扬灵被指给蔺枚,羡慕得红了眼睛。蔺枚长得好,性格又温软,更是继承太子之位的有力人选。陛下赐婚,又是何等荣耀?这可是要三媒六聘地迎娶她做正宫夫人。 若三殿下他日真的继承大宝,那宋扬灵岂非就是皇后? 就算做不成九五之尊,离宫封王。宋扬灵她一个九品较书,又是罪臣之后,能做王妃,那也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真正是一夜之间,便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莫说不相干的宫女后妃羡慕,便是米黛筠,同宋扬灵交好日久,也忍不住羡慕。她精心筹算良久,也不过希图二殿下身边一个良娣身份。而因着宫中事多,这件事情还挨延下来。而宋扬灵,不费一丝心力,竟能直接做王妃!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际遇!说起来,三殿下真正有意的还是自己罢? 宋扬灵的姑姑到京那日,她出来同大家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又把自己关在房中,一言不发。 宋昭暄到底是过来人,不难猜出宋扬灵的心事。一日夜里,独自一人掌了灯前去探望。推开门进去,只见屋里黑漆漆的,只窗外月光落进来,格外惨白。 她将烛火置于书案上,轻声问:“扬灵,睡了么?”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嗯啊”,像是模糊不清的呓语。她转过身,看见宋扬灵蜷缩在床角,也没盖被子,双眼直直的。 看得她心碎不已,立时上前,将宋扬灵一把搂紧怀里:“我的儿,苦了你了。有什么心事,你同姑母说。” 宋扬灵什么都说不出来。说她是如何与孟昱遇见?说在宫中一同读书时,枝叶青翠的颜色,风中飞扬过的柳絮?还是说心中曾对二人婚事竭尽全力的期许? 没有结果的未来,是否让所有过去都再无意义? 她伏在宋昭暄怀里,眼泪不停地流。眼睛疼得如被火烧。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想不起任何事情。心底只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默念两个字:孟昱! 宋昭暄见宋扬灵什么都不说,但心她抑郁成伤,留着泪开口:“我的儿,姑母知道你心里必是有了合适的人选。但是……但是……”她一脸叹了好几口气:“都会忘记的,都会过去的。你听姑母的,什么儿女情长都是云烟,人活一辈子,最终还是那个和你携手,共历油盐酱醋的人。伴在身边的人,会让你忘记那些心痛的,深刻的,以为再也愈合不了的心事。” 宋扬灵不相信,这个如同刀刻在心上的孟昱,怎可能又一日在她的记忆中淡去?她绝望无比,她觉得她不会再好了。 “况且,君命难违。你不要犯傻。” ------------ 第74章 意难平(十) 宋昭暄苦劝之后,宋扬灵并未有太大起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不饮不食数日,到底撑不住,一病倒了。急得宋昭暄恨不能将全城的大夫请了来。 孟昱来的那日,宋昭暄本来正在文曦堂同大夫计较病情,蓦地看见一个高大男子身影飞快经过。后面有小厮呼喊:“孟将军,等小人通传一声。” 孟昱哪里等的!三步并作两步早到了宋扬灵屋子跟前。一推门便进去了。 宋扬灵正躺在床上,听见响动,转了转眼珠子,依稀看见孟昱的身影。只当是做梦,目光转向里,心中一恸,忍不住落下泪来。 直到感觉一个人在床边坐下。感觉太真实,倒不像做梦了。她忍不住侧过头来――眼前竟真的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竟真的是孟昱!一时百感交集,嘴角慢慢浮出笑意,可还没笑出来,眼泪便似决堤一般。万语千言,全如大石压在胸口。 孟昱见宋扬灵已是瘦脱了形,心里就似刀割一般。也不敢轻易动她,只问了两个字:“真的?”就像上了断头台一样,不知悬于颈上的刀何时会落下。 尽管孟昱问得简洁,宋扬灵却不难猜出他所问何事。说不出话来,死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即便是很多年后,孟昱拼命回想也想不起那一刻他心中想些什么。他只记得他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不过大脑,从心底喷薄而出:“跟我走!” 宋扬灵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像在心里酝酿很久,只待发出的字,轻而坚决:“好!” 孟昱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快就做出全盘计划:“后日卯时,端门。我们出城之后下江南,再坐船出海。便是天下之大,也有王土之外。” 宋扬灵双眼灼灼,直视孟昱。那一刻,只要是孟昱所说,她便愿意去做。 孟昱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碎发,轻声道:“吃些东西,才有力气。” 宋扬灵轻轻一笑。像有晚霞落在两颊。 宋昭暄同大夫说完病情,想了想,到底没来后院,而是去厨房命人煎了药,又叫人准备了清粥小菜。才来到后院,问了小丫头方才来人是谁。 小丫头杏香是宋扬灵从前奶妈的小女儿,宋家宅邸赐回没多久,宋扬灵就找了她来料理屋中之事。因此见过孟昱许多回。听见姑奶奶问,便直言相告:“噢,是孟将军,从前常来府里,小姐都是见的。” “今次进去多久了?” “刚走,算起来,也有一炷香时间。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他一来,小姐就说要吃东西呢。恰好姑奶奶便叫人送了来。” 宋昭暄一笑,神情却颇为复杂。同杏香说毕话,便转身进屋子里。推门看见两个小丫头正伺候宋扬灵喝粥。 她便在一旁坐下,看着宋扬灵吃了东西。又等小丫头们出去,亲自上前要帮宋扬灵掖被角。 宋扬灵笑着道:“姑母,不用麻烦,我想坐坐。” “我早跟你说,再好的药都不如饭食济事。看,吃了点东西,脸色便好很多。晚上想吃什么,我一会便吩咐人去做。” 宋扬灵想了想,道:“喝点浓浓的汤,再做一道牛肉罢。” 宋昭暄一一答应下来,却不急着出去,反而坐在床边上。她是过来人,有些事情不用问,一眼就能看明白。 这么明显的差别,若扬灵不是心心念念记挂着孟昱,若孟昱不是同扬灵说了些什么,怎可能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突然之间向生? 她叹口气,携了宋扬灵的手,幽幽说到:“当年我成亲前,正是家里风光的时候。你爷爷在,你父亲也仕途得意。不谦虚地说句,在京城也称得上一等一的大家族了。我虽是小姐,也知道上门求亲的不在少数。王子公孙,权贵之后。说实话,你姑父那时候真的一点也不出挑。当然,现在也不出挑。然而,终身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女儿家,自然什么都说不得。心里却不是没怨过,将在捧在手心上的父母,怎么在出嫁这事上这样敷衍潦草!” 宋扬灵低着头,没说话。 宋昭暄又接着说:“还是姑母上回同你说的那个理,成亲了,朝夕相对,相濡以沫,这才是水滴石穿的感情。更何况,你还同姑母不一样。三殿下我虽未曾见过,也听过,样貌好,学识好,更是皇子,普天下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宋扬灵倒是不为所动:“好不好只看我心中愿不愿。” 宋昭暄听出宋扬灵的语气里带着执拗,怕是钻进了牛角尖了。她摸了摸宋扬灵的头发,轻声说:“孩子,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为两姓之好,讲究三媒六证,名正言顺。自是聘为妻奔为妾。没有名分。男人是有回头路的,一朝醒悟,浪子回头金不换。而女人,没有后悔药。” 宋扬灵死死抓住被角,像在拼命抵抗。 宋昭暄见她脸上露出动物版受伤的神情,倒不忍心再多说。只怕了拍她的手,道:“姑母先出去,你好生休养。” 宋昭暄出得门来,回到她日常起居之处,她的陪嫁丫鬟双溪便上前询问宋扬灵的病情。 她想了想,道:“精神还好。这两日你不必忙其他事情,只同人在扬灵屋子外日夜候着,但凡有丝毫风吹草动,即刻来通知我。尤其留意扬灵是否要外出。” 双溪奇道:“这当口,小姐病得床都下不了,怎会无端外出?” 宋昭暄那究竟是丑事,便只说:“她精神好些,我怕她外出伤心,反受累。你千万留意。要是到成亲前,这身子还好不利索,咱们一家上下可都得受罚。” 双溪便领命去了。 ―――――― 果然到了第三日清晨时分,卯时未到,天色微明。双溪刚同人换班,打着呵欠,揉着眼睛来至廊檐下。便听见轻微的咯吱声,再仔细一看,还真是宋扬灵出门了。 她赶紧迎上去:“小姐,天还未大亮,便要出门么?” 宋扬灵也猜透双溪此刻出现在这儿必是她姑母刻意安排,便笑道:“睡了好几天,再睡不着,我就出来走走。也不走远,就在这院子里。”继而又道:“难得你起得早,杏香都还睡着。我口有些渴,便劳烦你去给我点壶茶罢。”她只想支开了双溪,好赶快出去。 为掩人耳目,宋扬灵倒是什么也不曾带。看样子是看不出任何蹊跷。 双溪也拿不准此时到底该去拿茶还是该向宋昭暄禀报。 宋扬灵催她:“怎么不去?喝了茶,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姑母,今日同大家一起用早膳。” 实在是半分破绽也没有。 双溪便只得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走不了三步,又回头望了一望。 宋扬灵一见双溪的背影拐过厢房,便立即朝屋外走。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她请回来的,她便是一家之主。自然无人敢拦她。只是她姑母显然已经猜透她的打算,若强行挽留,毕竟血浓于水,倒是麻烦得很。 才走到二门边,宋扬灵猛听得一声:“扬灵,你去哪儿?” 她一回头,就看见双溪站在她姑母身后,一脸诧异地望着二人。 宋昭暄也不等宋扬灵回答,转身对双溪说:“你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小姐说。” 双溪猜测必有大事,但宋昭暄开了口,她又不能强行留下来。虽好奇,只张望了一眼,便退下了。 宋昭暄抢步上前,还未说话。先重重叹了口气。 宋扬灵只当她要大发雷霆,抢先开口:“姑母,我知道你已猜到我要做什么。我不在乎什么名分,也不再在乎富贵。今日不管姑母是劝是骂,我都是不会回头了。就当我没出息,不孝罢。”说完,转身又要走。 不料宋昭暄一把拽住宋扬灵的胳膊,突地一声,竟直挺挺跪下来,眼泪流了一脸:“扬灵,就当姑母求求你。你当真走不得!” 宋昭暄一跪,宋扬灵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说子就走。赶紧回身搀扶,却百般扶不动,只得也跪下:“姑母,你也说是终身大事。难道你就忍心要我一辈子困守宫廷?要我一世遗憾悔恨么?” “扬灵,这件事你不能只想你。你这么一走,宋家基业如何?我们都是弱智女流,比不得你。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们宋家现在哪怕没有男丁,我相信,只要你在,宋家门楣就不会被人低看。你爷爷、你父亲,只传下来一个你,你明明可以光宗耀祖,难道就真的不仅撒手不管,还要让宋家蒙羞么?!” 宋扬灵其实是不敢想这些的。私奔,那也是下下之策。她有过争强好胜之念,有过雄心,可是此一刻,她觉得孟昱更重要。 “更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宝珠、睿静、睿姝又当如何?睿静上月刚定亲。你这一走,她的亲事不也黄了?往后,睿姝、宝珠,还有谁敢要?便是你姑丈家中,也难免不受影响。” 宋扬灵悲愤难言:“难道就该牺牲我一辈子,来成全整个宋家吗?!” 宋昭暄哭着,却点了点头:“是姑母自私,是我们这些人,无一个有用。只有你,能挑起宋家重担,我们也只能指望你。你这一辈子,不是就为自己活的。”宋昭暄知道她这话说得无耻,她也愧疚。可这也是实情,扬灵若是逃了皇家婚事,莫说颜面富贵,她、宋姐姊妹、她的几个儿女,怕是一个也保不住。 所以,再无耻,她也得把这话说出来。往后,即便扬灵要恨,恨她一世也可以。 天色已然大白,不知已到什么时辰。二人哭闹之声太大,早被人听见。宋睿静年纪最大,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又不敢过来解劝,只约束几个妹妹,皆不准上前。 双溪那头又驱散了在墙根下听壁的下人,自己亲身守在院门口。 眼见卯时已过不知多久,宋扬灵心中焦急。手上使劲,推开了宋昭暄,道:“姑母,我没有肩负宋家的本事和心肠。我……我也自私得很!”说完,她便朝门外跑去。 有哪个下人敢拦宋扬灵呢?都只大眼瞪小眼,看着她跑了出去。 宋昭暄蓦地坐到在地,绝望地嚎啕大哭。 ------------ 第75章 意难平(十一) 孟昱探完宋扬灵,回至家中。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寂静一片。孟昂的屋子里映出一个读书的倒影。他猛然停住脚步。 孟家嫡系只剩了他和孟昂。他已从军,自然期望孟昂能以读书扬名立万,也算得上继承家风。他忙于军政,不得亲自督导孟昂。便延请名师教导。岂料孟昂竟无心读书,全副心思只在音律诗词这些外务上。他气得将家中所有乐器付之一炬。孟昂倒也收心了一阵,只是见了孟昱越发恭敬。哪像兄弟!分明是老鼠见了猫。 孟昱后来也颇后悔,太急躁武断了些。可未及挽回,便带兵出征了。 此番自己这一走,不得不为孟昂留条后路。所幸还有一日,来得及筹划。 到约定那日,他几乎夜不成寐。未及天明,已在端门等候。他只带了一小袋金子。其余钱财尽皆留给孟昂。自己总归是懂赚钱的,就怕孟昂不会过日子。待得几年,安定下来,再将孟昂接走。 他其实不敢想太多,害怕想多了便走不了。可脑子里却又转个不停。 到天色微明时,渐渐有担菜赶车的人进城。他渐次闻到新鲜蔬菜的味道,鸡鸭成群的臭味。 人渐渐多起来。有贩夫走卒,也有骑着驴的衙门中人。可是没有一个是宋扬灵。到日上三竿,孟昱终于焦躁。 现在想来,他有何资格叫宋扬灵跟他走!两个人从此浪迹天涯,再无片瓦遮头?而她如果不走,便能享受花团锦簇的皇家日子。 越想孟昱越没有底。可他又觉得往日桩桩件件,二人情意是做不得假的,也是无法轻易舍弃的。 莫非是有事情耽搁了? 想及此,迈开大步便朝宋府走去。 ―――――― 宋昭暄大哭以后,早有下人服侍整理了妆容。她又即刻命人上街去找宋扬灵。满心里都在想,要是人找不回来,那这一家子莫若都跑了罢…… 正当此时,有人报孟将军到访。 她一听,如临大敌般,立时冲了出去。到得前院,见孟昱一人,神色有些惶急。他开口便问:“扬灵呢?” 宋昭暄听出话外之音,知晓二人必是错过了,不曾碰着。略一停顿,竟浮上一抹客气有礼的笑容,道:“今儿一早宫里来人,说嫁衣已经做好,接了她去试衣裳。[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嫁衣!她当真后悔了么?!孟昱的脸色顷刻间煞白,脚下一个踉跄,喉头似一甜。 宋昭暄赶忙迎上去,明知故问:“孟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孟昱费力地咳嗽几声,才稳住身形。一时目光涣散,不知嘴里在说些什么:“晚生……有劳伯母问候……晚生这便告辞……”说完,似行尸走肉般往外走。 宋昭暄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心有不忍。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是按下去,只叫两个小厮送孟昱出门。 待孟昱走远,她立时召集家中其余诸人,厉声吩咐:“找不回小姐,你们一个一个摸准了腔子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所有人出去不多久,来了个军士装扮的人,说要找宋扬灵。 宋昭暄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这头。吩咐人推了便是。不料那人却说一定要等到宋较书回来,有重要事情禀报。 宋昭暄不得已,只得命人在前院厢房待客。 一直到日中时分,找的人没找到,倒是宋扬灵自己回来了。她来到城门,早已不见孟昱踪影。寻思孟昱可能去家中找她,立时赶了过来。 宋昭暄早亲身在门口守着。一见了宋扬灵身影,哪里肯容她走! 宋扬灵百般挣扎,眼见又要挣脱。宋昭暄无奈,只得道:“从洞遥来了个军士,说有要事禀报。正在厢房候着,见了他,你还要走,我也不管了。” 宋扬灵一听,倒停下了。她曾经派人去洞遥勘察叔伯兄弟的死因。现在来报,必是有了结果。如若不听,只怕一世挂怀,便道:“好,我先见他一面。” 这军士从未见过宋扬灵,此刻只见进来一个年轻女娘,容颜绝美,只是神色颇为憔悴。当初都虞候嘱他办事,说得郑重,是为宫里的较书奔走。他还以为如此权重,当是上了年纪的宫人。 他抱拳作揖。宋扬灵还了一礼,再请坐下。 方才待客的人都已出去。宋昭暄守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叹家中全是弱女,无一个人可共商议。若是秦安在此,想必也不需她如此惶急。 她在外站了一盏茶时间,里面二人仍在说话。只是声音极低,她连一个字也不曾听清。到得后来,忍不住,在窗纸上戳了个孔,往里细看。 只见宋扬灵手上拽着一样东西,像是个令牌样的。书案上还有几封信件,就不知写了些什么。 蓦地,宋扬灵立起,与那军士行礼道别。 宋昭暄听得吱呀一声,连忙侧身闪过一边。宋扬灵抬眼一看,见姑母在外,也不计较她是否潜听,只说:“传饭待客。” 宋昭暄倒是被宋扬灵这一眼盯得心头一颤。因为宋扬灵双眼赤红,似要杀人一般。 她赶忙命人传饭,自己则三两步赶上宋扬灵。宋扬灵在前,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祠堂看看,谁也不许跟来!“ 宋昭暄在后面看见宋扬灵手里紧紧拽着那些信件,还有一块令牌。朱红穗子,像掌心滴落的血。 听扬灵的意思,是不走了! 她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看扬灵这架势,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她之前生死不顾也要走。情愿辱没家风,丢下这所有人。得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作此牺牲?! ―――――― 宅邸被没收之后,宋家宗祠早就荒废。宋扬灵得了宅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修葺宗祠。乌油油的阴沉木桌案上列着几排灵位。鎏金铜炉里烟气缭绕。墙上悬着一副人像,是她爷爷。身穿蟒衣,腰系玉带。 这里并无坐卧之处。只有几个蒲团。宋扬灵便跪下来。她仰望面前的这些灵位。 第一排当中是她父亲和母亲的。 她父亲宋昭明死的那年才三十出头。宋氏弊案,牵连甚广,整个宋家被连根拔起。她知道她父母的死只因蔺常一句话。若说完全不怨恨,那是骗人的。满朝文武,真正干净的能有几人?为何人人皆贪,偏偏以他父亲杀鸡儆猴?! 理政日久,她才发现,贪不是让一个官员最终倒下的真正原因。宋昭明精明强干,虽卖官鬻爵,同时也培植党羽,把持朝政。家财之丰,不让国库。有臣如此,怎能让天子心安? 她父亲做得太过,让蔺常不能不除之而后快。 就算她能体谅帝心,但是她被流放的叔伯兄弟,何其无辜?戴罪之身而已,却落得无一活口。 她将那块令牌扔进香炉里。牌面上花纹不常见,却不是从未见过。她不知道那人姓名,只在勤政殿见过一回。袖口处有着一模一样的纹样。她知道,那是蔺常的暗卫。 她将信件在灯上点燃,也扔进香炉里。一时火光四起,吞灭纸上文字。 蔺常为何要将她族中人尽皆灭口? 犹记得,她收到噩耗时,正在宫中。蔺常听闻之后,特来安慰,嘱她切莫过于伤心,又准假令她还家料理丧事。那时,心中何等感念。 如何想到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竟是蔺常!面上体贴照顾,实则暗下杀手。好一出杀了人还看送殡!帝心冷酷,令人发指! 诺大一个宋家,只剩了弱质女流。偏偏蔺常还赐婚她和三殿下!前尘往事,种种疑问,竟是如此。 德妃之死本就蹊跷,蔺常却不闻不问。还依皇后所请,赐德妃谥号孝慈皇后。实则是为三殿下将来登基埋下名分。 李氏一族手握重权,李贤妃又诞有皇长子。若过早立三殿下为太子,势必引起李家反弹,更可能导致朝堂震荡。是以陛下不议立储,实则心中早已属意三殿下。 从前,蔺常多次赞她有手腕有胆识。之所以赐婚,怕正是看中了自己的霹雳手段,恰好补足三殿下的柔和秉性。但陛下又担心将来后族坐大,养虎为患,是以索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信纸已经全部化为灰烬。令牌犹在燃烧。 宋扬灵注视着火苗,目光如刀。 好一个天子。明知发妻死得不明不白,却不追究,负妻负子。明知子民无辜,却仍痛下杀手。负民负臣。 她姑母有一句话说得对:“人,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 她曾千方百计摆脱宋家重担。而当知道宋家这艘船真将沉没,却宁愿同沉海底。这才知,一个人若只需为自己而活是难得的福气。 就算再无宋氏族人,就算仅凭自己一人,就不能让蔺常噩梦成真,所有心血功亏一篑么?! ―――――― 宋昭暄在祠堂门外等了整整一夜,也不敢进去询问。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终于听见门响――宋扬灵推门而出。 只见她双眼之中满是血丝,想是一夜未睡。眼圈略有青紫之色,神情之间颇有疲乏之色。而面容沉静,目光柔和之中坚定无比。 她低声说:“我要睡一会儿。叫人下午来裁嫁衣。” 宋昭暄心中巨石终于落下。往后富贵她不敢奢求,阖家平安倒是有了指望。 ------------ 第76章 意难平(十二) 九月初五,寒衣已授,天气微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适嫁娶。 已时迎亲,不到卯时,宋扬灵已经装饰完毕。戴四凤冠,穿真红穿花凤锦嫁衣。披一领茸背纱帛。因茸背太过费时费力,官府已经明令禁止再生产使用。暗地里自然不乏人偷偷交易,价格也越炒越高。宋扬灵这块却是皇后特意命人送来,做嫁衣的。 屋子外人声鼎沸。宋昭暄担心人手不够用,包下了遇仙正店的所有厨子伙计来家中预备宴席。待迎亲队伍到,是要准备酒饭的。 几个堂姐妹都守在宋扬灵身边,都有些不舍之意。睿静本来订了亲的,不料扬灵被赐婚,便主动提出将她亲事推后些时,避免忙中出乱。 越到辰时,迎亲的队伍就到了。三殿下骑马打头,身侧是皇室宗亲。身后跟着羽林禁卫,再后面才是迎亲的宫人。黑压压延伸到一条街开外。 相领人家的下人们都拥出来看热闹。还有从别处一路赶来围观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 宋昭暄忙得几乎脚不点地。安排人将三殿下、宗亲特意请进正室用饭。其余人等皆在院中。 不到辰时,众人还在吆五喝六的吃饭喝酒。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早有管事的起来催:“都别吃了!准备出发,耽误工夫。” 蔺枚也照习俗撒了红包。他倒现在还未曾见着宋扬灵。其实颇想见一面。都说新嫁娘娇羞温婉,可他实在无从想象宋扬灵娇羞的模样。 刚得知赐婚时,蔺枚心里奇怪得很。他跟宋扬灵相识多年,也曾发生过……一些尴尬之事――她明知自己一心喜欢黛筠。如今,两人却要成亲。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倒也不讨厌这亲事。起码宋扬灵是一个熟悉的人,是他的朋友。他愿意好好待她。 ―――――― 迎亲队伍进宫之后,新人在喜娘引导下至睿庆殿行大礼。拜天地高堂,又至宗祠拜祭祖先。然后才是结发之礼。 顺远公主亲自将两人发辫解开,结为一股。然后吟诵祝福。 宋扬灵在红盖头底下看见蔺常的双脚。黑底纹龙靴袜。耳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告诫新人,祝福之语。 她从前钦佩过蔺常。认为其文韬武略,功业千秋,是难得的有为之君。这个结论仍然没错,蔺常治下,外定边疆,内养生息,国富民强。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于沙场是,于朝堂,更是。 两人的头发合在一处。蔺枚心里突然产生异样的感觉。好像身侧之人真的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从此生死患难与共。他心里突如其来地一软,像被人轻轻捏住。以后,在这宫廷里,他最亲近的人,便是宋扬灵了罢。她是他的妻子。 ―――――― 仪式直至下午才结束。宋扬灵在新房等候。蔺枚则在外陪同饮酒。所有皇室宗亲,有本来就在京城的,也有分封在外特地赶来的,几百上千人。蔺枚就敬酒一圈,便醉得晕晕乎乎。哪里还禁得住酒量好的来劝酒! 等他被抬回新房时,早已酩酊大醉。 蔺枚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好像所有灯火一齐晃动。他依稀记得,一身红嫁衣的宋扬灵,已经除去凤冠,散着头发,眉目清冷,可是美得惊心动魄。 他不禁扯开嘴角,满足而愉悦的笑了起来。 ―――――― 第二日,宫里大宴群臣。 孟昱是新贵,自然在出席之列。他与同僚招呼问好,向陛下恭喜敬酒,又同蔺枚饮酒,泰然自若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后来,宋扬灵出来,与蔺枚一道,向所有人敬贺一杯。 也不知怎的,孟昱手突然一颤,一杯酒尽数泼在身上。 宋扬灵举杯痛饮,余光瞄见孟昱失态。酒盏之后,眼泪迅速滑落。 决意嫁人之后,她派人给孟昱送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仔细权衡,两相比较,认为嫁入皇家更符合她心意。 “我自幼生长于富贵之家,习惯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后不幸入宫,挫折几年,至今仍为噩梦。思来想去,实在不愿重蹈覆辙,再入贫境。我恋富贵,慕权势,既无粗茶淡饭之艰心,亦无逍遥桃源之闲情。庸俗不已,不值将军惦念分毫。” 她的苦衷与仇恨,不应该拿来折磨孟昱。她情愿他就当自己是一个一心飞上高枝的人。待他遗忘,便可再寻良配。 宋扬灵饮酒毕,转身回后宫。孟昱低头,以锦帕揩拭酒渍。 从此萧郎是路人。 ------------ 第77章 深宫□□(一) 铜镜里映出来的似乎是另一个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素雅花冠下,头发全部盘起,越发显得眉如黛,眼如墨,肃然且带着寒意。成亲之后的宋扬灵,没有变成温婉妇人,倒是越来越凌冽。 这日,梳妆毕,去给太后、皇后一一请了安。遇着周君清,又多聊了会儿。周君清已经怀有身孕,刚四个月。因她有孕,米黛筠的良娣之事又被拖延。至今还在季英阁等着,为此也没少同蔺楠闹脾气。 耽搁了一路,等宋扬灵回到穗明宫时,已到午膳时间。早有跟她的心腹宫女楚歌在门口候着,一见她来,立时趋步上前,低声道:“方才魏松来传了信。今日朝堂上,陛下赐李大将军国公爵位。” 大睿至今已历七代,除开国时封八公,再没封过国公。李长景真正是功勋盖世,朝中第一人了。 “还有呢?” “孟昱将军,封了殿前司副指挥使。” 宋扬灵的表情几乎是为不可见地一滞。殿前司,统领皇宫禁军。李长景便是从指挥使的位置上发迹的。如今将孟昱封为副指挥使,想是……她正待说甚么,忽听得背后一声:“怎么在风口站着?” 她回过头去,见来的是蔺枚,便道:“刚请安回来。正要进屋。” 蔺枚便同宋扬灵一齐进了正殿。他一面跨步,一面道:“我跟你说,今儿李大将军封了国公。皇兄呼朋引伴地要给大将军庆贺。” 宋扬灵不曾抬头,吹了口茶汤上的沫子,道:“你还是不去了罢。” “为何?”蔺枚奇道。 宋扬灵只淡淡道:“大将军军功已极,又得高位。有道是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你的意思是,李大将军盛极已衰?” 宋扬灵只看了蔺枚一眼,却沉默未语。 蔺枚自己道:“说也奇怪,我听见说兵部此次人事调整,李伯川本应升员外郎的,不知为何没升上去。” 宋扬灵这才道:“但凡位极人臣,功勋盖世之人,若不急流勇退,趁机颐养天年,恋栈不去只怕夜长梦多。” 蔺枚听明白宋扬灵的话外之音,一脸不可置信:“李大将军于国有功,而且清廉自律。父皇向来以其为肱骨,怎会有此猜忌!” 宋扬灵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边疆已定,罗摩难成大器。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他重权在握,不削他的军权,难道等着他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是。”后面的话,她放在心里没说出来:更何况是蔺常这样的枭雄! 蔺枚听之有理,又觉感情上十分难以接受,支吾半晌,却没再多说。 宋扬灵便道:“听闻孟将军升了殿前司副指挥使,当是今日新贵,明日栋梁。不妨多与之交往。” 蔺枚笑道:“你说话怎这样客气,我们同孟昱不是一向关系颇好么?” 宋扬灵只觉指尖一烫。低头一看,几点茶水泼了出来。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同孟昱的关系,这一生,怕是都说不清。轻声道:“以前关系好是以前,我是说现在,乃至以后。孟将军深得陛下信任,笼络他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比如二殿下……” 蔺枚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黯然。他同蔺楠的关系早就不复从前。其实对他来说,能得储位固然是好,得不了没也什么。只是旁人却都不这么想,在皇兄眼里,只怕自己一心要同他抢储君之位罢。再则,皇后那边,还有,宋扬灵,似乎都一步步推着自己不争不罢休。 宋扬灵接着道:“你现在的身份,不宜同朝臣来往过于密切。孟将军同八王爷是世交,关系亲厚非同寻常。你不妨多去八王爷府。” 蔺枚点点头。说话间,午膳备好,楚歌来问是否传饭。宋扬灵点点头。蔺枚忽而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匣,道:“整日说这些,枯燥得紧。这是我特意叫人打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宋扬灵接来一看,只见一只流光溢彩的珠钗,凤嘴里衔着一串六颗珍珠,莹润光洁,稀罕得很。她也不知道蔺枚上哪弄来这等名贵之物。便道:“我每日向太后、皇后请安,不宜华贵。不如送了皇后罢。” 蔺枚本来满心欢愉,还以为宋扬灵必定喜出望外。不想却是这等平静,面上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 过得两月,蔺桢的儿子李怀远两周岁生日。蔺常高兴之下,说要在宫里帮外孙办生日宴。 虽然是李家的血脉,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外孙,曾巩薇自然事事上心。本打算将男客安排在临思殿,女客在香远堂。但后来蔺常说家常小宴,也没外人,就在一处罢。 这才都在临思殿。只不过男客在正殿,女客在偏殿,隔了层帘子。 临思殿前方是条河,露台延伸至水中。此刻有舞姬临水起舞。河岸上还站了二三百教坊乐工。 虽是家常小宴,也有几十上百人。男客这边,蔺常居中,右手边依次是八王爷、蔺楠、蔺枚等。左侧是李长景、李伯川等人。 偏殿正当中是太后,右边第一个就是曾巩薇了。她下手是八王妃。李锦舒只在左手边坐着。周君清因已经显怀,人虽到了,却不方便执盏安席,因此在末席坐着。只宋扬灵一人劝酒夹菜。 乳母抱着李怀远在蔺桢身后坐着。旁边还侍立着好几个丫鬟。在座女客早轮流一边看过了,说了不知多少吉祥话。也都送了见面礼。蔺桢的心腹丫鬟拿托盘收了,金珠翡翠,耀花人的眼。 不多时,蔺常叫人传话抱李怀远出去。 乳母一过来,蔺常看见丝绸锦绣裹的小孩儿,不觉喜笑颜开,一把抱过来,道:“外公看看。”继而又呼唤李长景:“你来看,都说外甥像舅,这眉眼之中倒是真与楠儿有几分相像。” 蔺楠听了,立马上前凑趣:“我也来看看。小怀远,”说着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蔺常笑道:“给亲家抱抱。”两个字,不知拉进了他与李长景之间多少距离! 李长景立时道:“微臣不敢?” “是不敢抱你的孙子,还是不敢认我这个亲家啊?” 李长景已从蔺楠手里接过李怀远,略有些生疏地抱在怀中,道:“陛下说笑了。” 蔺常便道:“怀远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这两年你见他的次数却还不如我多。” 李长景心中也颇有感慨,却不好表露,只说:“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亦是福分。” 蔺常一笑,道:“索性边境已定,往后只望再无战事。”说着,牵起李怀远的小手,笑呵呵道:“小怀远倒是一颗福星,一出生,你祖父便打了大胜仗,铲除罗摩,去边境之害,功勋彪炳。朕赏了你祖父,今日也要赏你。着封福康公主、李驸马之子李怀远为安乐郡公。” 公主之子向来不封爵位。在场诸人怎么也想不到陛下竟会将才两岁的李怀远封为郡公,一时瞠目结舌,连山呼万岁都给忘了。 还是李长景最先反应过来,立时屈身下拜:“皇恩浩荡,微臣万死难报。”那边的李伯川也赶紧过来,伸手拉了儿子李怀远,要他跪下,一同叩谢皇恩。 国公之位于李长景而言,本就是喜出望外。现在连孙子都得了爵位,口中说着皇恩浩荡,心中也着实觉得这皇恩让人如芒在背。 蔺常仍是笑笑的:“都平身罢。”继而又道:“我听说伯川员外郎的位子没升上去?” 李伯川心中一跳,不禁面色微微涨红。心中暗喜,按照这个架势,看来陛下是要赐他高官厚禄了。他父亲乃一代英雄,作为儿子,耳濡目染,自然也希望征战边疆,马上立功。 “本来是在候选之列,可人员满了。”他说完这句话,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兵部多是文书工作,他其实兴趣不大,要是能去禁卫那便最好不过。 只听蔺常道:“朕登基十余载,日日忙于案牍,到这个年纪才知错过了人生中许多美好之事。以前常说疼桢儿,究竟也没什么时间教导过她。只望她嫁得良婿,弥补我的亏欠。我听贤妃说,你在兵部尽心,事情也多。不如这样,兵部的差事不领也罢,封节度使。” 节度使位置高,却是众所周知的闲散差事。 李伯川正年轻,正是想一展抱负的年纪。哪里愿意当一个富贵闲人!正想说什么,只听耳边响起他父亲的声音:“老臣谢陛下体恤。”他侧头一看,李长景已沉稳下拜,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 他只得将所有不满压下去,行礼谢恩。一想到往后没完没了的日次,不知当做什么,心中便是冰凉。 蔺常满意一笑,执酒盏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李长景。他屈身接过,就听蔺常握着他的手道:“爱卿征战日久,不得享天伦之乐,朕心不安。小怀远出生时,你在边关。去岁满周岁,你亦征战在外。难得今年一家团聚,我们满饮此杯。” 两人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蔺常环视一眼在场诸人,将酒盏置于案上,道:“朕给小怀远赐号安乐是费心想过的,一是希望他一生安乐;二是希望边境安宁,爱卿与朕,乃至天下皆得安乐。”说着,拍了拍李长景的胳膊,意味深长地一笑。 李长景半低着头,脑中仿佛腾起茫茫大雾。安乐!他的半生安乐,陛下、天下的安乐,如何才能获得? 他维维道:“如今海内升平,陛下一定得偿所愿。” 廊柱那头,宋扬灵正满室行走斟酒。正殿的话陆陆续续飘过来。她见在场女眷却都无甚反应。李锦舒兀自喝得高兴,怕是还没醒悟过来陛下的真正意思。 她低头微叹一口气。陛下果然是陛下!拿一个两岁小儿,竟能做出这样大一篇文章。整个李家,只怕就要消解于杯酒之间。陛下已经铺就这样好看的阶梯,李长景若不懂就驴下坡,只怕…… 再抬头时,只见周君清正含笑望着她。见她侧过头来,便举起小酒盏,遥祝一杯。 ------------ 第78章 深宫□□(二) 生日宴毕,李长景回到府中,立时召集几个心腹幕僚,要他们连夜拟一道自请辞去殿前司指挥使的奏折。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幕僚大惊,百般劝说无果。只得先行拟了折子。然而心中到底放不下。他们依附李长景而得荣华,若李长景势败,他们又当如何自处?!内中一个名叫赵继先的,续弦夫人正是秀萸的妹妹。是以能同宫中搭上线,从李长景书房出来,他便即刻回家请夫人写了封信递进宫中。 ―――――― 第二日,百官正等候上朝,不想魏松前来传话,称陛下身体不适,今日不朝。蔺常登基十数年,不早朝的日子屈指可数。众人惊诧无比,却不敢表露,只一些交好的暗地里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再齐齐看向李长景、米丞相诸人。 这两人其实也丝毫不知底里。明知众人心有怀疑,却也不好表态。半晌,米丞相才向魏松道:“未知龙体如何?” 魏松施礼道:“略感风寒而已。” 米丞相明知蔺常不是略感风寒就不早朝的人,想当初蔺常浑身高热亦坚持上朝。心中虽有疑虑,但为安定人心,仍是道:“那烦请内侍代为转达百官致意。” “丞相放心。” 米丞相这便转身退出。百官见米丞相都走了,也不好久留,都鱼贯而出。 李长景走不多远,被一个小黄门追上。他认得是贤妃宫里的人,便停下问何事。 那小黄门行了一礼,才说:“娘子有一封信转交将军。” 李长景接来一看。字迹扭曲,词句简单,一看便是出自李锦舒之手:“万不可自请撤去指挥使一职!奏章已经拦下!” 李长景气得一把将信纸揉成团,紧紧捏在手中。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妹妹竟然胆大妄为至此,连给陛下的奏章都敢私自截下!况且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后妃,凭什么插手朝堂事务!若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他真要…… 他一脸阴沉,冲那小黄门道:“我知晓了。”然后脚不点地出宫而去。 ―――――― 蔺常不朝之事没多久便传得阖宫皆知。宋扬灵命人打点了东西,便同蔺枚一起到勤政殿请安。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各宫妃嫔都来过了,甚至连太后也来亲身看视。勤政殿里珠环翠绕,济济一堂。曾巩薇看着不像样,生病的人自然需要静养,哪里禁得住这等吵闹。她本欲等太后发话叫众人各自散去。不料太后做惯了老好人,不欲得罪人。曾巩薇等得不耐烦,便直接开口:“咱们这么多人围在这儿,陛下不得清净,不若先行回宫?” 毕竟是自己儿子,太后到底心疼,立时顺着话道:“此话甚是,都先散了罢。” 门外还排着多少正等着机会见陛下一面的妃嫔,听见里面叫各自回去,自是泄气不已。又是嗡嗡嗡一片声响,倒是鱼贯而出。 蔺枚和宋扬灵到的时候,曾巩薇搀着太后也正要离去。她有私心,希望蔺枚多和陛下接触,自然不会叫蔺枚走,只笑着道:“陛下等会儿要喝药,你赶紧进去候着。” 太后也是面带笑意,道:“快进去。”只是侧过脸时,在曾巩薇和蔺枚之间打量了一眼。目光讳莫如深。 蔺常其实也无甚大病,就是受了风寒,有些咳嗽发热。不去上朝是因为四肢酸软得厉害,他猜想是前一阵太过忙碌,歇得少了,是以此次一病,格外虚弱。本欲强撑着上朝,但转念一想病体不好看,有损龙颜,不如罢了。况且心底还存了一份小心,大约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一有风吹草动,便担心得紧。害怕真落下什么病根,得不偿失。便听从太医建议,歇了一天。 方才那么些宫妃挤在一处,是吵闹得厉害,此刻走了,到清静。又听见蔺枚和宋扬灵在下请安,他略略侧头一看,倒有些欢喜。对宋扬灵说:“自打你走后,在没有人如你这般深知朕的读书习惯。正好你今日来,快去帮朕理理书案,再挑两本书放在榻边,躺在这里无聊得紧。” 宋扬灵伏首应是,便出了寝殿,往书室走去。走过一段穿花游廊,迎面正碰上拎着水桶的周婉玉。 自家姊妹,自是不等她行礼,宋扬灵便唤了一声:“婉玉。” 这还是她成亲以后两人头一回见面。成亲后,从前交好的宫女都来向她请过安。独周婉玉一人从未来过。她知晓婉玉性子不活泼,不愿意逢迎,因此也不甚在意。后来还找人来请过周婉玉小聚,不料她那日忙得很,未曾有空。 再后来,周婉玉倒是来过穗明宫一回,还带了副绣样。一片杏林,缀满果子。针脚细密,远看直如画般,想是费了好一番心血。宋扬灵见到之后,只可惜那日不在,未曾亲自答谢周婉玉。 今日一见,自是欢喜。 不料周婉玉的表情却很是奇怪。想笑似乎又恨勉强,像发怒又带着克制。 宋扬灵识人眼色何等精明,立时看出周婉玉不妥,温言道:“可是受了委屈?还是有难以启齿的难处?咱们自家姊妹,你直说便是。” 其实宋扬灵进勤政殿的时候,周婉玉就看见了。她是坐着车来的,到门口时,蔺枚在地下站着,亲自扶她下的车。 此刻又见宋扬灵面容娇艳明媚,风采更胜从前。想是做了王妃,事事顺心如意,自然比从前更水灵。不禁想到孟昱。她明知宋扬灵与孟昱交好,结果好端端的,宋扬灵却嫁了三殿下。依她想来,自是宋扬灵捡了高枝。虽说是陛下赐婚,可要是宋扬灵平日里没下功夫,陛下怎可能突然赐婚?! 因此心里存了好一段愤恨不平。自打宋扬灵成亲,她便未去看过。后来是她着人来请,面子上心里也过不去,因念着毕竟受宋扬灵恩惠颇多,熬了好几夜绣了一副图,亲自拿到穗明宫。偏巧那日宋扬灵不在宫中,不知为何,知晓她不在,自己倒长舒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再见宋扬灵时,该以何态度。 此刻,听宋扬灵如此说,心里陡起一股气,也没细想,冲口而出:“我有什么委屈可受!众人都知晓我是王妃的表妹,客气得了不得。” 宋扬灵听她口气越发怪异,思前想后,霎时间想明白,婉玉对孟昱有情,这番态度必是为他抱不平了。 想起孟昱,宋扬灵面色一白,心里骤然一痛,刀绞一般。 周婉玉见宋扬灵不说话,又接着道:“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表姐飞上高枝,又没有想过曾和你……”她想了半天,将“情意深重”四个字咽下去,只说:“甘苦与共的人?你对得起他么?” 宋扬灵面色白得如纸。她虽有苦衷,负了孟昱却是不争的事实。她竭力稳住身形,尽管心如刀绞,却不肯表露丝毫,微微垂下眼,声音冰冷:“没什么谁对不对得起谁,各人都有各人的路。” 话音刚落,看见对面周婉玉双眼圆睁,表情有异。她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面色铁青,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她顿觉天旋地转。那穿着武将官服,剑眉星目丝毫不变的不是孟昱,还是谁?! 宋扬灵蓦地合上嘴。 孟昱突然上前一步,对周婉玉沉声道:“多谢你替我着想。但我孟昱不需别人不平。我和她之间,亦无需任何人评判!”说着,一把拽起宋扬灵的手,迈着大步走至一边。 刚到一处树丛后,孟昱放开她的手,侧身转向一边。双手抱胸,仍是不说话。 宋扬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已被捏得通红一片。她实在未曾想过竟还有同孟昱私下见面的时候。只觉尴尬紧张,不知他现在想些什么,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静默了半晌。 孟昱突然开口:“既然贵为王妃,何须由着人指责?”他方才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着周婉玉严词逼问,她竟然就那么受着,一句话也不说!是当王妃当傻了,连护卫自己也不懂了么! 宋扬灵只当他也是存心讥讽,面色一僵,仍是闭口不言。 孟昱胸中火气更甚。突然转过身来,双眼直视宋扬灵,又上前两步,将她逼至角落。 宋扬灵只觉一股气势压顶而来。不由鼻中一酸,强忍着才没哭出来。想起来,心中却是有诉不尽的委屈。她一门血债之下,被迫放弃最爱的人。日日在深宫之中虚与委蛇。心怀仇恨,不敢示以任何人。连睡觉时都咬紧牙关,生怕一个不小心,于梦话中稍泄心事。 而她深爱的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只怕既恨她,又不屑于她。她可以不管周婉玉怎么想,怎么评价,可她怎能不介怀孟昱心中如何想?!可是退路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堵上了。 宋扬灵感到彻骨的孤立无援,行于刀尖,踏于薄冰。 “我刚从洞遥回来,见了你见过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孟昱的嗓音有些沙哑。宋扬灵给他的信,那上面的一个字他都不相信。他想了很久,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一夜之间大变?他终于想到洞遥。 孟昱的话像一束光,照亮了囚禁宋扬灵的深渊。她死死咬着嘴唇,却忍不住眼泪纷纷下落。不为别的,就为有一个人知晓她最深重的灾难。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愿意相陪。”孟昱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冲动将宋扬灵搂进怀里。像从前一样。 宋扬灵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可是,她的血海深仇拖垮她一个人就够了,则能让他也深陷泥沼?!宋扬灵突然伸手使劲将孟昱推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第79章 □□(三) 宋扬灵往前冲了几步,却蓦地停住,侧身一闪,躲在树丛之后。(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孟昱在后面看着奇怪,便上前两步,贴在宋扬灵身后朝外一望。只见一个道士装扮的人同王传德一起朝勤政殿正殿走去。那人约莫四十岁年纪,清癯精神,倒是仙风道骨。 “听闻有一位紫玉真人,常在宫中行走,可是他?”他常年在外征战,回京时间不长,对于宫闱□□自是不如宋扬灵了解。 “没错,就是他。也就这一、二年间深得陛下宠信,时常进贡些劳什子仙丹。说是可以强身健体。”话毕,宋扬灵才察觉不该用这等闲聊的口气同孟昱说话。刚刚好不容易划清的界限似乎一下就模糊了。 她有些气馁,蓦地合上嘴。一低头,又要往外冲。却被一股力道扯住。她还以为是孟昱拉她,一句“放手”,还没出口,回过头去,却是飘带被树枝勾住了。幸好方才话没出口,不然真是自作多情,窘迫难看了。想至此,她不禁面上一红。低着头便要去解飘带。 不想孟昱同时上前,伸手帮她解开飘带。 一时,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分。宋扬灵闻到一阵极为熟悉的温暖气味。心脏霎时间咚咚咚直跳。竟是又欢喜,又害怕。看孟昱手一放下,立时转身快步走了。 孟昱只觉鼻尖幽香渐渐散去。接着便涌上一层失落。 ―――――― 等宋扬灵取了书回到正殿。蔺常已经睡去。她将书递给蔺枚。侧身时看见榻边案几上有一只绿油匣,打开着,盛放一粒吃了一半的红丸。想是方才那紫玉真人送来的了。 宋扬灵向来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这些鬼神之事敬而远之。怎么也想不透蔺常一代雄主,到最后竟会问起鬼神来。 不过这话她是不敢往外说的。 既然蔺常已经睡着,宋扬灵和蔺枚也就无谓再守在旁边。二人便起身回宫。行到勤政殿外,蔺枚说要去赴宴,便带着几个内侍朝宫外的方向走去。 宋扬灵也未说其他,只独自回宫。 直到子时过,宋扬灵早已歇下,蔺枚才醉醺醺地回来。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搀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后面还跟了几个,抱着衣包的,拿着扇子的。宋扬灵甫一走近,便问道刺鼻的酒味。 她擦了擦鼻子,立刻吩咐楚歌带人扶蔺枚上床歇息。几个宫女应声而来,动作迅捷轻巧,几乎连一点声息也无。 蔺枚口中尤讷讷不知说些什么。 宋扬灵这才发现在那几个内侍后面还跟了两个舞姬。皆是浓妆,着纱裙,手臂上挽着好几个手钏。大约是头一回进宫,面上带着好奇与生涩。 见宋扬灵看过来,二人才动作生涩地行礼――多有不和宫中规矩之处。 宋扬灵只点头致意。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其实也丝毫没太多想法。以蔺枚现在的身份,有不少皇室宗亲,乃至朝臣刻意讨好。送舞姬倒是头一回。 “今日夜深,你们早些去歇息,有话明日再说。”宋扬灵说完,叫了楚歌来,轻声吩咐:“你安排一间屋子给她们,再拿两套宫女衣裳。” 楚歌领命而去。宋扬灵也自去歇息。 第二日,蔺枚醒得倒早。他伸个懒腰,侧头一看――果然宋扬灵又早起床了。他扒着床沿,探出头来,见宋扬灵正在铜镜前梳头。 宋扬灵端坐在镜前,身后站着一个宫女。一手托着头发,一手拿着些花瓣,正往头发里塞。 宋扬灵在镜中看见蔺枚探出头来,知道他已经醒了,便说:“昨日跟你回来的莺莺和燕燕,我已经安排了职责。再有,她们的名字听上去略有些轻浮,我打算改了,你意下如何?” 蔺枚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扬灵说的是谁。揉了揉眼睛,打个呵欠,才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两个舞姬。随你做主。”蔺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完以后,便从床上爬起来。立时便有宫女端了铜盆进来,跪于一旁,将铜盆举起。又有宫女递了锦帕。蔺枚接过来,擦了把脸,将锦帕扔进盆中。端水的宫女便出去了。又有其他人上来,帮蔺枚换衣。 穿了衣服,蔺枚踱在宋扬灵旁边,见她冠子已经戴好。想起舞姬之事,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她们怎么打发都由你做主,我本不想要的,奈何皇叔一片恳切,推辞不下。不得已才收了。” 宋扬灵冲梳头宫女使个眼色,示意她退下。才同蔺枚说:“收不收舞姬其实在你。只是这两日陛下在病中,你饮宴晚归,又收舞姬,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况且,这宫里头,无风还要起浪。更何况现成的舌根让他们嚼说。因此,我想权且做宫女先使着,若能转送他人,或者干脆充了宫里教坊,更好。” 蔺枚见宋扬灵神色平静,说起这番话似是毫无私心。都说娇妻自古含酸,宋扬灵这样,到底是吃醋,还是没吃醋呢?他与宋扬灵认识多年,从前只觉她老气横秋,无趣得紧。后来德妃去世,得她宽慰,到觉惺惺相惜,以朋友相交。倒是成亲之后,觉得宋扬灵待自己很是冷淡,反不如从前。 他闷闷地想了一阵,只说:“由你做主罢。”便出去了。 ―――――― 一连过了好些时日,蔺常的病丝毫不见好,反倒越发沉重。挣扎着上了一回朝,撑到散朝,已是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太医、内侍皆是惊惧不已。又不敢大肆宣扬,只请了太后、皇后、贤妃三人商议。太后坐在当中,瞧了瞧曾巩薇,又看了看李锦舒,坚持要八王爷入宫。 曾巩薇和李锦舒自然都是婉转反对,说不符礼制。 太后想了想,八王爷手中毫无实权,便是请进宫来亦是于事无补。便以照料蔺常为名,要将蔺常带去慈坤宫亲自照管。 李锦舒有心思,立时跪下道:“娘娘这是嫌臣妾照顾不周了?臣妾虽愚钝,但若再不能为太后分忧解劳,真是毫无用处了。” 太后不为所动:“你也做娘的人,孩儿病了,自是放心不下。将心比心,哀家亦是一样。不必有什么多余的念头。” 曾巩薇在一旁看着,半晌才道:“既如此,只得辛苦娘娘了。” ―――――― 蔺常病势虽重,神智却很清醒。只是病人,难免心浮气躁。本来只是略感风寒,谁曾想竟一病至此。既担心病情难愈,吃药便格外上心,恨不能一日就恢复到从前。又因为病情毫无起色,少不得喝骂太医发脾气。 太后下令无需太多人来探望,每日只许皇后、贤妃、蔺楠、蔺枚进来探视。 蔺常起先还强撑着批阅奏章,后来实在头晕眼花,便叫蔺枚读给他听,由他口述批复。 这无疑是重大暗示了。曾巩薇欢喜得差点当着蔺常的面笑出来。 李锦舒自是愁容满面,后来更是一连几日不曾过来探望。只叫蔺楠传话,说她也病了,怕来请安反而过了病气。 蔺常也不计较。因吃药越来越不管用,传召紫玉真人的次数逐渐多起来。有时一天也要见上好几次。 本来宋扬灵是不够资格探视陛下的。那日午后,蔺常吩咐蔺枚批复了几本奏章,嫌他表意不够确切,忽然派人传召了宋扬灵。 宋扬灵一进正殿,不及请安,便听蔺常说:“有几个批复,你帮着拟一回。”蔺枚坐在书案便,一脸丧气的模样。 宋扬灵便赶紧过去,低声问了蔺枚方才陛下的意思。她又细细看了一遍,才落笔。写完之后,拿到榻边,轻声读给蔺常听。 不长的内容,却读了好一段时间。因为蔺常总是咳嗽。他一咳嗽,宋扬灵只得停下来。好容易读完,蔺常气息微弱道:“按此办。” 一阵微风撩起床榻前的帐幔。宋扬灵这才看见蔺常的脸――竟瘦得双颊都凹陷了。她上回探视是一月之前。短短一月,竟能将一个好好的人磋磨成这样。 宋扬灵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见着这样憔悴的蔺常。 她从前熟悉的蔺常,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天下只在股掌之间。强大得无懈可击。她虽然恨他,恨之入骨,却毫无办法,只能隐忍恨意,委曲求全。 而现在,她觉得蔺常不堪一击。 她浑身轻轻颤抖,嘴角似在抽搐。难道这场大病就会夺走天子龙体?那她的仇恨,该如何清洗? 不多时,太后过来,强令蔺常休息。他确实困乏得很,眨了眨眼睛,说:“是要睡一阵子。”蔺枚和宋扬灵便要告退。 蔺常突然喊了一声:“扬灵!”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目光齐齐投向宋扬灵,带着探究和疑问。 蔺常又说:“午后你再过来一趟,朕有些话要同你说。” 宋扬灵应诺。 待走出慈坤宫,过朱雀门,见城楼上像是多了很多巡守的士兵。 ------------ 第80章 短兵(四) 宋扬灵赶着午后去慈坤宫。[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正是初夏时节,日光清透如水,映得碧树繁花鲜艳欲滴。 待她到时,蔺常刚服完药,已沉沉入睡。 她只得在偏殿等候,陪太后说话。 太后见了她倒是高兴,说了些她爷爷在时的旧事,又道:“实在想不到你倒跟枚儿成了。不是我王婆卖瓜,枚儿这个孩子实在是好。我这么大把年纪,什么王孙公子没见过,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枚儿,是个实心的孩子。” 宋扬灵笑笑,道:“殿下待我很好。” “说起来,你比君儿那丫头有福气……”说到此,太后自觉话有点过,笑笑,话锋一转,又道:“都是德妃教得好。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提及德妃去世,太后又担心起蔺常的病情,面上不禁有焦虑哀伤之色:“陛下身子一向康健得很。就小时候大病过一回,七八岁的年纪,也是突然高热不止。都说活不了了。我抱他在怀中,整整三日三夜,后来才好。这回,也不知怎的,就一并至此?”年老之人,容易激动。太后说着就掉下泪来。 宋扬灵赶紧宽慰:“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又是真龙天子,必得老天庇佑,肯定能逢凶化吉。” “但愿真如你所说。” 两人说了许久,蔺常也未醒来。到晚膳时间,太后便留宋扬灵用了膳。待用过膳,蔺常仍是未醒。太后便叫宋扬灵先行回宫,第二日再来罢。 不想蔺常偏又醒了,听见宋扬灵还在外面候着,立时叫人传进来。 太后不放心,也跟了进来,问蔺常要不要吃些东西。蔺常摇头说不饿。太后道:“有清粥小菜,勉强也迟一点。人不吃东西怎么行?” 蔺常想了想也是,便说好。 便有宫女用托盘端了食物进来。粳米粥还飘着白气,想是一直热着的。 宋扬灵便在床榻之下跪坐着。 蔺常吃了几口,只觉热得厉害,后背像是又全湿了,他轻轻推开宫女的人,有些恼怒,可又没有力气发脾气,只虚弱道:“不知了。”又指了指身后靠枕:“扶我靠一会儿。” 安顿毕,蔺常就叫所有人退下,只留了宋扬灵问话。[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有份旨意,要你拟一下。”一句话,蔺常中间却喘了好几次。 “陛下请说。” “骠骑大将军李长景于国有功,迁太尉。殿前司副指挥使孟昱年少有为,迁指挥使。” 说完,蔺常又咳嗽了一回,才道:“就这这个意思拟两份折子,你现在写来,写了我看。” 宋扬灵暗暗思索,孟昱从副指挥使迁指挥使,升官无疑了。但李长景做太尉,位列三公,只是卸去指挥使一职,实权却没了。这是明升暗降。果然,陛下要朝李家开刀了。只是她本以为手段会更激烈,不想却如此婉转。 窗外天色已暗。殿内点了两株枝形同等,倒是透亮得很。隔一帘帐幔,蔺常看着宋扬灵低头写字的侧面。像是从前在勤政殿一样。 那时,他还雄心勃勃,挥斥天下,以为生老病死都在百年以外。想不到,现在已是病体沉疴。宴席之下,他以为戏已做尽,李长景当顺势而下,自请辞位。不想自己这一病,他倒装聋作哑起来。若是以前,寻个由头也就褫夺了。可现在病重,不得不多方考量,万一引起李长景反弹,只怕局势动荡。是以,不得不以三公之虚位许之,以求明升暗降。 生病之人,难免伤感多虑。突然叹了口气,道:“朕登基十数载,旁人看着九五之尊,必是权力巅峰。可是,权力这个东西,它从来不会真正在谁手里。它是飘在这宫廷上空的幽灵。” 不知为何,蔺常突然很有倾诉的*:“有时在朕手里,有时在李长景、米修手里,有时甚至会跑到皇后,或者贤妃手里。” “权力这个东西,你是抓不住的。觊觎的人太多,有资格捕猎的人也太多。有时候,你不得不与他人共享。但你得清楚,最终你不能让它有任何地方可以停留。你得夺去那些人的弓箭,让它除了你,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宋扬灵陛下突然一顿,胸中血气翻涌。她听得懂蔺常的话。简单说来,无非就是用人时,予权力;不用时,除掉那人以收回权力。就像他对李长景做的,也像他夺走自己合族性命一样。 她很想冲口问一句:“所以,你便杀了我全家么?!” 可尽管这个时候,天子余威犹在,后事难定。宋扬灵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既隐忍蛰伏了这么久,怎能功亏一篑?! 强忍半晌,说到:“陛下多虑,您乃天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自然都在您掌中。” 蔺常突然冷笑一声:“要当权,自然要冷酷无情。枚儿性情柔善。为他求娶你,便是希望你的手段能补他不足。” 宋扬灵低眉:“我一介女流,不敢称手段。” 蔺常笑笑,没再说话。 宋扬灵放下笔,将拟好的奏章拿到蔺常跟前轻声读了一遍。 蔺常听了,点头道:“如此甚好,置于案上。朕累了,你回去罢。”说完,便侧身向里躺下。他没看见宋扬灵走时,将一张字纸放入袖中,带了出去。 早有宫人在外挑灯等候。宋扬灵说要净手,叫他们稍等片刻。她却朝魏松使个眼色,示意他一会儿过来。 门外本有许多宫女内侍守候。魏松趁人不备,偷偷溜至一边。果见宋扬灵在等候。 见他来,宋扬灵从袖中拿出方才带走的字纸,交给他,道:“你明日一早拿给孟昱。” 魏松接过,见纸张并未封口,诧异地看了宋扬灵一眼。 宋扬灵示意他一看无妨。 魏松这才展开那张纸,就着月光看到:“陛下有意废李长景,传位三殿下。李家必将连根而起。” 魏松赶忙将纸重新叠好,贴身收入怀中。神情凝重道:“你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 第二日清早,天色微明,魏松已经出了慈坤宫,朝东华门走去。四下无人,只间或看到几个洒扫的宫人。 过一条狭长甬道,眼见快到东华门。魏松不由加快脚步。刚出甬道,只觉脑后一阵劲风,还没回过神,已是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魏松才悠悠醒转。后脑勺疼得紧,他来不及检查伤口,一抹怀中,带的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 ―――――― 用过早膳,蔺枚去慈坤宫给蔺常请安。不想才到门口,就被一个面生的宫人挡下了,称陛下精神不济,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打扰。 蔺枚大怒:“本王要见太后。” 那人倒是丝毫不退让:“太后说了,任何人都不见。请殿下莫为难小人。再则,陛下若稍有好转,想必太后定会下令传召殿下。” 蔺枚无奈,只得转身退回。 回到穗明宫,又是愤愤不平,激动地和宋扬灵说起此事。 宋扬灵一听,面色陡然一暗,双手紧握,颓然坐下,只道:“大事不好了。” ―――――― 李长景面色如灰,盯着桌案上的纸,只觉那行字触目惊心。 李锦舒双眼红肿,想是已经哭过,道:“昨日陛下突然传召宋扬灵,二人在室内谈话良久。宋扬灵夜里才出,便写了这个信叫魏松带出宫去。” “大哥,你以为我就是被权势蒙了眼,不念情意么?我虽不是皇后,也是将陛下当做丈夫来看。更育有楠儿、杞儿、杳儿。如何不是夫妻情深?但天子之爱,哪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莫说我一人性命,几个孩子,便是整个母族,只怕都得覆灭。” 李长景重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我戎马半生,从未负过军心。陛下即便要削我军权,我也绝不做逆臣贼子。” 李锦舒急了,哭道:“如今只是削权这么简单么?是储位之争啊!一朝天子一朝臣,等蔺枚继承了皇位,纵然他良善,不为难你我。曾巩薇可是吃素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等待尚未的人!我同你说过多次,在这个位置,不是你不想争,便能不争的。情势不由人!” 李长景只是叹气未语。事情怎么一步一步就到此了?他从来只愿征战沙场,不欲涉这权利争斗分毫。 “大哥,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重名节,轻生死。可我不是,我一介女流,不懂圣人之言,不知修身齐家治国,只知生死关天。我要活着,要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地活着。也要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好好活着,活得高人一等。” “无论你愿还是不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长景听李锦舒话中有异,不由大为紧张,冲口而问:“你做了什么?!” “伯川已经进宫了。” ―――――― 暮色四合。这一夜看上去同以前的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晚霞灿灿,闲坐的宫人说着闲话。 ------------ 第81章 短兵(五) 李伯川这几日出门尤其勤快,时常见不着人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蔺桢因此又发了一场脾气。她生气实在不是稀罕事。 打从嫁进李家,她心里那口气就没顺过。看李伯川,看到现在都没看顺眼。她听闻孟昱在边关以一当百,捷报连连,又听闻他凯旋归来升了殿前司副指挥使。李伯川,拿什么来比孟昱?即便嫁了人,生了子,这份闺阁幽怨却从未断过。 怨她父皇,怨孟昱,也怨李伯川。层层叠叠的怨气中,只有儿子是她唯一的慰藉。 幸而李伯川性子好,由着她百般使性,也不计较。蔺桢这脾气在李氏家族中着实讨不了好。就算众人面上不说,暗地里使绊子也够让蔺桢糟心的了。多亏李伯川从中调停,才未闹得鸡犬不宁。 今日李伯川出门时,蔺桢才刚起床,呼唤乳母抱了儿子在床上同自己玩耍。蔺桢见他又要出门,不知为何,心中有气,忍不住嘲讽道:“就你那清闲衙门还把你忙成了陀螺。” 李伯川脚下一顿。他今日是要去做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回过身来,看着床上的妻儿――其实蔺桢不是顶好看的那种长相,但大约是贵为公主,万千人仰视中长大,自有一种洒脱又尊贵的气派,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温柔笑笑:“这两日有件大事……”他心里酝酿着一股豪气。他笃信只要做成这件大事,所有人势必对他刮目相看。蔺桢也再不会看不起他! 蔺桢嘴角一翘,轻嗤一声,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李伯川表情一滞,也没解释。只觉胸膛里那股豪气越发烧得厉害。 蔺桢想了想,只说:“你夜里早些回来。姨太太今日要来,我可受不了她问长问短的。” 李伯川轻轻答应了一声好,才转身走出去。走至门边,又回了一下头。 蔺桢嘟囔一句:“今日怎这般粘黏起来。”说完,侧过身去,将儿子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小安乐侯。” 李伯川无奈,只得出门。 ―――――― 李伯川是驸马,往常要进宫并不是难事。走朱雀门、宣武门都可以。今日却走了震祁门。门外是殿前司衙门。这道门历来也由殿前司的人守卫。 他到时,罗守已在殿前司衙门的门口焦急张望。一见了他,快步跑过来,先是望了一望四周,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里面传来消息,陛下已是不行的了。我们领兵直接去穗明宫,拿了三殿下的人头。事情就成定局!届时二殿下和贤妃自会出来指证三殿下图谋不轨,你我行为乃剿除某逆。” 李伯川珍重地点了点头。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 罗守又问:“东西带了吗?” 李伯川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紧紧拽在手中:“在此。” 罗守低头看了一眼,黑漆方形,正是曾经在李长景处见过之物。 二人一齐走进殿前司衙门。罗守早调了数百人在此。排成队列,立于庭中,不动如松。 李伯川见了众人,将手中物事高高举起。黑漆符牌上一个再明晰不过的“兵”字――那是李长景的兵符。 他高声道:“陛下病重,三殿下居心叵测,趁乱窃国,不孝不义,其罪当诛!大将军军令在此,入宫捉拿叛贼。得三殿下头颅者,封万户侯!” “嗷!嗷!嗷!” 呼喊之声响彻云霄。 这些并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李长景麾下有一定军衔的将领。他们的军功都是跟着李长景用血肉尸骨换来的。同罗守也是沙场上生死与共的同袍。对于李长景回宫以后只得爵位不得实权本就不平。经罗守煽动以后,恨不能将为李长景一腔不平尽数发泄在蔺枚和曾巩薇身上。此刻听了李伯川之言,自是群情激荡。 里面门一开,数百人一拥而入,朝穗明宫的方向奔去。 ―――――― 李伯川和罗守在最前面。不过一时三刻,已经冲到穗明宫外。 宫门大开,殿外侍立着宫人内侍。庭中则有几个小宫女在扫落叶。回廊上还有两个宫女在给雀鸟喂食。那鸟像是感应到什么,不吃谷粒,倒是扑棱棱煽起翅膀,不断飞来飞去。 眼见这么多军士闯入,庭中宫女不明所以,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 李伯川并不找人问话,只是带着人往正殿冲。 有两个胆大的内侍赶将过来:“驸马,待小人通传才可进入……”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军士一把搡到地上。 “哎!哎!”那内侍不死心,倒在地上犹在喊叫。 空气一下凝结起来。回廊下的宫女顾不得喂食了,挤在一处,吓得瑟瑟发抖。 阖宫上下虽也有几十号人,但不是内侍就是宫女,几曾见过这场面,又有谁敢拦这些腰间佩刀一脸杀气的军士! 李伯川一行人竟是长驱直入。 而蔺枚、宋扬灵却不在正殿。连偏殿也不在。罗守一把抓过一个内侍,喝到:“三殿下去哪里了?!” 那内侍吓得两股战战,颤声道:“出门好……好一会儿了……” “去哪里了?” “小人真的不知道啊……”那内侍急得快要哭出来:“真不知道……一一个时辰以前,就和王妃一道出去了。” 今日之事机密得很,所知之人有限。蔺枚绝不可能事先听到风声。若不是故意躲起来,便是真的凑巧出门。 李伯川一边下令所有人将穗明宫仔细搜一遍,一边问那内侍:“通常三殿下这时候都去做什么?” 那内侍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道:“三殿下时常出门,去哪儿我们做下人的实在不知啊……” 倒是李伯川自己想起来,放开那内侍,侧过身,同罗守低声道:“莫不是去慈坤宫探望陛下了?” 罗守听了亦觉有理,待搜完确实不见蔺枚身影,便说:“咱们去慈坤宫?”他不自觉便用了疑问语气,表情也甚是焦灼。因为实在想不到竟会扑个空。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在做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人人都悬着一颗心,全凭一时血气上涌。若是一直找不到人,士气枯竭,那可就不好收场…… 李伯川咬牙道:“走,去慈坤宫!” 慈坤宫是太后寝宫,陛下又在里面养病。天子余威犹在,听到“慈坤宫”三字,众人不免稍有迟疑。 李伯川立刻道:“三殿下心怀叵测,陛下又病体沉重,此时不去救驾,更待何时?!” 众人这又才鼓舞起来。跟着李伯川往慈坤宫的地方奔去。 ―――――― 穗明宫一乱,消息流出,听到风声的宫人四散奔逃。一时人人奔命,乱作一团。 奈何李伯川一行速度太快,慈坤宫那边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这边他的人已然杀到。 李伯川到底不敢造次,没有直闯正殿,而是立于门口,大声疾呼,请交出蔺枚给众人一个交代。那边罗守则派乐人四处搜寻。 太后已是气得瑟瑟发抖,又想冲出去喝骂,又放心不下病榻上的儿子。她本不欲蔺常知晓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奈何动静太大,想瞒亦是瞒不住。蔺常面色如纸,双眼却赤红如血。他身在帝位十数载,一生受人跪伏仰望,几曾想过竟会遇到谋逆之事!只恨李长景,终究是养虎为患!他枯瘦的双手狠狠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孱弱的身体再支撑不住爆发的情绪,一面大声咳嗽,一面喘息,厉声喝道:“传人!……诛杀逆贼!” 可事已至此,还有何人可传? ―――――― 李长景听李锦舒说儿子已经入宫。急怒交心,一时血不归经,竟是生生咳出一口鲜血。他突然扬起手掌,像是要打在李锦舒脸上。 李锦舒一挑眉,仰起脸:“你敢!” 李长景面色阴沉如水,眉头皱得如乌云压城。他到底放下手,只吐出一句:“你!整个李家都被你害了!”便转身冲出。 一路上只见奔逃的宫人和惊起的飞鸟。他随便抓住一人盘问,便知李伯川一行已经去了慈坤宫。更揪心的是,人人都道,领兵的是骠骑大将军李长景! 慈坤宫里,数百号人将一座宫殿为了个水泄不。搜寻的人回来,附在李长景耳边轻声道:“已看见王妃,还有一个身着殿下服色的背影,想是三殿下无疑了。” 李伯川立刻发令:“蔺枚就在里面,陛下已被挟持,大家随我救驾!” 正当此时,殿内突然冲出一个人。戴花冠,穿锦袍,竟是王妃宋扬灵! 她迈步上前,立于当中,只觉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而数百道目光,像是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冷汗一层层爬上她的后背。双腿已然毫无知觉。尖利的指甲狠狠抠着掌心,才不至于害怕得浑身颤抖。 此刻,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惧色。 她微微仰起脸,环视一眼众人。而内中五脏却备受煎熬。她故作镇定,朗声道:“陛下在内静养,谁敢放肆!” 李伯川道:“三殿下居心叵测,蛊惑君心,不敢扰陛下清静,只请交出三殿下以服众!” 宋扬灵上前一步,逼视李伯川,喝问道:“陛下病重,三殿下侍奉汤药,乃父子情深,何来不轨?!倒是你,李伯川,身为驸马,无领兵之权,却趁着陛下病重,聚众生事,你又是何居心?你背后的二殿下、贤妃又是何居心!” 几句话当众戳破李伯川心事,问得他哑口无言。 “大丈夫不同女子计较。”罗守冲上来,一把推开宋扬灵。 宋扬灵扶住门框,稳住身形,不觉朝外望了一眼,已是急得心内如焚。 蔺枚不在里面,这些人一冲进去就会发现那个穿皇子服色的只是内侍假扮。她算定李锦舒必会有所动作,与蔺枚一同逃出穗明宫。再安排蔺枚逃往安全地方,自己则同假扮的内侍来到慈坤宫,为的就是将人引至此处。此刻出来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这些人若是冲进去发现蔺枚不在,势必拿自己开刀。 她一手布的局,难道第一个套住的竟是自己?! ------------ 第82章 短兵(六)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没有人看见李长景从宫门外冲了进来。(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他一眼望去,只见黑压压几百号人将一个慈坤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蔺常在寝殿已是发昏了好几次。他的皇位来之不易,最初借曾巩薇娘家之势夺得皇位,后来眼见曾家坐大,又一手扶植了李家。他本想平平稳稳削去曾、李两家势力,处心积虑许久,若不是这一场大病,断不会如此收场。 也许是急怒攻心之下,他倒陡然有了精神。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在内侍搀扶下,竟然踱步至外。虽然病体沉疴,却威严不减,当中一立,自是不怒自威。他环视众人一眼,厉声道:“蔺枚乃朕之爱子。李长景从中挑唆,包藏祸心,有违臣纲,其罪当诛。尔等若不知悔改,便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众人一时哗然。 李长景就站在人群之外,亲耳听见这几句话从陛下嘴里说出,如遭电击。一字一句仿若是他这一生再无法更改的盖棺定论。 他一生自诩清廉刚正,于国有功,虽是武夫,却饱读圣贤之书,慎独养德,扶危济困,一刻不敢懈怠。到头来,亲妹妹和亲儿子将他蒙在鼓中,联手造反,而背负骂名,千夫所指的却是他。将来史家言论,一世名声,就此毁于一旦。 李长景阖上双目,只觉万箭穿心。造化弄人,竟是此等残忍! 此刻便是以死谢罪亦难挽狂澜。一边是深受其恩的陛下,一边是血肉至亲,乃至自己的性命。他已是骑虎难下。 就在李长景犹疑为难之间,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且越来越近。 宋扬灵不禁面上一喜,连忙侧头回望。只见数百个身着铠甲的军士包围而来。领头的那人着将军服色,腰间挎长剑,头发束起,未戴冠,却是长身玉立,目若星辰――不是孟昱是谁? 她如释重负,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目光在孟昱脸上不禁停留了一刻。心中倒是千头万绪,到底还是他…… 忽然只听得哐啷一声,宋扬灵一看,却是蔺常又昏了过去。她赶紧跑过去,同内侍一起将蔺常扶进寝殿。 ―――――― 两方人马齐聚,李长景被夹在中间。 因蔺常一席话,李伯川一行之中不免有人动摇。此刻见了李长景,李伯川和罗守仿若看见救星般扑上去。还是罗守反应快,立时高声喊道:“陛下病得神志不清,都是因为三殿下荐那妖道紫玉真人!我等先拿三殿下,再拿那妖道!” 其实紫玉真人乃朝中大臣所推,与蔺枚毫无关系。此刻这样说,只不过罗织罪名而已。 李长景深知,只要他当场谢罪,这些人便会立时溃不成军。但是秋后算账,只怕株连九族。 他一生从未这般为难过。他若是执意不反,莫说眼前这些人的性命,便是家中老老少少,只怕都活不成了。若反,却有一线生机。 李伯川和罗守的目光胶着在李长景阴晴不定的脸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孟昱亦是望着李长景。(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他虽不是李长景部下,在战场上却曾得其救助,说是活命之恩亦不为过。况且当时李长景向他诉说心中抱负,何等为国为公,让人敬仰!虽然他最终选择向陛下投诚,心中对李长景的尊敬却是不减分毫。 他记得那日夕阳西下,同李长景推心置腹一番长谈。言犹在耳,今日却已短兵相接,刀剑相向。 李长景长叹一口气,骤然拔出腰间长剑,作势一挥,高喊道:“杀逆贼,清君侧!” 再没有时间给孟昱犹豫。他亦是迅速拔出长剑,朗声道:“救驾卫君!” 两拨人冲杀在一处。一时刀光剑影,森然映目。喊杀声震天。 ―――――― 寝殿内的宫人此刻已是吓得四散奔逃,根本顾不上屋子里的陛下、太后。 太后年事已高,纵然经过大风大浪,几曾见过这等兵不血刃的场面?自然是慌得方寸大乱,一着急,竟是昏了过去。 满屋子的人顷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宋扬灵只得一个人先将太后扶到榻上,再将蔺常扶至床上。 蔺常躺了一会儿,悠悠醒转。仍觉天旋地转,恍惚间,只看见一个宋扬灵守在身侧。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剩你了么?” 宋扬灵端来一碗水,帮蔺常润了润,才道:“陛下放心,孟昱将军已经领兵来到。李将军他们,成不了事的。” 蔺常看宋扬灵表情平静,语调轻快,竟是像胸有成竹地下一盘早知结果的棋。 “你怎么知道?!” “曾将军的人也会进宫,届时同孟将军联手,又怎会拿不下李长景呢?” “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陛下为什么不先说,你又都做了些什么!”宋扬灵陡然板起脸,面若寒霜,声如金石。 她不等蔺常回答,直接道:“你表面赐我荣华,赦免我族人之罪,暗地里却令人将他们全部杀死。陛下,这是多少条人命?!” 蔺常激动地一阵咳嗽,半晌才喃喃道:“你……都知晓了……你是朕亲自为枚儿挑选的……再不能有曾后、李妃之祸……” 宋扬灵冷哼一声:“这万里江山,人间百姓,都是你的傀儡么?你要我嫁,我便得嫁;你要防我,便灭了我满门。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蔺常微微合上眼,却控制不住鼻尖翕动。 他的口气骤然间冷酷刚强:“朕之一生,负过很多人。却不负这天下,不负皇位!” “可是你到底留下了我这个隐患。”宋扬灵突然一笑:“你一直不愿用激烈手段处置曾、李两家。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会一一代你完成。”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故意放出消息,说你要传位三殿下,要诛灭李家。李妃果然沉不住气,想趁你重病夺位。便钻进了我和皇后、孟将军联手的圈套。” “皇后向来与李妃不睦,愿意同我联手自然不意外。为何孟昱会帮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因为若不是你赐婚,我是想嫁给他的。我们互许过终身。你看,一切都被你打乱了。”宋扬灵面上带着轻笑,那笑却让人揪心。 “所以,我说,我是你留下的隐患。” “你……你……”蔺常已是只有出来的气,再无进去的气。他竭尽全力想抬起手,指着宋扬灵喝骂。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了。甚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可是你最后这一程路,只有我相送了。” 蔺常突然大声喘气,胸腔剧烈起伏。耳边是刀剑相交之声,喊杀哀嚎之声,像是又回到了战场。而这个战场是他住了几乎一生的皇宫――是他的家。原来他这一生其实走在战场之中,从未离开。 他眼前开始出现绚烂的颜色,一片的红、绿,艳丽得仿佛要烂掉。而一阵阵寒意爬上后背四肢,仿佛置身深渊。他宠幸过的娇颜*,一个都不再。曾巩薇、李锦舒……还有他的儿女,枚儿、桢儿、楠儿,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 他能想起的,是他的不世功勋,是他治下的海内升平。他此刻所有的,也是唯一的寄望,便是将来史书中一句:“一代明君”。称孤道寡一世,到头来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蔺常的眼霜陡然睁大,双手仍是紧握成拳,不肯松开。 宋扬灵伸出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再无气息。 她轻轻帮蔺常阖上双目。 ―――――― 慈坤宫外的激战已渐渐有了胜负之分。孟昱已占尽上风。不多时,又有一批人马加入。宋扬灵站在窗边,看见曾巩薇的弟弟曾巩贤领着皇城司的人到了。 双方成合围之势将李长景的人围在中央。 交战许久,阖宫皆知动静。曾巩薇的人此时才来,果然是老狐狸,不到结局分明,不肯轻易出手。 李长景自知大势已去,混战中找到李伯川,扯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大喊:“事不济,你赶紧逃!” 李伯川不肯,犹做困兽之斗。 李长景心酸难言:“你要亲眼看着我死才罢休么!大势已去,李家已毁,抄家灭族在所难免。你赶紧逃!能活一个是一个!” 罗守就在旁边,听见李长景所言,亦是悲愤羞愧不已。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性命。于是召唤了身旁剩余之人,护着李伯川且战且逃。 李长景本与他们一道,不料就在突出重围之际,李长景突然转身,重新杀入敌阵之中。 李伯川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爹!” 李长景已淹没在人海之中。 李伯川欲重新杀回,却被罗守强行拦住。一伙人向宫外逃去。 孟昱立时追击而上。 ―――――― 李长景再战片刻,渐觉体力不支。为给儿子拖延时间,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更是朝着慈坤宫正殿冲去。大部分兵力被他吸引,一齐涌向正殿。 李长景到底身经百战,宝刀未老,这一冲,竟真的冲进了正殿。而空荡荡的殿堂,只有宋扬灵一人立于门边。他没想到,这血腥杀戮之中,他最后见到的竟是一个衣着整洁,面带微笑的女子。 宋扬灵本在窗边观看战况,见李长景冲入,便来到门边。故意对李长景说:“陛下就在里面,你当真要弑君么?” 身后大军已至。 李长景自知再难回头。长叹一声,突然横剑自刎。他倒在慈坤宫正殿之中,双眼圆睁不肯瞑目。瞳孔中映出无数张惊惶而扭曲的脸。可是都再跟他无关了。 他一直以为他会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想不到,最终还是死于他一生都竭力避开的朝堂争斗。 ―――――― 孟昱不觉已追至宫门边。他忧心宋扬灵独自还在慈坤宫,混乱之中发生不测,只想赶紧了解眼前之事。不由加快脚步。眼见李伯川就要跑出宫门,他发足狂奔,终于在朱雀门边追上李伯川一行。 双方立时陷入白刃战。 朱雀门是李伯川回家最近的一道门。上了御街,直走一段再左转进入修远路,再走一段便是浣衣巷。因李家府邸占去巷子一大半,京城中人又叫这里将军巷。 宫里闹成这样,蔺桢即便再深宅大院之中,也听闻了消息。那里是她的娘家,而且李伯川一早也进了宫,她如何放心得下? 尽管城中人人闭门合户,生怕引火烧身。蔺桢却恨不能立时进宫去搞清楚究竟。李家人虽然劝她莫要外出,但如何拦得住? 蔺桢在几个家丁护卫之下便来到了朱雀门。 守卫的士兵早不知去向。她正想进宫,就看见一群人在门边交战。内中一个身影熟悉得紧,她不由的喊了一声:“李伯川!” 李伯川闻言回头,刹那间,孟昱的剑从他背后透胸而过。 李伯川尚未来得及感到痛,下意识地张开嘴要回应蔺桢。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脚下一软,就这么倒地不起。 蔺桢看得分明,李伯川到底之后,在他背后站着的是――孟昱! 一瞬之间,蔺桢觉得天地一片静默,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彻骨的寒意冷透肌骨。 她突然跪下,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啊!――” ------------ 第83章 短兵(七) 李伯川一死,剩下的人自然溃不成军。[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孟昱下令抬了李伯川的尸体,活捉了剩下的人,投入皇城司狱,其余人则随他立即赶回穗明宫。 刀光剑影,人人自危,场面混乱不堪。孟昱根本没有注意到,宫门边,还有一个痛不欲生的蔺桢。 待他赶到穗明宫,局势已经得到控制。曾巩贤甚至将曾巩薇接了过来。 到底是夫妻一场,见了蔺常遗体,曾巩薇难免大放悲声。宋扬灵解劝之后,她才收住眼泪,握着宋扬灵的手,哽咽道:“苦了你了。”继而话锋一转:“枚儿呢?怎不见他?” 她起先还以为蔺枚也在慈坤宫,不待慈坤宫完全收拾利索就急匆匆赶来,为的便是迎立之功。 “为保安全无虞,出来时臣妾同殿下分开走的。圣人放心,殿下在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 曾巩薇手上不禁使劲,急道:“咱们这就去接枚儿。” 宋扬灵抽回手,道:“不急,总归要先帮陛下换了寿衣才是。不然……”其实她是要等孟昱回来。再一同前往迎接蔺枚。经此大变,第一批见到蔺枚的人自然是有从龙之功的功臣。在蔺枚心里,地位自当非同小可。 “你说的是。”宋扬灵摆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曾巩薇自然不可推脱。 殿里宫人已经逃得不剩下几个。幸而曾巩薇还带了些宫女内侍。宋扬灵便推出去,由曾巩薇亲自领人帮蔺常换干净衣服。 当蔺常身上衣裳皆被除去,露出枯瘦的身体时,曾巩薇方才被兵变、夺*权、皇位挤压得不剩多少的悲伤突然狠狠袭来。像猝不及防的浪头,打得她惶然不已。 这个她曾无比熟悉的身体,竟然一瘦至此。这个男人,同她养儿育女。她曾怀着无比欢喜嫁给他。她已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只为他的回顾关注。他给过她巨大的欢喜,亦给过难以愈合的伤痛。求书网WWW.Qiushu.cc 而现在,他终于走了。 他要孤身上路,他终将抵达的地方再没有各宫各殿,也再不会有如在云端的各色美人。地宫陵寝里,常伴他左右将永远只有一个皇后。 曾巩薇使劲擦掉眼泪。突然庆幸蔺常走在了她前面。不然她没有把握他到底想让谁伴他身后长眠。 曾巩薇突然因为这样的发现欢喜起来。哀痛与欢喜,将她的脸彻底扭曲。 宫人已经给蔺常换上崭新的龙袍。熟整齐了头发,戴上冠。他看上去又像从前那般威严。 曾巩薇伸手理了理蔺常的前襟。她的心里已做好最后的诀别――你先走,我终究会来。 ―――――― 宋扬灵在遗体前磕头完,退至门边,看见孟昱已到。 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苍凉。孟昱微微低了头。他其实很想上前,将宋扬灵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而他和她之间,隔着丹墀,隔着君臣。 他助蔺枚夺得皇位。无疑宋扬灵将成为皇后。他们之间,将永远隔着这段距离,再也无法靠近。 待曾巩薇整理完毕,宋扬灵才说请前往辰渠门迎接三殿下。 辰渠门。她冷静地说出这三个字。站在远处的孟昱却不禁一震。 那是他们从前常见面的地方。在树下一齐读过书。他还记得微风吹动树叶的声响。那时,他是清俊少年。她是垂髫少女。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辰渠门。曾巩薇要派曾巩贤前去迎接。宋扬灵站出来,道:“我不去,殿下不会出来的。” 她对孟昱使了个眼色。孟昱才上前以三长一短扣了门。接着出来几个军士,行过参拜之礼后将宋扬灵拥至门边。 过了半晌,才终于听见响动。 蔺枚突然从里面冲出,当着众人之面,一下扑进宋扬灵怀里。他牢牢记得,两人分开之前,宋扬灵同他说:“我去慈坤宫吸引他们注意,你就在此等候。除非我来,不然谁也不要见。” 他躲在窄小室内,隐隐约约听见宫人奔逃呼喊之声,还有刀兵之声。他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从未想过皇兄竟会要他的命。他不敢听外边的呼救之声,也不敢想外面是否死人。他只愿意等着宋扬灵来救他。 似乎比起他的母妃、父皇,宋扬灵更让他有依赖之感。 孟昱眼见蔺枚将宋扬灵抱入怀中,下意识身形一动想将蔺枚推开。手抬至一半,颓然落下。低下头去,只狠命握住剑柄。 宋扬灵轻轻推开蔺枚,朗声道:“先皇遗诏,皇三子蔺枚柔顺谦和,至孝至纯,着继承皇位!” 在场的不是曾巩薇的人,便是孟昱的人,都是为拥立蔺枚而来,自然竭力捧场。一个个跪伏下拜,山呼万岁。 蔺枚不禁被这架势捧得有些飘飘然,一一请起平身。片刻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先皇!父皇怎么了?!” “先皇驾崩,请陛下理丧事。” ―――――― 当即,蔺枚前往慈坤宫理事。 曾巩薇和宋扬灵召集宫人,安抚人心,分派事宜。孟昱和曾巩贤则召集百官入宫。宋扬灵又前往凝思大殿宣读遗诏。 她手中并无纸函,只凭一张嘴口头宣示。自然难以服众,更何况百官中还有支持同情李氏者,难免可以刁难。 宋扬灵一早已知孟昱虽然功高,却年轻难以服众。若仅凭他与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自然难以稳定局势。是以才同曾巩薇合作。 曾巩薇之父曾纪武虽已告老,到底在朝中经营多年,德高望重又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有他出面,才能说动一些老臣。 这日,曾纪武也来了。听宋扬灵宣完诏命,也不理质疑之声,只半跪道:“请新皇登基。” 曾纪武一跪,米丞相就跪下了。他是朝中文臣表率。这两人一跪,事变成定局。呼啦啦一群人也就都跪下了。起先还质疑的人被人半拉半扯,也都跪了。 蔺枚的皇位就此坐定。 ―――――― 按照礼部流程,举行完先皇葬礼,便是新皇登基。登基之后,又是皇后的册封之礼。 先皇葬礼自不必说,自然是哀荣已极。三件大事,几乎倾尽阖宫之力。葬礼时,白茫茫的帐幔,人头攒动。登基时,遍地金银。珍珠玛瑙、宝石翡翠都不足以装饰。到册封皇后,蔺枚更是恨不能将整个金库尽数拿来装点。 说不尽的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 而另一面,李锦舒、蔺楠一干人等下诏狱的下诏狱,入冷宫的入冷宫。曾巩薇本要将李长景挫骨扬灰以儆效尤,孟昱坚持不肯,蔺枚又向来良善,自然不愿行此等残忍之事。最后,李长景得以保存全尸。 曾巩薇无奈作罢,只将蔺桢接回宫中。奈何蔺桢整日茶饭不思,只哀痛哭泣,哭得曾巩薇连宋扬灵的册封礼都未出席。 待几件大事完成,自然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该赏的要赏,该罚的要罚。 宋扬灵和曾巩薇一致认为要处死李锦舒同蔺楠。蔺枚念及手足情深,不肯。奈何争不过两人,只得无奈作罢,任凭两人处置。 蔺楠在冷宫中被囚禁良久,自知难逃一死。待宫人送来毒酒时,倒是一仰脖,尽数都喝了。 李锦舒却没有那么好打发。送来的三尺白绫让她剪了个稀烂。她在冷宫里跳脚骂曾巩薇、宋扬灵。宫人们也无可奈何,又不敢强行动手。 曾巩薇便亲自去看了她一遭。 ------------ 第84章 短兵(八) 曾巩薇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她漫不经心地随便指了一套素服,只简单戴了几样素白银饰。宫人们还待费心装点,她也只有着他们去弄,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像以前,见李锦舒的面,总是大张旗鼓,比见蔺常还要费心费力。衣料是否不如李锦舒的时新,首饰是否不如她的华贵,整个人看上去,是否不及她出挑,打扮太过,又担心露出心机反落人话柄。 两个女人的较劲,那才是暗流涌动,精彩纷呈。 而今时今日,李锦舒已经彻底输了,彻底失去同她较劲的资格。此刻去见李锦舒,曾巩薇就是披块抹布也足够从容。 她坐在绣凳上,微微侧脸,看了看镜中自己的侧颜。两鬓仍是鸦色。她在内侍搀扶下起身,提了一下裙子,道:“传王太医来。他看完了公主,我若还没回来,便请他稍等片刻。” 她嘱咐完,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冷宫。 ――――――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砸东西骂人的声音。 曾巩薇面色微有不悦,冲大门处使个眼色,示意两个宫人开门先进去。 那两人一溜小跑上前,推开门,移了桌椅,又拂拭干净,然后立在凳子两侧,等曾巩薇落座。其余的人则两溜雁翅排开。 李锦舒也是穿孝,一身寒素,精神看着倒还好。发饰也整洁,不至于落魄到令人心酸。 见曾巩薇道,她也不起立,也不请安,侧过身,翘了二郎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曾巩薇瞄了一眼桌上不成样的茶汤――赤褐色,还有股油腥气。 她并不计较李锦舒的无礼,只笑笑道:“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也难为你,这样的东西也受得了。”她一面说,一面吩咐人将那些茶盏撤去,道:“我来送贤妃娘子最后一程,怎能用这些汤汤水水?” 李锦舒一听到“最后一程”四个字,立时转过身来,昂起头,尽力俯视曾巩薇,厉声道:“我是堂堂贤妃,二皇子生母,我看谁敢动我分毫!” “自然要留待你自己解决,才体面。9; 提供Txt免费下载)” “你休想!曾巩薇,你我在这宫中斗了一世,你看我几时如过你的意!” “你要是让我如意过,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番下场。” “我是输给你吗?!要不是宋扬灵那个小贱人和你联手,你就有今日风光!” “李锦舒,你到现在还不愿面对么?你当然输给我!我已经是太后,,你只是一个被幽禁冷宫的妃子!朝不保夕。就算我百年之后,葬在陛下身边,永久长眠,而你,早都不知魂归何处。” 说到蔺常,李锦舒的气势陡然下降三分。口中喃喃讷讷:“陛下……陛下……” 曾巩薇步步紧逼:“你知道你为何会落到今日这番下场么?就是因为你那点不甘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不甘心?!” 李锦舒蓦地站起,眼中已有疯狂之色:“陛下自来最宠爱我。若不是你,我同陛下定是夫妻。” “是么?”曾巩薇冷笑一声,道:“那为何陛下赐苏如信皇后封号?我怎么会跟你这么个糊涂人斗了一辈子?李锦舒,你这辈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是皇后,与陛下有结发之情。你分位再高,到底只是个妃子。就因为你的这点不甘心,断送你整个母族,甚至断送了你亲儿子的命。” 曾巩薇直视李锦舒的双眼,言辞锋利得能剜人的心:“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亲哥哥,堂堂骠骑大将军征战一生,没死在战场上,却让你逼得自刎于殿前!你亲儿子……”曾巩薇突然顿住,只望着李锦舒不说话。 李锦舒遭幽禁以来,与外界不通消息,自是无从知晓蔺楠的下场。听曾巩薇提起,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眼皮似乎突然跳得厉害。胸中似乎压了厚厚一团乌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楠儿……楠儿……他是陛下的亲骨肉,你敢动他!”李锦舒一个箭步上前,撞得曾巩薇几乎跌到。 幸好周围宫人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有几个胆子大的扭住李锦舒,不让她再靠近。李锦舒一边大叫,一边挣扎:“反了你们这些奴才!竟敢动我!” 曾巩薇在众人搀扶下,稳住身形,又伸手抚了抚花冠,正了正衣襟,重又坐在绣凳上,道:“给贤妃倒杯茶,润润嗓子。”继而又道:“这是青州进贡的,前几日刚到。我唱着轻浮好喝,不知道你口味怎样?” 李锦舒一把推开,滚烫的茶汤浇在地上:“楠儿到底怎样了?” “还能怎样?不过是毒酒一杯。”曾巩薇叹了口气,无限惋惜似的:“楠儿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忍心看他毒发的样子。想必你曾经见过的,毒发之人的面容,面皮青紫,七窍流血,上下牙关咬得死紧。” 曾巩薇的话,一句句像刀子一样扎进李锦舒的心。李锦舒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哆哆嗦嗦,竟是一句话也未说,一滴泪也未留。 “李长景、李伯川、还有楠儿,他们因为你都死了。却唯有你,还活着。” 李锦舒骤然之间像老了十岁不止。她沉默着,颤抖着,过了良久,忽然微微抬头,望着曾巩薇,嗓音低沉沙哑:“曾巩薇,你赢了。可是永远没办法摆脱我李家。难道你还能杀了你的亲外孙?无论如何,桢儿的儿子,是我李家的嫡系。你的亲外孙知道,是他外祖生生逼死了他爹,他祖父么?!” “你!”曾巩薇一想起蔺桢茶饭不思日夜哭泣的模样,还有年仅三岁的外孙,先帝亲封的安乐侯,顿时只觉太阳穴突突突挑个不停。 她懊恼无比,突然起身,一手紧紧拽着锦帕,拂袖而去。 ―――――― 第二日一早,有宫人从外急忙来报,见了曾巩薇,匆匆下拜行礼,便道:“娘娘,贤妃她昨夜薨了。” 曾巩薇也不知为何,紧张地私下一望,脱口问道:“小侯爷呢?” 贴身宫女赶紧答道:“早先乳母领去院子了。” 曾巩薇这才定下心来,问一句:“怎么去的?” “三尺白绫,悬在屋梁。今儿一早,小人进去的时候,身体都僵了。” 曾巩薇撇了撇嘴,道:“不准入皇陵,找个地儿就埋了罢。再有,公主已有身孕,这事儿都不准向她提起!走露一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她昨日从冷宫回来,给蔺桢请脉的太医正在等候。见了她,行了礼,便道:“公主殿下肝气郁结,不思饮食,此时用药只怕于腹中胎儿不利。微臣斟酌着,莫若每日以燕窝粥养一养,以观后效,不知娘娘以为若何?” 曾巩薇吃了一惊,这才知蔺桢竟又已有身孕,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只点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倒是蔺桢自打昨日知晓怀有身孕之后,便不似先前那般要死要活。终于肯吃些东西了。曾巩薇放心不少。这样一来,心情也轻松了些。要是有个孩子出生,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事儿。这宫里总是这样,一批批的人倒下,又有一批批的人冒头。与其为二十年后操心,莫若想想当下,如何巩固曾氏权势。 ―――――― 一朝天子一朝臣。蔺枚登基,第一件大事便是犒赏在平乱中的有功之臣。在他看来,第一有功之人莫过孟昱和曾巩贤。尤其孟昱又同自己亲近,一等一的功劳自然要记在孟昱头上。便叫中书省照这个意思草拟诏令。 蔺常在位时,因勤于政务,时常亲自草拟诏令,后来因见宋扬灵有才,多叫她代笔。但蔺枚不一样,于政务并不熟悉,一应事项都由中书省上报,他只决定同意不同意,或稍加修改。 宋扬灵消息灵通,早听说了升迁之事,待蔺枚来凤銮宫之时,便特意说起此事。 蔺枚也不在意,叫人去勤政殿取了中书省的诏令,拿给宋扬灵看。 第一条便是升孟昱为殿前司指挥使,然后便是升曾巩贤为副使。 蔺枚皱着眉头抱怨:“这份诏令怕是还得重拟。今儿一早,太后叫人送了份名单,说都是有功之人,还点了职位叫我□□去。中书省的那帮子人好一通抱怨,说即便拟了,门下省肯定也通不过。事情就僵住了。” 曾巩薇要安插更多的人并不在宋扬灵意料之外。她轻声道:“此事万不可草率,殿前司也好,三省也罢,都是朝廷肱骨。我看陛下莫若先权且挨延着,找人查清了太后所荐之人的底细,再做定夺。” “你说的有理,就这样办罢。”蔺枚继而又道:“我叫了一班歌舞今晚在香远堂设宴,你一定要来。不是宫里教坊的人,是从宫外找来的,据说是现在京城里最红火的。” 宋扬灵听了却一点兴趣也无,同时也为蔺枚的态度叹息。现在正是同太后争权的关键时刻,哪里还有闲功夫寻欢作乐?!但又不好扫他的兴,便点头勉强答应了。心中却是打定主意,略坐坐就告辞。 ------------ 第85章 定鼎(一) 孟昱斜倚廊柱,伸手逗廊檐下的雀鸟。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秋高气爽,日光如软缎般落了他一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无所事事的闲散样子。 老远便听见八王爷的笑声:“你如今可是御前红人,还有工夫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待八王爷走近,孟昱笑着行了礼。八王爷赶紧伸手扶他起来:“无需多礼,快进来坐。” “衙门里没什么正经事,特意来探探王爷。” “李将军的身后事都处理好了?” 孟昱点点头:“我不好亲自去,只暗中请了人帮忙。李将军、公子,以及家中其他人,都安葬了。坏了事情的人,没敢大办,只请城外忘回寺的主持念了场经。” 八王爷一时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长长地叹口气,才道:“我与李长景虽素无瓜葛,但听过他不少事情,为人刚正,颇有儒将之风,不想却落了个此等下场。” 孟昱想起李长景曾跟他说过的话,又想起李长景死前一幕,脸上登时罩上霜色,若寒冰一般:“权力场中,不讲为人,只论输赢。各有各的身不由己。王爷这般,寄情山水,不问纷争,才是这京城里真正的逍遥自在。” 八王爷却是苦笑了一下:“就是旁观,亦心伤。”他同蔺常感情深厚,却亲眼见到兄长的儿子手足相残,酿成大祸,如何不难过?不由道:“皇兄精明强干一世,不想却在立储一事上留下此等隐患。” “哪有滴水不漏的人生?”他明明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经过的事情却比一部书还曲折沉重。因此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缺少笑容。 八王爷听出他语气中颓丧之意,为鼓舞精神,转换话题笑道:“新帝登基,必犒赏功臣。你的功劳是一等一的,一升,自然位极人臣。往后报效君王,造福苍生,也不枉费你了父亲当初教导你的一番心血。” 孟昱的脸上却并无太多喜悦向往之意,只淡淡道:“尽我所能罢了。”他有时甚至怀疑,如他这般身在高位的人,所行之事真是造福苍生么?带兵打仗,所费不赀,来源全是民脂民膏。宫廷争夺皇位,兵不血刃。而谁做皇帝与城外卖菜的大叔真有太大干系么? 八王爷拍了拍他肩膀,忽而话锋一转,又道:“说起你父亲,我不能不多说两句。你年纪已经不小,建功立业有目共睹,却打算几时才成家?” 孟昱猝不及防,眼中迅速掠过伤痛之色。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本是意气风发的才俊,一时之间却颇为狼狈:“这个……”仓促之间,竟是慌不择言:“未及……以后再说罢”。 八王爷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心中不忍,劝道:“长情是好事,但用在不恰当的人身上,却是毫无意义之事。更何况,她不是寻常人。”八王爷没有直接点出宋扬灵的名字,而是用了一个心知肚明的指代。 “你若是放不下,于你,于她,只怕将来……”八王爷当然担心。他毕竟是蔺枚的亲皇叔,怎能放任朝中当权的大将军惦记着一国之后?于亲情伦理,于君臣纲常,都是让人焦心的隐患。他既担心蔺枚,也担心孟昱。他从不吝惜对孟昱的欣赏之情,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正好的儿郎,不当为儿女私情误了终身。 片刻之间,孟昱已经调整好心思:“王爷所言,在下明白。末将当日愿意倾尽所能助陛下登基,便是一心希望……”,他顿了顿,想张口,又不忍说,克制几番,才终于低沉道:“帝后和睦……我不做娶妻之想,只是尚未遇到合适之人罢了。” 八王爷听了一喜,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既然如此想,本王反正无事,可得好好帮你问几家小姐。你放心,一定让你逞心如意。” 孟昱笑笑,那笑道最后却带着苦涩意味,并未接话,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眼神之中既无光彩,亦无向往。 他至今未娶妻,八王爷不是第一个自告奋勇愿成人之美的人。可是他曾经跟宋扬灵有过那么细碎却深刻的过往。像偶然尝到的美酒,酩酊一醉,旁人都不知,唯有他自己明白那醉生梦死的贪欢。从那以后,任何美酒皆如白水。 ―――――― 蔺枚在香远堂设宴。香远堂以新罗白木建成,铺白玉地面,望之如晶莹世界。堂前一湾流水,戏台搭在水上,亦是新罗白木与白玉搭建。案上摆琉璃盏,人人执水晶杯。茶白软帐随风轻飘。戏台上舞姬皆着轻透纱裙,灯光映照下,雪白*若隐若现。清越女声唱缠绵婉转的儿女情思。 宋扬灵见着歌舞甚不得体,不由有些不悦。侧身一望,只见蔺枚倒是看得如痴如醉。她猜测蔺枚在皇宫之中,自然难以得知宫外状况。这等歌舞必是他人所荐。玩这些花样的不是近侍就是佞臣了。 她借口身体不适,离席告辞。 蔺枚却是极力挽留。 一句“耽于歌舞,玩物丧志”卡在宋扬灵喉间良久,终是没有说出。她心里十分清楚忠言逆耳。此刻若在蔺枚跟前言词指责,纵然在言语上讨了个痛快,只怕蔺枚心里不服,反倒嫌弃自己多管闲事。 宋扬灵以手抚额,疲惫已极似的,道:“今日实在略有不适,扰了陛下雅兴,是臣妾之过。” “这不紧要。难受么?要不要即刻宣太医来瞧瞧?”蔺枚倒是关心得很。 宋扬灵立刻推辞:“夜已深,兴师动众得做什么?我歇一晚,明日若还不好再做计较。” 蔺枚便只得放宋扬灵去了。 ―――――― 宋扬灵回到凤銮宫,却并未歇息,而是径直来至书案前,叫人剔亮了灯火,在灯下接着看白日里尚未看完的信件。 早先曾巩薇给蔺枚递了封请赏名单。照例,上面一串长长的名单,功劳大小不一,所请官职也上下不等。 宋扬灵的目光却长久停留在两个人名字上:祁修文和施为,分别请派往中书省与三司。中书省是草拟诏令之处,历来宰相皆出于此。三司又叫计省,管的是一国财政。这两人再加上在殿前司的曾巩贤,势必形成增加实力的稳固基石。 那日蔺枚一拿来名单,宋扬灵便派人着重查了二人底细。祁修文是曾巩薇母亲娘家胞妹的儿子。科举入的途,从知县做到知州,一干若许年。前两年才终于进京,任工部侍郎。此次,曾巩薇请将祁修文从公布调任中书省,任中书舍人。 这一步升迁跨得虽大,从祁修文资历来看,倒也不是当不起中书舍人。 再看施为。他倒不是朝官,现今还在郦州管盐务。调他去计省倒也是名正言顺。 宋扬灵将手中信纸放于书案上,朝后一仰,望着顶上木梁。这两个人论资历、论主管事务都是合适人选。曾巩薇想必费了一番苦心才跳出这两个怎么也挑不出差错的人。那份长长的名单都是陪衬马虎眼,只有这两个人,才是曾巩薇真正的棋子。 就算再合适,再完美,她也决计不会让这两人出现在封赏名册上。 ―――――― 话说回蔺枚,他一人留下来看了阵歌舞,终究没有意趣。挥手叫暂且停下,又赏了热汤热水,叫她们饮用。 他便独自负手走上拱桥,瞧一钩新月映在水中的倒影。他看了一阵,又嫌无聊,便慢慢踱到舞台一侧,看那些乐器彩球。舞姬们本在饮食,见蔺枚到,都急忙下拜请安。 蔺枚挥挥手,示意她们继续吃喝。就在一抬手的当儿,猛不防瞧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人半跪着,手中还拿着一个红漆食盒。低着头,露出一小段洁白的脖颈。肩颈之间单薄得让人怜惜。 蔺枚不由的脱口而出:“黛筠!” 米黛筠一早已经看见蔺枚。隔着一丈距离,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靠近。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蔺枚。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自己,竟成了最低微的宫女。 她从前也是宫女,却是天子近边,有头有脸的宫女。而现在,却是给舞姬端茶倒水的末等宫女。 米黛筠窘迫地几乎不敢抬起头。 而蔺枚略带惊喜的声音让她心中火花陡起,她缓慢抬头,双眼已经蓄满泪水。 蔺枚抢步上前,定睛一看。那宫女虽然衣着寒素,又身形消瘦,却不是黛筠是谁?! 米黛筠忙着下拜行礼,却被蔺枚一把托住了。手腕挨着蔺枚温热的掌心,心中不由一颤。穿着龙袍的蔺枚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不用多礼。”蔺枚闻言道:“你怎会在此?不应该在季英阁么?” 米黛筠心中不由一颤。听蔺枚的语气,登基以来怕是从未有心找过自己罢。从前,他对自己不是这样不闻不问的。米黛筠虽然一直同蔺楠交好,却不是不知蔺枚对她的那份心思。 难道,这份心思因为娶扬灵为后就断了么? 米黛筠一时心思触动,忍不住伤心难过起来。从前,她和扬灵同在季英阁为宫女。一路看着扬灵升女官,做王妃,却从未不平过。因为她自持有蔺楠一腔深情,将来自不会太差。而如今,两人之间,已有云泥之别。 她不由哽咽道:“季英阁人手太多,便将我裁撤了,遣至后苑做活。”她说的遮掩。其实是因为李锦舒与蔺楠倒台之后,后宫宫人被清洗。从前跟李锦舒的人或遭刑狱,或被赶出宫。米黛筠与蔺楠之事,知晓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毫不为人所知。有从前眼热,趁机报复的,也有刻意打击势败之人以献好的,几方权衡之下,米黛筠就成了牺牲品。 蔺枚听得十分不平:“后苑哪是你该待的地方!”说完,一把抓起米黛筠的手,往前走去:“朕自有安排。” ------------ 第86章 定鼎(二) 一大早,宋扬灵用了早膳,因为尝着她小厨房今日炖的火腿很是绵软好吃,便吩咐人给太皇太后、太后各送去一些。[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这里才打点完毕,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蔺枚的笑声:“好香的味道,什么好吃的?给朕也来一点。” 宋扬灵拨开软帘,转出来,诧异道:“今日散朝这么早?” “没什么事,就提前散了。” 立在一旁的楚歌早有眼色地出去叫人放桌,为陛下备膳食。只是经过陛下随从众人时,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不禁多看了两眼,是一个宫女,穿的下等服色,却挡不住耀眼容颜,不禁又看了一眼。才退出去。 宋扬灵正要同蔺枚一齐去往偏殿,随口吩咐众人:“不必跟着,你们且散……”,话未完,便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柳叶眉,清水眼,芙蓉面,不是黛筠是谁? 她惊喜地脱口而出:“黛筠!” 米黛筠立时上前,心中早已是百感交集。上回见面,扬灵还是王妃。那时也有身份地位差别,却不像今时今日这般天差地别。她自知再没有资格唤一句“扬灵”,一时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涨红了脸,微一迟滞,便倒身下拜行了大礼。 宋扬灵一把托住她:“无需如此。” 米黛筠眼眶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蔺枚在一旁道:“季英阁那边人手太多,便将她遣去了后苑。” 蔺枚说得无心。米黛筠却在二人面前更觉窘迫。 “我想后苑辛苦,哪里适合黛筠?莫若带过来给你做伴,你觉得如何?”蔺枚满面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倒不是因为遇见米黛筠,而是因为他知晓她二人交情非比寻常,让黛筠过来必能让扬灵高兴。 宋扬灵一听蔺枚的话,却以为他是心疼怜惜黛筠,将她放在自己手下也是要自己多加照管的意思。毕竟蔺枚曾经对黛筠有过那样的心思,将心比心,宋扬灵不是不能理解。为此,倒也并不介怀蔺枚身为自己夫君,却为其他女人费心之事。她和蔺枚,说到底,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心思却都不在彼此身上。 她当即叫人给黛筠赐座,又问吃饭了不曾。 米黛筠轻声道:“用过了。” 宋扬灵又叫人上了茶点。[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她的小厨房新近来了一个擅做奶油点心的厨娘,尤擅雕花,酥油鲍螺做的就跟活物一般。还能做出麒麟、凤凰、时新花草,诸般花样。小盘小盏放了一桌。 米黛筠念及身份低微,没敢放肆。斜签着坐下,却未曾开吃。宋扬灵便叫人挑了一盘放在她面前。 蔺枚自去用膳。 宋扬灵和米黛筠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楚歌进来,见了米黛筠也甚是客气。宋扬灵瞧在眼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有些怨蔺枚行事考虑不周。若是真的对黛筠有情,干脆封了做嫔妃便是。放在凤銮宫像什么话? 她与黛筠相识于微时,自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摆架子。但一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但放宽了黛筠,怎么好约束其他人? 这样一想,倒是棘手得很。 一时,蔺枚用完早膳,要去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宋扬灵便同他一道。黛筠且在凤銮宫歇息。 ―――――― 蔺常去后,太后太后深受打击,虽未曾大病,神智却有些恍惚了。时常握着蔺枚的手叫“常儿”。蔺枚也不辩解,只由她握着。 两人耐心听太皇太后将已经说了无数遍的往事又从头一一细数一遍,才告辞退出。 到了曾巩薇那里,却不是轻易脱身的了。 寒暄过后,曾巩薇便问起论功行赏之事,尤其是她递来的请赏名单。 蔺枚皱皱眉,道:“这倒有些难办。本来职位空缺有限,母后给的人又……”宋扬灵听蔺枚口气中有抱怨之意,立时结果话头:“我听陛下说,米丞相坚持要一一考核,看备选之人是否能胜任职务,事情因此就挨延下来。” 对这事,米丞相可是一个字也未曾评论过。但凡蔺枚所言,他只唯唯称好。倒是门下省几个旧臣,脾气还硬且执拗。他听宋扬灵如此说,不由狐疑地看了一眼。 宋扬灵却冲他使个眼色,示意回头再说。 在争皇位时,米丞相和曾纪武是合作过的。曾巩薇以为他只是想从中分一杯羹,因此到:“既这样,且搁着罢。”话虽如此说,看她表情,却不像是肯罢休的样子。宋扬灵轻轻啜了口茶,未说话,心道这事确实再延挨不得了。 ―――――― 过得几日,蔺枚突然发现在凤銮宫不见黛筠身影,便问宋扬灵黛筠去了何处。 “这宫里并无缺额,实在无法安插。再则我曾同黛筠交好,怎可叫她叠被铺床,由她伺候?我想了一下,你的书阁人员未满,便安排去了。她从前便在书阁当差,事情都熟。” 蔺枚一听,有些黯然:“我特意带她来,以为……”,他顿了一顿,又道:“算了,没什么。” 宋扬灵也不疑有他,接着道:“太后所递名册我已经研究过了。” “再不把这事办妥,朕都要被罗唣得受不了了。” 宋扬灵笑笑,道:“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给个闲职也就是了。倒是祁修文与施为二人,一去中书省,一去计省。乃行政财权两大中枢部门,若叫曾家在此扎下根,以后更难动摇。我想,这两人是决计不能安排的。” “前日曾巩贤在朕面前还大力保举这二人。那祁修文的文章做得尤其好,观其文章,不失为人才。”蔺枚语气中颇有惋惜之意。 宋扬灵倒十分冷酷:“陛下惜才,乃士子之福。但纵然他才华比天,却为别人所用,那有何意义?” 蔺枚本想说都是为朝廷做事,何必管他是为自己做事,还是为太后做事,但又不愿同宋扬灵争辩,只说:“那就按你说的办。” 宋扬灵见蔺枚脸上有郁郁不服之色,猜中他心中所想,只得劝道:“我知晓陛下和善,以人才为重,不欲与人争权。且不说你不争,别人会不会争之话。只说祁修文此人,他既与曾家牵涉甚深,高官厚禄都得曾家保举,那他日后办事之时,若遇到与曾家有碍之事,会不会徇私包庇?” 蔺枚听宋扬灵说的有理,不禁道:“怪不得从前父皇时常在我和皇兄面前夸赞你,说你见识不在须眉之下。”说着,心中欢喜,忍不住一手揽住宋扬灵的腰,温柔一抱,在她耳边轻声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扬灵却没来由心中一酸,骤然想起的竟是孟昱。若不是先帝从中作梗,自己与孟昱,才是耳鬓厮磨的眷属罢…… 一时间,涌起无限对蔺常的怨恨,恨不能立时推开蔺枚。可又想到,蔺枚对此间事情一概不知,况且,成亲以来,待自己不薄。况且,己身已成他人妇,又有何资格再对孟昱念念不忘? 她到没推开蔺枚,只是身体僵硬,面容哀戚。 蔺枚很快感受到宋扬灵的异常,柔声问:“怎么了?” 宋扬灵强忍住涌动的心思,道:“没什么,昨夜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说话间,带点鼻音。 蔺枚便扶她至榻边坐下,道:“摘了冠,是不是好些?” 宋扬灵点点头,便自己将花冠摘下,置于一旁。蔺枚本待动手,不想宋扬灵却三下五除二自己摘了,只得讪讪收回手。 她坐了会儿,稳定了心神,便接着道:“陛下自然不好忤逆太后的意思,我想拒绝祁修文与施为的恶人还得米丞相来做。他是丞相,本就负责一朝行政事务,只有他出面,才够分量。” 蔺枚点头称是。 宋扬灵又道:“米丞相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练得一身油滑本事,只怕不愿轻易开罪人。陛下得强压着他办这事。” 蔺枚迟疑:“这才如何行事?” “我先前已在太后跟前透了风,说米丞相不允。陛下今日便可诏曾巩贤进宫,说此事棘手,再一力推到米丞相身上。中书省反正有几个耿直之人,不会让此事成行。陛下只需顺水推舟便是。届时就算米丞相不人,太后、曾巩贤恐怕都不会信他。” “这是给米丞相下套?” 宋扬灵不以为然:“他堂堂一个丞相,该担的责任不担,就只能用强了。” 蔺枚微叹一声:“也只得如此了。” “还有一件时,此二人是太后费心培植的羽翼。若不让太后称心如意,只怕她难以善罢甘休,我想终究还是要给点好处才行。” “依你看,如何才好?”蔺枚倒是一点主意也无,全凭宋扬灵筹划。 “将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给曾巩贤!”宋扬灵的语气不禁沉重。 孟昱在皇位之争中居功至伟,又有军功卓著,更何况早先蔺常亦曾下令封其为殿前司指挥使。因此孟昱得这个位置乃众望所归。甚至连曾巩薇、曾巩贤亦不曾肖想此位。 宋扬灵却提出要将指挥使的位置给曾巩贤。 蔺枚惊诧之下,不由得反对:“这怎么可以!那孟昱如何安排?” “孟将军还在副使的位置上。请陛下赐一爵位,以示嘉奖。” 爵位虽然好听,却并无实权。这是蔺枚也懂的道理:“只怕难以服众,孟昱他心里,亦不平。” 宋扬灵亦知是委屈了孟昱,奈何情势如此,只得行此权宜之计,道:“请陛下在宫中宴请孟将军,推心置腹地安抚。孟将军……想必能体谅罢……”她这一世,着实亏欠孟昱太多。 ------------ 第八十七张定鼎(三) 话说回孟昱,因为功勋卓著,又甚得帝心,便是朝中一等一的红人。txt下载80txt.com正经讨论公务的,趋附巴结的,闹得孟府门前是车水马龙。一日名帖都不知要接多少。 人人都瞧在眼里,殿前司指挥使一职非孟昱莫属。一旦得了这个位置,那就是武将中第一人。 孟昱自己亦心知肚明,指挥使除他再不做第二人想。他不是自命清高的人,也从不讳言对功名利禄的追求。际遇至此,心中知晓此生与宋扬灵再无可能,怕是一生抱憾。但总算戎马半生有所回报,于家于国算是有功,也不辜负了生平。 他让人在府中预先准备,届时任命下来,难免要酒席一场酬谢亲朋。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交游广阔,一场酒席怕是要绵延数日,款待数百人不止,若不预先安排,届时必定手忙脚乱。 这么些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们自然也需要论功行赏。军中人事变动则需要他亲力亲为。因他现今地位非同凡响,众人都给面子,威重令行,办起事来格外顺手。 大约诸事顺遂,又位高权重,孟昱看上去越发不怒自威了。有时只是累了去廊檐下走走,晒晒日阳,一身气派都叫人挪不开眼。像是光华万丈的人物,得细细看去,才能看见他眼中不易察觉的沉郁。 那日,正午后小寐,忽而听见极细微的声响,立时睁了眼,问:“谁?” 阳光落了半室,照一地明晃晃的光。小书童问剑才将门推开细细一条缝,侧头同候在门外的幕僚程日兴说:“将军……” 话未完,就听见里头传来孟昱的声音。 问剑吐了吐舌头,索性推开门,像是有点抱怨:“将军未免太警醒。下回我可只在窗纸上戳个窟窿瞧瞧,不然还得扰着将军。” 孟昱从榻上立起,一眼瞥见问剑身后的程日兴脸上似有惶急之色,便挥挥手,叫问剑出去。 问剑本正想问是否要传侍女进来伺候净面,见他家将军面色,便知有要紧之色,一言不发退下了。 室内便只剩得孟昱同程日兴二人。 程日兴立时开口:“宫里刚有人递信出来,事情怕是有了变故。”他眉头紧锁,语气不免有些焦急。程日兴跟了孟昱有好些年了,出生京城商户,本想科举入仕,奈何身份所限,又不愿继承祖业,才走了幕僚的路子。倒是一路顺遂。 他自幼在京城中长大,对京中掌故很是熟悉。但凡京里人,自持皇城脚下长大,大都自以为手眼通天,极好指点江山的。仿佛天子、丞相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其实隔一道皇城,就如同隔了天地。程日兴于政治也敏感,却不浮夸,反而谨慎异常。因此甚得孟昱青眼。 “什么变故?” “信上也没说清楚,只说是人事安排……”话未完,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是问剑略有些稚嫩的声音:“将军,魏都知来访。” 孟昱一听,便知是魏松到了,示意程日兴不必再说。他一边整理形容,一边对外道:“请入正厅,我即刻到。” ―――――― 孟昱披衣便走。魏松尚在前院,他已至门口相迎。魏松从前便在蔺常身边当差,如今仍是常随帝侧。(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他性格活络讨喜,本就受宋扬灵器重,又得蔺枚欢心,前不久得授都知之位。在宫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了。 魏松正待行礼,孟昱即刻托住,笑道:“你我之间不需这般客套罢?” 魏松立时笑道:“那就容我放肆了。”回头又吩咐问剑:“今儿我是带了好东西来的,你去看着人拿进来。”听语气同问剑颇为熟悉,想来是常进孟府的了。 二人这才一道进入正厅。 寒暄了几句,孟昱看出魏松神色之间颇为犹豫,几番欲言又止,显是有难以出口的话,不由笑道:“如今还有什么事能难住魏都知?” 魏松苦笑一下,又看了一眼孟昱,只见他周身掩也掩不住的意气风华,不由觉得这番话更加难以开口,只闷闷喝了口茶。 