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序章 天地初开时,便有神山屹立于大陆,雄奇高峻,辽阔无边,主峰直入云霄,高不可攀,难以测度。 在历代人族神话传说中,那开天辟地的古老神祗便坠亡在神山之巅,这莽莽雄峰大山,传言便是神躯遗骸。 而在现实中,神山中自古以来便弥漫着异常强大的力量,恐怖而难以抵抗,哪怕是世间最强大的生物,无论是人族的圣者、荒族的狂将,又或是那些天生强横无比的上古魔兽,都无法承受那股神山的力量压制。 所以长久以来,这世间从未有任何生物能踏足到神山之上,由始至终,传说归传说,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那高耸的山峰上到底有什么。至于那传说中葬身于此的神灵,自然更加是从未有人目睹过了。 而在神山脚下那片辽阔的“内环之地”,有着各种各样的奇妙地形,从神山深处奔流而下的大河,汹涌流淌过这片土地,也将那股强大的力量带到了这里,孕育出了无数异常强大的魔兽,也成为了这世间最凶险的地域之一。 某天深夜,夜幕深沉,只有几颗星辰远远地挂在天穹之上,散发着淡淡微光,照亮着这黑暗的世界。 在内环之地著名的那片黑森林里,忽然有了一阵低沉喘息之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声音似利刃抵触,摄人心魄。 片刻之后,黑暗中忽然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高高站起,那身躯几乎到了这片异常高大的森林的顶端,显示着这只黑暗中的巨兽是何等的强大和恐怖。 它似乎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后,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向那片黑森林南方的边缘走了过去。 沉重的脚步声踩踏在大地上,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这只黑暗中的巨兽走到了黑森林的边缘地带,在大概离林子外还有二三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用它异常高大的身躯越过树梢枝头,向林外看去。 林子外边远处,大概隔了数百丈距离的地方,有一处看起来很奇怪的“房子”,在这片黑暗的夜色中,那里却微微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神秘气息,从那个地方不停地飘了过来。 黑暗中的巨兽忽然向后缩了一下,倒不是害怕,就是对从那散发幽绿光芒的“房子”中飘过来的气息,有种十分厌恶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这只黑暗巨兽的头上传了过来,语气中同样有着类似的厌恶口气,道:“那是人族的‘青玉所’。” 在巨兽的头顶慢慢现出了另一个影子,黑暗中同样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身形,听声音好像是一个男子的口音。 巨兽的脖子转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低吼声。 那站在它头上的身影“哼”了一声,道:“就是人族麻烦,整天把这些恶心的东西都搬到内环中来。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料他们也不敢靠近黑森林,我们走吧,看看今晚你的运气好不好,能不能找到你最喜欢的金血魔兽。” 那只巨兽低吼一声,听起来似乎一下子兴奋高兴了起来,然后转过身,踏着同样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进了黑森林的深处地方。 夜色深沉,一切似乎又都恢复了原状,那处被黑影人叫做“青玉所”的地方,也仍然在黑暗中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突然间有一点一点的微光亮起,然后出现了各种各样、模样奇特的影子,在黑暗夜色中若隐若现,似鬼魂在跳舞,出现在那青色的房子周围,隐隐将那屋子包围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影子突然纷纷沉寂下去,重新融入到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眸从黑暗中出现。 那是一双嗜血的眼瞳,紧盯着黑夜中青玉所的那片光芒,奇异的光芒闪烁着,隐约可以看到那红眼背后庞大的身影。 但在黑夜中,这一不知名的可怕生物,却仍然与那青玉所保持着一段距离,好像在忌惮着什么。 夜色深沉,黑暗仍然是这般悄悄弥漫着,仿佛在孕育着什么,等待着天色亮起的那一刻。 ------------ 第一章 青玉所(上) 世间天地造化向来奇妙异常,神山上虽然被一股神秘而恐怖的力量所笼罩,让人无法涉足,但到了神山之下,这股力量渐渐开始变弱后,却又产生了神奇变化。 以神山为中心,向外延伸千里的巨大圆环之地,孕育出了这片古老大陆上最生机勃勃但也最凶险可怕的一片原野森林的同时,无数远比大陆其他角落更强大的魔兽都栖息于此。 十八条从神山深处发源的大河,从这片被叫做“神山内环”的辽阔土地上流过,一直流到更加广阔的外环之地,也就是大荒原上。 在那里,拥有圣城的人族,与曾经强大一时的众多荒族部落一起生活在这片大陆上。 对于人族来说,神山内环里那股神秘的力量,始终都是一种可怕的威胁,但又格外的令人向往,从某种程度来看,这股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人族有史以来所有梦想的最高目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人族始祖,那位传说中的圣者在去世之前,留下了一本写了十道预言的奇书,据说在那本名叫《凡人卷》的书卷中,十道预言的第一道,就直接写明了在神山之巅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人族如果能够得到的话,将统治整个大陆并获得永生。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无上的权力再加上永恒不死的生命有更大的诱惑了。 于是千百年来,日益强盛的人族始终觊觎着那座神山,希望能够踏入其中,去得到那位圣人所说的珍宝秘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神山之上那股恐怖而强大的力量,对世间绝大部分生灵来说都是毁灭性的,别说是普通人族,就算是修炼了人族祖传下来最强大巫术的人,也同样不能在神山上支撑太久,否则很快就会被那股力量摧毁身躯然后悲惨地死去。 甚至于,不止神山,就是在神山下的那片内环之地——那股神秘力量减弱了很多的地方,依据人族现阶段的能力仍然很难适应。 修炼巫术的人族,通常被称为“巫师”。实际上,大部分巫师进入内环后,便会引起灵力反噬,进而逐渐陷入痛苦,最后就会被自身的巫术力量活活烧死。 反而是一些没有资格修炼巫术的人族,只要身躯足够强壮的话,还能在内环之地中多停留一段时间,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了,时间久了,所有人仍然还是死路一条。 这种神秘的力量似乎是人族的天敌,它始终冰冷而严酷地拒绝着人族向往神山的期盼,并将人族挡在神山之外。 所以多年以来,强大而兴盛的人族建立了巍峨雄伟的圣城,打败了昔日强大的荒族,统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却仍然无法靠近神山一步。 那个自古以来传承至今的最大梦想,仍然与人族相距遥远。 这令人痛苦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七十年前。 一个偶然的机会,人族里的某个人,突然在那十八条从神山中流出来的大河中,发现了一种奇异的石料,因为这种石料色泽偏青,石质如玉,所以被起名为青玉。 青玉的特别之处,或者说是神奇之处在于,它能够近乎完美地隔绝神山上的那股恐怖力量。换句话说,只要用青玉修盖一座房屋,所有的材质包括地板都用青玉所制,那么,人族就能够躲避开神山上的那股神秘力量。 这个发现震动了整个人族,然后毫不意外的,那个多年来已经显得飘渺虚幻的梦想,突然在所有人眼前陡然清晰了起来。 权力和长生!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 一个宏大而疯狂的计划,在人族权势者中迅速制定出来! 为了那个梦想,他们要修建一条通往神山的奇迹之路。而计划其实也很简单,进入内环之地,每隔五里就修建一座阔大的青玉房子,就和跳板一样,让人族可以一级一级地走向梦想中的神山。 在人族中,他们把在内环之地里所修建的青玉房子,叫做“青玉所”。 ※※※ 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青玉所,为了隔绝外面那股诡异的力量,到了晚上,青玉所就会将所有的门窗彻底封闭,直到天亮。 殷河在黑暗中醒了过来,然后觉得有些气闷。 一丝凉意从后背处的地下传了过来,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伸手抓了一下身上的毛毯裹紧了,这才感觉好了些。只是那股凉意始终挥之不去,就像一根若隐若现的细针,令人心烦意乱。 殷河知道,那是从青玉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每一块青玉石,都是在十八条神河中淬炼磨砺了无数岁月才形成的,它们天生就带有这种阴寒之气,对此,人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默默的忍受。 而,这些令人不舒服的、带着针刺般寒意的青玉,就是殷河还有其他近百人在内环之地中唯一的安全倚靠。 虽然眼前仍然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殷河知道现在外面应该已经是清晨时分,晨光刚刚洒落在神山内环的大地上,万物正在从夜晚的沉寂中苏醒,当然,同时醒来的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凶险。 至于醒来后,为什么气闷,殷河也渐渐明白了其中原因,因为和他一起待在这黑暗的青玉所里过夜的人,还有九十七个。 又冷又闷又黑!待在这青玉所里的感觉当然是算不上好,但是殷河对此并无抱怨之意,因为就在昨天,在这座青玉所里的人应该还有一百人的。 可,有两个人在昨天却死掉了。 死去的两人中,一个在搬运青玉石料时失足掉落到路边一片草丛中,被一条黑色藤蔓上的尖刺刮破了手臂,半个时辰之后全身僵硬而死;另一个人则是在白天干活时,就在距离殷河五六丈远的地方,突然被从最近的那片树林里窜出来的一只身躯庞大的狼形魔兽,一口拦腰咬成了两截。 那个人临死前悲惨的嚎叫,还有鲜血喷洒到半空中的恐怖情景,都被殷河清楚无比地看在眼里,直到现在,他似乎都还能闻到那一股血腥气。 他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一言不发,忍受着那些可以忍受的不适,等待着新的一天开始。 然后,这一天终于开始了。 黑暗中有一道火光忽然亮起,那是一个火把被人点燃,随即,一个高大且带着一丝凶悍的身影出现在火光后,大步走向躺在地上还在熟睡的人群,大声怒吼着,用脚大力踢去,将那些还在沉睡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起来,起来,准备干活!”那个手执火把的男人大声吼叫着,打破了这青玉所里的平静。 有人因为疼痛而哼叫出声,但没有人反抗或是辱骂,大多数的人都默默站起,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后,就拿出包裹里挟带的粮食吃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阵沉重的声音从青玉所一处墙壁上传来,黑暗中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听隆隆之声如雷霆滚动,片刻之后,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黑暗。 天亮了,那个队长打开了门,在内环之地这个凶险无比的地方,为了整个人族的梦想而修建的天路呈现在众人眼前,新的一天,开始了…… 殷河吞下了手中最后一块干硬的大饼,在心中默默期盼自己能平安度过这一天,然后随着人群走了出去,离开了这座唯一能庇护他们安全的青玉所。 ※※※ 这一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清风送爽,内环之地中林木繁盛,生机勃勃,草木之间常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 置身在这里,似乎和世间普通的山野也没什么区别,一派惬意舒适的景象。 但是这一群人走在这里,一个个却如临大敌,始终谨慎小心地做着自己的事,不时还仔细打量着周围那些安静的丛林。 修建这条通往神山的天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这相当艰难,能够进入内环之地修路的人,都不会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师,他们没有修炼巫术的资质,但却拥有强壮的体魄,然后被挑选过来干这异常危险的活。 至今为止,人族在内环之中的这条天路上,已经修成了十五个青玉所,但是随着日益深入内环之地,修建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除了遇到的各种危险和险况,魔兽也越来越多,许多意外伤亡不时发生,这使得运送青玉石也成为了一种极大的负担。 人们必须将采集来的青玉石,一个青玉所一个青玉所地往前搬运。因为内环之地中那股诡异力量的限制,在一天中,人干活的时间最多也不能超过六个时辰,这也是拖慢修路速度的重要原因。 殷河所在的青玉所,按照编号是第十三个青玉所,算是十分深入内环之地了。 而除了最深处的第十五青玉所里的战士,他们这些在其他青玉所的人,唯一的使命就是尽快将后方运来的青玉石送到前面一个青玉所,然后返回再度搬运,一次一次,永不停歇,就像是蚂蚁一样。 ------------ 第二章 青玉所(下) 九十八个人族战士,背着九十八块青玉石,在那个凶悍高大的队长带领下,向着前方的第十四处青玉所走去。 虽然两个青玉所之间的距离只有五里,但是对他们来说,稍有不慎,这就是走在生死之间的道路。 阳光之下,这个队伍缓慢但安静地前行着,没有人大声说话。 殷河走在人群中,忽然感觉到身边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往前紧赶两步来到了他的身旁,低声叫了一声,道:“殷大哥。” 殷河回头看了一眼,见身边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点了点头道:“怎么了,小武?” 小武看起来比殷河年轻几岁,估摸着还不到二十,不过能来内环之地干活的,身子自然都很健壮,所以看上去倒也壮硕。 和殷河一样,他也背着一块青玉石,不过此刻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走路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张望着道路两旁,走到殷河身边后,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咱们这段路上没什么危险吧?” 殷河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害怕了?” 小武迟疑了一下,喃喃道:“昨天大头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明明不久前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死了。” 大头就是昨天被黑色毒藤蔓刮破肌肤,然后瞬间毒发身亡的那个人,殷河自然也知道。 事实上,在这一队人中,他进入内环之地三年时间,除了那个队长外,已经再没有人比他的资历更老、经验更丰富了。 “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吗?”殷河问小武道。 小武点点头,道:“嗯,我才进来一个月,而且之前一直都在一号和二号青玉所那边干活……这里十三、十四号青玉所,深入这么远的路,我还是第一次走。” 话说到后头,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起来,似乎心中很是不安。 殷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向这个年轻人多看了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还是很快露出笑容,对他微笑道:“这里当然会比一二号青玉所那边凶险不少,毕竟深入内环之地了嘛。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只要跟着队伍,至少在这条路上是不会出事的。” 顿了片刻后,殷河又说道:“昨天大头出意外,就是他不小心摔倒,离开了这条路径,掉到旁边没人清理过的一个深坑里,所以才倒霉了。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别犯错就是了。” 小武若有所思,随后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殷大哥。” 殷河笑着摇摇头,刚想说话,只听后头有人忽然吼了一声,喝道:“喂,小鬼头,好好走路,哪来那么多废话,想死吗?” 这声音凶恶且带着满满的凶悍之意,正是管着众人的那位队长。 小武顿时吓得低下头,噤若寒蝉般快步走开,一句都不敢多说了。 殷河看着他的背影,原来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过了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背后走了过来,来到他身边,与他并排行走,正是那个声音凶恶面容也同样狰狞凶恶的队长。 周围的人显然对这位队长十分敬畏,看到他过来,都下意识地离远了些,包括前头的小武也加快了脚步,离他们这里更远了。 队长的后背上也背着一块青玉石,不过对他来说,似乎这块石头毫无阻碍,并没有感觉到重量一般,可见身上是有神力的。 他也没看殷河,眼睛望着前方,但过了片刻后,口中却是放低了声音,用只有殷河听得见的低沉声音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殷河脸色平静,同样放低了声音,道:“没说什么,就是昨天看到大头死得惨烈,心里害怕了,过来问问我这边会不会有危险。” 队长“哼”了一声,看起来似有几分不屑和鄙视,但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殷河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忽然道:“小武的身份还有家世,你知道吗?” 队长眉头一皱,道:“不晓得,这里一天到晚这么多事,我哪管得了他从哪儿来的?” 殷河再次向前方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看了一眼,道:“我想,他应该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队长道:“怎么说?” 殷河道:“他才进来一个月,差不多什么都不懂,本来就应该放在一二号青玉所那边慢慢磨砺着,结果现在直接到了我们这里。” 说到这里的时候,殷河叹了口气,又道:“三年前过来的那批人,现在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我们两个了吧。” 队长凶悍的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忽地冷笑一声,道:“那也是他活该,关我屁事。在这里是死是活,全靠自己。” 殷河耸了耸肩,看起来对队长的这番话也并无什么异议。 阳光洒落,这队运送青玉石的人马继续缓慢前行着,在他们的前方,渐渐出现了一片树林,而他们脚下的路,则是从那片林中穿过。 队长那有些暴躁和凶悍的声音,在这时再一次响起,让全部人都听到了,就像是咆哮怒吼一般:“都给老子把眼睛擦亮了,进林子以后,别走错路,别碰花木野果,更不许招惹鸟兽,不然死了也没人给你们收尸!” 许多人同时抬起头,看向那片显得有些幽深的树林,脸上逐渐浮起一丝惧意,但队伍并没有停下脚步,在队长的催促下,慢慢地向那片树林靠近。 殷河走在人群之中,看起来只是平凡而普通的一员,而前方那片树林,他也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修建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当他们随着队伍走进这片林子的时候,殷河突然向身边的队长问了一句。 队长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都已经一个月了,前头的第十五号青玉所还没盖好。”殷河说道,“莫非前方遇到了什么太过艰难的凶险,没法解决么?” 队长沉默片刻,道:“应该不是这个问题,我倒是觉得,最近这一两个月,不,应该是最近三四月里面,外头进来的青玉石,好像在慢慢变少。” 殷河怔了一下,道:“还有这事?” 队长道:“嗯,你没关注这个,不知道不奇怪,我管着这一百个人运送货物,自然会察觉,外面进来的青玉石确实在变少。” 殷河道:“不是说青玉石都是神河里形成的,而且数量无穷,取之不尽吗?”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开采了七八十年,容易搞来的青玉石都挖完了,剩下的在神河深处,不好挖了吧。”队长这样猜测道。 殷河笑了起来,队长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笑个屁!青玉石再少,也有你搬的……额,我说今天这林子怎么好像特别静啊?” 殷河怔了一下,随即转头向四周看了一眼。 脚下的路,是几年前人族卫队修建的,虽然粗糙但还算平坦,穿过这片林子时,还能看到周围的枝叶草木郁郁葱葱,显得生机勃勃。 但无论队长还是殷河,都是老资历的人了,他们是这队人马中走过这片树林最多的人,所以也是他们首先察觉到,林中与往常相比似乎有些异样。 这片树林太安静了。 以前,他们走过这里的时候,四周总是危机四伏,鸟鸣声和兽吼声时不时便会从林子深处传来,但是在今天,他们走了很远,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整片树林就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活物般,只剩下那些树木耸立在原地。 队长面上的肌肉绷紧了,低声道:“有些不对劲!” 殷河看他似乎想往前跑去,同时开口吼叫,连忙一把抓住了他,压低声音道:“别乱来!这里有不少人经验不够,被你吼叫警告几声,只怕先乱的是他们,会出事的。” 队长咬了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 殷河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暂时还没事,那就先走一段路看看。” 队长犹豫了片刻,道:“好。” 这场对话只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周围队伍中再无人听到这番话,所以,大部分人还是很平静地行走在林中,队伍在慢慢地前行。 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至少,现在没有。 一切都很安静,大家都很平安。 队长的目光,始终不停地在周围林间扫视着,同时口中忽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你还记得这片林子里原有的怪物吗?” 殷河想了一下,道:“血狼?” 队长点了点头,道:“嗯,血狼。当年这里有一个狼群,着实凶悍得紧,不过后来被我们围剿杀光,这里也就太平了。” 殷河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想回卫队去么?” 队长“呸”了一声,道:“那种拎着脑袋生活,天天生死一线,都不知明天死活的日子,我是受不了了。你行么?那你回去。” 殷河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行的,当年看了太多人死掉了啊……” 队长沉默下来,似乎也被他这一番话勾起了回忆。 ------------ 第三章 兽袭(上) 整支队伍就这般安静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居然真的就这样安全地走出了树林。 当头顶的阳光再一次温暖地洒落下来,队长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不少,道:“还好,还好。” 说着,他往前望了一眼,然后回头对着队伍吼道:“都加把劲,还剩一半的路程就到了!” ※※※ 殷河所在的这个队伍,目的地是第十四青玉所,因为第十五青玉所正在修建,所以事实上,十四青玉所就是人族在内环之地中最前方的庇护所了。 所有修建的工人,包括保卫安全开辟道路,同时也是人族在内环之地中武力最强悍的卫队,在夜幕降临之前都要回到这里休息。 而殷河他们将运送的青玉石送到这里后,还要转回到十三青玉所那里,因为这边地方有限,容不下这么多人。 与昨天死掉了两个人相比,今天大家的运气似乎都不错,至少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当前方十四青玉所那熟悉的青色光辉闪烁着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眼看着目的地即将到达的时候,队伍之中,殷河和队长两人忽地同时停下脚步,脸上掠过一丝惊容,然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神色,明白对方心里跟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片刻之后,队长涩声道:“出事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前方队伍的最前头,忽然也有人大声惊叫起来,声音惊骇欲绝,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无比的事情。 有风从远处吹了过来,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 “慌什么,不许乱!都给老子站在原地,乱跑的就是死路一条!”队长大声怒吼着,同时冲到了队伍最前方。 在这过程中,他就像是一只狂暴的狮子,遇到有不顺眼的胆怯心慌的想逃跑的,都是上去一脚踹翻在地。 而对方哪怕再健壮,居然也没一个人能够躲开,都是一下子被踹到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在队长的强力弹压下,这支骚动的队伍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而殷河也随着队长来到了队伍前方,看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也就是眼前十四青玉所现在的模样。 刹那,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好像见了鬼一般,而身后的队伍更是一片死寂沉默,片刻之后,忽然有人大声干呕起来。 殷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就是那个年轻的小武,此刻,他趴在地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对着地下拼命呕吐着。 殷河默默地转回头,嘴角抽搐了几下后,再一次看向前方。 十四青玉所就在那里,大门洞开着。门里门外,一片血腥,无数人倒在地上,身躯残破,鲜血横流,残肢断头随处可见,甚至就连青玉所的外墙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液。 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个恐怖无比的修罗地狱,冷峻且残酷地展现在他们这队九十八人的眼前,也震慑住了所有人。 阳光此刻洒落在身上,却让人感觉不到太多的温暖,一阵阵透骨的寒意笼罩在这里所有人的心里和身体上。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殷河和队长,他们同样也被这可怕的一幕所震慑住了,而在他们身后的那剩余九十六人,看起来甚至比他们两人更加糟糕。 当下,很多人的身躯都在微微发抖,除了小武之外,已经又有几个人忍耐不住,捧胸呕吐了出来。 空气中的血腥气息之浓,仿佛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队长突然将身上背着的那块青玉石丢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然后回身大声吼道:“所有人,把身上的石头都丢在地上,然后过来聚在一起,结圆环阵!” 所谓的圆环阵,其实就是一种简单的防御阵法,一般是人族在野外遇到强大敌人的时候,彼此结阵守护,共同抵御强敌的方法。 这种阵法并不复杂,却也并不具备强大的防御功能,真要是遇到什么异常恐怖强大的魔兽,其实也没有太大效果就是了,不过在内环之地中危机四伏,所以人人还是都练过这东西的。 一片混乱中,最怕的就是没有领袖指挥,队长这么一吼,虽然态度凶恶脾气暴躁,但众人还是立刻都聚了过来。 还真别说,人紧密聚在一起的时候,情况好像就变得好了一些,让众人觉得大概大家都在一起,似乎总有一点安心了。 殷河向后面看了一眼,脸色稍缓,然后对队长点了点头,表示嘉许。 队长脸色却并不好看,三言两语、凶神恶煞地命令其他人都聚在一起,等待大家不得乱跑后,他大步走到了殷河身边,沉声道:“现在怎么办?” 殷河犹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道:“不管怎样,总要过去看看吧?” 队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望向前方,只见那一片尸山血海中,近在眼前的十四青玉所似乎都变作了红色,而在大门打开的地方,似乎尸体比其他地方要更多几分,而在尸骸背后,那个青玉所里又是另一番阴暗,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别过去!我们立刻带着他们回十三青玉所,然后上报警告给长老会。”队长斩钉截铁地道。 殷河这个时候却不听他的了,立刻摇头道:“不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什么怪物、魔兽之类的强敌潜伏在周围?你这样贸然回转,很容易就发生意外了!” 队长阴沉着脸,看着殷河道:“那你什么意思?” 殷河用手往前一指,却是指向那片尸山血海深处,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我们全部人都要立刻去那青玉所里面。” 队长脸色大变,怒道:“你疯了吗,还是你眼瞎了?那里死人死成什么样了,你看不到?” 殷河却咬着牙,神态坚决,毫无退让之色,斩钉截铁道:“数十年来,内环之地中所有的魔兽妖物都对青玉石忌惮退避,青玉所就是我们人族唯一可靠的避难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死在这里,但是我只知道,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那里。” 队长提高声音,怒吼道:“难道死了这么多人,都不能让你明白过来或许是发生了意外?你就敢肯定,不是突然出现了某个可以不怕青玉石的怪物?” 闻言,殷河明显地窒了一下,但随即摇了摇头,道:“如果真有这种恐怖怪物,那你们回头走那么远的路,同样也逃不掉!” “胡说!”队长明显生气了,瞪大了眼睛对殷河怒道,“眼下暂时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明明没有惊动怪物,就是最安全的法子。” 他们两个人突然在这里发生了争执,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吵得越来越是激烈,已经顾不上避讳其他人了。 那些结成圆环阵的人们当然注意到了眼下的环境和处境,一个个也是面上露出惊讶茫然之色,看起来也都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在这里争执不下,到了最后,队长忽然发了狠,大声道:“这里我是队长,我说了算,你给我闭嘴!” 殷河怔了一下,目光微冷,看起来并没有因此有任何退缩畏惧之意,就那样看着队长;而对方也是同样咄咄逼人地盯着殷河,看起来气势吓人。 过了片刻后,殷河微微放低了目光,沉默思索了一下后,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是咱们两人都是当年从卫队里出来的,你也应该了解我。这样,反正都要走,你不妨多等一时半会,我现在独自一人去那青玉所中查看一下,如果有危险,你们立刻就走,如果没危险,你就让人在这里安顿下来。” 队长向那座血淋淋如地狱般的青玉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后,点头道:“好!” 殷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向前方那一片尸山血海中走去,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怀抱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和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而就在此时,队长忽然喊了一声,道:“喂,殷河。” 殷河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去,道:“怎么了?” 队长脸色依然很臭很难看,声音也放低了些,语气稍有缓和地道:“小心点,莫逞强!” 殷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 脚步踩过泥土,殷河便发现往日里本是坚硬厚实的土壤,今天却变得有些松软了,甚至在他脚印踏下后,一股血水就从脚下微微渗了出来。 天知道这里曾经流过多少鲜血,又被血液浸染到了什么地步。 看着那些腥臭可怖的鲜血,殷河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但是在咬了咬牙之后,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眼前开始出现了更多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惨不忍睹的画面在眼睛里更加清晰地展现了出来:那些被撕裂的肉身,扯断的肢体,乃至于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血色的泥土血水中…… ------------ 第四章 兽袭(下) 映入眼帘的是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无时无刻不让人有一种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只是殷河一路行至,虽然看上去脸色苍白,但他的神经却似乎坚韧得出乎意料之外,那些可怕的东西并没有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所有围观的众人就这样众目睽睽地看着他一个人,在尸山血海中慢慢走了过去。 因为离得近了,殷河很快发现了一些刚才没有注意到或是看到的细节,那些地上的死人大部分是搬运青玉石的工人,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从服饰上看,是负责防卫的卫队的人。 相比之下,那些工人死得很惨,而卫队的那些人则似乎做出了抵抗的样子,有些人的手中甚至临死前都还紧握着武器。 但是目前现场看起来,这些都没什么用,因为所有人都死掉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臭,血腥气越来越浓,殷河看了看四周,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地狱之中。 他屏住呼吸,在心中鼓了鼓劲,然后跨过地上的尸首和残肢血水,向不远处的青玉所大门走去。 这里是第十四青玉所,如今在外墙上很多地方都溅满了鲜血,不用说,那些鲜血的来源如今多半都躺在这里的地上。但是殷河还是发现了一件事情——哪怕那青玉所墙上鲜血不少,但是距离青玉所大门越近,倒毙的尸体和残缺的断肢,似乎还是在缓慢减少了。 远远看去,虽然那大门边的地上还躺着几具尸体,虽然也有血水和死人残肢,但那边似乎还是比外面更好一些? 殷河精神一振,虽然眼前场景还是惨不忍睹,但这似乎还是隐隐验证了他刚才的猜测判断——这个青玉所并没有失去效果,它仍然还散发出令内环之地所有魔兽都厌恶恐惧的气息,同时,它也或许仍然还是在场所有人最近最安全的庇护所! 一念及此,他大步向前走去,很快便接近了青玉所的大门。 站在尸山血海之外的队长,还有结成圆环阵的另外九十六个人,都目睹着殷河一个人在那片令人恐惧的地方独自前行,有的人瞪大了眼睛,有的人则吓得甚至不敢再看。 而站在人群最前头的队长面色最是复杂,但也最为关心一切异状,特别是当他看到殷河马上就要接近第十四青玉所的大门时候,他的一颗心似乎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从他这里看去,青玉所内一片黑暗幽深,实在是深不可测,就像是随时都会冲出来一些可怕的恐怖怪物一般,直接将殷河撕得粉碎,又或是一口吞掉。 这并不是他的臆想,事实上在好些年前,他和殷河都曾经亲眼目睹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死掉的倒霉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战友。 内环之地是这片古老大陆上最可怕最恐怖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他考虑着是不是要开口大声叫殷河一声,让他不要再进去冒险的时候,突然,一片阴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从背后将他,以及剩下的那九十六人全部笼罩住。 队长全身大震,霍然转身,在他的眼瞳深处,瞬间被一片无法形容的巨大的黑暗所淹没。 “啊!”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森林。 ※※※ 刚刚走到青玉所大门外的殷河,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那些倒毙的尸体和四溅的鲜血痕迹,一点一点地往青玉所里面移动,同时探出头往内看去,试图去观察里面到底有没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怪物藏身于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了一阵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惨厉的呼喊声,那是深入到心坎中的恐惧与绝望,以及对死亡即将到来的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子,看到了在人群的那一边,隔着尸山血海的那一边,人群的上方,突然多了一只全身玄黑、身躯高达数十丈,同时背生双翅,有若鬼怪般的恐怖怪物。 只见那怪物面貌异常丑陋狰狞,血盆大口,生有四肢,前段两只有一半都是骨刃,坚硬锋利。 此刻,扑到人群中的它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恐怖叫声,随即一双前肢横扫出去,瞬间只听一片惨叫哭嚎声,鲜血四溅,人仰马翻,至少有七八个人在同一时刻被腰斩成两段,然后重重跌倒在血泊里。 残余的人有一半吓得呆了,另一半则是瑟瑟发抖,仅有的几个还勉强清醒的人则是猛地吼叫出声,大声叫道:“结阵,结阵,跟它拼了!” 远处青玉所门口的殷河,还有刚刚也被吓呆了的刚回神过来的队长,同时破口大骂,然后怒吼出声:“别站着,快跑!快跑!散开快跑!” 这只不知名的恐怖怪兽,无论是殷河,还是队长他们之前都从未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东西,显然,这又是内环之地中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恐怖生物之一,只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并对人族发动了如此残忍的攻击。 但是魔兽的可怕与残暴向来都是出了名的,根本没有道理可讲,而这只魔兽显然与普通的怪物还有很大区别,它的身躯更加庞大,力量更是凶猛,战力更是远远超过普通魔兽,甚至于离青玉所这般近的距离,都不能让它退却。 那个所谓的圆环阵,在如此恐怖的巨大魔兽面前,根本形同摆设,毫无作用! 然而,在那一片慌乱中,殷河和队长的吼声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反而是剩下的人因为彼此靠得太近,很快听到了那些人错误的叫嚷声,然后下意识地遵从了这个命令,大多数人都靠在了一起。 那只巨大魔兽的一双眼睛中,瞬间散发出了难以言喻的猩红血色,它仰天发出一声尖锐无匹的长啸声,如魔音灌耳,令人惊心动魄,紧接着,伴随着半空中裂帛般的惨烈风声,它巨大的镰刀般的前肢,狠狠地从两个方向同时劈了下来。 “轰!” 尘土……不,这里已经不再有尘土了,飞上半空的是无数的鲜血以及和身躯分离的残肢,那可怕的场景令人刻骨铭心,足以让人夜半惊醒。 队长全身颤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可怕的一击在瞬间至少杀了三十多人,鲜血横流如河,而这只怪物还在人群中疯狂地踩踏杀戮着。 站立着逃跑的人根本无法逃脱它的魔掌,纷纷被残杀而死。 远处,突然传来了殷河的喊叫声,喝道:“铁钩,跑,跑!快跑我这里来!” 队长全身一震,似乎这才从梦魇般的噩梦中惊醒,那眼前无数的血色稍微褪去一些,原有的坚定和求生欲望再度浮起。 他一跃而起,转身大步跑去,直冲向殷河那边。 而殷河就站在青玉所的门口,对他拼命挥手,眼下不管如何,那个青玉所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危险,都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了! 但就在他跑了一半的时候,队长,或者说是铁钩猛然发现,殷河的脸色一下子又变了,隐隐的还带了一丝恐惧,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身后。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凄厉可怕的长啸声,大地都震动了一下,后头的脚步声重重传来。 铁钩回头一看,赫然只见原来自己的身后都已经再没有一个还站着的人,而那只怪物震动着双翅,竟是向他这里直冲来。 不过奇怪的是,这只怪物虽然生有双翅,却一直都用肢体在地上奔跑。当然了,它奔跑速度也是不慢,力量更是大得可怕,但速度上还是慢了一些,没有立刻追上铁钩。 然而,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接近。 而这只怪物,面对着前方那耸立的青玉所,竟然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点忌惮之意,就这么迅速靠近了过来。 站在青玉所门口的殷河和铁钩都变了脸色,眼中泛起了一丝绝望,如果连青玉所都无法制衡抵抗这只怪物的话,他们两个人就根本无法在这怪物面前逃生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殷河忽然对奔跑中的铁钩怒吼一声,道:“快,冲过来,快!” 说着,他却是回身直接跳入了青玉所中,片刻之后,只听隆隆之声忽然响起,这青玉所的大门竟然开始缓缓合上了。 铁钩一眼就看明白了殷河想干什么,现在也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挡一挡这只怪物了,但自己此刻离那青玉所还有十多丈远的距离,生死关头,铁钩猛地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背后是狂叫着的可怕的魔兽怪物,前方则是慢慢合拢的青玉大门,稍有不慎,铁钩不是死在怪物爪下,就是要被那大门活活夹死。 而那怪物显然也注意到了青玉所大门开始关闭的情形,愤怒地大声叫了起来,速度陡然又快了几分。 铁钩一路飞奔,十多丈距离转眼即逝,眼看就冲到了门口,这时,离青玉所大门完全合上也仅有三四尺距离了。 铁钩大叫一声,凌空飞起,向那道缝隙中扑去! ------------ 第五章 劫余(上) 生机就是眼前! 站在门内的殷河面露喜色,伸手去接铁钩伸过来的手臂,准备助他一臂之力,将他扯进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半空中一声锐啸,一只可怕的利爪从天而降,瞬间出现在铁钩的背后。 那坚硬的硬肢上犹如钢铁,黑色的光芒似恐怖的火焰,熊熊燃烧在他们两个人的眼中。 似地狱的烈焰,疯狂地燃烧! “咄!” 一声闷响,那只利爪从背后直接刺进了铁钩的胸膛,势如破竹般穿胸而出,将他原本飞扑而出的身躯硬生生整个压了下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铁钩惨烈的嚎叫声中,将他钉在了距离门外仅仅一尺的地面上。 铁钩绝望地嘶嚎着,双手拼命地向前伸出,在他眼帘中倒映出不远处,就是青玉所那正在缓缓合拢的大门,而门槛之后就是满脸震惊和面容扭曲的殷河。 那沾染着鲜血的双手,举在半空中,一直都没有放下,殷河下意识地想去拉他的手,但是还没等到他的手伸出大门,下一刻,隆隆之声忽然大作,只听一声轰鸣,眼前瞬间黑了下来。 厚重无比的青玉所大门就在他的眼前重重合拢,关上了。 就像是一道可怕的巨墙,将他和铁钩两个人,隔开了两个世界。 整个世界好像突然间陷入了死寂。 青玉所中瞬间一片黑暗,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的阴影,将殷河的身影完全吞没了进去。 ※※※ 青玉所之所以修建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人族、特别是人族中那些最强大的巫师们来躲避内环之地中无所不在的那股神秘力量。那些产自神河之中的青玉石天生拥有奇异的能够隔绝这种神秘力量的能力,而为了能够做到绝对的躲避神山神秘力量对人族巫师造成伤害这一点,整个青玉所建造时是完全密闭的。 青玉所因为密闭性,太多人居住在里面的话,晚上过夜时就很容易窒息了。这也是为什么青玉所修建的规模十分高大宽敞,但平常安顿在里面的人却不能很多的原因。 所以,当大门关上之后,这里面就和外面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了。此时此刻,青玉所大门关闭上,虽然外头还是白天,但已经没有任何光亮可以进入到这第十四青玉所中。 殷河的双手紧紧按在那大门之上,身子却慢慢地滑了下去,直到他的双腿跪在地面上。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和容貌,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只有偶尔传来的清晰的咯咯声,显示出这个男人此刻激动的心情,因为,那是他正在紧咬牙关。 那沉重的石门外,就只隔了短短尺许距离,是他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的尸体。 只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慢慢地转过身来,靠着这石门坐下。枯坐在这黑暗中,默默地低垂着头。 就这样,也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殷河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让自己不再沉溺于之前亲眼目睹的那些惨绝人寰的屠杀景象,开始观察四周,并仔细思索现在的局面。 外面那只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怪物,显然是一种隐匿在这广阔的内环之地中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可怕生物,强大而凶残,实力恐怖,但最可怕的一点却是这种怪物似乎对青玉石并没有其他魔兽那样的厌恶和害怕,它甚至会逼到青玉所的门口杀人。 虽然刚才那只怪物最后并没有冲击石门,但殷河觉得如果之前自己没有关上石门的话,看那情势,很可能那怪物会真的冲进来。 一种从未见过的,似乎并不害怕青玉石的恐怖魔兽? 这让陆尘的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也让他在短时间内就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自己所要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保住性命。 必须要活着回到圣城,去面见长老会诸位元老们,将这件事禀告给他们。 有这样一种恐怖怪物的存在,对人族修建通往神山的“天路”,就是一个绝大的阻碍,甚至可以说威胁到了这个计划的根本。 ※※※ 黑暗中一切都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静得有些可怕,因为在这黑暗的青玉所中,此刻并非除了寂静一无所有,殷河在清醒过来之后,很快地就闻到了这里其实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之前自己在走到青玉所门口向内张望的时候,看到了在青玉所里面似乎也躺着一些尸首,地上也有不少血迹。比起青玉所外的尸山血海当然少了很多,但里面的死人应该也有一些。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自己这群人来到这里之前,那怪物曾经直接冲进来杀戮过?又或者,只是外头的尸体在无意中被扫了进来? 殷河在黑暗中仔细听了一阵,感觉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确实并没有其他的声息了,除了那令人厌恶的血腥气外,并没有任何活物的呼吸声。 也许这算是暂时安全了吧,但殷河心中并没有什么高兴之情,因为这同样意味着在这场屠杀中,这青玉所里面也没有活人幸存下来了。 在青玉所中平日里都有储备一些物资,藏放在某个固定的地方,殷河也算是在内环之地中做事多年的老人了,所以在他恢复了镇定后,首先便是扶着墙摸索开去,最后找到了火把和火石,打着并点燃了。 火光在黑暗的青玉所中燃烧起来,散发出的光芒开始照亮周围的地方,也照亮了殷河那张苍白的脸庞。 按照过往的规矩,在青玉所中是轻易不能点燃火把的,最多只有在早起开门之前能点燃一次,因为很快就开门了,也就无所谓了。不过现在,这偌大的青玉所中就殷河一个人,当然也没人管他了。 随着火光散开,之前那血腥的一幕又重新在他眼前显露出来。 殷河看向四周,粗略估算了一下,在这青玉所中的尸体,能大概看出是完整尸身的,大概也就十来个人。 那些人散落在青玉石所建的地板上,或仰或趴,身躯上几乎都有巨大伤口,鲜血淋淋洒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殷河手执火把,慢慢地走在走了过去,牙关紧咬着看着周围。 这里的人,殷河大部分都没见过,但大多数人脸上临死前的表情都差不多,充满了绝望、痛苦和害怕。 走着走着,中间在走过其中某具尸首边的时候,突然,殷河的身子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好像扫到了什么,身子立刻站住了。 过了片刻后,他慢慢转过了过来,看着脚边不远处外的那具尸体。 那看起来是个精壮的男子,身材高大,平日里大概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不过现在已经呼吸全无了。此刻看去,在他的脸上也弥漫着那股恐惧绝望的模样,整张脸都是扭曲的,殷河的目光只在他的脸上略微停留了片刻后,就移开了。 他的目光往下看去,在这个死人的胸腹间有一道惨烈而可怕的巨大伤口,几乎将他的腹部整个撕裂,血液此刻早已干涸,但是在手边的那根火把照耀下,殷河却似乎看到了在那死人肌肤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倒映出一阵细微光芒,微微闪烁了几下。 殷河皱起了眉头,才要凑前想看仔细些,一只手也伸了出去,但很快的,他就顿住了,沉吟片刻后,他站起身向周围看了一眼,发现在附近另一具尸首边丢着一把短剑,便过去拿了过来,然后用短剑插进了死人皮肤下。 火把燃烧着,照亮了黑暗。 一颗惨绿色的、大概有婴儿头颅般大小的卵,正吸附在死人的腹腔血肉中,就这样令人头皮发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殷河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但或许是他这一天中见过了更惨烈的画面,又或是他的神经早已是坚韧异常,所以他只是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退缩和露出恐惧之色。 他冷冷地看着这诡异的虫卵般的东西,眉头紧皱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手腕一翻,却是直接将那东西从死人腹腔中挑了出来。 那虫卵似乎并没有丝毫抵抗之力,被他一挑,就直接滚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旁边的地上,还颤动了几下。 殷河眉头一挑,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 这虫卵虽然诡异可怕,但看起来却似乎情况并不太好,因为至少有一半的虫卵表面都干瘪了下去,而这种情况还在明显蔓延着。估计要不了多久,整颗虫卵大概就要彻底失去活力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又是什么东西,殷河还是不知道。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拿起手中短剑,试探着往那虫卵上刺了一下。 谁知,那虫卵虽然看着可怕,但实际上竟是脆弱不堪,短剑剑身只是轻轻一探,竟然就直接刺破了表皮,插了进去。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绿色的汁液喷了出来,同时,带着一股腥臭气味扑面而入殷河的鼻腔。 ------------ 第六章 劫余(下) 殷河向后退了一步,但就在这时,徒然间,他猛地听到一个诡异的叫声,尖锐刺耳,从那虫卵中竟是猛地冲出了一个东西,直接扑到了他拿着火把的手上,瞬间缠住他的手腕,然后便是一股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上传了过来。 殷河大叫一声,定睛看去,瞬间只觉得毛骨悚然,只见是一只小孩半只手腕般大小的虫子缠在了他的手腕上,正张口咬破他的手腕,同时似乎正想往他血肉中钻去。 那一刻,殷河只觉得遍体发凉,发自本能地怒吼一声,奋力一甩腕,然后手中的短剑直接劈了下去。 只听“嗡”的一声响,那只虫子应声而落,掉在了地上。 殷河又是连退两步,看着那地上虫子卷缩在一起,无力地扭曲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危险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向自己左手手腕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悚然一惊,只见在手腕上却是有一个指头大小的伤口,一片惨绿颜色正从伤口上散开,向着手腕其他部位弥漫而去,没过多久,就在他手腕和手肘之间形成了一大块绿斑。 这些变化都是在极快的时间里完成的,殷河甚至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当然了,他对这种虫子和这种诡异的绿斑其实也是一无所知,一时间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是了。 只是手腕上突然多了这么一大块绿色斑纹,看上去实在有些瘆人,说不像是中毒都没人信,殷河在那一刻心中也是直沉到底。 不过,在过了一会后,殷河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毒发身亡的迹象,而那块看起来十分可怕的绿斑,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 这一下攻击,至少目前来看,除了那个指头大的伤口还会传来些痛楚外,也就是皮肤变了颜色,暂时没有其他的反应了。 殷河心中也是惊讶异常,想不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既然情况暂时没有恶化,他也就松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后,他走上前去,让自己离得远远的,用那短剑又拨弄了一下地下的虫子。 在火把火光的照耀下,这一次他总算清楚地看到了这虫子的全貌,除了那令人厌恶的嘴脸外,殷河突然发现在这虫子的背后还有一双翅膀,而胸腹部上则没有大多数虫子那样的六到八只腿脚,而是只有四肢。 就像是刚才自己在外面所见到的那可怕的怪物一样。 殷河的脸沉了下去,在这一刻,他迅速地想通了一些事,这眼前的虫卵似乎很可能就是之前那只神秘怪物的后代,至少二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而是不是因为要产卵,所以那未知的诡异怪物才会突然出现并攻击青玉所这里的人呢? 但不管怎么说,殷河对此都充满了厌恶,但是他很快又发现,那只刚刚攻击过他的虫子幼体,似乎在地上一直都在痛苦地挣扎着,扭曲着身子,仿佛正经受着难以忍受的酷刑,同时逐渐濒临死亡。 但是,周围并没有什么东西在攻击它啊。 殷河慢慢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忽然间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抬起头,望向高处穹顶。 青玉石,这座由青玉所建造的、完全封闭的青玉所! 就算那成年的怪物再如何强大,但是青玉仍然是对着这内环之地中所有的魔兽拥有强烈克制的禁物。这虫子幼体身处这青玉所中,显然遭到了强烈的青玉之力的侵袭,直接导致了它垂死的状态,也间接解释了刚才那虫卵为何会显示干瘪的样子了。 在那一刻,殷河心中突然有种解恨的感觉,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虫子,忽地冷笑一声,直接将手中的火把按了上去! 片刻之间,只听“吱吱吱”的凄厉的叫声响起,过了一会后,那声音沉寂了下去。当火把移开后,地上只剩下了一团焦炭。 随后,殷河开始在这青玉所中所有的尸首身上开始搜查起来,最后一共找到了五个类似的虫卵,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杀死了这些危险的生物,燃烧的火焰净化了所有的妖孽。 在反复查找了数遍,确认再也没有危险后,殷河才略带疲倦地走到了青玉所的深处,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熄灭了火把,整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地坐了下去。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片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才在难以言喻的疲倦中沉沉睡去。 …… 人在疲倦之极或是心绪极度不宁中,往往都会做噩梦,殷河也不例外。 他做了噩梦,而且不止一个,是好几个。那些梦境太过恐怖,以至于他在惊醒后甚至都不愿意去回想。 当黑暗簇拥在他身边时,当他重新感觉到自己正在呼吸的时候,那一刻,他似乎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手腕,那里的感觉似乎和平常并没有两样,除了多了一个伤口。只是黑暗中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他觉得也许那块绿斑仍然还在那里。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毒发身亡的任何迹象,手腕上也没有麻痒腐烂的感觉,那一次可怕的攻击所造成的后果,似乎就只是在他手上改变了一块皮肤的颜色而已。 殷河总觉得那种可怕的生物似乎不应该如此脆弱,但至少现在这样子总比真的中毒要好。 往好的方面去想一想的话,或许是这神奇的青玉所中弥漫的无所不在的青玉之力,压制了那种恐怖虫子,才让它的毒性无法生效。 为自己的伤势暂时找了这么一个借口后,殷河神经紧绷之余算是临时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他就开始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的境遇很糟糕,目前看,似乎是被困在了这青玉所中,外面已经被那只不知名的恐怖怪物杀得是尸山血海,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因为青玉所密闭,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只怪物是不是已经走掉了,还是正守在门外? 殷河并不想贸然出去,但是他看着这片黑暗,心底却是有些惨然,因为在这个青玉所中,他就算能赖久一点,却终究不能始终留在这里。 因为时间久了,他会憋死在这里。 ※※※ 内环之地外的圣城里,大概什么时候会得到这里的消息,殷河对此并没有什么把握,因为在之前的事情发生时,他感觉大部分的人都死掉了。而就算侥幸有人活了下来,在现在的内环之地,或者说是这条天路附近,显然是比过往要危险得多的一个状态。 那只怪物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是它显然很可能会对其他青玉所发动同样的攻击,只要它能够发现另外的青玉所所在的地方。 而就算是圣城中至高无上的长老会知道了这个消息,又有多大的可能立刻派出最强大的援军,冒着极大的风险深入内环之地与这只怪物决战,来救出被困在第十四青玉所的殷河呢? 更不用说,或许圣城长老会那边根本就不知道十四青玉所中现在还有着一个活人。 在这种时候,如果圣城那边有人说上一句“从长计议”的话…… 后面的事,殷河已经不愿再想下去了。 和在内环之地中干活的大多数人不同,虽然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但是殷河的身份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来自于圣城中一个强大的家族,虽然他自己本人并不是家族中最受青睐最被看好的接班人,但是从小耳闻目染的见识,还是让他能够想到一些圣城长老会可能的反应。 所以,在反复思索之后,殷河有些悲凉地发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绝望之后,自己很可能还是没有办法等来援军,想要活下去的话,仍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至少外面的这道大门,大概还是要打开的…… 虽然未来看起来有些绝望且悲凉,但殷河心里细细思量过种种可能,或许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呢。 况且,多年来在内环之地的磨砺早已让殷河的心性变得刚强起来,更不用说他早就看过了太多的死亡,其中就包括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场惨烈的大屠杀。 他在黑暗中振作了一下精神,也不再点燃火把,凭借着记忆,他在青玉所中摸索着找到了一间库房,然后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点清水和食物,便安静地吃了起来。 外面的血腥气仍然很浓烈,但是在这里呆得久了,殷河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味道,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就这样,他在这完全黑暗且封闭的地方住了下来,饿了吃,困了睡,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究竟流逝了多少,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有人说过,完全的黑暗封闭空间,会让一个人发疯,又或是陷入可怕的臆想中。 殷河以前也曾经听人这么说过,但这个时候自己亲身经历这样的事情后,才知道那种可怕的感觉。 ------------ 第七章 绿卵(上) 从惊慌地逃入第十四青玉所,到了后来,黑暗中度过了无法计数的天数中,殷河偶尔会感觉无时无刻周围都是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声音,但黑暗中却总有一种似乎突然会有回响的诡异音波传来,但是当他仔细听去的时候,又同样是毫无踪迹。 在如此现象出现了数次之后,殷河猛地警惕起来,感觉自己的情况似乎已经有些不对劲了,那种情形很像是传说中的一种幻听。 在反复斟酌思索过后,殷河终于是下了决心,不能再如此等待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就真的疯了。 而且,与此同时,他也逐渐感觉到了自己呼吸时有一些艰难,一种微带痛苦的灼热感,在他每一次的呼吸中似乎开始烧灼着他的喉咙。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怕的、他之前暂时没有想到过的危险,也发生了。 是的!殷河感觉到了空气中多了一种腐臭的气息……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不能再等了。 殷河在那一天,终于下定了决心,而他心中盼望的最后一丝希望,那些圣城的援军,终究还是没有过来。 时隔许久之后,殷河终于再一次点燃了火把,火光再次照亮了这黑暗的避难所,但是展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场景。 殷河强忍住心中翻滚欲吐的感觉,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武器,又从库房中带上了一些清水、干粮放在身上……一切准备妥当后,他走到了那扇青玉所的大门前。 石门的机关在墙壁后方,殷河在伸手过去准备打开之前,忽然又顿了一下,然后将手中的火把丢在地上踩灭了,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用力扳动了机关。 “轰……” 隆隆之声在时隔许久之后,突然在黑暗中再次回响起来。 沉重的声音从地下传出,厚实的石门开始缓缓移动,当石门与墙壁分开缝隙的时候,一股微风从外头吹了进来,而一束光,也从外面照射进来。 殷河站在黑暗中,凝视着那一束光。 那是阳光。 外头好像正是一个白天,天气似乎还不错啊。 蓝天白云,森林苍翠,徐徐清风吹过的时候,树叶枝头摇曳晃动,发出轻细的沙沙声,并不喧嚣,反而是为这里增添了几分幽静。 看起来好像应该是下午的时候,本该是个宁静的午后,但殷河的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残酷的血色。这里没有幽静,只有死亡,这里不是仙境,而是地狱。 重重叠叠的死尸倒在地面上,有许多甚至都是死无全尸、肢体残碎,而在过了这么多天以后,流的血已经干涸发黑,尸体本身也有许多开始腐烂发臭。 殷河往外踏出了第一步,然后就看到了自己那位曾经的好友。 队长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曾经高大魁梧和强壮的身躯现在变作了一具尸体,趴在地面上,两只眼睛依旧圆睁,面容扭曲狰狞,有恐惧和绝望。他的嘴也张着,仿佛在临死前仍然还在呐喊和吼叫。 在他的后背处,有一个巨大的圆洞伤口贯穿了他的整个身躯,并最后夺走了他的生命。 殷河默默地看着他,眼角抽搐了一下,过了片刻后,他沉默地绕开这位朋友的尸体,向前走去。 前方,是更多更血腥更可怕的尸骸。 各种各样诡异的罕见的飞蝇蛆虫,出现在这片梦魇般的可怕地面上,当殷河慢慢地从青玉所中走出来,他的脚步踩在被鲜血浸泡发黑的土地上,他所看到的眼前一切,哪怕他曾经见惯生死,心志被磨炼到异常坚韧的地步,但此时此刻,竟然还是有一种心头烦闷,隐隐想要作呕的感觉。 所幸的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失去理智,咬紧牙关、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握紧了手中兵刃,缓慢且小心地向前走去。 他的眼前和脚下都没有路,或许原先有过,但现在也已经被无所不在的可怕尸体们所淹没。大多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地方落脚,不得不跳过跨过,乃至于踩过一些尸体才能前进。 这是一种十分痛苦且折磨人的过程,那些面容狰狞扭曲如同恶鬼般的死人,虽然僵硬干枯,但那可怕的表情却还是让人觉得他们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化身恶鬼将活物生灵都再次与他们自己一起拖入地狱中。 殷河的手掌心中有微微的冷汗。 但是,幸好这可怕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死人就是死人,并不会再度复活。 殷河继续向前走着,在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附近的同时,他也仔细观望着周围更远的地方,因为现在他最担心的当然就是那只可怕又神秘的怪兽还隐藏在附近。 不过,看起来他的运气似乎不错,从青玉所中走出来两三丈远之后,附近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看起来那只凶残可怕的怪兽已经离开了这里。 这让殷河松了一口气,脚下也轻松了些,但就在这个时候,当他无意中跨过附近一具尸首的时候,因为刚好有三四具尸体都堆叠在这个地方让他无处落脚,不得已,他只能跃了过去,在这中间碰到了其中一具尸体,那个死人的身体在地上滚动了半圈,从原本趴着的状态变成仰面朝天。 殷河原本要继续往前迈步的身子忽然僵了一下,然后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看上去甚至有些铁青之色。 午后的阳光下,那具尸体的面孔扭曲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可怕模样,但是殷河并没有去看他的脸,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死人的胸腹之间。 那里有一道可怕的伤口,从胸口到下腹被撕裂开,然后血肉之间透出了一抹诡异的绿色。 殷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收回了原本迈出的脚,回到那具尸体身旁,用手中的剑刃插进了死人的腹部,挑动几下后,将那一抹绿色翻拱了出来。 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但是事实就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所有的猜想都是对的。 那是一个绿色的虫卵。 ※※※ 与殷河之前在青玉所中的死尸身上发现的虫卵相比,他眼下所发现的虫卵明显和之前的是同一种东西。但二者之间也有不同,青玉所中的虫卵干瘪受损,生机脆弱,看上去就像是天生发育不良一般,而此刻他所看到的虫卵,绿光幽然,翠绿欲滴,整体异常饱满,可以说是生机勃勃。 甚至,在发育上,现在这颗虫卵都比之前在第十四青玉所的要好不少,殷河甚至发现这颗虫卵上已经长出了一些细小的触手,它们抓着尸体的血肉,大概是要吸食这肉身的养分精华的。 这也能解释为何这些虫卵会在尸体上。 殷河面沉如水,盯着这只虫卵看了一会,目光冰冷,猛地,他提起手中剑刃,就向那虫卵狠狠刺了下去。 但,就在剑尖快要接触到虫卵表面时,他忽然停住了动作,在那个瞬间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从铁青猛然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他慢慢地抬起头,举目四望,在他周围到处都是尸体,远的,近的,完整的,破裂的,在如同地狱一般的情景中,在午后洒落的阳光下,一缕一缕的绿色幽光,在这片修罗场一般的地面上开始不停地亮起。 在那些尸体的身上,在那些血肉的中间,甚至是在一些不完整的血泊肉泥中,绿光的数目难以计数。 有那么一瞬间,殷河甚至觉得这周围就是一片绿色虫卵的海洋,而自己有一种即将被淹没的可怕幻觉,艰难到难以呼吸。 这里的虫卵数目,是他在青玉所中所看到的十倍,甚至百倍还多!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 ------------ 第八章 绿卵(下) 风过树梢,森林发出低沉的呼吸声,又好像就是这片始终沉默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的大地所发出的声音。 殷河并没有落荒而逃,他还没有被吓破胆,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他此时此刻难得的显示出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坚韧不拔的心志。 自己,决定不能就这样走掉。 在这里死去的人们中,有些是他认识的朋友,大部分于他是陌生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他要做些什么。 他开始沉默地行动,先是走到外围林边连捡带砍地搞来了大堆枯叶树枝,然后在这片血腥之地的最中心,尸体最多的地方堆叠在一起,又重新回到了青玉所中,在库房中找到了原本储存在这里为了开山破石修路而准备的大桶火油。 他面无表情地在这些生前是他同行人的尸体上泼洒着有刺鼻异味的油料,在那个木堆中洒了最多,同时,每一个角落他都尽量不放过,有些被抛落到远处的尸体他干脆直接拖了回来,一起扔进了这片尸山血海中。 这一忙就是好久,整个过程都是在一种奇异的寂静沉默中进行的,天地之间一片安静,仿佛天与地,森林与风,还有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地注视着这个渺小但坚忍的人的一举一动。 那里堆出了一个尸体的小山,并且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诡异的气息从这尸山上透了出来,那是越来越多的绿色光芒聚集到了一起,在尸体缝隙中连成一片,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快到黄昏的时候,殷河终于做完了所有的准备。 这时候,绝大部分的尸首、肢体、血肉,都被丢进了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尽管过了这么多天,但是腥臭的气息仍然几乎令人窒息。而被倾倒完毕的油桶就倒在地上,残余的火油慢慢滴出来,与那些干涸变黑的土地混在一起。 夕阳之下,面带倦色的殷河打着了火石,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火苗在他手中火把上狂乱地燃烧着,他慢慢转过身,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度睁眼,奋力地将手中火把丢了过去。 火焰在空中燃烧着,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在落日之下,落到了那座尸山之上。 “轰!” 伴随着一声呼啸声音,火焰瞬间从小变大,从一处火把爬满了整座尸山,将所有的尸体变作了一座祭坛,熊熊燃烧起来。 灼热而可怕的火焰映红了周围的空气和土壤,一切都在高温中卷曲起来,然后在火焰深处,突然传来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尖叫声。 一缕一缕的绿光轰然炸开,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个气泡炸裂,尖锐的惨叫声持续不断,为这一片可怖的场景又增添了更多的凄厉。 殷河对此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冷峻如冰,从头到尾都是冷冷地看着。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黑了下来。 ※※※ 夜幕降临,神山之下广阔的内环之地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但是在这片大地上的某个地方,冲天而起的火光在这一片夜色中便显得格外醒目。 烈火熊熊燃烧,看着那些尸首在烈焰中逐渐化为灰烬,看着那些可怕而诡异的虫卵在疯狂扭动中爆裂然后消失,殷河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久留,特别是在这个夜晚中。眼下殷河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离开这里,并前往第十三青玉所那里过上一夜,然后再尽快离开这片危险的大地回到人族圣城,去寻找长老会,将这里的情况禀告上去。 夜晚的森林看起来有些幽深难测,在走进去之前,殷河也有一点犹豫迟疑,不过很快,他还是下了决心向树林中那条通道走去。无论如何,这片被焚烧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再呆了。 但就在他刚刚走进树林中的时候,仿佛是从夜空的高处,又像是大地的远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啸声。 那声音刺破了这片夜色里所有的平静,殷河身子一震,回头望去。 只见幽深的夜色里,一抹巨大而黑暗的阴影从远处飞驰而来,那股气息、那股可怕而凶悍的姿态,几乎让殷河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杀害所有人的凶手。 正是之前杀光了殷河九十七名同伴的那只可怕且凶残的怪兽! 殷河转头就跑,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沿着森林中的那条通道向前跑去,无论如何,离开这里,离这里越远越好! 恐怖的厉啸声正在迅速地由小变大,脚下的大地甚至开始传来明显的颤抖,这来源当然无需多说,而那只怪兽的速度也极为惊人,没过多久,就冲到了青玉所外的那片土地上。 留给它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冲天而起的火焰毁灭了一切,尸体和虫卵,无一幸免。 那只怪兽怔在了原地,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瞪着那团火焰看了好一会,突然之间,它猛地抬头,对着黑暗的天穹仰天长啸。 风云变色,大地震颤! 撕心裂肺一般。 狂奔逃命中的殷河也听到了这一声惊天动地又凄厉惨烈的哀鸣长啸声,他没有回头,喘息中亡命奔跑,但是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边,却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笑容有些冰冷,切齿之间却也带着几分快意。 ※※※ 黑暗中,他奋力奔跑,用尽全力想要离那个地方更远一些,而那一声凄厉的长啸声落下后,有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似乎那只巨兽已经沉浸在悲伤之中了。 殷河心中有一种窃喜的感觉,而且前方逐渐透进一些微光,眼看着就要跑出这片树林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从他身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便是大地猛烈震动了一下,如巨人的脚步踏上土地。 