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引子 【背景说明】 在久远的过去,天地本是一片混沌,名太初。后来,天地竟被创世纪的力量——“太初之光”给一分为二,上面的一部分太初之光汇集而成的“梵世天”,下面的一部分叫“兜率天”。 此后,二天之间造化出种种形态的生命。 相传,太初有九子名幽。 天地初分,九幽们为改变这个世界从遥远的过去而来。他们在兜率天再创造了一个神灵所在的殷冥洲,以及多个凡世境地…… 庚明大陆是太古中期出现的世界之一。 九幽们也创造了四大洲、九山八海等等很多适于族群生存的空间。 …… 人心不古,各个族群都变得你争我抢,不再温厚善良,很多空间里所蕴含的太初之光,因族群间相辅相成的爱力不断缺失而渐渐消亡殆尽。 于是,世界加速地腐败崩坏,四天王、三十三天、夜摩天、四大洲、九山八海等等一干空间,尽皆涂炭倾覆,山河破碎、万念齑粉。 最后,只剩下一片大陆庚明。 为什么庚明大陆是“兜率天”里除了神灵所在的殷冥洲外唯一还存在的凡世境地呢? 据说,是因为冰莲携来了“太初之光”,并万年护持…… 也因此,那些寻找冰莲的足迹,无论是来自善良的大能行者,还是来自不肯善罢甘休的暗黑势力,从来没有停歇过…… …… 在化为齑粉的纪元之后,这“兜率天”就仅由两个不搭界的空间组成——一个住着神灵,是仙人凤箫声动、神兽万里鲸吸的所在,时有火种雷霆万钧、间或风轮倒转……是殷冥洲;一个生长着人族、妖族、魔族等族群,是庚明大陆。 庚明大陆上的族群,不知道世间有神灵存在的殷冥洲,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体——“兜率天”,以及万物的本源组成——太初之光汇聚的“梵世天”。因为,一望无际的“星瀑”,隔开了殷冥洲,遮住了日渐智慧的他们那望向天空的视线。 …… 【引子】 不知从哪一个时候起,一只神鹿从殷冥洲出发,历尽无数阻碍,突破重重劫数,来到了庚明大陆。 这一日,神鹿穿越层叠的云雾,飞跃万纵的山脉,落于庚明大陆的极北高原之上,踏入人迹罕至的高山、峻湖。 它引颈展目,四周清气澹荡。于是,神鹿安下心来,俯身畅饮甘露以解渴,啃食苔藓、寿果、灵芝以充饥…… 突然,它凌空一跃,跳上庚明大陆的最高峰——阿肯山之巅。 众山已尽收眼底,他方世界所没有的美景,如一卷画徐徐展开…… 神鹿不知不觉地看得入迷,她昂首鸣叫,声音穿越九霄,传遍宇内。 这鸣叫,惊醒了幽冥谷中酣睡着的两条龙,也唤醒了黑暗森林中的人类族长,待他们分别循着声音之源匆匆赶来时,那鹿鸣,却已在九霄之外了…… 神鹿一鸣,破云冲天,正是这庚明大陆上的清气,开解了神鹿凝结万年之久的百转愁肠。这次,算是来对了地方。 随着鹿鸣在云雾中渐渐传远,神鹿悠然回头,俯瞰四界。 它蓦然发现,云彩下面,小阿肯山的半山腰处有一灵性之物,虽被万层浮云遮蔽,却盖不住那天地所赋予它的清逸灵气。清气竟然让阿肯山的上空发生了变化,此时劲风狂澜、层云怒卷…… 神鹿腾跃而下,来到灵物面前。 这清气,竟来自一朵冰峰之莲。这朵冰峰之莲迎风傲霜,晶莹剔透,正卓然而放—— 神鹿轻轻一瞥就已然心动。欣喜中,神鹿的睫毛下竟有些湿润了,她无法自已。 这雪莲不是别物,正是与神鹿同生于混沌初启之时的一位神灵。 如今,神鹿已踏遍宇界每一个角落,而儿时同伴的冰莲,自打幼年离开殷冥洲后,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庚明大陆这块土地,一直驻守在这里。 此冰莲不败谢,不委顿,经亿万年冰封雪藏,风刀箭雨,不屈不惧,凝然而立。 一直以来,这朵冰峰之莲不断吸收着来自天际游离、过客的太初之光。 一边,冰莲徐徐藏纳起太初精华,一边,在体内孕育这积蓄的太初之光,每十年、百年,冰莲从体内向外反射出成片、成段的“太初之光”。 正是这祥光慧照,反哺了庚明大陆,使大陆存活了下来。 故而,这冰峰雪莲积万年的造化修为,已远在神鹿之上。神鹿面对这朵绝世独立的冰莲,一览冰莲无私的付出,神鹿惭愧之至……她决定,从此放弃仙游,为冰莲守护,直到世界的尽头。 原来啊,在神灵当中,有一个共识,也是一个亘古至理:那就是,殷冥洲的神灵们在经过了无尽的沧海桑田之后,都必须来到庚明大陆经受命定的“凡世劫”。 也只有于这人迹罕至、空无沉寂的阿肯山绝境顶峰,神灵们降临,然后再被分散在大陆各处,脱胎换骨经过凡人一世,甚至几世,才可卸掉几万年来的疲惫,参悟出欢喜忧患的窖藏世事。 神灵们还要经过万千次的挣扎、数亿次的锤炼、百亿次的换血和无以计数的考验,之后,这其中的神灵,方能出现那得其机缘者万中有一二。 这万中一二有幸过关的神灵,还要赴死般化掉内心的那个“自我”,几经蜕变,最终,才会还原为那缕出生时呈现的形式——“太初”之光,以光的形式,归为“本一”,完成了此生对彼岸的飞渡,入梵世天。 冰莲,是太初之光在兜率天的唯一“载体”,是能够涵养住太初之光的唯一“源起”,是太初之光本相之镜,是神灵们的必争之物。 眼下,就印证了这一点。 这不,天上那两条天之骄龙已经酣战厮打作一团,他们是为争夺集太初之光于一身的雪莲而来,正打得不可开交。 神鹿举头仰望着这天上的一青一黄两条龙,她识得这二龙,青龙为长,被唤作甲亥,黄龙为次,被唤作乙辛,是驻守庚明大陆通往殷冥洲神门的骁将。 甲亥龙爪一挥,风云密布,雷电如剑,狠狠劈向乙辛。乙辛避之不及,被鞭打得皮绽脊露,血流成河。 乙辛忍痛龙尾一摆,刹那间,潇潇风雨如障,仙乐腾空弥漫,引得甲亥这条大龙如吞毒药,恍兮跌跌撞撞,惚兮以头撞山…… 二龙在阿肯山之上打得水火不容,难解难分,不觉,天色已黑…… 那阿肯山山脚下,不自量力的人类贪欲之心起,争睹传说中的神圣之莲,欲取其精魂、接其灵气,福及子孙,他们不惜冒着沦为走兽之食的危险,正沿着山路,成群结队地举着火把上山。 山路狭窄闭塞,各人类部落你争我抢,都想以头名夺物。此时,偏二龙厮战于当空,一时间,神火砸下,洪水冲道,毒障森森,上山的人类勇士们遭受着接二连三的灭顶之灾。 二龙一个喷火,一个喷水,把个阿肯山搅和得昏天暗地。人类死伤严重,但更多的死伤,却源于路上的自相残杀。 阿肯山漫山哀鸿…… 神鹿不忍心眼看着悲剧在人类身上继续上演,也担心雪莲会落入二龙手中。 在雷电交加的夜空掩映下,神鹿轻轻用鼻尖向前方一擦,空气中,泫然地打开一个“别有洞天”。 长颈微弯,睫毛轻拂,神鹿俯下身,她轻灵的眼神直视冰峰之莲,似乎在和雪莲喃喃轻语。 莲花或有感应,欲拒还迎,冰蕊轻颤…… 迟疑片刻后,莲花凛然一动,大力地释放出真诚的热力,不惜将身体里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而吸收、积攒的“太初之光”万缕齐放—— 一时间,夜空如昼,山洪安静地流入天然大溶洞,天火熄灭在焦土之上,雷电被山顶的淬火石所吸收…… 同时,万物被定格在这一刻! 战斗中的二龙被锁定于天空,人族被锁停于山尖,草木皆止,鸟兽息音,风声凝冻于树梢…… 太初之光柔煦地照耀着大地…… 而小小的“别有洞天”正一开一合,内里似有无限神幽,默默地召唤着什么。 神鹿不敢再有迟疑。在她懂得了雪莲的应允后,神鹿籍此两厢共振的默契,于光芒之中,伸出舌头,轻轻囫囵一卷,竟然,一口吞下了这太初之种冰峰之莲! 此刻,冰莲已安然地藏身于神鹿的胸腹之间。 吞下雪莲后,神鹿怡然抬头,浑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她缓缓踏步,从容间一步蹬入那个自己打开的“别有洞天”。 万物重新动了起来。不待这二龙电闪飞奔而至,小小“别有洞天”已悠然合拢,消失无迹。 自此,神鹿携那冰封之莲,进入了无人可寻的不可知之地。 …… 故事开始于神鹿携冰莲消失四千年之后。 这一天,庚明大陆上艳阳高照,莽莽大地生机勃勃—— 此时,西域柔然国的瞭望台上正铁骑粼粼、号角震野,举全国之力的军事演习引来了边境的万兽狂吼…… 天山玉女峰上,神女千百年来总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手指按向焦尾古琴,却悬浮于一寸之距…… 京城的稷宫学院正读书朗朗,学生们好奇地探头探脑,但见阳明大师的仙鹤,不见真人…… 南降之地羌国的皇家御花园里,万年荷花正伸展腰肢,露出一抹酥胸,直醉了一池锦鲤…… 漠北鬼方冰原,王弟“百狼屠”——丹,已面万年冰,静坐九九八十一昼夜,玉壶崩碎,即将功德圆满…… 此时,大周极北要塞——长城上点燃的不是战火的狼烟,而是庆祝王子即将降世的祝福烟火…… ------------ 第一章 云中细雨霏霏 天刚擦黑,正是家家户户生火做饭、围炉小酌、孩儿绕膝的时候。 然而,此时的大周京城云中却阴风怒号,黑云压境。青龙大街两旁香樟树的叶子被吹得簌簌作响,万家的窗前烛火在劲风的照拂下更是被吹得七零八落,大人小孩都纷纷躲进了屋里,连夜夜兴旺的京城八大胡同也挂了牌子,破天荒歇了门脸儿。 一时间,大风竟然空了满京城的巷子。 暴雨将至…… “轰隆隆——”一声炸响,把个云中的最高点——高耸巍峨的紫霄宫给照了个通明。 平日里看上去开泰祥和的整个皇宫宫殿群落,此时却孤零零的,好像一只飘摇在大洋中的木船。 不一会儿,“木船”的各个部分——乾坤殿、景泰殿、龙麟宫、万寿园、御花园、锦绣宫、龙深宫……尽皆浸在如注的暴雨中,既而,更加猛烈的侵袭出其不意地接二连三出现,于是,大风揭梁、雨倾院落、冰雹屠花…… 紫霄宫一片狼藉。 被称为京城九景之一“金霞夕照”的护城河,此时也一点都不平静,护城河被大雨给催得仿佛开了花一般。 护城河内的城墙上,金甲御林军在雨中照样列队而立,被淋成了一排巍然不动的雕像群。 “喀嚓——”又一个闪电炸开。 这闪电劈开了一片天空。拨云见月地,从半空中竟然传来祷告之声。 声声祷告和着暴雨疾风的尖啸声而来,镇压得人耳膜欲破…… 整个京城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半空中,鬼影重重,然而,地面上却没有人能够看到。单调、高亢的祷告充满洗脑的魔力,地面上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除了一个人。 王后姒南挪了挪笨重的身子,从锦绣宫的窗口向上观瞧,除了声音以外,她还见到了半空中的影像…… 雷雨去处,在高高的云层之间,此时,野火势头正胜,一圈又一圈的信徒在云朵上席地而跪。助祷声此起彼伏,声浪不断壮大,形成了一波高过一波、巨大涌动着的能量旋涡。 在旋涡的中央,一只巨大的火凤凰被架在噼啪流油的松树堆上,于焰火之中,燃烧着的火凤凰拍翅挣扎、扭打撕扯,发出惨叫的嘶鸣…… 一个女孩赤身裸体,她被架在旁边的另一堆松树堆上,绝望地望着并排处正被火烧的浴火凤凰。女孩眼光灼灼,现出休戚与共的悲悯神色。 此时,一位白发老人兀自伫立在半空的火堆前。 他的人面纹身和老人斑让本已狰狞的面目在凶厉之外多了一抹阴沉的复杂。老人打在云彩上的长长的影子,就好像一面映着无底深洞的镜子,经惨淡的天光一照,让人不寒而栗,不知所终,一下子沦陷进去。 他,就是“火之神”回吴…… 这回吴的念诵好像咒语,让王后闻之猝然心悸、脑仁爆涨…… 他踽踽地,一步一步爬上火堆对面的高台。在信众声涛的加持之下,回吴从火堆中用力吸拉撕扯下浴火凤凰的一只光翅。 那羽翼一边滴血一边火星四射着,逐渐燃烧成一簇大大的火把。 于高台之上,于万众仰望之下,回吴将一只“光翅”高高地举过头顶。 随着咒语的越发狂放,他举手向天,大声力邀苍穹中的大能,用声声祷告呼唤着大能的来临。 云层中,一时间,祷声惑人,光雷震山……这声能驱散了更高空的云雾,露出天顶鲜血般的霞光。 在霞光的映衬下,原本如洗的天空上发生了异变。 原来,霞光的深处,“大能”果真正在被一点一点给唤醒而出…… 回吴手中的凤凰光翅直指向深远的高空,于黑暗中,光翅所放射的光线竟然擦亮了寰宇的边缘。 狂风大作,祷告变本加厉,悲歌之浪无始无歇……天顶霞光的尽头,“大能”因这呼唤,正汩汩翻涌而来。 云层中,万众信徒们所环绕成的圆圈借着天顶“大能”的启动,开始逐步缩小、再缩小,向着回吴手中的光翅慢慢靠拢着。 信众的手臂全部搭向回吴,既而,众手把回吴给高高举了起来。 此时,回吴手举的光翅因祝祷声催发而全部燃烧了起来。看上去,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祝祷阵势正发出灼热的“火之翼”。 在火之翼的中心,回吴手里的光翅凄厉地嘶鸣一声,借祝祷的能量,一冲入天。 高空中,光的翅膀迎上天顶正奔袭而来的“大能”,“大能”吸收了光翅的灼亮,形成了一把火之箭。 面对上空这一盛景,云层中一圈圈聚拢的信众纷纷跪地扣首。 大能的火之箭不断地壮大,并徐徐下行,它嘶鸣着、贪婪地拣选着自己所喜好的目标,然后,无情地向下投射“光瀑”,将选定的信徒立时烧成骷髅。 大能火之箭因得到了牺牲品的祭献而满意地膨胀着,被选信徒临死前的惨叫之声不但没有吓退信众,反而助长了信众们更加疯狂的膜拜和祈祷。 那瞬间化为骷髅的信徒凝成一股光线,这光线的能量随火之箭投射的光瀑徐徐上升,被大能火之箭所吞噬。 于是,火之箭就这样不断地降下光瀑,不断地吸食着一个个信徒的光影,再不断地壮大、再壮大…… 随着破碎的骷髅在空中飞灰烟灭,大能火之利剑于空中滚动着、嘶吼着,一刻不停地拣选着信众中新的对象,不一会儿,它就开始向那个赤裸的女孩所在的火堆上空飞去。 火之箭发射出来的光瀑也随之跟了过来…… “止——” 姒南情急之下,忘却了自己怀有身孕的弱体,她也顾不得这是虚拟的影像还是真实的存在,坚决地喝出了剑诀,一刹那间,利剑飞天,力图阻止这大能的光移向少女。 剑光一碰到光瀑,光瀑即随剑光直追到王后手上的剑身,剑身顿时崩塌破碎,被烧成一股剑水。 剑水落地,把锦绣宫窗外整个地给砸出了一个不小的池子。 云层之上的回吴见之大怒。 他手指地面上的王后姒南,念出的咒语虽然让人听不懂,但却在入耳的一刻让听者生不如死。 万众信徒们在火之神的指引下一起同声念唱,欲置王后姒南于死地的诵祷恶意汹汹袭来…… 大能火之箭被震怒了,它不喜被人拦阻了吞噬的进程。 大能火之箭的光瀑转而追击起王后姒南来,火之箭发出一束强烈的光柱。光瀑一照,锦绣宫之上的暴雨唰地化为了一股热浪之气,锦绣宫所有的门窗都一时间给燃成了琉璃,那躲雨的、做饭的、洒扫的侍女们尽皆化成了一片片的热灰。 姒南一个滚身,躲到床下,然而,火之箭的光瀑还是准确地穿透大床,打在她的身上…… “啊!——”灼痛中,姒南逐渐开始融化…… 她不甘心自己的婴孩也随之而亡,临死前,王后倔强地望向半空的回吴。 就在姒南即将闭上眼睛进入阴阳之界之际,云层中那被捆绑在火堆上的少女已被火之箭的光瀑所逮,少女的骸骨直接在烈焰中化成了一滴琥珀。 不等大能火之箭去消化这滴晶莹的琥珀泪,趁火之箭企图炼化王后之际,这滴泪竟然包裹上火凤凰在火堆中剩下的一只光翅,然后,直接飞了起来。 这滴少女凝成的琥珀泪含着光翅,径直掉下云层。 琥珀泪在姒南弥留之际穿过云层,穿过气浪,一头钻入了姒南的肚脐里。 体内,孕育数月的胎儿像是被警醒了一般。姒南被击得浑身一颤,最后一缕神识仿佛听到了胎儿的心跳,这心跳正因汇入胎身的琥珀泪而在变得更加强韧有力。 自此,王后闭气而去…… “叱——” 一个身影如鹤,自天路而来。 老者长袖如风,他用力一挥,立时,暴雨之上,云层之间,万影皆无! 王后姒南被老者的玉瓶之光给冰醒了过来。她费力地观瞧,四周空空如也,一切归于沉寂。 暴雨依然倾盆而下,云中城里城外已经被浇得树摇房塌。可是,似乎除了王后以外,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刚才云层之上的这一幕。 此时,就连姒南自己也都不能相信刚才的场景,看!云层之上,哪里有什么火之神回吴和信众,也根本没有什么被祭献的少女,更没有火之箭和光瀑…… 老者的声音自高空传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朗今又来……” “天师!”姒南感喟一拜。 “今天之事并未了却,‘太初之光’的碎片被黑暗势力给一一捕捉、拘禁,正被祝祷的恶念给改为‘狂徒之力’。” 老者捻须沉思了半晌,面有忧色,道:“此时,黑暗势力还正不断从过去的窗口涌来,在到处搜寻‘太初之光’。你刚才看到的一幕,就是它们经海眼而来,逮住了‘太初之光’的碎片……唉,真是来势汹汹啊!” “那,我们怎么办?”姒南虚弱而急切地问询。 “我今天用千年魂力将他们重新打回寰宇边缘的幽暗深渊去了,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已经解决了事端。” “天师!您不是已经去了上界多时吗?”姒南忍痛施礼道。 “好死,方能去到上界彼岸。我是不得好死的。何况,我心有未了之事,不便于去找彼岸。再说,难道寰宇之内,真的有可以寄托的彼岸吗?我唯愿无冕,作个游魂,守护好一方,时刻防范着黑暗力量的来犯。” “天师的影像怎么在消散?”姒南不忍地说。 “每次斗法,都会缩短我停留在庚明大陆的时限。最终,我将寂灭如泡沫,无明无识……不过,徒儿莫慌,要知道,我有你们,长江后浪推前浪……” “天师——请恕我献上神丹。”姒南难过地凝噫着。 “奈我何,奈我何?流苏一散草没了。”天师没有接下神丹,他的影子在继续变淡…… “莫消散啊——”王后难过地恳求着。 一阵锥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姒南的话…… 待她再一睁眼,已是次日凌晨。 暴雨已歇,然而紫霄城内却一片狼藉。锦绣宫更是不知什么原因,少了一些侍女,少了一些门窗。更惨的是宫前的御花园,如今变成了一个漂着七零八落物件的大池子。 然而,今天紫霄宫里的大事并不在于防洪防汛、整修宫殿,而是等待着王后姒南的生产。 锦绣宫内,此时,宫女们、太医们齐齐列队在窗外。 王后姒南看上去很疲惫,她虚弱地说:“快去告知王上,有迹象了。” “诺。” …… 连夜暴雨,把个云中城浇了个措手不及。 一大早,就有礼部司的官员们亲自走访,相继查验青龙大道、南北城门、商铺街市,协理有关平整道路、修葺民房、疏通水道、整饬船务等一干事务…… 如今,艳阳一出,云中城好像一个刚睡醒的俏闺女,只消略微梳梳头、洗把脸,就立时间重新变得光鲜明媚起来。 一位身穿圆领右衽绣金龙短装、腰系万斩如意剑、足踏千层底祥云纹雪豹皮靴的中年男子正骑着一匹快马而来,身后随行着几个侍从。他额头颇高,面色微黑,目光炯炯,眉宇间凝有一丝刚毅。 这一队人马轻步自南城门进京,直奔青龙大街方向而去。 天色多变,日隐云转,刚晴了一个上午,此时,又开始细雨霏霏了。 中年男子一行途径港运府、知更会馆,取道贤德学府,再过店铺密匝的天河市,但见一路上那溧阳驻马店、百年裁缝铺、耕读书局、猫耳朵胡同等一概店铺民居均蒙上了一层轻雾。 细雨中,街上行人不多,昨夜的落花未扫。 中年男人走马看花,心情无比畅快,神情自是飞扬。 ------------ 第二章 缝插针算上一卦 阳光缓缓地透过柔柔密密的雨丝,照进这条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天河市。 中年男子勒马驻足观瞧,随侍们连忙骑马赶上,将黄色伞盖展开。 天河市上做买卖的、闲逛的、途经的行人们这才都惊惧地知道,原来是王上的便装轻骑队正在回京。 雨,开始渐渐地又大了起来。 王上乙辛在马上左右端详:大雨点打在对街千月胭脂铺的粉红招牌上,让这粉红大字好似着了重彩,竟比那邻里鱼羊馆的猎猎酒旗风显得还要水灵妖艳。 雨点打湿了天河街市上随处可见的青石板路基,平日里热闹的街道在这个细雨的早上显得格外冷清,更何况行人们正在争相避闪着乙辛的轻骑队一行。 乙辛很有兴致,竟然下了马,来到天河市车马店门口的田嫂炊饼摊儿上。也不知乙辛和那胖田嫂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便举着个泛着麦香的滚烫大炊饼兀自骑上马来,怡然自得地大嚼起来。 一位侍从从后面赶了上来,与乙辛的马头来了个齐头并进:“报——报——启禀王上。” “襄阳,你怎么啦?怎么不一上来就夸赞孤今晨打猎的收获呢?你说说,那果子狸共有十几只吧?那大雁也得有上二十几只吧?唉,要不是王后阻拦,孤还真真能射杀不少林鹿呢……” 乙辛每每提及打猎,都意犹未尽地,不过,他看出襄阳好像有正事要禀告:“那么,襄阳你到底是有什么事这么急着上报啊?” “禀报王上,王后娘娘待产,迟迟没有动静,王上您一直为此忧心不已。王后被姜太医等一干重臣守护于锦绣宫中,已经有几个月了,今晨,艳阳出吉兆,刚有信鸽赶来,举国皆盼的喜事就要临门了。小的特为王上传来喜报:‘王后胎气有动,已经有了生产的征兆,胎儿有出世之愿。’看来,直待良辰啦。” “啊,哈哈——我大周江山不乏王之后裔矣!”王上乙辛仰天大笑。 身高八尺的王上乙辛立时下马,重重地向城外箭扣峰方向的兜率神石行了个大礼,道:“苍天有眼,祈请助我大周一臂之力,望子嗣兴旺,民安国昌。” “王上不是回宫去吗?怎么掉转了马头?”襄阳问道。 “哈哈哈,孤起念动议,要去知笃观拜会一下道长。” …… 今天是大周王朝天佑二十九年,周历二月十九,举国上下正在为王后即将临产而祝祷,京城云中这几天的香火尤盛。 普天下的信众都前来云中,专为朝拜知笃观,此观就设在城中东南的闹市口。 观内,几进院落深处的一间简朴的小屋里,一床,一案,一书、一钵……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道士,报:“法师,王上驾到!” 布衫麻履的清潸法师抬起头来,合上手里的书,浴手呈香,然后,不慌不忙地款步走出小屋,去迎接王上。 知笃观是石头垒成的。 照京城百姓的话说,它的外观就像是大碗摞小碗,一层层圆形的塔被按照大小、由低到高叠加在一起,直指云天,就好像大地的块块基石,向天路敞开了怀抱。 知笃观源自当年大周开国世祖的执着一念。 当年世祖为了能从昆仑山上请下无上道人,特意开天柱山之万亿年基石,将这被称为汉白玉的基石一块块敲击下来,再经劳工几千里牛拉马驼地拉到京城来,又经时几个十年,才陆续修造完工。 这“碗叠碗”状的通天石塔可有讲究。据说,是根据无上道长从昆仑山发来的诫语而建造的,此每一层石碗的叠加,都需在下面埋上一粒米、一把黍、一捆天麻。已经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做法是何用意,但这个固定下来的传统却得以保存延续。 世祖下令用汉白玉铺就了知笃观的澄愿广场。 一入观,但见广场上,蓝天白云都映衬到了汉白玉地面里,真的是头顶为天,脚踏是云,如入仙境。 每年上元节,京城百姓们的长生灯都在这里放飞。人站在汉白玉广场上,好像生活在现世,却能够看到长生灯正向过去飞去,向未来飞走……真是一派神奇的体验。 据说,无上道长终究没有来京城,而是派了他自己的座驾仙鹤和一本叫作《知守论》的书卷,来驻守本观。 至此,知笃观在历届道长的护持下成为信众们最可倚重的信念之堂。 清潸道长将王上自闹市口的当街迎进观门。 此时,大雨淋漓,小雨滴答,整个汉白玉广场变成了神奇的大盘小盘落玉珠。 乙辛深深地吸了口雨中的空气,大喜。 他向道长轻轻一揖,说:“道长定知道朕来此的用意吧!” 道长回礼:“王上,从今天的道场来看,风云际会,变数颇多啊。” 乙辛静静听闻,没有走动之意。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道长在乙辛手上轻划了几下,道:“贫道今日从汉白玉中捕捉到丝缕灵光,故而,只能在此赠王上这两个字。” 乙辛看着手上的字,愣在原地。 “天地契阔,唯愿绵永……还请王上回宫歇息吧。”道长深深一礼,然后,轻轻转身离去。 襄阳等候在观外,直见乙辛缓步走了出来,他连忙将华盖举到王上的头顶。 乙辛神情略有沉抑。襄阳见状,连忙插荤打嗑着岔开了话题,心里却在想,不知那清潸法师都为王上拆解了些什么,让我王多了这几许心事。 …… 紫霄宫内,一声声高亮的嗓门传远:“王上驾到——”、“王上驾到——”、“王上驾到——”…… 远远地,声音穿透乾坤殿、景泰殿、龙麟宫、万寿园这层层殿阁,传送到御花园后的锦绣宫内。 锦绣宫中,太医们听闻太监的传音通报,纷纷后退,列成一行,俯首施礼,只待圣驾。 此时,正是一行队伍穿过龙麟宫的殿前广场,急匆匆地步行着。 乙辛等不及脱下旅装,依旧足踏着祥云纹雪豹皮靴,提着碍事的绶带,一路小跑着,穿过龙麟宫的广场,取大殿侧翼之道,欲奔向锦绣宫,去探望王后。 “王上,且慢——”一位翠簪盈云鬓、画眉浅妆黛的年长妇人在一行侍女的陪侍下,站在龙鳞宫大殿的转角门外。 看似,她和随行的侍女已守候多时了。 她声音不大,却神采威仪:“乙辛吾儿!” 王上一惊,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母亲大人,他叩首道:“乙辛叩见母后大人。恕儿回京后没能先去拜见母后,而是急于去看儿那即将降生的王儿。” “我儿平身,无须多礼。” “那孩儿这就去了。” “慢着——” “母后,这是怎么?!” “我儿是一代天骄的大周国王上,为娘倒要问你,王上为了国运,可会诸事隐忍自持?” “母后,此话怎讲?孩儿一向遵从母命,还望指教孩儿。” 太后一脸严肃,竟然郑重其事地将皱纹给“拘泥”成了眼角外侧的两朵褶皱菊。 她娓娓道来:“产妇生子,血光会冲了大周的基业。故而,王上一定要在王子降生的百息后,才好与之见面,方得吉祥福临。” “这——” 乙辛面露难色,驻足思量。 略沉吟了片刻,他咬了咬嘴唇,狠下心来,说:“也罢!母后,孩儿可以做到。来啊,襄阳,随孤打道,暂不去锦绣宫,先回乾坤殿歇息。” “诺。” 乾坤殿上,乙辛丢下手里的卷册,来回不停地踱着步,他虽然无法身临此时锦绣宫紧张待产的现场,但期待孩儿降生的焦虑早已使他无暇他务。 回想起今晨清潸道长在自己手心上比划的两个字:“有光。”乙辛依旧不得其解。 伏案间,乙辛囫囵一觉,竟然进入了“他乡别地”…… 梦中,乙辛自己就好像一张透明的纸,并不被周遭他人所察觉,他身量也轻,浑如飞絮,不知不觉,一下子就入了无人之境。 他并不知道,此神游之地乃地底下八万丈的去处——那庚明大陆的冥界。 奈何桥下波澜不惊。 断桥上,有着一张煞白脸的画皮人在目无表情地打伞迎客,路边的鬼火此起彼消,酒旗招展。 鬼影幢幢的一行人正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排着队,可一等到真的喝下了一碗孟婆汤,游魂们突然就都变成了哑巴。 它们一个个直视前方,木讷地前行,毫无意识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猝不及防,被卷到前方一个硕大的神磨里,一下子没了踪影…… 看到这番景象,乙辛吃惊地想要叫出声音来,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一股烟给裹胁着,漂飞而去…… 乙辛的神魂在阴曹地府中游荡了好久,被阴风裹胁着来来去去,一眨眼,又来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界。 …… 此时的判官府灯火通明,判官老爷面无表情地挪了挪自己肥大的屁股,这才安生地坐定下来,开始例行公事,拍案,升堂。 “牛头马面可在?” “小的在。” “大人,小的在。” “牛头马面啊,”判官习惯性地捋着稀少的三两根胡须,道:“近日大陆安定繁盛,故而,子嗣繁衍,兴旺不衰,导致本府断案忙、处置忙、应付投诉也忙。” “大人您说的在理啊。只是我二人……” “二位休假的请示,本官看到了,深体诸位平日里勤勉尽职,为本官分忧解难,是该有个闲日子好生歇息歇息了……但是,你们看看这上界凡世间,应急的一拨产妇们大呼小叫的,闹得本府日夜难安啊。 “在本官看来,不妨,吾等把这拨官司该送的送、该断的断,好让她们一应顺产,还了因果。等完成了这拨繁琐的案子呢,本官保证,不仅允你们的假,良田美女的犒赏,紧着二位先挑。” “这——” “嘟——不要抓耳挠腮的,那是孙猴儿的把戏。眼前,本官手上这案子就非得委任给自己最亲信的下属不行。话说本官最……牛头马面,二人可在?” “小的在。” “小的在。” “本案有点难度,是那大周国王后急着生产。也不知这王后是什么来历,体质非凡,与那王上的血脉不和,结果孕结的胎儿在体内呆了多时,两种血脉在胎体内相掐,谁也占不了上风。那胎体虽在母体内悸动不已,就是不能下生。 “牛头马面!本官派你二人上界,不管使出什么手段,也要将那胎儿早早请出母体。省得整个大周地界内烧香拜佛,叨叨咕咕地祈愿王子降生,这连天的烟雾缭绕、念词阵阵,直让本官寝食难安啊。” “呵呵,哈哈哈哈——” 判官老爷一惊,道:“何人大胆,来此鬼斧神差之地?!” “朕乃大周的王上乙辛。” “阴风不识相啊!本判案重地,岂能容你个凡人来扰!来人,饶他此次初犯,一巴掌给我打回庚明大陆去。” “遵命!小的们这就去办。” 不待乙辛反应过来,那魂魄本就身轻如纸,已被厉风一巴掌,轻易就给打回了乾坤宫。 乙辛醒来,不觉腰酸背痛,刚才梦里的情形也忘却了个一干二净。 ------------ 第三章 降生(上) 此时,两大要员牛头和马面很不情愿地接了新任务,正从冥界一路赶往凡间。 牛头嘟囔着说道:“判官老爷可真吝啬,半天假也不给。让人都没法接私活啦!这叫不得烟抽的下属今后怎么紧跟着他屁股后头转啊?!” “嘘——” “不知他收受了多少大周的烟火钱,才胆敢违背判官府府规,不允你我公假。”牛头嘟囔不已。 “牛头,我这里倒私底下忙里偷闲,接了一个婴儿的案子。是那京城神医摸鱼子家中的大老婆,自己怀不上孩子,心急之下,给我塞了两大坨金块,我于是就把小老婆怀在肚子里的孩子早早给转移到了这大老婆的肚子里。 “这不,我得赶着去引小孩的神魂降生,好帮着神医大老婆最终顺产……也好,咱们这上来一趟,正好这王后、神医大老婆这两档子事儿都给办了。钱,咱俩各分一半。” “好事儿啊!”牛头用力地点了点牛头。 “咱们先到兜率天的天路上,从知更仙子那里恭请两位娃娃的魂魄,你怀里迎一个娃,我迎一个娃,然后,我们就飞入庚明大陆大周国界……” “这一天二百趟的熟门熟路,你不用啰嗦啦。赶紧走吧。”牛头更直接。 …… 此时,锦绣宫内,一干神婆、宫女忙前忙后,进进出出,正将一盆盆的血水、绷带端了出来,又将一壶壶的热水紧急地送入锦绣宫的内室中。 虽然忙乱,但侍从、婢女们各有分工,忙中有序,有条不紊地协同着,努力去完成王后姒南产子的大任。 突然,姒南贴身的侍女红鱼儿跑了出来,一一趴在等待圣驾的两位太医的耳边,匆匆耳语了几句。 姜、宁两位太医听到后神色有异,连忙起身,跟着红鱼儿进入了内室。 就在红鱼儿跑出内室的一刻,一位年长的侍女趁姒南左右侍女年纪尚小,不能施予保护,就直接端着一碗汤来到王后姒南的身边。 姒南虚弱到无法出声,她竭力抬手想要打翻这碗,却因发力过猛而再次昏厥了过去,不成想,那汤汁从碗沿儿直接飘入了已失去意识的姒南的唇中。 …… 一个威武的身形此刻正逡巡在皇宫紫霄宫前……此人便是乙辛的兄长、执掌京畿重地的司隶、御林军最高统帅——秦王甲亥。 甲亥假以保卫王宫之名,却在用念力对着层层宫殿后面的锦绣宫发力…… 过了一刻,甲亥放下手掌,好像知道锦绣宫发生了什么似的,但笑不语。 …… 此时,红鱼儿唤了太医们入室,见王后竟陷入昏迷。一时间,几个人忙了个措手不及。 许久,姒南的内室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室外的一干人等在红鱼儿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太医和神婆们汗如雨下,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闷头搓手,有的不知所措地跺来跺去…… 他们清楚,姒南和即将出生的王子或公主如有任何闪失,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锦绣宫。 …… 此时,牛头马面正从庚明大陆之上、星瀑之下的天路走过。 自从接了两个小孩的转世神魂,牛头和马面马不停蹄、牛不下套地辛苦奔往庚明大陆的大周地界上空,准备去帮助投胎。 “糟糕!” “怎么?” “前方这阵势血光冲天的,咱俩这点路数招架不住啊。” “什么来路,这股杀气莫不是冲着小王子而来的追兵?” “哎呀——,我屁股中了一弹!这俩娃子的神魂险些从我手上给震落到四极八荒去……” “莫慌,牛头,这娃子们的神魂都交给我,放在我的驴皮囊内安全些!” “啊,你这厮竟然还存着驴嘴送给你的信物?!” “废话少说,吃醋也得分个时辰啊。牛头!你来断后,赶紧先放个烟幕弹,臭屁熏他。我先撤退,你后脚跟上,咱们能躲过一时,算一时啊。” “为什么总是我掩护……”牛头继续嘟囔着。 …… “咣当——”沉沉的坠物之声把个大周京城郊外的林子给震得倒下了一片。 还不待周围的人惊惧喊叫,一切又都恢复了原貌,倒下的树木已经重新自行竖立成行。 只是,那国道上,多了两个衣衫邋遢的人。 柳**上,两个看似蹩脚车夫模样的人正在大柳树下休息。 撕破的上衣、摔破的裤脚、烟熏的面庞……一个长着一付拉长的马脸,一个头上用布包裹着高高的发髻,好像怕露出犄角似的。 路人们看到这两个倒霉蛋,料想他们肯定是被劫道的匪帮给揍了一顿,于是纷纷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 “啊,好险!总算躲过了这难缠的劳什子。险些断了我命gengzi。我查看查看先。”马面低头左看右看。 “不好了!你看,怎么这王上和神医的孩子身体给粘连在一起了?!”马面叫道。 “马面,谁让你把这俩娃子的神魂给统统放在一个驴皮囊里的?!那里原本有驴皮胶,你不知道咋滴?!” “快扯开这俩娃子的黏连,快,咱俩一起用力!” “哇——!” “哇哇——” “可好了,可给扯开了。”牛头道:“好险,好险!我说嘛,这王子岂是池中物?!” “可没工夫在这里抒情,咱们赶紧脚底抹油,绕行南路,躲开宫中禁制,飞到锦绣宫正上空。快快地,牛头你来负责吹股烟雾,以催开王后产道,我来丢下王子神魂,好让王后尽早下生这小王子。然后,咱俩再赶紧到神医府的上空,如法炮制,再投胎下一个,也好尽早交差回府。” “为啥我吹烟雾你投掷?这世上还有公平机会这一说不?”牛头嘟囔。 “赶紧!不要再丝丝唉唉娘炮啦!”马面喝道。 …… 锦绣宫内,正当众人陷入漫无边际的焦急等待之时,屋内“哇——哇哇——”三声婴儿落地的哭泣声打破了锦绣宫的寂静。 红鱼儿跑了出来,难抑喜悦,冲众人喊道:“王后生了,是个小王子。快……快……快去禀告王上。” 众人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于是,擦汗的擦汗,整理衣冠的整理衣冠,齐齐站为一列,等待王上到来。 所有的焦急、辛苦、担惊受怕,都因小王子的顺利诞生而烟消云散,众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光彩。 平日里娴雅庄淑的大周王后再次缓缓地醒转过来,在帘内侧卧着。 她气若游丝,身下严严实实地盖着锦被,不允许周边的侍从有一丝一毫地挪动。 虽然姒南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但旁人依然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正在努力压抑住难以言说的惶恐。 今天,难产整整九个时辰,因姒南体质迥异,太医们不知如何下手,是神医摸鱼子一直按住姒南的太阳穴,助她神识集中,将姒南几次昏厥的状况给扭转了过来。 而此时,刚刚降生王子,还在婴儿百息之内,可姒南却不知何故,已经遣摸鱼子出宫而去。 巨大的生产消耗让姒南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把持住平日里的伪装。闻得王上马上就要驾到,姒南无意识地又摸了一下事先藏在身子下的匕首。 待产昏厥之时,自己又被秦王施法给强行灌入了汤剂,此时,那汤剂中的毒药药性在姒南产后虚弱的身体上明显开始发挥出效力,她再也把持不住原态了。 王后心下一横,准备随时自戕。 “哇——哇哇——”,王子稚嫩的啼哭声穿透廊宇。 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姒南寝宫,众人齐呼:“恭喜王上——恭喜王上——恭喜王上——” 乙辛在母后的劝告下,一直按捺着兴奋,焦急地等候在乾坤宫内。此时,已经是在婴儿降生的百息之后啦,乙辛终于等来了可以探望母子的时刻。 此时,他喜不自禁,三步并作二步,飞跑着急急赶到锦绣宫。 姒南俊美的脸上仅余的一丝血色,也因着这迫近的脚步声而刹那消散。 苍白的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南儿,孤因你而得贵子。真乃苍天有眼啊!” 乙辛看着女官抱来的小王子,眉开眼笑,手舞足蹈。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统领九域的大周王上,倒像一个稚气未消的孩子。 他并没有去接过女官怀里的小王子,而是爱妻心切,直走到姒南的床边,深情地拉住姒南的手:“孤得挚爱若你,真是此生足矣!当重谢我孩儿、大周皇室骨肉的娘亲啊。” 姒南紧张的神情并没有因为王上真挚的表情而稍有缓和。此刻,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无力,想要说话,却无法出声,连她的呼吸也更加急促了。 乙辛却对眼前虚弱无力的王后百看不厌,他坐在姒南的床边,爱怜地为她拉了一拉被角。 姒南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力想制止,怎奈,已经无力说话,更护不住自己的身下。 女官见状,抱着小王子先行退了出去。 乙辛见姒南这般举动,更萌生好奇,到底这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下面有什么值得这么遮掩的神秘。 他嬉笑着望了一眼姒南,又将手再一次探向被角。 稍微迟疑了一下,乙辛突然提起了被角。 被子下,遮盖着的赤裸裸的肉身竟然不是一个女人的躯体,而是四条腿,四条毛茸茸的牲畜躯体! 乙辛以为自己是因喜添新子而高兴得眼花了,他一只手继续提着被角,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再次奋力睁开,啊!没有看错,被子下的的确确盖着的是一只梅花鹿的躯体。 那只手触电般丢开被角,乙辛整个人险些晕厥了过去。 他强力定神,将整个被子再次掀掉。 鼓起勇气,乙辛再一看,这华丽柔软的床榻上躺着的,除了头颅还是自己最心爱的王后以外,从颈部以下,完完全全是梅花鹿的躯体。 “哧——”,乙辛口吐鲜血,他转过头去,再也不忍观瞧。 刚才还因小王子降生而欣喜万分,此时,却发现,为自己生下王子的女人无端地变为了人首鹿身的“精怪”。如此巨大的落差,使乙辛火攻内心。 不待乙辛缓过神来,姒南将匕首横向颈部,直直抹出。乙辛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举手如电,用力横档,王后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当啷——”,匕首掉在了地上。 ------------ 第四章 降生(下) 乙辛大怒而起,瞪大眼睛,大喝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如何竟侵占了王后的身躯,胆敢伤及她性命?还不速速收手!” 见姒南眼泪夺眶而出,乙辛一怔,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两行泪缓缓流下,王后喃喃地对乙辛说:“我正是王上的南儿啊!” 乙辛心灰意冷,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被姒南这句话给击碎了。他冷冷地勒令道:“来人!” 乙辛已怒,锦绣宫一时间飞沙走石,乌云遮天。“咔嚓——”一声惊雷,姒南从床上被震到地下。 “来人啊!将王后和侍女打入春深宫古井之中,以碳木封顶,每日投以食物。左右不得请求赦罪。”乙辛留下此令,转身愤然离去。 殿外,没人知晓方才室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还在欢喜的期待中,只见乙辛愤然而出。 不知怎么,不一会儿,乙辛又折返了回来,他爱惜地接过王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个没完。 一滴眼泪落在王子的小脸上,乙辛不顾从九霄之外直打下来的闪电,他一手将王子举过头顶。 小王子的啼哭声更加响亮起来,他沉声道:“王儿贵命!老天,你若拿他亲生母亲的罪过来换取孤大周子嗣康健,那……那朕宁可断子绝孙!” 举过头顶的小王子大哭着几乎背过气去,凄风厉雨透过木窗飘了进来,打在他粉红娇嫩的身上,裹着他的襁褓一下子散落开来。 乙辛举着的小王子正扭动着身子哇哇啼哭,他光滑粉嫩的胸前竟然外挂着一片本该长在心脏内部的、小指甲盖大小的心瓣…… 心瓣通红泛紫,仿佛星瀑里一颗星子般的耀眼明亮。 这外挂的心瓣照亮了乙辛几近疯狂的眼睛,乙辛道:“苍天有眼啊!可是听进了朕的质问?看来,老天真的是准备要用我儿的有恙之体,再换回一个完整的王后啦。孤承诺得起,等得起!” 这心瓣不仅照亮了乙辛几近疯狂的眼睛,也照射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乙辛怒火熊熊,他再次下令:“将神医摸鱼子拿来问罪!其他太医也不能免责,暂押天牢,听候发落。” “回禀王上!一个时辰前,神医摸鱼子已经骑马出城啦。” “大胆!”乙辛来回地踱步,气得声音颤抖:“就算天不助孤,朕也要查找真相,清明真身!” 乙辛突然回过神来,道:“王兄秦王现在何处?快命他替我去追拿摸鱼子。”他攥紧的拳头随手砸向一棵玉兰树,枝丫咔咔折断。 乙辛又道:“来人啊,将神医摸鱼子的家眷通通关押天牢。” 将啼哭的小王子甩给呆若木鸡的女官,乙辛站于殿外,仰头淋着滂沱的大雨,久久不肯离去…… …… 雨淋漓,夜凄冷,最难将歇。 春深宫,落寞锁夜深。此时,在漆黑、阴冷、潮湿的古井底下,姒南已经恢复了人形。 她受伤不轻,重重地喘着粗气,井底污浊空气更令她窒息。 是乙辛的皇兄秦王甲亥,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构陷她的机会。 甲亥曾几次设计,欲夺取她腹中的“太初种子”,都以失败告终。但是,甲亥没有善罢甘休,竟然在王上乙辛出猎时邀她一场,致姒南身受重伤。然后,甲亥又于她产子之际买通女官,不惜用毒药替换下产婆的麻醉药再次毒害于她。 姒南产后虚弱,不敌毒药的药性,因而,现出神鹿的原型,生生逼走了自己的丈夫,当今的乙辛。 姒南的内心正向往着殷冥洲的去处,怎奈,星汉迢迢,中有星瀑阻隔…… 人间凡世劫,把王后原本神鹿的能力给剥夺得一干二净。对上界,她唯有望洋兴叹。 神鹿姒南被判官的账簿给记下了凡世劫,她若不用心用力修过此劫,肉身将在此庚明大陆上轮回不已。若能修过此劫,方有返还神灵之地殷冥洲的可能。 姒南此生能否度劫,在她生下娃子的一刻就已经不是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了。 自己当时吞下冰莲的舍身之举,也不是为了度劫。 倘若新到来的“太初之种”能在人世间活下去、能够成长……那么,眼前这一切的牺牲、甚至让她去赴死,对于她,也都是值得的。 古井深深,冰寒的露水沿着古井的石壁流了下来,滴在王后凛然无惧的脸庞上…… 她回想起生产的那一刻,不禁浮现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回忆1】 “哇——哇哇——” 神医摸鱼子对着新生儿正一脸震惊,道:“恭喜王后,喜得贵子,是个王子!” “左右退下!红鱼儿,扶我起身,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儿。” “王后,摸鱼子不才,斗胆问一句,这……难道……这孩子就是传说中的‘太初种子’降世吗?”摸鱼子眼睛兴奋地透着亮光。 “神医请勿对外多言,这……孩子……身上的光晕只有修为如你我这样境地的人才能看到、才能触摸得到。咳咳……”姒南回答道。 “真是大智慧、大造化啊!此乃造福世间的大喜之事!”摸鱼子喜不自禁,深深一揖:“我摸鱼子苦修多年,今逢此因,荣幸之至,愿助王后一臂之力。” “……快!扶我。” “怎么,难道王后要在此时现出真身?!” “我是决然支撑不住了,必须变回神鹿本体,方能保全这性命于一时。”王后苍白着脸,惊骇地看着自己的肉身正在痛苦中蜕变着,她虚弱地说:“这都是不久前与甲亥大战于天门的后果,对战七天七夜,甲亥重伤了我,就此埋下了祸根。 “昨夜大雨中,我与误入此境的黑暗势力发生冲撞,更被伤到。不想,因缘造化,反而因祸得福,我这腹中孩儿乃沉睡的‘太初之种’,于昨日得到差点就化为狂徒之力的‘光翅’的催化,‘太初之种’给唤醒了来,这,才有了今天生产的征兆。 “只可惜,刚才,趁我体虚羸弱之时,秦王甲亥买通的女官给我再进了毒药……咳……咳咳……” “王后,我该如何才能保全你母子平安?”神医问。 “摸鱼子,无需挂念我。毒药虽伤了我元气,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终会恢复到毫发无损。你,快带着少一这孩子出城。”说着,姒南定定地看了摸鱼子怀中抱着的孩子一眼,心碎难言,这孩子自降世起还没能吃上她一滴母乳:“对!就,就叫他‘少一’吧!” “王后果真神灵,看出少一这娃娃少了一个心瓣,难怪起名若斯!”