孟昱又追问一句:“当真有难言之隐?” 魏松猛地放下茶盏,一抹嘴角茶渍,道:“其实今日是受了皇后之命前来。” 孟昱心中蓦地一沉,“皇后”,那便是扬灵了。他像是还没习惯这个称谓似的,突然皱了皱眉,语气中也听不出悲喜:“但说无妨。” 魏松心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莫若尽快说清楚,早死早超生,便连珠炮似的一气道:“皇后说,陛下明日会传你进宫饮宴。单请你一人。目的在于赐侯爵之位。” 孟昱颇感讶异。本朝惯例,除皇室宗亲外,外姓封爵多半按资排辈。自己虽战功显赫,但到底年轻,资历不够,一般来说是不封爵的。其实,他对封不封爵也不是太在意。不过是有了封地,多些钱财,再则,名声上好听些。于实权倒是丝毫无涉。 他轻笑一声:“这又不是坏事,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还有一事,”魏松的语气又迟滞了一下,才突然道:“指挥使这个位置,还得给曾将军。皇后说……”后面的话都叫孟昱陡然阴沉的脸色给吓回去了。 在魏松面前,孟昱倒是无需隐藏喜怒。侯爵换一个殿前司指挥使,任谁听了,怕是脸色都不会好看。 更何况,这个指挥使于孟昱而言,完全是众望所归。几乎就是煮熟的鸭子。谁见过煮熟的鸭子还给飞走了的?! 孟昱突然立起,面若寒霜,负手走了几步。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是否已受猜忌。功劳高是好事,太高却也可能引来祸事。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魏松知晓这是宋扬灵安排的,但又担心孟昱知晓之后,与皇后之间造成嫌隙。很是踌躇了一阵,才语焉不详道:“皇后命我传话时,说陛下亦是知晓的。” 孟昱更为着急,便问:“皇后还有何话说?” “皇后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再则将军在军中威望之盛,难有第二人。一应整改之事还请将军继续推行。噢……皇后还有一封亲笔信,让我转交给将军。” 孟昱立刻接了过来,展开粗看了一遍。信中言明了曾家势大,插手三声六部之想,唯有以指挥使一位来暂填其欲壑。 孟昱阖上信,面色却仍然不好看。弄清原委是一回事,接受与否又是另外一回事。 魏松在一旁劝道:“孟大哥,好事多磨,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谁人也夺不走。” 孟昱却突然想起了宋扬灵,心中一沉。有些事,经历折磨,也不一定能成正果。他嘴角一勾,便道:“朝中上下都道这指挥使非我莫属。不瞒你说,这几日,送礼的差点没踏破门槛。看来,倒要成笑话了。” 魏松一时哑然。半晌才道:“孟大哥过虑了。即便暂时没有这指挥使的位置,谁还敢小看了你不成?谁又不知孟大哥是陛下跟前最得力的武将?” 孟昱心道,这个结果一出,谁是朝中肱骨倒真难以分明了。 魏松情知孟昱心情不好,不便久耽。又劝慰几句,便告辞回宫了。 孟昱独自思忖良久。想来想去,深知这结局已难以挽回,但态度还是要表明的。便换了衣裳,吩咐人备马,要即刻进宫。 ―――――― 宋扬灵见蔺枚要批阅奏章,便告辞回了自己宫中。 不想蔺枚看了不多会儿,只觉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本来想叫人浓浓点杯茶,不想早有机灵的小内侍循声跑了过来。 他做皇子时,便有近身内侍伺候。登基之后,入内省又挑了几个送过来。内中有一个叫雨成田的,格外机灵讨喜。甚得蔺枚欢心。此刻便是他轻手轻脚到了蔺枚跟前,一叠声问:“陛下,困了罢?要不歇歇?” 蔺枚打着呵欠挥手:“不妨事。朕在皇后跟前夸了口的,今日要将这些奏折看完。” 雨成田却道:“这么多,哪里一时看得了?陛下要是累坏了身子,皇后不得更着急?小的看那书上说,张弛有道。” 蔺枚闲闲道:“长天老日的,这宫里也没甚去处。不如看看折子。” 雨成田上前一步,满面堆笑:“上回那女乐之后,小的又打听得一班会跳番舞的女乐,听闻恍若神仙之姿……” 蔺枚一听,便有些动摇。歌舞总比奏折有趣得多。 雨成田便进一步道:“陛下看了这一下午折子,外头,日阳都要落了。难道还没日没夜地看下去不成?总得休息不是?” “这么长时间了?” 其实不过一个时辰而已,雨成田故意说得夸张些:“再得一阵,就得用晚膳了。” “那便歇歇罢。” “小的去传女乐?” “那倒不必,还得从宫外宣进来,麻烦得紧。” “那小的从教坊司叫几个人来?陛下想去哪坐坐?” “书阁近,还有道水,就去那儿罢。你只叫个抚琴的来罢。”说完,起身要走,又有些放心不下,回头吩咐一句:“把案上的奏折都给我带了来。”想着去了书阁也能用功。 雨成田准备的倒是充分,叫御膳房备了一桌精细肴馔,尤其要了些好酒。又从教坊司叫了抚琴吹笛的,还安排了几个舞姬候命。 今日本不是黛筠当值,她听见外头人来人往的声音,便在窗下看了一回。她本以为凭着陛下从前对她的那份心思,必会常常来书阁看望。不想,蔺枚却是难得来一回。不免有些灰心。哪成想今日蔺枚竟在书阁赏起了歌舞! 她心中一时咚咚咚直跳。做在镜前,急急忙忙找了一回胭脂水粉,却都嫌颜色不够好。于是费力捏了捏两颊,捏出血色,又使劲咬了上下唇,咬出鲜艳颜色。找了身新衣一换,匆匆出去了。 一路上还不忘咬着嘴唇,生怕那血色淡去。 彼时正是黄昏。晚霞染透了一半天空,落在水面上,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湖心上琴声婉转,跳舞的舞姬恨不能做尽姿态。 不知不觉,蔺枚已是一杯酒下肚,有些醉眼朦胧起来。 书阁中当值的人也在此伺候,见了黛筠到来,都甚是诧异。谁人不想在陛下跟前献好,斟酒夹菜这些眼面前的功夫岂肯轻易让人?黛筠自是近身不得。 不料蔺枚恰好起身,一回头看见了黛筠,笑道:“你在此?正好,正好,同朕共饮几杯。” 黛筠单手推开拦在她面前的几人,眉毛轻佻,杏眼一转,扶了一下云鬓,便朝蔺枚走去。 蔺枚后宫并不充盈。除皇后之外,便只有几个红霞帔,都是他从前收用过的。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做皇子时的惯例。登基之后,意不在此,就未给任何名分。饮酒作乐之时,又不敢找宋扬灵,便只得一人独饮。好容易看见黛筠,想着是故人,权可做酒友,也就顾不得尊卑了,唤了黛筠上前。 黛筠其实也不胜酒力。酒过三巡,面上便如红霞飞起。蔺枚早已喝过一轮,正是熏熏然。底下人见陛下兴致高,也明知蔺枚好性,都偷着喝。 黛筠借着酒劲,软在蔺枚怀里,娇声道:“酒沉了,我要回去歇着了。” “朕送你。”蔺枚倒是满面笑意,扶着黛筠便往一边走去。 伺候的内侍们自然见怪不怪,有接着喝酒的,也有清醒的立时跟了上来。 蔺枚踉踉跄跄,好容易扶了黛筠回去。一撒手正想走,不料黛筠突然反手抓住他,仰着脸,道:“心里慌得很,你帮我摸摸。” 她的前襟都解了开来,露出一痕雪脯,一双眼睛,像盛满了秋波。眼前这个穿龙袍的蔺枚,让她再丝毫想不起蔺楠,也想不起宋扬灵。 蔺枚却挣脱了她的手:“朕要回去了,扬灵还等着朕。” 黛筠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禁涨红了脸,羞愤难言,手上便一松。 蔺枚刚转身,踉跄了一下。黛筠顾不上难堪,立刻上前扶住,道:“陛下不如先歇下?奴婢去请皇后过来。” 蔺枚这才点头说好。 黛筠便吹了灯。 过了半晌,蔺枚已在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一具温软身体躺在身侧。他翻身抱住,嘟囔道:“扬灵……”,一手已经顺着身体曲线游走。 黛筠没说话,只蠕动着身体贴近了蔺枚。 ------------ 第88章 定鼎(四) 因是天子近臣,又在殿前司领职,孟昱出入皇宫自是无人问话。(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他来到勤政殿外,等人通传,不料却有内侍来报说陛下去了书阁。 书阁离勤政殿并不远,也不在禁宫,孟昱想了想,便道自己再去书阁求见。 王继恩深知孟昱不比旁人,因此并不阻拦,还道:“小人给将军带路。” 孟昱知晓王继恩是跟随陛下多年的内侍,说是一起长大亦不为过,如今又是都知,轻慢不得,便抬手拱了一礼:“有劳都知。” 二人一路前行,间或闲聊几句。待到书阁门口,王继恩便道:“容小人先去通传一声。” 孟昱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双手抱胸立在一旁等候。正是暮色四合,沿河两岸点起了宫灯,远远望去,错落的屋檐下也都亮着光。 他只稍站了片刻,便见一个年轻内侍满脸堆笑,半躬着身子急急忙忙过来,一边疾走,一边就行了礼,道:“小人见过孟将军。” 孟昱细看,知道是雨成田。他在宫中自有消息,知晓此人是御前正当红,因此并不托大,极为客气地一笑。 倒是王继恩在后头,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回。他在宫里日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似雨成田这般,仗着点小聪明,四处钻营献好,往后有的跟头要摔。 雨成田见孟昱和气,心中欢喜,堆笑道:“陛下批了半日奏折,疲乏得紧,在里面歇着哪。”他说着,眨了下眼睛,笑得更为油滑,像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事情似的。他其实心中得意,想着陛下今日临幸宫女都是自己安排妥当之故。想必更讨陛下欢心,也能在那宫女跟前卖一个天大的人情。 孟昱见他笑得暧昧不明,脑中骤然一个念头闪过,便明白何以陛下这个时辰在歇着了。 也不知为何,只觉血气上涌,想起宋扬灵,又觉心疼无比。也不再同雨成田客套,哼了一声,负手而去。 雨成田一时张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着这孟将军怎这般喜怒无常! 王继承只冷哼一声,斜眼瞧了雨成田一回,便追着孟昱去了。 今日既不能面圣,孟昱便打算出宫回府了。刚经过勤政殿门口,迎头遇上一队仪仗出来。(WWW.qiushu.CC 好看的小说他心中一跳,猜测此时此处能碰上的,只有…… 却是想避也避不开。只得立于一旁行礼。 果然片刻之后,宋扬灵从里面走了出来。 天色已暗,灯光又不甚分明,宋扬灵起初没看见孟昱。是听见请安的声音――“末将……”,只这两个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一时只觉心悸不已,猛然站住了。 “孟……孟将军!”她稳了稳心神,不难猜出孟昱夜里在此的原因。想起指挥使一事,只觉愧疚不已。 孟昱却满脑子都是蔺枚在书阁之事,生怕宋扬灵知道伤心,脱口问道:“皇后是要回宫?” “本宫正要去书阁找陛下。将军可是来面圣?不妨与本宫一道。” 孟昱听了,心中一急,不由伸手拦住了宋扬灵。他习武之人,身手极快。宋扬灵不及闪避,只觉腰间玉环被带起,撞得环佩叮当。 孟昱没想到这一拦,竟是贴身而过,很是不好意思,便请罪道:“末将鲁莽。” 宋扬灵只觉孟昱举动奇怪,却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因指挥使一事而起,便问:“将军进宫不是来面圣的么?” “末将适才已经去过书阁,陛下……”一时情急,孟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支吾一番,才道:“陛下批了一日奏折,正小寐。末将便打算出宫,明日再面见陛下。” 宋扬灵奇道:“这个时辰?” 孟昱连点两下头,道:“想是劳累了一日,略歇歇。”他生怕宋扬灵还要去探望,赶紧又道:“皇后若是要回宫,末将可以护送。” 宋扬灵转念一想,既在此处遇上孟昱,倒不妨说说指挥使的事情,便道:“有劳将军。” 孟昱这才长舒一口气。他亦知晓宋扬灵迟早要知道今夜之事,只是从旁人处听说总比亲眼看见来得轻松。 宋扬灵直言不讳说起指挥使一事:“指挥使这个位置,将军本是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岂料世易时移,陛下不得不委屈了将军。陛下不曾当过储君,从前亦对朝政不熟,在朝中毫无势力,只能借曾氏一族来稳定人心。这是陛下的苦衷,还请将军体谅。” “皇后言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指挥使的职衔!”听宋扬灵亲口诉苦衷,孟昱心中就是再多不满,也不忍再多说一字。 “将军深明大义,本宫……”,再说客套之语,宋扬灵觉得倒薄了二人情分,因此略过不提,只说:“我愿行此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将军在军中威望之隆,旁人难以望你项背。便是曾将军,他任了指挥使一职,想必也难同将军抗衡。我一再劝慰,明日陛下又将设宴款待,是希望将军千万莫因此灰心,而在要副使的位置上,牵制住正使。” “皇后但有所托,末将定不辱命。”曾巩贤此人眼高手低,在军中又毫无威望,即便是曾纪武之子,未上过阵,未杀过敌,刀尖未曾饮血,以何资本号令铁血军旅?!压制住他,孟昱自是有十足把握。 孟昱低头沉思了一回,终是忍不住道:“我知你如今身在高位,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而宫闱险恶,你又插手朝政,更是如履薄冰。我只望你,切莫逼紧了自己。” 宋扬灵闻言,心中一软,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同蔺枚虽为帝后,在这宫廷之中,庙堂之内,却只若一叶扁舟。说是风雨飘摇亦不为过。而蔺枚心性柔和,不善争权夺利。明枪暗箭,躲闪筹谋,皆只能依靠她一人,若不是咬牙支撑,步步逼迫自身,这皇权早就被一般虎视眈眈的朝臣瓜分了去。此刻,听到孟昱此言,只觉比从自己肺腑里出来得还恳切,一时真是无言了。 孟昱又道:“再则,你放心,我对你,自是不会有丝毫嫌隙猜忌。这朝堂之上,就算人心难测,步步为营,我这一块,总是无虞的。” 宋扬灵心中感慨,却不愿失态,掏出锦帕使劲按了按眼圈,又深吸一口气,才道:“得将军此言,本宫一生无憾。”转而,轻声又道:“听闻八王爷在给将军议亲。” 孟昱没想到宋扬灵突然提起此事,更没想到八王爷竟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一时窘迫,支吾道:“八王爷他……他太过热心……” 宋扬灵也说不清听闻这消息时是何心情,起先整个心为之一凉,酸酸涩涩的感觉爬满整个胸膛。想哭,却又掉不下一颗泪。还有一个声音不断说:他当是娶亲的,莫不误一辈子不成! 可是一想起那个尚不存在的女人,心就像遭人生生撕碎了一般。 她侧头,掩去脸上的黯然之色:“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八王爷的热心是美意。大丈夫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你的功业自不必说,天下皆知。也当有如花美眷来做良配。莫辜负了八王爷的美意,更莫辜负了你自己。”说完,她回头浅浅一笑,清甜又凄婉。 孟昱看着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只觉胸中一恸。却是侧过头去,未置一语。像是和谁赌气一般。 一时静默无言。璀璨星河也觉隐秘。正走着,宋扬灵突然轻呼一声,蓦地停住了。众人皆诧异回头询问。孟昱低头一看,却是她的披帛遭风一吹,被树枝挂住了,正躬身要解,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身体便顿住了。慢慢收回手,眼见着两个宫人围上去。他渐渐抽身出来,行礼道:“宫室已近,末将不便久耽,就此告辞。” 宋扬灵自是不能挽留,只得派两个宫人相送。 ―――――― 第二日,蔺枚悠悠醒转,见身旁竟躺着湿身裸替的黛筠,惊惧不已。只叫人飞快地穿了衣裳,过勤政殿来,却是一句话也未留下。 曾巩薇是在早膳时听到这个消息的。 “陛下昨日幸了书阁的宫女,叫米黛筠。此人入宫数年,从前与二皇子交好。家中平平,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倒是薄有资产。今日一早陛下便去上朝了,尚未有其他安排。” 曾巩薇想了想,后宫确实不充盈。但蔺枚待宋扬灵一向好,况且宋扬灵孰知政事,蔺枚有倚靠于她。现在正是人事变动的档口,没必要此时得罪了宋扬灵生出枝节。便道:“且不去管她。看帝后小夫妻自己安排罢。” 宋扬灵的消息比曾巩薇还快一步。才刚起床,换衣的当儿,楚歌便婉转地将事情说了。她也是耸然一惊,没想到蔺枚对黛筠果真念念不忘,明知是蔺楠的旧人也舍不得放手。那倒也是一片真心了。再一想,昨夜孟昱称去过书阁,又突兀地送自己回宫,想来是撞见此事,怕自己过去见了刺心,才伸手阻拦。一时之间,又是感念,又有两份尴尬。 心思回转了半晌,倒未说话。 还是楚歌问了一句:“可要做些打点么?” 宋扬灵这才摇头:“不用了,且看陛下自己料理罢。”蔺枚既然放不开手,自会给黛筠一个名分。才人美人也好,修容妃嫔也罢,都是蔺枚的心意,她倒不是很在乎。 眼下要紧的是安定朝堂,既要给曾家以甜头来稳定人心,又不能让曾家趁势真的坐大,以成养虎之患。 ------------ 第89章 定鼎(五) 一早上,蔺枚都魂不守舍,坐在宝座上却几乎听不进去下面的群臣在说些什么。[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满脑子都是扬灵知道了这事可如何是好。他毫不怀疑宋扬灵一定会知道他临幸了黛筠之事。毕竟入内省要记录在册的。 若说是有名有份的妃子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一个宫女,还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宫女。扬灵本就知道自己从前对她有情,这一番又特地从后苑领到御前,看上去倒像自己蓄意良久,刻意谋划此事一样。 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好,等不及散朝,就借口身体不适,从殿上退了下来。本来想去勤政殿想想这事到底解决,又放心不下,到底是去了凤銮宫。 宋扬灵正叫人准备下午的饮宴,听见报说陛下到了,便出外迎候。 蔺枚偷眼打量了宋扬灵一番,见气色平和,丝毫没有愠怒之色。讪讪一笑,上前拉着宋扬灵的袖子,问:“忙什么?” “安排下午饮宴之事。陛下今日散朝怎么这么早?” “噢……”蔺枚托词道:“无事,就散得早些。” 宋扬灵明明看出蔺枚颇有些心神不宁,又言辞支吾,显是有心事,只当他是忧心下午宴请孟昱之事,便劝解道:“下午饮宴,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孟将军不是不时大局之人,况且他与陛下相识已久,又曾共举大事,必能体谅陛下苦衷。况且,昨夜……” “昨夜!”蔺枚耸然一惊,后退一步,将这两字重重重复了一番。心中只道宋扬灵要提起昨晚他与黛筠之事,急得冷汗差点出来。 宋扬灵打量了蔺枚一眼,奇道:“就是昨夜,孟将军来面圣,陛下不在勤政殿。” 蔺枚更为着急:“是,是,我出去了一下……不过,那个……”正支支吾吾间不知说甚么好:“我……我……”这下,冷汗倒真是急出来了。 宋扬灵见他奇怪,便不待他说完,径自道:“孟将军没见着陛下,倒是遇上了我。我劝解勉励了几句,孟将军并未不依不饶,相反还相当体谅,是以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蔺枚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反应出话里丝毫没有提及黛筠的意思,只觉骤然一松,不由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求书网Http://wWw.qiushu.cc/”又自觉心中有愧,格外想讨好宋扬灵,便道:“前几日我看库中有些上好的南珠,拿来给你做一顶珠冠。” “好端端的,做这些做什么?倒是太皇太后精神越来越差,陛下是否要恩舍祈福,以彰孝道?” “你说得有理,朕改日同朝臣商议。”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蔺枚见宋扬灵始终未曾心道扬灵也不提提起黛筠之事,心中更为松快,就像逃过一劫似的。他自是不敢主动提起,,就当做了场梦,如此最好。 说话间,已到正午时分,蔺枚陪宋扬灵一同去太皇太后处用了午膳,再午歇一回,便要去赴宴。 宴席上,孟昱果然并未不依不饶,虽也表现出了失落,但更多的是表忠心,一席话哄得蔺枚心花怒放,夸赞忠臣不已。 宴席毕,蔺枚便按照宋扬灵事前所授机宜,派人立时请曾巩贤入宫。宴席上的杯盘酒器尚未更换,只添了果菜,又成一席,迎接曾巩贤到来。 果然,曾巩贤一听要封指挥使的位置,喜不自胜,哪里还顾得上曾家插手三声六部的大局,心道自己若做了殿前司指挥使,将来有机会再战罗摩,那也将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了。 蔺枚早将宋扬灵嘱咐的话记得烂熟,给曾巩贤画了一张大饼,许诺他如何领兵,如何用人,即便这回请赏没用的人将来也必定要安排的,听得曾巩贤点头如捣蒜,山呼万岁不止,还一叠声保证:“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没齿难忘。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保陛下江山固若金汤。” 蔺枚也听得心热,道:“爱卿出自武将世家,一片忠心朕自了然于心”,更与曾巩贤连饮数杯。 宋扬灵因不放心,一早在偏殿候着,探听情况,此时见两人接连饮酒,担心误了事,便遣魏松上前提醒。 蔺枚这才想起还要给太后曾巩薇一个交代,才止了酒,要同曾巩贤一道去面见太后。曾巩贤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太后亦是明事理之人,一切都在臣身上。” 待曾巩薇听了原委,虽觉不妥,但奈何曾巩贤在旁一力为蔺枚说话,道:“既然米丞相那边死扣着不放,太后切莫为难了陛下。末将亦认为祁修文和施为二人资历不够,再历练几年未尝不是好事。” 蔺枚趁机道:“太后举荐的人必是好的,只是资历未够,过得两年,即便米丞相再反对,朕亦是要重用的。暂时搁置不过是堵悠悠众口罢了。” 曾巩薇只得作罢。 是日,宋扬灵便让蔺枚令中书省拟了诏书,次日交门下省审核,再由御笔钦批,事情便就成下来。 迁指挥使的圣旨到曾府,曾家二老才得知这一变化。彼时,曾纪武一脸得意,心道自己不声不响就成了武将中第一人,可算是扬眉吐气,挣足了脸,也堵一堵那些都说自己不如父亲的人的嘴。他憋了两天没说出这事,为的就是圣旨下降,也众人一个天大的惊喜。 曾家二老,尤其是曾巩薇的母亲秦国太夫人,尤为吃惊,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儿子用中书、三司的两个职位换来了这一个正使用。曾纪武接过圣旨,一家人叩谢皇恩浩荡,唯秦国太夫人脸色惊疑未定。 待传旨都知一走,曾夫人立时回头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曾巩贤仍是洋洋得意,一脸欢快说了前日陛下如何请他进攻赴宴,许诺要封他指挥使一职,不曾想今日圣旨就到了。 曾夫人立时问:“那孟昱呢?” “仍旧是副指挥使罢了。” 曾夫人尤觉不可思议,又道:“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么?” 曾巩贤这才道:“这个……说起来嘛,祁修文和施为暂时是动不了了。米丞相非得说他们资历不够,中书省不给拟诏。不过陛下说了,过二年一定起用……” 他话未完,曾夫人脸色已经大变,脱口而出:“皇后也未说话?!” “我同姐姐说过了,不急在这一时。” 曾夫人早是气得白了脸,怒极反笑:“你也不想想,他二人都是进士及第的身份,又在地方历练过,却不够资格入部。你一个从未上阵杀敌的武将,凭什么就够资格当殿前司指挥使?!” 话说得极其难听,曾巩贤立时就夸了脸,又不敢分辨,只低下头去,却是一脸不服气。 曾纪武知道夫人这是真的动了怒,连连解劝:“有话好好说。” 曾夫人怒到:“事已至此,还有和好说?再说能退了他这劳什子指挥使不成!”接着又对曾巩贤喝到:“你也不想想,那孟昱是何等劳苦功高,就凭你,去了军中,当了指挥使就能压他一头!他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会听你的?!我怕你这指挥使,做了也就是花架子一个。” “再则,中书省、三司省,那是我费了多少心力才找到安插的机会!你倒好,轻轻松松一句话,说算了就算了!什么不急在这一时,等二年,谁知道二年后会发生什么!” 起初曾巩贤被骂得不敢吭声,只低着头站在一旁。到底是不曾受过挫的大家公子,受不得气,还一句:“我告病还不成么!”便赌气走了。 曾夫人到底只这一个儿子,也自悔话说得急了些,虽不便自己立时去安慰,便叫儿媳妇跟上去看看。 待儿子儿媳离去,她才长叹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曾纪武和曾夫人过了大半辈子,知道她聪明好强,说不得,便岔开话题,道:“想不到米老儿竟在背后使绊子!” 曾夫人才道:“米丞相虽是只老狐狸,平日里却只是和稀泥,断不肯做此等得罪人的强硬举动。我猜他也是被蒙在鼓里。” “那就是陛下自己的主意了。我们递了那么多人名上去,却偏偏叫他把最重要的两个给截住了。”曾纪武的语气也颇惋惜。 曾夫人却摇摇头:“也不像陛下能做出的事。我从前时常进宫,虽不说是看着陛下长大,也了解甚深。他平和文弱,心思简单。几层有这样心计,既要从众人中找出最关键二人,还要利用贤儿眼高手低的心思,舍车保帅?” “那,找你的意思?” “从前便有传闻,说先帝身边的九品较书宋扬灵抵得过一个中书舍人,如今看来,倒真是智计无双!若不是她,陛下身边还有谁能有如此心机手段!” 曾纪武听了连连点头:“她现今是皇后,听闻帝后又和睦,自然有左右朝堂的权势了。只是,此事,就算了么?” “当然不能就此作罢!”曾夫人笑道:“她毕竟年轻,再聪明,又经历多少宦海风波?知晓几分人心难测?” ------------ 第90章 定鼎(六) 这日,宋扬灵同女官核对了这月所有宫人的月俸之后,信步至廊檐下,看院中精致。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春日迟迟,枝头新绿如翠。楚歌便亲去内室取了宋扬灵常用的软垫,请她坐下。 刚坐下不多久,便听见一阵靴袜响动,抬头便见蔺枚已换了家常衣服,带两个内侍过来。 宋扬灵便站起来,行了一礼:“恭迎陛下。” 蔺枚立时上前扶住:“无需多礼,”接着便兴冲冲地道:“事情果然顺利,中书省起草了恩赏的名帖,门下省已经通过,米丞相也一句多话都没有,今儿我已经御笔亲批。总算是都定了下来。” 宋扬灵听闻之后,笑了笑:“以一个正使的位置让曾家失掉合围之势,倒也不失为有利的一步。”说完,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晃了晃神。 “怎么突然不说话?”蔺枚笑着戳戳她的额头。 “我只是想起那日陛下同曾将军去与太后理论此事,太后不应该是个这么好打发的人才是。”她脑中电光火石般出现了蔺枚生母德妃苏如信去世的画面。当日,皇后何等手段心机,料准德妃向贤妃投诚,将计就计害死德妃又请以皇后之礼下葬,全蔺枚嫡子身份。打得贤妃毫无还手之力。这样心机卓绝的皇后,怎会看不清在中书、三司布下人远比一个指挥使重要得多? “越发愣神了。”蔺枚一手揽过宋扬灵的肩:“想什么呢?说给朕听听。” “噢……”,宋扬灵连声遮掩:“陛下尚未用膳罢?” 楚歌便在一旁道:“已经备好了。” “先用膳罢。”宋扬灵同蔺枚一道往偏厅走去。德妃之死背后的纠葛,宋扬灵并未向任何人说起。因为事涉太后,干系太大,而她手上并无任何真凭实据。她倒不担心怀疑蔺枚不相信她。而是忧心曾家势大,一旦说出陛下必是不肯善罢甘休。而蔺枚羽翼未丰,贸贸然咚曾家,动太后,只会引得朝局震荡。莫若暂且守住秘密。 用膳时,宋扬灵仍在想太后前后反差之事,不由问道:“那日同太后谈话时,你可觉得她言辞机锋,不是好相与的?” 蔺枚便道:“太后清醒,知轻重,自然不像曾将军一听指挥使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但是后来曾将军再三劝说,我又许以他年录用,她便动摇了。” “回思以往,太后治理后宫,颇有手段。[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即便贤妃那等受宠,还有皇子,太后亦不曾在威势上落过下风。我猜,太后身后必有高人指点。况且这人理当在宫外。” “为何在宫外?” “若在宫内,那日你们怎可能如此轻易劝服太后?” “既然是背后高人,如此重要,太后为何不干脆请进宫来助她谋事?” “那必是有一个不能常住宫中但又能时常进宫的身份了。其实不必猜,只要看看记录,谁时常进宫请安就是了。不过,我猜,”宋扬灵笑了笑道:“此人多半是太后的母亲。”还有些话宋扬灵未曾宣之于口,这样想来,计杀德妃的幕后之人多半也是这位“外祖”了。 ―――――― 自从被蔺枚临幸以后,米黛筠可谓是朝思暮想,就等哪日圣旨一下,自己立时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丝毫不怀疑蔺枚一定会册封她。 陛下本就对她有情,哪怕在娶了扬灵之后,这情意日渐稀薄,陛下也断不是薄情寡义不念旧的人。再则,扬灵又同自己有姊妹之情,定不会刻意为难。因此,无论从哪个方向猜,她都笃定此次必将成功。 奈何一等再等,却始终未曾等来旨意。莫说册封,就连遣人问候亦不曾。米黛筠满心寄望,就似那燃尽的炭一般,一寸寸凉了下来,终于跌进冰窟窿。再想起那夜,陛下嘴里分明叫的是扬灵的名字。 从前听人说帝后和睦,她心里着实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陛下对自己当真是再无半分垂怜。以前她在蔺楠、蔺枚之间游走时,饱受欢爱,几曾想过有朝一日蔺枚的满腔情意竟会移到扬灵身上!那时,他分明对她一点也不在意的。 书阁诸人皆知陛下曾幸米黛筠,却不见加恩圣旨,便知陛下不过一时兴起,并未认真。都自觉白赔了小心,有些尖酸的便以此取笑。米黛筠何曾受过这般气?日子越发难捱。 不想,一日,突然有慈坤宫的人来书阁,点名要见米黛筠。 米黛筠惊得圆睁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太后!要见奴婢?”她紧张得扯了扯衣角,又扶了扶鬓发,大着胆子问一句:“姐姐,可知道是何事情么?” 来的宫女到和气:“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何,但你不用担心。太后最是体下,叫你去比不是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 “母亲,真要这么做?”曾巩薇面上颇有些不愿意的神气,又回头吩咐小宫女一句:“你叫人去瞧瞧,公主出去有一阵了。今日风大,叫她逛逛就回来罢。” 小宫女领命去了。 曾巩薇接着道:“我自己也是从那条路上过来的,三宫六院的,看起来繁华,却最是叫人焦心。难得当今陛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们何苦做这样事情?” 曾夫人压低了声音,不满道:“你毕竟也是太后,怎能说出这般不知大义的话?后宫妃嫔岂能同寻常女眷的争风吃醋比较?皇后乃一国之母,有封地有臣属,及至妃嫔,亦是有品有阶,怎能视为普通妻妾关系?要当皇后,自然得有非同寻常的度量。后宫充盈是为天家计,也是为天下计。你从前做皇后时,我便劝过你。到如今还说这些小肚鸡肠的话。再则,后宫若无人,皇后岂不闲了些?一门心思都用到朝政上了。” 曾巩薇有些不乐意,也有些下不来台,端起茶盏,假作喝茶,遮了半张脸。 曾夫人知道话又说得急了些。到这把年纪,还要桩桩件件为儿女们考量谋划,她不是不疲累的。偏偏她出的一子二女,每一个像她的,都不省心。 “不过,你说的倒也不是全不在理。”曾夫人接着又道:“女子心思,大多过于纤巧自伤,只争一时情长荣宠,难见大义全局。便是当今皇后有度量,不囿于争宠情思,但妃嫔们,可保不住性情。如此一来,后宫必定生事,帝后之间才会有嫌隙。到底皇权是在陛下手中,但凡他不偏听偏信于皇后,你我便有机会。” 正说话间,有宫女来报:“太后,太夫人,宫女米黛筠到了。” “传她进来。”曾巩薇端正身子,破见威仪。 曾夫人在旁一见,这才心事稍展。这个长女心思虽不够细腻,气派还是足的。 米黛筠战战兢兢地进来,倒身下拜行了大礼。 曾巩薇笑着说了免礼,叫她站在下面答话。 米黛筠心中虽是极度好奇,却不敢四处打量张望,甚至不敢抬头看太后一眼。她从前不是这般性格。大约经过宫变,在后苑遭受挫磨,又遇上蔺枚不闻不问,导致灰心不已,再不复从前那般飞扬灵动。 “哀家看你甚是面熟,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米黛筠这才抬头,面上仍遮不住紧张之色,半晌才说:“奴婢从前在季英阁当差,见过太后。” “噢,是了。我说是见过的。季英阁的宫女都是千挑万选的,看你便知。”曾巩薇见米黛筠面上虽有惶恐之色,姿容却甚是不俗。长挑身材,瓜子脸,一双眼睛随时带着笑一般,直如春日阳光,明媚又不乏娇艳。 米黛筠赶紧谦道:“太后夸奖,奴婢惶恐。”她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实在不知今日太后宣她来到底所为何事。 曾巩薇笑笑,话锋一转,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问问近日陛下看书情况。” 蔺枚多日未曾来书阁,米黛筠怎会知晓读书情况。不过捡着好听的随便说几句。 曾巩薇本来也意不在此,并不追问深究。末了,叫人赏把钱,便让她回去了。 米黛筠领了赏钱,心中仍是惴惴。却忍不住幻想,莫非此趟是跟上次临幸有关?难道终究是要有名分了?越想越觉得有理,如果真要册封,自然得太后先过目才是。想到此,双颊一红,又暗自懊恼方才太木了些,不知可给太后留下好印象不曾? ―――――― 封赏之后,蔺枚又办了几桩事情,觉得颇为顺手,便道一切正步上正轨。 一日,他与宋扬灵一道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本是闲话家常,不料太后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他临幸米黛筠一事,道:“后宫寥寥无人,哀家日夜悬心。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开枝散叶是一等一的大事。依哀家看来,既然临幸了,还是给个名分,也算充盈后宫了。母后,您说是不是?”她头一转,问起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身子不好,自然以皇嗣为重,连连点头:“这后宫里,人实在太少。” 曾巩薇便接话道:“哀家想着,莫若再挑选些才德兼备的女子入宫,皇后觉得如何?” 宋扬灵扫了曾巩薇一眼,倒是心平气和道:“充盈后宫本是臣妾的职责,如今要母后提点,是臣妾失职。母后所见,自是正理。臣妾亦早有此意,前两日已在打点。” “如此,哀家就放心了。”曾巩薇满意一笑。 倒是蔺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可置信,只盯着宋扬灵的脸瞧。 ------------ 第91章 定鼎(七) 从慈坤宫出来,蔺枚本是要去勤政殿看折子,但担心宋扬灵因为方才太后扩充后宫的提议不乐,特意陪伴她回凤銮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他也不在意旁人目光,牵着宋扬灵的手,并肩而行。 往日里蔺枚一贯温存小心,宋扬灵并未察觉出异样,只道:“册封黛筠一事,还请陛下做主。” 蔺枚正为此事不自在,听宋扬灵如此说,先不提位份,只忙着解释:“那晚,朕实在是喝了太多酒,也不知怎的,我……本来没想那么做的。” 宋扬灵本就丝毫不醋,亦未曾想到蔺枚会担心她吃醋,因此甚是不解:“陛下如何做此言?像是我为此介怀似的。” “你难道丝毫不在意?”蔺枚见宋扬灵一派坦然,真像是全不介意的模样,他倒难受了。 “三宫六院乃周礼所记,我自当遵从。” 蔺枚只觉满腔绵软情意撞在一堵冷冰冰的墙上,赌气道:“那就封她做修容,赐怀阳宫。” 修容是九嫔之一。一来就封这个位置,是盛宠。宋扬灵只道蔺枚对黛筠旧情难忘,因此并不反对,恭声道好。 蔺枚心中更气,故意刺了一句:“怀阳宫离勤政殿近,往来方便。” “是,我吩咐人这两日便收拾出来。”宋扬灵仍是面不改色。 蔺枚恨得牙根痒痒,半晌哼了一声,一甩衣袖,放开宋扬灵的手,故意拉开距离走至一旁。没走两步,忍不住偷眼看了宋扬灵一回。宫女内侍簇拥之下,犹如众星捧月,更衬得她一枝独秀,眉目之中似有清辉闪耀。这一眼不由看得呆了。 ―――――― 自从八王爷说要帮孟昱说媒以后,着实了解了好几户人家――多事京里达官显贵家的小姐。[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今日有空特来孟府,要同孟昱好好说道说道。 罗摩安分了这好一段日子,边境再无战事,京城比之以往更为繁盛。南来北往的客商川流不息。孟福在御姐西侧的芳里巷,巷子门口都围满了挑担的货郎,还有卖花磨镜的商贩。 八王爷到,自然走正门。不料孟昱却恰好不在府中,孟昂出来待客。迎八王爷至梦坡斋正厅,上了茶点之后,又吩咐人方桌备肴馔。 孟昂便向八王爷道:“大哥他这些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几日不曾归家。所幸今日早晨管家因有事去讨口信,带话说会回来吃饭。王爷难得来,定要用过饭再走。” 八王爷哈哈笑道:“好,扰你半日。”继而又道:“昨日许逸之来给我荐玩意儿,我看他手上一柄象牙折扇的扇面甚是好看,他说是你的手笔。本王都不曾得着你的画,他倒有了。” 孟昂笑着说:“雕虫小技,王爷要是喜欢,改日静下心来好好画一幅。” “那可一言为定。我听了好些人说了,现在你的字画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物件。” “王爷诗酒风流,正好指点一二。”孟昂笑道。他业已成年,向来不喜读书,却在诗词字画上颇有天赋。孟昱从前虽然不喜他不务正业,后来看开,便延请名师教导。孟昂现在俨然名士做派。 喝了一回茶,孟昂便陪着八王爷在自家院子里逛了一回。到黄昏时,便有小厮来报,说将军已经回府。 孟昱不及换家常衣服,便赶来见八王爷,远远就道:“有劳王爷久等。” 八王爷笑道:“不等这一遭,也换不来孟昂的扇面。” 孟昱看了孟昂一眼,笑道:“王爷赏脸,他小孩子就当真了。” “孟昂可不小了,我在他这年纪已经成亲。说起来你们兄弟俩,可真够叫人操心的。今日来,便要说说我这些日子的成果。定远伯家,崔尚书家,李侍郎家,都有适龄待嫁的小姐。尤其是李侍郎的妹妹,听闻才貌双全,在京中颇有些名气。” 孟昂不禁笑到:“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如何做到传出名气的?” 八王爷也笑了:“李家小姐嘛,我夫人见过,才貌都是一等一的。至于说这名气,便是李侍郎有段心事。他原本家境清贫,进士及第之后,拜在安信侯门下,才暴发的,在侍郎位置上也干了好些年了。因为有这么个才貌过人的妹妹,便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安心要结一门好亲。” 孟昂不禁嗤了一声:“进士及第,却是这般……” 孟昱瞪了他一眼。孟昂这才把后面的批评之语咽了回去。 八王爷知道他什么意思,笑笑:“不过说也奇怪,李侍郎存着这等心思,遇上后宫采选,却未上赶着将他妹妹送去。” 说到后宫采选,孟昱不禁面上一滞。采选是必然之事,然而想起日后宋扬灵要在三宫六院中平衡各方,不禁有些心疼,叹道:“到底是自家妹妹,不舍得往高墙里送罢。” 八王爷且不闲聊,只问:“你到底觉得如何?是对这李家小姐有意么?” “这……”孟昱一时语塞,苦笑一下,才道:“王爷容我再想想。” “得上心地想,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拖不得!” 正闲聊着准备去入席,孟昱的一个幕僚却行色匆匆地赶了来。见礼之后,也顾不上八王爷在场,附在孟昱耳边便说了几句话。一时孟昱的脸色亦为之一变。 八王爷知道必是朝堂之事,他因不问政事,自然不开口询问,于是对孟昱说:“你有事先去处理,孟昂陪我就行。” 孟昱勉强一笑,道:“不瞒王爷,朝上有人参了我,但现在还不知是何罪名。反正瞎猜也无益,我自问并无任何逾矩之事,不妨事,我们且一同去饮酒。” 八王爷惊道:“眼下自是去打听消息为要,还同我饮什么酒!你没这心情,我也替你悬心。酒就不喝了,我先告辞。” 孟昱坚持留八王爷用饭,奈何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八王爷一走,孟昱只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去书房与幕僚商讨此事。他其实并不十分担忧,任武将多年,虽不是事事都照足规矩,但到底不曾做过太出格的事情,心中无鬼,自然不愧。只是朝堂凶险,怕就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 第二日一早,孟昱迫不及待梳洗了便去上朝。辅出门,却见大理寺的人早提着灯笼等在门外。一见他出来,有人趋前拱手道:“孟将军,实在不好意思,我桩案子还请同我们走一趟。” 孟昱不知事情竟发展得这样快。昨夜刚得到消息,有人参奏,今日一早大理寺的人就已经上门。看来陛下已经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能让陛下如此快速地做出反应,还丝毫不顾念他的军功? 他不是骄横之人,心中虽然满是猜疑,又颇不满,却神色坦然道:“好。” 倒是他身后的随从一时阵脚大乱,人人惶恐。 ------------ 第92章 定鼎(八) “怎么能这时候让大理寺的人带走孟昱!”宋扬灵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怒意:“曾巩贤刚去殿前司,势必安插人手,整肃势力,此刻调走孟昱,岂不白白给曾巩贤坐大的机会?” 蔺枚也甚是恼怒:“你担心曾巩贤坐大,为何不担心孟昱亦会坐大?罗摩国库,兹事体大,他都敢隐瞒不报,还有何事他不敢做!” 原来当日孟昱奉命征战罗摩,最后一役与罗摩大军狭路相逢。[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罗摩人游牧草原,居无定所。那一仗恰好在罗摩王驻扎之地,算得临时王都所在。孟昱曾率军奇袭获胜,后来又在李长景救援之下,大破罗摩。 大获全胜之后,俘虏罗摩士兵数千,也缴获了不少战利品,以马匹为主,然而并未有太多金银之物。 当时便有流言,罗摩王所在之地,怎会毫无金银。 近日更有人说三道四,称罗摩王的国库是被孟昱在奇袭之中盗走了。前日,有密报上奏,指孟昱瞒报财物,贪污巨款。随奏折一道附上的还有两份证词,一份来自被俘虏的罗摩将领,称国中确有宝库。还有一份来自业已解甲归田的孟昱麾下士兵,自称曾搬运金银。 蔺枚读完,震怒不已,将那两份证词当做确凿证据,立即着大理寺处理。 待宋扬灵得知,事情已难以挽回。 二人对此事态度截然不同。 蔺枚心思简单。一来见那证词有理有据,二来对贪腐恨之入骨,是以丝毫不顾念以往同孟昱的情分,亦不顾念孟昱的从龙之功。 宋扬灵想得却多得多。这个时候,爆出这样一桩事情,若说背后没有人主使,那也太过巧合。 士兵冲锋陷阵,刀头舔血,私分战利品古已有之。莫说孟昱麾下,便是李长景、曾纪武,乃至从前先帝领兵时怕是都行过此事。而至于国库一说,则见仁见智。罗摩贫穷,一遇天灾只靠抢掠为生,若有充盈国库,何至于此? 宋扬灵当然觉得蔺枚太过冲动,因此毫不退让:“即便你怀疑孟昱,但现在却不是动他的时机。皇权未稳,朝堂未定,怎能先剪自己羽翼!” 蔺枚大怒:“他一个贪赃枉法的将领,称何羽翼?朕坐拥天下,又何需羽翼!一切事由依照法度裁处便是。” 宋扬灵气得面色发白,不禁冷哼一声。蔺枚此想法实在太过天真,权力场中,哪来的绝对听命?一举一动都是博弈。道:“陛下既如此看重法度,又怎可仅凭两份证词便坐实罪名?作证之人何在?物证又何在?” 这两句问得蔺枚无法反驳。他急怒攻心,又不愿自认冒失,一转身,拂袖而去。 满殿的宫人听见帝后争执,皆静默不敢语。 魏松本是跟蔺枚的内侍,见此场面急得不得了,心中直叹扬灵怎这般咄咄相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眼见陛下离去,他又不得不跟着,临走时,只无奈又懊恼地冲宋扬灵使个眼色。 蔺枚并无别处可去,怒气冲冲回了勤政殿。雨成田在一旁冷眼看陛下满腹怒气无人可解,心道反正米修容的分位已定,不过尚未住进怀阳宫而已,此时若将她请来,说不定能博得陛下欢心。 因此趁人不备,一个人偷偷溜出勤政殿,往米黛筠暂住的体仁院飞奔而去。 大中午的,蔺枚面对满桌山珍海味,头疼得挥挥手,未动一箸,便叫撤下了。 魏松正自焦急,又不知如何劝慰,忽而听见有内侍进来报说:“米修容求见。”他一愣,不由自主望向陛下。蔺枚也愣了下,迟疑一回才道:“传。” 米黛筠便一步三摇地进来了。正是早春时节,她批了一领镶白狐狸大毛的披风。进来之后,顺手除下,里面穿得却少。是一身锦背纱裙,倒是裹了一条八搭晕锦披帛,衬出细长脖颈,越发显得冰肌玉骨,惹人怜爱。 蔺枚的气倒消了些,关切一句:“穿得这样单薄。”再看一眼,见她身后跟了好些宫女,有一人怀里抱了琵琶,还有一人拿了一副棋。 黛筠行了一礼,道:“今日天气好,穿得少些。出来有风,又懒待换衣裳,便裹了披风。” 蔺枚便招手叫她来自己身侧坐下。又问:“带这些人来?” “陪陛下解解闷。陛下不知道,云燕的琵琶弹得极好,琵琶声里,我们下棋,可好?” 从前蔺枚时常与米黛筠对弈,听她提起,想起过往,心思便柔软下来,笑道:“甚好。” 黛筠喜不自胜,娇俏一笑,故意道:“输了可是要罚的。” “你想罚什么?” 米黛筠便叫雨成田:“拿一坛羔羊酒来。” 雨成田趋前笑道:“陛下中午吃得少,要不要备些吃的?” 米黛筠捡着蔺枚素日爱吃之物点了一串名字。蔺枚笑笑着看米黛筠打点。 雨成田便出去准备了。 一下午,琵琶声声,米黛筠陪着蔺枚下棋饮酒。轻笑声不时传出正殿。到夕阳西下,二人皆是熏熏然了。 是夜,蔺枚自是不放米黛筠走的了。她曲尽温柔,只为博蔺枚欢心。 ―――――― 孟昱被调查一事震动朝野,蔺枚更在金殿上大声训斥贪腐流毒,败坏朝纲。是以,群臣皆知陛下深恶贪腐。 次日,工部侍郎祁修文上《长治久安疏》,痛陈吏治*,贪赃枉法之害。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章,词锋犀利,条理分明。其时,既然有不少人看出陛下深恶贪腐,自然不乏上书言事的投机文章。然而,唯有祁修文这一篇有理有据,又辞藻斐然,自然脱颖而出。 文章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所言之事切中蔺枚心事。他读罢大喜,下令群臣阅读,更派人即刻抄送全国二十州。 后来又召见祁修文,详谈了一下午。也不知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祁修文告退以后,蔺枚面色喜悦,对就在近旁的魏松道:“此人乃良才。”遂决定依照太后之前所请,擢升祁修文为中书舍人。 魏松虽不通政事,却也知道之前宋扬灵曾拦过他的升迁,于是立即着人禀报皇后。 宋扬灵得知此事,大惊失色。虽然数日前同蔺枚有所争执,至今未和好。但孟昱已然遭查,若再让祁修文上位,那么己方在朝中势力可谓节节败退。眼下绝不是再同蔺枚置气的时候,心中虽是百般不耐,也只得压下,叫人带了些蔺枚爱吃之物,便朝勤政殿走来。 ―――――― 蔺枚听到内侍报说皇后到,吃惊了一番。虽然仍为孟昱之事生气,但自己到底是丈夫,是男子,怎能认真同女子置气。因此走至殿外,亲自接了宋扬灵入殿。 宋扬灵见蔺枚态度亲和,心中之气也去了几分。但思及再为孟昱求情不便,而祁修文又正得帝心,直言攻击也不便。况且遮头陛下刚说要升官,自己便急吼吼跑来阻拦,勤政殿的消息如何走漏的?倒叫陛下猜疑,惹人话柄。 因此丝毫不提朝堂之事,只笑着说:“前两日户部已经送了两个女娘进宫,我一一见过,模样、性情都好,听言谈也都是读书识字的。我叫人暂且安置在体仁院,陛下得空了去见见,或者改日我置酒席,请了太皇太后、太后、黛筠,一同来,阖家乐一日,陛下认为如何?” 蔺枚对于采选一事本就不上心,便道:“随你安排罢。”说完,走至宋扬灵身侧,忽然挨着她坐下,温言道:“你知道我对于女色素来不看重,三宫六院只是古礼,必须得要遵从。”说着,还伸手帮宋扬灵整了整鬓发,又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不素来大度,不在意这些。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否对我并无……”蔺枚自嘲一笑,坦然道“情意。” 宋扬灵心中一惊,正要辩解。 蔺枚却含笑止住了她:“不过我们相识日久,从前你就是个冷冰冰的性子。我想,大约你幼时遭遇变故,进宫求生,自是有诸多不易。尽管你不在意,我仍是要告诉你,采选来的女子,既然进了宫,便是缘分,我自不会薄待她们。但,唯有你,是一国之母,是朕的妻子。这一世,我总要尽心尽力爱护你,让你无忧无虑。” 几句恳切之语,比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动人心魄得多。宋扬灵不防备,一时竟红了眼眶。心中又是触动,又是愧疚,望着蔺枚的目光不由柔软了许多。一时百感交集,蔺枚不同于先帝,柔和良善,在这宫廷之中,算得真正无辜之人。 无辜,却不能置身事外。 宋扬灵侧身擦了擦眼眶,又一笑:“陛下情重,扬灵感怀。”唏嘘归唏嘘,此行的目的却不能荒废。她转过话头,道:“听闻有一篇《长治久安疏》,陛下甚是喜欢,我能否拜读?” 蔺枚哈哈一笑:“真是好文章,你看了也必定感佩。”说着,便走到书案便,翻出来,递给宋扬灵:“朕这几日读了好几遍,还下令所有官员都要读。” 宋扬灵笑着接过,低头便读。 蔺枚又道:“近日不断有朝臣上表,痛陈贪腐,我觉得此风甚好。只要根除贪腐,人人洁身自好,一定政治清明,海清河晏。” 宋扬灵听着,并未接话。她心中深知,群臣上表,不过是见着孟昱一事,知晓陛下心中好恶,投机而已。然而见蔺枚为此欢欣鼓舞,倒不忍说出事实,令他失望。 她其实早看过这份奏疏,此刻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份奏疏固然是好,痛陈贪腐之害,字字珠玑;又条陈了防治之法,调理分明。然而疏中所举实例尽是前朝奸臣,丝毫无涉当朝弊病。防治之法看上去有理有据,却是人人知道的道理,然而实难推行。好看归好看,却是虚空中的海市蜃楼。写这样文章的人,固然有才干,却也是沽名钓誉之徒。 她刚将奏疏放下,蔺枚便凑上来问:“如何?” 见他满脸期望,倒不好直言批评,只说:“果然文采斐然。”她观蔺枚表情,暗自思忖陛下一来蔺枚不喜争权夺利之论,二来又是真心看重这祁修文,自己刚与陛下起过争执,好容易时过境迁,若再用党派之论攻击祁修文,只怕适得其反。 于是收起早已准备好的批评劝慰之语,只说:“这次采选宫女之事好像就是这祁大人督办的,办事亦是妥当。” 蔺枚便兴冲冲道:“朕已下令要调他去中书省,任中书舍人。” 宋扬灵故作惊讶:“啊?” “怎么了?” 宋扬灵略有惋惜:“户部多涉钱财之事,这祁大人如此清廉,留在户部定能正其风气。”未免蔺枚多心,她立即又道:“不过陛下觉得他去中书省合适,也自有陛下的道理。” 蔺枚沉思一回,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朕再想想。” 宋扬灵又在勤政殿盘桓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凤銮宫。走至外面时,将魏松叫了来,低声嘱咐他:“米丞相向来笼络你,这回你给他做个人情。说陛下见完祁修文后,夸他是宰相之才。” 方才陛下说的明明只是良才,改成宰相之才,无疑是要引起米丞相的忌惮之意。魏松担心米丞相不愿惹事,便道:“米丞相他可是沉得住气得很。” 宋扬灵轻声道:“御口亲夸的宰相之才,又要调入中书省,他再沉得住气也不会拿自己的相位做赌注。” 魏松这才点头称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孟将军?” 宋扬灵略微停顿,似思索了一番,才沉声道:“我自有打算。” ------------ 第93章 定鼎(九) 天色正暗,一众文武官员鱼贯进了文德殿,分两班列好。[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人人手执笏板,神情恭肃。到卯时,不见陛下出来。未几,米丞相、三司使赵沉远,在入内省都都知王继恩的带领下入内殿觐见。 这便是要开小会了。开小会时只有丞相宰辅,或者其他重臣入内面圣。从前还有枢密使亦会参与。但蔺常在位时,为削曾家势力,曾整改枢密院。自那以后,枢密使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够资格参加小会。宋扬灵曾同蔺枚商议,是否由殿前司指挥使取代。但后来指挥使一职由曾巩贤得到,宋扬灵便再不提起此事。 不多时,王继恩出来,又传唤了大理寺卿陈慕庭入内殿。 曾巩贤不由侧头去瞧,心中暗暗盘算近日未曾听说有大案,需面圣的恐怕只有孟昱那桩事情了。他身后站的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指挥使李忠。下意识便扭头过去同李忠低语了几句,猜测大理寺的办案进度。不妨早被殿上司仪值班镇殿将军发现,走过来,当众纠正了一番。 一时人人侧目。曾巩贤讨了个大没趣,闭嘴不谈了。 今日小会开得格外长,到辰时还不见出来。文德殿上群臣便自行散去,在宫里用了早膳,再各自回衙门办公。 曾巩贤一日里都放不下心,到中午时分想起曾在定远伯家赴席时见过大理寺少卿赵正一面,便叫心腹小厮拿了名帖请定远伯、赵正一同来家中饮宴。 好容易捱到回家时刻,叫人牵了马,拿了衣裳便往家赶。待他这头准备停当,那头定远伯和赵正也都到了。 歌妓唱了一回,又劝了一回酒,席上氛围逐渐热络。曾巩贤请来陪客的几个门客围着定远伯,又是品评京中女色,又是谈论歌舞说笑话,逗得定远伯开怀不已。 曾巩贤则在一旁与赵正悄声说起孟昱之案。 赵正是大理寺少卿,从五品,比之曾巩贤低了很多。虽文臣武将有别,曾巩贤也管不到他头上,他还是格外卖面子。再则曾巩贤所问,不过打听消息而已,反正已经上报陛下,也不是什么机密。便一五一十说将出来。 “唉,也是桩无头公案。本来只有两份证词,提了证人来问话。岂料作证的那个士兵当庭翻供,说搬运金银确有其事,却是抢夺的罗摩士兵身上携带之金银,至于什么国库,实在未曾见过。(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而那罗摩将领,倒是一口咬定了国库存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国库所在之地都说了好几个地方。” 曾巩贤听了也连连摇头,故意试探道:“孟将军怕是蒙冤的罢?” “其实,这事根本不难查,要真有国库,真有金银无数,上孟将军家一搜不就完了?偏偏什么都没搜出来。我看,过不了两日,孟将军便可回家。” 曾巩贤听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当日她母亲怎会设了个如此漏洞百出的计策! 一待酒席完毕,也顾不上夜深,立时去找他母亲详谈。 曾夫人本欲睡下,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披衣而起,来至外间。 曾巩贤一见他母亲,立时上前,急匆匆道:“大理寺那边出了结果了,定不了罪,孟昱可能过两日便可归家。” “我当有甚了不得的大事,半夜的。你也太沉不住气。本就是无中生有的案子,定不了罪也是应当。”曾夫人倒不介意。 “那,母亲,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夜已深,接下来自然是去歇息了。你一身的酒味,还不赶紧回去!”曾夫人说完,便令人掌灯送曾巩贤回屋。 曾巩贤实在不知他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满脸不情愿,仍是只得先行回去。 ―――――― 宋扬灵其实比蔺枚知道得还早些。待蔺枚同她说了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她倒没表现出得理不饶人的态度,只说:“上奏弹劾本是好事,但好好的言路却成了攻击同侪的手段。这些朝臣,太辜负陛下的信任!” 蔺枚本就很不好意思,一口黑锅正需要人背,听宋扬灵如此提起,亦是义愤填膺:“都是田齐那老儿!也不调查清楚便来朕这里诬告!”田齐是枢密使,与曾纪武是旧交。 ―――――― 第二日早朝,蔺枚特意来了外殿,叫王继恩宣孟昱上朝,当着众多文武大臣的面宣布其无罪,又勉励一回,着仍旧回原职当差。 孟昱这些日子虽是被大理寺带走调查,但是并未下狱,而是住在大理寺署衙内,也有人伺候起居。因此神情并不委顿。他没穿铠甲,着一身藏蓝圆领长袍,英武之中又见儒雅。他行礼叩谢皇恩,不卑不亢,倒是风采依然。 蔺枚安抚一番,话锋一转,沉声道:“上疏弹劾本是为了吏治清明。朕不姑息任何人贪赃枉法,但也绝不容忍任何人以此为攻击手段,造谣污蔑!”他一侧脸,望向田齐,喝到:“田齐,你知罪否?” 孟昱是堂堂殿前司副指挥使,又深得帝心,要弹劾他自是不易。因此此次弹劾,田齐早已抱了鱼死网破之心,以真名具本。朝中上下都已知晓是他所为。之前孟昱遭查,群臣便夸田齐直言敢谏,忠勇可表。 如今,弹劾不成,田齐又遭陛下问罪。此前争相夸奖的却是无一人出面求情。 田齐上前一步,双手一拱,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臣遭小人蒙蔽,冤屈了孟将军,是臣之过,在此向孟将军致歉,亦向陛下请罪。” 蔺枚正待说话,不料田齐突然昂首道:“但臣还有一言。按制,将领的近身护卫营三年一轮换,请问将军,你的护卫营多久未换?” 田齐问得急,孟昱微微一愣,低声道:“已过三年。” 朝上一时哗然。 田齐步步紧逼:“护卫营有数百人,环卫皇城。你笼络下属,是何居心?!” 孟昱领禁军,负责皇城安危,最致命的便是“居心”这一问题。 孟昱反应倒快,心知三年未换护卫营是躲不开的罪名,毫不辩解,立时请罪:“逾期未换,是末将之过。但是此等事情向来由军中秘书郎负责,末将亦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已过期限。” 田齐冷哼一声,道:“殿前司当有领军记录。孟将军不换护卫营,家中也必有书信为证。孟将军知或不知,一查便知。” 这一步才是田齐和曾夫人设定的杀机。他们虽未进过孟府,但料定孟昱必有书信记载此事。因此以瞒报为引,设计搜查孟府,为的就是找出这些书信。 不料,陈慕庭突然出列,启奏道:“微臣搜查之时,未免遗漏,曾细细看过孟将军的书信往来。确实有一封与此事相关,信件尚在大理寺衙门。臣记得其间内容是斥责秘书郎延误军机。微臣当时不明白意思,今日听田大人如此说,想来便是关于此事了。” 田齐一听,大为诧异。他是一早知晓了孟昱此次逾期,才设下连环计,不想孟昱竟早有防备。但他沉浮宦海多年,何等老辣机变,尽管情势急转直下,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迅速找到孟昱弱点,再次攻击:“陛下,孟昱徇私舞弊,弃下属于不顾,有违人伦,理当处罚。” 孟昱再次开口:“末将被带走调查那日,本是要上朝禀报此事,奏疏已经拟好。末将今日亦随身带来。” 蔺枚便示意王继恩取来。 孟昱从怀里掏出书札,递给王继恩。王继恩又双手恭敬呈给蔺枚。 他接来一看,果然是请罪文字。孟昱虽然陈明事情由秘书郎负责,但他身为将领,亦有失察之处,自请惩处。蔺枚便道:“好了,无须再争辩。”说着将奏疏顺手递给王继恩收好,接着道:“田齐造谣污蔑,居心叵测。孟昱逾期未换护卫营亦是事实。交由刑部、大理寺、兵部合议。” 田齐还想再说什么,蔺枚却再无耐心,吩咐退朝,便回了后宫。 孟昱掸掸衣角,信步外出。他不太担心合议的结果。观方才陛下脸色,估计只是想小惩大诫而已。但田齐,却是证据确凿的造谣污蔑,只怕这枢密使的位置都坐不牢了。 幸而那日,他早有准备。 早在他得到消息说大理寺正在调查自己之时,趁那晚早已布置好今日一切。他的护卫营,他当然知晓更换之期,思来想去,只有这一条是大罪。当夜便制定后招,故意留下一封斥责书信,又连夜赶写一篇请罪奏疏。 没想到却是劳什子瞒报国库赃物一事。他没做过,便安心在大理寺待了些时日。还道奏疏、书信都白写了。原来田齐竟是将埋伏埋在今日。 刚出殿外,一些武将便簇拥过来。大家都是曾抢过战利品的战将,也干过逾期未换人的事情,因此格外同仇敌忾,都道:“枢密院都叫先帝给废了,田齐那老儿还在朝上生事!” 孟昱笑笑,只说:“田大人久在朝中,不知将士艰辛。”一群人便相约着同去用早膳,还有人说孟将军洗脱罪名,要为之庆贺。 蔺桢站在东升楼上,看着文武百官从文德殿退出。人群中有一个藏蓝色的背影,身形挺拔,不知面目是否还如同往日? ------------ 第94章 定鼎(十) 刑部、大理寺、兵部合议之后,写了奏章陈明结果。[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蔺枚看过一遍,见是提议将田齐与孟昱分别降级处理。他朱笔一挥,改作罢田齐枢密使,孟昱降两级。 这一番风波到最后,曾家失了一个枢密使,孟昱降低两级,各有所失。认真比起来,曾家倒是损失更大。 孟昱降职以后,因为曾巩贤有心排挤,以他级别低为由,很多会议不要他参加。孟昱骤然间空闲下来。 那日,八王爷来孟府找孟昂去寸心馆听曲。得知孟昱亦在府中,便死拉活拉要他一同去。 孟昱坚决不肯。 八王爷望着他一脸严肃正经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是不是想歪了?寸心馆的浅酒小姐虽然是歌妓,但艳名远播,一掷千金也未必能成为入幕之宾。我们此去,当真只是听曲。” 孟昱见自己心事被点破,颇为尴尬。一个男人,到不好扭扭捏捏的,便与他们一道去了。 到得寸心馆,见是一座青瓦小院。大门外还有些流连逡巡之人,皆是鲜衣怒马的青年公子。但门房甚是严格,将好几位公子的诗词都退了出来。无一人得进。 偏偏孟昂一报了名字,也无人叫叫他们写诗作词,立马出来两个青衣小厮将他们迎将进去。 孟昱瞬间明白。孟昂必是旧客,还是颇有交情的旧客,这寸心馆的人才如此客气。因此心中甚为不喜。孟昂不喜读书也就罢了,竟流连烟花还流连出青楼薄幸名了。回头就瞪了孟昂一眼,像是在说看回家如何收拾你。 孟昂被瞪得心惊肉跳,躲在后面又瞪了八王爷一眼。都怪八王爷,他听闻京中有一位浅酒小姐正当红,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自己和寸心馆有交情,便非得叫他领着去听一遭。去就去罢,还把自家大哥这冷面雷神也带了来。 孟昂赶紧走到孟昱身边,小声解释:“之前浅酒小姐拿了名帖向我求画,我才来过一遭。画了一幅画赠寸心馆。今日实在是第二遭。” 孟昱见孟昂忙于解释的模样,到觉得好笑。却紧抿嘴唇不说话,吓得孟昂像见了猫的老鼠。 那寸心馆的人因感念孟昂赠画之情,招待得格外尽心。浅酒亦亲自出来劝了一回酒。孟昱打眼一瞧,果然是绝色佳人,只不知如何沦落至此,倒是令人唏嘘。 他多年来忙于军政,对这些莺莺燕燕的歌舞从来不感兴趣。听浅酒唱了一回,虽然也是莺声婉转若天籁,但听了一阵也就腻了。待浅酒一曲毕,休息时节,他借口净手走出去透口气。 这所院落不大,倒是雅致得很。几处题匾,应是出自名家之手。院中栽了不少梨树,正值春日,一树树梨花仿若飞雪。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他信步走了一回,看见两个才总角的小女孩正在学唱歌,咿咿呀呀的,都是他未曾听过的曲子。歌词甚是缠绵。他听得没意思,转身正要走,忽然听见其中一个改唱了一首甚是苍凉古朴的歌,有一句是这样唱的:“铜钱万贯知不了磁州一县。” ―――――― “你听清楚了,当真是这样唱的?”宋扬灵坐在帘后,眉头微蹙,似在思考什么。近日,蔺枚生病不能上朝。一应奏章都是她协同处理。昨日,孟昱上表请求面圣,因蔺枚实在精神不济,便是宋扬灵在勤政殿接见。 “一字不差。末将事后询问得知,那唱歌的小女孩乃磁州人,因家中贫困不能度日,才被父母辗转卖在此处。这歌便是她在家乡时所学。” 宋扬灵想了想,道:“磁州本土地贫瘠,但因盛产铁矿,十年来所交税赋年年攀升,民间亦有论调指磁州一夜暴富。这种地方,知州、知府、知县都是肥缺,有利益往来自是不用猜也能想到。只是料不到竟已经猖狂至此。” “外间传言此地暴富,然而竟还有人家贫穷到鬻子度日,可见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贫富之差已至何种地步!”孟昱的口气甚是愤慨。他征战沙场多年,血染刀剑,无数同袍出生入死可不是为了让那些人在自己誓死保卫的土地上鱼肉百姓! 宋扬灵听出孟昱语气中难掩愤慨,不禁抬头朝帘外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个模糊身形,看不清面目表情。莫说孟昱愤慨,在她听来,亦觉痛心不已。“铜钱万贯知不了磁州一县”,肯定现有卖官鬻爵之事,才有万贯铜钱之价。寻常百姓一年只得三、四十贯收入,而万贯,实在足够一个家庭好几十年的开销。 “此事不能不查!”宋扬灵斩钉截铁道。 “只是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前日,我曾邀太后的母亲曾夫人入宫赴宴,言谈之中得知她娘家便是磁州人氏。磁州产铁,且铁矿优良,禁军装备多来自于此。而曾将军浸淫军队多年。这其间关系怕是盘根错节,水深得很。我给你一道特旨,你去磁州彻查此事。” 孟昱正欲领旨谢恩,忽然听得宋扬灵迟疑了一句:“只是……” 他不禁抬头上望,又听宋扬灵压低了声音道:“万事小心。” 孟昱这才接了旨意。正欲告辞外出,突然顿住脚步,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本来没想去的,那日实在却不过八王爷情面,才去听了一回。也就去过那一遭。” 宋扬灵没来由一阵慌乱,想也没想冲口而出:“那,好听么?” 孟昱认真道:“嗯,不错。”这才告退。 ―――――― 磁州距离京城并不远,孟昱带了两个家将,一路晓行夜宿,约时日到了顺良府地界。顺良府在磁州西北,本不称府,因下属多个县皆产铁,数年间暴富。难计其数的投机商涌入此地,便设立了府衙。 孟昱在问那小姑娘生世时,得知她是子长县人。他猜测歌词中讲述的高价知县便是子长知县。他带兵征战时便知子长县有一天坑村,出产铁矿尤为精良,能炼精钢。彼时,将领们为获得精钢装备可谓是挤破了脑袋。 他们并未在顺良府停留,直接取道子长县。县城小且破,但环县衙一圈却是鳞次栉比的楼宇院落,门禁森严,然而能听见疏落的锣鼓唱戏之声。离县衙稍远些,则尽是低矮破落之房舍。 这里的客栈倒是修得富丽堂皇,孟昱一行三人要了三个房间。小二见了生客只当是来此做生意的,也不多问,只热情地介绍了一番本地风土人情,又见来的都是男客,穿着不俗,便介绍:“咱们子长地方虽小,却是样样俱全。吃的,玩的,只要客官想得出来,小的都能给您弄来。” “噢,我平生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听个曲子。”孟昱顺势接话。 那小二一副恨不能指点江山的模样,将抹步往桌上一撇,挽了袖子就道:“这您就问对人了。我们子长数得上名的一共三家妓馆,翠微阁、倚红院、散心斋,那都是人多的去处,热闹归热闹,三教九流都在那儿。俗!再来就是白水巷里四家,郑田崔柳,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品。尤其是郑玉儿,啧啧……”小二一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模样:“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见得有她好看。年纪又轻,容貌又好,一把嗓子比黄莺还娇,那腰比柳条还软。” 家将齐英见那小二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不由笑道:“你才多大点。就知道女人的腰软不软了?” “客官,没吃过猪肉没还没见过猪跑么?实话告诉您,那白水巷离此不远,到夜里,各家小姐时常来吃个东西,小的我都见过。” 家将范图南谨慎少言些,听小二说得差不多,就打发了赏钱送他出去。那小二手里拽着钱,千恩万谢走至门外。心道难道碰见这么大方的客人,许是哪家不知愁的败家公子哥,倒便宜了他。回头客还得向郑家讨赏去,难为自己说了这么多帮她家拉客。 范图南刚关上门,齐英就向孟昱笑道:“将军,要不我们去那郑玉儿家瞧瞧?这么当红的歌妓,肯定不乏恩客,知晓的也肯定多。” 范图南便道:“怕是你自己想去看罢?” 孟昱懒得听他二人打嘴仗,便道:“去那些个翠微阁倚红院看看,人多嘴杂,料想消息也会多些。” 几人吃了东西,又收拾休息一回,到夜里便出门了。 大街上早没了人,只零零落落几点灯光,到了翠微阁门前,才骤然热闹起来。门口拴着的,门也有,车也有,驴也有。 三人一进去,早有跑堂的迎了出来。齐英出面,叫了一桌肴馔,又说漂亮的姑娘,尽管送进来:“公子爷,有的是钱。”说着,顺手就给了跑堂的一贯钱。 喜得跑堂的抓耳挠腮,赶紧道:“几位公子,是上了楼吃小姐,还是就在楼下吃?” 孟昱都忍不住笑了。 齐英便道:“你家小姐还能吃的?” “吃饭,吃饭。”那跑堂连声笑着往里引。 上楼之后,三人进了一间厢房。很快便有几个穿布衣的小丫鬟摆了一桌齐整肴馔。不多时,又进来几位穿红着绿的小姐。一个弹琵琶,一个弹古筝,还有一个拿了把月琴。 弹唱一回,孟昱便提起:“我曾听过一首曲子,”说着,便将唱词念了一遍。那几个歌妓相识一笑,其中一个大胆叫艾云的调笑道:“公子,这般说出来谁知道是什么曲子。您得唱出来才行。” 孟昱便有些不好意思,握着酒盏的手不觉紧了些。半晌,才沉着声音将那曲子哼了一遍。 三个歌妓以手掩口,笑个不停,艾云道:“公子好嗓音,可羞什么呢?难道还是第一次来听曲不成?”这三人一进屋时,第一眼便瞄见孟昱英俊异常,莫说整个子长县,就算放眼顺良府,也再找不出这样人物。只是好看归好看,太阴沉话少了些,因此都不敢造次调笑。 熟料孟昱倒自己开口问她们曲子了,于是艾云顺着杆就往上爬。 孟昱轻咳一声,正色道:“小姐们是否听过?” 艾云笑够了,眼波一转,娇声道:“没听过。只是我这里还有一肚子缠绵的曲子,凭你爱听,尽管拣。” 这话露骨得很了。孟昱却只将重点放在“没听过”三字上,大失所望之余,便有些坐不住。由着齐英和艾云调笑。为不惹人起疑,他又坐了一阵,吃了好些东西,问问当地风土人情,才冲齐英和范图南使眼色,示意要走。 齐英虽与艾云打得火热,但丝毫不敢违抗孟昱命令。打赏了好几贯钱,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三个歌妓也一一送出门来。 艾云应是这里头牌,送至楼下借口心慌就回去了,只剩得另外二人送至大门边。 孟昱三人正要走,不料其中一个歌妓突然开口道:“其实那曲子我们都是知道的。” 三人齐齐转过身来,孟昱尤为惊喜,脱口而出:“噢?你可知是何人所写?” “是城南的焦郎君写了送给散心斋的海棠的。只因焦郎君从前是艾云的恩客。她为此气得了不得,所以我们这儿都是不唱这曲子的。” ------------ 第95章 定鼎(十一) 这一病,蔺枚反倒觉得轻松自在。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朝堂上的事情自有宋扬灵替他费心,只有重大事宜才需他点头。又有米黛筠和其他妃嫔嘘寒问暖,悉心照料,雨成田还时不时想出些绝妙的点子来逗乐。自他登基以来,这真是最舒心的日子了。 蔺枚起先宠幸米黛筠时,还担心宋扬灵不喜。后来见她并未有丝毫不悦,加之米黛筠又会玩会说笑,蔺枚觉得就跟回到从前了似的,几乎日日都要见黛筠。他想,扬灵内外兼修,齐家治国;黛筠承欢宫中,大悦己心,所谓齐人之福莫过如是。 曾巩薇见蔺枚病了之后,将一应事务交予宋扬灵处置,便不放心,时常插手过问。 孟昱暗访出京,曾巩贤那边更是大张旗鼓安插自己人手,若不是宋扬灵盯得紧,军中就要改换天地了。 也不知为何,她处理政务日久,倒渐渐想起幼时在她父亲书房的所见所闻。那时,宋昭明门客众多,时常在书房讨论国事。她坐在一旁,她父亲从不叫她回避。那时她只觉得那些人说的东西新奇,有时彼此间言语讥刺似在吵架,可是一个个意气风发。她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门客为何那样踌躇满志。因为他们是在为一代权臣出谋划策,也许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建议便可影响无数人一生,甚至影响历史进程。 她终于开始触摸到天下的分量。她开始明白周公为何三次吐哺。在飘摇披帛,轻纱软罗之下,她亦有一颗不输于男子的兼济天下、匡扶社稷之心。 那日,她同蔺枚说完近日政事,便起驾回凤銮宫。忽然想起,孟昱走了快一月了,也不知进展如何。 ―――――― 话说孟昱打听出那首曲子的来历,便往散心斋跑了两回,与那海棠小姐就此结识。打听得知,写曲的焦郎君原名焦瑞,本是这子长县县丞,前二年突然辞去县丞,回家饮酒作诗去了。 齐英道:“我道是青年公子,原来年纪不小了。” 海棠的丫鬟嘴快,问他:“公子为何说他年纪大?” “若非年纪大,怎会辞官归家?” 那丫鬟噗嗤一声笑出来:“要是焦郎君听见,肯定不乐意。实话告诉你,他今年不过三十多。” 孟昱在一旁见海棠笑得诡秘,分明是知晓内情的,便道:“海棠小姐同焦郎君交厚,想必深知其中内情。[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因这几日孟昱几人出手大方,海棠颇有好感,便道:“焦郎在县衙好些年,本来已是打点好要升知县的,岂料最后关头,从外地来了个李知县,把他给挤了下去,他咽不下这口气,就索性辞官了。” “几位公子怎对焦郎君你这等有兴趣?”丫鬟好奇插了一句。 孟昱才觉出方才问得太急了些,便讪讪一笑,道:“我亦爱好诗词,只因这曲子的词针砭时弊写得好,因此格外好奇。” 海棠殷勤地给三人满斟了酒,暗自思忖这几人虽未曾表明身份,但口音是京师的。穿得虽简单,但那孟公司腰间一块玉环却甚是名贵,十有八*九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想来那杀千刀的焦瑞亦是愿意结交的。想到焦瑞,她面上泛起不忿之色。焦瑞最近来自己这里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听说是同郑家的□□打得火热。真是得用点手段笼络笼络了。 于是笑道:“既然这样,我做个东,明日就请焦郎来此与诸位喝一杯水酒。” 孟昱本来正寻思要如何同这焦瑞结识,不妨海棠竟主动提出要介绍,自然喜不自胜,便道:“晚点我就叫人送个名帖过来。” ―――――― 第二日,孟昱果然如约见到焦瑞。他穿得倒斯文,只是方脸阔口,虎背熊腰,看上去颇有草莽之气。 众人一一落座,互通了姓名,孟昱便道:“久仰大名,今日有幸一见,倍感荣幸。” “哪里,孟兄客气。”听闻有人因一首词而慕自己的名,焦瑞心中得意万分,又见孟昱这般人物,显然通诗书也见过世面,不由更为得意,便拿出地主之谊的派头,道:“不知孟兄此来,是为游历,还是其他?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我子长县虽不是名城,也有些古迹。” 孟昱早编好了身份,道:“不满焦兄,小弟我本是京中八王爷府中门客。八王爷有心要编撰一部书,详述各州风土人情,小弟我便领了凉州、磁州二处。为方便行事,八王爷还有手书、令牌予我。”说着,便递给焦瑞观看一番。这些东西自然是他离京之时准备好的。 焦瑞到底只做过芝麻绿豆官,一听是京城中八王爷――那可是皇亲国戚!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惊喜,实在没想到一碰就碰上了来头这么大的人,本来还有些骄矜,立刻满脸堆笑――恨不能把笑容摘下捧到孟昱面前:“哎呀,兄台怎么不早说,小弟可是土生土长的磁州人,风土人情再未有比我更了解的了。客栈也不要住了,兄台今晚就随我回家,我领兄台好好逛几日。” 孟昱心中好笑,道:“这太过叨扰,客栈中也甚是方便。” “哎,不行不行。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同住家中,方好彻夜详谈。” 海棠亦在一旁凑趣:“焦郎最是热情好客,孟公子难道还担心照料不好你么?” 孟昱这才顺水推舟地答应。 待酒过三巡,孟昱故意提起:“听海棠小姐说,兄台曾在县衙做县丞,再联系那歌词,想必背后必有一段故事罢。” 焦瑞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听了之后重重叹口气,将酒盏掼在桌上,道:“那劳什子县丞,不做也罢。兄台不知,小弟在那县丞位置上做了八年有余,也薄有资产,便想升一步,做个知县。” “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孟昱道。 焦瑞接着又说:“顺良府、磁州,一路打点上去,花了万贯有余。本以为千妥万妥的,熟料临了却派个李知县来。我气不过,索性辞官。那李知县,兄台可知他花了多少钱打点?” 孟昱摇摇头:“我自然不知” 焦瑞突然伸出四根手指,在孟昱跟前晃了晃,不忿道:“四万贯!买官就花了这么多,可以想见他上任之后还得捞多少才回本!这子长真要成个烂摊子了。” 孟昱听了只觉惊心动魄,一个知县就值四万贯!他手底下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一月有俸禄十五贯――若是普通百姓一月收入还得少一半。这四万贯,他们不吃不喝得存上几百年!不由怒道:“自古吏治难以清明,在下亦不是不知晓。只是兄台所言,实在匪夷所思。他怎可能有如此多钱来打点一个官位!” 焦瑞闻言嗤笑一声:“哪里需要他自己花钱!兄台想必亦曾听闻我子长产铁。” 孟昱点头到:“自然,尤以天坑村为佳。” “围绕天坑村,大大小小有几十家铁矿场;子长县内就更多了。这些场主都是有钱到恨不能拿黄金擦屁股的。他们开矿又须当地长官行方便,买官的钱自然就是他们出了。不瞒兄台,我花的那一万贯,有八千都是场主送的。只是再想不到,那李小子竟能捞了几万贯来!”焦瑞说完,将海棠新斟的酒一气饮干。似乎还不解气似的,自己有满斟了一杯。 孟昱心道这人也是坏得坦承了。子长吏治*至此,他倒丝毫不为民生着想,只恼怒于为何李知县能比他多弄那些钱。 他想了想,又问:“铁乃榷禁之物,即便那些场主能扣留些肥己,又何至于有钱至此!” “兄台有所不知,按照榷铁条例,这铁矿场虽都得官营,但若缴纳一定钱财,便可拿到开采资质,就能开矿场了。尤其顺良自来贫困,当日发现矿洞时,时任知州便上了一道奏折,请放宽顺良商人开矿的名额,以利百姓生计。本是为民谋利的法子,熟料现在矿场都被私营商人掌握了。官商一勾结,朝廷得不了利,百姓更是苦不堪言。”焦瑞说得义正言辞,仿佛他从前不是这官商勾结中的一员似的。 孟昱的语气不觉沉痛:“这若许年,朝廷就从未派人查过?” 焦瑞冷笑一声道:“顺良穷归穷,却是有通天的人。” 孟昱听焦瑞这话里有话,赶忙问:“噢?如此说来,这背后还大有文章了?” 焦瑞又饮了一杯酒,才道:“实话说,我一个小小县丞,再深的我也没法儿知晓。我知知道我平日里那些铁矿场主送我的钱都是九牛一毛,更多的都是给上头了。”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诡秘地朝上指了指:“那上头,不知上到哪里。但是知府衙门,甚至知州衙门的人,见了天坑村的场主都客气得很。” “磁州产铁天下皆知,我这趟来磁州记述风土人情,自然绕不过铁矿。焦兄是否能领我去矿场、锻坊瞧瞧?” “这点面子小弟还是有的,孟兄尽管放心。明日我们就去。” 孟昱又道:“子长之外,顺良府还有几个县都产铁,不知焦兄能否领我一道去看看?” 焦瑞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扭捏道:“这个嘛,也不怕孟兄笑话,其他县恐怕我无能为力。不过要是孟兄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引荐一个人。此人乃贱内同族亲戚,他对铁矿事务了解之深,远胜于我。” 孟昱大喜过望,问到:“那就有劳焦兄费心。不知贵亲现在何处,居何职?”他看出焦瑞说起此人时,面上有得意骄傲之色,料想必是官员,适才有此一问。 “顺良府通判,范诒徽。” ------------ 第96章 定鼎(十二) 范诒徽,顺良府通判,从四品,是管一方百姓的父母官。txt下载80txt.com 焦瑞与他只是远亲,加之地位差距太大,往日里想走动也不容易。心想孟昱来头不小,范表叔应是愿意结交的。于是连夜修书,派人送去顺良府。第二日他又领着孟昱在天坑村逛了逛。 说是村子,实际已被各种铁场、锻坊环绕。疏疏落落的人家沿山住着,间或露出一两点青瓦。 铁场占地宽,来往的尽是男人。有些穿着及膝短衣,有些索性脱下上衣卷在腰间。虽未到暑日,却是人人一身大汗。 孟昱环视一圈,道:“怪道叫天坑村,原来真有一天坑。” 焦瑞三两步跳过去,指着天坑边缘道:“这些赤褐色的就都是铁矿了。”只见围绕着那坑洞,开了无数了洞门,想是开采之用。 焦瑞接着说:“早先还有外乡人想来这边开矿,资质都拿到了,矿洞开进去一半,隔壁的矿洞也延伸过来。两拨人就在里面打架,打死打伤皆有。告到官府,自然是袒护本地人的了。后来外乡人来的就少了,即便来,也是同本地人一起经营。” “那边那个,穿长衫,戴幞头,宽袖长衫听口音像是外乡人。”孟昱指向一处明显看起来最大,人也最多的铁场道。 “噢,那个,那是李大官人的铁场,也是整个顺良府最大的,是跟一个京城来的商人合伙经营的。一应事项都是李大官人出面打点,但是,我听说,他们有法子打点京里。兵部每回来采购武器,基本上只买他家出的。” 孟昱知道曾纪武在军中根基深厚,与枢密院尤其交厚,若说与兵部,虽未曾听过传言,但保不准也有瓜葛。于是便问:“我自夸一句,在京中也算得上交游广阔,却未曾听闻哪位巨贾涉及铁场,未知他姓名如何?” 焦瑞想了想道:“只知道姓林,名字却不太清楚。他来的少,我只打过一次照面。” 接下来几日,焦瑞都盛情不已,带着孟昱逛遍了整个子长。约莫五日后,他终于收到顺良府那边的回信。是通判衙门一个师爷带着两个侍从亲自来的,一定要请孟昱去府上做客。[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到第二日,几人便骑马出发。路上行了有三日,才终于进顺良府。门房想是早有所预备,一见人到,立时进去通报,不多时,范诒徽本人亲自迎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圆脸,花白的山羊胡须,看上去很是亲善和蔼。 也不用多问,人群中有一人梳单髻,戴冠,腰间佩玉,望之不俗,便拱手笑道:“孟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然后乐呵呵地将一众人迎了进去。 孟昱看府中院落不大,各色器具也不见奢华。只是匾额、对联格外引人注目,似是都出自名家之手。他极力夸赞了一番。 范诒虽口上自谦,神情之中还是颇为得意欢喜。刚至主院分宾主坐下,便来了一队好齐整丫鬟——遍身绫罗,满头珠翠,伺候客人换了衣服,才一一上茶。 范诒徽喝茶时打量了孟昱众人一眼。只见孟昱目光从自家丫鬟身上快速掠过,表情又甚是平静,便知是不近女色之人。 几人寒暄一回,便有下人来报说席面已经备好。范诒徽站起来,笑着道:“诸位舟车劳顿,请先用一杯水酒。” “范大人客气。”孟昱拱手谢道。 这才一齐外出来至偏厅。 范诒徽指着桌上菜肴道:“我顺良地处山区,无他物以待客,这些都是山间野味,先生莫要嫌弃。” 香味早就扑鼻而来。当中一盘也看不出是什么肉的,皮酥肉烂,脂香四溢。众人一路上确实没怎么吃东西,都饿了。齐英吞了口唾沫,道:“这要还嫌弃,天底下就没有可吃的了。” 范诒徽哈哈笑起来:“齐先生快人快语。诸位远来是客,我先敬一杯。喝了这杯,我也就不虚劝了,吃饭要紧。” 孟昱知道范诒徽这是体贴众人已饿的意思,笑着回敬一杯。他因心中有事,顾不上吃东西,赞了一回菜,便有心试探:“这几日虽焦兄畅游子长,生平第一次见了铁场。唯那李记铁场为盛,比之京中市坊也不差什么。听焦兄说李记背后还有京城商人,未知是哪一位,范大人可清楚?” 三染已经三杯酒下肚,范诒徽却不似焦瑞那般容易掏心掏肺,只说:“那商户叫林长乐,听说是广有资产,但到底在京中做些什么,我亦不得而知。” 孟昱见范诒徽分明有所保留,故意道:“我自幼长于京中,却从未曾听闻这一号人物。待回去,可有的谈资了。” 范诒徽只笑笑,不接话。 孟昱见此路不通,只得绕回来,又道:“方才一路行来,见院中匾额、对联甚是不俗,想来出自大家之手,是否可以见教一二?”他刚问完,就见范诒徽面上渐渐浮起得意笑容——心知是问中了他的喜好了。 果然范诒徽不无得意道:“先生从八王爷府中出来,自然见惯了好东西。我这些不足挂齿。”一边说,一边摆摆手,然而话锋一转,又道:“皆是我曾经在翰林院的同侪的手笔。” “噢,大人曾在翰林院?”孟昱喜道:“翰林院惟陶斯泉、邱寄青二位学士字画最好。陶学士尤善草书,气势若卧龙。” 范诒徽不待孟昱说完,迫不及待点头道:“正是陶兄所赠。” 孟昱不由大为惊诧:“陶学士爱惜羽毛,极少赠人书画。八王爷亦是同好,但府中收藏也不多。范大人与陶学士必定交情不一般罢?” 范诒徽此时更喜,笑着道:“说来惭愧,当年我与陶兄乃同科进士,又一同在翰林院当值。偏生同科之中,我二人还都喜欢书画,时常闲聊切磋。只是造化弄人,陶兄一直留在翰林院,修身养性,已成一代名家。而我回到家乡,进了这衙门,案牍劳累,早已荒废了昔日所学。”说完,还颇为惋惜地看了看自己右手。 孟昱劝道:“范大人乃一方父母官,为陛下分忧,解百姓困苦,于社稷之功自然不输于陶学士在书画的造诣。” 焦瑞在一旁听见他二人对话,口中酒差点喷出来。没想到这孟先生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拍起马屁来丝毫不落人下风呀。自家这表叔,还解百姓困苦,少从百姓那压榨点才造福一方罢…… 范诒徽却因为孟昱这个马屁而感慨起来:“孟先生有所不知,我出身贫寒,曾眼睁睁看着家中小妹饿死……”他眼眶突然一红,声音一哽,倒说不下去了。幼时景象与为官之后的作为在眼前交错而过。 当日家中贫困,根本无钱读书。是私塾先生念他聪明,不要束脩,白读了几年。后来进京赶考,亦得先生鼎力相助。上京是在冬月,他连身棉衣都没有,夹衣上满是补丁。他至今还记得,进考场时,守卫那鄙夷的白眼。 后来进士及第,鲤跃龙门,说一朝看尽长安花丝毫不为过。那时年轻,踌躇满志,回顺良为官时,满心要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父母官。心中也别无他想,只愿顺良府中再无人士子无钱读书,再无一人忍饥挨饿。 何时第一次收受贿赂,他早已不记得了——或许是不愿记得。他只觉得无奈——清官之路太难走!府中官吏,顶头上司,没一个人会让你清白。大家都是黑的,你要不愿意同做乌鸦,那就只能滚。 孟昱见范诒徽失态,立即安慰:“斯人已逝,大人保重身体才是。再则大人光耀门楣,想是已为家族尽力不少。” 范诒徽定了定神,道:“见笑见笑。” 孟昱又问:“我在京中时,曾听闻当今太后之母乃磁州人氏,就是在顺良府长大。不知城中可还有故居?还有亲眷在此?” 范诒徽的眉毛细微地跳了一下,才道:“据我所知,亲眷不多了,即便有,也都是远亲了。曾夫人之父很早就升为京官,举家搬迁。是以城中知晓曾夫人是顺良人的亦不多。” 孟昱呵呵一笑,道:“大人想必知晓八王爷不问政事。虽然我来自八王爷府,却并非毫不通消息之人。磁州前知州升到京中,知州之位便由提点刑狱公事补了,再空出之位又由顺良府知府补了。我想大人做通判多年,怎么也该升知府了罢,但这知府怎么叫仓司的幕僚给补了?” 来磁州之前,孟昱特地看过此地最近十年的官员变动。他知道的这些连焦瑞都未曾听过。焦瑞闻言不由圆睁了双眼,口中叼着酒盏,一时看看范诒徽,一时又看看孟昱。心道,果然是京城来的,知道得可真多。又道原来表叔跟自己一样,叫人暗中给截了胡。不由喊到:“竟有这等事!一个小小幕僚还反了天……” 话未完,便被范诒徽厉声打断。他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扫视孟昱,冷着声音道:“孟先生此行,怕不是为八王爷著书这么简单罢!” ------------ 第97章 定鼎(十三) 蔺枚的病眼看已好,想起又要日日早朝,还有书案上批不完的奏折,只觉头又疼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时不时地唉声叹气。连米黛筠都给过一回脸色。 那日,太医来诊脉。 蔺枚坐在榻上,伸出右手,左手轻轻敲着一桌刚呈来的摩合罗。人物以象牙雕刻而成,若非只得一尺高,乍看上去倒比活人还灵巧精致。裙袄披帛皆是新进的绫罗,发髻上珠翠也都为明珠翡翠,光彩熠熠。这一桌怕是价值千金。他想这些天宋扬灵辛苦,送给她解闷玩耍。 太医一进来看蔺枚脸色红润,声音有力,只略一切脉,便知结果,于是满脸堆笑,连声道:“陛下已经大好了。” 不妨雨成田在边上突然轻声细语道:“王太医,手一放上去就能知道好没好?今儿早上,陛下嗓子还疼呢。” 蔺枚微微一愣,嘴角立时浮现一丝笑意,继而收住,皱着眉头,故意咳嗽几下。 这太医也够聪明,立时听明白话外之音,况且性格也不是刚硬的,立刻话锋一转,道:“虽无大碍,但若能再调养几日就更好了。” 蔺枚面露喜色,叫雨成田送了太医出去,就双腿架在榻上,身子往后一靠。两个小宫女便上前轻轻捶腿。 他刚躺下没多长时间,就听见外头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像是来了不少人。接着便有小黄门飞奔进来:“陛下,太后到了。” 蔺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想了想又侧身躺了回去,一直等到太后进来,才装作要起身请安的样子。 曾巩薇赶忙亲自扶住:“你还在病中,无须行礼。病情怎么样?” 蔺枚道:“方才太医来过,说医务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两日。” 曾巩薇环视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略微不悦:“怎么没一个妃嫔在此伺候?皇后呢?” “皇后是日日过来的。但要帮朕先看完折子。”蔺枚看曾巩薇脸色不悦,想帮宋扬灵解释一二。 曾巩薇刚冷哼一声,正想说话,却听有人来报:“米修容到。” 过得半刻,便又轻微的环佩之声传来。曾巩薇和蔺枚都往朝殿中看去,只见米黛筠穿了一身翠绿襦裙,外面罩着鹅黄褙子,倒是娇艳得很。她方才在外面已经看见太后的人,是以并不吃惊,含笑一一请了安,便侍立一旁。 只听曾巩薇道:“陛下在病中,你们做妃自然该多尽心。我来时,竟然没一个人在,成何体统?” 米黛筠没想到一来救被太后当着面给教训了,心里一震,又有些委屈害怕,立刻请罪:“是,臣妾疏忽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 曾巩薇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事本是皇后应当料理的,也不知她成日的忙些什么?” “是朕叫……” 曾巩薇不待蔺枚把话说完,便吩咐她的内侍:“请皇后过来,就说我有事劳动她。”说到“劳动”二字时,语气格外重,嘲讽之意扑面而来。 米黛筠惊惶地望了曾巩薇一眼,便低头不语。 蔺枚见到内侍已经去了,也就不再说话。 宋扬灵进来时,只觉气氛凝重得似要滴下水来。太后脸色尤其难看,似乎有愠怒之意。蔺枚面上甚是担心,还试图悄悄同自己使眼色。黛筠看上去则有些畏惧害怕。她便明白应是太后发难了。 待她分别向太后、陛下请了安,还不等米黛筠向她请安,曾巩薇便冷笑道:“皇后真是诸事繁忙。放着陛下生病不管,也不知还有何其他重要事项?” 宋扬灵明明听出太后话中讽刺之意――为她理政,太后说话难听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因此不卑不亢道:“正因陛下生病,臣妾才在勤政殿整理奏章。” “这我道不懂了,皇后管的不是后宫诸事,倒是管朝堂事务了!”曾巩薇霎时柳眉倒竖,收起冷嘲热讽的语调,怒气冲冲道:“一日两日如此也就罢了,如今竟成了例了!满朝文武惧你威势不敢谏言,我这个老太婆可不能看着你为所欲为,坏了祖制。” 曾巩薇正在盛怒,米黛筠自然不敢劝,连蔺枚都没说话。 还是宋扬灵自己道:“臣妾并不敢插手政事,这一月不过整理了奏章,然后向陛下汇报,并不敢擅做主张。” 蔺枚听了连连点头:“是,是,所有折子都是在我的授意下批的。” 曾巩薇冷哼一声,道:“那我问陛下一句,孟昱他去子长是做什么?” “啊……”蔺枚不觉支吾起来。莫说他不知道孟昱去子长做出来,甚至连子长是个什么他都不知道。一边“啊”,一边转头去看宋扬灵。 宋扬灵顾不上这茬,一心想着太后如何得知孟昱在子长的!看来孟昱的行踪必定已被暴露。甚至此行目的他们也已得知。不然太后何故发这么大火!只不知孟昱调查到些什么。或者是否已身陷险境? 想到此,宋扬灵不免心急如焚,可又不便表露出来,故作镇定地笑笑:“不知太后此问是何意思?孟将军前番告假,我回禀过陛下的。” 蔺枚一听,想起来了,道:“是,孟卿告假了一段时日。” “这一去一月,时日未免也太长了罢!难道是因为被降级心怀不满么?我看他要是再不回来,不如就罢官!再则,皇后为后宫之主,日日在勤政殿不是正理。陛下若身子仍旧不适,便任命几位大臣临时辅政罢。我一介女流懂的也不多,还是请米丞相、曾将军、李太师、赵太傅明日共议罢。陛下以为若何?” 曾巩薇这一步显然是将军之棋,字字在理,莫说蔺枚反驳不出,宋扬灵亦毫无办法。蔺枚只得道:“朕明日上朝议事。” ―――――― 孟昱听范诒徽问完此行目的,心知是瞒不住的,索性一笑,泰然道:“范大人目光如炬。实不相瞒,在下姓孟,单名一个昱字。此次前来,确实另有目的。” 焦瑞在一旁听得惊诧莫名。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县吏,于朝中人物并不熟悉,未曾听过孟昱的名字。 范诒徽则不一样,他在邸报上不知见过多少回孟昱的名字,知晓是功勋彪炳的将领,又有爵位在身,因此立刻离席,作揖道:“下官见过孟将军。” 孟昱亦起身还了一礼,却道:“大人若肯同我说说顺良榷铁的实话,倒比这些虚礼有用得多。” 范诒徽一抬头,直视孟昱,满色却很是难看,带着犹豫、怀疑,甚至不屑。顺良背后牵涉磁州军政,再背后更是有曾府为靠山,势力盘根错节,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孟将军解决得了的。 孟昱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浅浅一笑,道:“大人不妨坐下,我们害死方才这般饮酒作乐,才不辜负今夜月色。”他说着,自己拿酒壶满斟了一盏,举杯向前,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意味深长地说一句:“磁州的天,要变了。若不及时抽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范大人,你说是夜不是?” 焦瑞听不明白,直愣愣地问:“孟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不是八王爷府中的?” 孟昱闻言哈哈一笑,又斟一盏,道:“此杯当敬焦兄。这些日子说了些虚虚实实的话,是我有欠磊落。”饮尽之后,才道:“我虽不是八王爷府中的,但家父与八王爷是旧交,因此将八王爷视作长辈尊敬。” 焦瑞一听,心道,这样说来,来头更不小啊,同王爷都是世交了!因此哪里还计较,乐呵呵地也饮尽杯中之酒。他是无官一身轻,管他孟昱来顺良是做什么的,他自是不担心。再说顺良早已乱成一锅粥,富的锦衣玉食,米粮烂在仓中。穷的三餐不继恨不能易子而食。要他说,早该整治了。 孟昱看范诒徽不说话,便道:“范大人还看不清时势么?磁州背后是谁,我知,陛下亦知。陛下赐我特旨来彻查此事,一早已表明要肃清磁州官场的态度,而且不仅仅只是磁州。磁州背后的朝中势力,亦难逃法网。如今少的,只是认证物证。范大人若愿意说清事情,揭发有功。他日我必定在陛下面前作保,为你求情。然而,范大人若是执意不肯,要与沉船共生死,那我爱莫能助。”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范诒徽一眼,只见他神色已有松动,便接着道:“范大人即便不想如何为君分忧,想想这座精致宅院,想想满院手书,待吵架落败,不知归于何人之手。若落在不懂书画之人手中,岂不是暴殄天物?更何况,范大人还有家室妻小,也不为她们谋划后路么?” 一番话,两层意思,已将范诒徽逼至绝路。 焦瑞亦忍不住道:“孟兄说的实在有理。陛下要查的案情,谁还能瞒得下去?” 范诒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顺良数十载,眼看这背后种种,唉……”他将杯中酒一气饮尽,才道:“此事确实牵连甚广。前二年,磁州知州祁修文迁户部。知州之位空缺,由提点刑狱公事补缺。而提点刑狱公事则有顺良府知府补缺。我为通判,便想借机升知府。这事也没瞒人,因为数十年来,磁州与顺良府的官员是一个小圈。我与前知府通力合作,为铁矿经营大开方便之门。我以为我升知府乃理所应当。不想最后,却让仓司来做了知府。我后来得知,当年,仓司之子娶亲,娶的便是林长禄的女儿。” “孟将军可知,这林长禄是何人?” 孟昱想了想,在子长铁场时,焦瑞曾提过子长最大的铁场是李大官人同京城来的一个姓林的商人合办的,便道:“是经营铁场的京城商人?” “不错,但此人还有另一个身份。” “噢,是什么?” “曾大将军府中的大管家。” 孟昱一想,曾府大管家在京中赫赫有名,并不是这个名字,正要质疑,只听范诒徽又道:“自然不管府中事务,只管府里与铁场的瓜葛。是以,想在子长开矿,找我们是没用的,得去找这位林先生。这是子长铁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说是榷铁,实际上整个顺良的铁场都是商人经营,没有一家是户部的。锻坊亦是一样,若不是林氏锻坊产的武器,兵部根本不收。导致无数精钢武器又被锻成农具售出。而精钢农具哪有农民买得起?不过放着落灰罢了。于是顺良大大小小的锻坊一夜之间凋敝。最后只剩得林氏锻坊,以及与其极为亲近的几家。” 孟昱想起在军中时,将领为了精钢武器差点抢破头,而在这边,却因为不是林氏锻坊所出,就拒收,不由大怒,问道:“范大人手上应是有真凭实据的罢?” 范诒徽点点头:“没错,我有账本。” 孟昱大喜,心道人证物证都已齐全,这回……,只听范诒徽沉声道:“除非将军能先保我一家平安,否则我宁死不交。” ------------ 第98章 定鼎(十四) 宋扬灵回凤銮宫之后,夜不能寐。[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她怎么也想不通太后是如何得知孟昱在磁州调查一事。为谨慎起见,她未曾向任何人提起此事,甚至连蔺枚都瞒下了。 太后处深宫之中,她得知必然意味着曾府已经得知。召大臣辅政、着孟昱回京复命,都是要阻值此事继续往下进行。 若孟昱迟迟未归,太后必定想方设法罢去孟昱官职。待他回京,岂不是一切心血付诸流水?而现在,她自己亦不知晓孟昱身在何处,如何与他知会消息。 整整一夜,脑中万千思绪不曾停下,一待天色放明,她立即密诏孟昱下属将领宋立焕入宫,着去磁州寻访接应孟昱。 ―――――― 孟昱仔细思考过范诒徽的要求之后,认为倒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先寻了地方安置范诒徽的家小,再回京求一道恩赦的旨意。 打定主意之后,第二日一早本要同范诒徽细说,不料待他前去请见,管家却说老爷一早已去衙门办公了。 孟昱无奈,只得出门同焦瑞在顺良府逛了一遭。 顺良城中甚是繁华,酒楼食肆沿街而立。城中一座寺庙,也挤满了卖花卖首饰玩意的摊贩。 到日中时分,孟昱明显感到不对劲,似乎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尾随。焦瑞说要去凤棋正店吃午饭,孟昱口里说好,却突然拉了焦瑞一把,急匆匆往前冲了一段,又见右手边一条小巷,便立即拐了进去。 焦瑞觉得奇怪,问:“这是做什么?” 孟昱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静待片刻,果然见一个人找过来,东张西望,面色惶急。他一个箭步冲出去,刚要扭住那人的肩膀。不妨那人反应极快,一扭身躲了过去。他见孟昱已经发觉,也不纠缠,脚底抹油般跑了。 “快追!”孟昱话音刚落,齐英、范图南二人早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可惜三人到底于路不熟,几番追击,终是跟丢了。 经此一事,孟昱再没吃饭闲逛的心情。他猜测此人应是范诒徽派来的。整个顺良府只有范诒徽知晓他此行目的,难道范诒徽根本不想同自己合作?转念一想,也不对,若范诒徽有心阻拦,甚至起了杀意,今日一早将自己困在他府中便是,何必放出来又派人跟踪? 他越想越担心,便道:“我们先回范府看看。” 四人又行至范府。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门房倒是一切正常,见他们回来,立即回禀了范夫人。范诒徽尚在衙门,范夫人命人备了一桌肴馔,又亲自出来见了一面。 她是个年近五十的妇人,穿蜜合色细百褶长裙,外面罩浅褐色仙鹤褙子。她向众人见礼,道:“酒菜简薄,请恕怠慢。” 孟昱还礼道:“夫人客气,有劳夫人费心。” 范夫人才道:“拙夫不在,小儿年幼不知事体。焦郎是至亲,唯有请你相陪孟将军。” 焦瑞在一旁连声道:“婶娘说的哪里话,你放心,都在我身上。” 范夫人这才告辞回内院。 焦瑞立即招呼众人坐下:“来,来,走了一上午,想必又饿又累。这一顿可得放开肚皮吃。”他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将酒盏递给孟昱时,只见他似乎面有忧色,便道:“孟兄不必担心,方才街市上那人想必只是个小毛贼。见你衣饰不俗,想顺点东西。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顺良这地方,就是这样,有钱的多,没钱的也多,因此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不少。那些场主,个个都养着护院。前二年,还有个场主外出时叫人给绑了,不过那老小子运气好,刚出城没多久,也不知怎的叫他寻空给跑了出来。那些个绑匪们怕他逃,衣服都给扒了的。可逃命要紧,谁还管穿没穿衣服了?上下没条丝的就跑进了城。” 齐英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那不是叫人从上到下给看了个遍?” 焦瑞也笑起来:“何止?”他眯着眼啧啧几声,压着笑道:“你们不知道,他养了七八个屋里人,一个比一个水灵。就凭他那家伙事,真是造孽哟……” 孟昱虽也勉强一笑。转过头却悄声对范图南说要他赶紧吃了饭去范诒徽衙门里看看,“万一真有什么变故,你在外面也好有个接应。” 范图南便顾不上吃饭,找个借口出门去了。 吃过饭,三人都回厢房休息。孟昱心中有事,只在屋内徘徊踱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呼喊:“夫人!夫人!” 他急忙推门而出,只见范图南跑在最前面。他身后有几个衙门官吏装扮的人,还有管家,皆是面如死灰。 他冲上前,一把拦住范图南:“发生何事?” “范大人!范大人死了!” “什么!”孟昱大惊之下,不由狠狠捏紧了范图南的手臂,捏得他龇牙咧嘴:“将军,手……手断了。” 孟昱这才放开:“怎么死的?” “当胸一把刀,透胸而过。”范图南比着胸前左侧道。 这时,焦瑞、齐英也都围拢过来。焦瑞一听,又急又怒,便要去衙门一看究竟。孟昱赶忙拉住他:“先进去看看范夫人。” 几人匆匆忙忙赶到内院,只见范夫人已瘫软在地上,正大放悲声。范家大女儿、小儿子刚掀帘出来,扑进母亲怀里,亦是哭泣不止。一家三口哭成一团,看了让人心酸。 孟昱赶紧叫丫鬟们把范夫人三人扶起来。他则上前道:“范大人无故横死,必是遭人所害。眼下不是只顾悲痛的时候,范夫人当为儿女考虑才是。” 范夫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六神无主地望着孟昱,焦惶道:“这……”说着又哽咽起来:“我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主意?还是叫族里人来相帮料理。” 孟昱制止道:“范大人牵涉到一些极为复杂的事情之中,怕是祸患不止于此。当务之急是保你一家平安。依我看,葬礼是来不及办的了,只能拜托焦兄扶灵去子长,寻一个入土为安的地方。” 范夫人一听不能办葬礼,急得大哭起来:“这可万万不行,没有身后之事,夫君他怎么进地府之门?” 孟昱亦是无奈:“事有轻重缓急,请夫人为生着的人想想。待得他日安定,道场法事都是可以补办的。” 范夫人还在犹豫。 焦瑞在顺良黑幕中虽纠葛不深,但想到那些人竟敢在衙门中谋害朝廷命官,不禁后背发麻,也劝道:“婶娘,时势不由人,还是保命要紧啊。佩鸾、佩庭都还指望着你呀。” 范夫人看一眼十六的女儿,还有只得六岁的儿子,一把将他们揽进怀里,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半晌才绝望地点点头。 是夜,范府大火,烧得只剩一堆瓦砾。 ―――――― 越十日,宋立焕星夜入宫求见。宋扬灵秉烛相待。凤銮宫正殿一时点起数盏宫灯,烛火莹莹,几如白昼。 因此,她将宋立焕的表情看得十分清楚。眉头紧皱,嘴唇紧抿,法令纹显得格外深重。 宋立焕说:“末将到磁州之后,四处打听得知,将军曾在顺良府逗留于通判范诒徽府中。然而,数日前,范诒徽突然死于衙门。当夜,一把火将范府少了个精光。何人刺杀,何人纵火,官府尚无丝毫头绪。大火之后,范府下人四处逃散,然而范家主人、将军皆不知所踪。” “火中可有尸体?!”宋扬灵紧张得双手狠抓一把坐垫。 “不曾。” 她突然长舒一口气。身体刚软下来,蓦然想起宋立焕从磁州到京城已然一个来回。孟昱若是毫发无伤,又怎么耽搁如此之久还不回来? 孟昱,你到底在哪里? ―――――― 曾巩贤刚从官署回到家中,便听他近身小厮说:“林大管家今儿来府里了,在姥爷书房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还没出来。” 他换了衣服,便朝外院书房走去。不妨半路上遇上他母亲,跑上前去便道:“孟昱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这都多久,还不回京!今儿三司集体在陛下面前抱怨了一通,我看就算有皇后撑腰也保不住他了。林大叔今儿来,还是为着孟昱的事情?” 曾夫人点点头:“你等等再进去。” 曾巩贤望了一眼远处紧闭的书房门,伺候的人都在三尺开外候着。也不知里面在说些什么要紧事。 ―――――― 林长禄斜签着坐在客位上,手边高几上的茶早就凉了。他虽说得口干舌燥,却并未唤人来添换茶汤。 “幸而小人从前在京城见过孟将军,不然这一遭真要让他坏了全盘计划。那日在子长铁场,他就打从小人面前过。我一眼便认出了,后来便叫人跟着他。没想到他居然摸进了范诒徽府中!” 曾纪武摸了摸楠木椅上盖的狼皮,道:“幸亏你机警。范诒徽在顺良这些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都做干净了罢?” 林长禄却面有难色,支吾一下,才道:“范诒徽是死了,但是下人却未从衙门中找到任何相关的账本。本来要去范府再搜的,岂料一把火烧得什么都没了。” “什么!”曾纪武的声音低沉有力,震得人心尖发颤:“肯定是叫孟昱给带走了。” 林长禄期期艾艾的:“倒也不一定,范诒徽手上到底有没有账本,谁都不知道。” “万一有呢?”曾纪武铜眼一瞪,吓得林长禄立即闭嘴。 “还有范诒徽他老婆,保不齐也知道些什么。她、孟昱,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活着来京城!” ------------ 第99章 定鼎(十五) 宋扬灵再一次派出去寻访孟昱的人依然毫无音信。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蔺枚再顶不住朝臣压力,放话孟昱若十日不归,便要将其负责事项转交他人。 宋扬灵心急如焚,却在深宫之中,除了等候,唯有等候。 越五日,魏松忽然匆匆忙忙自勤政殿飞奔向凤銮宫,风撩起袍角,仪态全无。他等不及内侍通传,一口气跑到凤銮宫正殿门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扒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孟大哥……回来了……”一时着急,从前叫惯了的称呼脱口而出。 宋扬灵手里的绣品哗啦啦顺着桌案往下泄了一地。她没有立即站起来,右手放在紧紧握成拳,左手轻轻抚上去,忽而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眼里却似有光芒万丈。 他和她一样,披荆斩棘,浴血一路过来的。他们,不会倒下。 魏松见宋扬灵的样子冷静得出奇,不觉愣了一愣,半晌才中怀中掏出一封信:“孟将军要先面圣,怕是不方便过来。托我转交一封信。” 宋扬灵接过来,一眼扫见熟悉不过的字体,只觉一阵奇异的安宁。 “我还得回勤政殿。” “我知道,你先去。” ―――――― 蔺枚双眼圆睁,一脸不可思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他从龙椅上站起,绕着圈连声道:“不可能!照你这样说,他们从父皇在位时就互相勾结了,可是,父皇!他怎可能坐视此事发生?” “从顺良府知府到磁州知州,整个磁州官场沆瀣一气,互相遮掩,又有曾大将军在朝中接应,从上至下,一手遮天。先帝也许知,但可能知之不深。况且早几年他们还不像现在这般猖狂。若不是烂到了根子里,遮都遮不住了,末将又如何能在京中听到风声?” 蔺枚想一想,确实有理。难以置信退去,暴怒袭来:“好个为国尽忠的大将军,好个皇亲国戚!朕……朕这帝位都给了他算了!”怒气之下,已是口不择言。 “陛下息怒。”孟昱肃容道。 蔺枚咆哮:“即刻着禁卫捉拿曾纪武,查封曾府!还有,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觐见!” 孟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立即出言阻拦:“陛下请三思。求书网www.qiushu.Cc在末将回京之前,顺良府通判范诒徽已经无故横死于衙门之中。如今重要人证已失,物证又不齐全。而曾大将军在朝中势重,背后更有太后,轻举妄动只怕引得局势不稳,人心惶惶。” 蔺枚更气:“他犯了事,自然应该捉拿审问,难道算了不成!” 孟昱道“自当徐徐图之。请先捉拿林长禄,此人乃曾府中的大管家,一应铁矿开采、户部交涉之事都由他负责。抓了他,便扼住了关节。” 蔺枚拖着下巴想了一想,眼珠滴溜溜在孟昱身上转一圈,才道:“卿果然心思缜密。那就由你带人前去捉拿。” 孟昱却上前一揖道:“末将不能去!” “为何?”蔺枚的声调都不禁上扬了。 “曾大将军虽已解甲归田,但在军中威望卓著,曾将军手上又握有重病,万一……万一狗急跳墙,京中局势只怕不稳。” 蔺枚听到此处才觉耸然一惊。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父皇蔺常为削曾纪武的军权如何费尽心机。面色陡然沉重,声音滴下来,似乎在喃喃自语:“对,你不能动。” “不过,末将可以推荐一人。末将的家将范图南,此次随我一同去了磁州。他性格沉稳,又身手过人,定当不负所托。” 蔺枚挥挥手:“由你去安排得了。” “末将还有一事。” “但说无妨。” “未免打草惊蛇,请陛下千万莫同太后说起此事。” “这个我自有分寸。” ―――――― 宋扬灵展信观看,才知孟昱这一趟行程的具体情况。其中深知关节的范诒徽已死,焦瑞、范夫人不过略知皮毛。而范诒徽生前提过的证据却翻遍了范府上下亦未曾找到。因情势紧急,当夜,孟昱才在孟府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走。 她将信笺倒覆在桌面上,一手抚额,盯着被轻风吹动的纸角,只管出神。 事情还有太多变数。人证物证皆已失去,而其他与此相关的人必定不肯轻易开口。或者曾夫人到时候安排一个替死鬼出来担了所有罪名,岂不是前功尽弃? 曾夫人……曾夫人…… 宋扬灵轻轻念着这三个字,手指慢慢画起来。在整个曾氏集团中,唯有曾夫人,这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手段厉害,意志坚决。其实她,才是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若除掉她,则曾氏不攻自破。 “楚歌!”宋扬灵突然呼唤一声。 只听一阵极为微小的脚步声:“皇后?” “传旨,宣秦国太夫人进宫。” 楚歌正要领命而去,只听宋扬灵又嘱咐:“你亲自去,不要让宫内任何人知晓。” ―――――― 到日暮时分,宋扬灵估摸着应该快到了。她叫人点亮了所有宫灯。烛油受热,一道道往下滚落。她理了理裙边,又拉了拉袖口。神情紧绷,仿佛满了弦的弓。 门外,太阳尚未完全落下,露着一点血红的边。黑云却已经压来。远远望去,就像无尽深渊里的血盆大口。 眼看了黑云渐渐吞没红光,便有小黄门进来通报:“秦国太夫人到。” “宣。” ―――――― 曾夫人一进来,身后便有小黄门将所有门都关上了。殿中只有皇后一人,戴凤冠,着锦袍,坐于殿上。满室烛火,沉默而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后背一凉。仿佛有千钧压力,透骨而来。 她趋步上前,两手轻轻一按,屈身行礼。 “请起。”宋扬灵的声音听上去清越,甚至有点欢快。仿佛经年未见的故人重聚。 曾夫人抬起头,潮尚一网。二人对视一眼,带着心照不宣的深意。竟不约而同泛出了点笑意。 宋扬灵是陛下皇权背后的主导力量,而曾夫人是曾氏集团背后的核心。从未有人点破,而她们心知肚明。 宋扬灵并未唤人上茶,也未请坐。曾夫人亦丝毫不觉得有问题。这些虚礼已是不值得丝毫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正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殿中无人,却丝毫不空。因为满布拉锯与博弈的心思。 宋扬灵先开口:“孟将军回来了。” 曾夫人事先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可是她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轻轻“噢”一声,才道:“那就好。老身在家中,时常听巩贤说起,孟将军不在,军中诸事混乱。有他回来,才好共同为陛下分忧。” 宋扬灵轻描淡写地扫了曾夫人一眼,并不搭茬,只说:“带着顺良府通判范诒徽手上的一本账本。” 一丝慌乱迅速爬过曾夫人的眼角,可她却很快镇定下来,没说话,只用疑问的眼神望着宋扬灵。似乎不懂其中意思。 宋扬灵继续说:“李氏铁场、锻坊垄断子长铁矿。去岁盐铁部榷铁收入两千万贯,磁州占三分之一。而磁州铁几乎全部来自顺良一府。顺良府中,单子长县又占去三分之二。也就是说这李氏铁场左右了五百至六百万贯的榷铁收入。而这李氏铁场实际上并不在李氏手中,其幕后主人叫林长禄。” 曾夫人思忖孟昱既然见过范诒徽,知晓这些不足为奇。自是不知道到底还知晓多少!她接过话头:“林长禄是曾府下人。”然后往外一推:“只是,老身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他在外面有诺大产业,往日里真是小看了他。” 宋扬灵笑笑:“子长但凡想开矿场的,只要巴结了林长禄,便能拿到户部资格。兵部去子长收兵器,非李氏锻坊所出而不纳,导致子长大大小小的锻坊一夜之间破产。” 曾夫人正欲说话,不料宋扬灵却不容她插言,直接道:“太夫人亦是顺两人。听闻孟将军所言,顺良如今一片混乱。城中尽是富户,一座宅院能占去一条街。而顺良有几条街?想必夫人还记得罢?一座城,竟沦为几个人的销金窟。而顺良上万的平民百姓只在破屋陋檐之下。因此城中盗匪四起,妓馆林立。故乡变成这样,不知太夫人可有丝毫心疼?”她手中并无账本,所以丝毫不知具体数字,只能以故乡之情先乱曾夫人的思绪。 “太夫人离乡早,我记得是十五岁罢。可还有一些老人记得你,他们知道你嫁给了曾将军,知道你的长女乃当朝太后。他们以你为荣。可是他们又如何得知顺良如今的乱局是你一手造成?” 曾夫人的神思却还清明,并不钻进这个套中,立时澄清:“林长禄在外横行,我作为主母,自然有过。但若说是我为祸顺良,实是冤枉。”她上前一步,昂然道:“我知晓,孟将军此次去磁州是得皇后授意。我夫君沙场征战,于国有功。即便约束下人不严,难道陛下就全不念往日军功么?岂不是叫天下朝臣寒心?!” 宋扬灵嗤然一笑――若轻易认输也就不是曾夫人了。 “不说这个了,我们换桩旧事来说说罢。” ------------ 第100章 定鼎(十六) 曾夫人丝毫未曾想到宋扬灵说的竟然是这件事情!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一手往上紧紧拽住胸口前襟。(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翠色折枝纹在她的手掌下扭曲变形,像被扯断的青虫。而宋扬灵的声音落在耳里,比地府的催命绳索还让人心惊胆寒。 “德妃生前茹素,酷爱太后小厨房里一个厨娘所做的素点。那点心我也尝过,确实好吃。奇怪的是,做这样一手好点心的厨娘,怎么太后说大发就打发了?”宋扬灵清明的目光落在曾夫人脸上,和软语调说着杀伐之事。 曾夫人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动,只勉强挤出一句:“皇后到底什么意思!” “中毒而死的人,尸体是看得出来的。哪怕百年千年。你猜,如果我拼着鱼死网破,陛下又为查明生母死因,最后会不会开棺?” 曾夫人只觉浑身如遭电击,却仍负隅顽抗一般矢口否认:“我不懂皇后的意思。” 宋扬灵的语调越发清脆爽快:“今日宣你来,也不是为了打哑谜。厨娘生死未知,但中毒迹象仍在尸骨之上。你不用矫词掩饰,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拿这件事来试探。我不向陛下揭发,而同你在此费唇舌,夫人可千万莫辜负了我的苦心。” 殿外已是黑沉沉的夜。风从右手边留的一扇窗户中灌进来,吹动烛火,摇晃一室暗影。txt小说下载80txt.com 曾夫人垂首,竹青长裙覆住了绣花鞋。头上花冠重得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是几时,她让殿上那个年轻的女子成为刀俎,而己为鱼肉?! 她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没入地底:“皇后想要什么?” 宋扬灵的嘴角迅速掠过一丝笑意。她已经成功击溃面前这个赢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缓缓道:“你放心,我会保曾家不倒。太后在后宫备受尊崇,曾大将军安享晚年,而曾将军亦能衣食无忧。磁州弊案将只到林长禄。” 曾夫人听着宋扬灵允诺的条件一个一个被说出,只觉周身被一种深重的悲凉包裹。她的一生,站上过不胜寒的高位,经历过旁人想也想不到的跌宕起伏。她无数次化险为夷,想不到最终竟是跟无数被她打败的人一样,一败涂地。 她不同于寻常世家大族的妇人,只以□□为重,反而如同男人一般,深陷朝堂权力争斗之中。然而一直以来,她从不觉得她同那些男人一样,怀抱着可笑的理想与酸腐的抱负。她的想法很简单,她为人母,就要给子女这世上最好的。所以她机关算尽,送女儿上后位,为儿子、为曾家后人谋百年不倒的基业。操碎了的心,今夜怕是最后一回心力交瘁。 她声音干涩:“所以,皇后是打算要我的命么?” 宋扬灵轻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死后哀荣,不会有丝毫简薄。” 曾夫人嘴角扯起讥诮笑容。她伸手向前,撩起裙角,上前一步,突然跪倒在地,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成王败寇,既然输了,就得放软身段,低到尘埃里。乞求战胜者给予最后的恩赏。 宋扬灵却突然闪身避过了这三个叩拜,道:“不必如此。你亏欠的,不是我。我留曾家活路亦不是为你的人情。”若不是因为曾巩薇贵为太后,若不是曾纪武劳苦功高动不得,她不会选择私下交易,将眼前的老妇人活活逼上绝路。 “我们是一样的人,皇后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濒死的绝望在曾夫人眼中映出寒光。 宋扬灵否认得十分利落:“我们不一样。我手上没有无辜之人的血。你应当庆幸,无需亲眼见到你在磁州犯下何等罪孽。”她看着曾夫人的脸再无一点血色,冷酷道:“明日曾将军若来早朝,后日我们便一齐去康陵祭祀。” 曾夫人再无一句话可说,木然地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脚步累赘,拖地而过。眼前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白茫茫的空虚。这一辈子的事情,竟一件也再想不起。 她这一身血肉,一世良心,尽皆陪葬给曾家。当年未曾嫁人时,她姓袁,单名一个慈字。认识她的人都叫她慈娘。 ―――――― 宋扬灵眼看曾夫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像远送一个将死之人步入深渊。她未发话,守在外面的宫人皆不敢进殿。 她猛然发觉双手已经凉得透骨。赶紧捂在披帛之中。锦绣下露出一块瓷白的皮肤。因她而死的人,蔺常是第一个,曾夫人是第二个。若说她和蔺常之间,是恩仇难解,唯有不死不休。那么她和曾夫人之间,只为权力之争。而一旦开始争夺宫廷豢养的权力,只能你死我活。今日,她逼死曾夫人,尚能以她多行不义为借口。他日,若有别人只因政见不同而起纷争,是否还要痛下杀手? 她盯着自己的手背,好像渐渐浮起两块红斑。她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有更多这去不掉的血痕。 ―――――― 次日,曾巩贤果然未曾早朝。请假理由是母亲暴毙。曾巩薇即刻打点车马随从,带着蔺桢,出宫门直奔曾府。有宫人看见太后满面泪痕,浑身颤抖,慌张得似稚童。 再过后,流言渐渐布满京城。曾家夫人是举剑自刎的,血流了满满一屋子。 曾夫人逝世,曾纪武受打击太过,一病不起。曾巩贤一则丁忧,二则侍奉父亲,辞官回家。 不久,林长禄被捕,在狱中供出榷铁弊案一应事情。曾家却再无人有心力打点疏通。 磁州官场震动。从知州、仓司、刑司,再到顺良府知府、子长知县,十余个朝廷命官,更有数十个官吏、门客、豪仆,尽皆下狱。后来更牵扯到户部、兵部,就连前番备受蔺枚赏识的祁修文亦遭拘捕。 传言愈演愈烈,就在人人都道曾大将军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怕是难得善终时,蔺枚依礼接太后入宫,并去曾夫人灵前吊唁。 最后,刑部、大理寺主审此事,称奉圣旨,曾纪武虽放纵家仆扰乱官场,但念在年事已高,又已卸甲,不予追究。 而曾家势力在朝中已是荡然无存。 曾巩贤既然辞官,殿前司无人统帅,蔺枚在早朝上下旨着孟昱升殿前司指挥使。 经此一事,朝中再无可以左右局面的权臣。自蔺枚登基以来,方可谓君权终定。 当然,没有人相信这样重大案件背后无人暗中推进。亦无人相信这推进之人会是早朝时都心不在焉的陛下。满朝文武虽不点破,却都心知肚明,宣庆殿外,后宫内,还有一位“影子君王”――皇后宋扬灵。 ------------ 第101章 桃花笑(一) 谷雨一过,天气渐热,到正午日头最高的时候,宋扬灵恨不能换了纱衣。(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正燥热间,听见小黄门来报:“书韵局的微霜姑姑来请安。” 她放下笔,嘴角含笑:“快宣。” 微霜快步进来,额头还带点汗珠,伸手抹了抹,赶紧行礼。 “快坐罢。”宋扬灵笑着道。 早有小宫女拿来一个脚踏,微霜便坐下了。她余光扫见宋扬灵的桌案上摞了厚厚一沓字纸,还有些奏章之类,叹口气,便道:“皇后还忙于案牍么?”她与宋扬灵交情不比旁人,但正因为交情深厚才格外避嫌,轻易不来凤銮宫请安。今日来实在是因为心中有事。 “每日还不都这样。你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了。” “我过不过来有什么要紧,最紧要是陛下常过来。”