殷河一个踉跄,心中猛地一惊,回头望去,透过枝叶茂密的丛林,隐隐约约地竟是看到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用一种狂暴的气势疯狂追来,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就连茂密的树林都挡不住它,被这只巨兽硬生生地撞开了一条道路来。 殷河大骇,一时间全身冰冷,隔了这么远,他完全不知道为何那只可怕的怪兽竟然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个“仇人”,并凶恶无比地追来。 但眼下显然并不是仔细追究这件事的时候,以那只怪兽的速度,并不需要多久,就能追上他了。 他拼命向前跑去,转眼间就已经冲到了树林边缘。前方就是那条通往第十三青玉所的道路,在白天的时候,他和那些现在已经是死人的同伴们就是从这里走向十四青玉所的。 在这个黑夜中,在这片内环大地上,在经过了前些日子的事情后,殷河唯一能肯定的一点就是,青玉所似乎仍然是这片土地上绝对的可以躲避这只怪兽的地方。 尽管在事情发生的那天,这只怪兽看起来并不像大多数内环之地中的兽类那样害怕畏惧青玉石,但是当殷河躲进青玉所并关闭大门后,他仍然获得了安全,那只怪兽也没有真的对青玉所疯狂进攻,而是在最后离开了。 再联想到那些在青玉所中发育不良并明显被青玉之力压制和损害生命力的虫卵,显然,青玉石中所蕴含的神秘力量也许对这种怪兽仍然有着一定的压制作用。 只是,在他和第十三座青玉所之间,此刻却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 平静的夜晚此刻已然被狂暴所打破沉寂,陷入疯狂的怪兽正在后头疯狂追来,而前方那条漫长的道路此刻看上去似乎没有尽头。 殷河冲了出去,但是在跑出了五六步后,他又猛地停下脚步,面上肌肉扭曲,似乎在那个瞬间,他心中挣扎不已,面临了一个极度艰难的抉择。 片刻之后,他猛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呐喊,然后像是将一切都豁出去了那样,猛地回头,竟是再度冲回了那座密林中。 夜幕苍穹之下,茫茫夜色之中,那只怪兽正狂暴地怒吼着,在茂密森林中如劈波斩浪般冲来,而殷河竟然也迎头跑回了同一个森林中。 黑夜森森,夜幕低垂,只有遥远的森林尽头远方,最深邃的黑暗中,似乎突然有一双眼睛睁开,向这里遥望而来。 ------------ 第九章 兽化(上) 殷河做出了一个惊人而匪夷所思的决定,面对身后那只几乎是人力完全难以匹敌的恐怖怪兽的追击,他非但没有选择继续逃走,而是返身向着那只怪兽冲来的方向重新跑回了森林。 不过,殷河当然不会是真的发了疯,又或是在那股沉重压力下迷惑了心智,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在那个电光火石般的瞬间,在林子的边缘站在那条道路上时,殷河已经痛苦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沿着这条路再继续逃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这条路离前面的十三青玉所太远,而身后追来的怪兽速度又太快,再往前逃命的话,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必死无疑。 所以,他不得不回头重新冲回了林子中,但是显然,他也不可能真的是要去和那只怪兽拼个你死我活。 以双方力量的悬殊差别,那只是送死而已。 在回到林子之中后,殷河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而是直接拐了个弯,将白天所有人都三令五申、千叮呤万嘱咐切切不可离开大路,不可妄入林中道路两侧的戒条抛之脑后,他跳进了林中道路一旁的密林,然后在一片黑暗深邃的丛林中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那只怪兽冲了过来,其势头如狂潮一般势不可挡,但是就在它堪堪要冲出这片森林的时候,却猛地脚上利爪发力,一下子抓住地面,同时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庞大的身躯竟是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 只听一阵哗啦啦巨响,撞倒了一大圈树木,令地面都不停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这只巨兽嘶吼一声,竟是如有神助一般,直接瞄准了黑暗中如同一只蝼蚁般微小的存在——在林中拼命逃窜奔跑的殷河,再度追了上去。 冲进这片林子深处,其实就已经是冒着极大的危险了。黑暗的森林中危机四伏,隐藏着不知多少可能致人死命的危险,但,最大最可怕的危机,显然还是身后那只正陷入狂暴疯狂状态的怪兽。 殷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那只可怕的怪兽竟然能够像是锁定了自己一样,毫无差错地追踪而来? 或许,自己身上竟是有什么东西能够让那只怪物察觉到么,尽管隔了这么远,也丝毫不肯放弃。 耳听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风声越来越急,殷河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只觉得死亡的脚步似乎已经越逼越近。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那只恐怖怪兽的原因,这片森林里原本应该隐藏在黑暗中的不少危险,都突然消失了,或是猛然安静了下来,殷河跑了这么久,除了一些荆棘尖刺刮扯外,居然没有遇到任何真正的威胁,但身后死亡的危机从未远去,并且还越来越近。 在某一个逃亡的瞬间,殷河在气喘如牛中挥舞手臂拨开前方一根藤条的时候,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了他手腕上的那块绿色斑痕。 在这黑暗的夜色里,这块斑痕竟然是在微微发光,仿佛将要活过来一样。 殷河突然明白了过来,在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想抽刀直接砍下自己这只手臂的冲动! 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自损身躯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而殷河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余力再承受如此重伤。 不得已中,他只得怒吼一声,还是要咬牙继续狂奔——为了那看起来越来越渺茫的活下去的机会去挣扎着。 ※※※ 数不清的树木被庞大的身躯撞开,黑暗中雷鸣般的轰塌声,怪兽在迅速地接近,而殷河此刻也不再直接逃跑,而是开始仗着身躯矮小、灵活,在森林中各种急转弯地变换着方向。 在茂密树木的掩护下,在危机接近之前,他在一点一滴的勉强与那只怪兽拉开距离。 但,真的是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过巨大了,这样的伎俩只能让殷河勉强维持了一阵子,怪兽仍然还是越追越近,终于是在某一刻,在震天一般的嘶吼声中,那只怪兽追到了殷河身后。 夜色之下,那只怪兽的巨大眼睛里早已经是血红一片,它发出了一声咆哮,一只坚硬如钢的黑色前肢挟带着狂暴的风声,从半空中劈了下来! 风声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瞬间斩破,无论是树木,还是更坚硬的石头,都完全无法抵挡这恐怖的一击。 殷河用尽了全身力量,拼命地向前飞扑而去,于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了这可怕的一斩。 那恐怖一击打到地面,瞬间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掀起了一面土墙,犹如浪潮一般,夹带着殷河身不由己地向前飞了出去。 这一击没有杀死那只可恶的蝼蚁般的仇人,似乎让这只怪兽越发的愤怒,情绪也陷入了更深,乃至于癫狂一般的状态中。 继而,它的眼中现在只有那个杀害了它无数孩子的仇敌,那个胆大包天的蝼蚁! 无论如何,它都要杀死他! 怪兽扑了上去,碾碎了无数树木岩石,疯狂地横扫树林,一切都在崩塌碎裂。 殷河踉踉跄跄地拼命挣扎着,但是渐渐的已经身不由己。森林中的树木屏障带给他的一点点腾挪空间,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正不停地崩溃,而不要多久,他就将完全彻底地、没有任何保护地现身在这只疯狂的怪兽面前。 死亡,仿佛已经完全包围了他,在这个凄厉的夜晚,整个天地之间,似乎也只剩下了他孤独的一个人。 “轰!” 最后的一声巨响,殷河唯一可以依靠的几棵大树也被打倒,他被那股巨大的力量余力带到,便身不由己地向一旁扑倒在地。 他还不认命,他还想挣扎,当他竭力想要爬起来继续逃命时,忽然只觉得喉咙一甜,却是张口直接喷出了一口鲜血出来。 他往前踉踉跄跄地跑着,但一双眼睛中却已是金星乱闪,脚步酸软无力,才冲出几步,就摔倒了在地上。 他兀自挣扎着,却只能在地上不停扭动,如一条垂死的鱼。 地面震动了一下,一片庞大的黑影从半空中横移过来,笼罩住他的身子。 那只巨兽一脚踏在了他的身前,冰冷血红的目光紧盯着这个人,很意外地,它并没有立刻杀死或是吃掉殷河,也许是它想仔细看清这个仇敌的样子。 但,那双血红的眼睛中的恨意,并没有丝毫减退。 片刻之后,那怪兽发出一声厉啸,黑色的前肢如巨大的利剑,高高举起,然后劈了下来。 看那情形,是要将殷河斩碎后碾为肉泥,方能解它心头之恨。 殷河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无力地躺下,等待着死亡降临。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这片森林中,在那片黑暗里,传来了一声如雷鸣般的低吼声。 这种声音既不像这只怪兽那样凄厉残忍,也没有狂暴的气息,但是在如沉雷滚滚的轰鸣声里,却自有一股威严,仿佛是只属于王者的气势,睥睨世间,俯望生灵。 那只怪兽明显地吓了一跳,甚至都顾不上去杀死殷河,劈到一半的前肢骨刃一下子收了回去。它的用力是如此之大,甚至将它自己的身躯都带着向前踉跄了一两步。 这只怪兽现在好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忌惮,又或者说,是畏惧的情绪,它急切地想要回头去看清身后发生了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更高大、更魁梧、更恐怖的身躯黑影,霍然出现了。 连这片森林都无法遮挡那个新出现的可怕的影子,光是站着,它好像就比这片森林都要高出半截,而在黑暗的夜色里,这只新出现的巨兽动作竟然敏捷得惊人,一下子就扑到了那只怪兽身后。 不待它转身,只听一声巨吼,一个血盆大口就咬到了那只怪兽的后颈上。 不久之前还如天神恶魔一般将殷河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怪兽,此刻突然遭到了这样的重击,它发出凄厉惨烈的嘶吼声,然后拼命挣扎起来。 附近刚刚平静一点的大地,陡然间又陷入了一片混乱,在拥有无可匹敌力量的巨兽面前,任何生灵看起来都脆弱如纸。 殷河和周围无数的土壤、岩石、树木等一起,被两只激斗中的巨兽所迸发出的距离余波波及,先是高高抛起,随后又跌落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不知南北。 也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殷河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咔嚓!” 那声音有点低沉,却又让人觉得带了几分清脆,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突然之间折断了一样。 然后,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殷河喘息未定,抬头看去,只见两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或许只要其中任何一只巨兽随意地移开脚步,就会在不经意间将自己踩成肉泥。 但是殷河并没有注意这个危险,他只是看着半空中交错在一起的庞大的身影:后头出现的那只巨兽,用它的血盆大口咬住了前一只怪兽的脖颈,竟然直到此刻都还没有松开。而刚才那一声清脆的声音,似乎也是从那张可怕口中的齿缝间传出来的。 ------------ 第十章 兽化(下) 曾经凶残屠戮杀害了众多人类的怪兽,此刻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脖子无力地垂落下来。 又过了片刻,殷河忽然觉得脸上一热,却是有一团热乎乎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身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很快发现,那是一团热血。 不是鲜红的血色,这一团热血的颜色竟然是金色的! 拥有金色血液的恐怖怪兽,殷河在过去这么多年中,包括他来到内环之地里的几年间,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见过了。 难怪这种怪兽从未有人见过和谈起,实力又是如此的强大。 但是,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就在他的眼前,这只能够轻而易举屠杀一两百名人类战士的怪兽,好像刚刚才被另一只巨兽杀死。而且看起来,它好像是那只巨兽的猎物。 那么,这只新出现的、在黑暗中他甚至都还看不清外貌的巨兽,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殷河觉得这个晚上,自己的脑袋有一种快要爆炸的感觉。 而没过多久以后,殷河觉得自己的这个身体,从头到脚,好像真的就快要爆炸了。 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热量,从他身子里的骨骼深处狂暴地喷射出来,犹如火焰一般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然后燃烧起来。 他的理智在这种体内突然产生的烈焰面前只勉强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过去之前,殷河只是勉强看了看前方那个黑暗的身影,发现那只新出现的恐怖巨兽正松开了嘴,那只被它咬断脖颈的怪兽便天塌地陷般地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在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后,随即便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 随后,那只新出现的恐怖巨兽就俯下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大嚼血肉,自顾自的进食起来。 大自然的冷酷,在此刻又如此冷漠地展现了出来。 金色的血液从死去的怪兽身体中流淌出来,漫过土壤,流到了不远处的殷河身旁,慢慢将他淹没。 这就是殷河在彻底昏迷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然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已经被两只巨兽破坏得差不多的这片林子,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凄惨,不过最后的胜利者显然对此毫不在意,依旧在快活且兴奋地吃着最喜欢的金血魔兽的血肉。 与此同时,一个看起来比殷河略高大一些的身影,却是从那只巨兽的脑袋上出现,不过,那只黑暗中的巨兽此刻似乎只剩下吃这个本能的欲望,对这个人影毫不在意。 这个人影也不在乎,在看了看周围局势后,他忽然“咦”了一声,然后身形一展,却是从半空中跳了下来,落在了金色血泊边,然后伸手直接将殷河的身子从金色血液里拉了出来。 “一个人?”那个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又有几分惊讶,他回头看了那只已经死掉的怪兽一眼,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小的一个人,怎么会让‘黑魔螳’这等金血魔兽如此狂暴,他到底做了什么?” 大概是一时间想不出殷河这样普通的人族能够对黑魔螳这么庞大强大的魔兽造成什么伤害,并如何激怒了它,这个人影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在黑暗中,他目光忽然一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一把掀开殷河手臂上的衣袖,顿时就看到附着在殷河手腕上的那一块奇异绿色斑痕,此刻兀自还散发着淡淡幽绿光芒。 那人影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道:“原来你毁了虫卵,难怪黑魔螳要跟你不死不休了。这小子看着没什么本事,想不到居然还有不错的胆气啊。” 听起来他似乎对殷河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所以在沉吟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淡淡地“哼”了一声,道:“这虫卵绿毒本来要让你生不如死的,不过看在你为‘龙王’引出了那只金血魔兽的份上,我就救你一次吧。” 说完,他仿佛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并指如刀,在殷河手腕上划了一下,瞬间皮开肉绽,现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正好是在那片绿色的斑痕中。 诡异的是,虽然伤口很大,但是伤口中竟然没有一滴鲜血流出来。 那神秘人影却没有什么惊讶的模样,似乎早已料到会是如此这般,当下抓住殷河手臂,猛地向下按去,却是直接按在了黑魔螳流淌出来的金**血中。 与此同时,他口中似乎在低声诵念着某种奇异发音的咒文,高低不平,错落不定,但自有一股奇异的气息开始在周围出现,而附近的金色血液也纷纷地向银河手腕上的那道伤口中流淌进去。 随着金色血液的流入,殷河手腕上的绿色斑痕竟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失着,在过了一阵子后,就已经淡化得几乎看不到原有的痕迹了。 殷河的手臂又恢复了原状,就连那道被刚刚割开的伤口看起来都快要愈合如初了。 对此,那个神秘的人影带着几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丢下了殷河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嗯,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有没有命活下去了。” 说完这句听起来十分不负责任的话后,他就转身离开,向那只还在进食的巨兽走去。 但,就在他走出了丈许开外的地方后,突然,从他身后猛地传来了一声如同野兽般嘶吼的声音。 那个身影怔了一下,转过身来看去,只见刚刚还昏迷不醒的殷河仍然双眼紧闭,但是不知为何,他的那只受伤的右臂,突然间变大变粗了数倍,而且肌肤血肉上出现了诡异的斑纹毛皮,看上去几乎和一只野兽没什么两样。 “兽化!” 黑暗中的那个身影突然身躯震动了一下,带着几分愕然与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前头昏迷不醒的殷河,像是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这不是已经失传千年,而且只有荒族中的‘狂将’才能拥有的能力吗?” “一个人族,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天赋?” ※※※ 殷河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和连绵不断的梦境中。 他梦到很多很多东西,看到了很多的情景,一切逼真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很多时候,他经历的都是噩梦,而且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沉入水中,拼命挣扎着,却始终无法得救,哪怕他觉得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却始终不能从梦中醒来。 他梦到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死人和鲜血,然后很快的,那些死去的人们的面孔尽管已经都痛苦扭曲,却还是纷纷变成了他认识的那些人。 他们一个个在他眼前惨叫着死去,鲜血横飞,死无全尸。 一个黑色的恐怖恶魔杀掉了所有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幸存下来。但是很快的,那个恶魔就开始追杀他,而他拼命奔跑,想要逃命,但是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被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绿色的虫子缠住了手脚,眼看就要惨死。 他的身上随即升起了火焰,疯狂燃烧的火焰吞没了一切,烧掉了所有的虫子,却对那个黑色恶魔毫无作用。 于是,他还是不得不拼命逃亡,这一场噩梦让他筋疲力尽,他想要醒来,却无能为力。 随即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火竟然一直没有熄灭,一直就那样熊熊燃烧着,而焚烧的正是他的躯壳血肉! 那痛苦令他快要发疯,而在他身后的黑色恶魔则发出了狂暴的笑声与怒吼。 他还在逃跑,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应该就要死了,但是他突然又发现,所有的火焰和所有的痛苦不知什么时候,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右手上。 黑色的恶魔冲了过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然后,它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猖狂与恐怖戛然而止,令人震撼和…… 突然之间,结果又令人难以抑制的好笑。 再接下来,他的眼中看到了金色的血液,漫天流淌过来,他看着金色的鲜血全部汇聚到他的右臂,然后在炫目的奇异光芒中,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粗大了数倍,长出毛发,肌肉虬结,如同巨兽。 光辉深处还有两个影子,一大一小,大的极巨大,小的好像跟自己差不多,但无论殷河如何观察,却总是看不清那影子的真面目。 ------------ 第十一章 反转(上) 噩梦是如此的连绵不断,殷河竭力想要摆脱却始终无可奈何,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努力,听天由命。 可是,当一切光芒突然消失,黑暗骤然降临,他仿佛听到了远方某个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奇异的声音,似呼唤,呼呐喊,又像是有人对着天地诵读着什么文字。 那是什么地方,他隐隐有些感觉,却始终抓不住、想不起,他想睁眼去看,眼前却一片黑暗。 时光好像停滞了下来,一切都安静了。 他好像真的入睡了,好像这一场噩梦真的结束了。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失重,仿佛从高空坠落,然后就真的重重砸在地上,还发出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大响,让他真实地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砸碎了一样。 然后,就是一阵慌乱的惊呼叫喊声,纷乱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他慢慢地、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有温热的鲜血从自己脸上流过,遮住了其中一只眼睛。 而在他周围,正有许多人满面惊容地快步跑来,许多人在大喊着,而他的身子也迅速地被人抬起,七嘴八舌的声音全部向他耳朵中钻了进来,但是那些声音却好像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杂音。 他的意识又开始沉了下去,但是在再次昏迷过去之前,殷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用仅有的力气向着某个方向远远望去。 那个神秘的地方,那个在他噩梦中突然出现的呼唤他的声音来源,虚无缥缈却又仿佛曾是那样的清晰。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梦到的那个地方。 那是神山。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再次昏迷了过去。 ※※※ 接下来的日子里,殷河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昏迷中没什么意识,偶尔中间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几次,都感觉自己似乎正被人抬着十分急切地赶路。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一些杂乱的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些人的低声议论话语。 “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没死……” “到底是什么伤了他?” “十四青玉所那边好惨……” “是谁要把他抬回去的?” “他会怎么样?” “谁知道……看长老他们的心情吧……” …… “铛……” 清脆的铁链撞击声回响在这间屋子里,提醒着殷河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有些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头向自己双手上的那一副镣铐看了看。 此刻,醒过来的殷河的处境有些奇怪,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人妥善处置包扎过,衣服也换了一套新的,但是,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却被戴上了一副精铁镣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囚犯。 只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却又明显不是囚牢,看着窗明几净,虽然摆设简朴,但也是一个正常人起居居住的地方。唯一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大门半开着,门外却站着两个强悍雄壮的战士,像是门神一样看守着他。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不知道是重伤之后的乏力,还是心情疲惫。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地走了过来,门口原本有些放松的两个守卫战士顿时都站直了身子,挺胸仰头,看起来威武无比。 片刻之后,几个人影走到了门口,随即鱼贯而入。 一共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白面男子,鹰眼薄唇,目光冷冽;走在第二的是个头发有些发白的老头,看上去约莫有五十多岁了;最后一个走进来的却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约莫才十七八岁,长发披肩,明眸闪亮,正是青春美丽的年纪。 与前两个板着脸的男子不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一进到这间屋子里,顿时就好像让这里明亮了起来,让人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殷河的目光在看着第一个男子和第二个老头的时候都很平静,唯独是在看到那第三位少女时,突然怔了一下,目光也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的,他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在这三个人走进这间屋子后,随后又进来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他搬来了三把椅子,就放在距离殷河所躺着的那张床五六尺外的地上,一字并排,随后就退了出去。 而那三个人则是就这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三道视线一起落在了殷河身上。 “殷河。”坐在中间的那个白面男子首先沉声开口道。 殷河转过身来,面对他们三人坐着,但并没有起身,因为在他手腕上的镣铐上还有一道铁链就连接在旁边的墙壁上,他被死死锁住了。 他并没有去多看坐在左右两边的老头和女子,只是面色平静地对坐在中间的白面男子点头道:“江强大人。” 被他叫做江强大人的白面男子面无表情地道:“我与莫铁书、季红莲三人,奉长老会之令前来向你问话,你须如实回答,不可有半点虚言。” 殷河叹了口气,举了一下双手,随即发现镣铐声响,只得又放了下来,道:“上一次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啊,江大人。” 江强好像没听到殷河说的这句话一样,淡淡地道:“你把当日发生的事,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殷河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过那边,只见江强和白发老头莫铁书都是面无表情,反倒是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美丽女子季红莲眼神里有些微妙的情绪,似乎有些很深的不一样的笑意隐藏在目光深处。 殷河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始讲述起来。 从那一天运送青玉石开始,一直到在十四青玉所外发生的可怕异变,那只叫做黑魔螳的恐怖怪物杀死了所有人的惨剧,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连在那片林子中突然出现的两个影子都说了,哪怕他当时神智已经有些模糊,都看不清他们的脸容。 不过,在所有的事情里,殷河最后还是偷偷隐藏了一点东西。 那些好像都不像是真实的东西,好像都是自己梦里才出现的臆想而已。 梦中的神山他没说。 梦中那只变异得可怕的右臂,他也没说。 在他说完这些所有的事情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在这中间,对面的三个人全部都是安静地坐在那边听着,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打断他,也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 ------------ 第十二章 反转(下) 直到殷河停下了好一会后,对面的江强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根据现在从内环里传出来的消息,你所在的那队九十八人,再加上在第十四青玉所的一百三十五人,如今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了。” 殷河沉默了片刻,道:“我运气不错。” “何止是运气不错,你现在能坐在这里,只说机缘的话,都算得上是可以逆天了吧。”一直没说话的老头莫铁书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道。 殷河面无表情,好像并没有听懂莫铁书话语间那一丝其实挺明显的嘲讽之意。 江强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在顿了顿后,又对殷河说道:“现在有几件事,长老会上几位长老都觉得有些不妥,让你仔细回答。” 殷河皱眉道:“江大人,其实我真的可以直接在各位尊敬的长老面前直接回答的,就不用麻烦你们几位一直跑过来……” “让你说你就说,别这么多废话了。诸位长老平日里有多少大事要忙,我们也是为他们稍微分担一些而已。” 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那个叫季红莲的少女开口说道。虽然话语听起来有些不客气,但她说话时却还是面带微笑,让人很难对她生气起来。 殷河看起来也确实没怎么生气,只是看了她一眼后,点了点头。 江强道:“第一,十四青玉所外那么多人惨死当场,但事后却找不到许多人的尸骸,何解?” 殷河沉默了一下,道:“当日事情发生的时候,黑魔螳太过残暴强大,直接撕裂扯碎了许多人的肉身;此外,我之前也说过了,因为看到了那只怪物产卵在众多兄弟们的遗体上,为了不让他们的遗体再受荼毒,也为了报仇和绝后患,我将大多数尸体堆在一起,放火烧了。” 这时,莫铁书在一旁忽然摇了摇头,道:“我们人族探索内环之地数百年来,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黑魔螳这种怪物。” 殷河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前也没听说过,但这种怪兽确实存在,还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大概是以前隐匿在内环之地深处吧。” 莫铁书缓缓摇头,虽然并没有再反驳殷河的话,但看他神情,殷河刚才的回答应该是并没有说服他。 江强道:“你的回答我随后会如实转达给诸位长老。第二个问题,我们派人去查看过了,那座森林中确实有树木倒塌和激烈打斗的痕迹,但是你所说的那具黑魔螳的肉身尸体,却并不在那里。”他看着殷河,道:“你能告诉我,黑魔螳的尸身去哪里了吗?” 殷河愕然,道:“我记得很清楚啊,黑魔螳就死在那片林子中,不可能不在的。” 江强摇了摇头,道:“不在了,没人找到那东西。我现在就问你,你能告诉我黑魔螳的尸身在哪里吗?” 殷河一阵茫然,过了一会后,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江强点了点头,看起来已经确定了他要的答案,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向殷河又提出了第三件事。 一件听起来十分突兀、又十分奇怪的事情。 “你认识一个叫做小武的人吗?” 江强看着殷河问道,同时,他的身子微微前倾,面上神色间竟是隐隐透出了一丝紧张,看起来对这个问题,他竟是比之前所问的那些话都更加关心,也更加看重。 ※※※ “小武……” 前面几个问到的东西其实都是在前几次询问中已经过来向殷河问过的,所以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并不惊讶也不紧张,但是今天这最后一个问题,却是他第一次听到,同时也在那一刻猛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愕然地重复了一句。 江强看着他,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随后好像又怕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居然向殷河仔仔细细又形容了一番他所说的那个小武的外貌特征。 与此同时,殷河意外地发现其他两个人,莫铁书和季红莲似乎也对这个小武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注,脸色变得认真了起来。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殷河在吃惊之余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天在自己队伍中的那个新人小武,并且还有些没把握不能肯定的话,随后江强所形容的外貌特征,比如年轻岁月、比如圆脸,比如衣物身材等等,很快就让殷河确定了,这位在人族圣城中地位不低、能够在最高权势的长老会前行走的江强大人,所问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年轻好奇没经验的小武。 他低头想了一会,然后道:“我好像记得在队伍中有这么一个人。” 江强身子微微一震,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连忙追问道:“那他现在如何了,你后来又看到他的遭遇了么?” 殷河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一天,种种场景又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掠过,只是那一场惊天异变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各种各样的惨烈画面占据了他绝大多数记忆的画面,却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那个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小武最后的下场了。 他死了吗?好像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在那只黑魔螳怪兽的骨刃之下。 他还活着吗?可是他似乎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活口残留下来。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后,殷河却又发现,自己好像也不能肯定,那天自己搬运尸体并焚烧的时候,在自己手上有搬动过那个叫做小武的人的尸体。 那么,他到底是死是活? 殷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在他身前的那位江强大人显然对这个问题格外的关注,见殷河思索半晌后还是眉头紧皱,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忍不住就又追问了一次。 殷河反复思索回忆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个我还是不能肯定。”说着,他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在场的三个人,包括任何他能想起的细节,最后说道,“我确实想不起来有亲眼看到小武死掉的情景,所以不能肯定他死掉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没人能够逃掉性命,如果硬要说有机会的话,我想大概也只有在我躲进青玉所的那段时间里,小武躺到地上装死,等怪物离开后他跑掉了。” 他的这番话说完,对面的三个人面色看起来似乎都有些不太好看。 虽然殷河的话说得算是比较委婉,但实际上他的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就是在殷河看来,他是觉得小武只怕是难逃一死。至于说装死逃过一劫的话,真的只能听听而已,且不说当时惨烈的场面未必能瞒过那只恐怖的怪物,就算装死成功了,但后头还有一道绿色虫卵的关口,说实话,很难躲过去的。 再退一千步来说,这个叫小武的年轻人运气好到不行,居然连着闯过了这几道关头,真的从那地狱般的地方逃走了。那么,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要知道,在内环之地中,人族的道路从来都只有一条,绝不可能会迷路的。 江强沉默了很久,然后站了起来,对殷河点点头,道:“好了,今天就这些事,我会如实转述给长老会。至于后面对你如何处置,就看长老们的意思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出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莫铁书紧跟在他的身后,季红莲走在最后面。不过在即将离开屋子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回头向殷河看了一眼。 殷河对她笑了一下。 季红莲嘴角微微扯动,微笑着也颔首点头,还突然间有些俏皮地向殷河吐了吐舌头,随即脸色一正,走出门去了。 ------------ 第十三章 惊闻(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屋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出现在门外的只有一个人,正是之前来过一次的那个美丽女子季红莲。 只见她手上提着一篮东西,用绸布盖着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站在门口也不知她对那两个守卫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守卫看起来显得有些惊讶和犹豫,低声回复了几句。 季红莲摇摇头,面带微笑,但神色很坚决。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开,不过,他们并没有真的离开这里,而是走到了距离大门一两丈开外的地方,远远地还是看着这边。 然后,季红莲便走了进来,拖过一张椅子,大大方方地直接放到了殷河的床边,然后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饿了吗?” “饿死了!”殷河翻身坐起,禁锢在他手腕上的镣铐一阵叮当作响。 季红莲把手中的篮子往前一放,殷河接过掀开盖在面上的布,只见篮子里装着一只烧鸡还有两壶酒,顿时喜笑颜开,伸手过去一把撕下一只鸡腿,狠狠咬了一口,又提起一只酒壶,咕噜噜大口喝着。 殷河一口气就直接喝了半壶下去,这才停住,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无比满足的感叹声。 季红莲摇摇头,看起来带了几分嫌弃的样子,笑骂道:“你至于这样么,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殷河嘴里嚼着肉,对季红莲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你这人命好,天天呆在这圣城中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的苦处?我进入内环之地三年,就整整三年没尝过酒味了。” 季红莲点点头,身子前倾,抬起脚踩在一旁,用手指在腿上托着下颌看着殷河,稍有正色地道:“这规矩我倒是以前听说过的,不过没想到你们那边居然真的执行得如此严格啊。” 殷河道:“那是自然。内环之地不比圣城这边,那里危机四伏,责任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有人丢掉性命,以酒误事更是决不可容忍的。至少在我知道的所有人中,这三年来半点酒都没运进过内环之地。” 季红莲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几年里是吃了不少苦头了啊,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我都差点没认出你了。这皮糙肉厚、一身疤痕的汉子,还有你这……这狼吞虎咽的吃相,真的是当年纵马圣城放浪不羁,让多少贵族世家少女为之倾心的殷家玉公子吗?” “噗!”殷河吐出了嘴里的一根鸡腿骨头,满嘴油光,看起来格外粗鲁,又拎起酒壶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随后大大咧咧地用袖子一抹嘴巴,笑道:“什么玉公子不玉公子的,以后千万别提了,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不男不女,让人觉得恶心,嗯,像个人妖!” 季红莲对他翻了个白眼,显然对这个男人的话语并不十分赞同,嗔道:“粗俗!你这家伙在内环三年不出来,怎么变这样了!” 殷河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你也不是如今这样子啊。哎,我还记得当初你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啊,那时候听说我离开,还眼泪汪汪地,后来是不是哭了?” “哭你个头!”季红莲立刻澄清般地骂道,“你走了以后,本姑娘不知道多开心,再也没人捉弄我、笑话我,高兴得本姑娘立刻大办了三天三夜的宴席酒会,全圣城的人都知道!” 殷河大笑,连连点头,对季红莲竖起了大拇指,道:“算你厉害!” 季红莲白了他一眼,身子往后边的椅背上靠了一下,渐渐的,眼神却温柔了下来,轻声道:“刚才听你说的那般凶险,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真是……真是受苦了。” 殷河看着身前装着食物美酒的篮子,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摇了摇头,道:“内环那边的日子确实比圣城这里不好过,但那么多人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所以这点磨难不算苦,根本不算什么了。” 季红莲深深看了他一眼,随手从篮子里的角落取出了一只酒杯,递给殷河,道:“给你备了酒杯了,别老是抓着酒壶拼命灌,斯文点。” 殷河咧嘴一笑,然后抓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季红莲瞪了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一眼,一时间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后把酒杯放了回去,沉默片刻后,道:“这次你险死逃生回来,却被软禁在这里,心里有没有想到什么原因?” 殷河默然片刻,道:“人死得太多了,而活着的只有我一个,事情就有些说不清楚了。” 季红莲点头道:“确实如此,此次事情闹得很大,因为损失确实惨重。本来内环之地中的人手就十分紧张,一下子就死了这么多人,长老会的几位长老都被惊动了。而且十四青玉所是最深入内环之地的青玉所之一,那里的人几乎全是精锐之士,这个损失太大了。” “我知道。”殷河点了点头,道,“他们应该是想要有个交待。”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听下来,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还是相信你的。内环之地与神山本就是世间最神秘莫测的地方,种种恶魔妖兽屡见不鲜,这次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一只格外凶残的怪兽罢了,我觉得是怪不到你头上的。” 殷河笑道:“这话你说了不算,要不,你回去劝劝你爹,让他老人家出来在长老会上把这番话说一遍,那就好了。” “去去去。”季红莲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殷河笑着摊了摊手,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把我软禁在这里,只怕也不只是为了查证那只黑魔螳怪兽的事吧?” 季红莲沉默了一会,道:“你猜对了,确实如此。除了这件事外,其实是有人还想知道另一件事。”她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道:“那个小武。” ------------ 第十四章 惊闻(下) “那个小武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你们如此看重他?”殷河忍不住对季红莲问道。 季红莲道:“你在内环之地中和他在一起时,难道就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殷河想了想,在脑海中回忆了那个叫做“小武”的年轻人的所有还记得住的细节,最后道:“我就记得他是个圆脸的年轻人,其他的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不过要说有些怪异的地方么,倒也不是没有……” 季红莲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是什么?” 殷河道:“他太年轻了,而且很明显的,他才进入内环之地不久。那天早上的时候,我还特地问过他一次,他说自己才进内环这边一两个月。” 季红莲皱了皱眉,道:“这中间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殷河对她解释道:“内环之地凶险众多,但按照凶险的大小程度,是从外往内逐渐增加的,所以一般刚来的新人,都会被安排在第一第二青玉所这等外围边缘地带先适应一段时日,随后再看情况慢慢向内环深处派发。而那天出事的时候,是十三十四青云所的地界,那边已然是最深入内环之地的地方了,可以说,是极度凶险。”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季红莲道:“正常来说,小武明显还是个新人,不可能会安排到和我一样的队伍中去的。” 季红莲看起来明显地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问道:“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殷河说道,“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小武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吧?” 季红莲犹豫了一下,又向后看了一眼,见大门口处没有人,原先的那两个守卫还站在门外远处。她这才回过头来,把头靠近了殷河,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殷河才能听到的微小声音,轻声说道:“他是夏侯长老的儿子。” “什么?” 饶是殷河素来冷静,心志坚定,这一次陡然听到这句话时,也是忍不住面色大变。 ※※※ 圣城是人族的聚居地,圣城中的长老会就是所有人族中最高权势的象征。长老会掌握着人族的最高权力,决定着人族的一切。 长老会的成员并不多,一共只有三个人,现在的三位长老分别是季、龙和夏侯三人,这三位长老在人族中德高望重,自身道行、法力强大无比,在许多平民百姓的眼中几乎等同于神仙一般。 “但是……”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殷河忽然皱起了眉头,思索了片刻后对季红莲道,“为什么我好像记得,那位夏侯元长老,好像并无子嗣啊?” 季红莲淡淡地道:“私生子。最近几年才在圣城世家贵族圈子里传开的消息,外头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殷河怔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道:“那就难怪了,不过这样一来,岂不就是……” 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下去,脸色却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季红莲却是个聪明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殷河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你想的没错,那位小武实际上就是夏侯长老如今唯一的子嗣了。” 殷河怔了半晌,随即长出了一口气,却是摇头苦笑道:“这又是何必呢,像他们这种身份的……好吧,我知道,按规矩,就算是长老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但以夏侯长老的权势,何必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内环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啊。” 季红莲“哼”了一声,道:“这事本来就不应该出问题的,你自己也知道,青玉所最外边的地方有多安全,小武去了那边,本来就应该一直呆在那里,根本不会出事。然后只要呆上半年一年的,自然就可以召回圣城,如此岂非就是一段足可炫耀的资历?” 殷河缓缓点头,忽然间面露讶色地看着季红莲,道:“咦,你这丫头三年不见,怎么脑子变得这么聪明了?” 季红莲瞪了他一眼,嗔道:“胡说八道,搞得我当年很傻似的。” 殷河笑而不语,看起来倒还真有几分这个意思。 季红莲懒得跟这个男人计较,又自顾自说了下去,道:“所以,现在把你软禁在这里,大概也是想追问一下有关小武的事吧,至少我觉得你之前说的关于黑魔螳的话没什么问题。不管怎样,夏侯长老都是长老会成员,大家总要给他几分面子的。” 殷河叹了口气,道:“真是倒霉啊,希望夏侯长老不要被丧子之痛冲昏了脑袋,拿我这个无辜之人出气啊。” 季红莲道:“那应该不会,这件事连我都能看出几分疑点来,何况他们几位长老?这事的关键,肯定还在当初是谁暗中将小武从安全地带调到了前线危险地方,可惜,平时内环之地与圣城这里的讯息是不许连通的,现在查起来还有点麻烦。” 殷河目光微闪,拿起了面前酒壶喝了一口,道:“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敢对一个在位长老的子嗣下手,这胆量和手段,不得了啊……” 季红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昨天我爹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也说,只怕圣城中又要有风雨波澜了。” 殷河怔怔地想了一会,忽地一摆手,道:“算了,那些东西都跟我无关,反正你们也知道我是无辜的,还把我困在这里岂不冤枉?这样吧,你快去通知我家里,好歹他们也算是一个圣城名门吧,让他们派人过来接人,就算一次不行,多催几次,我也就出去了。” 季红莲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似乎隐隐有一抹苍白掠过,低声道:“这样啊,那你想让我过去通知谁来接你?” “我家老头吧。”殷河随口说道,但随即眉头一皱,却又摇头道,“别,还是不要他了。三年前我走的时候,他跟那狐媚妖姬正打得火热,还生了个儿子,我为此骂了几句,那狐狸精恨我恨得要死,现在过去找他,被那女人知道了,不免又要生事端。” 说着,他沉吟片刻,对季红莲道:“这样吧,你帮我过去殷家一趟,把这事跟老头子说一声,但找人过来的时候,你还是去找我那位大哥吧。”他笑了起来,道:“虽然我那位大哥从小就觉得我没出息,丢了家里的脸面,老是逼我读书练功,但真要说起来,在我娘亲过世后,也只有他一个人还对我好了,毕竟是嫡亲的兄弟嘛。他不罩着我这唯一的弟弟,还能去照顾谁,哈哈。就是他了……咦,你怎么了?” 殷河面上露出错愕之色,惊讶地看着面前忽然间面色变得苍白的季红莲,看着她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中突然好像失去了光泽,同时面上露出了一抹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 “怎么……你,你竟然不知道?”季红莲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干涩起来。 殷河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妙,连呼吸都有些紧张起来。 他干笑了一声,盯着季红莲,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口音,连吐字都觉得有些艰难起来:“喂,小红莲你别乱演戏啊,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季红莲嘴唇微微颤抖,过了片刻后,她低下了头,轻声道:“殷大哥他,已经死了。” ------------ 第十五章 世家(上) “哐当当当……” 镣铐铁链一阵乱响,殷河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眼死死地盯着季红莲,涩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季红莲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用手在脸上擦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是‘荒盗’下的手。你进内环之地的这三年,外头的荒盗不知为何,突然强大起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不但侵袭臣服于我们圣城的荒族部落,有时候甚至还会攻击我们人族落单的人马,为祸甚烈,人心不安,已经到了不整治不行的地步了。” “正是因为如此,长老会也下令圣城‘四象军’追踪消灭这股越来越猖狂的荒盗。当时殷大哥他就是四象军中玄武卫的副卫长,一次得到了外头传来的密报消息,说是发现了荒盗的踪迹,他便带领部下追了过去,谁知在激战中……他受了重伤,还没回到圣城这里时,就已经不行了。” 殷河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木然,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后,他双手插入头发中,把头埋在胸口。 季红莲从旁看去,只见殷河双手指节发白,正是激动用力的迹象。她心中也是难过,眼睛又红了起来。 因为各自世家长辈的关系,她从小和殷家这兄弟二人便玩在一起,不过因为她的年纪比他们二人小了五六岁,所以确切地说,是她一直喜欢跟在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哥俩身后。 在她那段美好而单纯的少女时代里,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是她心中最好的朋友,曾经几度她都天真的以为,他们几个人注定要这样潇洒、快活、哪怕是浪荡不羁地度过美好的岁月。然而,只是短短数年时间,好像突然间一切就都改变了。 “你别太难过了。”季红莲柔声安慰着殷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颤抖。 殷河还是没有抬头,看起来就像是整个人缩了起来一般,把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手中,过了片刻后,只听他苦涩的声音低沉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季红莲道:“约莫是在半年前。”说着她顿了一下,面上忽然掠过一丝愤怒之色,咬牙道:“这么大的事,你家里竟然没告诉你吗?”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人跟我说过。” 季红莲气得脸色惨白,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 ※※※ 房屋中压抑的气氛显得僵冷无比,有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以后,殷河才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将季红莲带来的那个篮子拉过来,看着篮中那吃了一半的烧鸡和喝剩下的残酒,他也是惨笑了一下。 他拿起酒杯,倒了两杯酒,双手拿着轻轻碰了碰,然后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哥,是我这个做弟弟的糊涂,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就这么将就一下,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在意的吧。” 说完之后,他先将一杯酒缓缓倒在地上,然后将手中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的神色间都是茫然之色,目光似乎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后,他轻声说道:“一路走好吧。” 季红莲在一旁看到他这般模样,用手轻轻掩口,面上有悲戚之色。 反而是殷河在最初的悲痛过后,虽然神情依然萧索,但并没有真的失去清醒崩溃大哭的样子。 在沉默无言一阵子后,他忽然对季红莲说道:“你帮我一个忙。” “嗯,你说。”季红莲伸手擦了一下眼角。 “还是帮我去一趟家里吧。”殷河声音低沉地说道,“大哥既然已经过世了,你就只能去找我爹了。不管他现在如何,但我毕竟是他儿子,事关家族脸面,他也不会不管我的。至少,我也要先从这里出去再说。” “好!”季红莲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随即站起,道,“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帮你去知会家里人,内环里面那件事本来就不能怪你,再加上,如果你爹亲自出面要人,就算是长老会应该也会给几分面子的。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出去,稍安勿躁。”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走了,看起来虽然叫别人不要着急,但她自己倒是十分心急的样子。 随着季红莲离开这里,那两个站在远处的守卫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并顺手将大门的门扉关了起来。 殷河也不在意他们,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伸出手,却是从篮子里抓起了剩下的半只烧鸡,用手撕下了一块鸡肉,慢慢地塞到嘴里,然而看上去似乎味同嚼蜡一般地动着嘴,同时只听他低声缓缓地自言自语道:“大哥,你放心吧,我没事。你那份,我就替你一起吃了……” ※※※ 季红莲是在一天后回来的,和之前一样,她到了软禁殷河的房间后就支开了在门口的守卫,这样的举动其实已经有些过分,但那两个守卫都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无言地退到了远处。 “殷河,我已经去过你家了,见了你爹,把这边的事都跟他说了,还有你的意思我也已经很清楚地转告他了。” 经过一夜的休息,殷河看上去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不少,闻言点了点头,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季红莲犹豫了一下,道:“殷伯伯他说他知道了,待他了解了事情原委后,就会尽快来接你回去。” 殷河沉默了一下,道:“好吧。” 季红莲咬了咬牙,忽然带了几分抱怨的口气,道:“要我说,殷伯伯他怎么的也该立刻过来先看看你才对,几年不见的儿子了,居然都不过来看一眼的。” 殷河脸色不变,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或许我爹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能有什么事比自己儿子更重要!”季红莲猛地提高了声音,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在那边咬牙咕哝了好一会,又道,“我过去跟殷伯伯说这事的时候,他那个小老婆胡姬就在旁边,看着脸色还不大痛快的样子,说不定就是她在中间使坏的。” 殷河默然不语,似乎没听到季红莲这番话一样。季红莲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后,道:“还有,我也帮你向殷伯伯问了,为什么殷大哥过世这么大的消息,你们家里居然都没有告诉你。” 这一次,殷河总算有了一点反应,抬起头来,道:“他怎么说?” “他没说话。”季红莲看起来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那个老爹坐在那儿,好一会都一声不吭,结果倒是旁边那个胡姬走了过来,一脸虚伪地笑着对我说,这是你们殷家的家务事,等你回到家后,殷伯伯自然会与你深谈,现在就不用多谈这个了。” 殷河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道:“好啊,等我回家再听他怎么说吧。” 季红莲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看着殷河,道:“你没事吧?” 殷河抬起头看了这个美丽的少女一眼,点头道:“没事。” 季红莲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其实还有个事,我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殷河平静地道。 季红莲迟疑了一下,道:“昨天我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就去找人私下打听了一下有关你家的事。嗯,你知道的,我家里面,还有我那个老爹,只要找对人,其实能打听到许多事……” 殷河点了点头,虽然季红莲没说得太直白,但殷河显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我知道,对季长老在圣城中的威望与手段,我从小就是十分佩服的。” 季红莲叹了口气,似乎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在看了殷河一眼后,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我去问了以后,有人对我说,当初你大哥不幸过世后,其实殷伯伯是想过告诉你,并将你从内环之地中调回来的。因为这些年来,殷家一直是把殷大哥当作家主继承人栽培的。现在他不幸过世了,那下一个自然就该轮到你。” 殷河面无表情,道:“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并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件事。” 季红莲道:“正是如此,据说原因是……胡姬拦阻了你爹。” 殷河双眼闭上了一会,又缓缓睁开,道:“为什么?” 季红莲道:“据说那时候胡姬是这样对殷伯伯说的,殷大哥不幸夭亡,家中失了支柱,宜从速再立继承人。次子殷河已在内环之地三年,受神山诡力侵袭身体,此生在巫术上已无前途。而幼子殷海,生来聪慧,天资过人,又有卜巫曾摸骨看相,言明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所以……当立幼子殷海承继日后家主之位。” 在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季红莲面上的神情看上去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目光一直看着殷河,却发现殷河从头到尾面上神情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唯一有变化的,只有他的一双眼眸中,目光忽明忽暗。 “等我出去再说吧。”殷河低声道,“还有这次多谢你了,红莲。” 季红莲面上露出难过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她才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准备离开这里。 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转头向殷河看了一眼,忽然道:“大概是在两年前吧,有一次我遇到了殷大哥,那天他喝多了,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拉着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很难过,他说他很对不起你。” “他说,本来这一切都应该是你的。” “他还说,一想到你现在在内环之地受苦,他就难受得夜不能寐,可是又实在没法子去做更多的事……” “殷河,”季红莲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道,“你对我说实话,当年你突然不顾危险,抛弃前途,自己硬是要进入内环之地,是不是为了把殷家家主之位,包括日后进‘圣殿’修炼巫术的资格,都让给你大哥?” 殷河面色淡漠地看着季红莲,面无表情,许久没有说话。 ------------ 第十六章 世家(下) 事情正如季红莲所说的那样发展,殷河对青玉所事件的说辞开始被长老会渐渐接受,而且在第三天的时候,从内环之地中传来消息,有人在距离那片林子五六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尸骸,从外表看,与殷河所说的黑魔螳极为相似,只不过,不知为何这只怪兽已经惨死,而且看起来全身血液都被吸干了,身上血肉也被吃了一些。 这具怪兽尸体的出现再一次证明了殷河说的话,而与此同时,一直隐秘不发的关于那个小武的事,似乎夏侯元长老也放过了追究殷河,应该是他也知道确实不关殷河的事吧。 于是,在被软禁了五天后,殷河终于从那座房子里出来了。 当他孑然一身地走到这栋宅子的大门口时,就看到了有一辆马车停在外面,然后坐在车上的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虎背熊腰的大汉,面上有数道暗红斑纹在两侧脸颊上,看上去犹如野人一般。 实际上,这并不是真正的人族,这是一个荒族人。 在很早很早以前,身躯强悍、孔武有力的荒族人曾是这片大地的主宰,但是后来人族出现了并打败了他们。有的荒族部落灭亡了,有的荒族部落臣服了,还有些不甘心的荒族又无法抵抗人族大军的攻势,便隐匿起来成为了以抢掠为生、甚至令许多荒族部落都十分厌恶的荒盗。 有一些臣服于圣城的荒族部落,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原因成为圣城中一些强大贵族或世家的仆人,殷家算得上是圣城名门,所以,他们也有一个这样的荒族仆人,或者说是车夫。 看到殷河走了出来,那个荒族车夫顿时高兴起来,从马车上一下子跳了下来,然后几步跨到殷河的身前,嘴巴里先是嘀嘀咕咕一大堆难懂的话,然后抱了殷河身子一下后,这才用有些别扭的人族语言叫了一声,道:“少……爷!” 这么多天里,殷河的神情始终都是僵冷凝固的,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在看到这个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看上去甚至有些吓人的荒族车夫后,他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迎了上去,伸出双手,也重重抱了一下,然后道:“好久不见,赤熊。” 听到殷河的这声呼唤,这个叫做赤熊的荒族人明显更高兴了,他口中呵呵笑着,用力拍了拍殷河的肩膀,然后回身指了一下马车,口中说道:“回……家。” 殷河笑着点头,不过并没有进入那宽敞的马车车厢,而是直接跳上了马车前头,坐在了赤熊原本的位置边,然后对赤熊招了招手。 赤熊开怀大笑,也大步走了过来。 赤熊是殷河家的老人了,但实际上他的岁数并不算很大。这个荒族人是在很小的时候被遗弃在圣城外的一条神河边,本来奄奄一息已经快要死了,结果被当年路过那里还年轻的殷河母亲看见,发了善心救了回来,从此就收留在家了。 在那之后,赤熊就一直跟着殷河母亲,陪嫁到殷家,从小跟殷河兄弟二人玩耍,可以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特别是在殷河母亲过世之后,赤熊的眼中就只有殷河和他大哥两个主人了。 马车车轮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行进着,发出“哐哐”的响声,殷河坐在赤熊的身边,看着这繁华的街道,以及那一眼看不到边的巨大城池。 这就是圣城! 这就是人族最高权势的所在,也是人族最强大力量的象征。 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没有人来接他,除了这个最后的头脑简单的赤熊。殷河面色淡淡地看着前方,看着那条离家越来越近的路。 那个家,真的还欢迎他回来吗? 不过,无所谓了。 殷河心里这般想道,想到母亲,想到大哥,想到这些日子所见所闻,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寒冷起来。 ※※※ 圣城是汇聚人族所有菁华的巨大城池,在这里聚集着几乎所有的人族,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还有在繁华背后无数的黑暗、野心、欲望和信仰。 在圣城的最中心位置,一座远远高过周围建筑的巨大金字塔巍然屹立,这就是人族最神圣的圣殿所在。众所周知,人族权势最大的长老会就在这里,而掌握了巫术秘密的天神教大殿,也在这金字塔的最高处,是圣城中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而圣城中为数众多的名门望族,多半都以把住宅建在这座大金字塔附近为荣,季氏一族就是其中的一员。 如今的季氏是圣城中字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之一,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家主季候便是如今长老会中的三大长老之一,权倾圣城,季氏一族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季候正值盛年,威望素重,许多人都对这位长老十分敬畏,不过也有很多人都知道,季候虽然有众多儿女,但最疼爱的是那个最小的叫做季红莲的女儿。 传言,季候不但亲自教导她,哪怕平日里再忙,有了空闲后也会抽空和这个女儿说说话,聊聊天,这可是其他儿女都享受不到的好事,让人羡慕得紧。 在殷河终于离开的那一天,季红莲也在季氏大宅中季候的书房里,见到了自己这位被许多人敬重畏惧的父亲。 季候正在读书,在听到季红莲走进来的时候,他也没起身,还是那样坐着,只是下巴微微一摆,示意自己这个女儿在一旁坐下。 与大多数兄弟姐妹到了父亲跟前都会战战兢兢相比,季红莲在这里就显得十分自然随意,她甚至还上前掀开了桌上茶杯的盖子,看了看里面的茶水是否冷掉。在确认之后,她直接走到一旁倒了冷茶,又去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在父亲季候的面前。 季候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这个女儿的眼神里透着疼爱,随后开口问道:“今天那个殷家的小子回去了吗?” 季红莲道:“就是今日放出来的,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就快到家了吧。” “嗯。”季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季红莲想了想,对季候道:“爹,殷河托我对您道谢,说如果没有您从中斡旋,他也没法这么快脱身。等回家安顿好了之后,他就登门求见,那时候再当面谢谢你。” 季候微笑着看了这个女儿一眼,道:“好啊,虽然我平时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不过看在乖女儿的面子上,我就破例见他一下好了。” 季红莲顿时高兴了起来,连连点头,随后脸色一正,道:“对了,爹,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啊?” “什么事?”季候问道。 “就是殷家那边的事啊,殷河他爹还有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联合起来陷害殷河,还要剥夺他继承家主的资格,太可恶了,你一定要管管啊!” 季候摇了摇头,道:“你别想了,这件事我不会管的。” ------------ 第十七章 隐忧(上) “爹!”季红莲叫了一声,脸上有气恼急切之色。 季候看了女儿一眼,平日素来宠爱季红莲的他此刻却没有再像平日那样去好言相劝哄上几句,而是目光微冷,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不管怎么说,季候毕竟是当今圣城三大长老之一,权柄显赫,威势极重,这一下稍微作色,哪怕季红莲向来得他欢心,也是被吓了一下,不敢再做声了。 只是她虽然低头不语,但脸上仍然还是有伤心神情,显然,心里还是不怎么服气,同时也很担心殷河那边的情况的。 季候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女儿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随后说道:“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觉得爹当上了这个长老,就可以为所欲为,做什么事都肆无忌惮了?” 季红莲想了一下,道:“不是吗?” 季候窒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看到女儿那清亮的目光,忍不住也是苦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叹息道:“别跟我面前装傻了,你也不小了,能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是,如今以咱们季氏的权势,在圣城中确实可以算是鼎盛,但是凡事还是有规矩的。你要以权势压人的话,今天压这个,明天压那家,到了最后只能是犯了众怒,那我们季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季红莲咬了咬红润的下唇,道:“那咱们其他的人都不管,就只帮殷河一次,行吗?” “不行!”季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道,“圣城贵族世家的传承,从来都是在自己家中决定,除非是有罪大滔天的恶行,又或是悖逆人伦的重罪,长老会便一概不会过问。” “这是传承千年的规矩,也是圣城所有世家贵族共有的共识,谁要是贸然越界,便等同是对所有世家的挑衅与冒犯。”季候看着女儿,淡淡地道,“你觉得殷河区区一个年轻人,有什么值得我为他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季红莲无言以对,不禁有些赌气,带了几分气恼地道:“那按您这么说的话,外人从来不能干涉世家传承,圣城这么多的贵族世家,难道就没有什么恶事坏事吗?难道就没有好人被无辜陷害,坏人反而登上家主权位的事吗?” “有啊,多的是。”季候道。 季红莲这一下真的是吃了一惊,瞪着父亲,好一会才愕然道:“你说什么?” 季候淡淡地笑了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走到这书房窗边。 他这个书房在一座高楼之上,算是整座季氏大宅中最高处之一了,原因么,就是季候自己向来很喜欢站在高处俯览圣城。 此刻,他从窗口望去,只见下方屋宇、街道一一映入眼帘,虽然不能与在大金字塔之巅俯望众生的那种感觉相比,但也隐隐有种超然的滋味。大片大片的屋宅连成一片,除了季氏大宅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屋子,雕栏画栋、华美奢侈皆有,因为这里就是圣城中贵族世家宅邸最集中的地方。 望着这一眼看不到边的,象征着权势权力的屋宇楼阁,季候道:“自从有了这座圣城,也就有了诸多世家,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这么多人,这么多世家,什么事没发生过。” 