摸鱼子继续说: “我已探看观察过了,王子少一命大,心瓣虽缺,但小儿尚可靠天生给养来维持命脉,稍后,还会像胎儿一样用皮肤吸收真气以存活。只是……怕随着王子年龄的增长,他会忘记了胎儿皮肤呼吸的方法,到时候,就有大危险了。” “再就是,”摸鱼子沉痛地几乎不能言语,他的声音因难过而变小,道:“嗯……嗯……长大后,少一他,他会因心脉不继而无法修行!” “待产时,这孩子就被终南山仪琳道姑给预言过了,说这孩子自下生就会落有残疾。我……我能接受这孩子缺个心瓣的事实!”王后沉抑地回答道。 摸鱼子苦于王后现了原型后该如何向王上交代,同时,也担心这“太初之种”一降生就不免被各方追捕。 他沉思良久,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姒南说:“还有一件事情,我刚刚想起来了,我府上一个时辰前送信来,说我家大夫人刚刚产下我的独子。 “这少一体内缺失的心瓣,正如今挂在我儿的胸外,可吓坏了我家夫人,她正呼天抢地呢! “我家夫人求人带话入宫,让我速速赶回救子。我查看了,这两个娃子降生只相差了一个时辰,想来,是兜率天的天路出了问题,送子神灵同时往世上给投胎,竟然把这两子混淆一气了。唉,到底老天想怎个造化弄人啊?!” “摸鱼子,你速速带着少一去西山堰河村找你师兄耿丁,托付予他。时间紧迫,不容你我在此处再有什么耽搁了。”王后吩咐道。 “可是,秦王甲亥早已暗中在紫宵宫口守候多时,闻得喜讯的王上在孩子百息之后也快要到访锦绣宫啦,这两路夹击的,叫王后你怎生逃脱啊?”摸鱼子焦急地搓手站立。” “不要管我,你只管快走。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啦!既然老天这样安排,就自有他的道理。”王后坚定地说。 “王后你无路如何也交代不清这丢失王子的原因,如何是好啊?”摸鱼子焦急若狂。 王后则因体虚不能搭言。 情急之下,来回踱步的摸鱼子于万难之中想出来一计。 他对王后说道:“这样吧,将为臣那出生早于小王子一个时辰的孩子给送入宫中吧,就放在王后身畔,能敷衍一时的困境算一时。姜、宁两位老太医与我是生死至交,他们可以帮忙。这样,我也好安心送少一出城。” “这……” “王后,祈请不要为难,就这样定了。我这就请姜、宁二位老太医到府上去抱为臣的孩子。快,红鱼儿,快请两位老太医。”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姒南侧身,直手化剑,将头顶发丝里埋藏的鹿角削下一块,这断角热血腾腾的,把整个锦绣宫内室都给照亮了。 姒南一抬手,将这块鹿角一送,深深地植入了少一的心房。婴儿少一全身一颤,随即,又安睡如初。 “这鹿角或可抵作心脉的连接,维持个三两天吧。”姒南咬着嘴唇交待说。 那姜、宁二位老太医匆匆进来,神医摸鱼子走到屏风前,径直跪拜在二人面前。 ------------ 第五章 古井又春深,回忆无绝期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一位问道:“摸鱼子,你这都是在做什么?王后贵恙?可是又添了喜事?” 摸鱼子道:“在下有重要事情请求二位相助,不过,我在说这件事情之前,还请二位发下毒誓。” 二位老太医又一次面面相觑,然而,见摸鱼子一脸严肃,作为半生知交,他们深知摸鱼子的为人。 二人遂没有多想,当下对天立誓:“今日摸鱼子所托之事,绝不外传,如有纰漏,必遭天谴。” 红鱼儿姑娘本是东海一红鲤精,王后念其淳朴厚道,将她从小就留在宫中,作贴身侍女。见两位太医都已立誓,红鱼儿姑娘也于屏风前立下誓言。 待三人立誓完毕,神医摸鱼子对他们讲述了自己与王后准备“偷梁换柱”的计划。 摸鱼子继续讲道:“现在,需要红鱼儿姑娘同二位老太医走暗道出宫,去我府上,将我那刚刚出生的儿子抱来,对吾夫人就说是我要替孩子去除胸外心瓣,我一时不便离开皇城。时间紧急,如错过时机,恐有性命之忧。其他事由,待我回府再慢慢告知夫人。” 摸鱼子拿出一件玉件,说道:“此配玉我随身携带,吾夫人见之会信服于你们。再次谢过二位太医和鱼儿姑娘。事不宜迟,三位这就去吧!” 王后扬手,再一片鹿角碎片发出强光,血红雾气升腾、弥漫、消散……王后已强行催开了一个“别有洞天”,三人来不及惊诧,迈入洞天,急急通过此暗道出宫。 …… 古井中的姒南继续回忆着在王上乙辛来到锦绣宫之前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回忆2】 二位太医和红鱼儿走后,神医摸鱼子回到屏风后面。 姒南对他说:“刚才,我已将少一体内的‘太初之种’封印,以免在途中被甲亥等人觊觎。少一的凡身肉体本就可障眼,‘太初源力’(注:太初之种所蕴涵的强大能量)从此不会外露,直到少一能够修得功夫,才会自行解开封印。” “可是,他本就有心瓣的原因,有经脉的原因,心脉不继,气血不通,将来如何修行啊?” “只能看我儿的造化了!”姒南坚毅紧绷的唇角露出一丝几乎无法令人察觉的感怀。 随即,她回转心神,因耗费的气血无法补上,姒南苍白而无力,她本不该说话,却坚持着断断续续地对摸鱼子说:“刚才你四人的对话,我,我已全部知晓。摸鱼子,我替刚出生的……少一给你……行……大礼啦。” “岂敢岂敢!王后平日善待百姓,仁厚天下,为臣们本就该尽责一助。今日之事更是千年甚至万年以来的大事,关乎庚明大陆明日之存亡,愿赴死鼎力,在所不惜。” …… “我这就去了,王后,还望珍重!” 摸鱼子怀抱少一,借姒南的别有洞天偷偷地潜出了紫霄宫。 然而,姒南不敢放纵自己过于沉浸于母子分离的难过,怕丧失了应对的能力。她在自己的夫君乙辛到来之前,先用神识去探了红鱼儿这边的境况,直到红鱼儿三人安全地将神医的孩子带到自己身边,姒南才肯稍事休息。 …… 姜、宁二位太医与红鱼儿一走出洞天,就来到神医摸鱼子府邸。神医府上,大夫人正在给孩子喂奶。隔着屏风,她拜会了太医和红鱼儿三人,一切礼节就简。 这大夫人因为求了马面相助,使钱将小妾肚子里的孩子移花接木,植入到自己腹中。让不知底细、盼子心切的摸鱼子以为是自家小妾为邀宠谎报有孕,故而,大怒之下遣了小妾。大夫人自己这才堂而皇之地宣布已经怀有贵子。 大夫人今天终于生产,一切看来都顺风顺水,眼看着瓜熟蒂落,必博得神医大人永日欢心,不成想,孩子一降生就外挂了一块心瓣。 这心房可是要害地方,万万动不得,大夫人只怕深宫中正接产的自家神医也不能解决这多余的心瓣问题。 处心积虑、谋孩子害人,大夫人自觉这孩子有缺陷实在是自己心思不正所受到的天谴,殃己殃人。故而,两个时辰以来,大夫人一直抱着孩子垂泪不已,自我责怪。 当二位太医和王后贴身宫女红鱼儿拿出玉件,并说明来由,这夫人才缓缓擦干眼泪,忍痛将怀中的孩子交予红鱼儿。 她哪里知道,这便是自己跟儿子的最后一面,她更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吉凶,在未来等着自己的儿子。 …… 古井无底深,回忆无绝期…… 这几天真是漫长:经过与甲亥大战七天七夜被击重伤,昨日,又得到裹有光翅的琥珀泪女孩入体,被催开了自己孕育的“太初之种”,难产加中毒,不幸现了神鹿的原型,被视为妖魔鬼怪,被押入古井。 如今,曾在宇宙间神游无碍的神鹿已经无法再用神识去了解外面世界的动向;过去在殷冥洲时保有的元力在此庚明大陆上又毫无用武之地;曾借助太初之光投射到庚明大陆的能量来愈伤也因气海存量无多而几近消殆。 姒南思念自己的孩儿少一,也惦念着摸鱼子的儿子,想必,此时这位被冒充是小王子的孩子正睡在龙鳞宫里吧! …… 当晚,龙鳞宫处,月上柳梢,清辉与烛影相映成趣。 “失去”了爱妻的大周王上乙辛,正把个长着外露心瓣的男婴紧紧抱在怀中,他左右端详,爱不释手,又心疼至极,甚至不肯让女官插手。 乙辛亲自海选了二位和皇室有血缘关系的乳期女子来照料、喂养王子。这孩子虽胸外多了一块心瓣,但吃奶倒挺卖力气,手脚瞪踹得也有力量。 乙辛越看越喜欢,不知不觉地,他的愤怒也消减了许多。乙辛乘兴,遣来太监拿出文房四宝,亲自修书,告天下,大周喜得王子,赏赐王子以昆仑山罕世美玉——玑。 遂,赐王子名为“玑羊”。 …… 姒南枯坐井中,在她的眼里,没有哀伤,更没有叹息。 深井已被碳木死死填满,井内伸手不见五指,姒南时昏时醒,已无法确切知道自己被关押了多少个时辰。 神鹿必经历的、账册在案的“凡世劫”,让她无法使出法术,她只能以夫人、母亲、王后、囚徒的身份,以沉重的肉体苟活于世。 “王后一向可好?”一个传音自古井上头打了下来,姒南闻之一颤。 “秦王害我若此,也是深谋远虑啦。”姒南镇定如常地冷笑道。 “我甲亥心怀天下,并不单把弟弟的大周江山看在眼中,王后你是知道的。为安邦立国,更为大周人的长久之计,甲亥对‘太初源力’势在必得。故此,大礼不辞小让,还望王后宽谅我下了毒药,让你在乙辛面前现形。” “你早已知道,你我他三人同在凡世劫中,乙辛他因为天性纯然,竟然将殷冥洲的事项忘了个干净,故此,他的肉身更适合作庚明大陆这里的王,成就凡世的事功。不像你,来凡世后功力全消,却因不甘心而变得心怀叵测,为取得帮助修筑正果的‘太初源力’已不择手段。” “王后深知我心啊!”甲亥捋着胡须阴阴地笑着传音道。 “当初,你我相识在前。当你发现我这个神鹿与你一样,在凡世劫中已法力全失,连身体内携带有‘太初源力’的传说经你查证也完全不属实,根本没有什么‘太初源力’,于是,你一面翻脸加害于我,一面重新寻找‘太初源力’。” “王后,你说的一点都不错。”秦王再次于古井边上传音下去:“想那地老天荒之初,你我廊桥初见,英雄美人,本可从此结伴、逍遥此生。不成想,我们仔细对视,竟然发现二人都是遭遇凡世劫的神灵中的倒霉蛋儿。” “哈哈,秦王竟然开始怀旧啦?莫不是老了,还是心生恻隐?”姒南冷笑回言。 “王后你若当初钟情于我,就该亮出‘太初源力’,助我一力成为当世最强者,也好保这庚明大陆再有万年之存。然而,你凡世劫中甘心变成普通女子,从不肯予我方便。” “秦王啊秦王,哎……道不同不相与谋!” “难道王后不是和我一样,忧患天下,否则当初怎么会让‘太初之种’寄身你体内?!” “秦王口说心怀天下,却暗自觊觎皇弟乙辛的大周王位。比起乙辛,秦王你有不摧的意志,可以通过重新的当世修行,有朝一日恢复元力。但是,难道你真的以为济天下者非你莫属吗?!为求‘太初源力’,你已越发地冷酷无情、势利狠绝、不择手段啦……” “呵呵,难道你我不像吗?冷酷无情、势力狠绝,你这说的难道不也是你自己吗,处心积虑隐瞒太初源力的存在?要知道,你我都是策略家,而乙辛,却憨态有余……” “乙辛他没有做错什么,一切从江山社稷出发,不怀居心。”王后赞自己的夫君,道。 “王后,当初我就知道你隐藏颇深,为让你交出‘太初源力’,我用心良苦。策略其一,就是设法让乙辛见到你,并督促他娶你为王后。”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嫁给乙辛的你肯定会因此谢恩于我,和我联手,用‘太初源力’一起把握住乙辛,也就是把握住大周江山。可惜啊,你不从。” “这第一计,你没有成功啊,那么第二计呢?”王后从古井中传音问道。 ------------ 第六章 天道 “既然知道你我不是同盟,我甲亥一人更加心无旁骛,势在必得啦!” 甲亥在古井之上,利用隐身术埋了身影,用传音对古井中被幽禁的姒南滔滔不绝着:“预言早就有了。第一个预言,是来自兜率天天路的警示,说:有新的‘太初之种’降生于本天。我想来想去,有资格怀胎生下种子的人,在‘冰莲仙逝’后当非你莫属了。” 甲亥继续说:“于是,第二计,我趁乙辛走访边陲的时候,约你大战于天门。怎知,你底子不错,虽然是元气皆无地来到大陆,却能在此凡世的数十载时光里,再次借助‘太初源力’积聚起元气,重新填满气海,那可是七天七夜大战啊!本王惭愧,只能重伤你,却不能将你杀死,好直取你腹中的‘太初之种’。唉!” “我并没有‘太初之种’。”姒南清绝地回答道。 “如果不是为了怀上‘太初之种’,无法想象,一头天地间悠游的神鹿会屈就,肯在凡间去觅夫婿、孕凡胎?!” “此言荒谬!”姒南怒喝道。 “你的身体显现出,体内已不再保有当年‘冰莲太初之光’的痕迹。我寻遍你周身,不见任何与‘太初源力’有关的东西。” 甲亥吞了口吐沫,继续和姒南对话着:“果然,那第二预言昭示于我秦王,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终南山仪琳道士算出:‘大周新阳,后有太初’! “那第三次昭示呢,是因你怀孕呕吐时,锦绣宫上空不慎现出零星光泽,即使王后你刻意隐藏,最终,还是被我秦王察觉到了。” 甲亥越说越得意:“想来,你也只能通过女子的肉体,借世间男子来孕育凡胎,用凡世人的胎盘,方能使太初源力再度莅临庚明大陆。这,也是你急于接受王上乙辛的求婚,急急入宫,好一心生养的原因所在吧!” “……势已至此,”姒南这次没有驳斥甲亥,她沉声问:“今天,秦王为何而来,如何作为呢?” “王后,正如你说的,你我都非念旧之人。我们瞒得了乙辛这个蠢货,但我们彼此心思透亮。我若不重伤你,构陷你于乙辛面前,我怎生能够得机缘、轻易摘取你生下的‘太初之种’呢? “此番拜见王后,我只是要说,秦王我也是个性情中人,虽没有善待过你,但你我机缘未了,造化多弄。本王这就趁乙辛睡觉的时候,好好照看下我那侄子——‘太初之种’!” “哼,在我眼中,秦王你不过是个失道者而已。失道,又能残喘到几时?!”姒南说完咳嗽不止,语气中不掩轻蔑。 “王后受委屈了。这笔帐,待我们大家都折返回殷冥洲再算吧。哈哈哈……” “不送!”王后道。 突然,古井之中,擎天光柱一闪,姒南被击得重撞在古井壁上。 她因早已失去了元气而无法设防,再次被甲亥用内力给打倒,昏了过去。 森寒的井底躺倒着的,是一只梅花鹿。 “看来,王后你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恢复人形了。只有这样,我方有功夫在没有你威力隐隐的情形下,安心去求那朝思暮想的‘太初之种’。多有得罪!” 刚才传言的过程中,甲亥丝毫没有泄露出自己在井畔的真身。此刻,甲亥电光火石,更是顷刻间消弭无踪。 …… 终南山莫愁谷清净道观,观如其名,清净观清清静静。 本观从来没有过诵读之音,也没有过钟磬之音。道姑们一律布鞋麻袜,走起路来没有一丝脚步的动静,各事其法时也没有一息衣袂的飘拂…… “师父,徒儿错了!”一向睥睨天下的仪琳道长长跪在一个老人的案前,她沉痛地说道。 老者不厌其烦地和徒儿解释道:“要知道,虽然那大周秦王甲亥用了易容术骗过了我徒儿,得了天演的推算结果。但是,你演算出的仅仅是只言片语,如果他甲亥认真研究,定会来个断章取义,那么,效果一定会适得其反。只是,仪琳!下回你不可再大意了!” “徒儿知罪!”仪琳不敢抬头,怯怯地说:“这演算虽然推了九九八十一个寒暑之久,也还是让徒儿觉得过程蹊跷、推断荒唐,这教徒儿如何敢继续推导下去呢?!” “想来,是天命哉?!”老者一声深长的叹息,道:“天地既差你去演算天理,让你因缘际会,得窥天地之一角。天地又特意让你以天下苍生之名去舍身,甘愿透露给凡世这个演算的结论,即便把你牺牲也在所不惜……这,难道不是天地演行中特意下错的一步棋吗?!” “师父!”仪琳悲抑不已,懊悔自己为了庚明大陆的生存而不惜冒死透露了“太初之种”即将来到的消息,结果,被秦王甲亥骗取了这消息,得以一路追杀毒害神鹿王后,企图夺取她腹中的“太初之种”。 都是自己惹的祸!仪琳第一次觉得生不如死。 仪琳脸部因痛苦而扭曲,她疑惑地问:“师父,我真不明白这演算结果的来由。” 老者仙风道骨,清矍的面庞陷入一种神游的状态,他悠悠地说:“世界本无序,称为‘无’。” 老者的话,好像把人带到了久远、久远的过去。仪琳正色直身,席地而坐,认真听闻老者的娓娓道来…… “自创世之初,混沌开启之时,一次大爆炸撕裂了黑暗,并衍生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梵世天’、‘兜率天’等诸多世界。 “诸多世界和黑暗,称为‘多’。从此,‘无’化为‘多’。 “大爆炸前,名太初。 “创世纪的时候,大爆炸中抛出太初之光和诸多无量碎片。太初之光散布在诸世界,无量碎片不仅散布在诸世界,也散布在黑暗中。碎片有些被黑暗所侵吞,有些逃逸掉了,有些随遇而安地不断相互融合。” “那,太初之光和碎片是不是有主和从的区别?”仪琳问道。 “没有区别,”老者幽幽地答到:“太初之光和无量碎片都是太初本源的一部分,是独一而平等的存在,同时,又是同一的。而且,他们都留有记忆,向往‘太初归一’的本相,均有回归太初的意愿。” “太初发出的光,奔入其他诸世界,并与企图吞没诸世界的黑暗相抗衡,于是,诸世界就有了两极:白天和黑夜、热和冷、生和死…… “诸多空间里,只有梵世天聚合了太初之光并孕育出‘太初源力’,成为一个完整的太初归一的世界,只有白天、爱和永恒。” “起先,太初之光散布在诸世界,使之温暖明媚。后来,人心不古……于是,黑暗吞噬了诸多空间,只剩下梵世天和兜率天。兜率天只留有一片大陆(庚明大陆)和一个神灵之地(殷冥洲)。” “那,”仪琳忘记了自己作为道长应该清心持重,她问得有些急切:“在诸世界里,庚明大陆和殷冥洲为什么偏偏可以活下来,而其他曾有的存在却都湮灭了呢?” “仪琳啊……区别于纯粹一片光明的梵世天,兜率天一向是太初之光与黑暗势力的争夺之地。它幸存下来,保有了庚明大陆和殷冥洲,只因九幽神将太初源力置于兜率天,静待其自我孕育,长成一颗将会造福大陆的‘太初之种’。” 老者继续讲解着:“无量劫后,在梵世天,经神鹿的护佑,太初源力在太初之光的哺育下,经万亿年,终于孕育成为一朵冰莲——太初之种。” “冰莲无色无味,因蕴含强大的太初源力,自幻化成型之时起,一直吸收、抓住庚明大陆四周过客般零散飘散的‘太初之光’,再将其有序地播撒、反哺给这块大陆。直到……” “直到什么?还望师父指教。”仪琳深深再拜。 “直到冰莲被不明力量给窃取去了一瓣……冰莲遭此损坏,要成长为有力的‘太初之种’造福大陆,恐怕要经历更漫长的岁月…… “多亏当年神鹿毅然吞下了冰莲,担起保护冰莲的重任,以防‘太初之种’在长成过程中再遇端倪,无疑,现在回看,那不亏是明智的选择。” “不仅‘太初之种’因缺了一瓣而难以修成正果,而且,黑暗势力捕捉太初源力变为‘狂徒之力’的业力正来势凶猛……这一切,无疑造成了不可定数。” “那,这庚明大陆还有救吗?” “要看造化啦。无为,即有为。” “师父!”仪琳悲抑难禁,痛苦地低下了头。 …… 突然,仪琳自言自语了一句:“修道难、焕发太初之光难、救世难,无非,都是因为心瓣缺一。” 长者闭目静思,缓缓地言道:“缺乎哉——不缺矣。” …… 就在秦王甲亥离开古井的一刻,神医摸鱼子带着少一,经由王后姒南设置的“别有洞天”逃出了紫霄皇宫。此时正策马飞奔,一路向西,准备出城。 摸鱼子心里记挂着那身处紫霄城深处的亲生儿子,不知道这次掉包会不会已被拆穿,会不会儿子正面临着生命危险? 神医摸鱼子很是不安,为那府上的夫人,为亲眷家人,担心他们在自己逃亡之际受到牵连。 他低头,再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少一。 此夜,乙辛、甲亥、王后、摸鱼子、少一、玑羊……被命运牵扯着干系的所有人,也只有有着“太初之种”之称的王子少一,在可能后有追兵,前有虎狼的时候安睡如初,如一缕阳光那般安详。 看到这希望之光少一,神医摸鱼子瞬间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和担忧,甚至忘记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死。 他深深知道,抉择来自上天,不可逆转。 甲亥得令后,并没有立即离开紫霄宫。他一直在等待乙辛回乾宁宫安睡。 在甲亥的心里,逃跑一个神医算得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得赶紧接近这太初之种。 ------------ 第七章 秦王的阴谋 小王子玑羊在乙辛特意给他腾出的龙鳞宫里吃饱了奶妈的奶,此时,睡得正香。 不一会儿,院内传来掷地有声的脚步声。 不知是因为外挂心瓣的缘故,还是睡眠质量太差,小王子玑羊被这鬼使神差、没有声响的脚步给吵醒了,“哇……哇哇……”地哭闹个不休。 奶妈妤姐忙抱起玑羊,往院子里走,她还没出门,门便被推开了。 妤姐抱着小王子玑羊,向来人行礼:“秦王”。 来人正是消失于古井旁的秦王甲亥。卧蚕眉、鹰勾鼻、面呈枣色的甲亥行走如风,杀气凛凛,不怒自威。 甲亥迫不及待地对妤姐说:“来,抱过来,让大伯瞧瞧……” 妤姐迅速地抱起还在哭泣中的婴孩玑羊,走到甲亥面前。 甲亥右指一伸,开始在玑羊两掌之长的躯体上仔仔细细地排查着。 指尖从头到脚游走于玑羊的身体,来来去去,整整两次之后,甲亥表情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肯善罢甘休,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和之前一样,仍然一无所获。 仅仅,婴孩外露在胸口之外的心瓣,可略微被查出些许神迹。只是,光泽又极其微弱。 甲亥自语道:“难道他不是神鹿……那个王后所生的儿子?不是太初遗种?可……这孩子为何无端多出一片外露的心瓣呢?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每当焦虑暴躁,甲亥就会习惯性地来来回回踱步。妤姐抱着孩子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好在此时,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 甲亥一下午都蛰伏在宫门外,就是坐等姒南进了毒药后的好事,想着趁乱,好得到新生王子,这个神鹿所生的太初遗种。 可惜心机算尽,秦王在这小王子身上也没能找到多少太初之光的影子。 此时,甲亥内心挣扎无比,一方面,他大失所望,一方面,对于这个废儿,他杀念已起,全不管心有顾忌。 此次进王宫,甲亥屏了真气,他有信心除了自己埋线多年的心腹妤姐以外,再无人知晓他甲亥出没的动向。 如果杀了这个几乎没有太初之光的小王子,能换来乙辛失魂落魄,导致王位不稳,甲亥是愿意立即击杀这个小王子的。 对于甲亥、乙辛他们这样的龙族神灵,自降世庚明大陆之后,都已变为了凡夫俗子,只拥有人间的肉身。但,他们俩却还带着在殷冥洲时这个种族的特性,那就是:非常不容易怀胎生子。甲亥自己就是一例,虽妻妾成群,经年下来,仍没有半个子嗣。 他们本来就是生育极少的族群。得此王子,是一个万中有一的几率,若此王子死掉,必然会能给予乙辛以重击。 心念及此,甲亥接过妤姐手里的婴孩,对着他,甲亥长舒一口气,马上,寒气习习,这小王子的眼睫毛上挂满了白霜。 甲亥正待再次呼气而出,好活生生冻死这个婴孩,突然,空中飞来了王后的一枝鹿角。 鹿角如矢,横击向甲亥,甲亥一侧脸,鹿角就被甲亥呼出的白霜给冻住了,停于半空。 “咔——咔——”两声,鹿角竟然被甲亥的真气给逼却得碎成两段,落在地上。 甲亥心生怒火,怒火燃眉,婴孩睫毛上的白霜也瞬间化了。 甲亥四下一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第一次寒气杀不成,那就再来一次别的! 甲亥高举起婴孩的襁褓,狠狠地摔向地面。 孩童外漏的心瓣好像通灵般知道此身将绝,竟然在摔落的过程中突然发光发亮,在被砸到地面之前的一刹那,心瓣发光发亮的火星竟然燃着了龙鳞宫地面上的蜡油,这蜡油是龙鳞宫多年来燃放长生灯时落了满地的余烬。 蜡油嗤嗤作响,被点燃而起,刹那连成一片,腾起一层雾气,这雾气刚好成了婴孩和地面之间的保护层。 婴孩玑羊借保护层之气而稳稳落地,只是襁褓被点燃了。妤姐在一旁抢过孩子,拿手用力扑打着襁褓上的火苗。 甲亥气急败坏,被自己的屡试不成所激怒。 怒气发作起来,甲亥的身形膨胀了两倍,个头已经高过了廊宇的檐角。 大大的影子忽黑漆忽透明,闪烁不定,在那七天七夜不分胜负地与王后的交战中,秦王正是用此幻影术,让王后姒南迷混而露出破绽,甲亥趁机抓住了空挡一击致胜。 此时,甲亥再次施展了幻影术。他企图在幻影迷踪之中,混淆现实与梦境,让婴孩死前的眼眸中不会留下自己真实的影像。 甲亥一边使用幻影术忽隐忽现,一边将手指拿住妤姐怀里婴孩的心瓣,用力撕扯着一拽而下。 “啊——”一声惨叫刺破了夜空。 这惨叫,是目睹杀人现场的妤姐发出的吗?是熟睡的婴孩被撕扯了心瓣而发出的吗? 不,都不是。 这惨叫,竟然发自甲亥。 甲亥被这个强大外露的心瓣上面的保护符给重重地反弹了出去。他有多大杀机,这保护符的反噬力就有多大的威力。 甲亥一看,自己的手已经皮开肉绽,露出了伤残累累的白骨。 婴孩似乎安然无恙。看来,这个废物真的被他那个神鹿妈妈给保护得很好,甲亥心想。无疑,这是个我们家族与神鹿家族联姻的莫大耻辱! 甲亥转念又一想,不对,神鹿怎会生出如此废柴的娃子?!“有没有可能……”甲亥一凝眉,心想:“这王子是被掉了包的?!” 甲亥又举一掌,欲拍向婴孩。忽见宫阙内有人在点灯,原来是为刚才那一声喊叫所惊醒。 想一巴掌拍死这孩子,看来已是来不及了。甲亥看着惊呆了的妤姐,轻轻放下停于半空的手掌,变击掌为抚掌。 手掌在妤姐眼前一拂,于是,妤姐刚才的记忆一下子被他都给抹去了。 他急于出城,捉拿神医摸鱼子,追问王后生产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甲亥的黑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直至全然无声地消失在原地。 …… 此时,摸鱼子已骑着心爱的大白马,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王子少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路向西奔去。 话说出了内宫后,摸鱼子关闭了姒南设置的“别有洞天”。他在树丛中换上了一套适合长途奔袭的轻便黑衣,系紧怀中的襁褓,绕过云中的主要大路,避过一些御林军的守备地点,终于到达了西门。 西门关卡,是此次出京去西山的路线上最可能遇险的地点。 走近城门,守值的士兵看上去很眼熟,摸鱼子走近一看,原来是秦王甲亥手下那个年轻的军师。 显然,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出城的打算,摸鱼子双腿夹紧白马的肚皮,准备硬闯过关。 不想,那军师司徒青老远就冲他打招呼:“摸神医,这么晚了出城,是采药去吗?” 见司徒青态度如此之好,摸鱼子不禁一愣,他随即自然地应答道:“或许军师还有所不知,今天,王上新添子嗣,咱们大周的小王子。王上疼爱王后,特命在下连夜出城,去采购上好的滋补安神药物,主理王后产后早日恢复。” “我王洪福!”军师笑着说:“神医受累啦,愿早日满载而归。上次,神医给我配的药物可真管用,还恳请来日得空,再给我配上几剂。” 军师司徒青抱拳施礼,同时,眼风撇了一眼摸鱼子胸前衣襟的凸起。 摸鱼子强力压制住紧张,微笑着说:“好说,好说,改日在下配好,亲自送到府上。” “那哪能啊!还是在下亲到贵府上去取为好。” “在下还有要事,望军师行个方便。”摸鱼子拱手道。 “瞧我这糊涂的,竟不经意留滞了神医,这可如何是好,可别误了要事。摸神医走好,走好啊!” 出城之后,摸鱼子头也不回地扎进黑暗深处,片刻也不敢放慢脚步。他已料到,秦王甲亥想必知晓了自己的行动才会派人在此迎候,只是摸鱼子不清楚,这军师司徒青为何却又轻松让他通关了呢?!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京城云中的西门又走出了一行轻骑。他们全部纶巾便装,看得出来,他们就是乙辛派出去追捕摸鱼子的秦王部下。 他们的速度很慢,走马由缰的,好似闲庭散步一般。 更奇怪的是,这行御林铁骑队伍中根本没有乙辛钦点的秦王甲亥本人。 要知道,大周是个崇尚王命的国家,也就是说,王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即使甲亥是王上的亲哥哥,他若敢违抗王命,也是要杀头的。 甲亥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除了军师,无人知晓。 …… 此时,秦王甲亥刚刚离开紫霄宫,奉王命准备出城,去追捕摸鱼子。 军师司徒青急匆匆走上前来,报道:“正如秦王所料,那摸鱼子果真走西门而出,径直向西山去了。他怀中似抱着什么贵重物品。 “遵照您的指令,在下让他出了西门。在接到王上命令后,在下已经派出一队追击摸鱼子的轻骑,在摸鱼子后面缓慢地跟进着。我尚在等待秦王的进一步指示。” “西山是摸鱼子出道的地方……军师你做的很好,咱们这就一同去复命,追捕大神医摸鱼子!” …… 甲亥和司徒青很快追上了那一队缓行轻骑。 军师司徒青问秦王甲亥:“还请秦王明示,秦王为何要故意将摸鱼子放出城去?而稍后又在几个时辰后,也就是在离云中近百里之地,才开始发力直追呢?” 秦王耐心解释道:“这云中西去二百里便属代地,归属于大将军季浩管辖,虽说我们有王命在身,可是在大将军地盘上不好做事。吾王弟虽迂腐,本王也向来在他面前尽可能收敛着做事,以免引起王弟的疑心。 “再者,放摸鱼子出城,那是放长线,本王想看看他此行的意图。只是今天有些变故,使我生疑,更加急于知晓摸鱼子的行踪,故而,待估摸着摸鱼子出城走得远一些了,就立令队伍快马加鞭。” “秦王所言甚是。” …… ------------ 第八章 悬崖不勒马 破晓还没有来临,此时,是黎明前最漆黑的时刻。这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着整个荒原。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荒原原有的寂静,惊醒了熟睡中的鸟兽。 一匹白色的骏马风驰电掣地穿行于翻滚起伏的荒原丘陵,狂奔的蹄子好像都没有落地,穿草如飞。 身着黑衣的摸鱼子匍匐在马上,逃命如箭出弓,直冲向更黑暗的远方。 摸鱼子的怀中抱着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在震动摇晃的摸鱼子胸口不管不顾地憨憨熟睡着。 他不停地用靴刺踢着自己平日里心爱的马儿,已经顾不上心疼马儿了,只希望白马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襁褓之中的男婴很乖,落地近十个小时却还没吃上过一滴母乳,他不哭不闹的。这婴孩的安静,为摸鱼子省去了路上不少的麻烦,也催促着他要尽快地寻找安全的地方,以查看男婴的近况。 就在摸鱼子消逝在荒原的深处不足一个时辰的功夫,一队轻骑呼啸而来。 呦,是追兵! 就在此处,平静的荒原突然来了一股强劲的风。 好像一个大斗篷,厉风瞬间掀起了一个硕大的漩涡。 “啊!”为首快马加鞭的两个骑兵好像中了漩涡里的风之矛,刹那间被掀翻在地。座下的马儿来不及发现主人已经掉下马了,兀自飞奔出了近千米。 “吁——”那两个轻骑后面紧跟着的身着银色素衣的中年将领急忙勒住手中的缰绳。骁勇的马儿前蹄上扬,马头昂得好高,立时为将领收蹄停住。 身后的一队骑手也纷纷惊骇而停。 卧蚕眉、铁灰脸色的中年将领正是秦王甲亥,他下令道:“追了一夜了,人困马乏。就在这里先歇歇脚吧!哨兵,前方探路!” “诺!” 两名哨兵齐声应道,他们迅速策马而去,一转眼,就扎入荒原的深处不见了。 黎明,还迟迟没有到来。 马匹开始进食,士兵开始休养,唯独秦王心思沉重,从表情上看,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此时,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老天,他真是在帮倒忙! 书生模样的军师司徒青走了过来,对秦王说道: “秦王,想来这神医也是个隐于世间的大修行者。此番我们奔袭近千里,却愣是没把他追上。听说前面瘴气丛生,我看哨兵此去探路,要慎之又慎啊。” 秦王甲亥打断了青年军师的话,沉声道:“军师,那摸鱼子固然是个有造化的修行者,但据我度势,前有瘴气后有追兵,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那就是不自量力。莫慌!我等姑且待哨兵回来再说。” 军师道:“眼看天就要亮了,时不我待。若延误了王上的逮捕指令,今后怪罪下来,恐……” 甲亥没有搭言,神色中却多了一抹酷寒。 …… 神医摸鱼子怀揣着男婴少一,面对着肆意笼罩的无边瘴气,心生疑虑。 纵使前面是万丈悬崖,此时,他也绝不会勒马止步。 神医没有功夫去忧虑自己留在宫中的孩子,此时,他屏住神息,马踏草浪,尽量不走官道,生怕透露出自己的踪迹,给敏锐善战的斥候留下线索。 秦王追兵在后,无边瘴气在前。这,该如何是好?! 摸鱼子打马意欲冲过瘴气,无奈座下的马没有听从主人的指令,已经自顾自地在瘴气面前停了脚步。 破晓在即,天际线处有了鱼肚白。 摸鱼子寻着这唯一一点闪烁的白光,向瘴气的深处望去。 瘴气无边无际,此时,被这微弱的破晓之光所照见,那浑圆一片的尘屑幕布连天盖地的,里面,万马齐喑,百兽死寂,百草已衰,好像一个白色的坟冢。 瘴气无声,正静静等待着无知的人们走入它的深处。 摸鱼子沉住气,拉开襁褓的包袱皮,看了一眼里面的男婴。微光看不清孩子的脸,但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 摸鱼子放心了一些。他只想尽快将怀中的孩子送到西山大堰河的师兄耿丁手中。不然,这孩子即使不落在秦王手中,也会因为一下生就没奶吃而被活活饿死。 这瘴气何来?又是怎样的毒性? 摸鱼子站在瘴气之外,以过去从医的经验反复观察、推演,苦心冥思,不得其解。 天色更亮了几分。摸鱼子又一次拨开包裹,男婴长长的睫毛给沉睡的小脸投下一抹阴影。 他不会知道自己正危在旦夕吧?!摸鱼子疼爱地看着无辜纯真的婴孩,心里想到。 “少一啊少一,你若真是创世者,可要护佑住体内太初之光的种子啊……那样,我儿……也算是死得其所啦。”摸鱼子说着,不觉一阵心酸。 突然,怀中的少一在睡梦中像虫子一样涌动了几下,他握着的两只小拳头伸出了襁褓,慢慢挺起,好像在抻懒腰,又像是在举起什么重物一般,煞是可爱。 少一的小拳头一经探出,小小的手掌慢慢地张开来,不经意中,一下子抓住了神医那正抚摸着襁褓的手指。 当大人的手指被握在小家伙的手掌中时,此时,好像连天上的北斗星似乎都被感动地振颤了一下。 泪水,在神医摸鱼子的眼中打转,半百的他心下一动,他只得定了定神儿,重新面对现实,沉郁地垂下了头。 身后,马蹄的声响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摸鱼子急忙重新包好男婴,他用尽心力,从丹田处摧出一口真气,这团真气将装着少一的襁褓给团团裹住。 然后,摸鱼子手指用力地点中自己的河关穴,从而封住了一切对外的感受。 同时,他用力点中白马的鼻息穴,然后,一咬牙,再次狠心地一点脚后跟,白马遂一头冲进了瘴气中。 “孩子你也要坚持住啊,过了这荒原中最后的瘴气,再翻过两个山头,就是西山深处的大堰河村了。按你母后的指示,我们找到师兄耿丁,少一你便有救了。” 神医一边飞马疾驰,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各个环节,他不希望因大意或失算而有任何的差池。 两串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紧随其后的是: “咚咚……咚咚……”一对结实有力的青年心跳。 看来,是两个追兵。 马蹄声、心跳声越来越大,听起来,那两个声音的频率也越来越快,摸鱼子并不需要回头,便已经猜到了来者为何。 其中,一个马蹄声在放缓,心跳也被强力地压低,这说明,对方正在凝神专注。 摸鱼子仍然没有回头,突然,他感觉到耳边一股寒风袭来。 一支雁菱标从耳旁飞过,身后,拖着这微弱紫光的雁菱标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紫光,是标身与空气发生快速摩擦时所发出来的,虽说并不那么耀眼,却已因发光而足见这发标者手上的力道。 摸鱼子眼疾手快,牵着缰绳的左手护住怀中的少一,腾出的右手顺着微弱的弧线,直追那弧线的尽头……运动中的雁菱标本身。 仅仅就凭风声判断,摸鱼子伸手一够,竟硬生生地将已经飞到视线右前方的雁菱标给抓住了。 摸鱼子顺势回身,收手。 当右手划回眼前的时候,摸鱼子认出了此标,这是秦王甲亥御林军的标配专用标。 转身之际,他右手并没有停下来,摸鱼子顺手一带,向马尾正对着的身后抛出。 标身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弧线,如流星一般飞速刺向发标者。 发标者以极快的速度再发一标,两标相撞,伴随着火星四溅,发出尖锐的声响。 在火星照耀下,摸鱼子和发标者都看见其中一标,正以绝对弱势落败,插没在荒草丛中。 另一只标,没等发标者反应过来,就已经深深刺入了他胯下战马的头颅内。 就着惯性,对方的战马还是继续向前冲出了数米。而后,因头颅破裂,瘴气开始侵入马匹的脑部,对方的战马先是晃晃悠悠的,然后,重重地栽倒而亡。 借着两支雁菱标撞击的火光,摸鱼子已经看清了身后追杀他的人,那只是两个先头哨兵而已,并不是大队人马。 这使他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两名哨兵中的一个,也就是方才发标的那个二愣子,已经随着战马一同重重地摔在草丛中,脑袋被摔得皮开肉绽。 瘴气趁机立刻侵袭进来。 哨兵痛苦地踢腾着双腿,元气充斥而成的保护层破了,哨兵一遇瘴气,马上昏死了过去。 另一位并没有减慢速度的哨兵,听到身后同伴连同战马一起倒地的声音,暗暗一惊。他惊慌中,不忘夸赞神医:“我大周的神医原来还是个投掷手,了得了得!” 这哨兵离摸鱼子的距离已不足百米,顾不上去管同伴的伤势,而是直冲了过来。 此时,摸鱼子已用布条将怀中的少一牢牢地系在自己胸前。他调转马头,静等这个哨兵前来送死。 哨兵拔出身后背着的短剑准备近身作战,远远地冲过来,他叫喊道:“还我师兄性命,俺跟你拼了!” 这个哨兵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现在到底是死是活,他只是为了虚张声势,做殊死一搏状。 摸鱼子冷笑道:“秦王也太小瞧洒家啦,竟然派这么两个窝囊废来试探于我。” 其实,甲亥并没有命令两个哨兵直接捉拿摸鱼子,只是命令他们作斥候,前来打探,好查清摸鱼子到底是逃出这瘴气了,还是不幸已被瘴气所伤。 这举着短剑的哨兵不去回程报信,反而,一路冲过来,想是觉得这神医手无缚鸡之力,因此才起心动意,想急着抓他去面见秦王以表功。 瘴气,已耗尽了哨兵的大半功力。费了好多周折,那哨兵才冲到摸鱼子面前。 先是耍出一套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守式,哨兵见摸鱼子没任何反应,只好重新用眼睛死死盯住摸鱼子,待其正面进攻。 哨兵驱马,经过摸鱼子身畔,一个俯身,从右侧直向白马结实的前腿挥去。 摸鱼子勒紧缰绳,白马的前蹄腾空跃起。 借白马腾跃而起之际,摸鱼子扯住哨兵衣角,就着哨兵挥剑的势头一拽, 那哨兵扑了个空,像大厨从面团上熟练削飞的面片一般,横行、扁平着被撇出去数十米之远。 顷刻间,哨兵毙命在地。 这一幕,被不远处同战马一起摔倒的哨兵给看在眼里,这哨兵脑袋已被跌破,不仅带了伤,还受着瘴气侵害,他直给吓得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没敢出声。 ------------ 第九章 秦王无功而返 哨兵等摸鱼子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前方后,方才放下心来,顶着毒瘴对脑部的侵蚀,一点一点地往回爬去。 摸鱼子担心甲亥的队伍会马上赶来,因此,在解决掉第二个哨兵之后,他不做任何他想,以极快的速度打马西去。 直待冲出瘴气,他才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少一。那股包裹少一的真气早已被瘴气侵蚀一空。 他惊讶地发现,少一的头早已露了出来。 在摸鱼子与甲亥的哨兵对打时,这小小的少一便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开裹在身上的厚厚襁褓束缚,探出了小脑袋。 少一睁着眼睛,他眼神里有光,好像真的是在悄无声息地观战。 当摸鱼子发出的雁菱标与瘦哨兵发出的雁菱标两两相撞、发出耀眼火星时,少一竟不由自主地仰头看了看天。 仿佛透过重重瘴气,他能触摸到不可知距离之外的星瀑一般,或许,这火星和星子真的美丽得相似。 难道少一的体质天生可以抵御毒瘴?! 摸鱼子见随他奔走一夜的“太初之种”——少一能安然无恙,也就心安了许多,一夜的疲惫因此而荡然无存。 眼前,就是西山。翻过两个山头一个关口,就是大堰河村。摸鱼子一心想着把少一安稳地交给师兄,好完成王后的重托。 几里之外,甲亥随行的轻骑匆匆赶来,甲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布满瘴气的荒原。 眼前,黎明的日出,并没有能够如期望的那般,给予更多有关神医的线索,甲亥还在万分焦急中等待着哨兵早点回来。 军师也是一脸愁容,他很清楚,今天即便是追捕到了神医,将他押解回京,此事事出蹊跷,依旧是个难题。 到底王上要拿下审人,还是甲亥要留备他用?军师一时估量不出事态的发展。 在那荒原与天际的交汇处,浓粥般的瘴气幕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影。 人影跌跌撞撞,向铁骑队伍艰难走来,他极力地支撑着走了几步,踉蹡着跌倒,又不甘心地继续匍匐爬行。 甲亥眼见这一幕,忙命道:“快,快,快把哨兵救回来。” 军状如山,两名高大矫健、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奔了过去。 哨兵中那个唯一活下来的,此时转眼被拖到甲亥和司徒青面前。 十几分钟前还生龙活虎的哨兵,此时,面皮破裂,脑部外露处已被毒瘴给熏染成斑驳的紫红色。 突然,那哨兵一口咬住前来搭救的轻骑兵不放,好像犯了魔障,口中发出疯狂的嚎叫。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甲亥清楚,这股瘴气绝对不是庚明大陆自然生成的瘴气,一定是暗中帮助摸鱼子的人所设。 即便有神兽禀赋、造诣颇高者如秦王,也只能在几息之内屏住呼吸,关闭神识,以免受到毒害。如超过十息,任再强的功力,也奈何不得眼前这道无孔不入、无隙不渗的毒瘴。 想来,摸鱼子用元气所封之保护层可以屏蔽毒瘴的侵蚀,实为其早年师从无忧子,学会密不外传的身体之“穴封法”,才侥幸得以度过今日此瘴。 或者说,如果此毒瘴不是为保护他而设,那么,就根本不会有他的安然度过。 甲亥也多少对此毒瘴有着同样的猜度和判断。他正在想,不知是何人料事如神,设毒瘴以助之。 那哨兵喝下仙草汁,精神突然一震,神志有所恢复,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西……西有……山……打雷……” 话还没说完,哨兵已然咽气。 军师司徒青一边揣测着哨兵的话,一边对秦王甲亥说:“看来神医是向西正越过荒原,取道西山的打雷关而去。这打雷关本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山谷,当年世祖向西开疆拓土的时候曾经启用打雷关,赋予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称号。 “世祖将西山以西八百里之地纳入大周版图之后,此关便被放弃,再无人驻扎。假若神医再勾结上西山金鸡岭那伙刁民一起顽固抵抗的话,我们纵使有十倍于现在的兵力,也难以占据上风,达到目的。秦王!神医若过了打雷关,咱们就万难也追他不上啦。” 甲亥听得此言,神情严肃。 司徒青接着说:“再者,西山山脉九百九十九道水路,八十八个沟坎。那神医泯了声息,再进深山,恐怕就连斥候也纠察不及啦,到时可怎么个找法啊?!” 甲亥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咬牙道:“御林先回云中,再做从长计议吧。” “诺!” …… 走出瘴气的摸鱼子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白马的马蹄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荒原的尽头,一座座青山排闼而出,前面,就是连绵不绝的西山山脉起始——打雷关。 眼望青山绿水,神医沉痛的心境有所缓解。 当经过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时,神医特地停了下来,好让劳累一夜的功臣大白马吃草饮水,歇息一下。 神医打开襁褓,睡梦中的少一,他那干涸的小嘴正在砸吧着。 神医心疼地一扬手,撷了一叶青蒲在手,青蒲上还挂着一滴透明的露水,阳光下竟然折射出七彩的光。 神医将青蒲举过头顶,让柔和的晨光洒在这滴露水上,缓缓地净化着这滴带着自然芬芳的露水。然后,他将这片青蒲叶卷成一叶船形,将那滴带着阳光的露水递到少一的唇边,慢慢地喂给少一。 这是少一来到这庚明大陆第一次“进食”,不是慈母的**,却是那每一个清晨每一道山间都随处可见的露水。 露水一入唇,起初少一还有些不太适应,他在梦中撇了一下嘴巴,旋即,随着露水进入脏腑,少一的脸色从淡淡的苍白转而泛起粉红的光泽。 