微霜面上顿时一派破口婆心的神情。 看得宋扬灵笑起来:“看你那眉头,打了结似的。”她明白微霜的意思。自己忙于政务,而蔺枚耽于享乐,自然难以常处。而黛筠也好嬉游,君恩日重。虽然蔺枚一直未升黛筠的分位,但前些日子却将长乐宫赐给她居住。 长乐宫从前是贤妃的居所,宫殿宽敞,装饰穷尽人力,比之桂殿瑶台也不逊色。可见恩宠已极。宫里又是这么个地方,对这君恩宠幸最是敏感不过。跟红顶白拜高踩低更是信手就来。难怪微霜替她忧心。 微霜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话也难说得很,又重重地叹口气。毕竟众所周知陛下待皇后亦是极好的,自己跑来说三道四倒像小人行径了。只是,近日传言纷纷,宫里头这些人的态度也着实叫人可气,便叹道:“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罢。” “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稳稳在书韵局过你的逍遥日子。陛下性情宽厚,不是喜新厌旧之人。倒是你一个爽快不过的人,没的为这些事唉声叹气。”她当初有心提拔微霜,本要将其从书韵局调往后宫要害部门,不料微霜自己却不愿意。 她说:“我一个再懒不过的人,哪有心力应付那些人精。书韵局也待惯了,得心应手的。就让我在这个清水衙门舒舒服服地过罢。”所以,后来微霜做了书韵局掌院,再没动过。她也从不来宋扬灵跟前献好求情。宋扬灵倒喜欢她这点,只觉两人关系还似从前那般简单。 微霜见宋扬灵不以为意的样子,也就难再劝,况且扬灵聪明过人,既然她说不用担心,想来多半是无虞的,也就不再纠缠此事,说了些各宫趣事。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还待闲聊,却听见身后轻微脚步声响,她一边笑,一边回过头去――见是楚歌到了。便站起来见了礼。 “微霜姐姐。”楚歌亦还了一礼。 微霜见楚歌虽面带笑容,眼色之间却有些不忿――像是生谁的气似的,还不时看向宋扬灵,猜她有正经事情要报告,不便久耽,略说两句就告辞出去了。 宋扬灵携手亲自送到门口。回头便问:“怎么了?气色这般不好。” “米修容有孕了。”楚歌语气中甚是愤愤不平。 宋扬灵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她服侍陛下日久,有孕也是应当的。” “都三个多月了,今日才报上来。那前三个的月事,想必都是作假!”楚歌越说越气:“皇后主理后宫,从未有过不平之事。她这般用心也不知是防谁呢?岂不是打皇后的脸?像是谁处心积虑要害她似的!” 宋扬灵神情一滞。如今后宫也算充盈,分位都不高,人却不少。美人、才人的有十好几个。除自己这个皇后外,就属黛筠位置最高,恩宠最盛,其他皆不成气候。黛筠有孕,真要防备,也只须防备自己了,便道:“她怀的是长子,小心些也自有她的道理。我未做亏心事,不怕他人猜疑。” 楚歌还是气不过:“哼,看她小人长戚戚。也不想想,若不是皇后忙于政务,陛下哪里会那么勤快去她处。” “好了,不用说这些了。”宋扬灵其实一点也不介怀。她不介怀黛筠有孕,就像当初不介怀蔺枚纳黛筠为妃一样。尽管与蔺枚夫妻已经多年,她却从未有过斑点儿女情长的悸动。也从未有过要为蔺枚生儿育女的想法。听到黛筠有孕,反而舒了口气。她给不了蔺枚的妻子本分,希望黛筠能够补偿。 虽然黛筠的做法确实让人不悦,不过深宫里的人,自保是第一要义。她道“米修容有孕是喜事。她小心谨慎更是于龙嗣有功。你安排车架,我要亲去探望。赏赐不可简薄了,拿一套金器,还有库房里收的红珊瑚首饰也拿出来。” “燕窝之类要不要送些去?” 宋扬灵想了想,道:“吃的就不必了。” ―――――― 听闻皇后的车架到,米黛筠虽然有孕,但不敢托大,一直来至宫门边迎候。 宋扬灵一下车就看见米黛筠躬身侍立一旁,赶紧到:“以后千万不可再这样,保养要紧,别讲究这些虚礼。” 三月已过,胎像平稳,米黛筠自是喜不自胜:“劳皇后亲自过来,臣妾迎驾是应当的。” “太医怎么说的?一切都好?” 米黛筠连连点头:“都好着。但太医还说要小心为上。皇后直到我一向康健好动,太医都是过分小心。” “他职责所在。你肚子里是龙嗣,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其实哪用宋扬灵嘱咐,米黛筠自己已是恨不能时时保养了。一早知晓的时候,便忌生冷忌酒。 刚进宫门,宋扬灵便看见许多来来往往的小黄门在忙着种树。不由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米黛筠不禁面有骄矜之色:“前日,我随口说了句桃花好,陛下便叫人来遍植桃树,说待得明年春日,十里桃花才是好看。” “我记得你从前也说过,最爱桃花。我们还一同溜去后苑观赏。”忆起往事,宋扬灵的语气很是平淡。那是黛筠在桃花下念《诗经》上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扬灵,你说那一日我们才宜室宜家?” 那时宋扬灵还笑她想嫁人想疯了。现在,两个人竟嫁了同一个男人。 楚歌跟在后头,看米黛筠的神色,怎么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神情。后宫种树动土的都得皇后准许才可,这米修容仗着陛下宠爱,私自就动工了。怪不得人说持宠生娇。米修容从前也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架不住天子恩宠,众星捧月。 说话间,众人已来至正殿。宋扬灵叫楚歌将赏赐之物一件件拿来,米黛筠欢喜无尽,连连道谢。 这边礼还没看完,外头又有宫女来报:“陛下驾到。” 米黛筠欢喜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今日太医来诊脉,她怀孕的消息才外传。早就掰着指头算陛下几时到,没想到竟是皇后先到。她便要出去迎驾。宋扬灵笑着拦住:“你今时不同往日,就在殿门口迎候罢。” 蔺枚笑呵呵地进来,老远就说:“皇后也在?”然后加快步伐,进得殿内。隔着衣服摸了摸黛筠的肚子,好奇道:“这里头有朕的儿子啦。” 蔺枚举动轻浮,米黛筠不好意思,看了宋扬灵一眼,含羞闪过。陛下多数日子在她这里过夜,在她心里,自己当然比宋扬灵受宠爱。几人在榻上坐下,她便挨着蔺枚。 因前两日她和蔺枚计划着要在宫里大办一场宴席,请些什么人,怎么装饰,用何歌舞,正是商讨的时候。此刻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宋扬灵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又对这些事情无甚兴趣,一句也插不上,就坐在一旁喝茶。 米黛筠到底心思细腻些,一眼瞥见宋扬灵颇受冷落地自顾自喝茶,变想问她意见好一起谈论。话未出口,却突然生出些得意。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季英阁的日子。她是蔺枚和蔺楠关注的中心,而宋扬灵则是沉默的配角。如今虽然她贵为皇后,也不如自己这般与蔺枚亲昵缠绵。 她刚想张口叫宋扬灵,不妨魏松过来,轻声道:“陛下,东西送来了。” 蔺枚微微一停顿,便笑着道:“来就来了,叫呈进来。” 魏松出去招了招手,就有两个女官捧着一直白玉盘恭恭敬敬地进来了。玉盘上覆着一方锦缎,也不知盖的是什么。 蔺枚笑着下榻,上前一把揭开锦缎――露出一副巧夺天工的冠梳――是从未见过的式样。冠是漆纱冠,满嵌梅花――细细一看,不是真花,却是红宝石雕刻而成。点点雪花皆是莹白珍珠。也不知费了多少珍珠宝石才得这么一副。旁边一套四把梳子皆是玳瑁制成。霎时璀璨耀眼,千金难得。 黛筠一时喜不自胜,想不到只是有孕,便得如此贵重赏赐,正要谢恩,不想蔺枚一转头,冲宋扬灵道:“本是要叫黛筠看了有什么不妥好改改的。一月后你生日好送给你。没想到今日你也在,索性你看看,有哪里不满意的,我再叫人改。”他说着,凑到宋扬灵身边低语:“我告诉你,图案可是我亲自画的。你还记得,冬日里凤銮宫里梅花开。那日我看着白雪红梅为背景,你站在下面,比画还好看,就想着要做这个给你。” 彼时,米黛筠已经矮下去半截身子,僵在半空,一时尴尬不已。 宋扬灵在一旁看得分明,怕她狼狈,赶紧侧头假作不见,只向蔺枚谢恩。 米黛筠则赶紧重新坐回榻上,心里像被大风刮得,凉得发紧。 ------------ 第102章 桃花笑(二) 宋扬灵又坐了坐,嘱咐蔺枚:“如今米修容有孕,陛下常来探望,可莫叫修容过多费心,保养为宜。求书网WWW.Qiushu.cc”说完,她便要回凤銮宫。蔺枚正欲一道走,却只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米黛筠冲他使眼色――叫他留下说话的意思。只得留下。 宋扬灵在一旁分明看见米黛筠做手脚,觉得小家子气,略微不悦,却也并未多说,自己转身走了。 米黛筠送至外间就退回来,见了蔺枚,微微侧着头,有点委屈,又有点羡慕:“陛下待皇后可真好,费心费力做那样好看的冠梳。” 蔺枚斜倚在榻上,招手叫黛筠往他怀里靠。 黛筠了下肩,撅嘴不乐意。可脚步还是一点一点往榻边走去。 蔺枚笑道:“怎么,吃错了?” 黛筠眼角含春地扫了蔺枚一眼:“倒也不敢,只是那样好看的珠宝,女子总归是羡慕的。” 蔺枚笑着捏了一下黛筠的脸,另一只手顺着黛筠的腰往上,一路游移至胸前,只觉触手绵软。 黛筠怕人看见不雅,拿团扇遮住了,语气含酸:“陛下总是捉弄我。怎么不这么对皇后?” 蔺枚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扬灵她,不一样?” 黛筠一直好奇蔺枚现在对扬灵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立刻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蔺枚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脸颊竟微微涨红,半晌才说:“我想亲近她,又有点怕她。” 黛筠奇道:“怎会“怕”?” “同怕也不妥当,只是觉得她……这么说罢,当年我母妃去世,她安慰我,我便觉得惺惺相惜。岂料后来父皇竟将她指给我,这肯定就是缘分。后来李长景某逆,后宫大乱,人人仓皇逃命。我还以为我可能也活不了了,是她保全了我。我在辰渠门见到她来时,恍若看见神女。那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一世,都要好好待她。” 米黛筠听了知觉心里酸得冒泡,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脱口而出:“可是那冠梳,我看皇后也不是很喜欢。” “她一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蔺枚倒是不在意。 米黛筠也就闭口不再谈。 ―――――― 过得几日,蔺枚在宫中大办宴席。请了皇室宗亲,还有朝廷重臣。因筹划已久,安排了歌舞、百戏,诸般玩乐。甚至宣了宫外的民间艺人进宫表演。 宫女们在宫里拘束得久了,听见有此盛事,纷纷找了借口来琳琅阁看热闹。 周婉琴亦在其中。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只因她今日事多些,叫交好的两个宫女先去,她自己随后就来。待完了事,换了身衣裳,思忖这样场合孟昱必在,伸手在头上簪了朵刚摘的蔷薇。就着铜镜照一回。也不知自己的脸同这娇艳鲜花还能辉映多久?前些时宫里新进来一批宫女,都是豆蔻年华,嫩得仿若一把水葱。 也不知这样没日没夜的在宫里挨下去,还要挨多久。扬灵当上皇后没多久,曾特意问过她愿不愿出宫。她在勤政殿当差,时常能看见面圣的朝臣――孟昱自然也在其中。思来想去,觉得宁愿这样偶然见上一面也强似出宫嫁一个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便照旧留在宫中。 想着心事,不觉已来至后苑。绕过假山,穿花拂柳过一路,便听见丝管之声。她快走几步,来至一片池塘旁,顶头看见楚歌领着几个宫人站在树下。却不见皇后踪影。 她停下脚步,左右望了一回,才在写右手边远远望见两个人影――依稀是扬灵和孟昱。 ―――――― 这日天气和暖,宋扬灵轻轻摇着手中团扇,语气甚是忧愁:“磁州一案虽已了结,但我只担心制度不改,即便再派了人去,时日一久,仍是沆瀣一气。”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孟昱道:“一来加强监察,每年派人巡视铁场。二来地方太守三年一换,不可长待。最为重要的还是开科取士。恩荫举荐太多,世家大族难免把持朝政。寒门士子再无出头之日。” 宋扬灵叹口气:“如今三年一考,取士子百人,尚且有人不满。要是一放开,只怕怨声载道,沸反盈天。我曾劝陛下召中书省议论此事,几乎无人赞同。陛下又舒散惯了,不愿惹事,因此也不太赞同的意思。” “我听见过议论。”孟昱和宋扬灵都是大家出身,祖上几代为官,深知恩荫之好,也深知其恶。他接着道:“自古以来,但凡变革,便有冲突。当年商鞅变法亦是困难重重。迎难而上才显不同凡响之处。为长治久安计,当行开科取士。 宋扬灵笑笑,她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也走不到今日了。 孟昱又道:“我知此事难,亦知再难你也会去做。陛下那边,我会再进言,表示赞同支持。米丞相就快告老。若是他肯叫儿子们参加科举,不失为绝佳表率。” “米丞相人精一个,岂肯做这等事情?” “再想想办法罢。” 两人离席一段时间,久耽不便,便回身从侍从们等待的地方走去。 孟昱沉吟一番,开口道:“还有一事。米修容已经有孕,陛下他,待你是否如故?” 宋扬灵一愣。这是孟昱第一次提起蔺枚待她如何的话。突然觉得一阵尴尬。语气有些慌乱:“陛下待我,还是很好的。” 孟昱面色镇定,心中却是一紧。这个“好”,让他放心,又让他不是滋味,只轻声道:“如此便好。” ―――――― 时日仓促而过,米黛筠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行动多有不便。蔺枚虽多来探望,但毕竟不能如从前般两厢缠绵。 宋扬灵又不爱游乐,蔺枚自然要寻觅新的玩伴。渐渐去其他宫室处就多了。 米黛筠时常派人探听,知晓蔺枚常去听雨苑,见一个叫柳凤鸣的美人。她有印象,那是个才十六七的女娘,随众来给她请过安。 姿色在侍寝的美人才人中是出挑的,浓眉大眼,与皇后有两分相似。以前未曾多加留意,是以为恩宠牢固,无需费心。如今才知雨露均沾竟叫人如坐针毡。 雨成田因从前在米黛筠跟前献过好,时常过来走动请安。米黛筠也待他如心腹。这几日,他眼见的米修容瘦了一二分,时常愁眉不展,话里话外又总是问听雨苑那边的事情。 他暗自思忖一番,米修容受宠日久,有怀有龙嗣,地位自然比柳美人稳固得多――他本是有心在皇后跟前卖卖乖的,岂料凤銮宫那边能人太多,陛下身边又早有一个魏都知与皇后交情甚厚,怎么也容不下他出头,只得退而求其次寻求米修容庇护。 一日,他便同米黛筠说:“男子心性,自来是如风一般。更何况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就不说了,全天下都是陛下的,当然更需要非常手段来笼络君心。” 米黛筠急切地望着他:“你有什么法子就快说。” 雨成田嘿嘿一笑:“小人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修容不怪罪,小人才敢说。” “说就是。” “譬如那山珍海味再可口,也需要清粥小菜调剂调剂。又譬如牡丹雍容华贵,百花难以争艳,但乍见牵牛百合也清新可人。再好的东西,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习惯就没有新鲜感。凡事最难得便是个新鲜感。” 米黛筠登时柳眉倒竖,喝到:“你说本宫不新鲜了是不是!” 雨成田赶紧请罪:“小人不会说话,修容莫怪罪。小人的意思是修容就算是牡丹,也需要绿叶野花点缀。咱们长乐宫哪里都好,就是缺个点缀。” “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人听说,时常有后宫妃嫔挑选一些灵巧好看的宫女铺床叠被。那才是男子最喜欢的风流景象。” ―――――― 楚歌安排人拿了脚踏给米黛筠垫脚,又嘱咐几人在一旁打扇。 宋扬灵坐在正位:“你身子沉重,已到夏日,天气又热,有什么话派人来说就是,何苦你自己跑来跑去?” 米黛筠满脸堆笑:“谢皇后关心。我在宫里实在闷得无聊,才想出来散散心。” “闷得话,叫歌舞也罢,听戏说书也罢,总是有法子取乐的。” “总是看这些,也怪腻歪的。”米黛筠放软声调,笑着道:“臣妾娘家有一个妹妹,臣妾想着能不能接进宫里陪伴几天?” 宋扬灵许久未曾在米黛筠脸上看过这般讨好的神情,心道看来是真想让妹妹进宫了。这种事情,本人都愿意了,她一个外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你进宫日久,想念家人亦是无可厚非。这是什么大事?你尽管派人接来就是。缺什么少什么再来同我说便是。你的妹妹就如同我的妹妹一样,接进宫来可得叫我也看看。” “这是自然。”米黛筠一脸欢喜:“多谢皇后体谅。” 待米黛筠走后,楚歌看人收拾了东西,便说:“说什么想念妹妹,我看是要效仿娥皇女英罢。” 宋扬灵不在意:“即便是,也是后宫常有的事。”她从前还做宫女时,便听闻过有些妃嫔年老色衰,为了固宠,接娘家姊妹或是侄女外甥女的进宫,侍奉皇上。 看来黛筠也是想走这路子。 “唉”她叹口气,想起往事,黛筠从前风趣耀眼,在人群中,从来都是焦点所在。如今也开始汲汲营营只为争宠了。便问:“陛下最近不常去长乐宫了么?” “去也去的,只是停留时间不长。经常过夜的地方是听雨苑。柳美人都快叫人捧到天上去了,难怪米修容着急。不过我说这柳美人也不太懂事,竟然不来凤銮宫请安。” “年纪小嘛,还不知人情应酬。随她来不来,用不着为这样小事去警醒她。” “皇后宽厚,不与她们计较。” 宋扬灵仔细想了想这话。她称得上宽厚么?也不尽然。大约是在意的东西不一样罢。 ―――――― 一月之后,米黛筠的妹妹米紫篁进宫。先见了宋扬灵。 宋扬灵自然赏赐了不少绫罗绸缎金珠玩物。 欢喜得米紫篁双眼都圆了,当着众人,一边抚摸那些滑不溜手的绫罗,一边感叹:“这些东西,当真都要送我?” 宋扬灵笑起来:“难道还玩你不成?” 米紫篁欢喜地跳脚,拍着手道:“多谢皇后。” 宋扬灵看她灵巧单纯的模样倒真有几分黛筠从前的影子,便与米黛筠笑道:“果然是姊妹,像是看见了以前的你一般。只是紫篁单薄些。她年纪还小,要什么玩的用的,你可别拘束了她。” 米黛筠指着妹妹笑道:“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这样得皇后欢心。还不赶紧谢恩?” “不用这些虚礼。我不过看着她像从前的你,心中欢喜。” ------------ 第103章 桃花笑(三) 米黛筠带着妹妹从凤銮宫出来,上了车回长乐宫。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米紫篁还抱着那些赏赐之物,乐不释手。 米黛筠冷冷扫了一眼:“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这些东西就哄得你这个样。” 米紫篁不以为意,傻傻笑着:“这些东西就顶好了,从前真没见过。” “我不是派人打赏过很多次吗?” “家里姊妹多,轮到我也就没多少了。再说,姐姐赏赐的,真不如皇后这些好看。”米紫篁未经世事,心直口快。 米黛筠登时撂下脸来:“眼皮子浅成这样。别人赏的,那都是她不要的。” “那姐姐赏的呢?也是姐姐不要的马?” 恨得米黛筠拍了一把米紫篁的手:“我跟别人能一样么?” 米紫篁揉着手道:“我看皇后和气得很,又大方,不是那样人。况且皇后不是说,看着我像从前的姐姐,她心中喜欢么?姐姐与皇后认识很久了么?交情很好?” 米黛筠微微一愣,还没说话,车突然停下来。有人掀帘恭候:“修容,到家了。”她扶着内侍的手下了车,走进宫门,只见满院桃树已经种好,绿色苍翠,来年想必有桃花十里的繁盛景象。 米紫篁在前面叫:“姐姐怎么愣住了?” 米黛筠这才迈动脚步,又轻声说:“我与皇后,认识确实很久。”久到有的事越发分明,而有的事褪淡到再也想不起。“我们从前,也实在很好。求书网小说qiushu.cc” “现在呢?” “现在。她是皇后,我是修容。属于同一个男人,地位却千差万别。”她自然地牵起米紫篁的手――到底是亲姐妹,虽然多年未见,血缘却是天生的,“你以后会懂的。” 这也是他当初要接亲妹妹进宫的原因。她大可以花费重金找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假称表妹带进宫来。可是若然这样,变数太大。今朝还是唯唯诺诺,说不定明日为了陛下恩宠就能反目成仇。还是自家姐妹让人放心。 夜里,米紫篁已经睡下。米黛筠的近身大宫女织云服侍她更衣。一边卸钗环,一边说:“下午时,雨供奉来回话了。说事情都已办妥。张家虽然不乐意,但拿回聘金,也就无话可说。” 米黛筠轻声道:“这回退婚之事多得雨成田相助,要不然张家胡搅蛮缠的,我虽是后妃,到底在宫中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 “娘子有龙嗣,谁不争着巴结?那张家当初巴巴地要同娘子娘家结亲,想必也是看中娘子身份。如今结不成了,自然气急败坏。” “悔婚到底是不义之事。你先别同紫篁说,等我有机会了再慢慢告诉她。” 一晃米紫篁进宫已有一个多月,蔺枚来过多次,早就见了面。却只当小妹妹般,从未表露过任何其他意思。 米紫篁不知她姐姐心思,只以为住段时日,待姐姐生产,还要回家的,因此一点也不在意。逐日玩耍。 米黛筠却是急得差点上火。也不知那柳美人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陛下迷得团团转。 一直到米黛筠快临盆,情况也丝毫不见好转。 不过米黛筠的兴致已转,满腹心神早不在如何用妹妹固宠上。怀孕以来,她好吃酸;肚子大了以后又看起来偏尖,自身丰腴得却不多――都说这是男胎的象征。 米黛筠做梦都梦见自己生了儿子,心下越发笃定,时常摸着肚子,说“我儿如何”。 待得临盆那日,宋扬灵和蔺枚都在长乐宫看视等候。生产也顺利,时间不长,便听见婴儿有力的哭声。 米黛筠还清醒,咬着牙问一句:“是皇子?” “娘子,是公主。” 米黛筠如遭电击。 早有上了年纪的宫女围过来,将小公主洗干净,裹在锦被之中,抱出去给帝后看视。 蔺枚和宋扬灵也都欢喜,抱着小小的人儿,竟莫名紧张。嘱咐人好生照顾,又进去看了看米黛筠,要她安心修养。 ―――――― 次日,内侍传旨,修容米黛筠诞下皇嗣有功,升为昭容。 米黛筠生女儿的失落一扫而空,心道反正还年轻,要生养,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可是后来又听说,那柳美人竟然也升了。升的是婕妤。虽然位份比她低不少,好歹自己是生儿育女打从鬼门关过了一遭才得升迁。那柳凤鸣何德何能! 因此格外心急调养,恨不能一夜之间恢复如初,好重夺恩宠。 时日倏忽而过,她月子期间调养得好,粉光脂艳,出落得比以前更为动人。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撩人风情。 蔺枚复又经常过来留宿。 那日她同米紫篁恰好在一处玩笑,二人滚在榻上,互相挠痒。闹得云鬓歪斜,二人皆是喘气不止。 蔺枚恰好进来,见她二人抱在一处,衣饰不整,倒笑了。 米黛筠赶紧从榻上下来:“陛下来,也不先叫人知会一声,见笑了。” 蔺枚烟波一转,调笑道:“若是叫人先通报了,怎得见如此闺房乐趣?”这是他第一次用打量女人的目光打量米紫篁。若说黛筠是开得正好的蔷薇,那米紫篁则是初沾露水的花骨朵,鲜嫩欲滴。 米黛筠一眼就看出有异,殷勤留蔺枚用饭。席上,又劝他同米紫篁饮酒。 蔺枚便是半推半就的。 米紫篁早先听她姐姐说定亲的张家看上了别人,死活要退亲。父母没有办法,已经退定了。米紫篁又羞又气,大哭了一场,真以为是张家要退亲。后来又听她姐姐提起,留在后宫多好多好,加之见过陛下,温文尔雅又眉目如画,心思也就活动了。 此刻,席上三人已是心照不宣。 到散席,三人皆是熏熏然。黛筠借口酒沉要出去,留他二人在此才方便行事。不想蔺枚却一把抓住她:“你留下。” 米黛筠这才看见蔺枚一手抓着自己,一手环在紫篁腰间。她经过床笫之事,也暗地里看过不少春宫图,瞬间猜到蔺枚的意思,不由涨红了脸。 平常虽也有宫女在旁伺候,但一起行事可是闻所未闻的荒唐。要传出去,她还怎么抬得起头? 而柳凤鸣得宠,皇后位置固若金汤,她凭什么一枝独秀?乃至将来如贤妃那般,与皇后分庭抗礼? 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将身子贴了上去。 ------------ 第104章 桃花笑(四) 宋扬灵含笑与妃嫔们告辞,着楚歌送至殿外,她则回身入内殿休息。求书网小说qiushu.cc 楚歌将众人一一送走,回来时看见皇后已经在榻上躺下。便拿过一把扇子在一旁轻轻地扇:“还是不舒服么?” 宋扬灵皱眉眉头,按了按太阳穴:“这里发紧。” 楚歌便放下扇子:“我来按一下?” 宋扬灵点点头。 “皇后昨日与陛下谈论政事到深夜,一早又要同各宫娘子应酬,闲暇时间也得保养才是。” 宋扬灵阖着双眼,感受楚歌温热灵巧的手指按压头部,适当的力道下去,似乎真释放了不少疲惫。她轻声道:“哪里就累死我了?陛下身边那个雨成田太过活络,留神注意点他。” “哎,我省得。陛下去长乐宫都是带着他。听说米修容对他也是另眼相看。还有笑话儿呢,听说雨成田赌输了钱,赖账,坐在门槛子上放话,让他们去跟陛下跟米修容要去。” 宋扬灵不屑:“小人嘴脸,迟早要出事。” 楚歌顿了顿,说到:“宝珠夫人上本求见了,说是要同庆国公夫人一起来看望皇后。” 几个堂姐妹中,宋宝珠与宋扬灵尤为亲近。此番庆国公夫人为给她次子谋官倒真是花了一番心思。宋扬灵道:“宝珠向来脸软,搁不住别人几句好话相求。为着避嫌,我已经不叫族中亲眷出仕升迁了,若再连个几面的机会也不给,太过伤人。你找个合适时辰,安排她们进宫。” “要是庆国公夫人再进献礼物呢?” “一样都别收。这个官儿是不可能给的。”宋扬灵正大力推行科举取士。无数世家子弟没了恩荫之路,大肆抨击此法。也有灵活的想赶在最近一届科举前谋几个位置――庆国公便是其中之一。他早在蔺枚面前涕泪横流地哭过一场,说年事已高,唯有小儿子放心不下。一把年纪的人哭得那样,蔺枚于心不忍,就活动了,但也不曾吐口答应。庆国公揣测还得皇后同意就千妥万妥了。他想着世上哪里还有钱推不动的磨?于是叫自家夫人下了血本地给宋扬灵送东西。 熟料宋扬灵非但自己不收,身边的人也都铁通相似,水泼不进。加之皇后母族几乎无人,也就寻不了裙带关系。后来辗转得知有一个宝珠夫人倒与皇后亲近。所以才有庆国公夫人与宋宝珠一同进宫之事。自以为人情与利益同在,自当无往而不利。 楚歌笑道:“皇后真正铁面无私。” 宋扬灵笑笑没说话。她志在天下苍生,以期青史留名,又怎会为这金钱人情所惑? ―――――― 自从米黛筠和米紫篁双双侍寝蔺枚之后,他几乎夜夜不离长乐宫,连听雨阁中的柳婕妤都被冷落了。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 这日,米黛筠早命人浓熏绣被,又亲自抬了一张小几置于床上,摆了酒盏点心,还放了一卷春宫图在侧。香炉里袅袅的烟熏得人心猿意马。 所有人都被打发至外殿,寝殿里只得蔺枚与米氏姊妹三人。 米黛筠和米紫篁皆着轻纱小衣,烛光一照,映出袅娜曲线。腿、腰、胸乳,就似玉雕的一般。 蔺枚靠在床上,一手撑头,俊秀的五官露出无邪笑容。他一面自斟饮酒,一面看米氏姊妹二人缠绵。蜿蜒若蛇的两具*,雪白娇嫩。鲜红的舌头缠在一处。两双杏核眼,早已意乱情迷。 蔺枚只觉得比自己亲身而上还刺激愉悦。 米黛筠和米紫篁二人的手慢慢探向禁忌地方,揉搓一阵,再忍受不了,便像蛇一般匍匐至蔺枚脚下。 蔺枚牵起嘴角一笑,才解开衣服,欺身而上。 待云散雨收,三人皆是喘息不止。米黛筠便伏在蔺枚身上,一手在其胸前轻轻划圈,说到:“下午陛下打发雨成田来给我送东西,我瞧他眼圈红红,像是哭过。细问了问,原来因为陛下宠他,常打发他来我处,惹得人不忿呢。今儿就被魏松好一顿抢白。” 蔺枚笑道:“魏松惯爱开玩笑,肯定不是有意的。” 米黛筠不乐意,嘟着嘴道:“不过魏松是皇后看重的人,陛下便这般偏袒他。” “没有的事。” “皇后看重他,就说明他有过人之处。” 米黛筠更为不满,扁嘴道:“我看雨成田当差也当得很好。” 蔺枚确实中意雨成田善解人意,又会弄好玩的东西,点着头道:“他也不错。” “那陛下干嘛不将他与魏松一样,也升做都知。省得以后以后低人一头。再则他往后出宫替我们寻玩意儿,也方便得多。” “多大的事情,升就升罢。”蔺枚想反正一个入内省的官儿罢了――还算家务事,当场答应。 “君无戏言!”米黛筠喜不自胜,伸出手:“我和你拍手为证。”――雨成田想升都知不是一日两日了,送了她好些银钱首饰。 “那是自然。” ―――――― 雨成田一大早就得了消息,准备了一副金器,叫人送给米黛筠作为答谢。他则来到勤政殿等消息。 蔺枚散朝回来就口头上宣召了一番,又写了个条子――没用朱笔――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着枢密院走个过场。 雨成田立时跪伏在地,行三跪九叩之礼,又大呼万岁不止。 把蔺枚都看乐了:“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引陛下一笑就是小人莫大荣光。”雨成田拱着手,嘴差点咧到耳后。 蔺枚挥挥手:“行罢,你先出去,准你一日假出宫。” 雨成田千恩万谢地出去,一出殿门,腰杆立时硬起来。得了消息的都赶来祝贺。雨成田只斜眼看人,道:“都是列位扶持,今晚我备水酒一杯,大家可都得赏光。”回过头,他吩咐平日里得力的一个小黄门去宫中平日交好巴结的内监处报消息,说要在宫外宴客。 内东门司、合同凭由司、军头引见司,各处都知都得请,还有王继恩,虽说平日里不怎么对付,但好歹是都都知,也算自己的定投上司,还是请了罢。至于魏松那家伙,还是算了…… 他这里尚未分派完,突然有小黄门急匆匆跑来:“供奉,陛下叫你过去一趟。” “什么供奉!是都知!”正听雨成田分派的小黄门立时吊起眼睛来纠正。 传话的小黄门立刻低了头,不敢说话。 “陛下说准我假的,怎的又叫我过去?” “大约有什么事情罢……米修容也过来了。”小黄门仍是低着头,有些期期艾艾。 雨成田扫了他一眼,只当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不再多说,便起身重新回勤政殿。 走到勤政殿外,先看见米修容身边的人,正要满脸堆笑地上前寒暄,不料早被殿内的楚歌看见。 她快走几步,至雨成田面前:“供奉,里面请,陛下、皇后、修容都等着。” 雨成田没来由地心中一紧,却也无法,只得乍着胆子随楚歌进殿。 “跪下!” 一声厉喝陡得响起。雨成田抬眼望见怒容的宋扬灵,吓得双膝一软,咚一声就跪下了。趴在地上,连声道:“小人有罪,请皇后责罚。” “有何罪?!” “小人……小人……”,雨成田抬起头,偷偷打量了蔺枚一番,又偷眼瞧米黛筠。只见蔺枚低着头推喝茶,米黛筠满脸涨红,却只看别处。他语带哭腔:“请皇后明示……”又哭着向蔺枚、米黛筠求情:“陛下,修容,救救小人呀……” 米黛筠面上却不过,加之心中也觉得宋扬灵气焰太过嚣张,便转过身来,冲宋扬灵道:“皇后到底是何意思?说出来即便叫他死,也是个明白鬼不是?” 宋扬灵一扬眉,正色道:“怎么?你是指责我冤屈好人?” 米黛筠面色一滞,赔礼道:“臣妾不敢。” “你既不知法度规矩,就在一旁好好洗耳恭听!” 这便是当着众人毫不留情地教训了。米黛筠脸上下不来,一时眼眶含泪,只委屈地望着蔺枚,还指望蔺枚做主。 熟料蔺枚只假作看不见。 勤政殿这边要升雨成田的消息一出来,宋扬灵在凤銮宫就知晓了。找来人一问,便知雨成田曾打点米黛筠做说客。她正为科举取士在朝堂上立法度,又怎能纵容宫廷里违规提拔?! “祖宗家法,本朝旧例,内臣升迁,由枢密院定夺。迁都知者,需经五年内侍,再五年带御器械。雨成田,我且问你,你进宫几年?为内侍几年?” 雨成田磕着头,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入宫五年……做内侍……内侍……一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几若蚊呐。 “米修容!听清了么?” 宋扬灵突然一喝,惊得米黛筠浑身一颤,顿了一下才低声道:“听清了。” “你不知规矩法度,算数总会的罢?以雨成田资历,可够资格升都知?” 其时,勤政殿里站满了人。入内省,上至都都知,下至黄门内侍,两列而立。更有凤銮宫、长乐宫各级宫女,同尚宫局、尚仪局的女官,众目睽睽之下,米黛筠只觉像是被人兜脸狠狠打了几巴掌,一时脸上红得如被大火烧透,咬着声音道:“不够资格。” 这样场合是宋扬灵特意安排的。她本不欲与米黛筠翻脸。一步步看着米黛筠隐瞒怀孕,又伙同妹妹专宠后宫,她都没想过追究。但收受贿赂,为一己私利左右陛下用人,这却是宋扬灵决不能容忍的逾越。而今日若不使雷霆手段,他日必有王成田,李成田。安排众人皆在,便是要杀鸡儆猴:无论朝堂,还是后宫,皆容不下裙带之风,践踏法度。 她转头向蔺枚道:“请陛下收回任命。若等枢密院驳回,台谏御史上书谏讽,才是既损皇家颜面,又损陛下君威。” 蔺枚唯点头而已:“罢,罢,资历不够就算了。” 雨成田虽然又是愧悔又是懊恼,满腹委屈不甘,可还不得不谢恩。正欲磕头,不料又听宋扬灵在上说:“雨成田奴颜媚骨,带坏宫中风气,打二十板,调后苑造作所任职。”她自是不可能在蔺枚身边再留下雨成田这个隐患。 两旁列着的黄门内侍略一迟疑,见陛下并不反对,便上前押了雨成田下去受罚。 雨成田嚎哭不已:“小人再不敢了哇……求皇后开恩……”声音已是越传越远。 宋扬灵料理完雨成田,微微侧眼,瞥见米黛筠隐忍不敢怒的脸。心中突然一酸。她深知,她与黛筠多年情谊尽于今日。 ------------ 第105章 桃花笑(五) 经雨成田一事,米黛筠自觉无脸见人,只推生病,日日在长乐宫中闭门不出。[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蔺枚也觉得不好意思见她,去听雨阁歇了几夜。后来实在心痒难耐,一日用过晚膳,便命人点灯摆驾长乐宫。 米黛筠本来正跟米紫篁饮酒消愁,听见陛下来了。立时卸去浓妆钗环,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揉得双眼通红。 蔺枚听见宫女们说黛筠身体不适,就快步进了寝殿。他在床边坐下,看见黛筠也不妆扮,脸色发黄,裹在被子里,便有些心疼,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看过太医了么?” 织云在一旁添油加醋:“娘子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偏生还不叫看太医。” 米黛筠故意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病死我了?”说完,侧过头去,两行清泪滑落。 蔺枚知道她心结所在,叹口气:“雨成田那事,皇后说的字字在理。” “她是皇后,她当然有理。我是个什么人?皇后哪怕把我踩在脚底下,我也不敢吱声。可是,陛下,您不一样,您是天子。她当着众人的面,那样抖威风,是不给我脸么?分明是不给陛下脸!” “好了!”蔺枚不悦,出声喝止。“皇后主理后宫,滴水不漏,又为朕分忧,也是有条不紊。朕在后宫嬉游,专宠于你,皇后未曾道过你半个不字!” 蔺枚蓦地起身:“朕改日再来看你。”说完,拂袖而走。 丢下米黛筠,愣在当场。 连一旁的米紫篁都愣住了,两只手反复搓来搓去,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一时室内沉寂得叫人发寒。 半晌,米紫篁才哭着道:“姐,往后就安安分分的罢。” 米黛筠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登时柳眉倒竖,一双眼中射出寒光:“安分!你以为安分就能在这宫里活下去?她宋扬灵要是安分,到得了今天这位置?!你以为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说起来,还不如你我。当初因罪罚入掖庭,就是个奴才!你我至少是清清白白的良人家女儿。当初,便是陛下,眼中心里也只得我一个人。几曾看过她一回?!她当得了皇后,我就当不了么?说甚么为君分忧,不过是后宫干政。满朝文武惧她威势,陛下又顺她的心,才没人敢放一个屁!她做得了的,我必然也不差!” 米紫篁还待说话,听见门响。她回过头去,就见一个宫女进来报说:“娘子,雨供奉求见。” 米黛筠诧异道:“他身上伤好了?这就跑来?” 米紫篁急得赶紧道:“姐,就不要见了他了罢,省得再起事端。[求书小说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见,当然要见!”米黛筠冲宫女吩咐:“宣他在外殿候着,给我梳妆。” ―――――― 雨成田一见米黛筠款款从内殿出来,一瘸一拐,抹着眼泪就迎了上去:“娘子……” 米黛筠见他行走不便,登时吩咐:“都是瞎的?拿张软凳来。”又转头对雨成田说:“伤没大好,就别急着跑动。” “小人放心不下,特意来瞧瞧。都是小人的错,为着我倒把娘子给连累了。”雨成田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也不关你的事。皇后她,实在太过嚣张跋扈!” 这对皇后的不满再明显不过,雨成田立即顺着话道:“皇后作践小人也就罢了,怎能连娘子、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就是这话。偏偏陛下还……由着她!” “我真是替娘子不值,论样貌,论讨陛下欢心,娘子哪一点输于皇后?必是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不然怎能叫陛下这般俯首帖耳?但凡陛下不这么顺着她,皇后也嚣张不起来。” “哼,陛下恨不能将她捧到天上去。” 雨成田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放眼后宫,娘子贵为昭容,除了皇后,还有谁大似您?陛下还夜夜宿在长乐宫,论起宠幸,您倒比皇后恩宠更盛。” 米黛筠不忿道:“有什么用?我稍稍说句陛下待皇后太过,陛下就不乐意。” 雨成田舔着嘴唇道:“依小人愚见,娘子还是不懂男人心意。哪怕陛下心中再喜欢皇后,只要皇后风评不雅,陛下只怕也会寒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皇后难道……?”米黛筠立即压低了声音询问。 “昭容在后宫,不知外面的事情。不知皇后在推行个什么法度,把满朝老臣都得罪了。偏偏孟将军竭力支持。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外头都知道孟将军跟皇后一个鼻孔出气。” “孟昱跟皇后有旧交,陛下也是知晓的。再则皇后当权,他曲意逢迎不过是为了升官儿罢了。” 雨成田啧道:“娘子可知孟将军今年多大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不停晃:“三十出头了!到现在未曾婚配!听说从来不近女色,府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有证据不成?” “自古流言蜚语哪里还有要证据的?又不是要捉奸成双。哪怕是有人指指点点呢。说孟将军为了皇后不娶,陛下心里能痛快?” 米黛筠不语,惟缓缓点头。 ―――――― 流言来得比潮水更汹涌。 连整日在后宫带孩子的蔺桢亦听闻了此事。自从李家灭门,她便一直带着一双儿女同太后一道住在射阳宫。 照理她是该出宫住公主府的,一来曾巩薇舍不得,二来她经历大变心灰意懒,也愿意留在她母后身边。后来她外祖母曾夫人意外去世,曾家树倒猢狲散,曾巩薇为此大受打击,她就更要留在宫中照管了。 她在后宫,好几回曾遥遥望见孟昱的背影。想着他是当红的朝臣,时常进出宫廷也不奇怪。 她从未与孟昱深交,关于孟昱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有时心想,自己丈夫惨死于他刀下。可他一直未曾婚娶,孤身一人。自己与他,一孤一寡,倒是这锦绣宫廷中难得的两个失意之人。 起初听见传言,她只当宫里闲人多,上下嘴皮一碰,说好说歹的都有。她想,孟昱即便有个什么放不下的人,也当是那个宫女――周婉琴,几时又同皇后扯上关系? 岂料后来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大有三人成虎之势。仔细想想,若果然是放不下那个宫女,怎需要守身至此?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开口讨要这个宫女并不是难事。 她心中越发疑惑。想起蔺枚从前便与宋扬灵、孟昱等交好,索性直接跑去找蔺枚询问。 ―――――― 尽管流言汹汹,可哪敢有人在蔺枚跟前提起只字片语? 也就蔺桢无所顾忌――因她自小得蔺常宠爱非常,养成了一副不管不顾的骄纵脾气。曾巩薇几番涉及争斗,也从不在她面前提及丝毫。是以蔺桢对曾李两家背后你死我活的争斗,后来曾家又与宋扬灵争权之事,竟是一点不知。不过她也不傻,隐约感觉到其中有问题,却丝毫想不到背后之血腥残酷。尽管这后宫于他人而言步步惊心,凶险异常,对蔺桢而言,却是个锦绣的笼子,养着她不知世事的天真。 她直来直去惯了,进了勤政殿,略微行个礼,兜头就问:“皇兄听过这些日子的传言么?” “什么传言?” “说孟昱是放不下皇后才一直不娶!” 蔺枚一愣,一手撑在书案上,脸色极为难看:“胡说些什么!” “外头都这么说。你们几人从前就时常一处,你到底发现过不妥没有?” “真是无稽之谈!”蔺枚气得一甩袖子,骂道:“都是些黑心的下流种子,一日不编排是非就皮痒。你听谁说的?一个个都给朕揪出来,全部拔舌!”一贯温和的他涨红了脸,骂骂咧咧不止。 蔺桢看蔺枚真的动怒,赶紧道:“左不过是些谣言,皇兄别忘心里去。” “哼……哼……不给个厉害,他们是不知道好歹的。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从哪儿听来的?” “这……”蔺桢正为难间,王继恩来通报:“孟将军求见。” 蔺枚和蔺桢都没想到孟昱竟在这时候来了,两人对视一眼,蔺桢赶紧道:“那我先行告退。” 她走侧殿出去,隔着窗棂往内望了一眼――正见孟昱随着王继恩往里走。 孟昱穿藏蓝服色,未裹巾,只用玉冠将头发绾起。露出来的玉笄看不清纹理。 眼见他上前向蔺枚拱手行礼。即便站在帝王身侧,亦毫不逊色。他的五官不若蔺枚那般精致好看,却更有昂藏之气。明明是沙场征战过来的人,手上不知几多人命。也不知是因为眼睛太过清亮,还是其他,一笑倒似少年般天真。 蔺桢黯然,收回目光。举步欲行,却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再低垂目光,终是走了。 ―――――― 蔺枚此时见孟昱,不知怎的只觉心中有刺,不舒服得很。不由暗自打量孟昱。 孟昱却不察有他,只奏报事情:“今年巴州一带干旱,颗粒无收。已有流民四处乞讨,如米丞相所奏,征召流民入伍,虽能缓解一时困难。但依末将看来,绝非长久之计。军队乃保家卫国的脊梁,自当以精锐充之。流民良莠不齐,混入军中,长此以往,只怕扰乱军心,败坏风气,若至军备废弛,岂不国之大难?况且军费一直居高不下,若再大肆征召流民入伍,届时税赋难以支撑,亦是一大隐患。还望陛下三思。” 巴州流民渐多,乞讨不成便四处抢掠,已成隐患。蔺枚忧心不已,责令米丞相势必想出办法解决。米丞相便想出将流民征召入伍的法子,兵部那边也同意。只有孟昱反对。朝堂上已经争论过一番,蔺枚沉吟未定。是以孟昱又进宫面圣再陈厉害。 蔺枚却像未曾听见一般,目光还落在孟昱身上。 孟昱被看得奇怪,只觉今日陛下目光似格外凶险,又提高声音道:“陛下?” “嗯?”蔺枚这才回过神来。 “此事不妨问问皇后意见?” “皇后”两字像一道惊雷打在蔺枚脑中,他陡然间目光如剑,厉声重复了一句:“皇后!” ------------ 第106章 桃花笑(六) 蔺枚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上上下下打量孟昱――恨不能一口吃了似的:“为何要问皇后?皇后乃朕的妻子,你平白无故提她做什么?” “这……”孟昱简直无语,“平日皇后对朝政大事颇有见地,是以,末将才作此提议。[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今日,陛下怎么跟吃了火药一样!他到底住在宫外,于宫内动向无法及时掌握。到现在还不知他与宋扬灵的流言已经遍布宫廷。 魏松是听过的,此刻急得在一旁拼命眨眼――两只眼睛恨不能突出来。 孟昱看得越发奇怪,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何不妥,想着多说多错,莫若暂时闭嘴。 “皇后有见地,那是同我谈论之时。你从何得知?”蔺枚口气越发不善。 “不是陛下时常提起么?”孟昱觉得十分无辜。 一句话倒把蔺枚问得哑口无言。他一拂袖子,连着“哼”了数声,心烦意乱地往椅子上一座,撑着头道:“朕今日不适,改日再说。” 孟昱听出逐客之意,只得说:“请陛下保重龙体”,才告辞外出。 得到殿外,他快走几步,又慢下来,一步三回头,像在等人一般。果然,没多久,便看见魏松心急火燎地跑过来。 他迎上前去:“陛下对我不满?” 魏松慌忙摆手,又突然点头。 孟昱一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到底是还不是?难道陛下已经决定要征召流民入伍?” 魏松喘着粗气道:“与这无关。”他又四下望了一眼,道:“这里人来人往,我不便久耽。总之一句话,宫里好些人在说……”他又顿住了,望了孟昱一眼,觉得挺难开口――这件事他是深知底里的,也知是孟大哥和扬灵的心底之伤。哪些爱嚼舌根的翻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编排――他甚至担心那些人是真的看出苗头还只是心口胡说。 “说甚么?”孟昱急道。 魏松咽了口唾沫,道:“说你一直不娶是心中放不下皇后。” 孟昱耸然一惊,只觉内心深处那个恍然已经结疤的伤口再次汩汩地往外冒血。 魏松又飞快地说:“陛下也听到了这些流言,估计有些不痛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总之,你一切小心。这段日子,就别老虎嘴上拔毛,该顺着陛下的还得顺着。宫里,也还是少来为好罢。”他说完,等不及孟昱回答,又道:“叫人看见我同你说话,又有的人编排的了,我得赶紧回去。”说完,便一溜烟往勤政殿跑。 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叹气。在他眼里,宋扬灵、孟昱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喜欢一个人这事罢,还真是瞒不住。有时,孟大哥偶尔提起扬灵那眼神,又亮又让人心伤。 一直到魏松的身影消失,孟昱仍是站着一动未动,僵住了一般。前尘往事翻涌而来。一想,扬灵嫁与陛下竟已多年。而他自己,早从当年的少年郎变成军权在握的重臣。 其实,以为念念不忘的深情已经落满灰尘。若无人提起,他自己都甚少想起这事。平静了多年的心陡然又沸腾起来――也许一直以来只是他自以为的平静,一遇风吹草动仍然悸动不已。他和扬灵的事情,所知者甚少。算来算去,一只手都数得出来。且都是信得过的至交――除了,除了周婉琴。 他突然想起曾在周婉琴面前承认心慕扬灵,难道是她? ―――――― 蔺枚在勤政殿待不住,思来想去,摆驾去了凤銮宫。 不料宋扬灵并不在宫中。宫女说她去了慈坤宫探望太皇太后。 蔺枚就在殿中坐着等。等了约有一盏茶时间,才听见外头人语喧哗,知晓是回来了。他尚未起身,就见宋扬灵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太皇太后精神着实有些不好,劳陛下久候了。” 他坐在榻上,看宋扬灵穿了一身月白衫子,头上珠饰也极尽简单,在众人簇拥之下,清静得像从月宫里走来。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孟昱。仿佛就看见孟昱站在宋扬灵身侧一般,倒也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他不禁皱起眉头,拿手在眼前狠命煽了两下,问道:“看了太医了么?太医怎么说?” 宋扬灵语气略微迟滞,谨慎措辞一番,才道:“倒是看过,太医留了副丸药方子,说太皇太后要是愿意吃,就每日服下。要是不愿意……”她叹口气,没再往下说。 蔺枚听出弦外之意,不禁也叹了口气,道:“幸而棺木都是早先备好的,再没有那样好的金丝楠木。”从先帝过世,太皇太后就精神不大好了。他从前做皇子时,几个兄弟姐妹最喜欢去太皇太后跟前,要吃的,要玩的,但凡功课出差错了,就跑去慈坤宫躲着。 宋扬灵心中也难过得紧。她进宫这么多年,再没见过如太皇太后这般,说话敞亮又平易近人的人。她叹道:“陛下若有时间,不妨多去看看太皇太后。” “今日晚了,明日你与我一道去慈坤宫陪太皇太后用膳,叫黛筠把孩子也带上。人多热闹。” 宋扬灵点点头,又问:“听说米丞相上奏请征召流民入伍?” 蔺枚望向她:“怎么?” 宋扬灵皱着眉道:“我不以为这是个好主意,不过解一时之急而已。长久来看,却是养虎为患。以现有兵员来算,军费已经太重,若再行征召,势必花费更多。这些钱又将来自税赋,百姓负担岂不一年重似一年。再则,流民良莠不齐……” 蔺枚一听,这套话与孟昱所说几无二致。也不知二人是真的想到一处,还是私底下通过气!不管哪一种,都够叫他暴跳如雷。 他不耐烦地打断宋扬灵:“行了,朕知道了。” 宋扬灵一时讪讪,只得掐断话头。转身抚摸一只青瓷花瓶。蔺枚从未如今日般喜怒无常。难道是因为流言之故? 她主管后宫,出了这等流言自然不会不知。她本想处理,却觉得棘手得很。既然是流言蜚语,必然没有真凭实据。若真的大张旗鼓派人查访,岂不是此地无银?再则她行事虽然强硬,却不是暴戾之人。这种事情一查,势必牵连甚广,搞出人命也有可能。她不愿做此业障。 她只担心,是否真有人看破了她和孟昱的关系。 可是,要真说有什么关系,又实在一点瓜葛也无。她在深宫,见到外臣的机会本就不多。即便见面,不过谈些朝政事务,从未涉及儿女私情。可这心里,总觉得不是十分有底气。 “啊……”宋扬灵突然颤抖了一下,慌忙回过身去,才见原来是蔺枚从身后环抱住了她。 “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脸都吓白了。”蔺枚摩挲过宋扬灵的肩颈,闻到一阵幽香,不禁轻轻落下一个吻。 宋扬灵紧张得整个身体都绷直了,一动不敢动――自从蔺枚专宠米黛筠以来,她其实甚少同蔺枚亲热。习惯了一个人来来去去,乍逢蔺枚如此狎昵,倒浑身不自在。她微微弓起背,双手抵住蔺枚的胸膛,一副抵抗架势。 蔺枚登时撂下脸来,口气严厉:“你这是干什么?” 宋扬灵一惊,放下手来,想转身躲开。 不料蔺枚突然上前,一把将她狠狠按进怀里:“你要去哪?” “我……”宋扬灵左右挣扎,奈何到底是女人,力气太小,挣不动:“你先放开我。” 蔺枚察觉到宋扬灵下意识的抗拒,不由更为恼怒,手上用劲,箍得她动弹不得:“你是朕的皇后,不就应该在朕怀里么?” 宋扬灵陡然愣住了,蔺枚说的一个字都没错。她的挣扎才真正荒谬可笑。 怀里软玉温香的*一番挣扎倒激得蔺枚更为兴起。他突然将宋扬灵打横抱起,便往寝殿走去。 宋扬灵受惊,轻呼一声,听见蔺枚略带喘息的声音:“我们才应该有个孩子。”她猛然阖上眼,神情灰败得像濒死的鸟。 蔺枚将她一把扔到床上,扯开衣服就覆上身去。在他身下的宋扬灵闭着眼,侧着头,受刑一般。 “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何对朕如此冷淡!”蔺枚咆哮着,狂乱地亲吻宋扬灵的嘴、脸、肩。 宋扬灵咬紧牙关,不发一语。逆来顺受得仿佛从容就义。 蔺枚狂躁不堪,拼命用舌头抵开宋扬灵的牙关。他吮吸、啃咬,手上劲道之大,在她手腕留下青紫印痕。可是一声吃痛的轻呼他都未曾听到。 如果不是成亲以来,宋扬灵在床笫之间从来这般冷淡,他怎会去米黛筠、柳婕妤处寻欢作乐!为什么一上床,她就像一条死鱼,而米黛筠却是摇头摆尾欢快的美人鱼! 想到此,他脑中再无清醒意识,下狠劲一咬,也不知咬了多久,突然尝到一阵腥甜。 他慌忙抬眼一眼,只见血顺着宋扬灵的嘴角往下淌。而她却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尴尬又狼狈地立起身来,又是生气又是慌乱,匆匆下床。 宋扬灵顺势坐起来,眼睫低垂,却并未整理衣衫,只低声道:“陛下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顺从的声音,却有说不尽的抵抗之意。 蔺枚突然上前,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竭力一推。 哗啦啦。 突然而来的碎裂之声在寂静的寝殿里震得人发慌。 蔺枚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 第107章 桃花笑(七) 蔺枚心烦意乱中还是去了长乐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米黛筠本来在和米紫篁逗孩子玩儿,听见宫女来报陛下到了。两手抱起孩子,笑嘻嘻来宫门处迎候。 蔺枚老远看见黛筠抱着音儿,快步过来,接过孩子,心疼道:“这里风大,怎可抱音儿来此处?” 米黛筠笑着道:“音儿知晓父皇要来,等不及来见呢。”说着,冲蔺枚怀里的小人儿挤了挤鼻子,逗得小孩儿裂开嘴笑起来。 蔺枚不由自主叹一声:“还是你这里松快。” 说着,两人一同往正殿走。到了殿内,乳母过来接了孩子要去喂奶。米黛筠又帮蔺枚换了衣裳,才道:“我看陛下气色不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蔺枚最烦的当然就是宋扬灵的事情,可事关男人脸面,总不好在米黛筠跟前抱怨,只说:“还不是朝堂的那些事情。巴州流民太多,渐成祸患。米丞相提出征召流民入伍,但是皇后和孟昱极力反对。” 这还是蔺枚头一回同米黛筠说起朝堂之事。 她心中激动,生怕错过机会,小心翼翼道:“臣妾愚笨,却也以为米丞相这个法子再好不过。纵观历朝历代,暴民动乱多因流民而起,米丞相此法正是收容流民再好不过的举措。皇后和孟将军因何反对?” 蔺枚皱眉道:“还不是那一套,说长久来看,加重百姓负担;流民良莠不齐,败坏军纪,拖禁军后退。” 米黛筠嗤的一笑,轻飘飘道:“孟将军身为将领,训练士兵不就是本职工作么?练不好兵便是他失职,岂能这样挑三拣四推诿责任?”她偷眼打量了蔺枚一番,幽幽道:“皇后到底与孟将军是故人,凡事都偏帮他。” 蔺枚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层一下又全都冒出来,厉声道:“朕自有主意,岂容他们非议!” ―――――― 次日蔺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征召流民入伍,着兵部即刻去办。孟昱苦劝无果。反被蔺枚当庭讥刺。是以众人皆知孟将军圣宠不比从前。 宋扬灵得到消息之后,知晓蔺枚这是怒极之下,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打压自己同孟昱。(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若是再出言相劝,只怕适得其反。因此明知此举势必埋下隐患,亦无可奈何,只得放手不管。 自从那一夜之后,蔺枚多日不来凤銮宫。宫中流言又起,说皇后渐失君心。长乐宫成了后宫最热门的地方。 宋扬灵思忖蔺枚正在气头上,自是不可能前来俯就自己。还得她想法子去了二人隔阂才好。偏巧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寿辰。她以此为由头,派人请蔺枚前来商讨。 这是两人成亲以后,宋扬灵第一回主动请蔺枚去凤銮宫。 蔺枚登时就心软了。当日他下诏令流民入伍,还以为宋扬灵必定大为反对,没想到她竟然未置一词,当时心思就有些松动。加之过了这么长时间,怒气也有些消。因此宋扬灵一请,他便到了。 宋扬灵打点出最和软的笑容,又命人准备了精致点心,还亲自点茶。她将茶汤双手奉给蔺枚,提起太皇太后寿辰之事:“臣妾以为太皇太后精神不济,也无需大办,让她老人家操劳。莫若请了皇室宗亲,办个家宴,又热闹又亲香。” 蔺枚点头:“你说的是,我也担心皇祖母禁不住劳乏。” 宋扬灵看蔺枚神色平和,当是不再计较前日之事,便过去屈身行了一礼,道:“臣妾嫁与陛下日久,只因性子冷淡气性大,多次冲撞陛下。陛下却一直包容,臣妾心中着实感念,却又不好意思出口。今日臣妾以茶代酒,多谢陛下一直以来海涵包容。” 蔺枚见她说的低声下气,脸上竟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楚楚可怜,心里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夺了她手中茶盏,调笑道:“你我夫妻,怎能以茶代酒?自是要真酒才见情深。”说完,就回头叫人拿酒来。 宋扬灵笑笑,默许不言。 是夜,蔺枚留在凤銮宫未动身。 第二日,米黛筠听见消息,气得牙根痒痒。她只当宋扬灵要刚烈一辈子,孰知背地里也是一般下作。她担心宋扬灵趁机吹枕头风,扭转陛下心意。连忙叫人炖了汤汤水水,一等得散朝消息,就忙不迭往勤政殿去。 蔺枚见她来,也甚欢喜。撇了奏章,便同她一起坐在榻上你侬我侬。 米黛筠趁机道:“臣妾心中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说来听听。” 米黛筠靠在蔺枚胸前,柔声道:“臣妾想孟将军已近而立之年,却一向断雁孤鸿。陛下既然倚重将军,为何不赐婚于宗室之女?既解决了孟将军的终身大事,又笼络了臣子之心。岂不一举两得?” 蔺枚一听,这倒是大为可行的方法。也不管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总之可以堵一堵众人的嘴,摸着米黛筠的鼻尖,连连点头:“还是你心思玲珑。” 米黛筠卖乖:“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万死不辞。”她倒不是要堵住自己散播的谣言。只是想着流言终有平息的一日。届时陛下待宋扬灵、孟昱如初,自己岂不是白费功夫?她知晓不少宗室之女都垂青孟昱,若能趁此机会做了这个人情,将来孟夫人任自己差遣,孟昱就是个铁打的男子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枕头风吹佛下必将同皇后渐行渐远。若能纳入自己麾下便是再好不过。 “连你皱眉朕都舍不得,又怎舍得让你死?” 米黛筠嘤咛一声,扑进蔺枚怀里:“陛下几时这般油嘴滑舌?哄得臣妾心都酥了。只怕回头见着其他美人,就把臣妾抛诸脑后。” “哪里的话!朕从来把你放在心上。” ―――――― 宋扬灵拟定了太皇太后寿辰的宴客名单之后,叫人呈送一份给蔺枚过目。蔺枚看了没问题,只说要在观合殿再摆一桌,请几个朝廷重臣同乐。 宋扬灵计划寿宴摆在香远堂,与观合殿就隔了一道水和芙蓉冈的一小部分。其实站在两处是可以遥遥望见的。她想到时陛下要兼顾两处,摆得近也方便。就没多说,忙着去定宴席菜单了。 到得寿宴那日,先是皇室宗亲一起一起地来给太皇太后磕头祝寿。后来朝臣们也来了。宋扬灵站在一侧,看见孟昱也在里头,想孟昱到底是武将第一人,今日来是常理。 米丞相等文臣行过礼,孟昱便趋步上前,双手在胸前,跨步屈身行了大礼,恭敬道:“末将恭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太皇太后见他清俊,乐呵呵道:“快请起。” 蔺枚转转头对太皇太后笑说:“这位是孟昱孟将军。皇祖母看看,是不是七尺好儿郎?” 太皇太后拍着他的手道:“我认识,知道的。”又望着孟昱一脸慈祥道:“从前先帝就时常夸你,平定边疆,于国有功。” “先帝错爱,末将惭愧。”孟昱抱拳自谦。 蔺枚在一旁笑说:“孟卿与我相识日久,说来年纪比我还大上几岁,却是孑然一身,让朕很是心焦。” 此话一出,宋扬灵、孟昱心中皆是一紧。不禁双双望向蔺枚。米黛筠倒是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太皇太后听闻,诧异道:“婚姻乃终身大事,怎可现在还不娶亲?” “末将……”孟昱正待解释,却被蔺枚将话岔开:“孟卿功勋彪炳,又一表人才,朕打算以宗室之女许之,皇祖母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笑起来:“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她年纪虽大,却还没老眼昏花。放眼这满满当当的皇室贵胄,再没有一个儿郎比眼前的孟昱更显眼。他身形挺拔,说话简断,目光沉稳而清澈。这样的人,胸中有丘壑,亦必有柔情。 现场诸人皆是听过流言的,听闻陛下突然提及赐婚一事,皆知背后必有深意。因此一双双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孟昱和宋扬灵。像是恨不能剖开二人肚腹,看个究竟。 宋扬灵感受到其中一道目光让人格外如芒在背。她一狠心,索性抬起头,正正迎向蔺枚的探究。一双手在广袖中早已紧握成拳,指甲狠狠扣着掌心。尖锐的疼痛钻心一般。可她脸上却硬生生浮出一个赞许应和的笑容。 蔺枚满意地收回目光,再望向蔺枚,带着探查的犀利。 孟昱感受到的压力更大。心中本就千般不愿,又有被逼至绝境的愤怒悲凉。他其实问心无愧。恨不能冲口而出:就算我放不下扬灵又如何!本来就是他和扬灵有情在先。况且自从扬灵成婚以后,他们之间从未有丝毫逾矩。难道连他心底掩埋的往事也一定要被挫骨扬灰么! 他突然高昂起头,直视这些打量他的人,目光锐利。一时之间竟是锋芒毕露。 蔺枚大为不悦,一侧身,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宋扬灵揽进怀里,正待喝问孟昱还不谢恩。却听见一个略有些压抑的女声:“皇兄若有指婚之意,我愿意下嫁孟昱。” 恍若晴天霹雳。 本来胶着在孟昱身上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蔺桢。 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有一个女娘当众说要嫁谁的!任凭蔺桢往日再骄纵,再贵为公主,也太不知羞了些! 尤其是米黛筠,惊得下巴差点掉下。她同蔺桢素来关系平平,好不容易搞来这么一个机会,若是叫蔺桢捡了便宜,岂不白费自己这番心血! 蔺桢哪管旁人目光,只盯着孟昱,神情肃穆,声音尖利:“你杀了我丈夫,不该还我一个么?!” ------------ 第108章 桃花笑(八) 蔺桢话音一落,在场诸人无不纷纷散开目光,假装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他们不是皇室宗亲,便是朝廷重臣,大半生行走于宫廷,于宫闱□□了若指掌,深知其中有多少隐秘难言的纠葛,以及难以清算的恩仇。听蔺桢话中涉及宫变,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然而人皆有八卦之心,尤其是这些常年闷在深宫大院的老老少少,谁不巴望着来点蜚短流长以作谈资?此刻虽都转开了目光,却一个个抖擞起精神,拼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点风吹草动。 孟昱站在人群中央,双手交握在前。看上去不动如山。再细看,才发现握在一处的两手,骨节处已经泛白。他微垂眼睫,忽而轻叹一声,又将目光迎向蔺桢。神色之中,坚定异常。 “公主所言,末将恕难从命!” 所有人的目光刷一下被孟昱的话齐齐拉回。 这是什么意思?当众拒绝陛下指婚!再拒绝公主下嫁! 孟昱昂然而立,神情清和,语音坚决:“末将不才,愿为天下社稷倾尽全力。心中从未有儿女私情。驸马之事,乃是为君尽忠,末将从不觉得有愧于公主。”说完,抱拳拱手道:“恕末将先行告退。”也不等蔺枚发话,径自出宫了。 现场气氛僵到一触即碎。蔺枚面色铁青,盯着孟昱离去的背影,仿佛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宋扬灵自是心惊肉跳,思忖一时大意未将流言放在心上,竟埋下如此大的隐患。不禁侧头看了一眼米黛筠。当日自己杀鸡儆猴调开雨成田,看来不仅没能阻吓她,倒是激起了她的斗志。 米黛筠感受到宋扬灵的目光,也侧过头,嘴角上挑,灿然一笑。眼中得意之色昭然若揭。 宋扬灵微微眯起双眼,亦气定神闲还以一笑。 米黛筠不见她慌张动怒,心道看你装模作样倒几时。便挨到蔺枚身侧,附在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宋扬灵看他们低头凑在一处,而蔺枚不时望向自己,神色阴沉不定。她只坦然微笑,又冲八王爷笑道:“听闻八王叔今日带了一班绝色舞姬,何不现在传上来?” 八王爷倒也识趣,立即出来应和岔开话题。 宋扬灵才走到蔺桢身边,低声请她回宫换身衣裳。 蔺桢知道宋扬灵这是在给她台阶下――现在这些人虽明着在说笑,心里都不知在怎么腹诽方才之事,她再待下去也无趣,便走了。 宋扬灵不能离场,见蔺桢独自离去也可怜得紧,便叫蔺桢的亲妹妹蔺槿陪着去了。 一场寿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而举杯共饮,笑语喧哗之下,人人各怀鬼胎。 ―――――― 孟昱走得快,不多时已到了宫门附近。脑中反复重复方才画面,倒是一点也不后悔,只觉怒气干云。所幸苟活半生,仍保有这份气性。忽而听得背后一声呼唤:“孟大哥!”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是周婉琴。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不由神色一冷――依他想来,周婉琴是知晓他同宋扬灵往事之人。如今流言纷纷,周婉琴怕是幕后凶手之一。神色自然难以好看。 “何事?”语气比神色更冷。 周婉琴显然察觉到孟昱的不悦,一时言辞疏忽,期期艾艾:“我……我方在就在那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孟昱面无表情地看了周婉琴一眼,才道:“我无事。”顿了一下,没忍住,又说:“只是后宫女子闲来无事,说长道短是人之常情。我从前向你承认过我心中打算,但造化弄人。如今时过境迁,希望姑娘自重,莫在背后搬弄是非。” 周婉琴登时眼眶就红了,急得额头上青筋爆出来,满腹要辩解的话,可是在孟昱跟前,舌头却像打结了似的:“孟大哥……将军……我,你误会……”她急得连连摆手:“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说过。” 孟昱仍是似是而非的表情:“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希望姑娘亦是一样。”说完,转身就走。 周婉琴听他话里意思,仍是不相信自己。又是委屈,又是心痛。曾经有过好多次机会,她可以揭发孟昱和宋扬灵,让他们难得好下场。可是她这一生,不敢奢望常伴孟昱身侧,又岂舍得做一丁点伤害他的事情?! ―――――― 第二日,蔺枚令王继恩传旨后宫:皇后宋扬灵身体孱弱,不能周全于后宫,特令昭容米黛筠协理。 颁旨时,楚歌站在宋扬灵身侧,往外一口一口倒抽气。碍着王继恩是宫中老人,年纪大,资历高,才不便发作。 王继恩其实尴尬得紧,陪着小心,飞快地读完圣旨,一把卷起,弓着身子走到宋扬灵一侧,小心翼翼道:“皇后莫怪,小人也是职责所在,不能不为之。陛下么,可能是一时之兴,对皇后还是极为敬重的。” 宋扬灵一笑:“你也太过小心,我岂会因为这点子事情就动肝火?你回去复命,说我多谢陛下关怀体谅,有米昭容相助,后宫定当更加有条不紊。” 王继恩从宋扬灵脸上看不出到底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只得道:“是,小人领命。” 楚歌一待王继恩出去,忍不住抱怨:“陛下也太过偏心,米昭容何德何能!” “她育有公主,身份自然不低。再说花无百日红,人嘛,难免总有起落高低。有什么值得不忿的?听说后苑茶梅开了,陪我去看看。” “皇后,现在还有心情赏花!” 宋扬灵扫了楚歌一眼:“你就是沉不住气。要是我日日为这些得失计较,也就不用过日子了。” 楚歌无话,值得出去准备仪仗,安排皇后出行。 “不用那些,劳师动众的,再叫上柳桥、槐庄就行。”宋扬灵出声制止。 ―――――― 话说一行四人来到后苑,果然一株株的茶梅开得正好。花色为白,有些带红。茶梅是南方的花树,多长在西南云州一带。宫中老人都说太宗宠爱云州来的萧妃,为免她思乡之情,特令人便植茶梅。当初种满了云翳冈,但到底此花在北方生长不宜,最后活下来的只这一小片。偏生萧妃亦是红颜薄命,不上三十就撒手归西,连子嗣都未曾留下。 “皇后要是喜欢,我们摘些回去插花瓶可好?还是明日一早叫人宅了新鲜的送来,装点花冠也好看。”楚歌在一旁提议。 宋扬灵笑着摇摇头:“花在树上才最动人。” 几人渐渐走上云翳冈顶端。楚歌扶着宋扬灵道:“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宋扬灵四下一望,看见一点青色屋檐,道:“我依稀记得那边是月临庭,就去那边罢。” 楚歌还道:“那边荒僻,也不知有好茶好水没有。” 宋扬灵不以为意,仍是带着几人过来了。及至走近,才见是一所小小房屋,约有十来间。一色梅花窗,门上皆挂竹帘。正屋屋檐突出,四周檐下皆是木头铺就的走廊。若是在这檐下木地板上坐着,倒是听风听雨好个所在。 宋扬灵便道:“你叫人准备了炉子,就在檐下烧水即可。” 这边话音刚落,从屋子里出来一个人。一见宋扬灵,微微愣了一下,赶紧屈身行礼。 宋扬灵倒愣了一下,快步上前,一把搀起:“我倒忘了你在这里了。” ――是周君清。 宫变之后,蔺楠身亡,李氏遭灭族。但周君清,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却是保下了。便住在这偏僻的月临庭中,虽是在万千繁华之中,却等闲见不到一个人。 “未知皇后驾临,有失远迎。穷巷陋室,委屈了皇后。”周君清虽这样说,面上却并无因简陋而起的尴尬之色。 宋扬灵进了室内一看,实在简陋异常,不过一床一桌一几而已。再无任何多余装饰。再看周君清身上衣饰――首饰几无,衣服也有些陈旧,看质地,莫说与楚歌这样的女官相比,就是比寻常宫女,也有不如。但是周君清脸色还好,气质也好,似兰花一般。屋中也甚为干净。 “这些年,俗事缠身,是我疏忽了。”宋扬灵颇有些过意不去。一直以来,她对周君清便有惺惺相惜之感。当初放过蔺楠一双儿女,除了蔺枚求情之外,亦是顾虑周君清。 周君清此人,对争权夺利从来不在意,活得再清醒不过。对宋扬灵,并无丝毫怨恨。她一笑,道:“皇后无需介怀,在这里倒像我从前在家一般。”她便安排人将几案搬到屋外廊檐下,自己进内室拿了几个坐垫出来――绣工好,花样也淡雅,像是用零碎的布拼成的,摆放在几案四周。 楚歌本来担心这里没有什么吃的。不料周君清却端来了一小盘小心――少是少了点,却精致异常。她笑笑道:“我这里没有厨房,这些点心是昨日发的饼,吃不了,做成的。皇后不嫌弃,就尝尝。” 小点心都做成梅花样式,放在一旁就闻见桂花香气。 周君清虽然只是个后宫落魄之人,行事态度到让楚歌这几个在凤銮宫一等一的宫女都禁不住心生崇敬。 宋扬灵明显看见楚歌几人表情变化,只一笑。其实她心中对周君清亦是钦佩异常,她难以想象,若是自己也落到这番天地,是否能如她这般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周君清真正是天生高贵。 “孩子呢?怎么都没看见?” 周君清道:“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出去走走,应该就快回来了。” “今日来的匆忙,什么也没带。我倒不好意思见他们了,说这个婶娘,这样小气。” 周君清也笑起来,道:“皇后要是有心,我也不要别的,只命人定期送纸来,可好?” 宋扬灵没想到这里竟然连纸张都短少,可见吃穿用度上,捉襟见肘之处不少。遂点头道:“你放心……” 话还未完,就听见远远传来恶声恶气的呼唤:“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出来接东西!” 宋扬灵一皱眉,楚歌立马道:“我去看看。” 楚歌过去,看见一个年级颇大的宫女提了一只食盒,一边走一边抱怨:“什么好差事轮不着我,大老远给这冷宫里的送吃的偏派我。都打入冷宫了,还有脸吃这么多,累得我……”,嘟嘟囔囔没完,抬头就看见楚歌。 她是下等宫女,没见过楚歌,不知其身份。只是看着脸生,不是这里的。穿着甚为不俗,怕不是寻常人,赶紧笑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楚歌哼一声,挺直了身板道:“皇后在里面同王妃闲谈,你可注意点!” 那宫女着实吓了一跳――未曾想还能在此处遇上皇后!立时圆睁了双眼,下死劲往里瞧。 楚歌道:“还不好生跟上来!” 那宫女才亦步亦趋跟着走。 待进到里间,果然看见一个面目极美的宫装丽人坐在周君清身侧。她没见过皇后,却认识后冠,一慌,手里的食盒差点摔落。 宋扬灵不看她,只顾着同周君清说话,言笑晏晏。 那宫女一边小心翼翼地放下食盒,同在月临庭当差的小宫女交接。这小宫女往日里没少受她的气,此刻见她一副谨慎赔小心的表情,自然称心。听她悄声问:“我的娘,当真是皇后?我进宫好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小宫女并不答话,装了盘子,去问是否要要摆饭。 周君清道:“菜虽简薄,皇后若不嫌弃,请一起。” 宋扬灵道:“今日必得扰你一顿。”又叫楚歌去安排把自己的饭摆来此处。又道:“你把管各处用度的人都给我一一叫来。” 周君清一听就知是要为自己鸣不平的意思,也许是知晓宋扬灵近日处境不佳的状况,赶紧道:“我这里除了纸张实在缺少,其他都还好。皇后千万不必为我生事。” 宋扬灵无所谓地一笑:“放心,这点礼制我还是能争的。” 楚歌一去,柳桥和槐庄便帮着小宫女们摆桌安箸。 宋扬灵和周君清走到里间等待。宋扬灵看见桌上堆了几本书籍,还有好些纸张,便走过去观看:“练字么?”细看时,才发现字都写得极为细小,满满当当,便知是因为缺少纸张,只得节省的意思。 周君清过来笑道:“一则为练字,二则我这里书籍太少。为了教育孩子,便自己将从前读过的写下。再则,我……”,她略微羞涩一笑:“闲来无事,写点文章。” “噢?什么样的文章?倒要拜读一二。” “本朝历史。” 宋扬灵听了,不禁诧异望向周君清,半晌才道:“修史?”又一笑:“这可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只为修身养性,自娱罢了。” 宋扬灵在月临庭耽搁了大半日,用了饭,见了周君清的儿女,又下令照足王妃礼制给月临庭供给,才摆驾回凤銮宫。 才进宫门,就听内侍来报说勤政殿的周婉琴等候求见已久。 ------------ 第109章 桃花笑(九) 宋扬灵凤目一转,走进内殿,便看见等候的周婉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她浅浅一笑:“今日出去得久些,劳你久候了。” 周婉琴倒身下拜:“奴婢不敢。” “你我姊妹,不必如此客气。我要进去换衣裳,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周婉琴迟疑了一下,望了一眼跟随宋扬灵的各位宫女。 宋扬灵会意,冲楚歌一行人道:“我们姊妹多时未见,叫婉琴同我宽衣就是。你们先下去。” 楚歌等人行礼外出。 周婉琴便跟着宋扬灵进了寝殿。 宋扬灵脱了褙子,顺手一搭,又将头上太重的花冠卸下。 周婉琴两手紧紧握在一处,并未上前帮忙,嘴唇嗫嚅,像是在酝酿什么。 “有话直说罢。”宋扬灵卸完钗环,坐于榻上。一手扶住靠背,双腿横陈。又拉了一块锦被盖住下身。 周婉琴双手早已绞得发白。她被孟昱误会,便疑心宋扬灵私下与孟昱都是如此误解。平白含冤,自然委屈至极。孟昱她是不忍心责怪的,因此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在宋扬灵身上。可顾虑她到底是皇后,也不敢造次。憋了半晌,脸涨得通红,才负气般硬邦邦道:“奴婢不敢高攀皇后,人前人后不借皇后威势狐假虎威,也做不出说长道短陷害皇后之事。当年,孟大哥确实跟我说过要娶你为妻。但自从你嫁入皇家,这事就烂在我心里,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只字片语。” 宋扬灵倒是不知道原来孟昱曾向周婉琴坦诚过二人之情。然而婉琴倾心孟昱已久,却一直苦守这个答案。多年以来怕是心字成灰。人活到这个年纪,果然各有各的不能言说之事。 她叹口气,道:“你放心,我从未怀疑过你。况且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我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周婉琴分明知道这些留言极大损害了宋扬灵的地位――眼看米昭容势大,怎可能真如皇后说得这般轻飘飘!她看皇后一脸笃定,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搓着双手不言不语。 宋扬灵见她无话,笑道:“你难得来看我一遭,天色也晚了,就留下用饭罢?” 周婉琴慌忙摆手:“不用……不用……奴婢不敢……奴婢先行告退”,竟就慌不择路地出去了。 宋扬灵不及挽留,只得独自出来。正殿里也无人。她跨步出去,站在廊檐下。终是入了秋,夜寒风重。檐角下一串风铃像是刚刚被风拂动,发出轻微声音。 ―――――― 周婉琴回到勤政殿,也顾不上吃饭,倒头和衣而睡。若是以前,必定有人来拉她吃饭――都知道她是皇后的表姐。而现在,宫中风向不定,昭容虽然还是昭容,却宠冠后宫,又育有唯一的皇嗣――前程未可限量。还愿意来皇后的人跟前献好的寥寥无几。 第二日一大早,周婉琴刚洗漱毕。突然来了个面生的小宫女,说米昭容有事要找个人问话,请她过去。 她觉得奇怪,擦了擦手:“我知道什么?去了也不顶用。我还是报告都知一声,分派个熟知情况的过去罢。” 那小宫女却上前一步拉住了她,哀求道:“好姐姐,我转了一圈抓寻不到个人,好容易遇见你手上没活,就随我走一趟罢。[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娘子说随便派个人就行,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话。” 周婉琴无奈,只得一同去了。 刚进长乐宫,那小宫女就退下了,织云亲自出来领了周婉琴进正殿。 一进门,只见米昭容当中坐着,身旁站了两个内侍,再有一个便是领着自己的女官织云。 她陡然觉得不安,迟疑着行了礼,就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急忙回头去看,只见正殿两扇门已经牢牢阖上了。 她慌得话都说不清楚:“不知……娘子有何话要问?奴婢……奴婢……在勤政殿……只是不入流的宫女,什么……都不知道……” 米黛筠倒是和颜悦色:“紧张什么?你我也算得上故人、织云,还不拿凳子?” 周婉琴哪里敢坐!颤抖着身子,期期艾艾的:“娘子是贵人,奴婢是草芥蝼蚁,不敢放肆。” “说这些话没得叫人恶心。从前咱们都在宫里当差,一样的人。要说尊贵,我区区一个昭容,哪里比得上你表姐皇后尊贵?” 周婉琴到底在宫中待了这么长时间,不比从前胆小怕事,嘴上功夫也比以前厉害,便道:“娘子有公主,是有福之人。未知娘子今日传奴婢来,有什么话要说?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米黛筠眼珠滴溜溜一转,说不尽的风情万种,嘴角一挑,就笑道:“本来叫个谁来也就罢了,偏生是你来,倒真有两句话要问你。”说着,她冲织云使了个眼色。 织云便进正殿,不过片刻,捧了个托盘出来――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米黛筠闲闲开口:“都是往日陛下赏的东西,你帮我看看,哪样好?” 周婉琴一则好奇,二则不明所以,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两眼――煞是珠光璀璨。一串粒粒圆润的珍珠项链,坠着一块梅花样式的红色碧玺。还有一条荧绿的翡翠镶金项链。翠得像一汪水,随时要滴下来一般――都是难得的珍宝。 她瞥一眼,就赶紧低下头:“陛下赏的,自然都是好的,奴婢哪里会分辨。” 米黛筠一扬手。织云便将托盘置于周婉琴身前。 只听米黛筠说:“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就都赏给你。” 周婉琴一颤,立刻抬头惊诧莫名地望向米黛筠。 “听说孟昱将军曾与皇后有旧情,而你是深知底里的。是也不是?” 周婉琴吓得肝胆俱裂,立时磕头如捣蒜:“昭容明鉴!这是哪里来的野话?奴婢与皇后自小相识,从未听过这等事情!” 织云在一旁轻声一哼:“姑娘这是何苦?娘子还试探冤枉你不成?我劝你一句,知道的都说出来,享不尽的好!娘子从来待人宽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周婉琴早就泪流满面,额头也磕得逐渐青紫,她哽咽道:“实在是不知,奴婢万万不敢胡乱冤枉人。”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会找你来问话?” 米黛筠也说:“你还想要什么,尽管说,本宫保证一一满足了你。再说,你在这儿拼了命地卫护皇后,换得来什么?这么些年,皇后可有丝毫恩情给过你?魏松、楚歌、柳桥、槐庄,哪一个不比你体面?” 周婉琴却是咬紧了牙不张口。 米黛筠有些急了,本来以为这么一个宫女,随便拿点钱就打发了。不想口风这么紧!难怪这些年都没丝毫风声透出来!她同织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见织云突然上前,一把揪住周婉琴的发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织云力气大,这一抓抓得周婉琴整块头皮差点被揭起。“啊……啊……”她一边哀嚎,一边无法控制地往后倒。 织云陡然放手,叫那两个内侍过来:“他们可不比我手轻,要是伤了你就可惜了。” 周婉琴头埋在地上,一阵一阵的疼痛让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泪无法控制地往下流。她倒抽着冷气,却仍是不说话。 周婉琴显然已经不耐烦:“不说话就想混过去!我告诉你,你就是死在这儿都没人知道!” 周婉琴双手紧握成拳,下死劲地咬着双唇,咬到口里泛出腥甜之味。“啊……”她突然嚎叫着起身,朝米黛筠冲过去:“你这个贱妇!谁不知道你有陛下宠爱是坑了你亲妹妹,两个人在床上干人干不出的事!你以为你当真能长长久久……” 她还没扑到米黛筠近前,就被内侍抱着拦下了。因话难听,内侍急得赶忙掩她的口。 米黛筠早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打……往死里打!” 一时拳脚相加,周婉琴都分辨不出身上哪块疼哪块不疼。 “问她!招不招!” 周婉琴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竟能如此血性刚强。她狠狠啐了一口:“就是杀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我洗着眼睛看你能浪到几时!” “好!好!好!”米黛筠突然一眯眼睛,满脸怨毒之色:“那我就剜了你的眼睛,看你拿什么看!” 周婉琴略一迟疑,还不敢想剜去双眼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听见一句:“还不赶紧动手!” 接着一双大手将她的手臂紧紧压在一处。又有织云飞快地将一块帕子强塞入她口中,然后两手狠狠压住她的肩膀。她才陡然觉出恐惧,像在体内蜿蜒游走的毒蛇。她死命挣扎后退,恐惧地大叫,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模糊之声。 这一瞬间,周婉琴真觉得肝肠寸寸裂开。寒入骨髓。 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径直刺向眼内。 她拼命地想闭上眼睛――却一点用也没有。 疼痛在一瞬间从皮肤、骨肉的每一个毛孔冲破而来。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竭尽。她清晰地听见眼窝中皮肉分裂的声音。她最柔软的嫩肉被坚硬刀尖一点点割裂。粘稠的血糊了一脸。诺大的正殿顷刻浮起血腥味。 疼得实在无法忍受,她头一偏,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焦急的敲门声。 米黛筠一惊,示意织云去看看。 织云站起来,才发现双腿已经麻得走不动。她不同于那两个内侍,平常不做这样的事,此刻有点恍惚,也有点恶心。强忍着才挪到门边,打开一点缝隙,厉声问:“何事?” “陛下……陛下在过来的路上了。” 织云一惊,重新关上门,赶紧拖着腿回到米黛筠身边,说陛下即将过来。 米黛筠也是大吃一惊,这还不到散朝的时辰,怎的这么早陛下就来了?本来还想利诱了这丫头,趁着陛下散朝过来正好禀明情况。熟料竟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赶紧把她从后门拖出去!收拾了这里!” 两个内侍便抬起周婉琴往后去。织云强忍恶心抓起一双眼珠仍在周婉琴身上。然后使劲擦了擦双手,拿了一把百合香扔进香炉里。又拿了抹布赶紧蹲在地上擦血迹。 “这怎么擦得完!”米黛筠不耐烦,索性走进寝殿拿了快地毯出来铺上。 刚做完,便吩咐织云去开门。偏巧蔺枚也到了。 他笑着进来:“怎么才开门?难道睡到这时节才起床不曾?” 话音刚落,忽而听见一声惨叫从屋后传来:“救命!” 王继恩一个跨步上前,挡在蔺枚身前:“怎么回事!”魏松则立刻领了两个小黄门前去查看。 米黛筠一声惊呼:“你们往哪里闯!” 魏松哪管,带着人便往里冲。 米黛筠登时脸色灰白。 “怎么了?陛下今日散朝这么早?” 蔺枚和米黛筠齐齐回头,只见宋扬灵搀扶了太皇太后正往里走。 蔺枚看见宋扬灵,满脸不悦,碍着太皇太后在,不好甩脸色,只得上前:“我也刚到,听见有声音,魏松他们去查看了。”米黛筠只得也跟在蔺枚身后过来。 几人刚走至一处,魏松就从殿后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脸色惶急又为难,说话都磕磕巴巴了:“陛下……这……那个……殿后头……” “怎么了?有话快说!” “殿后头是勤政殿的宫女周婉琴,她受伤了。” 宋扬灵着急:“什么伤?严重吗?” 跟着魏松去的那两个小黄门又抬着周婉琴过来了。只见一头一脸的血,灰白沾满了血的眼珠黏在衣服上。 太皇太后一见,竟是吓得晕了过去。蔺枚赶忙一把扶住。 宋扬灵登时红了眼眶,心中一恸,眼泪簌簌往下掉。她立时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叫:“还不快宣太医!” 蔺枚早不忍地别开眼,叫人:“快搀了太皇太后去榻上躺着。” 只听周婉琴嘶哑而清晰的声音:“米昭容……害我!要我诬陷……皇后!” 满室寂然,蔺枚不可思议地望向米黛筠。而米黛筠早已面若金纸,双腿一软,一下摔倒在地上。 宋扬灵跑到周婉琴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她来不及擦面上泪痕,伏过身去,在周婉琴耳边,一字一顿:“我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 第110章 桃花笑(十) 米黛筠对周婉琴私下动用酷刑一事被太皇太后、陛下、皇后当场撞破,太皇太后被吓得病情更重。求书网小说qiushu.cc加之周婉琴当场指认米氏严刑拷打是为了陷害皇后,蔺枚震怒之下哪里还有心情细加审问,当场下令褫夺米氏昭容封号,逐去冷宫,将公主交给皇后抚养。 宋扬灵着人将周婉琴抬回凤銮宫,亲自照料伤情。 就在宫女们将周婉琴放上春凳,往凤銮宫抬时,宋扬灵对蔺枚说:“婉琴此事,臣妾认为当知会孟昱。” 蔺枚一听见孟昱的名字就像炸了毛的猫,满脸不悦道:“为何要知会他!朕后宫的事情与他何干!” 宋扬灵却意有所指道:“婉琴与孟昱之间不是寻常关系,颇有渊源。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当瞒了他。” 蔺枚痛处宋扬灵的话外之音,猛然一侧头,语气里带着无法控制的喜悦兴奋:“你是说他们俩?”忽而又纳闷道:“可不是都说……” “都说什么?”宋扬灵明知故问。 蔺枚猛然住嘴,窃喜道:“没什么,没什么。朕这就传人宣孟卿进宫。” 宋扬灵忍不住提醒:“婉琴表姐双眼遭此重创,肯定是保不了的了。一条命亦悬于阎王之手,陛下这淡淡欢喜,怕是不妥罢?” 蔺枚赶紧以手掩面,饰词推脱:“哪里,哪里?哪有欢喜!不过想起今日上朝,赵老儿又是一通长篇大论,后来还同潘洪度争辩。”他没说完,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一手拉宋扬灵:“你没看见潘洪度那模样,叫赵老儿喷了一脸唾沫。我离得近,刚好站他二人侧面,眼见着……”蔺枚拿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个圈:“这么多唾沫全朝潘洪度喷过去,啧啧,我都不忍心看。” 宋扬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道:“赵沉远与潘洪度皆为朝中老臣,为社稷尽心……”眼看众人已要离开,又转而道:“我先回宫看婉琴表姐的情况,稍候便来慈坤宫探望太皇太后。” 蔺枚点头应允。 ―――――― 宋扬灵走至一半,并未直接回凤銮宫,而在晋阳门处停了下来。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在树下唤了一声:“孟将军!” 孟昱一回头,见是宋扬灵,快步走过来,语气焦急:“发生何事?为何急招我入宫?”因为拒婚之事,陛下已经多日不召他入宫。 “婉琴被米黛筠用了私刑。” 孟昱见宋扬灵表情凝重,心下蓦地一紧。后宫私刑严酷,周婉琴此刻怕是体无完肤……而且她知晓自己与扬灵的旧事,难道一一说出不曾?一时大为紧张:“她怎么样?说了什么不曾?” “双眼遭生生剜去。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太医正在救治。”宋扬灵垂下头,声音冷若寒霜:“她知道你我旧事,却一字未曾透露。后来擅用私刑一事被陛下撞见,她一口咬定米黛筠胁迫她陷害我。陛下已将米黛筠逐去冷宫。” 孟昱面上神色极为复杂,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周婉琴于他而言,从来就是一朵颜色不甚分明的小花,开在他人生画卷的边边角角。纵使有点交集,亦无足轻重。他们在各自的悲欢起落里并不曾扮演任何角色。这一刻,尽管是对这样一个几乎称得上陌生的人,他满腔感激,又深觉有愧:“周姑娘此恩,我虽死难报万一。但凡是她所想,我愿倾尽全力。” 宋扬灵仍低着头:“我和婉琴表姐名为姐妹,实际上并无以命相待的姊妹之情。她如此奋不顾身,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说完,终是抬头,直直地看向孟昱。眼中如有冰晶。 孟昱陡觉不安。 “听说前日你们曾说过话,你质疑她是否在背后说长道短?”宋扬灵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古井里传出来:“你可知道,婉琴从很久以前就一心倾慕你?我曾应允她出宫,可是她不肯。虽未曾说明原因,但我猜测多半是为着留在宫中还能偶尔见你之故。米黛筠拷问时,她不但抵死不说,还出言相激便是存了必死的心罢。” 她一早设计,要用周婉琴为饵,诱米黛筠犯下不可回头之错。又深知唯一能说动周婉琴为自己所用的条件,只有孟昱。于是她告诉周婉琴:“两情相悦无法算计,而愧疚却可以设计。我能够让孟大哥心甘情愿接你入孟府,照顾你一生一世。” 宋扬灵一字一句,如刀在手,凌迟的是她心底最后属于她自己的那一部分血肉。 “若不是前番你严词质问,她怎会如此恨不能以死明志?” 孟昱如遭雷击。前番偶遇周婉琴时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浮现。他说过些什么话?她是什么表情?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见了自己总是莫名紧张的女子,怀着那么隐秘的心事,甘愿飞蛾扑火。 他深陷敌营时,错失宋扬灵时,杀敌淌血时,都从未这般为难过。 宋扬灵却步步紧逼,不肯放过他:“她双眼已失,半生已毁。孟大哥是有情有义之人,当不会放任不管罢?”话至此,宋扬灵只觉疼痛已经麻木。她的圈套,设计的是此生最不愿伤害之人。一直以来,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取悦蔺枚,让米黛筠从一开始就无可趁之机。可是她不愿意。她已经牺牲了太多,曲意逢迎了太多,不愿意再在儿女之情上有丝毫退让。她不能与孟昱有私,可她亦无法向蔺枚示好献媚,只愿意冷淡疏远。说到底,不过一句,不共楚王言。 可是今日,曾经死守的底线,过不去的坎,轰然倒塌。 因为朝堂之变,就在旦夕。她不能坐视米黛筠插手朝政,破坏她的苦心经营。蔺枚无能,当不起庙堂朝政。而她身为女子,便是原罪。数年来虽有仁政施行内外,却也饱受女子当政的诟病。 开科取士更是将矛盾推至顶点。多数曾经支持她的朝臣为此离心离德。守旧势力结成一派,作势反扑。而她从科举中扶植的新人却官位低微,毫无势力可言。为了让这一批人成长起来,她不仅不能倒下,更要昂然而立,为那些人当掉一切风霜。 她选择了这条路,纵然浴血而行,自当不达目的不罢休。 孟昱心内百般煎熬,事到如今,却是骑虎难下头。他哑着声音道:“我亏欠于她,此生难报。自当接她入府中,倾尽全力加以照料。” 十八年情意,殇于今日此时。 ―――――― 其后,孟昱上奏蔺枚,道尽多年曲折心事。称早年曾与周婉琴的姐姐周婉玉有过婚约,却遭周婉玉辜负。因此再不愿谈及儿女私情。而后得周婉琴百般开解,两人之间心事,亦是曲折难言,一则顾忌婉琴的宫女身份,二则介怀婉琴乃婉玉之妹,是以挨延至今。如今婉琴遭此重创,自己心内苦不堪言,甘领责罚,只请陛下赐周婉琴出宫,入自己府中。 宫女虽是侍女,说白了也算是皇帝的女人。但陛下赐美女给朝臣不是没有过先例。更何况蔺枚一得知原来孟昱有着说不清纠葛的竟是周氏姐妹,跟扬灵半点关系也无,早就欢喜得无可不可,自然一口答应。 孟昱接周婉琴回复,尽心调养。约三月后,伤势总算大好。只是眼窝中两块伤疤,触目惊心。 周婉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私底下自己摸着伤口,凹凸不平,可以相见其情状该是何等可怖。日常总以薄纱覆面。 孟昱待她极好。每日毕了公事便陪伴左右。起初孟昱还觉得两个人太过陌生,不知从何聊起。岂料周婉琴对他的情况却是了若指掌――多数都是传言了。 她每日里最开心的便是将从前听到的传说一一向孟昱求证。 “听说你手刃望楼王时,威风凛凛,言辞激荡,说得他当场跪下求饶?” 孟昱柔声解释:“哪里有说话的空?拿着刀就刺了,也害怕得紧,脑子里都是空的。” “那他们说,新王赏赐了好多美女给你?说望楼女子美得像璀璨宝石?” 孟昱一笑道:“美是真美,高鼻深目,肌肤净白如瓷,双眼……”一说到眼睛,立刻止不住了,岔开道:“双唇似花瓣。” 周婉琴分明听见,亦装作不知。她一点也不后悔。失去了眼睛又如何?从前高高在上,只在传说中的孟将军,如今近在手边,宛若她的双眼。 ―――――― 话说那日宋扬灵回到凤銮宫,听太医奏禀了周婉琴的伤势,又亲自探视一回,才来到正殿榻上坐下。 殿内站了七七八八的人,都在收拾东西。 宋扬灵一坐下,楚歌就送来了茶点。她摆好盘,正要退下。 “你且慢着。”宋扬灵突然唤住楚歌,道:“调你去冷宫服侍米黛筠可好?二人一处,才不寂寞。” 哐啷一声,楚歌手中漆盘跌落在地。她吓得立刻跪下磕头:“皇后所言,奴婢一句也听不懂。奴婢对皇后忠心可鉴,求皇后明察!”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殿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齐齐望向楚歌。 她已是满面泪痕,哭得不能自已。 “那依你说,米黛筠如何得知婉琴与我谈话之事?” “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也许真有人通风报信,但万万不是奴婢……”楚歌一行哭。一行磕头,可怜得很。 宋扬灵见她嘴硬,懒得再纠缠,只说:“若不是发现身边之人有不妥,我不会同婉琴说那些话,故意说给你听的,傻丫头。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真的是你!那晚,我出得正殿,檐下风铃轻微晃动。几人之中,唯有你身量最高,才会被风铃勾下头发丝。” 楚歌一听,已是惊得再哭不出来,张着嘴,只徒然发出吱呀之声。原来皇后早就动了猜疑!她自知再抵赖无用,只哭着哀求:“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奴婢再不敢了呀,求皇后开恩……” 出的是这等事情,满殿宫人自然无一人敢出来求情。 “你既不愿去冷宫与米黛筠相会,就出宫罢。念在你跟本宫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本宫不要你的命!来人,带下去!” “啊……”楚歌一听要出宫――就是要入寺为尼了,哭得涕泪横流,抱着榻角,哭嚎着不肯去。 “皇后开恩呀……皇后……开恩……” 两个内侍上来,手上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拖了出去。 ―――――― 没有风波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一晃已经过年。开春之后,今年热得早。不到三月,桃花竟已开遍。 长乐宫中虽然再无人居住,那一院的桃花却开得灿若云霞。一日,宋扬灵从宫墙边过,看见花瓣重叠,灼灼巍巍,伸出墙外。 她只远远看了一眼,心上徒然泛起一句旧诗:桃花依旧笑春风。 ------------ 第111章 谁家天下(一) “你说皇后会不会杀了米氏?” 话一出口,蔺枚自己都不免吃惊。[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这像是一个在他脑中潜伏了许久了念头,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他从没见过宋扬灵打骂下人,更遑论视人命为儿戏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的扬灵与他最早认识时不太一样,越来越深不可测。有时,他甚至觉得,没有她做不到、做不出的事情。自己虽贵为天子,见了她偶尔倒生出屏息恭肃之感。 蔺枚不禁皱了眉头,一手摩挲着香檀木交椅的一侧,似垂头沉思。 殿内只得他同王继恩两人。 王继恩心中一跳,一时没敢接话。他是蔺枚身边的老人,从蔺枚六七岁时便跟在身边。不过他比蔺枚大得多,年龄不相仿自然玩不到一处。然而老成持重,做事情滴水不漏,从前便深得德妃信任倚重。蔺枚对他,亦是信任有加。登基之后,擢升为都都知,统领入内省。 王继恩舔了一下嘴角,才字斟句酌道:“小人倒是从未听过有人抱怨刻薄……再说,杀不杀米氏,不在于皇后想不想,而在于陛下怎么想。” 蔺枚扯起嘴角,嗤了一声:“噢?朕真的管得了?”他毕竟不傻,就算再无心朝政,也感觉得到朝中一批人惟皇后马首是瞻,更有一批老臣因科举之事对皇后大肆挞伐,在他跟前告了无数的状了。他夹在中间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冷宫,偏僻处几无人行。便是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也让人头目森然。 米黛筠瘦得脱了人形。她夜里几乎不敢睡觉,就连白天时亦不敢待在没有阳光照射之处。 光线稍微一暗,她就想起周婉琴睁着两个血窟窿定定地望着自己――明知没有眼睛的了,却总觉得有两道目光比野兽的爪子还利。 时至今日,她甚至想不起来当初为何那样咽不下一口气,非得与宋扬灵斗个你死我活。也想不起,叫人剜掉周婉琴双眼的时候,她脑中转瞬而过的念头是什么。 她记得她以前怕黑,怕鬼,起夜都不敢一个人出去,拉了宋扬灵,提着小灯笼,披着夹袄,惊醒地一路望一路小跑。有一回夜里被白露在后面偷偷吓了一回,气得两天没同她说话。 她以前也时常想着将来出人头地,风光无限了要如何自处。想着定不会如同贤妃那般将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也想过不要随便争风吃醋,叫蔺楠为难……是了,那时候她还一心恋慕着蔺楠。 后来偏偏是蔺枚给了她畅想欣羡过的一切,让她真正站在了后宫塔尖上的位置。求书网www.qiushu.Cc她皱皱眉,咳嗽一声,就有人吓得肝胆俱裂。她轻轻一笑,也有人千方百计不惜出丑卖乖只为博她笑得更欢。原来,被人捧着的时候真会忘了自己是谁。 最风光时,连皇后的风头都抢了去。 米黛筠脸上浮出痴痴的笑。 嘴里不住叹道:宋扬灵呀……宋扬灵…… 怎么就那么巧,偏生我动一回私刑,动了她的人,陛下就来了,她还带着太皇太后来了! 可是,她处理周婉琴之事十分严密,法未传六耳,宋扬灵绝对不可能得到丝毫风声…… 她真的想不明白了,事情到底是如何走向这一步的。就似,人心龃龉,百转千回,却逃不过她算计摆布。 她感到由衷的恐惧。血肉贴在骨头上,一层层紧缩、压迫,却压不住自内二外的寒意。 她抬头望望空荡荡的宫室。外头有一个穿勤勤恳恳的小宫女还在扫院子。 宫室简陋狭窄,被衾粗糙磨人,饭食难以下咽。她多日未曾进食,比不得从前金粒玉莼,龙肝凤髓。就在她有身孕时,胃口亦是极好。三餐之外,还不时佐以点心,调养得整个人油光水滑,一身肌肤赛锦缎花瓣。 她两指一掐,扣住手腕,倒空出一圈。莫说玉镯,如今怕是连银镯都戴不住了。 ―――――― 傍晚时吃了两样油炸菜肴,腻得宋扬灵好一会儿没缓过来。槐庄赶紧煎了清单的茶汤呈上。 觑着宋扬灵喝茶的当儿,柳桥在一旁说:“听说米氏在那边倒是安分,也不闹,就是好几日水米不曾沾牙。米才人托情想去探望,但瑶阆宫的人不敢做情,硬是没准。” “到底是亲姊妹,姐姐落难,妹妹去探望也是情理之中,再有下回让她去见便是了。”宋扬灵说着,又一脸啜了好几口茶汤,才道:“真是想不明白如今怎么都好油炸这一口,吃一两样还行,多了真是腻得慌。” “是,奴婢以后叫人少做。” 宋扬灵又吩咐:“夜里做一道樱桃饭罢,酸酸甜甜的,正解腻。” 她这边正说话,就有小宫女来报:“周王妃求见。” 自从得宋扬灵下令善待,周君清在后宫的地位大大得以改善。只是身份还是尴尬――王妃。谁的王妃?自然是从前篡位的蔺楠的王妃。因此她在后宫并不时常走动,只极其偶尔来凤銮宫请安问好。 周君清进来之后,行了礼,才在一张玫瑰椅上坐下。 宋扬灵笑着问她:“史书修得如何了?” 周君清有些不好意思:“此番来,正是要多些皇后厚情,差人送了这些东西来。宝文阁、季英阁也都来传了话,说我若要看书,只管差人去借阅。”她笑着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膝盖:“本来是自娱的消遣,为着不辜负皇后,倒真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别同我自谦。我知你必是认真去做的。古往今来,未曾有过女子史学家,你算是破天荒头一个。” “不敢奢求这些,只求对得起一支笔而已。” “要不要再派几个读书识字的人去辅助你?” 周君清摇头:“人多了,倒觉喧嚣。” “你还没说,写至何处了?告诉我,没准我还能提供些素材。” 周君清朝上望了宋扬灵一眼,又微微低下头,面不改色道:“分两条线在进行,一则增补先帝时往事,二则记叙当下。正写到米氏遭贬为庶人,幽禁瑶阆宫,未知后事如何。” 宋扬灵闻言,挑起嘴角轻轻一笑,眼风似有若无扫过周君清的脸,道:“你说她后事当如何?” ――周君清顿了一下,又道:“我尽量不做猜测之语,但传言太盛,亦会记录在册。我写的是,时有传言,米氏性命难保。” 宋扬灵不仅不在意,还笑起来:“看来我非得保住米氏性命了,不然她若一死,世人都猜测是我所为。”她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袖,似乎只是顺口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 数月以来,宋扬灵力排众议扩大开科取士,并坚持设立殿试环节。终于到得殿试那日,自黎明始,两千士子在内侍、内廷侍卫带领之下由端阳门入宫,至观文殿等候测试。规模之大,千古无人。前朝取士,一次不过数十人。本朝虽时有放宽,亦不过百人。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又有数千人之多,一时成为奇观。京中百姓更有一早起床,围至宫门边看热闹的。 百年后,皇后宋扬灵力推殿试之事仍是士林佳话。 彼时,观文殿里三层外三层设了重兵把守,又有丞相、中书省、礼部、吏部各处官员列席。 天未曾大亮,人员皆已,只等陛下驾临。 不想蔺枚却是同宋扬灵一齐出现。身着广袖龙纹玄衣的帝后二人,在两溜红色宫灯之后,由众人簇拥着走来。威仪赫赫,令人望之敬服。 而列席官员却纷纷满面惊诧,皆望向米丞相――即便开科取士由皇后一力推行,但择选士子乃朝堂大事,皇后怎能出席! 米丞相亦未曾想到陛下竟同意让皇后一齐前来。他明知其他官员皆等他表态,却想事已至此,总不能大庭广众责问帝后,于是假作不知,只稀里糊涂带领众人叩拜请安,希图蒙混过关。 需要走科举发迹的士子多出身寒门。若不是此届大开科举之门,内中多少人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登上天子门堂。因此人人心中,若说感激陛下,莫若说感激皇后更甚。 士子队伍之中,无人说话。静默之中,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意气风发,自不待言。 殿试一共三题,由蔺枚与宋扬灵亲自出题考校,正正持续三日,共取士子一千八百人。一时天下寒士俱欢颜。皇后宋扬灵更赢得士林前所未有的拥戴。声望之盛,甚至超过当朝天子。 ―――――― 第一日殿试毕,便有礼部尚书、大理寺卿等数名官员联合至米丞相处,痛陈殿试有违祖宗法度,而大肆开科取士更是视世家大族为无物。 米丞相莫奈其何,好说歹说,才将群情奋勇的一群人劝回去。好容易送走了众人,回到屋内,连饮两盏茶,才略略滋润差点磨破的嘴皮子。 他年届七十,为官五十载,自来只求不得罪人,得过且过,如今遇上这么个皇后,他有什么办法?学着文死谏不成? 米丞相一连咳嗽了几声,就听屋外传来说话声:“老爷,怕是旧疾又发了罢?我这就着人去煎药。”米夫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申儿的事情怎么样了?难得他有心上进,老爷可不能叫他空欢喜一场。” 米丞相闻言,登时眉毛耷拉成了八字:“我自有安排。”他一共三个儿子,早早都从恩荫得了官。孙子辈也都差不多有了着落,如今唯有最小的孙子前程无着,偏偏皇后又堵了恩荫的路,只以科举为重。他也叫小孙子下场考了一回,不想州试就未过。难道叫他学纨绔子弟窝在家里一辈子?还是像那寒门子弟一样,头发胡子花白了,还一年年只盼着考试? 家里事情悬心,朝堂之事也不叫人省心。殿试之后,许多朝臣不满米丞相无所作为,任由皇后插手朝政。虽未曾有弹劾之本,却是非议满天。更有甚者,不买米丞相的帐,连中书省的诏令都故意挨延不办。 米丞相没想到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临到头却一日比一日棘手。 ―――――― 宋扬灵为殿试耗尽心血,待忙过,好容易歇下来,听柳桥奏报后宫事宜:“米氏月事未来,奴婢着太医去看了一回,有身孕无误。”她小心翼翼看了一回皇后眼色,又补充道:“奴婢封了太医的嘴,消息尚不为人知。” ------------ 第112章 谁家天下(二) 鸡唱三遍,天色仍暗。[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寒风抽打夜空,呼呼而过。 无灯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米黛筠翻了几次身,紧闭着双眼,表情扭曲。耳边似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个不停。明明未曾睁眼,却总觉得有两点红光在眼前忽远忽近。 半梦半醒之间,头昏脑涨之中,她一再自我安慰: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可那红光却实实在在飘在身侧,越来越近,就像――就像被挖空的两只眼睛,闪着血光。 “啊!” 她发出沉重喘息,陡然坐起,两手紧紧抓住衾被,后背已经湿透。她微微垂下眼睫,庆幸果然是在做梦。电光火石之间,余光却瞥见真有两点红光就在室内。 一害怕,吓出满头冷汗,舌头已在打颤:“谁?!” 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我是新来的宫女,叫碧烟,是柳桥夫人着我来贴身伺候娘子的。因娘子如今身体沉重,夫人分派了好些人过来照顾。” 米黛筠不禁将手搭上腹部――昨日太医来,她便知晓自己又有孕了。是以夜里辗转难眠――实在猜不到皇后会如何对待自己,以及腹中骨血。到四更才勉强合上眼,不想又被这个碧烟吵醒了。 她缓缓躺下,却再难睡着。只盯着碧烟的背影瞧――是个小个子的宫女,以前并未在凤銮宫见过,可能是打哪分派过来的。 方才,若来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人,稍微动点心思,我是不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于这个夜里? 米黛筠害怕地蜷缩起来,身子筛糠一样地抖。自打进了这冷宫,一颗心就再也放不下,好像断头刀高悬于颈上,只不知几时落下。 ―――――― 米黛筠再次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一日已传遍宫内宫外。 宋扬灵在凤銮宫偏殿拆凉州来的信件。早在先帝在位时期,为帮孟昱接应,她便刻意结交凉州地方官员。多年来,这条线始终未曾断。彼时的知州早已告老,现任知州是她提拔的心腹。 信上说,边境太平。当年李长景、孟昱大破罗摩之后,罗摩一分为二。一支远走北断山脉更北的地方。还有一支留在边境处,与睿朝、望楼诸国贸易往来。 魏松看宋扬灵脸色平和,知晓只是寻常书信,未有任何坏消息,便道:“今儿百官等候早朝的时节,都在说米氏有孕一事。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他不明白皇后为何要让这消息走露,“言下颇多怜悯。”他打量了一下宋扬灵的脸色,发现她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说:“唯有孟将军说米氏恶毒,不堪教养皇嗣之责,倒也有人应和。” 宋扬灵放下手中信件,压在一侧,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何不除了米氏以绝后患?” 魏松没说话,看表情却是正中下怀。 “我从来没想过要将黛筠除之而后快。也许她恨不得我死,可是其实一直以来,她于我而言,只是障碍,谈不上对手。” “若说对手嘛……”宋扬灵顿了顿,微微侧头一笑:“得是秦国太夫人那样。”她的语气中不乏赞赏之意:“她运筹帷幄,志在朝堂,以一己之力立起赫赫家族,真正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最终虽未得善终,也算求仁得仁了。” “至于黛筠,算计来算计去,争的不过是帝心恩宠。你看曾大将军怎么待秦国夫人,敬爱有加!莫说纳妾,就是朝堂公事亦征询其意见。而陛下又怎么待黛筠?喜欢时,捧在掌心上玩一阵;不喜欢时,弃之如敝屐。所谓恩宠爱恋,不过一时之兴罢了。给你的时候恨不能拱手江山,但说没也就没了。”宋扬灵叹口气:“她若不同我纠缠,安安分分做个宠妃,其实有她的后福。只可惜一点小聪明用错地方,只当我有心同她争什么恩宠。” “她这是自作孽。”魏松看着宋扬灵,一时想起从前,不禁笑了笑:“你到底念旧。”又暗自思忖,照这样说来,扬灵对陛下竟是一分情思也无――到底同孟大哥曾有过山盟海誓。可是孟大哥毕竟接了周婉琴回府,虽尚未传出婚娶消息,只怕也不远了罢。想到此,不禁替二人惋惜,明明那么登对,却闹得分道扬镳…… “其实留着黛筠倒也不是我大发善心。外头说我牝鸡司晨的,大约你也没少听说。”宋扬灵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也没想到她居然有了身孕。我就想看看,哪些人听了这消息急吼吼要跳出来另寻主意!” 魏松闻言怔了一下。原来,皇后是在试探朝臣人心向背! 他没再说话,只是忍不住想,从瓦解曾氏一族,到扳倒米昭容,再亲自主持殿试,现在又出手试探,皇后,她最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米黛筠提心吊胆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见丝毫异常。她以为,这个孩子,甚至她自己,大约都难逃一死。每日碧烟端来饭食,她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惴惴不已,心中好一番挣扎,得咬牙闭眼才吃得下去――以为那饭食中必有穿肠□□。 结果每次都安然无恙。 她想,若真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她一定吃斋念佛,什么都不再争抢。 米黛筠正一个人坐在榻上痴痴地想着心事,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过去,只见碧烟蹦跳着进来了。 “娘子,米才人来了呢。带了好些东西,好些人。” 米黛筠一听,欢喜得立即从榻上起来,脚不点地往外走。 遥遥望见她妹妹已经进了宫门,便小跑着赶上去。 米紫篁看见也赶紧迎上来:“姐姐……仔细身子……” “可是陛下让你来的?”米黛筠满脸欢欣,不等米紫篁话完,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口。 米紫篁闻言,却面有难色,稍候尴尬一笑:“是皇后准我来的。” 米黛筠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失落,继而又满脸期待地问:“陛下呢?陛下可知晓我有身孕了?” 米紫篁点点头:“阖宫上下皆知,陛下理应知晓罢。” 米黛筠听出不对劲,立时问:“你多久未曾见过陛下?” 米紫篁脸色更加难看,支支吾吾道:“数月……了罢……打从姐姐来了这里……长乐宫就被封了,我搬去摇光馆住。陛下就未曾来过。” “是我连累了你,陛下,从前甚是喜欢你。” 米资环赶紧摇手:“和姐姐无关,我本来就木讷。再说,前些日子,皇后又选了好些良家女子入宫。人一多,陛下自然想不到我。” 米黛筠唯有连声叹气,心想宋扬灵也太有手段,如此扩充后宫,既赢得贤良名声,又更讨陛下欢心罢…… “姐姐……”米紫篁突然压低声音,拉了米黛筠一把,又朝四周机警地看了看。 米黛筠会意,上前几步同米紫篁走至一边。 米紫篁对跟着的人吩咐:“你们先退下。” 二人又行几步,直至确认四周无人,米黛筠才问:“我如今落此下场,还有何机密事体么?” “昨日雨成田来见我。” 米黛筠不禁诧异地看向米紫篁。 她咽了口唾沫,才说:“他托我向姐姐请安,要姐姐千万保养好身体。他说,如今外头好多大臣替姐姐不平,要为姐姐翻案哪。” “此话当真?!” 虽四下无人,米紫篁仍不放心,凑到米黛筠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连他也支持我么?!”米黛筠蓦地握紧了双手,只觉压在心底深处的一根弦突然被拨动,扬起一圈圈波纹。一股热切一把蹿出。不禁伸手轻轻抚摸肚子。这里是宫廷,女人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养。我有孩子,就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 宋扬灵坐在香檀木交椅上,一封封看今日才上来的奏折。蔺枚坐在另一边,手里展开了一副《瑶台夜行图》,脸在画卷之后,余光却瞟着宋扬灵的脸色:“今日朝堂上议及米氏,说她孕育皇嗣有功,幽禁冷宫于理不合。” “嗯,奏章上也如此写。”修长而瓷白的手指扣在纸张上,一根根似白玉雕刻而成。她低着头,眉如黛,眼中似有秋水,显出难见的温婉:“陛下意下如何?” 蔺枚讪讪一笑,眼珠滴溜溜一转:“你又如何看?” 宋扬灵放下手中奏折,抬起头来,看向蔺枚――神色轻松自如:“字字句句,言之有理。” “你的意思,赦免米氏?” “米氏动用私刑,以致太皇太后受惊,有罪在前;怀有身孕,立功在后;但有孕毕竟不同于诞下。臣妾已经着人去瑶阆宫小心伺候,待米氏诞下龙子,再行封赏,岂不更名正言顺?”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蔺枚连连点头。大臣们连番上本是件麻烦事,必须得表个态。但当初米氏伤的是扬灵的表姐,若轻易放过似乎又伤了皇后脸面。他本为难,听宋扬灵退了一步,与朝臣也有了交代,心下自然高兴。 宋扬灵也笑了笑,起身朝蔺枚福一礼:“臣妾宫中还有事情,要先行告退。” “好,你先去,我晚点来看你。” 宋扬灵走出勤政殿,脑中还想着方才看过地奏章。一共十三本,皆是劝念在米氏有孕上,赦免其罪。有通奉大夫夏撷、临远伯薛朝闻、谏议大夫谢耕望…… 果然,都是出自数代为官的世家大族。 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米湛卢! 她不禁侧头同槐庄笑道:“米丞相和了一辈子稀泥,临老,反而变得铁骨铮铮,一身血性。” ------------ 第113章 谁家天下(三) 月上中天,京都大街小巷繁华不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朱雀大街上一溜的酒楼,人声鼎沸,美食飘香。回廊上站满了身披彩帛的小姐,等食客相招前去陪酒。 二楼上有个独坐的客人,许是喝得多了,一张脸通红,说起话来满嘴酒气:“给老子请瑶娘来。”顺手就拍了一块银子在店小二身上。 小二却躬了身,为难地笑笑:“大官人,不是小人不肯跑腿。瑶娘今儿被米府给请去了。” “什么米府汤府的,快去给老子请来!” 旁边就有多事的笑道:“咱们都去看看这位大官人怎么从米相公府上请瑶娘出来。” 那人一听才知米府便是当朝宰相之府,一时下不来台,借酒盖脸,粗声粗气道:“噢,我倒忘了。米相公难得宴客,我今日本也要去的……” 四周早是爆笑一片。 那人自觉脸上挂不住,一面说:“现在去也不知还来得及来不及……”一面急急忙忙朝外走。 早先接话那人在后头大声笑道到:“夜黑路远,叫相公府的人来接接呀……” 那人早去得没影了。 ―――――― 米府今日的饮宴比逢年过节还热闹。 宴席设在荣朝堂。灯火莹莹,照得如同白昼。正是间歇时分,六七个歌妓在绣墩旁,或立或坐,皆收拾手中琵琶。旁边还站了一个戴幞头,穿圆领长袍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屏风后转来一个人:“教坊使,《绿腰》得准备上了罢?” “行,行,马上就过来。” 正屋另一侧的人却完全没把心思放在歌舞上。 米湛卢身旁站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裹玄巾,穿暗纹朱红圆领长袍,束玉带,福贵公子气象不言自明。 他叉手行李,客客气气,略有些拘禁:“杜大人提携之恩,晚生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 杜青哈哈一笑,拍了米宵的肩头两把:“什么恩不恩的,都是自己人,说这些太见外了。我今儿在衙门里说了,众人都知晓你明日过来,要给你接风,定在遇仙正店。txt下载80txt.com” “是,是。但岂能让众兄弟破费,明日小弟做东。” “哎,这是众人心意。再说了,都是,”杜青微微一笑:“都是有来历的出身,谁家也不缺吃少穿的。你有心,还一席就是了。” 米湛卢在一旁笑道:“不是我自卖自夸,我这孙儿未经历练,但性子沉稳,人也实在,是个可造之材。” 米宵还是头一回听他祖父如此盛赞他,有点不好意思。 “虎父无犬子,我看米兄,相貌堂堂,比相公当年风采不差分毫。明日去衙门就算正式走上仕途了,以后莫说接我这京兆尹的位置,就是如相公这般,出将入相,亦指日可待。” 杜青是开国县公杜之仰的嫡子,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已坐上京兆尹的位置,在京城世家子弟中可谓是第一得意之人。 米湛卢一张圆脸笑得皱起来:“小小人儿不知轻重,你我说些玩笑话,他就当真了。” 米宵在一旁连连拱手:“大人错爱。” 杜青话头一转道:“潘大人去哪儿了?方才见着他,还说有话要同相公商议。” “老夫也正有话要同他说。” 米宵闻言,立即道:“我这就去找找看。” 不过一时三刻,米宵就躬身领着潘洪度过来了。 潘洪度今年五十出头,年纪虽然不小,却精神矍铄,尤其腰背挺直,头发、胡须皆一丝不苟。神情也颇为严肃。走路仪态一看就是严格教养出来的。 米湛卢从前与潘洪度的交情平平,但这番将米宵弄进京兆尹府还多得潘洪度助力,因此待他格外客气。上前携过他的手,便凑在一处低声说话。 潘洪度先拱了拱手,才说:“米宵得去京兆尹衙门,他日必定高升,下官先行恭喜相公。”声音低沉,十分悦耳。 米湛卢亦还了一礼――他与潘洪度本是一辈人,又同朝为官数十载,自然不像在杜青面前那般摆架子,道:“多得潘大人相助。” 寒暄毕,他又道:“昨日陛下召我入宫,说起米氏一事。” “陛下如何说?” “米氏虽然有孕,但毕竟尚未诞下皇嗣,待生产之后,再议复位不迟。” 潘洪度想了想,又问:“陛下可曾提到皇后的意思?” “我看陛下的神情,应是同皇后商议过才如此回我。” 潘洪度脸上便有不悦:“牝鸡司晨,国之祸焉。后宫无人,使宋后权势滔天,百年之后,必为后人不齿。米氏有子,若能复位,必使宋后权势受损。相公乃当朝宰相,百官表率,下官听同侪们说起相公义举,皆心向往之。” “谬赞谬赞,你我皆为臣子,自当尽心竭力为社稷苍生免除祸患。只是,宋后浸淫朝政多年,老夫担心他不是好相与的。” 潘洪度甚是不忿:“区区一介女流,还想和整个朝廷对着干不成!” 米湛卢其实真正有苦说不出。他也知道宋后把持朝政引起非议满天,尤其是开科取士更是动了世家大族根本。但他不愿开罪宋后,便夹在中间两头安抚。不料眼看着他自己的孙子都没了前程,文武百官对他亦是指指点点。为挽回官声,才不得不上奏请将米氏复位。这下,倒站到了宋后对立面。这些人,都只会说老夫怎不同宋后抵抗到底!一个个却都龟缩在后,无人敢上前! 他叹口气,颇为忧虑:“朝中孟昱握有军权,对宋后忠心不二。士林又多推崇宋后。更有封疆大吏曾得其提拔,只怕难动其根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宋后身边能有我们的人,必能刺其弱点,一击毙命。” “噢?”米湛卢颇有些诧异地望向潘洪度。说实话,潘洪度这些年只任观文殿大学士,品级虽高,并无实权。纵有些体面,不过是早些年的功劳,加上门庭高,别人给面子罢了。现在听来,倒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潘洪度笑笑:“具体事宜自然还须相公率领百官,徐徐图之。对了,今日下官还带来一人,陈玉才。” “可是韩国公之子?” “正是。陈府近日出了件事。” “何事?” “玉才此人,不知相公可熟悉否?” “久仰大名,却无缘深交。” “说起来我与玉才倒是自小相熟。他年轻时很是风流,后来娶了他的姨表妹。夫人嘛,治理后宅井井有条,只是娇妻含酸,无容人雅量。玉才偏偏又同夫人的陪嫁丫鬟有了首尾,还闹出了孩子。夫人大怒之下将丫鬟逐出府外,一并连孩子都打发了。” “这事情倒像恍惚听过。” “无名无分的女子流落在外也就算了,但孩子,还是个儿子,到底是陈府血脉,说起来,将来也是要孝敬夫人的。他近日为了让儿子认祖归宗一事正夫人打饥荒,适才请他过来散散闷。”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杜青过来请道:“《绿腰》开始了,这可是教坊使的得意之作。” “走,走,一同去观赏观赏。” ―――――― 尚未散朝,宋扬灵吩咐人备了早膳,等着蔺枚。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魏松来报说陛下驾到。 宋扬灵走至宫门迎接。二人一同走入偏殿。蔺枚看见乳母抱了小公主在一旁等候,高兴得上去将蔺泠一把抱入怀里,逗她玩笑不已。他见泠儿在宋扬灵看护之下,养得白白嫩嫩,直如粉妆玉琢的瓷娃娃一般,心中更为高兴。 宋扬灵在一旁道:“泠儿昨晚便吵着要见父皇,适才我一早派人要请你过来用早膳。