他说着冷笑了一下,嘴角带着几分讥诮之意,指着窗外某处,道:“那是宋家,他们上一代的家主残忍好杀,跟个疯子一样,曾经在家里一次杀死了二十七个奴仆,血腥气连我们这里都闻得到。” “那是夏侯家,你别看他们现在风光无限,声势与咱们家不相上下,但是往上五代,他们家还是姓米的,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改名吗?” “还有咱们隔壁的孙家,看起来人丁兴旺啊,但是最近三十年里,他们家里生出了二十多个痴傻儿,十几个天生残废,你以为只是运气不好吗?那一整个宅子,我都觉得臭,连带着在他们隔壁我都觉得把自家房子都熏臭了!” 季红莲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面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季候缓缓从窗外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走回了书桌边坐下,沉默片刻后,放缓了声音,对季红莲说道:“小莲,你要知道,神山之下,大荒原上,圣城里千百年来,早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了。殷家和殷河的事,你看起来很过分,为那个叫做殷河的年轻人觉得不值,但是跟过去比起来,这圣城众多世家里发生过更多更可怕的事情,远胜过他如今所遇到的。” “世家家主的位置,天生便有名望权力、荣华富贵,一旦坐上去,便能高人一等,便是人上之人。这样的好处,当然大家都要去抢,都要去争。谁能抢到了,争到手了,便是他的,有能者居之嘛,我们其他旁观的世家也认的。” 季红莲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后,道:“可是据我所知,也有一些世家里的人,因为家主宠爱某个子嗣,不顾非议硬是要排挤有能子女,这又怎么说?” 季候笑了起来,道:“这个我们也认啊,这是好事啊。如果哪一家不开眼,选定了一个废物做家主,不管日后是倒行逆施,还是碌碌无为,这个世家就必定颓败。到了那个时候,你知道有多少强盛世家虎视眈眈要抢夺他们的基业吗?你知道有多少下位者挖空心思要往上爬,要干掉上面这些废物世家,好让自己跻身于圣城高位吗?” “大家都巴不得有这种事发生呢。” 季红莲茫然无语,缓缓垂下头来,季候却又伸出手去,轻轻抬起她白嫩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平静地说道:“所以说,殷家的事我不会管,殷河有本事就自己抢回那家主之位,没本事,那就自认倒霉,死在哪儿也无人在乎。你是我们季氏的女儿,这些事要明白,不要再这样天真了。” 季红莲轻轻咬了咬牙,然后默默地、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随即站了起来,向书房门口走去。 季候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的背影,感觉她在这一瞬间似乎突然长大成熟了些,便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了那本放在桌上的书卷。 只是,当季红莲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对季候说道:“我怎么觉得,咱们圣城世家,就跟大荒原上的狼群一样呢?穷凶极恶,围捕猎物,但一旦狼群里哪一只狼受伤流血了,所有的狼群闻到血腥味就一下子掉转目标群起攻之,将自己的同伴撕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最后连皮带骨的全部吃掉!” 季候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书卷对季红莲示意,然后微笑地道:“你说的对。” 季红莲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无言以对,转过身沉默地走出了这间书房。 ------------ 第十八章 隐忧(下) 圣城殷家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家族,在很早以前,这个世家里甚至是出过一任长老的,历史够久又有底蕴,所以说是名门望族也不算过分。也正是因为如此,殷河打小才能与如今圣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季家女孩儿玩到一起。 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殷家的情况早已不复昔日鼎盛时代的风光,家族的名望、声势都弱了很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代的家主殷明阳还有点能力,虽然不是像季氏、龙氏、夏侯氏等家主的天纵之才,但好歹也守住了家业,让本家在为数众多的圣城世家中保持了一个中等水平,也算是不错了。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坐在赤熊驱赶的马车上,殷河终于见到了自己阔别三年的家门。 殷家府邸是老宅子了,很是有些年头岁月,门前的石阶和大门,两侧的高墙和柱子,都能看到一些久经风霜的斑驳痕迹。 也许有人看到这些会觉得是破败气息,但是在殷河看来,却是有一股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从小到大,他就在这座宅子里出生、长大、玩耍和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那些从古至今传下来的斑驳痕迹,每一处都好像刻在他的心底。 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殷河一跃而下,“啪”的一声,站在了大门口前。 旁边早有门房奴仆看到这里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个个面上带笑,但不知为何,那些人的笑容里似乎有些牵强,客气中多了一点疏离。 “二少爷,你回来啦。” 殷河看了看在一旁开口叫唤的人,认出了是个名叫陈七的下人,在殷家做事也有十来年了,算是家里的一个老人。 他对陈七点了点头,随即往里面走去,在他身后,赤熊则是自顾自地将马车赶到一旁,并没有跟着殷河从大门进去。 陈七紧跟在殷河身边落后一步的位置,陪着笑脸说道:“二少爷,家主在前堂那边等着见你呢。” 殷河应了一声,往前走着,然后像是随口问了一句,道:“就我爹一人吗?” 陈七明显窒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夫人和小少爷也在那里。” 说着,他偷偷抬眼向殷河脸上看去,只见殷河的神色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也没有什么愤怒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殷河猛地又问了一句话,道:“陈七,我大哥呢,他怎么没来见我?” 陈七身子顿时一震,连脚步都险些一个踉跄摔倒了,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但脸上神情已然难看之极,嘴巴里支支吾吾好一阵子,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河停下脚步,向他看了一眼,道:“怎么了,你哑巴了吗?还是,话都说不清楚了?” 陈七尴尬无比,说又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间,脸色胀红地站在那儿。 殷河转过身来,只见前头一座厅堂出现在眼前,正是他们家里平常用来招待外客的前堂。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然后也不再理会陈七,迈开脚步便向前堂里走了过去。 ※※※ 殷家前堂是个宽敞明亮的厅堂,摆放了常见的家具桌椅,此刻在厅堂中的主座上,当今家主殷明阳正坐在那里,在他下手的位置则是坐着一个美丽娇媚的女子,便是他的妻子,确切地说,是继室胡姬。 殷明阳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虽然如今已经鬓生白发,眼角多了一丝皱纹,但从他脸上的轮廓仍然可以看出他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 事实上,他的儿子们也确实继承了他的这个优点,殷河当年还没进入内环之地磨炼的时候,与他大哥两人在圣城中的世家贵族圈子里也曾经风流浪荡了一阵时光,甚至还赢得了一个“玉公子”的雅号,可见他当年也是个俊俏男子。 而此刻在他们两个人前方地上玩耍的那个七八岁小孩,就是殷明阳和胡姬所生的殷家第三个男孩儿,名叫殷海。虽然年纪还小,但殷海的脸型也是有几分肖像殷明阳。 此刻,殷海蹲在地上玩的是一种透明的琉璃珠游戏,好些个漂亮无比的琉璃珠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音,还不时闪烁着炫目奇幻一般的光彩,让殷海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 除了这一家三口外,周围还站着几个仆人,另外还有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仆人也蹲在地上,正陪着殷海玩耍,时不时笑着在地上将那琉璃珠子弹出来和殷海手边的珠子相撞,惹得殷海哈哈大笑。 胡姬看着儿子殷海,眼中满是宠溺之色,似乎一颗心完全都系在了这个孩儿身上,过了一会,她回头向殷明阳看了一眼,却只见殷明阳面色有些肃然,目光深邃,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胡姬心中便有几分不快,但并未表露出来,站起身款款走到丈夫身旁,为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殷明阳看了她一眼,道:“今天我应该亲自过去走一趟,把殷河接回来的。一路上也有机会跟他好好聊聊,或许能把事情跟他解释清楚,现在听了你的话,在这里等他回来,只怕待会见面时不免有些尴尬,若是他心中有些隔阂的话,就不好了。” 胡姬摇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半年前殷洋过世,夫君你大病一场,一直到最近才康复过来,但身子还是虚的,实在不宜外出见风。再说了,你身为一家之主,身份贵重,肩头担子多少,岂可因小失大?” 说到这里,胡姬向殷明阳面上看了一眼,见他微微颔首,面色似乎缓和了些,便又含笑说道:“还有啊,你毕竟是殷河的父亲,让孩儿过来见你也是天经地义的吧。若只是为此,殷河便心生嫌隙的话,我倒是要看不起他了。” 殷明阳目光微闪,看了胡姬一眼,胡姬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后,殷明阳缓缓点头。 前边地上,小孩儿殷海与那个身边玩伴正玩得兴高采烈,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胡姬听了转过身来,先是对殷海说道:“小海,声音小一些,你爹爹还在这儿呢。” 说着,又对旁边那少年仆人说道:“小石,你别跟他玩得那么疯。” 那个叫小石的少年仆人连忙答应一声,面上露出几分赔笑之色。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殷海一用力,弹出了一个琉璃珠子过来,小石正和胡姬说话,没注意到,一下子从他脚边滑过,却是骨碌碌一路滚到了大门口那边,“啪”的一声,撞到了门槛上。 殷海跳了起来,先是叫了一声,有些不满意地瞪了小石一眼,然后向门口跑去。 小石吓了一跳,也是连声道歉,然后也追了过去,帮这位小少爷去捡那颗溜走的小珠子。 屋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明晃晃亮闪闪的光芒在琉璃珠子上闪烁着,竟似有一道彩虹般绚丽多姿。殷海追到门口,看着那珠子停在了门槛边,顿时咧嘴笑了,便快步走去蹲下身子要去捡起那珠子。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片阴影猛然出现在阳光中,让周围一黑,遮住了殷海的同时,一只脚从门外踏了进来,刚好一脚踩在了那琉璃珠子的上面。 ------------ 第十九章 先机(上) 厅堂里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寂静无声,似乎那一刻就是掉了根针在地上都会被人听见。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门口看去,看着那个背对着阳光,脸面都在阴影中的男子。 殷明阳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声音出来。 这个厅堂里的大多数人,除了那个陪殷海玩耍的小石是两年前才来到殷家的,其他人都知道此刻站在门口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份。 不知为何,大家也突然间噤若寒蝉,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突然间,一个带着几分生气的声音响起,是赶到了殷海身后的小石,他瞪着站在门口的殷河,大声喝道:“喂,你是何人,怎地如此无礼?还有你的脚,踩到我家少爷的琉璃珠了!” 殷河原本要走进厅堂的身子顿住了,那一刻,他的姿势似乎有些奇怪,还有一点隐约的尴尬,他的一只脚在门槛外,另一只脚伸了进来,却踩在了琉璃珠子上。 殷河站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他的脸上神情看上去很平静,在低头凝视了一眼站在原地有些错愕的殷海后,他的目光又看了一眼在一旁气恼责问的小石。 厅堂里还是一片异样的安静,没有人说话,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出来解释,没有人出来解围,当然,也更没有人出来欢迎他的到来。 阳光照在身上,却仿佛有一点凉意。 殷河的目光越过了面前的两个人,看向远处。他看到了正在主座那边的亲生父亲殷明阳,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微妙;他看到了那个站在他身边娇媚但目光冷淡的女子;还有更远一些地方,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在这个府邸中陪他一起长大的仆人们,此刻看起来都陌生得如冰块一般。 在殷河扫视众人的时候,这前堂中的所有人也在看着这个三年后重新出现的殷家公子,昔年在圣城浮华奢靡的传说中,他曾有过玉公子的雅号,也曾是多少世家贵女们心中的俊俏男儿。然而现在看去,三年之后的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年那白嫩完美的肌肤,虽然五官轮廓还在,却多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疤痕,在额头、脸腮,甚至脖子上都隐约可见,由此也能想象一二这三年中他大约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异样的沉默中,在责问叱喝却被无视的小石,在看到自家的小主人殷海怔怔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目光不时看向被人踩在脚底下的那颗琉璃珠子后,顿时气往上冲,这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当着家主夫妇的面讨好小少爷的天赐良机啊。 而且,这人如果是尊贵客人的话,家主和夫人岂非早就应该过来招呼了?一想到这里,小石的胆气顿时大涨,面上露出愤怒凶狠之色,瞪着殷河再次吼道:“我说你听到了没有,耳朵聋了吗?你踩到我家少爷的珠子了,快收脚!” 阳光从背后洒落下来,隐约看到那片阴影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众人便看到站在门口的殷河身子向后轻轻缩了一下,那只脚也缓缓抬起。 殷明阳目光柔和了一些,站在他身边的胡姬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而在他们后面的那些仆人们,则是在互相对望凝视后,目光神情里都有各自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一切,似乎都要变得平静和谐。 直到殷河的身子突然顿住,抬到半空的脚掌猛然停下,然后在那静默而众人神情从舒缓陡然变得僵硬的那个瞬间,他冷漠着重重的再一次的踩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那颗琉璃珠子在他的脚下瞬间碎裂,所有的奇幻美丽光泽一起熄灭消失,变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尖利的令人心中发冷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厅堂里。 ※※※ 这个厅堂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一幕,以至于大家在那一刻都没反应过来。 最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反而是那个最小的小孩殷海,他看着那个破碎的珠子碎片,脸上顿时露出失望无比的表情,几乎是“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大声叫道:“你、你踩碎了我的珠子……” 这一声叫喊顿时也叫醒了在他身边同样惊呆了的小石,此刻小石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愤怒与羞辱的情绪在他心头如火焰一般腾起,他一步窜到殷海身前,对着殷河怒吼道:“混蛋,你干什么……” “噗!” 怒吼的话才喊到一半,小石的声音便突然消失了,一记沉闷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上响起,赫然是殷河猛地一个抬膝,毫不客气甚至是带着几分凶狠野蛮的气息,重重地撞在了小石的腹部。 “啊……”几声惊呼,顿时从厅堂里其他几个地方传了过来,旁边的人似乎有些对这事情突然失控的变化接受不了。 而在门口处,突然受到了这下重创的小石一瞬间从前头嚣张怒喝的样子,猛然间全身就像一只河虾般蜷缩起来,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甚至可以看到他口中的口水都失控地流了下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众人惊骇而莫名的目光中,在旁边那些仆人丫鬟的惊叫声里,殷河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跨过门槛,终于是完全走进了这个厅堂。 三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家中。 他的目光冷酷得就像是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孤独地置身在那恐怖无比的修罗地狱,有无数的尸体环绕在他的周围,鲜血没顶,尸横遍野,还有他在熊熊火光中,烧死了那些可怕的虫子。 那目光冷得似乎没有半点生气,甚至有些不像人。 他一把抓住了被重创后全身颤抖干呕不已的小石,然后一肘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折断了,然后鲜红的血液顿时溅洒出来,四处飞溅。 小石踉踉跄跄地倒退,似乎在这片刻工夫里已经神智不清,但是在他身前的那个人犹如恶魔,一拳再度击倒了他,然后凶恶无比地骑到他的身上。 在这个厅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他像是一个狂暴的疯子一样,举起自己的双拳,向着那个少年仆人的脸,重重打了下去。 一拳,一拳,又一拳! 打破了皮,打烂了肉,打出了血,打到了一个鲜血淋淋。 一拳,一拳,又一拳! 拳拳到肉,拳拳见血! 鲜血横飞,染红了他的拳头和衣襟,那鲜血的气息,就像是那个内环之地中可怕的夜晚一样。 原来每个人的鲜血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对恶魔来说。 ------------ 第二十章 先机(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吓呆了,这可怕残暴而血腥的一幕,凶狠且野蛮地直接撞入了他们的眼睛和脑海里,让从未见过这种可怕景象的大多数人的脑海一片空白,很长时间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那位殷家家主殷明阳终于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勃然大怒地吼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挥舞在半空中沾满了红色鲜血的拳头停住了。 然后,慢慢放下。 这个犹如恶魔般的年轻男子沉默地站起身,他的脸上有血点,他的衣服染血渍,看起来他就像是刚从一个屠宰场里走出来的疯子。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的父亲,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微笑,在他似乎想向前走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小孩。 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胡姬猛地尖叫出声,道:“小海,过来!” 原本被刚才那一幕惊呆了的殷海身子动了一下,但是下一刻,殷河的那张脸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殷海瞬间整个身子僵住了,他好像连呼吸都不敢,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殷河看着这个孩子,眼神平静,他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放到了殷海身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殷海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殷河拍在他脖子上的手是湿漉漉的,一股温热的液体正缓缓顺着他的皮肤流下。殷海的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开始打战,发出咯咯声音。 胡姬大惊失色,迈步冲了出去,同时口中怒道:“你疯了,你要干嘛……” 话音未落,她的身子猛地一顿,却是被她身边的殷明阳一把扯住。 胡姬大怒,回头对殷明阳喝道:“你抓我做什么,你没看到那边……” 殷明阳并没有看她,只是面色凝重,目光冷峻,眼角似乎还微微抽搐了几下,但仍然紧紧地抓住胡姬的手,如铁铸一般抓着她不让她过去,而自己则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两个站在一起的儿子。 胡姬似乎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向那边看去,片刻之后,她的声音似乎突然哑了,身子也随即顿住,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在门口那边,殷河与殷海面对面站着,殷河并没有对殷海做出任何带有伤害性的动作,他甚至还看起来有些温和地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好像在安慰他一样。 虽然,殷海的身子一直颤抖个不停。 虽然,他那只满是鲜血的令人恐惧的手掌,一直停留在殷海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扭的话,也许就会让那里脆弱的骨头折断。 偌大的厅堂里,又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开口说话,甚至连大口喘息都不敢。 ※※※ 那一会的时光异常地折磨人,让人觉得就像是渡过了漫长的一年,终于,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殷河在凝视了殷海良久之后,松开了手,然后转身向主座这边走来。 殷海兀自傻傻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另一侧的胡姬千忍万忍,终于等到了殷河走得离殷海远了一些,立刻发了疯似地冲了过去,一把将殷海搂抱在怀中,双眼里闪着泪光,同时脸上露出憎恨之色,回头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眼角余光扫过怀中儿子的后颈,在那里,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血手印,还有几滴鲜血,正缓缓从掌印中滴落流淌下来。 胡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有的愤怒和厌恶不知为何竟是骂不出口,她只是恨恨地看了已经快走到殷明阳身边的殷河,然后一把抱起殷海,大步冲出了这个已经充满血腥味的厅堂。 后头好几个平日里服侍她的下人丫鬟也惊醒过来,连忙纷纷跟上。 在前堂门口的地上,那个叫做小石的少年还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上,但是无论是胡姬,还是跟着跑过来的其他人,谁都没有对地上的那个少年多看一眼,就这样跑了过去。 殷明阳面色铁青,一双眼睛里像是要喷火一般,死死地盯着这个刚刚走到自己身前的儿子。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仍然压住了心中火气,看着殷河就好像没事人一般走了过来,然后也没有对他见礼,甚至都没有对他叫上一声,就自顾自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了。 殷明阳转过身子,面对殷河,沉声道:“你至于如此么?” 殷河抬头看着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倒茶!” 厅堂里还站在一旁的几个仆人都被这一声叫喊声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后,一位看着约莫有三十多岁的女仆走了过来。她的神情明显的十分害怕,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殷河一眼,只是低着头走到茶几边,然后伸手去拿茶壶为殷河倒茶。 随后,殷河才看了一眼殷明阳,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啊,爹?” 殷明阳脸上掠过一丝怒气,但随即再一次强压了下来,脸色难看地沉声道:“你去了内环之地三年,一回来就突然发疯,打打杀杀的,搞得到处是血,我还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殷河还没有说话,但是父子两人在这个时候同时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咔咔咔”声音,他们低头看去,只见却是过来倒茶的那个女仆在斟茶的时候,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搞得茶杯一直作响。 她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个古怪而尴尬的颤抖声一直响着。 直到旁边伸过来一只带血的手,将茶杯接了过去。 殷河打开杯盖,轻轻喝了一口清茶,然后忽然开口对那个女仆说道:“红嫂,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那个叫红嫂的女仆听了殷河的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眼神中露出复杂神色,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殷河行了一礼。只是当她正要退开的时候,却看见殷河随意地将茶杯放在旁边案几上,原本白蓝相间的干净茶杯外,此刻却赫然多了几只鲜红而刺眼的指印。 红嫂身子一颤,似乎如冷水浇头,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字,匆匆对殷河行了一礼后,便向后退开了去。 殷河抬起头,看着依然站在前头不远处的那个父亲,他的脸上终于也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莫名而难以描述的神情。 过了一会,只听他对殷明阳轻声道:“坐吧,爹。” 殷明阳“哼”了一声,但脸色稍缓,回身在主座上坐了下去。 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听到了殷河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淡淡地道:“爹,跟我说说大哥的事吧。” 殷明阳刚刚才放松一些的脸,突然间猛地再度僵硬起来。 ------------ 第二十一章 密谈(上) 圣城季氏大宅,高楼书房中。 季候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一股清风便从外头吹进书房,清清爽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手臂,又转了转头,看起来有些疲倦的样子。 因为,他已经一个晚上没合眼了。 从昨晚到现在日上三竿,他始终呆在这里,偌大一个季氏家族,嫡亲、旁支、下属、仆从无数产业,每日里都有众多事情,更不用提他还兼任着圣城长老的高位。这座巍巍巨城是神山之下大荒原上所有人族的家园,站在整个人族权势最高峰的他,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如果换了是一个能力不行的人来,大概已经累死了吧。不过幸好,季候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雄才大略,他不但自己能力强,而且知人善任,发现提拔了众多极出色的人才,将诸多事宜都委任他们,多年来不但游刃有余,还让自己和季氏的势力蒸蒸日上,远胜先祖,甚至可以说,季氏是在他手中才达到了如今这般最鼎盛的时代。 事实上,以季候的能力、势力以及现如今的局面,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他再通宵处理了。但是昨晚显然就是一个例外。 这个处于圣城权力巅峰的男子,望着窗外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豪宅世家,目光微闪,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是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家主,文云求见。”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进来吧。”季候并没有回身,看起来似乎对这个人的到来早已心中有数。 门被推开,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书桌上整根几乎烧尽的红烛,又看了看站在窗边背对自己的季候,躬身行了一礼,道:“家主。” “文云来了啊,坐。”季候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下,然后重新走到书桌边坐下。 这个叫文云的男子微笑道:“您这是一晚没睡?” 季候挥挥手,不以为意地道:“还不是要给四象军那些人善后擦屁股。” 文云皱了皱眉,道:“四象军这几年间确实也有些太过跋扈了,时不时的就会闹出些事情来,偏偏其他两位长老都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也就是您还能镇得住那些军头了。” 季候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这事么……”他顿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却是岔开了话题,看起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道:“你手上那两件事办好了吗?” 文云看起来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闻言便点头道:“做好了,今天就是特地过来跟您禀告的。季氏一族祭祖之事已经安排好了,下月初七为主祭日,前后三天宴请全族,因为您之前交代过,这次就不邀请外族宾客了。这里是召集全族的名单,您过目一下。”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长长条陈,上面写满了名字。 季候拿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也是摇头苦笑,叹了口气道:“想想我还小的时候,那时祭祖连带着下人奴仆,也就几十个人,在祠堂那边随便聚聚吃一顿饭也就过了,哪有现在这么麻烦?现在还有这么多姓季的,啧啧……” 文云微笑不语,这事也不是他能多说的,不过看起来季候对此似乎也并不是太在意,自顾自嘀咕了两声,便随手就将这东西丢还给了他,道:“你安排吧,我信得过你。” 文云接过收好,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即又说了下去,道:“圣城外大荒原上,近来又有两个部落暗中派人过来,有意投靠臣服我们季氏,一家是‘野风谷’的铁风部落,一家是‘西三神河’边的白马部落。不知您意下如何?” 季候沉吟片刻,便微微点头道:“这自然是好事。不过大荒原上荒族部落太多,这两个部落中我有印象的也就是白马,记得他们应该算是个大部落吧,铁风部落情况如何?” 文云道:“野风谷土地贫瘠,地势凶险,不比在西三神河边的草原土地肥沃,所以财力上铁风部落是远不如白马的。不过也正因为野风谷环境险峻,铁风部落中的战士几乎个个都是凶猛善战的猛士,战力却又要胜过白马部落了。” 季候笑了起来,道:“这倒是挺好,一文一武啊。” 文云道:“确实如此,不过在这件事上,属下来之前,想到了两个或需考虑的地方,请家主定夺一下。” 季候颔首道:“嗯,你说。” 文云正色道:“第一,如今圣城中诸多世家大族里,在城外得到最多部落投靠的是龙氏一族,一共有八个部落。若我们此番同意那两个部落投靠,便要超过了他们,跃升为圣城第一了。不知家主对此可有什么想法么?” 季候脸色微微一变,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的问题在他心里却并不那么轻松。不过在思索了一阵子后,他还是摇摇头,语气坚定地道:“不用管龙家了,若是他们有什么不服气的、看不顺眼的,又或是想用什么手段的,随他们的便,我们只管接住就是了。” 文云点了点头,道:“好。还有第二个需要斟酌的地方,是我在收到这两个部落的投靠密信后,便派人去细细查探了一番,结果发现了一件事。” 他看了一眼季候,却是将自己声音放低了些,道:“铁风部落地处偏僻,又是穷窘惯了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白马部落那边,好像是听说前一阵子他们与城中荣家有些来往,还特意是掩盖了不让人发现。” 在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文云的神情一直都比较平静,包括那种听起来其实十分隐秘阴私的秘密,他似乎也是一副自己理所当然就应该知道的样子。 而季候看起来对文云的这种模样也早已习惯,在听了文云这番话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间忽然便变得有些严肃起来,皱眉道:“荣家……这一家应该是跟着夏侯氏的吧?” 文云点了点头,道:“是,而且是心腹死党。” 季候看了文云一眼,目光深邃,道:“你觉得这其中有诈?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圈套?” 文云沉默了一会,道:“此事我还不能马上下定论,眼下只是发现了荣家与白马有来往,但也不能据此就判定他们有私下勾结。而且白马部落是大荒原上最富庶的部落之一,若能收服他们,于我们家在钱财上助益极大,实在是弃之可惜,还需慎重行事。” 季候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后,他回到书桌旁用手轻轻一拍桌面,道:“先收下他们,不管这个部落到底是不是真心投靠,还是别有用心,咱们暗中小心戒备就是了。我倒是不信了,这么区区一个荒族部落,也就多些财货而已,还能动摇我季氏根本了吗?” 这番话说得是异常自信,言语间还有几分霸气,文云也是笑了起来,点头答应了。 随后两人又闲聊一阵,不外乎是家中城里一些小事,说了一阵后,文云便起身打算告辞。但在离开之前,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对季候说道:“对了,还有个事,是前些日子红莲小姐找我打听的,就是殷家那边有些纷乱发生……” ------------ 第二十二章 密谈(下) 季候略感意外,随即摇头道:“这小丫头,真是被我惯坏了,什么事都敢去找你。” 文云笑道:“家主莫要多心,红莲小姐也没叫我去做什么事,只是让我留心打听一番殷家的事,回来好告诉她而已。再说了,我本来也就管着这一摊子,不过是顺手之劳而已,并不怎么费事。不过在回复小姐之前,我想,还是过来先跟您说一声,看看您有什么交待没有?” 季候叹了口气,道:“殷家刚回去的那个老二殷河,小时候跟红莲一起玩过一阵子,算是她一个朋友吧。哎,其实小时候结交的朋友,能有什么,岁数大了,不就都淡了么,偏偏就这傻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那殷河回去后没什么事吧?” 文云摇摇头,道:“您还别说,那边还真出事了。”说着,他脸上也浮起一丝有些微妙的异样神色,对季候说了起来。 在他的言词之中,居然是将殷河回到殷家那天发生在前堂里的事,几乎是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包括一些细节居然也说得十分详细,可谓是面面俱到。 在说到殷河忽然暴起,如疯子一般粗暴捶打下人,搞得一片血腥狼藉,让殷家上下一片震惊的时候,文云特意留心了一下季候的脸色,只见这位季氏家主正默默听着,脸上却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情绪出来。 在说完当日事情后,文云也是摇了摇头,对季候说道:“现在这件事已经开始在城中世家圈子里慢慢传开了,有许多人都知道当日发生的事,都说当年风流倜傥的殷家二公子不知怎么迷了心志一般,大概是在内环之地中被妖力侵袭,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作所为简直与禽兽无异……” “传出这些消息的人是谁?”季候忽然插口问道。 文云道:“现在还不知道。” 季候笑了笑,一只手放在书桌上,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过了片刻后,他忽然对文云问了一句,道:“你觉得那个叫殷河的年轻人如何?” 文云笑了一下,道:“是个聪明人。” 季候失笑,用手指了一下文云,摇摇头,但过了一会之后又颔首微笑道:“这小伙子确实聪明,而且看起来他虽然年纪轻轻,居然是很清楚咱们这圣城贵族世家圈里那些说不出口的、藏在黑影地下的规矩嘛。” 文云摊了摊手,没有说话。 季候则是缓缓走到了窗前,望向楼外那一片世家宅院,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道:“在咱们这些豪门世族中,禽兽算什么,流血算什么,人命又算什么?那些表面光鲜的话,都是说给浅薄废物、无知之人听的,只要真有本事,只要真有实力,谁会在乎你到底是不是禽兽?” “那个叫殷河的年轻人,离家三年回去,兄长过世,父亲不慈,后母又欲另立异母弟弟为继承人,在内孤立无助,在外又无强援,这等情况下,若是再老老实实去哭拜父子情深,只怕三两下就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反倒是他一上来,就以此骇人听闻的雷霆血腥手段,一举震慑家中,虽有恶名,却令人不敢再随意欺辱,做得很不错了。” 文云看起来也有些感慨,道:“家主说的极是,所以我先前也说了这年轻人确实是个聪明人。可惜的是,他毕竟还是孤身一人,眼下虽暂时稳住局面,但后头局势依旧险恶,很难翻身啊。” 季候淡淡地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殷家自己的事,不管他们在家里自己人斗得如何头破血流,也轮不到我们去多管闲事。” 话到此处,便差不多是对这件事最后的处置了。 文云站了起来,脸上略微有些许细小遗憾之色,大概也是有些可惜殷河吧,不过他并不会真的为这个并不相识的年轻人去做什么,只是很平静地对季候答应了一声,然后收拾东西,转身向门口走去,准备离开了这里。 ※※※ 只是,就在他堪堪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开门的时候,突然,从他背后传来了季候的声音,叫了一句,道:“等等。” 文云身子一顿,转身向后望去,同时口中道:“家主,还有什么事么?” 只见此刻季候已经坐回到他那张书桌后的大椅上,面上若有所思,似乎正在仔细回忆着什么。过了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对文云问道:“殷家那个家主是叫……殷明阳对吧?” 文云点头道:“正是,此人发妻早丧,生有三子,分别是长子殷洋、次子殷河,以及与继室胡姬所生的三子殷海。” 季候双眸之中隐隐有光芒闪动,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于殷明阳的那个继室胡姬,你几年前曾对我禀告过一次。” 文云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季候说道:“她应该是出身于荣家一个旁支的女子,从小也是在荣家长大的吧?” 文云站在原地仔细回想,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身子一震,面上随即露出惊佩之色,看着季候由衷地道:“家主真乃神人也,博闻强记竟到了这等地步,属下万分钦佩。” 这番话文云说得当真是发自内心而且是心服口服,要知道,连他这种主管杂事监探的人,刚才一时间都没想起来这点细微小节,而季候以长老之尊,平日里多少大事,这等事情甚至都算不上台面,最多也就是听听而已罢了。 想不到数年之后,他竟然还能在瞬间将这一点小事记忆起来,这份能力当真是惊世骇俗,也难怪他能掌控今时今日这领袖群伦的局面了。 被属下用这种敬服钦佩的目光看着,季候也是失笑,对文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随后沉吟了一下,道:“殷家虽是名门,但如今也是家道中落,勉强维持罢了。所以当年留意了一下那胡姬的来历,也是看看荣家是否有侵吞之意,本也无意去插手的。” “不过现在嘛……”季候手敲桌子,一时沉吟不语。 文云走了回来,等了一会儿,见家主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试探着道:“荣家在白马部落上还不知道有没有动手脚,要不我们……” 他话才说了一半,季候便已经摇头道:“白马部落那边不宜轻动,毕竟人家明面上是过来投靠臣服于我们季氏。没证据就乱搞,很容易就寒了其他部落的心,还是要慎重一点。不过殷家这边的事么……” 他又想了想,忽然笑了一下,道:“算了,反正红莲那小丫头求过我,一直想让我帮帮她的朋友。她长这么大,其实也真的没几个她真正看重的朋友,再加上荣家……”说到这里,他脸色变冷了些,冷哼了一声,道:“这一家人大概是死心塌地要帮夏侯那边吧,最近看着真是有点烦。” 文云点点头,已经完全明白了家主的意思,微笑道:“属下明白了,要不就让属下去安排一下,至少让红莲小姐那位朋友日子好过一点?” 季候却还是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还是不要明面上出手,这世上总是有些其他的法子可以帮我们做到相同的事。” 文云有些不解,道:“您是指……” 季候淡淡地道:“殷河他不是有个大哥么,我记得他半年前才死在四象军玄武卫上的吧?” 文云点头道:“没错。” 季候感叹了一句,道:“好好的年轻人,大好前途,结果说死就死了……殷洋那么年轻就做到了玄武卫副卫长的位置,想必是深得那只老乌龟的赏识吧?” 文云脸色顿时变了一下,似乎对季候口中所说的“那只老乌龟”隐隐有些忌惮,低声道:“难道您是想……” 季候拍了拍手,微笑着道:“你只管把殷河现在的处境传一个消息到玄武卫那边,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用做了。至于后头会怎么发展么,我们就在一旁静观其变就好。” 文云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 第二十三章 酒钱(上) 殷河回到了自己在圣城的家里,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但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是冰冷的,人人对他都畏如蛇蝎,哪怕是在这府邸中仍然还有不少老人是看着他在这里长大的,但也同样无人敢接近他,除了那个头脑最简单、大概还不通人情世故的荒人奴仆赤熊。 造成这种局面的最大原因当然是殷河在回家那一天里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那血淋淋、残暴的一幕让绝大多数的殷家人都吓到了,没有人再敢去接近这个看起来像疯子一样的二少爷,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同样,也没有人敢公开去欺负他了。 只是现如今,人人都知道殷家两位主人的意思,特别是主母胡姬,一定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的亲儿子殷海推上下一任家主的宝座。而在这个目标实现以前,最大的阻碍当然就是殷家的二少爷,目前甚至可以说是长子的殷河了。 那一天的最后,殷河就在那血腥气四溢的厅堂里,向父亲问起了大哥的事,而他得到的回答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外:大哥殷洋在率领属下士兵出城追捕荒盗中,被荒盗伏击重伤而死,同行的士兵也几乎全部战死,情况惨烈。 在那之后,家中众人商议,因为殷河在内环之地多年,神山妖力必然已经侵袭肉身,于巫术一道难有成就,而老三殷海看起来天赋上佳,不如就立他为嗣,同时为了避免麻烦,就没有再通知在内环之地的殷河……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殷明阳赶走了所有在场的下人奴仆,大概也是自己这个做法终究还是有些不太光彩的吧,而在面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他似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太自然。 那一天,在父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里,在所有话都说完的时候,殷河也没有再发怒发狂,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他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从头到尾,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位父亲。 再后来,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里,只留下殷明阳一个人独自坐在越来越暗的厅堂中,被阴影所遮盖。 而,殷河回到了自己的家,却发现这里已经与以前不再一样,甚至不再欢迎他回来。每一天,他醒来行走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感觉到的都是冰冷的敌意。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哪怕是曾在内环之地中经历了很多的殷河。 这一天,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去叫了赤熊,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殷家,准备去圣城中那些繁华无比的街道上闲逛行走。 ※※※ 数年之前的时候,殷河还是这座城池中众人皆知的翩翩少年,花天酒地,放浪形骸,拥有一大群与他同样是贵族身份的世家子弟朋友们,整天在一起胡天胡地,过着纸醉金迷、酒池肉林般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骤然惊醒然后离开,前往了那本不该是贵族子弟该去的内环,一去三年,从不出现。 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繁华喧嚣的圣城街头依旧热闹,很多地方的景物包括商铺、酒楼,甚至青楼都好像跟三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 他站在街头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在当年号称半城兄弟的自己果然并没有如今还能信赖的朋友。殷河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很想喝酒。 他察觉自己从内环之地回来后,似乎特别喜欢喝酒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管它呢,也不是什么大事。 殷河招呼了跟在身后看起来有些憨厚呆傻的赤熊,准备去找一家有名的酒馆喝酒。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整天干的就是这种吃喝玩乐的勾当,对圣城中的这些场合真是烂熟于胸。 不过很快的,殷河就发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 他发现,自己身上没钱。 在内环之地中干活当然是有报酬的,毕竟在那里做事不但十分危险,还有无所不在的神山妖力会侵袭人的肉身,虽然只要没修习过巫术就不用害怕反噬焚身的可怕后果,但只要时间呆得久了,总还是有害的。 殷河在内环之地的三年里,先是在经常与魔兽和各种凶险搏杀厮斗的卫队里干过,后来受了伤退了下来,就在运送青玉石的队伍中又做了一阵,然后就遇到了黑魔螳。 内环之地里并没有类似钱庄的这种商铺,所以殷河所得的钱财都是贴身藏放的。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在昏迷中被救出,一路送到了圣城,一路上昏迷不醒迷迷糊糊的,最后又被当作嫌疑人扣留软禁了一阵子,在这中间,他的全身衣物都被人换过了。 其实不换也不行,那一身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发臭了,只能扔掉。但问题是,在这中间他身上所有的财物,也同样不翼而飞了。悲剧的是,他还根本无法去追讨回来,因为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经手的人也太多,完全没办法查到那些钱财的下落。 在回到殷家以后,以他的身份,其实是可以向家里要钱的,但是在这几天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就连送饭的都是战战兢兢放下就走,生怕多留一刻说不定就会被这位看起来走火入魔的疯子少爷打成一个血人。 后来,殷河了解到了,如今在殷家里掌管银钱的是胡姬。 所以现在的殷河,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这个问题很要命啊,让人十分头疼,就眼下来说,就有一个特别大的坎过不去,没钱买酒喝啊。 殷河在束手无策寻思一阵子后,目光落到了身边的赤熊身上,然后,他把这个大个子拉到一旁,笑呵呵对赤熊道:“赤熊,身上有钱么,拿出来我们一起去买酒喝?” 赤熊看着殷河,瞪大了他那两只比常人大很多的巨眼,然后慢吞吞地道:“不……能……喝!” “我知道,我知道,”殷河干咳几声,道,“以前我娘在世的时候,呃,还有我大哥在的时候,都说不让你喝酒的,这个我知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了。” 不知为何,原本还笑着说话的殷河在说到这里时,突然声音顿了一下,默然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赤熊的肩膀,道:“反正以后你就听我的吧,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让你喝。” 赤熊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好……” 殷河笑了一下,道:“不过要买酒就要有钱啊,我现在手头紧没钱,你在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一定存了不少钱吧?拿一点出来,我们买酒喝嘛。” 赤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道:“没……钱……” 殷河怔了一下,若不是他从小跟赤熊在一起许多年了,对他了解极深,知道他不会说谎,不然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这句话。所以,他有些奇怪地对赤熊问道:“不应该吧你,在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存下一点吧?” 赤熊摊开手,还是那种缓慢的声调:“没……给……” 殷河脸色忽然冷了下来,拉住赤熊追问了好一会,在赤熊那古怪且缓慢的说话方式中,他连蒙带猜的总算是大概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离开家进入内环之地后不久,父亲殷明阳就将家中的钱财大权交给了胡姬掌管,胡姬从此在殷家得势。当然了,那时候的她也只敢对下人们颐指气使,对殷家长子的殷洋还是不敢怎么样的。 不过这样一来,身为殷家下人之一的赤熊日子便不好过了,他是殷河过世的娘亲带过来的人,又是个有些痴傻的荒人,胡姬包括殷家的许多下人都看他不顺眼,从此便有了许多刁难,其中便包括想方设法地不发例钱了。 其实从刚才与赤熊的对话里,殷河还能隐隐猜到一些更过分的事情,赤熊身材魁梧犹如巨人,虽有些痴傻却力大无穷,饭量同样也是数倍于常人。胡姬对此非常不满,不但扣下他的例钱,还常常克扣饭食。 昔日,大哥殷洋还在家中的时候,对赤熊还多有照顾,那时候胡姬也不敢太过放肆,但半年前殷洋出了意外过世后,赤熊在家里便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了,这日子确实过得有些难受。 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了解了这些年的经过,殷河安静地站在这阳光明媚的街头,良久没有言语。 身边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热闹的街,但是他却觉得有些透入骨髓般的寒意。 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晴空万里,像是一颗清澈的蓝色宝石,干干净净,似乎没有半点瑕疵污点。 就像此刻他身边的这座繁华巨城。 他的手慢慢握紧,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忽然啐了一口,然后骂道:“妈.的!装什么干净?” ------------ 第二十四章 酒钱(下) 没有朋友,没有钱财,有家能回但还不如不回,殷河只有带着赤熊漫无目的地走在这街头,然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有些凄凉悲惨啊。 然后,他就听到长街那头有马嘶声鸣,人群随即纷纷避让,一辆富贵豪华的马车飞驰而来,冲过街头。 殷河看着有几分眼熟,倒不是认出了那辆马车,而是想起了好几年前自己在这圣城中胡闹时,似乎也是这般派头的。 想到此处,他自己也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莫名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年轻时候的岁月,虽然糊涂虽然骄纵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傻,但当时的心情却还是很美好和快活的吧。 那辆马车快速跑了过去,冲过了半条街然后却徒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红色的人影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老远就对着殷河挥手笑道:“殷河,殷河!” 殷河正眼一看,正是季家的那位宝贝女儿季红莲。 只见她也不顾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一路小跑到殷河跟前,先是瞄了一眼身材魁梧的赤熊,然后笑着打量了一下殷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河笑道:“在家里呆得闷了,和赤熊一起出来走走。” 季红莲微微颔了一下首,小意地问了一句:“你最近还好吗?” 殷河道:“好得很,家里父慈子孝,仆人见我如见亲人,亲热尊敬,日子好过得不行。” 季红莲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道:“胡扯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回家那天干的那些事,现如今半个圣城都已经知道了。” 殷河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了啊,你明明知道了,还问什么?” “哎……”季红莲叹了口气,似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低声道,“你别着急,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殷河看着她那张有些担忧的脸,笑道:“这话你自己信么?” 季红莲窒了一下,突然间有些生气,怒道:“我说你这人怎么搞的,说话老是带刺啊,我就是担心你,关心你一下,怎么了?” 殷河抿住嘴,看了她一会,然后点点头,道:“嗯,是我不对,给你赔不是了。我心里烦,大概也跟其他人说的那样,现在就是个混球吧,你别理我了,回去吧。” 说着,他转身便向前走去。 “喂,你……”被殷河这么一说,季红莲反而一下子就心软了,在原地跺了跺脚,却是又追了上来,走在殷河身边,哼了一声,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好歹对我这么个美女心胸开阔点啊,至少多说几句好话,让我也开心一下好不好。” 殷河点点头,道:“美女早上好。” 季红莲绷紧了脸,但很快就破了功失声笑了出来,啐了一口后,道:“哎,你说你这嘴吧,还是跟三年前一样,要么尖酸刻薄,要么最会撩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总之,我看你现在也没什么朋友可以帮忙了吧,有什么难处的话,你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殷河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有莫名情绪一闪而过,再看向季红莲时,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别担心了,不要紧的。” 季红莲“哦”了一声,又道:“对了,你现在缺钱吗?要不要我……” 殷河面色一沉,道:“你看我像是那种吃女人软饭拿女人钱的人吗?” 季红莲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那当然不是了,呵呵,是我错了,没注意说错了话,你别在意啊。” 说着,她把本来伸手从怀里摸出来的一个金丝包边绣着漂亮红莲的钱袋子,又装了回去。 殷河看到了。 殷河停住了脚步。 殷河想了想,然后露出很严肃的表情,叫了季红莲一声,然后示意她靠近些。 季红莲有些惊讶,连忙靠了过来,低声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 殷河道:“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不拿女人钱,不屑于去吃女人软饭的。” 季红莲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从小到大,你从来不让我请客,虽然我家比你家有钱一百倍还不止。” “喂……”殷河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要夸我可以,但是那最后一句其实可以不用说的啊。” “嗯,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季红莲问道。 殷河正色道:“我现在有个难处,手头太紧,没钱了。所以需要你帮我一下,不过不是给我钱花,而是我向你借点钱应急。” 季红莲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 殷河咳嗽了一声,装作没事人一样,道:“这钱以后我会还的,而且我还算你利息……” “你要借多少?”季红莲直截了当地问道。 殷河想了想,道:“要不,先借五十钱吧。” 圣城人族中的钱财货币通用的是一种大钱,一般而言,五十钱对普通人家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若是节省的话,活上半个月大概是没问题的。 季红莲伸手到怀里再次抓出了那个漂亮的钱袋,然后丢了过来,殷河一把接住,只听钱袋中哗啦啦一阵声响,正是钱币撞击的声音,让人听起来精神一振。 季红莲淡淡地道:“先借你三百钱,不够再来找我。” 说完,她施施然潇洒转身,迈步走去了,阳光洒在街头,落在这美丽少女的身上,似乎让她全身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娇艳美丽得让人不可逼视。 殷河手握钱袋,感觉着里面钱币那熟悉的触感,又看着那耀眼的慢慢走远的少女背影,不由得感叹了一声,道:“该死的,这三年里季家大概又富了几倍啊……” 季红莲走了,殷河有钱了。 这真是天降贵人,一件极好的事啊,所以,他决定带着赤熊还是先去好好吃喝一顿,以示庆祝。 三百钱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了,不过钱多钱少这种事情,其实还是要看怎么个花法,至少殷河自己就知道上百种一晚上花掉几千钱的法子,如果光是吃饭喝酒的话,他也知道在这座圣城里不下二十几个地方一顿饭就能吃掉一千钱。 以前那些奢靡堕落的日子啊,现在想想都让人觉得有些羞愧和……想念。 那种奢侈死贵的地方,如今自然是不能再去了,殷河叫了赤熊一起向前走去,绕过这条热闹长街,走出了百十来丈,随后找到了一家名叫“大骨头”的饭馆。 ------------ 第二十五章 招揽(上) 这家饭馆看起来又小又破,名字也俗气,不过在附近这块地盘上倒是小有名气,出了名的好吃实惠油水足,价格也还公道,深受周围普通民众的喜欢。作为当年的圣城“地头蛇”之一,殷河也知道这个地方,不过之前并没有来这里吃过。 一次也没来过。 那时候过来这里,大概是要被人耻笑的吧。 不过现在就没这种顾虑了,他带着赤熊径直走到这家饭馆门口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到吃饭的点,所以平时饭点十分热闹的馆子里居然没什么人。殷河笑了起来,便跟赤熊两个人走了进去。 饭馆正如他记忆中那样,不算宽敞,但总的来说摆设桌椅什么的都还算干净,至少不会令人反感。 旁边原本有些无聊的店小二看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进来,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迎了上来招待他们二人。 殷河也不客气,坐下后就直截了当地点了一大盆这里的招牌菜大肉骨头,然后一大盆饭,又点了其他几个好菜,再要了两壶酒,这就齐了。 那边报到厨房,顿时里面便开动起来,不多时便有浓烈香气飘出,让人口中生津。 殷河向赤熊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这个大个子正呆呆地看着厨房那边,然后不停地咽口水。 殷河哈哈一笑,也不管他,只是透过旁边的窗子看着外头街道上人来人往。 过了一会,点的菜便陆陆续续上桌了。这家饭馆经营多年还有名声,确实是有些真材实料的,那些饭菜香气四溢,一看就有食欲。 殷河与赤熊对望一眼,都是呵呵一笑,然后也不客气,两个人便撒开膀子大吃起来,一时间,只听喀嚓嗤嗤咀嚼声音不绝于耳。 在吃了两碗饭,啃掉了三个大骨头,还吃了其他一些好菜后,殷河就觉得肚子发胀,实在吃不下了。而抬眼一看桌子对面,不由得又笑了起来,赤熊的吃相可是比他难看多了,那是一个满脸油光,桌上已经堆了四五根被啃完的肉骨头,三个空碗,但这个魁梧的荒人显然还一副刚刚开始的样子,正在开怀大吃。 殷河笑着摇摇头,对他说了声别急慢慢吃,然后自顾自拎过酒壶,拿了酒杯,自斟自饮地慢慢喝了起来。 一时之间,饭桌上就只剩下了赤熊吭哧吭哧大嚼的声音,回荡在这酒馆里。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殷河回头向桌上看了一眼,只见那一大盆米饭见底,一大盆肉骨头也只剩下了一两根,其他的盘菜基本也被吃光了,赤熊仍然还抓着一根肉骨头啃着,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殷河敲了一下桌面,对赤熊问道:“吃饱了吗?” 赤熊抬起头来,似乎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后说道: “半……饱……” 殷河大笑,忽地一拍桌子,回头对厨房那边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饭馆老板和店小二喊道:“老板,肉骨头再给我上一盆!” “哦……” ※※※ 饭馆里肉香四溢,桌子上肉骨头堆成小山,让人看了有一种惊悚的感觉。而身材魁梧如巨人一般的赤熊仍然还在吃着,一手抓着一根肉骨头,啃得不亦乐乎。 殷河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问道:“我说赤熊,你这是有多久没吃饱饭啊,怎么这么个馋样?” 赤熊津津有味地吃着,然后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半……年……” 殷河失笑,摇头不语,只是他笑着笑着,慢慢的,目光却冷了下来,笑意也逐渐从脸上散去,到了后来,他默默抬起酒杯时,在酒水中看到自己那张脸的倒影时候,已经似乎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了。 他喝下了那杯酒,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不再想继续喝了,也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愿再去看赤熊那欢喜高兴地大吃特吃的样子,便转头向外头看去。 街道上已然有不少人走动,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殷河突然看到从街道一头走过来了几个人。都是男子,都在壮年,高矮胖瘦皆有,但身上都是相同款式的玄黑衣服,甚至连腰间所挂的刀看起来也是一样的。 第一眼看过去,这些人走的好像也很随意,并没有那股凶神恶煞般的感觉,但不知为何却还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杀气,让周围人都下意识地让开了,而殷河也因此能够看清楚他们。 这些黑衣人一路走了过来,街上人人退避,直到他们走到这家大骨头饭馆外头时,这些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头看了过来。 殷河皱了皱眉。 片刻之后,那些黑衣人竟然转了方向,一起向这间馆子里走了过来,只听门口那边脚步声声,不消一会后,第一个黑衣人的身影便出现在这饭馆中了。 老板的店小二忙不迭地上去招待,亲切热情无比,看起来比刚才殷河过来时的态度要殷勤多了。 那些黑衣人倒并没有什么趾高气扬或是颐指气使的样子,只是看了看周围,此刻在饭馆中正在吃喝的只有殷河和赤熊这一桌,特别是拜赤熊那强悍无比的吃食能力,桌面上堆满了高高的肉骨头,让那些刚进来的黑衣人也是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不过那黑衣人也就看了几眼,就回头去跟老板说话,先是要了张大桌子,然后又点了几个菜。 殷河在一旁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过了一会后,那些黑衣人纷纷走了过来,原来他们的桌子就在距离殷河和赤熊桌子不远的地方。 这时大概能看清黑衣人一共有六个人了,他们一一走了过来,站到那张大桌子边,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入座坐下,反而都是站在桌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殷河看着也是有些奇怪,正诧异处,忽然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起,转眼一看,却是从那门口处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不过岁数看起来不小了,约莫有着五十多岁甚至六十的模样,头发斑白,皱纹横生,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边,异常醒目,显示着当年受到这记险些将头劈成两半的创伤时是多么的可怕。 这个老头身上的黑衣和前面那六个年轻黑衣人的样式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胸前多了个金色圆形符纹,同时在他的腰间也没有佩戴武器。他的个子比较矮小,看起来只到那些人的肩膀处,走过来的时候速度也挺慢的,一瘸一拐,好像腿脚有些不太方便。他甚至还有些驼背,走路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吃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背负着人生重担,已然风烛残年的老头。 或是,一只年老而蹒跚的老龟。 只是这个饭馆里,此刻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大概就是一直专心啃肉不知外事的赤熊,吭哧吭哧还在嚼个不停。 这个黑衣老者慢慢走了过来,中间向殷河和赤熊这座看了一眼,似乎对桌子上放了那么多的肉骨头也有一点意外,多看了赤熊一眼后,便又走到了那张大桌子边。 六个先到的黑衣人全部站着,面色恭敬,微微低头,让开了一条道路,这老头走到了上首位置,坐了下来。 其他黑衣人这才纷纷落座,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安静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紧张。 殷河将这一幕都看在眼中,又皱了皱眉。 ------------ 第二十六章 招揽(下) 过了一会,大桌那边叫的饭菜也做好端了上来,一盘盘一盆盆香喷喷的,都摆放到了桌子上。那些黑衣人纷纷大吃起来,吃相也是粗鲁直接,不过没人喝酒。 相比起身边那些年轻人的大快朵颐,最上首的那个黑衣老头却没怎么动筷子,大概是人年纪大了,胃口也就不太好了吧。他只是随便夹了几口菜吃了,就倒了一杯茶水放在身前,慢慢抿着,中间目光扫过对面,却是和殷河的视线碰触了一下。 殷河移开了目光,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对面那张大桌上,那个黑衣老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道:“喂,年轻人,你过来一下。” 饭馆里突然安静下来,那些正在吃东西的黑衣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停下动作,然后一起转头看来。 殷河有些惊讶,看着那头,在自己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的确没见过此人,这才皱着眉头站起来道:“这位老伯,你是叫我吗?我不记得以前跟你认识啊。” 那老头笑了一下,但笑的时候他脸上肌肉颤动,那条凶恶可怕的刀疤也扭曲起来,顿时让他的笑容变得凶恶无比,好像凶神恶煞一般。只听他说道:“你面前的是酒吧,带过来。” 他说的话像是在命令殷河,但是那口气却异常平静从容,似乎他向来就是如此说话一般,再平常不过。 这时,赤熊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啃吃肉骨头,而是抬起头来看着殷河。 殷河沉默了片刻,对他摇了摇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居然真的拎起酒壶酒杯,向那张大桌子走了过去。 赤熊看了殷河的背影一眼,又低头开始啃吃起来。 几个黑衣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身材魁梧同时饭量惊人的赤熊,眼里露出几分惊讶和欣赏之色。 看到殷河走了过来,那老头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桌子边缘,道:“坐。”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黑衣人主动站了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拿着自己的碗筷走到了桌子的末尾那边,重新坐下一言不发地继续吃东西。 殷河犹豫了一下,在刚才那位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屁股还没坐热,一只茶杯便放到了他眼前桌上,正是那黑衣老头放过来的。 殷河顿了顿,然后提起酒壶在那茶杯中倒了一杯酒,黑衣老头接回去,先是用鼻子闻了一下,然后口中啧啧两声,便一仰头,直接一杯酒就倒进了喉咙里。 咕噜咕噜两声,酒入肠胃,那老头眯着眼睛,似乎正在感受着什么,片刻后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点头感慨道:“好酒啊。” 殷河笑了一下,提起酒壶准备再给他倒上一杯。 “啪。”却是那老头突然手掌拍了下来,一下子捂住茶杯杯口。 殷河吓了一跳,连忙顿住手势,只是虽然最后勉强收住了,但酒壶口上还是溅出了几滴酒水,落在了那老头有些干枯的掌背上。 大桌子上,其他六个黑衣人同时抬起头向这边看来。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责,更没有人发怒,但是仅仅是六个人沉默锐利的眼神,却让殷河突然间背后一阵发冷。 他拎着酒壶在半空,眼神中带了一丝疑惑,向这黑衣老头看去。 黑衣老头也正在看着他,神色间淡淡的,目光也十分平静,道:“你想做什么?” 殷河道:“为老伯你倒酒。” 黑衣老头道:“我叫你倒酒了吗?” 殷河慢慢地将酒壶放了下来,沉默片刻后,道:“没有。” 黑衣老头冷笑道:“你觉得自己很聪明?随随便便就能猜到别人心思?” 殷河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后,他开口说道:“是我错了。” 黑衣老头“哼”了一声,但目光还是略微缓和了些,在慢慢收回手掌并且很不雅观地直接在身上黑衣上擦了几下后,他对殷河又问道:“你刚才这么听话,又上来就巴结我,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猜了一下,但不是很有把握。” 黑衣老头盯着他,道:“说来听听,你觉得我是谁?” 殷河看着他,道:“请问您可是四象军玄武卫的卫长归未迟归老先生?” 黑衣老头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一拍桌子,呵呵笑道:“没错,没错,我就是圣城中许多人叫的那只老乌龟。你果然不愧是殷家的种,跟你大哥一样的聪明啊。” 随着他这一阵笑声,旁边的其他几个黑衣人脸色也都放缓下来,同时看着殷河的脸色也都有改变,原有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欣赏与隐隐关怀。 殷河慢慢站了起来,然后面色肃然地向黑衣老头,也就是如今圣城中四象军内举足轻重的老军头,深深行了一礼。 归未迟摆摆手,道:“你又不是玄武卫的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殷河依言坐下。 归未迟打量了他一阵,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找你吗?” 殷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想必还是与我那位过世的大哥有关系吧。” 归未迟点了点头,面上第一次掠过一抹苦涩伤怀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你有一个很出色的大哥,我很喜欢他,当初甚至还想过栽培他做我的接班人,可惜……他命不好啊。” 殷河沉默了一会,道:“我也要多谢前辈这些年来对我大哥的照顾。” 归未迟怔怔出神,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以前那个在自己麾下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过来半晌后,他摇了摇头,道:“你大哥是我最看重的手下,这几年里他也曾好几次对我说到过你,还曾经跟我开玩笑一般说过,让我将来有机会的话,也照顾照顾你。” 殷河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大哥对我是很好的。” 归未迟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看在你大哥的份上,我当年也曾经答应过,所以我可以帮你一次。” 殷河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归未迟居然会说出这句话,一时间脑海中各种念头急速剧动,却是没办法在瞬间理出一个结果来。 归未迟看他久久没有言语,随后又道:“你也不必隐瞒,你的事我也打听过了,回家之后,好像情况不太好?” 殷河顿了顿,随即笑了一下,道:“让前辈您见笑了,我最近刚从内环之地回来,确实事情有些多,境遇有点困顿,不过不要紧的,我会想法子应付过去。” 归未迟看他一阵,忽然笑了一下,随即淡淡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或是想什么法子,我只跟你说一遍。我手下玄武卫中有个空缺,你要不要吧?想要,就过来跟我干,老夫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杀人放火一句话的事,不得搪塞;不想要的,就直接说句话,今天就当我没来过了。” 殷河一时愕然,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归未迟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坐在原位喝茶,过了一会后,他慢慢地又站了起来,道:“走了。” 旁边几个黑衣人也纷纷站起,但是好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殷河身上。 殷河也随着站了起来,眉头紧锁,归未迟走过他身边时,淡淡地道:“可有决定了?到底要不要这一个位置?” 殷河眼中目光急闪,片刻后开口朗声道:“不要。” 此言一出,归未迟双眼微眯,旁边几个黑衣人也是面有失望之色,谁知殷河说了这句话后也没有立刻离开,还是拦在归未迟老头的身前,道:“我不要一个,我要两个位置。” “嗯?”归未迟目光一闪,却是第一次有些好奇起来,啧啧两声,道,“你居然敢跟我讨价还价,行啊,你说说看,为何要两个?” 殷河手往旁边一指,众人转头看去,赫然只见那个不知不觉已经啃完了所有肉骨头,正在打饱嗝然后有些迷糊地看着这边的赤熊。 