这摸鱼子是享誉大周国内外的神医,妙手天成,他的一番呵护让少一重现了生机。 摸鱼子看着襁褓中这个可爱的婴儿,不由地被勾起了对自己亲生骨肉撕心裂肺的想念。虽说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他还是禁不住因对亲子的担忧而浑身颤抖,牙关打战。 喝了露水重又有了生机的少一,通身浅浅地泛起一丝光晕。这光晕非常淡,淡到连摸鱼子都无法用肉眼看到。 这丝光晕好像是从洪荒远古的深处渗漏出来的小光点,带着万年前的神秘基因。 这光晕又似乎非常平凡无奇,是青草不经意摇头而送入风中的一时影像。 然而,突然间,这光晕引来了西山万兽的吼叫,万山重和…… 隐在路旁草丛中的恶兽,踩踏出沉重地脚步声,它一定是被光点所折服,正开始一点一点、暗暗地匍匐而至。 浓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都被暗暗压抑了下来,形成一起起蓄势待发的危险…… 白马显然受到了惊吓,险些将少一和摸鱼子摔了下来。 摸鱼子顾不得自己焦虑如焚,他横眉一竖,凝神于指尖,一手出招,剑气冲煞方圆。 草丛背后的恶兽嗷呜一声惨叫,骤然停下了脚步。其余的脚步声也随之在节节后退、纷纷出逃…… 摸鱼子大声呵斥道:“好个不自量力的畜生,胆大妄为,竟然敢打起太初灵物的主意来!” 摸鱼子见那发出声响的恶兽在自己的恐吓下再没有动静,遂加快了步伐,马不停蹄。 昨晚一夜未曾歇脚,为摆脱甲亥的哨兵又在瘴气中多耽搁了一番。如今,疲惫的他丝毫不敢松懈,担心会有更多的恶兽在路途中会随时冒出来,让自己难以对付。 纵使自己能硬撑着扛过去几番敌袭,可这怀中才刚刚降生的少一在自己搏斗的时候能吃得消吗!? 只有逃命,只能逃命,正面对战可避即避。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摸鱼子快马加鞭。 …… 打雷关过后,官道就彻底消失了。 前面丘陵起伏跌宕,无止无休,伸向远方。 在那天际线的远方,一定就是西山的主峰——孤山,那个险峻奇绝的孤峰。 从这里望过去,那高耸入云、如针插天的黑点想必就是连勇夫也几分犯难几分顾忌的西山主峰。 孤山脚下,便是摸鱼子此行目的地——大堰河。 摸鱼子骑马顺着丘陵的山脊一路走向前,忽上忽下的。看似不远的两道山丘,山道却九曲十八弯,得走上个百十息的功夫。 对于已达通幽境的神医摸鱼子来说,就算一个人使出真气来飞渡到下一座山脉的山顶,也要用上一顿饭的功夫。更何况此时,需要抱着孩子单纯凭借着白马的脚力来行进,他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最尽力的速度了。 羊肠小道有时很清晰易寻,有时又隐没在杂草乱石之中,为行进中的白马增添了许多困惑。 两边高低不一的树丛枝丫参差,挡住了左右景致,可以听到潺缓的水声。 只闻其声,不得其路。饥渴疲惫的白马有些焦虑地左撞右冲起来。 摸鱼子劈掌使风,左侧的树丛如中分的头发一样,在掌风下逐渐向两边倾倒开来,正中间,竟然分开了一条草甸。 白马腾起,跨过草甸,又徐徐落下。 眼前,碧水幽幽,原来,是山丘半山腰被丛林掩映住的一个深潭。 摸鱼子识得此潭,此乃庚明大陆七十二海眼之一,名叫作黑龙潭,潭底幽深有灵,据说直通北海。 望着黑黝黝的黑龙潭,白马一声长鸣响彻山谷。 摸鱼子刚刚平复的心再度紧张起来,因为警觉的白马平日里总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的主人。 此时,又有什么该小心为妙呢? ------------ 第十章 弯刀如月,黑影如星 白马长鸣,让少一兴奋地探出了小脑袋。 静谧的黑龙潭如铜镜,因马鸣的声波,潭面荡漾起层层细纹,煞是好看。 当少一好奇地伸出肥嘟嘟的小手,企图隔着一人高的高度去抚弄波纹时,摸鱼子也跟着少一憨态可掬的小动作随意地朝潭面看了一眼。 怎么,此时的水面不再平静?! 摸鱼子神情一凛。 水面如镜,正好倒映出身后有一黑影,那黑影正展开一片黑羽般的幕布。 幕布如剪,刹那间向摸鱼子在潭里的影子袭来。 摸鱼子已经来不及回头观瞧那东西的模样,他收颈埋头,脚后跟上的靴刺奋力地踢了一脚白马。几乎同时,白马无须被警示,已然扬蹄,它一跃而起…… 待白马再次四蹄着地,摸鱼子方才扭转头张望。 哎?那东西并不在身后! 身后,不足一米之远的地方,散落着数十根白马尾巴上的纯白鬃毛。 摸鱼子再看白马的尾巴,已被齐刷刷削去了一半。 几片黑色的鳞片水捞捞地沾在战战兢兢的白马身上。 摸鱼子环顾四周,湖面已平静如初。树丛中没有一丝风,但隐隐的,他倍感草木皆兵。 正当摸鱼子警觉不已,从草木之后,轻轻地走出一个人。 他向摸鱼子施礼一拜。 隔着绿丛,摸鱼子也能认得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堰河的村长也就是摸鱼子的同门师兄耿丁。他正要招手,一向以来,见到耿丁就等于见到了希望。 耿丁冲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小心潭水。 摸鱼子用余光瞄了一眼潭面,刚才平静的水面,此时正竖着十二把弯刀。 原来,每一把弯刀下都有一位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侠客。 这十二位青衣人轻功了得,正无声地踩水而立。 “小心——”耿丁一声大叫,只见一张大网自天而落,正缓缓罩向摸鱼子。 原来,是那十二位青衣杀手喃喃着口念“冥王咒”,织就了这个逮人的恢恢天网。 摸鱼子挥指如剑,头顶的那张网“撕拉——”一声被这道剑光给破出了个大洞。 网儿迅速坠落,就在即将砸中白马和摸鱼子的时候,破网化为金光,如轻尘般经风一吹,全然消散了。 “咯咯——”这笑声竟然发自刚出生的孩童少一。摸鱼子一惊,难道少一他看懂了这变局?! 自发现十二位青衣人,小家伙少一就一个劲地瞪大着眼睛,开始在摸鱼子怀中肆意翻转,兴奋到完全不顾那危险正在向他们靠近。 无声无息地,青衣杀手肃然而立。 那一袭袭长袍猎猎于风中,就像十二盏骷髅灯在鬼节招魂。 弯刀如月,黑影如星…… 这十二位青衣杀手各个手持弯刀,一缕烟一般从潭面飘起,不知何时起,已将摸鱼子和白马给团团围住。 他们,仅在距离白马二十步开外的地方隐而不发,像是警惕性很高,又像在等待谁的命令一般。 摸鱼子定神凝气,清明的脸庞不同于平常,竟然浮出一层杀气。 既然不能逃脱,那么,就直面好了,摸鱼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手持缰绳,轻轻一点,白马好像听懂了一般,就地走起,在原地踏了一个圈儿。 蒙面青衣人杀气漫漫。 摸鱼子摸了摸白马的脸颊,看了一眼这个包围圈,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伙计,看你的了。” 风声鹤唳,草丛凝然…… “斩——”这声音好似霹雳,炸响了潭面。 话音刚落,四个青衣人燕子翻身,腾飞旋转,齐齐挥刀而起。只见半空中,飒飒飞扬的四青衣衣裾如旗,从四个方向起飞、呼啦啦地翻展,他们的衣角仿佛要盖住整个的天空。 “咔嚓——” 这是肋骨断裂脏腑所发出清脆地碎裂声,一个青衣人愕然跌地身亡。 此时,那白马正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它收蹄,然后,再次骄傲地扬起马蹄,好像是在炫耀地说,怎么,不服吗?!不服,就再蹬你! 其余那三个杀手与摸鱼子开战正酣。 摸鱼子怀中的少一随着他辗转腾挪的动作从襁褓中被抖露出半个小身子来。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他襁褓里裹着的一把鹿角玉簪,这玉簪如镜,镜面正在向外反光。 此时,头顶正是三竿艳阳,那掉出一半的玉簪因摸鱼子正在战斗的动作而被带得左右跳沓,激发出行踪不定的反光。 三个正在死死围困摸鱼子的青衣人立时被这没有来由、没有一定之规的反光给闪得睁不开眼睛,齐齐警觉地向后纵跳,退后到几尺之外。 他们一个眨眼,一个揉眼,还有一个更是不顾对面随时有可能出其不意而来的袭击,只顾得上疼痛,已经痛得干脆闭上了眼睛。 摸鱼子没想到少一娃子刚一降世就已经分得清敌我,还会无中生有地帮忙。 怀中的少一雀跃不已,扭动着小屁股在襁褓中肆意嬉闹。 但是,摸鱼子还不及查看少一,他仍旧于白马上原地转圈,仔细地戒备着每一个青衣人。 待三个青衣人拉开距离,不再继续被玉簪的反光伤到,他们齐齐回身使眼色示意。 立刻,一直静候在原地的那八个青衣人齐齐地向前迈了一步,再次缩小了整体的包围圈。 耿丁一直隐身在包围圈的外面,他见八青衣统一队形,很是着急,抓耳挠腮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计策。 突然,他急中生智,想起自己刚学会不久的“冥王咒”,不觉想要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试上一试。 于是,当摸鱼子与青衣人对峙的时候,耿丁轻轻藏身在青衣人的身后,他力图近距离于双方,位置更尽可能选的隐秘多动。 悄悄地,耿丁开始口念咒语“冥王咒”。 这冥王咒原本是季家军绝学。季家军在培养自家子弟时会传授此冥王咒,但不准外传,故而,人们都一向认为,民间绝无此决。 怎奈季家守业百年,也还是生出过纨绔败家子孙有几,被他们出卖了这个口诀也是可能的。 耿丁所学冥王咒,正系季浩四子季康儿传出。 此时,耿丁近身于青衣人身后,口型不断变化,喃喃有词,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随着冥王咒的咒语如胡椒面一般越来越密集地给播撒到整个空间,天上,颤颤巍巍地又聚集起了一张因冥王咒而新起的天网。 金光天网,齐齐落向青衣人。 青衣人们一起发现了金光天网,不由得大惊。 青衣人们此时顾不得围攻摸鱼子,而是你瞧我,我瞧你,各自狐疑的表情说明了,青衣人们开始怀疑自己的内部藏有奸细。 除一人重伤退下,其余十一个青衣人跳上半空,齐齐口念冥王“开释决”。 顿时,耿丁用冥王咒竖起的新网经“开释决”这么一念,立时破损,网化金光。金光直直落入潭中。 看见网被破解,青衣人们这才解除了紧张。 忽的,深潭中“砰——”地冒出一个黑色的大家伙,它于半空中抖掉一身的金光碎片,长长的、黑羽般的大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扫向这一干青衣人…… 原来,两次咒语念祷,一次是青衣人念起冥王咒,一次是村长再念冥王咒,两次咒语交锋在一起,此起彼伏,双方角力不在于声浪、音调,而在于双方功力的较量。 两咒语的声波或暗哑、或滞涩、或语带狠毒犀利,以侵蚀力相较,以回音争高下,以绵延性拼存亡。 同时,那冥王咒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 对敌双方同样是在念咒,谁的功力强,那冥王咒就服服帖帖地听谁的摆布。 那弱的一方,纵然冥王咒念到了家,也等于是念咒的发功之效白白被强势的对方所用,产生的反噬力又要伤害回弱的发功方。 两个冥王咒语同时发出,起先,听起来,咒语一而再,再而三地阴沉低回。 而后,两咒语分别慢慢起势,逐渐高亢起来,即而,变得刺耳尖锐。 那两咒语呢呢喃喃,轮番反复,唠唠叨叨,一旦发出,就不知停休,弥散开来的杀伤力久久不去。 两咒语发功相克,竟让周遭的草木打蔫、土地干涸、云层密布,把个黑龙潭固有的静谧、深幽之美给搅和得一空。 之后,耿丁的咒语较之青衣人的咒语更强,因而一招至胜,不仅夺了青衣人全部咒语的能量,还导致青衣人各个身受内伤。 这网子一旦破碎,全然不像前一次耿丁的手笔。 第一次破坏那青衣人拘禁摸鱼子的网,是耿丁发出的开释咒语,因耿丁功法深厚,破网之力化了网的金光,成为尘屑。碎屑随风灰飞烟灭。 此次,青衣人们在互起疑心的时候仓促地用开释咒语企图破掉耿丁竖起的新网,怎奈,由于法力不够,导致网子破得不够干脆狠勇,网子金光如织,成片成块状地直掉下来,落入潭中。 水色瞬间变得沉郁、浑浊了起来。 这声响、这金光,把那深潭里不知呆了几万年的灵物,也就是那个第一次企图袭击白马而不得的潭边黑影给惹恼了。它对这些青衣人的出现已经忍耐到头了。 黑影顾不上惦记之前没能吃成白马的前仇,全然不理会白马和摸鱼子,它要把这一肚子的怒气和饥饿集中撒在这些个搅局的、让自己喝不上吃不上的青衣人身上。 直接地,它大尾巴任性一扇,“扑哧——扑哧——”,刚从玉簪的反光中复原过来的三个青衣人,就被黑影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地给打落到水中。 ------------ 第十一章 上古神兽当康 那三位青衣人被击打入水之后,不但无力施展,甚至都没来得及手脚挣扎,就被拍得一下子没入谭中,没了动静。 潭面沸腾起来,咕咕有声的,却不见人影,也不见了那谭中灵物的黑影。 一切,平静如初。 摸鱼子和余下的八位青衣人(那个被白马踩踏的青衣人因肋骨断裂伤及脏腑依然身亡)被此情景弄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地张望着水面。 过了几乎有五息的时间,突然,好像鲤鱼跃水翻身一样,一个,再一个,还一个……三个没入水中的青衣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深潭里被抛向半空,然后,再次径直又落回水中。 之后,三个木头一样的人又被连番再次抛起…… 水中,那滴溜溜的大黑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岸上的人不敢正视于它,硕大的黑影用一剪幕布般的黑鳍拍水,如杂耍般将这三个落水的青衣人分别弹射到半空中,再用头接住,再用尾抛出……玩得不亦乐乎。 三个木头人终于回过神来,发出惨叫,可惜,声音一时在空中,一时在水中,虽撕心裂肺,却时断时续,听起来绝望无助。 限于大黑灵物如鱼得水,又力大无比、施力狠准,三位青衣侠客们只得任由着它在水中摆布他们,毫无逃出它手掌的可能。 摸鱼子和另外八位青衣人看得入神,竟忘了各自都剑拔弩张,正面对着对方,就连施咒的耿丁也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念咒。 大家一起傻看着水面,表情随水面战况而变化,或惊诧莫名,或忧惧易色,或窃喜乐祸…… 就在众人看得入迷之际,那大黑灵物似乎已经玩耍够了,它奋起一甩,庞大有力的扇形尾巴将三个青衣人狠狠地抛出,趁三人齐齐飞在半空之际,血盆大口迅猛张开。 那三人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心知不妙,在半空中想要发力脱身,结果,大黑灵物和三个青衣人形成相持的力量,一股力量是青衣人们在通过发功想努力拔出自己,另一股力量是粘稠血腥的大口正发出强大的吸附力企图把三位青衣人使劲拽回。 两股力量在空中抗衡着。 只见三位横飞在半空的青衣人好像三根细长、有韧性的抻面一般被拉长了身子,凄惨嚎叫。 僵持了好一会儿,估计一袋烟都已经抽完了。三位青衣人的力量毕竟有限,突然,就像切面师父把抻好的面给当腰切下一刀一般,三位青衣人一根接着一根,如落入了大锅的抻面一样,给直接弹射入了那大黑灵物的口中。 大黑灵物的两排锯齿般锋利的牙齿如尖耸的城堡在关城门,只那么一合,厚唇那么一闭,唇内唇外再无响动。 这场打斗就此尘埃落地。 潭面波澜不兴。想必,那大黑灵物已经坐于潭底,享受美味去了。 隔着层层襁褓,少一瞪大了双眼,唇齿间发出“啊——啊——”的欢呼声,这婴儿的声音提醒了正沉迷于观看战局的众人。 摸鱼子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少一,用眼神告诉他:“不要乱动”。少一瞬间变乖了。 趁着那剩下的八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摸鱼子悄无声息地解开腰间的暗扣,抽出缠于腰间的师父遗赠,那把名字就叫作“轻剑”的长剑。修长的剑身发出嗡嗡地低鸣,好像亟不可待地要去上战场。 “轻剑”,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轻巧自如,同时,它还有另一特点——强韧。 纵使摸鱼子平日里将它如腰带般缠绕于腰上,一旦取下轻剑,长长的轻剑瞬间就可恢复其钢直的真身。 八位青衣人愣愣地盯着水面,警觉和担忧参半。 摸鱼子悄无声息地提剑在手。 恢复了镇静的耿丁和摸鱼子互换了一个眼色,耿丁再次念起冥王咒,青衣人各个警醒过来,他们立于原地,闭目沉身地也齐声诵读起冥王咒,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两个冥王咒诵念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潭水受此音律的影响,从刚才片刻的宁静中刹时变回狰狞可怖,好像开了锅一般。 两股冥王咒在空中相碰,发出激烈的轰鸣,咒语的声波断了、被破坏了,却又片刻间顽强地再次接续而起。 不多时,咒语的威力使天空乌云密布,碎片金光从草丛、树梢、石头缝、潭水里迸射而出。 块状、织锦状、片状、针头线脑状的各种金光乍现,全部在咒语的发力下聚合于天上,重新跌跌撞撞地组成大网。 青衣人们大惊,这完全不是他们的咒语所能成就的景象…… 一定是对手这个老头,在修复之前念出的冥王咒大网。 且看天上,那原本已经破碎无救的大网碎片,正在咒语中自我修补、堆砌拼却、粘合链接着……重新成为一张可怖的漫天大网。 这次的网更加坚韧不催,交织紧密,这大网看似分分钟都会掉落下来,抓捕到对手。 此时,青衣人的开释决虽然没有发出威力,但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还在砥砺默念着。 “噗嗤——”耿丁重又恢复的网子还真的在他们此次的齐心协力下破出了一个小口子。 眼开着,此网将再次破碎。 一直以来,少一襁褓里那个玉簪都如一面光洁的镜子,随摸鱼子的身体移动,于是,那玉簪的反光面也在移动。 玉簪将随时照射而来的光线给一一反射回去,移动中,四散的反光看似漫不经心,一来一回,光线跳跃,跌拓随机,同时,又好像匠心独有,靡靡不息。 这丝丝缕缕的玉簪反光好像看似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当大网重新因耿丁念出的冥王咒而聚合起来时,密不透风的一张整网上,横竖交错的金光开始遇见了玉簪的反光。 玉簪的反光不声不响地直射进来,慢慢地、神奇地与大网上的金光融为了一体。 反光和大网上的金光合二为一,所产生的强热、强光把金光织成的网之经纬给融化一开。 金光经纬一经融化,即从原有的刚硬的状态被一点一滴地改造为粘稠如蛛丝、强韧如龙筋的“金光不催”,一个无往而不利的大网。 “定!”摸鱼子用轻剑一指大网,大网被他定格在上空。 趁此定格的时分,摸鱼子恳切地望向耿丁,道:“师兄,还望手到擒来这一干人等后,能手下留情。” 见耿丁会意地对自己一点头,摸鱼子放心了许多。 他收回轻剑,把禁制解开。 就在他收起禁制的一刻,耿丁的大网沉沉落下,瞬间罩住了这八位青衣人。大网似乎识人,呈透明状地筛过了摸鱼子、耿丁二人和那匹白马,只网住了那八位青衣人。 “若不是师弟提醒我手下留情,”耿丁一个行礼道:“恐这冥王网天网恢恢,这些个侠客早被‘金刚不催’大网给分割成肉块,喂了这潭里的灵物啦!” 耿丁收起大网,卷作一团,交给摸鱼子,说道:“这网不知为何增了魔性,有了蜘蛛毒、龙骨劲的神力,好像跟活了一样。你看,平日收起来,看上去就是这么一股红绳结的流苏。这样吧,不妨把这红流苏给这怀里的孩子带上,它可是个吉祥的信物。” 摸鱼子郑重地接过了这根红流苏,把它系在襁褓里的玉簪上。 这玉簪本身就是一个如意形状,玉润神凝的,配上红流苏,煞是好看。 “这潭里的灵物是修炼千年的上古神兽当康,关于它,有机会再跟你细说。”耿丁正对摸鱼子说话间,那被提及的大黑灵物——当康腾跃着现出了水面。 似乎,吃饱喝足的它看似对金光被收走、不再污染潭水甚为满意,它瞥了一眼摸、耿二人,眼神中分明没有敌意。 当康在潭里一会儿仰泳朝天,露出大腹便便,一会儿翻滚玩耍,左摇右摆,完全是一付吃了人不眨眼,还分分钟显摆于人前的无赖相。 大概是吃饱了,当康黑鳍用力一甩,一个猛子扎到水下,不去理会岸边被网逮住的八位青衣人。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当康又露出头来,眼锋变得犀利莫名,直勾勾地盯着摸鱼子胯下的白马。 摸鱼子明白了当康的心思,对它斗狠地摇了一摇头,转身骑着白马而去。 当康见白马这就要走掉,立时间耐不住性子,把个黑龙潭弄得水花飞溅,急于上岸。 摸鱼子没有回身,也晓得这当康的意图。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向后一抛,“吭哧——”一声,想必锦囊已经抛入了当康的口中。 这,可是炼了七七四十九百年的神丹啊,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一个药葫芦里仅有的十二枚神丹之一,摸鱼子心疼地想。 身后的当康接了好东西,一头沉入潭中,完全是礼重不言谢的落落大方。 此时,摸鱼子座下的白马早已被吓得浑身颤栗,不肯往回走上半步,直驮着摸鱼子冲上了山坡。 待摸鱼子回头,发现那八位青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又被当康给掳走了? 摸鱼子发现与八位青衣人一起消失了的,还有师兄耿丁。 师兄该不会是念完咒,看完大戏,径直躲回早前藏身的绿丛中去了吧?!摸鱼子这样猜测着。 待摸鱼子将视线锁定于绿丛那边,他巡视了一周,肉眼无法看到任何人迹。 但是,摸鱼子的神识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远处摇摆着的绿丛,似乎在向自己“招手示意”着。 嗯,是有人迹的! 摸鱼子策马向草丛追了过去。 耿丁先前藏身的地方是一个近五十度的斜山坡。来到山坡上,摸鱼子下马将白马栓在冬青树干上,又将怀中少一的襁褓紧了紧,然后,徒手攀爬到耿丁刚才躲藏的绿丛处。 ------------ 第十二章 耿丁与八位青衣人 难怪摸鱼子觉得有什么在向自己招手,这里,人残留的味道微弱、细碎,却又无所不在。 地上还留有蹬踏纵跳遗留下来的坑洼,周遭的绿枝条被折断后,竟然统一地倒向着同一个方向…… 明显,这里有过挣扎打斗过的痕迹。 没有血迹,但愿耿丁没死,只是被敌人给捉了去。 摸鱼子正要离开此地,直觉却让他再次驻足,在杂树丛中,他发现有三两粒碎馕渣散落于地。 眼前的碎馕渣,以及方才青衣人所使的弯刀,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草原魔族鬼方国。在这庚明大陆,唯有这个部族善用弯刀,行军常备的是高原生产、拷焙的干馕。 可是,鬼方距此几千里。何况,此行实乃因为大周王庭的内务冲突,魔族人又能有什么理由来出面干涉呢?! 摸鱼子回想着刚才那伙青衣人,虽然使用的是弯刀,但他们所用的招式,都是周人惯用的。 对手到底是鬼方人还是周人呢?一时间,无法判断。 摸鱼子沉吟着离开绿丛,回到栓白马的冬青树旁,结果发现,白马也不见了。 难道是黑龙潭中的神兽当康所为?可此时,那大黑灵物就在眼皮子底下的深潭里翻滚着消食撒娇呢,姿态慵懒坦然,并不像是吃了白马心存愧疚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报上名号,不要鬼鬼祟祟。”摸鱼子无奈至极,对着四周大喊。 “鬼鬼祟祟——” “祟祟——” “祟——” 回应他的只有一次次渐渐弱去的回音。 山谷空幽,当康沉潜…… 不知过了多久,连摸鱼子怀里的少一也都被周围静寂的环境所感染,沉沉地睡去了。 红色流苏随风轻摇,摸鱼子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清风徐来,不知什么时候,摸鱼子醒了过来。他仔细看了看怀中沉睡的少一,决定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摸鱼子拿出针灸用的银针,轻轻置于手腕的金镯之上。 那金镯浑圆,仅有一个支点可支起横躺着的银针。 银针平行于地面,于镯子的支点之上,开始缓缓地转动。 摸鱼子耐心地等待转动的银针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能慢慢地停顿下来。 银针立于镯子之上,同时受到了来自地面的力量、远方的力量、周遭的力量等多重作用力的影响,开始,悠悠地颤动着。 只过了十息,摸鱼子把紧闭的眼睛睁开来,一看,这银针指向了前方的一个方向,是向北。 虽然向北而行不是按原计划西走的大堰河村方向,但摸鱼子决定照此银针的指示而行事。 他不肯再耽搁怠慢,驱马向北。 雾气升腾,天开始擦黑。 摸鱼子不敢在西去之路上走常人多行的通途,他只能依着山泉的“脉络”走向在草丛中一步一步爬上山坡。 少一很配合,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点青蒲上的露水,竟然不哭不闹,一直酣睡。 翻过一个山坡,急行下山。 山谷的谷底,隐约地,有星火闪闪。 摸鱼子背着少一匍匐而行,手搭凉棚一看,山谷中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升着了柴火。 青衣杀手们正在山谷的溪流旁生火做饭。 摸鱼子仔细用六神去探,还好,白马和耿丁尚在。不远处,一位青衣人已经解去面罩,脱下了青衣,赤裸着上身。 手臂被火堆映红,上面,刺有一个“季”字。 哦!难道是将军季浩的人马?!是季家军的斥候?!摸鱼子自叹,竟然不是自己猜测的鬼方人。 此刻,白马正在低头吃着青草,耿丁靠树坐在离白马不远的地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两只脚也被交叉着绑住,其中一位青衣人拿了块刚刚烤熟、野味十足的鸡腿,向耿丁走来,冲他说道: “可不能把你饿着了,大将军还要问你话呢。说说,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冥王咒?多亏冥王咒还有最后一招要三人同时发力才能出功效,否则,我们这些冥王咒本家绝学的徒弟们还真的抓不到你呢。” 耿丁知道自己逃不脱,遂颇有耐心地用牙撕咬下一块热腾腾的鸡肉,仔细地啃将起来,还不忘嚷上一句:“伙计,没放盐巴。” “怕把你饿死了,好心给你吃,你还提要求!拿来,别吃了。” “不缺,不缺盐巴了。”耿丁三下五除二地将野鸡腿整个儿地塞在嘴里,结果他被烫得原地单腿蹦跳,直绕圈,大张着嘴哈气,惹得众青衣们大笑。 远处,草丛中匍匐的神医也整整一天一夜未进食了,摸鱼子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口水。 其中,最年长的那个青衣人显然是他们当中的头头,他见其他人都已吃完,就站起来说道:“咱们有这老家伙和他的宝驹,就不怕那神医不找上门来。” 停了片刻,这个头头又接着说道:“纵使咱们没有捉住神医,有这白马和盗取咱季家军冥王咒的老家伙,咱们回去,也够交差了。” “老人家要解手!”耿丁厚颜无耻地笑着喊道。 “你这老人家事情怎么这么多?!这一路上,你说你解了几次手啦?咋不找神医给你瞧瞧病?!”一个满脸麻子的斥候走近耿丁,道:“要说不给你解手,是防范着不想让你逃跑,这差池谁也承受不起!咱季家军也是一向与人为善的名声……” 那麻子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就在他接近耿丁的时候,整个身子突然僵住了。此时,围坐火堆边的众青衣人都背对着麻子,因此,只有耿丁清楚地看到了麻子被定住的情形。 原来,在麻子走过来的时候,摸鱼子藏身暗地,轻剑拔出,直待机会。 不料,摸鱼子抽剑之时竟连带着将怀中的玉簪给弹出了襁褓,这玉簪在黑夜中暗哑无光,可是,它却听得懂冥王咒。 千年玉簪从来都会自动汲取自然之能,以备一用。玉簪因白日里喝足了阳光,体内光泽孕育、能量正盛。 在耿丁瞒着麻子开始念咒之时,玉簪明显地感应到了咒语,遂借着摸鱼子抽剑之际,连忙呼应着弹身而出。 玉簪,感应着敌情,凌厉地释放出热力。 热力加反光齐齐杀将了过来,把个麻子逼得后背抵住树干,眼睛盯着对峙自己的玉簪光剑。 麻子知道,如若稍有松泄,那么,自己抵出的真气就会弱过于玉簪之力,那么,这玉簪反射的光剑就会把自己封喉一抹。那,可就歇菜了。 故而,麻子被逼抵着树干,不敢出声,不敢行动,只用力运转真气,与玉簪两厢抗衡。 那年长的青衣头目见麻子这边半响都没有动静,待要上前呵斥,刚刚只迈出了半步,就发现自己已经迟了。 此时,被耿丁念咒催生的红流苏瞬间从玉簪上脱落,飞入空中,变成“金刚不催”网,大大地张开。 金刚不催网于空中砸下,竟然还知道避开火堆和树枝,有选择性地罩住了这七个人。 那“金刚不催”将那七人牢牢网住,网子柔韧又结实,网子自己还会不断收紧,将七人结结实实地、叠罗汉般地捆扎在一起。 耿丁艰难地站了起来。虽说他解不开脚上被施符的绳子,但一只野鸡腿已使他恢复了体力。 他冲了过去,从侧面一头撞倒了麻子,再上前,用被捆手臂的臂肘,借用来自己下蹲时体重产生的势能,狠狠地跳跃起身子,重重地砸下。 臂肘正好砸中了麻子的哑穴。这可够他几天内没法唠唠叨叨啦。 旋即,耿丁把手臂上的绳子上往玉簪光剑上一靠,绳索遇见光剑,立时崩断。耿丁还就势严严实实地捆住了麻子。 “哈哈哈,虽说你们这伙废柴打架不怎么地,但鸡腿做的入味,有料,有料!” “你不是说少盐了吗?”一位青衣在网子里一边挣扎,一边不服地气哼哼回应道。 他一挣扎,这网子就好像通人性似的,收得更紧。 “此神山放养的野鸡可不逊于家鸡,战斗能力、逃逸能力、瞒天过海的能力都不在季家军之下啊。”耿丁故意放话,逗弄着几位青衣人。 耿丁没有听到摸鱼子的动静,喊道:“师弟你还不出来?” 仍不见响动,回头一看,神医大先生正坐在火堆旁,大啃特啃着刚刚从火堆中扒出来的七分熟的野鸡烤翅,没功夫和耿丁搭话。 耿丁见师弟吃得正香,不忍打扰,继续冲网中的青衣人意犹未尽地念叨着有关野鸡腿的话题,道:“用这神山里吸阳傍阴的千年老松树枝作柴火,再在鸡肉里塞上些野生豆蔻籽冲作调料,再用上此山中鲜蘑菇数种,以作配料。 “然后腌制半晌,用多种蕴含天地因子的矿石粉来和水作泥糊,再将野鸡封入泥糊之中,这,就好比京城有名的叫花鸡做法。” 网里的几人心里都在懊恼,哪里还听得进耿丁在这里细细品咂美食的秘诀。 耿丁可不管这套,说话总得有个听众说着才开心,耿丁继续对着网中的俘虏说个不停:“然后呢,用高于平日高原燃点的急火苗淬火熏烤,大火就这么一催,啧啧!出来了的,就正是火候恰当、材料地道、滋补多效、堪比神参的野鸡腿啦!”耿丁自说自话,比那个麻子还唠叨万分。 “看在给我野鸡吃的份儿上,咱也不会杀了你们这季家军的斥候。”他打了个满意的饱嗝,摸着肚子说道。 ------------ 第十三章 八位斥候不见了 黑龙潭偏东北方向五百里,距云中城西北方向二百里,季家军军营在云淡风高月未满的夜色下,显得有些孤冷。 已过午夜,主帅账内依旧灯火通明。 年过半百的大将军季浩拳头紧握,背对着正在汇报情报的斥候一言不发。 年轻的斥候第一次跟大将军这么近距离,为大将军高大坚毅的背影所深深折服。 季将军,那可是大周军旅活着的传奇。 “报!秦王的人马刚刚返回云中城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首先去见王上汇报追拿情况。另报,三个时辰前,秦王再次出现在关押王后的枯井旁,停留了片刻后,便离去了。” 季浩紧握着的拳头瞬间松开了,他缓缓地转身,面向跪在身后的年轻斥候。 伴随着季浩身上的雁翎甲发出深沉稳健的声音,年轻斥候终于看清了大将军的模样。眼前的大将身长八尺有余,面如黑炭,一双丹凤眼常年眯成一条缝,一副藐尽天下英豪的态势。 纵使见到王上乙辛,季浩也依旧是这付持重不屈的军仪,征战沙场多年,特别是那场妇孺皆知的“漠北战役”,季家军已是几代铁血铸就的将门世家。 那场“漠北战役”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年近而立之年的季浩还不是大将军。 早在青壮年时期,他就本可以继承祖业世袭大将军之职,但是,季浩却选择了去边陲,扎根西北军营,与季家军彻底地脱了干系,一干就是十几年。 季浩以士兵之躯,以从小耳濡目染于军旅世家的素质,在西北军营底层不间断地前线杀敌,直到季老将军卧床,将他召回侧畔。 季将军殁后,季浩不再违反父亲遗命,挂帅执掌季家军。 当年,季浩随王上出征大周宿敌——鬼方大荒魔族。为了这场战役,大周准备了十年,季家军也在季浩的领导下苦苦准备了十年。 这场战役打了整整三个月之久,最后关头,眼看大周就要取得胜利了,怎奈突然天降大雪,胜利的天平戏剧性地折转向了鬼方,绞肉机般鏖战之际,不想,大周王上被诱而受困于野狐岭。 值此万难之际,季浩凭借一己之力,冲入野狐岭,手屠三千魔族狼兵,杀出一条血路来,硬生生地掰回了战局,为战争后期大周获得最终的胜利奠定了重要基础。 乙辛当着万千士兵的面,拜季浩为大将军,镇守大周北部、大周西部边防,并兼管都城云中城的外线防卫,统领大周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此战之后,季浩一举成名,并落下了“千人屠”的绰号。连鬼方魔族听到季浩的名号,都要敬畏三分。 这一战,让大周摆脱了近百年来遭受鬼方魔族欺压的屈辱历史,渐渐地,大周走上了安定强国之路,逐步成为了庚明大陆上最强的国家。 …… 二十年过去了,手屠三千鬼方狼兵的季浩雄姿依旧不减。不待开口,他那股盛气凌人之势已然迎面扑来。 季家军五十多万士兵,并不是每一个士兵都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一睹大将军的神采。故而,这刚被委任的年轻斥候在禀告后颇为自豪,兴冲冲地离开了大帐。 不一会儿,另一个斥候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禀报大将军,神医摸鱼子一家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已被秦王甲亥的御林军押解,关进了云中天牢。” 派出去的三队探马,唯独黑龙潭方面的迟迟未见归来,季浩望着账外的弯月,陷入无尽的沉思…… …… 天刚蒙蒙亮,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唯独摸鱼子怀中襁褓里的小王子少一却清醒着。 他嗅到了树叶上晨露的味道,也嗅到了即将跳出地平线的太阳的味道。他津津有味地聆听着众人的呼吸声、摸鱼子稳健的心跳声、潺潺的溪流声…… 月落日升的这段空档,太白星是庚明大陆上可遥望到的最亮的一颗星星。 少一的小眼睛似乎在看着这颗星星,看着看着,他张开小嘴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这才翻了个身,囫囵睡去。 少一的翻身惊起了睡梦中的摸鱼子,他像是触电般浑身哆嗦了一下,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火堆燃尽,剩下一堆遇风即化的草木灰。 师兄并没有醒来,白马在睡梦中一张一息,还不自觉地挥舞着只剩下三分之二的尾巴,驱赶着蚊蝇。 奇怪,那八位季家军斥候怎么一个都不见了?!摸鱼子使劲揉了揉双眼,起身喊醒耿丁,嚷道:“斥候怎么都不见了?是被恶兽吃掉了还是跑了?” “我再睡会儿。”耿丁似乎对斥候不见的事情并不关心。 “斥候不见了!”摸鱼子再次大声地喊道。 耿丁终于被叫醒,绿丛中的鸟儿受到惊吓,一个接一个地扑愣愣飞了出来。 “别嚷了,是我放走的。起初被抓,也是我特意被擒,是想近距离地对他们有所了解。” 耿丁慢条斯理地说:“师弟,昨晚他们临走前告诉我,你离开云中一个时辰后,便有一支秦王的轻骑远远尾随着你,只是没有加劲去追赶你。直到一个时辰后,待秦王从云中赶来,追上了自己的队伍,他们方一起发力,奋力直追你而来。这其中的原由,师弟可知?” “起先,他们不急着追拿我,那秦王无非是不想在大将军的地界跟季浩有什么瓜葛罢了。我这次能逃脱秦王的人马,是多亏了瘴气。倒是这季家军……” “季家军一向军纪严明,一定是有目的而来,我并没有去追问他们伏击你的目的。”耿丁接话说道。 “师兄你放过他们是为何?”摸鱼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让他们回去给季浩报信,我想看看事态接下来会怎么演变。毕竟,他们在朝廷里的立场始终没有显现。”耿丁说道:“看来,他们还不清楚你怀中的孩子是谁的。” 听耿丁这么一说,摸鱼子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悔得只拍脑门:“昨天黑龙潭打斗之时,少一曾探出脑袋,这几个斥候又不是瞎子。如今你把他们放走,这下可好了,就等着季家军围攻你大堰河吧!” 耿丁笑道:“你放心吧!我在他们八人身上分别种下了麻豆,哥几个从此时时受我掌控,他们生不如死,哪里还敢透露出去?!” 摸鱼子闻得后一语未发,此时,太阳已经爬上山头,绿叶上的滴滴露珠泛着耀眼的白光。 他远眺眼前的山峦叠嶂,是啊,路途尚远。 ……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对一整夜没有卸甲、没有合眼的大将军季浩低声说道:“大将军,他们回来了。” “召他们进帐。” 帐中,齐刷刷地跪着八个斥候,看情形,他们并没有季浩料想的那么落魄不堪。 八人齐声道:“请大将军降罪。” 季浩回头问老人:“季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将军,刚到卯时,再过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大将军起身,向账外走去。快要出大帐时,他停了下来,头并没有回地说:“都先去睡一觉吧!正午,再到我帐中来。” 对于将军的反应,斥候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季伯上前对他们说:“大将军让你们先回去睡觉,你们就先退下吧。” 斥候们这才起身。待走出帐子,早已没有了季浩的踪影。 季浩很想知道过去的十几个时辰里在黑龙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遭遇到了怎样的高手,竟折损了他四个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斥候。 他知道,这摸鱼子本是孤山无忧洞主的弟子,虽说已入第二境地——通境,但这摸鱼子人称神医,一心钻研医道,心思根本不在武道修行上,并不是真正的高手。 他,又有何能力连损我四个斥候呢?! 季浩也不急于弄清那个帮助神医摸鱼子的高手到底是谁,他不希望事态复杂化。 云中,那位掌权者正欲借助他的力量来平衡另外一股势力,这,已让他很是被动。季浩不想让这件事情成为自己不得不表达立场的一次不得已出牌。能躲即躲,是为好。 他一心保家卫国,一心捍卫季家这个军旅老牌世家在大周的地位,甚至不惜焚身碎骨。怎奈情形总在变化,政治纷争复杂! 为躲开朝堂之上权谋之斗,季浩一向谢绝王上所赏赐的云中豪华府宅,举家入驻距云中四百里之外的代地季家军大本营。 可是非羁绊,岂是身在江湖的他可以躲得了的?! 午休的季浩并没能入睡,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场无法阻挡的风波已经来临…… …… 在摸鱼子看来,师兄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所以,对于放走季家军斥候的做法,他虽然抱有疑虑,也还是接受了师兄的这一决定。 一顿饭的功夫,耿丁从山谷的丛林中走回小溪旁,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递给摸鱼子:“师弟,这是雪貂的奶水,快给这娃子喂些。” 摸鱼子接过葫芦,将葫芦嘴对着少一的小嘴儿,一滴**刚一沾到少一干涩的小嘴唇边,紧闭着眼睛的少一看似没有反应,小嘴却立时张得老大,恨不得吞下这葫芦嘴儿。 葫芦嘴儿一倒,奶水似股小水柱。摸鱼子怕呛到孩子,尽量控制着流速,好让葫芦里的奶水往少一嘴里送得慢一点。 少一咕嘟咕嘟地大口吞咽,小手也着急地把住葫芦,好像生怕没了吃食。 摸鱼子和耿丁看到这个场景,心生怜爱,相互会心地对视了一眼。 人饱马歇,又是上路的时分了。 耿丁郑重地看了摸鱼子一眼,说:“师弟,到了这会儿,虽然我们一一喝退了几队追兵,然而,我耿丁因着得到王后的传音,所以对她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将孩子安全地送到大堰河村。 “要知道,任何一股力量,无论是来自大周王上也好,来自秦王,或者来自季家军也好,他们都不会轻易罢手。这个孩子性命攸关啊! “和你碰面之前,我已经跟踪你多时,特设下毒瘴,之后,又暗中保护你过了当年咱师傅设置的打雷关。你赶紧继续带着少一赶往大堰河村,我来断后,现在我就回原路,守住打雷关关口,以防再有追兵。” 摸鱼子也正担心着,如果耽搁时间久了,追击的几股力量如果重新聚集,恐怕自己难以应对。 故此,听了耿丁一席话,摸鱼子深以为意。他对耿丁一抱拳,心下猛地一热,声音有些暗哑,道:“那就谢过师兄抵挡之恩了。” “哎?哪里哪里,不要说谢字,我们所有人就是拧成的一股绳。”耿丁乐呵呵地摆手,道:“从小处说,得王后之托,要保护王子。往大处说,我们这是与神鹿一道护住太初之种。” “原来,我们有很多人啊!”摸鱼子吃惊地说。 “师弟快快上马。” ------------ 第十四章 故道上消失的残碑 白马一路小跑着走出山谷,摸鱼子回头望去,山谷已经被厚密多层的树林给遮掩住了,不见黑龙潭。 继续回望过去,山谷的上方是连绵的山脉,自己和少一就是从那边千辛万苦地跋涉而来。经过处,那山脉中有一高峰形似龙盘虎踞的老虎口,那里正是打雷关。 越过关口后和耿丁道别,摸鱼子这一路又狂奔出了几十里路。 这毒瘴的设置、打雷关的被护送,都少不了耿丁的帮助。摸鱼子心里暗念:师兄保重! 再往前行,粗细不一、让人跌跌撞撞的山路想必是走兽踩踏而成的,常在山里出没的人皆知,最好沿着溪水而行,才不至于迷路。 摸鱼子掏出银针,将之在金镯子上立定。 银针这次指向的是北向偏西,正好印证了摸鱼子的判断。他按照银针的指引,稍微调整,便可取道正北。 泉水淙淙,想来这泉水在山顶,因经年不息的云雾凝滴、雨水汇聚而成,继而一路下行。涓滴汇流,待至那山谷底,再次汇合,形成了黑龙潭这深千尺的一潭佳窖。 摸鱼子是医生,自然感悟得到这山间云气、林莽、山岳对此潭的滋养,也早已闻到这潭水沉潜的清气,熟见潭中蕴含的珍惜矿物。 摸鱼子就此判定出,这黑龙潭无愧是一方灵地,怪不得神兽当康会选择在此歇息,涵养。 想到这里,摸鱼子不禁哑然失笑。他那颗神丹是几代修行人反复精炼方得以去除杂屑,又于精妙之上再生精妙的神奇丹丸。 不知这神丹是否已经开始发挥效力了?! 医生将如此珍惜的神丹赠予当康,实在是出于作为医生挡也挡不住、偏要治病救人的第一反应。 在当康吃下那三位青衣人之时,摸鱼子就已经诊断出:当康血盆大口里的污浊口气是多年贪欲和随性不自持的结果。 这一点,和当康滴溜溜、楚楚可人的大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清逸高傲本性实难相配。 摸鱼子看那当康靠乱吃人吃物、乱折腾来补充营养,蕴蓄真气,以苦苦修炼进化。不免因为当康总是将各样脾性、各种药性的东西一股脑地、也不作辨析地、全都囫囵吞到肚子里,结果,导致当康身上兼备了冷酷暴烈的野兽气质、狠辣泼皮的江湖气质、调皮捣蛋的爱热闹气质、甚至还有对其他物种无可阻挡的好奇童心和一往情深的无底线热情…… 这种种脾性在当康的身体里不断积蓄、壮大。 这次,再经神丹那么一煽风点火,当康体内各种正拼命生长中的脾性,更是不断互相争斗、互至对方于死地,它们拼死比拼着,看哪一种性灵斗得过哪一种,好占上风,最终成为主导人格,得以显现。 摸鱼子走出几十里地远,还能听见背后那大潭里扑腾扑腾的声音,低吼的回音在山谷中声声回荡。想必,那当康服了神丹,正万分难受着。 依摸鱼子的人品,如果不施手救助,就会至死都陷入自责。 故而,摸鱼子当时虽然万分舍不得,也还是拿出了神丹,甩到身后,由那当康张嘴接住。 一为改善当康的身体状况,二为答谢它无意之中吃掉三位青衣人帮了大忙,三为它不吃白马之恩。 这会儿,因为逃命要紧,摸鱼子纵然明知当康正难受得直折腾,也无法回头去辅助他消化掉这神丹的药力。 想到那神丹之力在当康神兽的体内正如大锤般锤出个上千下,把个当康给锤击得七荤八素,摸鱼子就非常不忍,然而,有要事在身,摸鱼子又爱莫能助,只能快马加鞭,自顾自地一路上行。 惠临山坡的顶端,摸鱼子还是没敢停歇下来,他抹了一把汗水,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少一,准备一路冲下坡去。 这时,不知怎的,玉簪掉落在地,摸鱼子无奈,拽紧缰绳,只好回身跑马到原地。 他一个鹞子翻身,于白马的侧面沉膀子一捞,捞起了玉簪。 “哇——” 少一是不是因为摸鱼子的动作幅度太大而被挤压到了,导致他大哭起来?!