不然她怕是连早饭都吃不下了。” 蔺枚捏着女儿的脸,笑道:“要早说,我昨晚就过来了。” 宋扬灵一笑,叫他二人过来一同用膳。 蔺枚才将孩子递给乳母,自己转身坐下。 二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宋扬灵便说:“米氏虽在冷宫,毕竟有孕,陛下若一直不闻不问,只怕她心中郁结,于身体不好。再则她到底是泠儿生母,数月未见,想必亦是思念得紧。臣妾想着不如吃过饭,你我带着泠儿去看看她,如何?” 蔺枚心中一颤,想起前番种种,只觉宋扬灵大度宽厚,而米氏心肠歹毒,又不识好歹。忽的放下筷子,一把抓住宋扬灵的手:“我其实也觉得应当去看看,但,绝不是因为旧情难忘。真的只是看在泠儿份上。哪怕将来她诞下皇子,恢复分位,在我心中,过去的也都过去了。” 宋扬灵笑着抽回手,轻声道:“黛筠是迷失了本性,我为此痛心。但与陛下一样,并不想为难她。” 蔺枚一时只觉得骄傲,真想叫天下人都看看朕的皇后是何等雍容大度,宽厚仁慈。 宋扬灵话头一转,又说:“西京送来的奏折上说提点刑狱公事陈绍礼要辞官,中书省已经准了。我却看着奇怪。” “有何奇怪?” “一则不是为父母丁忧;二则不是病痛缠身。陈绍礼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好端端的怎会自请辞官?况且西京提点刑狱公事,也是能有所作为的位置。” “也许家中有事,也许与同僚相处不善。”蔺枚倒是不以为意。 宋扬灵微微眯着眼,并不进食,只拿着筷子在碗中慢慢地画圈:“我看了他的履历,办过几件大案,官声也不错。” “中书省都准了,你还想如何处置?” “我想召他进京述职。” ------------ 第114章 谁家天下(四) 西京从前叫阆中,是当年太*祖皇帝的封地所在。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后来黄袍加身,传闻阆中夜晚现紫气,经三日不散。便将阆中赐名西京,也派禁军驻守。如今西京便是西南第一重镇,物阜民丰。 陈绍礼交接了公事,打算送母亲回乡,自己则外出游历一番。不料突然一道诏令,要他进京述职。因他尚未娶妻,又无兄弟姊妹,而母亲年高,不适宜长途跋涉,只得将其暂且安置在西京,嘱托官家下人好生照料,自己只带了一个小厮随同进京。 一路晓行夜宿,方于一个多月后到达京师。 这还是他头一回进京,只见街市繁盛,人流穿梭其中,往来不绝。桥头上、廊檐下,不少人将双手拢在袖中,并不做活,惟闲谈而已。街边酒楼上有独饮的人,也放了成套的银质酒器,三碗菜,两碗果子,骄奢得很。他从前时常听人说京中“笼袖骄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在京中并无可以寄寓之处,便寻了小相国寺住下。京中有大小相国寺两处。大相国寺中香火繁盛,因此挤满了摆摊的小贩。甚至连远近寺庙里的尼姑们也将针线活计拿来此处贩卖。 小相国寺则清静得多,外地官员进京寻不着住宿之处的多在此落脚。 他放下东西,去吏部报了道,便打算带着小厮在城中逛逛。不妨才出吏部官署,转到御街上,就听见后面有人提着名字喊: “陈大人?可是陈绍礼大人?” 他诧异回头,看服色来看不出来人来历,叉手行了个礼:“正是在下,未知有何见教?” 那人十分年轻,一边还礼一边说:“可算等着了。” 陈绍礼听着话中有深意,不禁更为诧异:“足下在等下官?” “不敢当”,那人略微羞涩一笑,才自我介绍:“在下姓杨,名知观,是本次殿试之后才入吏部学习的。一月前,孟将军府上的龚先生就特意来知会过在下,若是有一位自西京来的陈大人到了,一定要请去将军府一叙。” 陈绍礼更是张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位孟将军?又是哪位龚先生?” 杨知观忍不住笑起来:“京中还有哪位孟将军?自然是殿前司指挥使孟昱孟将军了。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至于龚先生,那是将军跟前最得意的幕僚。满京城谁人不知?” “下官初来乍到,确实不知。再则下官与孟将军从未有过交情,足下像是听错了?” “龚先生亲□□代的,从西京来述职的提点刑狱公事陈绍礼大人,是也不是?” “是虽是,但……”陈绍礼仍是想不通其中关节,颇为踌躇。 “在下已经着人去将军府通报了,想来一时三刻便有人来接。大人请先随我入内小坐罢。”杨知观说着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陈绍礼只得又进了吏部衙门。 果然约莫两盏茶时间,外头就有人来通报传话。杨知观出去也不知同谁说了些什么,便来请陈绍礼出去。 他走到门外,看见一个身穿碧青长衫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留山羊胡须。而杨知观甚为恭敬,以“龚先生”相称。 陈绍礼便知来人是将军府幕僚了,想着自己虽然还有品阶在身,但那人毕竟来自将军府,怠慢不得,于是也上前行礼。 龚洗尘慌忙接住:“大人折煞我了。”这才请陈绍礼上车:“大人快请上车,将军已在府内恭候。” 陈绍礼只得揣着满肚子疑问到了将军府。 三间兽首大门,上面悬着匾额――孟府。笔锋遒劲,却并未落款,猜想当是出自名家之手。东西角门都开着。龚洗尘却特意吩咐人开了正门。陈绍礼从车中看出,只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势威严。 进了正门,车还可往里行。他却执意下车。 龚洗尘知道是为了恭敬的意思,也不请求。一面吩咐人进去通报了,一面带着陈绍礼往外书房走去。 绕过几株梧桐,远远望见一个身穿墨兰衣袍的男人坐在窗下,似在擦拭着什么。 龚洗尘往右手边一指:“这边请,将军已经吩咐人备了酒菜,请入席。” “孟将军不来么?” “稍候便到。” 果然,陈绍礼才坐下,就见方才远远看见的那个男人进来了。远望时看不分明,近看才觉得果然是传言中的孟将军。英武过人,却又不同于寻常武将带着莽夫之气。看样子,倒像是文武兼修的。 他赶紧起身行礼。 孟昱亦还了一礼,道:“私下场合,随意些罢。”互相行礼只见,他已抽空打量了陈绍礼一番。只见约莫三十来岁,穿茶白长衫,裹巾。打扮气质与寻常文人并无二致。见了自己虽也行礼,却下巴微扬,目光平视,一抹傲气藏也藏不住。 二人分宾主坐下。 陈绍礼藏不住话,只饮了一杯酒,便问:“请恕在下直言,下官与将军并无交情,今日竟得将军纡尊降贵,实在惶恐。” 孟昱一笑,拿起酒壶倾了两碗酒,笑道:“你我同朝为官,说甚么尊不尊,贵不贵。吏部的令你就不用等了,我已着人向宫里通传,明日你便随我一同进宫。” “进宫!”陈绍礼惊讶得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是要面圣么?他本以为进京述职不过是去吏部报道,再有幸上朝时隔着老远拜一拜。几曾想过竟能面圣! “怎么,不敢?”孟昱话音刚落,就看见陈绍礼面上浮起不屈服之色。 “若真能面圣,下官倒真有肺腑之言想要吐露。” 孟昱的语气淡淡的,带着难测深浅的冷静:“明日不见陛下,见皇后。” 陈绍礼蓦然想起官场传言,陛下耽于游乐,不理政事,而皇后宋氏又专权跋扈。看来,朝中主事的,倒真的是皇后。 “既然如此,恕下官今日不能久留。要回小相国寺……” “无妨,陈大人今日请暂且在府里住下。行李我也着人取回来了。”孟昱端起酒碗与陈绍礼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陈大人若此时回小相国寺,想必会有另一段奇遇了。” 陈绍礼听了不解,孟昱却只饮酒不言了。 ―――――― 次日一早,陈绍礼便随孟昱进宫。 孟昱参加早朝,陈绍礼则在一个内侍带领之下来到勤政殿。他低着头,并不敢乱看,一直进入殿内,才微微抬眼,见上面坐着一个雍容女人,穿黄褙子,戴白角团冠,前后皆饰以白玉龙簪。装饰简单,却气度不凡。 他猜想大约是皇后无疑了,赶紧倒地行大礼。行礼之间又暗自观察,见皇后年纪并不大,容颜更是人间绝色。只是一瞬间,他已经顾不上想什么美不美了,只觉得那双眼睛,似寒星,若刀锋,让人忍不住发慌。 “微臣参见皇后!” “起来罢。”宋扬灵的语调是软的,又吩咐人赐座。 陈绍礼哪里敢坐,只站着回话。 宋扬灵问了一回西京刑狱事宜,尤其问了以前几个案子。 陈绍礼听了暗暗吃惊,没想到皇后竟对这些案件了若指掌,由不得一一从头细述。 宋扬灵一边听一遍微微点头。听他所言,于案件细节、律例条文、如何惩处皆谙熟于心,想来平日里必是亲力亲为。于是终于问出潜藏心底已久的问题:“为何突然辞官?” 不想陈绍礼突然行礼,朗声道:“皇后今日便是不问,微臣亦要坦言。” “但说无妨。” 原来陈绍礼辞官源于一起案件。 ------------ 第115章 谁家天下(五) 约一年半以前,陈绍礼照常在衙门办公,忽而听闻有一个女子闯入。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他与其他官员一同外出观看,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庭中嚎哭不止。破败衣衫下露出的肌肤,红一道,紫一道,皆是淤痕。而双手满是血污。 那女子一面哭,一面以头触地:“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陈绍礼正要命人将那女子扶至偏厅以便问话,不妨外头又闯进了好些骑马的武将。看样子,骄矜得很,进了刑狱衙门,见了陈绍礼,也并不下马,只在马上高喊:“这是我们将军走失的小妾,要即刻捉拿。” 接着就有两人跳下马要捉那妇人。 她见状不由嚎叫着挣扎,冲着陈绍礼一边跑一边哭:“大人!大人!民妇不是什么小妾,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妇女。民妇有丈夫……” 陈绍礼听两方言辞不一,便上前一步,拦住那两个军士,正色道:“此妇人既然来我衙门申诉,下官就不能不问个清楚。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待审问毕,下官自会亲自上门同将军回话。未知几位是哪位将军麾下?” “谁有空和你磨磨唧唧的!”马上将领直接喝道:“拉她上马,走!” 地下的两个军士得命,随手一推将陈绍礼推了个趔趄,又要去抓那妇人。 好歹是在自己衙门,陈绍礼也是堂堂五品官员,竟被如此轻视!他怒气上涌,大喝一声:“谁敢撒野!”即刻喝令左右:“带她下去!其余无关人等赶出去!” “你!”马上将领气得倒仰。他是六品参将,虽然品级可能比不上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但西京禁军将领向来自恃手握军权,又是禁军直属,向来看不起地方官员,想不到今日竟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由不得一通乱骂: “□□你奶奶的小崽子,还在老子面前抖上威风了!别管他,带了那婆娘走!” 陈绍礼气得浑身发抖,竟调来了所有衙役驱赶。那几个军士眼看寡不敌众,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地上的妇人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但见眼前的大人竟不惜大张旗鼓与禁军将领作对,直认作青天,想必定能为自己做主。虽仍是啼哭着,却一脸磕了好几个头,就要从头细述详情。 陈绍礼忙命人搀起她,道:“不急在这一时三刻,你先去清洗清洗,稍候来偏厅。” ―――――― 不过一炷香时间,那妇人换了干净的下人衣裳来给陈绍礼请安。 互拜之后,那妇人突然跪下,哽咽道:“民妇先请罪,民妇杀了人。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陈绍礼大吃一惊,猜想其中必大有曲折隐情,肃容道:“你先说,情义法理本官自有论断。” 那妇人才说起往事。 她本是西京城郊一户农家女子。因郊外多有禁军驻扎,而他父兄又常贩卖酒菜给军队,一来二去她也识得不少军士。时日一久,便与其中一个留了情。 后来军士请媒婆上门提亲。 她父亲一答应,择了良辰吉日便嫁到军营中去了。 陈绍礼听着不免皱了皱眉。古往今来,哪有军士携妻带子在军营过小日子的!可偏偏西京军营蔚然成风。还是约莫数月前,他听别人说起才知道如今禁军已腐坏到如此地步。不仅将领军士娶妻纳妾,更有开设酒馆、妓馆诸般生意的。 那妇人擦了把眼泪又说:“起初日子也还好,好多人做生意,民妇当家的老实,不敢掺合,就买了两块地只种地为生。” 陈绍礼好奇道:“但凡将士皆有月俸,且薪俸之高远胜平民,足以养家活口,何须种地做生意?” “这民妇就不知为何了。只知约莫两年前,西京突然多了许多士兵,都是新征召入伍的。自打那以后,月俸就逐月减少,倒如今好些军营都不发月俸了,只靠种地经商。” 陈绍礼低头一想,两年前朝廷曾下令征召流民入伍。后来京城安置不下,倒有许多来了西京。多半是征了兵,又补不上多出的军费,才导致今日局面。 “你接着说。” “一个月以前……我……”,那妇人本来情绪平稳了许多,突然眼圈又一红,哽咽起来:“我在家中做针线,等当家的回来。不料,却来了几个军士,有我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说当家的受了伤,要我去大夫那里。我着急就要去,刚到门口就被人打昏了!” “醒过来时……”那妇人哭得越发哽咽难言:“……在一张床上……身上还有个男人……是……是赵将军。我虽然拼死反抗,但力气太小,饭被她毒打一顿。” “后来,他把我关在屋子里,……奸污……了好几次……” “再后来,他许是玩腻了,居然叫人把我赶去了他开的妓馆。妓馆里好多姑娘,也有妇人,有些也是如民妇一般强抢来的,有些,是被骗来的,还有些是被自家丈夫给卖了的……” “今日,老鸨安排我接客。来的也是个将领,带着刀。我趁他脱衣不防备的当儿,就……就抽刀砍了过去逃出来了……” 说完这些,妇人像是用尽了力气。孱弱的身子再经不起体内冲撞的恨意,她瘫软在地上,不停地发抖,额前、背上尽是虚汗:“民妇自知杀人偿命。哪怕不活了,也绝不要那些狼心狗肺的好过!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为民妇伸冤!” 陈绍礼听闻,气得双眼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从前听闻过禁军*,亦有零星小案传入耳中,曾与京兆尹商议,但京兆尹说禁军之中自有军法处置,我等身为地方官,纵使想管,无权过问,力不从心啊!他也无法,只得作罢。只是想不到禁军竟然鱼肉乡里,烧杀抢掠至此。 他蓦地一拍桌,陡然站起:“你放心,本官自有安排。今日你且休息,明日本宫就着人助你写诉状,必要彻查到底!” 其实,当日他就着人去禁军驻扎之地打探消息。不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城郊农户鲜有不遭其荼毒者,抢占田地、劫掠妇女,甚至杀人枉法,无恶不作。不少农户当场表示愿意到衙门为证。 次日,禁军威武将军赵光亲自找到刑狱衙门,问陈绍礼要回那妇人。陈绍礼只说已不知去向。 赵光见陈绍礼油盐不进,也不曾撕破脸,只冷哼数声而去。 陈绍礼担心京兆尹阻拦,所以不曾知会。精心准备数日,写了多份诉状,陈明罪名,又列了数个重犯。从西京禁军首领镇远将军李重五到威武将军赵光,再到参将、军士,不一而足。 待万事具备,他给李重五、赵光、京兆尹田继松皆发了请帖,称前日有事得罪,愿在府内摆酒赔罪,万请赏光。 赵光见了,哼一声,将请帖掷到地上,对李重五说:“我还当那陈绍礼真是铁骨铮铮,有什么后招,原来也是个怂包!将军,不去,咱们禁军的脸,也是让他说踩就踩,说陪就赔的!” 李重五到底官位高,经的事多,说:“毕竟同在一个地方上,真要闹破了脸,都不好看。去自然要去,但这个礼就不是这么容易赔上的。” 待到赴宴那日,李重五、赵光、田继松相继进府。陈绍礼一见人到齐,立即下令关闭前后大门。 赵光大吃一惊:“宴席呢?” “何来宴席!本官要问你们的罪!李重五、赵光,堂下等候!” 接着一拥而上数十个衙役,生生将李重五、赵光押至堂下。 等田继松回过神来,吓得一脑门子汗。在旁边连胜劝:“绍礼兄,这是作何?李将军、赵将军都是自己人……” 陈绍礼一拱手,正色道:“请大人恕下官先斩后奏。今日当堂提审李重五、赵光,田大人乃西京兆尹,一方父母,百姓受禁军之苦,苦不堪言。今日就请大人与下官同审这两个恶霸!” 李重五、赵光自是百般狡辩不肯承认。但除那妇人之外,更有上百深受其苦的农户作证,甚至有军中被抢占妻子的兵士为证,就在此朗朗乾坤之下,证据确凿,陈绍礼的判决却生生发不下去。 “下官虽主管刑狱,但一应判决皆需京兆尹签章同意。下官呈交了判决书,却被京兆尹扣下。足足挨延一月,一月之后,事情已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京兆尹支开我,另行审判,只将两个参将列为重罪。抢占田地、开设妓馆一律抹去。只说那个参将见色起意,抢占民女。” “最后只问了参将的罪。下官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后来那民妇回至家中上吊而亡。丈夫亦投水相殉。曾经作证的百姓或遭恐吓,或遭毒打。” “下官有何面目称官!” 陈绍礼说完,已是双拳紧握,眼眶通红。 “下官无能!在其位不能谋其政。只求脱去乌纱,卸下官服,愿为民,与百姓同苦!” 陈绍礼激动的话音落下,诺大一个勤政殿陡然陷入空寂,震得人心发颤。四周侍立的宫人虽然分毫未动,面上却是无人不动容。 宋扬灵沉默了一会儿。面容依然沉静,神色依然肃穆,丝毫看不出这样一段惨痛往事在她心中是否激起波浪。 “此事震人心魄,然而却只得你一面之词。世间真相,但凡肯查,总会水落石出。今日你出宫之后,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写了下来,拿出你的物证人证,本宫自有裁处。你在京中无门路,亦无依靠,孟将军自会照拂引导于你。” 陈绍礼一滞。他丝毫看不出皇后心思,又为这不动如山的态度折服,心想,要掌一国政事,自然不可能因为自己一番话就尽信。当是再行彻查的。他想了想,大着胆子道:“下官虽得孟将军引荐入宫,但下官所呈之事乃禁军弊端,孟将军又是殿前司指挥使,禁军统领,下官担心,官官相护。” 宋扬灵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沉着笃定:“孟将军不会!” ―――――― 等陈绍礼出去之后,宋扬灵伸出手指,轻轻敲打书案边缘,低头沉思:西京――禁军――流民――米湛卢! 一盏茶时间之后,魏松进来报说,陛下散朝过来了。 她起身迎候,打算同蔺枚一齐回凤銮宫用早膳。至于陈绍礼之事,倒不急着说。 魏松跟在她身侧,低声道:“方才议事,米丞相提议将雨成田调往文字外库司,陛下已经准了。” 宋扬灵双眼微眯,一丝厉色转瞬而过,她道:“米湛卢到底是宦海多年的朝臣,比米黛筠的脑子好用多了。米黛筠只知跨级升迁,争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虚名。米湛卢一出手,倒是精准。文字外库司管传达圣旨,品阶不变,权力陡增。本宫就算想驳回,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理由!” 魏松听宋扬灵语气凌厉,躬身未敢答话。 半晌,宋扬灵才道:“让他去。但凡一件事要成,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管他什么事,遇不上好时辰,便是下了死功夫,也是白费。” ------------ 第116章 谁家天下(六) 重新扶持雨成田上位是米湛卢千思万想过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米氏仍在禁宫,暂时动不了。在自己与米氏之间,在陛下身边,着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内侍才妥当。 他思来想去,唯有雨成田。本就甚得米氏青眼。况且还颇讨陛下欢心。尽管遭遇低谷被贬去后苑,那也是皇后的意思,陛下还是舍不得的。文字外库司是个好地方,专管传达圣旨,离陛下近,又能同朝臣名正言顺地打交道。将雨成田放在这个位置,既有利于自己及时知晓圣意,又能在陛下跟前帮米氏说说话。 真是一步再好不过的棋。 米湛卢自觉经这些日子动作,已经大大挽回之前颓势。宫外有文武百官敬服,宫内有雨成田为应,想来这宰相位置还能稳稳当当坐上好几年。 时辰到,他本欲回家,不想门下中书舍人黄子詹来报说,西京提点刑狱公事陈绍礼已经进京,相公可要见一面? “可是自请辞官的那个?” “正是。” 米湛卢皱皱眉,颇为不解:“好好的,怎会辞官?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听说是与西京兆尹不睦。” “田继松啊!不是强硬难相与的,是为什么事闹的?” “具体下官就不知晓了,恍惚听说是为了个跟禁军有关的案子,两方起了争执。陈绍礼争不过,一气之下就辞官了。” “太过刚硬。”米湛卢叹口气,道:“不知轻重转圜的,叫吏部去见他就是了。” 黄子詹应了好,行礼正要告退。 米湛卢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一句:“我听说西京禁军很有些问题,这回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罢?你再去问问,他们争的到底是桩什么案子。” 约莫七日后,黄子詹才将前因后果打听清楚,一溜跑来向米湛卢报告。(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米湛卢听了,倒抽一口凉气,着实难以置信:“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简直无法无天!一点良心道义也无!田继松也是个糊涂脑子,这等事情都赶包庇!你即刻带人,好好写上一封奏章,老夫非得弹劾田继松不可!” “禁军那边是否要一起弹劾?” 米湛卢却晃着手没说话。禁军,虽说西京禁军不归孟昱直接管辖。但孟昱说起来是禁军统领,理当负责。若能趁此机会扳倒孟昱,那就相当于卸了宋后臂膀!只是,孟昱军权在握,而且看着也不像任人鱼肉的样子,要是惹急了他…… 他想了又想,还是拿不定主意,便说:“禁军,点到即止就可。”若真要动孟昱,还得和潘洪度商议,联合他的势力,若能由他出头则再好不过了。 黄子詹又问:“那陈绍礼呢?是否要为他平凡?” 米湛卢连连摇头:“这等执拗不知变通的人,管他作甚?他要来打点再另说。” ―――――― 陈绍礼在孟昱府中一连住了数日。虽不曾刻意打听,也隐约听得孟将军府中只有一位夫人,且双目失明。二人膝下竟尚未有子息。他悄悄算过,孟将军还长自己几岁,看来儿女上是有些艰难了。 起初,孟昱安排了龚洗尘助他写奏章。但他文章本就极好,于法律条文又极熟悉。龚洗尘便不肯班门弄斧。每日过来,不过讲讲京中风物人情而已。也带他出去逛过几遭。 有一日从外面游逛回来,经过孟府正堂,瞥见孟将军在上,四周围坐了几个人。穿着官服,且是文官服色。他想,似孟将军这般权倾朝野,自然不可能只结交武将了。 他的奏章写好,呈交孟昱阅览。文章之中,对于禁军*大加挞伐。他本担心孟昱不悦,不料孟昱却是神色如常,虽指出了些问题,也只是详述禁军军制,以及军法不同于刑律之处,使得内容更完备。 陈绍礼依照孟昱所说修改了一遍,不禁叹服道:“说来惭愧,下官本以为将军出身行伍,不屑文章之事。今日才知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文武兼修,果然非同凡人。” 孟昱笑笑,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从前在家读书练字的情形。做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几乎再难有人记得他亦是出身书香世家。他道:“幼时也曾习过文章。”陡然又想起入宫之后和宋扬灵一齐在树下读书的景象,只觉前尘往事,恍然若梦。赶紧调转话头:“奏章、证据皆已齐备。明日早朝我当引你入宫,向陛下禀报此事。你无须有任何顾虑,一切照实说即可。” “将军放心。此事乃下官心结,若不成,必抱憾终身。” 孟昱点点头:“事举,必与君痛饮三千杯。以慰君之操守气节!”简单三句话,经他口中说出,竟是豪气万丈。 陈绍礼不禁想千军万马当前,孟昱一开口,该是何等振奋人心,让人誓死相随。,脱口而出:“将军风采,才让下官叹服。” “过奖!”孟昱一谢,又道:“我已请龚先生过来相陪用席。只因后宅人少,我要陪贱内用餐,恕不能相陪。” “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 孟昱却突然神色一恸,眼眸黯淡,似星辰陨落。而这表情转瞬即逝,陈绍礼并未发觉。 ―――――― 本来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上朝日子,就连孟昱说有事上奏时,米湛卢也未觉出任何不妥。 他听孟昱说着简洁明了的事情,听上去倒像与自己打算上奏的田继松之事有□□分相似。又眼睁睁看着孟昱将奏章呈交于陛下,再眼睁睁看着陛下神情大变,怒目而视,厉声喝道:“即刻传陈绍礼觐见!” 米湛卢忽然周身一颤,危险气息扑面而来。方才孟昱所言,痛陈禁军在西京所谓,言语之中毫不留情。他身为禁军统帅,怎会如此毫不留情批评下属! 陈绍礼在内侍带领下觐见,行过大礼之后,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案件从头至尾一一复述。 蔺枚震怒,即刻下令彻查到底。 米湛卢当即便知事情不好。想孟昱话里话外皆指西京禁军*一事由征召流民入伍而始。流民入伍却是自己一力推行的举措。 好你个孟昱!竟是要拉老夫下马! 然而,未及他开言。孟昱已跨步上前,朗声道:“两年前,流民四起,米丞相不思安抚,反而妖言惑众,力劝陛下征召流民入伍。以致兵员冗杂,而军费不足。士兵无月俸如何求生?此乃*之根源!” “禁军贪腐,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米丞相一道政令酿成今日大祸。上愧于君,下负于民,不惩不足以慰天下!” “你!”米湛卢急得上前直拉扯孟昱袖子,口不择言:“孟昱!老夫与你何仇何怨?你竟算计老夫至此!要说禁军贪腐,你身为统帅,治军不严,如何全推到老夫身上?” 朝堂上几曾有过这等拉拉扯扯的场面。一时众人哗然。 陈绍礼尤为吃惊。他在孟府数日,与孟昱见面不下十次,此次共同探讨的都是这桩事情。却从未听闻一字是将当朝宰相与此事关联起来的。他虽然顽固执拗,却不是蠢笨之人,一下便猜出,从自己将此事上奏给皇后那天起,只怕皇后已与孟将军设计要将米丞相连根拔起! 他只觉悚然心惊,在京城,在宫廷,权力之巅,果然步步皆有深意! 孟昱丝毫不为所动,手上稍微使劲,就已挣开年老体衰的米湛卢。他正色道:“丞相此言差矣。我所奏,皆为百姓事,朝堂事,无私心,亦无恩怨。若查出我有失职,甘领责罚!” 蔺枚看这吵吵嚷嚷的就头疼不知怎么办好,皱着眉问孟昱:“依卿所见,理当如何?” 孟昱双手抱拳行一礼,抬头直视蔺枚,昂然道:“末将请罢相!” 米湛卢都忘了那日他是如何出宫的。 而孟昱在早朝上所言似长了翅膀一般,不出一日,已经传遍朝野。到第二日,奏本如雪片般飞来,皆是口诛笔伐米湛卢二年前所为。更有甚者,指责他多年为相,尸位素餐,乃天下第一大禄蠹。 米湛卢才知,孟昱早已布好陷阱。己为困兽,而合围之势已成。 仓皇忙乱之中,他想起蔺枚。任凭朝堂上下一致讨伐,只要陛下不松口,谁能罢他的相! 毕竟,毕竟他是有过从龙之功的! ------------ 第117章 谁家天下(七) 米黛筠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一晃眼,竟快到临盆之际。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本以为这九个多月会难熬得很,本以为这一胎势必成为皇后心尖上的刺,本以为怕是生不下来了。而现在,竟是胜利在望! 自打知晓米丞相有意助自己复位之后,米黛筠便格外小心。对说孕妇要多吃补身子,可她在饮食上却格外小心,除了自己亲眼看着做出来的吃食,其余一口不尝。 是以怀孕一场,一点肉不见长,反而更为清瘦了些。连从前戴的戒指都松了一分。 可她一点也不忧心瘦了不好看。只要能生出个儿子,哪怕将全身肉皆瘦干! 她听妹妹提起,米丞相将雨成田调去了文字外库司。从前她就听说,那是个好地方。雨成田虽未来亲看过她,但托米紫篁送了好些东西来,又传话道:“丞相说了,目下要警醒些,忍过这些日子,平平安安生了皇子,便有享不尽的后福。” 皇子!这一胎必须是个皇子! 数月以来,米黛筠早已养成习惯,一起床,先梳洗,然后便去静室礼佛参拜。今日亦不例外。 碧烟搀着她进入室内。因为身体沉重跪不得,她照例陈说一番请观音谅解,然后吩咐碧烟上香。到底是冷宫,陈设简陋。她虽有心礼佛,也只设了一尊小小地鎏金观音像。佛像前一只铜炉。香火是一时都不敢断的。 她心中默念:若能平安产下皇子,必在宫外修建佛寺,为观音娘娘大修金身。 也不知怎的,今日这身子格外不舒服些。才刚默念毕,就觉着站不动。腹中似隐隐作痛。她一手抚上肚腹,不禁呻*吟出声:“嘶……唉……” 碧烟吓了一跳,赶忙插了香烛,回身跑来:“娘子怎么了?” 米黛筠的脸色已经泛白,紧皱着眉头,咬牙道:“怕是……怕是要生了……” 话刚完,已是一脑门的汗。 ―――――― 圣旨未下,米湛卢仍是响当当的当朝宰相。 他自华阳门入,一路到勤政殿,称要面圣。 宫中风向瞬息万变。众人皆知米丞相不比当初,无人敢善做主张去禀报。唯有雨成田深受其恩,况且还念着要同米丞相一起助米氏复位,打击宋后,以享那泼天富贵。遂心一横,便往如水苑陈美人处将蔺枚请了来。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米湛卢一见了蔺枚,顾不上年纪大,须发皆白,哭得涕泪横流,拉着蔺枚的胳膊就不松手。 “陛下,陛下,老臣真是冤枉啊……” “此去西京,山高水长,鞭长莫及,西京禁军*,老臣如何管得住?若说失职,孟昱身为禁军统帅,岂不更为失职?!再则,那西京兆尹徇私舞弊,包庇西京禁军将领,老臣一得知可就写下了奏本,要弹劾他的呀……” 蔺枚见他哭得不像样,只得道:“有话好好说,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米湛卢一手拍着胸前,仍是哭道:“老臣这心,屈得很呐……”他一边哭一边挠,像是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一样。 蔺枚叹口气,转至一边,道:“孟昱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若不是召了那么多流民……” “哎……啊啊……”米湛卢听闻此言索性嚎啕大哭起来。他虽然哭得厉害,倒也没有哭昏了头。当日分明是陛下赞同自己征召流民入伍的,如今这政令出了错,黑锅全得自己一个人背!他心中如此想,却未照实说出来。 只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当日先帝在时,时常说起陛下和二皇子。老臣从来都是不偏不倚。”那时,立储情势不明朗,他却是从未曾表露过要站蔺楠一方。 蔺枚想起那时,朝臣都看好皇兄,根本无人顾及自己。米丞相,对朕,还是有礼的。 米湛卢又哭:“更有德妃,宽厚谦逊,贞静温婉。德妃那时同老臣提起陛下,慈母之情令老臣至今难忘。” 提起母亲,蔺枚的心全软了下来。从父皇在位时,米丞相便是丞相,若是在自己手上被罢免,想想,还真是惭愧。况且一把年纪的老人了,哭成这样也确实叫人心酸。 他又叹口气:“唉,你这回,这篓子捅得太大……” 米湛卢分明听出蔺枚眼中动摇之意,又道:“老臣自知有错,辜负了陛下信任。但老臣辅佐先帝多年,又有幸继而辅佐陛下,若真遭罢免,这一辈子的脸面、名声,也只得求陛下垂怜了……” 彼时,相权与皇权是一条绳上博弈的两边。当年,蔺常乃一代雄主,用米湛卢为相便是看准其性格柔软,从不生事,以便令行禁止,一展抱负。而蔺枚向来荒于政事,米湛卢身为宰相亦是尸位素餐只求安稳,才让宋扬灵有机会插手朝政。 米湛卢今日所行莫说大失宰相风骨,便是连一个士大夫操守都顾不上了。 正啼哭间,忽有内侍来报:“皇后到!” 米湛卢还不及擦去面上涕泪,宋扬灵已脚下生风地到了。 “柳桥,拿锦帕,赐宰相,擦干了眼泪好好生说话。” 叫一个妇人明指擦眼泪,饶是米湛卢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自然不肯接柳桥递来的帕子,只哽咽着道:“老臣今日叫皇后看笑话了,可老臣,这心里,实在是委屈得慌啊!” 宋扬灵在蔺枚身侧坐下,并不问米湛卢委屈何在,只敛眉肃容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米大人。西京禁军,上下军士,一共多少人?” 这……米湛卢一时语塞,一来实在不知,二来也摸不透宋扬灵文此话意思,便道:“禁军向由孟将军统帅,老臣并不知其底里。” “西京禁军二十万。”宋扬灵又问:“你又可知二十万中多少是两年前征召流民所得?” 米湛卢略一迟疑,答道:“有五、六万罢,征兵是兵部职责,老臣亦是知之不详。” “十二万!” 宋扬灵声音一紧,莫说米湛卢突然心头一跳。就是蔺枚亦是胸中一凉。不由侧头望向宋扬灵,只见飞眉凤目,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在一旁,竟是连话都插不进去。 米湛卢亦是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又哭道:“征召流民入伍一事,老臣确实莽撞了。但流民既已入伍,就由禁军管辖,孟昱他身为统帅,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怎能叫老臣一人担责?陛下,皇后,老臣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一片忠心啊!当日陛下登基,老臣率众相迎,忠心天地可鉴!” 这便是提起他当年的从龙之功了。确实米湛卢为相多年,在文武百官中自有一定号召力。若不是他率先一跪,口呼陛下万岁,彼时李家势力未清,蔺枚不一定能顺顺当当登上这个皇位。 蔺枚心一软,便道:“你的功劳……” 宋扬灵陡然插话:“你为相多年,经手朝政,自是比我更明白就事论事之理。昔日之功与今日之过并不矛盾。征召流民入伍时,孟将军曾极力劝阻,但你执意不听,与兵部合力推行此策。如今两年已过,果然酿出大祸,你有何借口推脱?!” “宰相一言,关涉百姓一生!那西京城中,妇人触墙,军士投河,他们的命,谁来负责?!他们,向何处伸冤?我且问你一句,若是那受冤百姓去阎王案上递下诉状,米丞相!你夜里可阖得上眼!” 几句话已是问得米湛卢哑口无言。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米丞相,你为宰执,掌一国事务,天子之倚靠,国家之栋梁。流民四起时,你不能出治国良策;酿下祸端时,不能担表率之责!” 她字字紧逼:“知错不能担责。今日面圣,哭哭啼啼,不成体统。宰相之风何在?文臣傲骨何在?” 米湛卢已是低下头去,发不出一言。 宋扬灵一顿,陡然加重语气: “你如何敢称宰相!” 米湛卢只觉背上一垮,情知往昔种种已如流水逝去,再难挽回。这一下,才正真绝望。大恸袭来,直催心肝。而却是一声来哭不出来。 宋扬灵一侧身,向蔺枚道:“请陛下即刻下旨,罢免米相!” 事已至此,宋扬灵字字句句难以挽回,蔺枚长叹一声:“拿纸笔,传旨。” 一旁侍立的内侍捧上笔墨纸砚。蔺枚拿起毛笔,蘸了朱墨,忽而回头低声向宋扬灵道:“米卿到底年老功高,罢免之后,就赐他回归故里罢?” 宋扬灵忽然一愣。她看着蔺枚,一时说不出话来。禁军之祸,说起来,真正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不当是眼前的天子蔺枚么?! 流民四起,是蔺枚严令米湛卢解决此患。米湛卢遵旨提出征召入伍之法。自己个孟昱都曾立即劝阻。而最后真正执意推行此法的不正是天子么?若无蔺枚支持,米湛卢之法如何行得? 朝政大误,宰相可以换。那天子呢?一旦天子犯错该如何担责?就一道无关痛痒的罪己诏么?! “皇后?”蔺枚又问了一句。 宋扬灵才道:“但凭陛下裁处。” 罢相旨意传出,米湛卢早已浑身瘫软。四个黄门内侍才将他抬了出去。 宋扬灵立起,眼看米湛卢皱缩的背影渐渐消失。 又一个对手倒下了。 她正要同蔺枚说话,余光瞥见魏松带着一个宫女行色匆匆地过来了。那宫女她记得,是放在黛筠身边伺候的。 片刻之间,魏松带着那宫女已到了殿内。屈膝行礼,便一连声道:“恭喜陛下,米氏诞下皇子。” ------------ 第118章 谁家天下(八) 听魏松说米氏诞下皇子,蔺枚的第一反应竟是呆住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他今年二十有八,终于迎来第一个儿子,没想到居然还是黛筠生下的。不禁一把抓住宋扬灵的手,微微使劲。 心中突然惋惜,为何不是扬灵给自己诞下一男半女? 想当初,他一心恋慕黛筠,只觉日月星辰都比不上她光芒万丈。一心只愿与她鸳鸯比翼。然而,却眼睁睁看着她与皇兄似神仙眷侣。如今,偏偏是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与之绵延子嗣的却再不是她。 人生千回百转,果然如此。 宋扬灵此刻满面喜色,冲蔺枚欢快道:“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蔺枚这才回过神一笑。 宋扬灵眨了眨眼,粲然一笑,扬起声调道:“陛下就不恭喜我么?” 蔺枚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宫中有人诞下皇子,臣妾身为皇后自是与陛下同喜呀。” 蔺枚听了,解过其中意思――是了,虽不是扬灵所出,但说起来都是以她为母的。他不禁笑得分外温柔,也不顾旁边有人,侧过身去,在她脸颊轻轻吻了一下,闻到发丝间沁鼻的香味,道:“是,皇后与朕同喜。” 他与宋扬灵成亲日久,却迟迟未见有孕。心中早已怀疑扬灵于子嗣上艰难。依他心中所想,哪怕是再刚强的女子,总归是希望有自己骨肉的,扬灵亦不例外。是以暗中觉得这是扬灵心病。从前他还不时在她面前提起若是二人有子当如何,也说有公主亦是极好的。后来,担心说这些刺伤她,便再不提起。 儿女都是缘,强求不得。 宋扬灵却丝毫不知蔺枚这一腔体贴心思,只道:“臣妾愿宫中妃嫔多多有喜才好。”她一边说,一边拉蔺枚:“皇子出生,陛下不同臣妾即刻去探望么?再则米氏刚生产完,应是虚弱,陛下此刻去探望,正能鼓舞鼓舞她。嗯……还得带些东西,幸而我早有准备。” 她侧头叫柳桥:“你带人回宫把一早准备的物件全都带去瑶阆宫。” 柳桥屈膝领命而去。 蔺枚笑道:“你怎知是男是女?还一早准备了东西?” “男女各准备了一份的。”宋扬灵狡黠一笑道:“陛下呢?可别是甚么都未准备,这就不比臣妾用心了。” 蔺枚一摊手:“朕还真没想到这么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宋扬灵便做主拟了张赏赐单子。她一边写一边说:“米氏诞下的是皇长子,于国有功,赏再多都是应该的。” 蔺枚就着她身侧弯腰一看,只见她笔走龙蛇,已是写了长长一串,哑然失笑:“你可真大方,拿着后宫的东西不心疼。” 宋扬灵收了笔,将单子呈给蔺枚:“反正又没给了外人。” 蔺枚接过,并未细看,顺手递给王继恩:“你带人取了后就来瑶阆宫找我们。” ―――――― 米黛筠这一胎生得顺利,一听到强劲的婴儿啼哭,一把就揪住了身旁之人,问:“皇子么?” 满室的人一齐笑道:“恭喜娘子,是个皇子。” 她手掌渐渐松开,嘴角不由自护地扬起,眉头、眼角都泛起控制不住的笑意。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愉悦。 “报告陛下了么?” 碧烟在一旁答道:“已经有人去通传了。” 米黛筠这才急切道:“将小皇子抱来,我看看。” 过了片刻,稳婆才将已经洗干净裹在锦被中的小皇子抱了来。 一行清泪就从米黛筠脸上猝不及防地滑落。她忍不住将脸贴上去,仿佛抱的不仅仅只是儿子,还有后半生的所有期望。她轻轻合上眼,嘴角含笑,心中暗想:“碧烟虽是皇后派来的人,这些日子照顾自己也有功,她若是肯对自己忠心,留下她未为不可……是了,还要赶紧着人知会米丞相……大约用不了多久,就能从这该死的冷宫搬出去了罢!”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转过,鲜花著锦的将来似乎指日可待。宋后!宋扬灵!哪怕她心机无双,手段叠出,在子嗣上终是输了! 她的嘴角更加上翘,眼中隐隐现出得意之光:老天,终是有眼的! 然而片刻之间,她面上笑意逐渐隐去,反倒换上一层忧色。脑中浮出米紫篁前些时日传过来的话,说是米丞相所授。要她若是诞下皇子,便提议送至皇后膝下抚养。 “皇后得陛下无比信任,轻易动摇不得。但她年纪渐长,怕是难有所出。娘子诞下的乃是皇长子,若能养在皇后跟前,将来前程未可限量。” 米黛筠听得出,是继承大统的深意。可是母子情深,乃天伦,哪是轻易割舍得的?!她才听至一半,就紧紧握住米紫篁的手,泪如雨下。 米紫篁吓得也哭了:“都是米丞相说的,他说,众人皆知皇子乃姐姐所处,即便由皇后抚养,还担心骨肉情深遭人离间么?”她一边抹泪,一边道:“莫说姐姐舍不得,就是我听着也舍不得。皇后既然让你平平安安生下皇子,想必不会再动其他手脚。姐,不如咱们不要再想那些无用的。养大了皇子,将来即便做个闲散王爷,也自有姐姐的后福呀。” 米黛筠心中实在也是舍不得的,这件事便搁置不提了。 如今将儿子抱在怀中,更是如心肝一般,哪有半分愿意拱手送人! 她正想着心事,外头传来杳杂的脚步声。接着便有内侍进来高声道:“陛下、皇后驾到。” 她赶紧放下孩子,示意左右前来相扶以便请安。心中却陡然一酸,她本以为陛下听见皇子消息,会第一时间赶来。没想到居然是和皇后一同过来。 宋扬灵和蔺枚一进来,见米黛筠要行礼,赶忙上前几步,连声道:“就怕你讲究虚礼,快躺下!” 蔺枚亦道:“你刚生产毕,自是要好生调养,免礼。” 米黛筠这才谢过躺回床上。她自打进了冷宫以后,还是头一回见着蔺枚,一时心酸难言,忍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掉,指着一旁的皇子,对乳母说:“快,抱给陛下、皇后瞧瞧。” 蔺枚接过孩子,心底陡起柔软之意,道:“眉眼还是像黛筠,俊俏得很。” 宋扬灵在一旁接话:“气质像陛下,儒雅风流。”她回头看了一眼米黛筠,只见她一双目光黏在小小孩童身上,面上浮起骄傲又慈善的神色――真是慈母一片情了。便道:“黛筠诞下皇子,正要静养。这瑶阆宫到底僻静,于小儿也不宜。不如让黛筠搬回长乐宫,陛下,你说可好?” 蔺枚正捏着儿子的小手,只说:“你做主便好。” 米黛筠先是心中一喜,忍不住又觉心酸。将自己从冷宫调出,这等大事,陛下都只说让皇后做主。那自己复位一事,是否也将取决于皇后?想到此,不禁抬眼望向宋扬灵,忍了又忍,才道:“妾身谢陛下、皇后垂怜,妾身有愧。” 宋扬灵分明看见她脸上神情变化,只道:“你绵延皇嗣有功,说甚么愧不愧的。要在这里长年累月地住下去,我才有愧呢。” 正说着话,一时柳桥、王继恩领着的赏赐队伍到了。 宋扬灵便传唤进来。自有内侍一一唱名。 米黛筠忙命碧烟都收了,道:“恕妾身不能行礼谢恩。”她说话时,两手在锦被内,已经紧握成拳。 早先,她也同宋扬灵交好过。皇后处理后宫库房之事并不瞒她。她听出礼单上所列物品都是库房之物,并无一件蔺枚喜爱的体己。便知,这单子必定是皇后所列。 想起妹妹来时所说,皇后深得陛下信任,轻易动摇不得。 竟已深信至此! 自己能平平安安诞下皇子倒真的是皇后手下留情! 宋扬灵看人将东西都接了进去,才道:“你好好调养才是,缺什么只管差人去传。这几日我就着人将长乐宫打扫了,待你坐完月子,刚好搬进去。” 蔺枚也道:“我们过来,倒让你劳神不得休息。坐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说着,走到宋扬灵身侧,亲昵地靠在一处,是等她一同走的意思。 米黛筠听着那“我们”二字,只觉刺心无比,微一闭眼,蓦地睁开,哑着声音道:“请陛下留步,妾身有句话要说。” 蔺枚、宋扬灵双双看向她。 米黛筠抬眼,凄然一笑,才道:“妾身自知德行有愧,思来想去,不能负起教养之责。妾身,情愿……若得皇后不嫌弃……请皇后代为教养皇子!”说到后来,已是痛不成言。 蔺枚、宋扬灵俱是一愣,怎么也想不到米黛筠惊情愿将儿子让人! 还是宋扬灵反应快:“听闻产妇最易胡思多想,你今日倒真是如此了。”她又回头对蔺枚说:“黛筠必是因为前日之事,心中愧疚放不下,才有此番言语。” 她说着,在米黛筠床边坐下,帮她理了理鬓发:“做母亲的人了,还发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切不可因为一时之失,就妄自菲薄。” 她安抚了米黛筠,才抬头对蔺枚道:“陛下有事就先行罢,臣妾留下来,陪黛筠说说话。” 其实蔺枚倒觉得方才米氏所言,未尝不可。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剥夺了黛筠的母子天伦,又太过残忍,实在不忍为之。而方才扬灵所言,极为宽厚大度,不像是夺人所爱之意。给也罢,不给也罢,莫若留给她们自去商议,便道:“也罢,你们说说私房话。” 宋扬灵起身将蔺枚送至门外,才回身进来。 米黛筠见她进来,纵然满心不愿,痛彻心扉,亦咬牙道:“皇后,妾身所言,字字如实。请皇后千万莫要嫌弃。”只觉这字字句句,仿佛尖刀,一寸一寸地剖腹剜心。 宋扬灵听了,却不似方才那般惊讶,神色反而十分镇定。她缓缓坐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了一句:“你可知,今日米湛卢已遭罢相?” ------------ 第119章 谁家天下(九) 米湛卢虽不是京城人氏,但为官多年,如今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多在京中。(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两个女儿都是嫁在京城的,一个儿子放了外任,另一个寻了闲散差事,只以家务为要。只有个庶出的小儿子因为不得米夫人欢心,被赶回原籍,看守产业。 他本想即便罢了相,厚着脸皮在京城住下,谁还能奈他其何不成?凭着往日里的人脉关系,也不至于一下就门庭冷落。 岂料他前脚刚进府门,后脚宫里就传了旨,着回原籍。 米湛卢捧着圣旨,欲哭无泪,可再无力回天。红着眼长叹一声,声音嘶哑道:“明日便着手收拾行装。” 赫赫扬扬一座相府,不知又将给谁锦上添花? 他留恋这相位,除了恋栈权力之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便是俸禄。他家祖上虽是世代公卿,但到了他手里,其实产业钱财剩下的并不多。他虽是一朝宰相,但也时刻谨记祖训,并不做那贪赃之事。偶有进益不过是借着朋友之名收点不伤大雅的玩物。 说起来也唏嘘得很,他平庸一生,为官毫无建树,就在敛财上,亦毫无建树。 所幸宰相俸禄不低,倒也勉励支撑米府开销。如今没了俸禄,往后日子只得勒紧裤腰带来过。一家子都是安富尊荣之辈,往后可如何受得了清贫? ―――――― 米湛卢罢相的消息不过一时三刻早已传遍京城大小官署。 杜青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立时去找米宵。 米宵官位低微,于官场消息并不灵通。还在与同僚商议着人去白水巷李家馒头铺买点肉馒头来充饥。就见杜青背着手走进来。 几人赶忙见礼。 杜青还了礼,说:“白水巷那家不行了,面不够松软。听闻朱雀街南边新开的那家不错。” 米宵便笑着道:“不是大人说,我们还不知道,就去那家买了尝尝鲜。” 杜青挥挥手:“叫个什么人去买就是。米宵,你跟我来,有点事。” 米宵以为杜青又要大开宴席――杜青性格热络,最喜呼朋引伴聚在一处,因此时常在家中宴客,不到半夜绝不放人走――找自己商议,笑呵呵地跟出来,道:“大人,最近听说有个好玩意儿……” 杜青的脸色却颇沉重,不等他说完,便道:“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你祖父,米大人遭罢相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你赶紧回去看看,若有什么尽管同我说。” 米宵一愣:“什……”,话未完,早已明白过来:“我马上回去。”说着,也不及告辞行礼,急匆匆就走了。 杜青看着米宵的背影一忽儿已消失不见。自己低头沉思了半晌,回到室内,吩咐人备了车马,又交代道:“我有事去潘大人府上,有急事的去那找我。” ―――――― 潘洪度倒是比杜青知晓得还早些。他领的虽是闲职,但到底品阶高,官署又设在宫内。自然消息灵通。 见杜青到,便说:“我正要叫人去请你。” “叔父,好容易引得米湛卢那老儿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岂料他竟遭罢相,真是功亏一篑!” 杜青其实与潘洪度并无亲戚关系。只因其父与潘洪度曾是八拜之交,而又英年早逝。杜家是大族,亲戚众多,杜父是唯一的嫡子,一旦亡故,便有同宗同族的亲戚虎视眈眈,要瓜分遗产。杜青与母亲孤儿寡妇,不过任人欺凌罢了。困苦之际,多得潘洪度出手,才勉强保住了祖产。为此,潘洪度没少被杜家族人在背后咒骂。 后来杜青长大又多得潘洪度亲自教授指点,虽非父子,实胜父子。杜青私下便以叔父称之。 潘洪度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廊檐下的燕子巢已经空了。时已入秋,萧瑟渐起。茶盏上袅袅的白气一忽儿就消散无踪。 他淡淡道:“米湛卢虽精于为官之道,但败就败在太精于了。虽然他倒向我们,但此人太过油滑,毫无担当,不足举事。罢就罢了。” 杜青想想也是,便不再提起此事,只说:“相位一空,怕是有不少人会打主意。依叔父看,谁会得陛下青眼?孟昱他,不会就此高升罢?” 潘洪度摆摆手:“不可能,孟昱行伍出身,本朝从未有过武将任文职的先例。宋后若是强行任孟昱为相,只怕满朝文武皆反对。她地位虽稳,势力却远未到此地步,不会行此自伤羽翼之事。” “依叔父的资历,拜相倒是水到渠成。” 听闻此言,潘洪度不禁一愣。说实话,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由自己说出未免尴尬。不禁一阵不好意思,才道:“我久居闲职,本已不做再进一步之想。奈何宋后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为朝纲计,才愿出手。若宰相一职真能落入我方阵营,倒真是遏制宋后势力的一招奇策。” 杜青便知说中了潘洪度心事,接着道:“小侄这就联络朝中官员,一定要助叔父拿下这个位置。” “此事自当徐徐图之。眼下还有一事,才最为紧迫。” “何事?” “适才宫里传出消息,说米氏已经诞下皇子。宋后多年无子,势必还有后招对付米氏以及这个皇子。” 杜青沉声道:“难道她还敢朝皇嗣下手不成?” “后宫女子手段多阴毒。难免她不会行毒辣之事。米湛卢罢相之前,我曾同他商议,要他向米氏建言,若是诞下皇子便交由宋后抚养。若宋后抚养这个孩子,那么将来储君之位多半在他身上。如此一来,事情倒会简单许多。他不是宋后亲出,将来必定是反宋后的中坚力量。但宋后若是下了狠心,不要这孩子,或除去米氏,那也是犯下滔天大罪。我们若能掌握证据一二,不怕不能一举扳倒。” “叔父的意思,这个孩子不论留还是不留,都是宋后的隐患?” 潘洪度点了点头。 杜青却仍放不下心:“小侄观宋后行事,不乏霹雳手段。米相前些日子还是朝廷红人,岂料一转眼间已遭罢相。其手段,可见一斑。只怕不是这么容易就留下把柄的。” “你放心,我已有安排。但事情机密,现在还不能同你细说。只要宋后有所行动,理当逃不出那人眼睛。其实米湛卢遭罢相,我也料到一二。” 杜青一听,才知道潘洪度已做了机密安排,心中虽好奇万分,但知晓只有时机成熟,叔父才会直言相告。只得将满腹疑问强压下去,准备告辞回去。 却听潘洪度又说:“米湛卢几时离京,你可知晓?” 杜青摇摇头:“还未听见消息,待打点完毕,米宵应是会同我说的。” “米宵此人倒是值得一用,虽然他祖父倒台,倒也不必就此落井下石。” 杜青点头道:“小侄知道。” “你得知米湛卢离京日期后,着人通知我一声,我备份程仪送送他。”潘洪度叹口气,语气中似有无限慨叹:“到底同僚一场。他又年事已高,也别人走茶凉太过无情。” ―――――― 米黛筠几乎回不过神来。米湛卢,米相,已经被罢官了么?宋扬灵竟有此手段! 宋扬灵看着她越睁越大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不由翘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就在来看你之前,才下的旨意。再清楚不过,罢黜宰相,着回原籍。” “你大约以为他是个牢靠靠山罢,是不是还以为朝中不少人支持你,反对我?”宋扬灵扯了扯袖子,哂笑一下,才道:“他们不是支持你,只是想反我而已。怎会顾及你的心情荣辱?我猜要你将皇子交给我抚养的必是个男人。多半就是米湛卢罢。他们不需每月来潮,亦不经历十月怀胎,整天只会大声疾呼忠君爱国,三纲五常,哪里知晓母子连心之痛?为了朝堂争斗便能怂恿你将亲生儿子交出。你倒是也愿意听他们摆布。” 宋扬灵一番话,将米黛筠的心一寸寸说得寒凉无比。她张口结舌,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也提醒了我,后宫的女人,最好还是有个孩子,尤其是得有个儿子。你我从前交厚,你当是知道我脾性的,并不是刻薄之人。你的儿子交给我,你当放一百个心。” 米黛筠完全不明白宋扬灵是何意思了――这孩子,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她抬起头,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宋扬灵,咬了咬嘴唇,才硬着声音道:“求皇后明明白白给我指条路。” “虽然是你所出,但我才是名正言顺的母后。我自当竭尽全力教养,给我力所能及地一切。只是……” 宋扬灵拉长声调,略一停顿,悠悠道: “你若在,我怎能放心教养?” “我若不放心,夜里便睡不着。米湛卢此前鬼鬼祟祟行事,我便不放心。他自己又满头小辫子,随便一抓,就丢了官位。一朝宰相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未过百日,未经七灾八难的小小孩童?” “你说,是留下冷宫中无子的你让人安心?还是留下失母的幼子让人安心?” “啊啊啊……” 米黛筠听懂宋扬灵话中之意,是要她在自己和儿子中选择一个活下来,不由痛彻心扉,五脏六腑都似绞碎了一般。她怒目圆睁,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宋扬灵!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 第120章 谁家天下(十) 天色渐晚,倦鸟归巢。(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柳桥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寒风中沙沙作响的枯叶: “要是米氏不知好歹怎么办?要不要趁夜里做点布置安排?” 宋扬灵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柳桥见状,连忙将手炉递过去,就听见皇后细细的声音:“米湛卢虽倒,朝中势力却不曾清除干净。米氏诞下皇子,想来为之鼓舞的必不止米湛卢一人。此刻想必有无数双眼睛等着抓我把柄罢,自然是动不得的。” 柳桥闻言,不禁机警地朝四周望了望,好像周围便有无数双时刻注视的眼睛一般。望了一圈,又觉这等杯弓蛇影未免可笑。收回目光,讪讪的:“奴婢就是担心,米氏她贪心不足,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自我了解?若是她情愿不要孩子也要活下来,可如何是好?” “她要作此选择,那真是歹毒之极,也愚蠢之极了。她一个冷宫庶人,没了儿子,就算苟活下来,也是形同废人,再不可能掀起风浪。若留下子嗣,儿子倒是有可能挣一份锦绣前程。” 柳桥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她一个都不选?偏生抱着儿子死撑呢?” 宋扬灵一滞,半晌才道:“你说的倒是此计最大的漏洞。但黛筠她,却不可能抓住这个生门。愚鲁之人凭着一时血性倒有可能死扛。但她是个聪明人,但凡人太聪明,总免不了心思万千,会比较,会算计。此刻,她想必已反复衡量过手中筹码。陛下恩宠已失当去几分胜算,米湛卢倒台又去几分胜算,算来算去,当知已是穷途末路一只困兽。方才我已观察到,看到我与陛下同去,她已失望。后来见所赐之物皆是出于我手,更为失望。到后来我说罢相时,她已近乎崩溃。撑不过去的。” 宋扬灵轻轻叹口气:“心思太多,反而看不见唯一生门。” 柳桥闻言只觉叹服到诧异,往日里只道皇后精明厉害,今日才知算计人心,洞若观火。 ―――――― 杜青又是急匆匆来了潘府。因他来的多,府里狗见了都不叫。他熟门熟路来至潘洪度的外书房,隔着庭中树叶尚未落尽的绿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进了屋内,便问潘洪度:“叔父,方才来的是谁?背影倒似见过一般。” “陈绍礼。” 杜青大吃一惊:“就是那个令到米相倒台的陈绍礼?听闻他现在可是御前红人,尤其得皇后青眼。不是进了刑部么?怎会来此?” “送公文而已。”潘洪度显然不欲多谈陈绍礼,紧皱着眉头道:“你可知,米氏已经上吊自尽了?” “可不就为此事来的么?叔父上回提到,只怕宋后有所动作,比能抓住把柄,如何?可有证据?” 潘洪度一把拍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动手这般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我安插去的人连风声都不曾听到。” 杜青一听不免大失所望,又觉棘手得很,半晌才不甘心道:“难道就此算了么?” “虽无真凭实据,瓜田李下难免嫌疑。米氏一死,所受益者非宋后莫属。只要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不怕不能挑动陛下心中猜疑。” “陛下信任宋后已极,怎会听信挑拨?更何况宋后正风光,谁又肯以卵击石,得罪于她?” 潘洪度捻须沉吟,蓦地眼中精光一闪,带着煞气道:“人心最是摇摆不定。陛下虽然信任宋后,却耳软心活,不是心性坚定之人。都说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再牢固的信任亦会冰消。如今我们缺的,是一只愿意点燃星火的飞蛾。” ―――――― 宋扬灵听到米黛筠已经自尽,悬了一夜的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昨日虽在柳桥跟前说得笃定,但世上哪真有万千无虞之事?不过因她在此位置上,若她一慌,底下多少人都得失去主意?因此哪怕心内百般煎熬,也要端出从容不迫的威势。 因一夜不曾合眼,早晨起来,未免眼圈乌黑,面目略有些浮肿。是以她没叫人,只自己细细敷了粉,将眼下乌黑尽力遮掩住了。 待槐庄和柳桥匆匆忙忙来报告消息时,她已装饰完毕,坐在绣墩上,对着镜子,露出胸有成竹的一笑。那一瞬间,眼中光华大盛,微微一笑,仿佛就定了乾坤。 她气定神闲用了早膳,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后事。不料有小黄门来报,说魏都知传话,孟将军请求面见。 自打穿过二人流言之后,尤其是孟昱将周婉琴又娶回家,他几乎不曾再请求过私下见面。即便有事,多以书信通传。 西京禁军贪腐一事,已经派了孟昱前去处置。出发在即,请求面见,必是有要紧之事。她当即吩咐:“那就请孟将军散朝后在集思殿一见。” 蔺枚处理政务多在勤政殿,是以宋扬灵亦常去此处。但后来随着她权势日盛,处理事务渐多,便着人另辟了集思殿来用。检阅奏章,面见朝臣,倒成了与勤政殿分庭抗礼的所在。 ―――――― 散朝后,官员们分分散开去吃早饭。唯有孟昱顾不上吃,径直去了集思殿。 宋扬灵早已坐着等候。她见孟昱来的早,猜他尚未用饭,便叫过柳桥,低声吩咐叫御膳房穿一桌肴馔。 柳桥领命去了。 孟昱先行礼,待皇后免礼之后,才站起。其实他许久未见到宋扬灵,心中突然生出百般滋味。不知当以何种神情面对,更不知该以何种语气开口。 一时,室中寂然,静得人心发慌。 二人脸上都浮起不自在的神情,不禁双双避开彼此目光。却又都看向右侧。余光一碰,心里突然紧得发疼。 宋扬灵先低了头。不禁伸出右手抵住心脏,想把那妙明奇妙冒出来的后悔、心疼一并压下去。 孟昱何等样人,自是观察入围。一瞥眼就看见了宋扬灵微不可察的小动作。一时心疼得差点裂开。 语调不自觉就放温柔了:“听闻米氏过世,末将想她诞下皇子皇女,实在于皇室有功,若只以庶人身份下葬。他年皇子公主长成,只怕心有委屈。” 这番话说的委婉。宋扬灵却一下就听明白了其中深意。自己若真有意扶米氏之子上位,此刻厚葬米氏就是为米氏之子掌权时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孟昱见宋扬灵不说话,又道:“末将亦知米氏生前德行有亏,与皇后颇有嫌隙。但人死万事空,自然无需再争意气。况且,莫说他年之后若何,便是今时今日,不乏恶意揣测皇后与米氏关系者。若能厚葬,必叫这些人闭嘴。” 宋扬灵若是要同米黛筠争一时意气,便不会留她活到诞下皇子了。米黛筠要争的,是后宫地位。而她要争的,却是政治资源。无论是让米氏活,还是让米氏死,要的都是最大的政治资源。 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自会向陛下建言,以妃子礼将米氏下葬。” 孟昱见宋扬灵答应得痛快,心念一转,便知她早有此打算。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又怎会不知她亦能想到这层? 那到底为何要心心念念请求见上一面?是因为明日就要离京么? 想到此,才觉被埋得最深的心事浮出水面。不禁抬眼望向宋扬灵。目光深沉,有许多未竟之意。 宋扬灵见孟昱突然沉默,而神色之间又颇为动容,不禁万千心思都软了下来。只觉有无数的话,堵在心里,却一句也不能说。 就在二人都不言不语的当儿,突然想起一个高亢而突兀的声音:“陛下驾到!” 二人皆是一震,匆匆别开目光。纷纷至门口迎接。 蔺枚一眼就望见了孟昱,笑道:“咦?你今日也在?”说着走到宋扬灵身侧,轻轻揽住腰身:“朕回宫没见着你,早饭都吃不下。问了人知道你在此处,立马就过来了。” 宋扬灵却顾忌孟昱在场,心中别扭。但又担心表露出来引起蔺枚猜疑,含笑道:“陛下想去何处用饭?臣妾立即叫人安排。” 因她态度亲昵,蔺枚大喜,便道:“难得孟卿在,就传在此处,我君臣一齐用膳。” 孟昱赶忙谢恩。手臂遮过半张脸,挡住了阴沉不定的表情。 宋扬灵走到一侧,在槐庄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并不提起方才赏赐孟昱肴馔一事。 约莫一盏茶时间以后,柳桥才和槐庄一道回来。二人身后跟着两溜宫人,皆手捧食盒。约略一算,怕是不下数十道菜。 宋扬灵朝偏殿使了个眼色。柳桥和槐庄就赶紧将人带过去,开始上菜布席。不多时,槐庄又出来躬身请入内用膳。 孟昱便跟在蔺枚和宋扬灵身后进入偏殿。 待坐定,蔺枚突然道:“今日该罚你三杯的。” 孟昱不解,道:“末将不明。” “你成亲也不请朕和皇后喝杯喜酒,还一场亲戚。” 这是指前些日子孟昱和周婉琴成亲了。他其实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想起周婉琴落得双目失明的下场,还是因自己而起。况且将她接来自己府中居住,已使其名节有损。大丈夫者,怎能不负起责任? 他心中虽是五味杂陈,脸上却很坦然,只道:“只因婉琴不欲大办,适才只在家中几人见证下,拜了天地高堂。” 蔺枚本来因为米黛筠之死还颇有些低落,独自吃不下饭才来找宋扬灵。见了孟昱,不知为何便激起胸中斗志,只想显示自己同扬灵如何亲近,又故意提起孟昱与周婉琴之事。见他二人并无异样,才稍稍安心。 宋扬灵微微垂下眼睫,轻手轻脚拿起酒壶,往蔺枚盏中稳稳注了一盏酒,嘴角含笑,轻声道:“陛下陪一盏,权作祝贺罢。” 蔺枚见宋扬灵这样,心中更喜,便道:“好,朕与孟卿共饮。” 孟昱双手举起酒盏,道一声“末将多谢陛下、皇后后情。”仰头,一饮而尽。只仰起的一瞬间,余光瞥见宋扬灵右手握成了拳,骨节格外分明。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席上却还剩下大半。宋扬灵便叫槐庄、柳桥带着人撤下去自吃。 她二人一边看人收拾碗盘,一边低声闲谈。 就听槐庄问柳桥:“方才传饭你怎的去了那么久?” 柳桥长叹一口气:“哎呀,真是星宿不利。前儿才丢了个戒指,今儿又把才绣的一块帕子丢了。” 槐庄听了啧啧出声:“就是那块姿色绡金的?那真是可惜了,废了你好多日功夫。你再去问问,没准叫谁拾了去。指不定回头就还你。“ ------------ 第121章 谁家天下(十一) 今日是大朝,所有京官齐聚远明殿觐见议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时已入深秋,寒风一刮,冷得沁骨。远明殿又空旷,人虽然多,仍旧止不住寒意。好些官员执笏板的手冻得通红。王继恩赶忙吩咐人再多多添上火盆。 站在外圈,冻得缩伯含胸的低品官员皆对他报以感激一笑。 王继恩位置虽高,仍拱手还礼,一派谦卑。 他看着人将火盆逐渐添至最外一层。在最外头,连金殿上的陛下都看不真切。站在这里的皆是品阶低微的官员。虽然上朝,从来不会有人启奏陈事。像是人形摆设。 突然他右后方传来一道声音:“微臣有事启奏。” 声音很近,约莫只隔着一两人。他不禁诧异回头——是一个极为眼生的官员,看服色,不过从七品而已。 那人声音洪亮,已是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满朝文武,能一下想起他是谁的人着实不多。 他跨步出列,双手捧一道奏本,弓着腰,一步一步走至龙座近旁。 蔺枚没有费心去想这人是谁——反正他不认识的也多。只示意身旁之人将奏本接来,道:“有事且说。” 那人叉手行礼,继而抬头,朗声道:“下官乃御史台主簿沈观,奏请彻查瑶阆宫米氏横死一事。” 他话已出口,一时百官哗然。御史台官员虽能闻风奏事,不求真凭实据。但主簿却不是御史,怎能妄言监察? 那沈观却丝毫不理会四周乍然而起的议论声,兀自道:“米氏虽被废为庶人,但刚刚诞下皇子,试问哪一个为人母者愿在此时嗷嗷待哺的幼儿?又有哪一个后宫女子在诞下皇子后会万念俱灰只求一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哉?人命乃观天大事,米氏又诞下皇子公主,怎能不明不白地死去?请陛下彻查!” 蔺枚心中突然一动。是啊,好端端的人,怎会说自尽就自尽?但,自尽之事众人目睹,还能如何?他叹口气,便道:“米氏自尽,朕为之心痛。但自尽一事千真万确,再提不过让生者伤心,死者难安。”他沉下眼睫,挥挥手,示意退下再莫提起。 沈观却丝毫不退,继续道:“臣听闻米氏自尽前一日,皇后曾去探望,更留下长谈。夜里,米氏便悬梁自尽。况且米氏一死,一双儿女皆由皇后抚养,照此看来,米氏一死,唯一得利者只有皇后。” 哗一下,群臣更如炸开了锅一般。此刻连殿堂礼仪都顾不上了,不是对沈观指指点点,便是测了头与左右低声交谈。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群臣中对米氏之死抱有怀疑的其实不在少数。谁是最可疑的人,连猜都不用猜。无人肯说,一来畏惧皇后威势;二来帝后情深,即便说了,陛下也不信,何苦讨这个没趣? 无数双目光绕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打转。有人赞他耿直忠勇,有人嗤他愚鲁颟顸,也有人怀疑他是投机,以为敢言人之不敢言,从此得陛下青眼平步青云。更有人怀疑沈观一个芝麻官,哪有此魄力,背后当有人主使才对。而御史台上疏奏事向来要先禀报台官,难道是蔡文叔那老儿胆大包天? 御史中丞蔡文叔明显感受到四周打量的目光,大冷天里,竟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潘洪度和杜青两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蔺枚闻言勃然大怒,蹭一下站起,厉声喝道:“那日朕也曾去探望米氏,难道朕也有嫌疑不成?” 沈观却是一副九牛拉不转的架势:“陛下不曾留下长谈。” “你!”蔺枚气得一手指着沈观鼻子尖喝道:“皇后仁慈宽厚,于米氏生产前后,多番照料施恩。”是的,米氏之死虽然蹊跷,但绝不可能是扬灵下的毒手。他分明记得,米氏孕后,扬灵多番求情,甚至着人收拾了长乐宫,要待米氏坐完月子搬回去。 朝堂上有些人早已投入宋扬灵麾下,也有人想趁机献好,纷纷跳出来指责沈观。也有耿直的说此事确实可疑。还有人为沈观帮腔,称查一查才能去尽嫌疑。 一时朝堂上比瓦子里还喧闹。 眼见吵得不像话,殿中侍卫开始维持秩序。 蔺枚拍着椅背道:“都住口!” 好一阵纷纷攘攘的声音才渐渐止息。 “沈观胡说八道,妄议后宫,给朕拖下去,打!” “刑不上大夫!请陛下收回成命。”潘洪度从不轻易说话,一开口,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他资历深,况且刑不上大夫事关所有官员。方才还吵成一锅粥的百官突然人人附和。 蔺枚本铁了心非打一顿沈观才解心头之恨。奈何百官劝阻,他只得恨恨到:“即刻革职,永不叙用!朕头疼,散朝!”说完,拂袖而去。 殿中侍卫立刻上前引导文武百官退出。 —————— 魏松昨夜便出宫去了自家府邸。数月前他家乡来人送特产,闲话家常时说起村口那株杏树长得越发好了。他好些年不曾回去,但记得幼时那便是几人合抱都抱不拢的一株大树。一到落叶时节,整个村口一片金黄。 他想宋扬灵自来喜欢园子里多种树,便叫人要将那银杏树挖了送到宫里去。 那杏树的年纪估计不比魏家村小,老族长很是有些不愿意。奈何魏松现在得势,也没少为同族的办事——修了祠堂,还出钱建了学堂,一共饮食供给乃至先生束脩皆由他出。老族长实在不能驳他的面子,只得勉勉强强答应了。 青州距离京城不近。一株大树连根挖起,再运送京城,自然所费不赀。都由他一力承担。路上又担心遭遇匪患,特意从孟昱手下借了好些军士来运送。 耗时数月,树总算运到。魏松着人装点好了,一早要送进宫去。 —————— 等他进宫,估摸着这时辰,皇后应在集思殿,就叫人把东西送去凤銮宫,独自一人来到集思殿。 远远望见槐庄坐在廊檐下嗑瓜子,边上站了一个小宫女接瓜子壳。 一见他来,槐庄就招手示意他过去:“你今儿不是不当值么?还一大早跑来?” 魏松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搞了个玩意儿呈给皇后。”他顺手接过槐庄递来的瓜子,四下一望,见门户关得紧,就问:“谁在里头?” “好些人。御史中丞蔡文叔一散朝就急急忙忙跑来了,大冷的天,跑得额头冒汗的。还有陈大人、季大人。” “陈绍礼?” 槐庄点点头,突然将手里的瓜子都递给小宫女,说:“你去逛罢,赶时辰到了过来就是。” 那小宫女欢天喜地地跑了。 魏松道:“又来了?这陈大人闹了一出辞官,官没辞成,这会儿倒节节高升了。” 槐庄突然一挪身子,凑在魏松身旁。 “干嘛干嘛?”魏松拍拍肩膀,笑道:“一看你这笑,就知道没安好心。” 槐庄啧一声:“跟你说说话罢了,还费你家中宝贝不成?”她捣捣魏松的胳膊:“听说这陈大人尚未成亲,是也不是?” “哟……”魏松上上下下扫了槐庄一眼,贼兮兮笑道:“动春心了?” “呸”槐庄翻了个白眼,又下狠劲一拍,拍得魏松捂着肩膀跳起来:“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哇!” “你少胡说八道了。”槐庄道:“实话告诉你,觉得他不错的,这宫里大有人在。但没我。好多人在打听,我不过闲来无事白问问。” 魏松嗤一声:“你们这些妇人,就是喜欢嚼说这些长长短短的。”他说完,见槐庄又是作势要打的模样,赶紧道:“对,是没成亲。他今年得有二十六七了罢,也不知为何尚未娶妻。” “别是在西京有妻小罢?” 魏松摆摆手:“没有的事。他乔迁宴客,我赴席了的。后宅确实无人。家里是老夫人在照料着。” 槐庄突然又问:“哎,你怎么不娶一房?” 魏松像是受惊了似的,猛然跳起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槐庄。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这有什么?打量我们在宫里不知道啊?在宫外置宅的内侍不都娶妻么?” 魏松叹口气,眼睛朝下,目光突然灰了一灰,声音极轻微:“何苦耽误人家一辈子!”说完,像是不习惯这突然沉重的气氛似的,赶紧岔开话题:“你今儿这胭脂特别好看。” 槐庄突然低头,嘴角不可控制地翘起来,来回拨着手腕上的钏子,飞快而悄声地咕哝了一句:“也许有人不觉得是耽误……” “你说什么?”魏松突然俯下身问。 槐庄一慌,差点从栏杆上跌下去。 魏松顺手一拉。 轰一下槐庄整张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举起手腕挡住整张脸:“没……就是这金钏戴久不亮了。” “给我,我叫人拿去帮你炸一炸。” 槐庄闻言,心中一喜,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变成:“用得着你么?我叫人去,谁还不去?” “是,槐庄夫人的面子谁敢不卖?请夫人赏小的一个献殷勤的机会。”魏松说着还行了个大礼。 槐庄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褪下钏子,递到魏松手里。 魏松接过来一面拿到太阳底下看,一面道:“还行啊,黄澄澄的。”看完,才收进怀里:“进了我手,可就再没有出去的了。” 槐庄头都没抬:“你敢!” 魏松嘿嘿一笑,又问:“柳桥呢?这半晌没见着她?” 槐庄侧身朝殿内努努嘴:“在里头伺候着。” ------------ 第122章 谁家天下(十二) 柳桥正磨墨,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便见一个官员在内侍引领下往殿内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脸色很是惶急。她细看了看,是认识的――御史中丞蔡文叔。往日里倒是气定神闲,一派潇洒,今日怎这副模样?别是出了什么事罢? 那蔡文叔急急忙忙走到殿中,行了一礼。 宋扬灵闲闲开口:“免礼罢,柳桥,赐座。”又道:“何事如此匆忙?” “这……”蔡文叔脸色很是有些难看,顿了一下,才道:“方才上朝,御史台主簿沈观当庭为米氏请命,请彻查其死因。” 宋扬灵双目一转,目光快速地绕了蔡文叔一圈,却未说话,只笑着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一旁的柳桥倒是吓得研磨都止住了,恨不能直接问一句:“陛下如何说?” 蔡文叔咽了口唾沫,又道:“他还污蔑皇后,说米氏自尽前一日,皇后曾与米氏长谈,有嫌疑。” 柳桥知道宋扬灵不喜人插嘴,适才忍住不说,不然早开骂了。回想起那时皇后严令不得动手,只觉庆幸。 宋扬灵倒是不动如山。 蔡文叔见皇后不答言,只得继续道:“后来朝堂上吵成一锅粥,陛下大怒,当场将沈观革职。微臣事先当真是一点风声也不曾听闻,怎么也想不到那沈观竟胆大包天,于金殿上信口雌黄。” 原来蔡文叔是来宋扬灵跟前表忠心来了。 “御史台官员但凡言事,需向你禀报。沈观逾越上奏,是你失职。既然失职,自当受罚。” 蔡文叔听到此,心内骤然灰了大半。他本就不是皇后嫡系,好不容易才搭上这层关系,还指望着得皇后青眼,以争宰相之位。孰知,竟叫这沈观搅得鸡飞蛋打!他垂首,嗫嚅道:“是,是……” 宋扬灵话锋一转,又道:“主簿官位低微,行此蚍蜉撼树之举,不是有心投机,便是背后有人主使。他既为你的下属,自当由你查明。若能查出,另行赏赐。” 蔡文叔一听事情还有转机,立时大喜,连连保证:“微臣一定彻查清楚,绝不辜负皇后信任。” 就在他奏事的当儿,外面早又来了好些人等候面见。柳桥自去一一安排次序。只见等候之人中有陈绍礼,因他常来,又年轻不摆架子。柳桥便冲他笑了笑。陈绍礼亦叉手还了一礼。 只是他方才可能正拿着帕子,行礼时忘记了,帕子便飘落在地上。 淡紫色,绣梨花。 眼熟得紧。分明就是自己丢失的那块。 柳桥下死眼看了几回――再不可能认错。又见陈绍礼居然贴身收着,登时涨红了面孔,匆匆转过身去。再后来虽仍侍立在宋扬灵一侧,应答调派,却有些魂不守舍。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 待到议事毕,已临近午时。她见陈绍礼要告辞出宫,寻了个理由跟出来。 不想槐庄和魏松都在外头,见她出来,使劲招手叫她过去说话。 她只摆摆手,又摸了下肚子,示意要方便。便急急忙忙跑了。 ―――――― 好容易赶至修文馆外,四下无人,柳桥叫了一声:“陈大人。” 陈绍礼诧异回头,脸上立刻堆笑,拱手行礼道:“都知。” 柳桥还了一礼,走近前来,先是将目光在陈绍礼身上溜了一圈,再微微低头:“敢问大人最近可是拾得了什么东西么?” 陈绍礼亦飞速地打量了柳桥一番,不禁嘴角上翘一笑,道:“确实拾得了样东西。” 柳桥笑逐颜开道:“方才见大人拿着块紫色娟帕,眼熟得紧。” “可是都知之物?” 柳桥想了想,却道:“是槐庄的,我日常见她拿着。来替她问一问。她为找这绢子嘀咕了好几日。既然大人拾得,不若让我代为转交。” 陈绍礼果然从怀中将手绢逃出来,递给柳桥:“可是这条?” “正是正是。”柳桥笑盈盈地伸手去接。 不料陈绍礼却拽住了。两人的手隔着不足半尺的锦帕,似盈盈在握。柳桥心中突然一慌,似小鹿乱撞。不禁低下头去,满眼春光。 “帕子要还,却是看在都知面上。不知都知如何谢我?” 柳桥心中更乱,只盯着陈绍礼衣袍下摆的云纹看,忍不住娇嗔道:“你拾得又不是我的东西,为何我要谢你?” 陈绍礼突然上前一步,微微俯下头,声音似在柳桥耳边响起:“当真不是你的?”说着,手上使劲,一拉,将柳桥几乎拉进自己怀里:“那下官可就不能还了。” 柳桥一急,声音低若蚊呐:“是我的,是我的。你说,你要什么谢礼?” 陈绍礼哈哈一笑,像是天下尽在掌握一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待我与别人都不一样。” 轰一下,柳桥只觉得全身血液一下涌进脑子里,烧得脸上如云霞灿烂。她哪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本来只是想要回帕子的。难道,难道陈大人一早已对自己有意了么?难怪,他时常对自己温柔浅笑。槐庄还笑话自己脸皮厚想得多。 想到此,心中已是又羞又喜。偷眼看了陈绍礼一回,只觉丰神俊朗,仪容不俗。大着胆子道:“那这帕子就送给大人罢。”说完,手上一松,扭头跑了。 陈绍礼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含笑,慢慢将那锦帕揉进掌中。然后揣进怀里。再抬头时,嘴边的笑蕴了无限深意。 他正待往左行,余光瞥见树丛里突然光芒一闪。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一看――那树后分明站了一个穿绿色宫装的女子。 他飞速地估摸了一下离那人的距离,不过一丈远。刚刚说的话,甚至脸上表情,只怕被那女子听闻了清清楚楚。 周君清见陈绍礼已经发现自己,索性站住,微微屈膝福了一礼。面上笑得分外客气。她虽然少在外走动,认识的人少。但到底是王妃,于皇室宗亲大体还是识得的。眼前男子并非皇室成员,身着官服,又能于宫廷走动,还能与柳桥相识,应是得皇后看重的臣子罢。 陈绍礼大惊之下,本担心那女子撞破自己与柳桥秘事,将来有不虞之祸,但见她落落大方,倒与自己行礼,只得叉手还了一礼。又仔细看了两眼,只见那女子神情坦然,客气中带点疏淡,像是完全没把这点事看在眼中,放于心上的潇洒模样。不禁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了,不知为何,明明一个小女子而已,却叫他想起了君子之风。 周君清对陈绍礼的还礼报以一笑,便转身走了。 陈绍礼倒是留下愣了半晌。看那女子装饰绝非普通宫女,倒像后宫嫔妃。往日里见到皇后,已觉天下绝色,莫过于此。今日才知,世间女子,得天地之灵秀者,各有各的风采。 恍然间,竟不知不觉羡慕起陛下。他不肖想齐人之福,只愿得一红颜知己,可尽千杯,可倾衷怀。 ―――――― 孟昱料理西京事情毕回到京城已近岁初。岁初之后便是元日,得连休七天。他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为的就是休假前奏报西京事宜。 朝会上向陛下奏报自然不提。可能元日将近,蔺枚想着节日玩乐,已经心不在焉,只嘉奖勉励几句,又令人额外赏赐了节假之物。 散朝后,便打算去集思殿见宋扬灵。但朝中交好的官员见他回来,非得拉着他一道去用早膳。他推辞不过,又自思不急在一时,便同他们一道去了。 待早膳毕,来至集思殿。众人皆知,他是皇后最得力的肱骨。往日来面见皇后,莫说稍等,便是殿中正有人同皇后议事,也有人立即进去通传。皇后便会宣他进殿共同商议。 今日,柳桥却说:“刑部陈大人正在里面,请将军稍候片刻。”虽然也围了一群人上来,端茶的端茶,添火的添火,上赶着问西京风物的。 孟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刑部陈大人约是陈绍礼罢。他并未多说,在椅子上座了,双腿打开,两手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绘声绘色讲了一番西京风土人情。 讲至一半,口干舌燥,伸手拿茶盏。到底是寒冬天冷,才多少功夫,茶都冷透了。 ―――――― 陈绍礼说完事情,柳桥才进去通报说孟将军到了。 “怎么才来通报?快宣!” 柳桥赶紧出去,请孟昱入内。 他立起身来,冲众人一笑,道:“改日再说。”便转身进殿。与陈绍礼交错而过。见陈绍礼官府不同往日,已腰玉带――看来是三品往上了。 二人叉手互行一礼,各自别过。 处理西京之事,孟昱同宋扬灵早有书信商议。今次来,不过是禀报结果。 宋扬灵听事情大致已了结,不禁长嘘一口气,道:“总算动了最顶上的一刀。只是征召数十万流民入伍,已致兵冗。要彻底解决终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将吴宗泽留在西京军营辅佐倪震璐裁兵。” “此事不可冒进。” “吴宗泽跟随我多年,为人谨慎,正当堪此大任。” “你的眼光自然不会错。” 说毕公事,殿内气氛陡然一变。二人面上都有些不自在。孟昱便道:“陈绍礼可是升了刑部侍郎?” 宋扬灵点点头:“一月前刚升的。他为人刚直,又极熟律例,用他必能正一正朝堂风气。” 孟昱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只微微一笑,道:“无其他事情,末将告退。” “哎……”宋扬灵不觉唤了一声。 孟昱闻声止步,回过身只望着宋扬灵。 宋扬灵嘴角带着浅笑:“有些节礼之物,送你,也送婉琴。”说话时,目光沉稳,神色从容。 孟昱领旨谢恩,心中却无来由有些烦躁。像是烦躁陈绍礼清朗的脸,又像是烦躁亘在自己与宋扬灵之间,进不得,退不得的无形之壁。 ―――――― 话说,孟昱进殿之后,柳桥便退出来。走至殿外,果然看见陈绍礼在廊柱后。 她不禁笑着上前,侧头做个请的姿势,分外俏皮――她不是让人一见忘俗的绝色美女。细眉细眼,樱桃嘴,幸而鼻子也是挺秀小巧,小小的五官嵌在瓜子脸上,颇惹人怜爱。 她道:“我送你出宫。” 陈绍礼为她担心:“殿中之事?” “无妨,有槐庄在。” 陈绍礼忽然眉头一皱,道:“你我之事,到底关涉宫闱规矩。万不可告诉他人一字,否则引来杀身大祸。” 柳桥见他神情严肃,口气中颇有教训不满之意,不禁烦躁委屈:“你都说过三百遍了,我一个人也未曾说过。方才之事告诉槐庄我腹痛,叫她顶一下而已。” 陈绍礼闻言才放下心来,见柳桥不喜,只得上前哄转。 柳桥一扭身,不理他。 陈绍礼从怀中掏出一只檀木匣子,递到柳桥跟前,哄道:“元日一到,便有数日见不了面。你说喜欢梨花,我可巴巴地叫人打了这只梨花钗。” 柳桥一听,回嗔作喜,嗤一声,接过匣子,道:“呆子,我喜欢梨花是因为……因为那帕子上绣的梨花。”她打开一看,是一支羊脂白玉雕的梨花钗,晶莹剔透又莹润似凝脂。自然欢喜异常。 陈绍礼便问:“元日节间,孟将军可会进宫行礼?” 柳桥点头道:“一般初二白日里来。陛下会留宴。听闻初二日夜里,孟将军会宴请他的部下在他府中饮宴。” “这你如何得知?” “听魏松说的,他与孟将军是旧交,年年都去的。” ------------ 第123章 谁家天下(十三) 因太皇太后去世已过三年,今年宫中岁除热闹得多。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爆竹响彻京城内外。乐坊的乐工歌舞得几近天魔之态。饮过屠苏酒,宋扬灵说要照顾皇子公主请先行告退,又嘱咐另外两位怀有身孕的妃嫔早去休息,便回凤銮宫。蔺枚则带着各宫妃嫔饮酒作乐不提。 四个内侍在前提着灯笼,柳桥、槐庄各在宋扬灵两侧靠后。又有两人提着玻璃灯笼,再有乳母抱着皇子、公主,后面又跟了四个宫女、两个内侍。 柳桥不禁道:“古往今来,再没有似皇后这般贤良大度的了。不说先太后做皇后时,还不是同妃嫔们争风吃醋。就是从前米氏仗着得宠,恨不能就将陛下栓在她一人身上。” 宋扬灵捧着手炉,神情淡淡的:“天子宠爱岂是能独享的?纵然陛下有这个心,皇室、朝臣都不答应。更不能以男女之情视之。” “皇后超凡脱俗,才尤其得陛下信任敬爱。” “今儿怎么回事?嘴巴跟抹了蜜一样。” “陛下说一阵还要来看皇后,其他娘子皆是一脸歆羡,奴婢都觉得脸上有光。” 宋扬灵却只笑笑。 柳桥又道:“今年各处送来的节礼,我看就属陈大人的最用心。皇后对他有知遇之恩,可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 宋扬灵不禁侧头含笑打量了柳桥一眼,烛光微渺里,见她似眼含秋水,笑道:“小妮子春心动矣。” 柳桥立刻道:“奴婢自知身份,不敢妄想。” 宋扬灵突然脸色一正,敛容道:“你为宫中女官,是当知晓界限。” 柳桥一震,不敢抬眼看宋扬灵,心中七上八下,忐忑难言。 回到寝宫,宋扬灵将柳桥支出去准备沐浴之物,便问槐庄:“柳桥同陈绍礼来往多长日子了?” 槐庄面色一凛,知晓皇后待自己人从来宽厚,才将心中猜疑一一道来:“柳桥并未向我提起一字,但最近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有些神神秘秘的。是不是陈大人,奴婢不好说。从前,柳桥是夸过陈大人好看,丰神俊朗。不过陈大人,他实在……” 宋扬灵接话道:“实在好看。” 槐庄不禁一笑,又道:“且尚未婚娶,不少宫女在背后议论倒是真的。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宋扬灵坐在绣凳上,在镜中看着槐庄将她头上珠饰一样样摘下,收进匣子里,幽幽道:“陈绍礼学富五车,又精明能干,最难得是品性刚直,是不可多得之才。孟将军这趟去西京,应该听闻了他一些往事罢,忘记问问了。” 槐庄看皇后神情毫无波动,就像随口提起一件小事般,一时摸不透她心中到底作何想,只得道:“可以去沐浴了。” —————— 一晃到了初二日,孟昱中午去宫中领宴回来便筹备晚间宴请同僚。 早先拟宾客名单时,龚洗尘曾问他今年要不要添上陈绍礼。 他明白龚洗尘的意思,自己是皇后的心腹旧臣,陈绍礼是皇后跟前崛起的新秀,若能交好,日后许多事情自当方便。可是他对陈绍礼并无相见如故之感,刻意结交有违自己行事风格,便道:“不必了,今日所请大都是曾经在战场上过命的同袍。若只论身份,这京城里的人就该请个没完了。” 龚洗尘便不再说甚么,自去照常例写请柬。 军队中多是大老粗,宴席尚未正式开始,就吆五喝六地喝上了。孟府很少这般热闹,除了歌舞,还有耍刀弄枪的手艺人。孟昂亦来陪了一杯,但嫌与这些大字不识的武将聊不到一处,歌舞也不是最自己胃口的,就匆匆告辞了。众人也不在意。 喝到兴起,早乱了座次。或一二个斗酒,或三五个划拳。 偏生李猛今日到的晚了,一进来就抱拳连声道:“哎呀,哎呀,对不住,今日到的晚了。我自罚三碗。来,来,倒上。” 他是殿前司副使,也是孟昱跟前得力的人。跟众人再熟不过。自然不会有人同他计较到的早或晚。早有人拿了一坛酒过来:“三碗可便宜你了,喝不了这一坛就站在旁边给咱们斟酒。” “去你小子的。”李猛笑着揍了倒酒的人一拳,一手端起酒碗,正要喝。 不料旁边一个已经喝得脸通红的人突然一声冷笑,猛的站起来,斜睨着他道:“哟!原来是李将军!李忠那老匹夫府上多少琼浆玉液,稀罕跟咱们喝不成?” 李猛也是个火爆脾气,啪一放酒碗,冲过去:“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人也怒了,双眼圆整,胸一挺,揪住李猛的领子,骂得吐沫横飞:“你少在老子跟前猪鼻子里插葱——装象!李忠暗地里送给你的金子别以为没人知道!” 李忠是侍卫亲军马军指挥使,比孟昱年纪大上许多。两人虽未一同上过战场,但关系也不错。后来因为前程各异,大将军一职由孟昱夺得,二人之间便有了心结。 李猛一听那人点出李忠的名字,气焰立刻矮下去,转身望着孟昱,走过去,急急忙忙想解释:“将军,你听我说。李忠是给我送过几回东西,他妈的,怪我这手。”他说着狠狠拍了自己手掌几下:“总是管不住,输得底掉,才收了他的金子。但是末将心里,若对将军稍有二心,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得了,得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起上誓了。”孟昱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他妈再赌,迟早连裤子都当出去。” 李猛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裤子——好像真要掉下去一般,嗫嚅道:“那不能,那不能。” 孟昱不理他,环视一周,朗声道:“李忠那厮不上阵杀敌,整日在后方也搂了这些钱财。枉咱们冲锋陷阵拿命换银子。往后他要送,你们只管收。送多少,收多少。” 众人一听都鼓噪起来。 孟昱又笑道:“李猛,你得了好处,不能忘记兄弟们。改日你请客,请大家好生乐上一日。至于欠的赌债,回头我再同你算。” 李猛一听知道孟昱又要为自己抗債,很是不好意思:“将军,如今您也娶妻,将来还要养儿子,我哪能没脸没皮的……” 魏松过来打圆场:“要我说,李将军将你那嗜赌如命的癖好稍减一二分,这脸皮就立起来了。”说着,便过去向孟昱敬酒:“唉,我说列位将军,咱孟将军可是海量得很,不得同他喝上一轮?” 众人听了都起哄要孟昱每人手里喝一杯。他也不推辞,真个一一喝下去。一时总有一二十盏落肚。眼眶都红了。 等众人再散去三三两两地喝。他便同魏松低声道:“李忠那老儿奇怪得很,太平岁月笼络我手底下人做什么?你在宫里消息灵通,帮我打听打听。我在外面自然也会探访。” 魏松点头道:“你放心,我自然留意。还有一件奇事,你可知晓?” “何事?” “你知道昨日陈绍礼是在何处守岁的么?” 孟昱摇头:“在何处?” “陈府。” 孟昱一听不禁失笑:“他自然在自家府里守岁,这有何怪?” “哪是他自家陈府!”魏松急得瞪眼:“是韩国公陈府!” 孟昱这才大吃一惊:“从未听说他们有交集。” “正是从未有交集才奇怪得很!” 孟昱不禁皱起眉头,微微眯着双目,盯盏中晃动的酒汁。烛光一照,英挺的侧脸威严逼人。 “都姓陈,莫非是进京以后连了宗?”孟昱所说并不鲜见。多少暴发的官员千方百计在京中找世家大族认亲!管他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要同姓就能生生掰做一家子。莫说官员,有些出身低微的妃嫔得势以后,也要认个显赫门第给自己增光。 “但是,”孟昱想了想,又道:“陈绍礼不是阿谀谄媚之辈,当不会行此摧眉折腰之事。况且他得皇后器重,仕途不可限量。而韩国公府门第虽显赫,却并无实权,不过仗着往日荣光,空架子一个。” “你如何得知此事?” “嗨,韩国公府现今当家夫人是昌邑王的闺女。守岁宴席是从昌邑王府借的厨子。偏那厨子又跟御膳房的老崔是表兄弟。你也知道老崔跟我什么关系了,我是听他说的。” “我明日正要去探望八王爷,也许他知晓一二。” 魏松笑笑:“反正是他背后私事,也与咱们无关。况且陈大人为人,还是不错的。脾气虽躁些,礼数还是周全的。人也能干,又不怕得罪人。将来出将入相也不无可能。”说着,想起孟昱向来是皇后跟前第一人,怕他不喜,连忙补充:“当然,再得重用终究也比不上将军。”更何况,扬灵和孟大哥曾经还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到今日,却各自成家。他一想起就唏嘘不已。 孟昱倒是坦然一笑:“我同他,一为武将,一为文臣,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叫你们小心翼翼一说,倒真像瑜亮之争似的。不过我倒是想起在西京听过一桩关于陈大人的事情,也有两分奇怪。” 魏松正想问是何事,却被过来劝酒的李猛打断:“今儿不醉不归!老说话能说醉么?” ------------ 第124章 谁家天下(十四) 蔺桢自被孟昱当众拒婚以后,自觉无颜面对宫中众人,再则孟昱娶周婉琴为妻,她亦是伤怀怨恨,便自请出宫去公主府居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这几日得知母后身体抱恙,才入宫看视。 蔺枚和宋扬灵免不了也要去探望。挨延了半日,午膳过后,蔺桢才告辞出宫。 因天朗气清,宋扬灵与蔺枚从慈坤宫出来,沿小径步行。走不多时,宋扬灵见来你妹颇有些坐卧不宁的样子,便笑问:“陛下这是记挂何事?这等魂不守舍?” 蔺枚嘻嘻一笑,不直接回答,却反问一句:“今儿初几了?” “初五。” 他这才哀叹一声:“过了初七这元日假可就结束了。”他偷眼一瞧宋扬灵,见她双眼忽闪还等自己往下说,便道:“假期一结束,就不得关扑(1)做戏。” 宋扬灵一听还以为蔺枚想延长关扑时日,立刻道:“关扑虽是戏玩,也是赌物,若放开,难免败坏民风。” “唉,你看,为夫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么?”蔺枚故意耷拉着眉毛,一手绕过宋扬灵的肩,戳她额头:“我不过想趁着还有时间出去逛逛,也关上一回。” 原来是想出宫游玩!本朝规矩宽松,皇家园林都向百姓开放,天子出宫游玩更是风流韵事。宋扬灵抬头一笑,见蔺枚一脸热烈期待,眼波一转,道:“想去便去,说得好像我绑着你一般。” “你与我一道去?” 元日假间,虽然也有贵族妇人上街游玩,但后宫之人,出宫的倒真是少之又少。宋扬灵不由有些犹疑。 “你从前不也说宫外多好玩儿?”蔺枚急道。 “行,去就去。”宋扬灵起身笑道:“这就叫人备车马,我换身寻常衣裳。” “是了,是了,咱们些微带几个人,只装作寻常富贵人家上街转转。” 宋扬灵余光瞥见柳桥、槐庄亦是雀跃得很,便道:“你们也换了衣裳一同去,再去请上周王妃。” 二人得不得一声,立时去了。 ―――――― 从御街到朱雀大街,最是繁华。重檐高楼鳞次栉比,楼下皆是店铺,食物、冠梳、领抹、缎匹不一而足。也有挑着货担,装上自家制的玩器,或是贩来的胭脂水粉沿街叫卖的。 大街上行人众多,摩肩接踵。有风流潇洒的少年郎,也有眉梢含情的妙龄女郎。 上朱雀大街以后,蔺枚便从马上下来,又亲自接了宋扬灵、周君清下车。一时,两个侍卫扮作寻常家丁簇拥在蔺枚两侧。又有数个侍卫并内侍跟在宋扬灵与周君清身后。柳桥、槐庄则紧紧围在二人身侧。她二人多年未曾出宫,禁不住侧了头东张西望,两双眼都快转不过来。 周君清更是头一回见着京城风貌。新奇不已,不时向宋扬灵询问一二。她只在出嫁时来到京城。犹记得是在黄昏时进的城,半天晚霞如火烧一般。她端坐于车中,透过丫鬟撩起的窗帘,只看见几点黑色飞檐斗拱。皇城气象果然非凡。后来进入驿站,等嫁娶良辰。一骑车队迎进宫中,竟是再未见过京城模样。 此刻见了馒头铺前大排场龙亦觉新奇。txt小说下载wWw.80txt.COM 他们东张西望看不尽街市繁华。殊不知落在行人眼中,亦是一场热闹。一行人本就不少,莫说柳桥、槐庄模样齐整,周君清、宋扬灵更是天人之姿。引得一些浮浪子弟回头不已。更兼蔺枚俊美过人,又在锦绣丛中长大,文秀之气中不乏天下在握的劲气,惹得大姑娘小媳妇的望之窃笑不已。 蔺枚这些年处后宫三千佳丽之中,于男女之事极通。一见那些含羞带怯的表情,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眉毛一扬,脸上更是春风得意。还故意弯下身去,在宋扬灵耳边低声说话,引得人人侧目。 都道郎才女貌,恍若神仙眷属。 宋扬灵察觉有异,便挨近周君清,拉开同蔺枚的距离,笑道:“十家店铺九家关扑,我们还不去试试手气?” 蔺枚兴致高昂,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面最大的道:“就去那里。” 那是一间杂货店,看样子除了玩器之外,还有些古董。因东西精巧,吸引了好些人观看。但到底价格不菲,看得人多,赌的人少。 宋扬灵幼时在家也玩过,当即一挽袖子,叫人拿了铜钱,就猜起来。不想一连赢了两把,引得蔺枚兴致更高,也在一旁吆喝着玩起来。 周君清亦试了两把,又和宋扬灵一齐看蔺枚玩。赢了一堆东西,亦输了好些钱财。众人本就图一乐,毫不在意。过了半晌,都有些口干舌燥。宋扬灵四下一看,只见不远处有间茶肆。门口摆着一对联珠瓶,插两束鲜红梅花。便对蔺枚道,要去那处歇息。 蔺枚正在兴头上,只说:“你们先去,我稍后便来。” 宋扬灵只得带着周君清先行过去。 ―――――― 那店主见进来两个衣饰华贵的妇人,身后有人仆从人等,立时赶上来迎接。亲自带去楼座。 宋扬灵四下里一看,只见室内挂着名家画作,又有瓶炉琴剑,颇为不俗。不由与周君清相视一笑。又叫设两几供随从们落座。 正说话安排间,宋扬灵忽然莞尔一笑,道:“我们的座就不用安排了。”说完,径自走到右手靠里栏杆处一个位置,笑道:“今儿要偏陈大人一回。” 陈绍礼本自看栏杆外池子里的游鱼出神,忽而听见一个极为熟悉,但又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又惊又疑,一回头,手中茶盏吓得差点落地,不禁揉了揉眼睛,脱口而出:“皇……” 话到一半,生生顿住,改口道:“夫人!” 宋扬灵抿嘴满意一笑:“好生巧合。”说完,又回头招呼周君清等人,示意过来坐。 柳桥在那边也是一眼望见陈绍礼,哪还用人招呼,脚下不听使唤般就要过去了。 槐庄一把拉住她:“等周夫人先行。” 柳桥这才自觉失态,微一躬身,跟在周君清身后。一双目光却是黏在陈绍礼身上,抹了蜜般。 陈绍礼倒是并未回应柳桥的目光,微微垂首,心中一颤。皇后身边女子分明就是曾撞见他与柳桥之人。说也奇怪,一点不担心她会泄露出去,反倒担心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想至此,不禁抬眼望了周君清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开口问道:“未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宋扬灵不假思索,顺口道:“这是周夫人。”又回头向周君清道:“这是陈大人,陈绍礼。” 周君清自是一眼就认出了陈绍礼。她亦曾听闻,这陈大人是皇后跟前崛起的新秀。将来怕是史书上亦要留一笔。至于他同柳桥之事,事不关己,她自不会多言。于是福一礼,落落大方:“陈大人,久仰。” 陈绍礼连忙还礼:“不敢。”他见周君清笑得磊落,一时也猜不出她到底认出自己没有。又想未曾听说后宫哪位周氏娘子得宠,再一细想,曾听柳桥提起有一位周王妃甚得皇后照拂。想来便是这位了。不禁又看了一眼周君清――原来是那位寡居的王妃,听闻出身名门,学识过人。他面上突然一热。为遮掩,连忙招呼她二人落座。 宋扬灵便吩咐一众人等:“你等也去饮茶,不用在此伺候。有茶博士就行。” 说完有意无意扫了柳桥、陈绍礼二人一眼。只见柳桥面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而陈绍礼倒是浑然不觉。 他四下望了一回,不见再有其他人,有些疑问:“只二位夫人在此?” 宋扬灵明白他问的是蔺枚行踪,便道:“老爷稍候就来。”又问:“你怎会一个人在此饮茶?” 陈绍礼赶紧道:“本来约了朋友小聚,他方才使人来说家中有事来不了。我喝了这一盏,本就打算回去的了。”说着,就起身:“我去外间迎候老爷。也安排些人进来。这里有唱弦歌的,也有说书的,未知二位夫人……”说到此,目光落在周君清身上,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两分热切。心中一突一突,似躁动不安。 宋扬灵与周君清对视了一眼,周君清便道:“弦歌可好?” 宋扬灵点点头,陈绍礼便出去了。 他一来至门口,不去找掌柜的,倒是急急忙忙叫来了自己的随身小厮,压低声音,急切吩咐:“你立刻去潘府,说我今日病了,请潘大人不必再来茶肆。快去,一定得把他拦下!” 那小厮见陈绍礼表情严肃,就知事情紧急,赶忙去了。 陈绍礼这才回头照应一应事项。不多久果然等来了陛下,迎进去,在一旁陪饮。 蔺枚兴致高,说还要再各处逛逛。等入夜,则去瓦子,上酒楼,进勾阑:“好多去处。” 瓦舍之类,向属下流。官宦之类,禁止流连。蔺枚担心宋扬灵反对,赶紧又道:“不过元日期间,偶然一回,”又压低声音:“也算与民同乐。” 宋扬灵也正玩到兴起,飞眉一笑:“老爷说去,去便是。”周君清在一旁只微笑点头不已。陈绍礼在一侧见她茶盏里空了,便轻撩起衣袖,重新注满,又轻声道:“这里有风,夫人小心些。” 他语气轻柔,动作又极小心,似有无限关怀之意。周君清忽然心里一软,垂首道谢。 几人又坐了一阵,才去街上。逛了一回,便转向众安桥的桑家瓦子。 街上行人本就多,一进瓦市,才知何为水泄不通。莲花棚下,小杂剧已经开演。锣鼓喧天,上千人围着叫好。 又有喝故衣(2)、卖卦的,诸多小贩,唱着自家货物歌儿,一声赛一声嘹亮。 蔺枚一见热闹就往里挤。宋扬灵赶忙叫侍卫跟上去。她担心人多走散,便与周君清其他人等在原地等候。 陈绍礼见往来人多,柳桥、槐庄又都围在皇后身侧,便站在周君清一旁,有意无意护着,避免行人挨着挤着。 期间往来的除各色男子,更有身段风流的女子。大都身披彩帛,浓妆艳抹,妓女无疑了。宋扬灵只觉好奇,不住观看。 周君清也四下打量,见不远处有一卖玩器的。当中摆着一个树根扣的小盆景,颇有萧瑟秋意。不由多看了两眼。 陈绍礼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也不是什么昂贵玩意儿。穷人家小孩儿才玩儿的,暗想果然是大家出身,没见过这等东西,才觉有趣罢。 等不多时,宋扬灵忽见几个男子像是冲着自己一行人走来。嘴里还嚷着什么。因为实在人多喧嚣,她听不清,也不确定那几人是否只是过路。还往里让了让。 不想那几人忽而停住了,为首的三十来岁,头上也裹巾,遍身绫罗,当中一条金腰带,对着陈绍礼,眼光却在宋扬灵身上不住来回:“哪里来的书生,倒寻摸出这等好看的小娘子。哪家酒楼的?爷怎么没见过?”神态已是不堪入目 宋扬灵几曾遇过这等事情!又见那男子一脸横肉,面目猥琐,又恶心又尴尬。柳眉倒竖,狠狠瞪一眼,深觉开口喝骂都有辱身份。 陈绍礼在一旁惊得一背冷汗。正要呵斥,忽觉面前一阵风过。眼前那男子竟被人从后面一脚踢倒,跌了个狗吃屎。 他诧异望去,只见来了好大一群人。 为首的却是孟昱! 他穿墨兰圆领长袍,束一条茶白锦带,当中嵌着好一块碧玉。一脸煞气。身后则跟了十好几人,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大闹一场的模样。 那跌在地上的男子几曾吃过这样大亏,喝骂一声:“*他奶奶的小崽子……”还没骂完,转头看见身后乌压压一群人,为首的更是霸王气势,吓得胆气一亏,后面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孟昱只咬牙挤出一个字:“滚!” 那男子见他们人多势众,虽深感颜面扫地,只得唾面自干。一句话不说就跟同行的人一齐溜了。 孟昱上前一步,居高临下望着宋扬灵,倒似质问一般:“跑来此处作甚?!” 宋扬灵方才已见孟昱一行人中除了男子外,还有好些披着彩帛的女子,脂粉之气隔着老远就扑鼻而来。况且孟昱一身酒气,不难想象,肯定是同这些妓女才从酒楼出来,现下更不知还要去何处逍遥。 心中不由怒气渐起。她朝孟昱身后扫了一眼,才重新看向他,一脸针锋相对的表情:“阻了孟将军雅兴。” 孟昱这才想起身后还跟了好些妓女。今日本是赵猛宴客,设在此处。他虽不好此道,奈何手下喜欢,客随主便而已。便是这些妓女,也没一个是他叫的。但此时哪有解释的心情,看着陈绍礼就已够堵心的了。 公事且不说,连私下游玩都带着他!是几时,他们亲密至此了! 他哪里想到宋扬灵一行与陈绍礼不过偶然遇见。更无从得知陈绍礼心事牵挂。只觉腹中似有火烧,不由冷笑一声,冲陈绍礼一抱拳:“陈大人。” ------------ 第125章 谁家天下(十五) 陈绍礼从孟昱面上看出毫不遮掩的敌意,依他所想,文臣执掌天下,皇后如今最当重用的自然应当是文臣,而孟昱的战功也好,从龙之功也好,已是明日黄花,过去的英雄往事罢了。热门小说网WWW.QiuShu.Cc因此心里对孟昱手握重权颇有不满。此刻见孟昱脸色不善,他亦是摆足架子,不咸不淡回了句:“孟将军。” 也许是酒气上涌,也许是被陈绍礼态度所激,孟昱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由问一句:“陈大人是西京人氏?” 陈绍礼不明所以,只点点头。 “却是在国子监参加省试?” 当年考进士科,陈绍礼可是蟾宫折桂,风光一时,声音清朗一句:“是”,面上隐隐有骄傲之色。 “外省浮客在京考试,需要本乡官员作保。听闻当年陈大人因不肯私下送礼不仅没有得到荐书,还遭当时的西京兆尹刻薄辱骂?” 陈绍礼突然心中一紧,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一瞬间,那些以为已经过去的挫磨与折辱兜头而来。一时,眼中似恨出血红的光,脖颈上青筋爆出,半晌,他才一字一顿:“确有其事。” 孟昱见他已然发怒,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步步紧逼:“敢问陈大人最后如何又从西京兆尹处拿到荐书?” 陈绍礼话音中已是分明的森然之意:“后来,谢大人令人将荐书交予我,我亦大为吃惊。”他轻轻冷嗤,却是无法遮掩的孤傲:“也许只是我半生苦学,苍天不忍负。”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如水火之势,周君清看得心惊,连忙转头去观宋扬灵脸色。只见她的目光从陈绍礼身上一扫而过,嘴角轻含笑。那一眼,略光掠影而已,却如电光霹雳。 末了,宋扬灵笑道:“陈大人此番际遇,堪称峰回路转。君清……” 周君清不禁“嗯”一声。 “此事当记。” 周君清惟点头应诺,却实在猜不透宋扬灵此时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孟昱对什么苍天不负的鬼话自然一字不信。他半生际遇,从云端跌落深渊,再踩着白骨爬起,若说要相信什么,只信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绍礼这番话不过更惹人怀疑。 他不由直直望向宋扬灵。二人眼睛,深若古潭。 宋扬灵有意无意又瞟了一眼孟昱身后的娼妓,懒懒一笑:“今日灯如昼,月如练,只谈风月,不说从前。” 孟昱早已习惯宋扬灵的不动声色,知道她面上越是平淡带过,心中应是越发怀疑。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只是没有万全之策,不愿发难。再听她言语之中,还在讥刺自己逛酒楼会猖伎,不由赌气回了一句:“我的风月都在从前。” 宋扬灵一怔,他这分明是暗点二人从前之事。一时心潮翻涌,又是担心他酒气之下失去分寸,又是因他的念念不忘而悲苦。正要说什么打断时,不妨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笑的声音:“今儿有美酒,又朗月,孟……兄,可否以你从前风月佐酒?” 几人同时回头,却是不知何时蔺枚回来了。 孟昱眼中精光顿失,罩上一层霜色:“臣”字只说了一半,生生改作“我……我求娶婉琴之时,已曾清清楚楚地说过。”他顿一下,反问:“老爷不记得了么?”目光却是正正对着宋扬灵。 悲伤像突然破土而出的枝桠将心脏顶出硕大窟窿。孟昱已经娶了婉琴,也许他说的从前只是他跟婉琴的错过与缘分。凭什么一听他提从前,就认定那是他和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她迅速低下头去,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脸上一闪而过的哀伤。又飞快地抬起头来,变脸般换上晏晏笑意:“孟将军风流若许,为何不少在外流连,也免表姐忧心?” 孟昱恨不能上前一把捏碎宋扬灵脸上的笑容。就连她在要他娶周婉琴时,都不曾流过眼泪。而他,现在想要的又是什么?看她人前失仪?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痛苦中泥足深陷? 他们曾见过彼此不加遮掩的欢喜与悲伤,在层层宫墙,步步为营之中示之以血肉。而现在,都是大权在握的人,跺跺脚就生杀予夺。为了爬到这一步,向天地示之以刀兵城墙。 最后,彼此之间再无血肉相对,只剩刀兵。 共过患难,却没命同享富贵。 孟昱亦奉上笑容。嘴角轻轻一扯,眸光闪亮,就是让无数人倾倒的玩世不恭:“夫人所说有理,自是没有道理让如花美眷空闺独守。” 他抱抱拳,任酒意踉跄步伐,呼朋引伴一别而过。 蔺枚仍诧异:“这就走了?” 周君清接话:“看样子孟将军喝了不少,是该早些回去。” “我方才听人说仁和店酒最好,咱们今夜也不醉不归。”说着,兴致高昂地招呼众人往前方走。 待得宴席摆好,陈绍礼却不知想些什么,面色些须阴沉,并不热衷推杯换盏。宋扬灵也似有心事般,一盏接一盏地喝,不用人让。席间与蔺枚说起宫中轶事,更是欢颜如花。 等他们吃喝毕,夜色已深。棚子里的戏歇了好些,却出来更多唱戏的打杂的在街边吃东西,以预备下一场的演出。面目上未卸的浓妆在热汤蒸腾的雾气后,红的,绿的,黑的,格外惊心。 周君清看得仔细,又经过那卖玩器的摊贩。货郎耸肩耷眉立在货担后,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眉眼五官一时走形。只剩下不多几样玩器,他想是倦得恨不能即刻回家了。 再细看看,她方才留意的树根盆景已经不在。应是被人买走了罢。周君清突然涌上淡淡遗憾,本来打算若还在一定要买的。可突然又为自己欣赏的东西也被他人欣赏而感到欢喜。凭空生出天下之大,未知是谁,同为知己之感。 她敛住衣袖,不禁笑了笑。 ―――――― 各宫妃嫔请安告辞以后,宋扬灵特意支走柳桥和槐庄,与魏松至外间庭院说话。 “当时人西京兆尹的谢大人早于三年前亡故了。” 宋扬灵一听不禁皱了皱眉,当时还想陈绍礼之事大不了找那谢大人问问,便一清二楚。熟料竟然亡故了,线索倒是一时断了。 她看中陈绍礼精明强干,性格虽有些执拗,却也得这样才能刚正不阿。因此有心重用。但若不能尽知其底细,又如何放心?听孟昱提及省试之后,便着人调查。 她侧头,想了想道:“西京兆尹虽然亡故,其幕僚、胥吏总还有在的,还有他夫人,应该也能打听出一二。” 魏松有些为难:“只是他辞官已久,幕僚早就四散不好寻找,胥吏即便有留下的只怕也所知不多。” 宋扬灵倒不苛责:“慢慢寻访便是。”又道:“今日是新年上朝第一日,素来无甚事情。理当散朝早才是,陛下却这时还未回宫。你先去看看,若有事着人来回个话。” 魏松应了好便走。 宋扬灵回到殿内,见柳桥、槐庄正等候,便问:“早膳都预备妥当了?” 柳桥连连点头,上前接过宋扬灵怀中手炉,递给小宫女收下去,道:“都妥当了,正要去找皇后,可巧就来了。” 宋扬灵又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都过了。” 宋扬灵更觉奇怪,莫说今日尤其闲散,便是平常也该散朝回宫了。难道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 莫说这一日百官仍旧闲散,一直到元夕后,众人才算从休假中回过神来。因此朝堂上下几乎形成不成文的默契,元夕前不弹劾奏事。 今日百官见了面,不过问问好,说说哪家戏文好,哪家酒席好。便是蔺枚上了朝,也是听朝臣称颂称颂盛世景象。本来一派和乐,不成想监察御史杜收美肃容称有事上奏。 奏本一呈,竟是指孟昱身为大将军勾结内臣,居心叵测。 蔺枚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才新年第一日上朝,竟上奏如此大事! 杜收美不等陛下有所反应,躬身一行礼,已朗声将奏本上的罪名一一说出。 本朝严律,内臣不得结交朝臣。这居心叵测四字,往大了说,安上某逆之罪都有可能!孟昱手握重兵,亲信无数;魏松又是内廷重臣。两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一动,不知该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满朝文武大惊之下,竟连议论都忘了。殿中静得恍若无人。 杜收美为御史中丞,掌察院,平日里也是个不党不群的人物。如此奏本,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势力想打击孟昱。但奏本又为杜收美所上,这样的人怎会参与党争? 孟昱当然为自己辩解,上前一步,道:“因末将少年时曾守卫宫门,彼时便与魏都知相识。若说毫无私交,那是欺人。末将承认与魏都知是朋友。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末将与魏都知都时刻谨记身份,不敢有丝毫逾矩。” 他所说的情况为人熟知,是以朝中知晓他同魏松来往紧密却几乎无人弹劾过。更何况,便是蔺枚自己,亦是深知底里的。 蔺枚也不以为意道:“孟卿、魏松与朕都是自幼相识,杜卿监察严密虽好,但这事实在小子大作了。” 杜收美上前一步,急道:“孟将军府上年年在元日假间宴请军中同袍,魏都知作陪其中。这情谊也太过深厚罢!更何况去岁,魏都知向皇后进献古树,自青州运进京城,沿路皆得孟将军麾下军士护卫。试问魏松一届内臣,何德何能调动禁军护送私礼?今日他们里外勾结能运送古树进宫,他日是否能将箭矢亦送进宫中!” 孟昱没想到杜收美竟然连送树一事都已知晓。这事当初却是越了界,因此也办得机密,不想竟然还是走露了风声! 亏他见惯风浪,尽管心里发虚,面上虽是丝毫不改,只道:“宴请确有其事。然而进献古树一事末将并不知情。请杜大人拿出真凭实据。” 杜收美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想不到孟昱竟能大庭广众之下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谎否认,怒道:“彻查便知。” 潘洪度一听这话忍不住心中叹了口气。这事就得严词相逼,逼得孟昱在朝堂上露出马脚才可。回头彻查,便是给了时间拖延。 孟昱却是心中长出了口气。这奏本来得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唯有请彻查才是缓兵之计,于是朗声道:“末将亦请彻查以证清白!”气势不倒,心中却不得不惴惴。杜收美正中他和魏松的真病,此番即便能脱身,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 况且,如此机密之事,到底是如何泄露的? ------------ 第126章 谁家天下(十六) 宋扬灵在宫中又等了半个时辰,不仅没等来魏松回话的人,甚至连蔺枚也没等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她心下越发觉得奇怪,便叫槐庄出去瞧瞧。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槐庄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她跑得急,额头沁出汗珠,脸色白得吓人。进了正殿,顾不上喘气,急道:“出……出大事了,察院的杜大人今早一本奏章,将孟将军和魏松都弹劾了。” “什么罪名?”宋扬灵见槐庄面色就已知事情不好,没想到竟是出了这等大事。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说是内侍结交外臣。”槐庄面色惊惶不定,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出,又道:“陛下已经严令魏松还有孟将军不得外出,等候彻查。” “已经散朝?” “散了有半个时辰了。” 这时间足够蔺枚到凤銮宫打好几个来回了。没来便是有心躲避。是担心自己问起魏松、孟昱一事。依蔺枚性格,不是这般会打太极的。 “朝上还有谁帮杜大人说话了?” “听说都是察院的人,并无其他人帮腔。” “散朝后呢?陛下可曾见过谁?” 槐庄想了一想,才道:“听说潘大人刚刚出宫。” 观文殿大学士潘洪度! 宋扬灵不由一按扶手站起,衣领处两只暗色飞燕锁扣,更显面若寒霜。她已年近而立,岁月夺走了少女的娇柔,留下权力之巅的威严与刀锋。此刻凝神不语,便如乌云压城一般让人踹不过气来。 潘洪度这个人,她记得的。位高但不掌实权。风声倒是极好,清正,自律,难得一个慎独之人。因此在世家大族圈里都极有威望,时常为家长里短排忧解难。 先帝在位时,每年必赐宴从前军中同袍。潘洪度总是在的。气度雍容,威严洒脱,但话不多。尤其在李长景的光芒之下,更是黯淡得让人难以想起。 她才知,他是世家子,但也从军功出身。 先帝镇守凉州时,潘洪度便跟随去了。他是世家之后,祖上为开国元勋,家世了得,有的是出仕的门路。没人知道他怎么选了从军这条最苦最难的路。 不过有这样的背景,又怎会从小兵做起?在军中也是无数人捧着,跟在先帝身边,坐镇后方。后来是他自请上阵杀敌,先帝也是少年心性,对千军万马,阵前亮剑心向往之。两下一合计,绕过整天唠叨的老将军,趁夜里来了此突袭,大胜而归。先帝是以此捷在军中立起威信。 照理说,有过这等同袍情谊,潘洪度理当得到重用才对。[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宋扬灵记得当时先帝的评价是:“洪度此人,有勇有节,却算不上有谋。” 蔺常,一代雄主,自是对李长景这般不世出的将才才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罢。 宋扬灵又仔细地想,蔺枚登基以后,她亦见过潘洪度几次。他的态度不冷不热。朝廷内外对皇后专权一事不是没有非议,笔力激荡的檄文也出过好几次。倒未曾听闻潘洪度兴过什么风浪。 还是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个看上去默默无闻的人? 这次弹劾之事会不会跟他有关?而他背后,又积蓄起了什么样的力量? 槐庄见皇后好半晌没说话,急得站不是,做不是,两只手只顾搓着帕子。好不容易看皇后脸色有所松动,一个箭步上前,问:“是不是要去见陛下?” 宋扬灵扫一眼槐庄,只见她眼圈泛红,像是哭过。槐庄不好意思,扭过头赶紧擦一把眼睛,道:“方才风大,迷了眼睛。” “你命人即刻传楚易来集思殿见我。” 槐庄躬身应是,身子却半晌为立起。 “嗯?何事?” 槐庄低着头,突然哽咽道:“奴婢无知,也听说过内侍结交朝臣是杀头的大罪。请皇后……一定要救魏松。” 宋扬灵一字一顿:“我的人,出不了事。” 楚易是禁卫都虞候,属下有数十人,皆身怀异术。他们这一支又称护龙卫,自建朝伊始,便是拱卫帝王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只听命于陛下。蔺常在位时,有些不便正大光明行驶的事情,亦会吩咐楚易出手。 宋扬灵确定这个机构存在,还是因为家族之人一夜横死之故。蔺枚登基之后,她处处留意,才终于弄清楚护龙卫的人员配备。因蔺枚无心政事,几乎不曾召见过楚易。宋扬灵有心,早已收为己用。 其实她深知,宋氏一门,死于蔺常之令,也应死于楚易之手。她从不点破此事,权作不知当年底细。说白了,楚易不过工具尔,当年能为蔺常杀尽宋氏,现在自然也能为宋扬灵所驱使。 她要楚易查的,是潘洪度交往的一整张关系网。 ―――――― 潘洪度近来很讨蔺枚欢心。蔺枚不恋权力,也不喜争斗,只愿山水园林之中,享尽齐人之福。 潘洪度给他送了美人,又搜罗了好些丹青。风月之事聊多了,自然心防渐渐打开。 他跟蔺枚说:“魏都知、孟将军都是皇后重用之人。此时,陛下去见皇后,如何面对?再说,皇后的人犯了事,她面上也过不去。此时正懒于见人。陛下凑上去,岂不叫皇后更难为情么?依老臣过,莫若等事情水落石出,陛下再去见皇后。那时有了交代也好说话,也能抚慰皇后。” 蔺枚踟蹰:“只怕皇后担心……” “所以才要尽早解决此事。老臣听杜收美所言,魏都知与孟将军相交是板上钉钉之事。若不以儆效尤,只怕将来风气更甚,也损了祖宗法度,皇家威仪。皇后到底是妇人,心慈手软,念在故人之情,可能不忍严惩。正需要陛下出面,了解了这事,也是为皇后免去烦恼。” “这……难道还真坐实魏松和孟昱的罪名?孟卿他到底于国有功……”蔺枚说着,揉了揉胸口。他从前确实信任孟昱,但仔细想想,孟昱到底和扬灵传出过流言。一想起,心里总像扎了根刺一样。明知孟昱心系他人,却总是不舒服。 潘洪度想了想,又道:“老臣亦知孟将军劳苦功高,但事已至此,不能不给众人一个交代。况且,一个内臣,一个武将,实在让人太放心不下了。” 蔺枚就算再宽厚,难免有猜疑之心。听到这话,便沉吟不语了。 “不如将此事交给京兆尹衙门审理。京兆尹到底与各部官员牵涉少些,不至于偏帮任何一方。” 蔺枚一想有理,刑部、大理寺这些人和御史台、孟昱都纠葛太深,唯有京兆尹与诸方无碍。便道:“就依你说的办,来人,即刻传旨。”他又哪里想到京兆尹杜青早是潘洪度的人! ―――――― 从宫里出来以后,潘洪度并未回府。离了御街,吩咐一声,拐上莫桑桥,从南街进了清仁巷。一直到一座黑瓦白墙的屋子前才停下。 两扇铜环木门。檐下悬了块匾:陈府。 不等潘洪度上前,早有下人先去敲门。 不多时,出来一个老头,打开门,见来人衣着不俗,猜想应是达官贵人。思忖自家老爷进京时日不短,虽说甚得重用,却甚少有应酬往来。这为官做宰的,哪能不广结人缘?这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有气度的人来府里拜访,不禁替他家老爷高兴,一边往里让,一边问:“老朽糊涂,不知大人名讳?” 潘洪度笑笑,道:“小姓潘,名洪度。绍礼知道的。” 那老仆就已使人赶紧去通传。 不多久,陈绍礼早亲自迎出来,上前作揖:“小侄有失远迎。” 潘洪度一把携了他的手:“正有事同你商议。” 说着二人来至陈绍礼的外书房,分宾主坐下。又有仆人端茶上点心,在一旁伺候。 潘洪度环视众人一眼,陈绍礼就都叫退下了。 他亲自给潘洪度递了一盏茶,礼数虽然周到,表情却有两分淡漠:“未知大人降临所为何事?” 潘洪度的茶入喉,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虽是清查,味道却浊,与自己在家中所饮相去甚远。不过他向来知晓陈绍礼清贫,自然用不起金贵之物,因此不动声色,只慢慢放下茶盏,道:“此番前来主要是向你道谢。若非你通传消息,我在外如何得知魏松与孟昱私下竟有此关系。方才陛下已经传旨将此案发至京兆尹案下审理。孟昱、魏松必定难逃法网。” 潘洪度图谋良久,此番终于有所收获,自己激动不已。与他不同,陈绍礼倒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淡然:“大人亦知,我向大人泄露此消息,也是有所图。” 潘洪度一愣,继而拍着陈绍礼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允诺你的事情自是不差毫厘地办到。这么多年,真正委屈了你。知之者谁不为你抱不平?你要的,都是你应得的。” 听到这话,陈绍礼的面色却松了一松,说到:“皇后在朝中势力深厚,只怕并不能凭此事轻易除去魏松和孟昱。” “我的目标就是区区魏松,或者孟昱么?”潘洪度颇为不屑:“宋后蛾眉之身不肯让人,窥窃神器,包藏祸心。天下有识之士,自认男儿者,谁不当制敌图功,立勤王之勋?魏松阉人,不足与谋。孟昱堂堂男子,功勋彪炳,竟自甘为妇人驱使!此二人为宋后羽翼,欲废后,必先剪除之。” 陈绍礼没想到潘洪度竟是打定了废后的主意。一时心中惴惴。他为皇后办事日久,思来想去,那都不是一个轻易动得的人物。 潘洪度眼见陈绍礼面色有异,问到:“你有所畏惧?” “当然不,只是今日才知大人雄心壮志,未免震惊感佩。” “此次之事,就算不能将魏松、孟昱一网打尽,也势必能除去一个。任何一个,都能动了宋后根基。他日功成,君也当扬名天下。” “不敢,小侄日夜悬心唯有一事,大人已尽知。” “人说家国天下,齐家之后,自当治国匡扶天下。” 不知不觉,潘洪度做的久了,起身告辞。他见书房中处磊磊书籍之外,无任何装饰,只有书案上摆了一个树根扣的盆景――一看就是寻常市卖货,毫无名贵之处。体谅陈绍礼根基浅薄,自然置不起古董名家之物,便看着那盆景道:“你若喜欢这些,我府里有好些,稍后就差人送来。” 陈绍礼一看就知潘洪度是说这盆景寒酸,面上一红,正色推辞:“有劳大人费心,小侄素来不喜玩器。唯有此件,乃心爱之物,是以特意放在此处,日日观赏。” 