殷河对归未迟道:“他是我过世的娘亲和大哥留给我唯一的伙伴,我要两个位置,我要和他共进退!” 归未迟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负手向前走去,然后口中道“准了!” ------------ 第二十七章 街管(上) 殷河的大哥殷洋生前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加入四象军玄武卫后很快就展露才华,得到了有“黑龟”绰号的玄武卫首领归未迟的欣赏和看重,很快就被提拔为玄武卫四个副卫长之一,并且还是玄武卫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卫长。 在那个时候,圣城中的贵族世家圈子里几乎都公认他前途无限,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之一。再加上殷洋和殷河一样继承了他们父亲俊朗的外貌,文武双全,玉树临风,不知得到了圣城多少贵女的芳心,据说那个时候上殷家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 也正是因为有如此声势,所以就算在殷家里胡姬这几年已经当家,但慑于殷洋声势,也不敢太过嚣张,包括家主殷明阳也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看重,凡事都有商有量。 在许多人眼中,殷家在沉寂多年以后,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人才,日后继承家主之位,必定会让殷家再度中兴。 这样的看法观点,在圣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连时间都不算太远,就在半年之前而已。有时候想想,似乎就跟昨天一样,但现实却是在这半年后的圣城中,似乎已经没什么人还记得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被人寄予无限希望的年轻人了。 他死于一场意外,于是他的人生也就像是一滴意外落入水面的水滴,除了微小与很快消失的涟漪外,就再也没人会记得了。 这座人族的圣城,历史悠久并目睹过无数人的人生,特别是在众生之上的贵族世家里,这么多年来人们不知目睹过多少英雄豪杰、天才人物的起起伏伏。英才俊杰多有,而成功者罕见。 未曾兑现天赋,不曾建立功业乃至于早夭的天才,是无法在这座城池中留下自己深刻的名字的。 殷河回家找到了父亲殷明阳,然后把自己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是告诉,是通知,而不是请求同意。 殷明阳并不是很高兴,他最心爱的长子就是在玄武卫中意外死掉的,现在次子却告诉自己说也要去这支军队里。 当然了,在殷河从内环之地回来后,因为家中种种原因,同样也因为殷河在刚回来那天突然疯狂血腥的做法,他这个做父亲的明显地与这个儿子疏远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血亲,是嫡亲的父子。 殷明阳想要阻止殷河去玄武卫,但殷河对他的阻拦置之不理,殷明阳很快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之前胡姬摆明了要立三子殷海为下代家主,殷明阳也同意并支持,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帮忙瞒着那时还在内环里的殷河,而现在殷河对他视若仇敌冷漠以对,殷明阳也没有办法。 若是更早一些时候,他或许还能靠着父亲尊严,强行逼儿子就范,但如今的殷河却已经不再是当年弱小无依的少年了。一想到那天洒满了整个厅堂的鲜血,想着那个儿子双手沾满血腥,如恶魔一般走到自己面前的模样,殷明阳就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阵发冷。 在殷家中,他依然是威严的家主,高高在上,众人敬畏,他可以随时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殷明阳却知道,自己怕了。 自己竟然真的害怕了。 看着那天全身沾染鲜血冷冷地走过来,双眼目光冷若冰霜带着刺骨杀气的儿子,殷明阳心里就明白,自己不敢真的跟他翻脸了。 他过了太久的安稳日子,有多久没有看过这血淋淋的场面,这个儿子看起来跟疯狗一样,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他会不会……会不会…… 圣城贵族世家中,那些在传说中忤逆弑父,从而一举登上家主宝座的故事,真的是有很多。 所以到了最后,殷明阳还是选择了不再过问,只当做视而不见吧。 在殷河离开以后,殷明阳独自坐着默然思索时,心里也曾经突然掠过了那样一个幽深而令人惶恐的念头:在那支危险的军伍中,他……会不会有可能遇到像他哥哥那样的危险? ※※※ 殷河带着赤熊,加入了玄武卫。 因为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般的黑龟老卫长叫来的人,所以各种手续异常顺利,基本没什么人会难为他们,很快的,他们就领到了玄武卫那独特而专有的黑衣卫服。 殷河的大哥生前在玄武卫中最高做到了这里的副卫长,甚至有很多在玄武卫中的人都认为,当初归老卫长那样看重他,很可能是想将这个年轻人栽培为自己的接班人,将日后自己退役后的玄武卫交给他。 只是事到如今,这个念想无论真假当然早就没什么意义了,而在接下来的安置时候,老卫长归未迟的决定也再一次让许多人为之愕然。 他似乎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弥补昔日对自己那个得力手下的一句承诺而已,对于刚刚召入玄武卫的殷河,他既没有像大多人所想的那样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亲近的卫兵,也没有放下去到精锐部队里去磨炼捶打。 他甚至连第二次召见殷河都没有,直接就让人将他领走了,并安排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职位上。 街管。 四象军在圣城中,是除了大金字塔天神守卫外最重要的一股军事力量了,对外开疆拓土,对内维持秩序,防卫圣城,责任十分重大。在平日无事的情况下,四象军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卫,分别守卫圣城东、西、北、南四个大门,并顺带维持着城门附近一片城区的安全秩序。 街管,就是玄武卫中负责维持自己势力范围内这一片街道城区秩序和安全的职位。 这个职位很差很烂,没人愿意去干,说是玄武卫中地位最低的位置也不过分。 大好男儿进入玄武卫中,要的是建功立业,要的是驰骋战场,开疆拓土以功业换富贵,热血杀敌岂不快哉!而街管呢,则是每日里不管风吹日晒都要在走不完的街道上巡逻,维持秩序,处理纠纷,永无止境的鸡毛小事,时不时就会出现,并且让人无法理喻。 街管薪俸最少,名声最差,每天每日拼命做事干活,累得像狗一般,然后还没人看得起。更有甚者,在街头日日巡逻,还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这偌大的圣城,多少豪门贵族,多少骄横狂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万一触怒并惹到了他们,轻则痛打一顿,重则直接打死,都没地方说理去。 还有,就算躲过了这些大人物,这圣城中多少人,芸芸众生中出几个疯子很正常吧?时不时的就有街管队员在巡逻街头或处理纠纷时,无缘无故或是冤枉透顶地被人砍死…… 死得轻于鸿毛,死得毫无价值,死得窝囊透顶! 没有人愿意去干这种活,但上头划下来的事总要有人完成,于是多年以来,街管就成了玄武卫中最大的“废物”集中地。 没背景没门路的,没能力没手段的,战场上受伤残废的,军队中刺头不服管的,没颜色得罪了长官的,陷害人折磨人冷落人的……全部都扔到了这里。 所以,当那一天殷河被带到玄武卫街管大宅的门口时,他就觉得,四周所有的人看着自己还有赤熊的眼神中,大概就都明晃晃地写着“废物”两个字。 ※※※ 街管虽差,但总归还是在玄武卫中正式登录在册的位置,换句话说,是有编制的。所以,在街管这个部门中,也同样有几层队长官员,其中职位最高的还是一位玄武卫副卫长。 铁红枫是玄武卫四位副卫长之一,在他的职责范围中有一项兼管街管。与绝大多数人一样,铁红枫看不起街管这个职位,也看不起在他看来几乎全是在混日子的废物一般的街管。但是既然归他管辖,他自然还是要略尽人事,做好一些基本的分内事。 比如,每十天过来街管大宅一次,处理一下积压的事情,不过实际上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了,所以,在这一天里,他往往会有点空闲时间,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铁红枫见到了刚刚过来报到的殷河和赤熊。 铁红枫身材壮硕,浓眉大眼,面上神色似乎永远都是肃穆冷峻带有杀气一般,街管大宅中的所有人都很畏惧他。 他的话也不算太多,平常接收新人往往都是随便瞄一眼便叫人领走,但是这一天里,他却在殷河和赤熊上来拜见后,打量了殷河很久。 这让在一旁看着的街管队长朱九石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他向来也敬畏这个顶头上司,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束手站在一旁等待。 过了好一会后,朱九石听到坐在上头大桌子后的铁红枫副卫长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朱九石不敢怠慢,连忙站出来拱手道:“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铁红枫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让这两个人去南后街。” 朱九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铁红枫站了起来,直接就这样出堂走掉了。 这就是一言决断不容更改的意思了,朱九石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回身招呼了一下这两个新人,带着他们向着外头走去。 除了铁红枫这个兼管的副卫长外,朱九石这个队长基本上就是街管大宅这里最大的官了,铁红枫极少在这里出现,事实上说,街管这一块由朱九石做主,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波澜不惊,朱九石虽然并没有对殷河有特殊照顾的意思,但也没有如何刁难,总之,一切顺顺利利的。接收了这两个新人,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说明了一下平日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也就走了。 就这样,从内环之地中回来的世家名门子弟殷河,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玄武卫中街管的一员。 嗯,一名废物。 ------------ 第二十八章 街管(下) 身为一个废物……哦,一名光荣的玄武卫街管队员的日子,在波澜不惊中开始了。 按照铁红枫副卫长的指示,朱九石将殷河与赤熊两个人安排到了属于玄武卫管辖范围中的南后街。 从位置上来说,玄武卫戍守的是圣城南大门,所辖城区中一共有二十条大小街道,当然,这一片内的居民房宅各种七七八八的商铺酒楼等等也都归他们管辖。其中南后街算是一条最重要也最热闹的长街,在这里做街管最累,因为每天要走的路最长,要干的活最多,因为这里的人也是最多的。 对于殷河来说,出身于圣城世家贵族名门的他,在圣城中从小长大,当然知道有街管这么个东西,但是基本上对其详细情况也是一无所知,他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成为了街管的一员。 每一天里,他和赤熊还有其他分在这里的街管,一般分成三班,每班数人,然后日夜巡逻,处理杂事,维持秩序。正如传说中所说的那样,街管这种事又累又苦,还整天被人骂。 而就算是在街管同行中,其实这时也有不少人从各种渠道的消息中得知了殷河的来历,一时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当然,大多数人更喜欢看到的是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名门贵族弟子,怎么会落到了这种连普通人都嫌弃的地步。 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想看他抱怨,想看他吃苦,想看他在街头风吹雨淋被人骂,想看他受不了然后各种的丑态,再回头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吹牛讥讽的笑话。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殷河和赤熊两个人也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只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世家子弟看起来竟然很能吃苦,居然在这个令人厌恶嫌弃的位置上坚持了下来,并且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这一天是七月初二日,天气晴朗,时值盛夏,烈日高悬,街头一片火热。 身穿黑衣的殷河与赤熊走在南后街的街上,只觉得全身燥热,汗流满面,向左右看了看,发现前头街边有一棵大树,连忙拉了赤熊走过去,在树荫底下站了会,总算有点阴凉感觉,让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殷河长出了一口气,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满手都是汗水。再回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赤熊,这个异常魁梧的荒人,虽然也是身着黑衣,也是跟他一样走在烈日下暴晒了好一会,偏偏却是神情自若,面上连半点汗渍都看不到,跟个没事人似的。 殷河摇头苦笑,嘴里抱怨了一句,道:“真不知道你们荒人这肉身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比我们人族强这么多了?” 赤熊呵呵憨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殷河的话。 不过殷河的话也是其来有自,事实上,在这个大荒原上,神山之下的广阔土地中,荒人和人族共存多年,但荒人在肉身上几乎占据了绝对优势,正常来说,一个最强悍的荒人战士甚至可以对付三个人族战士而不落下风。 所以在早期的时代,荒人一直对人族有压倒性优势,直到人族的圣人领悟了巫术的力量,这才逆转了局势。 时至今日,人族基本上已经是整个大荒原的主宰了,并且由于多年富庶和长远目光,人族发现并造出了更为强大的装备,例如锋利无比的兵器和坚硬厚实的钢甲,并为自己的军队装备上,所以现在就算不动用那些强大的人族巫师,荒人也很难与人族的军队相抗衡了。 如今圣城外为数众多的荒人部落,大部分都臣服于人族圣城,纷纷找到人族中权势最大的豪门世家做靠山。而这么多年以来,曾经桀骜不驯的荒人似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变得老实驯服起来。 除了那些还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荒盗! 想到荒盗,殷河就想到了大哥殷洋,据说当初殷洋就是接到密报,一股恶名昭彰的荒盗将要袭击抢掠某个已经向圣城臣服的部落,这才率领一部玄武卫军士出城去剿灭这伙恶贼。 谁知道,后来竟然出了意外,那股荒盗的实力似乎格外强大,一场苦战过后,殷洋所率领的一队人马全军覆没,只有他勉强脱逃,但也受了重伤,还没赶回圣城的时候,就不幸去世了。 殷河记得很清楚,那股荒盗的名字叫做“青狼”。 他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默默地读了一遍,然后藏在心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他听到了从前方街头上的某个地方,猛地传来了一阵喧闹。 正兀自思考问题的殷河抬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在街头猛地停下,然后有两三个年轻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冲进了路边一处看起来不起眼的商铺。 过了一会后,他们揪出了其中商铺中的一个看起来像是铺子老板的人,然后当着街头所有人的面,一脚踹翻了正不停哀求告饶的老板,接着几个人围了上去,拳打脚踢地痛打起来。 ------------ 第二十九章 名号(上) 虽然这时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虽然大太阳当空照让人都不想在外头走路,但在这条热闹的南后街上,还是有不少人的。 而且除了过往的行人外,在两侧连排为数众多的各种商铺中,也有不少人躲在里面,一边躲避烈日,一边购买东西。所以当大街上突然闹出了这么大一个风波后,只过了一小会工夫,就呼啦啦突然钻出了一大堆人,远远的围了一个大圈看起了热闹。 人群中怒骂声、哀求声、呻吟声还是在此起彼伏,而且隔了老远都能听到那种痛打的声音,显然那边的人下的是重手,是真的发狠要痛揍一顿甚至打死的样子。 殷河皱了皱眉,叫了赤熊一声,就往那边跑去。 街管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在这些街道上维持安全秩序,这若是大白天如此多人围观的情况下,当街出了人命什么的,这条街上的街管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连顶头上司朱九石也很可能会吃挂落。 转眼间就跑到近处,但这时围观的人已经围成了圈,一时间竟是挤不进去。殷河后退了一步,也不犹豫,直接就把赤熊叫了过来,然后往人群里面一指,喝道:“冲进去!” 赤熊一声怒吼,就往前头冲去,他那魁梧身板本就如同巨人一般,本身又是荒人,力量远胜常人,所以速度刚一起来,顿时就将挡在前面的围观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一时间,惊呼、大叫声不绝于耳,人人变色。 有人回头刚要喝骂的时候,却看到赤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顿时连声音都咽了回去。 不消一会工夫,殷河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通道,从外头直接通往里面。 殷河轻轻松松地跟在赤熊背后穿过了人群,便看到了那边路上果然有三个年轻人正在殴打一个中年男子,拳打脚踢,下手重狠,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嚷个不停。 至于被打的那个人,看起来是刚才那间商铺的老板,现在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毫无还手之力地趴在地上,甚至连口中的求饶哀告声都已经渐渐低落下去了。 殷河一看就知道那中年男子只怕快不行了,再没人阻止的话,看那三个人的手段只怕真要出人命,连忙冲了过去,同时口中大喊一声道:“住手!” 他这一声呼喊声音极大,响彻街头,倒是把那三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手上停了一下,纷纷回头看来。 而殷河趁着这个机会,赶忙跑上去将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拖了出来,离那三人远一些。 在这中间,那三人还不愿罢手,叱骂了一句,又要围上来继续动手,但这个时候,赤熊猛地踏上一步,拦在殷河身前,瞪着那三个人,虽未说话,喉咙里却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声,让人有些心寒。 那三个年轻人脚步一滞,似乎对赤熊这个巨人般的荒人一时间也有些畏惧。 随后,看起来站在中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对殷河打量了一下,喝道:“想多管闲事,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殷河放下那伤者,随即皱了皱眉,只不过才这么几下拖拉,他身上就沾染了不少血渍,也幸好身上穿的是黑衣卫服,看起来还不算特别显眼。 听到了那年轻人的喝骂声,殷河走了过来,站在赤熊的身边打量了一下那三个人,同时眼角余光也扫过了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突然间他目光一凝,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见殷河走过来没有开口回答,同时神色间有些僵硬似乎还是有些畏惧害怕的样子,那三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顿时露出了果然如此一般的表情,倨傲之色再度出现。其中一人趾高气扬地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殷河道:“你们两个区区街管,有眼无珠,也不看看我们是谁?明白了告诉你们,这是圣城长老季家的事,识相的,就给老子滚!” 这番话才说出口,周围围观的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人人脸上露出惊讶敬畏之色,甚至就连围观的圈子都一下子向后退了数尺。 圣城长老指的当然就是人族中权势最大的长老会,一共也只有三人,而他们又说的季家,那不用多想了,自然就是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权势煊赫之极的季氏一族了。 这可是当今第一等的豪门大族,权势之大,无可匹敌,除了其他两位长老家族外,几乎人人都要仰视的存在。这样豪门的事,谁敢多管? 这种豪门的权势,谁能不怕? 殷河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皱起了眉头。 至于赤熊,他一向头脑简单,不会去多想那么多事,反正公子爷就在身边,一切都听他的就好了。 见殷河与赤熊都没回口,也没抗争,那边三人彼此看了一下,其中有两个人面有怒色,但那个为首的年轻人似乎还是见识多了一点,拦住了其他两个想要动手的同伴,对着殷河冷冷地道:“虽然你只是一个街管,但身上穿的还是玄武卫的衣服。不怕跟你说一句,你们那位老卫长黑龟,与我们季氏家主交情还是不错的,所以我们今日就当是给那位黑龟一个面子,你趁早躲开,我们就当没看到你。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殷河目光闪动,似乎正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忽然又抬眼往那辆马车上看了一眼,似乎在那辆马车上有什么令他困惑的事,一直没搞明白。 在犹豫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走开或退缩的意思,而是指了一下那个被打的中年男子,对那三个打人的年轻人道:“你们是什么纠纷,为何要把人打成这样?” 他这句话问了出来,周围的人群顿时又是一阵哗然,惊诧之声此起彼伏。 要知道,殷河这个态度,几乎等于是明说自己不给季氏面子了,这件事他就要管了。 那三个年轻男子勃然大怒,纷纷变色,他们本就是骄横惯了的,平日里又从来看不起这种只能在街头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街管,哪里受得了这个,一声怒喝,便冲上前来挥舞拳头要对殷河大打出手。 看他们几个愤怒的样子,此刻对素昧平生的殷河却好像有了刻骨仇恨,大抵是被觉得被顶撞了面子下不来台,就干脆把这人打死算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硕大的拳头突然从旁边飞了过来,然后毫无花俏地重重打在了冲在最前头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中间还伴随着几声骨裂的声音,在周围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个年轻人原本气势汹汹冲来的身子陡然间倒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直接撞到了那辆马车车厢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然后骨碌碌又滚到了地上,趴在那里半晌都没动静了。 周围一片寂静,人人目瞪口呆,然后纷纷转头看去,只见站在殷河身边的那个高大魁梧的荒人,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然后对殷河憨憨地笑了一下。 殷河对他点点头,道:“打得不错。”顿了一下后,又道:“把这两个家伙也收拾了。” 刚刚被之前那可怕的一幕吓到的另外两个年轻人,此刻脸上的骄横早已被惊愕和害怕所取代,当他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顿时脸都白了,一起向后退去,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你、你不要乱来,我告诉你,我是季家的人!你敢动我,就是公然挑衅季氏一族,小心有灭门之祸……” “住口!”殷河忽然大喝一声,打断了那年轻人的话,然后阴沉着脸走了过去,站在了那年轻人的面前,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双眼。 那年轻男子气势被殷河震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想干什么?” “废物!”突然间,殷河好像低声骂了一句。 ------------ 第三十章 名号(下) 那年轻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你敢骂我?” “啪!”清脆的一声,殷河直接甩了一记耳光过去,打得那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大怒之下才要反击,忽地眼前一花,却是那个身材巨硕的荒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几声惊叫和周围人群里的惊呼声后,两个人影也飞了起来,和刚才第一个人一样,都撞到了那马车上,然后摔在了差不多同一个地方,看样子也都是一时半会起不来了。 殷河冷笑一声,忽地环顾四周,大声说道:“混账东西!你是哪里来的骗子,竟敢冒名季长老的名声?诸位父老乡亲,”他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大家请听我说,这三人实际上就是骗子,假冒季氏,到处招摇撞骗,作威作福的!” 周围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惊呼出声,也有人带着疑问道:“不可能吧,他们竟有这么大胆?” 殷河走到那辆马车旁边,伸手去车厢前方门楣上镶的一块花瓣状木块指了一下,道:“大家看这里,季氏一族的家纹图式乃是六瓣金菊,但这块上头却只有五瓣,而且花朵大小还不一致,这不是假的是什么?” 人群一阵哗然,再看向那三人的视线目光便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而殷河在这个时候又是摇头对众人说道:“大家也知道,季候大人身为当今长老之一,季氏虽然显赫,但向来名声极好,门下子弟都是英杰人才,从来不可能做这等胡作非为的破事,否则的话,岂非是给季候长老脸上抹黑?” 看着周围人群里有不少人在点头,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有的人看起来还是半信半疑的模样,有的人则似乎已经有些信了。殷河微笑着对众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也不怕告诉大家。再过几天,便是季氏世家里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祖之日,众所周知,我等圣城民众自古以来,最敬仰的就是先祖,像季氏这样的大族,更是规矩森严、严谨自律,不能有一点错事疏漏。试问,如果真是季家的人,又怎么敢在这关头如此胆大妄为呢?” “所以,这三个人实乃骗子,而且其居心之险恶,真是令人发指。今日他们还当街行凶,殴打良民,我身为玄武卫街管,就将他们拿下了,押回去好好审问一番,大家也正好为我做个见证!若有结果出来,一定告示大家,也好为我们德高望重的季候长老伸张一个清白!” 围观人群里一阵沉默,片刻之后,忽然有人鼓掌,忽然有人大笑,然后还有人叫道:“好样的,好样的!” 殷河笑容满面,对四周人群抱拳行礼,然后与赤熊二人拖着那三个倒霉蛋,就这么直接拖了回去。 而刚才那个受伤的商铺老板,死里逃生后这下也才缓了过来,对殷河是百般感谢,叫过人来看着铺子,自己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去了。 ※※※ 南后街上恢复了平静,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但还有不少人三两成群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多数都很兴奋激动,毕竟这种牵涉到豪门、打架、血腥、欺骗、街管乃至于突然翻转的事,确实太少见了。 而在人群远处,某个街头角落里,也有两个人目睹了刚才的一幕,看他们的身上服饰似乎也只是普通路人,不过此刻他们两人脸上神情一片愕然,看起来就好像刚刚生吞了个鸡蛋一样。 望着那边逐渐走远的众人,这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了半天,都是无言以对,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之后,右边那个个头高一些的男子才有些尴尬地问道:“这怎么办?” 左边那矮个子似乎也很是苦恼,用手抓了抓头,一脸的无奈表情,苦笑道:“这、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高个子向街道远处殷河等那些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特别是看了一下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拖在地下走的那三个年轻人,有些急了,低声道:“宏少爷他们被抓走了啊,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回去就没法交代了!” 矮个子男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没法交代,文先生派我们过来,只说了要暗中看着,可没说这几个小祖宗会当街行凶打人,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高个子怒道:“暗中看着不就是暗中保护的意思吗?” 矮个子瞄了他一眼,忽然皱眉道:“你这么急做什么,莫非是收了季宏他们的钱财?” 高个子怔了一下,随即立刻摇头,断然否认道:“没有,绝无此事!” 矮个子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后道:“这件事情现在已经闹大,南后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压是压不下去了。现在也不用想别的,我们还是赶回去快点禀告给文先生,具体如何处置,到底是息事宁人,还是去玄武卫那边施压放任,都由他来做主。” 高个子看起来有些不甘,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得恨恨地往街头那边看了一眼,气呼呼地道:“那两个街管是新来的吧,怎么这样没有眼力,以前其他街管根本不敢这样多管闲事的。” 那矮个子冷笑了一声,道:“得了吧,说白了,季宏他们几个也不过只是隔了两三层的季氏远亲罢了,仗着季候家主的威势,在这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连季家嫡系的子弟都没他们这么嚣张。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肯定是要出事的,那时候你还不信。今天只不过正好他们倒霉,遇上了几个硬茬子而已,结果就出事了。不过,嗯,那两个街管好像以前的确没见过啊,莫非真的是新来的?” 高个子苦笑了一下,道:“走吧。” 矮个子点点头,与他一起往回走去,只是走了两步之后,矮个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那辆马车看了一眼,忽然拉了一下同伴高个子的袖子,待他转过来之后,便低声问道:“我说,那辆马车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上面的家纹当真是错的吗?” 那高个子闻言也是呆了一下,愕然道:“这我真不知道,没注意啊,平日里我是有看到那个家纹,但最多就看几眼而已,只要是金菊图样的就觉得都一样,谁会真的去细细看啊……而且还有人会去数有多少花瓣,去认真看那花的大小模样的吗?” “刚才那街管就这样了。”矮个子翻了个白眼,随后沉吟片刻,皱眉道:“刚才那个年轻人我看他是脱口而出,十分熟稔的样子,不似作伪,一般人也不可能会有这种见识的。说难听些,就算你我这样的,估计也认得不太清楚,真正能对家纹这种东西了如指掌的,大概也只有……” 他忽然住口不言,向那高个子看去。 高个子脸色也是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后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人也是个世家贵族子弟?” 矮个子默然片刻,道:“多半是了,只有真正的世家子弟才会从小就被教导辨识这些家纹,而且搞不好,还是那种颇有历史的名门世家。”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和一丝担忧,片刻后,他们忽然异口同声地道:“这事情有古怪!” “快走,别再拖了。”矮个子当机立断,道,“我们赶紧回去禀告文先生,说不定他还要把此事上报给季候家主,到时候自然由他们大人物来做决断。” 高个子也是点头,但是走了两步后忽然脚步一顿,脸上却是露出一点愕然之色,对矮个子问道:“刚才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万一咱们回去,文先生问我们这个怎么办?” “呃……”矮个子也是呆住了,这刚才从头到尾看戏看完了,却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记住那两个人的名字。 想到那位相貌俊朗的文先生或许会生气的样子,矮个子与高个子两个人突然间都是身子抖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 第三十一章 祸端(上) “我查过了,动手的那两个玄武卫街管,就是殷河和他带在身边的那个荒人奴仆,叫做赤熊。” 季氏大宅高楼书房中,文云对着正站在窗户边上眺望远处的季候,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述说着这件事,随后又道:“至于季宏、季功、季正三人,是去那家名叫‘百香堂’的香铺中准备购买香料、火烛等杂物,为的是祭祖典礼时用的。” 季候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谁派他们去的?” 文云微微欠身,道:“是我。” 季候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看了文云一眼,随后走向书桌的同时问道:“为什么?” 文云道:“季宏跑来找我,说了几次一定要拿这个差事,我回绝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他找来了二公子帮衬说话,我就许了他了。”说着,他肃容道:“这件事是我的不对,请家主责罚。” 季候皱了皱眉,道:“你确实有错,季宏那几个家伙,骄横贪婪,天天就想着靠着我们季氏的名声捞取好处,在外头招摇撞骗,你何必答应他们?” 文云垂首不语,并无辩解之词。 季候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我是了解你的,以你的精明,在这件事上不该会有此过失,所以这里面的根由,大概还是在老二的身上吧?让我猜猜,想必是他私下找到你,将你堵在屋内,然后对你大声呵斥,说一些难听诛心的言语,比如,说什么这都是我季家的产业,什么你不给就是意图贪腐黑钱,或者不给的话你就是不给他这个季氏嫡子面子,大概是要造反的云云。所以逼得你不得不将这差事交给季宏他们,对不对?” 文云身子一震,愕然抬头向季候看去,眼中露出惊讶而难以置信的神色,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季候将他的神色都看在眼中,面色越发难看了,冷笑了一声,道:“这小畜生,平日里仗着他娘亲宠溺就胡作非为,被我训斥了几次才老实了一点后,现在又跟那些旁支恶棍厮混在一起,看来无论如何是学不好了!” 文云叹了口气,道:“家主,二公子毕竟还年轻,经世不深,或许是有人故意蛊惑的话,难免会犯错……” 季候一摆手,打断了文云的话,脸色冷峻地道:“不要再提那个不长进的东西了。” 文云立刻闭上了嘴。 季候沉吟思索了一会,面上怒色逐渐褪去,又恢复了冷静神情,道:“季宏等人执意要从你这里讨去购买香料的差事,甚至不惜把老二拉来做说客对你施压,自然不会是对季家忠心回报,多半还是看着这里面的油水吧。嗯,拉来老二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做说客,多半也是许了诺,最后得利了也要分他一部分收获钱财。” 文云苦笑了一下,心知眼前这位家主才智过人、精明能干,又是自己一路打拼上位的,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这些小伎俩几乎不可能瞒过他,于是也没有了为底下人遮掩的兴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表态自己其实也是同意这位家主的看法。 季候冷笑道:“我季氏家大业大,结果他们这些人就只盯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油水,真是鼠目寸光的废物。而且更糟糕的是,就算想贪钱,这些废物居然还贪出了一堆破事,被人当街打了,还扣了下来,简直是丢尽了我季氏的脸面。这件事头尾到底怎么回事,你查清楚了吗?” 文云清了清喉咙,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但还是说了下去,道:“事情应该是季宏他们分开去几个香料铺子询价,并想跟铺子老板商量压低价格从中渔利。几家铺子中百香堂是家老店,东西最好,价格也算适中,季宏就找到了这家老板,上来就叫人家减价七成,同时还要店家全部打包,再雇人包送到季氏大宅里来。” 季候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文云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条件太过那个……苛刻,百香堂老板不愿意,两边就吵了起来。在这中间,季宏摆明了身份说是给季家买的,你不卖就是看不起季候季长老。” 季候的脸色顿时黑了一下。 文云又道:“百香堂老板不肯答应,说就是季长老亲自过来,这生意也没有这个做法,然后两边吵得厉害了,季宏就想动手,结果手脚纠缠的时候,大概是被那老板推了一下,在地上摔了一跤。” “废物!”季候骂了一句。 文云只当没听见了,继续说道:“季宏就跑了出来,回头去叫上了季功、季正,三个人一起冲到了百香堂铺子里,然后将那老板抓出来当街欺辱,拳打脚踢,事情就此闹大,再后来,就遇上了正在巡街的殷河他们,然后就被打倒扣下了。” 季候脸色难看之极,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圈,回头对文云怒道:“这些废物,连欺压良民都做得不伦不类,顶着我季氏之名张牙舞爪,结果被人当街打脸,有个什么用!我季氏一族下面,现在全是这种人了吗?” 文云劝道:“家主莫怒,这些不过只是一二小厮罢了,上不了台面,也坏不了大局。” 季候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说到这个,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觉得我季氏年轻一代中,嫡系的、旁系的加起来,有哪个是特别出众、日后可以继承我季氏家业并发扬光大的?” 文云吃了一惊,道:“这、这事属下岂敢妄言?” 季候“哼”了一声,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尽管随便说。” 文云皱眉寻思,目光闪动,结果半晌还是没有说话,末了,干笑了一声,道:“那个……红莲小姐自幼便得神教大祭司青眼有加,说是在巫术一道上天赋过人,小姐自己更是聪明智慧,日后必成大器。” 季候负手叹息,摇头苦笑道:“除了红莲以外,果然连你也说不出第二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了么?” 文云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面上露出诚恳之色,对季候抱拳道:“家主,请恕文云直言。我们季氏能有今日煊赫基业,几乎都是您一手打下的江山,如此成就,非过人大才者不能为之。说实话,您自己就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旁人比不上您,真的也不算奇怪。至于您刚才所说的还要将基业发扬光大的要求,确实太难了,就是能维持现在局面的守成之才,也是极难的啊。” 季候默然良久,随后长叹一声,神色间有些萧索,道:“可惜红莲不是男儿之身啊,不然我何必烦恼这些东西。” 文云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后,季候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些事说多了都是自寻烦恼,走一步看一步吧。后面的事你再跟我说说。” 文云振作了一下精神,便对季候将后来殷河赤熊赶到,两边发生冲突,最后因为赤熊过于强悍,季宏等人几乎没什么还手之力便被打倒的过程说了一遍。 季候对这中间发生的事看起来并不太感兴趣,反而是在最后忽然问道:“殷河他居然记得我们季家的祭祖日子?” 文云点了点头,道:“他是当众说的。” 季候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随后又问道:“那辆马车上的家纹是怎么回事?” 文云道:“这个却是那殷河说错了,这辆马车是家里出去的,家纹上的图案也没有错。” 季候忽然笑了一下,道:“这是那小家伙故意说错的吧,他是给我们季家留个面子?” 文云想了想,也笑了起来,道:“总归是如今我们季氏正在鼎盛时候,他大概也不想真的跟我们撕破脸吧。” 季候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拿我的名帖,去见一下玄武卫的黑龟,把这事跟他说一下,然后将那三个废物要回来,别在那边一直给我丢人了。” 文云答应一声,随后又看了这位家主一眼,轻声问道:“那这件事我们是否还要追究?” 季候面色沉了下来,冷声道:“祭祖大典在即,家里却有人在外头搞出这种破事,还揪着不放,是想让全圣城的人都看我季候的笑话吗?此事就此作罢,不许再提。” “是。” “还有,把人要回来之后,传我之命,不许这三人参加祭祖。”季候冷着脸道,“还有老二,也给我圈起来,禁足半年。” 文云点了点头,一并答应了下来。 只是季候的话并没有就此完结,他抬头看了一眼文云后,道:“在祭祖大典过后,你找个机会,安排我过去见一下这个殷河。” 文云大吃一惊,愕然道:“家主,您这是……” 季候淡淡地道:“不管怎么说,那几个人终究也还是姓季的,就算他看起来像是维护季氏名声,但日后该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归是会知道,我的面子说到底,也还是被扫了。” “那几个废物没用,自然该罚,但这个叫殷河的人有这个胆子横插一手,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季候的脸上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没有丝毫喜怒之色,看起来平静如水,只有一双眼眸之中的目光微微闪烁,似乎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 第三十二章 祸端(下) 玄武卫街管大宅中,最近这几天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大部分人进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有些人还看到那位队长朱九石坐在堂上的时候,常常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不管见谁都没有个好脸色,还动不动就骂人。 这其中的原因么,很快就传开了,事实上,在这座街管大宅里从来就没什么秘密,那两个新来的人被分到了南后街上,麻烦就是他们惹的,抓了三个当街行凶打人的家伙回来,扣在了这大宅牢房里。 是非对错大家心里都有数的,都是在这里干活做事多少年的人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圣城里那么多豪门世族、大家贵人的,欺凌百姓、欺压良民不说是司空见惯吧,经常发生见怪不怪那都是常事。 只是大家从来没想到,居然会真的有这样的二愣子,直接挺身而出,不但把那些惹事的贵人们给打了,还抓了回来扣在了这里。 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这不是脑子坏了吗? 这万一真的触怒了背后那位大贵人的话,大家说不定就一起完蛋了啊! 玄武卫的街管们都很恼火,也很愤怒,这本来就是又苦又累的活了,平日里走街串巷的欺负欺负良民,勒索几户小商铺拿钱贴补一下生活,也就是苦中作乐了。结果来了这么一个傻子,岂不是害了大家? 所以,这几天里街管大宅中“民怨”沸腾,谁都不想跟殷河和赤熊说话。 只是别人不说,但朱九石不能不说的,这人还扣在这里,别人万一要是算账的话,他这个队长也是跑不掉。 真是飞来横祸啊。 一想到那三人背后那尊巍峨高大的靠山,朱九石就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他早年也是玄武卫中的军人,但本领也就一般,在战场上也没立什么大功,但拜自己妹妹是某位副卫长的爱妾,这才从军中退下后拿到了这么个位置,算是养老了吧。 不过这街管确实不好当,朱九石这些年来做的是战战兢兢,天天小心谨慎,就怕出什么意外,饶是如此,这几年来他还是吃了不少挂落,被人整了好几次。 而以前那些意外惹到的贵人,加起来好像也没这一次的那位厉害! 这可怎么办啊? 朱九石也很绝望啊。 没奈何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亡羊补牢,先是着人赶紧将这件事上报。 那季候季长老如今权倾朝野,真要发怒起来,别说这小小街管了,就算是玄武卫的老卫长黑龟归未迟只怕都接不住。因为如今的四象军,其实就是被那位季长老管着的啊…… 上报之后,他又命人将牢房那边收拾妥当了,万不敢怠慢那三个季家人,先好酒好菜供着,不过放人也是不行的,毕竟事情已经闹大了,肯定上头也知道了这事。朱九石不知道卫长大人他们的意思前,断然是不敢胡乱行事的。 至于剩下的,朱九石一身郁闷,满腹怒气,以及对未来可能要发生的恐惧惊慌,都要找人好好发泄一下。 人选也是现成的,就是那两个制造麻烦的元凶! 那一天,朱九石阴沉个脸,派人将殷河与赤熊喊到了堂上,然后就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街管大宅中的其他人都盯着这里,顿时一个个都摸了过来,纷纷远远观望窃窃私语,猜测着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厅堂之上,朱九石坐在那天副卫长铁红枫所坐的座位上,瞪着站在下方的殷河与那个高大魁梧面色憨厚的赤熊,压着心中怒气,对殷河说道:“殷河,你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要跟我说的……” “有啊,大人。”殷河往前走了一步。 朱九石反而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现在后悔,已经是迟了,全怪你自己没眼力自找苦吃,可恨还连累了我,现在更别想我去帮你了,便冷着脸道:“说吧。” 殷河对他拱了拱手,然后开口说道:“队长,我发现咱们街管大队里有奸细啊。” “嗯……啊?”朱九石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猛然身子一震,心想,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啊?还有,这“奸细”什么的从何说起? 脑子里一大堆疑惑古怪,朱九石皱眉问道:“胡说什么,哪来的什么奸细?” 殷河道:“我前几天抓回来三个当街行凶打人的恶徒,扣在屋后的牢房里,结果今天过去一看,有人居然将他们当祖宗一般供了起来,住的吃的比我们街管自己还好,这不是奸细是什么?我们得赶紧将这人揪出来!” 朱九石大怒,拍案而起,喝道:“那是老子安排的!” 殷河吃了一惊,道:“竟然是您……那,嗯,那就算了,不管怎么说,您也是队长,应该不会是奸细的。” 朱九石气得脸都歪了,吼道:“你这厮是猪吗?老子那么做还不都是为了替你擦屁股,你当时脑子傻了,去惹季家人的时候,到底想过怎么善后了吗?” 殷河看着他,似乎有些奇怪,道:“队长,咱们不用去善后啊。” 朱九石面色铁青,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头,伸手一捋袖子,直接就从桌子后头跳了出来,大步往殷河冲来,同时口中怒喝道:“妈.的!老子打死你算了!” 在大堂外面远远观望的众多街管队员顿时一阵骚动,同时大家也都兴奋起来,纷纷伸长脖子往大堂上看去,准备迎接一场队长痛打傻瓜的好戏,也正好为大家出一口闷气。 只是,这世上的许多事都并不那么天遂人愿,大家期待中的令人激动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因为在殷河身后那个庞大魁梧的身影忽然跨前一步,拦在了殷河面前。 那是荒人赤熊,只见他猛地伸出一只手掌,速度快得惊人,至少大部分人都没看清,只是眼前一花,便看到赤熊的手掌穿过朱九石的手臂,一把抓住了朱九石的脖子,然后往上一抬,就硬生生地将这位“位高权重”的街管队长像拎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身子被提到半空,双脚离地同时咽喉要害被人抓住的朱九石,瞬间脸色就憋红了,双脚乱蹬,同时双手拼命地去掰赤熊的那只手臂。 只是眼前这个荒人确实可怕,那一只手看起来几乎抵得上朱九石的双臂,任凭朱九石如何用力,那只巨灵神一般的手掌也跟铸铁一般牢固,纹丝不动。 没过片刻,朱九石眼看就要翻白眼了。 ------------ 第三十三章 治罪(上) 大堂外面的众多街管大惊失色,纷纷叫嚷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大吼大叫地在大堂外头围成了一圈,一个个对殷河破口大骂,又或是疾言厉色地威胁,稍微有些头脑机灵些的还对他好言相劝说你赶快放了队长不然的话待会玄武卫大军赶到就谁都救不了你,你年纪轻轻的搞不好还要被乱刀分尸不值得,要不就放了队长吧,大家好好说话还是好朋友,就当今天说过的话没说过,做过的事没做过,岂不是皆大欢喜? 能在街管这个位置上做事的人,几乎个个都是老油子事儿精,不然平日里那么多麻烦事情也没法处理清楚,所以一个个此番开口起来,真的是天花乱坠、声情并茂。 不过说了半天,当殷河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站在大堂门口的门槛外头,一字排开,人多势众,但是没有一个人往里面多走一步。 太精于世事人情,太油滑了,自然也就没了胆气,遇事便往后缩。大堂上那个看起来跟怪物也似的一个巨人站在那儿,谁会傻的第一个进去找死? 反正站在门口人这么多,骂几句也不太可能出什么问题,真要为那个队长去拼命就不值得了。 半空中挣扎的朱九石自然也看到了这诡异而尴尬的一幕,他胀红的脸上掠过一丝愤怒之色,蹬腿、掰手之余还似乎想对那些愤愤不平的人群大骂几句,无奈喉咙被赤熊握住,说话声音也发不出来或者说不清楚,只有一阵“咕噜噜”的含糊声音。 “闭嘴!” 大堂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却是殷河听得烦了,对外头人群吼了一声。 街管们猛地安静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后勃然色变,又是一阵如潮水般的言辞叱骂、口沫横飞,看起来准备用口水淹死这两个家伙。 殷河翻了个白眼,伸手对后头做了个手势,赤熊看到了便手上一松,朱九石顿时从半空中摔了下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随即双手捂住脖子,大声咳嗽起来,还不停地大口喘息着,看来是刚才憋得狠了。 大堂外面的骂声顿了一下,随即又汹涌起来,大家纷纷指出殷河算你识相,现在迷途知返还算不晚,赶快把朱九石队长送出来然后自己认错认罚,最好再自己跑到后头牢房里把自己锁在里头大家就会放过你了云云。 殷河摇了摇头,似乎对外头那一群人也是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对赤熊说了一句,然后就向朱九石走去。 赤熊闷哼一声,迈开大步几下走到了大堂门口,顿时只听一片惊呼声,原本气势汹汹斗志高昂的一大群街管们哗啦啦向后退开了两丈多远。 过了片刻后,一群人远远地指着大堂又是破口大骂,说殷河你小子老是靠着这个没脑子的荒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你自己出来老子跟你单挑;旁边有人接口说,单挑算什么老子让你一只手;又有人喊道,你敢出来吗老子让你双手双脚也照样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满脸是血,让你找不着路回家只能哭爹喊娘哈哈哈哈…… 众人正喷口水喷得起劲,突然间有人看到在那大堂上远远地看到殷河走到朱九石身边,却是在他身旁顿了下去,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一些什么话。 朱九石猛地抬头,面上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还对殷河反问了一句,似乎是想确认什么。 殷河笑着对他点点头,然后干脆把手往朱九石肩头一搭,就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了起来,说了很久,说了很多话。 朱九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是皱着眉头一直听着,同时神色越来越凝重严肃,似乎被殷河所说的话语震住了一般。 大堂之外,所有围观的街管们都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渐渐的,原本高涨的热情的喝骂声开始低落下来,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大堂上,同时用尽了所有气力想去偷听每一点从大堂上传出来的微小的声音,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没有人能听到只言片语。 大堂的门口处,赤熊像是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那里,威武霸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前。隔了这么远,那边的殷河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自然是没人能听到了。 到了后来,朱九石听着听着,脸上凝重之色居然也慢慢减退,取而代之的竟然有一点欣喜之意,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出来。当他再转头看向殷河的时候,目光居然开始变得和善了。 这突如其来的形势逆转,出乎了这座街管大宅里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大家都是面面相觑,心想,殷河这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张嘴能说死活人说活死人的神怪?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招来了那么可怕的贵人对头,现在一番话就能让朱九石队长迷迷糊糊不追究了? 这也太厉害了吧! 大堂之上,这段被人猜测不已的私密谈话已经进入了尾声,朱九石看起来又惊又喜又是担忧,压低了声音对殷河说道:“这、这样做真的不会出事吗?” 殷河“哼”了一声,道:“你不信我的话?” 朱九石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信,只是……”看他脸上神色犹豫,虽然口中否认,但显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殷河“嗯”了一声,道:“好吧,兹事体大,光凭我一张嘴说了这么多,也确实让人不能完全尽信,你有这种反应也是应该的。” 朱九石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尴尬一笑,道:“没有没有,这个……哎,小殷啊,你知道我朱九石其实也就是挂虚名的队长,跟季家比起来,那就跟蝼蚁一样啊,他们伸出一只手指就将我碾碎了。你别怪我啊……” 殷河对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怪你,我证明给你看。” 朱九石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道:“你不怪我就好了,咱们从长计议……呃,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证明来着?” 殷河笑了笑,也没回答他的话,转身带着赤熊就走了。 这一番动静和神色,与外头众人的预想完全不符,而朱九石从头到尾也再没有喝令众人围攻,大家一时之间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离开。 再转头看向朱九石那边时,只见这位队长重新坐回了那张座位上,面上似喜似忧,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偶尔会用手摸摸脖子,大概那边还是疼的,因为有好几道红印还印在脖颈肌肤上。 ------------ 第三十四章 治罪(下) 殷河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他对朱九石所说的证明在当天下午就过来了。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朱九石正一个人坐在大堂上苦苦思索,在心中暗自盘算着,随后听到有人禀告门口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连忙迎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气质无双面若冰霜,偏偏又是一身红衣如热情红炎般的季红莲大步走了过来。 殷河与赤熊二人跟在这位圣城中最出名之一的年轻贵女的身后,笑着对朱九石远远打了个招呼。 朱九石只觉得自己双腿有点打抖,一路小跑过来,对季红莲陪笑着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季红莲沉着脸说道:“你就是这里的队长朱九石?” “是,是,就是在下。”朱九石陪笑答应道。 季红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叫季红莲,是季候的女儿,你可认得我吗?” 朱九石立刻点头,道:“认得,认得,季小姐年前在大金字塔上的大祭司祝福典礼的时候,全圣城的人都看到了。” 季红莲“哼”了一声,似乎对周围人的谄媚目光不以为然,又或是早已习惯了,一副骄横目中无人的样子,道:“带我去见那三个冒充我季氏族人的家伙。” 朱九石怔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向后头看了一眼,便只见殷河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又使了个眼色。 朱九石一咬牙,心里发了狠,同时也停滞了胸膛,朗声道:“好,那请季小姐随我来。” 说着,他便前头带路,领着季红莲往屋后的牢房那边走去。 殷河与赤熊当然跟着,而听到消息天生就爱看热闹的大群街管,也纷纷跟了上来。 不过,这些街管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朱九石走了一段路便发现后头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大群人,顿时脸色一沉,往后大步走了几步越过了殷河赤熊,然后指着后头那些街管队员们大骂道:“都给老子滚远点,看什么看,这位乃是当世贵女,岂是你们这些土鳖能靠近的,都滚远点,滚,滚!” 仗着队长之威,疾言厉色连声喝骂后,众多街管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去,不敢再跟上来,朱九石这才又跑回到季红莲前头,然后谄媚陪笑着在前头带路,就这样一路走进了牢房。 ※※※ 街管大宅是从属于四象军玄武卫的,所以,这里的牢房修得也和军中样式一模一样,都是很简单的石屋铁门。在牢房里并没有关押着太多犯人,看起来平常这些街管虽然喜欢欺负一下小摊小贩,但对抓捕人进来坐牢还是没什么兴趣的。 大家都是混饭吃的,压榨勒索一下,得点横财那没什么,商人摊贩最多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这要是出重手抓人坐牢,就很容易激起严重反抗,一不小心事情激化后,被人拿刀子捅死了的街管,这些人可是没少听说的。 所以,大家慢慢都学会了做人和怎么做事。 牢房的环境当然不是很好,空气中还有些臭气,让季红莲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朱九石有些惶恐,生怕这位大小姐脾气发作,在前头快步走着,很快地就将季红莲带到了牢房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外。 季红莲与殷河、赤熊走过来一看,都是怔了一下,只见这间牢房与外头昏暗肮脏的屋子截然不同,首先,它有窗户,光线明亮充足,其次,这里干净异常,摆设上甚至还有干净桌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间客栈的房间,哪里像是牢房了。 而被殷河抓来扣下的季氏三兄弟,此刻就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间屋子中,彼此闲聊着,伸伸懒腰,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季红莲皱了皱眉,手指向前指了一下,朱九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掏出钥匙去开门。 这时,牢房里的季宏、季功、季正三个人都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片刻后,他们同时看到了那位光彩夺目的季红莲,顿时一阵激灵,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纷纷扑到牢门口对季红莲喊道:“红莲妹妹,红莲妹妹,你是来救我们了吗?” “红莲妹妹,是家主派你过来的吗,这些街管实在可恶,你一定要替我们出气啊!” “正是正是,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居然敢打我们,不知道我们也姓季吗?你们打我们,就等于是打季候季长老的脸,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我们季家的厉……” 最后一个“害”字还没说出口来,牢门已经打开,季红莲走了进来,看了那个正在咋咋呼呼叫嚷不停的人一眼,忽地手臂挥起,一巴掌就甩在了那人的脸上。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直接将那人打得转了个圈。 旁边两个人包括朱九石顿时都看呆了,只有殷河在外头带着笑意地倚靠在墙上,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看着里面的好戏。 季红莲看起来很生气,很恼火,也很气愤,她微微涨红了脸,指着这三个人骂道:“你们三个蠢货,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都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叫喊什么季家?季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摊上了你们几个蠢材。” “祭祖是什么日子,你们知不知道?马上就要祭祖的时候你们在外面当街闹出这么一件事,这是干什么,这是让全圣城的世家要看我爹、我季红莲还有整个季氏的笑话吧?” “你们是故意要这样恶毒,要让我们父女成为全圣城贵族里的笑柄对不对?” 季宏三个人吓傻了,一个劲的摇头。 季红莲越说越气,忽地过去飞起一脚将季宏踹翻在地,然后又随手扯过一根棍子开始狠狠抽打这几个人。 季宏等人根本不敢反抗,只能高声求饶。 在一旁的朱九石看得眼睛发直,随即向牢房外的殷河看了一眼,殷河对他笑了一下,朱九石长出了一口气,险些笑出声来。 牢房之中,季红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三个家伙,打得他们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又严厉训斥了他们无法无天骄横恶行,并声明如此道德败坏的人,季氏绝不会姑息,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殷河带着赤熊连忙跟上,在离开前对朱九石使了个眼色。 朱九石会意,再看向那三个倒霉蛋的时候,脸色便有不同,冷笑一声,忽然大声对外头喊道:“来人,将这几个欺压良民无恶不作的恶人,给我押到前面的牢房去!” ------------ 第三十五章 侧探(上) “喂,多谢了啊。” 走出街管大宅回到大街上,一路将季红莲送出来的殷河笑着对这个漂亮的女孩道谢。 季红莲看起来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小事而已,无足挂齿。” 殷河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你过来帮我随便站个场撑撑腰的,没想到你居然做得这么……好。” 季红莲略带得意地笑道:“我做得不错吧,现在他们没人敢惹你了吧?” “那是当然。”殷河立刻肯定地点头,笑了笑之后,又有些担心地问道,“不过你刚才动手打了他们三个,万一这事被你爹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啊?” 季红莲一摆手,道:“没事,我出来前已经跟我爹打过招呼了,他自己都跟我说,这三个人素来骄横,仗着我们季氏的名声做了很多恶事,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殷河听了之后顿时怔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道:“你爹他都知道了啊?” 季红莲道:“是啊。” “哦,那我就放心了。”殷河笑着对季红莲道,“我待会还要和赤熊一起去巡街,就不送你回去了啊。” 季红莲“嗯”了一声,随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对殷河说道:“你怎么会愿意在这里做这种街管,又苦又累,不会有前途的啊。” 殷河沉默了一下,道:“先这样混着吧,总比整天在家里被人翻白眼的好。” 季红莲当然是了解殷河家里的情况,只是对此,哪怕她贵为季候最疼爱的女儿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口气,与殷河又说了一会话后,就离开了。 这天下午迟一点的时候,本来不到十日就不会过来的副卫长铁红枫突然来到了街管大宅这里。 大家都很惊讶,然后下意识地就猜测大概是那件事情发作了,在圣城中财雄势大的季氏世家果然发力,这是施压下来了啊。 原本已经十分淡定的朱九石在看到铁红枫来了之后,不由得又有些紧张起来,赶忙上前拜见过后,将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迎进了大堂,正想好好打听一下这位的来意时候,铁红枫却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去把那个叫殷河的新人叫过来。” 朱九石心里咯噔一下,越发的紧张了,说实话,他其实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胆略才干,目光、见识也就那样,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有个妹妹的枕头风而已。 所以,在看到铁红枫那不怒而威的冷峻脸庞后,朱九石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边连忙对外面喊人去把殷河叫过来后,一边又回过头来带着几分谄媚之色,对铁红枫道:“大人,您这是……对这件事有什么处置想法吗?” 铁红枫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想法,就是过来看看。嗯,朱九石你现在厉害了,这件事处置得很好啊。” 朱九石好悬就当堂跪了下来,满脑门子的汗,连后背衣服都湿了。心中原本因为季红莲的到来而建立起的信心一下子就不翼而飞,同时心里对自己刚才把季宏等三人换监的决定痛悔万分,心中哀叹这下真是被殷河那王八蛋害死了。 正焦虑间,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殷河与赤熊走了进来。看到铁红枫坐在上首主座上时,殷河也是有些意外,但还是老老实实对他行了礼。 铁红枫径直站了起来,走到了殷河身前站住,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番。 这个男人一身黑色军服,腰配长刀,目光锐利冷峻,隐隐散发出一股杀气来,一看就知道是随着玄武卫经常在战场上厮杀的,手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命了,也难怪朱九石会被他的气势所摄。 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的殷河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从头到尾他都没感觉到这位副卫长那强烈的气势一般,依旧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站在原地,看着铁红枫。 过了片刻,铁红枫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你随我来。” 说着,他便越过众人往大堂外走去,中间甚至都没跟站在一旁有些错愕的朱九石打一声招呼。 殷河也有些意外,看起来也猜不到铁红枫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再怎么说这位毕竟也是玄武卫的副卫长,还主管着这里的街管,所以他还是带着赤熊跟了上去。 在大堂门口的时候,铁红枫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殷河犹豫了一下,面色恭谨如常,对铁红枫拱了拱手,道:“大人,赤熊他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一个荒人,头脑简单,连话都说不清楚,也绝不会泄露什么机密的。他从小就爱跟着我,极少分开,就请让他跟着吧。” 铁红枫眉头一挑,但在看了一眼赤熊那既有特色的身材和脸庞后,似乎又感觉殷河说的好像并没有什么错的地方,所以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当作是默认了。 殷河拉了赤熊一下,跟了上去。而在他们后面此刻却莫名其妙地孤零零一个人被落在大堂上的朱九石,一时间也是呆了,左右张望一阵,在确定那三个人已经走掉以后,朱九石忽然对外头大喊一声,道:“来人啊。” 这一声十分响亮,没过多久,就有人跑了过来,道:“大人,大人,怎么了?” 朱九石道:“快去牢房那边,传我的命令,将那三个季氏的族人放出来,再关到原来最好的那间房里去。” “啊?”那边跑来的几个属下都怔住了,但很快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明白了的神秘表情,这还用说么,只是光看就懂了,肯定是季氏那边生了气,发了怒,对玄武卫这里施压。 要知道,那季候可是当今长老啊,那权势之大,就连玄武卫的老卫长黑龟都无法抗衡,更何况其他人了? 铁红枫铁副卫长今天突然过来这里,显然就是为了这事;而朱九石的命令,只能是印证了大家的猜想。 这一下,众人都是又惊又喜起来,连忙答应一声,便纷纷向后头牢房那边跑去了,而且速度飞快。 要知道,平日里那些贵族世家子弟一个个眼光朝天,连正眼都懒得看普通人一眼,大家就是想巴结都没什么机会,今天这可是难得的时机,可以巴结讨好季氏的族人哦! 一想到这里,所有的街管都热血沸腾了,恨不得自己有四条腿一般往牢房那边冲去,力争要做到第一个打开门将那三个少爷放出来的先锋。 下达了命令之后就有些无力瘫软在旁边椅子上的朱九石,并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坐在大堂上抹着冷汗寻思着。 只是想着向着,他忽然脸色一僵,好像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然后自言自语地道:“咦,好像不太对啊……如果真是季氏那边施压顶不住的话,铁副卫长下来应该直接问那三个人的情况,或者干脆叫我放人啊。怎么从头到尾,他对这三个人的事提都不提?” 朱九石毕竟还是当过小官的,脑子也不是特别糊涂,自己在那边想了半天,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小人物来说,也许就是足以影响他们人生的大事,必须要细细斟酌思索。 好半晌之后,朱九石忽然坐直了身子,面上有疑惑之色,道:“见鬼了,该不会是我又做错了,不该让人去放了他们吗?” ------------ 第三十六章 侧探(下) 街管大宅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在路边等着,出来后铁红枫直接进了车厢,殷河犹豫片刻后也跟了上去,然后赤熊也挤了上来。 马车的车厢不算窄,应该说本来还是比较宽敞舒坦的,哪怕这里坐了铁红枫和殷河两个大男人。但是这个时候又多了一个身躯庞大的赤熊,顿时就显得拥挤无比。 殷河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有些尴尬,对铁红枫干笑了一声,道:“对不住了副卫长,我们两个下去走路吧。” 铁红枫虽然看起来面色有些不快,但却并没有发作,还摇了摇头将他们拦下了,然后用手拍了拍车厢木板,啪啪几声后,前头的车夫一声唿哨,响鞭挥动,马车便开始向前骨碌碌前行而去了。 一路之上,铁红枫都没有跟他们说话,殷河中间尝试了一次与他聊天,但铁红枫爱理不理的,殷河也就不再尝试,只是在心里有些惊疑不定,不晓得这位副卫长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如此走了好一会,这辆马车离开了热闹的街道,左拐右拐却是进了一处僻静的巷子,然后在一处隐藏在小巷深处的门口停了下来。 在铁红枫的示意下,三人从车上下来,随后那辆马车就自顾自走了,看起来并没有在这里等他们的意思。 铁红枫整理了一下衣服,一直冷峻的脸上神色居然缓和了不少,随后走到那门边敲了几下门,过了片刻,里面有人走过来打开了门扉。 殷河一眼就认出,那是一个年轻精悍、穿着黑衣的玄武卫战士。 他看着觉得有些眼熟,然后很快就想起来,自己果然是见过这个人的,就是在前几天遇到黑龟老卫长的那家大骨头饭馆中。 那年轻人对铁红枫点头示意,然后让开了路,铁红枫显然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真的因为自己是副卫长的高官就对他有所轻视,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也对这个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大人他在吗?” 这个黑衣年轻人道:“在后面的花园中等你们呢。” “好,多谢。” 谢过了这个年轻人,铁红枫回身对殷河招了招手,随即向宅子里面走去。 殷河与赤熊自然跟了上去,绕过一处回廊,进了一道拱门,殷河便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片花园。 这里似乎是一处极幽静的屋宅,周围遍植花草树木,同时也不知从哪里引来了一股活水,在这片花园中弯弯曲曲绕了过去,就像是一条小河,为这片宁静增添了几分生气。 小径幽深,通道花园深处,那里一处亭子中有一张石桌,几张凳子,还有一扇屏风摆在后头,上面有一幅图画,是在圣城中很常见的《圣人狩猎图》。 亭子里面,玄武卫的老卫长、绰号叫做黑龟的归未迟正和另一个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一起坐在石桌边,桌上有茶,正有淡淡香气飘起。 看到铁红枫、殷河等三人从前方走了过来,归未迟首先笑了一下,对他们招手道:“过来,过来。” 铁红枫走到亭子前,先向那黑龟归未迟见礼道:“大人,我回来了。” 归未迟点了点头,铁红枫又转向那男子,道:“文先生幸会。” 那被他叫做文先生的男子容貌正是季氏世家那位季候长老的亲信文云,只不知他此刻为何与黑龟归未迟坐在一起,不过看他脸上神色,却是十分温和,没有半点倨傲,甚至还欠身站起,笑道:“铁副卫长多礼了,来来来,快请坐吧。” 铁红枫却是摇了摇头,先是对文云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随即转头对归未迟道:“大人,我要先回去一趟,还有些公务事情没处理清楚。” 归未迟点了点头,道:“去吧。” 铁红枫答应一声,转身就走了,留下殷河与赤熊二人站在亭子外面,看起来有些茫然。 归未迟对他们也招了招手,道:“你们进来坐。” 殷河犹豫了一下,拉过赤熊对他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进了亭子,欠身对归未迟见礼道:“大人,是你要见我的吗?” “嗯,我叫你过来,就是因为你扣下了季氏那三名族人的事,现在已经闹大了,所以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殷河欲言又止,看了看一直温和微笑坐在旁边的文云,犹豫了一下后道:“请问这位先生是……” 文云微笑道:“在下名叫文云,是在季氏族中和季候长老身边做事的一个无名小卒。” 说着他顿了一下,特意留心了一下殷河的表情变化,随即又说道:“我今天来到这里,其实也是因为被你扣下的那三个人。经查之后,确实是我们季氏的族人,但他们被你们玄武卫街管当街殴打,最后又扣了下来,这事季候长老已经知道了,也有些生气。不过他事情繁忙,就让我过来跟你聊一下,看这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们也好妥善处置。” 他这边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归未迟却是一声不吭,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殷河点了点头,道:“好,那你想问我什么?” 文云道:“那天你为何要出手殴打他们啊?” 这第一个问题就提得异常刁钻,殷河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后回答道:“第一,那天这三个人当街殴打百香堂老板,是他们先动手的,还打得那位百香堂老板吐血昏迷,我路过那边,看着那位老板实在可怜,心里过不去,只好仗义出手了。” “嗯?街管现在都是替天行道,看到不平事就仗义出手了吗?”