摸鱼子连忙将玉簪塞回襁褓,准备查看少一,可少一立时不哭了。 正当摸鱼子对玉簪一捡一收之际,玉簪自身的反光竟然照亮了前面草丛中的一角。 摸鱼子看了过去,那一角在艳阳下如冰般晶莹闪烁,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摸鱼子再定睛一看,却又失去了这东西的踪迹。 他不禁紧张地系马于树干,轻步走了过去。 一股泉水正欢悦地冒了出来,轻灵之气弥漫山顶。泉眼旁石头林立,飞鸟惊起。 那闪亮之处此时却隐没了踪迹。 于乱石丛中,摸鱼子遍寻不见,他只能启动神识,安下心来,去慢慢摸索。 隐隐的,有一种能量一直在暗处发着熹微的光热。他伏下身,扒开草丛,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熹微的光热好暖人,摸鱼子忽然有种被加持了的感觉,好像长出了一种浩然不惧的超然气概。 那小小少一也睁开了小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一处。 摸鱼子循着少一望过去的方向一看,一方残碑被一个石鼋驮着,不显山,不露水,幽幽地沉在苔藓刺梅的草丛之中。 如果不是玉簪反光,残碑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摸鱼子用手劈开草丛,踩着没有路的草地,走近石碑的落脚处。 纵然熟读万卷,摸鱼子仔细观瞧,却也不能辨明这残碑上的古老文字。 碑上文字虬劲、厚重,字体方正不阿,摸鱼子只看了一眼,便感觉自己似乎正直面着一位苍苍老者的文脉。 繁叠的古文字不是象形而来,也不是音译而来。字里行间,很多块状、很多点线、很多留白,还有很多不该断、却已被生生抹杀、断开的空白和残缺…… 这方小小的、静默于不知名山岗乱草丛中的残碑,好像一页被遗落在人间的天书,又像一盘没有下完、留下无数遗憾的棋盘…… 虽然看不懂这文字,但这因一道无形的力而被劈开的石碑,让摸鱼子感知到天地苍黄,万物驺狗…… 摸鱼子不禁悲抑萦怀,感知到超然中大能那博大的心胸,以及它对亿万年世事更迭始终如一的沉默。 仅一瞬的沉痛,下一刻,摸鱼子就被那碑文上镌刻有力的力道给重新激发出昂扬不弃的心绪。 突然,残碑上的文脉一张一弛,脉脉涌动起来…… 摸鱼子在古文面前好像被这文脉给通体洗白了,他精神不觉一振,宛如新生,好像了一个一无所成,却又干净异常的赤子! 碑文历历,唤起摸鱼子情如浪奔浪涌…… 这古意中亲和的感召力竟然铺天盖地而来,笼罩四野,让天地欣悦,让鸟兽欢实…… 这碑文的感染力好像一个大能的修行老者,只轻轻一瞥,其眼锋中不尽之意就已绵绵不绝、如丝如扣、超拔不碍地被无条件一盘托出……让观者受教,给观者安慰,一时间,万识皆通…… 同时,这一切又让观者觉得:这大能传递了天然的神人之距,亲和而遥远,让人不能亵玩,无从逾越…… “啊——啊啊——”此时的少一不但不哭了,反而早早地从襁褓中挣脱出被裹着的双手。 他扎着小手咿呀而语,黑黑明亮的眼仁儿一会儿聚焦于此,一会儿又因光线迷离而在不停地眯缝着四下观瞧。 摸鱼子爱惜地将襁褓解开来,让小婴儿在正午的艳阳下放开束缚的手脚,好尽情地用肌肤去触碰这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大自然。 少一用手指轻轻滑动草尖,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线从指尖轻轻飞起…… 它缓缓地,划着弧形向石碑飞去,光线刚一触到石碑,一时间,石碑上彩虹当空。 不,是少一用手指上的光线在拿起残碑上的文字,这光线果然拿起了文字,并不由地被打上云端,更如一条长长的文字光炼,闪烁当空。 摸鱼子望天,那少一用手指打上天空的文字彩虹,就是残碑上的古文字,它由方块、圈圈、点点……等等神奇的符号和文字铺就而成,仿佛通往天路的字符桥。 壮哉!摸鱼子心下赞叹着。 少一手指指天,咿咿啊啊着,好像在附和着摸鱼子的赞叹。 从少一指尖飞出的光线好像一个拉住风筝的风筝线,而那符号文字组成的天路之桥,就是风筝。 看,少一的小手拽着风筝线,天上的桥竟仿佛在随之摇曳。 摸鱼子张大嘴巴,揉了揉眼睛。心说,你这个小家伙不愧就是太初之种。 “噼啪——” 忽然,大滴雨点砸了下来。 摸鱼子再看那少一,这小家伙已经收回了小手,眼睛里映出的满是天路之桥的信息。 摸鱼子注视着少一的眼眸,为之深深地折服。 正当摸鱼子在惊奇观瞧时,少一眼中的天路之桥“刷——”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少一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沉沉地合上大眼睛,准备睡去,全然不顾乍起的冷风寒雨。 摸鱼子将少一裹紧在怀中,他再度抬头望天。此时,天晴转阴,铁灰色的天空如洗,哪里有什么天路之桥啊,莫非,这都是自己的幻觉?! 一朵乌云沉沉,居于天空中央,眼看着,就要有雷雨将至。 难道这小娃子收录了残碑上的文字于脑海中,把映衬在天空上的字符桥如抹布擦过一般给擦掉了?摸鱼子心下疑问不已。 他低头,此时,雨水已浸没到脚面,泥点四溅,草木被雨水打得零零落落。 他仔细寻找,可哪里还有什么残碑断垣啊。 芳草萋萋,晴川历历…… 只有故道,了无碑影。 ------------ 第十五章 姒南的心愿,血影的挂碍 摸鱼子解下白马,他吃力地上马,顶雨而行。他在心中祈念着,快些,再快些…… 一个绊马索将快速冲坡的白马给横空拦住了。白马儿惊嘶一声,马失前蹄,猛地跌倒下去,把座上的摸鱼子给直直摔了出去。 始料不及的摸鱼子并没有惊慌,他飞出的身子于半空中回转,“倉朗——”一声,轻剑已出鞘,长长的,如神蛇一般剑身向回探出,一够到马鞍子,轻剑就往上轻轻一搭,随即在马鞍上软软地卷了个扣儿。 被绊马索一绊、飞身出去的摸鱼子手疾眼快,他于半空下坠的过程中伸手抓住了坡下一棵大树的树干,另一只手则奋力将探出的剑往回一拽,大喝一声:“收!” 那马失前蹄的白马因鞍子被轻剑锁了一个扣儿,它经摸鱼子这么一回拽,长剑收缩,长剑变短剑,白马被拽得立时站起了身子,四蹄稳稳落地。 顿时,马镇静了下来,不再面临先前要滚下山坡的危险态势。 那白马轻步,来到摸鱼子单手吊着的树干之下。 摸鱼子一松手,稳稳落于马背之上。 他四下听闻,不见队伍,却见一只毕猊野兽在坡下静坐,似乎等待人仰马翻的好戏已经等得很久了。 白马稍有迟疑,不情愿地前行。 摸鱼子手中缰绳轻轻一敲马背,白马似乎领命于主人,懂得了如何行事。只见人和马神色不变,从容缓缓踏坡而下。 摸鱼子心想,这鬼机灵的毕猊到底是通了人性,竟会在人设的绊马索下静候猎物,好生一景啊!它心眼着实够用,只是不知勇气如何。 毕猊见来者不怕,遂狰狞起面目来,它呲牙瞪眼的,好一付地主的气派。 就在双方走了个正对面之时,不待双方剑拔弩张,“啊呜——”一声,从溪水中直冲出个水淋淋的大黑灵物。 这大黑灵物红眼肿唇,血盆大口,黑鳍翻飞有如一展魔王旗来到人间,顿时黑压压一片。 黑影一纵,把摸鱼子和毕猊同时给惊吓得不轻,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就都已经被嘣上了一身的水珠。 再看毕猊的脖子,正被大黑灵物咬住不放。 毕猊张开两只厉爪,拼命地抓挠着,想要挣脱这死命不放的黑家伙,可是怎么也无法从它口中逃脱。 血脉喷张的大黑灵物正是那个吃下神丹的神兽当康。想来那神丹的火攻助力,此时还正作用于当康。距吞下神丹,到现在已经过了这多半天的时间,正该是药性发作最厉害的时候,当康内里火旺攻盛,故而,外在跃跃待发。 当康如战神附体,骁勇霸蛮,浑身的战斗精神正无处宣泄。 原本,它想顺溪流一路尾随着恩人摸鱼子和大白马,好奇地想瞧个究竟,同时,也有意于求助于摸鱼子,看看自己怎生能消除掉这神丹药力带来的折腾。 潜伏在小溪中,当康看见毕猊欲挑战恩人摸鱼子,于是,它不再迟疑,一个纵步就冲出水面,上去,对着野兽就是狠狠的一口。 康撕死死地咬住毕猊的脖子,裂口处喷出的汩汩鲜血引发了毕猊血噬的本性。此时,毕猊血红的眼睛里映出的满是血腥、明晃晃的影像。 这红色,激发了它抓狂拼命的习性。 一招狂拽不起作用,毕猊手脚并用,闪电般的切削动作把当康后背给撕了个稀巴烂。 当康大吼一声,松开了牙齿,一个后腾翻落地,甩开了毕猊。 摸鱼子见当康和毕猊这二兽争斗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甚是着急,于是,他掏出玉簪,但是此时乌云遮天,玉簪没能呈现出反光,更没有施展出光剑的作用。 摸鱼子只好摇动玉簪上的红流苏,因耿丁教给自己的冥王咒只是初学,摸鱼子还不甚熟练,虽然磕磕绊绊地开始念诵了,但无法使咒语连串流畅而出,更无法形成网子。 摸鱼子徒然地比划了几下,都无功而返,他对自己功力的半斤八两甚是难堪。 “嗷嗷——嗷——”此时,不待摸鱼子看清楚,毕猊已甩开了当康,一瘸一拐地逃逸下山而去。 毕猊滴血一路,看来伤势不轻,可是,刚才狂拽时它手上抓出了当康身体里的药性,结果,奇迹发生了,脖子上的伤口正在快速地神奇复原。 毕猊一步一回头,惊奇地回望当康,待自己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后,毕猊竟然转身,朝当康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 那当康也不追赶它,当康尾巴当席,坐在原地。 摸鱼子骑马上前,附身想要用手去触摸伤势不轻的当康,以示感谢。 不待神医的手触到,当康已经羞愤不已,“吭哧——”一口把马鞍子后半部分给咬碎了,然后,头猛地一甩,狠拍在马屁股之上。 那白马前腿腾空,惊惧地嘶鸣至几乎断声,它飞速带着破碎马鞍上那狼狈的神医,一路小跑着下坡、上道、上坡、再上坡……恐避之不及。 当康似笑非笑,觊觎了一眼白马,也不急着回到水里去,它用后背蹭着树干,像是在挠痒痒,更像是对着远去的白马牛气哄哄地显摆着自己…… 毕猊怯怯地走到当康面前,它四肢伏地,长久地跪拜。想是它发现当康之血竟然能够迅速地让伤口痊愈而生出敬意,甘心臣服于当康。 当康没有理会毕猊,继续起劲地蹭着树干,惹得树皮落了一地。 …… “今天,应该是我儿少一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二天了。然而,作为母亲,我却无法陪伴他。尤其是此刻,他应该还在出逃的路上生死未卜……”姒南枯坐古井深处,心如刀割。 纵然自己的元神是神鹿,然而,被账册记下了这场命定的凡世劫,就必须来此一遭,作凡事作凡人,也包括作为凡人受罚。 此时,产后虚弱的身子不敌井寒,王后姒南不停地打颤。 比这颤抖更剧烈的,是姒南那颗为儿子担忧的心。 曾几何时,神鹿入地上天,跨界洲、登顶万山、驰骋沧海与八荒……如今,神鹿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间弱女子,在尘世中有了凡俗的牵挂,有了人的性情…… 这些局限、这些苦痛的命运、这些凡人的性情……在神鹿那曾几何时宏阔的内心里,从来都不是终极的负担。 想到这里,姒南坚毅的嘴角现出一抹不惧的决然。 肉体的痛苦、生子的离别、夫君的误解、运命的不可操控、使命的多艰都不算什么,只要,只要最终不辜负九幽们的信任。 姒南的深思被古井井壁上掉落的小壁虎给打断了,她默默望着掌心的小壁虎,长夜有尽头,挂念无绝期…… 小壁虎是红鱼姑娘用自己的血化成的影子,她的主体神魂借此趴在姒南的手臂上,楚楚地望着姒南,好像想要倾尽一切,来替王后分忧解难。 姒南读懂了红鱼姑娘的心声,她回答说:“小鱼儿,这灾难不算什么,只要,只要我和冰莲都努力过,最终没有辜负九幽们的重托。” 冰莲,这个神鹿在殷冥洲幼儿时的同伴,让姒南陷入到无以名状的回忆之中…… …… 【回忆3】 “我不服。”神鹿昂着头,正色道。 “已经都罚完你的记忆了,你现在可以回去啦。”白灵仙人边说边遁出狐狸的原型,他也不计较神鹿的倔强与争辩,兀自飘飘然飞走了。 “怎么,我好像说过要给谁送露水的……是谁呢,我……怎么我都记不得了,难道我小鹿儿老了不成?!” “是我,是老杉树啊!是我在此等候你的露水很多年啦,小鹿。” “老树头你怎么这么多只手在风中招手啊?还有,你称呼我啥?我这着急去神游各处以增长见识呢,没工夫和你唠嗑的,咱们后会有期啊。” “自你上次去天上戏耍了白云,偷走了她的千里白衣以后,我就在这等了你这么多年。现如今你回来了,却一滴雨露也不给,又要走路。” “当真有偷云这事?!对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认为多云不是什么好事,天路被多云给挡住了,还导致天上交通堵塞。还有,要是天上很多棉花糖都没人采,就会发酵成棉花酒了,如果天上下酒,那咱殷冥洲禁酒令可就没有用啦,哈哈,哈哈哈。不如由我来偷点云朵,又好玩又有利于环境平衡不是吗?!我竟然还会因偷云被罚,岂不气哉,倒是不懂了。” “难道你的记忆都给桃花当肥料了吗?” “哪能啊?!不会,不会的。老树头,你说我到底是为谁采这露水来着?” “哎!”老杉树又是一个叹息:“白灵这老狐狸真贪心,竟然以你偷云的罪名罚完了你几乎全部的记忆!” …… “哇——”小壁虎红鱼儿正喷出一口血,生生把沉浸在往事中的姒南给叫醒过来。 “王后,原来你和冰莲是儿时玩伴,冰莲竟然为了你偷的云朵而被罚到庚明大陆来,而少女时候的你竟然因为被夺走了记忆而生生不记得她了……这个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啊。”红鱼儿感叹地说。 姒南道:“古井寒,苦了红鱼姑娘了。你安心睡去吧!” …… 边角连营,季家军的帐中灯火通明。将军季浩正在焦急地等待探报。 …… 云中城菜市口,神医摸鱼子一家老小正被羁押在牛车中游街示众,沿街一路叹气、哭嚎、祷告的声音。 围观的老百姓们大气都不敢出,对摸鱼子一家到底犯了什么重罪,他们只能心下嘀咕。 …… 云中紫霄宫内,乾坤殿外彩练当空,祥云朵朵。殿内古乐声声、祝贺喋喋。 乙辛正在宴请前来祝贺的九域二十七郡各位亲王和官员们,只是,众人都在纳闷:这宴会上的重要人物之一,王后怎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席。 王后姒南的缺席无疑给宴会增添了几分神秘。 …… ------------ 第十六章 三生三世情未了 秦王甲亥的府邸坐落在京城的东北角,离自己统御的御林军驻扎地不远。 高墙阔院的大门往往紧闭着,门前的石狮肃杀得每每让路人绕道而行。 甲亥称病没有出现在王上的大宴之上。此时的秦王府内,也一样没有什么动静。 倒是院子中央一棵不知几代人以前栽种的老榆树有点出其不意,从昨日起,树上的榆钱就不应季地蓦然成熟了,那榆钱金黄,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因风满枝招摇,煞是显眼。 此时,甲亥侧卧于镶嵌有象牙雕镂的紫檀大床之上,一卷在手。 追击摸鱼子未果,甲亥自回京后,一直散淡寡欲,不要侍女嫔妃的伺候,军旅半生的他依然保持着每日读书的习惯。 他在脑海里慢慢地整理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如他所设计的,姒南在产后因中毒而现形,王弟乙辛盛怒之下拘禁了姒南,结束了大周王朝夫妇感情颇深的远播盛名,也破除了有朝一日姒南将护佑乙辛坐稳江山的可能。 而不在甲亥意料中的是,那小王子不仅天生是个废柴,还无端由地多了块心瓣,是个地道的残废!他体内根本没有什么预言中的“太初之光”,白白辜负了甲亥处心积虑要挖出太初之种的初衷,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摸鱼子也逃跑得蹊跷,那路上的毒瘴设置得高妙,不知会否是姒南的党羽在暗中相助? 据军师说,摸鱼子怀里似乎有个包裹,要不是甲亥忙于在小王子身上找到太初之光,兼又顾忌云中城外二百里驻扎着季家军,不好在他们领地范围内直接灭掉摸鱼子以斩除姒南的羽翼,甲亥恐怕早就追赶上并且缉拿住了那个神医。 本来要一直追查神医和王后姒南串通一气的证据,摸清他们到底都在使着什么花招。可惜,因为自己心系小王子而延误了的时机,白白让神医消失在毒瘴之后。 甲亥十分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扮演着一个浑水摸鱼的人,所幸,自己在王上那里还一直没有露馅。 只是,怎么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到头来就一无所获呢?! 想到这里,懊恼的甲亥一拳砸在案上,顿时,银瓶乍碎,寒气森森,惊得下人们都退避三舍。 虽然沮丧至极,但也还不能操之过急,甲亥这样规劝着自己。 既然构陷已经得逞,就暂时不急于防范这个法力尽失、陷于牢狱之中的王后姒南了。 至于王上乙辛,他一向迂腐刚愎,成天里喜好歌赋雅乐,与姒南卿卿我我。乙辛只肯偏安一隅,不求征伐霸业,早已忘记了贵为龙族来到庚明大陆的使命。是个废柴王上,还不足以要甲亥去耗费心力来对付。 甲亥干脆放下书卷,望着窗外的蓝天,任思绪飘摇。 想来,王上乙辛目前正仰仗秦王我以及季家军来封疆保土、冲锋陷阵,所以可以推断,作为秦王,自己在王朝中的地位尚且稳定。 甲亥胸有成竹地想:再说,这御林军在自己手上,几大亲王早早就开始暗中勾结于我,还有什么可以忧惧的。 只差军方势力中最强的一股——季家军,季家军一向立场不明,看来,今后还需要尽力去争取过来。 至于最厉害的强旅劲敌——鬼方国,近年,它的气焰着实嚣张,磨刀霍霍,导致大周北境不稳。 不过,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甲亥抱朴守一,坚信“安内必先攘外”。大周强,方可四海强,统御得了天下,方可长治久安于大周。 故而,面对鬼方国的觊觎和蠢蠢欲动,我早已筹备多年,直待对付了这群魔族,再把乙辛从王位上拉下来,也还不迟。 只是……甲亥心痛地想:唉!怎么就找不到太初之种的影子呢?! 环佩叮咚、深衣缓步的小妾款款走来,她妖娆的身姿在甲亥面前左晃过来右拧过去,无非是想赢得甲亥的注意。 她兰花指一翘,娇喘吁吁,刚说出两个字:“奴家……”就被甲亥用手指一弹给撞出门去。 小妾见势,便知亲王正不耐烦,遂,蛇鳗般一躲,溜之大吉。只余下裙裾摇摆、茶气袅袅、胭脂余香…… 甲亥叹道:“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女人家有的是。自己平生心仪过的,只有一位女子,然而她却已离世。 “倉朗——”一声,甲亥拔剑出鞘,鸿影翩跹,榆钱纷纷被削落院中。 心机算尽、有志难筹的甲亥每每汗湿梦回,都会于此院中,剑舞杀尽不平意…… 【回忆1】 “你是那条龙吗?”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道。 这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莽撞?!十八岁的甲亥只看了这姑娘一眼,就无法忘却。她冰凉的小脸如霜打般憔悴,可是,总让人觉得,这小姑娘的心头正护着一团光。 “嘘……有关龙,这庚明大陆没人知道的,小心我杀你灭口。”甲亥特意吓唬她。 “英武的神哥,你的确有点乱世枭雄的狠辣,只可惜,现在是太平盛世啊哈哈。”明显,姑娘不买他的账。 甲亥心想,你一定是想故意惹恼我,可我偏不上当:“小女子休得嘲讽洒家。” “那么,借过,不要挡道。”她好像撅起了小嘴儿。 “你说谁是挡道狗,我可曾经是‘头’地道的……” 年轻的甲亥果然被惹恼了。 看来,自己的脾气的确很差,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骄傲,说:“算了,我不会说予你听的。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朵根生的草木,咱俩可都是来自殷冥洲的既往的神灵。和我一样,你也存有记忆。是不是让我说中了?你瞧你怕得直瑟瑟发抖,哈哈哈。” “我没怕。是大周和鬼方国边境的黑河突发决堤,我得去看看,所以,已经顾不上这周遭的冷了。”小姑娘匆匆地说。 “你瞧我那傻弟弟,根本不记得过去在殷冥洲的事情了,他只安心现世,这傻人有傻福,还真当了王上。只可惜,他治理不善,连年水灾。” “我记得那个小龙。” “不是一条,不是一个龙,是一‘头’——龙好不?!” “你这是有心理洁癖咯。”姑娘掩嘴而笑。 “哎!姑娘别走,看在咱俩都是明白人的份上,好像,正同路……”甲亥在后面喊道。 “你有套近乎之嫌,这可不是君子的做派啊。”姑娘回头,斜睨了他一眼。 “我元神本就是头大龙,当然不够人性化了。姑娘还请见谅。”甲亥憨憨地赔礼道。 “求个签去吧,或许苍天就应了你,给你加上点儿人性。”小姑娘并没有放慢脚步。 “什么求签求人性,咱是去求签求好姑娘好不?!”甲亥跟风,可怎么跟,就愣是没有赶上半步之遥外的小姑娘。 “额,我很忙。不聊。”姑娘要闪。 “姑娘,慢着,那个……那个王母庙怎么走啊?” …… 【回忆2】 “你在等谁?” 一个有着鹿儿般大眼睛的姑娘斜歪着头,一眨一眨地望着这个明显严肃过了头的、按凡世间的年龄论足有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 不知为什么,她问询的模样让中年的甲亥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姑娘,那个被自己死皮赖脸求着、后来真的就一起去求了签的好姑娘。 “......”甲亥沉默着。 “你站着这里都六年了吧?”小鹿般的姑娘继续问,不肯善罢甘休。 “......” “这边巷弄的人从来不走这断桥,即使这桥是进城的捷径,都因为他们怕你,你总在这里。你说说,你都在等啥?”姑娘瞪大了一双无邪的眼睛,让人看了心如撞鹿。 “无法说,只能等。”甲亥一袭短衣,双手背在身后,军人的身板傲然立在断桥上。他终于回了大眼姑娘一句话。 “呆子,你这样等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姑娘摇头。 “......” “我问你,你俩当年在王母庙中的那个如意签,上面,到底说的都是什么?” 难道世上的姑娘都这么八卦嘛?!甲亥脑仁欲爆,他无奈地想,用力地透过经年岁月,他力图抓住回忆,许久之后,才慢悠悠地回答说:“签上说了,只能等。找,是找不见的。” “那不就得了,找,也是白找!其实,我是来给你送信的。”大眼姑娘将手上的信函放在目视远方的甲亥面前,晃来晃去。 “......” “六年前和你一起摇签的姑娘带信给你,信上说:‘没有什么签中一生的说法,如果我们自己相信了这说法,就会为其所困。’她叫你不要再等下去了!” “......” “她信上还说:各自所背负的,明明是背道而驰的,那就只有死心,只能死心。还是不必期许同路,为好!” “......” “我转告完了,告辞。”小鹿般的大眼睛眨得亮晶晶的,叫天上的星星都跟着一起抖了起来。 “姑娘,你心冢里有光,和当年的她一个样。”甲亥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借过,不要挡道。”此时,倒是小鹿般的姑娘不想接茬了。 甲亥说道:“慢着!这话,就——就似曾相识——” 小姑娘停住了脚步,她转身回来,认真地看着甲亥,好像在看着一件老古董。 她的问话像一串不停爆炸的鞭炮:“我倒是要问问这位王爷,如果让你只选择其一:或者一辈子只追寻光,或者只等一位心仪的姑娘,你选哪一样去追求? “再如果你的选择,需要你等上一辈子但也未必能真的到来你身边,你坚持一辈子去追求它吗,还是就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呢?” “......” “但说无妨啊,秦王!”小姑娘眼睛犀利,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的身世。 “我此生来大陆,就是为寻找那光而来,为寻找‘太初之光’,我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若为了六年前的姑娘,我……我会选择那姑娘!放弃寻找光,哪怕等上一辈子也好,哪怕,哪怕最终也没能等到她也要等下去。” “......” “怎么,这回轮到小姑娘你不肯说话了?” “你等的人,她离世了。走前,她嘱咐我来断桥,帮她看望你。” “......” 秦王府的威檐上挂着一弯俏得不能再俏的弯月,此时,甲亥依旧在院子当中舞剑,依旧回忆着那个永远等不到的姑娘…… 提剑如下笔,甲亥手上的剑把个黑夜擦出了圈圈紫光的弧线,如同人们心中那稍纵即逝的火光。 六年前的姑娘有光,这光,唤起过甲亥深深的好感。 如今只剩下了心目中去继续追索“太初之光”的愿望了,再没有了追求那个草本姑娘的可能。 就连无尽的想念,也要从今天起打心底彻底根除。 此时,甲亥孤独剑舞,已然,初衷不改,心无挂碍。 ------------ 第十七章 无音谷神秘的黑色 自打雷关回望,云蒸霞蔚的去处,正是云中城的方向。 紫气东来之地,万国朝圣之邦,此时的大周气运正盛。 “想来,是小王子的降生给大周带来了好运道。”耿丁坐在虎踞龙盘的关口,定定地想着:“然而,这云气四合过紧,要冲移位,恐要生变啊!” 打雷关隐没在西山山脉之中,是进入大堰河村的必经之地。 真正知道此关碍之艰险的世间人并不多,年长些的知情人想来都已经仙逝了,毕竟,由师父设下的藏身禁制叫打雷关消失在世间人的记忆里已经经年。 独独,只有个别的军队,还保有着传说中打雷关的地图,而那被传承下来的地图都已经有百年之久没有再被更新过了。 耿丁心下捉摸着,自己的冥王咒功法虽然抵制得了那季家军的几位青衣斥候,但由于习得此功法的时间太短,自己没能够将这个功法修炼到家,也只可用于防身,没法运用于野战攻击。 隐隐地,他仍然感觉到自己修习的冥王咒中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但眼下的自己接受冥王咒的时间尚浅,还没有能力去察觉和修正它。 如今,冥王大网已经被缩为一股红流苏,佑护着摸鱼子和婴孩上路去了,想到这里,耿丁又有些担忧起师弟来。 夜晚来的很快,加上迷雾涌现。此时,打雷关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关后那遥远的山谷深处,隐有星点萤火穿透迷雾闪烁不定。 往往,那萤火在悸动了几下之后,星星点点慢慢变小、变弱,也就无声无息地泯灭于远方了。 此时,整个关前关后,都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糟糕!怎么起伏连绵的崇山峻岭不显身形,却在黑暗中让人感觉如五行压顶?耿丁吃了一惊。 关前关后,无数涌动着的硕大身影在向自己慢慢、慢慢地靠拢,耿丁心下疑问,这又都是些什么呢? 夜色如酱,风起萧瑟,耿丁陷入到一种如痴如醉的迷魂状态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醉得直要跳出心口,神识里更是翻江倒海…… 事不宜迟,耿丁一手握剑,一手捏住河关穴,企图压制住这不知何来的外力。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保持冷静。只有静候,此时中毒的他只有选择静候着敌人的来犯。 …… 两座大山之间,是唯一的一条河谷。 无音谷,顾名思义,就是从来没有回音的谷地。 天黑之后,摸鱼子选了个地段,背着风仔细地啃食了那鸡腿骨上所剩无多的鸡肉。 他放了白马,让它在河边歇息。此时,少一正安心地睡在他怀中。摸鱼子已经习惯了小儿少一没事就睡觉、有事就起来看热闹的脾性。 无音谷,让摸鱼子想起自己少时跟着师父,常在此练功。 那时,摸鱼子可没少吃师父的爆栗。嘿嘿,倒是总有大师兄护着自己,结果,师兄的脑壳鼓包不断,外号就是“释迦头”。 摸鱼子想,多年后,又是师兄在此设置下毒瘴、把守住打雷关,他一再地为自己护持,让摸鱼子不禁心下感激不已。 摸鱼子步行着,将马牵回山谷的入口,他手扶马头,低语叮咛了几句后,让马儿自行回程云中。 无音谷里灌木丛生,沿河道路崎岖狭窄,摸鱼子觉得还是步行着有利于隐匿踪迹。 摸鱼子攒足气力,先潜了自己的声息,又将少一的声息用真气圈罩住。 两边山势陡峭,让行动变的极其缓慢,山谷潮湿泥泞、河道旁多刺玫、剑草,几处地点已被泥石流阻断了。 用神识一点一点地搜索四周,摸鱼子终于找到了那缕自师傅授课时就埋在谷底的、时隐时现的无识纤毛。 这纤毛,就是走出无音谷迷魂阵的唯一线索。慢慢地,背着少一的摸鱼子沿着纤毛上的指示,匍匐着前行。 …… 打雷关上月黑风高,四下里野兽们压抑着气息,小心地向关顶凑近…… 此时,耿丁不明就里地已被醉得五迷三道,迷雾中的他失去了清醒,更不要说可以保有既往的警觉。 在耿丁眼前,此时,自己那过世的媳妇儿又回到了十八岁时二人初见时的摸样,她身穿靛蓝花布小衫,用白藕一样的手臂在为耿丁加衣。 耿丁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俏娘子。“不必,不必——”耿丁摆手,他闻到了危险,本能地想要推却娘子的手臂。 然而,这毒已经麻痹到了神经,靛蓝小衫还在眼前晃动,温软侬语还在耳畔呢喃……他老人家有些把持不住了,他要一把搂住娘子,回去过田园牧歌的逍遥日子去…… “擦——”耿丁的轻剑瞬间给缴械落了地,耿丁的上衣也被无尽黑暗中的热浪给灼烧得让他撕扯个不停。 把持不住了!耿丁心知不好。 情急之下,耿丁只得循环往复地心念冥王咒。 虽然咒语因耿丁中毒而被念诵得前言不搭后语,没能把那冥王咒的威力给真正显露出来,但,总算在念诵之中,咒语起到了些微作用,帮助耿丁恢复了一点清醒。 他的双手没再继续撕扯自己的衣服,因为已经被自己强制着给按到了泥土中,深深地扎入地下一尺有余。 此时的耿丁正了正神。 弥漫而上的“黑色”,自耿丁意识到危险的一刻起就在蓄势待发,然而,这黑色又停住了脚步,隐而不发。 原来,黑色和这打雷关上的黑夜已融为一体,直坐等着耿丁于迷雾中中毒益深,好取得最佳攻击时机。 趁耿丁迷醉之际,沉沉的大片“黑色”借势直压住耿丁的胸口,深扎而入体,开始大面积地侵袭、吞噬起耿丁的灵识来。 耿丁用手去阻挡,可在心口抓挠到的只是自己的皮肉,抓不到这片来势凶猛、又无味无形的入体“黑色”。 “砰砰——砰——” “咔——”耿丁的心跳竟然从打鼓声转眼变为电闪雷击…… “咔咔——咔咔咔——”一次强过一次,一次快过一次,耿丁被这进入体内的“黑色”电闪给击打得全身抽搐,他痛苦得咬住舌头。 宁可咬断舌头,他也不肯发出一声,生怕把自己暴露给周遭正跃跃欲试的野兽们,再添一祸。 精神不逮,识海残缺…… 耿丁眼看着“黑色”侵入了自己的体内,不光毒害灵识,更开始吃起自己的血气来。这黑色徐徐展开,因气血补充,竟然在体内扩大成了一展毒幡…… “哇——”耿丁一口黑血直被逼了出来。 “黑色”毒幡在体内因吃耿丁血气而壮大,更加地有恃无恐,它重新冲破耿丁的身体而出。 “黑色”面对着耿丁,它招展而来,化作黑蝶,一个闪尾,狠狠扑向耿丁。 耿丁本能地一躲闪,未果,他被重重一击,昏倒在地。 毒幡无休无止地噬咬着耿丁,把他重新给痛醒了过来,耿丁再次陷入了无意识的边缘,他出于本能、惯性地继续念诵着冥王咒…… 此时,耿丁因中毒颇深,功力已明显弱于大“黑色”。不知是什么渊源,黑色和冥王咒有一种亲近,完全不违和。根据“冥王咒择强者为王”的特点,使这耿丁诵读咒语的声波反被毒幡所利用,反过来加害于冥王咒的发出者耿丁。 一时间,耿丁诵读的音波竟然化为一团血雾,反噬着喷在耿丁脸上。他眼前一黑,身体内的真气大厦轰然而塌。 阴毒扑面,耿丁嘴唇已被烧焦了,却还在不能自控地继续念着冥王咒,耿丁越念,与冥王咒本就亲近的“大黑色”毒气就迎面拍打得越凶,其腐蚀力也就越强,耿丁体内也土崩瓦解得越迅速……这一切让耿丁越发地抓狂起来。 “妈蛋,我和它拼了!媳妇儿,大不了我去阴曹地府和你团圆好了。”他咬紧牙关,血指封喉,强行止住自己的诵读。 耿丁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一咬牙,冒着暴体而亡的危险把周身热血逼到体内的识海处,用紫阳功发力,转起丹田内的“风火之轮”。 火力骤然而起,轰轰乍响、煞煞雄风…… 热血助长着火力,冉冉阳火无焰无色而生,这高焰“刷——”地上升、蔓延、挥舞不已…… 好像一个火热至狂的目光在发力一瞥,高焰一下子喝止住了“黑色”毒幡的飘动…… 还得是师父教的自家功法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啊,耿丁心说。 阳火继续上升,纯阳的白色真火正大力地吞占着黑色幡旗刚才所占据的体内地盘,大“黑色”力之不逮,正在节节败退。 同时,耿丁四十年修为之功力、周身蓄积之全部热血真气也在搏斗中快速地消耗一空…… 他功法的“白色”,开始一点、一点地出现在识海中,但是,依然不够强,且没有了后劲储备。 黑幡哪里肯就这么轻易退却,虽然它以功力抗衡耿丁的纯阳真火,明显已经开始势弱了许多。 双方你争我夺,看似一会儿识海变黑,一会又黑白相间,一会儿灰色混沌,一会儿又伤残地黑白灰不相调和…… 耿丁咬紧牙关,意识里的斗争一刻都不敢松懈。 暗夜无声,关前关后觊觎人肉的野兽们都在纳闷着,怎么原本那夕阳下打雷关关顶曾浮现过一丝香香的人气,到如今天黑后却无踪可觅了呢?!原来,“黑色”之肃杀之气远远盖住了人肉的香味。 再何况打雷关关顶纯黑如墨,黑色的静默中又有一种无法遏止的危险不断无声地浮出,连饥饿难耐的野兽们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危险,不敢上前轻举妄动。 识海中,黑白两色还在静默中你死我活地拼杀着。此时,耿丁的识海已经破碎成多片,他一生修为将要尽散。 迷雾毒神经、反噬毒肉身、血幡毒神识…… 看来,这敌人已然入魔,耿丁借着最后一点意识断断续续地回忆分析着。 这股黑色东西究竟是何物,闯入师父所设置的禁制犹如进自家灶房一般。不仅如此,“黑色”还将我这个前脚已经迈入绝境的老人家击成重伤,莫非、莫非就是传说中消失数千年的魔族“狂徒之力”? 我的哥,利害了!没想到在油灯将进之时让我给撞上了。 神识在一点一点地消散,同时,毒幡也一样,在一点一点地被热血燃尽。真是两败俱伤! 耿丁的心下只剩下余烬中的死亡山谷。体内,“白色”耗尽,“黑色”却也出乎意料地一时间不见了踪迹。 只剩下一个荒蛮无力的“空”来! ------------ 第十八章 我将寂灭如泡影,无明亦无识 没过多久,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更多的大“黑色”从关下压倒一切地扑上关来。 耿丁看了看周遭杀气四溢的“黑色”,又内观了一眼自己识海的断壁残垣。随着时间的推延,自己气血的不断燃烧殆尽,形势将会越来越危急。 他心意已决,不能再这样温柔地暴躁下去了。 耿丁从地上吃力地爬起,一刀直入自己的心口,绝不含糊。 然后,他驱刀在胸口内用力那么一转动,顿时,身体里那本来的“空”——就被搅合得掺上了血肉、血浆、血气,因而污浊一片,体内不再是“空无”了…… 尽管耿丁使足了力气,妄图赶走那让他心慌没底、无法抗争的“空”,可是“空”,明明却还在那里。 “空”无尘无垢、无声无息、无动无识、无法被触摸到、无法被搅合到、无法被伤害被消灭…… “空”,竟到了心之尽头! 耿丁虽然自戕,但也没能消除身体内被吞噬一尽之后的这个“空”来。而此时,经这一折腾,他气数将尽。 眼看着大片的“黑色”在不断补充能量,气势汹汹地集结着、弥漫着不断扑上来,层层围绕着耿丁的周身,那架势就是要挑衅着与重伤后的耿丁再次拼个你死我活…… 怎么办? 耿丁从自己的胸口用力拔出短刀。此刀一拔出,血流如泉涌,喷得老高! 耿丁拼尽全力举起自己脚下那块坐过的大石头。胸口的洞还在不断地喷出血泉,这血流直线喷出,正打在了手里的大石头上——这个两百年前师父埋下的机关上…… 当鲜血盖满了石头,石头上的阴刻文字渐渐显现了出来,燃亮成一排血色的字体。 古老字符莹莹而动,在石头上,字符和字符竟然不停地随意组合,一个词组、一句话、一行话、几行话…… 耿丁已双眼模糊,血流将尽,修习大半生的他并不能读懂这些古文,更不懂这里面的千变万化。 瞬间,这几行文字晴天霹雳般将石头崩裂,一时间,引起地动山摇。 打雷关的关隘轰然而塌…… 黑暗中,从有到无,打雷关整个灰飞烟灭于一刹……落得个荒原大地真干净! 耿丁不待叫完一声“媳妇儿——”,就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被强劲的力道给弹入了半空,正被甩向让他不知身在何处的不知名之地。 …… “啊——”书生大叫着醒来,已气息奄奄…… 一种奇怪的语言敲击着他的脑仁:“你借用我的‘狂徒之力’,却连打雷关都不能拿下,如何向我证明你的忠诚?!杀无赦!” “不是我,是他!”书生指着与自己营帐相对的那个将领的帐子,运用神识,费力地说道:“尊者弄错了,我只是传信员,入打雷关借‘狂徒之力’一用的,是他!” “哼!先留你性命,安插你在此候命。记住,休得再有差池。” “是,是,谢尊者。” …… “报秦王。” “军师何事?” “这……” “左右,都给我退下。” “报,副统领昨夜于帐中爆体而亡。” “什么?!” “经臣严密勘察,无人进过帐子,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爆体方式极像食月教派惩治叛徒的方式……” “此事先压下去,暗地里要继续查找原因。” “诺。” …… 黑暗笼罩着无音谷。 在山谷之上,隐隐地,祷告之声传来。 声声绵延不绝、嗡嗡催人洗脑,镇压得人耳膜欲破,让摸鱼子仿佛回到了蛮荒时代。 这单调、高亢、没有回音的祷告之声其实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来。摸鱼子知道,这山谷吸收声音,这声音肯定是来自自己脑海中所接收到的“他空间”讯息。 摸鱼子甚至开始怀疑,这声音是否只是个陷阱。 向上观瞧,除了声音以外,摸鱼子又见到了虚幻的影像…… 那上坡之上,篝火很旺,助祷声音此起彼伏。 一圈又一圈的信徒席地而跪,故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旋涡。 在旋涡的中央,一个巨大的蓝凤凰被一个魔法圈捆绑在噼啪流油的松树堆上,于烈火之中扭打、拍翅、挣扎,发出惨叫的嘶鸣…… 冲天的火光直指苍穹,星月为之暗淡,薄云霎时烟消…… 白发老人脸上的诡异的刺青把本已狰狞的面目刻画得更加凶厉和复杂。他长长的影子好像一个诅咒,被惨淡的月光一衬,让看到他的人更加不寒而栗。 这白发老人正是那日姒南于幻境里所见的火之神回吴。 火之神踽踽爬上高台。他的念诵不同于信众的声波,火之神的祝祷之语好像一个死咒,让人闻之猝然心悸、脑仁爆涨、心死如灰…… 仰头看向半空的摸鱼子,受此祝祷大能的影响,突然在这火之神的念诵中想起了自己孤儿的经历。变得一时间孤苦无依,委屈难当,仿佛自己的肉身、精神、情绪也回到了孩童时期。 摸鱼子不禁攥紧了拳头,怨气冲头,杀气隐隐…… 声涛之中,火之神用魔符从火堆中拉出那浴火蓝凤凰的一只翅膀,翅膀的实体已经燃烧,拉出来即变为正在融化的虚翅光影。 于高台之上,于万众仰望之下,火之神将“光翅”高举头顶,他力邀“大能”,用声声祝祷,向天呼唤大神的来临。 一时间,祷响惑人、光雷震山,“大能”被一点一点给唤醒而来…… 光翅指向天空,于黑暗中擦亮了整个世界,顿时,狂风大作,乌云逃逸,祷告好像悲歌之浪,无始无歇…… 信徒的圆圈开始缩小、再缩小,向着光翅慢慢地靠拢。 大家的手臂全部搭向火之神,把火之神高高举起,这个神秘而强大的阵势发出灼热的火之翼,火之翼带着光的翅膀和信众们信仰的能量,嘶鸣着一冲入天。 在空中,光的翅膀迎合了云中的“大能”,光翅与大能合二为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之箭。面对上空的火之箭,半空中的信徒们跪地扣头不已。 火之箭不断壮大,徐徐运行,它嘶鸣着、贪婪地拣选着喜好的目标,然后,无情地向地面投射下光之柱,将选定的信徒立时被烧成了骷髅。 惨叫之声发自火之箭择选的祭献,他们从肉身燃成骷髅、再从骷髅燃化为灰烬,这声声惨叫反而助长着信众们更加疯狂地膜拜大能。 那化为灰烬的被拣选的信徒们,他们的能量在光瀑中徐徐上升,再次一一与火之箭合为一体。 于是,火之箭就这样不断地降下光瀑,不断地吸食一个个信徒的光影,再不断地壮大、再壮大…… “止——”,摸鱼子坚决地喝出了剑诀,举剑向天,力图阻止这光柱向自己的移动、锁定。 剑光一碰到光瀑,立时间崩塌破碎。摸鱼子急忙扔开烫手的轻剑,剑还未及落地,已然成为一摊铁水。但同时,光柱骤然停顿。 火之神大怒,手指摸鱼子,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摸鱼子这才发觉这图像、这声音是的的确确存在着! 此时,信徒们在火之神的指引下开始从半空中狂奔着下山,来势汹汹地杀将过来…… 火之箭轰轰而怒,它的光瀑追击摸鱼子而来,摸鱼子将身子护住少一,一个滚身藏入荒草丛中。 但是,光瀑轻易地找到了他,并准确地打在他的身上…… “啊——” 灼痛中,摸鱼子逐渐开始融化…… 正当此时,襁褓中的玉簪和红流苏齐齐跳将了出来。那流苏张开大网,直扑光瀑,与火之箭的光瀑在原地砥砺相持,两两抗衡。 玉簪化为玉簪光剑一身冲天,加入自身的能量,与流苏网合力,变冥王神咒网为金刚不催网,“咔嚓——”一下,网子全部张开,直直劈在光柱上。 顿时,天地似裂,光瀑和玉簪光剑、金刚不催网这么一撞击,轰然炸响,网子化成万缕雨线。 此时,玉簪被光瀑的热力给烧化了,竟然凝成为一滴泪珀,红流苏则被一击之后破损如扫把,再被雨水浇了个精透,泪珀和红流苏一起落在河谷之中…… “叱——”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鹤飞过,融化中的摸鱼子强行张开眼睛向上空看去。 一位老道飞渡而来,长袖如风,衣袂一挥,立时,万影皆无…… 一切归于沉寂—— 此时的无音谷就是一座坟茔。 “师父——”摸鱼子看见那空中日渐淡去的身影,他知道自己师父的法力为营救徒弟而再次被消弱,这让摸鱼子泣不成声。 “今天之事并未了却,几束‘太初之光’被黑暗势力给拘禁住了,被更改成‘狂徒之力’,正不断地从过去的出口涌出。” “那,我们怎么办?” “纵然现在能将他们重新打回“他空间”,但这并不等于说已经解决了事端。” “师父——” “摸鱼子,你就此已经入大堰河了。玉簪已经烧成了琉璃种,你拿好。”师傅一扬浮尘,河中的玉簪珀泪和红流苏遂落在摸鱼子手上。 “这个小孩手持流苏,看来,流苏和他有缘。” “师父,莫扔下弟子。” “奈我何,奈我何?流苏一散草没了。” “莫消散啊,师父——” 随着光影的渐渐淡然,师父遁去无踪。 摸鱼子深深地伏地跪拜,久久不肯起来。少一咿呀呢喃,手拿琉璃和流苏不放。 第一抹朝阳冉冉升起,大堰河上的轻雾在消散。 远远的,好像有歌声传来…… “这就要回家了。”摸鱼子低声对怀里的少一说。 他回望无音谷,山谷就像个躺倒着的老人形状,纶巾是峰,胡须是流瀑,肃穆地守候着大堰河。 无音谷,西山龙脉上的龙珠,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好像老人在诙谐地冲着自己的徒儿眨眼…… ------------ 第十九章 火器营主帐内的翩翩公子 烈日当头,夏蝉结束了一上午的鸣叫,开始进入少有的寡言嗜睡,季家军营外才得以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帅帐外,八个斥候并排站着,一个个脸颊上挂满了青豆大的汗珠子,却没一个人敢用手去擦拭。 不一会儿,将军季浩径直走向帅帐,斥候们挺直腰杆,打起十二分精神…… 季浩瞥了一眼斥候们汗颜的神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进去吧!” 八人遂跟在季伯身后进了大帐。 “唰——”他们右膝着地、齐齐跪在大将军季浩面前。 此次任务的主要负责人,那个年长的斥候挺直上身,正色而报:“报将军,你我一行十二人当天晚上接到任务,即刻离开代地,一路向西南行进,并放出黑鸦去察看神医摸鱼子的实时位置。 “次日上午太阳一杆高时,收到黑鸦衔来的燕翎标羽和秦王旗上的碎流苏,又在一个时辰后,收到瘴气位置与双方足迹,由此,我部推断出,神医摸鱼子曾遭遇秦王人马,并于瘴气丛中摆脱了秦王的追捕。 “按照所得到的黑鸦讯息,我们经判断、商讨后即刻改变了北向行动,以免正面遭遇到折回的秦王御林军。事不宜迟,我们包抄了捷径,从西山山脉东侧的豁口切入西山,由东走密道,直取西山山脉的西北,等候于此。 “在正午的时候,神医如期而至。本来,他难以逃出我们设置的伏击圈,怎奈关键时刻,那黑龙潭中横空跃出一个大水怪。这水怪通体漆黑、无鳞、无毛,皮如枯树皮,眼睛大如苹果,瞬间就将我三个兄弟打入水中……” 季浩听着斥候的描述,推断出黑龙潭中的水怪应该就是《上古神兽经》中所提到的上古神兽当康。此物好食肉,且生性乖张。想不到大周境内依然还遗有它的踪迹,季浩倒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年长的斥候还在审慎地汇报着:“即便在丧失三个兄弟的情况下,估算我们当时的实力,尚且也还能够占据上风。若不出什么差池,当有能力控制住神医,将他‘请’来交予将军。可是,那大水怪刚去,这又来了一位神秘的长者。 “这老人像是很清楚我们的底细来历,最让我们大惊失色的是,他在以嫡传季家军功法‘冥王咒’来对付于我们季家军本家。一经较量,就发现,我们合起来的功力也不敌这位老者,那冥王咒一向的规矩就是强者主风云,我们不得已一同出手,然而,更加加速了落败……” “冥王咒”三个字扣动了季浩的神经,他攥紧拳头:“怎么一回事,一个陌生的老人竟然会咱们季家军的‘冥王咒’?” “是,他似乎使用起冥王咒来,比我们使用的还要纯熟精道,我八人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对了,神医称他为师兄。” 季浩眼睛微微一闭,捋着胡须暗想,若这神秘老人被摸鱼子喊他师兄,那他或许就是孤山无忧门的大弟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别说是十二个斥候,就是一百二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季浩虽然从未接触过无忧门的弟子,但是早年听摸鱼子醉酒后提起过,大师兄耿丁已离明境不远。 “既然你八人不是他的对手,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此时,八人面面相觑,脸上七荤八素的,不知如何是好。年长的斥候有些无言以对,不待他开口,那最年轻的斥候硬着头皮说道: “回大将军,实在是属下们无能,是那老者在神医熟睡后将我们放回来的……” “好了,去各领两百军棍,扣除半年军饷。” “谢大将军!” 八人走后,季浩左思右想有关冥王咒外泄的事情,他突然一拍脑袋,命季伯去把儿子季康儿叫来。 …… 季伯虽然年老昏花,但是一涉及到小少爷的事情,却一点都不怠慢,他颤颤巍巍地、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向大营的后方走去。 此时正值午休军营内静寂一片。 季家军声誉在外,一向训练苦狠毒辣,唯独在两件事情上非常破格,一个是安排了午休时间,避开正午而注重早晚拉练。 二是在季家军内,可通过比武取胜来获得晋级,并获得可以学习季家世家高级功法的嘉奖。军官们对这后一条有关比武的规定非常踊跃。 午后的季家军营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反而趁出一种清净,唯独离帅帐最远的火器营主帐内,此时正热闹非凡。 季伯远远地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大帐内传来。 一个少年狂放的声音在说:“继续,继续,我就不信,还邪了门了……” “四少爷,您已经没子儿了,还拿什么继续赌啊?!” 季伯走到帐前,示意看守的卫兵不要去报告,他缓步走入帐内。 十多个光着膀子、裤腿挽得老高的士兵没有去睡觉,反而正围着一个从外表到气场都看上去和他们格格不入的翩翩少年,扎堆围观。 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大夏天的,衣着三层锦衫,脸上却未见一颗汗。腰间挎着一把镶金嵌银的宝剑,正橹胳膊挽袖子,凝神关注着牌局,对刚刚输了的一局他多有不忿,一付再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虽然顽劣斗气,可少年顶冠上的碧玉竟然和他不淌一滴汗水的脸庞一样,时时透出冷清出尘的微光,这是唯一和眼前的场面有些违和的地方。 少年白净的小手正紧紧地抓住一个汉子那汗津津地胳膊不放,拉扯着要继续下一局,他嚷道:“实在不行,我将这把宝剑压上。” 说着,少年另一只手利落地解下腰间的宝剑,掷在桌上。 那汉子笑着说道:“四少爷当真舍得?” 少年咬咬牙眼睛一闭,“舍得!” 众人皆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季伯走到少年面前,轻声道:“四少爷,大将军在帅帐等你。” 众人一见是德高望重的季伯,生怕脱不了小少爷的干系,被将军怪罪,纷纷起身躲开。 少年扬起眼睛,一看是季伯,就不耐烦地说:“季伯,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大将军说,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得!看来今天没翻牌的机会了,可便宜你们这帮家伙了。” 少年潇洒地将牌局一推,冲着躲在一旁的诸位士兵的背影,故意大声打趣道。 明明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少年却丝毫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只得索然地拾起桌上的宝剑,起身跟着季伯离去。 “哼,不用看,我都知道,”少年心想:“身后这帮王八犊子肯定正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呢,这不,又让他们给捞到便宜啦。老子不服啊,还没扛到翻身的时候呢就下了赌局。” …… 季康儿一只脚刚迈入大帐,就见父亲季浩将手中的茶杯摔将过来,怒道:“逆子,还不跪下!” 无动于衷地傻傻地站在原地,这样的倨傲不妥协,也只是保留了那么片刻,之后,那少年就反应了过来,如果这样造反下去,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翻一翻白眼,一改孤傲,乖乖地“啪嗒——”一下,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季浩看在眼里,怒火更盛,冲着季伯喊道:“季伯,马鞭伺候。” 季伯忙督促季康儿道:“四少爷,你就听大将军的话吧,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季伯,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我的马鞭来。” 季浩多看一眼这不成器的儿子,就多添一份堵。 季康儿吼道:“够了!家里打,军营里打,啥都不问就打。不劳烦季伯他老人家了,我去拿马鞭。”说完,季康气哼哼地转身要去取马鞭。 “你给我站住!上哪去?”季浩喝道。 季康儿见坡就下,连忙收住了脚步。 季浩心说,可千万不能信了这小子,他这是诚心让我生气。 于是,他脸色转暖,缓缓地说“好,好,你说,‘冥王咒’外泄是怎么一回事,不会跟你没有关系吧?” 季浩直期待着这小子和自己继续老鼠躲猫,不成想,少年在父亲面前挺了挺小胸脯,也慢条斯理地对答过去:“是的,没错,跟我确有关系。” 季浩吃了一惊,第一次看见这小子有些担当,好过这两年作为父亲亲眼见到的那个混吃等死、全无长进的纨绔浪荡子。但此次犯事,涉及家传冥王咒,终究事关重大,季浩沉声问道:“季康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康儿缓缓转身,见父亲表情不似刚才那般怒气萦绕,深感奇怪,父亲明明看到自己承认外泄了家传,此罪该死啊,怎么没有立即打板子,反而语气变得平和了?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呢?! 他心想,我可不上你这个老正经的当。 “话说那是两年前了,”季康的架势像要讲故事,季伯和季浩都将信将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少年开始口若悬河。 “我在终南山一带游玩,遇见一个小道士。这小道士和我一般大,也一样玩心很大。他不由分说就要跟我打赌,看谁的定力更胜一筹。结果,我们打了一个平手……” 说到这里,想起当年比赛的情形,季康一脸憧憬与得意,一时间竟然忘记自己现在正在父亲面前争取坦白从宽。 季浩见季康走神,道:“速速报来!” “后来呢,我们就比赛弹弹子。这败兴的,你说说,结果是我俩又打了个平局。几个来回之后,我们把能想起来的比赛劳什子,都挖空心思、鼓捣着给想了一遍,也比了一个遍。好家伙,我们俩可比了个昏天暗日啊! “本来呢,孩儿还真想为咱季家争光。起初这几局比赛还真的输少胜多。可偏偏最后几场把戏,那小道士学习能力强,迅速掌握了我的特点,纠正自己的错误以对付我之弱项。我起先胜得高兴,后来就因为自得而有了纰漏,一时疏忽,竟然被他真的又给扳回了几局。最后,唉!我们俩总体算下来,还是打成了平手!” ------------ 第二十章 大堰河第一个外来人 “季康儿,爹今天问的可是冥王咒?!” 季浩直竖起了眉毛,他很反感季康儿一付不着调的信口开河。 “孩儿在!爹,且等孩儿长话短说,”季康儿边振振有词,边抹了抹嘴角的吐沫星子,忙不迭地说: “孩儿啊,是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游戏来与那小子比拼了。小道士倒是又想了半天,最后,他对我说:‘听师父说,在我大周西山深处有一个叫大堰河的村子,村里无论男女老少皆有赤手斗恶兽的高强本领。据说,那里至今无外人能进得去,我身为道士,自然不能离开终南山,去不了那里,却心仪已久。’ “孩儿当即猜到,他这是激将法啊,想一局将死我。多亏我脑筋灵活,不会一根筋死抠道理,不会撞南墙而不返,我转念一想,于是就想通了,这探访大堰河村的挑战对小道士来说不公平啊,那是因为他足不出户,而对我来说,这却是个难得的机会啊,你们想啊,我能来去自由。这局对弈,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我俩皆输,谁也没能见到大堰河村,另一种是只要我能活着从大堰河村走出来,那就是独独我赢啊。这可不是个坏买卖,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干嘛不去啊,当天下午,孩儿就辞别小道士,离开终南山去了西山。 “孩儿在西山山脉里绕了十天,也没能找到一户人家,更别说什么村子了。我心想,多半是那小道士在骗我吧!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猎户扛着一只果子狸从山谷里走了出来。” 季浩打着哈欠,说道:“说重点,你找到大堰河村了吗?” “爹爹,别急嘛,马上就说到重点了,季伯老人家求您给我倒点水。” 那季康儿也不管父亲和季伯不耐烦的神情,大大方方地喝下一碗水,这才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 “那猎户倒是给我指了指方向,可临走又吓唬我说,少年啊那可是个妖村,万万去不得。 “孩儿哪管得了那么些啊,我心头只有一桩抓耳挠腮的事情放不下,那就是纵然刀山火海,我也要赢定那小道士! “在猎户的指引下,我翻过了五个山头,后来,我在一条小溪旁休息。柳暗花明的深处,我看见一位白胡子的老头正在一株大杉树下钓鱼,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这老家伙早看见我在大石头上休息啦,可也不说打声招呼,真是不够意思。对了,那棵老衫树啊,可比父亲你这大帐还要大。 “孩儿口渴难耐,向白胡子老头讨碗干净水喝。那老头瞥了我一眼,说:‘没水,酒倒是有,只怕小兄弟拿不到’,并顺手指了指老杉树上高高挂着的一个大葫芦。 “孩儿被激怒了,老头子你竟敢小瞧我季家传人。二话没说,我口念冥王咒,捡起地上的石子,运足冥王咒带来的底气,我瞅准葫芦底部就是一击。咱季家绝学就是牛,瞬间,那葫芦里的酒顺着底下的孔流成一条线,我只需仰头张嘴,便喝到了这酒。啧啧,神仙酒啊,我全喝光了,没给那老爷子留。 “老头见孩儿搞破了他的葫芦,急了,说:‘娃子你喝酒就得了,干吗弄破我的葫芦啊?’我问他可钓到鱼了吗?他傻傻地摇了摇头。 我心想,喝人家的酒还弄坏了人家的葫芦,怎么也说不过去啊。这钓鱼是我的擅长,仅次于我随身的看家本事季家绝学啊。于是,我将玩心当事业,凝神屏气专心垂钓,不一会儿功夫就钓上来多半篮子鲫娃子……至于这老头为何始终钓不来鱼……” 季浩和季伯听这小子云山雾罩地说了大半天,还是没说到正题,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可季康儿说的故事倒是有那么几分真趣,让听者欲罢不能。 季浩也不再追究季康儿,直耐心地瞅着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到底要看看他最后怎么圆这个故事。 “又钓了一会儿,那老头多半是喜欢我,看了我孝敬他的满满一篮子鱼,笑得鼻涕泡儿都快出来了,他一抽一抽地、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这下咕咕可高兴了。我说,咕咕什么,咕咕叫啊我的肚子,好歹也看在我忙了半天的份儿上,请我这外地人喝口鲜鱼汤啊。 “老头心疼地看着孩儿那眼馋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跟我娘一样他也看不得孩儿被饿着,有些想答应我,又似乎很犯难,低着头自己对自己嘀咕了半天,我只当全没看见。老头经过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最后,他一拍自己的膝盖,说:‘那好吧。’就当真带我去了他的家。 “也许是天色晚了的原因,我竟被老头子带着,给绕得晕头转向。不过,那老头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一幢,一特气派的草坯房。” 季浩强行打断季康的话,提示道:“季康,说‘冥王咒’!” 季康儿毫无负罪感似地,大大咧咧说道:“哦,‘冥王咒’啊!其实,跟这老头子没有关系,是他那孙女给孩儿绕进去的。话说,这闺女的长相可俊啦,这闺女的性子可也真烈啊,怎么看,她都不像是这嘻嘻哈哈丑老头的亲孙女,倒像是捡回来的。” 季浩一皱眉,心说:“儿子啊儿子,咱父子平日里互相看不上眼,你总是躲着我走,今天才有机会唠了这么多嗑。不成想,你竟然如此八卦、碎碎念啊!都是你祖母、母亲、奶妈、丫环这帮妇道人家给你娇惯坏了!” 季康的故事已经渐入佳境,季浩不好打断,只得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这一切,都看在了季伯的眼里。季伯用眼神示意季浩:要忍耐得住。 “‘咕咕——’、‘咕咕——’,老头子一进屋就叫唤饿,比我还没有出息。 “这时,从我俩背后跳出个手拿擀面杖、横眉瞪眼的俏姑娘,喝!原来,她的名字叫作咕咕。 “那小姑娘见老头子后边跟着个我,便开始怒喝:‘咦,老丁,你怎么带外人回家,破了村规?’我猜想将来这妞一定是个地道的管家婆,凶巴巴的,不输给我娘! “那咕咕姑娘看着我手中的鱼篮子,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丁你本事大了!’ “老头说:‘亲孙女儿,咱是不是好久都没尝鲜了?今晚,你就给咱们做个鲫鱼汤可好?再把你那窖藏的宝贝来上个两坛,我好好款待款待这位远方的来客。’ “我本以为他会告诉小姑娘这鱼是我钓的,见他对咕咕的赞扬一律默认接收,我忍不住背地里冲着老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小姑娘强压制住兴奋的劲头,故作低调地说:‘好吧,看在你这十天来终于钓回一次鱼的份上,我就放放血,咱们也做顿好的。不过,我们俩原来打赌钦定好的那条锦鲤,你老丁头可不能用这篮子鱼抵账啊。’ “咕咕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利落,杀鱼好像杀人一般,灶房的杀气直冲房梁,弄得我在一旁直觉得全身发冷,想着万一她是孙二娘,半夜作人肉包子可怎么办。我那点小心思全被老丁头给看在了眼里,他还回头冲我偷偷地挤眼睛,哼,为孙女成功整蛊外来客而得意呢。” 季康儿见季浩一脸难看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不着边际的话唠毛病,他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就依旧刹不住闸地一‘聊’千里: “咕咕把女儿红都给拿出来了,那酒地道,可是无音谷里的鲜果酿的,入口绵软又回味无穷,那感觉,啧啧,就好像是香了一下俊妞的脸蛋子。” 季浩几案上的茶碗被他怒而拿起,然而,又被季伯的眼神给按住了火气,季浩默默放下了茶碗。 季康直管说的有来倒趣,早已忘记了一旁严厉的父亲和忍俊不禁的季伯。 “想我一少年郎,我容易吗?!”季康竟然无视军帐肃杀的气氛,兀自沉浸在回忆中,开始自顾自地进入了怨妇吐槽的模式: “为给咱老季家争口气,我在西山苦苦找寻了十多日,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啊,靠卖自己的钓鱼手艺方进得这个极其隐蔽的村子。不过就是只想多讨几杯好去去乏,睡个踏实的木板床。谁曾想到,那酒后劲可真大,不多时我就醉倒在桌上,待我一觉醒来,这爷俩还在大碗大碗地拼酒呢,咕咕姑娘千盏不醉的架势着实吓人,更吓人的是,酒兴一来,非要跟我比个什么。 “孩儿想,这爷孙俩在深山里定也是难得遇到个知己,当下就义气起来,咱从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说对不对,季伯?!我当即决定遂她心愿,答应一起比试比试、切磋切磋。 “孩儿顺手摸了一下衣袖,‘次愣愣——’十颗弹珠滚将出来。 “于是,孩儿说,干脆就跟你比试弹弹子好啦。我问咕咕可玩过这游戏,这乡下丫头摇头。见她不会玩,我一下子没了兴致,只得再去想手头还有什么游戏可比试比试。 “咕咕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跟我说,只消告诉她游戏规则,比什么都可以,我一听,心里有谱了,嘿嘿我赢定了! “孩儿于是跟他俩讲了游戏规则:每人五颗弹珠,各在地上挖一个洞,看谁最先将自己的弹珠全部弹入对方的洞内,谁就算获胜。 “既然预想着自己赢定了,我就直接问了她:‘那,赢家的酬劳是啥?’老丁头当即站起来,说:‘若你赢了我孙女咕咕,我们便留你在大堰河住上七日,然后再送你平安出去。’ “我一听到‘大堰河’这三个字,人顿时清醒了,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已在大堰河啊。嘻嘻,小道士,看你还怎么翻身赢回输局。 “孩儿乃世家出身,深知在外代表季家,不易张狂外露。”季浩听到这里,不禁咳嗽着掩饰了自己想要给季康儿直接上家法的冲动。 季康儿依旧慢悠悠地讲着:“故而,我做出一番不屑之态,咕咕看我不以为然,笑着说:‘你知足吧,要知道,大堰河可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鹿首,它正冰冷冷地盯着我,我立即夹起尾巴,不敢吭声了。” ------------ 第二十一章 弹弹子输祖传绝学 “那咕咕见我不语,便上前询问:‘若是你输了呢?’孩儿想自己有近十年的弹弹子经验,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还不会玩弹子的小女孩呢?!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根本不会输。 “咕咕双手插在腰间,脸蛋红彤彤的。虽然她性格刁蛮,才年方四岁,却出奇地通情达理,懂得讲究个游戏规则。她站在凳子上,扬着傲娇的小脸,说: ‘小子,你可别把大话说的太满喽,胜负还不一定呢!如果你输了,除了当即被赶出本地界外,你说,还该如何罚你呢?’ “小咕咕的理直气壮让孩儿无言以对,身为大丈夫,我怎能辱没祖宗,更何况我乃将门世家血脉?!我越想,越气血上涌,当即,我从身上摸了一通,可惜只掏出一本咱季家绝学《冥王咒实意要论》,那还是我这次行游之前季大伯为让我防身、苦口婆心说服我、才留在我口袋里的。 “借着酒劲,孩儿遂把这本要论拍于桌上,冲那爷孙俩说,这可是我祖上绝学。我心里盘算着,这册子不过是本义理,不足以使我季家绝学外泄。 “孩儿当即坦坦荡荡,明言:‘若本公子输了,这本要论就借你看一个时辰。’ “咕咕不屑一顾,说:‘行,就当玩玩。’这态度让我踏实了不少,说到底,她个乡下妞儿如何能知道这‘冥王咒’的真实价值?!” 季康儿见自己的父亲不露声色,眼睛依旧紧紧闭着。于是放心下来,继续陈述那日的故事: “定好规矩后,我们三人一齐来到院中。西山深处的月亮个头比外面大些,照得四周亮如白昼。趁着月色,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咕咕的洞由老丁头照葫芦画瓢给挖好了。 “我说女子为先,咕咕却说‘客随主便,我就是要你先!’我先就我先!于是,我将弹子放在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拇指纯熟地轻轻一顶,那弹子便乖乖地滚入了洞内。 “这回,该轮到咕咕了,她果真未能领会诀窍,第一颗虽然滚入洞中,却因用力过拙,又被生生给从洞中磕了出来。 “孩儿不敢得意太早,于是屏气凝神,再次发力,我接连将剩余四颗弹子全部弹入了洞中,哈哈,我心想,直等着看你如何应对,四进对于初试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本少爷倒要好好瞧瞧你咕咕的本事。 “可孩儿万万没有料到,咕咕将自己的第二颗弹珠准确地弹入了老丁头替她挖的洞内,这颗已被弹入洞的弹珠竟然由于咕咕的力量过重,入了洞底后被反磕了出来。出洞后还是没有停下来,有如神助般一个电闪地,这颗弹子竟然又反弹入我的洞中,咕咕手上飞出的弹子力大无比,将我洞中四颗弹珠中的三颗都给击碎了,天啊,那可是三颗啊! “如此厉害的一击制敌之后,咕咕竟然宛如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没有骄傲轻敌,她继续攒起眉毛、苦着小脸,硬是把自己剩余的三颗弹珠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弹入到自己的洞内。我,我哭都来不及啊! “结果,孩儿损失了三颗弹珠,只有两颗还在洞里,咕咕呢,第一颗未进,第二颗进了我的洞,不能算数,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统统进了自己的洞,那么好,她三比二险胜了我。哎,孩儿居然输了…… “要知道,孩儿身上携带的弹珠可是花岗岩做的,能将我的弹珠击碎,且自己进攻用的弹珠还能保持完好无损,那绝非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看来咕咕真是不一般。 “想到这儿,孩儿更不敢轻易将《冥王咒实意要论》借给她看了。这时候,咕咕已经开始追着我要战利品了。情急之下,我躲进了厕所,从后门溜了出来,我这四下一观瞧,才发现这荒山野岭好像被加了阵法,让人五迷三道的,真是逃无可逃啊。 “不得已,孩儿又进了院子,看见咕咕眼巴巴地等着我兑现诺言。无奈之下,心大的我转念一想,不如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好了:既然约定了胜败规矩,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啊?! “纵万般不舍得,孩儿也还是将《冥王咒实意要论》交到了咕咕手上,那老丁头还夸我呢,说:‘小兄弟年纪尚小就懂得信义,实在难得。这样吧,我多留你几日,然后再送你出村可好?’ “孩儿心想,好不容易进了这神秘的大堰河,一定要好好犒赏一番自己那经常咕咕乱叫的饥肠。何况,那咕咕做的一手好鱼汤相当诱人,她该不会还有烹制好的恶兽肉在等着款待我吧……” 季浩听到这里,从心里默默地升起了一丝希望的光。他问:“季康儿,你可知道那被你们叫做老丁头的老人是谁吗?” 季康儿摇摇头:“不知道。到了第六日,孩儿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西山之外。自始至终,老丁头都没向我透露自己的名号。” “我猜想,他是无忧门的弟子耿丁。”季浩说。 “他当真是无忧洞主门下的弟子?好家伙,高手当真都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吗?!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家常老头,钓鱼水平很烂,喝酒水平不赖。别说,这一提起了他,弄得我还挺想他的。” “康儿,你可还记得进大堰河的路?” 季康儿疑惑地看了一眼季浩,问道:“父亲大人也对大堰河感兴趣?” 季浩不动声色地说:“为父或许得去那大堰河走上一遭,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季康儿,你将大堰河的线路尽可能详细地画给我……季伯,笔墨伺候。” 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一项常人难及的本领——那就是超强的记忆力。 季康儿很理亏,知道自己该受责罚,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也还是将自己凭记忆画在羊皮卷上的地图从怀里掏出来,交给了父亲。 真是太佩服自己了,季康儿在心里偷着乐。要不是自己很识相,说着说着就感天动地了,怎么能做到侃大山侃得父亲饶了自己,非但没有挨骂挨打,还在这里落了个戴罪立功。 季浩接过羊皮地图只瞟了一眼,就转手递给了季伯。他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季康儿自记事起第一次看见父亲眼睛睁得这么大,且目光灼灼如临沙场…… 不知为什么,季康儿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感觉就像绵羊隐隐感到了狼的气息一般…… 不错,父子斗法正式开始了。 “康儿啊,你今年多大了?” “禀父亲,康儿即将年满十四。”季康儿站有规致、答有礼数。 “你大哥离开家去守长城的时候,比你还要小两岁呢……” 季浩好像有感而发,却让人觉得话里埋话。 季康儿不安地回答道: “大哥他,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自孩提时,季康儿就常常看见娘在哭泣,为思念赴长城一役而永没再回还的大哥。 季浩不理季康儿,提笔写下抬头为“长城驻边军收悉”的字样。 帐中,季浩、季伯、季康儿都没有发出声音,连空气都凝滞了……但是,隐隐的,有些什么情况好像在铁定地发生着…… 突然,季康儿警醒过来,他恍然大悟,在这一刻,他终于被自己父亲长期以来对自己的无视与强权给激怒了,他猜到了…… 顾不得礼节,季康儿质问道: “爹,你想要干什么?!难不成要送我去那个鬼地方?!当年,娘苦苦哀求你,不要送走大哥,不要送走大哥……结果,大哥一去再也没能回来。咱季家,失去一个我大哥,难道还不够吗?!” “混账!” 一个巴掌打在季康儿的脸上,却疼在季浩的心里。 季浩严肃地说:“不要再提你大哥!”继而,不再理睬季康。 季浩命道:“季伯,派黑鸦给长城那边送上这封信,接老四走……给我备马,入夜,你我就前往云中谒见王上。” 季浩又补充一句,说:“对了,季康儿你既然即日就动身北上,就不要去向你娘辞行了,省得叫她伤心。” 季浩用力地拍了拍季康儿的肩膀。沉默多时的季康儿心头一热,父亲竟然第一次用了对待成人的方式礼遇了自己。 虽然心下感动,脸上却挂着寒霜,季康儿不肯理会父亲,将头一扭向一旁。 “好了,省省力气,用在去长城的路上吧!你二哥在镇守代地大本营,三哥在守护南疆,北地一直空缺季家军子弟。王上催促我季家填充入手已经好几次了。因一直念你年幼,恐缺乏经验,今天我一看,你已成人。孩子,去做一个合格的守夜人吧,也不妄生在铁血之家。” 季浩本以为这番话能够安慰到即将被自己发配至大周极北之地的儿子,却不想儿子再次以沉默表示了对父亲的强烈不满。 大帐内,父与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季伯悄悄送信,派人去告诉季康儿的母亲王氏,希望王氏能给四少爷求个情。 四少爷虽说从小骄蛮任性,在季浩的几个娃子当中,就属季康儿跟长辈季伯最是亲近。这些年来,季伯也形同慈父,不知道替他瞒了多少顽劣麻烦。 怎奈当天王氏去了城外的尼姑庵求签。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季伯见派去请王氏的家仆还没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入帐呈报给大将军,报说马与装备已经准备停当。季浩即令三人立即出发。 出了军营,三人即道别,分成两路而行。季浩和季伯欲向南前往大周都城云中,季康儿需要独自一人往北直走,直入极寒之地——大周北长城。 季康头也不回地默默地向北骑去,他走的很慢,倒不是渴望父亲收回成命,而是他心里有些害怕,听奶妈讲的鬼故事听多了,他怕在路上遇到大哥的英魂。 季浩远眺着渐渐变小的四子的背影,他多希望儿子能回头看自己一眼,这样,或许会好受些…… 王氏回军营才得知自己的夫婿已赶赴京城,而四子已被他罚往极北之地。 听得此消息,她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只觉心里一片空茫。 原本,王氏今日入寺上香,还企望菩萨保佑,给季将军再添个贴心小棉袄,不成想夫君如此独断专行,趁自己不在军营,在长子失踪于北长城多年后又一次一意孤行地将四子送去,全然不顾及孩子亲娘的感受,这让王氏愤然收拾包裹,当夜回了娘家。 ------------ 第二十二章 北直道上 季康儿向北整整走了一夜,东方发白时,他看了一眼地平线上的启明星。 正当此时,一声清厉的嘶鸣刺破了黎明的寂静,钢翅铁喙的鹰隼随着季康儿的一个手势“唰——”地一个俯冲着扎了下来,牢牢停在季康儿的臂挡上。 季康儿从袋子里掏出一块腊肉递给鹰隼,亲切地说:“鞑子,这回咱俩可真是伴儿啦。” 一马、一鹰、一人行走在越来越沙化的土地上,远处,蒸腾的太阳勃勃而起,孤烟直,朝阳圆…… 天大亮的时候,对面的直道上从远及近、扬起一骑轻尘,马蹄声很急。 高头大马上的对面来人,皮帽皮袍,身后背着一把大刀,随身配着短剑,腰上还别着个硕大的酒葫芦。 这来人一双如铜铃的大眼盈满笑意,肆意疯长的花白胡须盖住了皲裂的皮肤和刀刻般的眼角皱纹,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面容是常年在酷寒干燥之地跌打滚爬的结果。 “老冯,你怎么在这儿?”季康儿一拱手,明知故问道:“要不是你这惯常的一身酒气,我还当真认不出你了。” 来人正是父亲昔日的爱将,人称“酒葫芦”的老冯。老冯原本是大周最高学府——稷宫学院的人才,师从学院首座阳明子,然而,因其年轻时放浪形骸,嗜酒如命,最后被师父不得不忍痛遣送至边陲。 那老冯不仅博闻强记,在战场上也一点不含糊。他跟随大将季浩南征北战,打过不少恶战。 季康儿六年未见老冯,一下马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直把老冯心里给抱得麻酥麻酥的。 这个老冯见季康就好像见了亲儿子般,心里一阵阵泛着热辣。 季康儿毫不客气,抢过酒葫芦就咕噜噜地喝起来,然后,砸吧着嘴说:“老冯,你人老珠黄的,倒是酒如其人,越来越醇厚了。” 老冯得意地一翻眼白:“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老冯不怕日后没小媳妇看上。” “对路!老冯,你该是我爹才对啊。”季康儿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溜须拍马的机会。 起先,因有老冯前来接应,季康儿心情一下子变得大好,忍不住起了兴致。他打马纵缰,引吭高歌,什么: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已四海为家,滴滴滴滴哒哒,滴沥滴沥哒哒……” 老冯听这周南艳曲儿被季康儿给糟蹋、篡改成这奶奶样儿,嘴上笑骂着,心里却对这顽劣小子早没了脾气,面对他的各种调皮捣蛋,老冯一向不急不恼。 自天亮以后,沿途道路上的灌木丛渐渐被极寒之地惯长的肉苁蓉所代替,肥沃的黑土地也渐渐被成片裸露在外的岩石所代替。 直往北走,连龟裂的山地、光秃秃的塬坡也很快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沙化的荒原。 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天空也越昏暗。季康儿抬头望天,赤日当头却无丝毫暖意,四野开阔,好一派北地风光。 又走了几个时辰后,季康儿的心情一落千丈。 沙土,如娘亲做的炒面一样,随便一迈步,黄沙就灌满裤管,随便马蹄一扬,就起了一路细细的烟尘直呛到嗓子,真可谓老话说的“桑棘无叶土生烟”。 此时,嘴唇干裂焦渴,鼻腔已经被风沙给糊住了,季康儿只得用口来重重地呼吸。 浃背的衣裳、盐渍的裤裆叫他不得不忍受着衣服浆硬之后对皮肉的磨砺…… “老冯,什么时候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啊?”季康儿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 “老冯,那临行细细缝,我连和我娘辞别都没能够啊,就更别提带上冬衣啦!” “老冯,你吃过我钓的肥头鱼吗?啧啧……” 季康儿一路上撒娇吐槽的功夫了得,平日里对付季伯的招数,这回都不遗余力地用在了老冯身上。 老冯平时话就不多,现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也就是比格很高。对于季康儿的吐槽,他并不搭言。这一招比较有效,全不消耗有限的能量在这小兔崽子身上。 就这么着,一个话痨,一个哑巴,不知不觉,两人又奔出去了十几里。 就在季康儿打着瞌睡几乎要掉下马来的刹那,那鹰隼又一个猛子扎了下来,衔住季康儿的腰带就往高飞处一拽。季康儿“啊——”地醒转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酒肆…… “哈,这冷得掉渣、驼不生崽的地方竟然还有酒肆?”季康儿面露狂喜。 一缕细柔的炊烟袅袅而起,招展的旗风更是呼唤着过客。 快马加鞭来到近处,季康儿看到店外竖着一个大大的黑底白字的“周”旗。 “这是直道北端最后一家酒肆了,它属于我大周军方,专供往来士兵、内地补给中转歇息。店内食宿皆免费,只是酒水不过五。小子你不同于别人,我老冯对你,酒水管够!” 老冯说着,跳下马,以军人豪迈的步伐跨进了酒肆。 店内伙计忙招呼着:“将军,这就回来了。”他见老冯后面是个还没长成型的青瓜蛋子,这十多岁的少年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没有下马,细嫩的小脸已被寒风撕裂了几道口子,口子处的血迹已凝成了暗红色,白净的脸上朵朵桃花儿开。 “小哥下来吧!进屋暖和暖和……” 店里伙计并没有按照内地的礼节,对这个束发纶巾的贵族子弟行礼,而是不拘小节地随便打了个招呼,引季康下马。 这伙计比谁都清楚,不管你之前身份有多尊贵显赫,可一旦到了北长城,大家就都一个样了,都是守卫大周北疆军事防线长城上身份平等的守夜人。 酒肆孤孤零零地屹立在通往长城的必经之路上,那北边逼人的寒气正从壶北口向南刮来。 这里,多数时候异常冷清。一年中,只有开春后的第一个月,会热闹上一阵子。平日里,除非有来往送军情、传王诏的斥候经过,几少有人。 斥候往来如电,在这里也仅仅是换马歇脚,并不作停留。 眼下这时节不是补充新兵源、替换老兵的季节,也不是士兵休假的档口,能看到个人影儿,就算谢天谢地了。因此,见有来客,这店伙计别提有多开心了。 酒肆之热情好客,就像是口张开嘴的大锅,直等着面片下锅似的热情腾腾、有求必应。 季康儿见枯瘦如猴的店伙计以平等身份招呼自己下马,心下不怒反喜,因为从小到大,他难得得到这样的不拘之礼。 他下了马,搓着手欣欣然地进了木屋。 酒肆室内很简陋,一个桦木拼接成的小方桌,长凳围了一圈。 方桌上,一摞碗、一把竹筷子,倒也干净齐整。西侧有一道门,挂着一块黑布帘子,内里多半应该是伙房。 一个老头子蜷缩着身子依偎在角落的大木凳上,正打着呼噜。一只猫蜷缩着身子依偎在角落的小木凳上,正打着呼噜…… 老冯已早一步落座,手捧一只大酒碗围炉独饮。见季康儿进来,他就唤醒那瞌睡的老兵去弄点吃的东西来。老兵迷迷蒙蒙地起身,碰洒了猫食盆,那老猫一窜,上了房梁。 伙房内,拴马的伙计对老兵说道:“这小子得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啊,才会在这个季节被‘送来’?!被发配此处守边的,多半是淫贼吧!这小畜生看着倒是不像。不过,来头还真不小,竟然由冯将军亲自接来。” 老兵咳嗽一通,淡淡回了一句:“毛猴,你可莫瞎猜,老老实实去干你手上的活去!” 季康儿耳朵尖,听到了伙房里这两人的谈话,心里想,我爹真是够给孩儿面子的,这季节发配我来此地,咱这都被当作淫贼啦。 老冯给他倒了一碗烈酒,让他驱驱寒。季康儿也不含糊,一口气酎了这碗烈酒,辣得直张嘴,咝咝哈哈地呲牙咧嘴着。老冯只当没听见也没看见,并不搭言。 爷俩就这么围着火炉,闷头各自喝着小酒,以求去了这一身的疲乏。 在季康儿眼中,这火苗幽幽地,好像母亲在细声细气地跟自己唠叨个没完。 看着看着,他不觉生了倦意,闹得他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手支起脑袋似想非想的,不一会儿,便趴在酒桌上,真的睡着了…… 忽的仿佛被什么给触到了,季康儿惊起一双睡眼,余光中,右肩膀上正滑腻腻、软嗒嗒地无端伏着一只白皙滑嫩的手。 季康儿赶紧扭头一看,一个穿着颇有西域风情、开着低低抹胸的女子正在眼前晃动。 这大妹子,不怕冻着吗,季康儿心想。 女子见季康儿转过脸,遂收回手,转身,肆意在这个少年面前扭动着肥美的大屁股,踱回到柜台边,嘴里喊道:“小爷,吃点什么呀?我这儿有……” 他大睁着一双眼睛,眼前,讲究奢华的酒楼里,邻桌两位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正低头吃酒,只是,季康儿不知怎么的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和他们打招呼,也没见回应。 不知为什么,季康儿有点懵,自己莫不是做梦的时候梦里被逐边关,其实情况倒是自己偷着跑到京城云中红袖招来耍,正要找银袖姐姐互相瘙痒呢?! 刚才,边关酒肆里的桦木拼接成的小方桌,现在,俨然换成了梨花木大方案,陶碗也被精美的靖州供瓷所代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冯呢?woCAO!老冯死哪去了? ------------ 第二十三章 小酒上头一个字 小酒一上头,晕晕的,那叫一个美! 此时,季康儿哪里还在乎什么“凤凰掉入了鸡窝里”,只管现在享清福、香姐姐,去他娘的梦里作那倒霉的守夜人! “啪——” 借这股子酒劲,季康儿一拍大腿,今朝有酒今朝醉。于是乎,他大丈夫般扯开半扇衣襟透了透气,卸下了外衫、玉佩和长剑随手一丢,眼睛只知道跟着这女子那蛇鳗般的腰肢转来转去。 不过,正事可没忘记,季康一扬手:“上菜!” “来啦,来啦。”那女子看似本店的老板娘,她一手提着壶清酒、一手托着琉璃杯盏走了过来,没等季康儿反应过来,就一屁股坐在了少年的大腿上。 醉醺醺的季康呵呵傻笑着,没了防范的力气,只顾得摆手道:“我的亲姐姐——” “别啊,小爷你还是叫我大姨妈吧。哈哈哈——”女子朗声一笑,屋震瓦落,威势如风扫落叶,道:“小客官请点菜名。” 眼前的木板晃动,季康儿定睛一看,主菜有什么 “一树梨花压海棠”、“梦里不知身是客”、“冰火两重天”,看着倒挺讲究。 季康儿随手点了一气儿:“就这盘菜,‘上错花轿嫁错郎’。还有这个,这个……都上,都上!” “还挺会点呐您!”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由近及远…… 热乎乎的汗巾子敷脸、香泉泡脚,小答应给揉背,大姨妈上酒……季康儿觉得往昔十四年千好百好,都不如这一刻被花红柳绿的小姑娘老姑娘们给簇拥伺候着好,给他舒服得直哼哼…… 不一会儿,从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迤逦着,一路款款走来了七位个儿顶个儿貌美如花的姑娘。 每人端着一盘上好的佳肴,这七位姑娘一一巧笑倩兮、袅袅娜娜地来到季康儿面前。 那季康儿目不转睛,直要站立起迎接,怎奈浑身发软,忙又扶着椅子跌坐了下来,惹得一片哄笑。 “鹿肚酿河豚” “松子爆獐腿” …… 报菜名的美妙声音让季康儿如酪蒙心,不禁诗意萦怀,他大赞曰:“弱水三千不取,今日敢问可共与七位姐姐乎?!” 美酒仍在舌尖品啧不休,美食的香味已经沁满齿颊…… 姑娘们得了季康儿的赏钱,更是劝酒的劝酒、夹菜的夹菜,叽叽咋咋、莺歌燕舞地聒噪个不停。 “等一下。” 全场随着季康儿的一声大喝立时清净了下来,季康儿自觉失态,连忙恢复了世家子弟的贵族风范: “此地女子果真美艳,实在是醉煞了走南闯北的本少爷。大姨妈,我真是不枉此行啊!” “小爷谬赞了。来,大姨妈给你再添点红的。” 老板娘笑眯眯地低头倒酒,在季康儿眼前晃动着自己妖娆的酥胸纤腰。 “可是,”季康儿爽直不讳地说道:“你这一股脑地、一哄而上派了众多仙女姐姐们,结果把个珍馐也给卖成白菜价了!” “说的正是!可谓店大不欺主穷,貌美不误青涩。少爷虽未及弱冠,也一样风度翩翩,是大姨妈心里头等重要的主顾,自不敢怠慢。” 大姨妈一边笑着应对,一边冲七位姑娘使了个眼色: “这样吧,来来来,姑娘们都自报下姓名给小哥儿,以后,春宵斗酒、秋晨吃腥,也好与这少年郎常相挂记。”姨妈命道。 七位佳丽即刻离了桌席,来到季康儿的正对面一列排开。 “少爷,小奴家在店招里人称‘一丈红’,因着招了客官们喜欢的缘故,每次分别时,奴家总被客官奖赏上一丈红绫。”女子颇为骄傲地说。 “小爷,我叫‘风光无限’,是因肥腴美而著称大周边陲的姑娘。” “‘傲娇喇’,顾名思义,又傲娇,又喇。” “呃……我是……我是‘放空’,刚还……” “她叫‘任你宰割’,这位叫‘无语心塞’,我嘛,说来不怕客官您笑话,我人称‘瘆的慌’。” “什么瘆的慌?哦,原来——”季康儿抚掌大笑:“原来姑娘你的名字叫‘瘆的慌’,不俗!真真不俗!” 季康儿心里想,起名起到点子上了,果然白得全无血色让人看了瘆的慌。 正高兴之际,季康儿觉得,虽然仍被软香红玉、欢声笑语所围绕,但不知怎的,隐隐地,他闻到空气中多了一丝苦寒的味道? 到底是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孩子,季康儿虽然从小就不肯学习功法,但是天生直觉敏锐,如有第三只眼相助一般,让他在宿醉的时刻也保有某种清醒。 他没有再肆意放纵自己的酒劲儿,而是定睛仔细地巡检着四周。 他留神自己的筷子,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正瞪着自己,原来筷子上夹着只硕大惨白的蚕蛹,正蠕蠕而动。季康儿惊道:“这是怎么?” “这可是少爷点的一树梨花压海棠啊,白花花、肥嫩嫩的,配上东北大粉条咂!”老板娘丝毫没有察觉季康儿的异色。 季康儿想起自己早已吃了几口,登时喉咙阻塞、呼吸不畅起来。 “这道是狸酪点心,要不要也来一口啊?” 已散乱了心性的季康儿哪里还能集中注意力,慌神之间,他但见一对晃动的大胸如重重的大锤般,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撞向自己,一头把自己砸下了椅子,跌落在地。 “来人啊——”老板娘突然声嘶力竭起来,她那张狐狸脸在酒醉的季康儿眼中,此时已经变成了四个,一个哭、一个惨淡地笑、一个风情万种、一个声色俱厉,真真叫季康儿头痛欲裂,再不敢直视。 他再看自己的身下,跌出盘子的只只黑蝎子正张牙舞爪,用大螯将他牢牢拴在椅子上。 哪里还有什么七姐姐的身影啊?无数蟑螂、蜘蛛、臭虫、屎壳郎正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麻酥微凉。 “我让你吃!”老板娘一边狠狠地说着,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将各色虫蚋蚊蝇硬灌到季康儿的口里,趁机,她利落地抽出了季康儿腰间的那下半部《冥王界实义要论》,塞进自己的怀中。 季康儿直要反抗,他拍出一掌,却被老板娘轻轻一个隔挡就给击了回去,季康儿胸腔一热,热血一口喷出。 他反抗不成,反被呛了个七荤八素。 老板娘红唇一启,纤手一拧,将手中一块指甲盖大小、有棱有角的石子儿不假思索地按入了季康儿的眉心。她轻声说道:“小子,看在你还算懂事的份上,这次饶你不死。” 季康儿寻思着此刻的自己根本没本事脱身,只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无奈之下将计就计,也是种赖活的求生态度。 于是,季康儿干脆一闭眼,装死在原地。 老板娘喊道:“来人,撤去。” 