潘洪度一笑:“千金难买心头好,倒是我唐突了。”他只道是陈绍礼身边旧物,并不做他想。 陈绍礼送潘洪度出去以后,又返回书房。刚坐下,一眼瞥见案头的盆景。心中乍然一软,想被人捏住一般。明知是送不出去的无用之物,却仍要日日放在眼前。就像明知是不能言说的话,存在心底,怎么也埋不掉。 ------------ 第127章 谁家天下(十七) 中书省接到将孟昱、魏松交由京兆尹衙门审理的旨意以后,当即有人写了便条带到集思殿。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宋扬灵扫了一眼杜青的名字,深感棘手。任京兆尹者,她自然略知一二。这杜青年纪不大,才三十多岁。世家子弟,与自己一系素无往来。其结交者多为世家贵族。 而宋扬灵开科取士之后已深为世家大族非议。虽然借罢免米丞相扫除了一些障碍,毕竟没有彻底清除旧贵族势力。也不知这杜青在此事上到底有何取舍。 莫若找一个中间人探明其态度。 她思来想去,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她能掌握朝政,一来依靠孟昱一系武将支持;拥戴她的文臣则多为科举出身。世家大族一系自来在她打击控制之中,此刻又有谁愿意为之奔走? 她想了一回,叫来槐庄,吩咐她:“即刻派人出宫传旨,宣蔡文叔、陈慕庭、李思来、陈绍礼进宫。” 蔡文叔是御史中丞,在京多年,与各派系都熟络。况且监察百官,有实权在手。如今正为宰相之位奔走,要他同杜青说项,一来身份地位够,二来正是他表忠心的时候。 陈慕庭是大理寺卿,李思来为刑部尚书,再加上陈绍礼,皆是孰知律例之人。若由他们为孟昱、魏松背书,于法理上才能站住脚。 这一次的事情说起来确实授人以柄。记得当时魏松送树进宫的时候,她就曾提醒过,千万不可再行此等事情。现在想来,当时不应该收下这树的。 宋扬灵坐在榻上。身旁高几上的茶早已凉掉。身后屏风上一只凤凰,立于青山上,俯视河川。神态平和,却难掩傲骨。 倘若真无法全身而退,那就只能蜥蜴断尾。只是这尾,要牺牲谁? 她微微后靠,倚在软垫上。双目微阖,隐有疲倦之色。 ―――――― 那日一下朝,孟昱便心急火燎地回府。刚进门,龚洗尘还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何事,迎上来说西京那边来了回信,“是关于陈大人的。” 孟昱接过信,不急着看,一把掖进袖中,道:“你立刻将李猛请来。”又简略将杜收美弹劾一事说了一遍。 龚洗尘跟孟昱日久,自然知道轻重。不及多言,便出府去请李猛。 当日护送古树一事是他交由李猛督办。眼下当务之急便是二人对出一套说法。 孟昱转身进书房等待。他坐在常坐的圈椅上,虽然因为弹劾之事心烦意乱,还是按捺住万千思绪,展信 信上说,陈父为西京人氏,颇有文名,无奈科举不力。(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后经人推荐去京城一富户为西席。等再回西京时,便带回了陈母。其为富户家中丫鬟。据说因二人有了首尾,双双被打发出来。回到西京之后,陈父卖字为生,陈母帮人洗衣。日子也颇过得去。不料后来陈父一病归西,家中日子陡然艰难。陈母又不是十分耐得了清贫的,失意艰难之下,时常打骂陈绍礼解气。索性陈绍礼有出息,仅凭家里父亲留下的书籍也能蟾宫折桂。而且十分孝顺,为官之后对其母依然千依百顺。 孟昱看了一遍,忍不住想起当时魏松所说陈绍礼去韩国公府守岁一事。难道陈母就是韩国公府的婢女?若是如此,两家便有渊源。但一个下人之子,就算已经身居高位,能成为堂堂国公府的座上宾? 他沉思了一阵,将信折好,压在一摞书籍下。 只可惜现在已经无暇打听。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终于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他急忙开门道:“可算来了。” 不料外头站着的却是面色惶急的管家:“京兆尹大人来了……还带了些衙役。” 孟昱一时还没想到这案件已经由京兆尹衙门接手,一边猜疑,一边往外走。 杜青倒也不曾造次,站在中庭规规矩矩等候。一见孟昱出来,笑意宴宴,客气得紧:“只因圣旨下来,叫下官接手案件。下官也是无可奈何。还请将军走一趟,在我衙门里暂时委屈几天。” 话说得漂亮,却是要带走关押的意思。 没想到这案件没去皇城司,也没去刑部、大理寺,倒落进了京兆尹手里。孟昱脑中一时转过无数念头。圣旨必是刚到不久,京兆尹已然亲自登门拿人,分明是不留情面严查到底的意思。 他正要说话,一眼瞥见龚洗尘从影壁后转出来,见到庭中站满衙役,脚步一顿。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只道:“既如此,我随你走一趟便是。只是家中事务,总要同内人交代几句。”说着,朝不远处的龚洗尘使了个眼色。 杜青料想以孟昱身份地位,绝不至于畏罪潜逃。便是去后宅交代一番,又能济得何事?当即客客气气道:“将军但去便是,下官在此等候。” 孟昱一拱手,便转身向里。 龚洗尘见状,亦绕到去往后院。 两人在二门边上碰头。 孟昱一见龚洗尘脸色便知事情不顺,问:“没见到李猛?” 龚洗尘点头:“已经被衙役带走了。” 孟昱一听登时心下一沉,他们既然连李猛牵涉其中都已得知,想必将事情前因后果知晓得十分清楚,也是下定决心要借机大做文章了。 因此道:“众人皆知你是我府中门客,只怕连你也要被叫去问话。你赶紧从后门出去。找人向皇后禀报,只说事情凶险,对方已有万全准备。”他沉吟一下,又道:“此事只在帝心。但恐怕陛下对我已有忌惮之意。还得请皇后早作决断才是。”话音一落,陡然想起宋扬灵的脸。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他相信她依然能挺过去。只是这一回,自己再不能在她身边共进退,终究不忍又牵挂。 龚洗尘见孟昱心事重重的模样,赶紧道:“将军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况且毕竟有皇后在后,此事想必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为安抚人心,孟昱镇定一笑,才与龚洗尘别过。他转身正要走,不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焦急声音:“将军……” 他回头,却是周婉琴摸索着走来。 他连忙上前掺住:“怎么不叫人扶着?” 周婉琴只急着问:“怎么了?发生何事?” “朝中有点事情,我要离家几天。没什么,你莫要担心。”他看见不远处周婉琴的贴身婢女正着急忙慌赶过来,伸手招了招,示意她们快点。 他又温言道:“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便是。” 周婉琴这才点点头,可一双手紧紧抓住孟昱袖子,怎么也不放心松开。 孟昱轻轻掰开她的手,交到婢女手中,安抚道:“没事的。”说完,便转身离去。 周婉琴只觉手中顿时一空,一颗心像从高处生生落下。 ―――――― 宋扬灵这边还在集思殿与蔡文叔等人议事,又有内侍传来宫外最新消息。 魏松、孟昱,乃至李猛诸人都已被带至京兆尹衙门。 蔡文叔不禁诧异:“这也太快了。” 不多时,槐庄又急急忙忙进来了,双手呈给宋扬灵一封信件。 她见字迹熟悉,当即展开观看。原来是龚洗尘受孟昱所托最后送来的急件。 她匆匆看完,便递给槐庄,要她拿下去烧掉。 她望着槐庄拿着信件离去的背影,嘴角突然浮起讥诮笑容:“杜青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且不去管他,也不用管他。”她的声音清楚有力,明明是困难之事,到了她口中却总有方法解决一般。 她望向陈慕庭和陈绍礼:“内臣外交一事,律例、祖制都是如何说的?” 陈绍礼自忖官位较陈慕庭、李思来低微,不敢抢话,只站在一侧。 陈慕庭略一思索,便道:“本朝其实并无明文规定内侍不可结交外臣。但历朝历代,内臣外交都为大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太宗时,时任都都知的保大官,因不党不群,闭门不纳朝臣之客而得嘉奖。成祖时,亦发生过内侍与外臣结交之事,遭御史弹劾。但最后不了了之。” 李思来虽为刑部尚书,但对律例法度不甚熟悉,只在一旁附和。见陈慕庭说完,便向陈绍礼道:“陈大人也说说看。” “下官亦可确认本朝并无法典规定内臣外交。”他舔了一下嘴唇,又道:“但下官还有一言。” 宋扬灵看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尽管并无明文规定,但诚如陈大人所言,历朝历代此事都为大忌。陛下既然没有当场驳回,还着人审理,摆明是要追查的态度。而魏都知与孟将军又是将古树进献给皇后,想必外间已有流言针对皇后。此时皇后不避嫌自保,还想方设法为他二人开脱,岂不是连皇后都被牵涉到这罪名中?下官以为,越是此时,皇后越该摆足姿态,与他二人划清界限,以正视听。” 蔡文叔闻言,才一旁连连点头。他也是如此想,只是方才没敢说。 倒是陈慕庭微微昂起面孔,似有不屑之意。他其实并未在京城派系中选边站。一来不忿党派之争,二来也不热衷于权力官位。一心所想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他与魏松不熟,但敬重孟昱战功赫赫。此前有过几次大案,也曾得皇后不偏不倚才能秉公执法。就为官做事而言,他认可皇后的才干与政绩。愿意就事论事。 他道:“依下官看来,魏都知与孟将军并未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法律还不外乎人情道义,皇后此时若只顾避嫌,岂不叫天下臣民寒心?” 陈绍礼不欲与陈慕庭争辩,微微侧身,不再说话。 宋扬灵知道再议论下去也无结果,便道:“法家有言,法莫如显。既然此事无法理可据,便有争辩探讨之余地。本宫无他求,只请诸位大人能上本,以祖制、以法度、以先例为文章。若能辨出法之得失,亦是值得颂扬之事。是非黑白,请诸位直抒胸臆即可。” 诸人倒是没想到皇后最后竟是如此请求。李思来本来就没打算管这事情,思索届时找人代笔,各房不得罪便是。蔡文叔因要讨好皇后,只一个劲琢磨皇后言下之意。陈慕庭倒是想着就此事应当立下法度,以供后世借鉴。唯有陈绍礼,面色阴沉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各怀心事,告辞而去。 宋扬灵命人送出,再回至寝殿。其实在看到那封信时,她就已经有了决断。也是事出突然,她竟忘了揣测蔺枚心意。 罪或不罪,从来不在法度,只在帝心。 ------------ 第128章 谁家天下(十八) 次日散朝,蔺枚仍旧未来凤銮宫。[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宋扬灵独自带由仪、由康用过早膳,又叫柳桥来带他们去换外出的衣裳。 由仪长得尤其像蔺枚,清秀中带点俊朗之气,性格也活泼好动,因此甚得蔺枚、宋扬灵喜爱。 由康则更像米黛筠,一眉一眼就似拓出来的一般。年纪还小,看不出性子随谁,只是不大爱说话。 由仪听见要外出,立刻喜滋滋道:“母后,咱们要去哪儿呀?” “去见你父皇好不好?” 由仪连连点头,一双水润的眼睛活脱脱是只小鹿,她跑到柳桥身侧,拽着她衣襟一角,来回摇:“姑姑,姑姑,我要穿前儿做的那条石榴裙。” 柳桥含笑望了宋扬灵一眼,等候示下。 宋扬灵点点头。 由仪见母后应允,欢喜得直拍手,拉着由康去寝殿换衣裳,又小声嘀咕:“弟弟就随便穿穿罢,男儿不用那么花枝招展的。” 宋扬灵远远听见,只低头轻轻一笑。带着孩子去见蔺枚,再复杂诡谲的朝堂风波都有了家常熨帖的开头。 ―――――― 天空微微飘着雪。 蔺枚叫人在廊檐下摆了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一只玄色陶锅,正咕咚咕咚冒泡。袅袅白烟升起,轻薄到剔透的肉片迅速发白翻腾,带出撩人香气。旁边设一矮几,摆着珐琅螭纹酒壶。酒是刚烫好的,肉是才下的。 他裹着白狐裘,一根根立起的细白软毛暖过炉中炭火。被风带进的细雪未及飘落其上,已然融化。 他侧躺在宋修容的双膝上,鼻尖轻轻翕动。宋修容身上被狐裘护住的体香随着热气一阵阵散开。那是女子才有的香气,让人骨酥魂销。 在他斜前方跪着的是米紫篁,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斟酒布菜。其实她并不太得蔺枚宠爱,数月都见不着龙颜一回。今儿来,是因为陛下突然想起她身姿轻盈,着红裳在雪中起舞理当好看,才宣来的。 教坊的乐工尚未到,她便服侍陛下饮酒。 不多时,忽而听见内侍来报:“皇后与皇子、公主到。” 米紫篁一听,惊喜得连忙探头往外瞧――她甚少有机会见到由仪、由康,而且两个孩子毕竟是她亲姐姐的骨肉,也是她在这宫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了。这份疼爱真心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蔺枚现在已有三子一女,但另外两个皇子年岁太小,正是哭闹的时候,没得惹人心烦。求书网www.qiushu.Cc唯由仪、由康像善解人意的小动物般惹人喜爱。 他一听一双儿女到,欢喜得立刻起身往外迎,嘴里不住道:“外头下雪呢,就这么来了?让父皇看看,鼻子冻红了不曾?” 宋修容、米紫篁自然都躬身迎出来。 由仪哪里还等人接,两条小短腿一撒开,哒哒哒朝她父皇跑去,一头钻进厚厚的狐裘中,带着奶音:“外头好冷的呢。” 蔺枚哈哈笑着将她一把抱起,又顺手将由康捞起,道:“哎哟,好沉。” 由仪一脸严肃,晃着脑袋连声道:“沉吗?真的吗?”然后,大人样地重重叹口气:“都怪昨晚的鹿肉太好吃,一不小心多吃了几块。” 宋扬灵走上前,笑道:“昨晚,她就闹着非得留下一块说等父皇来了一同烤着吃。” 由仪在一旁使劲点头。 蔺枚笑着放下二人,点了一下由仪的小脑袋:“朕这就叫人拿了来,咱们现烤着吃。” 那边宋修容和米紫篁都忙着给宋扬灵请安。平身之后,米紫篁担心小孩子冒了风雪,赶紧到炉前盛了三碗热汤,先双手呈给宋扬灵,又一一拿给由仪、由康。 端汤的时候没敢太热切,担心皇后见了忌讳。 由仪、由康接了汤,略喝过两口就跑了。他们连生母尚且不知是谁,又怎会知晓眼前这个血亲的姨母! 宋扬灵倒是小口小口都喝完了,笑着递还米紫篁。回过头对蔺枚道:“陛下今日回来得倒早。” 蔺枚抱着由仪挠痒痒,答道:“左右没什么事,早散了朝,百官还回去接着过节。” “眼看就到元夕,内东门司今儿一早将赏赐宗室、百官的礼单给我呈了来,我看并无不妥。”她说着,示意柳桥将单子递给蔺枚。 蔺枚摆摆手:“你看就行了。往年你赏下去的东西,他们都喜欢。” 宋扬灵又道:“庆国公夫人、陈尚书夫人,还有蔡夫人都上了折子要进宫请安。” 蔺枚点点头,忽而道:“往年八皇婶也进宫的,今年怎么不见来?” “前日皇姊进宫时,还说起此事。八皇叔的小儿子媳妇娶的是昌邑王的孙女,本以为名门闺秀,自然知书识礼,不料是个糊涂人。进门没多久就闹得鸡犬不宁。八皇婶气得犯了病,我正要叫人去探视。” “嗯,你就代我转为致意罢。” 宋扬灵突然有些不耐烦。她和蔺枚成亲数年,朝堂政事也好,宗族人情也罢,恨不能全交给自己,他只做甩手掌柜。 她将那点不快尽力压下去,转而道:“婉琴表姐今儿一早给我送了封信,言辞恳切,也说要进宫请安。” “她出嫁以后,这还是头一回进宫罢?” 宋扬灵点头道:“我猜她来大约是要为孟昱说情。” “也就只有此事了。”蔺枚突然转头盯着宋扬灵:“你打算如何答复她?” “到底亲戚一场,况且孟昱劳苦功高,臣妾想着,应准孟昱和魏松在元夕那日回家探视。陛下以为若何?”宋扬灵眼神柔和,口气平淡,似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事情。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蔺枚脸上,不肯放过一个微小表情。 她提词要求,一则是试探蔺枚态度;二则是对外释放信号。但凡蔺枚答应放他二人元夕回家,那么外界一定会认为陛下还顾念着他们。 取鹿肉和铁架的内侍都回来了。由仪、由康忙不迭凑上去,看他们将铁架罩在火炉上,又从食盒里拿出凝脂一般的猪油膏、雪花般食盐,还有其他认得不认得的东西。 蔺枚不回答宋扬灵的问题,只忙着嘱咐众人:“别让仪儿、康儿碰着,小心割了手。” 说完侧头似笑非笑看了宋扬灵一眼,一把将她拉至侧殿。 宋修容、米紫篁都瞥见陛下脸色不善,唬了一跳,却都不敢做声,只假作无事,上前围着由仪、由康玩笑。 ―――――― 一到侧殿,蔺枚一把甩开宋扬灵的手,朝四周没好气瞪一眼,示意众人尽皆退出。 宋扬灵摸着手腕,直抽冷气:“陛下是何意思,还请明示。” “你又是何意思?拐着弯给孟昱、魏松说请?难不成还想将他二人无罪开释?” 宋扬灵见事已至此,索性将话说清楚:“陛下是以为他二人有罪么?臣妾请问一句,罪名为何?当如何量刑?” 蔺枚脸色寒得吓人:“内侍结交外臣。” “陛下又可知,本朝律法之中,并无此条罪名。” 宋扬灵上前一步,昂然道:“更何况内侍与外臣结交,如何判断?魏松、孟昱皆与我自幼相识,因送古树一事调用了军士,便是有过失,又岂至于居心叵测的地步?杜收美说他二人今日可以运送古树,他日就可以运送箭矢?请问箭矢何在?既不成事实,又则能仅仅因可能二字便将人定罪?!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蔺枚见宋扬灵的话犀利难以辩驳,面色更是铁青,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两声:“朕确实不喜理政,但你以为朕也不喜做皇帝么?” 宋扬灵没想到蔺枚突然说这话,诧异之下,不知如何应答,只支吾了几声。 蔺枚又道:“朕很喜欢,再喜欢不过!”他双眼睁大,脸上带着热切的表情:“没有皇位,黛筠她怎会心甘情愿讨好我?没有皇位,那些文臣武将,怎会在我面前一个个跪伏?一个皇位,一个‘朕’字,让所有人,所有事情都改变。朕当然喜欢,恨不能长长久久,千年万年地坐下去!” 宋扬灵闻言,不禁后退一步。她当然知道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可是从未想过蔺枚竟然已经眷恋至此地步。 还是她一早就错了? 她稳住心神,心平气和道:“皇位是陛下的,任何人都无法染指。” 蔺枚又冷笑起来:“是吗?如果放在以前,父皇还高高在上坐龙座时,我或许会相信。可是连父皇临死时,都没逃脱儿子与大臣勾结篡夺皇位的命运,我又怎会再相信朕的皇位固若金汤?” 他想来是俊美超逸的,此刻眉眼扭曲,额头青筋爆出,倒有了几分让人畏惧的癫狂之气:“任何危及朕之皇位者,宁错杀,不放过!你说得对,孟昱和魏松什么都还没干,不曾运送箭矢,亦不曾流露出谋反之心,可一想到他们有此能力,朕就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他扯着胸前衣襟:“这里,有钻心的刺。” 宋扬灵想不到蔺枚竟然多疑至此,心中自知不好,但仍不肯放弃,劝道:“若照此说,那手握权柄的文武官员皆让人不放心。” 蔺枚一拂衣袖,自信道:“所以朕让你处理政务,比起那些宰相将军,与其让他们坐大,莫若将权力交到你手上。”他面上笑意轻浮又得意:“唯有你,是朕掌心的金丝雀。” 宋扬灵只觉一时之间如遭五雷轰顶。她向来自认才干突出,巾帼不让须眉。甚至一直以来以为是自己手腕高超才从蔺枚手中渐渐夺取治理之权。 原来他只是懒于理政,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自己这样的工具。 她突然想起蔺常,一直以来以为蔺枚宽和柔善,却忘了他也是蔺常的儿子。有着一样的猜疑,一样的驭人手段。 宋扬灵只觉得晃晃悠悠,脑中又似茫然得很。她也不知为何不曾倒下,甚至不曾变过脸色,只低眉顺眼,恭敬道:“此事是臣妾短视,请陛下莫要怪罪。” 蔺枚不在意地挥挥手,皱皱眉:“你是女子,难免如此。” 宋扬灵并不争辩,随蔺枚复又来至正殿,陪由仪、由康玩了一阵才回凤銮宫。 次日,宋扬灵向蔺枚上自省书,自请禁足宫中自省。又请将魏松免职逐出宫廷,以及分散孟昱军权。 ------------ 第129章 谁家天下(十九) 宋扬灵上表请罪,蔺枚倒心软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他抬头见外面天朗气清,遂叫了小黄门,摆驾凤銮宫。 为表诚意,宋扬灵已传召各处,要斋戒,令各宫妃嫔无需请安。她正在案前抄佛经,听柳桥报说陛下到。 她搁下笔,拿镇纸压住抄好的经卷。起身,轻轻移了下身后木椅,款款走出。 蔺枚一见宋扬灵,立即将行礼的她扶起,笑着道:“今儿怎这般安静?” 宋扬灵就着蔺枚的胳膊站起来,抬头温婉一笑,眼中盛满了光:“由康、由仪去看太后了。我因为斋戒,叫各宫姊妹近日无需前来请安。” 蔺枚扯着嘴角一笑,又叹口气:“你呀……” “叫朕说你什么好?一点事就这样认真。”说着,将带来的表文递还到宋扬灵手中:“再不许这样。”他语气中虽有嗔怪之意,面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心中其实十分满意。眼前低眉顺眼的宋扬灵让他心中腾起前所未有的舒爽。 宋扬灵微微垂着头,知错认错之中又似含羞带怯:“陛下宽宥,臣妾更加惭愧。” 蔺枚立刻携了她的手,闻言安慰:“人谁无错?便是朕,错亦不少。更何况,你是朕的皇后,朕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任何错,都无足轻重。”说到动情处,他将宋扬灵搂入怀里,在她耳边道:“连朕之天下,亦是你之天下。” 宋扬灵不禁浑身一颤。她没想到蔺枚竟会说出这等情深意重的话语,仿佛前日那个口口声声皇位与权力的是另一个人。 蔺枚察觉怀中之人有异,握了她的肩头,道:“怎么了?” 宋扬灵抬头直视蔺枚,双眼蓄满秋波:“陛下情深,臣妾感动不已。”她听着自己吐出的一字一句,像雕花窗外漏液不眠的风雪,顺畅却冰冷。 蔺枚亦被自己打动。他想先帝一代雄主,却失之风流。不似自己,虽纵情于书画琴棋,以三宫六院遍收天下美人,却有皇后这等红颜知己解君忧。将来史书之中,当为一段佳话。 他低声道:“魏松与孟昱之过,自然与你无涉。但你之提议,未为不可。” 宋扬灵知道蔺枚是铁了心要借此次机会除去他二人,是以并不意外。于是道:“魏松为内臣,其受人追捧无外乎因为同侍禁中,并无实权。若要惩处,免职出宫即断其根本。” 蔺枚自来不似宋扬灵杀伐决断,虽一次惩处魏松与孟昱,但到了决断之时,又难免不忍,于是道:“魏松在宫中多年,与你我相较于幼时。出宫也就罢了,宅地财物一律不动他的。” “陛下仁慈。qiushu.cc [天火大道]”宋扬灵轻声道:“至于孟昱……”她深知蔺枚已经忌惮孟昱手握重兵,是绝不可能再放心任其位高权重的,于是顺其意思缓缓说:“他手下拥兵无数,若因此次事件贸然革其职位,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反酿出祸端。” 蔺枚本是打算将孟昱同魏松一样,革职不用,听宋扬灵如此说,才惊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些,只沉吟不语。 “若只降低级别,又怕他威望不改,仍受军中推崇,倒是于事无补。” 蔺枚深以为然:“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放孟昱出来,要他自己裁撤军队。” “你如何肯自剪羽翼!只怕放虎归山,祸患更甚。”蔺枚闻言不禁皱紧眉头,连连摆手。 “臣妾言放他出来,并不是无罪开释,而是要他以戴罪之身将功折罪。他理亏,不可不行;二来京城禁军已有近百万之众,本就过于冗杂,他亦深知。朝堂上早有裁军之议,此时行此事可谓堂堂正正。” 蔺枚点点头,却仍没说话,似仍有顾虑。 殿外屋檐下的八哥突然在笼子里折腾起来,还学人抠着嗓子说话:“冷哎……冷哎……” 两人一惊,不禁逗朝外望了一眼,继而笑起来。半晌,宋扬灵终于道:“开春在即,宫里必然又是另一番景致。婉琴表姐许久未曾进宫,臣妾想接她来小住一段时间,陛下以为若何?” 周婉琴是孟昱明媒正娶的妻子,外人皆知二人伉俪情深。接周婉琴入宫,若孟昱胆敢有丝毫轻举妄动,这妻子就怕再也难见了…… 只可惜,孟昱并无一子半女。 蔺枚忽然道:“听闻孟昱之弟极擅音律,不如也请进宫来,陪朕谈讲两日。” 宋扬灵一愣,赶紧附和道:“臣妾亦久闻其名。” ―――――― 魏松和孟昱在京兆尹衙门中,说是过府小住,实则与软禁无异。莫说与外界传递消息,便是二人之间,也说不上话,见不上面。 出了屋子便有衙役看守,严禁出庭院。 日复一日,只等提审过堂。 二人皆知理亏,恐难全身而退。都不免心有疑虑,惶惑不安。 尤其是魏松。他虽出身低微,但进宫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几未经过挫折。起先想着自己何等身份,与皇后、陛下何等交情,即便责罚,不过小惩大诫,哪肯将一个小小的京兆尹衙门放在眼里! 送来的饭食皆被他摔在院里。 杜青就像毫不知情一样,只着人按时送来。 魏松憋了一肚子气,泼出去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加之摔了碗碟,饿的是自己的肚子,后来实在扛不住,就乖乖吃饭了。 一关若许天,本来信心满满不出几日就要平平安安出去的。届时还要叫这些人好看,后来满腔自信给渐渐磨没了。又见来审问的人声厉色荏,桩桩件件都是朝着谋反去问。恐惧骤然而来,攫住心脏,虽始终不肯承认罪名,却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了。 不同于魏松,孟昱倒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想他半生经历,何等跌宕起伏,九死一生,自然不会因这小小波澜就方寸大乱。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不提。闲来无事时还与看守的衙役聊天磕牙。 直到那日,突然京兆尹宣布提审开堂。 魏松被死命衙役押送至堂前,只见杜青身着官服,高坐于上,惊堂木一拍,就要他跪下。 他大惊之下,一愣,身后早有衙役拿着水火棍从后往膝盖窝里一顶。 啪一下,他就跪下了。 接着宣读罪状,传召证人,上呈证物。闹哄哄如唱戏般。魏松心下茫然,左顾右盼始终不曾见到孟昱。 连堂上问话似乎都听不清了,只反复猜疑:孟大哥怎样了? 杜青又一拍惊堂木:“魏松,你认罪不认?” “不认!”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哼!”杜青一声冷哼:“带下去,入监牢!” “你敢!”魏松一惊,不禁一跃而起:“我乃是何身份,你敢……” “都干什么!听不见本官的话?押入监牢!”杜青虎目圆睁,吓得底下衙役连连动手。他其实憋了一肚子气,本来各方搜集证据,要趁机将魏松、孟昱一举扳倒。不料昨日圣旨下来,只将魏松免职,而孟昱,更是被直接带进宫了。处心积虑忙活了一场,最后倒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他想虽然判决结果已出,但圣旨上也没点明不让自己审案。适才今日提审魏松,不过是圆自己的面子罢了。不然叫别人知晓了,衙门里进来两个人,不曾入狱,连堂都不曾过,就出了京兆尹衙门,岂不笑话? 四个衙役押着魏松去监牢。忙乱之中,他还问:“孟将军呢?你把孟将军弄到何处去了?” 杜青冷笑连连,却不说话,一拂袖子转身走了。 衙役都是粗人,不知敬畏魏松身份,手底下也没轻重,满脸不耐烦地推搡着魏松,催到:“进了我们这儿,就顾不上你是什么人了。再不走,爷的眼睛珠子晓得认人,这水火棍可是不认人的。” 魏松几曾受过这等气!气得上下牙关直打颤:“你!你!你敢!” 还是一个年老的说话和软些:“这位中贵人,都进了衙门了,可就说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了。那什么孟将军,早不在衙门了,昨日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他可无恙?” 有人嗤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草里:“哟,你还记挂着他。无不无恙不知道,反正高头大马接走的。你还做梦呢。” 魏松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衙役推着往前走。 他从没怀疑过,他和孟昱这一次,要患难与共。他亦从没怀疑过,即便扬灵对孟大哥有情,也不会只顾孟大哥,而任由自己泥沼深陷。 可是现在,孟大哥平平安安地出去了,自己却要入监牢。 杜青!杜青他敢将我打入牢狱,必是有了万分把握,难道,难道所有罪名都得我一个人背?! 心里像被尖利的枯掌挠过,血肉之躯发出金石般冷硬的声音。胸腔里空荡荡,又凉飕飕。 以前看人下棋。明明是自己的棋子,却放弃不管。看的时候,心疼不已。下棋之人笑他痴,不懂舍小保大。 现在懂了。 孟大哥曾与扬灵有刻骨之情,于情,他是大。孟大哥还是功勋彪炳的大将军,苍生社稷之肱骨,于国,他仍是大。 可是,心里,怎么就如此痛不勘言!像从前在乡下时,遇上大旱,眼看着田地一条条龟裂。 突然间想起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看见扬灵时,满心说不出的欢喜,饱胀得要裂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见她清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竟不知不觉就热了起来。 那以后,一腔心事小心收藏,细心安放,像手捧雪花,生怕一点热气就露出痕迹。 她说:“陛下病已入膏肓,贤妃野心勃勃,李长景手握重兵,要助三殿下夺得皇位,行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手段。 她问他:“谋反!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 ――“你敢不敢?” 他直视她的目光,充满前所未有的勇气:“不过一刀,有何不敢!” 他早就受过一刀。那一刀,割掉了身为儿郎的尊严。若是为了她再受颈上一刀,他觉得光荣无上。 ------------ 第130章 谁家天下(二十) 薄暮时分,天边压着一层阴云。[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孟昱正待如往常般享用京兆尹衙门里并不丰盛的晚膳。 不想未曾等来送饭食的仆妇,倒是等来了杜青。 杜青一身官府,戴双翅官帽,双手作揖,面上是久经官场之人那种惯常的客气又有架子的笑容,举手投足之中,更难掩世家子的骄矜。 “这些日子委屈孟将军了,下官着实有愧。” 孟昱立刻猜出事情已生变化,也以场面话应对:“在其位谋其政,杜大人客气。” 杜青连声道:“将军体谅,下官也就放心了。方才宫里传旨,着立刻送将军回府,并请将军明日巳时三刻进宫面圣。” 孟昱立刻问:“案子有了定论了?魏都知呢?是否也明日入宫?” 杜青略微沉吟,他不愿意此时说出陛下对魏松的裁决,因此话说一半:“有些事下官亦是知之不详,不过并未宣魏都知入宫。” 孟昱心想反正明日入宫也能为自己为魏松据理力争,因此并不在意,只道:“这段日子有劳杜大人费心,魏都知既然还在贵署,仍劳大人照顾。” 杜青明明决意要拿魏松立威,此刻却一脸真诚道:“将军只管放心。”他这话说得有歧义,只说放心,却并未点出到底要放心何事。 孟昱此刻哪里顾得上同杜青咬文嚼字,听得他如此说,便抱拳告辞而去。 ―――――― 将军府门前连灯笼都未点,黑压压的阴影笼罩了整块匾额,映得那兽首大门如同阴沉沉的洞穴。 孟昱翻身下马,三两步跨上台阶,举手拍得大门山响。 “咚……咚……咚” 半晌,里面才传出一个细微声音:“稍等。” 他双手抱于胸前,立在阴影之中。一双眼睛,亮得像要穿透人心。门庭冷落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身陷囹圄,生死难卜,从前依附之人自然要另寻生路。 当日米湛卢遭罢相。赫赫扬扬一座相府,到头来只落得默默无闻上路。而京城里的歌舞,并未停歇一刻。 孟昱等得没有耐心,又要拍门,忽而听得吱呀一声。眼前大门却丝毫未动。他不由侧身一望,原来西边角门拉开了一条小缝,有人挑着灯笼探出头来:“敢问哪位?” “是我!” 他说着推开门一脚跨进去:“把马牵了。” 那人只觉得声音极为熟悉,又不敢相信,狠命揉了揉眼睛,继而大喊一声:“将……军,您回……回来啦!” 孟昱只觉四处都是黑洞洞的,也静得吓人。元夕刚过不久,不少达官显贵家里还沉浸在过节气氛中,堂堂将军府倒像无人一般。 方才那人一声叫喊,早引得许多人从屋子里奔出来,一个个惊喜莫名,纷纷叫着“将军”,围至孟昱身侧。 他快步往里走,脚下生风一般。80电子书wWw.80txt.com一边走,一边问:“夫人呢?二老爷呢?” 也不知是谁答话:“夫人和二老爷都叫请进宫里了。” 孟昱心中一沉,几乎脚不点地般冲到正院。果然只见四处都黑沉沉一片。他府里本就人不多,婉琴、孟昂不在,骤然间空落得毫无人气。 他前脚刚进屋子,后脚就传来一阵女子哽咽之声。 他连忙回头,一叠声吩咐:“掌灯。” 这才看清是弟妹沈氏。 沈氏嫁与孟昂已有数年,育有一子一女。她出身书香世家,尤擅丹青。出嫁之前,是家中幺女,上头只有几个哥哥,再无姊妹,因此得父母兄长极尽宠爱,一丝儿风浪也不曾经过。哪成想这回竟遇见这等事情,大伯子下了监牢,自家夫君又被无缘无故带入宫中。真正惶惶然不知所措。 此刻听见孟昱回府,又是喜,又是忧,也顾不上礼节了,一提灯就往正院跑来。 昏暗中,她看见孟昱昂藏的背影。以前也见过很多次,从未似这次般,好像悬了好久的心终于能落回去。 将军都回来了,一定会没事的。 大嫂和夫君进宫之后,家里能主事的只得她一人。为立威,为维持人心,她不得不端出架子,强蹦着。 此刻,憋了好久的委屈兜头打来,忍不住泣涕出声:“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昨日,府里突然来了好些人,都是宫里的。”她擦了下眼泪,又说:“无缘无故的,说要接大嫂和夫君进宫。大嫂不肯,他们就硬给带了去。” “你先别哭,仔细说说昨日到底发生何事”孟昱的声音低沉,语调沉稳。让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沈氏的情绪稳定了些,接着说:“说是皇后想念大嫂,要接大嫂进宫住一段日子。夫君嘛……夫君他历来跟宫里人没什么联系,和陛下更是,连面都未曾有幸见过。可是,陛下突然说夫君擅音律,着进宫伴驾。”她不知政事,可隐隐也觉得事情太过蹊跷,不安得紧。 “将军,你说,这到底是何意思?” 孟昱站在一张交椅旁,右手搭在椅背上。此刻屋里已经点起火烛,亮堂堂一片。弟媳沈氏双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曾彻夜未眠。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映着烛光,也见不到血色。说话时,单薄的双肩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像凄惶的鸟。 深闺妇人,哪经得住外界风雨? 他用力握了握椅背,出言安慰:“无甚要紧,我明日便要进宫面圣,也会见孟昂一面。”他见沈氏神情仍十分紧张,便随口编了个谎:“从前陛下亦向我提过,召孟昂进宫训练女乐。常事而已,你无须担忧。” 沈氏慢悠悠长舒了一口气:“有大哥这句话,我总算安下心来。昨日大嫂和夫君走后,我害怕得紧,叫人紧闭了门户,没想到大哥此时回来,我这就叫奶娘准备饭食。” “简单就好。” ―――――― 次日,天刚微明时,孟昱就睁开了眼。 他昨晚睡得早,睡得也沉。养足了精神,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过惯了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日子,在越是担心的时候,越能沉下心。 他是巳时进的宫。小黄门领着他在观花堂等候。一直等到三刻,才有两个内侍笑着相迎:“皇后已在集思殿等候,请将军过去。” 孟昱起身,循着再熟悉不过的道路,到集思殿外。重檐九脊顶,覆着青瓦。正脊两侧蹲着鸱尾,威严而沉默。 他一撩袍角,跨步走上石阶。 九级。 宋扬灵端坐在榻上。榻后设有云头纹底座屏风。上绘着江山万里。 柳桥、槐庄居中,领着十来个宫女两溜燕翅排列。更有数个小黄门立在门边侍候。 小黄门打起帘子,孟昱入内。一阵暖热之气夹杂着熏香扑面而来。 他上前屈身行礼,道:“末将参见皇后。”余光之中,却未看见蔺枚。 “请起,赐座。”宋扬灵凤目一转,扫过孟昱的脸。见他面色平静,便道:“数日未见,幸而将军风采如常。” “昨日,京兆尹杜青着人送末将回府。若贱内、兄弟能在府中迎候,末将的神采想能更好些。” 这是不满擅自接走周婉琴和孟昂了。 一时女子心性发作,恨不能问清楚他到底是为孟昂担忧,还是日日相伴,终于与婉琴假戏真做。 念头刚刚闪过,便自觉无聊。宋扬灵浅浅一笑:“陛下久慕孟昂才情,适才宣进宫。我亦担心表姐因思念将军而满腹忧愁,所以接她进宫。” 她不等孟昱答话,看了柳桥、槐庄一眼,示意她二人带人去殿外等候。 待众人退出,宋扬灵才道:“你与魏松一案,证据确凿,实难挽回。虽事情不大,却惹人非议。魏松免职出宫。而孟将军你,陛下念你劳苦功高,不欲加罪。只有一事,希望你全力促成,以将功折罪。” “何事?”孟昱看宋扬灵脸色就只兹事体大。 “裁军。”她的声音仍然清清凉凉。窗外发白的日光落在脸上,罩上一层雾色:“以殿前司步兵为主。” 殿前司步兵,都是孟昱一手带出来的精锐。杀过罗摩人,也战过李长景。 孟昱几乎脱口而出:“不行!” 当然不行。 “殿前司步兵里每一个人,都跟我上过战场,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要裁军,李忠的那些人,各州养的厢军,还有西京那些,除了种地养□□什么都不会的,不裁他们,凭什么裁我的人!” 暴怒之下,孟昱周身煞气大盛,双眼之中,更是射出危险的光。 宋扬灵将手放在熏笼上烤了烤,轻轻巧巧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兵们几时成了将军的人?你是陛下的将领;士兵也是陛下的士兵。全国士兵上百万,军费沉重,国库吃紧。裁军是为了保存实力。” “宋――扬――灵!”孟昱咬牙切齿。他恨透了她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他突然上前,逼近宋扬灵的脸:“你别以为凭着你我之间那点情意,就可以予取予求!” “步兵二十万。他们十岁之前就已入伍,不懂行商贩货,不知犁地稼樯,毕生所学惟有上阵杀敌。一生荣光也在战场。裁撤了他们,让他们后半生以何为依?” “别跟我说遣散之费!我知道国库几斤几两,也知道层层盘剥的恶心门道。我告诉你,我不会让我手下一个人受此等屈辱!” 宋扬灵慢慢低下头去。早就罩上冰霜的心突然无法自抑地疼起来。 曾经交过真心的人,一个个都成了敌人。 “我从来都无所凭仗。将军和我之间,情意也好,遗憾也罢,比不上二十万大军的生计,更比不上万里江山之一毫毛。” 她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孟昱的眼睛,后背挺得笔直:“能为君所用的将士才足以成为肱骨;只知将令的大军却是隐患。我劝将军一句,宦海沉浮,疆场厮杀,最难得平安二字。完了裁军大事,接了夫人兄弟,好还家。” 孟昱突然冷笑出声:“这就是你们的算盘?撤不了军队,婉琴和孟昂就性命难保?” 宋扬灵侧过脸,尽量不显得难堪:“你知道,我不会如此待你。” “宋扬灵,你放心。我从没让你失望过。” 孟昱双眸如被墨染,黑沉得看不见底。 ―――――― 柳桥探头朝四周机警地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才扭头对立面轻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陈绍礼的声音温柔多情:“风大,你小心。” 过了半晌,陈绍礼亦推门而出。朝宫外走去。 出了宫门,却并未回府,而是直接令人去往潘府。 ―――――― 潘洪度的书房陈设得十分雅致。磊磊书籍,不少还是前朝孤本。墙上悬着一尾古琴,木质透亮,温润有光。不知是多少年的旧物。 他招呼陈绍礼坐下,亲自斟了一盏茶,缓缓道:“皇后真与孟昱起了嫌隙?” “为了裁军之事,孟昱当场大怒,与皇后激烈争吵,声闻内外。” “裁军确实动了孟昱根本。没有军队的将军,岂不就是没牙的老虎?”潘洪度不禁笑起来:“看来这几天我要多去李忠那里几趟,这一次,我们不仅要扒光孟昱的牙!” 陈绍礼并未答话,半晌才敷衍似的一笑,问道:“听说陈夫人病了?” “是了,我正要同你说此事。明日你同我去韩国公府。你父亲膝下并无嫡子,庶子之中,唯有你最得意。陈夫人当年再气,事到如今,也不能阻了你认祖归宗。” ------------ 第131章 谁家天下(廿一) 柳桥一路小跑回到凤銮宫。qiushu.cc [天火大道]今年倒春寒格外冷,从欢宜堂到凤銮宫这一路,差点没把她鼻子冻下来。两只手像冰块雕成的,僵得没感觉。 过了回廊,离侧殿不远,她却放慢脚步,隔着窗子朝里望了望。 她担心槐庄在里头,见了她又取笑。虽然陈绍礼一再强调二人之事要保密,但她跟槐庄,还有檀云、慕青几个,日日歇卧都在一处,哪里真能瞒得滴水不漏? 槐庄万事都好,就是嘴里不饶人,说话没个轻重,好几次让她很是下不来台。其实但凡陈大人有一句硬话,她也不必尴尬至此。她和陈绍礼好了也有好些时日了,可一说起将来,他还是顾虑重重。叫她在一众小姐妹跟前,也着实硬气不起来。 她蹭蹭挨挨进了屋子,见好些人围着熏笼嗑瓜子,唯独不见槐庄。少不得问一句:“槐庄上哪里去了?” 慕青嘴里咬着瓜子,朝里间一仰脖:“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什么呢?进去好一会儿了,这时节怕都坐化了。” 周围几人噗嗤一声都笑出来。 柳桥也笑着道:“看我不进去告诉她。”一边说,一边掀起帘子走进去。里头炭火也正暖,只是人少,有些冷清。 槐庄收拾包裹,脸上神情却不太好看,忧心忡忡的样子。 柳桥道:“你不听听她们在外边编排你呢。” 槐庄呸一声:“她们嘴里能有什么好话,整天闲磕牙。” 柳桥上前,见她包了好些东西,不由笑道:“这是干嘛?悄没声地准备嫁妆呢。” “呸。我看你才是想嫁人想疯了呢。”槐庄其实不看好柳桥和陈绍礼。打前好几朝算起,也没听见那个大人把宫女娶回家的。 柳桥闻言,面上一红,扯着槐庄的手,在一旁坐下,低声道:“你别再说这事。我也是烦得紧。”她心里还是隐隐还担忧着一桩事。当日她曾在陈绍礼跟前提过一嘴魏都知和孟将军交厚之事,后来没多久便案发。心里自然没底。 她倒不是怀疑陈大人,只是担心他不仔细说漏嘴,引起好事之人落井下石。 这也试探过陈绍礼。他当即看出她的心事,指天誓日绝未走露半点风声。又说外头形势如何严峻,好些人眼红孟将军、魏都知,甚至连非议皇后的都有,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等着捏他们的错。 她也就相信了。其实要真便是陈大人走露的风声,她亦无可奈何。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难道还敢去皇后面前自首不成? 不管心里信不信,她非信不可。[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槐庄倒是不知道这些事,见她面色烦闷,停下手中活计,问到:“问么了?你如今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不成?” “唉……嗯,不说了,也没什么。都是我瞎担心。”柳桥唉声叹气一番,又问槐庄:“你到底装这些东西做什么?年前不是给你家里带了好些了么?” “不是给我家里的。”槐庄声音有些闷闷的:“给魏都知的。” 柳桥就不说话了。 她们都知魏松被免职,已经再进不了宫。后半生也不知有个什么着落。 半晌,柳桥才道:“魏都知从前位高,自然是有积蓄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槐庄叹口气:“我还不知道他?来多少,去多少,手里从来没有个余钱。不说其他人情往来,就是他平常送我们东西,你算算得费多少?” 槐庄忍不住又叹气,眉头皱起来,道不尽的忧愁:“他这一去,俸禄进项都没了,况且人走茶凉。我担心他受折辱。能尽点心意总是好的。” 末了,悠悠一句:“要是有法子……能出趟宫就好了。” ―――――― 圣旨一出,昭告天下,大将军孟昱玩忽职守,革除俸禄一年,着闭门思过。 一时京城内外议论纷纷,茶馆酒肆里最新鲜的八卦就是孟大将军要何去何从。 那日,潘洪度公事已毕,坐了轿子从署衙回府。经过赵家桥,老远就看见正和楼上一个眼熟的侧影。 那人背靠栏杆站着,穿墨兰云纹圆领长袍,腰中依稀束的是玉带。一手举着银酒壶,一仰脖一饮而尽。看身姿,再洒脱不过。 十足十是孟昱做派。 非隆重节假,官员不得入酒楼寻欢。文臣更讲究清誉,几乎从不踏足此等地方。武将虽然粗放些,也断没有如此放诞的。 潘洪度想了想,命人停轿。他掀帘出来,交代众人在此等候,便只身入了酒楼。 径直上三楼,摸到孟昱站处。 孟昱本就目力极好,余光瞥见楼梯处上来个熟人。定睛一看,便高声笑着招呼:“哟,潘大人,过来请坐。” 他显然已有三分酒意。身子歪斜,似有些站立不住。眼光流转更是潇洒不羁。 潘洪度赶紧上前扶住,道:“孟将军怎白日在此?叫人看见怕是不雅。下官轿子就在外等候,不如让下官送将军回府,可好?” 孟昱笑着推开他:“大人不是来喝酒的。” “要喝,不如回府喝。我府上有珍藏的佳酿。” 孟昱目光却流连在一旁唱歌的歌妓身上,嘴角一勾,道:“也有那般风骚入骨的小娘子么?” “这……”潘洪度一时语塞,尴尬起来。倒不是他不近女色,府里歌姬舞姬,乃至姿色上等的美妾,都不在话下。只不过他是士大夫做派,狎昵只在人后。当着人面前说起男欢女爱,是再羞耻不过的事情。 他从前还听说孟昱严厉之际,从不近女色,想不到今日倒撞见他如此放诞一面。 他上来本就不是为了安慰孟昱,而是为了打探情况,因此故意道:“将军万不可如此自暴自弃。思过只是暂时之事,终归要再起复重用的。将军若一味使气,岂不是辜负了陛下苦心?叫有心人看见了,还当将军心有怨气。” 孟昱大声笑起来,侧过脸,又嗤一声。修长手指敲着酒壶,一脸轻佻:“仗剑醉酒才逍遥。什么起复!” “话不可这么说,将军乃社稷功臣,百姓所望……” 孟昱不等潘洪度说完,突然一手揽住他的肩,把他往怀里一勾。 潘洪度只闻得酒气扑鼻而来,熏得他连声咳嗽。他向来斯文矜持惯了,再亲近也隔着半尺距离以示尊重。哪试过像孟昱这般无礼,不由吹胡子瞪眼,奈何又挣脱不开。只得到:“大将军,有话且斯文着说。” 孟昱斜着眼睛看他:“大人,我告诉你,我们战场上的粗鲁莽夫都这样。大人,我今儿也是喝多了酒,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平定望楼,驱逐罗摩,哪一回我不是拿命去拼!跟着我的人,昨日还一起大口饮酒,转眼就尸横遍地。你们整日在朝堂上,动动嘴皮子,挥斥方遒,一句忠君爱国,我们就得拿活生生的命去填。哼,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潘洪度只顾打量孟昱表情,见他双眼,玩世不恭中带着深重悲凉。从前目光如电的将军双眸,如今犹如波澜不兴的死水。 他喟叹一声,道:“将军何苦如此?” 孟昱又斟了一壶酒,仍带着轻佻笑容:“人生呵……”语气之中无限嘲讽:“还是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潘洪度这才觉得陈绍礼所言怕是八*九不离十。孟昱这幅模样,确实失意已极。 只是,不知怎的,总还有些不安。 他见劝不动孟昱,只得自行离去。 ―――――― 出了正和楼,回到软轿边。潘洪度想了想,吩咐一人道:“你去李将军府上说一声,说我晚点过府拜访。” 那人领命去了。 潘洪度回到家中,略微梳洗了一遍,换了身家常穿的便服,披着氅衣,去看望了一回他母亲。 他本来可以径直去李将军府上的,只因今日向来是他陪侍母亲吃斋的日子。雷打不动。因此等到饭后,才命人提了灯笼去李府。 李忠久候多时了,亦吩咐下人摆了一桌酒席。 二人分宾主坐了。 潘洪度拿了筷子,不过略微表示表示。然后就问:“裁军之事到底怎样了?” 李忠啪一下放下筷子:“要说孟昱,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将他手下所有士兵名册拿到兵部对了一遍,是要动真格的。我听说已经有好几营的人被遣散了。” “没闹出什么事情?” “暂时还未听说。户部那边给的银钱自然是不够的。听说孟昱自己私下垫了不少。前儿还有人见他府里抬出大件东西去卖。” 潘洪度思量了一番,又问:“他手下的人呢?有人向你投诚么?” 李忠立刻咬牙切齿起来:“他手下的人都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那李猛,说起来还与我同宗同族。我叫人给了多少好处,见什么他收什么,却始终一句准话没有。我看靠不住。都一并裁撤了算了。” “若不能为我们所用,自然要除去。” 潘洪度的面色有些凝重:“我老觉得事情罢,有些太容易了。你想,皇后,尤其是孟昱,什么险境没经过?身陷囹圄了,还能手刃望楼国王,力挽狂澜。这回真这么容易就任人宰割?” 李忠嗤一声:“望楼,小国寡民,自然任他施为。我大睿是何等地方!人才辈出,国力雄厚,他还能怎样?还敢手刃陛下不成!” 潘洪度只觉右眼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烛火的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跃动难安。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他们要是真有狼子野心,当如何是好?” ------------ 第132章 谁家天下(廿二) 李忠听潘洪度猜测孟昱有不臣之心,一时酒气上涌,顿生豪情无限,一把将手中酒盏掷得粉碎,道:“孟昱他要真敢轻举妄动,老夫定叫他如此杯。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潘洪度拊掌大笑道:“果然是匹夫不可夺其志也。”他饮过杯中之酒,只觉心中豪气干云:“有将军支持,谅孟昱也省部出风浪。” 他一生最为推崇谢安。得意时与天下同乐,忧患时又能与天下同忧。 半生以来,他既追求名士旷达,又待人宽厚至极。当年他追随蔺常征战在先,最后地位却不若李长景,彼时当下,他都不曾有一字怨言。只因认可李长景的军功。 只是没想到当年那般忠君的李大将军,最后也走上了谋反的路。 如今新帝年轻贪玩,不似先帝雄才伟略,又偏信皇后,导致内忧四起。他虽不敢自比王谢,但忧患之际,自是责无旁贷。 两人当即计议一番。看其态势,莫说区区一个孟昱,便是神魔相阻,亦要除之而后快。 ―――――― 天色尚早,寒气逼人,槐庄剔亮了灯,瞥见柳桥靠在熏笼上烤身子,便道:“你也越发娇惯了,今儿檀云告假,你还不赶紧梳洗了准备伺候皇后起身?” 柳桥拧着眉,娇嗔道:“太冷了,今年不知怎样这般冷。我再坐坐。” 槐庄催她:“你赶紧的,皇后气得早,一时半会儿叫不着人,我看你怎么回话。” 柳桥万般不情愿地起了身,一边梳头,一边道:“好些日子不见孟将军进宫了。”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你说,孟将军是真对皇后有怨言么?” 槐庄手上动作却顿了一顿,一时面色凝重起来,听了半晌,却什么都没说,只叹口气:“这些事也是你我好猜测的,做好分内事才要紧。” “这有什么!”柳桥面上有些不服气的神采:“皇后常说,女子理家不必男子治国容易。再说了,便是写文章,乃至治国,女子也不一定输于男子。周王妃还写史书呢。” 槐庄这才道:“这些日子你没发现,孟将军虽并不进宫。但是是有书信进来的。” “我没见着呀!”柳桥一脸讶异。 “落款不是孟将军。但是他的字迹,我认识。”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却都不再说话。这些时日,宫里看上去平静,但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连飞鸟都少了好些。 柳桥起初只道是寒冷之故。细想起来,寒气之中分明有些肃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她匆匆洗漱了,赶至皇后所在的寝殿。 宋扬灵已经起身,坐在绣墩上,正在洗脸。铜盆里的热水往外冒着白气,腾腾地遮住她的脸。 柳桥行了礼,见皇后尚未换衣裳。赶紧走到屏风后面去拿衫袍。 按照常例是要拿出几身,宫皇后选择的。她打开柜子,找出皇后惯常穿的那几种颜色衣裳。余光瞥见一套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衣服。 方心曲领绛纱袍。 这不是皇上的朝服么? 她还当是谁放错了地方。顺手拿出来,打算出去说一声。抖落那身袍服,却发现比往常的小很多。看上去倒像大皇子的身量所穿。 她心中顿时一沉。在衣橱里一拨,还看见一顶通天冠。居然也是孩童尺寸。 这是陛下冠冕,明白无误。莫说只是皇子,便是太子爷没有资格穿戴。一旦出错,那是何等大罪! 她一时心头咚咚咚直跳,身体微微发抖。 突然听见外头皇后呼唤一声:“柳桥?” 吓得她心脏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 “――哎――哎――” 她连忙答应,手忙脚乱将衣袍叠了塞回衣橱里。又顺手抱了一套一副外出。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宋扬灵看一眼柳桥,问到。 “没……就是忽然一阵冷,可能受凉了。”她颤颤巍巍的,仍是竭力忍住,帮宋扬灵换了衣服。 待伺候完,宋扬灵见她神不守舍,晃晃悠悠的样子,便道:“我看你不舒服得紧,还是去休息罢。今日也没什么事情。” “是,奴婢谢皇后体谅。” 她出了宋扬灵寝殿。冷风一吹,才发现手心、后背早都叫冷汗湿透了。此刻凉得钻心。 到早膳时,槐庄亲自拿了饭食去给柳桥送去。不想却并未在屋子里见到她。找了个小宫女来问,说是去御药院找点药。 槐庄还觉得奇怪,念叨着:“叫谁去不行,还巴巴得自己跑去。受了风,可不得了。” 她因记挂着前些日子托人给魏松送东西,今日那人回话。便也顾不上柳桥,自去找人不提。 ―――――― 柳桥换了身衣裳,一路小跑,去的方向却不是御药院。而是欢宜堂。 欢宜堂偏僻,是她和陈绍礼常会之处。 尚未到散朝时分。屋子里因为没人,格外冷清。她又不敢生火。只得紧紧抱着手炉。一双脚冷得僵住。 当年孟将军率兵进宫勤王,才有陛下今日坐享天下。这是宫里人人尽知的事情。 那时,她已在皇后身边。亲眼见到的,皇后带着孟将军,还有好多兵士,亲自将陛下从守卫住处接出来。山呼万岁,帝位终定。 陛下登基以后,朝政大事也多由皇后处理。 她毫不怀疑,皇后是有这个手段再换一个皇帝的。 她早想明白了。皇后待她恩重如山,凭它什么刀山火海,她都是要跟着皇后去的。哪怕真是诛九族的谋反! 等了约有一刻钟,她听见吱呀一声,连忙回头去看,果然是陈绍礼走了进来。 他大步走过来,牵了柳桥的手,道:“今日怎的来了?还好我每日都过来看一看。”说着,把柳桥挂在窗边做记号的香囊递还给她。 柳桥却不似往常那般喜乐,相反面色十分凝重。踌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娶我?” 陈绍礼吓了一跳,还以为柳桥有所怀疑,立刻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只因为你身份特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柳桥低下头,脚下不自觉地划来划去。半晌,下定决心似的:“你要真想娶我,我有一个法子。” “什么办法?” “从龙之功。” “你说什么?”陈绍礼声音都变了,牵着柳桥的手蓦地拽紧。 柳桥哼一声:“疼,你弄疼我了。” “你快把话说清楚!” “反正你是皇后信任不过的臣子,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我觉得皇后想将大皇子立为新帝。” 陈绍礼到底多年只在外任,官位也不算特别高。从未经历过京城,尤其是宫廷里的风云巨变。听到柳桥此话,不由得脸色唰的一白。 上下嘴唇颤抖着:“你……你从何得知?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我看见了皇后做给大皇子的龙袍。” 陈绍礼已是震惊得无话可说。只圆睁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桥。 “当初陛下坐上皇位,便是得孟将军拥护。你在朝为官,当是比我更清楚皇后在朝堂的威望。” “是,确实权倾朝野。” 在柳桥看来,没什么事情是皇后办不到的:“我相信,皇后要是想立大皇子,大皇子就一定能成为新帝。都说从龙之功,要是你也拥立大皇子有功,届时你求娶一个我,岂不是不在话下?” 陈绍礼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道:“这事你得让我想想,即便要拥立,也得有个名目。” 想到能和陈绍礼终成眷属,柳桥的脸上终于不似方才那般惶惑,反而燃起希望的灼灼光彩:“好,你去想。再多我也不懂了。只是这事,千万慎重,一丝风声也走露不得。” 她下意识的不放心,郑重交代。 “我不想活了不是?敢提起这等事!” 两人也再无心说其他。陈绍礼脑中更是一片乱麻,借口要回去仔细想想,辞别了柳桥,便出宫来。 ―――――― 他匆匆回到家中。管家来报说有西京的官员拿了名帖来拜见。他也推了,独自往书房走。 半路上遇见他母亲。只点个头,未请安,甚至未说话。 陈夫人见儿子冷淡无礼,自觉在丫鬟仆妇跟前灭了威风,伸手拦住他:“连个安都不问一声?这还没媳妇呢,眼里就没娘了。” 陈绍礼瞪她一眼,一把划开她母亲的手:“要不是看在你好歹生了我,你凭什么在这儿作威作福?” 他神色冷峻,吓得陈夫人退后一步。尽管心里不满,陈夫人却不敢再惹陈绍礼,只讷讷道:“我不过说说理罢了……” 陈绍礼不搭理她,直接去了书房。 他关了房门,一个人来回踱步。 若真的如柳桥所说,拥立新帝有功,那是何等居功至伟!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若是将消息告诉潘洪度,再面见圣上,将那龙袍当场从皇后寝宫搜出来。亦是平乱有功,亦是阙功甚伟。 比起来,那都是足以登天的功劳。 平心而论,他为皇后办事多时。不是不钦佩其手段胸怀。虽是女子,却不乏帝王气象。 若只论朝政,他自然向着宋扬灵,甚至希望宋扬灵能掌握朝堂。 可是他已经与潘洪度纠葛如此之深。更何况潘洪度许给他的韩国公府,那才是他忍辱负重至今,最想得到的东西。 到底,该如何选? ------------ 第133章 谁家天下(廿三) 陈绍礼正自出神,忽然被一阵吵嚷声音打断。[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昂起脸,满面不悦。走至窗边,依稀看见是他母亲在打骂下人。眼中陡然腾起不屑与厌烦。像是看见了极为恶心的事情。 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陈夫人反手一个巴掌将一个看上去粗粗笨笨的丫鬟打了个趔趄。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一瞬间,那巴掌好像又落在了他脸上。 从记事起,还没学会吃饭,就先学会了挨打。 住的那间低低矮矮的土坯房,像无穷无尽的梦魇。一个不小心,她母亲就会没头没脸地打过来。后来嫌打着手疼,用棒槌、陶碗、水壶,抓着什么就是什么,兜头砸过来。 他母亲长得好看。柳叶眉,吊梢眼,水蛇腰,在周围五大三粗的下层妇人之间,鹤立鸡群般突出。 可是他只记得她母亲长长的指甲。寸许长,涂鲜红蔻丹,养得极为小心。乍一看,像汪着一滴血。 时常无聊了,母亲便叫他:“把你那脸舒过来,让老娘掐两下。” 疼得钻心。 家里就他跟他母亲两人。请不起丫鬟,也没有亲戚往来。 一日,他正在街上,抱着收来的衣服,拿回家洗。碰见同条街上的少年。有人嗤笑着上前问他:“哟,听说你是国公府的公子!你那当国公爷的爹呢?” 他别过头去,以为只是他们又编着胡话来取笑。默默拽紧了衣服,低下头去就想快步走掉。 不料一个圆脸细眼的小子猛一把冲上来,将他怀中衣裳尽皆打散,大笑道:“公子爷还给别人洗衣裳呀!” 众人哄然大笑。 少年心性,难免争强好胜。他红着眼,像野兽似的冲上去:“你他娘的再胡说,我打断你的牙!” 他哪里会打架,冲上去一顿王八拳乱舞。很快就被那群少年围住。他也不知道是被谁踹翻在地上。灰尘扬起的腥气钻进鼻孔。 年轻人手底下没有轻重。他只记得呲在脸上的脚。痛倒不打紧,而是屈辱。深入骨血的屈辱。 拳打脚踢之中,就听见刻薄的声音:“你的婊*子娘给我爹舔几把时亲口说的。说她是国公府出身,说你是国公爷的儿子!” “哈哈——哈哈……” “真他娘不要脸!” “呸!” 待人群哄笑着散去,他从地下爬起来。嘴里又腥又甜。他一语不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件拾回来。(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骨节分明的手,苍白之中暴着青筋。格外狰狞。 回到家中,推开木门,尚未来得及放下手中衣物。陡然听见房内传来木头摇动的咯吱声,间杂着女人呻*吟之声。 轰一下,全身血液冲到脑子里。 那时候虽小,不懂男女之事,可是本能地想起方才那些人辱骂的话:“你娘给我爹舔几把的……”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把操起门闩,撞开房门。一双眼瞪得血红。看见的世界,血淋淋,刮着腥风。 他疯了似的,就想打那个男人。可是门闩尚未落下,早被她母亲反手一个耳光: “小杂*种!你干嘛!还想吃人哪!” “啪——” 清脆的掌音,闹哄哄钻满了他的脑子。无数扭曲的人声,尽为不怀好意的嘲讽。 等长到十二三岁时,陈夫人已经人老珠黄,再难得男人拿银钱供养。 生活逐渐难以为继。 陈夫人时常赶了他出去,或者不给他饭吃。别人都在长个儿,唯有他,像一株孤零零的豆芽。 他时常流落街头,帮人干点杂活换顿饭吃。 有一日,许是太阳打从东边出来了。陈夫人竟然亲自到大街上来找他,携了他的手,拉他:“走,跟我回家一趟。” 他用劲挣开母亲温软而冰凉的手。那滑腻腻的手指,像蛇。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只跟在后头,默默地走。 陈夫人一掀帘子,喜滋滋从桌上拿起一件簇新的蓝布长衫,比在他胸前:“试试,看合不合身。” 那显然是件成年男子的衣衫。套在他身上,宽宽大大,唱戏般滑稽。 可陈夫人显然很高兴,帮他这里拉拉,那里抻抻,嘴里不住念叨:“呦呵,像模像样的。” 末了,抬起头来,竟然朝他笑了笑。 他恍惚听见一句: “老娘就说是老爷的儿子,如今这一个稿子的脸,瞧谁还敢说老娘胡说!” 第二日,他们就启程,星夜赶路。 他依稀也知道他母亲是要去做什么。他害怕,又怀着隐秘的期待。 也许他真有一个不得了的爹。会将他从这个深渊里一把捞出。他自问从生下来长到现在,没做过一丁点坏事。 哪怕他娘往死里揍他,饿他,冻他。他也没还过一句嘴。他尽量不给他娘添麻烦。幼年时帮着擦擦洗洗,待长大些,就自己上街找吃的。摸黑回家里睡一觉,天不亮就起身。 他想他有资格得到解脱。 约莫走了一月,才终于回到京城。 宽阔大街,重檐翘角,依稀还是走时模样。陈夫人一下泪迷了眼,挽着袖口擦一擦。熟门熟路摸到侯府门口。 陈绍礼一路行来,本已足够吃惊。及至瞧见轩丽峥嵘的公侯门楣,才真正又惊又畏。 三间兽头大门,关得铁桶相似。门前列坐着数个衣冠华丽的男人。东西角门都开着,不时有人出入。往来之人,尽皆富贵。 他不由得胆气一怯,脚步就停住了。 陈夫人一回头,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还不快走!” 拉了他就往门边走。 到了门下,陈夫人福了一礼,娇声道:“给哥哥们道好,小妇人想找林管家,烦请通报一声。” 那几个男人只上上下下拿眼睛溜陈夫人,嘲笑道:“这位大姐,这哥哥可不敢当。况且林管家也不在,改日再来罢。” 陈夫人一听吊起眼睛就要骂人,却听见旁边一个略微迟疑的声音:“可是……碧桃姐……不是?” 陈夫人连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的男人,细眼睛圆脸,大腹便便的。 她想了半阵,才恍然大悟:“马二!” ——怪道她一时认不出。她还在府里时,马二还是在二门上听差的小幺儿。时常跟在一些男人后面,涎着脸皮来看她。她也乐得差他跑跑腿。 “才几年,你如今是富贵了,吃得这样肥。” 马二嘻嘻笑着,道:“怎么想起回来啦?” 陈夫人赶紧说:“我有句要紧话要跟林官家说,你今儿务必得帮我把他请出来。” 马二早瞧见她身后的孩子。当年的事情,他也听过风声。知道碧桃是因为勾搭了老爷,叫赶出去的——中间还恍惚听见什么孩子。 知道兹事体大,便对一同当差的众人说:“这位是府里的旧人,我去跑一趟。” 那几人就都不言语了。 等了半晌,果然有一个中年男子迎出来,笑呵呵的:“哎呀哎呀,有失远迎了。” 陈夫人哼一声:“林翰!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撅起屁股,老娘还不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她一把拉过陈绍礼:“老娘告诉你,这就是老爷的种!你快通传,安排我们进去。” 林管家丝毫不以为意,只管往里让:“大老远来的,先里面坐,喝杯茶。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都在我身上。” 陈夫人这才气平,却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横眉竖眼地跟着林管家往里走。 进了门房,却不走了。 林管家做个请的手势:“先坐一会子,我已经着人进去通传了。你是知道规矩的,在哪儿见,见谁,里面还得安排。” 陈绍礼双手放在膝盖上,连端来的茶都不敢喝。心里如擂鼓一般。他往后的日子,是否都在这一面了? 他觉得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 忽然传来一阵不甚清晰的咳嗽声。 林管家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像是在和谁说话。接着呼啦啦涌进一大群妇人。 为首的比他母亲还大上一些,插金戴银,却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模样。 她朝后使了个眼色,就有端了个托盘上来——满满的全是钱。 “夫人说了,念在你是府里旧人,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钱打发你坐车。” “我呸!这点钱就想打发老娘!别做你娘的春梦!今儿见不着老爷,我是不会走的!” “撵人!谁跟你对嘴对舌的。” “谁敢!你们看清楚了,这可是老爷的儿子!”陈夫人双手叉在腰上,倒是气势十足。 那为首的夫人嗤笑一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也算旧交,你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我还有个不清楚的!逼都叫人草烂了,如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说这是老爷的种!谁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 腾的一下,陈绍礼登时满面通红。 陈夫人却突然跑过来,一手扼住他的下巴,使劲抬起他的脸,展示给众人:“你们自己瞧瞧,是不是个老爷一个模子!” 动作太突兀,他只觉得脖子酸。眼睛里像有银针在挑,想流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 他突然使劲,一把挣脱她娘的手。拼了命似的往外跑。好像只有远远躲开,才能保护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没跑多远,突然撞上了一团温软的东西。眼角瞥见一双靑缎粉底靴。慌里慌张抬起头来,才知道是撞上了一个少年公子。 他连连退开。 确凿有一群小幺儿涌上来:“哪儿来的野小子!长没长眼睛!”又有年长些的仆人围着那公子,一个劲儿地问:“可撞着哪里不曾?” 众人围绕之中,他依稀看见一张和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脸。可是面白若傅粉,身着锦绣,映着日头光彩,镶了金一般。 他局促地拉了拉身上过于肥大的布衫。 他从没见过那么尊贵的人。就像身后飞檐斗拱的屋子一般,让他忍不住心怯。 可是,这些东西,这样的富贵逼人,不是本就该有他的一份么? 他一咬牙,冲出人群,不顾一切朝大街上跑去。 那时,他就想。有朝一日,这座恢弘府邸,迟早落入他手中。 ------------ 第134章 谁家天下(廿四) 陈绍礼从窗前走回书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案上放置的一盏茶早凉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凉微苦的水顺着喉咙一路冷到肚肺。 外面的嘈杂之声渐息。一个年纪大些的仆妇好说歹说劝走了陈夫人。 如果不是为了官声考量,他断不会将这老妇接来自己身边颐养天年! 她也配! 当年他从陈府门口跑脱,再未归家。 流荡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出人头地! 可是京城道路,纵横交错,却不知哪一条才能通向高处。 突然想起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 满堂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读书! 没钱上学,就翻了墙头,爬进书院里听讲学。拿了树枝,在泥地上歪七八钮地学写字。 那样聪明。听过一遍的诗文,立马就能背诵。看过一遍的字,转头就能依样画葫芦一一描摹。 读书人斯文,自不会打他骂他。可是撂下脸,道一声赶出去,依然锥心刻骨。 那一日,又被赶出。 他耷拉着脑袋蹭出后门。嘴里还默默念着方才听到的那几句文章: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忽而听见身后一声呼唤:“那小哥,等等。” 他诧异回头,见门槛上坐了一个穿布衫的老翁,头发胡子皆白,两手揉搓在一起,黧黑黧黑的。 “你要是不害怕,就跟我走罢。” 他有什么需要害怕? 点点头,跟在那老翁后面,一步一步地走。 老翁推了辆车。车里也是黢黑的,能看见些黑漆漆的沫子。他猜是掉下来的炭沫。这老翁多半是个卖炭翁。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了好远。出了城门,四下里荒芜起来。荒草比人还高。 他突然害怕了。脚下越来越慢。 老翁回过头冲他一笑,又指了指远处:“我家在那边。” 他将信将疑,仍是一路跟随。到天快擦黑时,才终于到了一户人家前。三间茅草屋,摇摇欲坠似的。竹篱笆围了一道院子,种了菜,养了鸡。 他跟着老翁走进去。开了门,里面还坐了个老婆婆,一见他们半是诧异,半是欢喜,可并没直接问他是谁,只一个劲叫他:“快吃饭快吃饭。” 那以后很久,他们也从未问过他的来历,只叫他“二郎”,好像他从来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只不过去外面兜了一圈,终于又回来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翁翁跟他说:“我晓得你想念书。京里书院束脩高,我实在没法子。近郊有个先生,设了个学塾。你要是不嫌弃,咱们今日就去。” 他突然鼻子一酸,赶忙低下头去。qiushu.cc [天火大道]一大颗眼泪打在衣袖上,迅速泅开。 泪眼模糊中,瞥见翁翁脚旁放了一只坛子。坛子上叠得整整齐齐几块青白相间的药斑布,印着花鸟。 想来是昨晚就已经预备好了的,今日要用作束脩。 他只觉鼻子更酸得厉害。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 没想到日子真的就此大变了样。 不挨朝打暮骂,不用忍饥挨饿,还能安安心心读书。一下学就帮翁翁婆婆干活。至今,他仍能从指缝间闻到烧炭留下的烟熏火燎气。 可是这个气息让他安心。 他花了和多年才学会安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适应得很快。功课是学塾里最好的,被夫子视为得意门生。干活也得心应手。 没想到,夜里还是做梦。梦见仍旧在那低矮阴沉的土坯房里,她母亲笑嘻嘻的,跟他说:“你的日子得跟着我重新来过。什么翁翁婆婆,都不作数了。” 一下惊醒。 伸手摸摸床头,又拉拉被子。茫然许久,才知道是做梦。跌入深渊的心复又慢慢爬回来。 如是过了几年,学业渐成,却也发现,夫子再能教他的着实有限。 要想蟾宫折桂,除非去国子监。 他闷着头想了多日,不言不语的。翁翁婆婆的力量,他再清楚不过。没道理要二老为了他再平白受苦。 可是,有一日,婆婆拉了他进屋子。打开斗柜,竟然翻出了几匹绫罗。紫地鸾雀穿花锦,还有几匹真红锦,双窠云雁纹样。 婆婆在绫罗上拍了几下,扬起好些灰尘:“本来是给你娶媳妇儿用的,既然读书要紧。你就先拿去。” 他至今仍记得那日天光好。一道一道从窗户射进来,若水般透亮。 陈绍礼想得入神,不妨丫鬟进来添换茶汤,倒唬了他一跳。 “不用换了,我要出门。你出去叫人吩咐一声,备轿子。” 陈绍礼向来严肃,再年轻貌美的丫鬟亦不假以辞色。眼看着天快黑,丫鬟也不敢劝,更不敢问去哪里,只躬身领命出去了。 他略微整理一番,便抬脚出门。到了二门外,上轿,说一声:“去潘大人府上。” —————— 潘洪度正跟妾侍在院子里饮酒听琴。这是他最喜欢的小妾,亦是从前伺候他的丫鬟。满腹诗词学问皆得他所授。当年练字,亦是他握着手掌,一笔一划教的。 小厮通传陈大人来访。 潘洪度想了想,这时辰,多半是有要紧事。忙命引入书房。 陈绍礼等了片刻,就听见靴子响,迎出去,双手作揖:“深夜打扰,实有要紧事。” “但说无妨。” 一座十六枝的鎏金烛台,点满了蜡烛,照得书案近旁亮若白昼。 “皇后已与孟将军议定谋反,要另立新帝。” 短短一句话,道不尽触目惊心的宫廷阴谋。 潘洪度只觉眼皮重重一跳。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尽管猜了无数遍,几乎笃定宋后不安好心。此刻听见陈绍礼将猜测坐实,仍旧忍不住心惊肉跳。 他突地一拍书案,义愤填膺:“好个歹毒妇人!” 皇后歹毒么? 陈绍礼晃了晃神。他见到的皇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正是圣贤书里说的“民之父母”。 见他不说话,潘洪度还以为他是过于惊惧,收了面上怒色,宽慰道:“你也不用愁。幸而我早有准备。” 陈绍礼不禁望向潘洪度。 “宋后以为只她手中有兵权么!李忠将军忠孝节义,早向我表露心迹,愿为君尽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明日我便上奏陛下皇后怀有疑心,只要自她宫中启出证物,又有李将军在外接应,何惧孟昱小儿!” 陈绍礼先前只些微感受到暗流涌动,朝中气氛不明。不曾想原来有心人早都设好了局,站好了队。 一时之间,他只觉茫然无措。半晌才感慨一句:“倒不枉他一个忠字。” 潘洪度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贤侄亦是忠勇可嘉。” 陈绍礼忽然身子一颤——这是潘洪度第一次称他为“贤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认祖归宗? 潘洪度像是看出他心中疑问,笃定道:“你放心,你身上血脉,任谁也改变不了。待此事成,你立下的功勋自不逊先祖。谁还能拦着你进祠堂?既不枉我当年助你科举应试,亦不负你月下联诗的豪情。” “大人昔年栽培之恩,小侄没齿难忘。” 说起当年,陈绍礼心中对皇后的愧疚才消散一点。 因为潘洪度于他有恩。 当年眼看科考临近,他却因为户籍得不到考试资格。西京兆尹不肯为他写荐书证明身份。 眼看在就要错过科举之期,他却整日枯坐家中,毫无办法。错过了这一期,便要再等三年。三年,又得多少束脩! 他自是不能再这般拖累翁翁婆婆。 到八月十五日,忽然听见人说附近的园林来了好些达官贵人赏月。车马轿子有长长两溜,丫鬟都穿金戴银,如同天人下凡。 住在近处的人家聚在一处议论。 “什么贵胄?排场这等大!” “听说有个什么国公爷,姓陈。” 突如其来的念头在他脑中咋响。他激动得几乎站立不住。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再遭一顿羞辱! 走正门,自然不得进。 所幸在周围住了这么久,知道怎么避开园中养的狗。爬了墙进去,一边跑一边找。 后来听到歌舞声,找过去。果然看见一群衣冠华丽之人围坐一处。 他冲上前去。 一眼就认出了谁是国公爷。如果如他娘当年所说:“两人一个稿子。” “我是碧桃的儿子。” 陈玉才却仿佛受了很大惊吓似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倒是近旁的人一叠声嚷起来:“谁放这野小子进来!来人!快来人!” 转瞬之间就有无数护院围了上来,眼看又要被赶走。他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叫喊:“我只想求一道书信,请西京兆尹为我写荐书证明原籍。一月后便是大比之期……” “慢着!” 清越而沉稳的声音。 他不禁侧头一望,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穿月白交领襕衫,戴高装巾子,留长须。眼神温和。 “你说要参加科举,今儿就先试一试罢。月色这般好,不如做首诗,可好?” 潘洪度一开口,其他人不由自主都停了手,只将目光齐齐落在陈绍礼身上。 他倒丝毫不怵,低头思索一番。念了几句: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1) “好一句‘人间万姓仰头看’!”潘洪度先赞一声好,又举起酒盏,递到陈绍礼面前:“凭这一句,值多少荐书。此事全在我身上,你只管安心应试。” 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后来,潘洪度安排他在一处别院里住下,专心温习。 考试以后,果然蟾宫折桂。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参加科举时,不同如今皇后放开科举,一期选上百人。那时,多数人恩荫得官。如他这般,真正从考试出身的,凤毛麟角,亦是万中选一。 那等风光无限,却遇上老天兜头一盆凉水。 想起往事,陈绍礼突然面色苍白,只觉冷得如坠冰窖。 “怎么了?好好的,怎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有些发冷,不妨事。”陈绍礼连忙遮掩,又道:“既然大人已有计较,小侄这便告辞。” 潘洪度相送不提。 —————— 陈绍礼回到家中,只觉一日辗转起伏,周身都要散架一般。刚落轿子,管家却着急忙慌迎上来:“大人,可算回来了。宫里的中贵人,等了好一阵子了。” 宫里来人! 陈绍礼不禁悬起一颗心,快步走到正堂。只见郑都知坐在交椅上喝茶——皇后宫里的内侍。心下不由更是一沉。 他连忙走上前去:“劳都知久等,下官有愧。” 郑都知放下茶盏,笑呵呵的:“不妨事,不妨事。咱家替皇后传句话,请大人即刻随我进宫。” 陈绍礼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难道皇后已经知晓自己与潘大人的共谋?! 不可能!不可能! 他面露难色,试探道:“天色已晚,下官入宫,可否不便?未知是何等要紧事情?” “朝堂上的事情,咱家可不敢过问。” 陈绍礼自我安慰:皇后要真是起疑动手,何必派遣内侍?于是道:“那请都知在前,我等即刻进宫。” ------------ 第135章 谁家天下(廿五) 小黄门推开集思殿的门,请陈绍礼入内。(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殿内两旁列着四尊雁足直杆凤首鎏金灯架,点着手臂大小的盘龙椽烛。火光明亮,犹如白昼。 室内飘散着龙诞香的气味。清而利。 皇后坐在书案后,一手支颐,另一手似在翻些书卷。听见请安,并不抬头,只道:“免礼罢”,又吩咐赐座。 陈绍礼便在左侧的楠木交椅上坐下。 宋扬灵这才缓缓抬头,拿镇纸压住方才翻看的书卷,道:“我方才看昔年卷宗,一桩案子,尤为可叹。” 陈绍礼微觉惶然,猜不出此言有何深意。只得到:“是否下官,或是部里官员有失职之处?” 宋扬灵轻轻一笑:“与你们无关”,她一顿,又道:“不过同你倒有些许关系。” 她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气:“十数年前的案子了。就在京郊。佩园,你可曾听过?” 轰一下,陈绍礼脑中如千军万马踏过。遍身血液登时灼烧。 佩园! 他怎可能忘记! 那是他遇上父亲遇上潘大人的园子,亦是……亦是…… 往事历历,这才惊觉暗伤难愈。 他沉重地点点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知道。” 宋扬灵的声音仿若风刮过檐下铃铛:“十多年前,佩园扩建。发现居住周边的一老翁盗伐园中树木,用以烧炭。其中还有两株几人合抱的珙桐。” 陈绍礼的脸色已然绷不住。额上青筋暴起,面色煞人得白。暴怒之中,竟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伤色。 自他高中之后,入翰林为编修。本欲将翁翁婆婆接来京中居住,奈何换囊羞涩,加之二老执意不肯,事情便挨延下来。 他思忖既然二老不肯搬家,莫若存点钱将茅屋修缮一番。[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然而月俸少,他私下里接了捉刀代笔的活计。忙了三两月,终于小有积蓄。 去街上买了两身簇新的绸缎衣裳――如今他有功名在身,翁翁婆婆自然能穿绸缎了。叫掌柜的用油纸细细包好。又买了各色果子去往城外。 越走越近,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从前相邻的几户人家都似无人。还有几家连房顶木梁都被拆了去。 他心下着急,不由加快脚步。好容易望见熟悉的屋子,推开篱笆门,却静悄悄的。 “婆婆” 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似的,他高声喊了一句。 鸦雀无声。 这下更慌了。匆匆忙忙推开门,只见不多的几样家具依然零零落落散着,可里里外外都不见人。 他慌得四处去找。 好半晌,终于碰见一个邻居。见了他,先是长叹一口气,才顿足道:“你怎么这阵才回来!” 他一把抓了那人的手:“我翁翁婆婆呢?” …… 那人倒不说话了,只神色为难地瞧着他。张口几次始终不曾出声,落后才道:“都不在了。” “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昏话!”陈绍礼不禁后退一步,脸上带着惊惶又不可置信的笑。 这怎么可能!二老可是康健得很! 那人见了他这样,反倒伤心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两个多月以前,来了伙人,说如今佩园是他们梁府的了。府上老爷嫌园子小,要扩建,愿意拿钱买我们的屋子和地……” “价格也算公道,大家伙也都愿意。偏生你家不肯,死活不搬。偏又有风水先生说得有你家那块地,风水才好。僵持了好久,正没开交。忽一日,来了好些官差。说梁老爷报了案,园子里树木少了好些,尤其两株叫什么桐的,名贵得很。各家都得查一查。” “落后,就在你家翁翁烧炭的场所发现了一截那树枝。” “后来判了以房屋抵赔。” 那人现在想来依然心惊肉跳:“来了好多官差,立逼着搬家。你婆婆,她……她就一头碰死在了门柱子上。” 陈绍礼晃了一晃,整个人像是要倒下去。他想都不敢想,亲眼目睹这个场面的翁翁该如何承受。 嘴里只喃喃一句:“怎么不去找我?为何不来找我?” “找了,问了,可你翁翁也说不清你到底在哪个衙门。后来你翁翁也就病了,牙关紧闭,水米不进,没挨上三日。后事还是大家商量着办的。” 陈绍礼一滴泪都没掉,身子摇了一摇,只咬牙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他拔脚往回走――翁翁婆婆一定还在家等着。 没走两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待他悠悠醒转,正躺在路边泥地上。方才那人急得又是捏人中,又是探额头。见他睁开眼,先就叫了一句菩萨。 他勉力支撑,问清楚了埋葬之所,失魂落魄地寻过去。 只见一处薄坟。坟头只一块木板,上书李公秦山孙氏夫妇之墓。 他再站立不稳,嚎哭着跪下磕头。手中事物摔了一地。油纸被石子磕破,露出茶色折枝锦缎褙子一角。 滑不留手的锦缎,在荒草泥地上格外显眼。 他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灯下苦熬积攒数月。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哪怕只是给他们换一身这辈子未上过身的锦衣华服。 子欲养而亲不待。 宋扬灵见陈绍礼神色显然不对,便按住话头不提,转而道:“你自离京后,从推官做起,一直管刑讼。数次因秉公办案冲撞上司,到西京时甚至不惜辞官。你在心中,当有为民请命之抱负。” “诚然,我不似潘洪度那般在世家大族之中深受爱戴。我已不能以强权逼迫韩国公府让你认祖归宗。” “但是,”宋扬灵一顿,家中语气,自是不怒自威:“我可许你公卿之位,断刑决狱,还天下以公!” “我幼年时家道中落,被罚没入宫,亦是吃尽苦头,一步一步走至今天。而潘洪度不同于你我,他出身显贵,理解不了底层的辛酸,亦不可能从心底认同你为民请命的志向。” “他与我,你应该选我。” “恕臣斗胆问一句,皇后是几时深知我的背景?” 宋扬灵轻轻一笑:“已有多时。” “隐忍不发,是否等的就是今日?” 宋扬灵没有直接回答,却说起其他:“到今日,我用过的人,见过的人,可谓不少。不是不曾遭到背叛反目,却从未中过圈套设计。你道为何?” “因为我信任的,从来不是人,而是人性。” 陈绍礼突然笑起来:“方才皇后将你我与潘大人分列为两类人。而在微臣看来,皇后与潘大人其实才是一类人。你们生长于高墙庭院之内,耳闻目睹的便是利益与算计。经意或不经意间,早将人心看做亦可算计的东西。” “底层百姓!皇后在宫廷之内,又何尝知晓真正的底层百姓是如何过日子!其实于百姓而言,开疆拓土与他们有何关系?万国来朝又与他们有何关系?春雨是否及时?黄河是否泛滥?秋收是否丰盛?父母官是否清正廉明?这些哪一个是高坐金殿的帝王可以真正左右的?” “微臣说一句大不敬的实话,谁做皇帝,与百姓有何关系?就如同微臣,皇后可许微臣锦绣前程;潘大人亦可许诺。” “你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微臣何德何能?竟能搅在这等宫廷秘闻之中?潘大人已有万全之策,待上朝就会发难。皇后,您当知晓强弩之末。” 五声宫漏响过,窗灯欲灭。天,竟已快亮了。 陈绍礼上前请辞:“上朝在即,臣请告退,以便回家更衣。” 宋扬灵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 第136章 谁家天下(廿六) 今日是小朝会。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从前孟昱亦是参加的,如今犯了事,自然不再参加。丞相之位又空悬,与会者着实不多。 并无甚大事,蔺枚正待散朝,不想有小黄门来报,说潘洪度与陈绍礼请求面圣。 他想了想,潘洪度虽不管实事,但官位颇高,且受百官拥戴,便叫宣。 潘洪度一路行进,面色沉肃,甚是气度不凡。 他行过礼,也不顾尚有人在场,便道:“臣有要事启奏。” “说来便是。” 他抬起头,望着看上去还年轻的皇帝,目光沉毅,语气不容置疑:“宋后宋氏居心叵测,勾结大将军孟昱,图谋不轨,请陛下立刻定夺。” 一言激起千层浪。 蔺枚禁不住一晃,颤声道:“大胆!竟敢妄议皇后!” 边上几位朝廷重臣皆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潘洪度和蔺枚。他们早已感到朝堂有变,却是未曾听过皇后有何动作,倒是潘大人突然与李将军交厚,似在酝酿什么事情。 如今看来,是不满皇后干涉朝政,要以谋反之名废后。 他们因办理朝政,多得宋扬灵重用。此刻是否该出言力挺皇后?可是潘洪度既敢说此话,想来已有完全打算,只怕皇后逃不过此劫。若此时为皇后说话,将来秋后算账该如何是好? 因此人人噤声。 潘洪度猛地上前一步,恨铁不成钢似的,高声冲蔺枚道:“臣所言,句句属实。皇后向来野心勃勃,娥眉之身却不甘居后宫,把持朝政,牝鸡司晨。如今更是狼子野心,妄图勾结孟昱,立大皇子为新帝。” 言之凿凿。 蔺枚微微垂下眼睛,盯着袖口边的五爪金龙,半晌不曾说话。 扬灵到底有没有勾结孟昱?或者说,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这个力量。一旦他们联手,自己这个皇位还保不保得住? 潘洪度急道:“陛下,眼下不是念旧情的时候,事急,请陛下即刻查抄凤銮宫,幽禁皇后!” 又是一阵寂静。 静得仿佛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不知漏壶又过了多少些时,就听蔺枚陡然高亢的声音:“摆驾凤銮宫!” —————— 槐庄老远就听见喝道声,不知怎的,有些慌张,正要使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就有一个小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惊奇道:“姐姐,陛下带了乌泱泱好些人来。[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不是要叫人唱戏罢?” 她听了,一句话不说,拔脚就往里走。 见了皇后,屈膝行礼,道:“皇后,陛下来了!还带了好多人。” 宋扬灵将茶盏往小桌上一放,一边下榻,一边说:“既如此,准备迎驾罢。”红罗长裙泄了一地。 “是。”槐庄领命站起,却突然发现双腿竟都在打颤。一晃,差点栽倒。 亏得宋扬灵手快,一把扶住了。看她一眼,只道:“站稳了!” “是!是!” 又有七八个宫女围过来,跟在宋扬灵身后,一齐外出迎驾。 头回来了这些人。神情肃穆,不言不笑。 宋扬灵先向蔺枚见礼,才抬起头,环视一圈众人。潘洪度站在蔺枚右后侧,还有枢密使、中书令、尚书令、侍中等。 “怎么诸位大人也来了?怕是于理不合罢。”宋扬灵轻笑一下,带着点不加掩饰的嘲讽。 “说是有形迹可疑之人潜入宫中,朕不放心,特意带人来看看。”蔺枚一侧身,便对左右侍卫道:“搜!” 铠甲一阵响动。 “慢着!”宋扬灵的声音却比铠甲更为铿锵。 “皇宫向来守卫森严,后宫更是人等闲进不来的重地。陛下说得轻巧,要真有形迹可疑之人潜入,今日当值的上千内廷宿卫可都是玩忽职守,难逃罪责。若是并未有人潜入,今日大张旗鼓,众目睽睽搜了我凤銮宫,他日我以何面目号令中宫,母仪天下?!” 宋扬灵一席话刚正又无可辩驳,蔺枚道无可辩驳了。 潘洪度蓦地站出,高声道:“尔等妇人,怎敢在陛下面前巧言令色!老臣不怕说实话,今日来搜是老臣上奏,你与孟昱勾结,居心叵测。那新龙袍都收在你宫中。老臣敢奏,就不惧与你对质!”他一脸凛然。一丝不苟的雪白鬓发,更添威严与大义。 “潘洪度!乾坤朗朗,陛下在前,你竟敢指鹿为马,肆意诽谤!”不料宋扬灵竟丝毫不惊不慌,反而厉声斥责。 “咚”一声,她猛然跪下,一手指着上天,朗声道:“我愿指天为誓,问心无愧!” 她又突然站起,朝着潘洪度一步步走去:“倒是你!满口仁义的潘大人,我倒要问问你!你与李忠私下结交所为何来?先帝属意皇子蔺常这话,是不是你亲口所说?你说这话又是居心何在?你在怀疑陛下帝位是否名正言顺么?” 几句话问得潘洪度连连后退,情势一时急转直下。 连蔺枚亦是难辨是非,目光只在宋扬灵和潘洪度之间来回。 “好个歹毒妇人!竟敢如此构陷于我!我行得正坐得端。没错,那话是我所说。先帝在时,确实甚喜二皇子。在场诸人,谁人不知?”他说着,急忙去看旁边的朱大人。 朱大人却连连摆手,只往旁边让。 蔺枚面色一沉,显然不悦。 局面正自僵持不下,忽听得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数个黄门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才道丹墀,就急着叫喊:“李忠,李将军带人杀进宫来了!” “还不来人!赶快护驾!”宋扬灵已是吼了出来。 一句话便将局势彻底改写。谁忠君,谁谋反,就此落定。 她一手搀了蔺枚:“请陛下先去隐秘之地藏匿。” 几位重臣也在这遽然变故之中难以理出头绪,只知晓当务之急是劝陛下保命为上。皆道:“是,是,请陛下先行躲藏。” 蔺枚急得去拉宋扬灵:“扬灵与朕一起。” 宋扬灵一低头,轻轻拨开蔺枚的手,一字一顿:“群龙不可无首。” 她立在槅扇前,朗声道:“令各城门守卫,全力抗敌!燃烽火,传守城禁军!诛叛逆!” 说到最后三字时,目光已牢牢落在潘洪度身上。浓眉凤目,黑白分明。一身红衣如血。 潘洪度不由周身一颤,口中讷讷:“臣……臣并无……”只觉百口莫辩。他茫然四顾,才发现陈绍礼不知几时走了。 他长叹一声,自知大势已去。目光逐渐涣散。 事情是怎样到此地步的? 想他富贵一生,以王谢自比。却原来,终究无将相之材。 倒是自误了一世…… ———————— 陈绍礼随着众人一道往凤銮宫走。脚步却越来越慢,待人不注意时,转个方向,竟往东阳门去了。 潘洪度告诉他的,已与李忠将军越好,在此设伏,待幽禁皇后,传孟昱进宫,定要击杀于此。 他的脚步很急,也很稳。 风从耳边过,带起鬓发。似还残留着皇后的声音。 她问他:“你不想知道,我最后的条件是什么?” 他抬起头,盯着她。 “你的终身大事。” 他垂下眼睫,不由微微一笑。还以为有何大事,竟是这等鸡毛蒜皮。 “下官并无意迎娶柳桥。” “谁说我说的是柳桥?” 陈绍礼一惊,不由诧异抬头。 “周王妃,你以为若何?倒也不枉了你那盆盆景。” 语调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如惊雷直中他心底。震得惊心动魄。 梦里都不敢想的奢望! “属于你的陈府一定比韩国公府传奇得多。” 陈绍礼低下了头:“只是……只是事已至此。潘大人与李将军早有万全之策。” 宋扬灵脸上浮起满意笑容:“我只要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陈绍礼几乎不敢相信这等情势之下皇后还能力挽狂澜,却不由自主道:“微臣原效犬马之劳。” “明日,待潘洪度上奏查抄凤銮宫之后。你去找李忠,告诉他孟昱已经埋伏宫中,剧变在即,请他即刻勤王救驾。” 闻言,陈绍礼不由双膝一软,差点跪倒。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自己利用了柳桥,却不曾想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算计之中。这一出计中计,竟精妙长远到这一步! 他忍不住上下牙关打颤。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龙袍!不过都是要借自己的嘴和眼,坐实潘洪度的猜测。逼得他毕其功于一役。殊不知,圈套却早在前方竖起獠牙。 一旦李忠无令闯宫门,那谋逆之举就是板上钉钉,再无置喙之地。 走已经无法平稳他的心跳,不由自主跑起来。一路狂奔,一直到东阳门边。这道门本是李忠的侄子把守的。 今日,他特意带了亲兵。磨了刀,满了弦,静待一场厮杀。 他在城楼上,看见从宫内方向跑来一个清瘦身影。接着风送来那人的叫喊:“李将军!李将军!” 他听出来,是陈绍礼的声音。知道是自己人,忙命人请上城楼。 陈绍礼的呼吸尚且不稳——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急的,或是怕的: “将军!事情有变。风声走露,皇后知晓今日计划,早与孟昱在宫中设伏。此刻潘大人正与陛下躲藏,请将军即刻进宫救驾!” 无令带兵入宫…… 李忠踌躇了一下。 “将军!”陈绍礼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还犹豫什么!事急从权!陛下的命,潘大人的命,都等着将军!” 李忠一扬手,高吼一声:“跟我冲!勤王救驾!” ------------ 第137章 女帝临朝(一) 一副宣纸,一管狼毫。(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墨色如新几行字。 “戊寅,景祐六年,二月辛巳,将军李忠领东阳门宿卫,无令闯禁宫。破辰渠门。入凤銮宫,屠宫人数十。帝不知所踪。后亲率抵抗,杀其党羽端明殿学士潘洪度。东升楼点狼烟,西郊禁军入城。幸大将军孟昱领兵入宫,诛李忠。” “言潘洪度与前皇子蔺楠交厚,怀同情之心,遂勾结李忠,意欲立楠之子为帝。” “然余知其不真。” “是日晚,于临湖殿觅帝之尸体,从旁为黄门内侍。皆身中数刀,血染当场。腥气经久不绝。皆言忠所弑。余不知其真假。” 后面还跟了一句话,看字迹,似乎有些阻滞犹豫: “忠辰时入宫,巳时不到,昱亦点将派兵,入宫勤王。” 单列出来的纸,压在狼毫之下。案旁却并未见人。 “夫人,虽已入春,潮地里站久了也不是玩的。” 周君清这才抬头,扶着腰莞尔一笑,道:“是觉腿酸了些。”说话间,从院子里上了台阶,走回屋内。一眼瞥见案上方才扔下的笔。走过去,扫了一眼写就的文章。不觉眉头微皱,轻轻叹口气。将那宣纸卷了起来。 丫鬟倒识眼色,赶紧过去:“夫人,让奴婢来。” 周君清便递给他,道:“卷好,就与那些字画搁在一处罢。”说着,指了指书案后一只汝窑青瓷画缸。里头长长短短插满了卷轴。 这么大的青瓷画缸等闲见不着。这还是她下嫁陈绍礼时,太后亲自找来送她的。还有一整套的文房器具。阮籍用过的焦尾古琴、书圣使过的古砚,前朝墨宝,不一而足。她再嫁,婚事倒是简单,陪嫁之物却十分丰盛。悉得扬灵所赐。 她大约是愧疚罢。可如今,她贵为太后,连天子亦要听其令行事,倒担心对不起自己了。 周君清不觉苦笑。时下,妇人再嫁稀松平常。只因她先前嫁的是皇子,如今蔺常虽然故去,倒也无人再敢议及她的婚事。只得她敢。 至于陈绍礼…… 扬灵向她提起时,正是下雨天。二人对坐榻前。窗子朝外开着。凉气一阵阵扑进来。雨滴从屋檐落下,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 听到这三个字。她一下想起那回在茶肆遇见。依稀是副清俊模样,话不多,斯文之中,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沉郁。 记忆竟如此鲜明,倒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时未置可否。只侧头望窗外的雨丝风片,似看呆了。过了半晌,才低声轻问:“我一双儿女如何是好?” 宋扬灵应是早有打算:“他们是蔺氏子孙,自然要留在宫中。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念儿也大了,将来免不了分封为王。若儿嘛,日后嫁人,亦会听从你的意思。” 婚事就这样定下来。 挑了良辰吉日,坐了花轿,进入陈府。府里人口单薄,只得一姑。本以为人少人情便简单。 不妨第一日定省,就被施了下马威。嫌她起得晚,故意拿乔。 她长这么大,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狂得没边的娼妇,再醮货也敢这等装腔作势,眼里没人!进了我家门,就得按照我家的规矩来。” 陈老夫人侧身歪在榻上,狠狠盯了她一眼,恨到:“花红柳绿的,浪给谁看!还不赶紧来给我捶腿!杵在那里做什么!” 周君清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怒容满面说话尖刻的妇人是陈绍礼的生母。 竭力稳定了神思,才缓步上前,慢慢矮下身子,半跪着捶腿。 陈老夫人穿桃红褙子,湖蓝长裙,皆是艳丽颜色。涂鲜红胭脂,染黛眉。脸上□□腻得让人担心不知何时会扑簌簌落下。 透过让人起腻的浓妆艳抹,依稀能看出年轻时花容月貌。可老了,越是急不可耐地遮掩,越显得疲惫仓促。 她从未与人争过口舌,更遑论撒泼!况且到底是长辈,哪忍心争吵反抗?她垂首依言而行。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扬灵遇到此等事情会如何办?她是断然不会受这恶气的罢。 后来被支使着做东做西,连午饭也不曾吃着。一直到陈绍礼从衙门回来,听见下人报说夫人在正堂老夫人处。 眉一皱就过来了。 果然看见他母亲正百般挑剔,要周君清布菜上茶。 他上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茶盏,重重掼在桌上。伸手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满室丫鬟仆妇都看着,陈老夫人自觉下不来台。冷笑一声,不忿道:“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陈绍礼都没问前因后果,回屋以后立刻叫来管家娘子,吩咐说老夫人身体不好,静养为宜,明日便挪去后院。又嘱咐周君清日后不必晨昏定省,让老人安静便是。 阖府上下,也有几十个人,难保每一个都是厚道的。正有人存了心思,想着今日若是夫人叫老夫人拿下马来,日后也就不必将她放在眼里了。 没想到老爷一回来,什么都不问,就将老夫人赶去了后院。维护之心再明显不过。 周君清厚道,却也牢记圣人所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是以并未假模假样地出言劝阻。 她见陈绍礼时常很晚回来,并不多问。猜也知道是宫里的事情。陛下——现在也是先帝了…… 想到这里,周君清突然感到心里发堵。 她与蔺枚并无太多交集,印象中是一个彬彬有礼的温润公子。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和蔺楠一样。 她嫁入帝王家才多少年!丈夫去了,如今丈夫的弟弟也去了。 帝王家!富贵也极,凶险也极。 这些时日,她其实来来回回都在想这件事。笔下阻滞了好几回。不知到底该写出一个怎样的版本。 史家之言,贵真。 可她,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扬灵不会告诉她,只怕丈夫亦不会告诉她。 她是有怀疑的。潘李二人谋反之实,先帝之死,都是语焉不详的谜团。 可若是真将疑虑落笔,将来如何面对太后? 那日,陈绍礼又回来得晚了。她本已歇下,想了想,又从床上坐起,将红纱帐挽进铜钩,穿了鞋,出至外间叫丫鬟去厨房将白日留下的酥酪热了。她亲自用托盘端了,送到书房去。 陈绍礼正在灯下写东西。极难落笔似的,四周扔了好些揉皱的纸。烛光掩映之下,紧皱的眉头阴影重重。 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响,一抬头——没想到是周君清来了,噌一下站起来。面色竟有微微的红。 他其实一直不近女色。十数年来,狠狠憋着一口气,想让所有作践过他的人有朝一日抬头仰望。执念如此之深,如背负山峦。竟连男女终身大事都忽略了。说起来,柳桥还是他第一个亲近的女子。可大约存了利用的心思,毫无真情,所以进退有度,收放自如。而一见周君清,却连手该放哪里都不知道——生怕唐突了她。 周君清见陈绍礼紧张,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僵硬地放下酥酪,刻意笑笑,道:“不扰你了,我先回房。” 收了托盘,就要往外走。 陈绍礼其实很想叫住她,同她说说话。可又担心时辰已晚,劳她伤神。只得呆呆地望着她出去。 周君清刚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了。两手将托盘抱在胸前,目光直直落在窗下高几上的一只盆景。 树根抠的,颇有萧瑟秋意。 她一眼就认出了,当日在桑家瓦子,也看上了这么个盆景。本想买来着,一转眼就叫人给买走了。遗憾了好久。 她不由笑着回头,指着那盆景,一脸雀跃:“我当日也想买这个,没买着。” 她没想到陈绍礼竟然还是同好。 陈绍礼先是看向盆景,慢慢收回目光,又落在周君清身上。烛火映在他的瞳孔中,带着亮晶晶的温柔。 “我知道,那日见你看了好久。可又不说要买。我就买下了,想送你的。可是……” 他低头笑笑,声音幽幽的:“那时候,也不方便。就自己收下了。总觉得算是个念想。” 周君清愣了一下。她从来不知道陈绍礼还有过这段心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嫁,是扬灵要笼络这个重臣——当成赏赐一般。 她暗自也怀疑过,为什么会是自己?毕竟是嫁过一回的。就算皇室公主不愿下嫁,也还有宗室之女。 “是你向太后求亲的么?” 陈绍礼一怔,继而郑重点头:“自然!” 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生出欢喜。温柔的,软软的,像早春刚抽的新芽。轻绿色。 读过的句子,一句一句往外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山有林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本以为此生与这样的温柔情意再无缘。 窗外夜色溶溶。灯火之中,只能看见一重一重屋檐的轮廓。微凉的风从门外扑进来,像温柔的秋水。 她突然抬起头,又问:“那柳桥呢?” 陈绍礼眸光一黯。是了,差点忘记自己和柳桥之事曾被她撞见过。 他从书案后走到她身侧,抽出她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案上。漆器碰着木桌,发出轻微的响声。 “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人是会不择手段的。柳桥是太后的亲信,我与她交好,自然能知晓更多太后的喜好。我知道这是小人行径,亦无意辩解。我对不起她。” 他这般坦承,周君清到不知说甚么好了。 陈绍礼说的人情,她懂。宫里讨好柳桥、槐庄的宫人多的去了。乃至朝堂大臣,通过各家夫人来走这个路子的亦不在少数。只是需要以男女之情来探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喜好”? 周君清自来磊落,心里不藏话。更何况她现在与陈绍礼已是夫妻,想着,便问了出来。 陈绍礼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心里竟这般细腻。便道:“起初我是潘大人的人,后来弃暗投明了。” 他说的点到即止,见她还想问,立即出言止到:“就是这么个事情,其他就都是琐碎细节了。太后虽是女子,却能力卓绝,我最后选择她,是识时务罢了。” 周君清想想也对,便不再深究。可是压不住心里好奇,又问:“那陛下,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绍礼不由自主地朝外望了望,神色极为机警小心,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最后一句几乎已经听不见了:“除了太后和孟将军,这世上,恐怕也不该再有人知道。” ------------ 第138章 女帝临朝(二) 先帝蔺枚驾崩,才刚六岁的皇子由康即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新皇登基,先帝葬礼,皆由太后宋扬灵一手操持。数千人往来,有条不紊。白色帷幔,遮天蔽日。哭灵之声,响彻宫廷。 先帝停灵四十九日。太后下令辍朝举哀。然,潘李某逆急需处理。 太后携幼帝于勤政殿宣百官,诏令严惩潘李党羽。六岁的小皇帝穿绛纱袍,端坐在龙座上。可是听不懂重臣所奏,又嫌椅子硬,坐不住,时常溜下来,跑到鎏金铜座熏笼边,戳口中衔珠的凤首。 右手边椅子上的太后便轻咳一声,示意内侍安抚皇上。 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兹事体大。无人敢建言,只等太后令下。 都说妇人之仁,可是宋扬灵在下达诏令时,冷酷得仿佛天生帝王。 “潘洪度、李忠,犯上作乱,胆敢弑君,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虽已毙命,然不用重刑不足以儆效尤。着悬其头颅于街市,挫其骨,扬其灰。家产尽没,满门抄斩!” 后有士子著文数潘李大罪,词章激烈,恍若霹雳。太后大喜。不试而得官位。而后人争效仿之。 到黄昏时分,一身缟素的太后亲去先帝灵前,抚棺哭灵。 她的手指摸到微凉的棺木,继而将整个手掌挨上去。木头上刷了黑漆,油光澄亮。模糊地映着她的脸,黑漆漆的一片。 冰冷的棺材里是业已僵硬的蔺枚尸体。 宋扬灵见到他最后一面时,他已被内侍装裹好。穿簇新的绛纱袍,戴通天冠,除面色如纸外,一切皆如生前。 她没见到他身上的血窟窿,不知道他是如何带着诅咒与仇恨心不甘情不愿地阖上双目。死后,双手仍紧紧攥着拳头。分都分不开。 他是该恨的。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做了十年夫妻。他虽未死在她手上,却只因伯仁而死。 她其实是想亲自动手的。 弑君!那是要遭天谴的罪孽!她不放心交给别人,亦无人敢将刀捅进人君肚子里。 彼时,她嘱咐蔺枚带人逃往临湖殿。潘洪度自知大势已去,跪倒在丹墀上,低垂头颅,如丧家之犬。她拔出贴身匕首,银白锋刃似一泓秋水。以全身之力扎进潘洪度的心窝,又□□。她不知道喷薄的血会溅了一脸。 初时,血是热的。散发着浓重的腥气,犹如罪恶本身的味道。 她一惊,匕首当啷落地。 潘洪度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下死劲地推她,嘴里不住喘着粗气。求书网WWW.Qiushu.cc不知道胸膛里哪里断了,还是堵了,喘不上气。他拼命地呼吸,“嗬――哧――嗬――哧”,可是不管怎样拼命,那气终究是越来越少了。眼前开始发黑,越来越难受,像有一只大手狠命捏住了脖子,卡在那里,心脏处又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学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夏天,衣服穿得少,脸上、手上蹭出了血痕。尤其是手掌中,被小石子划开。也没出多少血,伤口不深,可是尖锐的疼痛却断不了似的。 他疼得受不了,只想找点什么东西盖上去,似乎压住了,就不疼了。 眼中的光似在慢慢消散。大片大片的白雾,如白云悠悠覆盖竭力想记住的一切。 咚一下,他整个人栽倒在地上。终于不再疼了。 脸侧着压在地上。右眼还是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最后映出的仍是高高宫墙,深宫里廊阁重檐望不见尽头。 宋扬灵上前,捡起匕首。一双手却抖得如筛糠一般。她要蔺枚先逃,便是为了杀潘洪度灭口。否则日后审讯,难免夜长梦多。 喊杀之声已经逼近,想来李忠就快赶到。 她抓着匕首,缓缓站起。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宫人,从容道:“尔等皆是无关之人,即便李忠杀来,亦不会为难你们。若问起,就说我逃往临湖殿了。” 然后转头,沉声道:“槐庄,随我走。” 又低声问了一句:“怕不怕?” 槐庄的脸色已经全白了。上下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却颤着声音道:“不……不怕……,皇后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好丫头!走罢。” 只带了槐庄一人,便匆匆踏上了往日只坐车行经的路。忍不住一手握拳,抵在胸前。脑中似可清晰勾勒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李忠带兵赶到临湖殿,以为是救驾勤王,却成为谋反的逆臣。 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地跳。控制不住的,不知何时就会跳出来。 明知事情至此,一切顺遂。可仍是担心,担心丝毫差错就万劫不复。隐隐中,似乎还担心,双手血腥,一身罪孽,如何消解? 待她到临湖殿,蔺枚藏身在水阁上。贴身的小黄门在外哨探。 她快步跑过去,推开门。蔺枚立刻站起,一见到的是宋扬灵,长嘘一口气又缓缓坐下。 殿内只得蔺枚一人。她便问:“几位大人呢?” “出外看情况去了。大约也是害怕,躲起来了罢。你过来时情况如何?” “颇有杀声,应是不远了罢。不过城外禁军见着烽烟,应该会很快进宫救驾的。”宋扬灵说着,冲槐庄使个眼色,示意她去外间守着。 槐庄带上门出去了。 蔺枚未曾在意,只惦记着宋扬灵所说的城外禁军,跺着脚咬牙道:“待禁军进宫,朕一定要亲手结果了李忠老儿!” 宋扬灵轻轻叹口气,揉了揉眉心――蔺枚竟到现在还未发现不妥么?他见蔺枚旁边有张椅子,搭着半新不旧的花鸟靠垫,便摸过去,坐下了。整个人力气都像使尽了似的。 按约定,孟昱此时也应进宫了罢。 她突然问:“今日陛下本来是作何打算的呢?幽禁我?还是要我的脑袋?” 蔺枚一惊,侧头看她,见她脸上无限疲倦似的,有点心疼,又有点不耐烦:“都什么时辰了,还说这等闲话?那是潘洪度挑拨离间!” “可是,陛下信了,不是?” 蔺枚低下头,不说话。半晌才道:“话,也不能这样说。” 宋扬灵突然轻轻笑起来,抠着靠垫上松了的针脚,悠悠道:“其实潘大人也没说错。是我设了计,使他相信我要谋反。” 蔺枚一时全身都僵硬了,不相信似的:“你说什么?” “陛下心不在朝政,不知其局面。你虽纵我理政,但我不甘心做你的傀儡,受制于你。潘洪度一党亦不甘心让我一个女子把持朝政。他要对付我,是设了很久的局。从赶走魏松,弹劾孟昱起,想折掉我的羽翼,再将我彻底铲除。” “我怎会如他的愿呢?他太天真了!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他,他却不知我。输了,亦是应当。” 蔺枚从她平静的语调听出浓烈杀机,陡然生出害怕,往后一退,警惕道:“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宋扬灵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冷冷地盯着他:“让你死得明白一点。” 蔺枚的脸迅速抽动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发妻:“你……!”突然又一笑,轻轻唤一声:“扬灵,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你定是怕的,胡言乱语。朕不同你计较。” 宋扬灵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沉着而冷静地盯着蔺枚。 可是心里往事倾倒,五味杂陈,碾断心肠。 那时,蔺枚还是皇子。德妃去世,他伤心不能自已,在先帝跟前失言。自己安慰他,说起父母双亡的往事。像沦落天涯的一双飘零人。那时的他们,何等同病相怜!一字一句,皆是情真意切。 一个个同床共枕的夜晚。蔺枚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呼吸。她畏冷,锦被覆盖在身上,光滑而冰凉,只有蔺枚的身体是热的,像火炉一般。 她睡不着,轻轻转身。蔺枚一侧身,伸出手臂搂着她。渐渐两个人都暖起来。 再冷的心肠,在日复一日的肌肤相亲中亦会生出一二温度。 可是,权力之争,你死我活! “我若今日不杀你,不知那一日,再来一个潘洪度,我的命就不保了。”她忍不住心里喟叹,若是寻常夫妻,哪怕之间再多因缘纠葛,亦不会走到兵戎相见罢。 蔺枚已看清,宋扬灵的杀意再明确不过。又是畏惧,又是不忿:“朕!真从未想过要杀你!” 他气过她。不是恨她和孟昱传出流言,而是恨两人仿佛天造地设般惹人猜想。那些人那样说,必是觉得这两人才堪匹配。 他把朝堂大权都给她。有时又担心,担心她权力太盛,自己控制不住。便要折了她羽翼,好圈养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蔺枚的神情从未这般狰狞,眼中尽是恨意。想起日日夜夜待他的好,想起自己一腔深情,背叛之感犹如万箭攒心。 “我待你的情意,一分一寸,你到底何曾放过心上?” 宋扬灵神色不变,似毫无动容。 “本来就是错的。你那么喜欢黛筠,我没想过你会在我身上用情。”她的声音仍是冷的:“你我之间,也不该有男女之情。我会嫁给你,本就是先帝的选择。为了让我安分守己做你的皇后,他灭了全族。他要我辅佐你,又担心后族坐大,动摇你的地位。所以,我的血亲,一个一个,都客死异乡。你都不知道罢?你觉得当我面对你时,该以何种心情?” 蔺枚喃喃:“你心上没有我……是不是孟昱!是不是因为他?!”他的眼中只剩凶光,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宋扬灵却轻轻叹口气:“你还是不懂。你生在帝王家,我们身处宫廷之中。一举一动,一计一谋,争的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权。我连抄家灭族的仇恨都能放下,又怎会因为男女之情行此凶险之事?” “我们今天,拔刀相向,是因为,龙座上只坐得下一人!” 蔺枚不解,疑惑地盯着她:“像往日那般,不好么?你喜欢朝政,朕便把大权交予你。” 宋扬灵坚定地摇头:“不好!你不懂,我的抱负。” 她拔出匕首。锋刃上的血迹尚未擦干净,已经干结成黑褐色。 “不!不!”蔺枚连连摇头。身体里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慌乱地去抓身后的椅子。 “这是在做梦罢?” 宋扬灵举起刀,正要动手。却忽然听见大门开合的咯吱声。她诧异无比。她故意留下消息说去了临湖殿,便是有意将李忠引来此。又早与孟昱约定,由他领兵来此截杀李忠。孟昱在外击杀李忠,她在里面除去蔺枚。这是一早订好的计策。事成,则有槐庄传递消息。 可现在进来的显然不是槐庄。 高大身影,逆着光大步走来。面色沉毅,步履快而稳,周身都带着迫人气势。 他很快走到二人身侧。突然伸手拽住宋扬灵手腕,一把拉下:“你出去。” ------------ 第139章 女帝临朝(三) 宋扬灵没想到孟昱突然闯进来,凭空里手腕被扣,由不得往下一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目光从孟昱俊挺的侧颜,落至蔺枚几近疯狂的脸。 她垂下眼帘,竭力稳住手腕:“我……” “出去!”孟昱话音一落,已将匕首从宋扬灵手中夺了过来。 一旁的蔺枚既惊且怒,不管他和宋扬灵如何生死相见,毕竟是她二人之间的事。此刻孟昱突然□□来,让他感到尊严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不由暴怒:“孟昱!”喊着,已经挥拳而上。 可惜,常年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蔺枚怎会是久经沙场的孟昱的对手。他迅速抬手,一把握住蔺枚的拳头,五指使劲,钳得蔺枚登时脸色涨红。 蔺枚更为怒不可遏,高声喝到:“放肆!朕是天子。”明明已经威严扫地,还想凭借天子二字要孟昱臣服。 孟昱一手拿着匕首,一手牵制住蔺枚。神色平静得恍如无风海面。浓眉,狭长的双眼,若刀刻般的面部线条。他对身后的宋扬灵道:“你去外面等。” 宋扬灵见他坚持如此,只得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一推开门,槐庄已经迎了上来。只见外面满地的尸首。 槐庄悄声道:“都是李将军的人。” 其余忙着收尸的则应该是孟昱的部下了。不远处浓烟四起,火光映红了正片天空,像被地上源源不断的血染了一般。 挣扎声,□□声,嚎哭声,伴随着猎猎热风悉悉索索地传来。 槐庄紧张,不时回头看皇后的门。不知道临湖殿里到底情况若何。怎么只有皇后一人出来?事情到底结束了么? ―――――― “孟昱,你这个小人!我与扬灵成亲十载,你就只能躲在背后偷偷摸摸地觊觎!你……”蔺枚到底自小好教养,从不恶语伤人。即便激怒交加,满心愤恨,亦吐不出脏字。 孟昱见宋扬灵已经外出,缓缓放下手。盯着怒气冲冲的蔺枚,心里突然涌上一声叹息。像凉凉的山泉覆过,留下空落落的痕迹。 他这一辈子,数次绝处逢生。立下非常之功。当是有资格说一句:“人定胜天”,可偏偏在情之一字,造化弄人,空余一腔遗憾。 “早在先帝赐婚你二人之前,我已下定决心要娶扬灵。无奈赐婚旨下,我们是要远走天涯的。然而,临走前,突然得知宋家全族被先帝暗中所灭。” “即便她嫁给你。我想只要我一世不娶,不管对不对得起她,起码不负自己。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可是,后来因我多年未娶,宫中起流言。婉琴,她因为我,伤了双眼。到底是这样,再深的执念亦抵不过世事变迁。我娶婉琴为妻。” ――叱 尖锐之身顿起,又很快消失,继而是沉闷的钝重之声。 孟昱很熟悉这种声音,是刀锋分开骨肉的声音。他精于此,一刀便是致命之处。 蔺枚几乎没有感受到疼痛。他惊愕地望着孟昱乍近的脸,似乎还明不明白到底发生何事。 剧痛突然袭来。五脏六腑似乎裂开,脑子像被重锤击中。他的表情从未这般狰狞。愤恨像黑色的毒,从七窍中流出。 一点都不甘心啊! 明明是九五之尊,明明尊贵无匹。可是在恋着黛筠的时候,她偏偏一心系于皇兄。后来将一腔深情移在扬灵身上,而她一直别有用心! 他用最后的力气攥紧拳头,死死地握住。 “她对朕,真的只有恨么?!” 活了一世,付出的真心却收不回一丝一毫。 “你让她进来,要死朕也要死在她手上!朕要看看,今后日日夜夜,她如何阖得上眼!” 凄厉的喊叫像淬毒的刀锋。 孟昱将刀一分一分抽出。血顺着凹槽滴滴答答往下掉。像淅淅沥沥的雨声。 “要恨就恨我罢。不过朝堂之上,深宫之中,争权夺利,谁的心里没有恩怨?谁不是与仇人共眠?起码,我和扬灵从未有丝毫对不起你。一点念想,早就仅止于念想。” 蔺枚死命拽住孟昱的领子,口中犹在坚持:“你让她来!让她来!” “我不会让她动手,甚至不会让她看到这一幕。我不要她后半辈子都被你的仇恨诅咒。” 蔺枚的身体终于一寸寸冷下去。也越来越僵。可是保持着拽他的姿势,丝毫不肯放松。孟昱一根一根掰开蔺枚的指头。看到他眼中,连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 不知过了多久,宋扬灵终于听见身后门响。她匆忙后转,见门只拉开了一条缝。孟昱沉着脸,一招手,就有两个士兵小跑着跑来。 经过宋扬灵身边,行个礼,就推了门进去。 没多久,两扇雕花木门终于洞开。阳光刷地进去数丈。刚刚进去的士兵一头一尾抬着一具尸体。白步覆面,看不见模样。 可是宋扬灵知道,那里面,就是蔺枚。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人。 她身子微微一晃,迅速别过脸去。眼泪刷的就涌了上来。她从来没恨过蔺枚。往事如刀,一刀刀凌迟在心上。 孟昱终于走出。身姿挺拔,就像永远也不会倒下一般。可是神色之间却有些困顿。甫见宋扬灵,却表现得坦然无事,只道:“捉拿叛贼之事,自有末将打点。请皇后即刻回宫。” 宋扬灵的神思有些恍惚。 “为什么要我出来?” 孟昱神色冷峻,恪尽臣下本分:“打打杀杀本就是末将职责所在。”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间不过一尺。宋扬灵抹领上的梅花像刻在他眼上一般。这么近的距离,却连说句真心话的余地也没有。 自从她嫁了蔺枚,他便将感情收起,谨守分寸。再至娶了婉琴,虽无情意,却有道义。哪怕他心中再多温柔,只能染成灰烬。哪怕为了她弑君,不忍她见血腥,免她日日夜夜噩梦。万丈柔情,却不能宣之于口。 宋扬灵见他面色冷峻,几近崩溃的情长终于渐渐收转。走到这一步,血流成河,不是为了被儿女之情裹挟,痛不欲生的。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是,哀家要回宫。还有诸多大事等着哀家。” 都说心宽体胖。这些年,宋扬灵一直显瘦,大约心里从未有过无事的时候。 孟昱竭力收住眼底的怜惜,喃喃重复:“是,还有诸多大事……”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不知怎么收尾似的。 “槐庄,来。” 槐庄赶紧上前,跟在宋扬灵身后,朝凤銮宫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道,宋扬灵突然提起:“宫里太乱了,把魏松找回来罢。”先帝死了,黛筠死了,如今蔺枚也死了。