那个文云失声笑道,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轻蔑之色,反而依然是很温和的表情,看起来显得很亲切。 殷河还没回答,忽然只听旁边本来一直坐着的黑龟归未迟突然开口,闷声闷气地道:“我们玄武卫多年以来,不管是战士还是街管,只要是我们的人,从来都会记得有替天行道这个道理,遇到坏事也会仗义出手的。” 他这么一说,文云脸上的笑容便顿时一降,这位老卫长的地位当然不能和殷河同日而语,他也不好反驳,最后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将这事抹了过去,又对殷河道:“你继续说。” 殷河才要继续开口,忽然间心中一动,却是看到在前方那扇宽大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地竟似乎还有个人影站在那边。 隔了一道屏风,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望见那人的身材轮廓,似乎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殷河怔了怔,然后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 第三十七章 问责(上) “出事那天在南后街上,你在打倒那三个人后,对周围民众解释说那三人都是冒充我季氏族人的骗子,所以才擒下他们。”文云面上神色变得冷淡了,看着殷河说道,“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三人名叫季宏、季功、季正,虽然并非是季候长老嫡出的子嗣,但确确实实是季氏旁支的族人。” “也就是说,其实你是故意污蔑了他们三人,然后当街痛打,拖行而走,犹如贱民一般。那么,我就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何用意?莫非是心中对季氏心怀不满,所以要借此故意羞辱季氏一族吗?” 说到最后的时候,文云看起来神色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疾言厉色、声色俱厉的叱骂,只是他看着殷河的目光却是十分幽深,仿佛想要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看透一样。 坐在他身旁喝茶的归未迟眉头皱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殷河,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后,最后还是一言不发,拿起一杯茶喝了下去。 殷河并没有立刻回答,所以亭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文云也不催他,包括那个站在屏风后隐隐约约的身影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亭子外头,身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赤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从坐着的台阶上转头看来,身子微动,似乎想要过来,但这个时候殷河忽然对他那边把手掌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赤熊便又坐了回去,然后自顾自地看着外头的花花草草去了。 殷河清了清嗓子,然后看着文云,道:“我对季候长老,还有季家向来都十分敬重,绝无半点羞辱之意。” 文云点了点头,道:“那你怎么解释当天做法?” 殷河道:“羞辱糟践季氏名声的,其实就是那三个季氏旁支族人,我那样做是为了季家好,也是维护季候长老的名望。” 文云笑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屑,道:“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啊,你既当众羞辱殴打了季氏族人,然后又说这种做法是为了季长老好,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季氏族人现在有多少人?” 文云怔了一下,还没开口说话,殷河已经又说了下去,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如此为数众多的族人,若是其中有少数害群之马,应该也不奇怪吧?” 文云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殷河继续说道:“季氏能有今日之显赫,季候长老自然是居功至伟,同样,也有如文先生您这般英杰人物辅助相成,而如此丰功伟绩,荫及族人子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若有些人,非但对季氏功业没有尺寸之功,却整天只靠着自己天生一个季姓,就趾高气扬,欺行霸市,甚至为非作歹、欺凌百姓,难道先生也要维护他们吗?” 文云默然片刻,“哼”了一声,道:“这不过只是你一面之词罢了。” 殷河笑了起来,道:“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在场诸位心底也是有数。季氏有如今之局面,势力深远,这圣城中又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季候长老?” 说到这里,殷河顿了一下,目光微微闪动,眼角余光往屏风那边扫了一眼,随即坦然道:“恕我直言,季候长老雄才伟略,也是一生辛苦才打拼来如此局面,其中艰辛困苦,外人岂能得知?而似季宏等人所为,虽有季氏之姓,行的却是损害季氏声名,且肆无忌惮,毫无顾惜,所为何来?” “不过就是因为他们乃是旁支族人,这份家业日后最大的好处,他们根本没资格继承而已。所以心有不甘,心无顾忌,现成的好处跟着享受,惹出了祸端,败了家业,也跟他们没什么太大干系,反正以后也不会是他们的。” “就这种人,犹如蛀虫内鬼,专挖自家墙角,岂非可恶?莫非季候长老和文先生你,还要包庇姑息他们么?” 一席话说完,座下俱静。 文云目光炯炯地看着殷河,一言不发,眼角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屏风那边望去;而在他身边的老黑龟归未迟,在刚才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此刻脸上则是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喝着茶,面上神情则是松缓了下来。 徐徐清风吹进亭子,那座屏风上所画的圣人英姿勃发,栩栩如生,而在那画面背后的人影,依然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文云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这是故作惊人之语吧,你又不是季宏等人,怎么能如此指证于他?” 殷河道:“我不是他们,但外人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我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文云道:“为何?” “我自己就是世家嫡脉子弟啊。”殷河说道。 ※※※ “圣城世家贵族中的嫡脉子弟,本就有一个自己的圈子,像季宏这些旁支远亲族人们是进不来的。虽然在这圈子里同样也是良莠不齐,但像我们这样的人,花天酒地可以,胡闹发疯可以,再怎么癫狂闹腾都随意,就是没有人会去做这种自损家族根基的事。” “没人是傻子,这些家族的名望、势力、利益等东西,是我们这些人的倚靠,日后更是会传给我们,那谁会舍得去打破自己的东西?不会的,真正的世家子弟根本不会有人这样去做。” “只有像季宏这种人,才会做出这种事。” “我与季家的红莲小姐相识多年,她也曾帮过我很多,这种毁她根基、挖她墙角的事,我看不过去,我要帮她出气,就这样。” 殷河用最后简单的三个字结束了自己所有的解释,然后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座上文云向归未迟望了一眼,归未迟却似乎没感觉到一样,都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文云心里暗骂了一声“老乌龟”,又偷偷向屏风那边看了一眼,见那里始终没有动静,当下沉吟片刻后,便开口对殷河道:“行了,你说的我都听了,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我还要再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 殷河目光转向归未迟,这个身着黑衣的老人笑了笑,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殷河这才行礼退出亭子,然后叫上赤熊,一起离开了这里。 亭子中有了片刻安静,待那两个人完全从这花园中消失后,屏风后头的身影动了一下,随即缓缓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季氏的家主季候。 归未迟与文云都站了起来,季候则是很随意地道:“不用多礼了,坐吧。”说着,自己也坐到了这张石桌边。 归未迟向他看了一眼,然后取了一只新茶杯为他斟了一杯茶,随后带着一丝笑意问道:“如何?” 季候端起茶杯略微沉吟片刻,道:“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归未迟哈哈一笑,没有接口说话。 旁边的文云则道:“此人是聪明的,只是想法未免有些偏激。” 季候淡淡一笑,道:“他说的也没什么错的地方,我打下的江山,创立的基业,当然是要留给自己的孩子,其他姓季的人过来靠着墙乘凉可以,但是如果还想着挖墙脚损公肥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文云脸色微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是事到如今,该说的该问的话,还是要说出来。他苦笑了一下,道:“季宏、季功、季正他们三个人还被扣在街管大宅那边,如何处置?” 季候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先把人带回来,免得在外头丢人现眼。回去后每人打断一条腿,不许参加祭祖大典,圈禁一年,不得外出。” 文云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这惩罚力度可是比那天在高楼书房中与他说话时更重了一倍,前后不过数日而已,显然是刚才殷河的那番话多多少少还是刺激到了这位季长老。 他站起身领命下来,随即快步离开了这里,季候既然下了命令,剩下的就是他该做事的时候了。 ------------ 第三十八章 问责(下) 花园亭子里,便只剩下了季候与归未迟二人。 归未迟看着这位位高权重的长老,笑道:“本以为你是要祭祖以后才过来的,怎么现在这么心急,几天就忍不住了吗?” 看他说话随意,显然,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 季候也是叹了口气,道:“还不是红莲那丫头突然嚷着要跑过来,大概也是要帮那个殷河吧。我今天正好闲着,就干脆提前过来看看了。” 归未迟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季候则是皱了皱眉,道:“我看这殷河资质不错,又是世家出身,更不用说还是殷洋的弟弟。你怎么会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街管的位置?要不是我认识你时日久,只怕也会觉得你是在故意侮辱他了。” 归未迟向他看了一眼,道:“你让人知会我殷河回来时,可没说过要我如何安排他吧。” 季候微笑道:“确实如此,这玄武卫是你的,你要如何安排,我自然不会过问。只是以他的家世背景,你这般安置确实让我不解啊。” 归未迟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慢慢收起,道:“他大哥殷洋天资出众,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年轻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假以时日,我确实曾想过将玄武卫交给他。” “可惜他死了。”季候点了点头,替这位老友说出了结果。 归未迟苦笑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起了却没有喝,只是轻轻转动着杯子,过了一会后,道:“他死得有些蹊跷。” “嗯?”季候眉头一扬,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凝视归未迟许久,随即缓缓道,“怎么说?” “半年前,白马部落传信过来说荒盗将要偷袭马场,我本要领军前往,但殷洋年轻气盛挺身而出,只说杀鸡不必牛刀,他自己去便可。我当时真是爱惜他人才啊,也希望他能够建立功绩,就许了他率领二百精兵前去围剿。按理说,大荒原上的荒盗少有能过五十人数目的,四倍于此的军马已是足够,但事情最后却是全军覆没,殷洋重伤而死。” 季候点了点头,道:“这事我记得,当初在长老会上,老龙和夏侯对你还颇多非议,甚至说过要把你这卫长之位给撸了,是我拦下来的。” 归未迟叹了口气,对他颔首表示谢意,随后说道:“当日我听说兵败之后,立刻率军出城救援,在城外接到了全身浴血、重伤返回的殷洋,可惜已经回天无力。在他垂死之际,我抱着他的身子,他却紧紧抓着我的手,然后拼尽全力说了最后两个字。” 季候微微动容,沉声道:“他说了什么?” “内鬼。” ※※※ 亭子中一片寂静,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之后,季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这年轻人死得可惜了。” 归未迟淡淡地道:“那一天本该是老夫过去的,结果却是他替我死了。” 季候摇摇头,道:“这事你怎么没早对我说?” 归未迟道:“查无实证,能说什么?只是这事其实是对我来的,我将殷河收了过来,先放到街管那边,也是怕他和他哥哥一般年轻气盛、性子骄傲,想要磨砺一番。” 季候道:“哦,那现在看这殷河如何?” 归未迟略作迟疑,道:“如果单说天分资质,看起来似乎并无他哥哥那般光彩夺目,但不知道是不是在内环之地里历练过的,所以性子沉稳坚忍,这一点上,却是殷洋不如他了。” 季候沉思片刻,对归未迟道:“行了,既然这年轻人也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你也别磨砺他了,将他提起来磨砺一番,看看能不能成才吧。” 归未迟有些意外,道:“老夫之前倒是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你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刚刚才扫了你家的面子么,你不追究就算了,居然还要我栽培他么?” 季候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几个废物家伙,就算殷河不打他们,我也不会放过,你别说得好像这小家伙跟我有仇似的,我像是心眼那么小的人吗?” 归未迟点头道:“是的,以前跟你为敌的人,你都一个不留的都踩下去了,这心眼不小,谁小?” “喂!”季候有点恼羞成怒,骂道,“就你话多,早知道就让老龙和夏侯把你赶走算了。” 归未迟呵呵一笑,也不在意。 季候明显也是开玩笑的话,说过之后又沉思片刻,然后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对归未迟叹道:“我那边的情况你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家中子女里尽是庸碌之辈,唯一能看上眼的也就红莲一个人了。” 归未迟想了想,道:“红莲小姐确实很好。” 季候冷哼一声,道:“但是她一个人也撑不起这片基业,我总是要帮她未雨绸缪,至少多找些可靠帮手,也算是打好一个基础。” 归未迟眼睛一亮,道:“怎么,你看上这殷河了?” 季候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这年轻人确实颇有潜质,但还是要磨砺锤炼一番,看看能否成才吧。不过他确实和红莲有些交情,今日红莲还特地跑来帮他撑腰,若是真有才干的话,或许会是她可以信赖的亲信人选。” 归未迟道:“这个自然,成不成器就看他自己了,不过能入你的法眼,也是他的造化。哎,不管怎么说,殷洋为我而死,只要他弟弟能出息了,我也算是略微对得起他了。” 说着顿了一下,归未迟又道:“我稍后就将他调出街管,先安排到……算了,就到我身边当一阵子侍卫,然后上战场再经历……” “不。”季候打断了他的话,脸色沉静,目光却似乎有些冷淡,道:“让他去巡逻小队,在城外巡视的那种,而且不要去其他地方,就负责白马部落那一块。” 归未迟身子陡然坐直,脸色微变,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到底是要栽培他,还是要害死他?” 季候冷笑一声,道:“若真是人才,自然能历经磨砺活下来,那么容易死了的,只能怪他命不好。” 归未迟默然不语,良久之后叹道:“大荒原上危机四伏,荒盗横行,他一个年轻人太难了。” 季候冷冷地道:“当年我打下这片基业的时候,比他还难十倍。” 归未迟摇摇头,没说话。 季候沉吟片刻,又放低了声音,道:“除此之外,你再私下找他一次,可以将我今日之意图跟他透露一些,同时再告诉他,白马部落里有不少奇怪之处,既可能与荒盗勾结杀害他的哥哥,也可能勾结圣城中的其他势力,明面投靠臣服,实则暗中谋算害我有关。你让他留心细查,如果真能查到真相元凶,我季候便保他个一世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归未迟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原来你心意是在这里啊。” 季候斜眼看他,道:“如何,你还愿意让你麾下这小家伙赌这一把么?” “赌!”归未迟毫不犹豫地道,“先前不过是怕他白白死了,如今有这么大好处,如何不赌?他不去,老夫都押着他去!” 季候笑了起来。 归未迟想到什么,又追问了他一句,道:“对了,殷家那边似乎还有些麻烦,那家里大概是想废长立幼,让个小孩继承家业……” 季候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只管告诉他,好好做事,真有本领做出一番功业来,谁还能抢得过他么?”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看向归未迟,道:“我这份基业拿来的时候,也是带了几分血的,你总不会忘了吧。” 归未迟点点头,微微垂首,看着自己放在茶桌上的那只已经苍老枯槁的手掌,过了一会,只听他低声说道:“是啊,当年我这只手上,也曾沾过你们姓季的血啊……” ------------ 第三十九章 神谕(上) 巍巍圣城中,最高大也最神圣的建筑,自然就是在城池中央的巨大金字塔了。这里是整座圣城的中心,不但象征着世俗最高权力的长老会殿堂在这里,代表着最高神权的天神教殿堂也在这座金字塔中。 雄伟的金字塔中,比外界其实要阴冷许多,很多地方都没有窗户和光线,要倚靠点燃的烛火照明。在金字塔的最上方就是天神教的所在,在神话传说里,神明就在天上,那么这里就是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季红莲走在闪烁着点点烛火的宽阔通道中,身前身后都没有人,看上去,她好像就是一个行走在阴影中的魅影一般。与平日不同,她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素淡的长袍,宽衣大袖,将她姣好的身材都掩盖起来。 她一直走到了金字塔的最高处,然后顺着石阶走了上去。 强劲的大风迎面吹来,刮着她全身衣服猎猎飞舞,在她眼前的是一处平坦的祭坛,是天神教中最神圣的祭祀地方。 在这里,比她更早到的还有另一个人影,背对着她,正眺望远方。季红莲走到他的身后向他眺望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神山的方向。 季红莲低声叫了一句,道:“师父,我来了。” 她的师父就是天神教中地位最高的大祭司,也是整座圣城和人族中神权的最高代表。但是在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已。 大祭司应该是十分喜爱季红莲的,看到她以后,眼中露出欣赏疼爱的眼神,对她笑了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季红莲有些无奈地拉了一下大祭司的袖子,道:“师父,你刚刚大病一场,身子还没大好呢,到这‘神台’上来被这凌厉大风吹着,万一风邪入体,再病倒了那可怎么办啊?” 大祭司笑了起来,道:“是洪雅她们对找你了?” 季红莲嘟起了嘴,有些气恼地道:“师父!她们谁都不敢上来劝你了,你再这么下去,身子能受得了吗?” 大祭司呵呵一笑,双手笼在大袖之中,再度转身看着遥远的神山方向,道:“没什么关系,我心里明白,应该也是时日无多了。” 季红莲身子一震,随即大惊失色,惊道:“师父,你说什么?” 大祭司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指着远方若隐若现巍峨高耸的神山,悠然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关于神山的故事?” 季红莲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将自己这个性子倔强的师父劝回去了,只好应道:“记得,您说过,神山之上有神明。” “是的。”大祭司自言自语地道,“我敬仰供奉了神明一辈子,不知不觉从年轻到老朽,可是直到今天,我却仍然没有见过祂,或是听过神明的一点声音。”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慨,也有几分遗憾,还有几分不甘,对着季红莲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说道:“红莲,你说,是我对神明的心还不诚吗,还是我有什么地方仍然做得不对?” 季红莲立刻摇头,道:“师父,你不要这么说,任谁都知道,整座圣城整个人族中,只有您对神明最是虔诚,也最是遵守神教戒律,完美无瑕,世人对您都只有仰慕。我在下方俗世中行走时,曾经多次听到过百姓敬称您为神徒,说您是神祗的化身,是最像神明的人。” 大祭司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神明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神迹?” 季红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人族历史上,传说神明曾在初代圣人时降下神迹,开蒙人族,并使人族兴盛起来。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识过神迹的降临。 事实上,就连初代圣人的神迹其实也是没人见过的,是圣人在某天独处时突然看见,随即顿悟,一跃成圣,就此建立功业,打下无可匹敌的丰功伟绩。 大祭司眺望远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对季红莲招了招手,季红莲走到他的身旁,道:“师父,怎么了?” 大祭司道:“神山上有神明,至少是有神明遗骸,对不对?” 季红莲犹豫了一下,道:“这是圣人说的,虽然从来没人能靠近神山,但……应该是真的吧。” 大祭司缓缓点头,眼中却是亮起几分狂热的向往和期望,道:“我这一生将所有一切都奉献给了神明,甚至在三十岁时为神明发大宏愿,就此五十年未出神庙。如今垂垂老矣,回想这辈子,似乎就如一场梦般,空空如也。所以不管怎样,在我这辈子临死前,我也要去见识一下神明。” 季红莲吃了一惊,心中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低声道:“师父,您是想做什么?” 大祭司道:“内环之地中的通天神路,最近听说修建速度又慢下来了?” 季红莲点头道:“是的,因为上次黑魔螳侵袭青玉所的事,死伤颇重,人手紧张,工程慢了许多。” 大祭司沉默了很久,随后淡淡地道:“你去替我传话,请三位长老到神庙大殿中,我有要事商谈。” 季红莲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当她离开这座神台,准备走下石阶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祭司还是背对着她,就像她刚刚走上来的时候姿势一模一样,仿佛从未变过,仍然还是痴痴呆呆般地眺望着远方那座高耸入云又虚无缥缈的神山。 ※※※ 说是神庙,其实就是圣城大金字塔的上半部分,下面一半是给长老会以及下属那些世俗衙门的,按照当年那位圣人的说法,这便是侍奉神明的人始终要站在高处,要远离俗世纷扰。 人族的三位大长老走进了神庙大殿,与其他地方不同,这座大殿里开了一扇与外界相同的大窗,所以光线十分明亮,古香古色的殿堂中简朴肃穆,象征着神权的祭坛上有常年不灭的火焰在燃烧着。 大祭司还在前方祭坛前静坐冥想,季候、龙泉和夏侯元三位长老在大殿中央的地上坐了下来,整座大殿中,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只有季红莲一个人留在这里,端茶递水,同时也象征彰显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 季候看着自己这个女儿,对她微微点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旁边的龙泉和夏侯元看着都有些眼热,夏侯元开口道:“哎,还是老季有福气啊,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龙泉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看看红莲侄女,再想到我家那几个废物儿子,简直要把我气死。” 季候笑了起来,道:“又吹上了啊,我跟你们两个讲,趁早死心了吧,我才不会让红莲给你们做媳妇。” “喂!”龙泉和夏侯元同时笑骂了一句,在这座大殿里,没有外人的地方,这三个掌握了圣城最高权力的男人,在这一刻却似乎也像是最普通的凡人父亲一般,彼此调笑着各自的孩子,为了下一代的婚姻大事而操心。 ------------ 第四十章 神谕(下) 直到大祭司终于结束了冥想,起身走过来后,这三位大长老才结束了那些关于儿女终身大事的议论。在这中间,虽然被反复提到和夸奖,但季红莲并没有像普通女孩那样窘迫和脸红,她看起来对这种事情似乎早已习惯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的反应,神色平静无比。 大祭司坐下后,看着这三个大长老,忽然感叹了一声,道:“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怎么觉得你们几个好像又老了一点。” 季候笑道:“是两年前神教的大祭上,您忘记了么?” 大祭司“哦”了一声,看起来有些感慨,道:“转眼就两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坐在季候旁边的龙泉笑道:“主要是您平日多在静修,不然便是侍奉神明,没有理会我们这些俗人。不过看您的气色,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想必身子一定是十分安康的,说不定比我们几个还更好些吧。”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旁边的季候和夏侯元也是微笑点头。 大祭司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嘴角也是露出一抹笑意;只有坐在一旁的季红莲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大祭司。 大祭司等待了一会,对坐在自己身前的这三位长老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是大忙人,俗世里事务繁多,我就直接说事了吧。今天唤你们三人前来,其实只是为了一件事。” 听到大祭司这般说来,季候等三人都是收起笑容,肃容道:“您请说。” 大祭司道:“自古以来,圣城内外俗事权势皆归长老会,神教全不干预,而内环之地修建通天神路,主持便归于神教,又因为牵涉太多,一并委托你们帮忙修建,是这样吧?” 季候等三人对视一眼,颔首道:“正是如此。不知大祭司对此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通天神路修建速度太慢了!”大祭司不再拐弯抹角,对着三人直截了当地说道,“数十年里只修了区区几十里地,这样修下去,何年何月才能修到神山脚下?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登上神山,去找到圣人所说的那个秘密?”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后,龙泉长老咳嗽一声,低声道:“大祭司暂且息怒,这件事实在是事出有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从外界十八条神河中寻觅挖掘青玉石开始变难了,产量减少;第二,是在内环之地中发生了一起十分严重的魔兽杀人事件,我们派遣进去的工人战士伤亡惨重,所以工期才不得不拖了下来。” 大祭司神色淡然,似乎并不因为龙泉长老的解释而释怀,只是淡淡地道:“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让通天神路的进度就此停滞下来。” 季候苦笑了一下,道:“您的心情我们了解,不过这件事确实吓坏了底下不少人,原本人手就不够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纷纷想要离开,人心惶惶,还需安抚,恳请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去解决。” 大祭司双眼之中一道幽暗深邃的光芒悄然掠过,片刻后,只听他沉声说道:“我近日唤你们前来,就是为了此事。” 三位长老吃了一惊,正不解处,只见大祭司缓缓起身,双手举起,向天拜了三拜,随后正色对他们说道:“我日前在侍奉神明时静坐祷告,忽然天降神迹,有天籁之音回响于我耳中,只说了一事。” 季候等人顿时脸色大变,一起站了起来,人人露出敬畏之色。要知道,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从未有神迹降世,想不到今日竟然得知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喜出望外。 季候为人心细,狂喜之中眼角余光不忘扫过坐在一旁的女儿季红莲,但忽然间却是一怔,只见女儿正是满脸讶色,似乎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大祭司,好像也是被这个神迹的消息所震撼震惊了。 季候心中微微一动,但随即收回了目光,与旁边另外两人一样,面带恭谨地对大祭司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齐声说道:“恭喜大祭司。” 大祭司摆了摆手,面色冷漠,似乎对得到这三位俗世最高权力者的恭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开口说道:“我得神明启示,转告诸位,神明旨意主要有二:第一,通天神路必须加快修建,不得耽搁拖延。” “是!”季候等三人异口同声答应道。 “第二,”大祭司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紧紧盯着三位长老,说道,“神明清楚表示,虽然如今我们人族人手不足,但在修建天路时,我们可以驱使荒族人进入内环之地干活做事!” “什么?”季候等三位长老都是再度大吃一惊,看起来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都是愕然无言。 过了一会后,夏侯元似乎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对大祭司道:“大祭司,可是这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荒族人会进入内环之地啊,无论大荒原上的哪个荒人部落,他们从来都对神山敬畏有加,根本不敢靠近那里。” 大祭司面色冷淡,只是冷冷地道:“此事我原也知晓,只是神谕在此,我也只是如实转告罢了。” “这……”季候等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后,季候试着用比较婉转的话对大祭司劝道:“是这样的,大祭司,托天上神明和我族圣人的福,如今我人族鼎盛,周遭大部分荒族部落都投靠臣服于我们,但他们说到底,也只是进贡买平安而已,我们也不可能真的一一发兵去剿灭他们。毕竟荒族强悍,人数有十倍于我们,真要死拼起来,还是我们人族吃亏。” 旁边龙泉接口道:“季长老所言极是,大祭司,若是按你之前所说的那种修路法,一点点的荒族人甚至也不够用,必须要大量人甚至可能是几千个荒族人全部进入内环之地修路,才能在数年间有可能修到神山脚下,而且这还是中间不出意外的条件下。” “但是哪来的那么多荒族人?”旁边的夏侯元苦笑了一下,道,“大的部落或许会有接近千人,小一点的部落也就几十上百人。真要找到那么多荒人押进内环之地做工干活,只怕大荒原上的荒族部落都要炸了。” “这样太难了啊,大祭司。”这是掌管圣城世俗权力最大的三位长老,难得一致地对大祭司谏言道。 ※※※ 大祭司看着他们,目光闪烁,面色阴沉不定。 过了片刻后,只听他淡淡地道:“此乃神谕,无所谓你们愿不愿意,无所谓难或不难,都要去做。” 他站起身,挥洒袖袍,转身走去,同时听到他的声音飘了过来,如打入神庙青石的钉子,一字字,毫无变通余地,如斩钉截铁一般:“去找一千个荒族人,赶入内环之地,不管死活。” “去修路!” ------------ 第四十一章 委贤(上) 殷河接到了上头的命令,在身边那些街管惊讶和羡慕的眼神中,离开了街管大宅,进入了玄武卫的兵营。按照黑龟老卫长的安排,他成为了玄武卫巡逻小队的一员。 巡逻队是以查看情况为主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探子,并不注重和敌人拼杀。一般情况下,如果在圣城外遇到荒盗或者其他类似的强敌时,巡逻队一般都允许自行退走,最重要的是将情报传回圣城军中,而不是他们少数几个人就冲上去送死。 不过虽然巡逻队的任务如此,但该有的装备还是有的,于是,殷河在兵营中领到了人族特有的灵活坚固兼具的铠甲,一匹健壮的战马,以及锋利得可以轻而易举砍掉血肉之躯的长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军伍中殷河仍然还算是一个新人,玄武卫中的老兵们看着他的眼神都有几分轻蔑,特别是同为巡逻队的那些身手敏捷的前辈。 带领殷河过来的巡逻队的首领刘海,相比起底下那些人,刘海却是被上头更大来头的人关照过了的,知道殷河的身份有些与众不同,不过到底什么来历,他心中其实也知道得不多。 刘海对此也没表露出什么,反正上头对他说的也只是顺其自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带领殷河一路过来都很公正,也没有为难他,甚至在为殷河挑选一个向导的时候,还找了个好的。 嗯,至少他自己说是很好的。 所谓的向导,其实就是熟悉附近地理情况的老兵。 像殷河这样的新兵,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出去巡逻,只怕光是找地方就要找个半死,万一迷路的话,再加上大荒原上圣城之外的那些危险,遇上了,就很难活着回来了。 这个老兵是一个名叫何秋林的人,看起来干干瘦瘦的,似乎有了三四十岁的样子,被刘海叫过来后看了殷河一眼,只对他点点头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经常和殷河呆在一起,甚至连在做街管时都在一起的荒人赤熊,这一次却没有跟来。明面上的原因是,兵营这里没有适合赤熊那么巨大的铠甲兵器,但殷河不是傻瓜,他知道在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真正的顾忌。 人族的盔甲、武器这些东西,从来都严禁任何荒族人接触,在作战部队中也从来禁止荒人加入。 这是军令,是昔日圣人还在的时候就立下来的死规矩,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被打破过。 殷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就算是最近落魄的贵族世家子弟,自然也不会去跟这种军中铁律对着干,所以赤熊被他暂时遣回了家,他自己则独身一人踏上了这条凶险莫测的道路。 ※※※ 富贵功名险中求。 这是一句在四象军中十分流行的话,包括军官首领们都知道,也有意无意地去助推一把。 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他们的人生如果出身平凡,那么,在战场上建立功业然后往上爬,就是一条摆在眼前的明路。虽然这条路曲折艰险,还很容易死人。 殷河骑马从圣城南门而出,冲入了广袤无边的大荒原上时,看着四野茫茫的壮阔景象,心里也掠过了这样的话。 其实身为世家子弟,如果不是家道中落的话,来当兵的真的很少很少,再怎么说,圣城中总会有人照顾着,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又不是难事,何必来冒这种风险? 只是听说如今占据高位、权势煊赫的那位季候季长老,以前年轻时独自打拼,也曾经在军伍中厮混了很久,出生入死,建立了众多功绩,以功升迁,这才慢慢发家,进而中兴季氏,打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基业江山,可以说是当今圣城中的一个传奇了。 何秋林带着殷河一路南行,经过半日之后,抵达了一条宽阔的河边。 他指着这条河对殷河说道:“这条就是十八神河中的一条,按方位来说,是西边第三条河,所以又俗称‘西三河’。” 说着,他又指了一下这条西三河旁那片广袤肥沃的土地,补充道:“从这里开始,周围五十至一百里范围左右,差不多就是白马部落的地盘。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带巡逻监视,有什么异样情况,就回城禀告给队长。” 他口中的队长就是当日的刘海,殷河闻言,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何秋林又开始带着殷河沿着白马部落的地盘边缘开始巡逻,这是第一次,他需要带领殷河走一圈,以后的日子里,如果没发生意外的话,就是殷河独自一人了。 “绕行这个部落的地盘大概需要两天时间,不过你负责的地盘应该还要再向外扩大不少,总之,将来你就自己走着看吧。我在这里说再多,也比不上你自己走一回。以后以五日一班,你在这里巡逻五天,回去换班,休息五日,然后再来接班,明白了吗?” 殷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两人便策马向前继续走去。 看着何秋林在走路的时候目光依旧敏锐,时不时地看着周围,显得十分小心谨慎的样子,殷河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何大哥,听说这里也有不少危险,你能否给我说一下?” 何秋林“哼”了一声,道:“这一块地方我也来得少,知道的也不多……” 话音未落,他忽然看到殷河在马上丢过来一个钱袋,他伸手接住又抓了一下,感觉到了里面沉甸甸的重量,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同时又道:“你这是做什么?” 殷河笑道:“何大哥这次带我出来辛苦了,小弟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什么规矩,就只好准备一点心意,请何大哥回圣城后随便买点酒水喝吧。” 何秋林笑了一下,随手将那钱袋塞入怀中,然后伸手指向前方荒原,道:“这片荒原上有许多危险的东西,你听我跟你慢慢说……” ※※※ 大荒原是古老的大地,除了人族的圣城外,大多数地方都带着一种原始而苍莽的气息,包括很多的荒人部落也是如此。在荒原上走了一天多后,殷河就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心中将大荒原与人族圣城对比了一下后,不由得心里会产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人族和荒族之间,似乎有着天壤之别,却又奇异地共同存在于这片大荒原上,实在让人有些惊讶。 何秋林看起来确实是一个熟悉大荒原上情况的老手,巡逻队的首领刘海并没有夸奖错他,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他很仔细地对殷河说了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让殷河受益匪浅。 到了第二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人堪堪绕了一圈回来,接下来的日子就由殷河独自巡逻,何秋林就此回去圣城。 军伍之中,没有太多的软弱可言,就算你是一个新人,也是同样的待遇,能不能活,就看自己的本事,还有老天给的一点运气吧。 这样的话,何秋林已经很平静地对殷河说过了,殷河也接受了这个观点。不过在离别之前,他还是叫住何秋林,带了一丝疑惑地问道:“何大哥,这几天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为何从来没提起‘荒盗’?” 何秋林摇了摇头,道:“那些疯子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发现了纵马抢掠的荒盗,什么都不用干,直接快速跑走,然后回城禀告我们首领就是了。” 殷河犹豫了一下,道:“打不过?” 何秋林道:“打不过,特别是我们巡逻人少,根本没法打。那些荒盗几乎都是荒人中力量最强的壮汉,非常难对付,而且生性凶残,对我们人族更是异常敌视,你千万不要靠近他们。” 说到这里的时候,何秋林顿了一下,看了殷河一眼,道:“如果将来你万一不幸落到了他们手里,你听我一句话,在他们抓住你之前,自己先自杀了吧。” 殷河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 何秋林掉转马头,就要离开这里,不过就在这时,忽然从他们身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声响,紧接着,一支长长的马队从白马部落的土地深处走了出来,彩旗飘扬,威风凛凛。 何秋林向那边看了一眼,随即道:“那是白马部落的族长,他带了不少随从,又摆出了这么大的阵势,看起来是要去圣城那边办事了吧。” “嗯……”殷河点了点头,随即两人挥手道别,就此分开。 没过多久,何秋林的身影就消失在远方,而殷河也驾驭着马匹,再一次向白马部族的这片土地上跑去。 ------------ 第四十二章 委贤(下) 人族的圣城拥有高耸雄伟和坚固无比的城墙,从外面看去,这座庞然大城就像是一只从未有过的恐怖的巨兽,趴在大荒原的大地上,冷冷地俯望着四周原野。 这座圣城本身,就仿佛带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震慑人心。 从古至今,荒族人哪怕在强大的时代里,也从未有过这样一座城池,因为绝大多数的荒族部落都没有城池这个概念,他们喜欢在苍茫的天穹大地上住着,他们喜欢纵横驰骋,不喜欢被圈禁在某个地方,除了他们的部落。 这或许就是人族和荒族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这一天,季候带着文云来到了圣城南门附近的高墙之上,凭墙远眺,看着莽莽荒野,似乎有些出神。 一般情况下,普通人是不能来到高墙上的,这里是属于四象军的戍守地盘,而南门这里的守备军队则是玄武卫。托那位黑龟老卫长平日严格要求和训练的福,这里戒备森严,常人根本上不来。 不过季候并不是普通人,他不但权势显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玄武卫和归未迟的背后靠山,所以他自然可以来到高墙之上,然后还能把附近守卫的士兵都赶到了远处。 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是神通广大,不过季候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把黑龟归未迟叫上来,自然一切都解决了。 此刻,附近这一大段高墙上,便只是剩下了他们三人站着。 文云与归未迟站在季候的身后,都能看到他脸上那一抹罕见的苦思神色,似乎有某件事在他心里一直犹豫不决。 在站了一会后,他忽然开口问道:“文云,白马部落族长是今天到圣城这里吗?” 文云马上点了点头,道:“是的,他们送信过来的人还说,愿意送上厚礼,答应年年纳贡,只是希望臣服拜倒在家主你的麾下。” 季候颔首道:“那自然是好的,而且我为表诚意,不是还自己过来了么?” 文云笑道:“能得您这样一位长老亲自迎接,白马族长一定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了,日后对我们季氏的忠心也是可期。” 季候笑了一下,道:“白马部落盛产马匹,特别是他们的战马在荒原上更是首屈一指,历来都被四象军四卫纷纷购买。如此助力,我过来礼贤下士,也是应该的。” 说着,他的目光从赞叹的文云身上移开,看了面无表情的归未迟一眼,道:“怎么了,老龟,看你好像有些不高兴啊?” 归未迟“哼”了一声,道:“我不喜欢这些荒人,从来都不喜欢。” 季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地叹息一声,道:“你跟他们打交道这么久了,还是要心放宽一些。” 归未迟没有说话。 城墙上陷入了一片暂时的沉寂,片刻后,文云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指着远方的大地边缘道:“来了,来了,白马部落来了。” 季候举目眺望而去,果然看到大地边缘处慢慢走来了一支长长队伍。只是待他们看清了那里面彩旗飘扬,众多荒人身上衣衫华丽,连款式都更像人族圣城里的人们所穿的那样后,顿时怔住了。 “这些荒人怎么回事?”季候有些惊讶地问道,“我以前也见过不少荒人部落,但像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 归未迟皱了皱眉,道:“大概是这个白马部落十分富庶,所以想跟咱们人族一样,过得舒坦一些吧。” 季候“哦”了一声,点点头,看他神情还是有些好笑的样子,不过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却慢慢绷紧了,连眉头也皱了起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忧心的事。 类似的情绪今天已经在这位季长老的身上出现了好几次了,无论是文云,还是归未迟都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过了一会后,只听归未迟咳嗽一声,站到季候的身边,道:“季候长老,你今天是有什么烦心事么,我很久都没看到你这样了。” 季候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略作犹豫,便干脆地道:“确实有件事情很难做,你们听了也要守口如瓶,顺便也帮我想想究竟如何处置。” 归未迟也严肃了起来,道:“你说。” “我需要三百五十个健壮荒人,活的。”季候开口说道。 “啊?”站在一旁的文云一时愕然,张大了嘴。 而归未迟也是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想到季候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季候也就不瞒他们这两个自己最亲信的人了,当下将那日在大金字塔神庙中大祭司所说的话对他们两人复述了一遍,随后苦笑道:“这事情不好办啊,我们三人本来想一起劝劝大祭司的,但他直接来了一句神谕,我们三人就无话可说,只好接下了这任务。” “驱赶荒人进入内环之地修路?”文云喃喃说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很难啊。” 季候点头道:“我知道,荒人祖宗世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不让他们靠近神山。以荒人对祖宗的敬仰,确实很难的。” 归未迟忽然开口道:“大祭司给你们下的命令是一千人?” 季候咳嗽一声,随即正色道:“不是大祭司,是神明,是神明降下的神迹说的,大祭司只是转达而已。” 归未迟默然片刻,忽然道:“这事不难,很好办。” 季候与文云同时吃了一惊,看着归未迟道:“此话怎讲?” 归未迟一只手搭在城墙上,一边看着那队渐渐走近的白马部落队伍,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看着这个白马部落的人时,是不是有一种他们很像我们的感觉?” 季候微微点头。 归未迟道:“不奇怪,因为他们是故意学我们的。” “故意学的?”季候与文云异口同声地惊叹道。 归未迟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平日里几乎都在圣城中,少有机会与这些荒人部落接触,但我的玄武卫就在这里,平日里时不时的还会派人出去巡逻,知道的东西自然会比你们多一些。” 他指了一下那支白马部落的队伍,脸色忽然多了一丝嘲讽之色,道:“荒人是我们人族的大敌,从古至今就是,直到最近百余年才沉寂下来。在荒人的身上,有许多桀骜不驯的东西,但是随着他们与我们接触了解,部落中不同的贫富差距越拉越大,自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情况。” “这些部落族长的心里,早就没有了当年纵横大荒原的那种志气和傲气,他们得到了太多钱财,就享受到了远比以前更多的东西,所以他们的骨头就软了,久而久之,他们的全身都软了。” 归未迟看着季候,脸色似乎有些讥讽和嘲笑,道:“你觉得前面搞几百个荒人奴隶很难?不会的,你只要准备好足够多的钱财,拿出足够好的享受与消遣玩意儿,交给这些纸醉金迷的族长。只要他们喜欢,你就可以向他们买了。” 文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买什么?” “买人。”归未迟淡淡地道,“这些族长虽然身居高位,但实际上就是我们人族腐化堕落的内鬼,只要你付出足够的钱财,他们就能帮你搞来你所有想要的,包括人。” 季候忽然笑了一下,道:“他们连自己人都会抓起来,当牲口一样卖吗?” 归未迟点点头,道:“是的。所有的事,你都不必参与,保存一个好名声,只要偷偷付钱即可。然后,有胆量的荒人贵族会打碎自己的良心,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抓起自己的同族,送过来让你为所欲为。” 这个苍老的老头笑了一下,笑容却似乎看起来有些冷酷,道:“你看,有的时候看他们的无耻和残忍,其实跟咱们人族也差不多吧?” 文云不敢说话。 但季候却笑了起来,然后点头道:“说得对。” 说着,他看向城外远处的队伍,神色第一次轻松起来,道:“还是有钱好啊……” ------------ 第四十三章 抽丝(上) 在离开圣城前,殷河已经被告知了许多有关自己巡逻分内事的介绍,而在出城之后与那位老前辈何秋林一同行走的两天里,托季红莲送给他的那包大钱的福,何秋林也告诉了殷河许多在圣城中不会知道的事情。 大荒原上的种种危险,这块土地上的地理山势、河流分布,哪里可以休息,哪里可以躲藏,哪里绝对不能靠近,以及看到什么拔腿就跑,头也不要回一下,保命为上。 殷河所负责的这一片地方,核心地带就是荒族中的白马部落。 这个部落在荒族中属于大部落,人口众多,实力强大。不过,在人族更加强大的实力面前,白马部落已经臣服了。 白马部落相当富裕,这与大荒原上绝大多数十分原始、野蛮和穷困的部落有很大差别。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白马部落所占据的地盘就在西三神河边上,土地异常肥沃,并且在这里还有整个大荒原上最出名的马场。 白马部落出产的战马,是整个大荒原上最好的,是所有士兵的最爱,而在人族收服这个部落后,白马部落养殖的所有战马,便几乎都卖给了圣城。 人族的强盛和富庶,光从圣城和那座大金字塔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支付给了白马部落不计其数的钱财,让这个部落在大荒原中成为了富得流油的暴发户。 殷河在巡逻中并没有规定一定的路线,事实上,大荒原上很多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真要跑起来处处都是路,不过这样也很容易迷路。 以前的前辈们其实早就总结出了十分成熟且有效的巡逻路径,何秋林也已经教给了殷河,并实际带着他走了一遍。 正如他当初所说的,基本上也就是沿着白马部落的地盘边缘绕一圈就是了。在白马部落的附近,也在殷河负责地域之内的其实还有四五个部落,不过都很小,远不如白马部落,又穷又弱。 但是,何秋林在临走时却很郑重地告诉殷河,宁可靠近白马部落,也不要去接近那些小的荒族部落。 又穷又弱的小部落,同样也原始而野蛮,尽管因为他们太小太不起眼,人族甚至都没有派兵去剿灭他们,但是这些部落对人族的敌意,却反而比被人族攻打过的白马部落更强十倍。 殷河曾经为此特意问过何秋林,何秋林当时只是笑了笑,道:“越穷越凶,没什么奇怪的。反过来你看白马部落,当年打战的时候,被我们人族大军杀过来死了好些人,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臣服日子久了,又靠卖马给我们发大财后,他们自己的族人都喜欢咱们人族这一套,天天乐此不疲地买那些奢华却没有价值的东西,吹嘘炫耀,得意洋洋,却是早忘了早年的血海深仇啊。” 在脑海中一一回想过这些话语,殷河独自一人骑着马走在这片荒原上,远方的地平线无穷无尽,似乎可以延伸到这个世界的尽头。有那么一刻,当万道金光从空中洒落并让天上云霞染上金光时,也会让纵马奔驰的男儿心中生出一抹豪情。 小时候,曾经借着家族名声站到了圣城高墙上向外眺望大荒原的殷河,在心里曾有过这样的梦想。 想这样一直跑向远方,想就这样跑到世界的尽头,想去看一看,广袤无边的大荒原外,是不是还有更大更奇妙的世界? 有史以来,无论是人族还是荒族,都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荒原世界。 ※※※ 梦想终究只是梦想,是小时候的向往期盼,是长大后的心血来潮,是偶然想起时的美好,是眼前现实中的无奈然后抛之脑后。 殷河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身前的路继续前行。 身为一个巡逻兵,孤身一人行走在冷漠且危险的大荒原上,没有圣城巍峨城墙的保护,没有同伴人族的支援,就变成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情。 他所走的路线是最安全的,既避开了强大白马部落的地盘,也游走在几个小部落的缝隙间,避免和他们发生冲突。不过在这片荒原上,还是有很多其他的危险,除了形形色色危险的物种猛兽,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荒盗。 荒盗现在看起来已经像是整个大荒原上的毒瘤了,不止是人族,就连像白马部落这样的强大富庶部落都十分讨厌这些人。 荒盗无恶不作,暴虐成性,以抢掠为生。在最早的时候,荒盗其实是那些被人族击败的荒人所组成的组织,他们结合在一起,向大荒原和祖先发誓,对人族要以血还血,要血腥报复,然后集结成队重新出发,和人类死战到底。 这样做的结果是,荒盗他们确实杀害了不少人,同时也触怒了人族高层,在天神教巫师的帮助下,人族派出军队碾压了他们,杀死了很多很多人。 只是,在大荒原上最不值钱的永远都是荒人的性命,他们就像是野草,一波接着一波,热血被砍出,溅洒在原野,又养育了下一代的种子。 渐渐的,荒盗日子很难过了;渐渐的,他们发现自己并非英雄,甚至还有部落讨厌他们;渐渐的,荒盗将抢掠的对象转移到了同族人的身上,然后他们发现荒族的人比人族更好抢! 这真是一个悲伤、尴尬而又无可奈何的发现。 荒盗为祸甚烈,荼毒荒原,大荒原上大大小小的荒族部落都深受其害,有许多部落在权衡利弊后都纷纷向人族这里求援求助,甚至还有一部分部落原本不愿投降臣服人族的,结果被丧心病狂的荒盗折腾得没办法,不得不向人族圣城投降以换取庇护的例子。 作为这片荒原上最凶残也最可怕的一股力量,荒盗极度地仇视人族,所以每年在荒原上的巡逻兵总会有一些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是巡逻兵最可怕的梦魇。 在与何秋林分开的时候,殷河海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他一个问题:“我以前在圣城里的时候,曾经听说过那些荒盗野蛮到了极点,甚至有些还吃人肉,这件事是真的吗?” 那句话他是笑着问的,但是何秋林则是盯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殷河的笑容没了之后,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真的。” ※※※ 像白马这样的荒族部落,其实已经从原来的荒族人中蜕变了,再没有先祖那种凶悍、热血、狂野的性格,变得温和起来。当然,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无从说起,也许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变得更加享受生活,更加富裕文明,更好打交道了,至少人族是喜欢这样的部落的。 殷河同时也知道,在人族中其实也有一部分人,确切地说,就是他以前呆的那个世家贵族子弟圈子里的人。很多年来,像他这样的贵族子弟早已不事工作,不动刀兵,或许作威作福鞭打刀砍一些平民奴仆时他们很擅长,但大多数这样的世家子弟,从来都没有出过圣城。 他们对圣城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要离开了圣城那堵高墙,离开了家族对他们的庇护,他们就必死无疑。 殷河有时候会想,曾经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的这些人,大概和白马部落也有些像吧。 他一个人走了两天,天黑了,还剩最后一段路。 只要明天走完就可以回到圣城,完成自己第一次的任务,然后得到五天的休息时间。 太阳落山的时候,殷河找到了上次过来时,何秋林指给他看的足够安全的休息地方,取下挂在战马身上的毛毯,将马匹绑好在身边树干上又喂好清水粮食后,就这样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殷河是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 他猛地从地上坐起,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感觉大概是露水,而不远处的马匹也站了起来,打了响鼻,不停踱步,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殷河立刻站起来走到马匹身边,用手轻拂它的肩背,让它先安静下来,随即目光如电,向四周望去。 ------------ 第四十四章 抽丝(下) 大荒原上的夜黑暗且冷清,四下一片黑暗茫茫,只有夜空中几点高悬天际的星光,为人间带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星光。 夜有些冷,风吹过,寒意刺骨。 刚刚那一声惨叫声早已不知所踪,看着这沉寂的荒郊野外,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幽影重重,在黑暗中浮动着,让人有些恍惚、畏惧。 殷河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思索并等待了片刻,随即蹲下身子,轻轻将一侧耳朵贴到地面上。 在内环之地中那个远比这里更为现代的地方,为了活命,和对抗那些从不在外界出现的恐怖魔兽,人们都需要学会更多的本领才能活下来。 大地很安静,似乎没有什么声息,但是大地同样也很诚实,在殷河仔细并异常耐心地聆听后,终于有一点异样的声音,细微地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 似乎是呻吟声,带着几分惨烈,又夹杂着几分可怕而野蛮的笑声。 殷河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前方黑暗的深处,过了片刻后,他轻轻拔出了身边锋利的长刀,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朝前面声源处走去。 ※※※ 夜深了,与那片沉浸在一望无际黑暗中的大荒原不同,人族的圣城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的存在,高墙上他们点燃了许多火把,在城池中许多街道上也是灯火明亮。 在这个大多数人安然入睡的时候,还有一些沉默无声的人们仍然醒着,坚持着自己的职责,将黑暗挡在光明的外头。包括其中一部分战士,甚至投身于那片浩瀚的黑暗中,孤独地独行着。 圣城里季氏大宅中,高楼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脸倦容的季候走了进来,他摇晃着脑袋,活动着手臂,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身心俱疲的大战。 走到书桌边,倒了一杯水发现是冷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转身走到了那扇窗户边,推开窗扉向外看去。 黑夜里灯火明亮的大宅门口,一行身材高大的荒族人正走出门,而他的心腹文云则是满面笑容地跟他们走在一起,一直将他们送上了停在门口的那几辆异常奢华的、哪怕在圣城人族世家中都十分罕见的黄金马车上。 远远的,还能够听到一点那些荒族人特有的大嗓门所说的话语声,他们的声音低沉沙哑,说的人族话磕磕绊绊,但这一切都丝毫不能掩盖他们的喜悦之情。 这些荒人正是白马部落的首领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部落中的贵族世家,他们头戴传统习俗中的白色头巾,一身白衣是白马部落的传统服饰,但除此之外,他们身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一点与荒族人有关的东西了。 他们一身奢华,巨大的金链缠绕在他们的脖子上,每只手腕上佩戴了七八个金光闪耀的金镯,腰上也镶满了珍奇宝石的金腰带,甚至就连他们的靴子都是金光闪闪的。 如此多的黄金挂在躯体上,换做是普通的人族大概都吃不消这份重量,但是对天生体质强壮的荒族人来说,却是可以轻易地承受下来。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炫耀着他们的财富,张扬得无法无天。 这份豪奢,哪怕如季候这样的人族顶尖人物都很少看到过。 他站在窗边,看着那些在黑夜中卖弄着奢侈的白马部落的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下边,文云好不容易总算送走了这些位“金光闪闪”的大爷,在他转身的时候,哪怕隔了这么远,季候都能看到自己这位心腹手下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一张脸好像突然就这么垮了下来,一副生无可恋般的疲倦样子。 不知怎么,季候突然心情好了起来,哈哈笑出声,然后把身子伸出窗口,在黑夜中对着文云挥了挥手,笑容满面。 文云也看到了这一幕,翻了个白眼,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走了进来。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文云敲响了书房的门,然后走了进来。 已经坐回到书桌后的季候,笑呵呵地倒了一杯水,笑道:“来来来,夜深连水都是凉的,但还是喝一点续口气。” 文云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饮尽,然后苦笑了一声,道:“我这辈子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荒人。” “谁说不是啊!”季候感慨地道,“我年轻的时候杀荒人,年纪大了劝荒人,跟荒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还从未见过这样财迷的家伙,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哄着他们做事,比什么都累。” 文云劝道:“大人你想开些,这些只是一时疲累,日后这些人能帮我们做的事,远比我们今天的疲累要多得多。” “那是。”季候冷笑了一声,道:“一千斤金子,就足以收买三百条荒人壮汉的性命,真是好买卖啊。现在想想,老子以前年轻时,对着圣城发下重誓,然后出城死战,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里折腾过来,每杀一个荒人脱一层皮,鬼门关里走一遭的情形,真的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 文云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几分关心之色,轻声道:“大人……” 季候摆摆手,道:“我没事,不过是有感而发几句牢骚罢了。现在这些白马部落的荒人,才是我们最喜欢的,尽管恶心死老子了,但还是要笑脸相对的。这些事,我知道。” 文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后微笑道:“不管怎么说,送壮丁人口的事他们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果然,黑龟大人法眼无差。” “那老家伙早就成精了。”季候笑了笑,夸了那位老乌龟大人一下,然后又对文云道,“今天你辛苦了,待会可以先去休息一下。不过明天一早,你还得早起,然后帮我去约请老龙和夏侯两个人过来,我有事跟他们谈。” 文云站了起来,道:“知道了,不过您请他们过来是有什么事么,有没有需要我去安排的?” 季候冷笑一声,道:“不必了,我叫他们过来,也是为了帮他们一把啊。” 文云吃了一惊,道:“什么?” 季候“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那两个老家伙现在大概正为大祭司的那个命令头痛万分吧,那就让我来帮他们解决好了,五千金子三百个荒人,你看如何?” 文云目瞪口呆,好半晌后才道:“好、好办法……” ------------ 第四十五章 反夺(上) 漆黑的夜里,寂静的荒原上,亮起了一簇火光,从岸边吹过来的冷风中夹带着那些细微而诡异的声音。殷河握紧了手中兵刃,小心翼翼地向那边走去。 黑夜掩盖了他的身影,风声遮住了他的脚步,所以这一路安然无事地靠近了那火光亮起的地方,殷河在一丛灌木背后趴了下来,然后探出头向前看去。 火堆就在他前方七八丈远的地方,火苗在木柴上狂野地扭动着,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像是两团明亮的灯火,也同时映出了另外几道人影。 那边是三个荒族人,身形高大,虽然比不上天生巨硕的赤熊,但也比普通的人族男子要魁梧许多了。 这三个荒族人基本上都是皮毛短袄,裸露出身上不少肌肤,在火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不少刀疤伤痕,显然是经常厮杀的,与此同时,殷河仔细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在他们身上有任何比较明显的部落标志。 在这个寂静的黑夜,呆在这个荒凉的原野上,他们围在那火堆边取暖,同时火上还烧烤着一大块肉块,殷河心里几乎是瞬间就浮起了“荒盗”二字。 荒原的夜里露宿野外,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霜冷露重,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野兽虫子,若没有完全准备,很容易就会发生意外并丢掉性命,所以就算是荒族人,只要能够进入部落领地,一般都不会在外头过夜。 周围有一个地盘颇大的白马部落,还有四五个小一点的荒族部落,都是可供休息的地方,但这几个人却宁愿呆在这里,显然,身份是有古怪的。 在来巡逻队之前,玄武卫的黑龟老卫长已经找到殷河,对他仔细说了这次让他过来的用意,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白马部落隐约与他大哥殷洋的死似乎有着某种联系。这也是殷河虽然知道巡逻危险,但最后还是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 但是如果说是罪魁祸首,当然还是荒盗。殷洋可以说是直接死在荒盗手里的,所以当殷河看到这三个人时,目光也就冷了下来。 不过,他还是有着足够的冷静,眼前这三个荒盗看起来明显是惯于厮杀的老手,若是一对一单挑,人族的战士几乎都很难战胜他们,不过,如果加上人族那些坚硬的盔甲和锋利无比的刀刃,结果就难说了。 但如果是一对三的话,几乎根本没有希望获胜,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殷河很快就判明了这个形势,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三个不明目的突然在黑夜中出现的荒盗后,身子便开始缓缓后退,打算离开这里。 风中送来了几声叽里咕噜的怪异的话语声,似乎是那三个荒盗正在聊天说话,殷河只勉强听懂一半这些荒人奇怪的发音,但具体什么意思也没听明白,于是也没停下脚步,仍然开始悄然后退。 就在这时,突然从那火堆后头传来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声,让殷河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火堆旁的三个荒人似乎都笑了起来,笑声凶恶,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走到一边,在火光外的一片阴影中,他狞笑一声,忽地俯下身子往那草丛中一抓,顿时拧起了一个人来。 草丛后的殷河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虽然火光被那个荒人的高大身影所遮住,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但是从体型上来看,那似乎应该是个人族的男子。 这个荒人口中骂了一句,忽地伸出手掌就狠狠地扇了过去,来来回回打了五六个耳光,那个人族男人似乎已经受到了重创,看起来神智不清,就那样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鲜血还飞溅出来。 火堆边,另外两个荒人高声笑了起来,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反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个打人的荒人大概是受到了同伴笑声的鼓励,越发猖狂起来,回头对两个同伙哈哈大笑,回身又是一个巴掌重重扇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那个看起来已经昏迷不醒的人族男子猛地睁开双眼,那仇恨的目光似乎是黑夜中的一道灼热光芒,如刀子一般盯着这个荒人。 荒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手下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羞恼,刚要再打下去时,忽地只觉得胸口一凉,竟似有刀刃入体。 荒人大吃一惊,狂吼一声,将那人影摔了出去,同时踉跄后退,只见一阵血光乍现,他胸口已经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不停地流淌出来。 旁边两个荒人同时站起,面露怒容,哇哇大叫着冲了过去,一拳将那已是强弩之末、亡命一搏的人族男子打倒在地,然后拳打脚踢。 那男子被打在地上,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似乎因为伤势太重,已然昏了过去。 这时候,那个受伤的荒人也反应了过来,怒吼咆哮一声,猛地从旁边抽出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大刀,狂吼着冲了过来。 那两个荒盗回头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个似乎还想说话,但那个已经陷入狂怒的荒人根本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眼间冲到近前,一把推开两个同伴,然后手起刀落。 刀光如雪,倒映出那火红的光芒,片刻之后,只听一声闷响,血光如泉,喷上半空,他竟是一刀斩断了那人族男子的头。 黑暗而凄冷的荒原之夜,顿时平添了几分血腥残忍。那一刀的力量是如此之强,连带着那个人族男子的头颅飞上了半空,越过了熊熊燃烧的火堆,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又骨碌碌地滚了一段距离,掉进了一片草丛中。 ※※※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了殷河的脚边,然后颤抖了两下后,停了下来。 殷河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远处的光火洒了些许光亮过来,在草丛的缝隙间穿过,落在他脚边的地上。 殷河的身子忽然僵住,呼吸也在瞬间停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下子变作了石头一般。 微弱而不停摇动的火光下,那个滚在他脚边的人头脸面向上,血迹斑斑,却是有几分熟悉的轮廓。 那是何秋林。 那个前两天还在带着殷河骑行在这荒野上的前辈军人。 光影交错间,这个死人的脸上肌肉扭曲,似乎有极度痛苦,又好像有无限愤怒,他的双眼始终没有合拢,怒目而视,就好像此刻正盯着殷河一样。 远处,那三个野蛮的荒盗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好像有一些争执,似乎是旁边有个人对杀人的那个荒盗骂了几句,大概是对他突然杀掉这个人族有些不满。 但那杀人的荒盗怒吼了几声,旁边的人也就不吭声了。 片刻后,那边人影晃动,几个人重新回到了火堆旁。其中那个杀人的荒盗嘴里一直骂着,提着那把染血的大刀向草丛这里走了过来,似乎还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阴影之中,殷河看着那个头颅,看着他不肯合上的眼睛,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道:“你是在天有灵,故意到我这里来的么?”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草丛前,巨大的阴影遮蔽过来,那个带着血腥和狰狞的荒人站在了前面,然后一脚踏进了这个草丛中。 ------------ 第四十六章 反夺(下) 夜色越发凄冷,荒原上的寒风呼啸吹过,惹得那堆篝火狂乱舞动起来,溅起点点火星,慢慢地飞上天空。 坐在火堆边的那两个荒人伸手从篝火上撕了一大块肉下来啃食着,同时对着走到一旁寻找头颅的同伴叫了一声。 那个杀人的荒盗并没有理会,甚至连头都没回,就那样直愣愣地站在草丛里,好像在仔细寻找着什么。 但是片刻之后,突然一声惨烈无比的带着绝望的叫喊声,骤然回响在这凄厉的夜色里,那个杀人荒盗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出来,然后慢慢转身,向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火堆边的两个荒盗霍然站起,脸色大变,只见在那熊熊火光中,这个杀人荒盗的身上,从喉咙到腹部赫然出现了一道令人惊惧的巨大伤口,片刻后伤口突然迸裂,露出了里面那森然白骨和鲜红内脏,鲜血泉喷,狂涌而出…… 这个荒盗大喊一声,仰面倒下,一阵抽搐后就此不动。 剩下的两个荒盗同时拔刀,然后哇哇怪叫着冲了过来。 殷河从草丛中跳了出来,脸色冷峻,满面杀气,挥舞着锋利刀刃,冲上去与他们战成一团。 在这远离圣城的遥远郊野上,在凄厉的冷风与黑暗的夜色中,他独自一人奋力地搏杀着,刀光剑影中,热血染红了刀刃,去争取最后一点活命的机会。 那是毫无花巧的野蛮的厮杀,没有半点的怜悯,双方的眼里都带着刻骨的仇恨。 论力量和战力,毫无疑问,那两个荒盗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殷河仗着自身坚固的盔甲和手中更加锋利的刀刃,虽然落于下风,但还能勉强支撑着。 只是这两个荒盗的实力,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更强悍不少,一番激烈厮杀后,殷河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不敌。 其中一个荒盗看准他一个破绽,嘶吼一声扑了上来,一刀就往殷河侧面砍去! 这时,殷河正被另一个荒盗逼退,一下子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砍中腰部,就要落得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那个荒盗的脸上甚至都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狞笑,哪怕是殷河在绝望中反手用手臂去抓那柄大刀,他也并不在意。 那一刀力量之大,绝对可以砍下这个人族的手臂后再砍进他的身躯。 “铛!” 一声尖锐又短促的响声荡起,这个荒人身子一顿,眼中露出惊愕之色。殷河的那只手臂剧烈震颤着,但是并没有断。 原来,在殷河手臂上所穿戴的护甲——人族以坚固异常闻名的护甲,再一次显露出了其强大之处,虽然铁片翻卷,但仍然竟是硬生生抵住了这恐怖的一刀。 电光火石之间,得到了稍微喘息之机的殷河没有丝毫犹豫,身子一翻,直接越过这荒人手臂,贴近他的身子。 荒人大惊,怒吼着向后退去,然而血光陡然散出,殷河手中锋利无比的刀刃已经刺进了他的腹部,随即又像是一个疯子一般,他抱住那荒人魁梧的身躯,右手抓着鲜血淋淋的刀刃,疯狂且反复地刺去、搅动,像是要毁灭所有的生机一般。 那个荒人最初还愤怒地想要推开这个人族,但转眼之间力量好像突然离他而去,他的身子和手都僵硬地停在半空,然后看向自己的肚子。 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另一个高大的身体撞了过来,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殷河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最后一个荒人追了过来。 还没等殷河反应过来,他已经再度冲到近前,一脚踹上了殷河的肚子。 殷河惨叫一声,仰天倒在地上,口中吐出鲜血来。 那个荒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那个同伴的肚子虽然没有如第一个杀人荒盗那样开膛破肚,但腹部那边已然被捅成了一团浆糊般血肉模糊,五脏六腑混在一起,也是活不了了。 连死了两个人,这个仅剩的荒盗陷入了狂怒之中,怒吼一声,冲到倒在地上的殷河边,一刀就向殷河的脑袋劈了下去。 已经精疲力竭的殷河勉强用手中刀刃挡了一下,但只听一声锐响后,手腕剧震,他手中的那把刀刃被直接打得离手飞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呼呼作响地落在远处地上。 那荒盗狞笑一声,更不迟疑,一刀又向他喉咙斩了下来,这也是他刚才看到了殷河身上盔甲的坚韧强固,就瞅着脖子上没有护甲的地方,要将这个万恶的人族也斩首下来以祭同伴。 “铛!” 又是一声闷响,已经陷入绝境手无寸铁的殷河鼓起最后的力气,用双手护在身前,刀锋劈下,那两只手腕上的护甲在剧烈震颤中再一次抵住了刀刃,但有的地方终于破裂,而锋利的刀锋不停地往下压去,直向他的脖颈靠近。 殷河脸色惨白,拼命地抵挡,只是他身子此刻近乎力竭,而那荒盗的力量大得惊人,不停怒吼着往下压,他竟是再也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带血的刀刃,一点点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锋利的刃尖,刺破了他的肌肤。 鲜血从他脖子上流了出来,顺着皮肤流下,滴落到旁边地面上。 殷河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他的双手剧烈颤抖着,眼看着最后的力量也即将离他而去,而死亡越来越近。 