不知从何处出来两个年轻的黑衣壮汉,连盘子带大案三下五除二地给整个抬了出去。 那两个壮汉前脚一走,另两个又抬出一方新的红漆梨木大方案来。接着,七位仙女女子又端上美食珍馐,再次摆满了一桌。 “叫你吃,你就直管吃!”老板娘站在季康儿躺着的地面旁,用纤足踩踏着少年的脸,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夹起盘中的一块鸭掌俯身往季康儿嘴里硬塞着。 季康儿被惊吓得早已酒醒,他不敢做任何抵抗,直瞪着一双看似无助的眼睛,泪汪汪地任由老板娘摆布,眼睁睁被她喂了个脑满肠肥…… 当最后一片腥臭的腐叶进入了他的嘴巴,老板娘还不忘起身,将季康儿嘴角的汤汁儿用勺子抹去,再重新一滴不少地倒入他的嘴里。 看着季康儿艰难地下咽了最后一口汤食,老板娘长吁了一口气。 未了,一个垂髫小孩端来一杯茶,再次仔仔细细地喂到季康儿嘴里。此时,季康儿已被虐待得意念耗尽,人也吃撑到神形恍惚的地步。 他顾不得茶杯里的热气缓缓从鼻翼飘出,只管一一服从照办。心想着,可千万别暴露了季家子弟的身份,我这实在太丢人啦。 “收工!”老板娘示意众人离去,她爱惜地抚摸着季康儿的脸,说道:“熙熙攘攘何时休,宗宗件件罪难防。今天,让你这小家伙先体会一下什么是暴食的罪与罚,将来,叫你还有的领教,还有的罪受!” 说着,她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经此一番被戏耍,季康儿只想呕吐。 哀,莫大于心死。他心想:我小小年纪是不是落入贼手,没救啦?! 正担忧之际,忽然,眼前那道屏风上下翻了个个儿,季康儿定睛一看,另一面竟然是一面镜子。 镜子上的哈气徐徐散去,渐渐浮现出几行字,上面写着:“七宗罪,暴食先,太初种,七载焉。” 这行字出现了仅一眨眼的功夫,便像一团气般化散,季康儿用手竭力一够,镜子竟然碎落一地。 …… 此时,木屋中,火舌像章鱼的触手一般在火炉边扭打缠绕。 屋外,狂风骤起,地面上的沙石想必正在被狂风掀翻,再摔扑在木屋外的木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乱石狂沙之间,正在受袭的木屋外,某块木板发出一声悠长苍老的“吱呀”惨叫声,让人感觉,这木屋随时都有整个散架倒塌的可能。 老冯正望着火苗发呆。 老兵将做好的饭菜端了出来,季康儿一直坐在老冯对面,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桌上的大葱沾大酱,想起刚才如梦般进入的险境。那里,曾有一桌闻所未闻的美味,不过,好景不长,美味成了被硬灌进肚子的虫蕤蛇蝎……眼下,大葱沾大酱倒是实实在在的,可是,他一口也吃不下去。 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然而,为什么嘴角上还残留着汤汁?为什么醉意并未完全消散? 老冯见季康儿脸色苍白,浑身发热,全当是受了风寒,命老兵将他扶进屋去。 季康儿临离开座位的时候,老冯安慰他说道:“你许是受了风寒了,反正今天咱们是走不了了,再者听说马上就要变天了,多半会有暴风雪,我们在这里好生歇息吧……” 在粗制滥造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季康儿一闭上眼睛,那个老板娘的声音就在耳边回旋。他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只老猫正压在他的胸口。 “哇——”一声,季康儿满脸是泪,心说,我的妈啊! ------------ 第二十四章 木屋阁楼四杯茶 入夜,寒风肆意地扭打着小木屋。尖峭的风穿过木屋的烟囱,发出凄咧地嘶嚎声,就像孤魂野鬼在林间寻找着过去的家。 季康儿半夜醒来,听着风声,再难入睡…… 厚厚的门帘拍打着木屋的房门,好像有谁在外面疯狂地叫着门。 好奇心驱使,季康儿披上衣服跳下床,走出小房间,直奔饭堂。 他轻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试着去开门,可惜,门拴上已冻上了冰坨。 季康儿使出浑身力气,木门却纹丝不动。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外面积雪太厚了,这门是往外开的。” 季康儿吓了一大跳,猛地一回头,原来是白天做饭的老兵。 “大——大伯——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季康儿一脸尴尬的表情。 老兵回答道:“小子,这么晚了不要出来瞎跑。” 季康儿刚要问为什么,看见老兵脸色铁青,并不像白天那般友善。 “呃——呃——呃,我只是想尿尿——” “撒尿,房里有夜壶!”老兵转身挪动着身子爬上阁楼。留着季康儿在原地傻傻站了半天。 真个风水轮流转呀!几天前他还能仗着堂堂大周一等一将军之子的面子,呼风唤雨地要啥有啥。可在这不毛之地——北境长城,除了老冯念及大将军而给他季康儿些许面子以外,看来没人把他当回事儿。只得凤凰落进鸡窝,任人“宰割”喽。 季康儿杵在原地干瞪眼,在他准备灰溜溜回房时,看见那个伙计从阁楼上探了探脑袋,又鬼影般迅速地缩了回去。 季康儿途径老冯的房间,老冯连门都没关好,从房间里飘出浓重的酒味,他正四仰八叉地睡得不醒人事,头垂在床沿上,季康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的头扶上床头…… 好奇害死猫,季康儿猫着步子走出老冯的屋子。他屏住呼吸,缩小步伐,竖起耳朵,试图去捕捉阁楼上最里面那个房间里的谈话声。 然而,除了嗡嗡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除了屋外的风雪声,只有老冯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桌上的碗筷也像是睡着了,火炉内未燃尽的木炭头在层层木灰底下散发着最后一丝热气。 他沿着刚才老兵走过的楼梯爬上了阁楼。透过木门上木板间的缝隙,季康儿看到阁楼内有两个身影在晃动,这两个身影却不太像是老兵和那个店伙计的。 突然,阁楼的深处,传出两个陌生人和老兵的对话。 季康儿止住脚步,仔细分辨着,心中暗想:不对啊,这阁楼内不只有两个人,至少有四个人,才对。 嗡嗡的声音细如蚊蝇,可是,我季康儿是谁啊,从小就学会听风躲爹,多少也练出个顺风耳来,季康儿暗暗自夸着。 “冯将军就在楼下,我看你们还是在这躲着,等这场暴风雪停了之后再走!”是老兵,他将暗哑的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了。 “不行,今晚就得走,一刻也不能延误。有关这个消息,必须有人尽快告知大将军……这可关乎万千大周百姓的性命……”一个少壮的声音急切地说道。 “咱们还是听他老人家的吧,这雪太大了,找不见路了。”另一个声音略显稚嫩,好像在劝说着同伴。 老兵道:“估摸着这雪明天白天就会停,雪停之后,冯将军定会继续北上,等他们走了之后,你们再走也不迟。” “或者,咱们还是跟冯将军老实交待吧!守夜人未经许可就逃出长城,私自回代地,这可是重罪啊!要是给抓到了给重罚起来,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驼不下蛋的地方啦。”年轻的声音在劝说着。 似乎,他们在冒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急于要去揭示什么秘密。让季康儿不解的是,什么秘密值得他们这样铤而走险呢。连对自己的上级老冯都不肯交代呢?!季康儿边偷听边思量着。 少壮男子气哼哼地说道:“你们都别吵了,让我静一静。” 突然,阁楼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出来了一个比季康儿大不了三两岁的少年。这少年猫着腰,紧张地东张西望。 季康儿反应灵敏,早在阁楼门被打开的前一刻就一跃而起,双手抓在楼梯木板边沿,悬空吊在楼梯下面。 季康儿本以为对方没有发现自己,谁曾想自己的手指头暴露了自己的踪迹。 那少年紧张的脸突然放松了下来,喊道:“你谁啊?快出来,我已经看见你了。你不就是正躲在楼梯下面嘛,你再不出来,我可踩碎你的手指头啦。” 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到季康儿手抓的那块楼板之上。 季康儿手臂发力,一个翻身腾空,又重新落脚于楼梯上。 那少年被季康儿的表现给蒙住了,误以为他身手不凡,遂触电般猛地退后两步,双手于胸前举起,摆出防御的架势。 “呵呵,原来还是个雏儿啊!”少年嬉笑着上下打量着季康儿,季康儿白净面皮已经有了冻伤,由此,少年断定出他明显是初次来到这极寒之地。 “兄弟是第一次来这北边极寒之地。我出来尿尿,没听见啥。”季康儿露出一脸憨憨的样子,企图搪塞过去。 老兵闻声走了出来,嚷道:“小子,怎么还是你?!没找到夜壶吗?” “夜壶已经满了。”季康儿假装很难为情地低头说道。 少年笑了:“哈哈哈,都说傻人的笑多,懒汉的尿多,我就没见过你这等白净的厚脸皮!”少年看到自己嘲讽的话语让季康儿攥紧的拳头气馁地松开,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连季家军的火夫,若动起真格来,都能两招就致胜季康儿。此时,何况季康儿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守夜人,且不止一位两位。 看眼下情形,一定会吃亏,季康儿知趣地赔笑,并不敢硬碰硬。 “停手!赵狗儿,别忘了今晚咱们都在做什么!”老兵低声对少年说道。 “朋友,进来说话。”阁楼里传出另一个声音。 季康儿好不容易看到和解的希望,他欣然接受了邀请,跟着赵狗儿和老兵进了阁楼上的那间屋子。 屋子内的陈设要比楼下讲究些,原色木纹茶几上还摆着一个冒着烟的香炉,青瓷茶杯一式四个,正斟茶着热茶。 茶几旁立着的一把朴刀格外引人瞩目,季康儿的视线不自觉地被这把刀所吸引,刀柄是由十五节龙骨拼接而成,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仅此一把。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别人可以忘掉这把龙骨偃月刀,可他季康儿,决不会忘记! 显然,方才请他进来的人便是这把刀的新主人,他人是谁,为何大哥的刀在他的身边? 茶几两侧摆着两把原色木椅,离门最远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朴刀主人已经留意到这少年进门后目光落向龙骨偃月刀的神情,他心中自此有了诸多疑问。 一时间,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谁也不肯先开口。 朴刀主人淡然地冲季康儿点头微笑,示意他坐下。 季康儿坐下后,朴刀主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南方口音,对赵狗儿低声地呵斥道:“你出去干吗?!” 赵狗儿闻得朴刀主人的不满,懊恼地绕过茶几,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一张大床上。 床的另一头正坐着店伙计“毛猴”。自打季康儿进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季康儿。 老兵身子抵着门框站在那里,果真像个老兵痞子,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 朴刀主人给季康儿倒了一杯茶。他比刚才那个赵狗儿要沉稳老练得多,和老兵、伙计毛猴儿比起来则更精于世故。 季康儿的白皙模样、穿戴打扮,加上进门后盯着朴刀的举动。已让他对季康儿的来历有了几分猜度。 朴刀主人酎了口功夫茶,对季康儿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位兄弟,恐怕是故人的朋友吧?既然如此,不管你方才听到了什么,我劝你莫管闲事,更不要惊动和你同行的那个醉汉。一会儿喝了这杯茶,老老实实回屋去撒你的尿,睡你的觉。待我办完要事,再来与兄弟好好叙叙我那位故人。”说着,朴刀主人瞅了一眼身旁的龙骨偃月刀。 他侧过头,又对毛猴说道:“劳烦兄弟去给这位小弟再拿一个夜壶。” 季康儿心想:哦!你不光拿了我家季老大的刀,还好似干着杀人越货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哼,撞到小爷我,算你等倒霉吧! 他算计着,若与这四人打将起来,自己这没功夫、有见识的花架子到底能撑上多久,得闹出多大动静才能惊醒下面的老冯前来“救驾”呢? 季康心说:嘿嘿,今天我还真想来个“荤不吝”,把事儿给闹大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坏坏一笑。 季康儿抿了一口茶,拱手回礼道:“好茶。”于是起身便走。 走到房间前的一刹那,他突然变了脸色,回过头,横眉对那朴刀主人说道:“什么故人不故人的,我今个这闲事还真管定了!” 四人听闻,皆瞪大了眼睛…… 老兵把生铁棍紧紧握在手中,赵狗儿一转身已提剑在侧,店伙计“毛猴”也从被褥底下抽出了弯刀……朴刀主人紧蹙眉头,右手使劲一挥,三人同时出击,好一个群狼扑食。 季康儿行走江湖多年,深得逃跑之要,他在说话的当口已然左脚使劲一蹬,右脚想墙上一点,一跃而起吹灭了油灯。 阁楼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地方狭小,五人立时滚作了一团。 ------------ 第二十五章 守夜人 “住手,都给老子住手!老冯嗓音洪亮,颇有几分震慑力。故而,阁楼里虽依旧黑暗一片,动静却骤然停了下来。 原来,四个人都认为自己身怀武艺不可小觑,然而,奈何不得空间狭小无法充分发挥。 刚才,季康儿抱住了朴刀主人的后腰就地打滚,毛猴扑上去,三人扭作一团拳脚不分,老兵则举着棍子站在一旁举棋不定…… 多亏老冯及时赶到,季康儿心想。 他肿着一只眼睛艰难地站了起来,擦亮火石,看见身边老兵右手中指和食指像夹筷子一般熟练地夹着两根生铁棍,不觉一边心怀敬意,一边为刚才的打斗没有进行下去而暗自庆幸。 朴刀主人和毛猴也在老冯面前一脸尴尬地爬了起来。 看见他们一个个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哑着炮不敢出声,老实地立在自己面前,老冯问道:“你俩怎么在这里?”见了长官,两逃兵顿时认耸,老实了起来,然而,却没有马上招供。 原来,这霸占季康儿大哥朴刀的小伙子叫唐铭,来自大周最南部一个郡——南郡,十年前遭人陷害而入狱,给发配到边陲守边。 另一个比季康儿大三两岁的少年叫赵狗娃,这赵狗娃是个贼眉鼠眼的小盗贼,因多次盗窃犯案而惹恼了当地官府,被勒令充军到长城,当上了一辈子回不了家乡的守夜人。 起先,计划着和唐铭一道出逃的那个伙伴在临行的当天被征调到黑礁崖守边,唐铭缺一个人手,只好选了赵狗娃一起上路。赵狗儿因唐铭身手不凡,很是崇拜,兼又一直向往逃逸,故而,欣然接受了邀约。 二人偷偷行至荒原上这家唯一的酒肆,赶上暴风雪即将来临,前方道况不明,不得已,只好冒险留宿了下来。 二人遂买通了老兵和店伙计以求藏身。不成想,自己的顶头上司老冯也恰巧住在了这里。 凭着经验,老兵不同意那二人为避开自己的上司而冒着暴风雪离开酒肆,故于阁楼商议。几人正各执一词,不幸被鸡贼的季康儿给偷听到了。 老冯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阁楼里原本的陈设竟如此排场,酒劲尚未散去的他稀奇地不住四下打量,季康儿则借机赶紧来到老冯身旁…… 就在四人不知该如何应对上司老冯时,一只送信的黑鸦从烟筒中钻了进来,飞落在了老冯肩头。 老冯许是酒醉的缘故,竟然连抓了四次都没抓到黑鸦的小腿,连季康儿都替他觉得有些没面子。 季康儿眼疾手快,帮着解下黑鸦绑腿上的秘信,递给老冯。 老冯尽量站稳身子,打开纸卷看了三遍,竟还是没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见此情形,季康儿又忙不迭地扶他坐下,安稳之后,老冯这才看清那一行字:“魔族狼兵来犯,请将军速回。” 老冯挥突乎东西的神识,被这几行字给震得终于肯归于原位了,他边按住太阳穴,边发令道:“尔等的事情来日再议,现在所有人都给我立刻开赴长城,进入战斗。” 季康儿瞪大眼睛问道:“也包括我?” “对,也包括你。毛猴,去给四少爷找一套装备……季康儿,你跟在唐铭身后,我可没多余精力照顾你。”老冯撂下话随即走下楼梯。 “四少爷”三个字一出,除唐铭外其他三人都对季康儿瞥了一眼,且瘪了瘪嘴。 大将军季浩的儿子又如何?!不管你之前身份多么显贵,既来到边陲,这里除了将军和大将军,其他人一律平等,靠军功赢取尊重、凭本事吃饭。 新来的嘛!自然不缺人去教会他有关的规矩,这几个人心里嘀咕着:走着瞧吧,臭小子,后头有你遭罪! 季康儿咬着牙告诉自己:“唉,打今儿个起,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妙啊!” 老冯不去追究眼前的士兵为何成了逃兵,唐铭也不再有功夫继续做他的“黄粱出逃一梦”。此刻,大敌当前,只有共同抵抗狼兵,保住熊耳镇,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唐铭挥起龙骨偃月刀,瞅准冻死的门闩就要砍,老兵在大家身后喊道:“唐铭你住手!都闪退。” “刷——”一壶沸水从门闩上浇下。 “叮铃咣啷——”老兵扔掉手中的铜壶,将门闩卸下,立在一旁。 门一开,暴风雪疯子一般扑了进来。 “冯将军,请!唐铭,请!”老兵行了个军礼。 老冯率先夺门而出。 唐铭很不爽地在后面问道:“老家伙干嘛要这么费事开门?一刀还不解决啦?” “得留着门闩,虽然我这把老骨头此去恐怕难再回,可这酒肆,咱还得给后面接管的兄弟留好……” 唐铭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手持龙骨偃月刀直冲了出去。 季康儿则拖着一身很不合身、半新不旧的战甲、跌跌撞撞地跟进到冰雪世界中。 六人形同一人,军仪整肃。战甲在战马的奔驰中发出咔咔的摩擦音,在季康儿听来,那铿锵的声响特别鼓舞士气。 此时,季康儿热血涌动,不觉也生出军人的豪迈。然而,事事生疏,事事笨拙,上马那几乎是勉强爬上去的,骑上马后,又一时间战甲累赘、刀剑挤压、马鞍硬实、冷风灌脖…… 老冯看季康儿如此狼狈,眉头紧锁着对他说道:“把你身上长剑先留在这儿吧!轻装前行,战后再回来取。” 季康儿握紧心爱的短剑回道:“我要剑在人在。” 老冯见此情形也不再多劝,他喝了一大口烈酒,然后,在腰间别好酒葫芦,马靴一刺,大声喊道:“出发!” 长城南侧一百里外,老冯顶头,唐铭、赵狗儿作右翼,老兵、毛猴作左翼,季康儿居中,六人小队犹如一枚黑色的箭头,风一般刺破吃人的风雪,直奔熊耳镇而去。 …… 约莫狂奔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六人队伍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条卧于荒原上的银色巨龙。巨龙般的长城在季康儿眼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快马疾行,老冯一行又花费了半个时辰才抵达熊耳镇。站在熊耳镇前,需要把下巴仰到脑门顶,才能勉强透过寒气望见面前巍峨的长城,长城之顶直插云霄。 季康儿仰头,透过城垛口,他依稀地辨别出:长城上头满满地架设着各种攻防武器,雪白巨石砌成的城垛被这些武器给映衬得威风凛凛、挺拔巍峨。 这边塞风光着实让他的精神一振。 原来,自午夜时分起,就有千人狼兵从长城以外的黑森林向长城匍匐逼近、蓄势待发。 待至一更天,这支由鬼方王叔厄胡尔带队的狼兵纵队对长城发起了第一拨进攻,自此,大周与鬼方魔族今夏第一场小型战役在长城熊耳镇打响。 得到黑鸦捎来的求援信,西垂楼兰镇百人队伍马上奔向熊耳镇,赶来救援,相比之下,距离熊耳镇远远近于楼兰的黑礁崖,却未派一兵一卒施予援手。 老冯一行到达熊耳镇时,恰逢狼兵第四拨进攻刚刚被我方击退,熊耳镇驻军以伤亡过半的代价将已成功登上长城的狼兵重新赶回了黑森林。 战士们见冯将军归来,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老冯被几个领队围住听取战情,其他四个士兵随老冯下马,投入到筹备下一场战斗的紧张忙碌中,只有季康儿明显给晾在了一边。 他本以为至少有一两个人会注意到他这张陌生的面孔,然而,有素质的季家军正在人人自动归位,紧锣密鼓地开展着物资准备、伤员救治,炮台修复……人人神情专注、动作专业,工作井然有序,更显出季康儿这个生人好多余。 见众人忙得热火朝天,季康儿实在找不到自己能干的事情,过了半晌,他终于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正一瘸一拐地挪向云架(注:投石机和云梯的合成登城器械),他赶紧有眼力价地上前搀扶,被老兵给一把推搡开怒道:“滚犊子,老子自己能走。” 季康儿一个踉蹡跌倒在雪地里,不合身的重甲压在身上,迫使他在雪地里费神地爬了半天,才得以起身。 他无趣地拍了拍后屁股上的雪,自我安慰道:“行,嗯,行!季家军果然个个好样的!” 心中,他却在暗骂:“季浩你这个挨千刀的,守夜人个个身手了得,没有一个善茬儿的,你这是叫你那废物点心儿子怎么容身啊?!” 牢骚归牢骚,季康儿并不真的气馁。他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守夜人,一个个的,不是满脸横肉就是一脸络腮胡子,再不就是横竖刀疤、缺胳膊少腿的…… 面容清秀且有点弱不禁风的季康儿在这群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季康奋力甩掉护身的重甲,他轻装便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备感精神:“老子也是粗野汉子,不信走着瞧!” 一时间,心中豪迈四起,他回身四下寻找老兵。最后,他仰头看见,在长城上头,壕堑里的投石机旁,隐约可见瘸腿老头的身影。 白发老人正抱这一块磨盘大的火石块,一瘸一拐地往投石机上安放。 黑底白字的战旗在风雪中打在旗杆上,发出“噼啪——”之声,让仰头的季康儿仿佛听到了大哥的呼唤:“康儿,来——来!” “大哥,我来了!” 季康儿撸胳膊挽袖子地走向云架,结果被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孩给撞了个正怀。看小孩正扛着两只比他还高的大箭走向云架,季康儿不觉脸红了,自己怎么可以空着手、上长城顶呢?也太没常识了! 他回头,看见不远处堆放着一堆半人高的大箭,忙跑过去想同时抓起三支,可惜太重了,他愣是抓不起来。这大箭可比代地军营里的剑长多了,箭头很大,是专门为对付魔族狼兵而造的。 季康儿无奈,只得扛起一支大箭,艰难地走上了云架。 负责开云架的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孩子见季康儿只扛了一支箭上来,不觉眼光看向别处,极力掩饰住蔑视的神情。 季康儿多想挺直腰杆,不给老季家丢脸啊。可惜,他此时的腰杆像是负重多年的老太太的腰杆,愣是挺不起来。这一丢丑,让他的脸火烧火燎的。 云架载着季康儿和那个小孩,在风雪中向长城顶部飞速上升,高速带起风雪,如刀片般刮着季康儿还未长胡须的嫩脸。云架外,季康儿的鹰隼围着上升的云梯不住地盘旋向上。 大约用了半炷香的功夫钟,云架来到离地面高达一百五十多丈(1丈=3.333米)的壕堑中。 ------------ 第二十六章 长城我“战”狼兵(上) 透过城垛中间的嘹望口向北望去,是一片绵延不绝的雪海松涛,若城下没有狼兵,季康儿真想骑着自己的小黄马去松涛里撒个欢儿。 他踮起脚尖儿从长城城垛向下观望,想看一看狼兵阵营的情况,却险些被寒风给刮了下去。他忙退后了几步,深深地呼吸,以平复一时的紧张。 闭上眼睛,似乎,几个时辰前这里血雨腥风的场景还留存在长城基石的记忆里,紧张的气息还长久地凝固在空气中。 寒风从耳际呼啸而过,犹如千军万马,季康儿想到八年前自己的大哥正是在这里浴血杀敌,他好像一下子接收到了大哥传递来的活生生的力量,不禁有如神助。 季康儿缓缓地睁开眼睛,战旗、投石机、城垛、大箭、弯刀……这将是他从大哥手上继承的铁血生涯的起始。 距离自己十步之远的地方,一具狼首、人身、多毛的尸体倚在城垛一侧。他猜想,这该就是魔族人的狼兵吧。 季康儿热血一冲脑顶,走了过去,用弯刀拍了拍尸首结实的胸肌。待确认这狼兵确实是死了,季康儿准备凑近再仔细打量一番,不想,一股恶臭的气味逼得他连退了几步。 他捂着鼻子,重新靠近了过去:除了狼首外,狼兵的体态与人族的并无很大的不同,只是狼兵个头往往要比成年男子高出一头。 耳小形如木耳,眼大有如铜铃,发长如马鬃,肤色青绿泛黑,胸前、后背、大腿两侧和小腿肚子均有龟裂的纹路。 季康儿用手中的弯刀试着撬开了狼兵的嘴巴,两颗狼牙显得格外突兀,透着莫名的煞气,没有舌头,看来是被割掉了舌头…… 战死时,斧钺始终紧紧握在手中。 季康儿仔细观瞧,狼兵右手握着的弯刀是用细链连接着的,拴在它长满鳞片的肩甲骨上。 透过这些细节,季康儿发现,魔族人要比他想象的更为残暴,这些狼兵明显是魔族人的奴隶,战争的工具。 季康儿俯身望下去,长城底部垒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一些死者的武器,弯刀、斧钺、火石、大箭横七竖八,落满战区。 不想,正在季康儿观望时,竟然出现了新的敌情: 黑森林深处,四五个高大魁梧的狼兵正推着一个四人高的登城云梯缓缓行进。据季康儿目测,云梯顶部至少可以容纳十五个狼兵。透过树林的遮蔽,季康儿惊奇地发现,与之并排的,还有五架云梯。 看来,第五拨袭击马上就要开始了。 紧跟在云梯的后方,一排排步兵正整齐列队,步履划一,它们紧紧握着手中的斧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只待最高指挥官一声令下,便要上云梯、攻长城。 狼兵列队于后面,紧挨着的是两排手持弯刀、身跨大马、一身便装的魔族轻骑,远远望去,也能感到他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 两排轻骑之后大约五步之遥,尚有五人一排组成的、共计五排的铁甲重骑,那重骑的马明显要比轻骑的马矮上很多,也正列队前行。 离重骑五十米远的后方,在八个鬼方武士的保护下,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位魔族贵族。 季康儿在长城上观瞧到这个小小的威武身影,他知道,听探报说过,这就是本次行动的鬼方最高首领,鬼方王的叔叔厄胡尔。 重兵阵列看上去讲究规制,鬼气森森的,在厄胡儿的带领下,直向长城扑来。 别看季康儿打仗不怎么地,也未曾上过战场,但是,他可是打小儿就在代地军营里听惯了战报的,所以,分析起对方阵势、兵种部署来,他都颇有见地:“这是一个完备的小型魔族方阵……”没等他说完,季康儿就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壮汉给提着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扔在了地上。 那壮汉瞪大眼睛,冲他喊道:“不要命啦?狼兵随时都有可能攻上来……你是哪里来的生瓜蛋子,还没过守夜人的仪式,就敢跑上来……” 壮汉一边唠叨着,一边将那具狼兵尸体给一手提了起来,举过头顶。因用力过猛,他眼睛瞪得贼圆,腮帮子上结实的肌肉都乍起了青筋,壮汉咬着牙,一步步挪向城垛…… 季康儿眼睁睁看到壮汉将足足有他季康儿体重五倍之重的狼兵尸首给扔了下去。 壮汉转身走到季康儿面前,又抓小鸡一样抓起了他,将弯刀交到他手上,大声地说: “小子,既然能爬上长城来,就握好你手中的弯刀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别给你老子、父老乡亲丢脸,这里可不是废物呆的地方。” 说完,他将季康儿一把扔到旁边一个缺位的城垛边上,走开了几步,竟然,壮汉又一次回过头来,不嫌烦地补充了一句:“小子!要想活命,就用你手中的弯刀砍下敌人的头颅吧。别让我再也见不到你。” 很显然,这壮汉看出了季康儿是个“雏儿”,但是,眼下敌情当前,顾不得验兵、派活儿,只能赶鸭子上架般用激将法来鼓舞一下这废物的士气…… 季康儿听到“废物”这个词,有如当头棒喝。 是的!这里是战场!要么被狼兵用斧钺砍死,要么战胜一切,争取活下去。 …… 号角四起,城垛上士兵们各个举刀挂弦,只看那步兵们紧握弯刀,弓箭手们拉满大弓,火器兵们扶好投石机……各个兵种的士兵都在集中力量备战。 瞧!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兵不就是刚才季康儿想搀扶的伤兵吗?只见那老兵宝刀未老,轻轻松松地拉满大弓,弓箭紧对准城下,尚静立不发。老爷子呼吸均匀,表情自然。季康儿看在眼里,敬在心上。 对面,经过前四拨的厮杀,狼兵们的杀性已被彻底地激活了。隔着厚厚的城垛,季康儿可以听到,狼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闻到隐隐的狼性的杀机。 “发!”随着一声高亢洪亮的声音,弓箭手、火器兵拼力将大箭、火石向长城下的鬼方军队齐发。 一时间,箭雨密织如云,箭簇多如蝗虫,形成无数美丽的火光弧线,直杀向狼兵阵营。 季康儿也学着其他步兵的姿势半蹲着,耳朵贴在城垛的巨石上。果然,大箭刺穿狼兵厚厚皮层的声音、火石在狼兵身上炸裂的声音、狼兵惨烈嘶吼的声音混成一片,刺耳到几乎要震破他的鼓膜。 “发!” “发!” “发!” …… 城垛上,大箭和火石快要用完了,狼兵的喊杀声却不见有丝毫减少。 “步兵,上!”刚才的那位壮汉将领高声布置着。弓箭手、火器兵得令后,迅速退后,改由步兵开路。 步兵人人手握弯刀,严阵以待。 季康儿发现退下的火器兵、弓箭手也握起弯刀,马上列为一线,也摆好杀力最强的姿势,严阵以待。 自己的右侧,从第五个城垛处,露出第一个狼兵的手臂。守在一旁的士兵瞪大眼睛、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用刀砍向狼兵手腕。 第一刀,刀锋竟没有入肉。 就在季康儿诧异的时候,第二刀、第三刀已经重重地砍了下去,直到第五刀下去,士兵才慢慢收回了大刀……季康儿眼见着这个狼兵后仰着,掉下了城垛。 那士兵重新保持起原来握刀的姿势,静待着下一个登城的狼兵对手。 就在这个士兵砍杀狼兵的同时,各处均有狼兵上了城垛,砍杀声骤起,人族与狼兵混战在一起,进行着殊死肉搏…… 离季康儿身边最近的一个城垛,此时也露出来一个狼兵的手臂,守在那城垛后面的士兵还没来得及砍下第一刀,狼兵的上半身就已露出了城垛,狼兵一刀结束了士兵的生命。此城垛失守。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狼兵登上了长城…… 守城的士兵们没有畏惧于狼兵的强大,没有气馁于失利,正在拼命地想要夺回阵地。 眼前,守夜人不敌狼兵,在搏斗、激战中一个个慢慢倒下,长城上,黑色血液和红色血液交织在了一起,泼洒在城垛上,喷溅在巨石上,流淌在地面上,形成数条鲜血的小河。喊杀声、刀斧声、骨肉被砍杀的声响……灌满长城内外。 季康儿有些头重脚轻了,他因为个子矮小,始终没有被狼兵注意到。眼前,厮杀的场景仿如一场让心脏作鼓、眼睛充血的噩梦,又真实,又迷幻。 受此刺激,季康儿发疯地胡乱挥动起手中的长剑,再次投入到守夜人誓死保卫阵地的队伍中,和狼兵相拼。 他的左耳猛地被一个庞大的声响给震聋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大块城垛上的巨石轰然落下,正砸在他的左前方。 季康儿浑身一抖,向右躲闪开数步。他扭头一看,发现刚才自己站着的城垛背后,正有一个狼兵露出来大半个身子。那狼兵手中握着的斧钺上,正留有巨石碎末,一定是它削掉了巨石。 这个狼兵反应极其迅速,它见季康儿没被巨石砸中,于是迅速地右脚跨上城垛,一蹬而起,高高举起手中斧钺,向闪在一边的季康儿砍来。 “喀嚓——” “当——” 在这两个声音发出之前,季康儿早已紧紧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天,少一只觉得周遭杀声混成一片,耳根不得清净。 还是闭上眼睛等死清净。怎么,难道自己还活着? 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季康儿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的。 他试着睁开眼睛,只见那把狼兵的斧钺插在自己脚掌中间,深深地扎入到地面的巨石里。 那个狼兵正趴在地上,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斧钺,在剧烈地甩着自己臭气熏天的狼首,像是被摔懵了。 季康儿赶紧爬了起来,自己守着的城垛口已不复存在。再看看狼兵手中的斧钺,与自己刚才被“放躺”的地方,只差分毫。 季康儿后怕起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城垛余下的那半块巨石承受不住狼兵身体的重量而瞬间塌落,季康儿此时早已被狼兵削成豆腐块了。 他傻站在原地,不住地后怕着。 狼兵可不给季康儿在这里悲天悯己的时间,此时,狼兵明显已经清醒了过来,它艰难地爬了起来,挥起斧钺,再次冲季康儿砍来。 ------------ 第二十七章 长城我“战”狼兵(下) “当——”火花四射。这次,季康儿没有再哆嗦着闭上眼睛,反而,他大睁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不知从何而来,挺出的一把龙骨偃月刀横空挡住了砍下来的斧钺,并以小博大,将其磕开,再来了一个“巨雷劈山”的横切。 “嚓——”光与雪的飞屑尚悬空于头顶,声音已尖锐地刺破空气,手起刀落,狼首滚落在地,黑血四射。 “四少爷,大家都在找你……快跟紧我……”季康儿眼中神勇无比的唐铭,正手举大刀,回头皱着眉头,冲季康儿喊道。 季康儿自己那点战斗力,在战场上不给别人添乱,就算不错了,他知道,此时,遵命就是对救星的最好报答,于是,他乖乖地跟在唐铭身后,一路小跑。 雪越下越大,风益发肆无忌惮,在长城风口之上,在刀剑盾牌的敌我混战中,想要挪动一步,都很困难。 唐铭却拉着季康儿左躲右闪,在很短的时间内却能做到腾挪辗转,又不失一路向前。只听他失声大喊:“不好!上面的防线被狼兵给整个撕开了。快走,跟我回到下面去……” 唐铭一个不留神,没抓住季康儿,二人就被乱兵裹挟着给冲散开去。一旦错开几步远,唐铭回头,就失去了季康儿的踪影。 正待找寻,只见城下杀声震天,潮水般的狼兵、魔族铁骑如股股旋风,黑云压阵般涌往城下。 唐铭见状急火攻心,他料想长城下守备军不足,势必危机在即,自己要把在长城上面对敌情的判断,速速报告给城下的将军。 此时,唐铭大刀挥斩之际,眼神还在乱寻季康儿,情况危急,他已经顾不上将军交给的任务了,只能心下一横,不再寻找季康儿。他要去送情报! 说时迟那时快,唐铭抽不冷子收刀、附身,轻轻滑过高大狼兵的胯下,一个猿猴摘桃,他一手攀上云架冰冻的桅杆,一手将绳子利落地套上桅杆、打结、系紧,然后,不假思索地冲溜而下,拟借自己的力道,加上脚下的摩擦力,直下长城。 季康儿不见了救星唐铭,也顾不上愁得慌,他继续以“保命为上,开溜为辅”为宗旨,利用瘦小的身子,企图在乱军中蒙混过路。 不知从哪飞来一具狼兵的尸体,“咣当——”一声重重地砸来,正围堵在云架入口处,直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康儿也不气馁,他费了好大劲,才绕过那具狼兵尸体,意欲登上停摆的云架。不想,头上一下子压来一具狼尸,季康儿自救地努力翻开身上的巨尸,结果,又一具砸下。 这回,季康儿被重重地给砸实了,叠罗汉般在最下面,给砸得连喘气都费劲。 在季康儿因缺氧而“黑幕”来袭之前,他挑眼观瞧,守夜人强浒正舞动手中的弯刀喊道:“杀——”,身后数十名季家军也应着齐喊“杀——”…… 他眼睁睁看着季家军一个个奋不顾身,冲入了魔族狼兵阵中。 瞬间,这些季家军好像一群入了鹰巢的小鸡,很快便淹没在斧钺、弯刀的海洋里…… 季康儿眼前渐黑,胸口拥塞,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待醒转过来的时候,季康儿正在作小时候溜冰时时的花式旋转,原来,是被狼兵的一只大手给轮在了空中。 季康儿被这力道拽携着绕圈、绕圈,好像一个飞转的陀螺,速度如矢,而他的心已不在了身上,眼睛也跟着不在了,魂更不在…… 狼兵的大手如钳,自己则如投石,在眩晕的速度中,季康儿被猛地给掷了出去。就在季康儿睁开眼睛的档口,他已经如发出的大箭般被投射向季家军对阵。 “呼啦——”一展大旗用力一兜,季康撞上去的感觉就像是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揍,他借着阻势,重重跌了下来,被几双季家军的大手正好接住。 危急不减,前方数十个狼兵围成一团,忽而聚拢,忽而散开。 狼兵个个身高九尺,臂力超强,手中的斧钺足足有二百多斤。 季康儿眼前,无数斧钺与弯刀交织在一起,不时有倒霉的守夜人倒下。 倒下了,季家军还会再爬起来,然而,魔族铁甲的高头大马纷踩而上,杀声漫天,血水四溅…… 一声“小心身后!”回头处,一个狼兵正挥舞着手中的斧钺向自己砍来,季康儿吓得浑身发抖,握紧手中的弯刀,一时不知该做何动作。 神勇的小黄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临危间救主,蹄子一蹬,拦在季康儿前面。 扑上来的那个狼兵闷声一哼,胸口已插入一把斧钺,季康儿看见了黄马坐骑上的唐铭,他的心终于一下回到了肚子里。 “四少爷跟紧我,你要动起来,动起你手中的弯刀,不要做活靶子。”唐铭话音未落,又有一大群狼兵扑了上来。 原来,唐铭随下面的守军退守上来,正好接应了李将军的队伍。 这回,季康儿紧紧跟在唐铭身后,尝试着隔空挥动两下手中的弯刀,没几下,便胳膊酸痛无力,人蔫力不逮的。 突然,一个圆球状的、黑忽忽的东西撞了过来,季康儿不自主地将那圆球抱住。 圆球力量极大,竟将瘦小的季康儿给一屁股撞到雪血混杂的泥地上,相比之下,自己的小黄马在唐铭的身下倒是左突右闪,甚为机警。 发觉手上黏糊糊,湿漉漉的,季康儿这才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手中抱了多时的圆球。 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让人马上使出浑身力气,将圆球能抛多远,就抛多远。血腥刺骨的空气大口地灌入喉中,呛得季康儿差点给噎了过去。 没错!那圆球停在一具狼兵的尸身旁,正是赵狗儿的头颅。圆球上的血腥、不甘的眼睛还在张着,用熟悉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季康儿。 季康儿鼓起勇气,爬过去,一边伸手将赵狗儿眼睛合上,一边低声祷告。 “哎呦!”后脑勺被什么重物给击中了,季康儿一头趴在一具狼兵尸体上,牙齿刚好啃在狼兵坚如钢铁的胳膊上,牙齿登时酸软,欲掉渣。 原来,飞来的是只刚被削掉的狼蹄,远处,老冯弯刀拼杀,好似一个参加红袖招厨艺大赛的削面大厨,动作娴熟而优美。 季康儿有点质疑于自己此刻尚在的幽默感,不过没,马上,季康就变得同情心满满,当他看见老冯的大腿给狼兵给削去一大块肉,血水将胯下的战马都染红的时候,季康儿也感同身受地觉得自己生痛难忍,就要断子绝孙。 …… 据传,两翼边镇都发出了求救信号。可是,怎么就援兵迟迟不到?! 季康儿眼见这老冯、唐铭、强浒等一干神勇的季家军在勉强支撑着,正要一一奔赴殉国的“道场”,不由得悲痛喷涌如岩浆,也决心要进行自杀性袭击。 正在拔剑的档口,身后喊杀声骤起。吭——黑礁崖的乌龙沟镇援军到了…… 透过长城城门,长城外高地上的厄胡尔远远地看着城上。 此时的季康儿也不自主地对望过去,那个黑森林边缘的统领身影让他极不舒服。 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郁之感,像是能把季康儿整个人都给吞了进去。 季康儿怎么都觉得有一丝犀利的眼神射来,这眼神,像是在哪见过,却又让人想不起来…… 此战双方誓死厮杀,伤亡惨重。厄胡儿见对手援军已到,他也不恋战,调令魔族,退回休整。 …… 黑夜蚕食掉大地上的最后一抹光明,此刻,狂风更加猖獗。 雪花像冰刀一样在空气中肆意穿梭,分不清是天空洒下来的,还是被风从地面重新扬起来的。 熊耳镇东,偏北四里,两个虎背熊腰的守夜人蜷缩着身子,躲在雪窝里呼呼大睡。 雪窝的不远处,在较平坦的雪地上,五排大大小小的、待掩埋的尸体已严严实实被雪花给掩盖住了。 尸体一旁,新抛出的黑土与四周新落的白雪比起来,显得格外突兀。 黑土堆背后是个新挖的大坑,一个少年头顶时而伏下去,时而冒出土堆沿口。 不时地,还有一两锹黑土给抛了上来…… 一个守夜人从雪窝里跳了出来,他伸了一个懒腰扭头,望向这边,然后,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肥大的脚掌把地上的积雪给踩得都嗷嗷直叫,让黑夜比往常更加瘆得慌。 守夜人站在黑土堆旁,冲着坑中喊道:“黑夜漫漫,哥哥我建议你还是认输得了,我二人把剩下的兄弟埋了,咱也好早些个回去歇着。” 季康儿没有抬头,依旧在挖坑,他倔强地回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不怕黑……” 那守夜人就等他这句话呢,季康儿话音刚落,那人便喊了雪窝里的守夜人,二人抛下季康儿,往熊耳镇方向走去。 季康儿望了一眼越来越小的两个背影,吐出口白气,然后,继续给死去的兄弟掘坟。 他瞅了一眼手掌上打破的血泡,黑布已经与伤口上的肉粘连在一起,或许是冻木了的缘故,伤口不再疼痛,只是麻酥酥的。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有冻掉的可能。经历了白天的生死对决、庆幸逃生、无端停战,季康儿的脸上竟然少了平日里的不耐烦,多了丝苦涩的微笑。 季康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原来在几个守夜人的激将下,季康儿在比试中输给了这些老兵油子。从生死场上下来,季康儿不免赌性发作,扬言自己如果输了,掩埋尸体的活儿他一人来挖。结果,可想而知。 横眉的少年士兵见季康儿中了招,曾开口阴笑着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已经输给这帮老兵,如果这次你我比试,你再输,岂不是更没面子?” 这些话,让季康儿很觉憋屈,自己堂堂季家军一后生,竟被一个守夜小卒这般瞧不起。 他强忍着怒火,闭口不言,一脸肯定的表情。 横眉少年见他如此坚决,又问道:“咱们这组可是一百五十个兄弟的遗体,输了,你当真要独自去挖?” “愿赌服输!” 一个老兵在一旁叫嚣着说道:“四少爷果然豪气,不愧是大将军之子。” …… 过了午夜,风雪并没有减弱的迹象,季康儿将最后一具尸体推进坑里,已经浑身稀软。 脚下,一个没踩稳,他栽了下去,慌乱中,季康儿一把抓住撅头,才没滚进死人坑里。 躺在土堆上歇了半响,这才恢复了平静,季康儿有些惆怅,他望了一旁消瘦很多的小黄马,此时,它也正站在雪地里,痴痴地望着落魄的小主人。 季康儿笑了,对着小黄马说道:“小黄啊!看看我,成什么样了?!和云中闹事街头的乞丐有什么二样?不过咱倒也自在,不用再受季浩老儿的气啦。你我还真上了保家卫国的前线。” 此时,守夜人三三两两,穿过辕门,从议事大厅走了出来。一个老兵打着呵欠说:“唐铭这小子命大,识破了魔族在长城外围设的暗哨,功过抵消……” 季康儿没有听见这些闲言碎语,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议事大厅,集合的军人已散,他只看见唐铭一个人站着,一脸绝望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 第二十八章 季浩大堰河尝尝鲜 却说大将军季浩被召入京城云中,秘密见过王上乙辛,仅呆了半日,就只身领命,深入到大西山中,去寻找那传说中没有入口的大堰河村。 …… 这一日,入夜时分,于山回路转的档口,不早不晚的,风餐露宿多日的季浩逢到了一位老者。 老者悠悠然地,在溪流边的柳树下垂钓。枝头上着只大葫芦,树下的摇篮里睡着个胖小子儿,树尖上,又刚爬上来个新月牙儿,周遭的一切,恰似围绕着老者的清风明月,都是那么的安静。 季浩虽饥渴难耐,却也不忍心打搅了这陌生的老人家,于是,他靠在柳树旁,兀自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水上的鱼漂突然浮动了两下。