她和孟昱之间,又隔了天堑鸿沟。争了大半辈子,现在只想要一个故人,哪怕说不起从前。 “魏……魏……”槐庄支吾了一番,忽而苦着脸道:“魏松已经不知去向。” 宋扬灵大惊:“他出宫以后没回宫外府邸?” 槐庄连连摇头,像是要哭出来:“我后来找人给他送东西,都被退了回来,说那宅子早被京兆尹府抄没,又卖了出去。魏松下落无人知晓。” “这些人!”落井下石最是容易。宋扬灵一怒,倒又生出力气来:“去他家乡问问。他在京中无亲无故,只怕回了原籍。” “是,奴婢稍候就差人去问。”槐庄听到此,找不到手帕,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为魏松担心了非止一两日,只因顾虑皇后有要事,不敢禀报。今日得皇后问起,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宋扬灵见状,叹口气:“痴丫头。魏松他,他不同于常人。你是知晓的。” 槐庄一愣,心里酸酸涩涩的感觉泅开,却突然重重点了点头:“奴婢知晓的。”语气虽轻,却带着勇往直前的坚决。 “明日,把柳桥带了来见我罢。” “是……是”,槐庄略一迟疑,又飞快作答。踟蹰了一会儿,终于道:“柳桥只是一时糊涂,却绝没有半点背叛皇后的意思。” “我的人,我了解。”宋扬灵的神色有些疲倦。 槐庄便不再多言。 ―――――― 宫中剧变,火光冲天,又有喊杀械斗之声。京城里家家户户紧闭了门窗,生怕受池鱼之殃。 周婉琴虽目不能视,却早就察觉孟昱异样。这一日一连几遍使人去府外探动静。府里的寻常下人又哪有胆识去探皇宫动向。才到御街,听些风言风语就急匆匆往府里跑。 终是一点头绪也无。 一直到日暮时分,才从别的官府人家那里打听得知,潘大人勾结李将军犯上作乱,叫孟将军给平定了。 孟府里下人听说自家将军又立了这等大功,皆是喜气洋洋,与有荣焉。 唯周婉琴面不见喜色。 她平常并不与孟昱同房。今日却焦急得很。茶饭也没心思吃。到掌灯时分还不见孟昱回来,便叫丫鬟点了孟昱屋里的灯,自己摸到榻上坐下。 屋子里除了漏壶再没有其他声音。 过了子时,她撑不住。迷迷糊糊伏在榻上睡着了。梦见从悬崖上跌落,双腿一瞪,惊醒了。 睁不开眼,看不见时刻。下榻往床的方向走,挨到帐子,俯下身,轻手轻脚摸了一遍――被褥并未动过。 醒时就猜到将军并未回府。若他回来,怎会任由自己伏在榻上?不过不死心,定要来确认下。 于是呼唤道:“桃云――桃云” 过了一阵,才有一个明显带着睡意的声音传来:“哎,来了。”虽然睡眼惺忪,桃云倒是很快到了周婉琴身侧:“夫人,怎的了?” “什么时辰了?” 桃云拿灯照了照漏壶,道:“寅时三刻了。” 周婉琴心下一沉。 一夜未归么! ------------ 第140章 女帝临朝(四) 柳桥这些日子哪里也不曾去,甚至连房门都不肯出。(www.QiuShu.cc 求、书=‘网’小‘说’)其实她是可以去院子里走走的,可是太过害怕,连一步都不敢迈。 她知道这是哪里。 心月楼。 犯了过错的嫔妃、宫女,发配来此。一世也别再想荣耀加身。 可是她犯了什么错呢? 那日,她同陈绍礼说,要他支持皇后立大皇子为帝。说完话出来,刚回到凤銮宫,满心里日后比翼□□,珠冠加身,连早晨皇后刚派的活都没心思做了。不妨两个面生的内侍寻了过来:“都知,皇后闻说你身体不适,叫小的们带你且去静养两日。” “我没有不适呀。”她一时回不过味来,诧异地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就明白是何意思了。登时面色惨白,着急道:“让我见皇后!让我见――!” 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押了她,口中请罪:“得罪了,都知谅解,小的也是奉命行事。不过去别处住几日,有什么话来日方长。” 她便被送来了心月楼。 这里人少。只有些头发都白了的老宫女。掌事的待她倒还客气。一日三餐都不曾亏待。 可是她控制不住地害怕。她怕再无出头之日,一辈子老死在此。 她甚至想不明白到底为何落至这一步。 背后有人使绊子? 那不可能。皇后不喜人进谗言。况且她同槐庄、碧檀几个是真好。断不会互相戕害。 难道是为着陈大人之事? 就算事发,大不了诫饬一番,哪怕打一顿,怎会不明不白就送来此? 她思来想去,笃定自己是受了不白之冤。亏得她性情颇为坚韧,虽整日饮泣,倒也不曾茶饭不思。 槐庄带了人来找她时,见她憔悴,神思倒还清楚。 柳桥一见槐庄,喜得眼泪直往下掉,抓着她的手,就道:“可是皇后派你来的?” 槐庄帮她整了整鬓发,叹一声:“傻丫头,怎搞得这样灰头土脸的?” “好姐姐,你告诉我一句实在话,这回到底怎么回事?怎会有如此无妄之灾?还有陈大人?他怎样了?” 槐庄想起临行前,皇后吩咐:“陈绍礼对柳桥别有用心,这事儿就别让她知道了。事已至此,知道真相了,不过徒惹伤心。” 她便道:“你人虽在这里,大约也知道宫里出了变故。皇后不过预见有此一变,叫你来此避避风头罢了。至于陈大人,他锄奸有功,自然是好的。” 柳桥一听,登时放下心来。心中盘算,大约陈大人依自己所说,助皇后成事,这回宣自己回去。二人终身大事只怕有了指望。 面上顿起喜色。她捏了捏自己脸颊,向槐庄道:“是不是气色不大好?” “还行。皇后等着呢,这就走罢。” ―――――― 凤銮宫里没什么变化。[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宋扬灵坐在榻上,穿一身碧青的家常衣裳。并无太多装饰,更显得目如点漆,色若春晓。 一见柳桥,不待她请安,先温言道:“变起仓促,哀家胡乱叫人给你安排了去处。只怕这几日吓坏你了。” 柳桥满腹委屈瞬间涌上来,眼泪止不住地下掉。倒是想好好说话,奈何情绪汹涌,控制不住,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不敢……皇后平安……才……才是……要紧。”已是哽咽难言。 宋扬灵忙对槐庄道:“携你妹妹坐了,好生说话。” 早有小宫女拿了脚踏来。槐庄便扶柳桥坐了。又拿手帕给她。 待柳桥平复了,宋扬灵才道:“你们跟我都不少年了,年纪也渐大,总该寻个结果才是。” 柳桥以为皇后终要提起自己同陈绍礼之事,一时坐正了,身子挺得僵住,一动不动只望着宋扬灵。 不料,宋扬灵却道:“你想来知晓我的规矩,宫里任何事情,丝毫不得外泄。你做过的事情自己知晓。我也就不再多说。收拾了东西,即日出宫罢。” 柳桥眨了眨眼睛,身子微微一颤,咚一声就跪下了。 “皇后,奴婢再也不敢了。您打也好,骂也好,千万不要敢奴婢出宫呀。奴婢八岁进宫,到如今已经十余年。乍然离宫,以后奴婢还怎么见人!” 宋扬灵叹口气:“年纪到了放出宫的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出去以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柳桥只是哭。她一心要嫁陈绍礼。若无皇后开言,即便出宫,又哪敢自行聘嫁?到底女儿家面皮薄,虽有刻骨铭心之言,只不敢说出。哽咽道:“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皇后,只求皇后千万别赶奴婢走。” 宋扬灵不欲再兜圈子,索性将话挑明:“哀家既然知晓你将消息泄露,自然也知道你的心事。实话说罢,陈绍礼并非良配。” 柳桥一愣,脸上登时涨红了。 宋扬灵又道:“准你出宫,自然不是为了刻薄你。你回家,见了你爹娘,自行聘嫁罢。” 柳桥一听和陈绍礼之事就这样化为泡影,控制不住,哭得肝肠寸断。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要是真嫁不成陈大人,人生还有什么趣?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槐庄在一旁也跪下了,急得只是拉她:“还不赶快谢恩?你做错了事,皇后不但不计较,还送了陪嫁之物,这是天大的恩典!”说着,就要拉她一起磕头谢恩。 柳桥却不动,心一横,哭道:“今日拼着脸面也不要了。只求皇后最后一个恩典,打发奴婢去陈府,为奴为婢都好,奴婢心甘情愿。” 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宋扬灵见她这样,不由感慨。自己当年欲与孟昱私奔,也是这副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模样罢。 大概是感同身受,宋扬灵温言相劝:“你的痴心我懂。但是丫头,一腔痴心得用在对的人身上。”她想了想,终是不忍戳穿陈绍礼的别有用心,便道:“即便两情相悦,也得考虑门户不是?陈绍礼他的出身并非如你所想那般简单。他是韩国公之后。只因生母地位卑微,难以认祖归宗。他这一生想要显达,受人尊敬,需要的是一个清贵小姐。你懂不懂?” 柳桥只觉头顶一道霹雳咋响,身子便软了下去。 她同陈大人相交已久,为何从未听说过他的身世? 她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他从未同我说过。一定是弄错了。” 宋扬灵上前,摸了摸她的头顶:“你也不想因为你导致他抱憾终身罢?郎情妾意敌不过造化弄人。你们,就当,有缘无分罢。” 柳桥闻言,突然放声大哭。其声之悲切,像是恨不能将心肺都逃出来一般。 槐庄在一旁不由默默拭泪。 宋扬灵转身回至榻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她已与陈绍礼达成交易,促成其与周君清的婚事。况且陈绍礼为官清正,能力出众,是必然要留在身边重用的。若将柳桥也留下,只怕日后因争风吃醋,心有不忿,造成祸患。权衡之下,只能让柳桥出宫,以绝后患。 由着柳桥放声痛哭了一回,见她声音渐渐低下来,想是哭得倦了,宋扬灵才道:“傻丫头,我知道你伤心。待你出了这高高宫墙,看见外面新奇世界,他日嫁得良人,儿女环绕,才知你是我们中最有福的。” 宋扬灵的口气带着不加遮掩的叹息。她早已想明白,人活一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年,她选择回来成婚,其实就放弃了孟昱。放弃她心底唯一的深情。所以,她没资格怨或者叹。在儿女情长和权力之路上,她选了权力。 只是,那时想不到,原来被放弃掉的深情不会随着岁月变迁而日渐稀薄。反而像捆缚心底的猛兽,时不时啃啮心间。 她没想到,会如此痛苦。 柳桥抹着脸上冰冷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能想任何事情。她怎么可能还嫁给别人?她只要一想起,这长长的后半生与陈大人再无关系,就像溺入深水,痛苦得不能呼吸。 槐庄见她不哭了,便弯下腰,搀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道:“要走了,给皇后磕个头,也是多年的情分。” 柳桥像一具木偶,呆呆地磕了头。由着槐庄搀自己出去。 ―――――― 孟昱坐在椅子上看宿卫们换了班,自己却一动不动。 李猛结下盔甲,冲孟昱道:“将军,还不回去?” 孟昱微微昂着头,像在看门外灰色的天。神情之中带点落拓:“宫里刚刚剧变,我不放心,守几日。” “那也使人回去跟嫂夫人说一声,好带了换洗衣物,再拍个贴身跟的人过来罢。不然多不方便。” 孟昱倒不在乎:“有军士在一样的。” “那缺什么,告诉我,我明日给你捎来。” 孟昱摆摆手:“你明日按点到,不迟就不错了。” 李猛腆着脸一笑,啧啧道:“哎呀,我新得的一个小娘子。绝好的风月手段。天天叫她缠得起不了身。” 孟昱懒得听他这些,拎着他的衣襟往外赶:“赶紧去,赶紧去。” 李猛这才笑嘻嘻地去了。 孟昱歇靠在门边,双手抱在胸前,看了一回天色。 恰巧有军士来请孟昱用晚膳,三尺外便瞧见将军在门边。一身铠甲未卸,头盔倒是取了下来。细碎鬓发被风吹到脸上,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寥落。倒叫他心里没来由一酸。 于是小跑着上前,赶到孟昱身边:“将军。” 孟昱低头,看着那军士,漫不经心道:“嗯?” “晚膳备好了。”他支吾一下,又道:“将军?” “说。” 那军士抓抓脑袋:“就是看见将军随随便便往这一站,倒像有许多话为说出来似的。又像一出大戏落了幕,叫人心里……”他摸了摸胸前:“怪不是滋味的。我也说不好。” 孟昱扯着嘴角一笑:“说了这么多,还说不好?” 两人便朝偏殿都去。 隔着门窗,就闻见酒肉想起。 军士忙打帘。孟昱微微一躬身,走进去。只见桌上摆了一只红泥火炉,路上架了陶锅,正咕咚咕咚冒泡。旁边有只小些的炉子,正热着酒。 众人见孟昱到,七手八脚摆了碗筷。只等孟昱一起筷,就欢快地吃起来。 孟昱知道自己在,众人喝酒不尽兴。吃饱了,就搁碗出去。 他回到正殿,坐了一回。觉着炭气熏人,憋得慌。起身拿了一领披风,走出门外。 天色已暗。各处点了灯。夜里的红光,孤身看来,格外寂静。 他顺着青石路,从东阳门上城墙。灰色砖墙在夜里看来,格外沉默,像积压了千年的风雨。他沿着城墙一路走。有当值的军士看见他,立即行礼。 他点点头,示意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今夜月光并不太好。隔着茫茫的雾,半露不露的。寒气随着风,像针一样扎进肌肤。 不知不觉,走到辰渠门上。他却忽然闻到一阵酒气。不由沉下脸来。 他从不禁止军士饮酒,但当值时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快走几步,就看见一处阴影里,有人抵墙站着,低着头,看不清脸。身形格外消瘦,不像军士模样。旁边还搁着一壶酒。 也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忽然抬起头,朝他望过来。 孟昱迎着她的目光,也直直看过去。 瓷样的肌肤。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上涌,脸颊绯红。一双眼睛,格外触目,寒星一般。带着清冷的光泽。 不是宋扬灵,又是谁? 他忽而眉头狠狠一皱,面色显得更加阴沉,似极为不悦。他一语不发,快步上前,一把拽下自己的披风,伸手将宋扬灵裹了个严实。 宋扬灵笑着抬起头,几缕长长的发丝从脸颊垂落。望见孟昱阴沉的脸色,她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嘴唇轻轻地动:“你怎么在这儿?” 细而长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一缕缕,像从心底新发的芽。 ------------ 第141章 女帝临朝(五) 不出几日,孟昱领兵守卫凤銮宫一事,已是阖宫皆知。[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那日散朝,宋扬灵带由康、由仪一同用了膳,便着小黄门领着由康去通理院读书。她则带由仪回凤銮宫。 天气晴朗,日光一照,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进了门,由仪在奶娘怀里探着脑袋四处张望,小声嘀咕:“不见孟将军呢。”她年纪太小,不知丧父之痛到底为何。只当父皇是去天上出游去了。这些日子因常见孟昱,对他格外感兴趣。 奶娘逗她:“喜欢孟将军?” 她搓着小手,笑得眯起眼睛,还有些不好意思:“喜欢。” “为什么喜欢呀?” 她咯咯笑着,头朝后仰:“好看。” 宋扬灵在一旁听见,不禁也笑起来。 一边往里走,宋扬灵一边吩咐槐庄:“叫人打水,天气好准备沐浴。” 槐庄自去安排不提。 ―――――― 孟昱到凤銮宫,意欲找人通报进正殿参见宋扬灵,以商讨今年采购战马一事。不妨见着六个小黄门拿着水桶鱼贯往偏殿走去。接着又有一溜四个宫女捧着托盘过去。 他眼神好,一眼看出托盘上衣物都是女子之物。 猜测是宋扬灵要沐浴。登时顿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莫说万一遇见她衣冠稍有不整,就是听见些声音,也…… 心思陡然纷乱。 脑子里闹哄哄的。无数个画面打马而过。一时是那晚,二人在城楼上相谈至深夜。她的指尖碰到自己铠甲。一时又是多年前,二人在宋家宅院相会。 他曾紧抱过她。感受过她皮肤上的温度。软玉温香,一寸寸贴紧自己胸怀。 念及此,立即转身。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怎么走了一半又折回去?” 他连忙回头,见宋扬灵靠在窗子上,两手托着一只手炉,一边拨里面的灰,一边说话――方才明明没人在此的。 “突然想起落了东西,要去取。” 宋扬灵一抬头,见他神色分明有异。好端端的,如此尴尬是为何? 她将手炉搁在一旁,问他:“落了什么东西?这样宝贝。” 孟昱一时语塞,遮掩道:“也没什么,李猛送我的一样玩意儿。” 宋扬灵正要说话,却见槐庄走来,向她道:“水已经热了,各项东西也都齐备了。” 闻言,她低头挽衣袖,正待说话。不料孟昱匆匆转头:“末将告退。” 宋扬灵一愣,忽然明白方才他为何走到一半又折返了。顿起促狭之意,不禁勾起嘴角一笑:“哎,你等等。” 说着快步出了正殿,来至廊檐下。[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孟昱立在丹墀上,神情紧绷得像满弦的弓。他缓缓回过身:“太后还有何吩咐?” 宋扬灵郑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左右你的东西也不急,使个人去拿也就是了。等阵我还有事同你商议,你就里面坐坐?” 自己在正殿坐着?太后在偏殿沐浴?! 宋扬灵看孟昱脸上闪过极其错综复杂的表情,五官恨不能皱成一团。一时撑不住,抱着腰腹噗嗤笑出声来,道:“等我看人帮由仪沐浴,就过来找你。” 原来是小公主沐浴! 孟昱的表情登时放松下来。见她这样,知晓她有意捉弄。不由有些窘迫。自忖要是这窘迫再被她看透,可就太过丢脸。于是抬起头来,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末将稍候再来亦是一样。” 宋扬灵笑着看他:“随你方便。” 孟昱一抱拳,便欲告辞。 “孟将军!” 又被宋扬灵唤住了。 他回过身。 “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我要沐浴?” 宋扬灵笑得双眼晶灿灿的,像极了他曾在戈壁荒漠里见过的狐狸。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她,低下头,微微弓起背,勾着笑:“温泉水滑洗凝脂,可惜不是眼前佳人。” 强烈的男性气息像一道高墙围过来。 宋扬灵倒惊慌失措了,不禁后退一步。见惯了孟昱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本来不过是想打趣他,谁料他竟敢如此惫懒无赖! 她轻哼一声,瞪他一眼,匆匆去偏殿了。 孟昱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摇头笑笑,才转身离去。 待回到辰渠门的值房,迎头碰到李猛。他只穿了白纱中单,凑在熏笼边烤头发。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精壮的肌肉,如石块一般。胸前一道紫红长疤,自锁骨下直到肋间,赫然触目。 他见孟昱回来,笑嘻嘻道:“今儿天气这等好,将军也去沐个浴?回头再叫人捏捏骨,好不通泰!” 一听沐浴二字,孟昱盯他一眼,道:“大男人洗得香喷喷的,风不风骚!” 李猛一时无措,低头使劲嗅了嗅自己身上,茫然道:“香么?像娘儿们么?” ―――――― 由仪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两只小手不停地搅水。一边搅,一边咯咯地笑。水花溅出来,洒了一地。 宋扬灵坐在炭火旁,柔声道:“由仪,地上被你洒满了水。仔细你出来时摔跟头。” 由仪偏着小脑袋:“奶娘抱我,我不走路,不会摔。” “要是奶娘摔你,你岂不跟着摔?” 由仪不说话,手里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所以,是不是不可以这样?” 由仪乖巧地点点头。 宋扬灵见一个小宫女掀帘走进来,便问:“有何事?” “长公主和周夫人来请安了。” 由仪一听,便闹着要去见姑姑。 宋扬灵安抚她:“没洗干净,怎好臭烘烘地去见姑姑?洗完了就来罢。”说着,走出屋外。 只见周君清和蔺桢都立在丹墀上。 她笑着上前:“怎么不去屋里坐?” 蔺桢道:“天气好,站在这里晒晒日阳。” “既这样,我叫人在殿后露台上放桌。” “不麻烦太后,我们不过来请安而已。”周君清赶紧道。 “你们难得进宫一趟,岂能这么容易放你们出去?倒是你们两人怎会一处来了?”她又回头对跟着的小宫女道:“去告诉你槐庄姐姐一声,说我午后都不见客了。有要紧事她来回一声便是。” 小宫女领命去了。 蔺桢笑道:“偏是有缘,路上遇见了,就一齐进的宫。” 说话间,三人已绕至正殿后的露台。露台比一间屋子还宽阔,四围是汉白玉砌的栏杆,雕如意纹。地上一色平整的青石。右手边栏杆旁种着泰山移来的古松,虽冬日,仍郁郁苍苍。 宫女们正忙着设桌椅,摆杯盘。 她三人便走至栏杆旁,看院中凋敝的绿树。其时,立春已过,天气正一天天回暖。仔细看,能看见枯枝上抽出了极细微的绿芽。 蔺桢其实与宋扬灵交情平平,她进宫是来看由康、由仪,并不是找太后叙旧。是以问道:“怎么不见由康、由仪?” “由康去书院了,由仪在沐浴。她听见你来也吵着要出来呢。” 蔺桢哈哈笑起来:“都说我疼她,谁叫她亲我呢?” 见吃食已经齐备,宋扬灵便招呼二人入座。她亲自斟了酒。周君清立时欠身站起:“劳动太后。” “一家人,客气什么。”说完,宋扬灵意识到时移世易,周君清早不是蔺家儿媳,而是陈家夫人,岁遂侧头,与她相视一笑。 蔺桢只顾低头饮酒,假作不见这一幕。 心里却突然涌上难言的别扭。眼前二人,本来都是她的嫂嫂。嫁入天底下最显赫的家族,而如今,哥哥俱亡。一个嫁作他人妇,一个占据了自家天下。分明自己才是有着最尊贵血脉的蔺家人,为何反倒低她宋氏一头? 是几时,她引以为傲的赫赫天家竟已沦落至此? “听说杜青托八王爷向你提亲了?” “啊?”蔺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嗯,是上门来说过一回。” 宋扬灵拢了拢衣袖,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蔺桢撅了撅嘴――她虽经历曲折,但到底养尊处优,不曾吃过亏,到现在还改不了小女儿情态:“见都没见过,也没怎么听说过,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杜青是世家子,风度仪容都是好的,在京兆尹位置上也做过几件实事,官声不差。” “皇嫂今儿是要做说客么?”蔺桢手里捏着一只鹅油卷,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咱们都是过来人。成亲是终身大事,其间多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然要你心甘情愿才好,旁人说甚么都是隔靴搔痒。” “他们都说这事要讨皇嫂主意才好……” “哎呀,竟然有燕子了。”周君清听蔺桢这话太过心直口快,情急之下,胡编了个借口打断。 宋扬灵抬头一看,蓝湛湛的天,哪里有什么燕子! 明白周君清的意思,也知道蔺桢向来性格如此,是以并不介意。笑着道:“我可没什么主意,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正说着,奶娘抱着由仪过来了。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一见蔺桢,一头滚进她怀里,叫着:“姑姑,姑姑,几时才带我去你府里玩呀?” 宋扬灵在一旁提醒:“小心,沾湿了姑姑的衣裳。姑姑着凉怎么办?” 由仪立即直起身子往后退,一副蔺桢马上就要生病的担心。 蔺桢笑着一把将她拽回怀里:“姑姑康健得很。” 姑侄二人玩了一回,宋扬灵在一旁亦同周君清细细说了好一会儿话。 眼见天色将晚,周君清和蔺桢要告辞出宫。 由仪舍不得,只拽着蔺桢的衣角不放。 宋扬灵便笑道:“由仪代替母后送送姑姑可好?” 由仪的小脑袋便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好!好!好!” ―――――― 蔺桢便亲自抱着由仪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话。 蔺桢逗她:“跟姑姑出宫去玩,好不好?” 由仪圆睁着眼睛,一手托腮,一脸痛苦得不行的样子:“可是,可是,母后会担心的。母后找不到由仪怎么办?” 蔺桢突然心里一沉,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太后可不是你的生母。你的亲生母亲是……” “长公主!”周君清在一旁赶紧出声制止:“快斗宫门了,叫奶娘抱公主回去罢。” 奶娘、宫女,一旁好几人听见长公主说起生母之事,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赶紧上前要接由仪。 由仪还问:“姑姑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长公主才跟公主说笑话呢。”娘奶也顾不上尊卑了,心口胡诌。 蔺桢也知失言,但回思不过说实话罢了。瞧把这些人吓的!鼻子里哼一声,将由仪交给奶娘,道:“姑姑下回再来看你。” ------------ 第142章 女帝临朝(六) 入夜,宋扬灵换了衣裳,坐在镜前卸妆。[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槐庄拿着梳子一下一下从头至尾地梳。发丝从细密齿间交错而过。像一匹黑缎。 她低声说:“今儿周夫人来,奴婢看她好气色。比从前做王妃时圆润有光彩多了。想来日子是如意的。” 宋扬灵笑笑:“听闻陈绍礼很是维护她。” “都听说了,陈大人的母亲很是难缠。为了护着周夫人,陈大人连晨昏定省都不让她做。”槐庄叹口气:“柳桥没去陈府也是好的,要是去了,哪能让陈大人如此上心?夫君不上心,婆婆一折磨,日子就没法儿过。” 宋扬灵扑哧一笑:“说得好像你多懂夫妻过日子似的。” 槐庄不禁脸上一红,瘪瘪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说着,又道:“叫我说,似周夫人这般,真正算有福气。不过,有情的也并非陈大人一人。我瞧孟将军就……”她就着镜子,飞速打量了宋扬灵一眼。 见她神色突然有些恍惚,却并无不悦,遂接着道:“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真要辜负自己一辈子么?” 她感到身前的太后突然轻轻一颤,立即闭嘴。 宋扬灵遮掩似的一笑,故作镇定道:“你这丫头,专职嚼舌根了。”她顿了一顿,思索着道:“说来也奇怪,我还以为蔺桢对杜青提亲之事必定激烈反对的,今儿听她话里意思,倒有些活动。” 槐庄不解:“奴婢没听出来呀。” 宋扬灵就只笑笑。 ―――――― 蔺桢刚进公主府的大门,就吩咐贴身丫鬟:“你跟林大娘说一声,叫她明日一早去请谢媒婆来府里一叙。” 丫鬟春霖是五六年前来跟她的,初来时还是个小猫似的小丫头。几年功夫,出落得浓眉大眼,蜂腰肥臀,已是蔺桢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鬟。 谢媒婆是官媒婆,识得几个字,惯会讲经说道,说一些因果报应之事,很讨京城权贵太太欢心。她上回来府里,便是为着杜青说亲之事。[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一张嘴果然舌灿莲花,将一个杜青说的天上有地下无。 春霖记得,长公主当时很是不为所动,淡淡地待了一杯茶就算了。 “哎,谢大娘才有事出去了。待她回来奴婢就同她说。”想了想,又试探着道:“身边有个人,到底有个依靠。奴婢替公主悬了好久的心,如今是可以放下了罢?” 蔺桢停了半晌没说话,末了幽幽长叹一口气,眼圈竟都红了。 想她贵为公主,当初下嫁李家,便是身不由己。如今再醮,依然是权衡之下,莫可奈何。 宫里宫外甚有传言,孟昱钟情太后,适才誓死追随,助其权倾朝野。她思来想去,除了这个理由,再想不出任何缘由能使孟昱如此忠心于宋氏。 是啊,凭她一个周婉琴,怎可能得孟昱一世深情? 眼见天家凋敝,宋扬灵以太后的身份越俎代庖,听政于明堂。这天下竟是要姓宋的了。作为蔺氏子孙,她焉能坐视? 杜青虽然前程渺茫,但到底是世家子出生,背后自有一股效忠先帝的势力。下嫁于他,虽然也是螳臂当车,无法与宋氏抗衡。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长长远远地顺风顺水? ―――――― 时日过得飞快。转眼间,蔺枚的灵位入了太庙。宫里已经再看不出丝毫丧事景象。 槐庄托人打听魏松下落,终于有了回音,却不是好消息。 来报的人说,去原籍查看过了,魏都知并未回去。 又说起魏松自从入了京兆尹衙门之后,很吃了一番苦头。 原来虽然当时有圣谕着其免职出宫。杜青却严刑拷打了一番才放他出去。 魏松回到自己宅邸,两个心腹跟班竟偷盗了府中财物潜逃了。往日来往的朋友也都抓寻不到踪迹。他几次打听孟昱景况,知晓其正戴罪立功,想一场大案下来,自己落得身无所依。孟大哥却富贵不改。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便不肯上门相见。 一夜之间,宫廷红人魏都知竟成了个孤家寡人。 心灰意冷之下,他寻思留在京城也没有意思,打算卖了宅子回乡。 京城里都知道他败落了,因此来看宅子的人多挑剔风水,把价格压得极低。他本就有伤在身,肝火一盛,着实病了一场。 所幸快痊愈时,来了个北方的茶商,叫陈良,看了宅子,很是喜欢。他财大气粗,为人又豪爽,不愿磨磨唧唧谈价格,稍微一还价就议定了价格。 魏松本已做好低价出让的准备,不想迎来这意外之喜,当即答应。 陈良当日便着人送来定金,给魏松两月作为搬迁之期。 不想平地陡起波澜。就在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之时,京兆尹衙门来人了。十来个公差上来就把大门给封了。 一府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则声。 魏松拄着拐棍出来问发生何事。 领头的梁师爷笑呵呵作个揖,递了卷文书给他。魏松识字不多,看不懂,直接问:“什么意思?” 梁师爷便道:“经查明,这宅子原是户部的官地。魏都知……”,他眯着细眼睛,捋一捋山羊胡,又笑嘻嘻道:“现在现在不是都知了,你侵占官地,私建宅邸,如今败露,自然要抄没归官。” 魏松想起当年买地之时,偏巧军头引见司的曹都知也看上这块地。二人争抢不下,只因他是皇后跟前红人,串通户部的人将这块地划到了户部,硬生生将曹老二挤了出去。 想不到,轮回有道,自己最终还是在这儿摔了大跟头。 他已经无权无势,自然难以同官府抗争。 宅子没了,还得赔上好大一笔罚金。他变卖了家中收藏,才勉强凑够数。至于收的陈良的定金,因为宅子卖不了,自然得如数奉还。幸好陈良仁厚,不叫他另赔上一笔。 最后一点余钱,刚刚够遣散府中众人。 离府那日,因正门已封,只得从后门出去。两手空空,连个包袱都没有。病没好利索,一阵一阵地发冷。绕到正门大街上,恰巧看见有差役在撕封条。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官员。一个高大风流的分明是杜青。另一个瘦些,面白无须,却是曹老二无误。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得好不畅快。丝毫未曾主意街边另一头,是宅子原先的主人――魏松。 他紧了紧身上的灰布夹袄,双手拢进袖子里。一连声咳得胸膛似要裂开。想当年,和曹老二争地之时,何等春风得意,嚣张跋扈。如今,贫病交加,流落无依。 十年一觉京城梦。富贵高楼最终如流云飘散。离开时比来时,只浑浊了双眼,添了皱纹。 从此,魏松不知下落。 槐庄说的时候语气克制,只是眼圈从进屋时便是通红的。想来早就哭过一场。 宋扬灵听得心酸不已,便对她道:“我明日便吩咐人认真去找,决不能叫他就这样灰心丧气地离开。” 说的语气铿锵,心里却陡然生出无来由的唏嘘。自古穷通有定,月有盈亏。怎会有不散的宴席?不灭的荣华?如今手里的万里江山,他朝不知又将随谁姓? ―――――― 陈绍礼的请改国号表几经修改,终于定稿。领京中百姓千余人共同上奏朝廷。一时举国热议。 孟昱事先亦听闻风声,但因战马之事,未曾有机会同宋扬灵详议。不想事情竟发展如此之快。 上表后第二日,他在勤政殿觐见太后。 幼帝去听讲读书――即便不读书,也甚少来勤政殿。宋扬灵在案前批阅奏章。听闻孟昱到,即刻叫人赐座上茶。 她亦来外间榻上坐下。 孟昱匆匆行礼,甫起身,不及坐下,直言相询:“你真要登基为帝?!”口气生硬,不乏冲撞责问之意。 宋扬灵凤目一抬,漆黑瞳孔有如冰峰:“你不赞同?” 她要登基为帝是从蔺枚削权时燃起的企图。彼时,她已控制朝政,半数朝臣深受她影响。然而尽管蔺枚不问政,仅凭他之帝位便能换得一群朝臣誓死追随。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九五之尊这个名号,即便权势滔天,亦是无根浮萍。是以,她一定要登基为帝。 孟昱直起身子,表情是寸步不让的平静:“如果我不赞同呢?” ------------ 第143章 女帝临朝(七) 宋扬灵一直以为登基为帝是她与孟昱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从未谈及,是因为从未想过他会反对。 “为何?”她想不通。 “万章问孟子:‘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曰:‘天与之。’董子亦曰:‘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寿命之符也。’” “够了!不用在我面前背书。你要是真相信君权神授,天降祥瑞这一套,也不会同我走至今日这一步。”宋扬灵伸出手,朝上一指,似在指天誓日:“若真有天道,祥瑞之象绝不是什么‘白鱼入于王舟’!而是姬氏父子苦心孤诣积蓄国力;是勾践卧薪尝胆的丹心;是一个个如你我般,宁愿置之死地亦不放弃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人心。教化千年,莫说百官、朝廷,即便天下万民谁不深信,王者,受命于天?” “哼”,宋扬灵冷嗤一声,不以为意:“紫气红光,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碰,闲磕出来的杜撰。我即刻就能叫钦天监上奏说天有异象。” “可是,”孟昱的声音陡得阴沉:“从未有祥瑞主女帝。” “你!”宋扬灵登时变色,勃然道:“你不过与众人一样,认为妇人不堪为主!” 她的话音褪去,孟昱并未接上。空旷的殿内陡然陷入让人喘不过气的沉寂。 半晌,孟昱坚定点头:“是!” 宋扬灵气得已是满脸涨红。她受够了这样的论调! 幼时,在父亲书房读书,每当说出新鲜论调。夸赞之后总要跟一句“可惜了,没托生为男子。” 她执掌朝政,又总有人指指点点,牝鸡司晨,妇人之见! 她明明付出了那么多!批阅奏章,孜孜不倦;爱惜民力,劝课农桑;礼贤下士,生怕遗漏人才。莫说做得比蔺枚好,便是比之一代雄主蔺常,亦能说一句不逊色。 凭什么她就不能登基为帝! 宋扬灵从踏上霍地站起,怒气冲冲来回踱步,恨不能将手指指到孟昱鼻尖上:“你说了那么多圣人言,我也和你说说史书。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吕后执掌天下十余载,太史公是否将她纳入本纪做传?昔穆帝年幼,群臣上表请褚太后临朝执政;再有则天以娥眉之身称帝,是也不是?” “吕后入本纪,可她是否称帝?诸太后三度临朝,是否三度还政?即便威赫如武氏,归天时是否只以皇后入葬?” “她三人谁不是有功于社稷?行人君之实,单人君之责,却不能享人君之名,只因世俗偏见,这才是天下不公!” “是否不公?是!可是不公之事何其多?否则你我何须苦苦追寻?”孟昱顿了一下,又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女子不堪为帝。任何位置,自当有能者居之。只是,女子称帝,在当今,缺乏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你此时称帝,因你手握重权,自然无数人趋附。可是你是否想过百年之后,权力如何交接?是否仍然传位陛下?岂不还是还政蔺氏?若不传蔺氏子孙,你娘家却无子侄相承。陛下虽由你亲手抚养,但毕竟为米妃所出。待他长成,知晓你与米妃嫌隙,再目睹你自他手中窃取蔺氏江山,他当如何处之?你的身后之事又将如何?即便你不在意身后之名,你的施政举措呢?就不担心继位者统统废除?一件事情可能是对的,然而若要完成它,非得与天下时代作对,那么它就是错的。” 宋扬灵突然不说话了。眼帘无力地垂下去。孟昱的意思,她懂。 很多次,她遇到这样让人灰心而无力的情况。她开科取士,明明是给天下士子以晋升途径。可是言官弹劾,权贵嘲讽。她有心提高商人地位,以利工商业。一道道诏令颁发下去,时至今日,也不过让商人可以多穿一个颜色的衣裳。准商户子弟参加科举的政令至今还卡在中书省发不下去。 人说举步维艰。她领悟得透入肺腑。 任凭她心如钢铁,一次次下来,也难免丧气彷徨。 想起半生艰辛,一腔苦心却难得理解,积压不知多久的委屈突然灭顶而来。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明明红了眼睛,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卷入权力之争是被动的。为复仇,放弃了与孟昱的终身相许。步步为营,手染血腥,连孟昱的终身大事都被她给算计。争权,早已不为个人恩仇,而为抒志。 放弃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若不能一展胸中抱负,怎堪“值得”二字? 孟昱站在她身侧。看她泪盈于睫,却双手死死捏着拳头,仿佛还是多年前倔强的少女。心里突然就一寸寸软下来。继而疼得蜷成一团。像有一只手,一下一下捏他的心。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是多久,再没见过她这般脆弱又逞强的模样? 他不禁伸手,勾起她的脸。 对着她,轻松而愉悦地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有如春风:“你不是吕后,亦不是则天皇帝,她们没做的,为何你也做不到?毕竟你的身边,有我啊。” 宋扬灵突然就笑了。笑容一寸一寸在唇边绽放。 ―――――― 自陈绍礼领京中百姓上表更改国号之后,钦天监观测天有异象,主女主临朝。不日,大将军孟昱领军中诸将亦请改国号。 未几,百官、皇室宗亲、沙门、道士,万余人齐上表请改国号。连望楼诸小国亦上表,表示臣服之意。 三月二十八日,太后宋氏准所请,该睿为楚,改元熙祥,临朝称帝。着四月初八日行登基大典。 幼帝由康即位不到百日。 蔺睿王朝至幼帝由康至,国祚三百余年。 改朝换代的大事,因为未起兵戎,平和得仿佛只是街头巷尾的几桩谈资。 只有牵涉其中的权贵宗亲,或有青云之遇,或垂首沉默。 由康脱下天子袍服,重新换上从前做皇子时穿的衣裳。似乎未有丝毫不适。伺候的宫人从他幼稚的脸上,看不出他是否知晓到底发生何事。 蔺桢与杜青的婚事议定。婚期定于五月十五。杜家很是郑重,遣家丁百人运送聘礼。排场之盛,惹得百姓围观,万人空巷。 周君清数日未曾执笔,因为有孕在身,反应太大,日日呕吐不止。陈绍礼知晓夫人怀孕,欢喜得手足无措,亦劝她保养为上,莫为撰文伤神。 这一日,觉得好些。早起喝了碗粳米粥,不曾孕吐。便到案前坐了坐。翻起从前文字,思及近来剧变,一股力量像从心底里蹿出来,拽着她,取了笔,沾了磨,笔走龙蛇。 “太后宋氏依朝臣百姓之情,登基称帝,实为多年耕耘,水到渠成之举。宋后理政,自睿朝武帝始,领较书之职,掌宫中制诰,时人谓‘九品中书’。后嫁与皇子蔺枚为妃。于危亡之际,助蔺枚登基。以从龙之功立威于百官。蔺枚疏散,不勤于政,自此,宋后主政朝廷。开科取士得天下士子推崇。又平潘李之乱,清旧臣势力。至此,朝堂之上,再无不臣服者。另,大将军孟昱,收望楼、平罗摩,军功卓著,领兵数十万,于宋后,耿耿忠心。不得昱,不成其千古之功业。宋后,德刑天下,实为娥眉表率,古往今来,再难有第二人。” 写毕,看了一回,忽又拿起笔,将“宋后”二字尽皆抹去,改为“灵帝”。 周婉琴是从丫鬟仆妇的议论中听闻此事的。彼时,距离登基大典不过三日。 众人将改朝换代,女帝登基作为一桩新奇事来谈笑。 “吓,也有女人能做皇帝的?可真闻所未闻了。怕不是灾星入侵罢?” “咦!”有人刻薄地笑:“你天天管得你家那口子出门都带支香,生怕过了时辰赶不回来,还说这个?” “哪能一样吗?你见过几时母鸡不下蛋,专管打鸣了?” 有人故意压低了声音,阴测测道:“我听说书人讲过,要真这样,那是灾异,要亡国的。” “可不是亡了么?国号都改了,皇帝都换姓了。” 众人一愣,想着,可不是这样?不知不觉的,竟然亡国了。可是锅里照常煮着米饭,小娃娃该哭还是哭,菜里不放油依然不好吃。 有人一拍手,嗤道:“该干嘛干嘛去罢。管他谁做皇帝,男的女的都罢,日子还不一样过?那口子夜里硬不起来,守活寡才是难过。” 众人听她说的粗俗,拍手笑着散了。 周婉琴瞽目多年,早已习惯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得甚至再记不起花红柳绿的世界。可是这一刻,她分明看见,紫红闪电从头顶划过,炸出一片火花。 扬灵!她,她做了皇帝! ------------ 第144章 女帝临朝(八) 四月初八。[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钦天监择定的好日子,宜祈福、祭祀、求子、立约。奏表上说,这一日登基,必主风调雨顺,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宋扬灵只过目,盯着朱红纸上的摸黑字迹,点了点头。四月初八,便定位登基大典的日期。 司衣司的二位司衣,带着典衣、掌衣、吏员诸人,从一月前就停下了所有手头工作,只埋首于一件事——缝制龙袍。 往昔的龙袍都有一定制式,照规矩做出来便是。这一回可不一样。宋扬灵看了天子冕服,掸了掸绣日月的肩部,道:“不太适合我,稍作修改罢。” 做给女皇帝的龙袍,确实不该跟以前的一样。可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出过女帝。这龙袍该如何改,众人皆是两眼一抹黑,没了主意。 尚服局自打接了命令之后,无不战战兢兢。后来还是李尚服提议,将槐庄请了来,打听着陛下的喜好,一齐商议个主意出来。 槐庄也不敢擅专,回头请示了好几回。宋扬灵大致说了一番,又指派了礼部季大人,一同参议。 商量了五六日,众人便将画院最有名的蒋画师请来,请他画图稿。蒋画师虽从属于画院,却因为才华出众,很是目下无尘。当年为了请他,蔺枚可谓三顾茅庐。便是入了画院,他也从不与其他画师来往。只在陛下有诏时进宫,其余时间皆四处游历。 他自命清高,又怎肯屈尊画衣服样子! 为此,季大人差点没磨破嘴皮子。好话说了一箩筐。 “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会。陛下乃千古一帝,蒋兄亦是千古难得一见的丹青巨手,您下笔为陛下登基作画,一定是流传千古的美谈。毛延寿画明妃算什么?” 蒋画师不吃他这一套,慢悠悠道:“如今叫蒋某画的可不是登基大典,只是衣服样子。” “怎么是衣服样子呢!怎么能是衣服样子呢!是龙袍!天子冕服!”季大人急得一抹额头,道:“先画了龙袍,将来为陛下登基传影还在话下么?” 槐庄听季大人如此夸海口,急得只是使眼色。陛下可从未说过要传什么影。再则据她对宋扬灵的了解,怕是没有耐性等画师慢慢描。 季大人一心只想先安抚了蒋画师,微侧了头,只假作看不见槐庄眼色。 好容易将蒋画师说动,待得画稿成。季大人将画稿交到槐庄手里,弓着腰一路送出来:“都知,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敢请您在陛下跟前美言一二。只是蒋画师传影一事,您无论如何得在陛下面前劝上一劝。” 看他急得杀鸡抹脖的,槐庄虽满心不情愿,只得道:“这事我可给你打不了包票。” “诶,都知!” 见季大人又急,槐庄抢先道:“我尽力而为就是了。” 季大人这才舒口气:“有都知这句话,下官就不愁的了。” 三易其稿后,总算开工。司衣司诸人足足忙了十来日,总算完工。 初六一大早,李司衣叫人拿了几个红漆托盘,用如意纹红绫垫了,才将叠好的冠冕、单衣、裳、裙、大带、蔽膝一一放入托盘。[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由司中女官一一捧了,先见过李尚服,才一同前去勤政殿。 登基大典虽在即,诸事忙乱,宋扬灵却并未辍朝。每日卯时在勤政殿偏殿会同丞相、大将军、枢密使诸人议政。 因里头小朝会尚未结束,槐庄安排司服局众人在西厢稍候。 约莫半个时辰后,等候诸人听见外间有响动。不知是谁先趴在窗边朝外望了望,只见身穿朝服的一众官员鱼贯而出。琉璃瓦下,春日暖阳,在一众内侍宫女中,显得尤为气度不凡。 尚服局女官不像勤政殿的宫女女官,时常见到文武百官。此刻见了,不免新奇,轻呼一声:“快来看,中间那个,个子最高的就是孟将军罢?” 几个女官便一拥而上,在窗边悄悄探头。只见一众朝廷大员中,只有一个穿武将服色,剑眉星目,表情肃穆,看得人不禁面上一红。 李尚服到底老成,轻斥一声:“成何体统?” 几个年轻的女官互相对望一眼,吐了吐舌头,慢慢从窗边移开。不知有谁忽然叹了一句:“听说孟将军娶的就是一个宫女呢。也不知长什么模样,真是好福气。” 正说话间,槐庄领着小宫女来了,与李尚服见礼之后,请道:“陛下传了,尚服请随我来。” “有劳都知。” 李尚服朝众人使个眼色。女官们便一一拿起托盘,双手托好,敛眉肃容,成一列跟在槐庄身后朝正殿走去。 —————— 宋扬灵方才就科举说了好一通话,正口干舌燥。坐在榻上,端着茶盏,一口一口连啜了好几口。余光瞥见觐见之人正碎步进来,便将茶盏缓缓放回小几上。侧过身端坐了。待众人一一行礼,才面带微笑道:“都平身罢。” 众人又齐齐行礼谢恩,才站直了。 李尚服上前一步,道:“下官诸人愚鲁,费十日之功才完成冕服。请陛下过目。” 她话音一落,早有宫女上前,将冕服一一铺展开。李尚服从旁介绍。 “冠用赤红锦,十二旒,以大小一致的白玉珠子串联而成。”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掀起珠帘。上等的羊脂白玉,又润又透亮。 “上衣亦用赤色,右肩绣日,用金线。左肩为月,用银线。背部为银色星辰,苍色群山。博袖上的金龙改成玄色。纁裳几无改动,藻、粉米、黼黻文章不变。” 布料细密轻软,绣工卓绝,日月群山,飞龙华虫,栩栩如生。加之珍宝珠翠增色,耀人眼目。 宋扬灵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手指慢慢滑过衣裳上的璀璨纹章,道:“你们连日辛苦。待大典后,给假两日。每人赏珠花一对,红罗两匹,钱一百贯。” 李尚服见陛下表情虽然淡淡,然赏赐之物甚为丰盛,知晓这趟差事是合了陛下心意了。喜得立刻屈身道谢:“此乃卑职分内之事,陛下洪恩,卑职不胜惶恐。” 宋扬灵见她虽说的谦卑,但脸上喜色难掩,只笑笑道:“分内之事做得好便该赏。” 李尚服闻言,便领着局中诸人行礼谢恩。事毕,自行离开不提。 —————— 初八这一日,天气极好。清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明晃晃的日光洗得宫墙内外一片澄澈。 当日卯时二刻,众人于奉天门集合。辰时初刻,出奉天门,至南郊。宋扬灵在前,以三牲太牢祭祀天地。礼成之后,在南郊即位。中书左相李茂与大将军孟昱分列左右,率文武百官及都民耄老拜贺。 拜贺毕,教坊献舞。数百舞姬身着彩衣,歌舞尽兴,几近天魔之态。 歌舞之后,又有烟花爆竹,声震云霄。礼毕,具卤簿,数百人纹丝不乱。 宋扬灵乘车,六马在前,青鸾衔铃,往太庙。 太庙位于宫城西侧,前、中、后三座大殿围在高墙之中。皆为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砌成栏杆、台阶。前殿阔十一间,进深四间,沉香木打的支架,一排排一列列,放满神位。望之森森然。 牌位上一个接一个的蔺字,像无数张嘴,异口同声:“蔺氏王朝。” 宋扬灵立在牌位前,手中拈香。袅袅烟气一圈圈消散。鞭响,外头立即有黄门内侍将祝帛扔进燎炉焚烧。一时火光冲天。 她的目光从牌位上缓慢掠过。首先看到的是蔺常的名字。沉香木的神主已经发暗,不像蔺枚的牌位——还有新漆的光泽。 岁月终如波涛,不动声色却暗流汹涌。十年,便足以翻天覆地。 她第一次见到蔺常时,是匍匐在天子脚下,战战兢兢以期辩解的奴籍宫女。当蔺常要她嫁与皇子蔺枚,她像被渔网紧紧缚住的鱼,鳃鳍都握于他人之手。 而今,她站在蔺氏先祖的牌位前。穿天子冕服,执玉圭。而曾让她颤栗跪伏的先帝,成了再不能言的木牌一块。 外头还有无数的蔺氏后人。宗亲、嫡系;老人、壮年;男子、女人。他们眼睁睁看着她踏入太庙,入主天下。 宋扬灵不由得笑了。笑容缓慢展开,眼角一寸寸弯下来。只有天下在握的人才能笑得这般笃定从容。 她轻轻移动脚步。纁裳缓缓拖过玄岩地板。玉旒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清脆声音。她上前,鞠一躬,便起身,将香插入铜炉之中。终是未曾下跪磕头。 分列两旁的仪仗虽暗暗心惊,却都假作不见。 出太庙,车驾次第还于奉天殿。 侍仪司早在丹墀中内道西北处设表案,又于内道上下东西各设百官拜位。捧表官、宣表官、展表官在北面;宿卫、镇抚在东西陛下。 殿中,尚宝司设宝案于正中。文官侍从班、起居注、给事中、殿中侍御史、尚宝卿,位于殿中东面;武官侍从班、悬刀指挥,位于殿中西面。又有卷帘将军二人,位于帘前。 午门外东西两侧列甲士千人。奉天门外列旗帐无数,旌旗猎猎。门外又设五辂。有遮天蔽日之气势。虽人多物杂,却不闻一丝异响,连咳嗽之声亦无。 众人就位,鼓声起,三声后,宋扬灵衮冕,升御座。鼓声再起。乐止,将军卷帘,尚宝卿以宝置于案,拱卫司鸣鞭,文武百官入丹墀拜位。 打头的是孟昱。具将军服色,铠甲峥嵘。 按照常理,本应丞相领百官。然而李茂任相位不久,比之孟昱,声望远逊。是以只站在孟昱右后方。 陈绍礼的位置亦靠前,虽然他只是三品官员。然既有平乱之功,又是请改国号第一人,自然备受尊敬。 一起起的人,一道接一道的工序。他只觉有些恍惚,琉璃映日,瑶光铺地,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御座上的灵帝,神情自若,轻松自在得仿佛驾轻就熟。在他想象中,陛下应该更紧张一点的。可是,她若真的只如自己想象般,也断然走不上今天这个位置。 陈绍礼不禁低了头,恭恭敬敬等着依序上表。 今日天气太好。铠甲沉重不透风,孟昱觉得有些燥热。他屈膝跪下,双手捧上奏表。抬起头,望见宋扬灵的脸。在玉旒之后,威严如神明。在奏表呈交的一一刻,亦丝毫不为所动。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深不可测的静水。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她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这一辈子,都将在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只能跪拜,不可靠近。 身上陡起寒意,将方才的燥热压得消失无踪。一步步走到如今,真的对了么?以后呢?以后该如何? “嗯——咳——”刻意的轻嗽声将孟昱猛然拽回。 他四下一望,只见众人皆小心而惊异地望着自己。暗悔怎可在此时刻失神?!不由得咳嗽一声,掩去尴尬。站起,辞过一边。 宋扬灵的目光随着孟昱起身,绕至一边,又不动声色地转回来。她猜不出刚刚他为何失神。可再没有闲暇去猜测。就在坐上御座的前一刻,她还在担心,会不会出现变故?会不会有人突然站出,大喝一声:“尔敢篡位!”,或者有人直接领兵杀进来。一个个画面控制不住地从她眼前跳出。直到看见孟昱,心里一下就静了。有他在,怎会有丝毫差错?! 她想,以后定然是一条平坦大道。 孟昱上表后,百官鱼贯接连上表。事毕,山呼万岁不止。 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三跪九叩。宋扬灵心里涌起奇异的感觉。好似很激动,周身如水沸翻滚。可是又很沉静,若静水源深。 她自御座款款起,右手端于胸前。博袖垂地。她环视众人,眼中精光比日月灼人:“朕今日登基,普天同庆。着大赦天下,以利苍生。” 谢恩赞颂之声,几乎掀翻屋顶。 典礼毕,东升楼设宴。上下三层,开席逾百桌。 歌舞饮宴直到黄昏后。 眼见日头西沉,槐庄担心寒风起。于是走至外间,嘱咐小黄门回宫去取披风。才至廊檐下,恰见碧檀同纹棋碰在一头说话。 她快步上前,正欲呼喊,听得一句:“陛下都做了陛下了,往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总算能跟孟将军成正果了罢,还有谁敢说甚么不成!” “不要命了你们!胡吣什么!”她断喝一声,立即道:“要起风了,碧檀你赶紧回宫叫人拿了披风过来。纹棋,跟我进去!” ------------ 第145章 女帝临朝(九) 入夜,凉风袭人,烛火摇地。[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林大娘四处查看了一遍,才来到正房。迎头看见小丫鬟瑞珠提着热水过,便道:“等等,给我洗洗手。” 小丫鬟一回身,见是管家的林大娘,立即笑嘻嘻上前:“恰好提的不是滚烫的水。” 林大娘一边搓手,一边朝东厢望了一眼,问道:“夫人预备歇下了?” 瑞珠蓦地压低口气,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可没呢。我方才进去,见一桌饭菜,一丝儿没动。酒倒是下去了大半。” “吓――”林大娘倒抽一口气,也就不说什么了。他们府里不能说的事情太多。将军位高权重,只是不常回来。挨到好大岁数,好容易娶位夫人,竟是个瞽目的。人都说将军和夫人相识已久,情深意重,只是因为夫人在宫里当差才耽搁到如今。还说将军为了娶夫人费了好大功夫,真正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看着,却怎么也对不过滋味来。 不是说将军待夫人不好。好自然是极好的。凭她见过那么多小夫妻,再没有比将军更好的了。可是将军他不进夫人的屋子呀。成亲也好些年了,到现在也没有一子半女。夫人倒是贤良,也看过几个女孩子,偏偏将军不肯。 叫她说,一双夫妻,没个子女,那还称得上夫妻么? 可这些事,是府里禁忌,提都不能提的。她嘴唇动了动,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下去,望着东厢的门,说道:“我进去见过夫人,就回家去了。要有什么事,你们打发人来找我。夫人既有心事,辛苦你们仔细些,要是出了差错大家都讨不了好。” 瑞珠知道林大娘年纪大,况且职责在身,时常唠叨提醒,笑着道:“您老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林大娘这才拿帕子擦擦手,一径去了。 ―――――― 周婉琴没心思听林大娘说府里琐事,敷衍一番,就令她回去。 她回身坐下,摸到酒杯――太轻,想是没酒了。正要自斟,忽而闻见一阵脂粉香气逼近,知道是梳云过来斟酒。就垂下手,轻轻往后一靠。 “夫人,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这盏,就预备睡下罢。奴婢想着,今日宫里有大典,将军必定要晚回来的了。” 周婉琴紧紧捏着酒盏,手背透出发青的白。两颊却是红得染了胭脂一般。虽是坐着,却坐不住似的,身子摇摇晃晃。 梳云放下酒壶,赶紧搀了一把:“夫人小心。” 她咯咯笑起来:“没事,能有什么事情?你坐下,陪我喝一杯。[www.qiushu.cc 超多好看小说]” 梳云斜签着坐下,却并不动酒,只帮周婉琴夹菜,劝道:“上回夫人说南方的鲥鱼好,将军特意叫人从江南带了。今儿才下船。厨房就做上了,夫人多少尝点。” 清蒸的鱼肉,细白软嫩,覆着几缕翠绿葱丝。 周婉琴却不动筷,只笑着道:“今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扬灵她,她都做了皇帝了。” 梳云还为这事奇怪呢。阖府皆知,夫人是皇后――噢,不,陛下的姐姐,虽说是表亲,也是血亲。这样天大的好事,还以为夫人会放赏,怎一个人在屋里喝起闷酒了呢? “是呀,今日府里众人都说要恭贺夫人呢。” “恭贺?!贺我什么?!”她的声音像泅开的水迹,带着湿哒哒的酒气。 “陛下是夫人的妹妹。陛下大喜,夫人自然也喜。便是我们,亦面上有光。” “哈哈哈哈――咳――咳――”,周婉琴笑得急,突然猛烈咳起来。身子剧烈颤动,脸上更是红得如烧一般。面纱被吹起,露出布满紫红疤痕的双眼,煞是触目惊心。 梳云乍见一震,悄悄侧了侧头。 周婉琴喘过气来,按着桌角,笑道:“皇上,九五至尊,以后,凭她想要,任是什么东西,什么人,都能得到罢。” 梳云扶了扶周婉琴的后背,顺着话头道:“那是自然,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自然也不会薄待夫人和将军。外头人都说,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呢。也是,要不是非同寻常,怎能登上帝位?” 女中豪杰!扬灵! 周婉琴的拳头突然紧紧捏起来。她再也看不见的双眼,以及她从来都忘不了的从前。 扬灵当然是厉害的。算无遗策,又胆识过人。姐姐出事的那日,书韵局的宫女在凤銮宫跪了一殿,人人自危。自己也被牵扯,眼看活不成了,只有她敢为自己辩解。说是活命之恩亦不为过。 她伸出右手,摸着脸颊,一寸寸往上,碰到异常光滑却隆起的肌肤。她无从想象自己的双眼已成什么模样。想是吓人得紧罢。废了这双眼,自己成功嫁给孟大哥。而扬灵彻底扳倒米黛筠。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最后会像她姐姐一样。她们,怎么舍得舍弃孟大哥?! “她们都是蠢人,愚不可及!”周婉琴突然发怒。酒盏一倒,豁朗朗滚下地去。 梳云骇了一跳,连忙蹲下去捡酒盏――幸而不是瓷的。就听自家夫人喝到:“你以为当了皇帝的人,就非同寻常么?都是利益蒙了心的!” 她真想剖开心口,问老天一句,为什么偏偏这样安排? 当年为姐姐与孟大哥做红娘。现在想来,姐姐自是比不上扬灵万一,然而那时,孟大哥待姐姐的真心,是再清楚不过的。后来他遇到扬灵,即便满心不甘,也得说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最后呢?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是为了今日之权倾天下,扬灵到底是辜负了孟大哥。她一手谋划,让自己嫁与孟郎。 亏她舍得! 成亲数载,他待自己,彬彬有礼,可分房而卧,从不留宿。起初以为他嫌弃自己容颜已毁,不料冷眼旁观,他竟是丝毫不沾女色。 他守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要怎样的情深似海,才愿意这样长久而无望地坚守? 他错付的真心,说不出的情长,像鞭刑,笞了他,却疼了两人。 为何他付出过真心的,都负了他?而自己对他一腔深情,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两个被辜负的人,又偏偏做了夫妻。日夜相守,人未白头,情已老旧。 梳云看自家夫人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打鼓,只得劝道:“夫人,这酒就不喝了罢?这早晚可该歇下了。” 周婉琴像突然被抽走了力气似的,软绵绵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她叹口气:“这么晚了。” 听口气,夫人是打算睡了。梳云长舒一口气,不禁轻快道:“可不是,奴婢帮夫人更衣。”说着,站起来,伸手要搀周婉琴。 不料她一拂袖:“不睡。” “啊?”梳云的手落空,不禁轻呼了一声。 周婉琴脸上突然挂着溶溶笑意:“等将军回来。”她放下酒盏,一手伸在桌案上,头慢慢倒下去,不胜酒力的模样,口中喃喃:“有一桩事情,压在我心里好久。今日不吐不快。” ―――――― 宫中饮宴在申时就已结束。孟昱却被宋扬灵单独留了下来。 在杏院设了一几饮茶。 清明已过,雨水润了满树新绿。粉白的花堆在枝头,重重叠叠,像裁剪的冰绡。几案设在露台上,微风过,数片花瓣悠悠落在茶盘上。 宋扬灵笑盈盈的,将花瓣拢在一处。 孟昱笑她:“几时这样怜香惜玉起来?” “你不知,杏花桃花敷面,白嫩肌肤。”她兴致高昂的样子,像得了了不得的珍宝。 实在是心情太好。诗上说金榜题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般意气风发亦不足以描摹她此时情怀。她是江山之主,这一日看尽的可是千里江山! 她将茶倒进盏里,蓦地抬头,水光潋滟的双眸定定望着孟昱。一时倒沉默了。一路行来,曲折往返,得意失落,除了自己,唯有身边此人知晓得最为透彻。 是以,今日,她最重要的日子,到最后,只愿意将他请来,饮一杯清茶。 她缓缓伸手,将茶盏递到孟昱面前。白软如棉的手托着盏底,纤长的手指扶着杯沿。茶水清,水面微皱。 何其有幸,今日荣耀富贵有人共享。 “尽在此茶中罢。” 孟昱接了茶。目光从宋扬灵光洁的手指绕到茶水上。水面打着旋。他不由笑起来,漆黑的双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高兴得手抖成这样?” “你不高兴么?我的荣耀,亦是你的功勋。” 孟昱并未饮茶,将茶盏置于案上。突然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双手在后撑住头,一双长腿往前一伸,身子后仰。暖融融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微眯起双眼,道一声:“容臣放肆。”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过了。 披荆斩棘浴血前行了这么久,习惯了风吹草动杯弓蛇影,而今功成名就,似终于攀上顶峰,再不惧寒风冷箭。 不多久,宋扬灵听见一阵均匀的呼吸声。她侧头望去,见孟昱竟然睡着了。 她握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轻啜。 今日的阳光,实在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来,刮得杏花如雨飘落。 她忍不住侧头,看见孟昱被吹了一头一脸的花瓣。 于是起身,走到他旁边。蹲下来,轻轻捡他头上的花瓣。 孟昱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忽然睁开眼睛。扬灵的脸,还是自己惦记的眉眼。离得这样近,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满头的杏花,似霜雪皓首。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拉住她的手,眼里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惑:“我们就这样坐到了白首?” ------------ 第146章 女帝临朝(十) 孟昱回到府里,夜已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他身上酒气早都散去,却仍有一种微醺的迷茫感。 时光荏苒,当初被罚入宫,进入内侍省,万念俱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建功立业的大将军? 深宫日长,与扬灵两情相悦时,又何曾想过情深缘浅? 做小儿女时,心高气傲,说过的狂言,今日一一兑现。只是盖世功勋,泼天富贵之下,总觉得美中不足。 他跨上台阶。一手扶着早被摩挲得圆润光滑的栏杆。苍色流苏剑穗从披风下露出一角。显然是有了日子的东西,边缘处已经磨得发白。 孟昱撩起来,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双眉微皱,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成亲时,周婉琴送他的。叫他找一只四角包铜的小箱子,打开,角落里放了一个绣合欢花的香囊。香囊里除了干花,就是这只剑穗。 周婉琴有些害羞,两手紧紧抓着衣袖边缘,声音低低的,有点抖:“好久以前做的……也没……没想到竟然有机会送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又问:“你……喜欢吗?” 孟昱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才说:“喜欢的。”声音低沉,让人安心。 婉琴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娶了便是娶了。便是一世的责任与道义。 扬灵…… 孟昱蓦地心口一抽,像四海八荒的冰雪都灌进胸膛里。他脚步不由慢下来。夜风寒凉,一寸寸侵入肌骨。他却浑然不觉。 扬灵么,患难与共过,若要问他是否放得下,扪心自问,是放不下的。然而…… 他想着心事,不觉已到正房。抬头一看,东厢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侧坐的人影。婉琴居然还没睡。 他犹豫了一下,脚步抬起又放下,复抬起,才转了方向,朝东厢走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走至门边,他停住,伸手敲了敲门,温言道:“我回来了,你早些睡。”说完欲走,不料身后传来吱呀一声。他回过身去,见婉琴穿戴整齐,一手扶着门,立在门槛内,一身的酒气:“你进来坐坐,我有话同你说。” 孟昱低头,揉了揉额角,语气轻柔:“时辰不早了,你喝了酒就早点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周婉琴却不动,十分坚持:“你进来。” 孟昱觉得古怪,只得进了屋子。只见桌上残羹冷炙尚未收掉。菜动的不多,倒是酒壶放了好几只。 他不禁皱皱眉头:“可是有不高兴的事情?怎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 周婉琴不回答他,只问:“今日扬灵登基了?” 孟昱迟疑一下,才道:“是,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哼――”周婉琴突然冷笑出声:“那你呢?从龙有功的肱骨之臣?” 孟昱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只道:“陛下与你虽是血亲,但到底君臣有别,以后不可直呼名讳。” 周婉琴的语气执拗得很:“那你呢?你叫她什么?” 孟昱何等识人眼色,立即听出周婉琴弦外之音,突然心生怒气,压抑道:“自然称呼陛下。” 周婉琴听出孟昱强压的怒意,心中一紧,生出些畏惧之意。她恋慕孟昱如此之久,习惯了将他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只愿逢迎,不敢触怒。意识到自己心中突然生出的害怕,不由更为心酸,半晌才哀怨道:“你和她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孟昱低头沉默。他自然知晓婉琴洞悉一切。想起往事,口气软了一软:“宫中多年,你不曾点破,保全我们。我铭记在心。” 一个“我们”让周婉琴蓦地醋意大起,不由恨恨道:“成亲若许年,你口中‘我们’还是你二人!她嫁了人,做了皇帝,你凭什么称‘我们’?” 孟昱自悔失言,尴尬不已:“我一时口误,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她!我知道,我容颜已毁,你愿意娶我,我感激涕零。哪怕你再纳一二妾侍,我都毫无怨言。为何》为何你就是对她念念不忘?”她突然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孟昱见过了战场厮杀,见过血洗宫廷,却不曾见过一个女人崩溃的大哭,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语气生硬道:“好好的,说这些事情做什么?我不怀异念,你亦无需多想。” 周婉琴却哭得更甚,撕心裂肺一般。 哭泣之中,断断续续的哽咽:“我知道她,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如今她黄袍在身,更无顾虑。说甚么朝堂宫廷,岂不是你们郎情妾意的场所?” 孟昱闻言,更是尴尬:“胡说!断不会有这种事情!我娶了你……” 话未完,就被周婉琴打断:“你以为你对她一腔深情,她就还你情深意长么?你知不知道,一直以来,你都被她骗了!” 孟昱只当是她酒后失言,根本不放在心上,劝道:“你无需多想,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罢。” “你知道我是怎么嫁给你的么?” 孟昱心中一个咯噔,一时全身警戒,像在战场上枕戈待旦一般。 “是她设的局!宫中流传你二人的闲言,先帝震怒,米黛筠又从中挑拨。她为反击,要我为饵,诱米黛筠动杀机。为此,我废了一双眼睛。她许给我的承诺就是嫁你为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说服你的,可是现在想来,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你向我提亲,洗去你二人嫌疑。米黛筠因滥用私刑彻底失势,一双儿女都归她抚养。你说,她是不是聪明过人?” 蜡烛点得并不多。烛光照处,暖融融的亮。照不到的地方,是阴沉沉的暗处。 孟昱想起,那日,扬灵跟他说:“米黛筠拷问时,她不但抵死不说,还出言相激,便是存了求死的心罢。” “若不是你前番严词质问,她怎会如此恨不能以死明志?” 言犹在耳,让他自责愧疚了半生的一场事故,原来只是她的一场算计。 那些曾在树下读书的日子,那些他以为两情相悦的时光,都是真的么?抑或,现在才是一场梦?一场让他心惊肉跳的噩梦? 周婉琴还等着孟昱的回音,却听不到任何响动,连呼吸之声都微弱了许多。她陡然害怕起来,伸出手试探地向前摸索:“孟……孟大哥……” 凭空里,只觉一只手将她双手扫开,接着是一个冷峻到让人心寒的声音:“我叫梳云进来,你早些睡。” 孟昱转身。门外是黑洞洞的天。月亮音在雾气之后,漫天再无一颗星辰。他的步伐一如往常般沉稳有力。而高大的背影,溶在黑夜里,像要消失一般。 ――――――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仆妇们早都起来,烧水的烧水,洒扫的洒扫,厨房里也飘出了炊烟。 梳云轻轻掀起帘拢,谨慎地朝屋里一看――担心夫人尚未起床,吵了她。 不料却见周婉琴呆呆地坐在床边。衣裳还是昨日那身,显然是一夜未眠。她急得三两步走进去:“夫人,这是怎么了?” “天亮了?” “亮了,辰时了。” “将军呢?” 梳云不解,答道:“上朝去了呀,跟往常一样,卯时不到就带着郑六、王隽走了。” 周婉琴若幽魂一般,只喃喃重复:“跟往常一样么?” ------------ 第147章 女帝临朝(十一) 今日是宋扬灵登基后第一日上朝。求书网小说qiushu.cc 太极殿,京中七品以上官员皆入宫朝见议事。文武两班分东西站立。殿堂虽阔,仍容不下上千的官员。品级高的在殿内,余下则在殿外丹墀上。 礼官一声“拜”,顿时上千人伏首,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宋扬灵看见的,是一个个低下的头颅。梳着相似的发髻,戴着不一样的冠冕。 她左手下方第一个人再熟悉不过――孟昱。是她安心站在这里,接受万人朝拜的基石。 她双手朝上,威严颔首:“平身。” 一个个身子如波浪般逐渐立起。 丞相出来讲话。说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正是农时,陛下宜郊外祭祀,劝课农桑。再则多日未雨,是否要祈雨? 宋扬灵亦考虑过祈雨一事,遂点头应允,着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 钦天监正监出列领命、双手执笏,微微垂首。说完正事,再无别话,便缓步回到队列之中。他本站在大殿偏僻处,得走上好一会儿。刚经过户部主事身边,忽而听得一阵响动,几人悄悄低头耳语:“孟将军上奏本了。” 他不由回头顾望,只见人群远处,果然一个穿武将服色的背影。 声音传来。低沉却清晰。他听得很明白: “岁月荏苒,末将已近不惑之年。近来时常感到疲乏倦怠,加之旧伤在在身,深受病情困扰,自思再难堪重任。只因末将年少时出使望楼,十数年来,未能忘其风光。”孟昱说着,顿了一下,直视宋扬灵的双眼:“末将请出使望楼,为陛下牧马。他日――” “他日为百年身,愿埋骨望楼!”说完,两手抱掌在前,一揖。手上一用力,骨节处泛出白来。 哗一下,虽有侍御史在侧,殿内仍是顿起议论之声,如水沸一般。 宋扬灵明显感到头上的步摇,一下一下,止不住地晃动。刻意压低的议论像细虫一般钻进她耳中。 孟将军年富力壮,谈何生死之事? 哪有人甘愿自毁前程! 她看着阶下孟昱的脸。神色平静,眼中无怒亦无悲,更无质问负气之色。语调平平,神情淡淡,像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只有一个原因,他才会如此反应。 她不是没有想过,万一事发,当如何面对他。他会伤心?会暴怒?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想到最后,总是不敢再想。 怎么可能事发?这也是与婉琴休戚相关的秘密。她若是告诉孟昱,岂不也一手毁了她自己与孟昱的夫妻关系? 于是,她以为可以瞒一辈子。[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孟昱仍然望着她。眼神冷漠而坚定。他口中谦卑,说着“末将”,可是却毫无请示之态,而是告知。 宋扬灵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孟卿言重。卿乃一代名将,身负安邦定国之责,为武将表率,切不可妄自菲薄。”说话时,不由自主身体微微前倾。右手在衣袍遮掩下死死抠着大腿。然后手上再用力,却扶不住心里轰然倒塌的溃败。 孟昱微微垂下头去。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消失无踪。事已至此,他还期待着什么?期待她哭着说一句:“不要走”? 此情此景,她依然脸色不改,威仪不减。维持人前分寸,从容不迫。 若真的用情至深过,怎能如此方寸不乱? 他往后退一步,双手垂于两侧,语气更是冷如冰霜:“末将不堪大任,望陛下成全。” 宋扬灵仍正襟危坐,连眼皮亦不曾动。 她不能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她乃天子,天下表率,万民之仰望,怎可有丝毫失仪?若是此刻只有她同孟昱,她愿意像任何一个脆弱又无助的女子一样,失声痛哭,哪怕苦苦哀求,用尽一切手段,叙前情、撒泼打滚,只要能留下他。 可是,现在是在朝堂之上。她是帝王,就得拿出帝王的尊严与威仪。 明明五内如焚,绝望与恐惧像扼住咽喉的枯爪。她却只能好不动容:“此事容后再议。”到底是慌张了,不等礼官宣布,就厉声道:“退朝!” 说完,不等百官拜别,从龙座上匆匆而起,头也不回地退出殿外。 孟昱犹站在大殿正中。余光瞥见宋扬灵匆匆离去的背影。金步摇,绛纱袍,脸色白得如纸。他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捏拳,缓缓抬起,至胸口处,一下又一下地轻捶。 原来伤痛到极致,竟是无知无觉。 “将军!我说你到底想什么呢?好端端的去什么望楼!”赵猛大声喊叫着围上来,本来浓眉大眼,一脸络腮,此刻满脸惊异,更是显得面目狰狞。 “是呀,将军,这是干什么?你要走了,老子也不干了!”更多的人人围上来,一口一个“将军”,好一个庄严太极殿一时嘈杂如市井。 “将军,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说出来,什么顶天的事,有兄弟们在。将军说动,我们绝不往西。” 孟昱苦笑:“就如我方才所说,伤痛一身,年纪又渐长,只想找个逍遥地方寻个清静。” “那我们跟将军一起走!去他娘的京城,老子也待烦了。望楼就别去了,听说全是沙子。咱们去江南。” “赵猛!”孟昱陡然变色,斥到:“你为将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嘴里没轻没重!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一时噤声。 孟昱这才放软了神色,又对赵猛道:“我最放心不下你。如今边境平定,日后自然是在朝堂比在沙场多。朝堂不同军营,自当谨言慎行,不错规矩。你们也是一样。都跟我走了,老婆孩子炕头怎么办?安安心心谨守本分,朝廷,自然不会辜负你我的忠心。” 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孟昱冲赵猛笑道:“哟,还学会哭哭啼啼了?” 赵猛侧过身,狠狠擦了把眼睛:“当我跟李甲似的,娘儿们儿兮兮的。” “说谁呢!”李甲话音未落,已经照着赵猛的后脑勺拍了一掌。 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就在这时,有内侍过来,见了孟昱,先行礼,然后道:“大将军,陛下有请。” 孟昱的神色不禁一黯,伸手请内侍带路,然后朝众人笑笑,便辞别而去。 看着孟昱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知谁道:“你们说,陛下能留下将军不?” 赵猛抢先道:“你们几时见将军违拗过陛下旨意了?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也着实没见过似将军这般一心一意的了。打从陛下还不是陛下起,将军对陛下倒比对嫂夫人还上心……” “赵猛!” 李家突然大喝一声,赵猛骇得一缩脖,摸着耳朵怒道:“你疯了!想吓死你爷爷!” 李甲朝四周看一眼,又使了个眼色。 赵猛这才惊觉失言,遂闭口不再谈。 ―――――― 槐庄一早已经听见朝堂变故,见宋扬灵气色不好地回了勤政殿,也不敢多问,屏息凝神帮她卸了冠冕。满室人动,却寂寂不闻语响。 平地里蓦地响起宋扬灵的声音:“孟昱尚未出宫,立即着人宣他觐见。” 槐庄担心其他人不够分量,亲自跑出去交代。 不多久,果见两个内侍带着孟将军到来。她急急忙忙入内禀报,出来时便将所有人都带走,又悄悄拉上了门。 孟昱平静地行礼,然后站至一侧。 宋扬灵冲口而出:“你不能走!” 孟昱仰起脸,眼中有清凉的光:“四海已定,异己已除。末将一介武夫,只懂攻城,不知治国,于陛下而言,再无用处。” 字字句句将宋扬灵的解释堵得无路可退。她像丢盔弃甲的逃亡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亦知道我为何坚持要走。只有这个结果,是你再算不了,也改不了的。” 宋扬灵心虚地不敢看他。垂下头,口中喃喃:“我实在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孟昱看着她嘴角轻微抽搐,整个身体瑟瑟发抖。可是他已经再感觉不到心疼。胸膛里空荡荡的,不会为自己疼,自然也再不会为任何人疼。 他几乎是茫然地问出:“我同婉琴成亲,是你算计的?” …… 沉默将空气挤成齑粉。 宋扬灵觉得她的骨节在一寸寸碎裂。 “是。”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不择手段。 孟昱眼前像罩上白茫茫的雾。原来亲耳听到她的证实,也不过这样。他微微一笑,并不行礼,直接转身,朝殿外走去。 步伐坚定且从容。 槐庄正坐在廊下栏杆上。隐隐传来的说话声,虽然模糊,却很平和。她想,大约没什么事了罢。 一抬头,便看见孟昱推门而出。 她赶紧起身行礼。 孟昱却像没看见她一般,径直去了。 槐庄扶着栏杆,疑惑地望着孟昱逐渐远去的背影。 到中庭处,他突然停下来。肩头微微一晃,身子超前一倾。一股腥甜乍然涌上喉头。他赶紧抬手去擦。冰凉坚硬的铠甲碰着嘴唇,像刀锋迫近。 擦完,垂下手,继续朝外走。袖口处一团殷红,鲜血拉出长长的丝线朝下滴落。 ―――――― 宋扬灵亲眼看着孟昱一步步走到大殿门口。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她心里骤然涌上狂喜,以为他留有余地。于是立即从榻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 “末将一世情长,分文不值。陛下一身谋略,求仁得仁。到如今,愿陛下你千秋万代,江山永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 宋扬灵脚下一顿,身子渐软,瘫坐在地上。那年,他说:“朝堂险恶,我这一块总是无虞。”言犹在耳,如长堤溃塌。 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可是抵不住绝望如浪涛打来,逼近七窍。就像溺水的人,被窒息扼住咽喉。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发出大声的呼吸声,后背颤抖如筛糠。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像要呕出来。 槐庄在外听见动静,吓得赶紧往殿内疾走。一时宫人齐聚,忙乱做一团,端水的端水,撑扶的撑扶,打扇的打扇。 槐庄声音像被火烧透了一般:“还不赶紧请太医!” ------------ 第148章 女帝临朝(十二) 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动。[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望闻问切之后,人人掉了一通书袋,说到具体病因,却皆咬指不敢论断。 槐庄知道他们一贯如此,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不错,明哲保身。于是懒得再在殿外听他们磨牙,转身走到寝殿探视陛下景况。 宋扬灵半躺着,听见脚步响,慢慢侧过头来,见是槐庄,点了点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双眼了无生气:“朕无大碍,叫他们都退下罢。” 槐庄犹豫了一下,眼光溜了一圈,不放心似的,又溜一圈。再想想外头那些大夫的情状,才点头应是,出外吩咐。 再进来时,手里到底拿了副安神补气的方子,道:“还是用点药,放心些。” 宋扬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放在心上似的,只道:“魏松的下落已经有了消息,我本打算着人接他回宫的。想来想去,莫若亲自去一趟。他如今在城外的圆光寺栖身。你去打点一番,预备出宫。” “是!”陡然听到魏松的消息,大约是过于激动,槐庄的声音微微发颤。 宋扬灵想了想,又道:“别大张旗鼓的,悄悄儿走一趟就是。” ―――――― 话说孟昱自宫中回到府里,谁也不曾见,一进屋,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起身。 起床之后,盥洗毕,用了早饭,叫人将孟昂请到外边书房说话。 孟昂从昨日起就听说了自家大哥的异常。进府时就脸色阴沉,一句话不说,却睡了这么长时间。后来听随着进宫的小厮禀报说,大哥竟然自请去望楼,才知大事不好。 他生性放诞潇洒,并不觉得不做这个大官儿有多不好。只是深知他大哥自来以家国为己任,与自己不同,绝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人。 是以今日未敢出门,只留在府中。后来听说他大哥叫他,飞也似的去了。 ―――――― 孟昱正负手看书架上磊磊书籍。好些是费了大心血搜罗来的古书,却被俗务耽搁,没时间细览。这番去望楼,这些书都得带去。 正寻思间,听见门响,知道是孟昂来了。回过身来,道:“坐罢,我有些话同你说。” 孟昂撩了袍角,一手撑在右腿下,刚坐下,便细细端详他大哥的脸色――只觉得憔悴些,不像负气的样子。[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大哥,好好的怎么要去望楼?” 孟昱突然一愣,半晌才道:“不为什么。你不常劝我要散荡散荡?浴血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过过安心日子。我去望楼之事已定,叫你来是要安排家中事务。” 孟昂一愣,脱口而出:“昨日进表,今日就定了?陛下她同意?!” 猝不及防听孟昂提起宋扬灵,犹如被人当胸一击,孟昱痛得差点弯下腰去。他一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一手端起茶盏,大灌了一口。放下茶盏,神情依然复杂难言。一双剑眉,藏不尽心事。半晌,他才点点头:“嗯,准了。” 闻言,孟昂一副不相信的神气:“真的?” 孟昱看他一眼,道:“我还诳你不成?我是不打算回京的了。这宅子留着也无甚用处,我打算这几日就找人来相看。” “怎么可能不回京?大哥就算去望楼,三年五年的难道不用回京述职?”孟昂语气激动起来,脸上隐隐有了不平之色。都说飞鸟尽,仓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大哥也逃不出功高震主的下场? “陛下怎可能如此对你?”他是心直口快之人,想到便问了出来。去望楼自然是形同流放无疑了。他以为他大哥必是不得已而为之。以他大哥今时今日的地位,什么人能让他行此无奈之举?那就只有陛下了。史书里太多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受君王猜忌,自剪羽翼以求自保。然而,他从前在宫中时,甚得扬灵姐照拂,深知她同大哥之间交情非比寻常。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君臣有别,扬灵姐也断不会刻薄寡恩至此。 孟昱轻斥一声:“胡说什么!去望楼乃我之心愿,和陛下有何干系?!” 见大哥神情严肃,孟昂不敢造次。低下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孟昱便接着道:“望楼路途遥远,我自然不便时常返回。这些事你就无需操心了。”他顿了顿,又说:“我既然不打算回京,你留在此地也无意义。江淮故居早已赐还,我的意思你带着家人返回江淮,可好?” 孟昂当年离家时,还是黄口小儿,此后再无机会返回家乡。虽早已记不清故土人情,然骨血里的牵挂挥之不去。遂点头应允。继而又道:“什么劳什子大将军,不做了还落得轻松。我听闻望楼风光不同中途,也羡慕得紧,安顿了一家大小,能否去探望大哥?” 孟昱幽幽道:“我只是去望楼,又不是致仕或者罢黜,大将军的职衔是不改的。” 孟昂嘿嘿讪笑一声,赶紧插话:“那更好。天高皇帝远,自在逍遥。大哥有时不也腻烦京中人情往来么?” 孟昱微微一笑:“是,京中哪有那般纵马驰骋,黄沙万里的气象?”说的孟昂也羡慕起来,等不及动身了一般。 孟昱又交代一番家中下人的安排:“愿意继续跟随的,便随你一同回江淮故居。有不愿意去的,赏了身价银子,令谋生路便是。” 孟昂点点头:“大哥你放心。” 叙过家务,孟昂自去准备不提 ―――――― 从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铅云层层叠叠,压在天边。槐庄手里抱着宋扬灵的灰鼠披风,拧着眉道:“怕是要下雨,要不改个日子?” “诸事杂乱,好容易空下今日一遭。再改,不知要耽到几时。明日外命妇要进宫朝拜,后日要给点了学差的几位大人送行。哪里还有个空闲?” 槐庄只得道:“事情总是忙不完的,保养身子才是紧要。” 宋扬灵笑笑,不再说话。 槐庄只得道:“我再去看一遭,叫他们多备点雨具油布,稍候就来请陛下。” 宋扬灵点点头。 槐庄便转身去了。 ―――――― 圆光寺在京郊北边的苍山上,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苍山乃京城名山,山中好几处名寺佛刹。就在圆光寺数里开外,便有慈云寺,据说签文极灵,因此香火鼎盛,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寺里供奉的佛像金身,一尊比一尊高大。 圆光寺里却没有佛像金身,最贵重的为弥勒卧佛――也只是铜的。 今日这向来偏僻无人的小寺陡然来了一群衣着光鲜的居士。引得不多的几个小和尚连功课也顾不上做了,挤到禅房外,只顾看热闹。 主持是个半路出家的,涵养功夫不到家,气得一人头上打一个爆栗:“叫你们出来了么?”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正待回禅房继续功课。 住持一想寺中无人,烧水敬茶的还得他们去跑腿,“回来!” 小和尚们纷纷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只睁大了眼睛望着师傅。 “跟我一同见客。” ―――――― 宋扬灵正从轿子里出来。槐庄早三两步赶到轿子跟前,躬身打帘。 一只素白的手从轿子里探出来,按在槐庄手背上。接着便是花冠,花冠下的脸精致,自带威严。 “昨日下过雨,泥未干透,夫人仔细些。” 一双杏黄鹦鹉摘桃绣鞋微微露出一角,很快便被石榴裙掩了去。宋扬灵整个人从轿帘后终于出来。穿了茶白滚赤边的上衣,十二幅石榴裙。裙上系宫绦。披采帛。褪红底的花冠上只嵌了块白玉。虽不十分华丽,却也看得出并非寻常妇人。 住持赶紧双手合十迎上去:“见过女施主。” 宋扬灵亦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和颜悦色道:“师傅好。向来不知苍山上还有这样一处清净地,往日倒是疏忽错过了。有劳师傅领路,在佛前上柱香。” 圆光寺只一处佛堂,供着弥勒佛。四周还有几尊罗汉像。 主持笑嘻嘻带领着上了香,便道:“施主今日到此,亦是佛缘所致。陋室虽难以待客,容贫僧权且上些素斋。” 宋扬灵便道:“不敢有劳师傅,斋饭十分不必。若有茶,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主持一笑道:“施主说笑,且请禅房稍坐。” 槐庄领着两个宫女进了禅房,先四处查看,又揩抹了一番,才请宋扬灵坐下。碧檀则带着另外两个宫女去厨房照管茶水点心等物。 外面则有打扮成寻常家丁样的侍卫数十分守各处。 寺里小和尚们几时见过这等仗势,惊得连手上活计都顾不得了。住持师傅到底有年纪,经过些世面,知道来人必是非富即贵。他出家人自然不趋炎附势,只当没看见般,一笑而过罢了。 小和尚端来了茶――碧檀就在后面跟着。 住持笑着道:“粗茶而已,不成敬意。” 宋扬灵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也顾不上品尝茶味,便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此次来,还有一桩事情要向师傅打听。” “女施主但说无妨。” “寺里就这些人么?我听闻前些时来了个三十左右的中年人,皮肤白净,叫魏松的,不知有也没有?” 小和尚憋不住话,抢着到:“噢,是魏大叔。” 宋扬灵闻言一笑,便道:“能否请师傅帮忙通传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住持还未说话,那小和尚就抓着脑袋道:“好生奇怪,今儿怎么尽是故人来探魏大叔的?方才还来个一个大叔,高大挺拔,煞是好看。” ------------ 第149章 女帝临朝(十三) 禅房简陋,仅一桌四椅。在线阅读天火大道Http://wWw.qiushu.cc/墙壁与屋檐接驳处,霉迹斑驳。 尽管孟昱并非心思细腻之人,亦察觉出魏松比之从前,变化太大。他像是一夜间老成了,眼光都变得浑浊起来。话也少了。坐在椅子上,头微微抵着,两手插在大腿之间。 换做以前,即便没话,他也要搜寻出二车来吹牛。 此时,他低低一笑:“我倒不是为她说话。那时我在宫中,看得清楚。她若不设计回击,也许今日黄泉之下的就不是米氏了。生死之争,原也顾不上情分了。” 孟昱愣了一下,眉心攒在一处:“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戎马半生,宦海沉浮,其间险峻,自是一清二楚。” “那你为何看不开?” …… “若是换了我,情愿死,也不会将她拱手让人。”他右手握拳,重重打在左手掌心里,尤带着愤懑与不甘。末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无可奈何似的:“到今时今日,回首半生,却原来她不同我之想象,而我愿意付出的,她未必懂,也未必需要。人生若只如露如电,短暂犹可深刻。而如梦如幻,则叫人恍然难以自处。” “嗯……”魏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满脑子只是家破之际流落街头的凄惶:“人生在世,落个平安就是最大造化。” 孟昱叹口气,道:“你我相相识微时,一步步从底层走到高处。今日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要同你讲。我去望楼,虽自毁权势,将半生经营拼搏付之一炬。可惜之余,未尝不是幸事。功业已建,声名已得,如今四海升平,我为武将,其实再无用武之地。此时急流勇退,留下的是最辉煌的传说。若不走,将来也只不过亲眼看着曾经铸就的一切被慢慢啃噬。然而,权力如毒,最容易让人恋栈不去。若非此时黄粱梦醒,我怎甘心离去?仔细想想,失之私情,却收了余生平安。也许这方是天道不亏。” 魏松一震。目光落在孟昱的脸上。原来孟大哥已经打算好了一生退路,甚至连身后之名,都计算妥当。扬灵呢?她也算好一切了么? 只听孟昱又说:“一去望楼,山长路远,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今日言尽于此,望你早作打算。” 魏松两手仍插在大腿间,声音也并未提高:“我也有了打算。” ―――――― 宋扬灵听见小和尚的嘀咕,脸色忽然一变,急道:“小师傅,你能不能带我去魏大叔的屋子?” 小和尚不安地瞥了一眼他师傅,见师傅微微点头,便道:“跟我来便是。” 小和尚熟门熟路地绕过大雄宝殿。[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来到后院一排厢房旁,指着右手边第二间,一努嘴:“喏,那就是。”说着,就喊:“魏大叔,有施主来见你。” 宋扬灵来不及阻拦,一抬眼,只见小和尚已经推开了门。当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边的魏松,穿一身灰布衣,神情有些暗淡。再西看一眼,屋子里并无第二人。只案上两只茶盏,盏中茶水未尽,却是一点热气也无。 “他走了?” 魏松点点头:“这时辰应该已到山脚了。”他终是不忍心,补了一句:“若脚程快,还能赶着见上一面。” 宋扬灵却慢悠悠踱进屋子,摸到椅子上坐下,凄然一笑:“本来这趟来,也不是为着见他。” 魏松一低头,余光瞥见槐庄立在门口,不敢进来似的,便冲她微微一笑。 槐庄赶紧掏出手帕,捂住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扬灵听见响动,朝槐庄看了一眼,突然涌上些心酸,声音便一哽咽:“当日,逐你出宫是权宜之计,委屈你了。喉头诸事忙乱,一时没顾着找人给你递信。哪只后来闹了那么多波折。因你下落不明,急得她差点疯掉。”她一边说,一边看向槐庄。 魏松不禁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槐庄的肩头仍微微耸动。她那手帕使劲在眼下按了两把,才露出脸来――一双眼睛通红,脸也涨得通红,赶紧拿话遮掩:“柳桥也出宫了,要是你再有个好歹,我……”究竟不知道“我”怎样,也就不说了。 宋扬灵见状,将话头扯回:“从头跟我到尾的旧人只剩你们几个了,如今磨难已了。这山中古寺虽然清静,到底苦了些,你就跟我回宫罢。” 她说着,理了理裙边,就准备起身出发。 不料魏松站在窗边一动未动。 …… 室内一时寂静。外头突然飘起了雨丝。水汽腾起来,雾蒙蒙一片。雨水从屋檐滴落,滴滴答答,格外清楚。 宋扬灵侧了侧身子:“怎么?还有什么话不成?” 魏松只觉得喉头像是涩住了,开不了口一样――细想想,他从未对扬灵说过一个“不”字。 “我……我不打算回宫了。”话音一落,心虚似的,又急着解释:“我觉得在寺里待着挺好。不担心谁是不是又眼红我了,更不担心明日我是不是又要眼红别人。”他摸着胸口:“很踏实。” 宋扬灵眯起眼睛,突然认真而凝重地打量魏松:“你从前挂在口边的富贵功名,都不要了么?” 魏松垂着头:“师傅已经答应我了,这个月十五为我剃度。” 槐庄手里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 “你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念经?!” 魏松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做功课时是老是打瞌睡。” “你哪一顿离得了肉?!” “好久都没吃了。” “你!”槐庄气结。 宋扬灵突然一转身:“槐庄!走!” 槐庄吓得愣住,一时没动。 宋扬灵厉声道:“你也不想回去了是么!” 槐庄这才小跑着跟上。 魏松到底于心不忍,赶紧跟出来。 宋扬灵走得飞快。一手端在胸前,只露出一点葱白一样的指尖。本就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此刻更是蓄满冷光。 随侍众人见陛下突然出来了,还朝着车停的方向脚不点地地走,都赶紧围上来。脚步快的赶到槐庄身边,压低了声音询问:“都知,这么快就回去了?” 槐庄亦低声道:“知道回去,还不赶紧预备?” 立即有人赶紧去传轿夫。槐庄则三两步上去帮忙掀帘。 宋扬灵一脚跨进轿子里,突然停住,侧过身来,沉声道:“圆光寺接驾有功,赏黄金百两,装点佛身。” 她一顿,冲着魏松所站的方向,补一句:“连菩萨都少不得金身!” 说完,一拂袖,进了轿子。帘子落下,任何人都再看不见。 ―――――― 孟昱辞别魏松之后,独自从后门下山。刚到山脚下,微风夹着细雨,飘了他一声。 问剑一边擦脸上雨水,一边赶紧撑伞上前:“将军,可回来了。没成想今日下雨,车准备得不够。要不您上夫人的车避避?” 孟昱一头走,一头就来到了周婉琴车前。他吩咐问剑:“你去前边说,准备上路,伞先给我。” 问剑也懒得再取伞,抱着头就往前跑了。 孟昱咳嗽一声,才掀开帘子,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周婉琴听见响动,从门边凑了凑,就听见孟昱低沉的声音:“你真的想好了么?此去望楼,路途何止千里。况且望楼不比故土富庶,那里黄沙万里,吃食以羊肉为主。我决意再不回中土,你若随我前去,以后怕是要埋骨异乡。” 周婉琴靠着马车半壁,一手抓着地下垫的毯子,声音带着些凄惶:“只怕你不赶我走,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故土。” 孟昱叹口气:“我早已说过,我当初既然娶了你,就绝不会违背我许过的誓言。” 周婉琴听到,心里生出星星点点的欢喜,小心翼翼地问:“外边是不是下雨?” “是。” “你……你……要不要……进车里来坐?” “不必。” 孟昱说完,转身走到前边马队之中。 问剑见了诧异,高声道:“将军,怎么过来了?地湿路滑的,况且还在下雨,骑马多危险。” “我骑马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孟昱说着,收了伞。一手搭上缰绳,左脚踩了马镫,一使力,长腿一跨,便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 他扬起鞭,高喊一声:“雨天路滑,大家小心。出了城就找地休息。”说完,便领头冲在最前面。 淅淅沥沥的雨,像千万根丝线。城墙、宫廷,还有她,在马蹄声里越来越远。 ―――――― 宋扬灵回宫,当天传召陈绍礼,擢升其为龙图殿大学士,以嘉奖其拥戴之功。 次日,便有诏书出来。再次提及潘洪度、李忠勾结谋反的罪行,并在诏书中大肆褒奖陈绍礼在平叛之中的攻击。言说其舍身犯险,深入虎穴,探得潘李谋反罪证,助陛下力挽狂澜。而在那场宫变中,真正耀眼的孟昱,却一字不曾被提及。 散朝后,宋扬灵回到勤政殿,批阅奏章直到深夜。二更时,槐庄进来催她。 “把蜡花剪剪,我再看一会便歇下。” 槐庄不得已,只得去剪烛。 待槐庄出去,她才从椅子上走下来。烛光里,拉出她一个人的影子,长而阔,黑压压的似覆满了整个屋子。 可是只得她一个。 有什么心事,都无人诉说。孟昱一走,外界必有无数人猜测是受到猜忌,被逼远走。她刚登上皇位,不能留下刻薄寡恩的声口。索性潘李之乱的内情一直不为外人所知。此次以诏书公布,将陈绍礼捧为居功至伟的英雄,再授以嘉奖,方显君恩,赏罚分明。 ------------ 第150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一) 入夜,赵府。求书网小说qiushu.cc数排灯笼点得游龙相似。灯火煌煌,映得天幕也似亮了些。醉闹调笑之人,不知几多,喧哗入耳。 席外一丛树影下,黑沉沉的,倒是僻静。墙根下依稀立着一个男子。 咻……滴滴答答,像是水打草叶的声音。 “嗤――”有人掩嘴而笑。 “小蹄子,老子就知道是你发浪。今儿非得让你尝尝大爷的手段。”那男子还不及整理衣袍,伸手一捞。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女子的笑骂声:“再闹,老娘就嚷了。” 那男子不说话,一手拽着女子胳膊,一手压着她的头,往胯下凑:“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那女子尽管挣扎,到底力气小,强不过,身子已经矮到那男子的下身边,一股腥臊味扑鼻而来。她别过头去,正要出言相讥,就听一句:“可被我拿住了!要不给我抽头,我就嚷出去。” “你小子别来搅老子的兴。”墙下男子说着话,手上力道不免松了一松。 身下的女子使劲一推,笑着跑开了:“就你那话儿,还不够老娘塞牙缝的。” “呸,小浪蹄子。”那男子笑骂着整理了衣袍,问身旁的男子:“你怎么摸到这儿来了?” “我的大将军,席上几处找不见你。今儿众人都是来贺你升迁的,酒未喝完,你倒先尿遁了。” “屁话!老子什么时候躲过酒!”赵猛照着身旁男子的后脑勺拍了一把。前日朝廷下了诏书,擢升好几位大将军,赵猛赫然在列。为庆贺升迁,已经府中摆了几日酒席。 “大将军海量……”熊烈一张圆脸,一笑,双眼给肉挤得只剩下条缝。他话未说完却被赵猛给打断了。 “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了,老子今日虽然也算威风八面,但说起大将军,老子心里还是只认一人。” 熊烈情知说的是孟昱孟大将军,也深知赵猛久在孟昱麾下,袍泽情意非比寻常。话锋一转,便道:“方才李家小娘在小的面前好不哭诉,说为将军升迁,她一家老小欢喜得要不得,李家妈妈要出钱治酒席,将军怎么不领她的情?” “哎――”赵猛皱皱眉头:“什么不领情的,我也是没法子。府里几位相公再三地说,如今不比从前,要注意身份,烟花之地再去不得。今儿见着龚相公,他也是这样同我说。我还有什么法子?” 熊烈听了,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我方才也见着龚相公了。他倒没随孟将军去望楼。” “这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大将军走前,再三托我要照看龚相公。” “听说他今年要考科举?” 赵猛点点头。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熊烈嘿嘿一笑,道:“世道真不同了,自打女帝上台,商家子也能为官做宰了。” 龚洗尘跟随孟昱多年一直未能出仕,便是被商家子的出身给拘住了。前一二年,就有风声传出要放开科举,商户人家亦能参加科考。到这月,中书省终于颁布诏令,准许商户子弟科考。 这便是宋扬灵的新政了。为此,朝中不少老臣差点没闹翻了天。阻碍重重,到底也是推行了。 “你酸什么?反正你也不考。” “不过说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照这样下去,行商也未见得有何不好。手头上钱也多,自由自在,不受管束,家里要再出两个为官收税的子弟,那可真不得了。” “你小子就做梦罢。当真钱是那么容易来的?四处跑就不说了,同人斤斤计较赚那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也拉不下那脸。” “大将军!” 二人正说着话,忽而被一人打断。 赵猛抬眼一看,见来的是龚洗尘――穿青灰色熟罗长衫,立即满面笑容:“相公怎也找过来了?” 龚洗尘脸颊绯红,显是有了酒了,略不好意思地笑笑:“本为将军庆贺,无奈龚某实在不胜酒力,再待下去怕是要闹笑话了,特来向将军告辞。” “哎……”熊烈上前一步,大大咧咧将手搭上龚洗尘的肩头:“难得今儿高兴,龚先生一定得再和在下喝几杯,不醉不归。” “你起开,”赵猛扒下熊烈的胳膊:“先生是斯文人,你别动手动脚的。” “不敢,不敢。”龚洗尘连连摆手,笑得晕晕乎乎的:“实在是酒量太浅,那敢同熊大人喝?” “我也不虚留你,你同我到席上,再饮一杯,就放你回去,可好?” 龚洗尘自然不能推脱,躬身随赵猛往席上走,口中犹道:“今儿真是舍命陪君子。” 赵猛哈哈大笑:“我可不敢称君子。” 龚洗尘又陪赵猛喝了一巡,再终于脱身出来。由府里管家亲自送出来,过了花园厅堂,到西门边。他自己的小厮早提灯等着了。互相行礼告辞以后,龚洗尘便领着小厮出了赵府大门。 未行几步,他拿帕子擦了擦脸――脸上虽仍泛红,眼神却清醒得很。原来他饮酒上脸,脸虽涨得通红,神思却清明。因此市场拿了做借口来躲酒。倒不是不给赵猛面子,实在对这些应酬不感兴趣。更何况考期临近,他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赵府的庆贺宴席都已经开到第三日了,想当初,孟将军进大将军时,也不曾如此大张旗鼓。更何况,如今的大将军如何比得那时的大将军!从前几代数起,大将军便是凤毛麟角之位。最多时,也就两位。如今,孟将军去了望楼,职衔不变,军权却是空了出来。陛下一口气封了五位大将军,又擢升一批将领,看上去人人升迁,实则却是人人未迁。孟将军空下的大权分摊到个人头上,也就不剩什么了。 其实他之前也想过,孟将军一走,还有谁能堪此大任?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合适人选,暗地里还替陛下操过心,这样问题该如何解决? 想不到陛下雷厉风行,如此迅速就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想来陛下心中应是如释重负。军权集中于孟将军一人手中,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君臣之间必生嫌隙。孟将军自愿远走,军权分散,倒是消除了一大隐患。 他因跟随孟昱年久,也曾听闻过风言风语。他虽不信流言,到底常随孟昱身侧,年长日久,怎么也咂摸出些不一样。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男女之情,最是断肠。孟将军突然远走天涯,陛下还能这般从容镇定,以霹雳手段稳固军政,果然是女中豪杰,心如钢铁。 ―――――― 三百六十日。 距离朝会上看不见孟昱身影已经三百六十日。 宋扬灵仍是不太习惯。有时低头想事,一抬头,总以为映入眼帘的该是孟昱眉眼清晰的脸。于是忍不住四下搜寻,那帘拢边,那楠木交椅上,依稀该有他的身影才是。 却总是落空。 闲暇时,难得去御花园走走。一路上总忍不住疑惑,是不是会突然碰见他。 这才惊觉,进入深宫十余载,支撑着她一遍遍绕过这四角宫廷的到底是什么。原来,曾经在石子小路上走过的每一步,都怀着隐秘的期待。期待与他不期而遇。 可是,再不能这样期待。这繁花似锦,威严壮丽的宫廷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权利游戏。 她登基以后,将由康重立为太子。 由康这个孩子――到底是她一手带大,各处都挑不出错来。与她也极为亲近。 然而――凡事总有然而。自己终非生母。孩子虽好,也怕太好。近期上奏折夸赞的也太多了些。祈雨时带着他,不过在边上站了一站。后来就有人在奏折上写太子姿仪俊美,风度出众,福泽深厚。 槐庄立在一旁,见宋扬灵望着一本奏章只管出神,却是好久不曾翻动,于是轻手轻脚上前,低声道:“也到中午了,不如传膳罢?” 宋扬灵一愣,回过神来,突然道:“传到东宫罢,叫人接了由仪,我同他们一道用膳。” 槐庄不疑有他,赶着去预备了。 宋扬灵到东宫时,由康已经领着人在宫门边等候。 仪仗刚接近,由仪已经等不及从车上下去,口中呼喊:“由康!由康!” 宋扬灵笑着在一旁低声提醒:“也是大姑娘了,要注意仪态。” 由仪吐着舌头一笑,却忍不住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由康早已跑近,半跪行了礼,才对他姐姐道:“皇姐还是这般性急,也不怕摔着。”一边说,一边亲自打帘,迎他母皇、姐姐下车。 由仪伸手在他头上比了比:“才几日没看见,又高了些。” 两人都还是一团孩气,见了面,不免动手动脚,笑闹成一团。 宋扬灵看着由康一身衣裳眼生,尤其是那双鞋,费尽功夫,格外显眼。忍不住问了句:“今儿这身衣裳鞋袜倒是好看,几时做的?” 由康本来正和由仪打闹,听见问,手上一滞,顿了下,面色显然不对劲,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为了庆贺儿臣生日,姑母派人送来的。” 宋扬灵不禁又打量了一眼,笑一笑,道:“姑母疼你们是她一番心意,你们须记在心里。但是,由康,你与别人不一样,既为太子,自当是众皇子皇女的表率。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养,更应该知道珍惜民力,断不可奢侈靡费。” 由康立即站定了,两手垂在身侧,低下头去:“儿臣知错了。这就换去。” “也不急在这一时。”宋扬灵轻轻掀过这一篇,又问了些近况,便带着一双儿女女去用午膳。 饭毕,是午歇时分。由仪正与由康玩得高兴,不欲离去。 宋扬灵道:“由康还要上课,改日闲了,带你俩去骑马。”由仪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上了车。 由康自然恭送二人上车不提。直到卤簿队伍消失,才回到宫中。一回去,立时将身上衣物全脱了下来,叫了贴身宫女来收拾:“收起来,再也不穿了。”六岁的孩子,一张粉白的脸,黑如点漆的双眼却陈郁得混不似孩童。 回到凤銮宫,宋扬灵看人领着由仪去了,才回到她的寝殿。一边脱衣裳,一边问槐庄:“刚才可去问清楚了?” “问了,那衣裳鞋袜都是米昭容送去的。” …… 静了半晌,宋扬灵突然嗤一声轻轻笑了:“到底小孩子面皮薄,心事都写在脸上。” ------------ 第151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二) 从京城到望楼,路途实在遥远。[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一路往西北,越走越荒凉。因舟车劳顿,周婉琴病了一场,高热不退。她终日躺在车里,吃药比吃饭还多,却始终不见起色。 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四个月才到雁荡关。 出关西去,便彻底离开故乡。 正是烈日当空。孟昱领着一行人抵达青禾镇。他骑在马上,穿一领湖色长衫,腰间束荼白锦带,当中嵌一枚龙眼大的青玉。衣裳虽薄,仍热得浑身冒汗。他在日头下微微眯起眼睛,四处望了望这个边陲小镇。 当中一条长街,打铁的、卖布的、茶寮酒肆,有些热闹气象。 他勒住缰绳,从马上跳下。提高声音道:“休息一阵,吃了饭再走。” 随着他一声吩咐,一行人顿时停下。管家忙着找地方,看了半天,只见镇子不大,酒楼客栈倒是好些。指了一间看上去格外干净华丽些的,令众人前去整顿车马。 孟昱不管这些琐事,也不带人,独自走了开去――药材眼看告罄,他要去给婉琴多采买点。出了雁荡关,除非到望楼,再难有药店。 周婉琴躺在车里,只觉憋闷地难受。不安地侧了侧头,发白的嘴唇微微翕动。 小丫鬟珍珠凑上前去,只听见一句:“到哪儿了?”她轻声道:“说是叫青禾镇,镇子西边就是雁荡关。出了关,就不是我朝地界了。” 周婉琴缓慢地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有些渴。” 珍珠连忙倒了水,先放在一侧,然后将周婉琴扶起,才端了水送到她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喝了水,周婉琴觉得有力气些,挣扎着坐起,说:“你扶我下车走走。” 珍珠如临大敌似的:“前头就到吃饭的酒楼了。进了酒楼再下车可好?外头日头毒得很,夫人万金的身子何必受这个苦?” “又不是灯芯,风吹吹就灭了。我不过下去略走几步。” “夫人,要不就在窗边靠靠可好?” 周婉琴登时变了脸色:“我的身子还是你的身子!我是夫人还是你是夫人?” 珍珠这才不敢再劝,只皱了眉,苦了脸,叫前边停了车。然后钻出来,掀开帘子,准备搀周婉琴。 脚才刚垂下来,还没到地面。走在前头的林大娘回头看见了,三两步赶回来,冲珍珠嚷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也敢让夫人在这毒日头底下暴晒!看将军回来,不揭了你的皮。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珍珠立时低了头,急得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分辨。 周婉琴只觉晕得厉害,双腿软得立不住,便靠在车辕上,有气无力的:“是我要下来的。今日就出关么?” 林大娘点着头道:“将军是说吃了饭就上路,赶天黑前到关外一处庄子,说今晚歇在那里。” 周婉琴听了默然。半晌垂下头去,低低地说了一句:“今日就要背井离乡了啊。”声调越来越低,最后低得像是被裙裾扫进灰尘里。 她看不见,不知道这镇子有多大,长什么模样。但到底还是在本国本朝。间或传来的人声,是听得懂的汉话。 她自小长在江淮。当年家破人亡,从江淮一路到京城,本以为已经到了天尽头。费了好长时间都没改过在江淮养成的习惯。一到春日,便想鲥鱼。一到秋天,又想吃蟹。见惯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习惯了软风带着湿意,将女子养得如花般娇嫩。京城春夏一干燥,她身上就起疹子。 想不到今生,竟还走得这样远。 林大娘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了,不禁关切道:“还是回车里罢?路虽不远,天太热,走走还是费力气。” 周婉琴摇摇头,招手示意珍珠搀着自己:“我晒一晒。”这日头再毒,毕竟是故土的日头。 ―――――― 又行了约有三月时间,众人才听孟昱说:“不日就将到望楼。” 一路崎岖,山长水远,听见目的地将近,却再也没有欢喜的力气。 三日后,随着朝阳的霞光染遍平静水面。灰色城墙的轮廓在众人眼前一寸寸拉开。高墙、穹顶、旗帜,在金光中,恢弘得像一场梦。 先是问剑难以置信的声气:“将……将军,这就是望楼?” “是!” 一别十数载,今日归兮。 再行得一段路,只见城门大开,却不见熙来攘往的人,而是两列长长的侍卫队伍,皆持枪着铠甲。日光一照,晃人的眼。 问剑就跟在孟昱马后,见这阵仗不知是何意思,一时嘀咕。只听猛的一声:“来者可是孟大将军?” 孟昱在马上一抱拳:“正是在下。” 只见一骑突出,狂奔至跟前,马上人大笑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孟昱正待回礼,猛然间只觉眼前人有些面熟。又仔细看了一下,不禁笑道:“原来是李参将,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李参将是韦明德的属下,当年随他来望楼,一留就是十数年。如今眼角纹路已深,两鬓也苍苍。他舔着嘴唇,欣喜道:“难得将军还记得末将。” “你我曾为同袍,参将何处此言?” 李参将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敢不敢,末将何德何能?”说着,朝后一指:“韦将军,还有大王,都在城楼上等着亲自迎接大将军,快请随末将进城。” 孟昱遥遥望去,果然看见国王仪仗,便道一声:“有请!”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纵马驰骋。 丫鬟仆妇跟随周婉琴的车在后。 珍珠轻轻掀起帘子一角,睁大了双眼朝外看,一面看,一面压不住新奇地对周婉琴说:“夫人,外头好热闹。除了侍卫,还来了好多百姓,咿咿呀呀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咦!望楼人真跟咱们长得不一样噢。鼻子那么高,眼睛那么深,怪模怪样的。穿的也奇奇怪怪。” 周婉琴只记挂孟昱:“将军呢?” “将军在前头,叫人接了去了。乌央乌央一堆人来接的,当中有个穿得格外阔气,怕是大官罢。”珍珠又咂着嘴道:“还有几个是咱们汉人模样,应该就是他们说的那什么韦将军了。” ―――――― 因为知道安士图在前迎接,进了城门之后,孟昱就从马上翻身而下,将马交给问剑之后则往前走去。 行不多几步,安士图已经亲自迎了上来。他老了许多。比先胖了好些,肚子隆起,脸也圆了。也许是被肉撑的,倒不觉皱纹增多。 当年,孟昱助他登基,又请来睿朝援兵。彼时他见韦明德能言善道,又是孟昱上司,因此将韦明德视为座上宾,无意间冷落了孟昱。后来听说孟昱回朝屡建奇功,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这回又听说孟昱回来是领西域都护职,要统领整个西域的,因此执意亲自来城门迎接。 韦明德站在安士图右侧。他在望楼过了好多年逍遥日子,早就不操练,因此整个人也心宽体胖起来。嘴角挂着笑,一双圆眼,格外柔和。只两道八字纹,显得阴郁些。神情之中再难觅当年李长景麾下精锐的锐气。 时隔多年,故人相见,格外唏嘘。 安士图一把携了孟昱的手,紧紧按了一会儿,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韦明德如今毕竟是下属,低下头,双手在前,鞠躬施了一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孟昱笑着还了一礼,才彼此厮见过。 韦明德便忙着道:“传旨的一到,大王就高兴得不得了。早一月前,就开始筹备迎接大将军。” 安士图这才笑着说:“候你多时了,可算把你盼来了。酒水宴席都已备好,今儿一定得为你洗尘。” “多谢大王美意。只是家眷随从众多,还得先安顿一番。” “本王都替你打算好了。你原先住的府邸如今是韦将军的衙署。你就先随本王进宫住,然后挑一个中意的地方,新建也好,买来翻新也好,看你的意思。” 孟昱一早也猜到安士图会如此安排,并不假意推辞,爽快一笑,就道:“既如此,孟某就先谢过。理当也是先进宫给大王请安。” 安士图呵呵笑道:“事先说好,这番带了家眷来,夜里宴席可得把夫人带上。” “实不相瞒,只因路途艰辛,内人病了许久,身体虚弱,只怕实在难以赴席。负了大王盛情。” “噢?”安士图换上关切的表情:“本王即刻就着御医去看看。” 孟昱随行是带了大夫的,但安士图既然这样说,自然不便推辞,连声道谢:“多谢大王照拂。”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王宫门口。 安士图叫内廷总管乃答将孟昱一行人带往西边光明殿,请孟昱在此暂居。二人又寒暄一番,才就此别过。 光明殿里一切显然都是准备好的。被褥一应陈设都是簇新的,连伺候洒扫的下人都是会说汉话的。 一时众人整理行李各自安顿不提。 孟昱正看人收拾书房。问剑跑进来,说:“将军,韦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孟昱低头思索了一下。他虽多年未回望楼,但军权在握,对西域局势了若指掌。知道这些年来,西域太平得很。怎可能有“要事相商”! 问剑见自家将军半晌没说话,便道:“要不小的回了他?这韦将军也太没眼色。明明知道咱们赶了这些时候的路,肯定忙乱得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得这时候说!” 孟昱瞪了他一眼:“几时学得这样碎嘴!” 问剑才不敢吱声了。 孟昱又道:“请他进来罢。” ------------ 第152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三) 韦明德没想到孟昱居然千里迢迢带了这么多书。[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书房里还杂乱得很。一摞摞的书,堆在书案上的,摆在地上的。他本来双手背在身后,此刻不由伸出来,随手翻了一翻,笑着道:“将军真是风雅。”话一出口,不由有些酸溜溜的。从前孟昱可是他的手下。刚来望楼时,虽然孟昱已立下奇功,但自己为尊,他为下。想不到,十几年过去,换孟昱来望楼,却物是人非。自己见了他,倒得底一头。 孟昱淡淡一笑:“其他也无甚随身之物了。诸事繁杂,来不及整理,请韦兄权且一坐。” “将军同我还客气什么?倒是我没眼色了,赶这时候来做客。” “韦兄既然刚刚说不要客气,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是,是,来也是有点事。”韦明德笑着道:“方才听见说嫂夫人路上病了,特地带了些药材。”他一手搓着膝盖,笑着继续说:“这几年虽然来西域的商队多了不少,但中原物事还是稀奇,不好买。我叫小厮抬了箱子在外面候着。” “有劳你费心。实不相瞒,贱内病了许久,病情反复,却始终不曾断根。我着实悬心。” “将军宽心,西域气候不同中原,水土不服是难免的。末将刚来的时候,还上吐下泻了好一阵子。更何况嫂夫人。再则,我每年都遣家丁回家,一则报平安,二则带些乡土之物,聊以慰藉。下个月他们又要去的了,将军要有什么捎带的,尽管吩咐。” 孟昱一笑:“如此,又要劳烦你。” “将军千万莫要外道才是。” “自然不同你客气。当年我虽早你先来望楼,但一别十数载,倒不比你熟悉此地风土人情,往后有事,还要向你请教。” “不敢,不敢。”韦明德舔了舔嘴唇,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眼睛向下,也不知朝哪里看了一看,状似无意问到:“将军此来,领西域都护之职,掌管整个西域事务,未知将军是否想好将都护府建在何处?” 孟昱目光清凉,洞若观火般朝韦明德看了一眼,嘴角扯起浅浅笑容:“自然还是选在望楼了。” “如此自然最好,大王亦是如此打算,为迎接将军费了好一番心血准备。只是……”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 “有何话,但说无妨。” “也无甚重要,只是末将的一点粗陋见识罢了。望楼并不在西域诸国中心,若在此设立都护府,于各国来往不利。再则,这些年来,安士图在西域假借我□□之威,扯虎皮,拉大旗。西域诸国很是有些怨言。若将都护府设在望楼,安士图肯定更加得意。西域诸国受其苦,只怕连咱们都给怨上。” 孟昱脸上笑容不减,眼光微微向下,似乎瞧着茶水出神。韦明德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自己这一来,虽不比他熟悉望楼情势,但到底位置高。韦明德在这里山高皇帝远,做惯了鸡首,哪还愿意再在自己手底下屈居?他的话虽然也有到底,真正用意不过是希望自己另觅他处,不要扰了他的逍遥日子。 若还是以前,他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必然加以考虑。可此番前来……念头刚转到此,笑容突然冷了一冷。睫毛轻轻一颤,眼中都似灰了。 韦明德急于打探孟昱态度,双眼一眨不眨地只顾盯着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看见孟昱脸色猛然一变――没有怒色,倒像伤心。只是那伤楚神情转瞬即逝。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不禁抬手揉了揉。 再放下时,只见孟昱分明又是坦然神情。 孟昱将身子朝后挪了挪,一手搭上椅背,随意道:“若果然如此,我岂不更得留在望楼以弹压其志?” 