那个荒人狰狞的面孔就在眼前,他甚至还能看到那可怕的尖牙和上头带血的痕迹。一切,似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一滴鲜血,滴落在他的脸上。 在那生死之际,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混乱,恍惚中似乎突然有一种充满了杀戮、野蛮、原始的气息,从他脑海中骤然升腾而起。 他的双眼突然一片血红! 那个荒族人看到了他的眼睛,身子忽地震动了一下,好像大吃一惊。 然后,一个沉闷而诡异的声音,突然从两个人之间传了出来。 荒盗低头看去,却发现那声音是从这个人族的右手上传出来的。 只见,殷河手臂上戴的盔甲,突然爆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又是一道,又是一道,片刻后突然一声大响,他整条手臂上的精铁盔甲和他原本穿的衣服袖子,尽数爆裂,轰然散开。 混乱之中,荒盗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那在自己眼前出现的匪夷所思的一幕。 殷河的右手突然变粗变大,同时,手臂上肌肉虬结,充满了一种爆炸般的力量,上面更有如魔兽一般的皮毛,中间夹杂着许多诡异的色彩,碧绿鲜红皆有,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 整个漆黑的夜色,那原本充斥着杀戮争斗和混乱的原野,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 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就连附近草丛中,那些原本在低鸣的虫子,也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就好像是,有一只亘古沉睡的恐怖魔兽,突然间再次苏醒,睁开它的眼睛,扫视过这片人间荒原。 荒盗忽然觉得有一股沛不可挡的力量冲撞而来,然后,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飞上了半空,甚至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一黑,又出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拳头,挟带着漫天狂风呼啸而来,然后重重地、凶狠无比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从天空到地面! “轰”的一声,尘土飞扬,那个最后的荒盗被打落地面,他的头,被硬生生地打进了地下土中。 血腥气息四溢,火焰狂乱飞舞,映照着那个突然膨胀的身躯,犹如一个恶魔一般,带着嗜血的气息,向着周围冷冷看去。 ------------ 第四十七章 铅云(上) 落日残阳,古道大城。 黄昏下的圣城巍然屹立在大荒原上,就像是一只安静下来的巨兽,沉默地沐浴着夕阳最后的光辉。高耸的城墙在地面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站在南门上,黑龟归未迟眉头紧锁着,看着圣城外一望无际的荒原和那条空空荡荡的大道,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独自出去巡逻的殷河,按理说应该是今天中午时分就应该回到圣城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而前些日子带着殷河出去,算是向导的何秋林,本该更早两天回来,但直到今天也同样没有出现。 夕阳下的大荒原冷漠且残酷,似乎天地之间都是一片肃杀之意,在那片荒原上,死亡仿佛是永恒不散、挥之不去的主题。 归未迟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即将落山的夕阳,苍老的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向城下阶梯走去。 像他这般的岁数,又一辈子都在军伍之中,早就不知看过了多少生离死别,看过了多少杀戮血腥,如今纵然再有不幸,也不过只是在那些染血的书页上再冷漠地加上一个名字罢了。 年轻是很好的,人才是很好的,但是没有活下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大荒原几千几万年来,不管是对野兽还是对人,都是这样的公正冷酷的法则。 走出了一段路,眼看要走下阶梯,突然间,归未迟听到后头城墙边上猛地传来了一阵骚动,那边有几个士兵似乎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叫喊了几句,纷纷指着高墙之外的荒原。 而更多的人似乎被他们惊到,纷纷跑了过去,向外面眺望着。 归未迟伸出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片刻后,他转头向城墙那边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希望与惊讶并存的复杂眼神,随即突然转身,以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敏捷和速度一下子跑到了高大的城墙边,推开身前的几个士兵,趴在墙上向外看去。 夕阳之下,古道之上,一匹马孤零零地走来,马背上一个孤独而疲倦的骑士。 一身风尘,满身血迹,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连身躯都无法再挺直,只能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在他的身前,用一根绳索紧紧地绑着一具无头尸体固定在身前,还有一颗已经合上了双眼的头颅。 除此之外,马匹的侧面,绑着三颗荒人的人头,血迹斑斑,令人震怖。 残阳的余晖中,这个孤独的骑士仿佛是从死亡的地狱中走出来一样,带着残酷又血腥的气息,慢慢地向着那座巨城走去。夕阳辉映在他的身子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光芒。 偌大的城池,高耸的城墙,城上城下无数的士兵,似乎都一时间被这惊人的一幕所震慑,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走近了圣城。 殷河疲倦而吃力地抬起了头,望着那高耸却熟悉的城池,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干渴而由衷的笑容。 然后,他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圣城高耸的城墙边上。 片刻之后,突然从城墙上方传来一声怒吼声,道:“快,快将他救回来!” ※※※ 殷河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个梦,还是噩梦,和当初从内环之地中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的噩梦:那些刀光剑影、血腥残酷的画面,始终缠绕着他,让他觉得无法呼吸,让他觉得身陷地狱,让他绝望,让他痛苦万分,让他突然有个疯狂的念头,想要破坏一切,想要杀戮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重生,才能获得安静…… 然后,这个梦便醒了。 好像比上一个噩梦要醒得快许多。 殷河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白色,然后在恍惚到逐渐清晰的过程中,他分辨出那是白色的墙,而他自己则是躺在一间卧房里。 脚步声响起,有人似乎察觉到了他醒来的动静,走到了他的床边。 殷河转头看去,便看到两个人影站在他的床边,一个是归未迟,另一个却是季候。 殷河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起来行礼,但很快就被归未迟按了下去。 这个身穿黑衣的老头笑了一下,道:“你重伤未愈,先躺着说话吧。” 季候对他也点了点头,然后从旁边随手也拉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了床边。 归未迟伸手在殷河手腕上把脉听了片刻,又凝神看了看殷河的眼睛,随即微微颔首,道:“你现在觉得怎样,能说话么?” 殷河迟疑了一下,道:“能。” 归未迟转头看了季候一眼,季候道:“本来你身受重伤,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只是现在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必须要问问你,只好让你辛苦一下了。” 殷河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季长老,老卫长,你们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归未迟沉吟片刻,道:“你那天回来的时候,除了自己身负重伤,马匹上还有何秋林的断头尸体,另外还挂着三个荒人的头颅。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跟我们说一下。” 殷河点点头,道:“事情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做什么隐瞒,将自己从那天晚上休息后听到怪声,然后循声而去发现火堆,进而看到的残酷景象、激烈搏杀等等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除了一点没有提,就是在那场厮杀的最后,他的身躯突然发生异样变化的情形。 在他面带倦容地说完之后,归未迟与季候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季候微微点头,但归未迟却是在沉默片刻后,忽然又开口问了一句,道:“你之前说因为对面那三个荒盗实力强悍,本来打算先行退避走了,但为何突然又暴起厮杀,跟他们不死不休地打了这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 殷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看到了何秋林的头落在了我的脚边。” 归未迟道:“你是受了他临死前的刺激吗?只是,就算这样,这样的行为也……” 殷河突然抬起头来,面上肌肉扭曲了一下,脸色声音都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涩声道:“何秋林的尸身上,少了一条大腿!” 归未迟突然不说话了,他盯着殷河,面色冷峻中渐渐变得铁青,然后转头看向季候。 季候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过了一会后,他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畜生!” 归未迟回过头来,看着殷河,目光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好,辛苦了。”顿了一下后,他又道:“何秋林也是好样的,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厚葬他,同时,他的名字将会刻在英烈碑上,被我们圣城人族后代子民世世代代供奉敬仰。” 殷河笑了一下,头躺在枕头上,默然无语。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季候轻轻咳嗽一声,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信封的封口是拆开的,与此同时,信封上暗红斑痕遍布,似乎是在之前沾染了众多血渍。 “这封信,哪来的?” 季候问道:“这是老卫长在救了你以后,为你身上换衣时掉出来的,你是从哪儿找到的这封信?” 殷河看了一眼那封信,没有任何的犹豫,道:“是我杀了那三个荒盗后,从他们的尸身上搜出来的。我想他们行为古怪,半夜潜行,不知有什么用意,就将这封信也带了回来。只是那上面写的都是古怪的荒族文字,我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我已经找城里懂荒族文的人看过了。”季候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将那封信轻轻放在床沿边上,道,“里面只说了很简单的一件事。” 殷河咽了一口口水,道:“什么事?” 季候面上忽然掠过一丝冷笑之意,道:“信中说了,前来圣城臣服投靠的白马部落众首领,已经办好了所有事情,然后定下了从圣城回他们部落领地的时间,还有将要走的是哪一条路线。” 殷河怔了一下,目光闪烁,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后,他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 而一直看着他的归未迟眼中有一丝欣慰之色,转头对季候道:“他们回去是什么时候?” 季候道:“明日下午。” 归未迟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道:“做不做?” 季候“哼”了一声,道:“做!” “好。”归未迟答应了一声。 殷河抬起头,道:“两位大人,可这封信落在了我们手里……” 归未迟摇了摇头,道:“不会只有这封信的。” 季候负手站起,面容冷漠,道:“放心吧,明天自然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 第四十八章 铅云(下) 翌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人族圣城中受到了热情款待,并如愿以偿地接受了许多钱财宝物,当然,还有更多的关于未来赏赐的承诺后,白马部落的首领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圣城。 他们奢侈炫富的风格丝毫没有改变,锦旗飘扬,声势浩大,同时队伍中多了许多马车牛车,上面装着为数众多的箱子,光是装饰就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道里面肯定是得到的巨量钱财宝物,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支队伍就那般浩浩荡荡地从圣城中离开,一路鼓乐齐鸣地向自家西三神河边的领地走去。 从城墙上看过去的时候,会忍不住地让人觉得这支队伍根本不像其他的荒族人,或是大部分的荒族部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似乎都已经是人族的一部分了。 还是特别堕落、奢靡、放荡的那一部分。 圣城高墙上的许多士兵都是带着复杂的眼神看着这支队伍离去、走远,然后归未迟和季候出现在了城墙上,眺望着远去的那支队伍,片刻后,一个脚步还有些轻浮的身影也出现在他们的身旁。 季候看了殷河一眼,道:“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内伤和伤口,但你刚刚险死还生,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回,真的不要再多休息一下吗?” 殷河扶着城墙,向远处那支队伍看了一眼,低声道:“不用了,我想跟二位大人过去,亲眼看一看。” 归未迟在一旁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季候看着殷河,片刻后忽然哈哈一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露出一丝赞赏之色,随即淡淡地道:“好!我辈男儿,正该有此刚硬气魄,很好!待会随我们一起来吧。” 殷河露出一丝笑容,道:“是。” ※※※ 白马部落的队伍一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走着,气场煊赫,仿佛自己正是这片荒原之主。 大约是在下午的时候,他们已经远离了圣城,同时接近了自己白马部落的地盘。 仿佛是想告诉远处的族人自己队伍已经回来了,这支队伍里的鼓乐声突然响亮了起来,其中更有一个声音突然尖利拔高,犹如一记口哨啸音,一下子直冲上天,回响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 没过多久,突然从远处的荒野之上,在队伍的两侧方向,开始出现了一些黑点。 沉闷的声音随风从远处传来,白马部落的队伍突然有些混乱,鼓乐声一下子停了下来,人们四处张望,面上有了惊慌之色。 远处的黑点迅速变多变大,很快的,人们就看到,那是为数众多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荒人骑士,数量上更是不可思议的多,几近千人。这是从未在荒原上出现过的巨大团体,也许整个大荒原上的盗贼们都集中到了这里。 他们手中挥舞的利刃,大声呼喊,一个个脸上满是疯狂杀戮之色,催动着马匹,向着这支奢华的队伍冲来。 如饿狼冲向绵羊,如猛虎扑向猎物。 “荒盗!” 白马部落的队伍中,也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尖叫了一声,声音中满是恐惧之意,片刻之后,只听“轰”的一声,所有的白马部落荒人都乱做一团,抱头鼠窜,拼命喊叫……有的甚至都钻到了马车底下,瑟瑟发抖,不能自已。 在这些人的身上,早已经没有了半点荒人那热血狂野的气息,只剩下被财富和奢靡舒适生活所侵蚀的空壳。 从远处看到了这一切,那些数量众多的荒盗更是猖狂大笑,面上浮起狰狞神色。 而当怒马奔驰到了近处时候,看着那些令人咋舌的金光闪闪的宝箱,所有的荒盗眼睛都红了,贪婪如火,熊熊燃烧在每个人的心中。 “哇呀呀呀……” 热血像是要沸腾燃烧起来一般,狂飙突进的荒盗大吼着冲进了队伍,然后疯狂砍杀起来。 一时间,血光如泉,喷洒到半空中,白马部落的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有十来个为首的荒盗,却并不追杀那些脆弱可怜的下人,直盯着队伍中最是高大奢华的那辆大车,哈哈大笑着催马跑了过来。不用说,这辆正是白马部落首领的宝座。 为首的荒盗口中骂了一句,伸出手中刀刃,一刀砍下了那带着浓烈人族风格的奢华珠帘,只听索索一阵乱响,珍贵的珠子随处乱蹦,珠帘也被砍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真面目。 空无一人! 周围荒盗的脸上神色顿时就是一僵,与此同时,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从远方传来了一阵雄浑悠扬的号声。 马蹄声声,如沉雷滚滚,从天边,从远方,从大地的那一头传来了过来。一道带着宏大气势的黑线,如汹涌怒涛一般,从远方冲了过来,未到近处,便已然像是要吞没一切。 “四象军!” “人族骑兵!” 凄厉的叫喊声瞬间响了起来,荒盗个个目瞪口呆,前方突然出现的人族军队数量极多,装备精良,正是人族圣城军伍中最精锐最可怕的四象军。 就是靠着这支军队,人族碾压了大荒原上所有的荒族部落,打得所有荒人俯首称臣。再没有任何的力量,可以在正面与这支恐怖的、装备精良的军队抗衡,更不用说,这些更像是乌合之众的荒盗。 “跑……”凄厉的叫喊声响了起来。 然而异变再生,就在这些荒盗的身边,在这支队伍之中,那些金光灿灿的箱子突然同时翻开,无数身披甲胄、全副武装的人族士兵从箱子中跳了出来,然后怒吼着挥刀向身边被吓呆的荒盗们砍去。 利刃砍入血肉,头颅飞上半空。 瞬间,不知有多少猝不及防的荒盗被砍死,倒在了地上,而剩下的人则被这些战力强横的人族士兵死死拖住,完全无法逃脱。 冷风呼啸,凄厉震耳。 鲜血弥漫,血腥的气味渐渐淹没了这片荒野。 而更远处,数不清的人族精锐骑兵蜂拥而至,像一场更加疯狂而可怕的洪水,彻底吞没了这些荒盗。 太阳之下,荒原之上,一场可怕而赤裸裸的屠杀,在所有人的面前展开,惨叫声回荡在这片原野上,让这里仿佛变作了一个真正的地狱。 人群背后,殷河有些吃力地骑在一匹马上,看着前方那一场宏大而可怕的屠杀情景,眼角抽搐了几下,却依然沉默地看着。 ------------ 第四十九章 乱起(上)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尽管能够成为荒盗的荒人几乎都是凶猛野蛮个人实力彪悍的,尽管大荒原上的荒盗几乎从未组成过如此人数众多的一次突袭,然而在成建制的人族四象军面前,在装备精良且战力同样强大的人族战士面前,在不但被偷袭而且敌军人数还远多于自己的情况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输,那么荒盗的败局就已经早早注定了。 甚至可以说,这其实不是一场战争或是战斗,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人族在大荒原上压倒了人数更多的荒族,占据了统治地位,靠的可不是那些钱财宝物,而是铁血的刀兵。 青天白日之下,这场战斗开始没多久后就差不多结束了,荒盗们的抵抗在人族强大的骑兵冲击下,以及他们背后那些人族步兵的缠斗中,迅速地就崩溃了,剩下的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以及去捕捉四散而逃的荒盗。 人族的士兵们在战斗中拥有着铁血般的意志和冷酷的心肠,他们大都是见过血的精锐,所以下手起来毫不手软,很快的,这片草原就被鲜血所染红。 在一片凄厉悲惨的嘶喊声求饶声吼叫声中,人族阵营的后方,季候和归未迟还有其他几个将领勒马在原地,看着远处的那一场屠杀。 而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大概是因为报信有功,殷河得到了这几位大佬的信任,也跟亲兵一样站在他们的附近。 除此之外,距离这些人更后面一点,被许多重甲精兵包围的地方,则是站着一排身穿白袍服饰、奢华耀眼的荒人。不用说,这些人就是之前从那些豪华马车中消失的白马部落的首领们。 此刻,这些过惯了舒服日子,奢侈豪富更胜人族贵族的荒人首领们,一个个看起来面上带了惊恐之色,同时也有愤恨恼怒,似乎既对人族强大无比的军力感到畏惧,但是更气愤更憎恨的,却似乎反而是他们的同族人。 毕竟,人族这里只是令人惊惧,并没有伤害他们,还跟他们做生意,给了他们诸多钱财;反而是那些同为荒人的荒盗,不但觊觎他们的财富,还要他们的命,是想要抢走他们的一切! “杀!杀!杀!” “都杀死,这群卑贱的畜生!” “对,全部杀光,全部杀光,一个人都不能留!” …… 类似的诅咒和带着恨意的话语在白马部落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大家站在安全无碍的地方,尽情地抒发着自己的愤怒和后怕,以及对这些肮脏卑贱的泥腿子竟然敢窥视自己富裕舒适生活的鄙视与厌憎。 与此同时,这些白马部落的首领们并没有放低自己的声音,他们的话语声轻而易举地飘到了前方,落在了季候等将领的耳中。 大家都没有回头,只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笑容,有的只是好笑,有的带点不可思议,有的有些无奈,有的还有鄙视。只是那些首领们故意如此说话,或许也有几分摆明心意的意思吧。 殷河也听到了这些话语,与前面那些大人们不同,他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那些荒人首领们脸上真真切切的恨意,那种切齿痛恨的怒火,大抵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什么才是一个人心中最憎恨最厌恶的东西呢? 那真的是很难说。 ※※※ 战场上所有的战斗结束是在大约一个时辰后了,当士兵们离开战场,露出的是一片狼藉和血腥的场面。大部分的荒盗都被当场斩杀了,死无全尸的比比皆是,鲜血汇聚成一道道小河,在原本青绿的草园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还活着的荒盗只有不到二百人,其中有一部分是身份比较重要的荒盗头领,剩下的除了四散逃命时被抓回来的,就是被吓破了胆,跪地求饶投降的。 是的,就算野蛮凶狠,似乎全身都充满了热血,在荒族人中一向自视为继承了最多先祖荣耀的荒盗,同样也有人怕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审讯。 人族强大无比的军队在季候、归未迟等将领的带领下,直接开拔进入了白马部落的地盘,紧挨着白马部落营地驻扎下来。 兵锋剑甲,如山雨欲来一般,沉重地压在白马部落所有荒人的心上。 整个白马部落几乎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那些荒盗的俘虏很快被提上来审讯拷问,在种种毫不容情的酷烈刑罚下,关于这次事情的真相被一点一点地扒开,展露在大家的面前。 事情其实也不算特别复杂,果然是有内鬼奸细通风报信,至于内鬼是谁,人族士兵们直接冲进了白马部落的营地帐篷,从里面揪出了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居然还是白马部落首领们中的一员,而且地位很高,大概是在排位第三左右的大头目。 白马部落的首领和副首领又惊又怒,气得差点吐血,在人族军营中指着这个内鬼破口大骂,同时质问他为何这么干,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么多钱财宝物都被你们两个老鬼享受了,我才分了一点点,心不甘情不愿,我也要做老大,我也要更多更好的钱财。 说完这些话以后,这位排行老三的荒人内鬼首领转头就对另一边的季候、归未迟等人族将领跪下了,然后痛哭流涕,痛陈心意,说我比这两个没用的老头更有用,从头到尾,我也不敢伤及任何人族和诸位大人的利益。只要诸位大人肯扶我上位,我保证死心塌地跟着人族混,大人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就算是最重要的战马,我也可以做主直接降价一半卖给圣城! 只要杀了这两个老头,让我做白马部落之主! 这一番话说出来,满座皆惊,寂静无声,人族这边皆是面面相觑;而白马部落那里的人暴跳如雷,同时心中震恐,早已多年不执刀兵享受生活的两位大首领,竟是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拔出利刃,吼叫着冲向那人挥刀砍下,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从旁边传来了一个有些冷峻的声音,来自季候:“拦下了!” “当当当……” 几声清脆声音,数个人族兵士挡在了那个面无人色的内鬼之前,拦住了那两个看起来怒不可遏的白马部落首领,与此同时,在一旁的其他白马部落荒人同时站了起来。 气氛瞬间像是要凝固一样,僵冷无比。 大首领是个身躯肥胖的老头,看起来此刻面色惨白、气急败坏,隔着那些兵士对季候那边喊道:“季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候缓缓站起,随即在他身后的一大群人族将领甲兵哗啦啦响的同时站了起来,一股摄人心魄的锐利气势,似乎瞬间笼罩过来,让几个白马部落的首领身子颤抖了一下,连着向后退了几步。 季候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面色有些灰败的大首领,那大首领似乎心中畏惧,转开视线竟是不敢与他对视。 季候淡淡一笑,眼中有一抹嘲讽之意,随即说道:“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此人也还需仔细审问,不能这么早就杀死。”说罢,他回头道:“押下去,稍后带回圣城,再仔细审讯。” 几个士兵走上来拖住那内鬼就走,那人却是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为自己暂时保住了性命而高兴,同时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兀自恶狠狠地瞪了剩下的那些白马部落首领一眼,那眼中恨意真是无穷无尽,相比之下,反而对人族,他似乎并无太大恶意。 剩下的白马部落的荒人们如坐针毡,看起来坐立不安,过了片刻后,眼看季候等人就准备离开这里了,白马部落的大首领忽然跑了过来,大声道:“季长老,季长老,我有话想跟你说。” 季候停下脚步,面色平静,不显喜怒,道:“请说。” 大首领一咬牙,好像是刚刚从自己身上挖了一大块肉般痛苦不堪,忽地伏地喊道:“我等也对圣城中心耿耿,绝无背叛之意,为表忠诚之心,我们愿意将卖给圣城的马匹价格,减价一半!” 人族众将都笑了起来,季候也是露出一丝微笑,俯身将这老荒人扶了起来,面上露出亲切笑容,手抚其肩,温和笑道:“大首领忠心慷慨,实在令我等敬佩,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以后谁敢反对阁下,那便是与季氏和我们圣城人族为敌,我绝不容他!” 大首领连连点头,泪眼婆娑,老泪纵横,看起来是吓得狠了。 季候又亲切安慰了他一阵,这才将白马部落的其他人劝走,带那些人离开这里,帐篷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众人摇头嗤笑,笑容畅快。 哪怕是久经人世的季候与归未迟,此刻也是相对莞尔。 而在旁边的角落里,目睹了这一切的殷河也是感慨地摇了摇头,又像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而在人群中的季候则是漫不经心向他这边扫过了一眼,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 ------------ 第五十章 乱起(下) 事情基本搞清楚了,那么再接下来的就到了最残酷也最无情的惩罚阶段。大部分的荒盗在战场上被直接杀死了,剩下的荒盗也不好过,为了表示惩戒,同时实际上是在更加愤怒的白马部落的要求下,他们对这些荒盗的恨意比人族还要来得更深,这些残存的荒盗几乎都被处死了。 为了宣泄白马部落首领们的恨意,这些荒盗被砍去了四肢,斩首示众,他们的头颅被插在木棍上,插满了白马部落地盘的外围荒原上,其中的几个荒盗首领,还受到了特别对待,遭受了更加严酷的折磨。 动手的人都是白马部落的荒人,有的时候看起来,会觉得荒族人杀起自己人来,似乎比对抗外族都更加起劲,更加残忍。 从那往后的几个月里,血腥气萦绕在西三神河边终日不散,食腐的秃鹫黑鸦整日盘旋在草原上空,享受着人肉大餐,就好像死神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始终徘徊不去。 人族大军在诸事底定后,也开拔离开了这里返回圣城,殷河也跟随在其中。 随着时间过去,殷河的身体也一天天逐渐好了起来,并且在回到圣城后,他被调离了巡逻队,在黑龟老卫长身边当了一名亲卫。 大约是在回到圣城的十天后,季候长老又一次来到了玄武卫军营里,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轻衣简从地从侧门悄悄走了进来,然后在过来接应他的人带领下,走到了老卫长归未迟的营帐。 这过来接他的人,正是殷河。 路上一行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是在远远看到那大帐的时候,季候忽然将殷河叫到身边,然后问了他一句,道:“那件事你知道了吗?”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只是这样无头无脑地问了一下,但殷河却并没有露出意外惊讶之色,似乎心中早已有数,只是在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露出了几分复杂难明的神色,过了片刻后,只听殷河低声说道:“知道了。” “嗯。”季候脚步并未停下,继续向那大帐走去,同时道:“你听到这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殷河默然片刻,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这世上真是没什么天理可讲的。” 季候“哼”了一声,道:“天理自然还是有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只不过总有些人要逆天而行罢了。”说着顿了一下,忽然抬眼向殷河看了一眼,道:“待会你来做那事吧。” 殷河脚步滞了一下,道:“为何要我做?” 季候淡淡地道:“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做好,怎么,有问题么?”说着,他转头凝视着殷河,目光平静却深邃。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来吧。” “好!”季候笑了笑,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 一行人走入大帐之中,却见这里早已站着数人,上首是黑龟归未迟,下边是玄武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卫长铁红枫,周围还站着三四个亲卫。 这时,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一处沙盘边,对着沙盘里的山势地理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推算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是转头看来,见是季候便衣而来,铁红枫脸色顿时一变,而归未迟却似乎早已料到如此,微微一笑后,便迎了过来,将季候等人请到座位上,笑道:“季长老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 旁边铁红枫也是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几分疑惑,但还是陪笑着在一旁坐了下来。 季候则是笑道:“大家不必多礼,我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日子审讯当日抓到的几个荒盗俘虏,哦,还有那个白马部落的老三,记得么?” 归未迟与铁红枫都是点点头。 归未迟笑道:“这才过去多久,我们自然记得,怎么了?” “嗯。”季候叹了口气,道,“本来这事不太想跟你们说的,在押回那荒人后,我们本想再仔细审问,从他身上挖出更多东西,谁知才回来一两天的时候,突然就有人潜入大牢,将那人毒杀了。” “什么!”归未迟与铁红枫同时脸上变色,“唰”的一声站了起来,面上都是惊怒之色,“什么人如此大胆?” 季候摆摆手,对他们说道:“这事自然是有蹊跷,不用说,自然是此人也许还知道什么秘密,只是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罢了。” 归未迟紧皱眉头,道:“能找到是谁干的么?” 季候摇摇头,叹了口气,面上带了几分遗憾之色,却是转头看向铁红枫,冷然指着他道:“是你!” 满座皆惊,铁红枫大惊失色,向后退了一步,喊道:“季长老,你说什么,我、我不是……” 归未迟也是一脸震惊之色,但随即当机立断,喝道:“来人,先将此獠拿下了!” 话音方落,旁边他的亲卫已经扑了上去,与铁红枫以及他的亲卫战在一起。 铁红枫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愤然拔刀,一边抵抗一边大喊道:“我不是,我不是……” 归未迟喝道:“不管怎样,季长老在此,你先丢下兵刃再说……”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突然哑了,身子也摇晃了几下。片刻后,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的胸膛处露出了一截锋利刀刃,从背后穿胸而出。 大帐中的那些激烈打斗声,突然间似乎都远去了,消失了,停顿了,他只看到了那一截带血的刀刃。这个苍老的老人有些艰难地回头看去,只见殷河正贴在他的背后,手握刀柄,面色漠然地看着他。 然后,他“唰”的一声,拔出了刀,鲜血泉喷而出。 归未迟踉跄几步,颤巍巍勉强支撑住身子,手捂胸口,看着殷河,涩声道:“我这般看重你,提携你,这是为什么?” 殷河看着这个身着黑衣的老人,看着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将他的衣襟染成了暗红色,不知为何,脸上似乎也露出了几分复杂神色,片刻后,他平静地道:“你不该害死我大哥的。” ------------ 第五十一章 变故(上) 季候将那个白马部落的内鬼老三保下来并带回圣城审讯,自然是有其深远意义的,能不能挖出更多的秘密且不说,光是此人活着,其实就有很大的价值。 因为只要掌握住了这个人,季候就有可能随时在白马部落中改朝换代,以他来取代其他首领,而这也是当日白马部落的那些首领们臣服的原因之一,甚至不惜让出一半的战马买卖利益。 这就像是一把刀,悬在那些荒人部落头上的刀。 如此重要的人质俘虏,当然是要严加看守的,但在回城后仅仅一两天后,这个内鬼老三就遭到了暗杀,用的是一种极罕见也十分剧烈的毒。 本来这个人是必死无疑的,但幸运的是危急关头季候找到了天神教的大祭司,而他居然有办法解开这种毒素,将这个一条腿已经在鬼门关的人又拉了回来。 随后展开的追查中,渐渐摸索到了玄武卫的一名亲卫身上,而那个在昏迷了多日的老三内鬼醒来后,也吐露了一个以前没说的秘密: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同时也是为了争夺部落首领的宝座,他曾经与圣城人族这里的一个大人物有过秘密交易,将一队人马的下落透露给荒盗,希望荒盗杀害人族士兵后,能让白马部落与人族发生纠纷争斗,而自己却能趁机掌权。 这个事情的后续就是后来殷洋带兵被荒盗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的事。而根据这位内鬼老三的指认和回忆,此事的线索又指向了四象军玄武卫中的一位亲卫。到了最后,终于是所有线索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黑龟归未迟。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已经不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了,包括以前一直让人疑惑的地方,现在似乎也都已经有了答案。 大帐中的其他人都惊呆了,随即一队人马冲了进来,将归未迟的亲卫全部羁押,除了殷河一人。他脸色复杂地站在归未迟的身前,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将我大哥当作儿子一般看待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起来有些疲倦的归未迟苦笑了一下,似乎也在慢慢放弃抵抗,向地上坐去,同时说道:“你大哥很好,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他。可是他野心太大了,才干又太好,才几年工夫,就成了玄武卫中所有人钦佩的头领,甚至已经有人在旁敲侧击地让我下台,将这位子让给他了。” 他转过头看着季候,涩声道:“是吧,季长老?” 季候点了点头,道:“没错,我是说过你不如退下来,将玄武卫让给年轻人去做事,但那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这么大,不如趁早回家享福才是真的。” 归未迟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我不老,我还能干,这玄武卫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为什么要让我给年轻人让路!” 事已至此,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归未迟身边的亲卫除了殷河外几乎全部被抓,而他本人也被抬了出去,圈禁起来。 在离开的时候,季候在他担架边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这个老头的肩膀,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搞掉你吗?” 归未迟涩声道:“季长老,我对你忠心耿耿几十年……” 季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之所以对你下手,是因为你不仅赖在这个位置上不肯走,还妄图在暗地里算计我,等着两年之后换届之际,想谋算我这个长老之位,对么?” 归未迟不说话了,他满眼震惊之色地看着季候,季候冷冷一笑,摆了摆手,让人将他抬走了。 ※※※ 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震动了整个玄武卫乃至四象军,但是在异常强势的季候压制下,确切地说,他甚至已经跟其他两位大长老都沟通过了,等于是整个长老会压了下来。 开玩笑,长老是何等权位,大家坐上来自然是想坐久一点了,谁都想算计这位置?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不打压下去,大家怎么睡得着觉! 玄武卫中从上到下被清洗了一遍,不少黑龟当年的亲信都被抓了起来,然后换上了新人。 至于最重要的卫长一职,则是由从头到尾一脸懵逼的铁红枫坐了上去,而他也在第一时间对季候长老表示了绝对忠诚。 据说在那间高楼书房中,在说话说到急切激动处,这位铁副卫长甚至举刀切肤溅血当堂,指天发誓,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随后,铁副卫长就变成了铁卫长,登上了人生新的高峰。 至于殷河,在这一片惊涛骇浪中沉默地退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玄武卫的系统。 那一天在玄武卫大帐中他的作为,不知道是季候下令保密还是其他人故意隐瞒,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出来,而他看起来也就像是在玄武卫中短暂地呆了一阵,从街管到巡逻队再到老卫长的亲卫,然后退役,有些莫名其妙,又有点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圣城大金字塔附近有一座大殿,里面供奉着一座高大的英烈碑,上面篆刻着许多为人族为圣城立下过功业的名字,以供人族子孙世代祭祀纪念。 这一天,殷河与季红莲一起来到了这英烈殿里,他们手中带着贡品和香烛,在雄伟的英烈碑上一个角落中,找到了那块刻着“殷洋”二字的砖块。 烛火燃烧起来,青烟袅袅升起,季红莲眼眶微红,双手合什,闭着眼睛对着那名字嘴唇微动,好像在祈祷着什么;而殷河则是默默地看着那两个字,似乎有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从大殿中出来,季红莲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看了殷河一眼后道:“你现在从玄武卫中都退出来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殷河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此番能够查清真相,帮大哥报了这个仇,足够了。” 季红莲有些担心地问道:“你现在没了军职,回家之后万一又被那狐媚女人欺负怎么办?” 殷河笑了笑,道:“没事的,你放心吧。” 季红莲“哦”了一声,道:“对了,今天我出门前,碰到我爹,他听说我是要和你过来祭奠殷大哥后,便让我转告你,有空了去见他一面,他有些话要跟你说。” 殷河微怔,道:“季长老有说是什么事吗?” 季红莲摇摇头,道:“这倒没说,就只是喊你过去一趟。”不过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是有些期望地道:“或许你被我爹看上了,想重用你了呢,要不,今天就过去吧?” 殷河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了想后道:“也行,反正现在左右无事,就过去吧。” 季红莲一拍手掌,笑嘻嘻的似乎格外高兴。两人一路行去,走过街头,来到了大金字塔边那一片世家贵族的聚居地,很快到了季氏大宅前。 也许是凑巧,季候长老的心腹文云居然就正好站在大门口上,看到殷河与季红莲两人走了过来,他也是露出笑容,微笑着走了过来。 ------------ 第五十二章 变故(下) 两边见礼后,文云便笑着问殷河来此有何贵干,季红莲怕殷河尴尬,便抢着说是我请他来的,我爹说了要见他。文云闻言颔首点头,笑着道这倒是真的,我也曾听长老说过此事,要不然干脆我带你上去吧,长老他现在正好在高楼书房中。 殷河答应下来,对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子,他从来都不敢小看也不愿得罪,不过在临走的时候,季红莲却是过来将他拉到一旁,然后小声地对他说道:“殷河啊,如果待会我爹想帮你,或者启用你的话,你别耍性子,一定要答应下来啊。我以后可能没什么太多机会过来见你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殷河怔了一下,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要出远门,还是要去哪儿吗?” 季红莲摇摇头,道:“这倒不是,你知道我师父是大祭司吧,最近神教中事情突然多了起来,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又不是特别好,所以以后可能会有很多事逐渐交接到我手上,比如祭祀天神、主持仪式这些比较重大的事情,我都需要很多时间去准备完成,所以以后大概会很忙吧。” 殷河肃然起敬,道:“这都是大事啊,而且按你这般说法,也许大祭司很可能是想将神教衣钵传给你的,将来你就是下一任大祭司了吗?” “喂,别乱说!”季红莲瞪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有更多分辩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心里对做大祭司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向往吧,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对我师恩深重,我爹呢,他也对我寄望甚深。而且听他们说,天神在我小的时候也有过征兆,觉得我有资格去侍奉神明,所以才会看上我的吧。” 殷河本来是十分替季红莲高兴的,要知道,大祭司一职在圣城中崇高无比,象征着距离神明最近的人,是整座圣城的精神领袖。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大祭司比权势滔天的长老会都更强大一些。 不过在看到季红莲的态度之后,殷河很快就想到了另一方面的事,顿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侍奉神明自然是需要全心全意,要做大祭司,便要终生禁欲,更不用说嫁娶之类的事了,这一生就要全部奉献给神明,而且如果没有重大事情发生的话,大祭司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大金字塔上方的神庙。 换句话说,那也许会是一个外表光鲜无比,地位崇高为万民敬仰崇拜的终生囚徒。 想到这里,殷河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眼前的季红莲甚至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如鲜花怒放般的青春岁月,如此美丽的少女,难道就要进入那冰冷的大殿终生在青灯古佛前枯坐,就这样度过一生? 殷河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去劝慰她。在所有圣城子民的心中,大祭司是无上光荣的一个职位,但是对于一个花季少女来说,却又带着另一番严酷气息。 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涩声道:“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或许可以问问你爹,说不定他……” 季红莲道:“他是很想让我去的。他说我天分极高,又有神灵眷顾,不去太可惜了。” 殷河默然无语。 季红莲凝视着他,半晌后轻声问道:“殷河,我问你,你想不想我去呢?” “我?”殷河欲言又止,脸色复杂,似乎有什么话刚刚差点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苦笑道,“大祭司是何等崇高地位,像我这样的人甚至都没有机会去拜见。你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不知道,嗯,不过,我觉得,呃,也许不应该放弃吧。” 季红莲微微低头,眼神中似有一丝黯然掠过,不过很快地,她又重新露出笑容,对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好的,我知道啦。不过我师父道行高深,一定会长命百岁,所以这件事也不可能这么快的,哈哈。行了,你先去见我爹吧。” “嗯,好的。”殷河答应一声,对她点点头,走回到文云身边,两人便向高楼书房那边走去了。 一路上,文云并没有说话,只是似乎不经意地看了身后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走开的少女身影一眼,又瞄了一眼走在身边的殷河,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但终究也还是没说什么。 他抬起头,那座高楼巍巍耸立,一个人影站在窗口,他的千秋功业面前,什么都不能挡路。 ※※※ 敲门声砰砰作响,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文云推门而入,带着殷河走了进去。 名震圣城的季候长老最近看过去身上气势更盛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即将离匣而出的利剑般,隐隐有几分扑面的锐气涌来,让人下意识地要避其锋锐,不然就会有种刺痛受伤的感觉。 不过,殷河与文云行礼过后,站在窗边正负手远眺的季候长老转过身来,展露笑容对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后,那和蔼笑容顿时让他身上的气势温和了下来,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看起来更像是礼贤下士的王者。 他招呼着殷河坐下,然后自己也回到书桌后的座位上,笑着问道:“最近过得怎么样?前些日子你不声不响的自己就从玄武卫中退了出来,我本来还想让人挽留你一下的,结果后来听说是你自己态度坚决地要退走,我想了想,就不要做这个恶人了。” 殷河微微垂首,道:“确实是如此,前一阵子发生了许多事,我也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在玄武卫中呆着了,所以就擅做决定退出军职,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请季长老责罚。” “哎,哪里哪里,好好的说什么责罚。”季候笑着道,“你立下了不少功劳,无论是在内环之地,还是回来以后,所作所为,可圈可点,我是很喜欢也很看重的。” 殷河心中微微一动,但脸上并无异色,站起来抱拳道:“多谢长老。” “嗯,嗯,坐下说话。”季候含笑着说道,“今天叫你过来,其实也是有一件大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你人才难得,过去这段日子又证明了是忠心之人,再加上这件事和你也有几分关系,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过来帮我?” 殷河怔了一下,道:“请问季长老,是什么大事?” 季候不答反问,道:“你是从内环之地中回来的,之前在那边做了几年?” 殷河道:“三年。” 季候点了点头,道:“那想来你对内环之地里的情况,基本是十分熟悉了?” 殷河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点头道:“不敢欺瞒长老,在目前所探明的道路范围,从第一青玉所一直到十四青玉所这里,我可以说基本都有把握的。不过再往里走的话,内环之地中多有诡异事物,我也不敢对长老你做出什么保证。” 季候“嗯”了一声,道:“确实如此,前些日子你遇到的黑魔螳就是一个意外吧,死了很多人。” 殷河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道:“是啊。” 季候看他神色,沉吟片刻后,道:“现在我这里有一件秘密大事,需要一个主持之人,想来想去后,我觉得你或许才是最合适的。” 殷河吃了一惊,道:“什么事?” 季候缓缓站了起来,手扶桌面,身子前倾,看着殷河缓缓说道:“我要将一千个荒人带进内环之地,然后让这些身子强健之人,为我们人族去修建通天之路!” ------------ 第五十三章 笼络(上) “让荒人进内环之地为我们修路?”殷河吃了一惊,道,“这不太可能吧,大荒原上所有荒族部落都对那座神山敬畏无比,没有任何一个荒人愿意靠近内环之地那边。” 季候淡淡地道:“这由不得他们。” 殷河愕然,这个时候文云恰到好处地走了过来,道:“事情是这样的:荒人畏惧神山不肯靠近那边,这是大荒原上的常识我们也是知道的,但前些日子大祭司将长老会的三位长老召集商谈,严词训斥了我们在内环之地中修路进度太慢……” 殷河站了起来,皱眉道:“这样说有些不妥啊,我是从内环之地那里出来的,在里面呆了三年,深知在那其中修路的艰苦,无所不在的神山怪力可以侵蚀肉身就不说了,那边还有种种闻所未闻、防不胜防的凶险,无论是树木、野兽、地裂等等都有可能致人死命,甚至在完全预料不到的情况下还会出现从未见过的巨大魔兽屠杀我们。在如此情况下,修建速度如何快得起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提高了不少,看起来确实是有些气愤了。 季候走过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按回了座位上,叹了口气后道:“莫要生气,听文云把话说完。” 文云点点头,又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但或许大祭司久居神庙之中,知道的不多,不过他老人家地位崇高,又一心侍奉神明。对了,这次最重要的就是,大祭司对三位长老明言了,加快通天之路修建的指示正是神明对他降下了神谕旨意。” “神谕?”殷河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偌大的圣城中,虽然长老会权势极大,但所有人族共同信仰的源头,当然还是在神庙中的神明。大祭司如此说了,确实几位长老也无计可施,只能依言行事。 文云似乎对此也有几分无奈,点点头道:“是啊,就是神谕,所以你知道季长老的难处了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大祭司说了既然我们人族修建通天之路有种种难处,那就让荒人来修路,他们身子强健,而且、而且……” 他看了季候一眼,口中似乎有些迟疑,季候摆摆手,道:“既然要托付大事,对殷河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殷河心中一跳,看着文云,只见他犹豫片刻后,道:“虽然没有明言,但当日那场商谈中,大祭司的意思其实很清楚明了,荒人的命是不值钱的,不用顾惜,不要有任何顾忌,一切以修路为重,就算牺牲他们……也不要紧。” 殷河脸色为之一变,转头看向季候。 季候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背负双手走回书桌旁,道:“我当日在神庙中,看大祭司的意思,应该是这一批荒人就算死光了,他也要我们再去抓来其他的荒人,甚至数量更多的,不停地填补进去,一直到修好这条路。” 殷河沉默无语,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季候看着他,道:“你觉得此事如何?” 殷河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这位季长老一眼,缓缓地道:“这事真要去做的话,死的人会很多。” 季候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殷河,似乎还在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殷河咬了咬牙,又道:“我知道内环之地里面的凶险,若是不顾一切强行加速的话,这一千人就算全死了都不够,说不定还要更多数倍的人命去填。” 季候的脸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起来还冷漠了几分,道:“然后呢?有没有可能修成?” 殷河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后说道:“只要不出现完全无法力敌的恐怖魔兽,应该是可以修成的。” “好。”季候点了点头,坐回了椅子上。 ※※※ “这么多荒人,这么多条人命,如果真的都填到这条路上去,太伤天和了,就算是圣城里我们人族大众知道了,只怕也会一片哗然。”殷河看着季候说道。 “对。”季候道,“所以我们别让他们知道了。” 殷河苦笑了一下,道:“您一定是要做的吗?” 季候一直平静淡定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烦躁,用手一拍桌子,略带愤怒地道:“我当然不想干,这种破事谁会愿意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是神谕,这是神明通过大祭司下的旨意,你觉得我能够违抗神明的意志吗?” 殷河无言以对。 季候深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随后看向殷河,道:“怎样?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愿意帮我做这事?” 殷河默然片刻,摇摇头刚要说话,却忽然被季候摇手拦住,道:“这件事很难,也很危险,我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干。只要你肯帮我,我便答应全力助你夺回殷家,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父亲殷明阳现在已经完全放弃了你,要将家业传给你那个异母弟弟?” 殷河怔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季候又道:“你也是打小在我们世家圈子里长大的,这种情况我相信你也看过不少。若是自己当不上家主,掌管家业的人,家主是自己嫡亲兄弟的还好,若是旁支别系的,你会有多倒霉就不用我说了吧?”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目光锐利,似乎可以穿透人心,道:“说得不客气一点,就算你自己想清高一些,不在乎这些家业,但以后如果你有后代子孙呢?他们本可以过人上人的日子,莫非你是要他们也像你之前一样去街道上风吹日晒地当个街管,还是为了前途冒着生命危险加入军伍中去厮杀巡逻?” 殷河脸色变了变,双手缓缓握紧,过了一会后,他忽然开口问道:“季长老,你为什么要选我?” 季候点点头,伸出两个手指,道:“第一,这段日子以来你做的很好,行事果断,沉稳坚忍,是块好材料,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材;第二,你最后站在了我这边,我相信你。这么大的事,我一定要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但我身边能用之人里面,除了你以外,没人去过内环之地。” 殷河苦笑了一下,道:“应该是所有的世家子弟大概都不会愿意去那种地方吧。” 季候淡淡地道:“除了这两个理由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是红莲相信你。” 殷河一怔,只听季候说道:“我膝下众儿女中,如今看来也只有红莲天资出众,将来可成大器。但现在看来,她深受大祭司看重,只怕日后是要接掌大祭司之位的。到了那时,她应该会需要一些在俗世中为她做事的帮手,这样的人也必须能得到她的信任方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殷河之前便听季红莲说过进入神庙以后可能很少有时间出来了,此刻听季候如此一说,顿时隐隐有几分明白了过来,心头莫名痛了一下,有几分惘然,随后摇头道:“多谢长老抬爱,可是我……我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如果红莲她真的成为大祭司的话,我实在是没什么办法能帮上她的啊。” 季候“哼”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毅然之色,道:“我其他儿女皆不成器,若你当真能做出一番功业来,那么我就算全力扶助你,让你日后坐到我这个位置来,又有何难?” 殷河身子大震,站了起来,看着季候惊道:“季长老……” 季候神色肃然,目光凝重,并无玩笑之意,就那样深深凝视着他。 ------------ 第五十四章 笼络(下) 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落在地上,倒映出窗口的那个人影。文云推门走了进来,轻轻走到季候的身后,道:“家主,殷河他走了。” 季候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文云犹豫了一下,道:“刚才一直到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答应我这件事。” 季候淡淡地道:“此事凶险艰难,名声又极不好,殷河他又不是穷途末路的搏命之人,有所犹豫也是在所难免的。” 文云叹了口气,道:“可是您已经把条件说得那么好了,他居然还没动心。” 季候摇摇头,道:“他如果没动心的话,刚才就直接回绝我了,最后说了一句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分明就是动了心,只是眼下大概还过不去心里那一关而已。” 文云想了想,忽然自嘲一般苦笑了一下,道:“也对,虽然平日里我对那些荒人也不怎么看得起,但如果要我真的去做,也许要断送四五千条性命……这种事情,只怕我也是很难做得出来啊。” 季候负手看着门外远处,半晌后忽然道:“他会回来找我的。” 文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家主竟对殷河有如此强大的信心,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家主,万一那年轻人做到你说的那些事,莫非你就真的要帮他上位,在未来接掌你的长老之位吗?” 季候面色不变,淡淡地道:“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先等他做到再说吧。” 文云看了一眼季候那沉默如冰的脸色,心中忽然一寒。 这个时候,脚步声突然响起,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娇俏的季红莲走了进来,对季候道:“爹,你找我?” 季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着季红莲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同时口中道:“是啊,来,过来吧。”说着,他同时对文云使了个眼色。 文云会意,向季候行了一礼后向外走去,离开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书房的房门。 季红莲走到季候的身边,道:“爹,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季候伸手摸了摸这个女儿的头发,脸上露出几分慈爱之色,道:“你前头不是跟我说了,这次再去神庙后,很可能以后就不能再像现在这般频繁出来见面了吗?咱们父女二人平时见面就不多,以后像这样的机会就更少了,我心里有些难受,就想跟你多说说话啊。” 说到最后,这个手握大权的男子似乎也有些动情,面上露出几分黯然之色,还叹息了一声。 季红莲面上也有了难过之色,眼眶微红,但还是强忍下来,轻轻拉住季候的手臂,柔声道:“爹,你别担心,以后一有机会,我就会出来看你的。” 季候有些欣慰地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季红莲白皙的手背,随后拉着她走到一旁桌边坐下,问道:“对了,我一直没仔细问你,为何这次回去神庙,你会觉得以后可能出来的机会不多了?” 季红莲看起来犹豫了一下,道:“我在巫术上的修炼还算不错,师父他老人家是想让我多侍奉神明,对各种仪式更熟悉一些,也算是为日后接掌大祭司做准备吧。” 季候目光微闪,道:“但是我记得上次看到大祭司时,他似乎身体还算康健啊,如此施展巫法和神明沟通的事,应该还是由他来做,你还年轻,不必如此辛苦吧。” 季红莲秀气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季候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沉吟片刻后,道:“大祭司对你十分看重,这一点为父真是万分感激,早就想要回报他一二,可惜大祭司深居神庙之中,轻易不能见面,也是有心无力啊。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就告诉我,为父一定会为你做好的。” 季红莲答应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有些迟疑,季候便轻声道:“怎么了,看你心神不定的样子,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跟我说说。” 季红莲眉头紧锁,面上似有一丝忧虑,过了一会后才道:“爹,我觉得师父他老人家最近身子不太好,或许是得了重病了。” 季候悚然一惊,藏在袖子中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但面上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反而还安慰季红莲道:“怎么会,大祭司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他巫法精深,又有神明庇护,应该会长命百岁的,也不该会得什么重病吧?” 季红莲摇摇头,往左右看了一眼,见这书房中始终只有父亲和自己两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按理说是这样的,平日里师父他就算得了什么小病,也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最近这些日子,他……” 季候盯着季红莲的眼睛,见她似乎有些犹豫,便追问道:“他怎么了?” 季红莲沉默片刻,道:“师父他最近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独处,不过在惯例以‘通神术’与神明沟通时,他……他现在常常会叫我过去一起施法。” 季候目光慢慢亮了起来,似乎有一道锋锐的刀在眼中掠过,如雪般明亮。他轻声问道:“他有对此跟你说什么吗?” 季红莲轻轻咬了咬唇,道:“师父说,这也是为了我好,是让我提早熟悉通神术,多加练习,日后等我真正接掌大祭司之位时,就能与神明顺畅轻松地沟通了。” 季候皱眉道:“两个人同时施展通神术没问题吗?” 季红莲对他解释道:“神教中有一件圣人先祖传下来的神器,名字就叫‘神杖’,只有用通神术将巫力汇聚在神杖上,才能接触到神明意志。所以说,只要有神杖的话,其实多一个人施法并不算什么,反而会因为增强了灵力而更好与神明联系。” 季候看着她,忽然间却是笑了笑,道:“但是过往数十年间,大祭司他都是一个人施展通神术的,对吗?” 季红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季候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后点点头,对女儿微笑着说道:“好了,这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概是大祭司他真的想栽培你呢?如果他真的身上生了重病,只要他自己不说,那我们也不好做什么,就随他去吧。” 顿了一下后,他又说道:“我觉得大祭司他自己应该心里有数的。” 季红莲点点头,应了一声,随后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走了,只是在走出两步后,她忽然又停下脚步,面上露出几分挣扎之色。 季候走了过去,轻声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给爹说说,我自然会帮你。” 季红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道:“爹,我施展通神术好几次了,但是……从来没有感应到神灵的意志。” 季候一怔,脸色微变,道:“一次都没有?” 季红莲苦笑了一下,摇头道:“一次都没有,我是不是很笨,还是我根本就不适合修炼通神术啊?要不……要不就是神明不喜欢我。” 季候目光急速闪烁了几下,忽然间身子猛地震动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但很快的,他又迅速镇定下来,对季红莲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柔声道:“傻女儿,你想太多了。如果你真的一无是处、没用的话,你觉得大祭司还会真的一直栽培你,并让你做他的继承人么?” 季红莲脸色变幻,道:“是这样吗?” 季候笑道:“肯定是啊。你啊,就是想太多,怎么不想想你今年才几岁,修炼通神术才多久,有些失误也是太正常不过,大祭司都没怪你,你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没事没事,多修炼几次,自然就好了。” “哦。”被和蔼可靠的父亲这么劝慰了一下,季红莲明显心安了不少,当下笑着对季候行了一礼,便向门口走去。 不过,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季候好像是有意无意地向她问了一句,道:“红莲,上次大祭司召我们长老会三人商谈修建通天之路的时候,在那之前,你已经听从他的命令,和大祭司一起施展过通神术了吗?” “是啊。”季红莲点点头回答道。 季候笑着道:“哦,那可真早啊。好了,你去吧,记得有空就回来看看爹啊。” 季红莲笑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爹!” 看着季红莲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季候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眼中掠过一丝冷峻之色,低声道:“这是找不到神灵,所以狗急跳墙了吗?” “那个所谓的神谕……” “啧啧啧啧,大祭司啊大祭司,论起胆子来,想不到你比这圣城中所有的人都大得多啊!连神明你都敢假借名义么!”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到那扇窗户旁边,向着遥远的地方眺望而去:“看来那座神山上,确实有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啊。到底是什么呢……” ------------ 正文卷 ------------ 第五十五章 迁军(上) 殷河是在三天后,再次来到了季氏大宅的高楼书房里。 那一天下着雨,天色阴沉沉的,空中飘着雨丝,阴云低垂,让人看起来觉得心里有些压抑的感觉。 季候遣开了所有人,专门留了一段时间给这个年轻人。当书房中只有他和殷河两个人时,这个圣城中权势、地位举足轻重的长老看起来异常的耐心和平静,对殷河问道:“怎么样,那件事想过了吗?” 殷河肃容,郑重地道:“想过了,我愿意为长老效命。” 季候脸上露出笑容,眼中也有欣慰之色,颔首微笑道:“好,好。” 殷河又道:“只是关于这件事,我这里还有几点需要向您仔细了解一下。” 季候点头道:“这是自然,你说。” 殷河道:“进入内环之地修路的荒人从何而来,人数究竟有多少?” 季候毫不迟疑地道:“最早一批是一千人,若是后续还需要补充人力,只要你传出消息来,我便会帮你补上,上不封顶,不必担心。” 殷河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上不封顶”的话,面上神情又凝重了几分,随后又道:“众所周知,荒人从不进入内环之地范围,您打算如何让他们进入内环之地干活?” 季候道:“强迫赶进去,以性命威胁,由不得他们不做事。” 殷河沉吟片刻,道:“以武力压制这些荒人当然是必须的,不过在此事上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偶得一策,不知长老您可愿听一下?” 季候笑道:“咱们现在也都是自家人了,何必客套,来,说来听听。” 殷河道:“虽不知神山和内环之地中的那股诡异灵力对荒人有什么影响,但他们长期以来敬畏神山不肯进入内环是事实,若是强逼他们进入,只怕也有许多麻烦。不如将这些人先蒙面遮眼,只说是迁到某个偏僻处做苦工修路,如此一来,或许反弹便减轻许多。” 季候闻言略一思索,便缓缓点头,道:“好,此法甚好,就按你说的办。” 殷河点点头,随即又道:“之前在内环之地中修路的人伤亡极重,如今再让他们修路,那速度也是慢得出奇,并无太大效果了。不如将人族全部撤出来,只留一支精锐卫队监控压制荒人干活,这样也免得有人干活时走漏风声,您觉得呢?” “把人族的人都撤出来?”季候的眉头皱了起来,站起身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后道,“这样会不会反而拖慢了修路速度?” 殷河道:“两堆人在一起干活,荒人又是那种火爆性子,就算有我们卫队打压,但多半还是会发生冲突。另外我觉得,如果只用荒人干活,说不定反而修得更快。” 季候默然片刻,随即点点头道:“你是在里面做过事的,我相信你,那就这样定了。还有么?” “修路的材料,主要是那种青玉石的数量……” “这个你放心,”季候直接道,“我会加派人手,再发动荒人部落那边帮忙,总之,绝不会再短缺了你。” “好。”这一次殷河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心中斟酌言辞,过了好一会后,他才站起身,走到季候面前,道:“我想问一下,大祭司令我们加快修路,但是他可曾说过,到底要有多快吗?” 季候怔了一下,皱眉思索了一会,随即缓缓摇头道:“这……好像倒是没有说清楚,当日在神庙中说起这事时,大祭司言辞严厉,神色不快,斥责了我们修路速度太慢,但确实没跟我们提要修得多快才行。” 他看了一眼殷河,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殷河苦笑了一下,道:“我这不也是心中没底么,就怕我到时候尽力做事了,结果还是做不到大祭司的要求的话,那我也就不必去了。” 季候“嗯”了一声,道:“这确实也是,要不你先等等,稍后我去神庙求见一下大祭司,在这上头再仔细向他询问一下。” 殷河却拦住了他,道:“季长老,且慢。” 季候道:“怎么?” 殷河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道:“我是这样想的,这事您还是暂且先不对大祭司那边提。只要之前我们所说的那些事能做到,您再给我三……五百精锐军士,一千个荒人干活的话,我觉得修路速度至少能比之前提高一倍。” 他抬眼看向季候,道:“等到时过了一月两月左右,您再以此禀告大祭司,看看这般速度他是否满意。”说着,他苦笑了一下,道:“如果他老人家还不满意的话,那我也没法做了,您就另请高明吧。” 季候沉吟片刻,点头道:“可以,不过你这么做,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 殷河点点头,声音放低缓了些,道:“如此或许不会对那些荒人奴隶逼迫太过,当然,还会有人死掉,但一千人的队伍,应该可以撑得更久一些。不然,若是不顾一切强推的话,一个月内这批荒人大概就会死得干干净净。” 季候怔了一下,随即深深看了殷河一眼,片刻后他点点头,道:“这样很好,虽然我有办法继续搞来荒人,但仍然还是麻烦得紧,你那边能做到这样是最好的。” ※※※ 不知道有多少大事在发生前是无声无息,丝毫不为人所知的,至少如今在圣城这座庞大的城池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少之又少。哪怕是长老会上另外两家权势很大的龙氏与夏侯氏,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其实也是敬而远之。 当季候向那两位长老提出他们出钱自己帮他们搞来荒人奴隶时,夏侯与龙氏两家几乎都没有太多的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钱财么,这等豪门世家堆积如山多的是。当然了,季候要的数目也是惊人,很是让这两大豪门肉痛了一阵,不过比起来要去抓三百多个荒人回来这种艰难且麻烦透顶的事,那就不算什么了。 反正从头到尾,修路这件事都是大祭司在一意孤行、一力推动,内环之地艰险麻烦又是出了名的,季候能将这件事情揽过去,大家都是再高兴不过了。 所以,这件大事在圣城高层中意外的畅通,季候也调动自己手头所有的力量做着各项准备,同时派人催促着白马部落那边尽快搞来荒人奴隶,并传话出去让荒人去更多更深更危险的神河中挖取青玉石,只要能拿来就有奖赏等等。 一切都在圣城人们的视线之外,无声无息中悄然进行着。 大约一个月后,准备事项基本都完成了,而最重要的荒人奴隶,白马部落也悄悄送了过来,总共一千人,基本都是成年男子,其中很多人身上都有拷打过的伤痕,精、气、神也算不上太好。 殷河对此当然不太满意,不过也没办法,事实上这样的情况也是难以避免的。为了掩人耳目,他干脆就没让这些荒人奴隶进入圣城,直接在城外远处一个军营中将这些荒人关了起来,将养休息了三四天。 在这中间,他让手下的军士在呼斥打骂这些荒人的时候,说了要让他们去圣城东方,某个凶险但有金矿的地方为人族修路,只要道路修成,就放他们自由回家云云。 五天后,季候派来了大批车马,殷河指挥精锐的战士将这些荒人一个个五花大绑、头戴黑套地赶上马车,能挤多少人就挤多少人。 刀兵之下,荒人奴隶敢怒不敢言,就这样都糊里糊涂地在眼前一片黑暗中坐到了拥挤不堪的马车上。 马车动了,然后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的路,而实际上是殷河让他们直接在军营外头绕圈子先走了十几圈,随即开始前往内环之地。 ------------ 第五十六章 迁军(下) 这样的大事,季候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在这一天,他带着心腹文云也来到了军营之外,远远地眺望这边,同时不时有传递密报的探子从旁边递上字条,告诉他此刻军营里发生的事情。 当那长长的一队马车终于离开军营,开始向远方走去的时候,季候与文云两人的脸色各异。 过了一会后,季候问文云道:“文云,你觉得殷河此人如何?” 文云点点头,道:“做事井井有条,思虑周密沉稳,确实是个人才。看来家主慧眼如炬,又有一个得力臂助了啊。” 季候笑了笑,道:“再看看吧,到了内环之地后才是真正的考验。” 说罢,他便转身走去。 文云跟在他的身后,犹豫了一下后又道:“家主,这件事真的不要和红莲小姐说吗?” 季候摆摆手,道:“先不跟她提了,如今她也是肩负重任,辅佐大祭司侍奉神明,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文云点点头,感叹道:“是啊,小姐能得到大祭司看重,也是福气。能跟神明沟通的人,放眼咱们整个圣城整个人族,也只有大祭司一个人了吧!” 季候并不言语,只是向前走去,只是在他嘴角边,忽然掠过了一丝略带嘲讽的冷峻笑意。 ※※※ 一切都早已按殷河与季候的计划安排好了,包括已经堆放在内环之地中的大量青玉石,也包括已经全部撤走了的人族,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土地。 这一行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就这样进入了内环之地。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殷河也并没有让人立刻取掉这些荒人奴隶头上的黑色布套,同时,他也在仔细地观察着这些荒人奴隶,想看看这些人的身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偷偷拉了四个强健的荒人,像今天这样蒙面遮眼地偷偷送进内环之地,并且不是只在边缘逗留,而是一直带到了十分深远的地方,为的就是看看荒人对内环之地中那些无所不在的神山灵力有什么特别反应。 毕竟千百年来,荒人对神山异常敬畏,始终无人胆敢靠近这里,除了神话传说的约束外,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幸运的是,这四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荒人奴隶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除了有一个人有几分胸闷咳嗽的症状外,其他三人几乎都没有任何异样。 