季浩不用睁开眼睛,也能通过神识捕捉到这鱼钩的动向,他心想,这下,老人家要有收获了。 然而,季浩悬浮的神思突然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徐徐的善意,他突然放松了下来,打起瞌睡来。耳畔,鱼漂发出咕咚咕咚的吃水声,旋即,一尾欢快的打挺儿,季浩知道,老人家的鱼不知怎么给跑了。 待季浩睁开眼睛,人困马乏的他觉得心思清亮,目光炯炯,难道,自己真的在树下得了神助,去了劳累?! 身边放着老人家的葫芦,远处,提篮的老人正微笑驻足,仿佛意在指路。 “好酒,好酒。”季浩开怀大笑,向远处的老人深深一礼。 “老人家,鄙人可否借宿?” “耿老不敢当,大将军到访,老汉我等候有时啦。请跟我来。” 一路上二人无话,倒是婴儿篮里那个熟睡的少一对老人身旁多了个汉子,颇感新奇,咿呀对语。 太阳的余晖已被黑夜给吞噬殆尽,季浩默默地跟在耿丁屁股后面。一路上他屏着气息,不敢停歇,这才勉强跟上耿丁的步伐。 如在画中游,二人趟过流水湍急的河谷,又爬上白云缭绕的山巅,再从山顶万木葱茏的密林中捉迷藏般绕着曲径左转右转……季浩跟着耿丁,埋着头走了很久,一抬头,他已经来到了一块上古时期留存下来的石壁前…… 耿丁从葫芦里掏出金粉,撒在崖壁上。古代岩刻一时间被金光扑中,古怪的文字、符号扭转着出现,并重新排列。 季浩看得呆立在原地。 耿丁轻指一扬,山崖应声而开,两人面前,竟然是一望无际的梯田。 小山如螺,大山似塔,层层梯田被暮色染成了一派印花蓝……令人的心情如放飞的风筝,惬意舒展开来。 季浩跟随着耿丁一路过了万年柳,再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缓步走上一个小山包,终于,大堰河村尽收眼底。 暮色更沉了,一切事物的轮廓都似乎被镶上了深蓝色的边儿,给这个外界所不熟知的村子涂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房舍四周群山环抱,村前河水清清,季浩借助着那村口银杏树上高挂着的油灯看过去。 光线照不远,但还是能依稀在夜色中分辨出房屋与房屋之间错落有致的整体布置,这里,主路与辅路之间层次分明,大到住家院落,小到牛羊圈、鸡鸭舍、葡萄架、花圃、纳凉厅……竟然找不到一处败笔。 季浩看见有天然泉眼,是依照风水被阔挖成的半月形月塘。 古老的村子一定得到了高人指点,季浩心里叹服着,瞧:引山谷小溪入村庄,北转西南而出,绕着幢幢村舍。这样布置,月塘就好像明珠,这绕村子流过每一家的溪水,就好像是串起颗颗明珠的项链。 季浩不禁赞说:“古人说,开聚池以蓄内地之水,开沟圳可以通畅村落的气运,吾里山林水绕,万物始盛,人才济济,千家火烟。今天我是见识了。” 耿丁是修行之人,素有涵养,听得夸赞,但笑而不语。 更让季浩赞叹不已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房屋畜禽圈舍,与道路排水系统共同构建起一个纷繁复杂的防御系统,形同一个大迷宫。 季浩军旅半生,走过无数村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分布复杂的格局。 纵使熟悉奇门遁甲、精通各类阵法的季浩初次进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耿丁见季浩沉醉于两旁的别样“风景”,就任由他自己四处转悠。耿丁给了他一根银针,叫他用来找回村长家的宅门,于是,耿丁撇下季浩,先自己回家了。 果不其然,季浩在村落中迷了路,一样的泥坯房、青草顶,实在是难以找到村长家。 只困惑了不大一会功夫,季浩发现,根本不要什么银针来找方向,一种诱人心脾的肉香就在牵引着他,让他几乎脚不着地寻了过去。 一抬头,泥坯屋前蹲着个捧着大海碗、埋头吃饭的村长。 一路上,在季浩心里建立起来的老村长光辉形象,刹时间崩塌了。 季浩心说,我也饿啊,这诡异的香气简直要把我的胃给钓出嗓子眼儿了。他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就不客气地一脚踏入了村长家门。 草泥屋看似平常,里面却宽敞有致。 季浩凭着嗅觉穿过天井式庭院,再穿过中进、穿过堂屋,直来到后进院子一侧的灶房。 耿丁在大门口传音进来,说道:“季家军的烤野鸡,老人家是领教了。今日,大将军有幸登门,也请尝尝俺家的乡下味道吧。” 大将军府的后厨闻名于大周厨界。向来,季浩家老爷爷留下的“神圣大厨”能穷尽世间所有美味,然而,今天,季浩却闻所未闻过这灶房传出的“邪性”香味,更莫说尝过了。 想来,季浩虽看破世名、功力、家传,但对人间美味,他还是受了季老爷子的地道影响,对美食情有独钟、品评不辍、孜孜以求,此时,闻得耿丁言,禁不住被挑起了想要品尝美食的丝**望。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头扎红绳、一身短打扮的小女孩一边将拖地的围裙狠逮逮地解下来,就手高空甩向三进宅子外的前大门,一边怒气冲冲地走回灶房。 也同样,小姑娘用传音的方法答回去,对耿丁道:“老丁头儿,你答应咕咕的大鱼,可有这许多时候了,怎么就一向说话不算数呢?!都过去整整半年了,咱不是说好的,我若摆平得了那个坏小子,就把大鱼奖励给我的?!” “呼——,嚓嚓——”听那声音,季浩猜想,一定是耿丁老头已经接住了这小姑娘甩过院子的围裙,正把它当扇子,不慌不恼地扇着风呢。 “这……”,耿丁好像有点迟疑。 耿丁在季浩心目中的形象再次受损。 被女孩称作老丁头的耿丁回答得有点低声下气,道:“大鱼岂是随随便便就上钩的?!都说过一百遍了,要对村长我有信心、有耐心。再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的,村西沿儿那大鱼他也不稀罕我啊,倒是少一这小娃子细皮嫩的当饵料……” 此时,耿丁和季浩同时听到了磨刀的声音,耿丁赶紧噤声。 季浩回头看向灶房窗口。 “嚓——嚓——嚓——”,灶房里,庖丁解牛般、利手利脚肢解块肉的声音刺耳得好像半夜里听到的小孩磨牙。 哎呀!连房子上的草都受不得这磨刀霍霍的惊吓,纷纷落了满院。耿丁呢,更是没再敢出一口大气。 季浩自叹,都说将门出虎子,自己家却生了个显然不成器的季康儿。今日有幸,瞧见人家乡野村家的,随便出来个小妹子,都是被自然给养育得健健康康、气势霍霍的,仿佛夜叉转世般。啧啧! 虽然大锅里在炖汤,肉味扑鼻,让人口水横溢,有所期待。但是,季浩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不忍因为自己这个外人来吃饭,就将耿丁老头被孙女给教训得鼠头鼠脑的状况尽收眼底。 可是,自己又没处躲没处藏。 耿丁慢悠悠地步了进来,他似乎看到了季浩的尴尬,笑呵呵地说:“小女娃没规矩,大将军莫见怪啊。咕咕,给客人去打壶酒去。” 季浩这才过意不去地打了个千,二人谈笑着进了主屋,但见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鹿首。季浩正色一拜,神鹿英灵已去,神采却仍在…… 咕咕气还未消,见有客人在,也不好发作,她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爷爷,就气哼哼接过围裙。 咕咕与季浩正好打了个照面。 出乎季浩意料的是,咕咕竟然有规有致地冲着季将军深施一礼,形同云中城里大户人家小姐的讲究的礼仪,持重而文雅。 这举止得体,完全不像刚才那个怒怼耿丁的她。 ------------ 第二十九章 扒魂斗罗脸 小女娃道了声安后,完全没有骄矜和造作,自然而然地,自己又回复成刚才的杂役模样。她小手将围裙在空中一扬,只见三进院落中的草木、灰尘都乖乖的自行聚成几堆儿。 紧接着,小女娃围裙当抹布,轻手利脚底把个木桌木椅给擦都了个透亮…… 季浩的嘴张得老大,心想,耿丁调教孙女真是有方。这小娃子脾气厉害,倒是归厉害了点儿,却对外人该讲礼貌就讲礼貌,还能学以致用,把家传功法运用到无限的、繁杂琐碎的家务活儿中。 那京城云中,大户人家若要拣选个小厮,也得个十二三岁上下吧。看这四五岁的乡下女娃干起活来,那是几种工种都熟练不再话下,轻易敌过很多经年打下手的学徒。让季浩偷偷咋舌的是,这还是个小小童工。 见季浩心思游走,耿丁也不以为意,他说:“大将军请坐,想我大堰河村自祖师爷起的第一片瓦,到今天你我有缘相会于树下,已近两千年矣。” 季浩听闻,虽然不觉诧异,也深感有幸,随即还礼。 “大将军,可是三个真正进入本村的外人之一,而且啊,您是三个人力唯一的成年人,那两个啊,呵呵,不提也罢。”耿丁笑了。 …… 季浩落座,余光看见那小女娃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了,看来,她还是在生村长的气。女娃子提篮里挂了个酒壶,正向大门口走去。 “接着!”耿丁一抬手,飞出个铜钱。铜钱在天空中划着直线,突然,一个转弯,又落回到耿丁的口袋里。 “哼!”咕咕也不回头,说:“这可是咱俩两年前的规定:一日不见大鱼的话,第一,我一日不要你往家里交饭费,第二。我一日就家务全包。你这突然给我酒钱,难道成心想让我触犯了规定,好免了你钓大鱼吗?!丁老头,咕咕我偏不上你的当。看等到了咕咕该出阁的时候,还真的跟爷爷较真,不见鱼不嫁人啦!” “又捡爷爷在意的事情来说事儿,咕咕你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耿丁一边假装生气,一边给季浩倒茶,并冲季浩眨眨眼,既为季浩化解作为外人的尴尬,也在掩盖自己嘴角的笑纹。 这个老顽童!季浩心想:呵呵,使出这一招,把个孙女支使得跟个小答应似的,清扫、做饭…… “来,来,请尝尝咱我们山里人家的野味,我是个粗人,大将军请不要拘礼。”耿丁豪爽地举杯:“咱们先干为敬。” 季浩抿了一口小酒,他微微闭目,细细品砸。 “这是乡野匹夫自家酿的米酒,能帮助我们抵御这大山里的湿气。怎样啊,大将军?” “好!入口轻柔,回味还有稻香。虽然不是浓酒,却反因原料好、火候好,很容易让人喝醉。” “行家啊!大将军,的确,这是收集惊蛰那天的春雨而酿制的。来,咕咕,上抓肉来。” 咕咕扛着个大盆,嘿哟嘿哟地端上桌来。 连咕咕都觉得这盆沉,足见这菜有多实诚、有多“硬”。 只看上一眼这盆,就把季浩给吓了一跳。 “此菜乃本姑娘一绝,名‘扒魂斗罗脸’。” …… 季浩没有出声,到底是将门世家,他提了提胆量,遂低头咳了几声,试图掩盖住心里的排斥。 耿丁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怡然自得地衔起一只魂斗罗的眼睛,也不顾有客人在,自己先大快朵颐起来。 多了半个时辰,酒酣肉滋,二人没有说话,一直在大快朵颐。真是汁浓、膏肥、色香…… 其实,季浩早已顾不得这魂斗罗是千年狼豹的交合神种,开怀畅饮开了心窍不说,品嚼起有“拜月鬼哭”之称的战斗兽的狰狞面孔来,更是添了汉子的豪迈。 嗯!此肉韧性十足,嚼之血气上涌,吞咽后,一股新鲜鼎力立刻助筋脉通流。佳肴陷落于舌尖,让季浩有些心神飞驰的巅峰感…… 趁着这美食带来的甜蜜知足的劲头未散,季浩问道:“村长,刚才你说到,只有三个人来过本村,那么,除了我,那,另二位呢?” 耿丁放下筷子,毫无忌惮地讲道:“要说那第一个人,大将军定是知道的。他虽略知人世,但终究顽皮任性,见了《无忧洞真经》,都无动于衷,懒得一阅…… “至于那另一个嘛,其造化,嘿嘿……可是还没断奶呢,正在那婴儿篮中……” 不知为什么,坐在一旁的咕咕一直没动筷子。 可是,就在季浩全神贯注地耿丁回答时,咕咕一海碗的酒滋溜滋溜,就给喝干了。 许是酒喝蒙了,咕咕道:“第二个现在正在堂屋睡着呢,他啊,睡着和醒着也没什么区别,什么动静、热闹,他赶不及啊?!” “哎!你小女娃子不要插嘴。”耿丁假装生气,对咕咕说道。 季浩心中暗自感叹道:“这村长也是个怪人。娃子插嘴不可,喝酒他倒是见怪不怪哈。这是什么新奇家教。” 第一位进村的人,季浩入村之前就有所预见,可这另一位会是谁呢?! 季浩打岔说道:“方才入村,我听到一位十几岁的男孩随口说什么‘第三个人终究是来了,黑夜不远了。’这说的可是?” “本想着你一路劳顿,该早些个休息,明日再说那事。既然大将军问起……”耿丁捋着胡须,半响才说道: “这是我族人流传千年的一个劫运预言……” …… 此时,院子里传来咕咕的歌声:“……孤山下,故道旁,梨花白满天……晚风吹拂银光寒,残月山外山……” 他虽一介武夫,也体会到了歌声中的忧伤和依恋。 有一条不能被看见的历史的线索,正被季浩隐隐地感知着。 他知道,这个世代深居大山深处的族群,在时间的洪流里渐渐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而这一切,都因为某种原因,历经世事变迁,被埋藏在这片土地里,烟火不外冒的。 而大堰河村,也终将会在某一个突发的事变中灰飞烟灭。 悲凉,竟是大堰河村命运的主题! 尽管此时,一切还没到瓜熟蒂落的终结时分。 …… 季浩搓捻着胡须,望着堂屋中面东而挂的鹿首,其散发的威威神性,即便季浩不属于本族群,也有一种想要上前去礼拜的愿望。 在听取耿丁讲述关于他们这个族群的古老传说时,季浩借着耿丁的点拨,全然地进入了幻境,在那里,有大堰河村的历史钩沉,有庚明大陆的日后走向,有有关一个少年的成长…… 一首诗闪现在季浩的脑海中,那是在他临出京城时,王后隔空托孤的传音:“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人间少年始,人间万姓仰头暖。” 莫不是如幻境中季浩所看到那个模糊的场景:在星瀑的深处,英武的神鹿身旁有位目光熠熠的少年,他,将是一位王者。 回过神来,季浩透过窗户,借助星瀑的微光看了一眼院中,此时,婴儿少一正在大石板上酣睡,哈喇子将大石板给印湿了一大块。 “这孩子像是对星瀑有着浓厚的兴趣。可不像其他小孩乱点星星,这娃子看星星时脸上总是表情多变,虽然只有个把月大,却像是能思考啦。”耿丁站在季浩的身旁,在传送给季浩有关大堰河悲苦的身世以及悲凉的终局之幻境后,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和季浩唠起了家常,唠起这个神奇的小娃子。 “星瀑……早年,我跟师父在终南山学习排兵布阵时,先生曾说过有一妙门,其能洞悉人与遥远的星尘之间的联系。现在,想想真有点遗憾,当年要是多问先生几句就好了。”季浩喃喃说道。 二人喝了咕咕煮的大堰河特有的早茶——罐罐茶,然后,相约着,一起向孤山上的无忧洞而去。 …… 自己留在少一额头的那个指头印白日里会消失无踪,也只有在夜里,会于星光下泛起星云的光芒,含有隐隐的能量。季浩一边走,一边在想,他确信,将没有人知晓此情,而这,正是王后当初托付给他来完成的那件不显山不露水的任务。 …… 此时,无忧洞内,摸鱼子像是对耿丁的到来有所感应一般,他早早地,就站在洞前的巨石上,等待着这来自云中的消息…… ------------ 第二卷 ------------ 第三十章 长夜路漫漫,银光接引 雷雨刚过,夜色接踵而至。 没有星星的夜晚有丝丝刺骨的寒意。 在西山深处,被大山环抱的大堰河昼夜温差本来就很大,一场雷雨仿佛把大堰河带回到了初春时节。 最后一滴房檐水终于落到了房檐下的那口破瓦罐里。 这滴水积蓄了许久,在屋檐上不断地变大、变沉,几次抖动着欲落下,却还是滞留在了原地。 也不知耗时多久,这滴水才大到有足够的力量挣脱屋檐对它的束缚,“吧嗒——”一声溅落于瓦罐中。 比起这滴水所耗费的时间,屋檐下大石板上那个看样子只有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则花费了更为长久的时间,用来观察、捉摸着这屋檐滴水的现象。 从这滴水出现在屋檐上,到最终跌落下来……孩子一直好奇地巴望着,丝毫没有因等待漫长而稍或的烦躁不安…… 罐子里的积水已经蓄满到与瓦罐缺口持平了。男孩直愣愣地盯着瓦罐中因滴水溅起而层层化开的波纹,眼睛专注,眨都不眨一下。 “吱呀——” 木门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发出一声苍老悠长的呻吟,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孩。 她瞟了一眼屋檐下这个体态消瘦、顶着一头黝黑卷发的男孩,他那双不大的眼睛竟然因重重的好奇心而泛着丝丝神彩,肉嘟嘟的嘴巴微微翘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圆滚滚的……这男孩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破瓦罐。 女孩子知道,水滴一滴一滴注满瓦罐花了多长的时间,这傻小子就趴在这里入迷观察就得有多长时间。 溅在男孩额头上的几条小水线正聚拢着、纷纷下行,水线和着汗水,汇成了一滴大大的水珠,冲破层层阻力,慢慢地从男孩的鼻梁上滑落。此刻,正挂在了他那略微塌陷的小鼻子的最下端,从侧面看,像极了老鹰崖不老松针尖上的晨露。 男孩为使这滴宝贵的“晨露”不跌落,不仅皱着鼻子,就连长长的睫毛也努力保持凝然不颤,两只眼睛不自然地同时锁定在鼻尖的“晨露”上,呆萌得成了个斗鸡眼儿。 女孩一看,就猜到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已久至忘我。女孩不禁笑了,弯月般的嘴角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猫着腰,她一步步靠近男孩,乘其不备,用手指狠狠一点男孩的肩膀,鼻尖那颗“晨露”瞬间坠落下来,跌碎在大石板上。 “嗨,少一!老丁头儿睡着了吗?”女孩悄悄地问。 “咕咕,你个混球!你是不是梦游啊,还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少一气哼哼地骂道。 他没有忘记回答咕咕的问题,把头一偏,用眼神示意咕咕自己去听。果然,从内屋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少一从里屋拿上了那件神医留给他的云中蓝布褂走了出来,他腰上插着把剔骨刀,背上背了个软皮囊,耿丁的大酒葫芦被系于皮囊的带子上。 少一和咕咕五年来形同一家人,打闹说笑惯了,平日里两人都很“话痨”,此时,到了真该道别的时候,反而相对无语啦。 咕咕从少一的表情中看出了他对这个家的不舍,她问道:“你真不用我陪你上去吗?” “不用。”少一坚定地回答。 …… 白天的时候,大堰河村的长老会决议,让五岁的少一到西山里去历练上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回村,以完成垂髫的“束发之仪”。 少一知晓长老们的决议后,打算就在后半夜动身。 他小脸仰起,努力着想给咕咕展开一个男子汉般的微笑。咕咕眼睛一红,一把将他搂在怀中。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树屋你追我藏,可拥抱在一起,却还是头一回…… 咕咕比少一也就大个三四岁,却比他高出整整一头,她的下巴紧紧地压在少一的头顶上,简直是让人窒息的节奏。 他奋力推开她,说:“我不过走上几天,你至于嘛,看上去像大灰狼要叼走我似的?!” 他把手上的琥珀流苏和玉簪递到咕咕的手上。此去西山,就为了锻炼成长,又怎么能携带灵器做辅助呢。 到底是个小孩,少一刚才还有些愁闷的心绪一等出了院门,马上就给这凉爽新鲜的夜晚给冰得重新爽利、欢快了起来。 …… 阴冷冷的夜色下,整个大堰河似乎都进入了深度的睡眠。 少一是唯一一个此时准备出村的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甘花溪向山谷深处走去。 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把可照路,少一却走得很稳当。毕竟,黑暗里爬西山是他近两年种种顽皮的尝试之一。 平日里,少一体内那股寒性气血始终与另一股热性气血抗衡着,还会因外界的环境而对少一的体温进行适度地协调。像这样的夏天,寒性气血就会略为战胜热性气血,让体温降低一些。 然而,今天,少一不像平日休闲时那样喜欢凉爽,他在努力快步走,因为身体所产生的那点小热量还远远不足以敌过外界骤寒、形同冬天的夏夜气温。 此时,少一仔细地内视体内两股气血的动静,还好,今晚,双方没有掐架。 假若这会儿,体内这两股不省心的寒热气血出其不意地开战起来,在这四周无人的夜晚,又在为赢得主导权而战的话,那么,少一别说仗剑走天涯的理想了,就算是就近找个树洞猫个冬,恐怕次年他从藏身洞里出来时,也还是会因体内两股谁也不服谁的寒热气血掐架,给弄得筋乱脉窜、修行无果。 少一庆幸两股气血尚还“安生”,没有来添乱。 这个时辰,地面上的草丛间开始上露珠了。不一会儿,少一的牛皮靴里就变得湿漉漉的,两只脚像是在泥里行船一般。他只得放缓了上山速度,防备自己匆忙间滑倒。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凭借着溪水声音的指引,少一一步步缓缓地往山谷更深处走去。 突然,从那阴森可怖的阔叶林里,传出了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嚎。 狼嚎一起,连风都减弱了下来。大山黑黝黝地,将它的脊背展现给山谷中的大堰河。少一回望,远远的,此时的大堰河已经是一个萤火般的小亮点啦。 继续埋下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前走,余光中,少一忽的被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光线给吸引住了,好奇心驱使他仔细观察起来。 两片黑色的蘑菇云团正在合拢,云团背后,微微地露出一缕光线。这缕光线带给疲惫的他以说不出的力量。少一酸胀的两脚突然又有了力气。 然而,云团再次合拢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天空恢复了一片黑咕隆咚。凭记忆,少一在心中暗暗地回忆着几秒前的那一缕银光,他品砸着,它会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光呢,竟然如此有魔力,还激发起了他的斗志? 难道是狼的眼睛吗? 少一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开始紧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再次找到那缕银光。 一阵风起,无数缕银光闪烁,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 不是狼,对,狼眼睛发出的光是绿色的,而眼前的那一缕缕光是银色的。 少一小步跑向闪着银光的地方。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少一终于找到了那片地方,这时,风也跟着少一停下了步子。 少一身处一片高大笔直、不知名的树林中,却不见了银光。 过了半个时辰,疲惫不堪的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寻,找什么银光了,他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休息起来。他发现,树干上长有一层层的鳞片,这棵老树,竟和村头那株百年银杉一样,鳞片看似坚硬,摸上去却软绵绵的,很是舒服…… 少一无心分辨这些,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森林上空的风吹着银杉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叶子上反射出的正是少一要寻找的那奇异银光……然而这些银光却不能将他拉出梦境。 …… 一位老人的声音:“你是谁?” 他揉了揉眼睛,赶紧爬了起来,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一根根粗壮的树干,什么人也没有。 他又仰头搜索,或许,那神秘的“老人”正躲在某一棵树上。 只见头顶上是一层层由大小枝桠交织而成的树网,密不透风的,哪里有什么人影啊,哪里听得到人话? “你怎么会睡在我的脚下呢?!沙沙——沙——”神秘的“老人”又说话了。 “你是谁?出来说话,躲起来算什么英雄。”少一鼓起勇气扔出一句话。 “沙——沙沙——我就在你的身旁,你顺着旁边的树干往上看看。” 少一听从了老人的话,他的视线沿着树干向上移动,树枝交织叠摞,仿似有一双睿智发亮的眼睛,从树枝间盯向自己。 少一揉了揉眼睛,他看到的,依旧是一片苍黑。 “你到底是谁?” “沙——沙沙——,杉——霸——公——” “我叫少一。” “沙沙——沙——” “大家都这么叫我,咕咕说我的名字是少一根筋的意思。” “沙沙沙——”老人笑了几声。 四处静悄悄一片。少一仰头大声呼喊:“沙老头——,杉霸公——” …… “啪——” 一滴晨露敲在他的脑门上,很凉。少一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了,刚才在梦中,他曾经与一位自称杉霸公的老人对话。 少一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这一觉睡得竟比在家时睡的还要舒坦。 四周的场景跟梦中所见的场景一模一样,头顶是永远望不到天的参天树干,再细的枝桠也有磨盘那么粗。 “难道,我这是在梦里,还没醒过来吗?” ------------ 第三十一章 “老人”杉霸公 在饥饿的驱使下,少一向森林的边缘走去。 地面上,到处是多年堆积的层层杉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稍一用力,少一的靴子就会陷进叶子底下的清水坑里。 头顶上,交织的树枝网舒展开来,满是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的绿色针叶。 平日里,少一就有个观察事物的习惯,他边走边抬头观瞧:这叶子呈条形,多少有些像镰刀一样的弯曲,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美丽修长的眼睑。叶子中脉上较密的褐色绒毛,更为叶子的“眼睛”添加了忽闪的神采。 于是,杉树上就好像有着几百、几千双传情达意的眼睛,同时在阳光中熠熠眨眼,笑眼弯弯,沙沙沙地笑出声来。 昨天,正是这叶子上的银光引得少一一路追随而来。 此时,看着看着,少一有点入魔的感觉。 终于,走到了大森林的边缘,出现了除了杉树外其他物种的树木。 少一不禁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透过层层交错的杉树儿子、杉树孙子等一干杉树,隐约间,还能看见那棵苍黑遮天的老银杉,还能听见它发出的沙沙声响。 即便这里是杉木林的边缘,但也依旧还属于老杉树的地盘,瞧,老杉树的根部不仅向土地深处扎下去,也同时纵横伸展,已经扩张到了杉树林的边缘。 阳光穿过层层密织的枝叶,投在老银杉外露于地面的根部上。在遒劲盘结的老根周围,稀稀疏疏的,长着几株不起眼的、高矮不一的银杉幼苗。 银杉幼苗们站在清晨里蒸腾而起的淡淡轻雾中,就像几个稚嫩顽皮的孩子,它们你争我抢,都想争夺最有力的位置,好能享受到白日里阳光的哺育。 看着树枝上的横断面,少一数了数它的年轮,这棵银杉幼苗跟少一同龄。细细的腰杆儿正在努力地迎接自己第五个夏日的晨光。 这一切对小银杉而言,实属不易。据说银杉的种子发育率特别低,对气候的要求极高。 小银杉的身高还不到少一的膝盖位置,它毫不示弱地扬起小脑袋,在夹缝中尽量摆脱着周围大个头树苗的遮盖,期望能沐浴到密林遮天中偶尔漏下的丝丝阳光。这昂扬的小劲头,透着点不服输的个性。 少一望着小银杉,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有所触动。要知道,小银杉只有长到足够高,才能拥有与其他树木共同分享“太初之光”的资格。如果常年处于矮人一头的被荫蔽之地,终将躲不过窒息而亡的命运。这,多少给了少一以启示。 …… 甘花溪畔,少一望着溪水里自己的倒影,眼神中充满新的渴望。他,也是棵小苗苗。 眼前的溪水穿过山谷,流向山外的大堰河,那个收留了他五年的地方。 大堰河长老会终究还是以置于荒野历练的名义,将少一无情地放逐了出去,就连最疼爱少一的两个人,耿丁和咕咕也无力改变这个决议…… 溪水的四周是绿意盎然的山野,山野里,除了叽叽咋咋叫个不停的小鸟,看不见什么小动物。少一从来没有参加过打猎,他想不出该如何解决肚子饿的问题。 又翻过了两个山头,依旧一无所获,少一趴在溪边猛灌了几口溪水,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无力地对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叫,叫又有什么用?” 懊恼于自己无能的少一一拳头砸在坐着的大石头上,被他击中的地方顷刻间留下了四道血痕。 不一会儿,少一看见几只勤奋的蚂蚁从不同方向慢慢爬了过来。少一的视线紧紧跟着爬得最慢的那只,看着看着,他一走神,就把蚂蚁给跟丢了。 无聊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此时已不再流血。于是,少一的视线重新回到大石头上,他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至少有数百只蚂蚁正在自己的血渍上“乱窜”着。 “我少一难道还会不如蚂蚁,会在这里被活活给饿死吗?!”少一傻傻地吼了出来。 “叭叭叭——”,远处传来一串啄木鸟凿树洞的声音,好像在笑话他。 “扑棱棱——”,近处,一只锦鸡被喊声吓得一阵乱窜…… 少一心想,就算抓不到锦鸡,也该能在窝里寻个蛋吧!?循着锦鸡飞走的身影,少一手脚并用追了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啥收获。他不甘心,又顺着锦鸡逃跑的路线找了一遍。 可疑的、半人高的草丛让少一停住了脚步,他双手举起来,一点点靠近草丛,两只手的指尖并在一起轻轻插入草丛中。双手趁草发出沙沙声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将草丛果断扒开,少一往草下一瞅,心说,唉!运气欠佳,草丛中,杂草横七竖八,明明是那只逃跑锦鸡的窝,可窝里连根毛儿都没有。 不对,还是有根金黄色的鸡毛,就掉在远处,阳光一照,金光闪闪的,好似嘲讽少一一般。 少一俯下身捡起了羽毛,收于囊中。我心想,饿死事小,不懂得审美事大,或许爱臭美的咕咕会喜欢这根羽毛。 小脑袋摇摇欲坠于羸弱的肩头,饥饿让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咕咕,我头疼,来碗你拿手的疙瘩汤呗!”少一分不清是真是梦,舔着嘴唇喃喃地恳求道。 体内,不争气的两股气息又开始沿着血脉,不分场合、不识实务地争斗了起来。少一心说,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看看宿主是不是小命就要休矣,只知道斗来斗去,太不懂事了。 身体一阵发寒,一阵又烈火焚心,少一被饥饿给折磨得死去活来,气若游丝。 突然,寒之气血在心口处以闪电般的速度占据了心上的那个小空缺,这空缺的坑,其实就是一个陷阱。 这缺口不停地吸食寒之气血,像是拥抱它,实质却是在绑架它。缺口把寒之气血直拽着,去进一步填充自己的空。 寒之气血尽管全部沦陷在缺口之内了,可缺口却还是空空如也的。坑啊,真是欲壑难填。 此时,不服气的热之气血也紧紧跟随、架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同样,它也掉入了心之缺口中。 寒之气血好像一个等来了对手的战壕士兵般兴奋不已,它知道,此地必有一战。 “擦啦——”,火遇冰,迅疾腾起一片蒸气,淹没了心脏。这片暖热的蒸气遇“咚咚”跳动的心脏,化为一股源源不断的涓流。 一向缺失心瓣的心脏,此时,因为两气血充满心之缺口,而得以让心脏动脉、静脉内的血液运转顺畅,让经脉里的气血运转圆满。 于是乎,少一的心脏开始健康而有力地跳动,一张一弛的,舒畅地输入血液,再舒畅地输出血液。 气血化为营养的涓流,涓流随着心脏的跳动,也被输送到身体各处…… 此时的少一不能分辨体内的动静,但是,倏忽之间,随着心口骤然一疼之后,他顿觉通体舒泰,万福在胸。人也慢慢安定了下来,不再那么慌张,也不再那么饥渴难忍了。 是寒热气血相合,释放出的营养保全了他的生命。 少一暂时解决了饥饿的问题。他到底是个小孩子,一旦不饿了,就立即放下了灰心丧气的沮丧心情,重新恢复起气力,变得和刚刚走出大堰河村时一样的意气风发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用体内气血补养自己的方式并不能坚持很久,且气血已经出现了亏空。不久之后,心之缺口就会因气血不满而再次恢复原本的“空旷”。 …… 四下里,鸟儿归林,少一的两条粗眉也几乎拧成了一团:今晚,该在哪里渡过呢? 想来想去,唯有森林深处的老银杉那里最熟门熟路。 回到老银杉树下,少一双手抚摸着树干表层那一片挨着一片的“鳞片”,这让他想起了村头那株百年老银杉。这棵杉霸公足可以作村头那棵的爷爷啦。 少一仰起小脑袋,一点点往后退,顺着树干向上望,可始终未能看到它的树冠,这老人家的身高估摸着得有八丈有余。 少一回想起来:村长总在闲暇时把酒葫芦挂在村头银杉树上,招引着他们这些小馋虫只能看到,却偷不到。 一次,村长钓鱼,不小心靠着树睡着了,冷娃用藤条将自己和树干兜住,拴在一起。借着藤条与树干相磨擦的力量,他成功地上树拿到了村长的酒葫芦。 想到这里,少一决定,趁天还没黑尽,自己重新回到甘花溪畔找根藤条,如法炮制,好爬上杉霸公的树枝。 …… 后背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掌中的血泡被挤破了,双手也发麻、僵硬起来,但,少一依然没有停止借住藤条进行攀爬。 当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少一的手臂上时,他的右手已经能够到老银杉最大的那根树枝了。 少一骑上树枝,借着密叶缝隙中漏下来的月光向下看,地面上的那株小银杉就像一个椭圆形的绿点。 “沙——呼呼——,沙沙沙——”耳边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喘息声。透过树冠的缝隙,少一能看到被树枝切割成几块的月亮和星子。 一阵风从耳边刮过,四周闪起的银光如夜空里的繁星,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时分,少一在村长家大石板上坐看到的满天星瀑一样。 原来,那前一晚引少一入森林的银光,就是老杉树的片片银叶呀!而且,那银光仿似会说话…… “沙——”少一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一声老人的喘息…… “沙沙——”又一声。 “谁,谁在装神弄鬼?”少一道。 他想起了昨晚的梦,不禁问道:“难道,难道您是杉霸公?” “是——我——,沙沙——”这声音,和昨晚梦中的一个样。 ------------ 第三十二章 草木之晶 沙沙的声音掩盖了老者的痕迹,让少一觅无可觅。 一片笑意岑岑的叶子飘忽着来到少一面前。少一在叶子拂过眼前的一刹那,似乎看到了发生在这里的久远过去的故事: 隆隆的冰川好像一头巨型的猛犸象,自天际线处,气定神闲地移动着步伐。一路上,冰川慢慢地吞吃掉一切绿色,变原始森林、高山草坡、平地大河为一望无际的冰川之原。冰川所到之处,万物止息。 这是大陆上遭到的第四次大规模冰川(注:第四纪冰川期)来袭。 冰川将自上天而来的暖光全部用冰面反射回天空,于是乎,大陆没有了暖光,变得更加寒冷肃杀。 一只小杉树苗在冰封中沉睡着。如果不是一朵冰莲将冰川来袭前存储的最后一点暖光播撒给它,小杉树苗或许早就长眠在冰川之中了。 光照,就好比母亲伟大的胸怀。小树苗籍着这缕光照敌过了冰川期。经过了不下二百万年的漫漫之路,渐渐地,长成了大树,茂枝秀林,子嗣繁衍,成为了今天这片苍黑幽古的杉木林。 …… 叶子左飘右漾,缓缓落在地上,少一也从情景中醒转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少一总觉得自打上山以来,一直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牵引着。 先是被那瑰丽亮闪的银光所引领,来到了这片杉树林;然后,在树下做了个梦,梦里结识了一位有着亲切面容、自称杉霸公的长者;再之后,自己在去觅食的途中,被叶子姑娘般沙沙的声音所迷醉,一到晚上又不知不觉找回到树上休息;如今,一片叶子在少一面前又昭示了杉霸公的一生…… 少一正倍感困惑之际,突然,一片硕大无比的黑寒之气不知从哪里寻来,向他逼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只得死死地盯住这团黑寒之气。 随着那团黑寒之气一点点靠近自己,在黑寒之气的中央,旋转出一团螺旋轻烟。 这轻烟逆时针飞转,幻化出黑色的人形。不等少一躲闪,这人形的黑烟一头扎进了他的神庭。一眨眼功夫,少一已被这股黑寒之气给控制住了。少一脑袋一阵剧痛,目赤耳胀,眩晕而至恍惚。 …… 此时,烟雾不由分说地在少一的体内裂变成两个。随后,两个黑色人形分别通过动脉和静脉在少一体内游走,每到一处,神志不清的少一就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两股黑烟仿佛商量好似的,虽然各自取道不同,但殊途同归,行经少一体内各个器官后,一路长驱直入,向少一体内的神阙穴(注:人体穴位)进发。 两股小黑烟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径,他们侵害少一体内的沿途各器官不说,很快,又分别抵达神阙穴关前,只待重聚。 恍惚间,少一不自觉地陷入冥想,紧急呼唤体内那两股寒热气血,两气血虽经前一天相交产生过营养,反哺给了少一,但也因此而消耗过大,正在休养。 寒热两股气血一听到宿主少一的召唤,就责无旁贷,摒弃了相互的敌对,不顾自身已能量不足,准备迎战黑寒之气。 两股寒热气血齐齐联手,守候在神阙穴的外围,欲对抗敌人的进犯。 裹胁着黑寒之气的“小黑人”们像一股神风,眨眼功夫就将少一那两股气血所组成的防线给扫荡一空了。 少一毕竟只有五岁,体内的气血纵拿出洪荒之力以抗争,也终难形成实质性的阻击。 短暂交战,黑烟攻破防线,遂一头扎入神阙,两股小黑人又合成为一,一路通途,出阴交、穿气海、过石门、跃关元……直逼少一中极(注:阴交、气海、石门、关元、中极,皆是人体穴位)。 一时间,小小少一的下丹田内电闪雷鸣,最后一丝尚有抵抗能力的寒、热两气血此时也追击而至,与黑烟展开着殊死搏斗。 少一只觉腹内寒气逼人,两眼转而发暗,体内气血存量已近触底。 “黑烟”见两股气血奄奄一息,再无抵抗的能力,便不再理会他俩。“黑烟”没有选择在中极处徘徊,反而折回去进攻心脏,赶往这血海源泉之门——太乙。 此时,少一心力已殁,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身体被黑色的强大力量占据着、征伐着、吞噬着…… 在极度痛苦中,少一承受力不逮,昏死了过去。 就在少一栽倒的一刻,他的手无意中打在了老杉树的树干上,继而,手臂随身体跌落了下去…… …… 最开始,眼前是一片黑暗。 突然,随着耳旁风声的加大,即使是无法动弹,睁不开眼睛,少一也能感受到四周闪烁着银杉的光芒: 满天满眼,都是暖光——不仅有这老银杉上的光芒,更有天上星瀑里的星光……同样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光芒。 这些光,无序、无识、无数、无由…… 漫天飞雪般星光熠熠,有的像是雷雨夜晚的闪电交加,一会儿被挤压,一会儿被撕扯拉长;有的如钻石,凝然镶嵌,从各个棱面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有的动如参商,星子般随岁月流长,随天际流转…… 体内的侵略者,那两个“人形黑烟”在银光星星点点的照射下开始逐渐地缩小着地盘,以示卑微与臣服。 银色的光芒继续汇聚、增大,对全体“黑色”造成挤压之势。 只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正如来无影一般,全部“黑色”的黑寒之气从少一体内逃逸而出,又同样,遁去无踪。 “你为何救我,你——在哪儿?”少一凭借最后一点力气追问着。 到底是谁,将这黑色驱离,并保我安全?! “沙沙沙——不在里……面,我也……不在外面……沙——” 虚弱的少一被这声音给唤醒了过来,老人的声音因为距离的遥远,听起来时断时续的,越来越含糊……可是,这声音里的治愈力量从来不减一分。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少一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杉树的“眼睛们”依旧笑意岑岑,好像周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空中,星瀑里的星星依旧无序地运动着,并没有哪一颗撞到哪一颗,闪电一样的光线挤压着、撕裂拉长着。而是看上去不增不减…… 眼睛正前方的满天星斗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们几乎包含了过去五年来少一所观察到的所有星星,每一颗星子对于他来说,都那么熟悉。 他庆幸自己的密集恐惧症并没有因满满的星星闪耀而发作,他辨别不清,那救助自己的,到底是银杉的光芒,还是这星光…… 这一切,似乎永远没个头绪…… 除了眼睛以外,此时,少一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不能动弹了。 背部的某个穴位像是被一股微弱的力量给向上轻轻地一托,难道,难道这是被点了穴吗?背部刚被一托,少一的嘴就不自主地张开来,与此同时,一滴汁液从老杉树的树干里渗出,直接滴进了少一的嘴里。 嗯,这滴汁液的味道略带点儿苦涩的清香,要比泉水还清凉呢。 之后,可就不那么美妙了。 少一一动不能动,被点穴后大张着嘴巴,迫不得已地接住了一滴又一滴的汁液。 “老天爷我饱了,我饱了!”少一叫道。 他扭转脸,结果,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脸蛋、嘴角、额头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汁液。 “呸——呸——” 他想把落入嘴里的汁液给直接吐出去,不成想,那汁液相当执着,一入口即直接进入胃袋,根本不听少一的指令,让少一又委屈又难过。 忍不住地,他大把的泪水流了出来,流过太阳穴,经过耳廓、发梢,最终,小河淌水般流过少一的身体,流到地下,最后,消失在身下厚厚的银杉落叶上。 大把大把的泪水一刻不停地继续向下流淌着,泪之河流穿过地面的落叶层,到达树根处,然后,泪水一头扎入到杉霸公的根须里…… 奇迹发生了! 只不大一会儿功夫,少一感觉口中的汁液不再那么苦涩了,周身的痛苦也随之消失,他察觉到自己体内那两股气血从细小变得重新壮大起来…… 少一,抵抗住了“黑色”的袭击,此时他活过来了。不仅全身可以动了,而且不再疼痛。 他的神识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我就是少一流下的泪水和杉树的汁液混合在一起的能量,正沿着老杉树的根须,游走到主干,到枝桠,再到所有叶子的叶脉中……” 充满泪水与杉树汁液的能量,让杉树上的叶子更加鲜活起来,它们齐刷刷地,绽放出强烈的银光。 叶子放射的银光重重叠叠地打在少一的身上。于是乎,少一的周身莹莹闪光。 他能感觉到,健康的汁液正在自己的体内往复循环,他,重新变得充满了勃勃生机,如同被换了新血一样…… 少一的神灵好像被银光环绕着,慢慢地飞升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颗最明亮的星…… “喀嚓——”,星芒中的星火一下子被点燃了起来,呼喇喇地亮闪夺目。 …… “咳咳……”梦里,老头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为什么你的树叶和星瀑一样,也会发光?”少一在问。 “每一枚银杉叶都吸收、储存着太初之光。叶子也好,夜空里的星星也好,都是在太初之光的照耀下才能发光。” “那……我能发光吗?” “沙沙——我只知道,光暖了你。” “杉霸公,你的汁液也含有暖意,那么,我的泪呢?” “咳咳——,没心没肺的小家伙,连你的泪水都是甜丝丝的。要知道,杉树汁液里有种苦涩,与你的泪水一起,方能接续上你心脉的源力。” “我刚才怎么看到了一颗星星?” “在星瀑中,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一颗自己的守护星,称为‘守护冥王’。