他此番再来,已是心灰意冷,寻一个避世之处。哪里还在意什么西域都护! 韦明德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孟昱话里意思,讪笑着收住话头:“是,是,将军果然高见。”他越说声音越低。心中翻江倒海,已是万分惆怅。 当年他来望楼,可谓窃取了孟昱的果实。认真说起来,两个人之间是有过节的。以后日子只怕难过得很。 孟昱见他面上竟浮出忧色,想起往事,便问了一句:“恕我唐突,好几年前我恍惚听闻韦兄有意回中原?” “啊……哎……”韦明德一愣,继而苦笑着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后来也不了了之。”话音落时,笑容已经苦得收不住。 他当初计划着来望楼既能过几年逍遥日子,又能捞一个所谓守边功劳。过得几年,回到朝中,必能擢升为将军。 熟料后来朝中局势急剧变化。先是李长景得势,后来武帝暴毙,先帝即位。李长景因谋反伏诛。孟昱一跃成为武将中第一人。谁还顾得上远在望楼的他?后来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上。 现在想来,若不是当初一时贪心,怎会半辈子流落塞外? “若你还有此意,我倒是可以代为筹谋。” 韦明德猛地抬头,双眼一眨不眨望着孟昱,脱口而出:“将军肯出手相助,末将结草衔环,无以为报。”他是做梦也想不到孟昱竟会主动帮他! “韦兄对我有知遇之恩,孟某一直铭记在心。只是此事不是小事,我毕竟也不在朝中,可能要费些时日。” “将军出手,自然是再无差错的了。倒是我,心中有愧。当年,是我不厚道。”韦明德也许是年纪大了,一说起当年,拉拉杂杂没完起来:“当年我一时糊涂,辜负了李将军的栽培,又抢了你的功劳。后来没想到在望楼一待几十年,真是报应不爽。” 孟昱耐着性子劝解了几句,便道:“时辰也不早了,若是误了大王的宴席,就不好了。” 韦明德这才收住话头,告辞道:“看我光顾着唠叨个没完,扰了将军这半日。我也要回去收拾收拾,就此别过。” 孟昱起身相送:“今日匆忙,不曾好生款待。待诸事妥当,还要请你过府一聚。” “末将定得领将军厚情。您诸事缠身,就不用送了。” 孟昱仍是送到殿门口才回。 ―――――― 由康才从学堂出来,就有勤政殿的内侍等在门口,请了安,恭恭敬敬道:“陛下请太子过去。” 由康点了点头。这两年,母皇时常传他去勤政殿听朝臣议政。他顺口问了句:“哪些人在?” “沈大人、杜大人,还有杨大人。” 由康一听就知道,沈大人是丞相沈茂,杜大人是户部尚书杜收美,杨大人是户部侍郎――今年刚升的。年轻得很。 他年纪虽小,却谨慎少言。问了这个,再无别话。一行人沉默前行。 经过凌毓宫时,见搭了架子,好些人在屋顶上叮叮当当忙个不停。他抬头看了一眼。神情冷漠。近日宫里好多处都在修缮,闹哄哄的。 他正走着,不想听见一声呼唤:“殿下!” 一侧头,看见一张满面堆笑的脸。杜青正躬身向他问好。 他礼节性的一笑,还了一礼:“姑父好。我看修缮进度快得很,连日来辛苦姑父了。” 宫殿修缮是油水再丰厚不过的工程。杜青做了驸马,仕途无望,转而专心经营钱财和人情。蔺桢也非常配合。这桩大项,便是蔺桢亲自在宋扬灵跟前求来的。 杜青嘴乖,立即道:“辛苦不算什么,早日修好,才不负陛下所托,也让殿下、公主免受打扰。” 由康听杜青也知道工程扰人,不禁笑了笑,又问:“柔姐姐没进宫?” “她是吵着要进宫。你姑母这两日有事,不得空,又不放心她一个人来,才拘住了。” 由康听了也就不再多说,只道:“母皇有诏,侄儿先去了。” “快去罢。” ―――――― 由康一到勤政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说些税赋之类。 他走进殿内,先屈膝向宋扬灵行礼。然后才站直了与诸位大人见礼。杨侍郎倒恭恭敬敬行了全礼,沈丞相和杜尚书都只欠欠身子。 由康似浑不在意般,往旁边让了让。 宋扬灵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去身侧站着。 只听沈茂语调激昂:“自从商户地位提高,又有各种税收减免,行商之人多如牛毛。真应了古书上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国库需要,不加商户的税,难道加农户的么?!” 杜收美倒是平静得多:“话不能这样说。户部的账本上清清楚楚的,全国农户占十之六七,所交税收不到一半。商户人才十之三四,税赋却占了大半。再给商户加税,岂不是不给商户活路?” 沈茂气得唾沫星子飞溅:“一亩地一年多少收成?能换几多银钱?商户囤积居奇一年,又能挣多少?” 杨侍郎小声道:“若因为商户获利丰厚就课以重税,岂不是断绝天下人行商的念头么?” 眼看沈茂气得脸通红,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宋扬灵揉了揉额角,出言阻止:“行了,何必做无谓争执?此事我还需考虑。你们先行退下罢。” “陛下!”沈茂还不死心。 宋扬灵挥挥手:“来日再议论。” 三人只得告退。 宋扬灵眼皮一抬,见几人背影已经消失,便问由康:“这几年国库并不充盈,加税势在必行。依你看,当如何加?” 由康低头想了一想。陛下重商,朝野皆知。这几年,除了大力提高商户地位以外,还一再为行商见面税赋,听见民间富商迭出。有巨富者比之石崇王恺亦不为过。他想陛下既然如此看重商户,心中一定是不愿意给商户加赋的了。 因此道:“据儿臣看来,农户众多,加农户之赋才足以充盈国库。再则,向农户征赋,所得皆为稻米等物,省去许多麻烦。” 这两年,宋扬灵虽登基为帝,神情却越发柔和。柔和得让人情不自禁想亲近依赖,却又忍不住心生敬仰。 她微笑侧头细细听了一会儿,略微沉吟,才道:“沈茂是功勋之后,又为官多年,家中产业多为田庄,他为农户说话不稀奇。杜收美、杨通皆在户部,这二年打交道的多为商户,据我所知,他们的亲眷之中亦有行商的,因此他们为商户说话亦不稀奇。” “母皇的意思是,他们都有私心?” “生而为人,谁没有私心?”宋扬灵轻轻反问一句,才接着道:“我是想告诉你,朝中文武百官,也许饱读诗书,也许经验丰富,但皆有立场,有立场就有利益冲突。因此,朝臣之言要听,更要懂得分辨糅合。而我们,与任何一个朝臣都不一样,我们要看的是天下苍生。” 由康困惑:“母皇既然心系天下,为何偏偏重商户利益?” “这话就不对了。我看重的从来都不是商户利益,而是一朝一国之安稳富庶。方才沈丞相亦言,农户辛苦一年,所得有限,而商户投机,收入颇丰。不行商,难以使民富。而一旦民富,若任由其发展,民富国弱,则天下不稳。因此民富之后,必然加税来利国。” “母皇的意思是加商户的税?” 宋扬灵点点头:“你我在宫殿之中,享万民供养。供养则来自税赋。征税之道,亦有讲究。底层人,艰辛度日,仅够糊口,一旦对他们征以重税,便是断其生路,必定官逼民反。再富裕些的人,薄有资产。对他们则可以课以重税,因为他们总是活得下去。而且薄有资产会让他们产生幻觉,以为他们跟我们一样。为了保护这点资产,他们比谁都厌恶变动,厌恶权力更迭。再来则是大富之人,对这些人也要拉拢轻税。因为他们掌握的资源多,一旦断其根本亦会引起政局动荡。” 由康听得瞠目结舌,这才惊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宋扬灵跟前,浅薄无聊得如同儿戏。她,算的是天下得失。而自己,费尽心思算的只是她一人的欢心。 “母皇一席话,儿臣胜读十年书。” 宋扬灵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些恍惚?” “听母皇所说,想起师傅所说的农事。农户种下秧苗,只是为了割麦穗。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 宋扬灵一愣。她方才对由康所说都是这些年的切身体会,尤其是登基之后的治国经验。她受万民供养,可是于她而言,万民到底又是什么?她曾经想象过的治国平天下,便是将百姓分成三六九等来征税么? 想得心里竟然一阵阵发虚。 她迟迟不能对由康的总结点头,正踟蹰间,内侍又送了一批奏章进来。为压制慌乱,她顺手拿过第一本,翻开看了看。 是兵部呈送的人事调整奏章。第一个叫韦明德,后面赫然跟着孟昱的保奏。 ------------ 第153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四) 宋扬灵一眼就认出,那甚至不是孟昱的字迹,只不过署了他的名而已。求书网小说qiushu.cc两个字却似活生生的人一般,让她心中狠狠一悸。 她拿起另一本奏章,不露痕迹地遮了孟昱姓名,对由康说道:“对了,前儿给了你皇姐红玉手钏,还有串鹡鸰香念珠给你罢。” 由康欢天喜地地接过:“多谢母皇。” “行了,回去罢。” 由康行礼告退。刚出勤政殿,他的随身内侍立马围过来。他拿出装着念珠的檀木匣子,递给打头的内侍:“你赶紧出宫一趟,把这个送到长公主府给他们家大小姐。就说我新得的,送给她玩儿。” 那内侍应了是就去了。 由康自去回宫不提。 倒是宋扬灵独自坐在桌案旁,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审阅那份奏章,原来是保举韦明德回朝。 一时万千念头涌起。担心韦明德在望楼年深日久,根基深厚,孟昱此去,二人之间有嫌隙,才逼得孟昱行此一着。又担心望楼在万里沙漠之中,气候恶劣,饮食不善。 孟昱去了望楼二三年,真是一丝信息也不曾透回京中。 当然每年都有奏报回朝。皆为公事,无一言涉及他自身点滴。甚至连呈上来的奏报都是他人代笔。她甚至连他的字迹都再未曾见过。 她想了想,不管孟昱和韦明德之间有何龃龉,准其所奏也算是举手之劳,又细细看了一番韦明德的履历,才朱笔一挥,批了个“准”。 她才放下奏本,就听见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来的是槐庄,便问:“何事?如此匆忙?” “龙泉寺刚来的消息,说她病重,就在这两天了。” 宋扬灵一愣,笔都落了下来。她记得米紫篁比她小了好些,出宫前,身子也还好好的。才二三年而已,怎么一病至此? 她的声音却还沉静:“遣大夫看过了?何病?” “……”槐庄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说是忧郁成疾。”她记得清楚,两年多以前,太子由康穿了一双格外精巧的鞋,在陛下面前遮掩是长公主赠予,实为米昭容所送。 第二日,钦天监便上了一道折子称天象有异,不利东宫,需要一位属蛇的宫中贵人出家祈福。 数来数去,身份、地位都合适的只有米昭容一人。 米黛筠还在的时候,米紫篁尚可说在宫内有一席地位。而米黛筠都已经不知道去往西方极乐哪个角落了,米紫篁自然乏人问津。她离宫修行一事,完全无人过问。 槐庄不知道太子是否曾为此难过。(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践行那日,太子是神情泰然地出现了,还向米昭容祝酒一盏。只是饮宴到一半,突然身体不适提前告退了。 宋扬灵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外头大夫也不知怎样,遣个御医去瞧瞧罢。” “是,”槐庄顿一下,似乎有点为难:“从前晚起就水米不粘牙了,只一直哭。说大半辈子耗在宫里,没留下一子半女,临死只想有个血亲送一程。” 宋扬灵的眼前一下闪现出多年前那个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即便在米黛筠最得势的时候,米紫篁亦不曾向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摆过一个脸色。 她离宫的那天,她也记得。弱不禁风的身子裹在狐裘里,尖巧的下巴薄得仿佛一捏就碎。眼睛里空荡荡的。她的嘴唇一直在微微发抖,大约想遮掩心底的凄楚。却欲盖弥彰。 若不是她和由康、由仪之间抹不去的血缘关系,真正算不上隐患。 “由康也不是大夫,看一眼她的病还能好了不成?派太医院院判过去罢。活得下来是她的造化,活不下来就风光大葬。说她出宫修行有功,以皇妃之礼葬在她姐姐旁边罢。” 槐庄迟疑着点了点头,口中又道:“是,奴婢遵命。”心中却忍不住唏嘘,这米昭容真是可怜了一辈子,换一个死后哀荣,不知她心里称愿不称愿? 她正欲出去办事,不料宋扬灵又呼唤一声:“等等。” 槐庄回过身去站定了,等宋扬灵示下。 “微霜到底年纪大些,虽然事事周到妥当,到底不能同由康打成一片。你和她商量着,把东宫到了年纪、资历的内侍选一批出来,再挑些可靠的同由康差不多年纪的补进去。” “是。”槐庄头一低,又道:“这一二年看来,太子倒是避嫌的,连师傅们,都不私下来往。” “由康这孩子,比他父皇,比黛筠,都聪明得多。” “是陛下教得好,太子像陛下。” 宋扬灵却突然嗤笑一声:“像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 孟昱拿到朱批奏章后,即时使人通传了韦明德。他没想到这次调动竟费了几年功夫。一来也是望楼遥远,一来一去传信时间就得费掉好些。再来起初他不愿意亲自写保荐——因为知道必然要递到宋扬灵跟前,只托赵猛代为奔走。熟料赵猛到底不熟于这些事务,在兵部耽搁了好久。韦明德又日复一日望穿秋水似的望着他,逼得他莫可奈何,到底还是叫书办以自己的名义拟了封保本。 他这里才使人出去,即刻又有人进来,行了礼,垂手站在一旁:“将军,韦夫人正在探望咱们家夫人,得了消息,叫小人传话,说将军大恩大德,韦家上下没齿难忘。又说她妇道人家不好过来拜谢,请将军改日一定携了夫人去韦府用一杯水酒。” “韦夫人又来了?” “吃过午饭就来了的,已经跟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孟昱不再多问,只挥挥手:“你去罢,告诉韦夫人无须客气。” —————— 韦夫人此刻正欢喜得没下脚处,笑得眯缝了眼,一力抓着周婉琴的手:“真是老天开眼,可算有了这一天。我还只当,这辈子再回不去的了。” 说着,又伤心起来:“掰着指头算算,来了可得有十来年,真是受够羊肉的腥膻气。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时常的还怀疑自己都一身洗不掉的腥膻气。” 周婉琴轻轻笑起来:“姐姐说甚么孩子气的话?” 二人姊妹相称已久。 周婉琴在望楼一个故旧也没有,况且听不懂望楼话,也从未打算要学。幸而有个韦夫人,也是打中原来的,便时常聚在一处,说些家常体己话。因而日渐亲厚。 想起事情已定,韦夫人不日将离开望楼,又只剩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虽然有孟昱,但自从那件事后,孟大哥连从前待自己的客气与热情都没了。他将她锦衣华服地养着,可是她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她的声音带了两分颤音:“我真是羡慕姐姐得以回乡。” 因周婉琴向来穿金戴银,韦夫人从来不知孟氏夫妇不睦,因此道:“你不要着急,将来将军想回中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则,天底下哪里还有像孟将军这样的男人,待你如此一心一意!你不知道,这望楼的女人都跟狐狸精似的!像我们家那个,就没出息的很,一闻见骚味,连道都走不动。” 韦夫人对望楼女子切齿已久。她七八年前,拖儿带女满心欢喜奔赴望楼来同夫君团聚,熟料还没见着韦明德,倒是先看见了他收的三四个望楼女人——连孩子都养下了。 气得她当场犯病。 周婉琴低声问:“你们这趟回去,带不带那些女人?” 韦夫人一撇嘴:“都是些不安分的,鬼才知道他带不带。我不去管他们。”话虽这样说,心里自是一万个不愿意带的。 “话不能这样说。到底姐姐才是正头夫人,后宅之事都得姐姐说了算。” 韦夫人连声冷笑:“哎哟哟,我们家那挨千刀的老头子,不撑着那些狐狸精来要我的强就不错了!说到这,我还得说一句,真正羡慕妹妹你。似你这般才是诰命夫人的样。” “咳咳咳……”周婉琴咳得脸上通红——也许亦是因为心虚。自从来望楼之后,她的病就未断过。人就像纸糊的,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若不是人前假装恩爱,若不是“孟夫人”这一个可供慰藉的名头——毕竟她是世人所知的孟昱的唯一的女人,将来孟家祠堂、族谱,都得写上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该如何撑到如今。 韦夫人赶紧轻轻拍她的背:“看我,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又劳你费神了。你还年轻,自己身子自己要顾惜。大夫都说,你是思虑太重,肝气郁结。我要是你,还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呢!” 周婉琴微微笑起来:“姐姐儿女双全的,才该乐的。” 韦夫人一听就明白了周婉琴的顾虑,悄声道:“要不是妹妹你今日提起这话,我也不好说的。没有儿女,确实不成个家的样子。娶房小的,生了孩子不得一样认你做娘?” 周婉琴一听,就不说话了。 —————— 入夜,周婉琴不敢令人去请孟昱——怕孟昱不肯来。她自己扶了丫鬟,来到孟昱卧房门口。白日里热得那样,这会儿又寒浸浸起来。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孟昱乍见她,略微有些吃惊——二人有多久没说话,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四处走动。” 周婉琴似乎有些尴尬,还有点羞涩——好久没有跟孟大哥靠这样近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怎样放。她连忙侧过头去,低声吩咐丫鬟去倒茶。 丫鬟会意,走出去,把门带上了。 孟昱一见就明白了:“有什么话要说?” 周婉琴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两手紧紧交叉握着,半晌才道:“有两句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夫人……” 一听这话,孟昱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周婉琴却看不见,自顾自说到:“我也知道你恨我。就算我没资格,也不得不说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不能眼看着你不留下一子半女。我听说望楼女子娇媚,你收一个,两个,我都没意见的。” 她敢说这些话,是想着孟昱恨透了自己,必然也恨透了宋扬灵。既然他已经选择远走天涯,为何不彻底埋葬过往,开枝散叶? 孟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望楼女子确实美,眼如碧玉,唇若桃瓣。可是他从未想过哪一个会跟他有任何联系。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我已年近四十,并无此打算。你也无需负疚。孟昂有儿有女,就跟我的是一样的。” 周婉琴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孟昂的孩子,血缘再近,也是侄子侄女。怎比得上亲身骨肉!她正欲劝说,一个念头猛然闪过,整个人似被焦雷打中,声音尖刻得仿佛锋刃交错: “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 ------------ 第154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五) 话一出口,周婉琴就后悔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她抬手挡在胸前,拼命捂住。 要是孟昱告诉她,“是的”,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脖子拉得老长,恨不能立时逃出去。 外头又起了狂风。呜呜呼啸,如长鞭抽打空气。 屋子里终于响起人说话的声音。是孟昱。语调波澜不惊:“你要是实在喜欢小孩子,就抱养一个罢。” 周婉琴蓦地松下来,又一愣。回思一想,只觉他的轻松掠过带着敷衍逃避。突然又生出不甘心,正欲再说,却被孟昱抢先: “还有,以后我不请,你不要主动过来我这。” 周婉琴只觉一阵阵委屈和恐惧袭来,已到嘴边的话全数吞了回去。嘴角止不住地抽动。 如果以后孟昱不来看她,那他二人是否尽管同屋檐,却终身不得相见? 她慌乱地哭。但因为眼伤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都是我的错……下回我不会再这样了……” 见她这样,孟昱忍不住一心软。眼前的她着实可怜。自己从未为她做过什么,甚至对她也无半点情意。然而却让她她落得双目失明,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追随来此。 想到这里,又无端生出烦躁。自己何其无辜!他何曾要求她为自己做过一丁半点事情么?他甚至不太记得她。凭空里她就跳出来,带着因自己而双目失明的凄惨,成为这一世弃不掉的责任。 烛火映照下,孟昱的脸色格外阴沉。 他不需要看,也能想象出周婉琴现在的神情何等凄楚。她到底是个可怜人,他不忍心恶言相向,因此道:“你无须如此谨小慎微,杯弓蛇影。我说过你是我孟家的夫人,你就安安心心坐稳夫人的位置。至于我的私事,你无需操心,亦操心不过来。” 周婉琴呜咽着,连连点头。就像有一根绳子在拉她的脖子。 孟昱看她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又道:“我方才说你可以抱养孩子是真心的。这样也好,既是功德,又能让你有个寄托。”他顿了顿,又劝一句:“求不得已经是苦,若再放不下,更是自苦。(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 人生苦短,自己都不给自己一条生路的话,难道还仰仗他人施以援手?我说一句实在话,爱而不得的人不值得你一片痴心。” 周婉琴听出孟昱的意思,是劝自己别再在他身上浪费感情。 她勉强地讨好一笑,鼻音不减:“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的感受。你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杨国威,振家声。即便有些不如意,仍有不世功勋,是万千人都得仰望的英雄。可我,只是罪臣之女,地位低微的小小宫女。我这一辈子,若说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光彩,得到别人瞩目,都因你而得。今晚,你说的这些话,已经值得我这一世。” 她说得决绝,心里有一个地方却好像越来越空。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不该付出的也付出了。现在才说不值得,那这辈子岂不都成了笑话一场?她冷得浑身一哆嗦,不敢深想。 孟昱心道果然执念最难勘破。他劝周婉琴容易。可是他逐日里饮酒跑马,射箭扬鞭,于无人处又何曾敢扪心自问:“放下了么?” 往事历历,如凌迟极刑。 “夜深露重,我叫人送你回去。” ―――――― 韦明德因在望楼太久,如今要回中原,自然有家下人要打发,还有无数资产亟待处置。足足忙乱了大半年,才终于踏上回程。 一路又走了小半年时间。等回到京城,已是第三年开春。 他从前在京中置的宅子倒还在,只是宅院太小,又年久失修,少不得还得休整一番。加之他离开太久,京中故旧早已寥落,无投奔处。是以一家人只得在报国寺暂住。 刚安顿下来,他便去兵部报道,等接下来安排。 熟料第二日传来莫大之喜,陛下竟诏他进宫面圣。更难得的是,还令他带夫人一道,入宫领宴。 别说韦夫人从未进过皇宫,就是韦明德,也是第一回入宫面圣。 二人一大早就来至南华门外等候。韦夫人又想端端正正坐着,以显示见过世面;又忍不住探头探脑四处打量。 好容易等到散朝,便有内侍满面笑容地来请。 韦明德立时站起来,口中连声道:“不敢劳动。”韦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在一旁低声附和。 “将军、夫人太客气,折煞小人。二位请随我来。咱们走右手边进去,到里头,自然有宫女再来接夫人。” 韦夫人一惊――深宫内院,气相庄严,不免让人胆怯。若夫君在身旁还好,若不在,她一人进去见陛下,一不小心出乖露丑还在小处,冲撞了陛下可不是玩的。她禁不住拽紧了韦明德衣襟,问:“我们不在一处么?” 那内侍笑道:“自然不在一处。将军随小的去勤政殿面圣。夫人则入后宫。夫人放心,一应宴席玩乐自有长公主招待。” 韦夫人听了吞口唾沫。长公主!虽不是见陛下,但长公主也不是等闲能见的寻常人物。紧张之情一点都不曾缓解。可人都到此了,总不见得不进去罢。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一行人过了南华门,已经可以隐约望见皇宫景象。只见重檐叠嶂,不知几多宫殿。又有绿树繁花,树荫咋地。日头已起,映着琉璃瓦,白玉墙,真正气象逼人。 韦夫人忍不住悄声对韦明德道:“这比望楼王宫不知气派了多少。” 韦明德扫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旁边早有小黄门听见了,低着头与旁人挤眼一笑。 不多时,已到东升楼附近。果然有身着锦绣的宫女列队等候。韦夫人只得去了。韦明德则与内侍继续朝勤政殿的方向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到。 领路的内侍便小跑着上前,找了个神情骄矜的内侍,不知低头说了些什么。那内侍朝这边望一眼,才转身而去。到殿门口却不直接进去,等了会儿,也不知怎的,走出个满头珠翠耀眼的宫女。那宫女点点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传话的内侍才跑下丹墀,过来说:“快请罢。” 韦明德慌得扯了扯衣襟,脚下丝毫不敢迟滞。 ―――――― 殿内寂静无声。 韦明德弓着身子,压低头。虽不敢四处乱看,却忍不住余光瞥了一个来回。只见殿前一溜雁翅列了数个宫女,底下廊柱边又站了好些。这些人皆屏息凝神,莫说咳嗽之声,就是连呼吸声都差点听不见。 他赶紧上前行了大礼。 “平身罢。” 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女声。 韦明德这才直了身子,抬起头,终于看见传说中的女帝了。穿龙袍,戴冠,脸如白玉,眼若清水。目光倒是温和。可不止何为,他突然心生畏惧,好像什么想法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他一面口中说:“多谢陛下,”一面低下头去,不敢与宋扬灵对视。 “听闻你一路走了一年多,路途劳顿,连日辛苦。回京以后一切可都安顿妥当?” 韦明德不敢提在望楼处置家产耗费时日,便说:“因携妻带子,路上破费周折,才耽搁了这么些时日。仰赖天恩,总算平安到达。如今借居在报国寺,待旧日宅子一收拾好,便搬过去。” “若有不便之处,尽管向兵部提说。你在外多年,联络望楼有功,如今回朝自当以英雄论。” 韦明德听了心热不已:“末将愧不敢当。陛下如此抬爱,末将实在无以为报。”这是亏得他也还又良心,不忘拉上孟昱也来领个功:“若说有功,孟将军才是真正有功。孟将军扬我国威,引得西域诸国无不拜服。” 宋扬灵已有准备韦明德会提到孟昱,因此并不惊奇。只感到心里生出一股欢喜,为谁骄傲似的。 她轻笑着点头:“你们在外皆不容易。”说完,又问了一回安士图年纪,谁人承袭王位的问题。 韦明德都一一答了。 末了,宋扬灵便令人将韦明德带至偏殿赐宴。她过去只敬了一杯酒就罢了。 韦明德没想到所谓赐宴就他一个人。自然有些索然无味。但一寻思陛下赐宴,不过是个脸面,难道还认真为吃这顿饭不成?想到此,举箸将每碟菜肴细细尝了,又来回几遍地背诵,以便他日吹牛。 宋扬灵出了偏殿之后,回思韦明德方才所说,心道如今西域局势平稳,又有孟昱坐镇,倒是可是鼓励几地通商。 想了一回,便吩咐人叫由康来勤政殿。由康年纪渐长,将来自是要治国的,若只听夫子教导可不够,须得一件件事情历练出来。鼓励通商之事正可交由他办理。 ------------ 第155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六) 槐庄带人来到东宫,却并未见着太子。求书网小说qiushu.cc宫里人说,刚急匆匆换了衣裳去后宫了,也没说清楚到底何事那样忙。 她低头一想,后宫那么多处宫殿,只怕一时半会找不着,于是回身嘱咐小黄门:“你先赶紧回陛下就说太子去后宫了,我这就去里头看看。” 小黄门应声而去。 槐庄则带人调转方向往后宫走。她估摸着太子无事也不进去。今儿长公主进来,没准儿是让长公主给请去了。遂带人先往今日长公主宴客的芳椒堂。 ―――――― 话说韦夫人与蔺桢等厮见过,又见蔺桢说话爽快,着实会待人,方才紧张一扫而空。正拉拉杂杂说望楼诸事。 因宋扬灵处理国事已经忙不过来,后宫又没个得力的人。如今蔺桢虽不住宫里了,却帮着管后宫迎来送往的事务。 她今儿一听见要见的这韦夫人是打从望楼来。不知为何,心里陡然咯噔一下。眼前猛然就跳出了孟昱的脸。剑眉,狭长而精光四射的眼睛。五官眉目,就连表情,都似从未远离,清晰得毫发毕现。 女人间谈话,不出三两句自然而言就谈及家长里短。 韦夫人叹口气:“整个王城,见不了几个汉人。孟夫人就与我最为亲厚,我俩之间,什么话不说?她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说命好,又怎会失了双眼?到现在未有一子半女。说命不好罢,偏偏有个人物、家私都那么出挑的孟将军对她一心一意。” 蔺桢故意抬起头,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嗷?孟将军待她很好么?” “好!好得不得了!孟夫人身子不好,自打来了望楼就没断过病,孟将军请医延药,百般费尽心思。我不是说夫人没有子息么?就连她劝着将军收小,将军还不肯。” 这一点,蔺桢就不懂了。她认定孟昱其实心系宋扬灵。可她也不难理解孟昱娶了周婉琴。男人嘛,总归是风流的。像从前,李伯川对她,恨不能将心剖出来,可还是跟家里丫头不干不净。还有杜青,仰仗她做个富贵闲人,在家里对她也是千捧万捧,可在外面包歌妓的事也没少干。 于是嗤一声笑道:“哪有不偷腥的猫?男人嘛,在外头的事情哪能全让女人知道了?” 韦夫人拍着胸脯保证:“我也疑心过,但这都是我们家老爷跟我说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凭他再怎么掩饰得好,难道在同僚前也藏得住不成?” 蔺桢正欲说话,瞧见她的贴身丫头过来,像是有话要说,便点了下头。 那丫鬟道:“公主,槐庄姐姐在外头求见。” 她抬头往外一瞧,只见帘子后隐约有个女子身影,立时笑着道:“还用得着你通传?赶紧请进来,灌她两杯酒才能放她走。” 那丫鬟一笑,便施施然出去请。 虽蔺桢一道的两个后宫妃嫔都赶紧站起来,帮着调派桌椅。 韦夫人听见丫鬟说“槐庄姐姐”,心道应该不是妃嫔皇亲之流,但长公主又表现得这般亲热,那二位贵人更是亲自站起,地位应该不一般。于是也站了起来,双手交握于身前,微微低下头。 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她连忙打眼一瞧,只见进来的人,衣饰也不比贵人们差。 槐庄先赶紧向蔺桢见礼――她倒是坐着受了;接着向二位贵人见礼――都不受,上前来拉着槐庄的手平拜了拜。 蔺桢在一旁向韦夫人笑道:“这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女官,叫槐庄。” 槐庄又向韦夫人行了一礼:“前儿就听陛下说起夫人今日进宫,不想有幸能见上一面。” “不敢当不敢当。”韦夫人也不敢受,赶紧还礼。 蔺桢笑着问:“什么风把你给吹了来?既来了,可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槐庄赶紧笑着道:“陛下宣太子呢。我找到东宫没见着,寻思今儿长公主宴客,太子约莫是来了。” “真是不凑巧,来是来了一趟。听见沁柔去找他,怕是又回东宫了罢?” 槐庄不禁也笑:“今儿可有的冤枉路走了。” “急什么?叫别人去找,你陪着咱们乐一天。我还叫了人唱戏,一会儿就出场。” 槐庄便道:“今儿真是沾了夫人的光,我先敬夫人一杯,再敬公主。” 小丫鬟听她如此说,便去那酒盏倒酒。 槐庄回身嘱咐了跟的人一回。那人便去了。她在下首坐下,陪着喝了一会儿,到底寻个理由出去了。 ―――――― 等她再回到勤政殿,果然已有内侍从东宫找到由康。宋扬灵吩咐完事情,听见由康说蔺止和沁柔都在东宫等他,便放他去了。 待太子退下,槐庄才入内回话。 宋扬灵见她脸颊微红,笑问道:“长公主又留你喝酒了?” 槐庄捂着脸道:“才喝了一点子,就把脸给红了。”说着,又道:“我到的时候,长公主正同韦夫人说话,看样子敷衍得她甚是开心。” “这几年后宫一应待客之事都是蔺桢在管,人情功夫见长。” 槐庄不禁笑道:“若非这样,长公主如何在皇室宗亲里树立这样大的威风?” “她身份本也贵重,到底是嫡出的。再则先帝留下的这几个妃嫔,实在没有能堪大任的。我一个人朝廷后宫的,也顾不过来,确实需要她。”从前做女官,当皇后,总是在争权,总是觉得被压制。那时只想要是当上皇帝,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总不再需要争斗了吧? 结果登基做了皇帝,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朝堂上要与大臣争,后宫里要与主事的争。权力就像一阵风,一团云,覆盖在每一个人头上。她想拥有更多,就得让别人拿的更少。然而,它,终究不会只在一个人手里。 槐庄想起一事,便道:“我刚进芳椒堂时,听见长公主和韦夫人在说望楼的事。说孟夫……”想想这称呼怕刺到宋扬灵,赶紧改口:“周氏身体不好,一直在生病。” 宋扬灵想起前事,自觉有愧,脱口问到:“可是眼疾?” 槐庄心里也没把握,但见宋扬灵担心,知她意思,哪敢含糊,赶紧道:“这倒说不是。大约是水土不服,又思念故土罢。” 宋扬灵这才无话。又想起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米紫篁都已过世,看来自己这一辈人不知不觉也都向黄土迈近了。 她是否也会像蔺常一样,突然疾病加身,一夜暴毙?! 想到此,不禁后背一凉。 难怪蔺常那时突然信道,每日催人炼制仙丹。大约那时就已经身子不妥,却一直不肯表露分毫。 她不信佛也不信道,深知每日别人口里叫着万岁,却没人真的能万岁。生老病死面前,众生平等。 她见过生死,甚至亲自要过别人的命。她不怕死,只怕死前遗愿未了。可她权力登顶,又还会有何遗愿? 她眨了眨眼睛,不愿再在这些虚无问题里纠结,只道:“孟昱是个有担当的,不会弃她不顾。自然请医延药,精心照料。” “是,韦夫人也说了,孟将军很费心。”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宋扬灵神色,一时却看不出什么,又担心继续这个话题会惹陛下不高兴,忙转话锋:“各宫要裁撤添补的人,都列了名单上来了。碧檀收在宫里,等陛下过目。” “东宫有单子吗?” “东宫的人因没有年岁太大的,此次无人。” “微霜在东宫虽然妥当,但到底是长辈了,跟太子有隔阂。添几个信得过的,又跟太子差不多年岁的过去罢。” “是。”槐庄自然不会傻到去说好端端无需添人。太子由陛下一手养大,感情自然是深厚的。但在这皇宫里,若凡事只讲感情未免不牢靠。她接着道:“挑好了人,奴婢带来给陛下先过目。” 宋扬灵点点头,又问了一句:“由仪的孩子要满月了罢?” “就在下月。” “你派人到金府说一声,满月那日,我同由康一起前去恭贺。” 槐庄一愣,继而笑道:“这可得大费周章了。陛下好给金府脸面。” 宋扬灵笑笑:“由仪那孩子性子弱,得给够脸面,才显出她的身份。”初时,为由仪定亲时,她也犹豫过。孟昱一走,她在武将中并无亲信,若能借联姻笼络倒是一个法子。但再想想,由仪性格柔弱,活脱脱一个蔺枚。怕她嫁了去,非但降不住夫君,还怄气吃苦。到底是一辈子终身大事――她自己吃过亏,不忍见一手带大的由仪再吃亏,到底挑了一家不那么显赫的文臣之后。 ------------ 第156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七) 因事前关照过不要靡费,是以宋扬灵带着由康驾临金府时,排场并不十分盛大。(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金府是费了心的。不说其他,且说菜单,找京中名厨改了好几遍不算,最后还找书法名家誊录了一遍,以备陛下过目。 宋扬灵心思哪在酒席上,不过给足了面子,夸一回,赏一回。因金府还预备了戏文,忙忙闹闹好一阵,她才得着功夫去见由仪。 因由康不便进去,便只宋扬灵进屋。槐庄领着八个宫女在外间候命。 由仪见了宋扬灵,欢喜无限,赶紧行了礼:“我还当要过几个月进宫才得见母皇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宋扬灵忙携了她,拉至榻边坐下:“恢复得好?胃口好不好?” 由仪一连点头不停:“都好都好,就是这个月关在屋子里,闷坏了。” “调养好了,你要去哪里不成?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由仪嘻嘻一笑,又问:“母皇连日可好?还每日操劳?回头我要问槐庄姑姑的,每日可都按时歇了?” 宋扬灵不禁一笑:“你倒管的宽。我素来康泰,你无需担心。” 由仪的声音低了低:“我在宫外,不能时常见着,自然是担心的。” 宋扬灵心中一热,摸着她的头道:“还是女儿贴心。” 由仪赶紧道:“由康也关心母皇得紧,只是嘴笨,不爱说。” 宋扬灵笑笑:“你们孝顺,我心里明白。我刚看陵儿,倒是活脱脱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由仪摸着自己的眼睛道:“我眼睛圆。陵儿他后生家的,我倒希望他眼睛像他父亲。”顿了一下,又道:“像母皇更好,凤目狭长,有气魄。” 宋扬灵一笑:“男儿气度皆是后天养成,你急什么?” 由仪笑了笑,偏着头托腮似想了些什么,突然问:“姑母还时常在宫里?沁柔姐姐也常进宫?” 宋扬灵点点头。她不解由仪可以突然提到蔺桢母女,只笑着瞧她。 由仪被瞧得发虚,不好意思地一笑:“母皇觉得沁柔姐姐如何?” 宋扬灵一听就明白了,道:“模样虽比不过你,也是好的。性子嘛,倒与她母亲不同,温温吞吞,肯迁就人,也识大体。” “母皇中意她?” 宋扬灵却不答话,只端起茶盏,放到唇边,双眼微微一阖,慢条斯理地啜茶。txt下载80txt.com 由仪却急得不得了,拉着她的袖子:“母皇到底觉得如何?” “你姑母来看过你了?” 由仪也不笨,听宋扬灵如此问,便知道她猜着了□□,索性笑开了:“什么都瞒不过母皇去。前几日,姑母来看我,说起沁柔的终身大事,好不发愁。母皇也知道,沁柔就是姑母的掌上明珠。模样不好的怕妹妹不中意,家底不好的怕她吃苦,更怕不是知根知底,将来嫁过去受委屈。儿臣想着咱们一处长大,自小由康和沁柔格外亲厚,若是能凑成一对,于他二人,岂不都好?” “你在你姑母面前担保了做媒人?” “倒也没说死,儿臣想着还得先来讨母皇的主意。” “到底是终身大事。譬如你,若非你不反对,我亦不会将你嫁到金府。”她笑容不减,眼中精光却渐渐聚集,瞧着由仪:“由康是怎么个态度?” “这……”由仪踌躇了一下,才道:“他倒是没同我说起过什么。据我看来,他心里应是有沁柔的。不知母皇知不知道,好些母皇赏我们的东西,转头我瞧见就上了沁柔的身。” “行,我明白了。这事情我放在心上。你调养好,也时常地进宫来走走。”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才依依别去。 ―――――― 因时辰并不算晚,回宫途中,经过白水桥时,宋扬灵想起陈绍礼府邸离此不远,便叫停了车马,说要过府一叙。 由康担心安全,欲出言阻止。 宋扬灵却道:“不过喝杯茶而已。况且皇城之中,又不是别处。难得出宫一趟,与故人叙叙旧罢了。” 由康无奈,只得答应。 陈府狭小,家中人口亦不多。陈绍礼听闻陛下驾临,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将家中上下几十口调集一处,恨不能围得铁桶相似。 宋扬灵倒自在,见了陈绍礼,冲由康笑道:“陈大人在刑部多年,熟知律例,又经验老道,最难得还有一腔热血,当年为民请命不惜辞官。你去跟陈大人坐坐,请教请教。” 由康挽一挽袖口,躬身笑道:“儿臣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深谈。” 陈绍礼连连摆手:“微臣不敢当。” 宋扬灵便道:“你不必客气,我来是看看你夫人,叙叙旧罢了。别传宴席,我们都才刚吃过饭。把你家压箱底的好茶招待一点就行了。” 一句话说的周围诸人都笑起来。 陈绍礼一面在前引路,一面道:“只怕粗茶,不入陛下的口。” “可不是舍不得那点茶,故意拿这话搪塞我罢?” 陈绍礼笑着连连摆手:“微臣不敢。” 说话间,已到正屋。 周君清早得了消息,带着丫鬟仆妇在门口迎接。 彼此厮见过后,陈绍礼带着由康自去书房说话。宋扬灵则与周君清来到正房旁的一间抱厦内坐。 丫鬟上了茶。周君清亲自捧到案上,倾了一盏之后,双手捧到宋扬灵面前。 她接过来,轻轻吹了一下茶水上袅袅白烟,笑着道:“坐罢,就跟以前一样,我们自自在在说会话。”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屋子倒宽阔,倒有寻常抱厦两间大,只设了一榻,一张大案。案上笔筒内插得笔海相似。靠墙都是高柜,满满当当堆满了书。想来这里不是平常待客之处,而是周君清自己起坐之所。 周君清依言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准备得仓促,还请陛下见谅。” “这是怪我来得唐突?” 周君清低头抿嘴一笑:“陛下知我不是这意思。” 宋扬灵也笑笑:“刚从由仪那儿回来,路过,想着好久没见你。” 周君清恍然大悟:“是了,满京城都等着公主麟儿满月好送礼的,前些日下的满月酒帖子。我还疑惑日期晚了两日,原来今日预留给陛下了。” 宋扬灵突然叹口气:“连由仪都有孩子了。十八岁那年仿佛还近在眼前,一转眼你我都是祖母辈的人了。米紫篁,你还记得罢?比我们小上好些,说没就没了。” “圣人都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陛下传奇一生,轰轰烈烈,便是岁月仓促,又有何憾?” “只可惜,再传奇,都没有十全十美。”轻轻脆脆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难掩的落寞。 周君清不禁心中一震。她难以想象这样的语气出自宋扬灵之口。大约太强大的人,总让人以为是不会有脆弱迷茫的时刻的。 然而宋扬灵的落寞却转瞬即逝。一抬头,脸上又是惯常亲和却自带威严的笑:“你遍读史书,可愿评评帝王的身前身后名?” 周君清一愣:“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直如恒河沙数。真正赢得青史盛名,后世赞颂的,数来数去却不多。不是开国明君,便是中兴之主。”她低头笑笑:“一时之间,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说说昭帝。” 宋扬灵没说哪一朝。是因为历朝历代,昭帝却只有一位。便是前朝赵氏昭帝――亦是女帝。 周君清并不意外。低头一思索,便如数家珍一般:“昭帝十七岁嫁与太子,为太子妃。五年后,太子即位为成帝。昭帝为后,诞下皇长子、三子以及五子。然而成帝流连后宫,尤其宠爱楚昭容。欲废太子令立昭容之子为太子。满朝反对。昭容心生恨意,欲毒杀太子,不料毒酒反为成祖所饮。成祖未死,却从此缠绵病榻,昭帝代为理政。十年后,成帝辞世,昭帝不立太子,自立为帝。” “说说她的政绩。” “修运河,使沧河十年不涝。减税赋,使民无饥馑。外无战事,内无忧患。史家言其为一代中兴之主。” “她身后之名如何?” “昭帝辞世,太子即位为文帝。将昭帝以皇后之礼葬于成帝陵内。令史官删除昭帝本纪,只以慈惠皇后记载于史书中。后文帝言治理运河费用不菲,渐弃运河不用。民间因昭帝为女子,毁誉参半。” “你觉得我会这样么?” 周君清望着宋扬灵再平静不过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才道:“陛下不是昭帝,太子亦不是文帝。” “文帝乃昭帝亲生,亦用此手段以埋没昭帝生平。而今之太子,却并未我所生。” 周君清不能违心说太子孝顺,断不会如此行事。唯低头默然。 宋扬灵见榻上落了一把折扇。伸手拿过,一边打开观赏,一边说:“我不会这样。我生前是帝王,死后也得是帝王。无人可以改变。”她的声音轻而坚定。 扇面上寥寥几笔,勾勒着重峦叠嶂。大河奔腾而过,气势如虹。旁边一行小字: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轻轻摇着折扇,昂首一笑,说不尽的气度逼人:“这扇面好,字更好。” 周君清没想到今日宋扬灵竟同她深谈了这些心底之话,显然是对太子有忌惮之意。正不知如何开解,不想陛下转而谈及扇子,顺口道:“瞧着眼生,不是我的扇子。方才绍礼在此,恐是他新近得的,落在此处。” 宋扬灵将扇子递给周君清:“你转告他,说我说扇子很好。改日再得了这样好的,也送我一把。今日已晚,也该告辞了。” 周君清不便虚留,忙站起来唤人预备相送。 ------------ 第157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八) 从陈府出来,天色已暗,宋扬灵便不让由康骑马,而是叫他与自己同乘一车。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车里宽阔,比一间屋子也小不了多少。外罩青绸,四角垂月白流苏。里面铺着蜀褥,厚实绵软又锦绣灿烂。当中还有一张几案,案上也有托盘,也有壶盏之类,却并不因为车行进而晃动。细看看,原来下面都有暗扣扣住了。 由康挨着宋扬灵坐下。他长得更像蔺枚,面容白净,鼻梁高挺,下颌精致,一笑如赤子般天真。有时一转眼,你却又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宋扬灵伸手帮他整了整抹额:“跟陈大人聊得如何?” 由康脸上还带着兴奋:“他果然于律典极为熟悉,这几年举国上下的要案都在他脑子里刻着。” “你以前没来过陈府?” 由康脸色瞬间就白了,卡了一下:“没……没来过。母皇怎这样问?” 宋扬灵扫他一眼:“你同蔺识要好,陈夫人又是他生母,便是一起来过也不稀奇。” “是,是来探望过一两回。”由康的神情骤然一松,嘴角上扬,带了几分安心。 “也同沁柔一起去公主府么?” 由康点点头:“我们三人倒是常去的,从前皇姊也常同我们去。” “我今儿听你姐姐说,你时常送东西给沁柔?” 由康的脸登时涨红了,却又故意装出不在意的神气:“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她喜欢,逗她开心而已。” 宋扬灵意有所指:“你姑母向来疼爱沁柔,必会给她招一个乘龙快婿罢。” 由康其实心仪沁柔已久。他自认将来是皇位继承者,所娶妻子定当也是才貌出众者。而在他所知的京城闺秀中,论身份、论根基、论容貌,再没有超过沁柔的了。况且姑母在皇室中颇有威望,加之是先太后嫡女,更有一批朝臣敬重其身份。若得姑母支持,于他登基之路而言,定是如虎添翼。 因存了这一段心事,陡然听宋扬灵提起沁柔的亲事,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脱口问道:“姑母可是有了人选了?” 其实他与蔺桢就此事早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二人一直未点破,就是担心宋扬灵忌惮。一旦宋扬灵不同意,此事便再无转圜之地。此刻他这样问,是有心试探宋扬灵的意思。 “你姑母倒没同我说甚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由康:“照我说,再丰厚的家私,再了不起的地位,也不及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来得重要。” 由康一听这话里有影射自己的意思。他到底年轻面皮薄,不好意思点破,只笑着道:“母皇所见,自然有理。” 宋扬灵看由康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这桩亲事,由康自己愿意,蔺桢也愿意,沁柔多半也是愿意的。说起来,还是两情相悦的佳话。 然而,要真给由康娶了沁柔,他的羽翼是不是过丰? 进了宫门,由康要先送宋扬灵回宫。却被她拦下了:“行了,这么多人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孝顺也不在这上头。你赶紧回去,明日一早还得听讲。” 由康无奈,只得答应。他从车里下来,站在车辕便,又行了个礼才准备走。 “由康,等等。” 不料又传来宋扬灵的呼唤。由康连忙站住,回过身去,一手掀了帘子:“母皇可还有话嘱咐?” 宋扬灵早探了半边身子出来:“夜里到底风大,你还得走上好一段,叫人拿披风来。” 由康笑笑:“儿臣也不是稚童了,照料的好自己的。” 宋扬灵一笑,一双寒星般的眼,映着夜空,格外清透:“无论你多少年纪,在母亲眼里,都是幼童。” 由康忽然浑身一冷,好像这话里有猜不透的意思似的。可他又想不到到底有何不妥,只得道:“儿臣多谢母皇关切,母皇也早些回宫休息。” ―――――― 宋扬灵前脚才进寝宫,后脚就有内侍来报:“陈大人在勤政殿外求见。” 她双手向左右平伸着,任碧檀帮她除了外衣。然后在绣墩上坐下,指着头上钗环,示意碧檀继续,才对来报的内侍说:“说我歇下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那内侍就出去了。 宋扬灵换了家常衣裳,来至书案旁坐下,批阅奏章不提。 过了好一会儿,槐庄端了燕盏汤来,轻轻搁在案旁,低声道:“陛下,润润喉?” 宋扬灵扫一眼,放下笔:“是有些渴了。” 槐庄见她神色平和,才道:“陈大人还在殿外等着。” “由他等罢。” ―――――― 陈绍礼知道宋扬灵此时肯定并未歇下。如此说不过是不愿见他而已。 刚送完陛下车架,回至院中,夫人便向他提起扇子之事。他一听就心知不好,即刻取了扇子赶出来欲进宫请罪。 他人轻马快,其实比宋扬灵车架还早到宫门。 因他是朝中重臣,偶尔也深夜进宫回禀要事。自然有宫人帮着传话通报。只是这一回,陛下却并未宣他觐见。 宫人只道陛下倦了,不以为意。 陈绍礼却深知大事不好。 因为那把扇子是由康所赠。 太子,皇位继承人,给朝中大臣题字:“一朝天子一朝臣”。 陈绍礼只觉一阵又一阵的胆寒。怎么就那么糊涂,收了这把扇子!收了不算,几世的巧合才叫陛下给看见了!他简直不敢猜测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 其实拿回不过是他第二次同太子私下见面罢了。太子送了这副扇面给他。他也没多想,就收了。临分别时,不料太子自己提起练了一笔左右书法。为凑趣,他自然要请太子露一手。 熟料太子就在扇面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太子的意思他自然懂。历来继任者亦会为他日掌权提前铺路。他能理解。可是陛下身为当权者,侧卧之塔岂能容他人酣睡? 陛下或许舍不得废了一手栽培的继任者,可要废掉一个如自己这般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可是眼都不用眨。 陈绍礼直等了一夜。 ―――――― 次日卯时,天才刚微微凉。陈绍礼在椅子上坐了一夜,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椅背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听见一阵脚步响。 连忙朝廊下望去,只见槐庄到了。一时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一般,也忘了腰酸腿麻了,赶着迎上去:“都知,可是陛下宣我?” “跟我来罢。” 宋扬灵刚洗漱妆饰毕,口里噙了块紫姜,正等人上茶。听见陈绍礼到了,将紫姜轻轻吐到唾盒里,命人请他坐下。 陈绍礼哪里敢坐!双手在前,先行了礼,然后掏出扇子,托着递到宋扬灵跟前:“微臣请罪。” 宋扬灵只看了一眼,并不接过:“我昨儿才提了一句,今儿就送过来了。” “微臣一时糊涂,但微臣实在没有二心呀。”说着,便一五一十将前次会面说了个一清二楚。 宋扬灵见他坦承,也不愿太扫他面子,便吩咐槐庄:“给陈大人上杯热茶。” 说完,才向陈绍礼道:“你在朝中多年,经验老道,太子向你请教一二,没什么错。说甚么请罪不请罪的话?再则即便有些礼尚往来亦是人之常情。既然恰巧你今日到了,我这儿有道口谕,就有劳你往东宫跑一趟。” “是,微臣这就去。” 陈绍礼知道这圣旨里写的便是陛下对昨日之事的处理了。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恍恍惚惚伸出双手,像是打算从空气里接过什么。 宋扬灵不禁笑了:“陈卿打算拿什么?” 陈绍礼这才反应过来:“想是有些神思恍惚。” 宋扬灵这才道:“朕思量二皇子、三皇子也都大了,正是精进学问的时候。最好的夫子都在东宫,只教授太子一人。岂不是浪费人力?往后三位皇子会齐了都在太极殿上课。”她顿一下,看着陈绍礼,慢悠悠道:“皆由东宫三师授课。” 陈绍礼做梦也想不到陛下竟真的会向太子之位下手! ―――――― 由康听陈绍礼面无表情地念完口谕,一时激动难以自制,拽紧了袖子,咬牙切齿道:“陈大人,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陈绍礼微微低下头,避免直视太子:“微臣以为这是陛下为皇子的学问费尽思量。” 由康听了,更是怒不可遏。心中百般咒骂陈绍礼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可是顾忌他身后站着陛下身边的内侍,不敢放肆,只得强压怒气:“还请大人转告母皇,说我一定遵旨。只是今日身体不适,实在去不了。” 陈绍礼心中叹口气,暗道太子果然年轻气盛,沉不住气。陛下身体康健,太子即位不知何年何月。他本就未打算此时依附太子。是以不肯多言提醒。 既传了口谕,便是完了差事。他行礼辞别:“是,微臣自会向陛下转告。还望太子保重身体。” 由康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回到寝殿,双手背在身后,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殿中宫人都知不好,一个个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 过了半晌,由康忽然抬起头来,唤过近身内侍,在他耳边低言:“赶紧请长公主来东宫一趟。” ------------ 第158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九) “姑母!”由康大约是太着急,连礼都未行,赶着上前,冲蔺桢急急地唤了一声。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 蔺桢尚不知道发生何事,奇道:“怎这等匆匆忙忙?” 由康才将方才陈绍礼过来宣旨一事说了一遍。 蔺桢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一手撑着圈椅扶手,好一阵才道:“我早同你说过陈绍礼不可靠,不用结交于他。你偏不信。这番肯定是他在陛下抖搂了什么,才引得陛下如此猜忌。” “姑母的意思是,母皇果然不放心我了么?”由康双手绞在一处,焦灼之色溢于言表。他虽竭力克制,到底年轻,涵养功夫不到家,声音微微发颤。 蔺桢这些年虽精于人情,暗地里也多插手政务,却仍不改心直口快的性情,直接道:“这不明摆着么?太子的师傅,那叫帝师。太子所学,乃帝王之术。平白无故的,叫老二、老三同你一齐上课,便是做学问,也不是这等做法。” 倒是由康还清楚点:“侄儿只是不清楚,母皇到底是动了疑,还是借此警告警告我?” 蔺桢倒未想到这一层,一听有理,便道:“你说的倒也不无可能。你毕竟是陛下亲手抚养长大,得她培养多年。况且你与陈绍礼交情……”说到底,突然神色一厉,问道:“你告诉姑母一句实话,你同他到底交情如何?” 由康仔细回想了一遍,方道:“见是真的只见过两次。我送了他一柄折扇,还特意用左手题的字。母皇应是不认识我左手笔迹才对。适才我方断定是陈绍礼告发。” “题了何字?” …… 由康羞于启齿似的,哑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你也太心急了些!陛下不生气才怪!这是忌讳!”蔺桢不由地提高了声音。她伸手按住额角,像是要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平。 由康亦是气急,他心中如何不知这样的话决不能传于他母皇耳边。他敢将扇子赠予陈绍礼,便是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外传。因为无论如何,这天下总归将到自己手上。陈绍礼即便不诚心投诚,也绝不会泄露出去,自毁将来前程。[www.mianhuatang.cc 超多好看小说] 他不由低声咒骂一声:“好个陈绍礼,真是愚不可及!” 蔺桢想了想,方道:“陛下既没有责备于你,想来是不愿点破以破坏你们母子情意。我思索着,读书一事还是如你所说,陛下只是想警醒于你。我昨日去看了由仪,她告诉我曾在陛下跟前提起你的亲事,陛下似没有不允之意。眼前不如谋划一下你的亲事,也转移转移注意力。” 由康正求之不得。一则他对沁柔有情,二则也需要蔺桢的绝对支持,忙道:“侄儿对柔姐姐的心意,不说天地可表,姑母当是一直看在眼里的。若侄儿能娶得柔姐姐,这一世,侄儿定将她捧在掌中,如珠似宝。” 蔺桢一生,于情爱有失。李伯川待她虽也一心一意,却从不曾说过如此动听情话。更何况由康是太子,是多年前她亲自为沁柔挑出的夫婿人选。此刻听了由康誓言,更觉放心,点头道:“此事当再无意外。” ―――――― 槐庄看人放了桌子,便亲自去正殿请宋扬灵过来用饭。在廊下一眼望见一个人正从正殿出来。 她只看见个侧影。身长七尺,着侍卫服色。她却知道,那并不是普通侍卫,而是楚易。在勤政殿也碰到过不知多少次了,却从未说过话。 除了陛下,楚易不与任何人说话。 他职责所在。如此,当年才得蔺常重用,如今依旧为宋扬灵重用。 想必又有什么要紧机密事情来禀报罢。槐庄一面想着,一面走入正殿。她屈身请安,却没听到陛下说“平身”,不由抬头细瞧了瞧,却见宋扬灵不知想什么,正出神。 她只得轻轻唤一声:“陛下。” “噢,你来了,平身罢。”宋扬灵这才回过神来。 槐庄站直了,道:“该用饭了。” 宋扬灵却摆摆手:“实在没什么胃口。” 槐庄笑劝道:“要是不吃饭,天塌了可没力气顶住。” 宋扬灵闻言一笑,却很快又收了笑意,颇有些寥落:“你可知,沁柔让蔺桢给禁足了。” “怎会这样?”槐庄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可是太多年循规蹈矩,再强烈的情绪亦收放有度。她印象中,沁柔小姐向来明理识大体,绝不会触怒长公主至此。 “沁柔不愿成亲,绝食反抗。蔺桢索性将她禁足。” 槐庄亦耳闻过由康同沁柔之事,向来只以为他二人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想不到沁柔小姐竟然不愿意。她不由说道:“成亲乃两姓之事,陛下这里不曾着人提亲,长公主府何至于闹到此地步!” “他们大约以为□□不离十了,想不到变数还如此之多。” 槐庄闻言,不由看了看宋扬灵的脸色。她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一句话就能听出十句话外的意思。听陛下这语气,怕是不赞同这亲事了。不过事关太子婚事,她不便多问,即便有此猜测,却不愿问个明白。她伴君多年,深知有时不知比知好。于是将话题又拉回来:“便是这样,陛下也犯不着连饭都不吃了。” “你不知道。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先先帝将蔺桢指婚给李家,她也是一样不从。先先帝那般严厉,所有皇子皇女在其跟前皆小心恭谨。唯有蔺桢敢逆其意而行。蔺桢那时心有所属,为此事闹得天翻地覆,却终究无奈下嫁。其后我虽未与她聊过此事,但猜得出她抱憾终身。想不到今时今日,她会用同样的手段逼迫她自己的女儿。” 槐庄本不知这段往事,此刻听了,亦是唏嘘不已。只谈她自己今生没有儿女缘分,若能有一女,一定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弥补自己一生遗憾。她叹口气:“如此说来,长公主何苦!” 宋扬灵亦叹了口气。她不难猜出蔺桢的心思。今日蔺桢早非当日蔺桢。当年的蔺桢不谙世事,在权力场中却不知权力。她不知她是哪一日觉醒。但从蔺桢决定下嫁杜青,又主动请缨照管后宫事务,权力在她心中当是已生根发芽。蔺桢也许看中由康为人,但肯定更看中嫁给由康可以换来的皇后之位。 由康呢? 那日自己下旨令三位皇子一同读书。由康当日告病不曾上学。显然是不满的了,也显然猜到了自己的警告之意。可他不说低调做人,却反而筹谋与沁柔的婚事,是想着借蔺桢之势稳固地位,自己便动他不得了么! 可惜啊可惜,枉自己亲手抚养他若许年,他却连自己这一点心思都琢磨不透。 ―――――― 夜深人静,宋扬灵睡得正熟。朦胧间却听见有人似在低声呼唤。她日理万机,即便睡觉也格外惊醒。双眼骤然一睁,便问:“何事?” 帐幔外头是槐庄低而清晰的声音:“沁柔小姐夜闯宫门被拿住了。” “拿衣服。怎么回事?” 槐庄忙挂起帘子,又取了衣裳过来,口中也不停歇:“沁柔小姐独自一人来的,拿了金子想贿赂侍卫进宫,却被一层层报了上来。” 楚易的消息肯定不会出错,沁柔此刻应该是在家中禁足才是。那么她出现,必然是私自逃家。然而逃出来不去别的地方却千方百计要进宫,一定是宫里有她非见不可的人。她在家中被禁足是因为亲事。此时一心想见的必然只有心上人。这个人不是由康,又在宫里…… 宋扬灵转完念头,才慢条斯理道:“请她来我这儿坐坐罢。” 深宫路远,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沁柔才随着碧檀来到宋扬灵寝殿。 宋扬灵歪在榻上,双目轻阖。听见脚步响,才半睁不睁地瞥了一眼。却已将沁柔的表情尽收眼底。只见她紧紧抿着双唇,神情紧绷,倒像视死如归似的。 沁柔此刻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无论陛下问什么,绝不开口。在她看来,陛下也好,她母亲也好,都是要她嫁给由康的一丘之貉。她决不能吐露一字连累了他。便是问罪欺君,大不了一死! 宋扬灵打了个呵欠,有些懒洋洋的:“我有了年纪的,可经不起深更半夜的折腾。我叫槐庄收拾了由仪从前住的屋子,你快去歇了罢。” 沁柔心里早已上演了成套的悲壮戏码。幻想着自己如何坚贞不屈,誓不开口,想不到一出都没演成,况且她年轻,藏不住话,脱口就道:“陛下不问我进宫做什么?!” 宋扬灵莞尔:“你小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进宫还能做什么?肯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找我这个舅母来诉诉苦罢了。” 沁柔不是蠢人,一听就明白宋扬灵是在给她台阶下,全她的面子,心中顿时一热。她连日又受足委屈。母亲逼迫,他又多年不给自己一句准话。此刻得宋扬灵不着痕迹的关切,只觉心中热得发酸。一转头,眼泪忍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 第159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 因沁柔之事闹了小半夜,宋扬灵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预备上朝。(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今日是小朝会,不多久散了朝,她便回勤政殿用早膳。 正放桌时,有小黄门来报说太子求见。 宋扬灵扭头瞥了一眼漏壶,才沉声道:“请进来。” 由康先请了安,然后四下一看,不见沁柔,揣测她不在此处随同母皇用饭。他也未多想,直接就问:“儿臣听闻沁柔姐姐夤夜进宫,有些不放心,特意过来问一声。” 宋扬灵却不答话,半晌才问一句:“现今是什么时辰?” 由康一愣,目光不自觉飘到漏壶旁。因宋扬灵口气不好,他当众受责难,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声音压得低低的:“辰时。” “你几时上学?!” “卯时。” “可有头疼脑热身体不适?” “并无。” “可有旨意宣你过来?” “亦无。” “那你以何缘由缺席课堂?” …… 由康已是满面涨红,牙缝中再挤不出一字。他过来勤政殿自是并无正当理由。在师傅跟前含糊说一句要过来,不提是自己要来还是陛下宣召,师傅自然不好过问。 只是,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过。缘何今次母皇如此生气? 宋扬灵神色一厉,就道:“你乃皇长子,自当为诸皇子表率。大家同在一课堂,你无故早退,谈何以身作则?!” 由康低下头去,双手在身前绞得发白,哑着声音认错:“儿臣知错。” “你也大了,有你自己的心思。更该懂得分寸才是。我见你这一向反正也无心读书,东郊有一桩争地的案子,涉及御田,你去看看罢。” 由康一听,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二皇子、三皇子渐渐长成,又同自己一个学堂念书,此时自己若离宫半步,岂不是养虎为患? 他到底没经过事,又惊又惧,圆睁了双眼,愣愣地望向宋扬灵。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再细一看,眼里似有泪光,半晌他才终于缓过气来,惶急道:“儿臣,儿臣愿意念书……儿臣还户部推通商之事,不能离京呀。” 宋扬灵口气简短,不容商榷:“通商之事再交由户部办理即可。”她抬了抬眼皮,扫由康一眼,才道:“去庄子上看看,于你有益。” 由康还欲再说,不料宋扬灵直接道:“你赶紧去学堂罢。要带的人,准备的东西我自会吩咐人料理,明日便出发。” 由康情知事情再无会还余地。他也是扛得住的性子,鞠躬行个礼:“儿臣遵旨,定不负母皇所命。” 宋扬灵略微点个头,就着人送由康出去。 待由康一走,就听宋扬灵厉声道:“槐庄近前,其余人退下!” 一时殿内人人自危。槐庄立时屈膝跪下。其余人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人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日光透过雕花槅子映在地上,光束里尽是尘埃。 “沁柔下半夜进的宫,今早由康就得知消息!侍卫、宫里,谁泄露的消息,一一查处!” 槐庄磕头道:“都是奴婢往日疏忽,奴婢一定仔细查问。” —————— 自沁柔逃家之后,长公主府里闹翻了天。先是点了满府烛火,恨不能将阖府上下翻过来地找。实在找不到,才想着出府寻找。蔺桢又担心动静太大,家丑外扬。只得一面拷打随侍沁柔的丫鬟,一面遣人秘密寻找。闹到第二日午时,才接到宫里传来的口谕,说沁柔小姐入宫请安,陛下欢喜,留她住几日。 蔺一颗心这才落到实处。可一转念心中又更加忐忑。沁柔与陛下素无格外情谊,怎会在擅自离家之后进宫面圣?她再细想想,倒也不难猜出。沁柔那般不从,必是心里有了人了。长公主府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去的最多的便是宫里。意中人在宫内倒是一点不稀奇。 可怎又会面圣呢? 难道是叫陛下拿住了现成! 蔺桢越想越不安,恨不能即刻进宫见到沁柔问个明白。 还是杜青拦住了:“你再不放心也得挨过这几日再说。口谕中说沁柔是进宫请安的,你此刻巴巴进宫,岂不叫人起疑?陛下也必知事情有异,但既然陛下都搭了戏台了,你我怎能不配合着唱两句?” “左右我也时常进宫,去瞧瞧不妨事的。” 杜青想想,便道:“那你注意措辞。” —————— 到午膳时间,宋扬灵听人报说蔺桢已经进宫,请求觐见。便叫人先将沁柔请了来一同用膳。 沁柔正茶饭不思,不过在一旁坐了,略动动筷子而已。 宋扬灵看她一眼,笑道:“这样下去饿瘦了你,可不好向你母亲交差。” 沁柔一惊:“陛下要送我回去么?” 宋扬灵咽完嘴里的肉,才道:“你在宫里住着,自然要知会你母亲才是正理。” 沁柔眸子一暗:“我不愿回家。” 宋扬灵笑笑:“不回家,难道还在外一辈子不成?” 沁柔看上去柔柔弱弱好说话的样,性子却很是刚烈,随即道:“母亲逼我,若陛下也逼我,大不了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你进宫是来见由康的么?” “不是!”沁柔不等宋扬灵再问,便道:“沁柔在家时便常听母亲说陛下智计无双,想必陛下猜出沁柔此来事出蹊跷。沁柔敢保证深夜入宫并无半点不轨之心,只是来见一个人而已。这个人,便是打死沁柔,沁柔也不能说。” “你可知夜闯禁宫是死罪?” “知道。”沁柔随即红了眼眶。 宋扬灵一看她这死心塌地的模样,不禁叹口气。真是个傻到家的姑娘。 “你为了他,连死都不怕。可是他呢?他亦在宫中,知你夜闯深宫,犯下死罪,岂能隐藏坐视?” 沁柔整个身子都软了,头一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都是沁柔一厢情愿。他对沁柔,并无心意。”终于说出埋藏心底多年的隐痛,心肺之伤像被嘶啦啦地扯开。她双手狠命捂住脸,不肯让人看见她控制不住的悲伤。 双手之后,只听她呜呜咽咽的声音:“可是我……我愿意……为他而死。” 宋扬灵见她这样,知是见不了蔺桢的了,便道:“你母亲已经进宫。你要是愿意也可见一面,要是不愿意,我就找个借口推了。” 沁柔只是摇头:“不!不见!” —————— 蔺枚没见着沁柔,憋了一肚子气回家。 杜青早急得不得了,一听见蔺桢轿马到,连忙从书房出来到正厅门口等着。一见甬道上有了蔺桢身影,便忙着过去:“怎的才来?太子使人来送信了。” 一事未平又添一事,蔺桢烦得不得了,便问:“有紧要事情么?” “陛下遣太子离京了。” “什么!”蔺桢大吃一惊,自古以来,哪有皇子在宫中,储君离京的道理!她连声发问:“离京做什么?” “说是去东郊处理一桩争地的案子。” 蔺桢这才稍稍放心。由康离京也好,省得他知晓沁柔不愿下嫁一事,心中有气,反而坏了二人婚事。 杜青见蔺桢居然摆出放心了的表情,焦急之下不由有气:“你还不担心?陛下先是要二皇子、三皇子同太子一齐进学,这已是不寻常之事。太子领通商之事,正要是收拢人心的时刻,陛下却不要他继续了,且令他离京!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明明白白就是陛下不放心太子了!太子之位只怕悬了!” 蔺桢也慌了:“不可能!太子虽不是陛下亲生,但到底是陛下亲手养大。” “你也说了并非亲生,传谁不是传?况且二皇子、三皇子现在年纪也不算大,还是来得及教养的时候。” “好端端的,陛下怎就对太子不放心的了?” “君心!君心!岂是那么容易猜测的?” “依你说,当如何是好?” 杜青气急败坏:“好不了了!” 他心中还有事情不能同蔺桢说。 东郊争地一事他亦牵涉其中。蔺桢却不知情。太子想必也知圣心不再,他想要挽回,眼下最有用的事便是在东郊一案上立功。可东郊一案,若秉公办理,自己根本别想全身而退。 蔺桢不知还有其他隐情,见杜青口气不好,她也来了气:“说话就说话,发的哪门子邪火!陛下是下旨废太子了么?!我蔺家才是当朝皇室,将来继承皇位者必是我蔺家子孙。坐得稳后位的也只有我的女儿!” ------------ 第160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一) 由康出宫前向宋扬灵辞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一应事项都是槐庄亲自打点。自然无事不妥。宋扬灵查看了一遍,又嘱咐了他几句话,无非是在外要仔细身体之类,再说了些先先帝在这个年纪已经上过战场的话来勉励。 由康虽克制着,想表现得从容些。只是终究有些负气,应答间没精打采的。 宋扬灵暗叹一声,莫说蔺常,便是她自己、孟昱,在这个年纪时,已是何等喜怒不形于色。由康虽有野心,到底不曾身临绝境,不知独自一人对抗整个世界的艰辛与豪迈。 她也不再多说,亲自送行至辰渠门便回了宫。 刚走上石子甬道,碧檀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福个礼,才道:“东安郡王来请安,在偏殿候着。” 东安郡王便是蔺楠和周君清的长子蔺识,与沁柔、由康是自小一起长大。前些时宋扬灵册封其为东安郡王,准出宫建府。只因府邸尚在修建之中,是以仍住宫中。 蔺识不仅长相酷似周君清,性格也如出一辙。大约也是自知身份特殊,格外谨慎地避免任何朝堂政务。虽则宋扬灵念周君清之情,待他颇好。但他并不以此为傲,甚至也不过分亲近宋扬灵。只恪守礼节请安问好。 宋扬灵听得说他倒是读了一肚子书,诗词尤佳。最为难得的是,词章跳脱,灵气逼人,不为书本所拘。 今日,此刻,却不是他往常来请安的时辰。 宋扬灵目光一转,抬手抿了抿鬓发。赤红袖口织白色云纹。锦缎之间露出的发髻,仍是乌黑如瀑,她却笑道:“真是上年纪了,如今只能看小辈们悲欢起落。”说毕,侧身在碧檀耳边低语了一句。却是不知说了些什么。碧檀又小跑着朝殿外去了。 ―――――― 蔺识坐在圈椅中。从侧面看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面容十分沉静。旁边的高几上摆了一只雨过天青茶盏。已无烟气飘出。想是等了一阵子了。 宋扬灵笑道:“刚送由康出宫,叫你等了这一阵。” 蔺识一听见响动,立刻站起来。两手在前行了一礼。他尽管面带微笑,眼中却有遮不住的焦灼,匆匆道:“小侄倒是不知太子今日出宫。(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宋扬灵笑着扫他一眼,见他神情中陡起惶惑。暗道太子离京果然导致人心浮动。连蔺识这般不问政事的人都难免诧异。她不欲深谈此事,淡淡道:“去城外看看有助他增长阅历。倒是今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蔺识面色一赧,忙到:“小侄往日疏于问候,还请陛下恕罪。” 宋扬灵轻轻一笑:“你倒没有疏于,只不过来得不勤罢了。今儿来必是有什么事罢?” 蔺识像是就等着这一问似的,也不推辞,忙不迭开口:“小侄今日是来请罪的。”说着就屈膝半跪下了。他低下头,声音沉稳而缓慢:“沁柔夜闯宫禁,是赴小侄之约。她年少不知轻重,小侄长居宫中,明知宫规森严,是知法犯法。请陛下责罚。” “夜闯宫禁是前日之事了,你怎的今日才来?” 蔺识颇为愧疚:“小侄今早才得知。”话一出口就知不妥,既然是他约沁柔前来,如何又今早才知沁柔被抓?随即拿话遮掩:“小侄本以为沁柔失约,不曾想是……” “够了!”宋扬灵神情一凛,肃容道:“你可知欺君乃大罪?沁柔夜闯宫禁在前,你罪犯欺君在后,你俩视朕为何人!” 蔺识见宋扬灵发怒,耸然一惊,忙跪伏在地。他虽惊惧忧虑,心心念念却一定要免去沁柔罪责,因此竭尽全力稳住心神,解释道:“小侄不敢欺瞒陛下。小侄虽未与沁柔有约,但她夜闯宫门确因小侄而起。一应罪责,小侄愿一力承担。”说着,便磕下头去。 “夜闯宫门是死罪!”宋扬灵鲜少动怒,只一扬眉,一冷声,已挟雷霆之势。 蔺识不是不怕的。他本就单弱,薄薄的肩头不可抑制地颤动:“陛下是明君,小侄相信陛下一定秉公办理。无论何罪,小侄甘领。但沁柔确实无辜。” 沁柔刚随碧檀至廊下,听见里头蔺识的声音。顷刻间,双泪长流。 多少年了?从自己像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四处玩耍起,多少年了? 从小心翼翼地试探,到直白地表露心意,她从未得到他丝毫回应。 她捏着一颗脆弱而柔软的心,放不回胸腔,亦无法让他收下。只能捧着,任它日晒雨淋。 却原来,他的心底,亦有生死与共的深情。 沁柔心中一热,就要往里冲为蔺识辩解。不想却被碧檀拉住了。碧檀冲她摇摇手,示意她别说话。 里面又传来宋扬灵严厉的声音:“你以为我说死罪只是说说而已?诚然你与沁柔身份贵重,不可等闲视之。然而沁柔深夜闯宫,闹得阖宫皆知,若不惩处,如何服众?况且皇宫之门,兹事体大,说重了那可是不臣之心!” 蔺识叩首道:“小侄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沁柔绝无半点不轨之心。小侄亦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侄不敢求情,但请陛下裁处,以儆效尤。” “你担保沁柔并无叵测居心,然而你二人供词却前后不一,你让朕如何信你?我看不若召她前来对质。” 方才即便听到“死罪”二字,蔺识亦不曾如此大惊失色。他慌乱得脱口道:“不要!也请陛下千万不要在沁柔面前提及小侄今日来过。” 宋扬灵不说话,只冷眼看着蔺识,等他解释。 蔺识一时面色为难,半晌才道:“小侄能平安长大至今,亦是先帝与陛下格外开恩。遑论陛下封小侄郡王爵位,小侄感恩之深,难以言表。小侄虽无以为报,但时刻谨记陛下仁慈与厚恩,丝毫不敢忘。”他话说的婉转,其实是暗指当年他父亲争夺帝位一事。当年蔺楠死后被废为庶民。照理说,他是享不了爵位的。 “然而沁柔不一样,她是姑母长女。姑母自要为她则百里挑一的佳婿。小侄不堪为其良配,亦不愿姑母与沁柔因此失和。” 沁柔想不到她一直如仰望星辰般仰望着的蔺识,却有着不可言说的自苦。可是,又何其幸运!原来他不是心里没有她,他的一切回避皆另有隐衷。 宋扬灵一笑:“你不是庸人,何必自扰?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我圣明,那么此事孰是孰非我自有论断。你先回去罢。” “那沁柔?……” 宋扬灵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就在门外好端端站着呢。” 蔺识没起身,亦没回头。一点红从耳根乍起,很快蔓延到全脸。 沁柔怎会就在门外?! “夜闯宫门乃前日之事,沁柔亦向朕陈情,只因在家中与你姑母口角了几句,受不下委屈,是以夜半进宫找朕哭诉罢了。既然风平浪静了这两日,朕又怎会再抓着这由头问罪?” 宋扬灵一句话直抵蔺识心底:“人说关心则乱。” 蔺识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只得道:“陛下恕小智莽撞。” “社么大事都恕了,还在乎这点小事?你且回去罢。沁柔在外头站了这许久,想必又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向朕倾诉。” 门外的沁柔也涨红了脸。 蔺识只得行礼告退。 退至门边,一眼看见身穿杏黄衫子的沁柔,好容易压下去的心中异动陡然又冲了出来。没想到埋了多年的心事就这样一朝戳破。蔺识额角上连青筋都暴了起来。 沁柔也是羞得不行,低着头,不敢看他。一双目光只盯着他铅灰的袍角。心里有小鹿乱撞似的,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扬。 眼看两人就要擦肩而过,蔺识忽然停下,低声道:“你平安就好。” 乍然听到蔺识声音,沁柔慌忙抬头。 目光一撞,先前那些羞涩一忽儿都没了。两人不可控制地相视一笑,眼神温柔得能滴下水来。 ―――――― 碧檀双手握着脸,笑嘻嘻道:“沁柔小姐和东安郡王就这么对着一笑,哟,真是应了那句话,比蜜糖还甜些。倒把我不好意思的。” 宫里许久未有这样的事,碧檀和槐庄八卦得雀跃。 槐庄偷眼一瞧,见宋扬灵脸色好,便咕哝了一句:“陛下知道成全别人,却不晓得成全自己。” 宋扬灵一愣。心中暗恨,槐庄这嘴越来越毒,哪儿疼偏往哪儿戳。于是故意泼她冷水:“姻缘之事,还得看他个人造化。由康对沁柔有情,我自不便从中强行干预。” 话一落,瞧着槐庄陡然变暗的神情,宋扬灵心里一阵得意。 然而这得意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酸击中。 只有在沁柔、蔺识现在的年纪,才有生死与共的情肠。就像她当初,亦是一心一意要跟随孟昱走天涯。 然而,偏差了一步,就错了一生。 ------------ 第161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二) 艳阳高照,照得城中连接一片的白色屋顶熠熠生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孟昱穿一身荼白织锦罗衫,里头是平素纹墨兰裤子,尽管手里飞快地摇着折扇,额头仍隐隐沁出汗珠。 这几日周婉琴身子越发不好。大夫每日过来看视,药方换了好几副,却始终不见起色。 这回来的是王宫里的御医。 只听他字斟句酌地对孟昱说:“病势是有些沉了。将军是中原人,自是比小人更了解医者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孟昱一听,眉头皱得更紧。望楼到底不比京城,药物短缺不说,大夫也少了许多。若是婉琴真有三长两短,焉知不是自己执意要来望楼导致。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总之这些时日劳烦先生了。我还要进去看看贱内,恕不能远送。” “将军客气。” 那御医便出去了。走到二门边时看见门外站了些王宫来的人。为首的一个是内廷总管乃答,正低头同问剑说话。 因这些人他都熟识,便上前行礼招呼。 乃答看见他,便问:“供奉也在?可是要回宫里?” 御医摇摇手:“要回家一趟。” 问剑在一旁,只行个礼,就进内院去了。 御医揣测无论乃答来找孟将军,还是奉大王之命而来,自都己不便在此搅扰,略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 ―――――― 孟昱尚在周婉琴屋内。一架翠竹屏风,看得人满眼生碧。屏风后面悄无声息。他不禁压低了声音,问珍珠:“夫人用了饭不曾?现今是歇下了?” 刚来望楼时,珍珠还是十三四的小丫鬟,做不了精细活,如今也大了,尤其是琥珀出去嫁人以后,周婉琴身边一应事项倒是她负责的多。 她亦悄声回道:“这几日夫人都说胃口不好,今儿早起还是不肯吃东西。奴婢好说歹说劝了一回才喝了点粥。后来熬了药,奴婢劝说不吃东西直接喝药只怕伤胃,夫人才又用了点。喝了药,倒是好些,睡得沉稳。” 孟昱想着人最怕吃不进东西,便问:“夫人可提过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珍珠迟疑地摇了摇头,蓦地一顿,又道:“噢,对了,昨晚林大娘来请安,与夫人说了会儿话,说到故乡江淮。夫人提了一句说小时候吃新鲜的笋,拌点香油就鲜得不得了。” 孟昱一听,倒勾起无限惆怅。qiushu.cc [天火大道]他也是江淮长大,幼时一到春天,他母亲亦是常令人做了油焖新笋。可是莫说时气不对,便是现在有春笋,从江淮一路带来望楼,也早成了笋干了。 他只得无奈地嘱咐几句,正说话间,瞧见问剑在外头探头探脑。他待这头嘱咐完,才走出来问:“怎么了?” 问剑赶紧道:“乃答大人到了,说是奉大王口谕,有要紧事情请将军立即进宫一趟。” 乃答亲自来接,想必是极要紧了。 “拿衣裳来,你随我一同进宫。” ―――――― 今日光明殿倒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歌舞之声。 安士图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一听见内侍进来通传,也不等孟昱进来,就迎了出去。 孟昱见状,知有要事,双手作揖,加快几步,走到安士图近前,忙问:“何事如此紧急?” 安士图紧紧携了他的手,屏退左右,才肃容道:“你我是相识数十年的故人了,我有今日之王位亦仗你昔日之功。望楼子民就同你的子民一般。” “大王言重,孟某是我朝使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两国交好。不知是否国内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这一年风调雨顺,并无天灾*,孟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突变让安士图担忧至此。 “你也知自新帝登基以来,尤其是你驻守望楼之后,两国贸易通商更加频繁。今岁又有太子亲自督商,我大半国民连粮食都不种了,与贵国交换了丝绸、茶叶,又拿去别国贸易。” “贸易才能富民,大王有何担忧之处?” “你不知道!”安士图显然有些吃惊。他一得知这消息,便认定孟昱亦知晓。他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多半是不愿自己因此不安。他双眼往下一扫,嘿嘿一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国虽远在西边,但既要与贵国做生意,又有大半子民生计系于此,寡人怎能不尽量多掌握些消息?” 孟昱想安士图要是在京城没有耳目消息才是怪事,因此笑道:“大王运筹帷幄。但未知是何消息让大王如此担忧?” 安士图又看了孟昱一眼,见他神情确实不像作假,便道“今儿一早来的消息,太子已经不督商了,仍由户部办理。” 孟昱听着,一边思索,一边迅速扫了一眼安士图,见他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紧皱,眉间几道皱纹像刀刻上去的一般。 他懂安士图的意思。太子乃一国储君,太子亲自过问的政事受重视程度自然远胜过户部管理。而且突然换人,若是人的原因还好,管他是否太子出事,总归是他国之事,就怕是通商之事出了变故。一旦通商停止,望楼过半子民以何为生?民不聊生,安士图的王位又如何坐得稳? 孟昱略想了想,清咳一声,从容道:“大王也太多虑了些。不是我夸口,我朝毕竟地大物博,朝中一日事务只恐抵得上望楼一年。通商之事在我朝虽则也重要,但并非最重要之事。太子乃储君,将来要登基为帝,掌二十州数万民,怎能只熟知通商一事?自是历练过后又去主管其他事务。” 两人是在殿中慢慢踱步交谈。安士图听到这里,已是停了下来。他一手负在身后,垂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关系国计民生之事,也不能这样说说就算数。我一国上下如今都指望着将军呀。” 孟昱想了想,便道:“户部尚书同我是旧相识,我写封信函给他,请他先批五万石粮食的贸易额。这样总归有皇商今年一定会来望楼交易。” 安士图被肉挤得眯缝起来的小眼睛总算放出了光彩,他低低笑道:“寡人就知这事找你准没错。将军在贵国威望,寡人亦时有耳闻。寡人听说朝中上下,京中百姓,至今仍念你功劳。” “些些虚名而已,皆是我朝陛下圣明,文武百官方有用武之地。” 安士图觉得奇怪,寻常人,哪怕再清高些,听了别人戴高帽子总难免沾沾自喜,孟昱倒像是真不把这些放心上了。说他好话说得再好听,他也只是反应淡淡。 孟昱见大事已了,便辞行道:“请恕我今日不能久待,内人在家中实在不好。” “我听说了,王后亦说要前去探望,又担心扰得病人不得休息。就请你转致意罢。只是但凡药材、御医,你尽管调派。” “多谢大王,也谢过王后美意。”孟昱躬身行了礼。 安士图连忙扶起:“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我送你出去。” 孟昱笑笑:“既然大王说不用虚礼,也请大王留步。” 安士图还是坚持送到光明殿外方才回宫。 ―――――― 孟府离王宫有不短距离,过了东城门便是白水河。河水已被夕阳染透,如血一般。守城侍卫聚在一处,商议关城门。从城门望出去,可以看见城外大片大片的芦苇。有百姓背了大捆晒干的芦苇朝城门急匆匆地跑,大约是怕关了门进不了城。 孟昱手挽缰绳,看夕阳看得略微停顿。好像也没过多久,竟在望楼住了数年。空气中传来干燥的黄沙味,他的皮肤也粗粝了许多。目光更加深沉,话也越来越少。 问剑在后头骑马跟着,见自家将军越来越慢,最后索性停了下来。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朝天边看去,一层一层如火烧般的云,像是天宫里着了火。他不禁惊叹出了声:“哗!真是漂亮。” 孟昱回头一笑,唤一声:“走罢。” 二人又扬鞭启程。 到家里天仍是亮的。他的府邸完全按照望楼当地形制修建,一点也看不出中原风味。白墙白顶,用的是白水河里的沙石。院子里没种树,倒是引了股水,围城池塘,种了好些芦苇。风一吹,沙沙沙地响。 他的屋子便对着芦苇荡。他令人在廊檐下用木板砌了个台子,夜里时常一人坐在月光下,看着银光中的芦苇饮酒。 往常虽然也觉得白墙白顶的宅院素净些,今日怎格外白得瞩目。 他翻身下马,叫问剑牵了去。刚进前院,就碰见几个抱着白帐幔的下人向他请安。他抬头细看,只见檐下各处都挂上了白色帐幔。心里陡然一惊――这是中原丧事时才有的布置。 他心中发急,来不及细问,抬脚就朝内院跑――府里只有周婉琴身体不适,也只有她出事,才会如此大张旗鼓。 一路上像是连气都没来得及穿上一口,匆匆忙忙跑到周婉琴的屋子,抬头瞧见珍珠,冲口而出:“夫人怎么了?”――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到了。 珍珠一惊,忙抬头,见是孟昱,正欲行礼。 孟昱不耐烦:“夫人到底怎么了!怎么满府的白帐子!” 珍珠赶紧朝屋内指了一指――她见孟昱动怒,有些期期艾艾:“夫人还歇着。” 孟昱突然一阵迷惘:“夫人没事?歇着?” 珍珠连连点头,又压低了声音,红着眼圈道:“是林大娘。将军出门后没多久,林大娘在井边跌了一跤,当时就没了。林官家哭着来报,夫人叫收拾了府里预备丧事。” 林大娘是孟府老人。孟昱得势以后特地从江淮接到京城来的,如今又跟着来了望楼。可是她向来身体康健,怎会突然说没就没了! 这时,只听屋内传来细微的咳嗽声。 孟昱一向虽然关心周婉琴病情,却绝少亲自探望。大约是林大娘一事让他实在感伤,便走了进去。 天色又暗了一成。屋子里没点灯,更暗。周婉琴睡在床上,听见脚步响,便问:“珍珠吗?” “是我。” 是孟昱的声音。周婉琴没想到孟昱会进来,一时倒呆住了。 孟昱也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才道:“我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他转身要走,突然停背后传来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是我?” 他停住,没说话。 周婉琴又接着问:“大夫说我好不了了?”她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侧了头,面朝里,幽幽道:“我自己身子自己知,确实是好不了了。” ------------ 第162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三) 孟昱听见周婉琴自怨自艾的喟叹,顺着话劝一句:“你这病虽断断续续,但不也一直好着?你放宽心,自然无虞。(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 周婉琴却冷笑一声:“是啊,林大娘那么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倒是我,药罐子一个,偏偏不死。” 孟昱听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懒得解释,抬脚正要走,又听周婉琴在后说:“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一辈子?” “别装你不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不是傻子,况且你的心思也太明显。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你这样。你嫌弃我就算了,可是就连纳小绵延后嗣都不愿意,她那样算计你,可你还是忘不了她。” “你这一辈子,又何曾放下过?” 周婉琴一滞,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是啊,她有何立场逼孟昱?她病体沉疴,心心念念还是这一段三人往事。 “况且忘不忘,放不放下,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我和她早已各安天涯,再无瓜葛。” “我死了,你也不会回去找她?” 孟昱一愣,他从未想过周婉琴会有此想法:“你多虑了。” “会还是不会?” 孟昱没有说话,抬头朝窗外一望,恰好看见外头站了个人,依稀是林管家的模样,他便道:“林大叔在外头等着,我先出去了。” 林管家一见孟昱出来,忙不迭迎上来。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起,一点红光映着林管家黧黑的脸,却只让人觉得憔悴。 他行个礼。 孟昱连忙扶起了。 林管家的神色十分为难,双手来回搓着,不敢与孟昱对视:“将军,我实在是不好开这个口。” “有话但说无妨。” “当初本来说好要追随将军,但,但老婆子她临死前,交代了……” 孟昱突然挥手打断他:“我明白,你不说我亦要提的。没道理真要你们客死异乡。我打算好了,明日你变扶灵回乡。[求书网www.Qiushu.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我写封信,令人先带给孟昂,让他将一应事项打点妥当。你到了江淮,也就不要再来望楼了,留在老宅。” 林管家一听,有些激动:“莫非将军想通了,也打算回江淮?” 孟昱摇摇头:“我并无此打算。” “那不行,小的还要回来。老婆子要是知道小的把将军一个人丢在这里,非得从地底下气得跳起来。” 孟昱苦笑一声:“怎么是把我丢在这里?府里还尽有的人手。你年事已高,几个儿子也都盼着在你跟前尽孝。你留在老宅帮孟昂也是一样的。” “不行,不行,小的一定要回来。” 孟昱无奈:“等你扶灵返乡了再说罢。” ―――――― 周婉琴躺在床上,嘴里咬着被角,因为哭不出来脸涨得通红。窗外孟昱和林管家的对话断断续续落入她耳里。 是啊,落叶归根。 她的根不在望楼。 孟昱曾经提议她保养一个孩子。她也认真着人去看过。可是能找到的小孩都是望楼人。她始终觉得有隔阂,就作罢了。仍旧一个人熬着黑沉沉的日子。 连日来总是做梦。 梦到小时候,和姐姐争衣料总是争不过。喜欢那匹水红的绸子,喜欢了好久,眼睁睁看着姐姐拿去做了新衣裳。赌气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半日。 还有一回,父亲捎回来南边新进的衣梅。润肺生津,甜而不腻,好吃得让人想吞下舌头。她得的一包很快吃光。去姐姐屋里坐时,见她还剩了半包,她瞅人不备,全给吃了。将吃剩下的核又仔仔细细包好,放在原处。 她知道姐姐也爱吃。以为又有好一场饥荒要打,提心吊胆了数日,结果却一丝风声也无。叫她疑惑了好一阵子。 最离奇还是昨日夜里。那简直不是一场梦,而是活生生的日子。她和几个宫女在书韵局的院子里,争论一桩事项,正急得无可辩驳时,抬头看见她姐姐在一处花树下站着,离得也就一臂远。她忙去问:“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啊?” 周婉玉却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神情慈祥又安宁。 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书韵局!分明是旧时家里她屋子外的一角。亭台的位置,海棠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她一急,就醒了。 眼前却还是她姐姐的表情。栩栩如生。她像是来看自己,又像是来话别。 也许不是来话别,而是来接她。 她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颤抖着,慢慢靠近眼睛的部位。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又飞速得撤回双手。 她瞎了多久了? 她已经不记得年头。 只知道她已经忘记碧蓝的天到底是何颜色,石榴红裙又是什么花样,甚至她痴爱了一辈子的孟昱,现在又是何等模样。 她的右腿突然传来一阵燥热。胸腔里却一阵冷似一阵。后背仿佛沁出了汗珠。她不知到底是冷,还是热。 活了一辈子,到底想要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好像一切事情都是浑浑噩噩的,唯有孟昱是清晰不过的向往。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可还比不过他随身佩戴的长剑。 这样的得到真的是得到吗? 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可怜得一无是处? 孟大哥和扬灵可怜吗? 不!他们一点也不可怜。 虽然他们错过的一世,明明深爱,却爱而不得。 他们依然不可怜,甚至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可怜二字。 因为没有孟大哥,扬灵依然是扬灵,是女帝,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君王。没有扬灵,孟大哥也依然是孟大哥,是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建不世之功勋。 这两个人,都曾是近在身边的人,却与自己活得天差地别。 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那些还有会以“周婉琴”三个而疼爱自己,记住自己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剧烈地哭起来,嚎哭着呼唤:“娘!娘!” 尖利的声音透过门窗,穿过屋顶,惊得屋外的丫鬟们一齐涌进来。 珍珠哭着扑上来,两手扳住床沿:“夫人――夫人――” 屋内打扇的,端水的,忙着去请大夫,以及争着去请孟昱的,一时乱作一团。 最后还是孟昱自己循声来了。他喝开众人,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周婉琴:“难受得很么?已经去请大夫了。” 周婉琴的脸色已是百得吓人。胸膛里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热气,她得拼命抓住,才能将想说的话说完:“我要回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孟……孟大哥,若还怜悯我,把我的尸骨送回江淮。我不要进你孟家祠堂,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你回京……回京取了我姐姐的尸骨,将我们一齐葬回周家。” 孟昱见周婉琴已是气若游丝,知道好不了了。虽然也曾气过她同宋扬灵联手算计自己。但谋划者还是扬灵,她只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更何况又一起生活了这么年,若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骗人的。 他不禁握住了周婉琴的手:“你放心。你还要好起来的。我带你回京城,找最好的大夫。” 周婉琴想抽回手,却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任孟昱握着:“若是有来生,不这样活了。” 说完,全身的力气都像耗尽了似的。再也不想哭了。脸上夫浮起解脱似的微笑。 她一直以为她这一生最有勇气的时候,是为了孟昱挨米黛筠的剜眼之痛,这时候才知道,她竟是在这一刻才最有勇气,直面这一世的错。 说话之声没有了,呼吸之声也没有了。 孟昱仍是握着那只手,愣愣的。 他身边的人,就这样走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抵住胸口。胸间柔软的剧痛让人不可承受。 原来世间公平,唯有死之一字。让死者别,让生者痛。 ------------ 第163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四) “想不到这回太子竟然去了这么久,”碧檀一手抱着茶盘,一手掐着指头:“得有三、四个月了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可不,走的时候蔷薇刚开过,现在夏天都要过完了。”槐庄说着,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天天在宫里待着,不提防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哗啦啦的。” 碧檀嘻嘻笑着将茶盘塞到槐庄手里:“我可要回去歇着了。” 槐庄急得叫她:“哎,哎,你不陪我再走一程?” 碧檀转过来,一手敲着腿:“好姐姐,我可在殿里站了一上午了。” 槐庄只得笑道:“去罢去罢。” 碧檀正要走,想了想停住又转过身:“太子是来回禀那什么案件进展的,你可仔细,万一案子办得不尽如人意,陛下心里不痛快。” “你倒是心思周全。” 二人笑一回各自别过。 槐庄去茶房端了茶来到勤政殿外面。只见门开着,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她轻手轻脚地进去。越近,越听清由康分外激越的声音。她不禁抬眼偷偷看了一回由康,见他神情激动,脖子到额头,一根一根迭起的青筋。 由康根本没注意到槐庄进来添换茶水,只顾说他这回京郊之行。 “这帮奴才小人,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在外头为王称霸起来,连御田皇庄都敢私自侵占!遇上灾年,陛下恩旨减免租子,却都叫庄头联合内臧库中饱私囊,农户依然负担重重。儿臣亲眼所见,歉收年月,农户家中吃不上米,只能吃糠。” 宋扬灵直视由康:“东郊的庄子是驸马杜青在管。”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而是不带丝毫喜怒的陈述。 杜青是蔺桢的驸马,而蔺桢又是由康最坚定的支持者。况且杜青素与由康亲近。说是太子一党丝毫不为过。 越平静的语气,越含义深刻。 由康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沉痛却异常坚定:“驸马杜青身为皇室宗亲,又肩负重任,却不思回报皇恩,勾结内臧库,侵占黄庄,中饱私囊,二者从根上已经烂透。” 宋扬灵半晌没说话,只静静地瞧着由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看清了他睫毛的翕动,也看清他盛怒的神情之后痛定思痛的笃定。 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从头至尾,你原原本本说一遍罢。” 原来东郊一带多是御田皇庄,还有一些庄子是皇室宗亲的资产。其中一处皇庄与宗亲蔺海安家的挨着。说起来蔺海安比蔺常还长上一辈,祖上也曾袭过王位。如今虽不再袭爵,但蔺海安为人机变善钻营,家底还是丰厚的,又与蔺桢、八王爷等素来亲近,因此也颇有影响力。 他早就觊觎与自己庄子挨着的皇庄有一片水田,产出交之周围天地多出不少。他也深知内臧库弊端,而陛下日理万机,根本不可能注意着些许田地之事,于是打点了内臧库和杜青,设法将这这一片田地都划到自己庄子来了。 这事背地里干了也就干了。宋扬灵也好,由康也好,还真一时半会注意不到。后来闹出来是因为年底交租。地少了,租子不能少,庄头自然只能强压农户。中间种种曲折,闹到后来两边庄子的农户为抢粮械斗。上百人参与。庄头也吓坏了,生怕真的闹出祸来,赶紧想法制止,熟料还没想出法子,就闹出了人命。 被抢粮的庄子上一家农户的独子被打死了。这家人口单薄,只一个儿子同寡母过活。庄头也是明欺他们孤儿寡母,儿子一死,一个老得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婆能成什么气候?以后拿了几贯钱,买通族长,再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情。 这些人自以为人命的事好解决。倒是租子不易办。庄头禀告了内臧库,内臧库又托了杜青,中间种种关节,后来上头要的租子也少了。农户见不再要交那么多租子,也都不再生事。 事情渐渐平息,熟料一日那老太婆竟不见了。村里找了两天没找到便作罢。 谁都没想到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一路讨饭到了京城,在京兆尹衙门跟前跪了五六天要伸冤。 由康面上不禁有几分动容:“儿臣见过这位老婆婆,两鬓苍苍,瘦骨嶙峋,才到儿臣一半高,”他说着,在自己腰间往上比了比:“不识字,也不会说官话,一路讨饭走了数月才进京,只为独子求一个公道。” “儿臣犹记母皇教导,夫君者,亲也;民者,子也;吏者,乳保也。为吏者,不但不能行乳保之职,还视民如草芥蝼蚁,生杀予夺。君之子民岂能任由这些宵小作践!” 宋扬灵点了点头:“夫民者,国之根本。事稼樯,行商贩,生天下之利。掌山川湖海,人间万姓,方为君。然江山万里,鞭长莫及,惟有与士大夫共治。为君者,称孤道寡。何也?盖因士大夫忠君,事君,不为君。百姓为子,士大夫为肱骨,惟君一人,掌天下平衡。” 由康以前事事以礼贤下士为准则,对朝臣多方笼络,经此一事,又听宋扬灵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君臣之间复杂多变,他以前只知倚重,不知博弈,是错了。他不禁肃容道:“母皇一席话,儿臣胜读十年书。” 其实方才宋扬灵的话并未说话,但她并不打算说。因为由康还不到知晓这些的时候。帝王业,千秋功,绝不仅仅是庶黎安宁。 “你心中可有处置之法?” 由康抬头看了宋扬灵一眼,见她眼中颇有赞许之意,应是真心相问,便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械斗中杀人者自当以命相抵。然则酿成此次悲剧的却是负有主管之责的庄头、内臧库,乃至宗亲蔺海安、驸马杜青!他们不杀人,却比杀人更残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儿臣恳请将这一干人等下刑部大狱,严加审查,以正国风,以彰天理。” 宋扬灵却未说话,只笑着看由康。一直以来,最为支持由康的便是以蔺桢为首的皇室宗亲。如今由康严惩杜青、蔺海安,便是向宗亲痛下杀手,就算不至于彻底失去支持,只怕也有断臂之虞。 不管他心中作何打算,懂得壮士断腕,总算不负自己多年栽培。 “人说唇亡齿寒,杜青与蔺海安皆是宗亲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你动他们,只怕为之说情的不会少。此事自然棘手,但要做成一件事有很多种方法。犯法者,自当严惩不贷,也别叫围观者寒心。” “母皇教诲苦心,儿臣谨记。” 由康本想再借问皇弟们功课之事来暗示太子与皇子身份有别,又担心宋扬灵起疑,只得按住不提,说了些别后闲话。 是日,宋扬灵留由康用饭。母子间很是和乐。 ―――――― 由康重回东宫之后,以霹雳手段,先是逮捕蔺海安、杜青,又令京兆尹衙门派出捕快前往东郊,将一应庄头、农户押回京城受审。 正当京中权贵错愕之下,打算为杜青、蔺海安奔走之时,蔺桢入宫,亲自向宋扬灵请罪,称所托非人,有辱皇家颜面。除承诺捐钱捐物以惠及百姓外,更当场自请和离。 宋扬灵劝了几句,蔺桢执意不肯,她只得作罢。 她深知蔺桢这一步是已然计划好的,必不会因自己相劝而有所动摇。 不得不说,这是一步好棋。蔺桢都已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其余人又怎好再为杜青开脱?况且杜青已无驸马身份,皇室宗亲对其怜悯便就有限。如此一来,由康损失了一个杜青,却并不会失去其余宗亲的支持。 她真是没想到,蔺桢和由康的同盟竟然牢固至此。若非他二人之间有牢不可破的关系,蔺桢怎会心甘情愿为之挡箭,又舍弃杜青这个臂膀! 看来由康仍没搞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依靠和支持。 ―――――― 因太子亲自督办,案件进展很快。 也不知为何,这桩案件格外引人关注。又有落魄文人将之写成话本,在贫民聚集的瓦子上演。因观者感同身受,反响分外热烈,引得京城内外议论纷纷。都称太子为民请命,贤良不过。 半月后,由康更为那告状的老妇人请封赏,称其为子洗冤,感天动地,足以彰天下为人母者之胸怀勇气。 宋扬灵准其所奏,下旨尊老妇人为孺人,立牌坊显其德行。 其后,那老妇人长跪宫门叩谢皇恩不止,引得京中百姓争相围观。 太子由康之名至此达到高峰,为民心之所向。 ―――――― 两日后,尚仪局蔡彤史在整理昔日资料时,发现遗失簿册一本,吓得立即禀告商仪。 彭尚仪不敢隐瞒,当即禀报了宋扬灵。 尚仪局彤史管理的簿册为后妃、群妾、宫女伴宿皇帝之事,而先帝去世已久。其中资料如今也说不上重要。宋扬灵并不以为意,只叫槐庄去看看,若还有其他遗失之物一并交由长公主处理。 槐庄因诸事繁忙,待蔺桢来了之后,她便先告辞了。 蔺桢着人查看一番,发现所失之物唯有一本簿册。依时间推算,是先帝昭仁二年间的,可巧是由康出生那一年。 因不是贵重之物,蔺桢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到底宫中,再小的事情都兹事体大,她下令四处查访之后,便告辞回了公主府。 ------------ 第164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五) 天刚蒙蒙亮。[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武英殿的屋檐在灰蓝的天际划出一道温柔线条。昨夜里下了雨,才刚止住。平整的青砖路上浸着水迹,眼色看着黑了一层。 若你将手探出滚边绣纹衣袖,能感到一点点凉意。早起的宫人拿着竹扫帚扫地上的落叶。沙沙沙一阵响。 殿门边依稀来了一个穿紫袍的身影。前头一个躬身的小黄门十分殷勤。 “今儿怎么是你?你师傅呢?”丞相沈茂今日起得晚些,却仍第一个进宫等待朝会。 前头的小黄门立刻笑答道:“师傅今儿不得出来,领人在屋里等长公主查问。” “好端端的查问什么?难道你师傅在外头多讨了小老婆?” 那小黄门急道:“沈大人又说笑。”继而压低了声音:“昨日尚仪局的彤史丢了本什么册子,虽说不是值钱的东西,也要各处查查去去疑。” 沈茂为官多年,于宫中规矩亦是了解一二。尚仪局的彤史记载的都是陛下临幸之事。当今是女帝,再无此类事迹。丢失的自然是先帝或者先先帝的记载。若是无意,谁会偷盗此类册子?他目光一转,已权出轻重――若是有心,那就――别有深意! 他于宫中自有耳目,无需向小黄门打探消息,因此说了句淡话:“宫中贵重物品多,自然要小心为上。” ―――――― 上完灯,从大门前的红灯笼起,一路灯火延伸到二门内的各扇窗户。烛光荧荧,如银河散落。 周君清用过饭,在正房前的小院子里走了一圈。今日云厚,月光暗淡。她正要回屋,听见一阵靴子响,便在树下站定了,朝石子甬路上望过去。只见来的正是陈绍礼,因此笑道:“今儿回来的晚些?” 陈绍礼乍听见声音,却瞧不见人,四下一望,才看见周君清穿了一身青衣,站在树后头,枝条繁盛的,煞是不好辨认,此刻看清了,立即笑道:“白日下过雨,仔细泥地上滑,等我来牵你。” 周君清果然不动。等陈绍礼走近了,将手伸过来,二人携手朝屋内走。 陈绍礼便道:“今日沈丞相相邀,衙门事毕之后,好些人去他府上用膳。我还是早走了的。”他说着,伸手环住周君清的腰。 周君清往旁边一让,低头笑道:“叫人看见。” 陈绍礼动作快,倒是一把牵住了:“我自己的夫人,让人看见又怎么了?” 周君清低着头,只笑,却不说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双颊一寸寸红起来。 陈绍礼想到一事,忽然问:“你熟悉宫中掌故,可还记得太子出生那年的事情?” 周君清一愣,情知陈绍礼不会无端端问起这事,便道:“发生何事?” 陈绍礼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抬脚将前面的小石子轻轻踢开:“尚仪局丢了本册子,是昭仁二年的。” “昭仁二年,是太子出生之年。彼时,太子生母米氏已被打入冷宫,太子是在冷宫中出生的。” 陈绍礼忽然侧身,望着周君清,幽黑的瞳仁里有言不尽的深意:“米氏在冷宫中住了多久?陛下可曾去冷宫探望?” 周君清抬头迎向他的目光。两个人的身影倒映进彼此的瞳孔中。她明白他的意思。“米氏是昭仁二年被打入冷宫,我记得尚未开春,还很冷。太子是年尾出生,就在过年前几天。算起来,时间是超过了十个月的。但先帝是否曾去冷宫探望,此乃私密事情,我无从得知。” 陈绍礼叹口气,不再说话。 周君清是一点就透的人,便道:“谣言止于智者。” 陈绍礼的眉头仍放不开:“十月怀胎,可这日子如今说十月也成,说十一月也不为过。自然谣诼纷纷。而这世上从来不缺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你也无需太过悲观。在朝为官的,自然要为往后几十年打算,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为子孙后代的仕途筹划,谁愿意得罪继任者?” “只怕有些人心里另有打算。” 周君清明白他意有所指:“太子之位是早就定了的,二位皇子一则年幼,二则从未形成势力,这时候掉转阵营只怕为时已晚。” 一阵夜风来,刮得陈绍礼的声音都凉透了:“怕只怕,帝心生变。” ―――――― 勤政殿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槐庄、碧檀都只在殿外候命。 楚易进去已有一个时辰。可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 宋扬灵低头只顾批阅奏章,册页哗啦啦的声音更显殿内空寂。 南北九丈的正殿,立九根蟠龙圆柱。堂堂七尺的楚易跪在当中,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酸麻之感从双腿逐渐蔓延到全身。起先身子还是挺直的,如今熬不住,渐渐矮下去。 可是最难熬的不是久跪的酸麻,而是陛下不发一言的沉寂。像千钧重的担子压在肝胆上,将他的胆气一丝丝耗尽。 他知道迟早有一日会出问题。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一遍一遍擦拭掌心的冷汗,可是刚擦过,立刻又被浸湿。 好一阵再没有册页的声音。宋扬灵盯着一本奏章,像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她索性搁了笔,忽而问到:“还等朕亲自问你么?” 楚易只觉浑身一紧,可心里顿时又一松。好似那悬在颈上的利刃终于落下来。他忙磕下头去:“微臣愚钝,但微臣办差向来小心谨慎,实在不知哪一件有负陛下所托。” 宋扬灵知他狡辩推脱。向下扫了他一眼。怒气已然凝结:“太子与陈尚书私下往来,你未上报。姑且算你一时疏忽,不曾留意。太子自东郊回京,办案之前密会长公主,你又不曾上报。” 她盯着楚易的眼睛,一字一顿:“是你是老了,再难当大任?还是你认为朕老了,要另觅新主?!” 听到落后一句,楚易已是磕头不止:“微臣不敢,微臣不敢。”他一张脸皱成一团,心惊之外,还有为难之色。当初跟随宋扬灵是他自己的决定,只因陛下虽为女帝,却果决英明,是不让先先帝的一代英主。只是,当太子由康来找他时,男人推杯换盏之间的豪气与惺惺相惜,让他又觉得这天下始终还是应该在一个男人手里。 他双眼一闭,又缓缓睁开。喉结上下一滚,艰涩却无畏地开口:“太子是陛下立的太子,是真龙血脉,微臣对其多加维护,无愧于心,亦无愧于天下!” 宋扬灵已然柳眉倒竖。她登基数载,亲政爱民,呕心沥血打造升平盛世,想不到如此斐然政绩之下,还要因性别而饱受成见。楚易如此想,焉知别人亦不做此想? “朕才是今上,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陛下是凤。” “放肆!”宋扬灵一手压在桌案边,大约是太用力,骨节处泛出青白色。 楚易已经豁出去:“微臣所言,乃人伦正道。臣今日敢言,已不打算苟活人世!” 宋扬灵却突然笑起来:“朕不会处死你。朕要你好端端活着,睁大眼睛看清楚天下万民如何臣服于朕,而你口中的真龙血脉又是如何将朕奉为天子!” 楚易伏下头去:“青史自有公论。” “是,青史自有公论!”宋扬灵从容不迫地盯着楚易,她不相信一千年、两千年后,还有人会因为性别而贬低一个人。 “你,告老罢。” ―――――― 蔺桢查了一圈,并未查出可疑之人。只得将那几日进出过尚仪局的所有人都提了来,各个分开,严加拷问。后来只问出一个御药院的小黄门那日形迹可疑,没头没脑跑了来。 那小黄门被打得鬼哭狼嚎,一口咬定是来送药。御药院的押班却又说那日并未派他送药的差事。两下里口供对不上,蔺桢便罚那小黄门在碎瓷片上跪了一日,又不叫吃饭。便是铁打的也软了,当即便吐口承认偷拿了东西,后来一把火烧掉了。 蔺桢也知事情不妥当,可劳师动众也查不出个究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任那小黄门顶缸。 东西也不贵重,她便做主撵了那小黄门出宫。事后知会宋扬灵一声。 因这事情闹得大,流言纷纷,蔺桢也听见不少。由康还心急火燎找过她一回,叫她劝慰住了。 事后再想想,她自己也有两分动疑。由康出生后,米氏就自尽了。后宫中人,谁会在诞下皇子以后自尽?更何况米氏生的是皇长子,就算在冷宫,熬到儿子成人出息,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她当日出宫嫁人,从宫里带了不少人出来,后来陆续打发了一些。如今身边还有一个老人,是服侍过她母后的,于宫中掌故甚是熟悉,便派人请了来说说闲话。 这个宫女因年老功高,早封了孺人。如今算起来虽还是长公主府的下人,但孙子们早有了前程,她平日里也都住在外头自家府里,不过三不五时来府里请安。 这日来了,先行过礼,等丫鬟拿了脚踏,便坐下了。她听蔺桢问起米氏,因倚老卖老,讲话便一点情面都不留:“老奴记得她,后来居然还做上皇妃了。不是老奴说先帝不是,可哪家女子不好?偏看上这么个东西。早先做宫女时,就不安分,同二皇子勾勾搭搭。” 现在说起来,她还其得不得了:“那时,咱们皇后同陛下争了几句,李贤妃又从中调三窝四,闹得陛下一颗心全偏在她身上。米氏那小蹄子年纪虽小,看人下菜碟,上赶着讨好李氏,哪只眼睛将咱们皇后放在眼里!说不守妇道,那还真是她做得出的事情。她都在瑶阆宫了,有个什么内侍的,还为她奔走得不得了。还有啊,老奴还知道这么一件事情。” “何事?”蔺桢不自觉连声音都发紧了。 “老奴儿子不是在宫里当侍卫么?米氏自尽后不久,老奴听到他提过一嘴,守后苑的一个侍卫也不明不白死了一个。当时看是不明不白,现在想来,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由头。” ------------ 第165章 庙堂之高湖之远(十六) 入暮时分,宋扬灵沐浴毕,散着头发站在廊檐下,一面等头发干,一面看宫女们上灯。9; 提供Txt免费下载) 单她宫里,大小宫女就有好几十人。这整个宫城里,得有上万人。加之每日来来往往的朝廷官宦、皇亲国戚,更是不可胜数。 进了宫城的人,大约都以为对这里头的发生的事有了指指点点的资本。一人一张嘴,哪怕只多添一个字,一桩事情,也能彻底走样。黑也能变成白。 由康的身世是近日宫城里最热烈却又最隐而不宣的传言。 单宋扬灵听到的版本,已有五六个之多。比戏台子上还热闹。 “陛下,怎么站在这风口上?风吹了脑袋可不是玩的。” 宋扬灵一侧头,对上槐庄板着的脸,无奈道:“你问她们,我才站了多少时。” “我不用问。反正我见着的都有好一会儿了。快进屋罢。” 宋扬灵只得随她进来,顺口问了句:“由康今儿又来了?” 槐庄点头道:“来了,我按照陛下吩咐的,说身子不痛快,请太子先回了。” 宋扬灵便不再说甚么。反正最操心由康血统问题的,不是她。 ―――――― 夜风一吹,果然厉害。次日宋扬灵便有些头重涩滞。 因第二日是中元节,一早定了她领宗室众人去天庆观拈香祭祖。既然身体不适,她便不欲去,差人去宗正寺知会一声。她没提让谁代替她去。因为已有常例,遇祭祀,但凡她不亲临,皆是由康代替。 只是这回,宗正寺未按常例安排。 到午错时分,宗正寺卿与梁河王一齐来了勤政殿。梁河王是睿朝太*祖皇帝同母弟弟的嫡系,当日太*祖有令,封其弟为梁河王,世世享爵。[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世袭罔替的爵位不多,因此梁河王一系在宗室中格外有分量。到这一代,梁河王又任知大宗正事,可谓是宗亲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两人一路行来,宗正寺卿苦着脸,满面无奈,显是不情不愿地来的,一面走,一面尤嘀嘀咕咕:“既然陛下龙体有恙,下官前去打扰岂不令陛下更加烦恼?” 梁河王年近古稀,可是红光满面,健步如飞,精神头倒比整日沉迷玩乐的后生辈还好。他一开口,声如洪钟:“你少跟本王来这套。本王坚持此次祭祀不由太子主祭。你既不愿意,咱们就去陛下跟前分证个明白。” “下官不是不同意,下官只是担心为这些许小事搅扰了陛下。” “哼!”梁河王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怕得罪人,本王可不怕。” 说话间,二人已到正殿门口。 待通传毕,见到宋扬灵,宗正寺卿往边上一让,低着头只顾看鞋。 叫他说甚么?是,关于太子身世的流言确实满天飞。可陛下都没说甚么,哪轮得到他擅自议论?以后还见不见太子了?梁河王可不一样,到底是姓蔺的,年纪辈分又摆在这里,说话再难听谁还能把他怎么样?总之,他打定了主意,由梁河王同陛下说去,只要陛下开了口,该谁主祭就谁。他照办就是。 梁河王也不等他开口,行过礼,直接向宋扬灵道:“明日祭祀,依老夫所见,太子恐怕不适合主祭。” 宋扬灵沉吟一下,明知故问:“但凡朕不去,往常都是怎么办的?” 宗正寺卿才道:“陛下不亲临,照常例都是太子代替。” 梁河王哼一声,抢着道:“眼下可不是能够照常例的时候。二皇子已到舞勺之年,老夫认为让二皇子主祭更名正言顺。”他虽未点破,明里暗里都是指由康恐非先帝血脉。 宗正寺卿哪里还敢说话。恨不能缩在一处别叫陛下看见他。 偏生宋扬灵又点着名问他:“爱卿,可有此例?” 宗正寺卿无奈,偷眼瞥了梁河王一回,见他圆睁了双眼正瞪着自己,不由心头一跳,声音越发磕巴了:“前……前例是有的。但皆是陛下、太子不能亲临,或东宫之位空悬……” 他话尚未说完,梁河王已经等不及打断:“长幼固然重要,也得姓蔺!否则祭的谁家列祖列宗?” 这话就难听得很了。 宋扬灵登时变了脸色:“放肆!此等闲话,岂可胡言乱语!” 梁河王也自知冒撞了,赶紧屈膝行礼:“老夫不是有意冲撞陛下。只是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外头流言纷纷,传成什么样子,想必陛下和祁大人都有所耳闻。并非老夫鄙薄故人,但米氏生前确实风闻不雅,不然何至于遭受冷宫之祸?皇室血脉,兹事体大!”他说着,竟半跪下了:“宁肯猜错,不能放过呀!” 宋扬灵听了,叹口气,脸上怒意渐渐褪去。她示意梁河王平身,才温言道:“诚如叔父所言,皇室血脉,兹事体大,若无真凭实据,仅仅因为捕风捉影的流言就三人成虎,岂不草率?既然流言纷纷,此次祭祀,便由八王叔代为主祭,你看可好?” 八王爷是先先帝的亲弟弟,由他主祭,也未为不可。 宗正寺卿巴不得事情早有结论,立即道:“陛下圣明,如此甚好。” 梁河王也挑不出错处,只得答应。 说完正事,二人又问了一回宋扬灵的病情,方才告退。 经过这一番周旋,宋扬灵更觉疲累,靠在榻上,便有些昏昏沉沉。 槐庄本就在一旁伺候,此刻见了,忙上前道:“陛下,还是进寝殿正经睡上一会子罢。便是梁河王再来,奴婢也一定都给拦下。” 宋扬灵扶着她的手起身:“你哪里拦得住他?别看他说得义正言辞的,他亲外甥女是二皇子的生母。由康出身成疑,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他焉能不要拼命抓住?” 槐庄不敢妄议朝政。陛下说,她便听着,并不插嘴。 ―――――― 由康一知道中元节主祭不是他,寻思再三,自觉丢不起这个人,次日便推病不去。 到得这日,天庆观里满满当当挤满了宗亲。八王爷主祭,二皇子献祭,太子由康却不见踪影。 祭祀虽然重大,在场诸人几乎无人心思在祭祀上。人头攒动中,多少人交头接耳,私语纷纷。昨日梁河王同陛下据理力争之事也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 流言迅速发了改变。