这个发现让殷河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今天,一千个荒人奴隶同时进入内环之地,与上次试验带了四个人还是不太一样的,这么多人有强有弱,不知道会不会又冒出一点意外出来。上次那唯一会胸闷咳嗽的荒人奴隶,显然还是多少受到了这里诡异力量的影响。 车轮滚滚,马车不停向前行走,大约是进入二百丈左右的地方后,所有的荒人奴隶都被赶下了马车,因为这个距离,就是牛马这种牲畜进入内环之地的极限了。 再往深处走,牛马基本就撑不住,会很快死去的,这都是过往许多年来,人族用血一般的教训得来的经验。 所有的荒人奴隶都不被允许摘下头套,人族的士兵将他们用长绳子系成一队队,然后在黑暗中慢慢地向前走着,继续往内环之地深处走去。 早前人族在这里修建的青玉所是五里一处,所以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五里之外的第一个青玉所。 殷河一路上仍是仔细地观察着这些荒人,情况还算好,在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误入了荒族千年禁令的内环禁地的情况下,这些荒族人的情绪都还算平稳,大概只是眼睛一直看不见有些焦躁不安,不过在周围人族士兵的打压下,他们也不敢发作什么,就这样慢慢地走着。 直到大概走了二里地的时候。 队伍中的一个荒人奴隶,突然倒在了地上,他用手狠狠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双脚在地上乱蹬着,口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嘶喊声,拼命挣扎起来。 这个意外让周围的荒人一阵骚动,但很快更多的人族士兵冲了过来,将那个荒人奴隶单独拉了出来,同时又打又骂,将剩下的那些荒人奴隶压制住。 没过多久,殷河也迅速赶了过来,只是当他来到那荒人奴隶的面前,将兀自戴在他头上的黑色布套取掉时,在他眼前出现的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 这个荒人奴隶的双眼鼓胀而出,舌头也伸了出来,颜色青紫,整张脸看起来也变成了黑灰之色,很像是被吊死的那样。同时,他的双手始终放在喉咙上,至死也没松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始终在扼住他的脖颈,最终让他窒息而死。 殷河沉默地看着这个死人,过了一会后站了起来,唤过旁边士兵,将他的尸体丢到了路边稍远的地方。 在这片危险、野蛮的土地上,会有东西在随后的日子中将这具尸体处理掉,让他归于大地,消散在人世间。 队伍并没有就此停顿下来,在殷河的命令下,仍然在继续前行。 而人数众多的荒人奴隶,在这一场沉默又诡异的行军过程中,在逐渐深入这片危险而未知的土地上,大部分人特别是身子强健的荒人,都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但死人的情形,仍然还是在继续出现着。 两里地的时候,死了三个人。 三里地的时候,死了八个人。 一开始看着这么多的荒人突然开始倒下、扭曲、抽搐,然后死去,不明原因,饶是人族的士兵中多是看过生死的精锐,那种气氛也开始变得极度压抑起来。 人人脸上神色铁青,许多人都时不时向周围观望,与那些荒人奴隶不同,他们是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也深知这里在古老传说中的那些可怕的传言。 这种气氛在走到三里地的时候达到了最高潮,不止是在黑暗中听到死亡倒地声变得十分恐惧和害怕的荒人,就是人族士兵也开始有些不稳起来。 但是幸好,在继续前行之后,好像是死神已经收割了足够的性命,已经满足并悄然离开了这里,从四里地开始,这支队伍中居然再也没有死人。 直到黄昏时候,他们抵达了夕阳光辉中,那个巍然耸立的第一座青玉所。 ------------ 第五十七章 潜流(上) 黑夜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内环之地中广阔的原野上行走着,它的步伐并不快,但每走一步就跨越了十来丈远的距离,踏足大地,可以令周围附近的土地都为之颤抖。 天上阴云密布,无月有星,淡淡星光洒落下,依稀能看到这只匪夷所思的巨兽身上仿佛披着一层钢铁铠甲般长着倒刺的坚韧皮肤。低沉而沉重的呼吸声,如雷鸣一般滚过这片荒野,回荡在天地之间。 而在这个巨大黑影的千百丈外的地方,一座山峰突兀而起,直上云霄,正是大荒原上无数人敬仰、崇拜又闻之色变,为之惊恐、畏惧的神山。 夜风徐徐吹来,伴随着那只巨兽低沉犹如怒吼的呼吸声,周围好像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空气中似乎总有一种微微扭曲和闪烁的光芒,那是从神山上飘来的气息,如此浓烈,如此可怕,甚至可以在无形中令这一方土地都发生奇异的变化。 神山之高,无法看清,只能望见云层上乌云集聚到山峰周围,滚滚翻腾如潮水一般,终日不停歇,又像是惊涛拍岸,一波波一浪浪拍打着雄伟的山峰,仿佛在孕育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细长明亮的闪电,不时出现在厚厚的云层中,似一条条剧烈翻滚的银蛇,撕裂着天空并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照亮了这黑暗的世界,但很快又归于黑暗,等待着下一次光辉灿烂的瞬间。 而在更遥远的天际苍穹上,一排排一道道奇异的虹光闪烁在天空,不停地扭动着,偶尔有一道流星划过天穹,就仿佛是天地初开时的绚丽。 荒野上的巨兽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望着那座神山,仰着头怔怔看着,许久也没有动弹一下。 过了一会后,在它的头顶之上,一片阴影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似乎与普通人差不多大小的身影,带着几分苍老的声音,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道:“神石越来越不安稳了,若是它镇压不住幽冥之门,只怕咱们就要大祸临头了啊。” 那只巨兽抬了抬脑袋,过了片刻后,它忽然伸出一只巨爪,在黑暗中缓缓向神山的方向指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低沉吼叫。 那苍老的身影好像怔了一下,随即似有几分感慨,轻轻用手拍了拍这只巨兽的头,道:“你倒是,倒是……有气魄啊。可是幽冥之门若是重开,从那边过来的众多魔兽都是厉害之极,你只有一个啊,能打得过它们么?” “吼……”黑暗中的巨兽仰望着神山,似乎在答应着什么。 那人影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道:“嗯,我知道的,龙王。我知道。你们世世代代都守护着这片大地,你父母,你爷爷奶奶,还有更多的祖先,都是这样。” “可是……”他的声音似乎突然间变得有些嘶哑,仿佛是因为愤怒,又像是无比的厌恶,冷冷地道,“值得吗?” 巨兽在半空中微微转过身子,向前走去。那个苍老的身影坐在它的头上,他的声音回荡在这里,像是一个死去多年的鬼魂仍然在愤怒地述说着自己的诅咒,回忆着多少年前的往事。 “是那个卑鄙的人类偷走了神杖,让神石失去了支撑,进而神力混乱溢出,让这里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也是那个家伙,为了逃命,甚至毁掉了另一个龙蛋,那是你们龙族世世代代唯一的双生伴侣啊。” “传承了万年的龙族,到了你这一代,就不得不灭亡了啊!” “轰!” 天空中蓦地响起一声惊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一道恢弘的闪电划天而过,像一柄利剑将天穹劈成两半,整个世界仿佛都为之震颤。 那片刻的光辉下,那片黑暗之中突然闪过的光亮,照亮了巨兽,那恐怖而可怕的头颅,巨大的犄角,似蛇一般诡异的眼瞳,扫过这人世间,睥睨万物,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力量与威严。 仿佛万物天生就要匍匐在这只恐怖的巨兽脚下,连天地都为它助威。 片刻之后,闪电悄然而退,惊雷缓缓而散。 巨龙重新隐入了黑暗,低沉如雷的呼吸声缓缓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巨兽又转向神山,缓缓伸手指去。 那个苍老的身影默默眺望着那个方向,然后叹了口气,道:“好吧,就这样了。” ※※※ 住在圣城或是圣城外大荒原上的人们,不管是人族还是荒族,都很难想象天地之间会有如此剧烈可怕的电闪雷鸣,那雷鸣声与闪电的样子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之外,很容易让人想到是神明的力量、又或是某种末日恶魔的可怕。 这当然是一种臆想,至少从来没人证明过,不过那一天晚上内环之地中的雷电轰鸣还是让许多人都没睡好。不过还好,到了第二天天亮后,殷河将所有人从青玉所中赶出来时,天空已经放晴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荒人奴隶都已经取掉了黑色头套,他们的眼睛第一次开始好奇又带着畏惧地观察这里周围的情况。 不过第一眼看过去,入眼处的东西,天空大地、原野道路、树木草丛,都没有什么太过异样的情况,好像就是大荒原上的某处地方而已。 唯一有些奇怪的东西,大概就是昨晚他们睡觉的这座青玉所了吧。整个用青玉石堆砌建造的房子,巨大且雄伟,但与周围的环境比起来,这座房子显得异常别扭和生硬,就像是硬插进这片天地里的异物一样。 殷河并没有给更多时间让这些荒人奴隶去休养生息到处张望,在他的命令下,精锐强悍的人族士兵将那些荒人奴隶重新赶到一起,编成队伍,然后继续向内环之地的深处前行。 也许是在第一天进入这里的时候,已经在无形中以死亡的形式无情地淘汰了一部分人,所以在这之后的行路过程中,并没有荒人奴隶再次以那种像是窒息一样的诡异方式死去。 不过,虽然殷河三令五申多次强调,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因为走错路,不小心接触毒虫毒物,又或是无意中被这里诡异的怪物野兽伤到的荒人,还是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两个,遇到这种情况时,几乎都救不回来。 对于死掉的人,殷河没空、也不会去伤怀哀悼,他的心肠似乎在冲进回到这片土地后就突然再次变得冷酷起来。 他带着这支身负使命的队伍,继续向前行进,越过了艰难路途,在数日之后,抵达了人族在内环之地中所能抵达的最深处。 第十五座青玉所。 那个曾经变成血腥地狱的地方。 而殷河,就是唯一一个从那个地狱中逃出来的人。 站在那座青玉所前,所有人似乎都沉默了下来,那座高大的青玉所依然矗立在那里,但是青玉所之前的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黑暗灰红的泥土,烧焦的痕迹到处都是,虽然没有了更加可怕的断肢残骸,但森然的骨骸和那些可怕的血迹,仍然随处可见。 甚至,就连青玉所的外墙上,也能看到几个明显的巨大爪痕。 那要是何等巨大的怪物,才能造成这样的印迹! 一时间,人人变色,不能呼吸。 殷河独自一人慢慢走到了青玉所的大门前,空气中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可怕的气味,当微风吹过来的时候,空气好像格外清新香甜。但是殷河却仿佛在眨眼的瞬间突然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候,又看到了在大门内外,咫尺之遥,自己的那个好朋友满身鲜血地爬过来,然后可怕的虫刃突然挥舞劈下,将他钉死在了门口。 他忽然猛力地晃了晃头,将那些诡异的记忆都从脑海中甩了出去,然后向后头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第一个走进了这曾经被血海淹没的青玉所。 后头的人们面面相觑,随后队伍骚动了一下后,也开始慢慢向前走去,跟随在他的身后。 老铁!还在找"六迹之大荒祭"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 "易" 看免费,没毛病! (. = ) ------------ 第五十八章 潜流(下) 殷河在这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再次跟那些荒人奴隶们说了一遍这里的种种危险,告诉他们想要活下去就老老实实地听话干活,谁不听从命令就是死路一条,如果想要妄自逃跑,那么周围同样也是更加可怕的死亡区域,跑得稍远一点,就会有无数足以致命的东西让人后悔。 第二天,他们开始了修路。 人族士兵是拿着兵刃监视的,不干活,只看人;近千人的荒人奴隶取代了当年的人族,向着神山的方向,按照殷河的吩咐开始一点点往前探索、压平、修路,并把一块块青玉石往前运送。 一开始的时候情况还有些混乱,但是当荒人奴隶们在人族战士的逼迫下干活时间久了以后,熟悉了这里的工作,效率便陡然变高了起来。 因为人族和荒族肉身力量的差距,真的是天生的。 在战争中,人族战士可以仰仗坚固战甲、锋利兵刃这些强悍的装备与荒人作战并不落于下风,再加上优秀的指挥,以及神秘莫测的巫术,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强悍的荒族人。但是在眼前,这种几乎是赤裸裸只靠本身力量的干活中,荒人强壮的身体天赋迅速地展现了出来。 以往,人族千辛万苦修路的景象,在这些荒人奴隶的手下不复存在,尽管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地修路,但无论如何,这些荒人奴隶修路的速度比人族要快了很多很多。 道路开始快速地向前延伸起来,大约半个月后,在殷河的眼前,一座新的深入内环之地的青玉所,也是第十六座青玉所出现了。 这个速度超过了过往所有人族修建青玉所的速度,哪怕是殷河心中早已有所预料,此刻也是忍不住为之咋舌。 与此同时,他隐隐约约也察觉到另一件有些微妙的事情。 人族在内环之地中并不好受,不但修炼了巫术的人决不能入内,就算没有巫术的人进入了这片地域,时间久了,身体也会受到损害。 但,这些荒人奴隶则不同,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情况比较吓人,死了一些人,让这些荒人奴隶十分害怕,但是随着时间过去,直到现在,这种情况再也没有发生不说,殷河甚至隐隐感觉这些荒人奴隶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更加强壮了一些。 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也许只是莫名的幻觉,殷河也没有证据,但是他心里却始终有这么一种危机感萦绕不去。 他提笔给圣城中的季候写信,告诉他这里的事,从头到尾,都不隐瞒,并很高兴地告诉他这里修路的进度一切顺利,请他也转告大祭司,看这样的速度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大祭司期盼的那条通天之路真的有希望在这些荒人奴隶的手中修成。 在信件的最后,他本想写上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但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忍了下来。没有证据的话,只怕反而只是添乱而已。 路还在继续修着,幸运的是,他们这一次很少遇见那种恐怖的魔兽过来找茬,所以,一切都十分顺利。而这份信,也迅速地送出了内环之地,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季氏大宅中的高楼书房中。 ※※※ 圣城大金字塔巍峨屹立,雄伟异常,是整座圣城整个人族向往崇拜的中心所在。人们相信并敬仰神灵,而作为整个人族最聪慧最杰出也是最圣洁的大祭司,就是人族中唯一能够和神灵沟通的使者。 他受到万民敬仰。 他地位崇高,无人可及。 他拥有无边无际的权势财富,只要他想要的话,但是他却弃若敝履,一心将自己献给神明,幽居神庙数十年,从不踏出大金字塔一步。 这也让人们更加敬仰他,崇拜他,将他视为唯一的精神领袖,视他的话就如神的旨意,哪怕连俗世中权势滔天的长老会都不敢违逆他的意志。 他就是天神教的大祭司。 他声名赫赫了数十年。 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 权势、财富、珍宝,甚至女人,在他的眼中早已变得毫无意义,大祭司常常眺望神山的眼睛中,唯一剩下的只有对生命的眷念与渴望。 他虽已老去,却仍不愿死。 他走进了神庙大殿里,看了一眼那扇大窗照进来的光亮,心里忽然有些厌恶。他不愿意走到那个光明的地方,因为光亮会把他的脸照得格外清楚,也会让人将他脸上日益干枯深邃的皱纹,那一块一块无法遮掩的老人斑都看清楚。 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老了,他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要活着!活着!永远活下去! 他在心里这般怒吼着,最近他时常这样怒吼着,然而脸上还是保持着几十年来那一贯的温和神情。 大殿中此时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季候,一个是他的女儿,但如今更重要的身份是大祭司的传人弟子,季红莲。 大祭司率先坐了下来,季候面带恭谨地向他拜了一下,大祭司微笑着让他坐起,然后季红莲从旁边为他们两人端上茶水。 在这中间,大祭司去接过那只茶杯的时候,无意中目光扫过季红莲的手,忽然怔了一下。 那只白皙的娇嫩的柔软的手掌,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洋溢着无法压制的活力,与近在咫尺的他那干枯的手掌,骤然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就好像……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人。 大祭司茫然若失,心中一阵绞痛失落。 “……大祭司?” 一阵轻声呼唤,将他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大祭司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去,只见季候正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 大祭司口中“哦”了一声,微笑道:“怎么了?” 季候心中有些奇怪,多看了他一眼,不过随即还是笑着道:“大祭司,我这次过来,是专门为了在内环之地中修建通天之路的情况来向您禀报的。” 大祭司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连忙道:“情况如何,快说……”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季候的眼神中略有讶色,大祭司立刻察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轻轻咳嗽一声后,神色间便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环顾周围,对季红莲与季候微笑着说道,“不管怎样,此事毕竟是神明对我降下神谕所交代的事,实在是至关重要啊。” 季红莲点了点头,看起来对神明神谕也是十分看重,目光转向季候。 季候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但面色不变,随后就开始将殷河带领人马进入内环之地至今的情况向大祭司一一做了说明,包括在内环之地中还有种种危险也提了一下。 最后,他看着大祭司,言辞恳切地道:“大祭司,神谕果然无比英明,我们用荒人奴隶修路,确实比之前自己修路要快了许多。” 大祭司含笑点头,十分欣慰。 季候又道:“如今按照这个进度算来,通天之路修建的速度至少比原先快了一倍,真是可喜可贺。不知道您觉得这样还满意么?” 大祭司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后眼睛微闭,似乎在思索计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后,不知为何,他的神色忽然重新严肃起来,再次睁开眼睛后,他看着季候,却是正色说道:“不行,太慢!” ------------ 第五十九章 冲突(上) 季候脸上神情一僵,露出愕然之色,张开口好像要说什么,但看着大祭司那张肃穆的脸庞,却是欲言又止,沉默了下去。 大殿中一时间突然陷入了沉默,气氛变得僵冷起来。 大祭司与季候都没有说话,而站在他们中间的季红莲左看看右看看,面上也是浮起一抹担忧急切之情,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之后,季候才缓缓开口道:“大祭司既然如此说,季候就不得不请教一下,不知您觉得究竟要多快才行,我也好回去对正在内环之地中干活的人交代一下。” 他这番话,说得平静缓和,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但在那波澜不惊的背后,却似乎隐隐有一股深不可测的漩涡在慢慢卷动。 季红莲是他的女儿,从小就得季候宠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一听到这个语气,便知道自己这位爹爹只怕心中已经是动了怒,只是碍于大祭司身份特殊,实在不能翻脸,所以强压着怒火这般说话。 她心中越发担忧了,看着季候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手都握紧了,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反观大祭司,对此便似乎毫无察觉,又或者是并不在乎的样子,对季候话中隐隐带刺的口气也毫不在意,平静地道:“让他们再加快一倍速度,尽快修好通天神路。” 季候眼角抽搐了一下,眉头紧锁,随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正在平静心情。 大祭司淡淡地看着他,道:“怎么,能做到吗?” 季候沉默了片刻,道:“这事我稍后回去就联系内环之地中的主事人,究竟能不能做到,要看他如何说法,一有消息,我就回来向您禀告。只是……” 他顿了一下,缓缓站起,道:“大祭司,我以为此番在内环之地中做事之人应该是已经做得极好了,当然,这其中的主要功劳也要归功于您当初力主让荒人进入内环修路。只是内环之地中确实十分凶险,修路也十分艰难,恳请大祭司能体恤那些做事的人一二。” 大祭司容色不变,神情平静,似乎对季候刚才这一番话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只是微微颔首,道:“季长老这番话,我都听明白了,你的顾虑我也知道。不过……” 继而,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几分凌厉目光,道:“莫非季长老心里是觉得,我是那种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吗?” “啊!”一声惊呼,却是从旁边的季红莲口中传出来的,只见她面色苍白,几步跑到大祭司面前跪下,面上露出哀求之色,道:“师父,师父,我爹他绝不是这个意思的,您误会了。” 与此同时,季候的身子也是微微一震,随后低下头来,只是当他眼角余光扫过季红莲跪在大祭司身前,带着一脸无助、惊恐哀求表情的时候,他眼底深处忽然掠过了一抹隐藏得极深的愤怒,但在片刻之后,一切情绪都被他隐藏了起来。 这位人族圣城的长老低下头去,深深行了一礼,道:“季候不敢!大祭司言重了。” 大祭司并不理会跪在自己身边的季红莲,双眼直视季候,目光深邃,看着他弯腰行礼的样子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道:“我登上大祭司之位至今已有数十年了,只一心侍奉神明,从不干预俗世权势,更不争名夺利,也从未亲手害过一条人命。” 大殿中的气氛随着这位老人的话越发紧张起来,季候躬身一动不动,沉默地听着;而季红莲也是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这都是神明的旨意!”大祭司突然提高了声音,似乎带了几分怒意,大声地说道,“修建那通天神路于我有何好处,我为何要一力推行?我告诉你,我一生都奉献给了神明,这个旨意既然是神明降下的神谕,那么,我就一定要说出来。” 他冷冷地看着季候,道:“怎么,你能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可以去请其他的人过来做。” 季红莲身子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脸色苍白,转头望向季候。 季候却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地行了一礼后,站直身子,直视大祭司,平静地道:“大祭司所说的神谕,我自然是坚信不疑的,也绝无其他意思。既是如此,我这就去找内环之地中的主事人,将您的……神谕的要求,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再加快一倍的速度,尽快修路。” 大祭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甚好,那你去吧。” 季候向大祭司行了一礼,随即又看了一眼好像如释重负的女儿一眼,眉头皱了一下后,便转身离开了这座大殿。 ※※※ 随着脚步声远去,神庙大殿中恢复了安静,大祭司原本严肃甚至是显得有些严厉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若是有人此刻仔细凝视他的眼眸的话,也许还能发现他目光中隐隐闪过的一丝痛苦挣扎。 不过,此刻唯一在场的季红莲正在用手轻轻擦拭眼角,并没有注意到大祭司的少许异样。 大祭司的目光转过来,看着还跪在自己身边地上的少女一眼,目光又柔和了几分,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伸手将季红莲拉了起来。 “好好的,你哭什么?”大祭司柔声劝道。 季红莲抽了抽鼻子,又用手抹了一下眼角,低声道:“师父,我、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我以前,从来没见你这样生气过。” 大祭司默然片刻,微微摇头,伸手到怀中摸出一块丝巾,上前为季红莲擦去了眼角的一点泪痕,随后温和地道:“小莲,我知道季长老是你爹爹,你与他父女情深,刚才是吓到你了么?你不会因此在心里责怪师父吧?” 季红莲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不会不会,师父,我绝没有半点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个……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只盼望着你们都好,绝不敢有怪您的意思。” 大祭司点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背负着双手在大殿中向前走了几步,口中缓缓地道:“其实就算你心里怨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师父……”季红莲急得脸都红了,但随即被大祭司伸起一只手截住了她的话头。 只见大祭司回过身来,看着季红莲,平静地道:“小莲,在这件事情上,师父我问心无愧,一切都是神明降下的旨意。我是将所有都奉献给神明,侍奉神明的最虔诚的奴仆,只要是神明的话,我就一定要做到,你明白吗?” 季红莲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师父,我知道的。” 大祭司慢慢走到她的身前,凝视着这个美丽少女的眼睛,随后语气凝重、神情肃然地说道:“将来我死之后,这个大祭司的位置便是传于你了,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敬奉神明,不能有半点虚情假意,不能有半点分心,如此才能得到神灵眷顾,也才能与神明的意志真正沟通联系起来,进而庇护我们整个人族的命运,知道了吗?” 季红莲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似乎有些激动,又像是无限向往,重重地点头,道:“是,师父,我知道了。” 大祭司微笑了一下,神情缓和下来,对季红莲点点头,又来回走了几步后,忽然转头对季红莲道:“你随我来,我们再修炼一下通神术。” 季红莲怔了一下,随后答应一声,道:“是。”10 ------------ 第六十章 冲突(下) 大祭司与季红莲走出神庙大殿,在那些昏暗的烛火微微闪亮的神庙通道中向前走去。 光影闪烁不定,他们的身影时而昏暗,时而明亮,偶尔有几个教徒从旁边岔路上过来,看到他们两个人时,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施礼等待。 大祭司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样子,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示意,周围的那些光晕打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就好像隐隐有一层光环挂在他的背后,让他的身影看过去更加高大,甚至是多了几分圣洁的气息,令人心生敬仰崇拜,只想跪地参拜。 一路走着,大祭司和季红莲走上了神庙最高处的一层,来到了一间僻静无人的静室。 门扉关闭着,季红莲看起来已经来过这里,对跟随大祭司来到这里的事情也十分熟悉了,就抢先一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看起来昏暗且空空荡荡的静室,屋子里十分干净,干净到好像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至于其他的家具摆设,也全都看不见,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空房子。 唯一与众不同有些异样的地方,是这间屋子的上方屋顶处,有一处半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外界的光就从这里透了进来,化作一束细长的光柱,落在平整光滑的地板上。 大祭司走了进来,神色淡漠地坐在了那道光束的一边。 季红莲犹豫了一下后,将静室的房门关上,然后也走了过来,坐在了光束的另一边。 一片寂静,静室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大祭司的手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一件东西——一件看起来似乎通体黑色的权杖。 大祭司缓缓地将手中的权杖放到了那束光亮之中,顿时,那道光芒就将这根权杖照亮,可以看到,在那杖身上的黑色纹理中,似乎有着天然生成一般的符纹条理,组成了奇异而复杂的图案,在光芒中折射出几道幽暗的细光来。 一股古老而沧桑的气息,隐隐约约地从这根权杖上透了出来,仿佛是什么古老生命的目光,在某处缓缓睁开眼睛,扫视过这人间。 大祭司用一只手握住了这柄权杖,看了季红莲一眼。 季红莲点点头,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在深深呼吸了两次后,她也一样伸出了她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住了权杖的另一部分,就在大祭司手掌的下方。 然后,他们二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巫法·通神术! 安静的静室中,突然似有一阵波澜涌动,周围的空气不安地扭动起来,他们二人的衣襟无风自动。 而在光辉中央的那根权杖,杖身上的那些奇异图纹突然开始慢慢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犹如天穹的繁星,开始闪烁并发射出亮眼的光辉。 那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也随即发生了变化,看起来这道原本是垂直落下的光束,突然间竟似乎有些扭曲起来,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大盛,那光亮骤然变得恢弘明亮,一下子照亮了整个静室。 与此同时,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恢弘磅礴的气息,从天空降落下来,横扫一切,却又虚无缥缈,穿过了屋宇墙壁的阻挡,落在了那光芒中心的黑色权杖上。 大祭司一直平静的脸上,在此刻突然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极大的痛苦。 然后,他的眼皮微动,却是双眼慢慢睁开了一条缝,眼中精光四射,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季红莲。 此刻的静室中光芒耀眼,古老的气息似乎无所不在,而季红莲却好像对这些身外的事物完全没有感觉,她的神情异常平静,双眼紧闭着,似乎正在全心全意地感知着什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安静睡着的孩子。 大祭司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了异常复杂的情绪,他就那样望着季红莲,目光时而明亮,时而昏暗,似乎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风雨雷电星辰日月斗转星移,都在他眼瞳深处潮起潮落了一遍。 风声卷动,光芒闪烁,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那道光柱忽然平缓下来,紧接着,所有的光亮突然如长鲸吸水一般褪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了原先最早的那一束光柱,落在这安静的房间里。 季红莲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身躯一震,睁开眼来。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不过在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大祭司时,却发现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神色平和,双眼紧闭,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季红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敬畏崇拜之色。 没过多久,大祭司也睁开了眼睛,看了季红莲一眼后,先是微微一笑,将那黑色权杖收起,随即对季红莲微笑着问道:“怎样了?” 季红莲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还有点沮丧,叹了一口气后,道:“师父,我真没用,还是没感觉到神明的意志啊,一定是我在通神术上的修炼还不够,请师父责罚。” 大祭司并没有责怪她,相反的,他还微笑了一下,道:“不必着急,当年我也是在修炼通神术十年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了神明意志。你还年轻,天资又是极好的,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感知神明,到那时,便是你真正成为大祭司的时候了。” 季红莲重重点头,道:“是,多谢师父。”随后又有些好奇地道:“师父,您刚才感知到了神明了吗?” 大祭司笑了笑,道:“当然感觉到了,神明是无所不在的,只要我们足够虔诚,心思纯澈,就一定能通过神明和圣人留下来的神杖,感知到它的存在。” 季红莲眼中满是羡慕和向往期盼之色,道:“真好啊,希望我也能做到这样,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大祭司微笑着点点头,道:“当然会来的。好了,我想在这里再静坐冥想一会儿,你先出去休息吧。” 季红莲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对眼前这位虽是凡人,却能够与神明沟通的、近乎半神一般的恩师行了大礼,这才起身走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上。 静室中变得安静起来,那束光就落在大祭司的身前。他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温和的笑意,他慢慢地重新拿出了那一根黑色的神杖。 耳边,屋外那位天真的少女的脚步声,正在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远处,而在静室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孤独一人。 孤独的老人。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 坐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阴晴不定的人。 他凝视着手中的神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他的嘴慢慢张开,他的脸变得扭曲,带了几分狰狞,又好像满含痛苦,无法摆脱的那种深入骨髓般的苦痛。 他似乎想要歇斯底里地呐喊和狂呼,可是声音到了嘴边,却终究变成了极度压抑的低鸣与颤音。他就像是一个脆弱的可悲的无助的疯子,在这个黑暗的角落中哭泣着。 他忽然抱紧了那神杖,然后颤抖着无声地哀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个扭曲的嘶哑的声音,满含着痛苦折磨,低声地说道:“神……神……啊,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为什么舍弃了我!” “为什么!” “啊……”10 ------------ 第六十一章 圣骨(上) 在内环之地中修建通天之路的工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拜身躯强壮胜过人族的荒人奴隶的努力,建设的速度远胜从前。 一千人的荒人奴隶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堆在最前头修路,会分出一部分在这条路上的各个部分运送材料和做着其他杂事,而人族的士兵也是分散布置在整条路上,监视着这些孔武有力和野蛮的荒人奴隶。 殷河收到消息后,来到了内环之地与外界的边缘地带,和等待在这里的季候等人见了面。 季候也没有怎么废话,见面之后便遣开众人,在两人独处时将自己前往神庙拜见大祭司,以及大祭司对如今修路的要求都说了一遍。 当听到大祭司竟然要求将现如今的修路速度再提高一倍时,殷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了季候一眼后,默然不语。 季候“哼”了一声,道:“你也不要这样看我,这话就是大祭司说的,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改过一个字。”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很难办,我怕做不到。” 季候有些烦躁地道:“当日我也是这样对他说过了,当时大祭司他却拿了神明旨意来说我,只说这是神谕,不可更改,一定要做。你让我怎么办?” 殷河摇摇头,转过身子就走,同时口中道:“我应该是做不到了,你换个人来做吧。” “喂!”季候吃了一惊,一把抓住殷河,瞪了他一眼,有些恼火地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脾气这么大,话还没说完呢,你作甚搞得要掀桌一般?” 殷河苦笑了一下,摇头说道:“季长老,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事我实在是尽力了。可是大长老坐在那圣城神庙中,隔了老远轻轻松松地说了这种话,让我们这些在前头累死累活的人没法做事了啊。” 季候皱了皱眉,低声喝道:“慎言!”说着看了看周围,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不管怎么想抱怨,都藏在心里,不得在口头上对大祭司不敬。” 大祭司在人族中地位尊崇,几乎近于半神,虽然并不插手人族俗事,但若是真的开口了,那基本就是一言九鼎的态势。 殷河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下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季候沉吟了一会,随后对殷河道:“这样吧,大祭司既然已经开口了,又说是神明旨意,那我们当然不能违逆。你在内环之地中还是尽力修路,不管怎样,还是要尽力快点修好,也不必太过体恤那些荒人奴隶了,该用就用,该……死就死。” 殷河默然,脸色有些难看,但过了一会后低声道:“修路至今,荒人奴隶已死五十六人。但若是真要不顾一切拼命向前推进的话,一是,深入内环之地会有不可测的凶险,二是,太过激进,伤亡必定大幅上升,我怕这死亡人数大概要增加十倍。” 季候悚然一惊,愕然道:“居然会这么多?” 殷河点点头,道:“虽然是我的估算,但我觉得差不多会如此。如今我也是谨慎小心,尽量照顾这些荒人奴隶的性命,但就算这样,意外还是不能避免,几乎天天都会死人。而如果深入内环之地后,前头必定更加危险,到了那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默然片刻后,道:“你再继续去找这样的荒人奴隶过来吧。” 季候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觉得多少足够?” 殷河想了想,道:“再来三千人吧。” 季候脸色大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么会要这么多人?” 殷河道:“前途艰难,凶险莫测,我也是为了确保万一。” 季候脸色也难看起来,沉默半天后忽然“哼”了一声,嘴巴里好像还骂了一句,道:“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殷河没有应他,只是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后,季候点了点头,对他说道:“这事你别管了,我自会安排,至于到底能不能抓来那么多的荒人奴隶,”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看运气吧。总之,你现在就在那里面好好修路,尽量修得再快一些,也免得我这边不好向大祭司交代。” 殷河点点头,道:“好。”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这里,看起来是重新走回到那片神秘莫测、危机四伏的内环之地中去了。 季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殷河的背影,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无奈之意,皱眉沉思了一会后,也转身离开了这里。 ※※※ 通往神山的这条道路在每一天不停地向前延伸着,在荒人奴隶挥洒的汗水中,在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族士兵监视下、催促中、打骂斥责里,这条路往前伸展的速度开始慢慢快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在这条道路上倒下的死人,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还说不上是累累尸骨、白骨遍野,但丢弃在道路两旁然后被这片诡异的大地所吞没消失的尸骸,仍然为这条路增添了几分阴冷森然之气。 殷河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带领着这支队伍,那些死去的人命似乎从不能打动他的心灵,也没有让他稍微软弱过。他只是尽力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尽可能地让这些荒人奴隶不用枉死,但就算是这样,这支队伍中的荒人奴隶的数目在修路时间进入第三个月后,还是减少到了只有七百五十人。 一路之上,这条通天神路穿越过了众多地形,包括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河流、深沟、沙海、丘陵和峡谷,也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家都未曾遇到过的危险,不过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再次遇到像黑魔螳那样的金血恐怖魔兽,所以一路行来,伤亡人数其实还是比殷河心中所预想的要更好一些。 然后,在三月的某一天,殷河所带领的这支修路队伍,突然遇到了一片巨大的沙坑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这个沙坑占地极大,中间都是黄沙,如果要绕开,就要拐上一个极大的圈子,只怕没有一个月都修不出来那道路。所以,没有选择的殷河只能带着众人进入了这片像是被禁锢在一个大坑中的沙漠一般的地方。 进入这座巨大沙坑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凶险出现,但麻烦的是,这里的沙子十分松软,脚踩上去很容易陷下去,更不用说在这里修路横穿过去了,真是难上加难。 殷河与其他几个手下军官商量了很久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其实说是笨办法更贴切些,就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从后头的森林里砍下众多树木枝干,堆叠到这块沙坑中,先打好地基,然后再修路,如此才解决了问题,让这条通往神山的道路开始继续向前延伸。 只是道路到了巨大沙坑中间位置的时候,某一天突然吹来了一阵狂风,顿时黄沙漫天,铺天盖地,遮天蔽日,让人无法视物。 好不容易忍到风沙过去,从那厚厚黄沙中钻出来喘息的人们突然都呆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周围。 狂暴风沙卷走了许多沙子,让他们周围的黄沙流动流失,进而露出了一些被埋在黄沙之下的东西。 最开始,他们看到的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具巨大骨骸。8910 ------------ 第六十二章 圣骨(下) 白色森然的骨头刺向苍天,每一段骨头都特别巨大,看起来还不像是类人的生物,而是另一种奇怪而诡异的东西。光是头部的骨头看起来就接近人们修建的最大的青玉所大小,更不用提那些还有不少部分被埋在黄沙之下的身躯了,宏大中空的肋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洞,在无意中居然正好接续上了这条通天之路往前延伸的方向。 所有的人,无论是人族还是荒族的人,都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恐怖的庞然大物,也就是殷河在看到这具白骨时突然想到了当初自己所遇到的魔兽黑魔螳,以及在那个漆黑深夜中突然出现并杀死黑魔螳的更加可怕的怪兽。 幸好的是,巨兽虽然可怕,但死掉的东西就是死掉了,白骨再大也不能伤害活人,所以现在还活着的人们穿过那只巨大白骨,有一段路甚至还干脆借助了这具骨骸的肋骨前行,向着前方继续前进。 然后随着他们的深入,发现了更多的累累白骨。 从外表上看,几乎所有的骨骸都是差不多的,最多就是彼此之间的大小差距罢了。 行走在这巨大沙坑里,殷河总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一处墓穴中,这里掩埋的都是同一种动物的尸骸,它们巨大、恐怖,也不知是在过往灭绝还是残留至今。但是它们显然是有聪明灵智的,每一具巨大的骸骨都没有堆叠在一起,它们各自分开,彼此都相距了一段距离。 以至于,这里看起来甚至就像是这种未知而恐怖的巨大生物,为自己死后准备的一处埋葬躯体的坟茔。 人走在这里,总会有一种下意识的敬畏,不管是人族还是荒人,几乎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慢慢地走过这座沙坑。在中间一些地方不得已要修路通过的时候,他们也尽量不会去接触这些巨大骸骨,就好像是生怕惊动了这些已经死去的史前巨兽一样。 当殷河带领着这支队伍沉默艰难地在沙坑中修路前行时,这座占地极其广大的沙坑远处,被风沙所遮蔽的一角边缘,慢慢现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龙类,以及坐在它头顶一个苍老的身影。 他们都在向远处沙坑中央的地方望去,漫漫黄沙似乎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视线,过了一会后,那个苍老的身影低下头,看了这只巨兽一眼,道:“看起来他们好像并没有侮辱圣骨的意思,就是通过这里。你怎么说?” 沉重的呼吸声从风沙中传来,如沉雷缓缓滚过,一双巨大的眼睛在风沙中若隐若现,过了一会后,那个巨大的身影忽然转过了身子,然后迈步向远处走去。每走一步,这大地仿佛都要震颤一下。 在它头顶上的那个苍老身影似乎咕哝了一句,最后道:“也罢,就让他们过去吧。看他们的意思,是要修一条路前往神山了,还真是不知死活……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丢掉的神杖好像就是被一个人族偷走的,如果想要得到神石的力量,破解神山的秘密,就非得那神杖不可。” 他忽然低声笑了一下,用手轻轻拍了拍身下巨兽的头颅,道:“你说,那些人族会不会自己把神杖送回来呢?” “吼……”巨兽以嘶吼声回应着,然后并不回头,一直走向远方内环之地的更深处。 而,那座神秘巍峨的神山,在这个距离间,也开始逐渐显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 虽然这段埋葬了众多可怕无比的巨大骸骨的沙坑,让人看上去胆战心惊,但实际上众人通过这里并所修建的道路,从头到尾反而没有遇到任何的危险,甚至可以说是从修建通天之路以来最安全的一段路程了。 过往在修路过程中会遇到的所有困难凶险,这里全部没有,也许是当年这些史前巨兽们选择了这里作为埋骨之处时,就已经将这个地方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杂物在日后来打扰自己的安宁。 殷河心里隐隐的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上头花费太多心思,他带领着这支队伍要干的就是修路修到神山脚下,在经过这座沙坑的时候,老实说,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他很担心,时至今日,这种巨兽会不会还有一只后代还活在世上,然后突然从旁边里冲出来。 经历过当初黑魔螳大屠杀的事情后,殷河对任何恐惧恶魔的危险都有几分神经过敏。 不过幸好,这种危险一直都没有发生,然后他们修路穿过了这座沙坑。 当所有人都离开这座沙坑到达另一边的时候,老实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人族士兵,还是那些荒人,在面对这种未知却又强大无比的生物时,那种本能的敬畏几乎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难得的一段平静时间转瞬即逝,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那些荒人奴隶中突然掀起了一阵骚乱,然后情形迅速恶化:大多数的荒人开始大喊大叫,神情恐惧,有些甚至跪倒在了地上拼命磕头,有些则神情激动地甚至开始对人族士兵咒骂起来。 这是一大群人同时陷入了暴躁愤怒的情绪,这是进入内环之地后这些荒人奴隶中的第一次,所有的人族士兵如临大敌,长刀出鞘,森然盯着,一旦有人敢越轨一步,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殷河迅速地赶了过来,先是让人打压了几个带头的神情癫狂的人,拖到一旁先痛打一顿,然后又指挥士兵镇压,总算是将这股骚乱压了下去,随即立刻开始追索乱起的原因。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只过了一会,他们就知道了。 从他们站着的这个地方,向前方眺望的时候,当天气晴好、风沙也弱的时候,就能看到神山的轮廓模样了。 人族看到了,荒人奴隶们也看到了。 他们认出了这座山。 他们知道了自己在哪里。 千百年来,每一个荒族人从小到大听到的记在心里的都是对这座神山的敬畏,禁止接近的祖训是流传千百年的信条,于是,所有的荒人奴隶都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顿时躁动了起来。 荒人奴隶们很愤怒,很沮丧,像是有一团烈火灼烧着心灵,哇哇大叫着,恨不得要摧毁身边这些万恶的人族,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他们想要杀人! 他们想要逃离这里! 这一切都怪人族! 在有人呐喊有人鼓动身体里的热血又开始沸腾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人族士兵冰冷无情的刀锋兵器。 终日忙于修路,辛苦劳作的荒人奴隶们,哪里会是装备精良又经验丰富同时体力充沛的人族士兵的对手? 这次自不量力的反抗就算充满着不甘与愤怒,但仍然迅速地被打败,血腥气开始弥漫在这片土地上,没过多久,荒人奴隶就被逼迫着全部跪在地上,再也无力反抗。 在他们的周围,多了几十具被利刃砍死的尸体;而人族士兵那边,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在人数上如今也接近这些俘虏,所以一场战斗下来,甚至都找不到几个受伤的人。 如此巨大且悬殊的力量差别,让这些荒人奴隶们绝望了。 人绝望就会麻木,就会放弃希望。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殷河带着一点厌恶的神情从外面走了过来,他的脚步踏过了那些流淌的鲜血,留下了一行血腥的足印。 他站到了那些还活着的、神情绝望又崩溃的荒人奴隶身前。 “那是神山。”他指着那座山峰,对着众人大声地说道。 那些跪在地上的荒人奴隶们一阵骚动,似乎再次从这个人族头领的口中得到证明又刺激了他们一下。 旁边早已严阵以待的那些人族士兵一阵打骂,挥舞兵器,总算是又将这一阵喧嚣压了下去。 殷河面色冷峻,冷冷说道:“你们荒族人千百年里总是传说,靠近这神山会如何如何,现在真的靠近了,你们又怎样了?” 荒人奴隶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是一个个倒地暴毙了,还是缺手断脚、口吐鲜血了?”殷河冷漠地扫视过这一大群人,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 他皱着眉头,看起来带了几分杀气,大声地道:“路,继续修过去。修好了,我在这里对天发誓,只要那时还活着的人,我就带你们离开这里,施放你们回归家园;若是不想修路要造反的,那些死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环顾四周,寒声说道:“现在,有谁不想修路的,站出来!” 荒野上的风吹过,带着几分前头血腥的气息,那一大群被包围的荒人奴隶跪在地下,安静得可怕。 半晌之后,仍然是没有任何一个荒人站出来,他们都跪在地下,一动不动。 殷河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有一丝复杂神色流过,随后他转过了身子,向前走去,同时口中传来一句声音,回荡在这片人群中:“继续修路!” ------------ 第六十三章 所欲(上) 内环之地的道路在不停地深入着,同时遇到的困难也渐渐增多,越是到了内环之地的深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就会层出不穷地涌现出来,而且其中有不少还是足以致命的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不止是荒人奴隶在干活中会有危险,就是人族的士兵在平时的监控巡逻中,也时不时地会发生什么意外。虽然真正出事丧命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确实也打击了士气。 队伍的人数在缓慢而不停地减少着,死亡近在咫尺,一种压抑和恐慌夹杂在一起的气氛笼罩在这支修路的队伍中,让人始终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眼下深入内环的腹心之地,那股从神山上散发出来的奇异力量气息已经十分浓烈,虽然还不至于置人于死地,但无论荒人奴隶还是人族战士都开始渐渐受到了这股力量的影响,身体有变得虚弱起来的趋势。 殷河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尽力维持着局面,不让这支队伍在恐怖的重压下崩溃。 他不得不缩短了每日里荒人奴隶修路干活的时间,甚至采取了干一两个时辰就回去休息同样的时间,然后再继续出来干活的方法,让所有人都更多地呆在青玉所中得到喘息之机。但是这样一来,修路的速度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神山遥遥在望,但眼下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越来越糟糕,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还要不断地恶化下去。 幸好在这个时候,殷河盼望很久的支援终于到了。 圣城那边,季候再次送来了一千五百人的荒人奴隶,以及另外五百人的人族精锐士兵。 其实这份支援的到来还是要感谢大祭司的压力,在察觉到内环之地中修路进度突然变慢下来后,大祭司立刻将季候召去询问,在得知殷河他们此刻所面临的困难和窘境后,大祭司没有表示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什么感慨,只是冷漠又直接地对季候这位圣城长老发出了最后通牒。 必须、一定、不顾一切地也要保证修路的速度,哪怕是用人命去填。否则的话,他就找另外的人来做这件事情。 这个命令毫无疑问是冷血而残酷的,说实话,季候若不是亲耳听见都不敢相信是过往数十年间温和平静的大祭司说的话。只是事情就在眼前,容不得他再有丝毫转圜余地。 大祭司虽然几乎不插手俗世琐务,但因为有天神加持,身为神明与人族之间唯一的联系人物,他天生就像是一个半神一般的存在,为所有人族敬仰。一旦他公开对季候发出质疑,这种影响力甚至足以动摇季候长老会成员的位置。 权势与生存面前,季候再无退路,所以他立刻毫不客气毫不容情地将这种压力直接转化到了荒族身上。 除了严厉压迫与他亲近的荒人部落,如白马部落等立刻献上各种荒人俘虏或其他人口外,他甚至直接动用了圣城人族的军队,开始向外掳掠。 大荒原上那些不肯降服圣城的荒人部落,有不少在人族强悍军队的铁蹄下被直接消灭了,抢掠来的荒人和被同胞欺骗送来的荒人一起被当做奴隶送进了内环之地,成为了为人族野心牺牲的祭品。 这种做法当然也引起了荒族的反抗,战事接二连三,伤亡随之而来。 这场几乎没有太大利益的战争引起了圣城中另外一些人的不满,但所有人在知道大祭司那坚决的态度后都沉默了。 这一年的大荒原上,充满着血腥、杀戮和令人压抑的气息,无论是人族还是荒族,都好像进入了一个空前紧张的时代。 身在内环之地的殷河并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他能够想到这些东西但此刻的他已经无暇去为那些事情担心了,他的肩头有着异常沉重的压力,就是在他前方的那座巍峨高耸的神山。 人员的补充总归还是缓解了这支修路队伍那捉襟见肘的压力,虽然在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新来的那些荒人奴隶们也很是闹腾了一阵,有的人禁受不住神山诡异气息的压力而死去,更多的人也是在发现自己进入了神山范围后,像之前那些荒族奴隶一样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开始癫狂吵闹起来。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局势一度十分危险,在这个过程中,旧有的那一批荒人奴隶大都没有掺和进来,然后果不其然的,殷河下达了镇压的命令。 刀斧剑刃之下,愤怒变得毫无意义,鲜血死亡面前,人们跪下了双膝,匍匐在地上。 神话与传说,尊严与热血,那些美好的希望仿佛都随风而去,像一张脆弱的薄纸被戳破了。 整顿这种混乱的局面花了好几天,在失去一百多条人命后,一切终于又稳定了下来。殷河下令重新开始了修路的工作。 这一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为了着力应付神山那日益强烈的压迫,他将重新充沛起来的人手分成了三班,每班人做活两个时辰就换下一班人。人休息,修路不停。 如此一来,果然,事情重新上了正轨,修路速度开始重新快了起来。 ※※※ “吼!” 一记石破天惊的巨响轰然而鸣,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躯穿过狂舞的风沙冲了过来,那只巨掌狠狠地打在了另一只外貌恐怖狰狞,体型也十分庞大的怪兽头上,顿时只听一阵惨叫,那只不知名的怪兽踉跄而退,金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溅洒到半空之中。 只是,这只怪物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在受伤之后不但没有逃走,反而看起来还激发了凶悍之气,对着前方从风沙中走出来的“龙王”大声吼叫起来,然后挥舞着利爪扑了过去。 “轰!” 两只巨兽再度撞在一块,然后疯狂撕咬搏斗起来,直打得沙飞石走、大地震颤,甚至就连近在咫尺的那座高大无比的山峰,似乎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神山脚下,如此恐怖的两只巨兽就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殊死搏杀着。 激斗之中,龙王头顶那个苍老的身影地方,忽然找了个机会突然亮起了一道光芒,瞬间命中了那只怪兽的眼睛要害。 随即,只听怪兽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异常惨烈的惨叫声,踉跄向后退去。 龙王一跃而上,毫不容情地直接咬住这只怪兽的咽喉,巨掌擒身,只听“喀嚓”一声,好像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 那只怪兽再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声,然后如同一座小山般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席卷而过的狂风缓缓平静了下来,周围的尘土也慢慢落下,龙王低头看了看自己庞大的身躯,那上面有许多伤口血迹。显然,眼前的这只怪兽实力也是异常强悍,哪怕是它也受了不轻的伤。 在它头顶的老头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好像在安慰着它。 龙王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声,抬头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神山,随即转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虽然他们就站在神山脚下,但如此近的距离,神山那异常恐怖与强烈的奇异力量,却好像并没有对他们两个造成什么伤害和压力。 在龙王头顶的老头也向着远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道:“我们差不多已经把神山周围的金血魔兽都杀光了吧,如果这样,那些人还不能把路修到神山这里,那就太没用了。” 龙王低沉地吼叫了一声,然后俯低身子,探爪抓住了那只死去的怪兽的一只腿,随即转过身,就这样拖着这只金血魔兽的尸体,踩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没过多久,就消失在神山某个拐角的地方,只留下身后那一片空白之地,还有被金色血液染过的土壤。 太阳光洒落下来,照在这一片土地上,金血一阵光芒闪动,却是慢慢倒映出那一座高大的山峰,以及就在附近的山脚下,竟然有一道仿佛是天然生成的三尺宽的山路,从山脚向上延伸,一路弯弯曲曲蜿蜒而行,静静地通向那座神秘未知而又异常恐怖的神山深处。.. ------------ 第六十四章 所欲(下) 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好像这日子缓慢得像是凝固了一样,每一天都是异乎寻常的相同状态——痛苦、挣扎、干活、死亡与那无所不在的压力。 殷河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跌入了无尽的汪洋中,然后不停地向着无尽的海底坠落下去。 每一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殷河都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多久了,他只是看着这许多人不停地像一群蝼蚁般,干着活,修着路,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般规律的人来人往。 不对,只有从外面进来的人,并没有人从这里离开出去,离开的也许只有死人? 圣城和季候那边,前前后后又送了几批荒人奴隶进来,其中伴随着大祭司的催促命令。 通往神山的道路还在缓缓地向前延伸修建着,越靠近神山,那股可怕的、诡异的力量就越浓烈越强大,死去的人开始越来越多,甚至连人族战士都有些承受不住,不停地发生死亡现象。 相比起来,殷河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自己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方后,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什么不妥的危险的情况。 他就像那些荒人奴隶中最强壮最强大的荒人一样,似乎对神山的那种诡异力量有一种天生的抵御能力,在神山的威压面前,往往比大多数人都轻松许多。 只是每一天看着这种残酷惨烈的修路模样,而他还要再催促着,在一开始的时候,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后来,时间久了之后,他的情绪上也开始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好像对一切都变得麻木了起来,对死亡也不再在意,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有些浑浑噩噩地做着事情,凭借着记忆中的本能继续推动着修路这件事。 偶尔深夜惊醒时,殷河会突然发现自己那可怕的变化,然后毛骨悚然,全身冒冷汗。 但在新的一天开始以后,在他走出那青玉所时,他的心灵好像就会自动封闭起来,让他重新变得冷漠和麻木。 也许若非如此,他就不可能继续在这地狱般的地方活下去。 事实上,类似的变化就像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传染席卷了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不管是荒人奴隶,还是人族战士。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麻木不仁,变得浑浑噩噩,对死亡和危险这些最大的刺激都无动于衷。每个人似乎都只记得自己最初该干的事,然后麻木地像提线木偶一般去继续干活。 神山,越来越近了…… 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很早以前大祭司所说的话,那“不顾一切哪怕用人命去填也要修建这通天之路”的言语,如今就在这青天白日里,在这远离圣城、远离人族、远离文明的地方,冷漠而悲凉地实现了。 人们变得越来越沉默,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不再说话,有时候甚至一整天白天在外头干活的人,无论是荒人奴隶还是人族的战士,都不会开口说上一句话。 哪怕遇到某个意外,突然有一个同伴在身边倒下并死去时,那个人往往也只是木然冷漠地看上一眼,然后继续干活,或是面无表情地走过。 殷河已经想不起来如此恐怖和可怕的情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也许最初的时候并不明显,也许是慢慢才变成这样,但是那种绝望的感觉此刻是如此的明显,日日夜夜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也无时无刻在提醒他,生命毫无意义,死亡才是归宿。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那青玉所中忽然惊醒时,他环顾四周,那些黑暗中的身影和勉强能看见的一些尽是麻木冷漠的脸,殷河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是这里唯一还残留着几分清醒意志的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清醒是如此的可怕,让他差点发疯。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放弃这种清醒,想要让自己沉沦下去,就此麻木不再醒来,用这样来逃避恐惧。 但最后,他终于还是强忍了下来,控制住了自己。那一晚他始终不敢再合眼,坐在那青玉所中直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时分,他打开了青玉所的大门,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是第几个青玉所了? 修了那么久的路,盖了多少座青玉所,眼下这个是三十?三十五?第四十座? 还是第五十座? 又或者,仅仅只是第二十座? 进来这片土地,究竟又过去了多少时间…… 他茫然走了出去,在他身后还有更多的人跟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半点声音,一切都在寂静无声中,安静得可怕! 天亮了,一缕阳光洒落下来,照在殷河的脸上。 殷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胸膛里缓慢的跳动,那是生命的顽强的活力吧。 他忽然发现,这一天自己居然并没有再度陷入那种恐怖的麻木情绪中,只是大脑似乎仍然有些不太清醒。明明周围的世界都十分清晰,但是在他看去,一切又似乎模糊朦胧。 他有些困难地转过身子,向着道路的最强方走去,在他身后,大群的人们像往日一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开始做事干活。 殷河慢慢地走着,走着,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胸膛,他要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某个时候,他会再也感觉不到这种心跳了。 他走到了道路的尽头,一片阴影如山,当头照下。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向前方望去,然后看着,看着,看着…… 忽然间,他有些黯淡的眼睛瞳孔里,忽然有一抹光亮了起来。 他看到了那座近在咫尺的高大雄伟的山峰,还有前方那条安静的从山脚向上的山路,蜿蜒往前,直到神山深处。 ------------ 第六十五章 路成(上) 这条通天之路,终于是修到了神山脚下。 殷河怔怔地看着神山,看着那条似乎平凡无奇的山路,只觉得自己全身好像在不停地颤抖,然而实际上,他的身躯僵硬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一直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胸口还残留着几分温暖,他的心跳声还在缓缓传来,一股温暖从他捂在胸膛上的右手掌里传来,悄然护卫着心脏,也保存着一点最后的神志。 殷河慢慢地、异常艰难地转过身,想要大声呼喊,想要告诉所有人,这条路终于修好了! 距离神山只是咫尺之遥,剩下的一点距离走过去就好了,不用再修了,可以了! 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半点声音从口中传出来,就好像他突然哑了一样。 而在他的周围,同样的没有任何声音,尽管在他的视线里,还有为数众多的人——荒人奴隶,人族士兵,他们都在走动着,但是其他所有的人,几乎全部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目光呆滞,两眼无神,行动异常缓慢,每一个人都在各行其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呼喊,没有丝毫的生气,一切就那样诡异地在安静中发生着,让人头皮发麻心底发凉。 放眼看去,殷河突然有一种自己正置身于无数尸体中的幻觉。 那些人明明还活着,明明还在走动,还在干活,可是殷河却总觉得,他们好像已经死了。 是神山那诡异而强大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毁掉了所有人吗? 殷河觉得自己也快要发疯了,他捂紧了胸口,右手掌和手臂里,隐隐再度传出了一股温和的力量,护住了他的心脉,让他的感觉稍好一些,没有那么的冷。 他迈开脚步,却发现自己的速度也慢得可怜,不过他还是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在这一大群沉寂无声的可怕人群中,开始远离神山。 在他背后,吹起了风,是从神山上吹下来的,拂动他的衣襟发梢,有些微凉,就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脖子。 殷河没有回头看,一直吃力而缓慢地向前走着,在他身边不停地有其他人走过,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对殷河视若无睹,他们的目光僵直而木然,空空洞洞,好像没有剩下任何还属于人性中的东西。 渐渐的,风好像小了、停了,那种冰凉的感觉离开了身子,而与此同时,殷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一样,在缓缓搏动着。 他有些吃力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开始正在变粗变大,并生出皮毛肌肉虬结,变成如同一只魔兽般的手臂。 也正是这诡异的变化所产生的力量,在不停地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点生机和清醒,支撑着他慢慢向前走去。 脚下的路,是他亲自带人修的,但此刻看起来却好像无止境一般的遥远,殷河走啊走啊走啊,一直走着。 在他的眼前,似乎一切又重新模糊起来,天黑了,天又亮了,日月轮转,日升月落,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 那些失去了生气的可怕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不知去向,他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着,记忆中走过了一座座青玉所,中间走过了那个巨兽埋骨的巨大沙坑,走过了更远的路,好像还走过了一座黑暗的森林。 一路之上,他从未进入青玉所休息,白天黑夜,他都始终这般艰难而吃力地走着,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那里,离开那座神山。 天与地始终静默无言,人世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在广袤的大地上孤独行走,一直走着……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又看到了人! 也看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 有一小群人站在道路的尽头,似乎无奈又焦急,他们窃窃私语,他们来回踱步,好像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突然间,所有人都僵住了,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内环之地的风沙中走了出来。 孤独、沉默而吃力地,缓慢地走着。 瞬间,人群大哗,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激动之色,有数人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虚弱无比却又一脸茫然的殷河。 还有人在旁边大声吼叫,那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变得格外遥远,隐隐约约地回荡着:“快!快,快去禀告大祭司和季长老……” 殷河只觉得自己疲倦欲死,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晕死过去,只是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何,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抱到什么地方躺下。有人给他擦脸,有人给他疗伤,有人给他服药,他都完全没有反应,但偏偏脑海中还是清醒着,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吃力地维持着一点点仅有的光明。 那股一直缠绕不休的诡异气息,这时已经如潮水般退走了,他终于离开了内环之地的土地,在他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隐约还记得在快要走出内环之地前,因为那股可怕力量的衰弱,他兽化的右手终于也缓缓恢复了正常。 此刻,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外头好像有一阵喧哗声,然后有人大声呵斥,有人大步走了过来,声势如雷,一把推开拦在殷河床前的人,抢到了他的面前。 那好像是一张熟悉的脸啊,好像是季候季长老的脸。 “殷河!殷河!” 一迭声激动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双肩臂膀被季候紧紧抓住的殷河,吃力地转过头来,木然看着他。 不知怎么,被他那灰暗的眼神看了之后,季候的心里没来由地凉了一下,但他随即便清醒过来,大声对殷河道:“殷河,内环里面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时间,你都没联系我们了!路修得如何了,你们是遇到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面上的焦急之色兀自没有褪去,却又多了一抹不可思议的惊愕之色。他看着殷河的身子,目光落在殷河突然伸出的右手上。 那只手苍白而虚弱,他一把握住了这只手,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殷河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一股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即将把自己完全淹没。 在那最后仅有的清醒时候,他紧紧地抓着季候的手,然后低声地、吃力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说出了几个字:“路修好了……” 话音未落,他的头向旁边一摆,已然昏死过去,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也陷入了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 ------------ 第六十六章 路成(下) 巍峨的大金字塔上,神庙大殿中,大祭司端坐在地上,神色平静,只是看他的脸色似乎皱纹多了不少,像是在这段时间里老了很多。 