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太子出生的蹊跷,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丑闻。现在,人们关心的是太子出生不明,太子之位几时废黜? 想京郊争地之案后,由康因秉公办理,为民请命,声望之盛,俨然他日明君架势。而仅仅一月之后,他的太子之位已在流言中风雨飘摇。 ―――――― “蔺桢今日没去东宫?” “说是长公主进宫之后,太子着人来请过。但长公主借口推了,与几位诰命夫人用过宴席便出宫回府了。” 宋扬灵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蔺桢从来不是心意坚定之人,这一点她是早就知晓的。“这是今日新换的胭脂?” 槐庄忙揭开影青牡丹花盖,露出里头红艳艳的胭脂膏子。 宋扬灵打眼一看,衬着白瓷,那胭脂艳得仿佛要烧起来。她顺手拿起一根发簪,挑了一点,稍一凑前,便闻到扑鼻的清香。轻而不浮,冶而不妖。 “是比以前的好些。” 槐庄早前已和碧檀议论过这胭脂,此时不再新奇。倒是记挂着另一桩事情,想了再三,终是开口:“奴婢听说”,忍了忍,才接着道:“孟将军回来了。” 宋扬灵一愣,慢慢放下簪子,手却未离开:“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婉琴没了,他扶灵回乡,上过奏本告假的。孟家祖坟在江淮,应是直接往南了。” “奴婢是听说他回京了。” 宋扬灵手上一颤,那簪子便从案上一路滚下来,落在她刚换的月白亵衣上,画了曲曲折折嫣红的道子。 一道道,像猫抓过的血痕。 ------------ 第166章 帝王业,千秋名(一) 雨丝如扯断线的珠子,纷纷洒洒,打得远山上雾蒙蒙一片。八零电子书HtTp://Www.80txt.COM/孟昱立在廊檐下,一手撑着廊柱,一手拿着张纸笺。 问剑在一旁站着,脸上堆满笑:“实在不是小的多嘴,真是前儿在街上碰到的。谁知赵将军今儿就上门来了,坐了一上午没等到将军,这才走。” 纸上活脱脱是赵猛的口气。说请他晚上去赴宴,一应行李都要带去他府上,就此安顿。否则他是要上门来抢的。 孟昱拿着纸笺,摇头苦笑了一下,吩咐问剑:“行了,准备一下,等会儿去赵府。” “哎!”问剑得不得一声,兴高采烈地跑开。他在望楼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这些年,差点憋出病来。好容易进京一趟,还指望着重温富贵温柔乡的风流景象。孰知自家将军就像跟吃斋念佛一样,悄没声儿地进了京,往昔故旧一个也不曾知会,径往城中相国寺住下了。 他实在百无聊赖,前儿去了趟州桥瓦子,就碰上赵将军家的管家。见了他还不敢认。可真是阔别多年了。那赵管家头发胡子都白了。只脾气不改,在瓦子捧戏子,恨不能堆个金山出来。 不似问剑那般兴奋,孟昱倒平静得很,一点也看不出等会儿要去见阔别已久的故人。 雨越发大了,斜飞过廊檐,飘进来,落在他头发上,打得鬓发毛毛的。 他还是这样好看,眉眼之中英气不减。最难得是,干干净净的气质。仿佛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保留着最初的少年感。 他将手中的纸笺折了两折,放进袖中。他本来计划进京之后,托人找到婉玉的骨骸,便取道向南。没想到锦屏山上无主的宫人这样多,找起来实在不容易。费了这些功夫,依然毫无头绪。他知道时日一久,必然要被人知晓他的行踪。因此今日赵猛来访之事,他倒一点也不惊讶。 只是,赵猛已知,她,会不会知? 进城那天,走光华门。他穿寻常青布衣,骑在马上。推车的,挑担的从身边鱼贯而过。字正腔圆的京城话,说城外稻田的丰收,说仁清巷的田家酿又涨了价钱。 人声鼎沸,马蹄得得,却遮不住擂鼓般的心跳。十丈长的城门,他记得走出的每一步。 这不是近乡情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是为何而怯。 只因她在这里,诺大皇城,仿佛成了不能逾越的雷池。 住的久了,这种禁忌逐渐松懈。好几次,从御街经过,道路两旁的商贩此起彼伏地吆喝,卖花的,磨镜的,打酒的,根本无人有暇稍加注意他这个左右顾盼的人。(wwW.80txt.com 无弹窗广告)甚至遇上过一回当众抓奸的。浩浩荡荡一群人不知从哪里揪采了通奸的男女,赤条条只裹被单,焦着一张脸。引得一条街的人争相观看。他旁边站的人都一边骂一边笑。有一老者道:“男女通奸,按律例,是要徒两年的。”不料忽而一人尖声笑道:“您老人家熟知律例,和奸徒两年,未知扒灰怎么判?”只因那老者扒灰扒得远近闻名,此刻被人点破,臊得捂脸疾走。近旁之人更是哄然大笑。 孟昱不禁也低头扯了扯嘴角暗笑一回。 突然就觉得他进城以后的草木皆兵太过矫情。虽然这是她的城,然而他们的悲欢与城中诸人丝毫无涉。人人都只过着自己的日子。 若说城中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胡人明显增多。茶楼酒肆更加热闹。富庶景象不一而足。这些年,她当真是励精图治。 ―――――― 入暮时分,孟昱带着问剑前去赵府赴宴。刚下马,就有门槛上坐着的几个人站起来观看,等看清了,忙不迭迎上来,一头牵马,一头想孟昱问好:“我的大将军,您再不来,小的们就有苦头吃了。” 再一听,里面果然传来赵猛焦急的喝骂声。 孟昱便道:“你们将军还是这爆炭性子。”他一掸袍角,就迈步往里走。还没走几步,只听嗷一声,接着一个人猛然蹿出,竟一把将他抱住了。 赵猛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咋响:“太不像话了!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你回来怎么他娘的也不告诉老子一声!对得起老子嘛!” 孟昱只觉耳朵一阵麻,伸手掏了掏,才去掰赵猛的胳膊:“放下,放下,勒死老子了。”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嘿嘿直笑。 赵猛这才稍稍松开,又立即朝孟昱身后看:“其他人呢?行李呢?” 孟昱忙止住他:“真不是跟你客气。这次回来是为扶灵,随行还带着棺木。就算你不忌讳,你家中老老少少的,冲撞了也不好。再则,我在寺里一切也都便宜。” 赵猛见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转而道:“我知道你不愿声张,也没通知太多人,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 孟昱知道赵猛向来惯于呼朋引伴,最喜大场面,因此盯了他一眼:“我就知道在你这儿躲不了清静。” 赵猛双手在胸前一挡,嘿嘿笑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回来了,我却不说,就那帮老小子,还不把我骨头拆了吃干净!” 孟昱不禁也笑了:“你就叫他们了?没叫你那些相好的?” “嗤,不叫些小姐,就几个糙汉子,那还叫喝酒吗?” 说话间,二人已到赵府东边的一处小跨院。尚未进门,已经听见言语调笑一片吵嚷。几个粗嗓门的男人声音中夹杂着清脆娇俏的女人笑声。 他们走了没几步,里头听见脚步声。一时人人撇了近旁的小姐,纷纷起身外出。只听此起彼伏的呼号声:“将军,可到了!我们今儿连军营都没去,一直在这儿等着。” “说了进京好几日了!操,怎么也不早说一声!” “相国寺那里冷冷清清的有什么好住的!去我那儿罢。” 十来个人一下将孟昱为了个严实。 孟昱打从心底高兴,嘴角情不自禁地咧开。他环视了一眼众人,一时感慨,将最近的田季胸膛捶了一下,笑着道:“这些年没见,还真怪想你们的。” 都是些武夫,不管说肉麻兮兮的话。孟昱此言已是很直白了。其他人也都唏嘘不已,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挠着头笑。 屋里有六七个赵猛特意去妓馆请来的小姐。此刻也都聚集在廊檐下,摇着团扇,围成一圈,朝这边张望。 赵猛到底是主人,忙到:“赶紧入席罢。看我索落宋家小娘唱一个时新小曲。” 众人这才往屋里走。 廊檐下聚集的众多娼伎本来以为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武夫,不妨落后来的这个却清俊异常。几人就着团扇偷看了一回,又低下头,交换个眼色,互相嘲笑一回,才哄笑着进屋去。 孟昱对陪酒一事本来就无甚兴趣。见一个穿石青底蟹爪菊的伎女盈盈走过来,他不愿让人当众碰钉子,便假作没看到,一把端了酒盏,转头跟赵猛碰了一下。 赵猛怀里正搂着一个娇娘。与走来欲敬酒的伎女俱是京中风头正盛的花中魁首。明里暗里没少较劲。此刻见她讨了没趣,不由昂起下巴,得意地笑了笑。 那穿蟹爪菊的伎女暗恨一声,一跺脚,正欲扭腰离去。不料回身间瞥见赵大将军将怀里的娇娘一把推开,并支使道:“你去给他们唱个曲儿,我这儿有重要事情要说。” 她也趁势一笑,内中含义再明显不过:五十步和百步,谁也别笑话谁。 赵猛和孟昱正低头说话,谁都无暇顾及旁边这小小一出风波。 “京里这些日子不太平得很。你也知道我,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想这个想得我头都差点炸了。” 孟昱知道赵猛指的是什么。他进京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听说了,太子生世成谜,有宗亲为反对太子继位,公开上书之外,更在华阳门外带着棺木死谏,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太子连学堂都不去了,只在东宫闭门不出。 赵猛接着又道:“不瞒将军,从前太子对我颇好,虽不敢来往得过于亲密,也算有些交情。”他知道孟昱向来只忠于陛下,忙笑着解释:“毕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朝中谁人不卖他几分薄面?也都是为将来打算。” “人之常情,我理解。” “现在太子出了事,若让我翻脸不认人,我也着实做不出来。但确实还有好些人在拉拢我,都说二皇子血统纯正,方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他抬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孟昱:“不知将军怎么看?” 孟昱垂下眼睫,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咱们是生死相交的兄弟,遮遮掩掩是怂蛋才干的蠢事。我问你一句明话,这话是你自己要问我的,还是有人托你问的?” 赵猛一愣,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我赵某人要有一字欺瞒将军的,天打五雷轰!这话我原先确实没想问的。枢密院的老苏,也是老熟人了。他找了我几回,跟我说道了好些,说二皇子方是正统。我知道,他跟二皇子母妃那边有些关联。我一直没给他句准话。今儿他知道将军回京了,便说京中局势唯有将军方能看透。我一想,可不是,我要有试探或劝说的意思,叫我不得好死。” “行了行了,别生呀死呀的。”孟昱伸出一根手指,在几案上来回地划着,慢慢道:“我虽久不上朝,但我猜反对太子的多为皇室宗亲,而文臣中大部分起初还是支持太子的。” “可不就是这样!”赵猛拍着大腿道。 “但经死谏一事,再肯出声的文臣大抵是没有了。” “所以我才心焦呀,眼见着太子之位悬了。我就担心不响应二皇子,只怕将来……” 孟昱忙打断他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陛下的将领,任何时候,唯一职责只有忠于陛下。太子是陛下么?二皇子是陛下么?” 赵猛摇头:“只是,只是,都说未雨绸缪……” “我们是武将,手里管着兵,带着剑。跟那些只会指手画脚的文官不一样。一个文官闹得再厉害,说破天一头碰死他自己。武将不一样!现在你能未雨绸缪,将来新帝登基,他不担心你还会未雨绸缪么?!所以,我说武将只讲究一个忠字!” 赵猛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将军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个理,我怎么就想不通。战场上,那些投降了的,老子向来都是看不起也不敢用的。” ------------ 第167章 帝王业,千秋名(二) 一直到后半夜,三更鼓过,赵府的宴席才堪堪结束。txt下载80txt.com 赵猛亲自送孟昱出门。走到大门口时,见外面已经等了一溜轿子。都是各家妓馆派来接人的。 夜色阴沉,浓云完全遮盖了月亮。一丝光亮也无。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更衬得夜深露重。 “黑咕隆咚的,还是坐轿子罢,别骑马了。”赵猛皱皱眉,劝道。 “在马上吹吹风,到爽快。”孟昱身上传来浓重酒气,神色却还如常。 二人只顾说话,不妨不远处袅袅婷婷走来一人。夜色太深,看不清穿的什么衣裳,只是满头珠翠,晃动有声,脂粉香气如一阵兰风。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早先敬酒不成的梅家小姐。 她先前碰了钉子,不甘心,冷眼旁观了许久,有心要撩一撩孟昱。却等了半晚没找到机会,眼下都要走了,也顾不上许多,径直走来,朝二人一拜道:“多有打扰,特来辞行。”声音娇软,恍若黄莺。眼风却比声音更娇软。嘴里是对二人说话,眼睛却只在孟昱一人身上。 赵猛到底久经风月,一眼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撞了孟昱一下,不怀好意冲梅佩薇笑道:“我是主人,你来辞行,怎不向着我说话?” 那梅佩薇故作羞涩,低头一笑。眼风却又将孟昱扫了一遍。 赵猛在一旁啧啧有声:“哟,哟,老子的骨头都酥了。” 孟昱却面无表情,只向梅佩薇稍稍点头致意,便侧过头,不再说话。 梅佩薇见孟昱冷淡,更激起好胜心,索性一把将手中团扇塞到他手里,娇滴滴道:“同心如可赠,持表合欢情。奴家与公子有缘再见。”像是怕孟昱退回来似的,一说完,便匆匆扭头走了。 孟昱也懒得追赶她,顺手将那团扇插*入赵猛怀中:“给你,天热了好扇风。”说完,朝问剑招呼一声。 赵猛嘴里啧啧有声:“你真是不解风情,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 那边问剑牵了马过来。孟昱翻身上马。赵猛忙上前拉住缰绳,嘱咐道:“可不能一声不响地走。走前,怎么也得跟我说一声。” 孟昱点点头,才骑马而去。 到底喝了些酒,他不敢骑得太快,一路缓行。四下无人的街道,安静得如沉水底。 他今晚跟赵猛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却说得不全。有些话,即便想到,却还不到时机说出。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叫赵猛不要向二皇子表忠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并未说出――他并不认为二皇子能坐上皇位。 姑且不论太子的身世尚只是流言,便是坐实,也影响不了太子地位。在她心中,血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能够治国的继位者。 她是如何坐上帝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相信,她费尽心血只是为了玩弄权术。他们曾在花前月下,谈论过的,肩负苍生的抱负。宦海艰险,不亚修罗场。走过来的人,谁不是浴血而战?若无一点兼济天下的理想,那真是只知噬人的修罗。全无羞耻。 他进京数日,眼见一派盛世景象。她若是宁愿将这番心血葬于权术之中,那么,这一生,受过的伤,夺过的命,在良心和得失之间辗转过的煎熬,都是一场空。 “将军,前头就到了。咦――”问剑伸长了脖子朝相国寺张望一回:“门口像是有人。这深更半夜的,不会是歹人罢?” 京中治安良好,孟昱倒不担心有人为非作歹,只是喝多了的醉汉倒有可能。 他喝一声,催马快跑起来。 到门口才看清站着的是一老一少。老的应是寺中僧侣,一部雪白的胡子,人极为清瘦。眼中一派清明,真有得道高僧的意味。只是他在寺中也住了些日子了,并未见过此人。 那少的应是富家公子,二十来岁年纪。穿着虽简单,衣料却是一等一的。如今不禁商人用贵重物品,是以也看不出是权贵公子还是商家子弟。细眉细眼,看上去倒是温良,甚至有点眼熟。 孟昱从马上下来,双手合十朝那老僧行个礼。 老僧亦还了一礼,开口道:“不意此时遇到孟施主。” 孟昱双眉微微一挑,显然是对老僧知晓他姓氏感到吃惊。 那老僧微微一笑:“老衲是寺中主持,虽无缘会见施主,但也知晓施主在寺中暂住。” 孟昱忙道:“失敬失敬。孟某自借居以来,亦有意拜访大师。只因多次听闻大师不问红尘,潜心清修,是以不敢莽撞。今日有幸一见,倒是难得。” 他从前在京中时,就听说过不闻大师的名字。因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历来主持都算得上半个官场中人。唯有这不闻大师,人如其名,两耳不闻官场事,从不与任何达官显贵结交。但据说于佛法有极深造诣。 孟昱同宋扬灵一样,向来不敬鬼神,自然也从未递帖子要拜访过不闻大师。他看那年轻人非富即贵,心中暗道所谓不闻也并非真的不闻。世人传言多有夸张。而沽名钓誉的手段又太层出不穷。 那年轻人见孟昱气度不凡,也认真打量了一番。寻思着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到底是谁。也许生性淡薄,想不起就不再像,只向孟昱微微一笑致意,便接着向不闻大师道:“夜已深,大师快请留步。若再远送,在下下回都不敢登门拜访了。” 不问大师一笑:“那就路上小心,恕不远送。” 那年轻人这才离去。身边倒也不曾带随从。 孟昱想既然碰上了,倒也不便撇下不闻大师先走,便伸手请他先行。 二人推让一回,到底是不闻大师先走一步。 既然同行,孟昱正打算随口说点什么,不料不闻大师先开口:“方才那年轻人姓蔺,单名一个识字。” 孟昱恍然大悟,难怪只觉眼熟,竟是蔺楠之子! “相闻大师只以清修为要,多少达官贵人求见一面而不得。大师却肯深夜与东安郡王详谈,想必郡王有些过人之处。” “施主客气,老衲与郡王只不过有些缘分罢了。今日向施主说起他,亦是因为缘分。他今日来,是来报喜。陛下已准其与长公主之女的亲事。” 长公主蔺桢与太子过从甚密是众人皆知的事。也一直有传言太子与其女的婚事只在朝夕之间。想不到一转眼,竟是他二人定了亲。 他不禁狐疑地看了不闻两眼,自己前来投宿,从未透露过丝毫与他身份有关的消息,好端端的,他不应该同自己说这些豪门贵族的私事。 不闻感受到孟昱的眼光,顿了一顿,才道:“二十年前,老衲有幸一睹孟将军风采。” 这样说来,孟昱倒要感谢不闻未加戳破了,便道:“原来是故人。” 不闻轻轻一笑,他自知是不够资格做孟大将军的“故人”的,话锋一转,便道:“东安郡王与长公主的长女好事多磨,总算修成正果。今日,老衲着实为他高兴。都是故人之子,想必施主亦会为他们高兴。适才老衲唐突了。” “大师过谦,在下倒要谢过大师愿与我同乐。” “老衲虽是出家人,却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不闻顿了一顿,看向孟昱的眼睛,笑道:“然而,施主看上去却有些忧虑。” “大师超凡脱俗,看见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孟某只是俗人,看见的却是利益集团的推倒重来。” “施主能在如日中天之时急流勇退,又怎会是俗人?说放不下红尘,也许只是放不下红尘中的人。” 孟昱一愣,眼中光彩俱灭。 ―――――― 天刚微微亮,孟昱就醒了过来。他没有在床上躺着的习惯,一睁眼,便利索地坐起来。只是头有些发晕,想是昨晚酒气尚未散尽。 他揉了揉额角,唤问剑打水进来。 等洗漱过,二人出门去大街上吃早饭。 他们也不讲究,随便找个小摊就坐下了。很快吃完,照旧去锦屏山看看。他早先找过宫里的人,查阅记录知道周婉玉诸人当时是埋在西侧。只是没有确切的位置记录,找起来着实费工夫。 待走到山脚下,看见好多穿着内侍服色的人跑前跑后。 问剑奇道:“难道今日有丧事不成?” 孟昱也觉奇怪,正欲找人来问一问,却已有人迎了上来。 他不认识那内侍,却认得官服,知道是都知一职。 那都知抢上来,行过礼,满脸堆笑道:“小人不知原来是大将军要来祭扫,倒耽误了许多功夫。今儿槐庄夫人令小的将局里的人都带了出来,怎么着也得帮大将军找到故人之墓。” 说“墓”是为了好听点,犯了过被处死的宫人哪有什么墓地可言,能插块木牌注明姓氏就万幸了。 孟昱却顾不上想这许多。耳中只有两字――槐庄! 那是她近身的宫女。 她肯定知晓了。 “槐庄夫人……” 孟昱低头喃喃,脸上已有慌乱之色。 吴都知却一点不知,还笑着道:“可不是槐庄夫人。她也来了,就在那边,刚说要来给将军请安。” 孟昱顺着吴都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宫装的女子,在好几个宫人的簇拥下,向着自己的方向屈身一拜。 那是槐庄没错! 孟昱只觉心跳骤然停止,一时脸色发白,眼睛无法控制地四处张望。 她,是不是就在附近? ------------ 第168章 帝王业,千秋名(三) 蔺识与沁柔的亲事正式定下来。[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是周君清带人去长公主府向蔺桢提亲的。她之所以敢上门提亲,亦是打探过,知晓蔺桢态度已经松动。 因宗室闹得太厉害,由康不得不从东宫搬出。太子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蔺桢当初取中由康不过是取中其太子之位。如今既然太子之位不保,沁柔又心有所属,到底是自己捧在掌心中长大的女儿,不舍得让她伤心,无奈之下只得同意蔺识与沁柔的婚事。 两家议定之后才向宋扬灵禀报。为锦上添花,宋扬灵下了道指婚的圣旨,又赏赐了许多绫罗珍宝,金银钱财。 蔺桢一贯挑剔且讲究,又是嫁女,自然对仪式诸多意见。幸而周君清只求顺顺利利结亲,诸事不在意,双方倒也和乐。 说周君清无心,倒也有心。婚礼事无巨细皆向宋扬灵禀报。例如二皇子母妃令人从宫中送出来一副吴道子的真迹给蔺识。又带话给周君清多进宫走走。据说还有珍玩给沁柔作为陪嫁,则是别话了。 宋扬灵笑了笑,对周君清道:“朕知你向来不喜惹事,也就不说让你多去朱贤妃处了。反正由你心意而定,你若与她谈得来,自去无妨;若谈不来,不愿去也由你。” 周君清抿嘴淡淡笑道:“朱贤妃地位尊贵,臣妾自然不敢高攀。况且她性喜热闹,臣妾向来寡言,只怕扰了她的兴致,反讨没趣。” 朱贤妃年纪比她们小好些,出了名的话多。 宋扬灵听周君清这样说,不由冲她一笑。周君清会意,也低头一笑。 二人又坐了会儿,聊了聊近期瓦子里最热门的戏文。周君清见宋扬灵兴致不高,思索许是有政务亟待处理,便告退了。 宋扬灵与她无需需客气,便道:“我这里事多,就不虚留你。婚礼事多繁琐,蔺桢性子又急,你多包容。再则,有空还是来看看我。”说完一笑。 周君清也笑道:“与陛下闲谈,如品细茗,如享华乐,臣妾自然要常来。” 宋扬灵也知周君清是在讨她欢喜,不过讨得巧妙,不由笑得更加开怀:“高山遇流水,彼此彼此。” 说话间,二人已到殿门口。周君清忙道:“陛下再送,臣妾就受不起了。” 宋扬灵一笑,才令人接着往外送。 她转身朝殿内走,神色渐渐沉下来。槐庄去了有大半日了,也不知情况怎样。 昨晚一得知孟昱就京城,想想这一方天幕下,近在咫尺的距离,心就禁不住咚咚咚直跳。 她想着,怎么也得见上一面罢。若是不见,就跟抱憾终身似的。可是又不敢贸贸然前去,万一他避而不见,颜面扫地还在其次,关键是那就见不着了。辗转了一夜,又是期许,又是害怕。 后来才决定让槐庄先走一趟。 槐庄是自己的近侍。他见到槐庄必然猜出自己已知晓他的行踪。两人皆心知肚明,难道还要装聋作哑? 也许,他会主动进宫? ―――――― 槐庄在锦屏山整待了一日,只初到时向孟昱请了安。那以后,孟昱便一头扎入寻找的人群中,成为漫山遍野中的一个小黑点。 槐庄在宫中时日已久,且向来不做粗重活,自然不惯山中行走。本有心同孟昱答话,熟料连他的人影都没摸着。 那日日头又晒,她实在走不动,靠树一站,拿手帕一擦,一脑门的汗珠。茶水也不是她惯常喝的――味重又苦,还回甘慢。 跑了一日,眼看天色已晚,她还四处找孟昱,不妨有小黄门来报说:“孟将军先回去了,说整一日辛苦夫人。[求书网qiushu.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明日就不劳烦夫人亲自来了。” 槐庄气得双眼圆睁。亏她一门心思为将军陛下二人谋划,真是天地良心。都过了多少年了!再有多大的气不能消的?况且孟夫人业已去世。难道过了这些年,孟将军心里没有陛下了不成? 等回到宫里,槐庄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打听得知陛下已经用过晚膳,又赏了菜,便赶紧吃了。用过饭来到勤政殿,一则谢赏,二则禀报白日之事――虽难开口,也不得不开口。 “孟将军因着急找墓一事,一日都在山上,奴婢只请了安,并未有机会同将军攀谈。” 宋扬灵一听就明白了。槐庄怕是在孟昱那里碰了钉子。此时若再细问简直自取其辱。当年是自己对不起他,可是后宫争权乃生死之事,这世上她不奢望任何人的体谅,唯有他,难道他也觉得自己心狠手辣,不值得原谅? 她垂下眼睛,故作轻松:“你奔忙一日也累了,不必在此服侍,先去歇着罢。” 槐庄见宋扬灵神色冷峻,显是不愿再细说,正欲告退,想了又想。陛下和孟将军皆在斗气,自己一个中间人若不说几句软话,叫他们上哪里找台阶下?因此停下来,大着胆子劝一句:“奴婢幼时在家常听我娘说,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结,最怕就是非得争个高下对错。” 宋扬灵一愣,眼中更见疲惫,末了叹口气,幽幽道:“你娘说的是夫妻。”语气空落得叫人心疼。她和孟昱从来都是夫妻。也许,过了这些年,他倦了,累了,又也许自己以为刻骨铭心的情愫已被时间风化。 她抬起头,无力地摇摇手,示意槐庄退下。 槐庄只得屈身一行礼,转身走向殿外。 ―――――― 时日弹指而过。 孟昱并未上奏请入宫面圣。 宋扬灵也未下旨宣他入宫。 锦屏山距宫城最近处不到一里。站在山腰上,能将整个宫城收入眼底。尤其是近处的端华门、瑶阆宫。只不过瑶阆宫是冷宫,当年还曾幽禁过米黛筠。宋扬灵是绝不会踏足此地的。 因此尽管孟昱站在山顶上,能看清瑶阆宫宫女穿的衣裳颜色,也看不见宋扬灵一丝半毫。 槐庄只去了锦屏山一日,因无旨意,不敢再去。只她走时曾留了个心眼,叫一旦找到骨骸要吴都知即刻禀报。 到第五日,吴都知亲自跑了来――他既为都知,自然无需再做跑腿传话之事,只是一则想着是槐庄夫人亲自过问之事,要小心谨慎;二则也是为了在宋扬灵跟前露个脸,因此不顾上山下山辛苦,亲自来传话。 他身形圆胖,一双溜圆的眼睛。靛蓝袍服中间一条锦带,勒得上下两层肉一颤一颤的。许是赶路急,说话时气喘吁吁的:“骸骨找到了。”说完,心中得意,自己这匆匆忙忙的模样肯定让槐庄夫人看在眼里,要夸自家一句办事勤谨,知道轻重。 熟料槐庄只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只顾低头想事情。孟将军一旦找到骸骨,多半就要离京回南。回去办了丧事只怕直接去望楼,连京城的边都挨不着。一想到此,急急忙忙就走了。 吴都知还巴望着见了陛下,得陛下夸奖,孰知连面都不曾见着。只得悻悻去了。 ―――――― 宋扬灵一手托腮,一手狠狠揉着额角。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齐踩,闹哄哄一片。滚了金线的袖口晃得她更加心浮气躁。 朱贤妃一系为争太子之位,简直明目张胆。连捏造冤假错案栽赃由康之事也干出来了。 这些饱读圣贤书,整天仁义道德的朝廷重臣,就跟墙头草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选边站队。 她向下瞥一眼,见槐庄在底下站着,便问:“何事?” “孟将军已经找到骸骨,可能明日便要离京。” 宋扬灵突然一声冷笑:“走就走罢。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在外出使多年,回京了不说向朕禀报边关情况。难道朕还要上赶着给他送分程仪?” 槐庄咚一声跪下了:“都怪奴婢多嘴。” “不关你的事,你去歇着罢。” 槐庄无奈,只得转身出去。 她才到殿外,早有长乐宫的人伸长了脖子在等。因朱贤妃生辰将近,而蔺桢近日忙着嫁女之事,不得空进宫。宋扬灵又素来不管后宫琐事。只得槐庄为生辰之事奔走。尤其近来二皇子日渐崛起,朱贤妃有心借寿辰大摆筵席,遍请京城命妇。一则是为二皇子结交朝臣,二则是抖抖气派。槐庄被她支使得差点跑断腿。 这一去又是半日不得回。 到晚膳时间,朱贤妃十分热情,定要留饭。槐庄推辞不下,只得告罪坐了。 朱贤妃又令人拿酒来。 槐庄忙起身推辞:“这个真不敢当,夜间还要服侍陛下,喝了脸红红的回去不好看。” “夫人这是不拿本宫当自己人。本宫早听说了,夫人海量,寻常酒水喝起来就跟蜜汁似的。本宫寿辰,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劳动夫人跑前跑后,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顿酒饭罢了,若夫人不给面子,本宫可就伤心死了。” “都听人说娘子能言善道,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娘子去。娘子既如此说,奴婢谨领就是了。” 朱贤妃立时欢喜起来,叫近身宫女赶紧去倒酒,又道:“这是我娘家送来的米酒。本宫自小喝惯了的,不知夫人喜欢不喜欢?” 槐庄忙道:“奴婢亦曾听说,娘子家有祖传的忘忧酿,乃太*祖皇帝喝过亲自赐名。京中多少权贵求一壶而不得。难道就是奴婢喝的这个?” 朱贤妃听提起自家祖上事迹,自觉面上有光,笑着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个。” 槐庄细细唱了一口,又连着和了一盏,道:“如此稀罕物儿,倒折煞奴婢了。” “不值什么,夫人喜欢,本宫叫人送你一坛。” “娘子厚爱,奴婢受之有愧。” 一顿饭直吃到掌灯时分。槐庄从长乐宫出来时,不仅双颊绯红,连眼圈都通红。她酒量实在好,尽管脚步有些虚浮,神智却还清楚。 回到勤政殿,先问陛下问过饭不曾。 碧檀悄声告诉她:“陛下在殿后露台上坐了半日,饭也不曾吃,像是有心事。” “陛下现在在哪儿呢?” “回寝殿歇息了。” “你没叫人预备点清粥小菜?万一夜里要吃。” “早预备下了。” “我进去看看。” 碧檀忙拉她:“你一身酒气的,换了衣裳再去罢。” 槐庄抬手闻了闻:“味道很大?我自己倒不觉得。还是换了号。”说着便先去换了身衣裳。 宋扬灵斜靠在榻上,将服侍的宫女都打发出去,只望着烫金的蜡烛发呆。 明日。明日一早么?若是辰时走,还有五个时辰。 当年眼睁睁看着他骑马出京城。如今,又要无奈地失之交臂么? 她知道,他就住在相国寺。御街往南走一里,再往东,过了洗心桥就是。 相国寺里热闹。白日有挑担卖吃食的,也有卖胭脂水粉领抹鲜花的。她还做女官时,曾邀过他,得空了要去相国寺逛逛。 他满口答应,说要买花给她戴。 究竟是一次也不曾去过。 “吱呀――”门突然开了。 宋扬灵抬眼望去,见到熟悉的身形:“怎的又来了?” “奴婢不放心,来瞧瞧陛下。” 宋扬灵侧了侧身:“朕还能想不开不成?” 槐庄却突然笑了,嘴角向上,开心得不得了似的,浑不似平常模样。脑子里像有烟花燃放,一阵一阵地涌上喜悦之情:“奴婢日日跟在陛下身边,陛下哪里都好,就是笑得太少。陛下常说江山社稷,奴婢是蠢笨之人,不知道江山有多广袤,也不知道社稷有多重要,只知道江山无边,千钧重担。奴婢记得先帝、先先帝在时,后宫佳丽无数,宫廷歌舞不休。治国虽累,也有温柔乡。然而陛下半生,只为治国而苦,全无享乐欢愉。” “奴婢替陛下不值。” “不对,奴婢也好生羡慕陛下。陛下可能不知,魏松,他,他是愿意为陛下而死的。他待奴婢也好,却不会这般好。” “嗝――”一股浓重酒气四散逸开。连榻上的宋扬灵都闻到了。她轻轻皱眉,嘀咕一句:“这丫头,今日喝了多少酒!” 原来那忘忧酿虽是米酒,入口甘甜,却后劲十足。 槐庄伸手煽了煽,眯着眼笑道:“喝酒也是开心的事情。奴婢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是有人也愿意将奴婢放在心里一辈子,奴婢就是死也不会离开他。” 宋扬灵见槐庄还要絮絮叨叨说下去,忙高声道:“碧檀,快进来。” 碧檀一推开门,就闻到一阵酒气,紧张地望了槐庄一眼。 “你姐姐喝多了,带她去睡罢。” 碧檀应了是,正要扶槐庄出去。 宋扬灵又嘱咐:“别忘了给她和醒酒汤,省得夜里睡不安生。” “是,还要不要叫人进来服侍?” “不用了,朕就歇了。” 子时已过,突然打起雷来。轰隆隆的声音在窗外咋响。睡不稳的人惊坐而起。 宋扬灵本就未曾睡着,眼看着雪白闪电划过。她突然高声道:“来人,备车马,朕要出宫。” 守夜的小黄门都被雷声惊醒,骤然听见陛下吩咐还当是雷声太大,起来幻听。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拿不住该不该进寝殿。 “来人!” 两人这才忙不迭跑进去。 “朕要即刻出宫。” 一个小黄门结结巴巴指着窗外天际:“回禀陛下,好大的雷,怕是要下大雨。” 宋扬灵一瞪,小黄门自是不敢再多言,忙出去预备。 不过一时半刻,车架侍卫都已准备好。 瓢泼似的大雨倾盆而下。青绸打伞也护不了周全。雨点打在脸上、手上,瞬间湿了一片。 宋扬灵上车以后,只说一句:“去相国寺。” ------------ 第169章 帝王业,千秋名(四) 相国寺占地约二十亩,东西两侧俱是禅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一排排百福窗户过去,窗纸被大风吹得棱棱作响。 到底是深秋,雨水中挟刺骨凉意。宋扬灵一下车,就重重打了个喷嚏。因来的匆忙,并未预备多余衣物。她只得紧了紧披风,却仍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身子都凉透了。 被吵醒的知客僧见了皇家令牌,立时打开大门,还欲通知主持诸人,却被碧檀止住了。 宋扬灵留下众人在大雄宝殿后的禅房等候,独自撑伞来至观音殿后的禅房。 知客僧告诉她,那孟施主住在东手第三间。 雨大风急,她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伞。呼啸的风掀着绸布,像是要把她也刮走。裙角从青石路上拖过,俱已湿透。硕大的雨点斜打在握着伞柄的手背上,迅速裂开。 她快步来到禅房门外。都是一样黑漆漆的屋子。没有灯光,亦无月光,整个世间仿佛陷入幽沉梦境再难醒来。 她将伞斜靠在肩头,擦了一把脸上水珠,才伸手敲门。手指碰到门扇的一刹那,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呼吸也似停顿了一下。 怯怯的敲门声几乎被哗哗雨声覆盖。 她又使了点劲。骨节碰到木框,微微生疼。可是她分辨不出敲门声到底是否变大。因为满耳只有发怒一般的雨声,和比鼓点更急的心跳声。 “谁?” ――“我。” 门并没有打开,只有长久而尴尬的沉默。 宋扬灵一时没把握屋里的孟昱是否听出门外到底是谁。或者屋里根本不是孟昱。或者孟昱根本不曾进京。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象。 良久,屋里复又响起声音:“夜深雨急,请回罢。” 宋扬灵听出声音就在门边,一把扔掉伞,贴在门板上,一手拽着门环,几乎哽咽:“是我,是我啊……” “真的不见我了么?” 屋里的灯突然亮起来。(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窗纸上映出昏黄的光。可是看不见人影。 “亡妻停灵寺中,请陛下自重。” 宋扬灵周身一颤。深秋夜雨凉得透骨,却凉不过绝情之语。 多年权威让她忘了如何痛哭。胸腔里痛得就要裂开,却只会要紧了牙关硬撑:“我一生从不说悔字。自你走后,日日夜夜,皆是严刑。” “陛下拥无边江山,享万人朝拜,谈何严刑?我孟昱半生征战,杀伐无数,不敢以君子自居。就算我算计过天下人,可对曾经的你,我敢说问心无愧!我一直以为你我是同样的人,以为我们曾在深宫相伴的岁月足以抵御日后波谲云诡的利益斗争,以为彼此初心永远不会被权力蒙蔽,就算不择手段,亦会对彼此保留仅剩的赤诚。” “看来,是我妄想了。” 雪白闪电划过天际,映出宋扬灵更为惨白的脸。她贵为帝王的尊严与骄傲如雨水抖落,言语之中尽是恳求:“你留下来,好不好?好不好?” “陛下是说一不二的君王,若有旨意,末将不得不从。只是,陛下想要什么?要末将如同那薛怀义一般,做一个宠冠后宫的面首?” 宋扬灵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紫红惊雷在身后咋响。 是啊,能怎么办?留下他,秘密往来后宫,两人皆堕为人人可以嘲笑的男盗女娼? 廊檐本就窄。她一往后退,风片裹着雨丝打了一身。原本光洁的发髻立刻凌乱起来。 她失魂落魄地朝外走。不大的庭院,却足足走了一刻钟。从头到脚,淋得比落汤鸡还惨。 碧檀忧心忡忡,一直在门边张望。奈何天色太黑,一直到宋扬灵走近,她才看见身影。只见没打伞,浑身上下透湿。“伞呢伞呢?”嘴里一边念叨,一边急忙转身抄起伞,踢踢踏踏跑出去。 宋扬灵余光瞥见是碧檀来了,也觉不出头上是否多了把伞,只吐出两个字:“回宫。” 碧檀见雨水汇成一股股从她头上沿着衣服滚落,急忙劝道:“这都湿透了,车上没个火盆,也没个衣裳。不如在寺里将就一下,烤暖了再走。” “回宫。” “陛下,身子是自己的,千万糟蹋不得呀。” “朕没事,回宫。” 碧檀无奈,只得催着众人备车返回。 车上虽暖和些,奈何宋扬灵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冷热一激,她不由打了一连串喷嚏。人也有些发抖。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碧檀急得直打转,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道:“这非生病不可。陛下不嫌弃,先裹上奴婢的衣服罢。” 宋扬灵靠在板壁上,双手抱着缩起来的腿。身下已被雨水浸湿了一大片。 “一场雨而已,死不了人。” 碧檀的手僵在半空。宋扬灵此行的目的,她多少是清楚的。眼见闹成这样出来,肯定是不好的了。在外人看,当天子,坐明堂,该多风光,竟也有这等不如意。 她蹲下去,两手扶住宋扬灵的胳膊:“陛下是千古难得的女帝,哪怕天塌了,奴婢相信陛下都能补回去。” 宋扬灵苦笑着摇了摇头:“朕是很厉害。世人都惧未来,因为未知,而心生恐惧。可朕不惧,因为朕能让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今日才知,未来不足惧,真正可怕的是过去。因为未来可以搏,而过去,改不得分毫。” ―――――― “将军,咱们走前去赵家桥吃顿包子罢?前两日都在那儿吃,还怪舍不得的。”问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向孟昱道。 孟昱的脸色显然有些憔悴,眼圈是青紫的:“赶路要紧,随便吃点什么不是。” 问剑本来也就随口一说,见孟昱不同意,随即作罢。却忽然放下东西,一闪身在凳子上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家将军,凑前一笑道:“我今儿早上打水时,听见寺里和尚说,昨晚半夜宫里突然来了人。据说来头还不小,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妃的。可惜我昨夜睡死过去,不然起来瞧个热闹也好。” 孟昱登时面色一冷:“这几天闲得你皮痒了。还不收拾了东西,即刻上路!” 问剑这才站起来,两手垂在身侧,怯怯道:“那赵将军那边?” “我自有打算。” 问剑不敢再多言,自去收拾东西不提。 过得半个时辰,一主一仆,还有雇来的牛车拉着棺木,已经出了城去。 一路晓行夜宿,自是辛苦异常。半月之后,终于到磁州地界。一行人住进驿站。孟昱打算多歇一天,休整一番。 因此地为交通枢纽,驿站建得格外宽敞。有一间酒楼供应酒饭,还有百来斤间房屋可以住宿。倒比城中一等一的客栈还好。因此除朝廷官差下榻于此外,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多在此落脚。 到第二日中午,问剑还在喂马,孟昱先去酒楼点菜。磁州多山,盛产野味,尤以野猪肉和鹿肉为佳。而本店大厨极为擅长烹制野猪肉。山上刚打的新鲜野猪,带皮切成小片。油锅里炒香了姜、蒜叶、辣椒、桂皮、橘子叶、八角、木姜子,再下肉,炒至水汽全无,香气就出来了。再加水,盖上锅盖,小火闷上一榛子,香料的香气全部渗进肉里。吃一口,恨不能将舌头也吞进去。 孟昱点了道野猪肉,又叫烤了块鹿肉,再另上壶酒。 他这头正说,那头瞥见驿丞躬身领着几个神情颇有些倨傲的人来了楼来,看样子是要去三楼的厢房。那几个神情傲慢的人皆面白无须,看来是内臣外出办事。他看着都眼生,不知是官位太低,从前未见过,还是自己走后新崛起的,不认识。 因孟昱就坐在楼梯边。那几人势必从他背后经过。他们声音压得虽低,孟昱还是零零落落听见几句: “当真连朝都不能上了?” …… “说是有一晚突然出宫祈福,淋了场大雨,回来就病倒了。” …… “厉不厉害我们不敢说,反正御药院的一日尝药都不知要尝多少罐,药渣堆起来比一人还高。” …… “要不是王爷亲自作保说这神医比华佗再世还有手段,何须要咱们亲自跑这一趟?在宫里不舒服了?山长水远的谁受这苦!” ------------ 第170章 帝王业,千秋名(五) 听闻那几个内侍正谈论宫中有人生病,孟昱心里只觉七上八下,尚未理出个头绪,忽然听见一阵吵嚷声,当中似乎还夹杂着问剑的声音。[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 他起身走到窗边观看,只见一群人围在马棚边。当中恰正站着问剑。他一人对峙三四个小厮。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那几个小厮年纪虽小,却是恨不能拿鼻孔看人。一人指着身后的马,得意洋洋道:“这是我们中贵人的马,叫你挪个地儿怎么了?这是看得起你!” “呸!”问剑下死劲儿地狠狠啐了一口:“爷就看不惯你们这副奴才样!还中贵人!什么中贵人见了我们将……” “问剑!” 他闻言抬头一望,只见自家将军正在二楼窗边一脸严厉地盯着自己。他情知孟昱在外向来低调,不愿与人争强斗胜,于是拍拍手,自找台阶:“今日小爷有要事在身,不与你们计较。”他将马牵至一边拴好,整了整腰带道:“宫里出来的就了不起啦?一个都都知也不过五品。跑这儿来逞威风!回宫了不说见不见得着陛下,怕是连陛下跟前的槐庄夫人都不一定见得着罢!” 那几个小厮见他说的有模有样,像是对皇宫极为了解的样子,一时摸不清他底细,只愤愤不平盯着他,倒也不再言语。 问剑得意地瞥他们一眼,甩手上楼了。 孟昱正立在桌边。菜已上齐。问剑见了,喜滋滋地凑上前去,口中忙道:“真不是小的惹事,那些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崽子,话没学会说,倒先学会仗势欺人了。不给他们个厉害,他们还不知道锅子是铁打的。”他说着,两道目光早溜到菜上。白气腾腾之下,红的椒,绿的葱,还有泛着油光的肉。他一吸鼻子,喷香的。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忙到:“小的知错了,下回再不敢。今儿能不能饶过小的一回?五脏庙正闹饥荒呢。” 孟昱有些魂不守舍:“你吃罢,我回房了。” “咦,这么好的菜!”问剑瞄了瞄野猪肉,又咽了口唾沫,忍着馋意道:“将军,不是不舒服罢?” 孟昱摇摇头:“突然没胃口。”说着便走了。 ―――――― 那晚瓢泼大雨,虽有随从照料,想必她也是淋了雨的。深秋寒气重,因此受风寒不是不可能。方才那几个内侍谈论的多半就是她了。(www.QiuShu.cc 求书小说网)闹到要山长水远地来延医请药,太医院的多半是束手无策了。 这场病,看来是重了。 孟昱做在床上,两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 那晚,真是不该那般绝情。更不该用那样的话逼走她。 他的眉头完全锁死。 当时,两个人相隔的,只有一道木门。他靠在门上,其实多想看一眼,这些年,她过的好不好,是不是劳心劳力不知保养。 “唉……” “将军,好端端的叹气做什么?”问剑恰好端着托盘推门进来。 孟昱一惊,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 “可不是路上受凉了罢?要不要抓服药吃吃?”问剑忙放下托盘,细问一番,又道:“菜是我叫店小二另装的,干净得很,将军要不要将就用点?” 孟昱从桌上扫了一眼,仍是一点胃口也无,便道:“不吃了,我没事。你下去跟车夫说一声,吃了饭就启程。” “啊?”问剑不由得惊诧出声:“不是说歇一天再走么?” “到家了多少歇不得?” 问剑见孟昱神色严肃,不敢再辩,只得应了是,又道:“我这就下去叫他们收拾东西。” 孟昱点点头,见问剑出去以后,只管望着门发呆。 她素来康健,应当不至于因为一场雨就缠绵病榻。早日回江淮,自己与知州交情尚在,只怕于京中消息还灵通些。 ―――――― “让我进去!”由康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守门的几个内侍虽状似恭敬,却寸步不肯让:“太子就不要为难小的们了。陛下因病修养,任何人都不见,是上头的意思。小的们不过是听旨办事。” “谁的旨?!母皇亲口下令的?”由康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反手一掌,“啪”,打得当中那个内侍一个趔趄。口中犹骂:“你这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胚子!拿什么鸡毛充令箭!本王的驾也是你们拦得了的!都给我让开!” “太子好大的火气。” 听到熟悉的声音,由康几乎是扭曲着满脸回头去看梁河王。他直直站着,不动也不招呼,只冷眼盯着梁河王瞧。 梁河王也是个直脾气,见由康一脸冷淡,他自是也陪不出笑脸,缰着声音道:“精心修养不见外人是朱贤妃的旨意。如今贤妃在宫里日日亲自照料陛下,太子有何不放心么?” 昨晚,贤妃令人给他捎来消息,陛下已经说了几回胡话,病情只怕沉得很。他想太子虽然已经搬出东宫,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太子,万一陛下不测,太子还是继位者。无论如何要趁陛下尚建在,正式废黜太子之位,将来无论争什么也都有了正理。 今日一早他便进宫见了朱贤妃。二人议定由朱贤妃照料陛下,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见,尤其是太子。 由康气得嘴唇直哆嗦。想当初,自己与梁河王虽不似与姑母那般亲近,但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来客气亲热,十足十慈祥的长辈。真是一点也想不到,撕破面皮,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和野心。 “本王乃太子,由母皇一手抚养长大。如今母皇缠绵病榻,做儿臣的前去探望,侍奉汤药不是本分么?朱贤妃令不见外人,你梁河王充当外围防护,本王倒要问问你二人是何居心?!”由康越说越激动,肩膀颤抖着,眼中竟有了泪花。 连日来的委屈与挫折像浪涛一波一波拍在心上。不久前他还是人人仰望的国之储君,才几天,竟已从云端跌落。都说墙倒众人推,今日亲见,伤痛愤恨难言。 一直以来最为坚定支持他的姑母突然避而不见,还将自己中意了那么久的沁柔表姐另许他人。从前对他赞不绝口的朝臣如今恨不能撇清关系。更有朱贤妃、梁河王诸人虎视眈眈,恨不能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这些人,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亲近之人啊。前后变脸之迅速决绝,让人心寒如冬日饮冰。 “要尽孝,也得是名正言顺的皇子。” 一句话如同穿心利箭。血统是由康这些日子最憋屈又最无奈的心结。他突然冲上前去,像是要跟梁河王动手一般,高声嘶吼:“本王怎么不名正言顺了?本王自出生起,便由母皇教养。就连进学读书之前,那《三字经》,那上千的字,都是母皇手把手教的!” 混乱中,梁河王的胡子被由康拽了好几下,疼得他直龇牙。他一面格挡由康的手,一面喝令左右:“眼睛都瞎了是不是?也不知道拦一拦!” 近旁内侍倒是不敢同由康动手,只得以身做墙挡在梁河王前面。由康自己的内侍则乌压压跪了一地,小声劝说:“太子息怒。” 见由康被众人挡开,梁河王才心疼地抹了把胡子,又扫了暴怒的由康一眼,才道:“老夫说的是蔺氏血统!” 由康一听,怒得口不择言:“什么蔺氏!你别忘了当今圣上可是姓宋!这是宋氏天下!” 梁河王方才虽也动气,但还尽力维持着仪度。一听由康这句话,顿时勃然变色。双眼瞪得铜铃一般,像是恨不得吃人一样。他狠狠盯着由康,突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 然后环视一眼守卫的内侍,森然道:“苍蝇都不许飞进来一只!否则全部提头来见!” 说完,一拂袖子走了。 这些年来蔺氏宗亲迫于权威不得不容下一个宋氏帝王,往后他们却万万再容忍不得只知宋氏,不认蔺氏的储君。这是所有蔺氏族人的心结。 ―――――― 一路晓行夜宿,紧赶慢赶,走了二十来日,孟昱一行终于回到江淮。 孟昂早是等得脖子都长了。好容易两兄弟见着面,自是先叙一番寒温。孟昱又见了孟昂的几个子女,才回到书房同孟昂交代周婉琴的后事安排。 孟昂自然吃惊:“从未听过嫁做他人妇的女子归葬娘家之说,此事只怕还要同周家好好商议才是。” 孟昱点头道:“自是要我亲自上门拜访才好。你叫人用我的名字给周家族长递个帖子,说我明日前去探望。” “大哥放心。今日就不出去了罢?我早着人准备了好丰盛席面,今日一定要为你接风洗尘。” 孟昱却摇了摇头:“我即刻就要出门,来的路上就叫问剑先去黎府递了帖子,说稍候拜会。” “黎兆先黎大人府上?” “是。” “大哥久不问政事。我们一家回到江淮也安分守己,虽与官宦结交,也不过是旧日情分,并无他想。怎么大哥一回来就要先去拜会知州?” 孟昱神色间有些焦虑:“也不是为了政事,不过一点朝堂传闻要向他求证。”他一边说,一边已忍耐不住要往外走。 孟昂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什么传闻?大哥急成这样?” …… 孟昱低头不语。他伸手抓住系在腰间的青玉,感到手心一阵沁凉。捏了好一会儿,直到掌心将那玉石渥得温热起来――这是出征罗摩那一年,她送的。自从出走望楼之后,再没戴过。却一直收在身边。 “听说扬灵身子有些不好了。” 孟昂当年在宫中颇得宋扬灵照顾,当时就疑心过他大哥和扬灵姐关系非同一般。后来若许年,眼见着大哥不肯娶妻,疑心也就坐实了。只是从来不好提起。于是伸手拍了拍他哥的肩膀,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孟昱回拍了一下,才转身出去。 ------------ 第171章 帝王业,千秋名(六) 黎兆先接到帖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觉又多问了遍:“是孟大将军?不是孟昂?” 管家忙道:“来的人眼生,不是孟府常跟孟公子的长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自称姓苏,说是孟大将军今日就要来拜访。” 黎兆先拿起那名帖,又看了一遍,确实落的是孟昱的名。 他寻思孟昱从前在朝时,自己颇受其恩惠。如今虽说出使望楼,威望犹在,万不可薄待了。因此着紧道:“你快去吩咐,要最上等的席面。开在芙蓉阁里,那边景色好。酒壶酒盏拿那套金镶珐琅的。还有,书房里单给先生们预备一席,以防随时请他们陪客。再则,丁香坊的歌舞叫来预备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李家戏班也叫来候着。” 管家自然都一一应是,只是心里暗暗咋舌。自家老爷也是一方父母了,位高权重的,就是京里来人,也从未这般隆重过。 ―――――― 孟昱换了身干净衣裳,只带了问剑一人,骑马至黎府。 黎府上下早得了消息,知今日有要紧客人来,都格外小心,一听见问剑报上姓名,就一面满脸堆笑往里让,一面使人飞跑进去通传。 黎兆先亲自来大门边迎接。 二人上回见面还是孟昱仍在京中之时。那年欠收。但因江淮历来富庶,仍被派以捐粮重任。若按朝廷分派的数字上缴,江淮百姓非得喝西北风不成。黎兆先百般无奈,上京找孟昱想办法。后多得孟昱斡旋,此事才得以解决。 后来他转托人情特意从江淮书画名家苏白处求了副字打算送给孟昱,熟料礼尚未送出,孟昱已经远走望楼。 岁月不禁风雨,此时一见,二人自是唏嘘无限,但惯于内敛,只是客客气气叙过寒温。黎兆先双手摆出请的动作,道:“快请里面走。下官略置一杯薄酒,还请将军赏光。” 孟昱拱手道:“大人客气。你我旧识,孟某就不虚辞,还请大人在前领路。” 如此,黎兆先只得先行。他一边走,一边说:“也叫了歌舞戏班,未知将军喜欢哪样?” 孟昱忙摆手道:“这些就不用了。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孟某此次来,一则是多年未见,来见见故交;二则是有一事情,要向大人打听。” 黎兆先其实也有一桩事相同孟昱商议。心中暗道幸而还不曾请清客们过来:“下官何德何能,劳将军挂牵。未知何事,将军但说无妨。” “孟某在回来的路上,曾无意中听见说陛下抱恙,正请医延药。未知大人可有确切消息?” 黎兆先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道:“邸报上未说过。但下官确实听到京里传来消息说陛下身子有恙。” 孟昱着紧问:“我一路行来也将近一月,如今该大好了罢?” “这个,下官未听到确切消息,不敢妄下断语。但是前两日下官刚刚收到奏章批复,是陛下的字。字迹不输往常,想来即便抱恙,也该无妨了的。” 孟昱不自觉轻轻舒一口气,嘴角也爬上点笑容。这才有兴致看了一眼黎府花园。院里不知栽了多少株树,灿灿黄叶落了一地。不觉衰败,倒分外壮烈。他难掩喜意道:“陛下安好,便是万民之福。” 语气里如释重负之意再明显不过。黎兆先不禁望了孟昱一眼,心中又忖度孟昱一直深得陛下信任,一旦陛下不在,他只怕要大为失势。因此孟将军应是比其他人格外关注陛下健康与否的。 且不论陛下身体如何,太子之争已臻白热化,京中局势混乱,各州长官目前虽未听说谁先站队的,但背后肯定自有打算和安排。自己万不可坐以待毙。 既然孟将军已经开了话头,黎兆先便顺着道:“听说前些日梁河王亲自上本,请废黜太子。不知将军有何看法?” 孟昱一惊。他在京中虽也听闻储位之争,不想已是撕破了脸。这梁河王看来破釜沉舟,不留后路了。 他本来笃定宋扬灵为稳定朝局,必不会更换太子。但既然定了大皇子为太子,缘何又放任局势动荡至此?他绝不相信她没有能力安抚区区一个梁河王。难道还是抱恙在身,精神不济? “将军?将军?”黎兆先见孟昱半晌不说话,不由轻轻唤了两声。 孟昱这才回过神来。他想黎兆先不比赵猛耿直,其心思细密且久历宦海,同他说这话须得小心才是,因此道:“大人的意思孟某明白,大家同朝为官,虽说忠君为上,但凡事若只看眼前,未免失之长远。眼下局势确实混沌,孟某也深感不解。孟某只能说太子由陛下亲自抚养长大,其地位自非其他皇子可比。然则陛下乃一代明君,自然任人唯贤。” 黎兆先本来打算从孟昱这里打听到一点□□的,以备后手,不料孟昱一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不免泄气。只是听他言语恳切,想来是真的不知底里。他寻思孟将军总归是陛下倚重的大臣,在他面前表个态总是不错的,因此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下官在将军跟前更是无需丝毫隐瞒。说不担心谁做储君是假的,但无论是谁,只要是陛下钦点的,下官自当忠心一片。” “孟某与大人相识日久,最为佩服的便是大人久历宦海却不一味争名逐利,忠君爱民说的恰是大人。” 无人不喜听奉承话。黎兆先笑得脸上如开花一般。 不多时,两人已到芙蓉阁。因孟昱坚持不用歌舞戏文,黎兆先只得请了府中门客来作陪。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 ―――――― “他说这是宋氏天下!老夫可一字不改,这可是太子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话。长公主,您说,他称得上蔺氏子孙么?”梁河王一激动,嗓门就高。 蔺桢只觉耳朵都震麻了。只得往旁边让让。 梁河王见蔺桢还是不说话,继续说:“老夫知道长公主看着太子长大,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但若不是姓蔺,他有什么资格同长公主亲近呢?若不能为蔺氏表率,又凭什么掌握着天下?那皇位,可是已经让一个外人做的够久了!” 蔺桢下意识地神色一凛,机警地朝四处往往,才撇嘴道:“虽是在我府中,叔父说话也小心些。” “哼!你们怕她,老夫可不怕。哪怕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了,也得扶一个真真正正的姓蔺的上台!” “谁不是这样想呢?只是由康身世,传来传去也只是传言罢了。” “这事情岂可儿戏?即便只是传言,有这个传言就是污点,就是让天家蒙羞。遑论让他继承大统!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再说了,长公主要是不疑心,又何必将令嫒下嫁东安郡王?” 蔺桢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拧着眉头道:“那叔父想我怎样做?” “前次老夫请废太子,陛下虽不允,然则已有动摇之意。依老夫所见,长公主在皇室中威望颇高,但凡长公主发话,必有追随者众。老夫不过是希望长公主能公开表明支持老夫,亦是支持二皇子。” 蔺桢两手交握,只是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况且谁知陛下到底作何打算……” 梁河王急得差点去扯蔺桢的袖子。幸好蔺桢反应快,一闪身躲过了:“叔父,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梁河王有些讪讪:“我就是性子急。这事我可以拿项上人头作保。废太子是整个皇室心之所向,难道陛下还拗得过所有人不成?况且陛下自己对太子也颇为失望。” “容我再想想。” “陛下如今重病在身,今日不知明日事,速速做定才是要紧。长公主掌管后宫这些年,何等杀伐决断,怎么到紧要关头反而犹豫起来?” 蔺桢往日里也是个爆裂性子,说风就是雨。她本低着头,忽然朝屏风后望了一眼,才说:“我心中有数,晚点自会答复叔父。” 梁河王见蔺桢面上已有允诺之意,想着毕竟她与由康亲厚,要她一时之间彻底放弃由康转而支持二皇子确实难了些。于是说道:“这是事关蔺氏天下的大事,还望长公主有所取舍。” 蔺桢点点头:“叔父放心。” 梁河王见此,知虽不十分准,也有□□分了,便告辞道:“打扰长公主也久了,老夫就此告辞。只是这事,还望长公主速速决断。” 蔺桢口中应是:“我自然以天家为重。”她又亲自送梁河王到二门边方才回来。 进了屋,只见蔺栎已经从屏风后边出来,正一瓣一瓣地剥橘子吃。她见蔺桢回来,一边递了瓣橘子,一边说道:“皇姊,你不会真要同叔父一道扶助二皇子罢?” 蔺桢同蔺栎小时关系算不得融洽。她好动,蔺栎安静,两个人玩不到一处。倒是大了,经历过丧母丧父丧夫,才知血到底浓于水,身边有一个手足多值得庆幸。 “你怎么看?” “叔父是朱贤妃的亲舅舅,他扶由弘自然有他的想头,也有值得赌的地方。但是姊姊你何必跟着他去冒风险?况且由弘不同由康,他有亲生的母妃在,将来就算继位,也念不着你的好。” 蔺桢重重叹了口气。外头铅灰色的云又浓了起来,封卷着枯叶飞至半空。她有些茫然:“到底都是姓蔺的。” ------------ 第172章 帝王业,千秋名(七) 因有小厮来报说大将军回府了,孟昂闲来无事便出去迎接。求书网小说qiushu.cc远远看见他大哥面无表情,似有愁肠,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去道:“如何?周家果然不同意?” 孟昱神情淡淡的,点点头道:“周好古死活不同意,说婉玉不曾出嫁,葬回祖坟犹可说,但婉琴是八抬大轿抬到我们孟府的。现在不叫葬入孟家,反而葬在周家,算什么回事?岂不打周家的脸!” “周好古那人,最是古板不过,又好面子,成天价说甚么圣人言,古制礼法。犯人得紧。他自己读了一辈子书,没考上个功名,口里说甚么功名利禄如浮云,其实看得比谁都真。他有一个独子,比我略小几岁,成天被他逼着念书,一听见他老子名字比老鼠听见猫还怕些。” “他长公子可有了功名?” “中了举的,也上京应过进士。但没听说过名次,想来是不好了。” “虽不中进士,也有机会出仕的。” “大哥不是不知道,大嫂她家出事之后,整个周家大族都没有出头之人。周好古哪来的门路走这个!” 孟昱低头思忖,照常例,举人可以做知县或学官。只是机会少,抢的人多。尤其是陛下大大减少恩荫名额之后,多少权贵子弟都得排队候着地方出缺。知县是一方父母,不好谋划,点个学官还是有把握的。 孟昂见孟昱一时未说话,又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带着惊讶问:“不是罢,大哥,你要帮周英生弄个差使?” 孟昱见孟昂猜中自己心中所想,不禁一笑:“他为人如何?” “倒是个老实人。我说大哥,你要做成这个人情,别说让大嫂归葬周家,就是让周好古把周家祠堂送给你,估计他都情愿的。” “年纪也不小了,还整天胡说八道的。”孟昱拍了一把孟昂:“明日还得请兆先来家里坐坐。” —————— 晚膳过后,朱贤妃照例亲自看人煎了药,倒入白瓷碗中。白烟袅袅腾起,散出微苦的气味。这只白瓷碗盛了太多次药,四壁微微沁出褐色纹路。像养久了的茶盏。 朱贤妃接过托盘,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都去吃饭罢。” 这一向以来,宋扬灵的汤药都是朱贤妃经手。因此众人也不觉奇怪,道了谢,便退去吃饭不提。 煎药就在偏殿,朱贤妃出了门,侧个身,便已进入宋扬灵休息的寝殿。 冬日临近,时气越发短。屋子里已是暗了下来。外头站着两个小宫女,槐庄在里面点灯。 朱贤妃走进去,与槐庄只交换个眼色,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她轻轻将托盘在床边的木几上放了,才轻手轻脚走到槐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带着她们去吃饭罢。吃了饭再来也是一样的。” 槐庄朝床上的宋扬灵看了一眼,才皱着眉低声道:“方才陛下仍是未用饭,说吃不下。[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我去厨房看看,令她们做些点心预备着也好。” “清淡点,别太油腻了。” “我省的。” 槐庄这才出去了。 朱贤妃走到床边,拿一个脚踏坐了,轻轻呼唤:“陛下,喝药了。” 宋扬灵几乎是艰难地侧了侧头,有气无力道:“噢,倒辛苦你了。” “陛下哪里的话?只要陛下快些好起来,妾身再辛苦也不怕。” 宋扬灵想笑,却扯不动嘴角。那一场雨,像摧折了她遍身筋骨。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以此种方式倒下。 苦涩的药气飘来,宋扬灵嫌恶地皱了皱眉,用尽力气偏过头去:“朕不想喝。” 朱贤妃马上劝道:“不喝药病怎会好?俗话说了,良药苦口。忍过这几天,等病好了,就再也不喝了。” “再好的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朱贤妃吓得手一颤,差点将药碗摔出去。她的脸色极为明显地一白,想说话,可也许是太激动,倒是咳了出来。她赶紧放下药碗,一手轻拍胸脯,等缓过气,才慢慢道:“陛下在病重,难免浮躁些。依妾身之见,凡事还得想开些。太医也说了,陛下这病,一则是风寒入侵,一则也是思虑太重,伤了肝气……” “咳咳咳……” 朱贤妃的话未说完,就被宋扬灵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脸本是煞白的,这一咳,反倒显出惊人的血色。肩头也止不住地颤抖。宋扬灵只觉得没咳一下,嗓子眼连着肺,一阵一阵扯着疼。她明显感觉到肺已经不堪重负。 朱贤妃有点慌乱:“妾身……妾身去那杯水……还是喝点……茶?” 等她拿了茶过来,挨到床边,却见宋扬灵已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吓得她手中茶盏咣啷啷摔到地上。茶水泼了她一身。 她只觉浑身一紧,后背挺得僵直。慢慢后退两步,一手紧紧抵在胸前,生怕心脏从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她没见过死人,可是陛下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知道肯定是好不了的。 尽管事前千盘算万盘算,临到此刻,仍是骇得双腿发软,浑身哆嗦。只想立时放声大喊,喊人进来查看。 可是舅舅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要真有这一刻,万不可声张,一定要立即派人通知他和二皇子过来。 “娘子,怎么了?” 朱贤妃猛然听见一个声音,吓得浑身一颤,慌慌张张抬起来,见槐庄正掀帘进来。她忙迎上前去:“陛下喝了药歇着了,我喝杯茶,不想失手打了茶盏。我已瞧过了,陛下并未醒。陛下好容易睡着,等阵在收拾罢。” 槐庄本欲进去查看,奈何朱贤妃显然是不愿有人进去的样子。她到底是做下人的,不敢冲撞了朱贤妃。只不放心地朝里扫了几眼,见陛下是好端端躺着的。只得无奈退出。 就这一晃眼的功夫,朱贤妃已向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会意,也忙迎上来:“娘子,可要帕子擦擦手?” 朱贤妃擦了手,悄声嘱咐一句:“赶紧去请梁河王、二皇子!” 那宫女瞅人不备着急忙慌就出去了。 —————— 由弘尚未离宫建府,还在皇宫内,只是住得偏远些。他感到勤政殿,本欲直接进去。但回思一想,陛下想是不好了,己方筹谋之事又太过重大,心中着实害怕。脚步就停了下来。还是舅公在安心些。便驻足等梁河王、长公主一道。 等不多时,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影。由弘心中一喜,忙迎上去。走得近了,两下里灯光一照,看得清清楚楚,只听梁河王问:“你怎的还在此处?” “等舅公一起。” 梁河王嚇一声,颇有不满:“等我做甚?事情紧急,你当赶紧进去才是。” 由弘四下一望,不见长公主的身影,着急道:“姑母还没来么?” 梁河王的脸色难看得很:“紧要关头,如何依靠得那妇人!” 由弘一惊,顿时又害怕起来:“姑母不肯来?怕是事情不好罢?” “我去她府上,说一早去了城外别院了。我那般同她说事情一定可成,想不到临头她还是一躲了之。” 梁河王突然携了由弘的手,往前一凑,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要做天子的,拿出气度来!怕什么!反正陛下是好不了了,我们这一去,守着陛下送了终。明日便对群臣中陛下临终前传位于你,谁知道!也是天缘凑巧,倒省却废太子那一番功夫。” 由弘还有些踌躇:“皇兄毕竟是太子。我们这样说,群臣百姓不认怎么办?” 梁河王一急就提高了声音:“你也不想想由康现在是个什么处境!还有谁肯跟随他!便是咱们的说法没有凭证,也断不会有人为了由康来挑错。” 由弘一听,觉得有理。这才将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那一切便仪仗舅公了。” 二人正要前行,忽听得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不禁同时回头。早有小黄门提高了灯笼往前罩。 只见浩浩荡荡来了约有百人的士兵。打头的正是赵猛。 梁河王心下诧异,上前一步,高声喝问:“赵将军!” 赵猛面带笑容一拱手:“末将见过二皇子,见过梁河王。” 不知为何,梁河王只觉心跳得越来越快。明明是深秋寒夜,却浑身燥热。心中不安一阵紧似一阵。 “将军深夜领兵进宫,所为何事!” “奉陛下圣旨,末将前来护送太子进宫。” 咣当,心中那不安犹如巨石坠地。梁河王仔细一看,果然见赵猛身后右侧站着的正是由康。 由康满脸不屑,只冷冷地盯着他。 由弘也看见了,还想上前见礼,却被梁河王一把拉住了。 梁河王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胡说!哪里来的圣旨!陛下早有口谕不见任何人!” 宋扬灵自然从无这道口谕。不过是梁河王为了不让由康进宫故意矫诏。 赵猛懒怠多说,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在梁河王跟前展开了:“王爷看清楚,是不是朱笔?” 鲜红的字,在昏黄的烛光中,像干结了的血。 怎么可能! 这数月以来,梁河王亲眼见过宋扬灵不下数十次。眼见她越来越消瘦,眼见她神智越来越不清楚。说甚么赫赫女帝,不过是病榻上任人摆布的垂危病人。 他以前与宋扬灵接触不多。听闻过种种传说,说甚么智计无双,手段难测。这些日子一见,觉得不过尔尔。世人无见识,夸大其词罢了。 可是,此刻,见了赵猛手中圣旨,想起这段日子里自己见到的那个病体垂危的妇人,只觉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双灰暗的,疲惫的,被病痛折磨的眼睛里,隐藏着自己一丝也未曾发现的筹谋。 原来,她早安排好了一切。 由弘到底年轻,还不知事体严重。 梁河王却是如遭雷击,双眼失神。赵猛重兵当前,自己是决计拦不住的。 由康上前催赵猛:“母皇既有旨,我等还是快快前去为好。” 赵猛一笑,道:“太子说的是。”继而又向梁河王、二皇子道:“那我等就先告辞了。” 由康却并未辞行,只冷冷走过。行了两步,忽而转身:“无旨闯宫门,假传圣旨,我记得都是杀头死罪!” 梁河王只觉脖颈一凉,仿佛断头刀真就架了上来。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着由康远去的身影,知道事情至此,棋局已完。 他不知道流言从何而起。自己一方向由康发难,还以为圣心动摇,站在自己一侧。何曾想到她是故意为之罢!不管由康身体里到底流没流蔺家的血,他怕是不会再信任何一个蔺家人! “舅公,我们不赶紧进去么?”由弘侧了头,问梁河王。 ------------ 第173章 帝王业,千秋名(八) 孟昱促成周英生点学官之事,把周好古欢喜得恨不能将他供起来。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本来当场就要答应迎周婉琴葬回周家祖坟一事。回思一想,这毕竟是阖族之事,自己虽是族长,若因一己私情答应下来,必定落得名声不好,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因此老了面皮,放低身段,向孟昱半是建议,半是恳求:“愚兄倒是有个法子能让族里人都不说话。” 孟昱想这事也不是打通一个周好古就能完满的,若能叫诸人都满意自然再好不过,因此道:“婉琴临终前,唯一遗愿便是同姊姊归葬祖坟。若不能促成此事,将来黄泉下,我亦无颜见她。周兄有何法子,快请说来。” 周好古未语倒先红了脸皮,踟蹰再三,终是忍耻道:“大将军亦知,我周家如今人才零落,各家都自顾不暇,自然更无力量修葺祖祠。若大将军能出力修建,想必各家都是愿意的。” 原来是钱能解决的事情。 孟昱于钱财向来散漫,一口答应:“这是自然,婉琴也是周家的女儿,为祖祠出力乃是应当。不如这样,就以婉琴的名义来修建。周兄放心,不管多少钱,都在我身上,一定丰丰富富完成此事。” 周好古不禁喜上眉梢。 ―――――― 动工之前找阴阳先生择了黄道吉日。为做足场面,孟昱又请了一班戏,摆了流水席。周家合族众人即便那日没空的,也都想法来凑了热闹。就连黎兆先亦给足面子前来捧场。 戏台上正演《白蛇记》,锣鼓喧天。吃席的,看戏的,帮忙打杂的,加起来也有上百人。 孟昱与众人寒暄过,趁便离席去净手。周好古尚舍不得放下手中酒盏,一头拉着黎兆先,一头高声嘱咐:“大将军可快些回来,今日不醉不归。” 孟昱笑笑走开。 他记得那日天气晴朗。初冬的暖阳,再暖打在身上仍有一种凉意。他抬头望天,又高又远,那蓝色淡得仿佛即将消逝。 婉琴之事终于落定。待来日入土,他也算无牵无挂,便可重回望楼。 净手毕,他沿原路返回。途径正门牌坊,见一个人探头探脑。背影看上去有些熟悉。他走快几步,上前照着那人的肩拍了一下:“黎大人在里头。什么大事,还劳你亲自上门来寻!” 那人一回身,见是孟昱,慌得忙弯腰作揖:“晚生见过大将军。”原来是黎兆先府里的清客单平。 孟昱也还了一礼。 单平往日里颇有儒雅之风,今日不知为何却格外慌慌张张:“有要紧事要找我家大人。”他说着又向四周望了望,疑惑道:“没人来给大将军送消息么?” 孟昱听了也疑惑不解:“还跟我有关?何事?” “陛下驾崩了。” 短短五个字。一晃就过去了。可是再一听,像有循环无尽的回声在耳膜上来回撞击。撞得脑子里嗡嗡嗡一片乱响。眼前仿佛起了白茫茫大雾。 孟昱忽而一笑,推了单平一把:“胡说什么!”刚刚肯定是听错了。 脑子里重新又清明起来。亮的光,白的墙,框住屋外杏树的窗子,窗棂上是工字灯笼锦格心纹样。宋扬灵梳了双环髻,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得灿若云霞:“你来了?” 孟昱点头,情不自禁地嘴角上翘:“把书还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 分明还是两人十几岁的光景。 忽而场景一乱。她已经嫁给蔺枚,戴花冠,穿翠色褙子。再笑,眼中都带着凌厉。 他收到她写来的信。信上说蒲柳之质,贪慕虚荣,愿委身权柄,谋一人富贵,保一族荣华。往昔种种已死,来日纷纷各安。自此后两不相欠,与君陌路。 他记得,他没有给她任何回复。只是在不久之后的宫中饮宴上碰到,相视一笑,恍若无事,还给了她最牢固的政治同盟。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只言片语,那段日子是如何百般煎熬。一页纸,几行字,明知背后深有隐衷,也仍然为字里行间的诀别而愤恨伤痛,为从此再无牵连的各自安好而长摧心肝。 还以为再不会有伤痛痛如那般。 “大将军!大将军!” 单平只觉眼前一花,方才还好端端的孟大将军忽然倒了下去。 ―――――― “事情也有些蹊跷。说当夜赵将军奉旨与太子一道入宫。后来赵将军也并未进去。只有太子一人在内。陛下临终遗旨,也只有太子一人听见。” “难道没有诏书?” “是有一封遗诏的。”黎兆先的声气有些吞吞吐吐。 孟昂便问他:“遗诏还不够么?” 黎兆先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若是寻常,自然分量十足。但彼时,只有陛下和大皇子在内,遗诏是大皇子手迹,虽说有玉玺加印。但陛下病体沉疴,谁又知道那真的是陛下的意思?当然,下官是不这样猜测。”他说此话倒不完全为了撇清。他是文官,立嫡立长的观念根深蒂固,自来支持大皇子登基。“只是皇室宗亲对大皇子不满已久,抓住了这点大做文章。现在连登基的日子都还定不下来。” 孟昂听了亦是大叹一口气。 黎兆先朝内室望了望,见还是没什么动静,猜孟昱尚未醒来,便道:“大将军怕是要进宫拈香罢。” 孟昂却顿了一下:“这也不好说。” “如今时局这么乱,大将军若肯进京,必能平衡各方,稳定局势。” “遗诏”、“进宫”、“拈香”…… 这些词一个一个在孟昱耳边响起。他忙侧头看了看四周,见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想起,本来是在周家祠堂的。单平来找兆先。他跟自己说:“陛下驾崩了。” 她,真的不在这世间了么? 从自己离京回江淮,不过两月有余。那晚,不该那样对她的。下那样大的雨,将她一人关在屋外。当初,自己怎就那般狠心!更何况,数年未见,自己何尝不想见她一面? 若不是自己执意不见,若不是风雨交加,她就不会一病至此。其实他何尝不能体谅她?当初她算计自己娶婉琴,未尝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这些年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她的愧疚与遗憾。 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为什么?那晚偏偏要那样待她! 正悔恨难言之际,后头突然一阵腥甜。伸手一擦只见手背上鲜红血痕。 她不在了,这辈子好像也就结束了。 这辈子。 枉有刻骨铭心之言,却从未有机会说出。她嫁人时,嫁的不是自己。就连她去世时,自己却在为另一个女人操持后事。 他记得她以前也爱看些戏曲文章。才子佳人,一波三折,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他们的人生也是一部戏。他不是才子,她亦不是佳人,只空自惦念了一辈子。 ―――――― 从端阳门到后苑,从金水河上的畅春桥到西华门,无处不见白色帐幔。天一阴,下了雪,整个宫城仿佛都要被掩埋。 先帝的灵柩停在两仪殿中。从殿门开始,一路白色蜡烛,昼夜不灭。灵位前摆了九支鎏金铜盆,烧着的纸钱堆得小山也似。络绎不绝的人前来哭灵。一声声,狰狞得仿佛野兽嚎叫。 槐庄一直跪在灵位前。日夜不曾离去。 蜡油从烛火下一道道滚落,像流不尽的眼泪。夜里风起,帐幔鼓动,烛火跳跃。 太子――现在是新帝了,由康在此守夜。刚刚被丞相沈茂请出去。 哭灵的人都散了。大殿里有些空荡荡的。只有火光、烛光拉长了稀疏几个人的影子。 层层帐幔之外,一句一句的交谈清晰地落入槐庄耳中。 “陛下,先帝虽名为先帝,但若真以帝王之制下葬,那先先帝的陵中岂不是没有皇后?况且帝后同葬,那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先帝到底是女子,若真的以帝陵单独葬之,一则难对皇室交代,二则亦难对天下人交代。将来史书上如何写?牝鸡司晨?女帝篡位?蔺氏江山到了先先帝手中,反而叫人夺了去?于先先帝名声也不好听。微臣以为,不如仍以皇后之礼与先先帝同葬罢?” 由康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卿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先帝对朕有抚养之恩,况且先帝到底是在皇位上坐了这些年,举国上下无人不知。若一等先帝驾崩,即夺其帝号,未免有失节义。” 沈茂一听就知由康是故作推诿,其实心中也愿意以皇后之礼下葬先帝。说到底这是男人统治的世界,宋氏做皇帝这些年虽然政绩斐然,也是胡闹。哪能真由得她死后也以皇帝至尊葬入帝陵!只是如今陛下深受先帝之恩,不愿意唱白脸演小人罢了。 他忙道:“节义也有大节小义之分。君臣之道,三纲五常方为大节。养育之恩,恩情虽深,却也得在大节之后。况且陛下仁孝,人所共知。再则此事也非微臣一人所见,宗正寺、礼部都有此意见。届时微臣出头,领众人起草一份奏章,恳请将先先帝以皇后之礼葬入先帝陵中。陛下以为若何?” “此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话虽如此说,看由康神情,已是答应的了。 沈茂乃外臣,不在此守灵,说完这等大事便欲告辞,却被由康一把拉住。 只听由康说到:“此事怕是还得问过宗亲们的意见才好。”虽说他有遗诏在手,但因为身世成谜,皇室宗亲对他登基颇有非议,闹到现在连登基的日子都定不下来。他有心处置梁河王,加以警示,奈何一直遭人掣肘,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他十分清楚宗室对先帝一样不满,让先帝以皇后之礼下葬,宗亲必定求之不得。自己则正要以此为条件换一个梁河王。 沈茂诧异道:“宗亲对此事只怕绝无异议。” 由康眉毛一挑,双眼不由向上一看,笑着道:“他们当然愿意。但梁河王此人阴险狡诈,朕绝不会同意他所提议之事。” 沈茂明白了:“此事臣自当全力斡旋。” 槐庄仍在一张一张地烧纸钱。她很细心,将粘在一处的纸钱一页页分开。因为阴阳先生说,若纸钱粘在一处,地下的人是收不到的。 她将手中纸钱烧完,不禁抬头看了看灵位后的棺木。先帝就在那具黑沉沉的棺木中。 头七未过,尸骨未寒。 ―――――― 由康跪了一整天,膝盖发疼。好容易得个喘气的机会,还被沈茂清楚说了一大通。这帝位真心不是容易坐的。 他一面令人揉着膝盖,一面啜了口热茶。刚放下茶盏,见一个人影渐渐走近。细看一看,原来是槐庄。 若是以前,他还得起身迎接一番。但如今不同了。他已经是皇帝了,自然无需再对母皇的女官毕恭毕敬。 他坐着,心满意足地受了槐庄的请安。 槐庄好像瘦了些。窄窄的身子套在雪白的孝服里,纸片似的。头上戴的皆是素白银器。 不等由康问话,她跪下磕了个头:“奴婢有事禀报”。她双眼向下垂着,脸上未施脂粉,说不尽的孤寒之气。 由康微微有些吃惊,不知为何槐庄突然行这样大礼。转念一想,突然想到刚才自己与沈茂之言,只怕已经落入她耳中。忽然浑身一僵,不禁朝外一望,忽而想起母皇已死,再动不得自己,又放松下来。即便那些话让她听见了又如何?他不禁笑着望向槐庄,毫不遮掩得意之情。挥手示意近旁的宫女皆退去。 槐庄等了一会儿,直到脚步声消失,才低着头缓缓开口:“方才沈大人所言,奴婢都听见了。” 由康心里嗤一声,果然是为了此事。哼,现在还想着做忠仆! “沈大人是饱读圣贤书的官老爷,自然比奴婢有见识,说的也比奴婢说的有道理。奴婢什么都不懂,跟在先帝身边半辈子,一切皆以先帝所想为要。既然先帝有遗诏传位陛下,那么奴婢一门心思也要为陛下着想。” 她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望向由康:“陛下的太子之位是先帝立的,传位的遗诏是先帝定的。若先帝不是先帝,而是先皇后,那么这一切,太子也好,遗诏也罢,还有何凭据?” 由康只觉字字句句,如惊雷闪电,震得他浑身发凉。 是啊,若母皇变成了母后,自己的地位以何为凭? 槐庄并未停下,接着道:“况且梁河王居心叵测,另有所图,联合宗亲非议陛下身世。宫中宝策已丢,陛下身世注定不可考。一旦遗诏算不上遗诏,宗亲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拷问血统么?” 由康早就坐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掌心沁出一层层冷汗。他一手抓着椅背,如鹰隼一般狠狠盯着槐庄。 事已至此,若还想不明白,就真是太蠢了! “是你们做的是不是?故意丢了宝策,让他们怀疑我的身世?我就奇怪,以母皇的手腕,怎么可能搞不定区区一个梁河王!她就是故意留着他,给我使绊子。” 槐庄又跪下了,磕了头,声音不缓不急:“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说出心中所想,想为陛下保住皇位。” “哼!”由康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一个地往外挤出这些字:“果然是母皇!算无遗策!到死还要算这一把!你放心,我当然要用最高规格风光大藏。千古唯一女帝!” ------------ 第174章 烟花尽 槐庄一推开窗,就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担着两桶水,沿着石子甬路慢慢走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忙疾走出去,眼见走的近了,便微微埋怨道:“前日还说腿疼,今儿怎么又担水过来?” 那人听见声响,原地放下水桶,抬起头来,笑了笑:“真是有些辛苦。”他穿一领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剃得发亮的头顶有九个戒疤。 “我叫人来收拾。” “唉,别。”魏松忙拦住槐庄:“我担过去就是了,省得麻烦。说说罢了,哪里真的挑不动了。” 槐庄突然不说话,侧头定定地瞧着魏松发愣。 魏松被看得后背发毛,不禁整了整衣襟:“你最近怎么了?时常不说话只顾盯着人瞧?” “你当真是魏松?” 魏松哑然:“不是贫僧,还能是谁?”说着,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槐庄听了直摇头:“以前托你出宫捎个胭脂水粉的,得费上两车的好话才请得动你。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用上你亲自挑来的水。” 魏松委屈:“自打你来这儿,我都给你挑了多少回水了!” “挑多少回,还是觉得像假的。” 魏松作势瞪了她一眼,无奈一笑,才道:“早晨寺里好些小沙弥去山里摘菌子了,我瞧了一眼,可新鲜。等会你使人过去取些。” “使什么人?等你倒了水,我同你一道过去就是。反正也不远。再则,经过司马道,我去瞧瞧,昨夜下雨,怕有闪失。” 魏松脸上飞速掠过一丝陈郁,继而压低了声音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罢。” 宋扬灵的穆棱就在苍山上,距离圆光寺不远。自先帝入葬,槐庄便自请来此守陵,发誓一生一世不离开。 穆棱仿京城建制,内城、外城俱全,只是占地并不十分广。二人走没多久便到了神道附近。当先是一对三丈有余的八陵柱石华表――只有帝陵才堪配用。 槐庄忙上前检查了一番,见无甚异样,又细细去看后面的石人石马。txt小说下载80txt.com 魏松在她身后忽而叹了口气:“一晃,都快两年了。过几日就是忌辰,陛下怕是要来祭拜罢?” “宫里派人来了信了,说今年仍是要来祭祀的。” “都要你准备?” “那哪儿够?也会派人过来。” 魏松望了一眼这些栩栩如生的石像,低下头,不禁又叹了口气。想不到,有一日,他和扬灵的相见,竟是一人在地上,一人在黄泉。索性槐庄在此。轰轰烈烈的时代已过,顶天立地的英雄不再,剩下他们,见证过传奇的人,彼此对坐,徒话当年。 “哎哟……”槐庄忽然一声惊呼。 魏松忙抬头去看,只见她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他忙跑过去,两手搀起她来。 微凉却有力的手掌紧紧拽住槐庄的胳膊。她慌得忙低下头去。双颊隐隐泛红。 这一辈子,能留在此处,是先帝对她最好的打算。 ―――――― “你个小崽子!当这儿还是你们那乡野地方,随便钻!这可是尺寸地方!”尖利的骂声刚落,就听见两声清脆的巴掌响:“啪!啪!” 接着是小女孩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呜呜咽咽。 于押班一听更气,揉着手,尖着嗓音道:“你还敢哭!你还委屈是不是!皮糙肉厚的,打的我手疼!秋桂,你给我接着打!打不死这个小浪蹄子!” 秋桂看了一眼哭得脸涨红的小宫女――才十来岁的小女娃,很是不忍,扬起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可是自己也不过一个普通宫女而已,难道还敢违逆押班的意思!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 那小宫女也不敢躲,又不敢哭,却忍不住,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仍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于押班。”一个温和的声音。 于押班和秋桂都忙侧头去看。见一个官夫人打扮的女子正款款走来。他细看了看,见来的是陈大人的夫人――周夫人。本来一个外诰命是不在他眼中的。但这个周夫人似乎来头有点不一样,近日陛下还嘱咐她整理先帝生前文章,说要刻印什么集子。便忙迎上前去:“夫人怎的来了不使人说一声?小的也好去门口迎接。” “反正天天都要来的,何须如此客气?” 于押班在昭穆阁当差。阁中一应书画物品都是先帝生前之物。正因周君清奉旨整理,是以每日过来。 “哪里是客气?夫人宽和待下,小的却也不敢疏忽了礼数。” 周君清笑一笑才道:“连日来倒是我劳押班费心的多。可巧今日我的小丫头没跟来,等阵又有些跑腿的杂事,不如叫她跟了我去罢?”她一面说,一面指向正在哭泣的小宫女。 “她不懂规矩,只怕误了夫人的正事。” “哪有人生来就懂规矩?左右是一点点学的。” 于押班知道周君清是有心帮那小宫女解围,自己也不便强扭,就答应了。 周君清牵了那小宫女的手,款款朝阁内走去。 小宫女本来本害怕担心,可不止为何,一被眼前这位华贵夫人柔软温暖的人牵住,似乎有了依靠。便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进入书阁以后,周君清放开那小宫女,问她“识字吗?” 小宫女点点头:“认得一些。” “那好,我要叫你递些书册,你就递给我。其他也没什么事。” 小宫女点头不迭。可能是因为太紧张,生怕听不见夫人吩咐,亦步亦趋跟在周君清身后。 周君清是一看书就忘记周遭的人。她没想到原来扬灵还留下了这么多文章,多是策论,论及经济时事。她虽不精于此,但看文理细密,不觉就逐字逐句细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终于放下手中书册,揉了揉手腕。侧头看见不远的画缸里插了几卷画,心想扬灵是不画画的。多半是她当时收藏,便叫小宫女,你将那么画卷抱来。 小宫女哒哒哒跑过去,伸出两手,抱了个满怀。 周君清接来放在案上。抽出一卷,打开一半,见约略是副骑马图,就又卷了回去。换了另一幅卷轴最长的。她估摸着自己两手拿不了,便将画卷放在书案最左边,慢慢往下拉。 重檐庑殿顶的宫殿,丹墀上站了文武百官。空中白云舒卷,如江山万里。画正中是身穿鲜红冕服的宋扬灵。笔触精细,玉旒似在阳光下闪烁玉石光泽。最为夺人眼目的是玉旒下的一双眼睛――威严、深沉、从容、笃定。这才是帝王气象! 周君清不觉看的呆了。 原来先帝登基时,还曾留下这样一幅图。 “这个娘子,我入宫前见过的。” 乍然响起的声音让周君清不禁诧异回头。话里的意思更让她震惊无比。怎么可能有人在宫外见到扬灵! “你几时入的宫?” 小宫女低头想了想:“都有一年多了。” “那你是几时见到画里的人的?” “就在入宫前不久。我娘带着我上街买布料,说要进宫了,做身好看的衣裳。可是布料都太贵,买不起。我娘跟店老板说更我进宫,宫里会给钱。掌柜的菜同意赊账的。” “你家在何处?”这一个接一个的字,像重锤落在周君清心尖。 “凉州青禾镇。” “你见到她时,她在做什么?” “也在买布料呢。我们镇上人少,唯有她眼生,大家都不认识。我娘也问她,是不是来镇里投亲。” “她怎么说?” “她说她来等一个人。” 小宫女侧着头只管瞧周君清。好好说这话,夫人怎么哭起来了?不会自己又做错事了罢?她吓得连连扯周君清的袖子,按照姐姐们教导的,小心翼翼道:“夫人,夫人,奴婢错了。” 周君清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微微一笑:“你是错了。我方才告诉你,画里的人是先帝。先帝已于两年前驾崩。你见过的人不是她。” “可是,可是,”小宫女着急了,指着画卷:“真的是……” 周君清不等她说完,就道:“天下长的像的人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避讳?” 小宫女点了点头:“姐姐们教过,可是奴婢不太懂。” “帝王尊贵。但凡提到与帝王名字同音的字都得避过以示尊敬。更何况是长的像的人?你心里知道长的像,可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她突然半蹲下去,两手按住小宫女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这里是皇宫,规矩比任何地方都森严。一旦行差踏错,像刚才于押班那样,还是轻的了。” “你明白了吗?” 小宫女不明所以却又恐惧莫名地点了点头。 周君清这才放开那小宫女,立起身来。眼睛不禁轻轻一阖。她是她见过的唯一传奇。她不会是这严酷宫廷里永远的困兽。 ------------ 第175章 杏花满头,似白首(一) 婉琴后事毕,孟昱即刻领问剑几人回望楼。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网] 孟昂本欲挽留,奈何孟昱执意如此。且孟昂亦知自扬灵姐去后,大哥一腔心事无处发泄,说是回望楼,其实不异于自我流放。他亦无从解劝起,只得答应了。 孟昱一行皆是男子,轻车简从。不过月余已到凉州地界。 这一路上,问剑几乎不曾听过自家将军说话。整日阴沉着脸,也无心饮食,只埋头赶路。人倒日渐消瘦了。 正是晌午时分,一行人到了青禾镇。问剑往来多次,知晓出了青禾镇就再无汉人村镇,不说吃不上家乡美食,就是寻摸口吃的也不容易。因此道:“将军,出了镇子就再无打尖的去处,不若在此处用点饭食?”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观察孟昱神情。见自家将军不说话,忙又道:“就算赶路不吃,也得备点干粮和水。出了关。戈壁荒漠的,没个人家,得闹饥荒。” 听见此话,孟昱才点点头。 青禾镇唯有一家杏花楼最为繁盛,是往来客商歇脚打尖之处。孟昱一行人自然往此处来了。 到得门首,孟昱只说买了就走,不做停留。 问剑却翻身下马,一手拉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另一手将孟昱□□宝马的缰绳也拽住,笑着道:“将军,马也得歇歇脚,吃点草不是?不如就下马来略坐坐。喝盏茶也好。” 孟昱低头想了想,今日天不亮就赶路,一路飞奔至此,众人确实辛苦。便道:“此处既是出关所在,一去又得背井离乡,就稍事休息罢。” 众人听说,不禁喜上眉梢。一拥入内,找了张二楼靠栏杆的桌子,便一叠声叫小二点菜。 孟昱于吃喝不上心,由着下属们自在点菜。他只吩咐叫快上壶酒来。 他本不是好饮之人。自扬灵驾崩,一连数夜阖不了眼。沉沉暗夜,眼前皆是往昔画面。有时甚至忍不住想,若是雨夜那晚,自己见她一面,依她所言,就此留下,是否就不会造成此果? 一念即此,心如刀绞。 唯有滥饮,醉中忘却身前身后事。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他独自喝闷酒。 众人见了,皆知将军自离江淮后便满腹心事,混似变了个人般。都不敢劝,只小心注意着。 席上正沉寂间,旁边一桌来了几人坐下。皆做客商打扮。那几人显然是店里熟客,也不叫小二,而是直呼其名:“小柱,新鲜的肉菜看着上几盘。” 那小柱提了壶茶,满面堆笑地过来了:“张爷,院里恁多货物,这回又要发财了。” 被唤作张爷的嗤笑了一声,道:“你这般机灵,跟着爷去做生意罢。管保二年就娶上新媳妇。” 小柱笑道:“借您吉言,掌柜的正要给小的说亲。” 边上忽一人作势扯小柱裤裆,大笑道:“小猴儿,爷瞧瞧你几把毛长全了没?就说上媳妇了?” 小柱急得忙掩下身,笑道:“爷何苦打趣我?” 那人笑着松了手,忽而眼珠一转。一双细眼越发叫肉挤得只剩下两道缝。他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我们走前瞧见的那娘子可还在客栈住着?” 小柱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了。 约莫两月之前,正是倒春寒,冻得人耳朵差点掉下来。店里生意也正冷清。不成想一日却忽然来了个妇人要投店。 独自个儿,身边一个人也没带。 投亲不像投亲,说是做生意也不可能。 这就稀奇了。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 那妇人要了间上房住下。衣饰倒十分朴实,荆钗布裙的,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只是一张脸实在好看。看着依稀是有了年纪,却比镇上十□□的小娘子还好看。 她住店以后,等闲不出门。只偶尔出来过几次,店里客人见了纷纷打听其来历。 方才问话的李全就是那时瞧见上了心。出关一趟,折腾了月余,还放不下。 小柱遍也压低了声音:“早不住了,在镇东头赁了所小小房屋住着。” 那张爷也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讲一口官话,说本来是京城边上的庄户人家。丈夫亡故了,因无子女,不被夫家所容,来寻娘家亲戚的。” “嗤--”李全轻蔑一声,道:“这青禾镇能有多大?寻甚么亲戚,寻了几个月寻不着?” 小柱忙摆手:“不是我们镇上的,说也是常出关行商的,所以来此处等着。” “这话也只好哄你们。”那张爷高深莫测地笑了。 小柱着急问道:“张爷瞧出什么了?” “那日我们都曾见过的。穿的是穷酸些,可一张脸养得比花还娇,手又那般细嫩,哪个庄户人家养得出这等全须全尾的妇人?不定是哪家大户的妾侍逃脱了。” “到底是京城边上的,就娇惯些也未可知。几位爷也是走南闯北的,打听着有了消息不也是功德一桩?” “哟,小猴儿,几时这等慈善起来?莫不是你已经尝着那妇人的好?” “小的是个什么东西?爷又说笑。” 那李全早存了心思,借话赶话:“我知她必定托你们打听来着。你就去给她回话,说她李家哥哥听闻后着实怜悯。索性我也是行商的,就同她娘家亲戚一样的。只要她愿意跟我走,我待她总比亲哥哥还亲。” 这话污秽,一旁众人听了不免齐声笑起来。 此时,问剑已喂马回来。听了这席话,悄声向孟昱道:“离京时,小的听说冯将军家就有妾侍走失,莫不就是逃到这儿来了?” 孟昱盯了他一眼:“多事!” 只听那头又道:“小柱,你李爷对这娘子可是上心得很,要是做成了这事,别说一个媳妇,再帮你娶七个八个,你李爷也不会推辞的。” 张顺因贩卖之事需多仰仗李全,因此有心做成以得个人情,遍一本正经冲小柱道:“别听他们胡扯。你去请了那位娘子过来,就说我们是常出关的客商,听了她的遭遇,有心相帮。请她来细说说她娘家亲戚的景况,我们才好打听。” 那李全一听,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大哥周全。小弟敬大哥一杯。” 孟昱一听,就知这伙人另有所图。他虽不欲多管闲事,但素来不是袖手旁观之人,因此压低了声音对问剑道:“我下去看看马。等阵那妇人若真来了,你见机行事,也别让可怜之人更可怜。” “小人知道。” 孟昱便下楼去了。 那青禾镇能有多大? 等孟昱再回来,问剑忙迎上去,悄声道:“那妇人设了托辞,倒不曾过来。” 孟昱低声说了句:“是个警醒之人,难怪能从京城一路至此。”说毕又道:“马也歇够了,就起身罢。” 说话时,他并未坐下。而是靠栏杆立着,漫不经心望着街上往来之人。目光里空落落的。 众人酒足饭饱,皆起身收拾。 孟昱正待转身,目光扫过街对面,整个人突然怔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那边绸缎坊的廊檐下立了一个妇人,正跟一个领着个十来岁小姑娘的妇人说些什么。她穿一身竹青布裙,挽了发髻,插一支泥金簪子。看上去三十出头年纪,肤色白皙,鼻子挺而秀,一双眼睛……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 起初是寒冽却清澈的。笑时有一望到底的欢喜。 后来眼里渐渐添了东西。眼光一转,不怒自威。 再后来,那双眼睛,就连他,也看不透了。冷若寒星,藏着一整个银河。 孟昱听见身体里一寸一寸发僵的声音。又轰然一声全都裂了。 分明是她! 可心下惴惴。生怕此刻认定了是她,一转眼又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问剑一行人正要走,却发现将军并未动身,不由得回身道:“将军,不走么?” “今日不走了,你等去挂几间上房。” 话音刚落,孟昱早一阵风似的去了。 问剑狠命眨了眨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过神来,见自家将军早冲进了对面绸缎坊。这更不懂了。 孟昱一脚踏进绸缎坊,只听得掌柜的笑呵呵道:“听说不多日就要进宫啦。是该好生做身衣裳。大娘放心,料子一定给你算便宜点。” 孟昱左右一回顾,却不见方才所见之人,急得冲口而出:“方才那穿竹青的妇人呢?” 掌柜的,领小姑娘的妇人皆诧异回头。 还是那小姑娘口快,朝外一指:“说是要寻人,往城门去了。” 孟昱不发一言就往外跑。 晌午已过,趁便溜号的守城士兵都回来了。间或也挑几个看不顺眼的商贩盘查一番。因往来者众,不堪等候,抱怨的,催促的,闲聊的,不一而足。倒比杏花楼里还热闹几分。 只是人头攒动之中,只见男子,不见一个妇人身影。倒是城内,几个卖花的货郎担前立着几个妇人。可也都不是她。 难道又是幻觉一场? 周围人声越发喧哗,如鼎沸相似。 孟昱觉得自己就像被投入鼎镬之中。周身先是发冷,再热。心内如煎。 他腰中挎着长剑。右手习惯性地握住剑柄。多少次,上阵杀敌,面对漫山遍野的铁骑,只要握着剑,心底便腾起豪气万千。 可现在,他慞惶四顾,只剩茫然。 像是极不甘心地再一回首,他望了望城门一眼。 城门上,一个身穿竹青的妇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眉眼,像是从心底里长出来。 青筋从他紧握剑柄的手上根根暴起。他嘴唇紧抿,眼中如蓄风雷。大步流星,跨着阶梯走上城门。 宋扬灵的嘴角一点一点漫出笑意,等了数月。 他真的来了。 近在咫尺,心中怯怯,如隔天涯。 孟昱试探性地迈了一步。眼前人并未走远。他才放心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又走了几步。 眼看着近了。 孟昱突然出手,一把拽住宋扬灵的手腕。 皮肤先有些凉,继而暖起来。那是身体肌肤才有的温度。那是活生生的人。 孟昱咬牙切齿:“宋!扬!灵!” ———— 问剑诸人在客栈等了良久,也不见自家将军回来。直到掌灯时分,外头黑沉沉的。几家仍点着昏黄灯光。几家早都歇下。 几人商议要不要出去寻寻。但他们都是在外惯了的人,也没有个一时半会不见人就着急忙慌去找的理。于是几人议定若明日再不回来再做计较。 宋扬灵也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孟昱开口。 小小的室内,摆了一张床。床前一张圆桌,只有两张凳子。 孟昱也不坐,只靠窗站着。眼中阴得如乌云压城。 好你个宋扬灵! 连驾崩都是一场算计! 想起那些如行尸走肉的日子,觉得真是可笑。 成亲是一场笑话,连为她的悲戚都是一场笑话。 想起为她提心吊胆的一切,心中便怒火中烧。 夜渐渐沉了。一室之内,二人呼吸相闻。 宋扬灵渐渐不自在起来,讪讪搭腔:“要不要吃些东西?” “不吃。” 宋扬灵也知晓孟昱一时之间恐难接受,是以对他的冷漠并不介怀。又道:“夜也深了,咱们总不能这样对坐一夜罢。” “你只管睡便是。” “你呢?” 孟昱十分执拗:“我不走!” …… 宋扬灵身子僵了一僵。只得双手抱膝,挨板壁坐在床上。 孟昱低着头,却偷偷去看她。 油灯太暗,照得宋扬灵头上毛茸茸的。她的脸有一半埋在膝盖中。看着倒有些娇弱。不像前些年,总是成竹在胸的帝王模样。 心中突然一软。又突然生出些庆幸。 活着真好啊。唯有活着,才能有这般闲心置气。 两人不说话。坐得久了,宋扬灵睡意渐渐上来。双眼阖上了。 孟昱早瞧见了。他轻轻走过去,解了佩剑,放在桌上。然后伸出手,左右比划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宋扬灵放倒在床上。 他俯下身,再清晰不过地看清她的脸。感到她的鼻息轻轻喷在自己手背上。他理了理她的衣裳,脖颈间带着香气的热度渐渐散开,扑到他鼻中。 孟昱直觉浑身忽然一热,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身体下面瞬间勇气异样的肿胀感。他也不知怎的,忽然低下头就吻住了宋扬灵的嘴唇。 湿润的,柔软的,带着热气。 身体越发像被一股邪气控制了似的。 他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揉进肚腹之中。他深知现在不是放纵的时候。天人交战似的,才恋恋不舍得退开。 他这边才动,床上的宋扬灵恰好一翻身。侧身向里。刚刚还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嘴角就弯了起来。 孟昱是枕戈待旦了半辈子的人。他一低头,碰上扬灵的嘴唇,她轻微的震颤,骤然加快的心跳,全都没逃过他的感官。 他忽然扯起嘴角,情不自禁地笑了。眼里的光比外头夜空上的星子还亮。 真好,这一切都是真的。 ------------ 第176章 杏花满头,似白首(二) 天刚亮,问剑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隔壁留的上房推门一看,只见被褥皆未动过,显是一夜未有人睡。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他忙忙蹬蹬跑下楼去,找着跑堂的,又细问了问。 昨夜将军果然没回来。 他正要上楼唤醒众人好一齐出去找找。 不料,刚抬脚,就听见身后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问剑!” 可算回来了!他一喜,笑嘻嘻地回头:“小的正要出去……”话没玩,就惊得说不出了。 将军身后分明跟着一个妇人! 彼时天色尚未大亮,堂中又未点灯。问剑看不分明那妇人的脸,只依稀见那妇人身量高挑。与将军站在一处,倒是高矮合适,煞得好看。 一夜未归这种事本就不多久,回来时还带了个妇人!放他家将军身上,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问剑又是好奇,又是促狭,脚下不停迎上去:“将军可算回来了!昨夜可是……” 孟昱一侧身,将宋扬灵挡在身后,打断问剑话头:“几时这样啰嗦起来?你出门去买一辆马车,预备晌午后动身。” 问剑一听,知道意思是要带着这妇人一同上路。不由更好奇。奈何将军脸色却是不太好,不敢造次,只得先应了是。 昨夜孟昱并未提过一句事关二人将来的话。宋扬灵见他生气,其实也不知他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如今听见他这样说,知晓是要带自己一同去望楼了。不由低头抿嘴一笑。 孟昱想了想又嘱咐道:“买一辆宽敞些的,里头用锦被陈设,要软和些。再则恐路上冷,被衾要厚些。”他说话时,看也不看宋扬灵。神情亦是肃穆得骇人。可不自觉中语调却越来越软。 问剑也撑不住,低下头,好笑一回。将军都这等关怀备至了,还装什么正经呢?于是故意道:“小的明白,包管办好。只一件……”说着,顿了顿。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何事?” “昨日小的留的房间有限,如今只剩得一间空房,可要叫掌柜的再开一间上房给这位娘子?” 孟昱一听,脸蹭的就红了。幸而天色未大亮,他肤色又深,显不出来。他咬牙狠狠憋出两个字:“不用!” 说完,一把拽了宋扬灵就往楼上去。 宋扬灵只得垂着头,红云从脸颊烧到了耳根。可又控制不住,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 ———— 孟昱带宋扬灵回房,他属下的军士早听见动静,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假装不知,砰一声将门阖上了。 宋扬灵虽则有些害羞,其实是不惧众人围观的。从前二人相见多在宫中。看到的都是层层宫规重压下克制的彼此。她对他宫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待下属严厉么?相知故交多么?闲暇时又常做些什么? 她在凳子上敛衽坐了,微微垂下头。一辈子都不曾这样低眉顺眼过。她也不知道为何,锦衣华服没有了,权势地位也没有了,心里却反而生出笃定与自在。孟大哥虽不与自己说话,可一瞧见他,瞧着窗外低矮的屋檐,瞧着这些鲁莽粗糙的下属,她倒觉出鲜明的安稳的欢喜。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是热的。想来刚添换过。于是倒了两杯茶,将一杯往孟昱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孟昱扫了她一眼,心底生出些异样。她的头半垂着,露出的脖颈纤细光洁。双手执盏,慢慢地饮茶。整个人温和得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他没有过去喝那杯茶,而是忽然转身推门出去了。 宋扬灵有些诧异,抬头正张望。只听吱呀一声门又开了。她来不及收回目光。二人视线一触,孟昱立刻扭过头去。 他也在凳子上坐了。却故意不看她,亦不说话。二人对面而坐,屋内却针落可闻。 宋扬灵暗自思忖,也不知他这气几时才能过去。 不多时,有人敲门,孟昱立刻起身开了。原来是跑堂的端着托盘来了。托盘上应是早点,热腾腾冒着白气。 宋扬灵腹中正饥饿,不由昂起头探了一眼。只见两碗熬得泛着米油的粥,当中四叠小菜。浇了槽油的青菜,黄澄澄的咸菜,裹了辣椒粉的腐乳,还有一碟大份的像是油炸野鸡崽子。扑鼻得香。 二人俱是食指大动。用过饭,宋扬灵只当还得在屋子里待着,等马车备好就动身。不想孟昱故意咳嗽一声,朝她望一眼:“随我出去一趟。” 宋扬灵微微抬起头,眼睛一睁,又慢慢垂下,眼波已是转了一圈:“去哪儿呀?” 孟昱心中一动,却背过身去,口气硬邦邦的:“到了便知。”说着,一手伸出,已是拽住了宋扬灵的手腕。 原来是绸缎铺。 宋扬灵只略略扫一眼。到底只是边陲小镇,售卖的衣料未见得多好。尤其是已经制成的衣裳,针脚虽不错,但款式纹样比之京中差得太远。就比那身紫色衣裳,褙子长及膝盖,就是几年前京中时兴的。如今京城娘子的褙子都在膝上三寸处。 她虽腹诽了一番,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衣裳都比她身上的好。自打出来,她一直穿粗布,再未绫罗裹身过。 孟昱直接对掌柜的道:“挑几身厚实的,若有羽缎的,或氅衣更好。” 那掌柜的见宋扬灵穿的虽寒素,但孟昱身上却是少见的上等衣料,忙满脸堆笑:“贵人稍坐,小人这就令人呈上来以供挑选。 宋扬灵想着这几日虽寒冷,但到底开了春,不消几日想来定春暖花开,哪里还用得着这样厚的衣裳?可她又不愿当众逆孟昱的意,只得含笑挑选。 孟昱在旁亦看了几眼,见两件羽缎的都甚是普通,想着到底小地方,即便有心买好的,也无处寻去。他伸手摸了摸,见倒是厚实,便说一句:“也罢了。” 宋扬灵也无甚兴趣,就只挑了孟昱捡中的那件羽缎披风,再两身替换的袄子就从店里出去了。 二人回到客栈,见问剑买了马车回来。孟昱自去检查一番,见无甚不妥,才亲自去取了宋扬灵的包裹放在车上。又嘱咐众人吃了饭立即赶路。 随行军士自此皆知将军领了个女人回来,只不好当面唐突,却将宋扬灵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再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家将军。 孟昱叫他们盯得浑身不自在,目光如刀般扫视一圈。众人才安静了。 晌午后,一车数骑上路不提。 行了两日,宋扬灵才体会到孟昱置衣之意。原来只一日便行到戈壁之中。白日里尚好,夜间却冷得肌骨俱裂。她在车里裹在被中,又将披风盖在被上。车外传来猎猎风声,若皮鞭破空。 又行了数日,只见茫茫大漠,遍眼黄沙。 众人停下来歇脚,埋锅造饭。宋扬灵掀开车帘,朝外一看,不见孟昱身影。不由又四下里张望。 问剑早看见了,忙忙地跑过来——他早憋了一肚子问题想问这妇人,奈何将军当宝贝似的成日守在身边,他不敢造次。 “娘子,将军去这附近的小河洗漱去了。还说要带水回来烧热了给娘子用。” 宋扬灵听得孟昱如此细心费事,不由脸上微红,轻轻一笑道:“一路行来,有劳你们了。” 问剑忙道:“哪里话!”说着,终于问出心头盘旋的疑问:“听娘子口音,不是青禾人罢?怎么见着我家将军的?” 宋扬灵思忖孟昱因心中有气,从未向众人正式宣布过自己身份,便含混道:“我是京城人,与将军旧时相识。后来潦倒,不想在边陲重逢,蒙将军援手。” 问剑估摸着二人相逢时间不长,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话未说开,才这般遮掩着。他又担心自家将军于男女之事上面皮太薄,错过时机,便忙帮着自家将军剖白心迹:“我家将军在外看着虽位高权重,外人只当该怎样花天酒地。其实将军他再重情重义不过,到现在就娶过一位夫人,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的。再来,将军待娘子的心,小的看得再真不过。就拿赶路来说,若是往常,这会儿我们都该到望楼了。一路上将军担心娘子不管劳顿,走得慢。又担心娘子饮食不济,才尽找着有人家的地方歇宿。将军他就是不说,其实待娘子,真是如同宝贝一样。便是先夫人在时,将军待夫人也好,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相什么宾什么的,但也不似把娘子这样放在心尖上。” 宋扬灵听问剑说得恳切,想起往事,无限唏嘘。经了半辈子回头再看,若是当年就随他奔赴天涯了,也该是郎情妾意,比翼双飞罢。偏偏蹉跎至今,伤透了他的心。 远处忽传来马蹄声,宋扬灵与问剑皆抬头一望,只见孟昱领着几人正骑马而来。天气虽冷,日光却好。照在黄沙上如金光万道。 宋扬灵幽幽叹道:“倒是我,配不上他。” ------------ 177 杏花满头,似白首(三)  路上走得慢,又行了约莫两月,宋扬灵诸人终于抵达望楼。 远远只见一座白色的城,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含混不清的嘈杂声像煮沸的汤兜头扑来。宋扬灵耐不住好奇,掀开一小角帘子,正欲观望。 熟料孟昱正策马行在车边。二人目光一撞。瞳仁里映出彼此的脸。孟昱像是被人撞破心事一般,心中一虚,却故作镇定转开了目光。 宋扬灵也施施然朝街边望去,只是嘴角不禁含了笑。 街边同京城里一样,也是连接不断的店铺商贩,有卖茶的,卖粗布绸缎的,还有不知名香料的。熙熙攘攘的人,大声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没想到的是,卖锦罽的这样多,纹样也比宫中常见的不同。多是艳丽的颜色,梅子色、晶紫的、宝蓝的,生怕不够浓烈。宋扬灵暗想,这要是铺在屋内,也别有风情。将来装饰屋子时,定要多来街上逛逛。 她低头只顾筹划,不妨马车早停了下来——望楼都城虽则也繁盛,到底不比京中宽阔宏大。 将军府里众人早得了消息,此刻由管家领着分列两排等候。府邸不大,人亦不算多,事情更少。孟昱不在的这段日子,众人闲得只好打苍蝇。好容易将军回来,是以皆跑出来瞧热闹。 孟昱倒没想到府里上上下下都出来了,还当是问剑前来报信时嘴碎说了扬灵之事,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天地良心,问剑却实在一字也未曾多提。他被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接着去瞪来围观的人。 孟昱最先下马,随手将缰绳交给下人。 管家早迎上来:“小的算着将军还要早些回来的,不想耽搁了这许久。府里一切都好,只大王派人来问过几次将军的信。” 孟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想了想他又嘱咐到:“明儿再派人去王宫送信,说我到了。再说我路上受了风寒,迟两日再面见大王。” 管家瞧着自家将军明明康健得很,不由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孟昱却没留意他的目光,亲自掀了车帘,低声道:“下来罢。”一面说,一面伸了手去搀扶。 众人先还以为车里是货物,不料竟是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依稀一个绿色的女人身影。打眼一瞧,黛眉墨眼,雪肤红唇,倒好颜色。 管家一看就明白了,怪道将军要称病留在府中。看来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 丫鬟妇女们看女人自然更挑剔些,都只腹诽这女娘看着虽比将军年轻些,年纪却也不小了罢。也不知还能不能生娃? 宋扬灵见众人都打量自己,也不窘迫,柔和地笑了笑。 孟昱见管家娘子亦在,便嘱咐道:“李大娘,你打发人把车里行李都搬到我屋里去。” 这一句话犹如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激起噼里啪啦一片反响。 当日,将军和夫人都是分房的。如今竟要将这女人安置在一间屋中! 众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落到宋扬灵身上。只见她穿杏色细褶长裙,墨绿褙子。衣料不算很好,做工也未见得多精细。显然是小家子出身。况且年纪不算小了,一看就不是黄花闺女。忽然跟着将军进府,指不定以前多不堪。 宋扬灵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善起来。她平视众人,嘴角带笑,坦坦荡荡。 —————— 孟昱房中向来不留丫鬟服侍。是夜,点了灯,丫鬟们便都散了。 宋扬灵沐浴已毕,独自坐在西窗下的榻上。头发未干,散在肩上。她穿斜襟月白上衣,一色撒花裤子。薄而滑的丝绸贴在皮肤上,带着凉意。她抓了一件褙子披在身上。 孟大哥沐浴尚未归来。 一阵想是就要来的。 这样衣冠不整的,是不是太轻浮? 她望着蜡烛,只觉心里一晃一晃,跳得比烛火还乱。况且他来了,夜里该如何睡? 她只觉心里一阵乱撞。不禁侧了头,往里看去。一张雕花拔步床,悬着草虫绣花纱帐。杏色锦被有两幅。 突然一阵轻微脚步声。宋扬灵心中一动,急忙回头。见孟昱正大踏步进来。 他只穿了一身素白亵衣,披一领墨色长衫。带着湿气的头发随意散在肩后。依然是七尺昂藏,英气勃发。只是比之她从前见过的每一面,添了份不羁,甚至狂妄。 孟昱也早看见坐在榻上的她。衣衫单薄,更衬得人影纤细。此番再见,本就觉得她比从前柔和温顺许多。此刻灯火烛影里,竟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初她为了权力,不惜算计自己与与她人成婚。可临到头,她又将一切抛下,置之死地般投奔自己。 她以为无论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一想到此,孟昱心中不由有气。他没转身,而是在背后一把将门关上。 哐啷一声。宋扬灵震了一下。 孟昱忽然俯身,逼近宋扬灵的脸。温热的气息直接喷在她耳边:“穿成这样,是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啊?” 宋扬灵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腰上一热,继而双脚离榻,身体腾空。孟昱竟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跨步朝里走去。 咚一声,宋扬灵被扔在了床上。她皱眉揉了揉腰臀,还没来得及瞪孟昱一眼,只见一道黑影压来。接着整个身子都被他覆盖住。滚烫的体温像燃着的火炉,也热了她每一寸皮肤。 孟昱一手扯掉宋扬灵身下的褙子,扔在地上。一低头,迫不及待吻了她的嘴唇。软得让他像着了魔般。他不自觉伸出舌头,又不停吮吸她的嘴唇,舌头。手也情不自禁动作起来,起先隔着衣服。后来不知何时就钻进了衣服里。 宋扬灵微微弓起身子,凑向孟昱。 他的呼吸渐渐重起来。深重而急促的吻落满了她的全身。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自己后背前胸游移,带着微微凉的温度。就像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在灯下闪着玉般光泽,也如玉般滑而凉。刚好解他的热渴。 “我他娘的早该要了你的。” 宋扬灵眯起眼,微微一笑:“趁现在。” 遥远的望楼,墨黑的夜,许多年后的此刻。 孟昱却突然直起身子,停下手上动作,问道:“你不怕我不给你名分?” 宋扬灵迷离一笑,耳旁的白玉坠子耀花人的眼:“旁人眼光算得什么?名分又算得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抵得上这一刻快活?” 说着,她翘起右腿,蹭着孟昱胸膛,一直蹭到他肩上。撒花裤腿一路滑落。 孟昱将她的脚一把握在手中。头一偏,从她的脚踝处一直吻下去。 他一直记得那个快活得前所未有的夜晚。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处,像*焚身的蛇。 —————— 将军府里陷入一种诡秘的氛围。 以前服侍周婉琴的几个丫鬟不时来东边院里逛逛,见了孟昱的丫鬟皆在廊檐下闲坐嗑瓜子。都先不说话,只朝屋子里努个嘴,然后急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不无忿忿与轻蔑地道:“还没起身拿?” “可不是。” 有人抬头望望天:“没见那么大年纪进来的,什么不懂?还当是咱们夫人那样金贵人儿?” “也不知丑。” 说着,众人一齐吃吃地笑。 “劳哪位姐姐传个话,好几位大人都送了拜帖,要请将军赴宴。看将军几时得空?” 那几个丫鬟一齐抬头,见来的是问剑。一个穿紫色衫子的丫鬟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几时需要我们通传了?将军屋子在那不是,你自己去问。” 问剑忙笑道:“秋桂姐姐何苦捉弄我?谁不知道如今将军屋里有人,怎好像从前那般莽撞?” 不等秋桂说话,另一个穿红的不忿道:“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惯会见风使舵。从前夫人在时,怎不见你这样小心?” 问剑不说话,只是笑。谁都知道,从前夫人又不同将军一处,有什么避讳的?他情知自家将军样貌好,向来遭大姑娘小媳妇惦记。况且这几个又是近身伺候的,夫人从前也说过要收进屋里的话。大约是有人上了心。他道:“这么多年,难得将军有个可心的,我劝诸位姐姐就别拈酸了。还是守本分要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激起秋桂满腔怒意。登时她紫涨了面皮,吊起一双桃花眼,指着问剑就骂:“就你是将军肚里蛔虫,知道谁是可心的,谁是不可心的!别说夫人娘子,连个姨娘都不是!谁比谁高贵?你又叫我守什么本分?谁天生是做奴才的?那也有人天生是做狐狸精的。” 因秋桂是丫鬟中最有姿色者,向来脾气不好。问剑见她真的动怒,心知惹不起。也不搭话,忙脚下抹油溜了。 秋桂还在后面骂:“小崽子,亏你跑得快,不然毛都给你捋光。” 众人听她骂得粗俗,一叠声笑起来。 —————— 到午时,宋扬灵才悠悠醒转。好几日不得好生睡一觉,此刻仍觉浑身酸疼。尤其是下半身。她侧了身,撑着头,看孟昱的睡颜。 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毛、鼻子、嘴唇。嘴唇也是软的,可是在亲吻的时候,就像攻城利器一般。 想到这几日的放纵,宋扬灵不禁面上有些红,眼里却尽是心满意足。 她正回味,不妨手指突然被捉住。她见孟昱睁了眼,笑道:“吵醒你了?” 孟昱不说话,直接上来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调笑道:“有你在,浓睡不如欢好。” 宋扬灵嗤笑一声,忙讨饶:“将军饶过小女子这一日。” 孟昱抚着她的腰:“只这一日,明日还要补上。” 宋扬灵撒娇:“人家来了这好几日,也想看看这望楼风物,尝尝这里美食。” 孟昱正色道:“皆不如本将军。” 宋扬灵不禁笑倒在他身上。 “看来你还不知本将军厉害。”孟昱说着,又要将她压在身下。 宋扬灵忙笑着躲开:“我叫人打水进来给你洗脸。” 她说着,忙翻身下床去。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便开了门。见廊檐下坐着几个丫鬟,笑道:“将军起身了,劳烦姑娘们使人打水进来净面。” 秋桂一眼瞥见宋扬灵披的是将军的外袍,不由哼一声:“打水不打水的不是我们的差事。你还是自己去叫当差的人罢。” 宋扬灵一听就明白了原委。她甚至懒得看清楚秋桂的模样,只拉了拉身上的外袍,说一句:“也好。”便自己走出去了。 倒是秋桂身旁几人,虽也有不满,但到底怕事些,小声咕哝:“姐姐太急躁了,万一她回去学舌告诉将军怎么办?” 秋桂更加生气:“你们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们怕她,我可不怕。” 那几人又忙着自找台阶:“谁怕她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罢了。” 166阅读网 ------------ 178 杏花满头,似白首(四) ------------ 179 杏花满头,似白首(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