季红莲坐在大祭司的身边,而在下方则是另外坐着一人,正是季候。 过了一会后,大祭司叹了口气,开口道:“殷河他现在何处?” 季候道:“已经带回来了,就安置在下面一处静室中。只是他身体异常虚弱,从回来后就始终昏迷不醒,无论城中医者如何救治,他也没有醒来。” 季红莲面上掠过一丝担忧之色,悄悄握紧了手掌。 大祭司则是皱了皱眉,问道:“他昏过去之前,就只说了那句话?” “是。”季候十分肯定地道,“殷河他只说‘路修好了’这四个字,然后便晕厥了过去,直到现在为止。从头到尾我都始终跟在他身旁,绝无第二句话,中间也没有醒来过。” 大祭司沉吟片刻,道:“将他带上来我看看吧。” 季候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答应一声后快步走了出去。 季红莲在一旁眼睛一亮,随即站起走到大祭司身边,面带期望之色,道:“师父,师父,您、您能救他吗?” 大祭司苦笑了一下,道:“我先看看他再说吧,现在人都没见到,怎么说得清楚。” “哦,好啊,好啊。”季红莲有些紧张地说道,又在大祭司身边坐了下来。 大祭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后,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在季候的指挥下,两个仆从提着一个担架将身上盖着被褥、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的殷河抬了进来,就放在大殿中央的地板上,然后向大祭司行了一礼后,又退了出去。 大祭司随即站起,缓步走到了还陷入昏迷的殷河身旁。 季候退开,站在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大祭司。 而季红莲则是更早一步跑过来,跪坐在殷河的身旁,看着这个显得异常憔悴和脆弱的男子,心中一酸,眼睛都有些红了。 大祭司先是仔细查看了一下殷河的面色,看起来似有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后,他忽然对季候就问道:“他回来时身上可有其他伤处?” 季候想了想,摇头道:“好像并无其他大的伤口,最多也就一点刮擦破皮的地方,应该不碍事的。”说着,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走上前掀开殷河身上的被子,露出殷河的身躯指给大祭司看。 季红莲吓了一跳,又不敢阻止,不由得有些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大祭司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季候这才放下被子,季红莲赶忙抢了过来,细心地为殷河盖好,同时悄悄在被子底下握住殷河的一只手掌,触手处,她下意识地全身一颤,竟是好像摸到了一个冰块一般,冰冷刺骨。 季红莲眼中掠过了一丝黯然之色,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悄悄地、慢慢地握紧了殷河的这只手。 ※※※ “师父,您、您能救他吗?” 季红莲跪坐在地上,对着大祭司带着哀求之色说道。 大祭司默然半晌,随后缓缓道:“他这应该是被神……神山灵力侵体,伤了肉躯生机。如此严重的程度,按理说,一般人都撑不下来的……” 季候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大祭司眼中似有几分微妙变化,而季红莲却是露出一丝希望欣喜,道:“您知道原因了,那能救他吗?” 大祭司迟疑了一下,道:“我试试吧。” 说罢,他让季红莲退到一边,自己则是在殷河身旁盘膝坐下,同时从怀中取出了一根法杖,正是当日在静室中施展通神术的那根黑色神杖。 只见大祭司低眉闭眼,口中低低念咒,不多时,那黑色神杖上的奇异符纹忽然亮了起来,片刻后,竟是从大祭司的手中缓缓飞起,一直飞到了殷河的头部上方,然后虚空悬浮在那儿,其中它的杖柄末端距离殷河的眉心处大概只有三寸左右的距离。 站在一旁的季候眼睛一亮,眼前的这一幕不用说,正是人族中最神秘的巫术。 大祭司两只手十根指头缓缓伸曲扭动,结成一个个古怪的法印,同时口中的咒语也没有停歇下来…… 渐渐的,一道奇异的光芒从神杖上散发出来,片刻之后,大祭司突然睁眼,轻喝一声,双手结出一个奇异印记,霍然往上一抬。 一道光芒骤然出现,灰暗干涩,却是从殷河的眉心中升腾而起,然后被吸入到那黑色神杖中。 神庙大殿里,一片静默,季候与季红莲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诡异的一幕。 半空中悬浮的神杖,好像正在不停地从殷河身体里抽取着什么,但随着时间过去,殷河原本看起来几乎和死人差不多的脸色,竟然开始好转,那种晦暗的死气渐渐消失不见,甚至在脸颊上还隐隐多了一丝红**色出来。 季红莲欣喜万分,若不是怕惊扰到了大祭司施法,只怕早就欢呼雀跃了,但眼下只能强忍着,不过一双眼睛中已经满是欢喜之意。 反倒是站在女儿身后的季候,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在殷河脸上打转一阵后,更多的却是落在了大祭司的身上,眼中微光闪烁,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如此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从殷河眉心处被吸出的那股古怪气体越来越淡,终于到了最后化作透明之色,消散于无形。 大祭司放下手中印记,随手一招,那神杖便飞回到他的手中。 杖身上光芒消退,又恢复了原状,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哪怕刚才吸出了许多那种奇异的死气。 殷河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季红莲吃了一惊,刚想叫唤他,大祭司已然说道:“他应该没事了,但还需静养多日,你先将他在神庙里找一间客房安顿下来,等今日晚些时候,我再过去看看他。” 季红莲连连点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跑出去叫了两个天神教徒过来,然后就将殷河从这里带走了。 大殿中于是便只剩下了大祭司和季候二人。 季候慢慢走了过来,在大祭司身边坐下,轻声道:“您没事吧?”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道:“还好。” 季候点点头,随即沉默片刻后,道:“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说着,他手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正是神山那边内环之地的方向。 大祭司默然良久,道:“这个年轻人说路修好了,你相信他吗?” 季候犹豫了一下,道:“我派他去就是做这个事情的,而且看他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却只记得这件事,我觉得多半可信。” 大祭司既不点头肯定,也不摇头疑问,只是坐在那儿似乎想着心思。 季候又道:“不过这事还是有些蹊跷,跟随殷河进入内环之地的人可着实不少,为什么会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呢?那些还在内环之地里的人呢,总不会全死了吧?” 大祭司目光微微一闪,还是没说话。 季候有些困惑,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您可有什么交待吗?或者干脆这样,我再派几个人进入内环之地去查看一下?” 大祭司听到这里,却是突然摇了摇头,道:“进去也是枉死,不用了。” 季候吃了一惊,愕然道:“进去就必死吗?” 大祭司双眼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间他身子一颤,却是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季候都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想要上前,却被大祭司一伸手拦住,只得后退了一步,急道:“您没事吧,要不我去找……” “不……必!”大祭司咳嗽中强说出了两个字,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巾捂住嘴巴,过了好一会后,他的咳嗽声才慢慢平息下来,随后长出了一口气。 季候着急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赶忙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水放在大祭司的身旁,道:“您喝水。” 大祭司点点头,用丝巾擦了擦嘴巴,随即放下手闭眼思索了片刻,再度睁开眼睛时,却是正色对季候说道:“你回去之后,立刻布置安排一下,我要进神山。” “什么?”季候大惊失色,甚至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祭司却并不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只冷冷地道:“去吧,按我说的去做,明天我们就走。” 季候半张着嘴愕然无言,但看着大祭司异常严峻且坚决的脸色,最后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随即快步走出了这座神庙大殿。 大祭司孤独地坐在这座宏大的神殿中,默然沉思了良久后,慢慢低头向自己的手中看去。 此刻,他干枯的手指慢慢摊开,露出了紧抓在手掌心里的丝巾,那上面全是变作了暗红颜色的鲜血,触目惊心。 ------------ 第六十七章 探路(上) 从神山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异而可怕的力量,对人族来说一直都十分可怕,特别是对修炼过人族如今赖以强大起来的巫术的人来说,更是畏如蛇蝎。 任何一个胆敢进入内环之地的巫师,都会被那种无形无色却又无所不在的神山力量所压制,并刺激到体内的巫术灵力反噬自身,最后落得一个自焚身死的下场。 所以多年以来,人族天神教的巫师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踏进内环之地半步,这也是当日季候听到大巫师突然决定要前往神山时异常惊讶的原因。 事实上,当年在决定动工修建这条通往神山的道路时,就有人曾经出来质疑了,因为昔日力主推进这个计划的,就是上一代天神教的大祭司。 天神教是人族精英汇聚的组织,里面有众多修炼巫术的高手,大祭司一般更是其中天赋最高最强的人物,但修建这样一条道路,以大祭司为首的巫师们根本无法进去,那么,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疑问在当年人族高层和许多世家贵族的杰出人物心中都有想过,也曾经向上一代大祭司说过这个事,不过后来大祭司以神山上有神灵宝藏,同时还有昔日圣人的遗嘱来说事,一个永生,一个权势财富,终于还是压下了所有反对意见,开始了这漫长时间的修建。 至今已经忽忽近百年过去,通天之路的修建难度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人族摸爬滚打地在那个凶险的内环之地中修建道路,进度一直缓慢,一直到最近,当代大祭司突然痛下决心,不顾一切,哪怕用荒族奴隶的人命去填也要修好通往神山这条路,这才让修路进度迅速加快。 也正因为有这么一个历史悠久却又始终无解的死结,季候才无法猜测到大祭司居然是要亲身赴险,只是他亲耳听见的决定是如此的坚定清晰,让他也无路可退。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圣城中的人们还未醒来,街道上依然冷冷清清。一队精锐的将士悄然来到了大金字塔前,在队伍中还有一辆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马车,最后停在大金字塔的前面。 五十年来从未踏出大金字塔一步的那个老人,那位被圣城无数人族敬仰的大祭司,就在这晨光中走了出来。 当他离开大金字塔的台阶时,明显有一个停顿和犹豫,跟在他身后的季红莲脸上则满是担忧之色,默默地看着大祭司的背影。 过了片刻后,大祭司还是迈出了步伐,走下了石阶,在周围充满敬畏的那些士兵目光里,他进入了那辆马车车厢中。 季候就站在一旁,一脸凝重肃穆之色,走过来挥挥手,这支沉默的军队便再度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去,只留下季红莲一个人站在巍峨宏伟的大金字塔前,怔怔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不知为何,这场景让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毕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么凶险的所在。 ※※※ 这支神秘的队伍很快地就出了圣城,一路上,各种关卡岗哨都是畅通无阻,这其中自然是季候的功劳。 而大祭司自从进入了马车车厢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若不是窗口垂下的薄帘隐隐能看到一个安坐的影子,或许人们会以为这车上其实根本没有人。 在行路之中,季候骑马跟随在队伍中,时不时地,他会用一种复杂而阴晦的目光扫过那个车厢,看着倒影在车窗上的人影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 出城之后,这支队伍行进的速度变快了一些,但也没有快太多,大抵还是为了照顾在马车上年事已高的大祭司,不想让马匹车厢颠簸,所以走得都还算平稳。 如此走了很久,他们才抵达了内环之地的边缘地带,同时也是那条通天之路开始的地方。 这支队伍在这里停了下来,准备过夜。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季候与大祭司商议了许久,经过反复考量之后,最后决定带五十人的精锐士兵护卫大祭司前往神山,同时季候也亲自前往。 对于季候也随着队伍跟来的这件事,大祭司一开始是有异议的,但季候则是态度十分坚决地表示自己也要跟着进去,一来,是衷心敬仰大祭司,内环之地中危机四伏,他一定要保护好大祭司的安全;第二么,就是季候实际上也是对通天之路修建过程十分了解的人,而其他士兵包括大祭司对此也是大部分一无所知。若是在内环之地中遇到什么突发的意外情况的话,季候跟在一旁,或许还能够处置一下。 这两个理由最后说服了大祭司终于点头答应下来,不过在最后,他还是有些不无遗憾地道:“要是殷河那小伙子在就好了。” 季候笑了笑,点头称是,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 殷河当然是这种情况下最适合的人选,他不但进过内环之地,而且在里面生活了三年,特别是在前一段日子里,他还作为修路的主事人带领大批人马进入其中,直到最后将这条神秘莫测的通天之路修好。 单从内环之地的实际情况了解来说,整个圣城乃至整个人族,如今都不会有比殷河更适合的人选了。 只是如今的殷河,却一直昏迷不醒地躺在圣城大金字塔中,宏伟神庙里的某间静室里,季红莲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这里陪着他。 此刻的殷河躺在床上,脸色憔悴苍白,但神情却是安详多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过痛苦的样子,似乎在内环之地中所受到的伤害在这些日子的静养中,正在逐渐减退。 季红莲轻轻拉起被子的一边,为殷河盖到了脖颈上,盖得更紧密了些,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殷河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殷河沉默不语,眼睛仍是闭着,躺着一动不动,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充耳不闻。 季红莲沉默下来,目光望向别处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后轻声道:“我爹爹和师父,他们两个人都要进入内环之地了,那里面听说是世上最凶险的地方,我、我很担心他们……” “哎,要是你醒着就好了。除了他们两个人,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而你又是我们圣城里最了解那个地方的,如果是你带着他们两人进去,我就放心了啊。” 说到这里,季红莲似乎有些伤感,面容中也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不过片刻后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转过来看了殷河一眼,却是一时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哎,我在胡说些什么啊。你如今都这副样子了,在内环之地中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我怎么还能叫你再为我冒险去那个地方……” 她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但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是越来越重,眉头间的愁绪好像解不开一样。 “可是,如果你真的是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危险,那么,我爹和师父也是走的相同的那条路,会不会也……也会有危险呢?” 美丽的少女忧心忡忡,轻声叹息着,过了一会后,她双手合什,一脸虔诚地望着天上,低声祈愿道:“愿神明保佑他们,一切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 ------------ 第六十八章 探路(下) 天上的神明有没有听到季红莲的祈祷没有人知道,但世间的事看起来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又或是任何诚心的祈愿而发生改变,万物生长,生死轮转,都是如此。 所以,那天上被万民敬畏崇拜的神明,到底是否存在呢? 这个问题也许有人曾偷偷想过,但从没有人敢真的问出来。而且自古以来,人族先祖的那位圣人就传下了神秘的书卷,告诉后人在那座神山上藏着凡人无法想象的宝藏。 或许,还有那传说中更加神秘的神明躯体,以及永生不死的秘密? 季候带领着五十名精锐的士兵,护卫着那辆马车,踏进了内环之地中的通天之路上。 道路修得很好,平坦宽敞,马车在上面走得十分平稳,看起来几乎与外界没什么区别。 但季候和周围的士兵们始终小心翼翼并紧张地关注着那辆马车车厢里的情况。按照多年来的传说,任何一个修炼过巫术的人族巫师,都不能进入神山的力量范围里,一旦违反这个戒律,则必然巫力反噬、自焚而死。 那辆马车的车厢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声息和动静,大祭司坐在里面的身影看起来也十分安宁,预想中那可怕的自焚一幕竟然没有发生。 这个事实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季候在内,只不过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眼中露出思索异样之色。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大祭司进入了这内环之地,但他并没有像历代祖先留下的训示般遭到那股力量的压制并自焚,显然原因不外乎只有两个,一是大祭司有了一个办法,将这种无所不在的神山力量抵挡在身体之外,另一个就是……除非大祭司根本没有巫术的力量,那么神山那股力量对他的伤害就没有那么大了。 季候的心里很快地就想到了这一点,但哪怕是思虑周祥,多疑如他,也是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抛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大祭司是天神教之首,最重要的责任就是与天上那神秘飘渺的神明沟通,其中必定会用到传说中的通神术。 而通神术,正是人族巫术的巅峰之作,非在巫术一道上有惊世骇俗的绝顶天资才能学会,同时对巫法的力量掌握也必定十分精深。 大祭司不会巫术?这个可能根本是不存在的。 在内环之地的外围,神山的那股神秘力量还十分薄弱,所以这支队伍前行的速度很快,一路上他们穿过了一两座修好的青玉所,然后在马匹能够抵达最深的地方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所有人都不能再继续骑马了,接下来的道路,必须依靠大家自己走过去。 在众人的目光中,大祭司也从那辆马车上走了下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季候看到了自己一直疑惑不解的答案。 大祭司的双手环抱在身前,一根黑色的神杖被他紧紧抱在胸口。神杖上那些奇异的符纹此刻都在微微闪亮着,透露出一股古老苍茫的气息,悄然盘旋在大祭司的身体周围。 大祭司往前走了几步,随即脚下微微一顿,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向季候看了一眼。 季候露出一丝笑容,眼中有敬仰欣慰之色,看起来好像十分欣喜于大祭司安然无恙。 大祭司凝视他片刻,随后微微点头,便转身向不远处的那座青玉所走去。 ※※※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一直这样行走着,白昼出发,夜晚休息,一路沿着道路往神山走去。 大祭司虽然有神杖护体,仗着那股奇异的力量护住身躯不惧那些无所不在的神山力量,但他毕竟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同时内环之地中的那股力量似乎隐隐约约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一些影响。不至于法力反噬自焚身躯,但对他这苍老的身体造成了更大的负担看起来也是有的。 所以每一天里,大祭司走路都走得有些辛苦,大家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来。 季候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他让人去做了个座椅担架,然后让这些精壮的士兵轮流抬着大祭司走。 大祭司或许真的是觉得有些吃力吧,所以在稍微犹豫后就同意了这个做法,坐上了担架。 如此一来,众人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危险大部分都已经被这里修路的人所除掉,所以他们几乎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就这样安全地行走着。 很多天后,他们走到了一座阔大的沙坑边缘。 到了这个地方,神山的力量已经逐渐强大起来,对这些精壮的人族士兵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背负担架也成为了一个很难支撑的负担。大祭司也就舍弃了担架,再度自行行走。 当大祭司和季候站在这个巨大沙坑边上,看到里面漫漫黄沙已经隐约可见的那些巨大骸骨时,都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一条道路就从这沙坑中穿行而过,有些地方更是从白骨中间穿过,看着这一幕,季候忍不住也是叹息一声,对大祭司道:“殷河他们修路的人,确实了不起啊。” 大祭司看着前方延伸而去的道路,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双手紧了紧,手中拿着的那根黑色神杖,继续向前走去。 季候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又好像是一点奇怪的笑意,片刻后,他对后头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跟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沙坑,跟在大祭司后头向前走去。 黄沙漫漫,白骨森森,走在这沙坑中就好像是走在一座巨大的坟茔中,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特别是那些巨大的骸骨,在靠近之后才能更直观直接地感受到它们的恐怖庞大,也更加难以想象,这些死去的生物在生前还活着的时候,究竟是如何恐怖的样子。 区区如此弱小的人族,在这样可怕的生物面前,岂非就如同蝼蚁一般的渺小? 黄沙卷过,风声呼啸,人人静默不言,好像都害怕惊扰了这里安眠的史前巨兽们。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那风沙背后,在那黄沙深处,猛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轰鸣声,声若惊雷,滚滚而过。 大地似乎突然颤抖了一下,风沙陡然变大变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好像一股怒涛般涌了过来,似铺天盖地一般让人无法喘息。 大祭司与季候等人霍然变色,转身望去,便只见在那沙坑远处,无边风沙背后,突然有一道巨大无比的身影,看上去犹如一座山峰一般,缓缓在风沙中出现。 片刻之后,一只巨大无比的脚掌,从风沙中踏了出来,踩在了众人前方的沙坑里,一瞬间,天地变色,似乎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 第六十九章 天罚(上) 大祭司、季候以及其他的护卫在这一刻都惊呆了,望着那风沙背后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一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巨大的身影之下,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渺小的蝼蚁,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世间竟然会存在着如此恐怖庞大的生物。 神山脚下,果然是世间最危险的地方。 狂风吹过,鼓荡的风沙上方,缓缓透出了两只巨大的眼睛,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们。 在那目光注视之下,众人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沛不可挡的寒气从头浇灌到脚底,全身瞬间冰凉,都站在原地不敢做出任何反应,一动都不敢动。 在这只神秘的巨兽面前,似乎没有人会生出反抗之心。 过了片刻之后,那只巨兽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咆哮怒吼冲上来展开一场屠杀,而是在冷冷注视了他们一会后,头颅后缩,双眼从那风沙中向后退去并逐渐消失,随后就是那只巨大的脚掌。 众人耳边听着那些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好像是那只恐怖的巨兽离开了这里,消失在漫天的风沙中。 过了好一会之后,大祭司等人才能确定那只闻所未闻的巨大怪兽确实已经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看去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在众人中,大祭司和季候算是还比较镇定的两个人,也是最早恢复冷静的,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后,季候低声对大祭司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祭司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季候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道:“难道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洪荒异种,在这里还残存着?” 大祭司默然片刻,道:“不好说,确实也有这种可能。” 季候往前方神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道:“大祭司,越是靠近神山那边,像这样的古怪东西或许就会越多,您还打算继续走吗?” 大祭司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直接点头道:“继续走。” 说罢,他也不管其他人,第一个转身就向前方走去。 季候在他背后深深地看了大祭司的背影一眼,随即一摆手,剩下的那些人族卫士便纷纷重新拿起了兵刃,跟随在大祭司的身后继续向前走去。 ※※※ 一路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个大沙坑,将那些埋葬着巨大骸骨的黄沙抛在身后,这一行人又再度向前方继续走去。 季候能够感觉到,周围土地上虽然看起来依然是草木苍翠,和外界没有什么两样,但那种奇异而无形的神山力量气息,却是骤然浓烈了很多。 他还在行走中注意到了另一个不太起眼的变化,那就是脚下的路,似乎和之前走过的地方有些不太一样了。 季候记得很清楚,从外界刚刚走进内环之地时,这地上所修建的通天之路一直都十分良好,方正、平坦、结实,除了一些必须要拐弯或是绕路的地方,通天之路几乎都是笔直向前,路上也不会有坑坑洼洼的地方,这在这片原始野蛮的内环之地中是相当难得的。 不过情况是在越过那个巨大沙坑后开始发生了变化,随着继续向神山继续深入走去,季候发现脚下的这条路渐渐变得有些不再规整,路面上开始有些大小不一的空洞,道路边缘地方则出现了参差不齐的现象。并且,这些现象并不只是一处地方,而是随着他们行走得越发深入后,出现得就越发频繁。 到了最后,那些空洞和锯齿一般的缺陷几乎已经成了随处可见的状态,季候对此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愤怒,心想着,这必须要严查处置,以儆效尤! 要严查和处置谁呢? 季候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想这个问题,然后在某一个时刻,他突然身子大震,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或是哪个地方如撕裂一般剧痛了一下,让他在那片刻间,恢复了一点清醒。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眼前似乎有一抹黑光掠过,定睛一看时,便看到了大祭司那张苍老的脸。 他脑海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有些奇怪,有些莫名其妙,他并没有想到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又或是去追忆自己之前好像做梦一般苦苦思索的事,他在那一刻只是突然有些惊讶地感觉:大祭司好像老了很多啊。 大祭司确实老了很多,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掉光了,只剩下了一个光头,在他的脸上皱纹横生,纹理深刻得就像是刀子划在脸上血肉中一样,还有他的一双眼睛里,除了黑色的瞳孔外,整个眼眶中好像都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似乎充血得厉害。除此之外,他还紧紧抱着那根黑色的法杖。 法杖! 季候身子微微一震,随即想到了自己之前所感觉到的那一抹黑色影子,现在想起来,大概就是这柄黑色法杖奇异的功效吧。 然后,他的目光忽然就停在了大祭司那双抱着黑色神杖的手掌上,那双手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曾经饱满的血肉全部干涸了,看过去就只剩下了一层枯槁的皮依附在骨骼上,上面青筋暴露,犹如骷髅僵尸,显得异常的恐怖。 季候吞了口口水,想要开口去询问一下,但是忽然间却发现,自己的口舌变得异常僵硬,半天都好像说不出话来,就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最后只发出几声令人心底发寒的低沉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候恍惚中有一种身陷噩梦的感觉,然后,他好像听到了身后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不大,很细,也很慢。 季候犹豫了一下,便有些吃力地转身看去。 入眼处,他看到了一个跟随他进入内环之地这里的护卫手下,这个人正在走着路,但是走得异常缓慢,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年轻人,倒似乎是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老人一般。 与此同时,这个护卫的脸上一片冷漠木然,一双眼睛中瞳孔放大了数倍,眼神空洞洞的,毫无光泽,毫无情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般。 季候心中悚然一惊,但面上却依然毫无表情,这并不是他异常冷静,而是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似乎已经被什么力量所压制,看着什么都毫无意义一样。 在那个像是活死人一样的护卫身边,他又看到了另一个护卫,情况也是一样。然后一个、一个、又一个,随着季候目光的转动,他看到了更多的护卫战士,他们都在他身后的这条道路上缓慢而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个人都眼神空洞毫无情绪,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所有神智。 “过……来……” ------------ 第七十章 天罚(下) 一声低沉而略带颤抖无力的声音,从他的身旁传来,是大祭司的声音。季候转身想要看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太受控制一样,动作异常缓慢,好一会才转了过去,面对着大祭司。 大祭司那衰弱又干瘪的神情上,似乎有一股灰暗之气,但无论如何,抱着黑色神杖的他和季候,现在就是这一片土地上仅有的还有些生气的人了。 “只剩你还有点生机了……”大祭司看起来显得十分的虚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但是不知为何,他始终还是强撑着,并且在那双变得十分奇怪的眼眸中,还散发着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那是希望,是渴望,是向往,是梦想,还有更多更多的是贪婪。 “过来,我走不了了,你背着我上去。”大祭司抓紧了黑色权杖,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然后对季候吩咐道。 季候的脑海里有一阵空白,并没有反应过来,大概是还陷在之前那种迟钝的感觉中。不过此刻他站在大祭司的身前,隐隐能感觉到一丝温暖,却是从他手中的那柄黑色神杖上传来的,这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他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根黑色神杖。他沉默无语地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大祭司的身前,然后慢慢地蹲下了身子。 在这等待的中间,季候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又暖和了一点,黑色神杖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时间久了之后,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像是石化一般的可怕迟钝感觉,就开始逐渐消退。 但是这种情况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季候完全没有印象,哪怕仔细回忆也想不起来,不过他随即又暗自惊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脑似乎果然也在恢复,居然开始思索过去的那些事了。 一个并不沉重但令人厌恶的身体,从后面趴到了他的背上,大祭司的双手依然紧紧抱着那根黑色神杖,然后对季候说道:“上山!” 季候往前方看了一眼,发现他和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座巍峨高耸又神秘莫测的神山脚下,同时也是那条通天之路的尽头。 就在他的面前,神山的土地上,一条仿佛是天然生成的山路,曲曲折折,蜿蜒向上,一直通向神山深处,就这样展现在他的眼前。 季候深吸了一口气,木然地看着这条道路,然后抬腿走了上去。 ※※※ 神山险峻多奇石,草木稀少,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走入山脉就好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原始荒蛮的世界,并且很快的,周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息甚至包括微风吹过的声音,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山路曲曲折折,一路向上,季候背着大祭司,慢慢地向上走去。他的速度很慢,同时觉得自己身体周围好像充斥着一股粘稠又令人窒息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好像让人寸步难行。 手脚、四肢都很难受,但唯一的温暖是从他和大祭司之间的那根神杖上传来的,那种温暖的气息护住了他的身体,并且随着不停往神山深处走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季候也因此神志越来越清楚,想起了更多的事,眼神中的那种晦暗空洞的气息慢慢消退了,时不时的,他的眼珠开始移动,闪烁着某种光芒。 而趴在他背上的大祭司看起来情况就有些奇怪,一方面,他身体看起来越发的虚弱,老化之象简直无法形容,现在已经不止是双手掌了,连他的手臂腿脚,甚至是脖子以下的身躯,看起来都已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榨干生命血气一般,化作与骷髅相似的模样;唯独只有他的头部,虽然同样虚弱枯槁,但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露出越来越狂热的目光。 “就在那里,快,快,就在那里……” 低沉如呓语一般的声音,不停地从季候耳边传来,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反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背着大祭司,沿着山路一步步走去。 突然,在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从神山深处猛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平地惊雷,连他们脚下的山峰都猛烈震动了一下。 大祭司与季候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在那高耸入云的神山山脉上,一个万丈峭壁坚硬岩面中,突然山崩地裂,巨石滚落,然后在尘土飞扬中,一个紫色的巨大光门,突然出现在那上面。 光门中电芒乱闪,黑暗翻涌,同时夹杂着血海光泽以及无数尖利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的厉啸声。片刻之后,突然只见那一片紫光扭曲闪动,一只巨大的爪子猛地从光门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外面世界的岩石,然后随着一声巨吼声,一只难以描述的巨大怪物,就像是传说中地下黄泉冥府的恶魔,从其中探出头了,伸出了半个巨大身子。 它看着这座神山,看着这个崭新的世界,脸上露出狂喜之色,雪白尖长的獠牙对着苍穹,然后仰天长啸,似乎在宣示着自己的到来。 那一刻,天地晦暗,乌云翻滚,整座神山似乎都暗了下来,一股寒气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让人瑟瑟发抖。 但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从神山之后猛地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霍然从高高的山峰上跃下,犹如一座巨大山峰倒塌一般,轰然砸在那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异域怪物头上。 “轰!” 那诡异的异域怪物在轰然巨响声里,一下子被重重砸在坚硬的大地上。 尘土飞扬中,一只身躯巨大、通体玄黑的巨龙从天而降,伸出同样恐怖的龙爪,一把抓住那只怪物的手臂,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吼的一声咬住了那只怪物的脖子。 “吼……” 血雨纷飞中夹杂着无法描述的凄厉惨叫声,那只异域怪物被这只黑龙直接撕成了两片,于是,金色的血液喷洒到半空中,化作异常凄厉的血雨。 异域怪物惨叫着倒下,半边身子被丢到地上,剩下的一半身躯甚至都没能钻出那紫色的光门,就这样颓然倒地。 片刻之后,似乎失去了力量支撑的紫色光门开始收缩,逐渐变小,然后将那只怪物的残躯毫不容情地挤成了一团肉泥,最后消失在半空中。 一切慢慢又安静了下来,那只高大如山峰般的巨兽,冷冷地向季候和大祭司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了头,慢慢又走进了神山深处。 这一战,短促却惨烈无比,转眼分出生死,令人触目惊心。 大祭司似乎被吓到了,有好一会没有说话,而季候则是抬头看了看天,觉得脸上微凉,片刻后,那一场血雨落了下来。 血水落在他的脸上,化作血珠慢慢滚下,将他全身染湿,与此同时,在他耳边传来了大祭司有些生涩的声音,道:“继续走。” 老铁!还在找"六迹之大荒祭"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 "易" 看免费,没毛病! (. = ) ------------ 第七十一章 交锋(上) 金色的血水落在神山荒芜而干燥的土地上,很快就被吸进了土壤,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湿润的残痕都没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些金血就像是这座神秘山峰的食物,毫不客气地吞了下去。 神山上的地势十分险峻陡峭,但有了那条山路后却变得好走了很多,往往在一些看似几乎不可逾越的凶险绝地上,这条山路都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通过。 季候一度以为这条山路是人力修出来的,甚至猜测会不会殷河的本事远大过自己的想象,一路将这条通天之路修到了神山之上。但是这个猜测很快就被他自己推翻,因为就在不久以前,他亲眼看到了来到神山脚下后,在那股强烈无比的神秘力量压制下,普通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若非大祭司手中那根来历不明的黑色神杖,季候都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 山脚尚且如此,更何况神山之上呢? 不过眼下走在神山上并不断走向山脉深处,季候反而感觉周围的那股神秘气息的力量虽然依旧存在,但反而并没有像山脚下的时候那般惊人和恐怖。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此刻大祭司就在他的背上,连带着那根黑色神杖的威力也将他笼罩了进去。 只是这神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竟有如此惊人的功效,甚至可以抵挡神山的力量? 季候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但面上始终保持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他仍然和山下的那些行尸走肉差不多,没有多少清醒神智,只能是本能地听从大祭司的命令而已。 在俗世中挣扎拼搏多少年力争上游,一路倾轧勾心斗角,看尽了人情冷暖黑白两面,季候做出了自己从本能出发的自我保护的模样。 他从不相信自己背后那个在圣城中被万民景仰的大人物,哪怕他表面上也做出了这个样子。普通的凡人们只看到了光辉灿烂,但是他已经爬到了最靠近太阳的地方,所以在沉默的这些年里,除了耀眼光芒外,他也看到了阴影和黑暗。 这根神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大祭司看起来,似乎对神山这里的情况有些了解? 但是千百年来,从未有一个人能够靠近神山,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大祭司的一只手臂,有些无力地从他肩头垂了下来,看起来他非常、非常的虚弱,哪怕是有黑色神杖的保护,哪怕他让季候背着自己行走,但在神山这里的压力下,他看起来仍然有些接近油尽灯枯的样子。 季候略有几分犹豫,脚步微微慢了一下,但大祭司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的那只手抬了抬,却是指着前方,那干涩的虚弱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临死前凄厉而愤怒的诅咒,带着不甘,又似乎怀抱着全部的希望,以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嘶声道:“走!” 季候望着前方远处那条通向深山里的山路,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大踏步走去。 这条山路十分漫长,不知不觉,季候和大祭司已经到了深山腹地,连季候都觉得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能走过这么长的路程。别说这时是在这神秘莫测且凶险无比的神山上了,就算是在外界地方,他背着一个老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累是不可能的。 但是偏偏在这看起来异常艰辛的路程里,季候却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越走越轻松了,体力正在慢慢恢复,精神越来越好,好像另外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自己。 对此,他在略微思索后,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事实上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选项,只有那根神杖。 从神杖上传来的温暖气息正越来越浓,此刻非但护住了他的心脉,更随着他逐渐深入山脉后不停扩展,已经扩散到了他的全身,甚至连手指脚掌上都感觉到了那股暖意,完全恢复了过来。 季候甚至可以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那根黑色神杖也像是正在苏醒的某种生物一般,随着距离神山中心越来越近而逐渐清醒过来,其本身的力量正在不断增长变强,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 只是当季候无意中低头,眼角余光扫过那只有些无力地垂在自己肩头的大祭司手臂时,眉头便是微微皱了一下。 那只手,仍然枯槁如骷髅,看起来毫无变化,仍然是那种虚弱至极的状态。 这又是为什么?季候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在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此刻置身在这神山腹地,可谓是步步惊心、危机四伏,决不能走错一步,有任何异常之事,他都要尽力去搞清楚。 可是,大家分明都是一模一样的人啊?有什么不同? 大祭司太老了?本来就快死了?所以不能完全接受那种神杖的力量庇护? 这个念头一泛起,就被季候自己抛开了,一定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那么,自己和大祭司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神山寂寂,道路蜿蜒,他们又走过了一个小山头。在这中间,季候和大祭司又受到了一次惊吓,倒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事实上在进入神山后,除了那股奇异的力量威胁外,神山上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威胁出现,大概是这股力量太过强大,将那些吃人的魔兽也都挡在了神山之外吧。 他们所受的惊吓,其实就是之前他们看到过一次的那种紫色光门。 一切好像都是前次的重演,本来安静无事的某座山峰上,突然空间一阵扭曲,然后便出现了另一个庞大的紫色光门,随后也是相同的过程,在黑暗与扭动的阴影中,另一只身躯庞大的异域怪物出现并想要通过那个光门进入这个世界,而且看起来,这一只怪物比之前那只身躯更大也更加强大一些。 然后,伴随着嘶吼咆哮声,那只巨龙再一次从神山深处出现,如天降神兵一般落到了这扇光门边,与那只异域怪物搏斗起来。 巨龙的强大超越了想象,它再一次杀掉了这只异域怪物,但也付出了代价。 季候亲眼看到那只巨龙的一条手臂几乎被拍烂了,但它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在再次回眸看了一眼远处山路上那两个如蝼蚁一般的小人后,又转身走进了神山深处。 季候忽然有一种感觉,那只巨龙它看的并不是自己和大祭司,它看的只是在他背后,被大祭司拿在手上的那根神杖罢了。 紫色的光门再一次颤抖着从虚空中消失了,神山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金色血水,一切似乎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季候心跳却是慢慢加快,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大祭司出言催促,就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神山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一般,他能感觉到,在他背后的那根神杖上的光芒此刻起伏闪亮,正如同呼吸一般,应和着那古老的声音。 ------------ 第七十二章 交锋(下) 越过那座山头时,季候突然停下脚步,原本装出来的一脸木然冷漠,终于是忍不住为之动容,面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容。 一片开阔的谷地霍然展现在他的眼前,群山环绕之中,谷地中央似有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大祭坛,高逾百丈,最上方的平台上好像供奉着什么,但这么远却是看不清楚。 只见,一道道古老斑驳的石阶,从地面一直通往高高的祭坛顶部,而在祭坛的下方,遍布在祭坛周围的谷地上的,竟然是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影。 有荒族,也有人族; 有活人,还有死人。 季候一眼就认出了其中许多人正是自己之前派给殷河进入内环之地修路的那些荒人奴隶和人族战士,但是此刻他们无一不是面容呆滞木然,眼神空洞,毫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站在这祭坛的周围空地上。 季候甚至还在他们的身前看到了更多的人影,那些人影都站着,但其中有些身影甚至连身上的血肉都已消失不见,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只是每一个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都面对着那座祭坛的方向。 他们正在朝拜! 他们跪下、俯首,匍匐在大地之上,向那祭坛五体投地,高举双手献上这生死不明的崇拜,仿佛在献祭自己的生命。 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但是,就算是这些诡异无比的情景,却仍然还不是这座山谷中最令人惊悚的东西。 就在祭坛背后的空中,一座巨大无比的紫色光门虚影,正在高空中剧烈地扭动着,似乎想要现身出来。 从季候这里看去,这一扇紫色光门之大,乃是之前他上山过程中所见的那两次光门的十倍以上,但所不同的是,那被龙王所消灭的紫色光门都是一次现身,然后怪物出现。而在这座祭坛背后的空中,那巨大十倍的紫色光门却好像始终受到了什么强大力量的压制,一直处于半真半实虚幻的状态,无法真的具现于这座山谷里。 黑色的风盘旋呼啸在这座山谷周围,外界却一点都无法感觉到,同时,不时的还有银色的电芒在山谷中闪烁扭动,在那祭坛周围最多,仿佛利刃一般,不停地抽打着围攻着那座高高在上的东西。 半空之中,巨大光门的虚影中,黑暗如怒涛般涌动着,似乎正有无数的恶魔嘶吼怒喊,对着这个世界咆哮。 季候只觉得全身发冷,在这可怕的情景面前,他甚至有一种转身就跑的冲动,随即他心里有些发苦地想到,在这神山之外的世界,大荒原上,所有的人们包括人族和荒族,此刻看起来都像是那样的无知和渺小。 这个世界的命运就在人们的目光视线之外,在这个悄无声息的神山深处,正在剧烈地争夺着。 那么,人们又算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季候突然听到了从自己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原本也被山谷中的场景所震惊的大祭司似乎也有些意外,拍了拍季候的肩膀,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然后,他们同时哑然无语。 身后的来时路上,一群人影慢慢走了过来。他们都是熟悉的面孔,陌生的表情,正是这一路上护卫他们的那五十个战士。 只是此刻,他们脸上的神情已经和山谷中的那些行尸走肉一般无二,甚至当他们靠近季候和大祭司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向着两个平日里他们最尊崇的人多看上一眼。 这些死气沉沉的人,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灰暗的石头,顺着山路走下了谷地,然后无声无息地加入到那一片活死人的人群中。 跪下、磕头、匍匐,变成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 大祭司看着那些战士的背影,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他自己的脑子被神山的力量压制太久,也有些不太清楚了,想一点事情都需要很久的时间。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用自己枯槁的手再一次指向那座祭坛。 “去那里!”大祭司说道。 季候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祭坛,在这一刻,他几乎可以肯定,天神教从当年那位人族圣人开始,所流传下来的那些关于神山的传说,那些宝藏,那些神明的传说,甚至于那个关于“永生不死”的秘密,就在那祭坛之上了。 所有一切的根源,都在那里。 他看了看虚空中那扇扭曲颤动的巨大光门虚影,也许下一刻它就要真的现身出来,将这个世界毁灭。 那里仿佛就是死亡的入口。 但是下一刻,季候迈开了脚步,目光炯炯,向着那座祭坛走去。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从少年到将老,从一无所有到大权在握,都是他一手打拼出来,流血流汗拼来的。当年的热血与激动早已平静,但在这一天,他心底忽然又有沸腾的感觉。 那种激动的战栗感传遍他的全身,似一团火焰点燃他的身躯,死生之前,他也要看一眼,那祭坛上,这世间里,最神秘的根源! 他大步走去,浑然忘记了再去假装;而在他背后的大祭司,此刻已形如骷髅,但是在他的眼中,闪烁的光芒竟也和季候一模一样。 那是向往、希望、贪婪,与不顾一切也要去看上一眼的…… 好奇! 道路延伸向前,没过多久,他们两人就走到了那些活死人中,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朝拜,只有他们两人不停地向前走去。 这情景看起来很是古怪,但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有所反应。虽然十分恐怖,但他们走得很快,约莫一盏茶时间之后,季候就背着大祭司走到了那座高大的祭坛之前。 从地上抬头看上去,这座祭坛看起来越发的高大,仿佛是一根直插天际的巨柱,狂风吹来,电芒疯狂扭动着,闪烁在这座祭坛的旁边,无数的阴云翻滚,聚集在祭坛顶部的天空中,仿佛触手可及。 季候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踏上台阶。 斑驳但坚实的石阶在他第一只脚踩踏上去后,忽然那一层上出现了数道奇异的符纹,亮了起来。季候发现了这个,有些犹豫,随即又往上踏出了一步,同样的,第二层石阶也亮起了符纹。 就这样,随着季候和大祭司往祭坛上方走去时,他脚下那些古老而斑驳的、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风霜的石阶,一层层的亮起,犹如一曲古老的赞歌,在虚空中缓缓响起。 狂风电芒,乌云翻涌,都在回应着这古老的声音,一抹璀璨奇异的光辉,从他们身上亮了起来。 黑色的神杖,放射出万丈光辉,将他们簇拥在光芒之中,一步一步,向着那最高峰走去。 半空中那扇巨大的紫色光门虚影,突然扭动得更加剧烈了,仿佛感知到了什么,那虚空中无数恶魔的怒吼,震动天地,似乎要撕裂这里的所有,毁灭一切。 一道诡异的紫色光芒,突然从半空中那道光门中照射出来,向祭坛上方冲去,但在距离抵达祭坛顶部约莫还有四五丈的地方后,突然一个半圆形的白色透明光罩出现,护住了祭坛,也顶住了那道汹涌而来的紫光。 片刻之后,紫光轰然而散,折射出十几道更细小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纷纷落到了山谷周围的那些山峰上。 地动山摇,天地昏暗,那些紫光尽头,突然空间扭曲,紧接着化作了十几个更小一点的紫色光门,出现在那些山头上,光影浮动间,厉啸震天,十几只身材庞大、凶恶诡异的恶魔挣扎着、咆哮着,从那光门中冲了出来。 就在此刻,神山深处一声怒吼,庞大的身影现身出来,那只巨龙再次出现。 占据了那些山峰山顶的恶魔怪兽们纷纷转头,对着这只巨龙咆哮着,然后纷纷爬下山峰,带着令人恐惧让天地变色的威势,犹如千军万马横扫天地般,冲向那只巨龙。 巨龙站在那里,并没有后退,更没有逃跑,只是远远看去。天地之间,在那一刻,似乎只剩下了它唯一一个孤独的身影。 异常强大,却又孤独。 然后,它仰天长啸,迎着那些疯狂冲来的巨魔咆哮起来,愤然冲上。 它一转眼冲进了恶魔群中,一掌拍翻了最近的一只异域怪兽,连带着旁边半座山峰都被打碎,将那恶魔整个头颅打烂在山岩上。 血雨纷飞中,可怕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瞬间就有三五只更加可怕的异域怪兽冲到了它的面前,从前面扑来,从背后偷袭,一下子挂在了巨龙的身上,两边顿时陷入了一场血战。 巨龙怒吼着,搏杀着,山摇地动,血雨纷飞,一个个异域恶魔死在它的爪下,但它的身躯也在迅速崩坏,皮开肉绽,肢体残断,那是原始而赤裸裸的杀戮,就仿佛是远古时代那些野蛮岁月中,用血肉换取的血肉。 这只孤独而强大的巨龙拼命地阻挡着外域的怪物,它的强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哪怕是神山,此刻也似乎在这些巨兽的脚下不停震颤着,直到最后一只异域怪兽也被杀死,发出凄厉的长鸣声重重摔倒在地上。而在半空中,那些紫色光门已经缓缓合上。 群山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 巨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躯,却看不到任何完好的地方,坚硬的皮甲已经完全碎裂,血肉一片狼藉,胸膛里、身躯上……破损到惨不忍睹的样子,鲜血如喷泉一般,从它庞大的身躯中喷涌出来,像是一道源远流长的大河。 血河! “轰!” 一声巨响,巨龙从山峰之巅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悬崖峭壁上,又摔进了深谷,一路滚动,直到最后停了下来。它的头颅上少了一大块血肉,血肉模糊中就连眼睛也只剩了一只,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所淹没。 它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在它头顶的那个苍老的身影慢慢滚了下来,在阳光下,那是一个浑身伤痕的将死的老荒人。临死前,他有些吃力地轻轻拍了拍巨龙的头颅,然后低声说道:“好了,足够了!” “你已经对得起龙族世世代代的承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去吧,回到你们龙族的坟茔,在你父母和历代先祖的身旁,安息沉睡吧……” 话音低落,这老人闭上眼睛死去。 巨龙的喉间发出了一声哀鸣,它怔怔地看着那个老人,然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山谷之间,光影灿烂与黑暗两种颜色激烈到了极点的祭坛,就好像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一切都激烈到即将爆发一样。 够了啊…… 巨龙抬起头,转向神山之外的地方,它想向祖先的方向走去,但是却无力站起。只是这世上的每一只巨龙,必定要回到那古老的墓穴才会死去。 这是龙族世代相传的誓言! 巨龙慢慢抬起了身子,用染血的身躯在地上划过一道道触目惊心血色的痕迹,拖着残躯,开始向远方慢慢地爬去。 一步一步,远离了这电闪雷鸣的山谷,远离了那座祭坛,爬向巨龙的故乡。 那座被黄沙掩盖的巢穴。 ------------ 第七十三章 新局(上) 季候背着大祭司,一步一步走了上去,每跨出一步,他脚下的石阶便亮了起来,整座祭坛就在他的步伐中次第点亮,像是沉眠已久的野兽,缓缓苏醒过来。 黑色神杖上的光芒已经越来越是耀眼,簇拥着他们走上那高耸的祭坛顶部。 当季候走上最后一层石阶时,他刚好看到了那一层白色透明光罩突然亮起,然后挡住了从天空中射下的那道巨大紫色光芒,又折射出去,化作十几座紫色光门。 在那只巨龙与异域怪兽殊死搏斗的时候,季候与大祭司已经收回了目光,那一层白色透明的光罩仍然还存在着,像是在护卫着这个祭坛。 但没有任何东西,对着两个渺小的人做出反应和攻击。 有风吹过,季候和大祭司的衣襟猎猎飞舞,他们屏住了呼吸,看着祭坛前方。 在祭坛的正中央一处石头祭台上,一颗约莫拳头大小的圆形怪石停放在上面,它通体散发着奇异的光辉,异光闪烁,无数道光点萦绕在这块石头的周围,化作一道道瑰丽彩虹,又或是无数奇形怪状的光点异物。 而在这块神石的上方三尺虚空处,悬浮着一个奇异的物体,乍一看,它仿佛像是一只椭圆的龟壳,但在光芒照耀下,却可以看到这物体周身竟有千百触须,且每一条触须上都有一只紧闭的眼睛。它好像是在沉睡,但千百根触手却随风舞动,仿佛在感知着这天地中的一切。 季候背上的大祭司突然挣扎起来,他好像异常的激动,奋力推开了季候,自己站到了地上。 形容枯槁的大祭司,望着那半空中奇异的东西,忽然间泪流满面,嘶声道:“千手千眼,神、神啊!” “这就是神躯!”他大声尖叫着,仿佛这一世的夙愿终于达成,而在他手上的黑色神杖更是光芒璀璨,仿佛呼应着他的呐喊。 被大祭司推开到一边的季候身子一震,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瞬间降临到他的身上,几乎让他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季候大惊失色,连忙往前一步,站到了大祭司的身后,果然,一靠近那根黑色神杖,顿时,外界的那股诡异压力就不翼而飞。 季候脸色微微一变,眉头紧皱,再看向大祭司时,却发现他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身边事,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半空中那个所谓的“神明”身上,甚至连季候靠近他都没注意到。 大祭司嘶哑地吼叫了两声,然后手持神杖,慢慢跪了下来。他虚弱的身体,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死去,但是也不知他是从何而来的气力,竟然始终坚持着,并且一双眼眸中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光彩。 只见,他高举神杖,对着那半空中的“神躯”,开始念诵一种奇异的咒文。 季候紧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有须臾远离,此刻看到大祭司如此,他仔细听了那咒文片刻,忽然脸色又是一变。 身为掌握圣城最高权势、地位也是最高者之一的长老会长老,季候知道人族中的几乎所有秘密,而此刻大祭司所念诵的咒文,正是每逢节日大典时必有的至高巫术,也就是那传说中可以沟通神明的——“通神术”。 随着那古老而奇异的咒文回荡在这高高的祭坛之巅,黑色神杖光芒流转,几许光芒洒落到了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神躯上。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光芒的增强明亮,突然,半空中有一根触手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那根触手上的眼睛,就这样睁开了。 那一刻,天地寂静! 那一刻,群山无声! 那一刻,雷静电消! 只剩下那一道冷漠而毫无情绪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 大祭司全身颤抖,仰望着天空中那一根触手上的眼睛,面上露出沉醉、欢喜、渴望,乃至于癫狂的神色,低声道:“神啊,神啊,我终于亲眼见到你了……” “汝……是……何……人……”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这祭坛之上,回响在季候和大祭司的耳边。 那声音带着古老的气息,仿佛是从久远的远古时代传来,令人惊心动魄。 大祭司匍匐在地,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道:“神明在上,请赐我永生不死吧!” 那根睁开眼睛的触手在半空中摆动了一下,似乎扫视过下方的两个人,片刻后,那古意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道:“献……上……神……杖……” 大祭司连声答应,膝行向前,踉踉跄跄地往前凑去,用双手捧着神杖,就要献给那位神明。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在大祭司才走出三四步的时候,从旁门猛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托在手上的那根黑色神杖。 半空中,那根舞动的睁开眼睛的触手,突然僵硬了一下。 大祭司身子一震,抬头看去,却只见是季候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前,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同时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那根神杖的杖身。 大祭司脸上露出愕然之色,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做什么?” 季候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欣喜,又有些感慨,然后只见他看着大祭司,道:“从山脚走到这边,一路上我一直很奇怪一件事,为什么我只有在靠近你的时候才能安然无恙,而你明明修炼了巫术也没有被神山力量反噬……” 他笑了一下,淡淡地道:“就在刚才,我看你施展通神术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低下头,盯着大祭司那忽然有些慌乱的眼神,道:“神杖,一切都是因为这神杖!” 他的手猛然用力,直接将黑色的神杖抢了过来,然后一脚将大祭司踹开。 大祭司惨叫一声,向后跌倒翻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脸上猛地露出了惊恐之色。 当大祭司的身躯踉踉跄跄跌出距离季候三尺,确切地说,是离开季候手中那根神杖三尺之外的地方后,他那枯槁的身躯陡然一僵,似乎一下子被什么奇异的力量震慑,不能有丝毫动弹,片刻之后,从季候的身后那块奇异的神石处,一股诡异的怪风吹了过来。 风吹过了季候的身子,吹过了他手中光芒流转的神杖,然后又吹过了前方大祭司的身体。 大祭司的身子突然间散了。 他化作了无数细微的尘埃,在风中粉碎飘扬,瞬间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就此消失不见。 祭坛之上,忽地陷入了一片沉默。 ------------ 第七十四章 新局(下){大结局} 请记住【新书在线】.,为您提供六迹之大荒祭最新章节和六迹之大荒祭txt下载! 季候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将那柄黑色神杖紧紧地抱在怀中,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块神石,也面对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个“神躯”。 “神”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季候也盯着它看,过了一会后,他忽然开口道:“你是神明?” 神躯触手上的眼睛陡然射出一道严厉的目光,似睥睨世间的巨人,轻蔑地看到了一只渺小的虫子,那古意沧桑的声音冷漠地响了起来,道:“献上神杖,赐你永生!” 不知为何,好像这一次神明的话语说得快了一些,也流畅了不少。 季候握紧手中的神杖,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指了一下天空上的那扇紫色光门的虚影,道:“你会不会觉得,那扇门后的影子,和你很像啊?” 天空中似有一道惊雷忽然炸响,那扇扭曲的光门之后,光影一阵摇曳狂舞。 季候抬头看去,远远望着那扇光门,看着那背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如群魔乱舞般的巨大触手,然后咧嘴笑了一下。 “永生?” 那古意沧桑的声音依旧冷漠而没有情绪,道:“献上神杖,我赐你永生,让你永世为王!” 这一次,它的声音大了很多,仿佛震地,回响在这群山之巅。 季候嗤笑一声,道:“骗鬼去吧!”然后,他忽地举起神杖,却是对准了神躯下方的那块始终静默的神石,几步冲到了跟前,将神杖放到了神石之上。 “不!” 一声愤怒的吼叫声,突然从天空中传来,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阻止季候的动作,神杖碰到了神石。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神杖上所有的符纹全部亮起,急速旋转,随即在神杖顶部伸出了一个圆环,光芒四射,那块圆形神石漂浮到半空,向这根神杖飞了过来,片刻之后,这块神石严丝合缝地直接嵌入了神杖圆环中。 神杖与神石,完全融为一体。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了下来,随后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一道难以形容的、耀眼夺目的光芒,从那神石上激发而出,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直刺天空的光柱。 它像是一柄天地所铸的利剑,一下子刺穿了半空中那紫色光门的虚影,然后直射如天空阴云之中,又更入云霄,刺破苍穹。 那一扇紫色的光门瞬间僵硬在半空里,从那黑暗深处爆发出无比可怕的嘶吼声,但一切都无可挽回,所有的黑暗如长鲸吸水般倒卷回去,光门剧烈地颤抖着,卷裹着风云,带走了雷鸣闪电,最后在虚空中轰然大响,化为乌有,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 云开雾散,清风徐来。 一股环形的气浪,从那根神杖从这座祭坛上散开,冲向这座山谷的四面八方,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而在祭坛之下的地方,所有的活死人被这阵气浪风烟掠过时,都是僵在原地,然后一一尽数化作微尘,如风化般消失在原地,被大风带往远方天地之间。 一切生命,尽数消散;一切鬼魅,悄然而去。 只剩下这山谷中,那最后的一个人,站在祭坛高处,手举神杖,俯望人间,睥睨天下,然后仰天大笑。 神杖光芒万丈,笼罩着他的身躯,仿佛在那一刻,他已成为这世间新的神明。 他大笑着,从畅快变为癫狂,从兴奋化作高傲,那股力量在他手心,终于再没有任何阻碍。 手持神杖,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 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脑子有些混乱,在那祭坛绝高处,他仔细想了一会,然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刚才听到的一句印象深刻的话语。 “永世为王!”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面上露出激动、迷醉、自负而狂妄的神色,他看着这人世间,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大笑出声,怒吼道:“永世为王!” ※※※ 人族圣城中,神庙静室里,原本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殷河忽然身子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季红莲刚开始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俯身帮他去盖被子,但在下一刻,她突然看到殷河睁开的眼眸时,顿时呆住了,随即一跃而起,大喜过望地道:“殷河,你醒了!” 殷河看着她似乎有些困惑,又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吃力地想撑起身子,同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季红莲连忙将他按住,道:“你别急,伤还没好呢,你先躺着,我跟你好好说。”当下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了殷河。 殷河听了之后也是有些错愕,带着一份惊讶道:“什么,大祭司和季长老进内环之地了?” 季红莲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当日是我师父坚持要去的,我爹爹也没办法,只好挑了最好的五十名护卫跟了过去。不管怎样,总不能让我师父孤身前往啊。” 殷河看起来有些焦急,道:“可是内环之地里面十分危险啊。” 季红莲面上也有担色,闻言苦笑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之,进去很久了,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吧。我现在天天在神明之前为祈愿平安,只盼望着一起平安归来。” 殷河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说完顿了一下,他好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看季红莲,道:“这些日子我昏迷不醒,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季红莲脸腮微红,点了点头,轻声道:“你重伤归来,身子太弱,我不放心其他人的。” 殷河看她神色略显憔悴,心中便知,这些日子来怕是这位少女有多次殷勤照顾日夜不休了,一时间心中生暖,低声道:“多谢你了。” 季红莲笑了笑,道:“你跟我说什么谢嘛。” 殷河看她笑容绽放,便如春花娇媚,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忍不住便是怦然心动。两人对视良久,不知不觉间便靠近几分,气氛温暖间,目光如水波般。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远处猛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所在的这座大金字塔都猛烈震动了一下。 殷河身子一震,险些滚下床来;季红莲在惊诧中连忙将他扶住,过了好一会之后,震动才缓缓平静下来。 两个人互相扶持,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后,季红莲才愕然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殷河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季红莲还有些犹豫,但在殷河坚定目光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当下给他换过了衣衫,便扶着殷河一路从大金字塔中走了出来。 才到大金字塔外,两个人便呆住了,只见这阔大圣城中,到处火起,乱成一片。 四象军将士面带杀气,全副武装地纵横驰骋,冲入了一家家原本高高在上的贵族世家中,将其中的人们拖了出来,当街斩杀。 血流成河,火烧满城,在大金字塔前的空地上,高高的桅杆上高悬着两具尸体,正是长老会的龙氏和夏侯两位大长老。 一阵狂笑声从头顶高处传来,回荡在这整座陷入火海的圣城中,回荡在天地之间,回荡在茫茫的大荒原上。 “从今日起,再没有长老会,再无世家贵族!” “所有人族,只有一个王,一个皇帝!” “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唯有我永世为王!” “永世为王!” “哈哈哈哈哈哈……” 狂妄而带着癫狂的笑声,响彻天地,殷河与季红莲面带震骇惊容,向着那大金字塔之巅望去,便只见那里光芒万丈,季候披头散发,手持一柄神杖,站在那耀眼光芒之中,犹如神祗一般。 季红莲茫然不知所措,用手捂住嘴巴,良久说不出话来。 殷河则是怔怔地看着塔尖上光芒深处的人影,忽然觉得那身影竟是有些异样的熟悉,一时看得呆了。与此同时,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臂,忽然悄无声息地自己动了一下。 那手腕微微翻转,手掌打开。在那掌心之中的肌肉,忽地微微颤动了一下,片刻之后,赫然竟是突然裂开一条缝隙。 一个神秘而诡异的眼睛,出现在那掌心里。 那眼睛慢慢睁开,望向了那高处神杖中的人影,有那么一瞬间,那诡异的眼瞳深处,竟是掠过了一丝隐隐讥诮又深含仇恨的目光,随后它再度闭上,血肉移动,恢复了原状,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天地之间,此刻只留下了那一声声猖狂的笑声。 ※※※ 那一年,那一天。 季氏屠灭贵族,灭尽世家,废弃长老,自立为帝。 以“夏”为国号。 是为大夏王朝,为神州浩土时代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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