生命力强弱不同,守护冥王的明亮程度也不一。你的命运之途,都会有守护星的陪伴。记住,总有一天,你要设法找到你自己的守护冥王。” 少一闻言,望向星空,不知刚才在自己身边略过的那颗擦燃的星,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守护冥王?! ------------ 第三十三章 上天赏赐的礼物——蜂蜜 阳光撒在林地上,“嗡嗡——嗡——”,少一在一阵蜜蜂煽动翅膀的响动中醒来,杉霸公昨夜说过的话依旧还在他小小的脑海里回荡不去。 他张开眼睛,被树枝上挂着的一大窝蜂巢给吓了一跳。这窝蜜蜂安家的树枝并不很粗,这让少一担心,会不会一阵风就把蜂巢给吹折了。 蜂巢的位置恰好就在少一躺着的地方的正上方,若风吹折了蜂巢,那么,他准会被砸个正着。 少一站起来想躲开蜂巢,他鲁莽地急急迈出右腿,结果,右脚一下子撞到了一旁的小银杉树,几缕金灿灿的小东西被撞得在树上摇摇晃晃,引起了他的注意。 少一抬头看树枝,原来,上面挂着的是几大滴蜂蜜。其中一大滴蜂蜜沉沉的,正在徐徐坠落。 少一忍不住仰头张嘴,实实在在地接住了它。啊,很甜,跟咕咕养蜂所吐出的蜜比起来,只强不差。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蜂巢,蜂窝边缘挂着一滴滴诱人的蜂蜜,这让少一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了起来,这窝蜜蜂产的蜜,足可以维持少一个多月的体能。 这窝蜜蜂很隐蔽,若不是自己从老银杉树上掉下来,恐怕发现不了这个窝。 显然,勤劳的小蜜蜂们还没有发现在它们蜂巢的下面,有个心怀不轨的家伙正在打它们的主意。 蜂蜜固然诱人,可被那蜂屁股上的毒刺给蛰一下也很够呛,光这么一想,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少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右手的虎口。去年夏天,少一帮咕咕采蜂蜜,因自己脚下没站稳,一不小心滑了一下,结果手中的木盆一倾斜,导致蜂群发生了骚乱。 忙中出乱,一只小蜜蜂直晕着落了下来,停在少一右手的虎口上,只见小蜜蜂的屁股轻描淡写地“吧嗒——”一点,少一的右手就足足肿了四五天。 少一缓步离开蜂窝,坐在远处的一棵银杉树下,就这么,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忙得不亦乐乎的小蜜蜂们来来回回。 满打满算,少一来到甘花溪源头才只有四天,距离那可以出山的第八十一天还很漫长,他从来没参加过狩猎,食物的来源对少一而言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如何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活下去,是少一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这窝不期而遇的蜜蜂无疑是上天的恩赐,既然是上天的恩赐,若吃不到嘴里,那也太丢人了。 如何既不惊扰到蜜蜂,还能吃到香甜的蜂蜜呢……少一想起了家里蜂群分家时,咕咕曾用竹条编了个“蜂斗”,将离开蜂箱的蜂群给重新收入斗中,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重新安顿到新的蜂箱里。 在少一的记忆里,当时,咕咕用温水化开了成块的糖块,将那化开的糖水均匀地撒在竹编的蜂斗中,好吸引蜜蜂熟悉那里,并乖乖地钻进去。 可是,在这荒野森林,到哪儿去找收蜜蜂的蜂斗呢? 显然,用蛮力将蜜蜂赶走是不可能的。少一目测了一下这个蜂窝,里面至少有三四千只蜜蜂,觊觎蜂巢的人若稍不小心,恐怕就会有被小蜜蜂活活蜇死的可能。 诱人的蜂蜜高高地挂在眼前,却吃不到嘴,少一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森林,他沿着甘花溪漫无目的地向山谷深处走去。 走了半顿饭功夫,少一无聊滴一屁股坐在溪边的草丛里,捡起石子,向溪里打着水漂儿。 水花一股股的,接二连三地绽放在水面上,连成一条直线。少一顺手从身旁的枯木上掰下一块树皮,如扔石子一样再次打了个水漂儿,结果,没有溅起水花,这次少一没能成功。 甘花溪的这一段水流较为平缓,那块树皮因为轻的缘故,浮在水面上,左摇右晃、不紧不慢地向下游漂去……看到这个情形,少一站立了起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看了看身旁那根粗壮的枯木,用手在表皮脱落的树干上拍了几下,枯木发出了“咚咚——”的空洞声。 虽然枯木里面是空的,但是,外面光亮的木壳却是难得的结实。 少一顿时兴奋了起来,他从腰间拔出剔骨刀,从枯木朽烂最严重的地方开始动工,将朽木屑子一点点地抠了出来。 不消半刻钟的时间,枯木便被少一掏成了一个木桶状。 树皮的重量轻,同样,被掏空的枯木也很轻巧,少一的双手很轻松便能把它抱起来。 少一抱着自己刚刚“炮制”的“木桶”,重新回到了森林里。 将这个特制的“木桶蜂箱”倒挂在蜂窝上面,如果小蜜蜂们能配合,那么,少一的“阴谋”就有可能得逞。 首先,少一凭借着记忆里的经验,重新回到甘花溪对岸,找来了一根足够长的藤条。他用藤条将蜂箱拴住、固定死,然后,把藤条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间。 接下来,少一开始了漫长的攀爬。蜂窝所处的树枝虽然并不很高,但需得少一爬到比这个位置更高的树枝上,才好将蜂箱从上到下、倒挂着续到蜂窝的上方。 最关键的要点是,他的动作不能太快。枯木作为蜂箱倒是不赖,但是,枯木桶的桶壁并不足够厚,如果在攀爬过程中经受震荡、碰撞,枯木桶很有可能会轻易散架。一旦散架了,就算再用藤条捆住,就算蜜蜂能被引入枯木中,开裂后的桶子也难留住蜜蜂。 因此,少一分外地小心,他每向上爬一步,都得腾出一只手扶一下腰间晃动的枯木桶,以免枯木桶承受不住与树干的碰撞而中途开裂。 此时,太阳已爬到了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穿过银杉枝叶的缝隙照在少一圆嘟嘟的脸上,他那沿着脸颊趟下的汗水好像大地上一条条交织的河道。 半个时辰过后,少一的位置已经和蜂窝的位置齐平了,相隔着,两者只有半个树干的距离。 透过一只只小蜜蜂忙碌的身影,少一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在每一蜂窝里都装满了蜂蜜。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在晶莹剔透的蜂蜜诱惑下,少一只休息了片刻,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向更高处的树枝爬去。 …… 骑在高高的树枝上,少一双手交替,倒换着,努力在将枯木桶续下去,吊在空中。少一很专注,他力求动作缓慢到几乎不让任何一只小蜜蜂有所觉察,受此干扰。 手心,已经因用力过度而汗湿打滑。万事小心,少一提醒着自己。 突然,少一一个没抓稳,枯木桶瞬间下坠……少一猛地附身下够,右手用力一拽、一抛,枯木桶被藤条的外拽力给荡了起来,稳稳地飞扬而来,正抛到了少一跟前。少一一个熊抱,稳稳地将枯木桶揽在了怀里。 少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向下张望,当确定蜂群还在正常忙碌,并没有发生骚乱时,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抱着枯木在树枝上坐了很久,直待紧张的心情完全平复后,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少一一手抱着枯木“蜂箱”,一手扶着旁边的树枝,站在树枝上一步步挪到蜂窝所在的树枝的正上方。 把藤条的另一头从腰间解下来,绑在树枝上。然后,少一一点一点把枯木“蜂箱”续下去,直续到蜂窝的上方。 突然,蜂群一阵骚乱,少一伸头向下一看,原来,枯木“蜂箱”下坠得离蜂窝太近了,搅扰了蜜蜂的正常生活。 少一忙握紧手中的藤条,尽量让蜂箱保持静止状态,自己再不敢乱动丝毫。 咕咕说过,受到惊扰的蜜蜂很容易攻击人,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动弹,人一折腾就会引得蜂群更加地焦躁、敌对。若真惹毛了蜜蜂,人逃跑的速度远比不上蜜蜂的攻击速度。 “嗡嗡——” 少一瞟了一眼自己的右下方,果然,一只聪明的小蜜蜂似乎发现了他,小家伙绕着少一巡视了一圈后,这才不紧不慢地飞离。 少一一动不动,握着藤条的双手已经开始发麻,他侧耳倾听蜂群的状态,还好,此时又重新静了许多,蜜蜂们好像不像刚才那般骚乱无序了。 等了很久,少一才再次用藤条徐徐将枯木蜂箱向上拉出了两拳头之高。完成了这个动作后,少一将藤条紧紧地系在树枝上固定,枯木蜂箱就此正式被启用了。 少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蜂群在“英明”的蜂后的率领下,将要住进他一手打造的新窝。 这个简陋的蜂箱可以遮风挡雨,算得上是个好窝。少一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杰作”很有信心。 只不一会儿功夫,蜂巢里的蜂群就发现,在自己的正上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莫名其妙地悬挂上了一个镂空的枯木。 空心枯木不重,用于悬挂它的几圈藤条甚至没有因为它的重力而被完全拉直,粗糙的树皮已经被剥落。枯木桶里,虽然地方不算很大,但至少足够下面的蜂巢分一次家。整体看上去,真是个不错的蜂箱。 不远处的树干上正趴着一个小孩。这小孩伸了个懒腰,发出很舒服、很满足的一声呻吟。 逐渐地,蜂群习惯性地这个小孩的存在,开始对他视若无物。 直到太阳下山,也再没出现一只对悬挂在蜂巢上方的枯木桶产生好奇的小蜜蜂。蜜蜂们专注地忙碌于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理会少一给它们做的枯木蜂箱。 少一心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于是,他努力回想着咕咕当时收蜂群时的情形,他发现,一个重要的环节被自己给遗忘了。 每次咕咕在收蜜蜂时,她都会扬起竹编蜂斗,让蜂斗的开口对着蜂群的方向,然后,咕咕会絮絮叨叨地念上一段“咒语”。 于是,少一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诵咕咕收蜜蜂时用过的咒语:“蜂儿回家……蜂儿回家……风餐露宿……盼盼、盼家……” 这句十六字,反反复复,少一硬着头皮念到口干舌燥。 蜂群依旧无动于衷。 天黑了,少一无奈地回到了地面。 入夜后,天开始转阴,森林里没有一丝光线。少一凭借记忆找到了那株小银杉树,他仰起头,将所有叶子上滴落的蜂蜜残余,都给舔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不能使蜜蜂搬家,那么,少一就只得一直捡些残羹剩汁来果腹了。 ------------ 第三十四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 入夜后,气温骤降。少一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系藤条的那根树枝上。他后背抵着树干,随着呼吸的节奏,垂向一侧的小脑瓜轻微地一起一伏…… 忙碌一整天的小蜜蜂也都入窝歇息了。 四只看家护院的兵蜂还在蜂窝边二尺(注:一尺=33.22里米)范围内,看似无规则地,却又尽忠职守地来回逡巡着…… 一只小蜜蜂巡逻至蜂窝东北角,煽动着翅膀悬停在空中,定定地搜索着四周的敌情。 对于这个挂在蜂窝正上方的一节枯木,小蜜蜂司空见惯,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它没有停留很久,继续飞行,践行着自己作为守护者的使命,绕行蜂窝一周。 就在小蜜蜂调转方向自东向南飞行时,一大滴雨,擦着它的右翅砸了下来。 小蜜蜂向左躲闪了一下,在闪避的同时,它不经意地向上方瞟了一眼吊着的枯木。如果让少一看见了这一幕,他也一定不会认为这只小蜜蜂会被倒挂着的枯木桶所吸引。果不其然,小蜜蜂视若无物地继续下行,直奔自己的老家——蜂巢。 其他几只看家小蜜蜂也感知到了即将落雨的信息,似乎商量好一般,和那只小蜜蜂一起,它们纷纷改变了飞行线路,转而奔回了蜂窝。 在距离蜂窝一寸(注:一寸=3.33里米)有余的位置,小蜜蜂们悬停下来,开始跳起舞蹈,翅膀极速煽动,一、二、三、四,共煽动了四下,然后它们上下飞绕了一个顺时针的圈圈,再次煽动翅膀五下。 几只小蜜蜂的舞蹈并不整齐划一,却此起彼落,煞是生动好看。 蜂窝中的蜂群立马接到了护兵们用舞蹈传递的降雨信号,蜂窝最外围一圈的小蜜蜂们纷纷张开翅膀,一时间,整个蜂窝被一层层蜜蜂翅膀给保护了起来,好像一排排竖起的盾牌。 那只注意到枯木蜂箱的小蜜蜂径直飞离了蜂窝,再次向少一做的枯木蜂箱飞来。 难道蜂群已经发现了可以避雨的胜地,这只勇敢的小蜜蜂可是前来探路的? 就在一滴雨擦过小蜜蜂翅膀的时候,另一滴雨正砸在少一的右耳上,少一可没有小蜜蜂那般感知敏锐,更无法测出即将落雨的大小,正懵懵懂懂间,一下子被雨点给砸醒过来,呆坐在树枝上。 看起来,这窝蜜蜂是初次在大森林里筑巢,没有什么经验,蜂巢裸露地垂挂在可见天日的树枝上,没有房檐、屋蓬、粗树干等作为防护盖,所处的位置根本就无法抵挡即将到来的暴雨。 当那只离巢的小蜜蜂转悠着准备躲雨时,少一紧紧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心说:小蜜蜂你进来啊,等你多时,就差这一步了。 一眨眼功夫,那只小蜜蜂就钻入了倒挂的枯木蜂箱里,它刚刚飞入蜂箱,恰好,一阵狂风袭来。 枯木蜂箱抵挡住了大风,并没有怎么在风中摇晃,这得益于吊起枯木蜂箱的藤条又结实、又短,还栓得牢靠。而枯木蜂箱的下面,蜂巢已被吹得飘摇不定,一大堆蜂蜜滴落在地面上,群蜂嗡嗡着逃出了摇摇欲坠的老家。 风越来越大,勘查完枯木蜂箱的那只小蜜蜂站在枯木的沿口,它尝试着飞出去,可试了几次,都被沿口的强风给吹回到枯木蜂箱中。 经过若干次尝试,终于,小蜜蜂找对了一个时间点,恰好,它是从风阻力最小的角度飞出的,小蜜蜂成功地飞离了枯木蜂箱。 “轰隆隆——”一个闷雷砸了下来。 此时,蜂窝飘摇的幅度更大了,蜂群陷入了惶恐,有些蜜蜂脚下没有抓牢,被狂风一卷,就没了踪影。 经过与狂风漫长的斗智斗勇,前去勘探枯木蜂箱的那只睿智小蜜蜂终于回到了蜂巢中。它并没有歇息,而是马上和其他的小蜜蜂用触角传递信息。 随着雨点加剧,雨线变得更密实了,一大群小蜜蜂在这只先遣小蜜蜂的带领下,顶着风雨,飞进了少一做的枯木蜂箱。 在它们原本的蜂巢与上方的枯木蜂箱之间,在疾风骤雨下,小蜜蜂们用一个个看似弱小的身躯、共同搭建出一个菜碟粗细、口袋状的走廊——肉身长廊。 “肉身走廊”形成后,留在蜂窝里的蜜蜂开始集体向蜂箱转移:工蜂先行,然后是携带蜂卵的工蜂,之后是雄峰,还有居中而行的蜂王…… 一道闪电打下,穿过层层密实的银杉叶海,闪电直照在蜜蜂的肉身走廊上。 小蜜蜂们奋力煽动着小翅膀,好让蜜蜂的肉身走廊不被风雨冲散,让蜂众和蜂后能顺利地转移到安全地带——少一做的枯木蜂箱中。 在闪电的照耀下,少一依稀可见在“肉身长廊”的裨护下,一只有中指长短的大蜜蜂在蜂群的“包围”下,一点点地逼近了枯木蜂箱。 据咕咕说,一窝蜂里,最大的那只蜜蜂就是蜂后。 少一欣喜若狂,蜂后若进入蜂斗,那么这群蜜蜂就十拿九稳地给收定了,至少,在次日第一缕阳光重回大地之前,它们在蜂王的带领下是不会再次逃离飞走的。 过了很久以后,风开始渐渐离去,雨势减弱,雷声和闪电交替着时断时续,湿漉漉的森林里一会儿亮如白昼,一会儿,又陷入彻底的漆黑。 少一屏住呼吸默默祈祷:可千万别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啊! 在一道道闪电的照射下,少一目送着蜂群队伍将蜂王护送入了枯木蜂箱里,全部安定休息了下来,好像已经开始认同这个新家了。这时,他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待搭建“肉身走廊”的蜜蜂们也一一进入了枯木蜂箱,看似,蜜蜂已经完成了搬家。 蜂群中,再次站出四只看守蜜蜂。而那只睿智的小蜜蜂不在其列,想来,它正在枯木蜂箱中忙着其他事务吧。 蜂群搬家结束的时候,雨开始变小了。 少一借着夜色爬到靠近蜂巢的树枝上,他一手搭在树枝上作支撑,一手将满载蜂蜜的蜂蜡片从空出来的蜂巢里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并排摆在树干的“凹碗”里。 然后,少一将外衫脱了下来,爬到枯木蜂箱上面是那根树枝上。 待四只看家小蜜蜂飞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刻,少一迅速用衣衫把枯木蜂箱连同四只飞行的看守小蜜蜂一起包住。虽然,蜂群今晚是不会涉险、冒雨逃离出枯木的,但少一还是积极防备,设置阻拦。 蜂箱被衣服包好了,少一把绑在树枝上的藤条解下来,将蜂箱吃力地挪到树干与树枝交叉的地方,稳稳地安放好,再用藤条把枯木蜂箱与树干紧紧地拴在一起。 做完这些,少一才安下心来,回到自己放蜂蜡片的凹碗处,他掰下一小块装满蜂蜜的蜂蜡片,塞进嘴里,满足地缓缓嚼了起来。 此时,雨已经彻底停了,少一侧耳听了听枯木蜂箱里的动静。没有雷电的惊扰,此时,蜂群很安静。 “安心睡吧!明天我给你们挪个更好的地方。肯定比你们原来的蜂巢好多了,至少不再敞篷、挨风吹雨淋啦。”少一对着小蜜蜂们唠叨着。 …… 雨后的森林,气温变得很冷。少一蜷缩着小身子,进入了梦乡,一小块蜂蜜所提供的热量足够他撑个半天。 一个钟头后,少一被骚动的蜜蜂们给叫醒了。他慌忙地抬头看了一眼枯木蜂箱,蜂箱完好地被藤条捆在树叉处,少一又看了看一旁的蜂腊片,金黄的蜂蜡片黄灿灿的诱人。 他顾不上高兴,此刻的蜂群有些不太安稳,少一意识到,他必须得马上安抚一下蜂群。 少一挑了一块最大的蜂蜡片,把它掰碎,然后揭开包裹着枯木蜂箱的衣衫一角,将掰碎的蜂蜡片投进枯木蜂箱里。有了蜂蜜,蜂群略微安稳了一些。 …… 沿着甘花溪逆流而上,少一希望能寻找到合适的地方,以安放枯木蜂箱。 要知道,他还有几十天要渡过,方能最终离开大山,这群蜜蜂若能安然住在他做的枯木蜂箱里,那么,在这个剩下的两个多月时间,少一就不会缺失营养。 少一多想在自己离开大山时不掉体重,让咕咕对他刮目相看啊。 过了正午,少一终于在灌木丛斜上方发现了一处浅岩洞,那里干燥,远离地面上虫蚁肆意的腐叶,且不会受到其他动物的侵扰,这正是放蜂巢的绝佳位置。 当发现途径的溪岸上有很多新鲜的牦牛粪时,少一兴奋得忍不住大跳起来。他采了一些树叶,把牛粪盖起来,然后直奔森林而去。 用藤条将装满蜜蜂的枯木蜂箱绑在自己的后背上,少一努力把每一步踩稳。他若此时摔上一跤,导致枯木蜂箱开裂,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这数千只小蜜蜂窜出来一定会把他蜇成筛子。 一切按他的计划有序地进行,入夜前,枯木蜂箱被安全地摆放在浅岩洞中。 树叶下的牛粪并没有干透。少一准备好牛粪和结实的树皮,静坐在洞口,目送走今天的最后一缕阳光。 当天黑尽的时候,少一缓缓揭开包在枯木蜂箱上的衣衫。 他像一个能工巧匠,又像一个一辈子饲养蜜蜂的养蜂,借着月光,少一用撕好且揉成一团的树皮将枯木蜂箱的两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再仔仔细细地将牛粪涂抹在枯木蜂箱外露的每一个缝隙上。 然后,少一用剔骨刀在枯木蜂箱的树干上抠出两个指头大小的小洞。这是他为蜜蜂们设置的蜂箱门,也是蜂箱仅有的两个出入口。咕咕说过,蜂箱门开的不能太大,太大的话,马蜂会钻进去搞破坏。 当出入门设好后,少一所能想到所能做到的已经全部做完了,剩下的,就要看少一和蜂群的缘分了。 当晚,饲养员少一用葫芦往蜂箱的出入口里灌了些蜂蜜汁,供蜜蜂食用。 …… 第二天,少一早早赶来。 枯木蜂箱始终没有动静,不见有蜜蜂飞出,是不是蜜蜂们呆不惯新家,已经全部飞跑了? 少一心里很急,但是他提醒自己动作要很轻,他轻轻敲了一下蜂箱,琢磨着里边到底还有没有动静。 就这么,一整天过去了,竟然没有一只蜜蜂飞出枯木蜂箱。 少一有些着急,可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到第四天,少一再次出现在岩洞下面,远远地,他听到了蜜蜂的“嗡嗡”声。 他断定,这声音,一定来自于自己的蜜蜂。 来到蜂箱前,少一看到飞在空中的一只只勤劳的小蜜蜂正在忙着往新家里运输,它们飞行的翅膀下两侧都携带有各一枚如鸡蛋一般的花粉球。 四只看守蜜蜂用头一一地轻撞归队的小蜜蜂们,通过“检查”后,携带花粉球的小蜜蜂飞落在蜂箱门口,然后,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钻进蜂箱…… 这一幕无疑是少一自来到甘花溪源头后最让他兴奋的一幕。 少一开心地走回森林,他边吹着口哨边用两块干净的木皮挤压着收集来的蜂蜡片。 这可是咕咕独创的取蜜方法,据说,比起传统的高温熬制,这种手工艺更能完好地保留蜂蜜天然的质地。 当所有的蜂蜡片被压榨过几遍,满满一葫芦的蜂蜜开始散发出大自然独有的甜美气息。 少一没有取空蜂巢里的蜂蜜,他只取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蜂蜡片,他要还到枯木蜂箱,把劳动成果还给勤劳的劳动者。 ------------ 第三十五章 寻找世外“侠隐” 离开森林,少一一大早就启程向山谷更深处进发。既然长老会裁定少一该在西山里呆上九九八十一天以完成考验,少一心里也有准备,这一路还将面临很多的未知。 地上,一串若有若无的脚印吸引了少一的注意。看着眼前这串脚印,少一心中已推断出了七七八八…… 低头细细观察,少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夜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形:地上有一条像小扫帚一样长长的划痕,足可以证明这里曾有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小动物走过来,并停在了这里。几颗稀烂的嫩松球寂寞地散落在地上,松球上还留有一排整齐的牙痕。少一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闻了一闻,嘴角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一只右脚有点颠跛的松鼠蹲在这里进食过。 少一用树枝圈出地上的每一个痕迹,自言自语道:“你跳到这里,然后跑走,尾巴翘得极高,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 打小时候起,少一就喜欢追踪各种小动物的足迹,还乐此不疲。多次趁咕咕“看守不备”偷偷溜进大山。大山无形的召唤总让他欲罢不能。 在追踪动物的过程中,少一最喜欢的是辨别它们吃了什么,进食的频率,想知道它们当时是急于前进呢,还是在从容漫步,他甚至喜欢检查它们的粪便,关心它们的幼崽儿,研究它们和人族的区别,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有一次上山,少一在一处无名溪边发现了一棵金毛猴子住过的树,就在一簇低矮的灌木丛斜上方。 可惜,只见毛猴子留下的痕迹,树上已空空如也。潜伏良久的少一不得不收起套索,悄悄地去除了留在地上的脚印,等待下回和金毛猴子相遇的机会。 此时的少一一时半会也回不到大堰河村了,少一索性凭着过去的点滴记忆,再次来到无名溪边,想寻找那只金毛猴子。 今夏干旱,雨量极低,溪水也不足往年的一半。 上次上山来的时候,这里还青草如茵,两岸野果挂满枝头,竹笋也很多。这次,干涸的河床已经让小鱼小虾绝迹了,竹笋和野果都只是稀稀拉拉,只有那么一点点。 金毛猴子主要靠吃嫩枝、幼芽、鲜叶、竹笋和各种水果为生,由于降雨的不足,导致金毛猴子的食物显著短缺。 少一观察到,这片溪地过于平坦暴露,阳光照射过于充足,尤其在正午,很容易招来毒蛇,所以,金毛猴子选这个位置作领地真是不够理想。 那棵树位于高处,将整个溪畔尽收眼底,也正因为树高的缘故,金毛猴子很容易被其他猎食动物所发现…… 经过此番观察,少一判断出,这里只是金毛猴子的一个临时居所,而且已经许久都没有来住过了。如若这只金毛猴子还会利用这棵树,那也只是作临时休息或逃命之用。 听耿丁讲过,雄性金毛猴子如果不是猴王,就通常不会与猴群生活在一起,而是成为了独行侠。 少一沿着几乎断流的溪水向山谷深处一路走去,暗暗留意着两岸的变化。随着高度的爬升,山泉叮咚的声音越来越响,草丛和树木在这儿开始也变得密实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无来由的,少一来到了一个空旷多岩石的山坡上,他站立良久,不想离开。 他费力地用感官探索着,试图了解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与金毛猴子相关的线索。然而,自己的直觉却认为这里或许就有猴子窝呢?! 他搭眼扫视了整个地区,试图搜寻一切可用的线索,然而,仍然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寒号鸟从身边的蒿草中飞了起来,低低飞越他的身旁,似乎带给了他某种讯息。 于是,少一顺着寒号鸟飞过的轨迹向右边的断崖爬去。来到断崖顶端,越过嶙峋的断崖放眼望去,对面有一个山沟。这是一个在任何角度都无法发现的山沟,这山沟竟就藏在断崖的后面。 深深的山沟里面植被茂密,被太阳蒸腾着,山沟中浮出层层白雾,仙气淼淼的,好像幽谷中的桃源仙境。 少一被吸引着顺藤而下,他落脚在那块岩石旁边一棵树,竟惊奇地发现,得来全不费工夫,金毛猴子的栖息之所原来是在这里:一棵大树上。 的确,机灵的金毛猴子白天到树林里去觅食,晚上就爬上岩石断崖,然后,顺着断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个极其荫蔽的山沟,把这里变为自己独有的小王国。 少一来到树下,此时,太阳将断崖的岩壁都给烤化了。 一支小壁虎从山崖上掉了下来,滚落到崖壁的缝隙处,这里正好可以躲入清凉。 一只等候多时的劳伯鸟“啾——利——”一声俯冲而下,将利喙叼起小壁虎就一飞而去…… 少一收回自己的好奇心,他想还是专注于寻找那只让我牵挂的金毛猴子,别因为别的小动物分神太多。 他大摇大摆地坐在树下,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影子特意置于金毛猴子的家门口。少一似乎可以感到,金毛猴子在树丛的背后,正因为住所被侵犯而发出愤怒的“咦——呷——呷——”的声音。 “我就是想亲近你,看你能怎么着?!”少一泼皮无赖地大声喊了出来。 或许是周围太静谧了,亦或许是因为炎热,少一在金毛猴子的树下百无聊赖地进了梦乡—— …… “现扎耳朵眼吗?”看着咕咕忙前忙后,少一没能掩住心疼咕咕的表情。 咕咕正用木筷子夹着根钢针,在柴火上烤了又烤,待钢针被烧到通红时,咕咕就会勇敢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找准了耳垂,就是狠命地一扎。 “啊——”少一好像感同身受。 咕咕没有疼得喊出来,倒是少一替她喊疼了。少一捂着耳朵惊奇地问道:“咕咕,怎么你扎耳朵眼,我的心在疼呢?” 和平常一样,咕咕视少一为真空,她眼泪都流出来了也不肯叫嚷一声:“别在我面前婆婆妈妈的,”她一边麻利地带上村长从集镇上买来的翠玉耳环,左照右照,一面说:“咱大山里比这漂亮的石头有的是,村长也真是,一篮子鸡蛋换这么对小石子。” …… 用手摸着疼痛的耳垂,少一从梦中醒了过来。这时,一个金黄色的影子在自己面前一晃,随即闪身进洞。 少一再一摸耳朵,得!金毛猴子你这钢针嘴也真舍得下口啊! 少一赶紧拽了一把星星草放在嘴里嚼碎,将草沫子涂在耳朵的伤口上。这是咕咕教给他的紧急救治方法。 别说,这会儿还真有点想念她了。没出息!少一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对了,我要是拿出对待咕咕的耐心来,那天下的事情还有我做不成的吗?! 想起从出生至今五年多了,少一可没少受咕咕那没轻没重的“宠溺”。 一次,少一被咕咕装到南瓜灯里用来吓唬四婶,闹得四婶拜了一冬天的狐仙。 还有一次,咕咕在少一打摆子时强行给他灌入了胡辣汤,一个失去伴侣的果子狸闻着汤的气味就找上门来要替同伴报仇,可见,这汤有多腥臭…… 想一想,真是不堪回首啊! 正如村长曾赞叹的那样,“少一好样的,你真有抗击打能力,是块受虐的好料!” 就是啊,连村长这样的高手都得凡事礼让咕咕,少一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女人是老大。 少一刚才还张牙舞爪,企图借助地上的影子进一步吓唬金毛猴子。这会儿,一经对咕咕的怀念,少一竟然改了方法,他决定把树上的金毛猴子全当成平日里咕咕手上被连哄带骗的自己。 而少一自己,这回角色换了,就充当一把一手执棒、一手赏枣的统御者——咕咕。 第一步,先启动无赖态度。 咕咕能拿着擀面杖坚决地把他和村长赶出厨房,以划分厨房非她莫属的势力范围,那么,他少一也可以守着洞口天天不走,表示出一个庞然大物的人族对金毛猴子领地的不离不弃、死缠烂打。 少一挪动了一下身影,以确保影子随着阳光的移动正好投影在金毛猴子的视线范围内。 中午太过漫长了,太阳正不遗余力地将少一的淋漓臭汗挥发、放大,风从背后刮来,将少一的气味明晃晃地直接带上树梢。 少一对隐藏起来的金毛猴子说:“嘿嘿,小子儿,我还在这里!” 少一将叶子的一角含在唇边,权当柳叶,他吹起让人昏昏欲睡的曲子“小放牛”,准备磨一磨这金毛猴子的耐性…… 第二步,既然咕咕可以放下女孩子的身段和尊贵的高端形象,用大棍加瞪眼的暴力手段来教训我这个熊孩子,既然咕咕还肯俯下身子、放低视线,和我趴在地上玩一整天弹弹子,那么,我少一为什么就不可以把自己不当人,也当只俏皮的金毛猴子呢?! ------------ 第三十六章 非黑也非白 “噗噜噜——”也许是被少一的心思给吓到了,一只小麻雀惊飞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飞出了山崖。 小麻雀似乎在说,这只痴心妄想“金毛猴子”怕是也盯上我了吧! 少一躺在树下,百无聊赖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他仰头,对着树窝说道:“伙计,还能不能出来好好地玩耍啦?” 洞口,缓缓闪现出一只狡猾的眼睛,眼珠黑亮如煤球,眼神小心而审慎,却又不失笑意。 “我喜欢在下雨天的小溪里呆着,让水没了肩膀,会不会你也像我一样,特意把头露在外面,等着雨砸?”少一试图跟窝里的家伙继续友善示好:“最近你有采到竹笋吗?每年这个季节的竹笋味道怎么样,够嫩吗?现在是一年中采胡桃楸叶子最好的季节,我打赌,你把附近的胡桃楸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了,对吧?” 太阳正当头,让少一退无可退。 “听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对着洞口的空气说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渴坏了。” 少一坐起身子,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手心上,开始发出大大的啜饮声,还特意砸吧着嘴。 少一心里说道:“对不起啦金毛猴子,我这阴损的招数可都是师承咕咕啊,她每次都是靠酒香骗我向她透露村长的行踪的。今天,为降服你,俺也学用勾馋虫的这招,看看对你灵不灵。” 村长他老人家说过:“世上有出息的家伙混世界的方法各有不同,世上那没出息的货,他们中招数的原因都大抵相同。” 在手掌上倒了更多的水,少一把手伸着,努力去靠近树窝里的那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轻柔地说道:“来吧,客气啥,来喝下这药,哦哦,说错了,是喝下这水。”少一一不小心,把咕咕对他说的话不加改动地给拿来用了。 此时,他尽量保持不动,怕吓走了对方。 就在少一屏住气息、纹丝不动的时候,缓缓地,那黑黝黝的小眼睛正向着窝口移动。 它,来了! 少一不知道它会来喝水,还是趁其不备再次发出攻击。 然而,担心害怕已为时晚矣。小影子一下子从树上窜了下来,完全没有礼貌的过渡、迟疑的拘谨和必要的娇羞。 这只只有少一一半高的金毛猴子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三下两下跳过石头,就蹦到少一的怀里,还没停稳,就迫不及待地用冰凉的舌头去触少一的手心儿。 这舌头好长、好湿,几乎覆盖了少一的整个手掌。不等少一回过神儿来,“嗖——”、“嗖——”、“嗖——”舌头卷起、伸开,再卷起,再伸开,如是三两下,手掌上的水被舔了个干净,只剩下奇怪的滑腻感。 少一心花怒放,我成功了。 这是只漂亮的金毛猴子,看上去年纪很小,可体重不轻。金黄色的毛皮正在开始增厚,以备冬寒的来临。它的脚趾是黑色的,前爪和人的手掌无异。一呲牙,尖锐的牙齿配上锋利有进攻性的前爪,一看就是个战士。 少一又倒了一点水在自己的手上,用眼神示意小金毛猴子来喝。趁金毛猴子低头喝水时,少一用另一只手悄悄地试图从它头部的侧面向后抚摸,就像一个妈妈给小娃子梳弄发髻一般。 难道自己真的变成大金毛猴子了吗?少一爱抚的举动明显没有吓退小金毛猴子。 继而,他再次俯下身子,用眼睛正对着这个小东西,与之四目相对,企图用满眼的友善来消解金毛猴子所剩无多的认生感觉。 看来,金毛猴子已经接受了这个奇形怪状的大金毛猴子。在少一轻抚它的时候,它曾一度掉头准备回窝,少一没有阻止它,可金毛猴子在中途犹豫了半天后,转过了身子,重新跑过来,用凉凉的鼻头儿蹭着少一的手,一付撒娇的小模样。 回忆起咕咕对付自己的看家本领,少一心想,不妨我在这里也跟金毛猴子露上一手。 于是,少一伸手在金毛猴子的耳后轻轻瘙痒,果然,再次应了村长大人对这些没出息货们的断言:它门,还就吃这一套。 “咕咕——咕咕——”金毛猴子在少一的瘙痒下情不自禁地发出舒服的呻吟的声音。 少一心说:咕咕你真是个无往不利的大神,你的驯服招数真是百试不爽啊。 太阳就要落山了,山沟里金毛猴子树下仍是一派欢悦。 少一和金毛猴子又打又滚地玩在一起,金毛猴子一身的腥臊染在了少一的胸膛。那件云中布褂早被少一卷成个球,和那支金黄的锦鸡毛一起塞在软皮囊里。谁还用得着?! “咕咕——”少一学着金毛猴子的叫声应答,俨然是一只成年的金毛猴子。 “咕咕——”小金毛猴子应和着。 少一揪着金毛猴子的粗腿,将它倒吊着拎了起来,凑到它倒着的眼睛面前,说道:“等九九八十一天我完成了野外生存就回来找你,带你回村里。”金毛猴子扑腾而下,好像很不愿意。 它的毛发亮亮的、粗粗的,小腿踢蹬有力,只是天生气味浓烈。少一与金毛猴子的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没看够对方似的…… 这时,夜悄悄爬上了山岩。干燥大地,夏日熏风,夜鸮哀悼,草原狼嚎叫…… 少一和金毛猴子还在“咕咕——”、“咕咕——”地说个没完。 “我要你比我自由。”少一有模有样地对金毛猴子说着。金毛猴子轻轻咬了口少一的手指,好像听懂了少一的心声。 突然,金毛猴子为追捕一只耗子狂奔而去,少一抛在身后。 那只被金毛猴子追捕的耗子一下子变得壮硕无比,反身叼起金毛猴子就跑。 少一见状急追了过去,单手劈出一展重砍拳,直直砸向大耗子。 耗子“嗷——”地一声忍痛松口,扔掉了口中的金毛猴子,一瘸一拐地掉头没入了黑夜中。 只见小金毛猴子被咬掉了长长的尾巴,血肉横流地躺在地上。无奈中,少一急急寻出自己的布褂,把它撕成布条,给金毛猴子包扎上出血的伤口。 没有草药,也没有吃的,眼看着金毛猴子喘息得越来越弱,小眼睛的黑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少一企图发力,调动心脉里的气血来救治这只跟他已经建立深厚感情的金毛猴子。然后,就在他发力之时,少一的新发现让他陷入震惊。 在触碰到金毛猴子的一刻起,突然,少一遭遇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强大力量。没错,又是那团不可一世的大“黑色”! 一时间,自己不但不能拯救金毛猴子,连自己的两股气血也不听调动了,这样,又怎能对付前来侵犯的大黑色?! 少一一时没了法子,眼看着一旁的金毛猴子,它那双眼睛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光亮,他焦急地把手伸向金毛猴子的额头,本想给这个新“朋友”一个送别,不想,接下来的发现更让他难以接受。 在金毛猴子的体内,少一发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原来,这就是自己与这只金毛猴子之间的“因缘”真相。 他完全瘫倒在地,能够隐隐地感到,此时这股力量将随时终结少一的生命。 小金毛猴子是受到指使来哄骗他上钩呢,还是本身就是大黑色的变体,直等待着袭击少一? 黑暗一点点向少一压了过去,带着死亡的气息…… 突然,一道银光闪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便不知道了。 …… 醒来时,少一躺在杉霸公的脚下,发现自己四肢已经恢复了体力。 他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别找了,你必须得接受那个事实。”是杉霸公的声音。 少一借着星光爬上树冠,两眼无光地望着满天星斗,问杉霸公道:“杉霸公,你说这些星星中有没有一颗是属于金毛猴子的?” 杉霸公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分辨敌我,的确很难。但这倒坎是绕不过去,这是你必修的一课!” 少一不能理解杉霸公的话,在他眼前,始终浮现着金毛猴子黑亮的眼睛,它是那么的洁净不染,怎能让人接受它会与那股“黑暗”力量同流合污?! 从小到大,少一一直认为那些美丽、漂亮的外表一定包裹着一颗动人无邪的心。而那只跟他短暂相会又匆匆离去的金毛猴子,似乎是故意来跟他较劲的。 颠覆打击少一的,其实不是那股强大的黑暗力量,而是他长期以来认定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观念。 东方发白,夜色渐渐卸下帷幕,属于它们的世界暂时告一段落。 少一望着星瀑中那颗送别黑夜迎接白日的金星,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黑即是黑,白即是白,那沦为中间地带变成灰色的,终究只是处于重重压迫下、迫不得已的少数。 金毛猴子不是黑,不是白,而是那个少数,是灰色。 无需怨恨于它,少一坚毅地抬起头,此时,星汉灿烂,中有阻隔…… ------------ 第三十七章 故道好风景 “哧啦——”火星从淬火石中跳了出来。 少一赶忙将干木屑凑了上去,急急地又吹,又扇风,终于,滚滚轻烟烟的一小团火苗被风煽动着颤颤巍巍而起…… 这是少一第一次在野外生着火,之前都是凑合着生吃。平时里,总看见咕咕在灶堂点火很轻易,可轮到自己,就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啦。 少一试了又试,错了又错,如今,这火苗得之不易,少一也呵护至微。直到看着它大了些、稳定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他用剔骨刀把兔子的皮小心地一点一点揭了下来,这只兔子也是靠少一照猫画虎、从田二爷那里偷学来的陷阱功夫,才好不容易给逮到的。 剔骨刀寒光一凛,映出少一清澈的眸子,让他思念起大堰河村的人们。回忆,在这宁静的野外深夜,历历在目: “少一,你这是去拜师,也没啥可捎去的,就把为我出嫁准备的这坛子女儿红给带上。嘘,可别叫老丁头给知道啦。” “咕咕,你就这点陪嫁,怎么都让我学艺给花了?再这样下去,你可真要像村长说的嫁不出去了。” “向来福兮祸之所伏,这福?我看不用积攒到我出嫁时用,现在更需要,咱们现在就花光它,将来嫁的出去嫁不出去再说,不打紧。” …… “少一,快快,坐!”田二婶接过少一捧着的酒坛子,乐呵呵地把少一让进屋里。 “田二叔,我来了。这拜师酒,我梦里早就喝上好几遍了。” 要不是那天田二爷提了一句:“小子儿哎,跟俺学习七星大锤吧。”少一这个被村里的何仙姑、万爷爷给拒绝拜师的家伙,哪里好意思主动央求田二爷收徒呢。 可一进客厅,面对抓耳挠腮的田二爷,少一就觉出好像情况有变。 田二惋惜地看了少一半天后,突然他猛地一拍大腿,说道:“这样吧,田二我说话一向算数,既然村里有规矩不能传你武艺,我田二事先也并不知道,那么,就干脆今天作为不能拜师的补偿,我田二就把你小子的亲事给定了!今后,就做我田二家的上门女婿吧。” 二婶在里间屋笑得嘎嘎的,胖二丫在里间屋笑得嘿嘿的,少一在客厅里尴尬地陪笑,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顿饭,少一破天荒喝了一大盅老白干,只觉得今生往后,眼前有无数个胖丫头二丫在沉甸甸地晃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 还是咕咕消息灵通,她毫不客气地闯入宴席,不由分说地拉起少一就走,也算是救了少一的驾。 历次在大堰河村的拜师,最终似乎都是同样的命运走向:起先,这些乡里乡亲的能人们都看好少一有悟性,忙不跌地好像捡了个宝贝似的、拼死拼活争先恐后地要穷尽自己的看家本领悉数教给少一,少一也合不拢嘴地请咕咕操办春香茸、夏蝉蜕、秋果子、冬灵芝以备拜师。 可是,每当就要行拜师礼了,村长总会出来干涉,这些预备级的师父们不得不改弦易辙,从收徒改为认少一作干儿子,要不就是相中了少一欲收作上门女婿。 少一虽然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搪塞,虽然对村长的阻拦不甚理解,但是他依旧可以不急不恼,照样笑眯眯地挨家挨户打水浇园,整饬苗圃、耕种田地、帮助照料老弱。村里人也照旧喜欢叫上随和的少一来家里吃饭、搓麻将,至于学艺嘛,人们早已心领神会,达成共识了,那就是:免提。 回想到这里,少一一边啃着焦黑的兔肉,一边嘿嘿地笑出声来,村长为外孙女咕咕置备的嫁妆,什么云中锦缎、上野花冠、东山虎皮、西山人参,悉数都已经当作少一的拜师礼,给花光了。 少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根金色的锦鸡毛,心里暗下决心:咕咕将来你出嫁,我送你一座城池作赔偿好不好。 可惜,现在的他还没长出本事,只能把这有着无限用途的剔骨刀用在了有限的防身、切肉串、以及挑手上的倒刺儿等功用上,少一用剔骨刀习惯性地拍了拍手背,一脸遗憾。 也不是一点功夫都没学到,有些大堰河的师父还真的偷着教给了他一些三脚猫功夫: “这菜园子臭气熏天的。”何仙姑叉着腰,不满地嘟囔着。 她总是颐指气使的,咕咕说,书上说这顾名思义叫“有姿态”,俗称,叫“有范儿”。 “浇了粪肥,难免会臭的慌。”少一尴尬地赔笑说。 “蓝采和就是这点不靠谱,趁我回娘家,就弄得这一亩三分地臭不可闻。”何仙姑余气未消。 “我帮你拿篮子。”少一伸手帮忙,何姐姐手里的篮子中躺着个白白嫩嫩的娃子。 “回娘家坐月子,爹娘心疼我跟什么似的,什么都不让我做,可把我给憋坏了。现在,在自己家里,我可解放多了。少一,你帮我哄娃子,姐姐给你表演个真气出馒头。” 果不其然,少一抱着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弱不禁风的何仙姑如何发功、如何将面旗子轻易地揉入井水和面粉中、再如何发起令人欣喜的大面团子,同时最终烧出一锅、三层、共计十五个大馒头的壮举。 “学会了吗少一?姑奶奶的发面馒头功夫可是不外传的。”何仙姑抹了一把汗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哦,少一,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看我发功也是白学,因为你天生经脉断了,无法运行真气。糟糕!怎么叫我给说漏嘴了,不是全村人说好了大家一起对你保密的吗?!该死,该死。” 少一立于原地,边用奶葫芦给孩子喂奶,边对自己是废柴的可能,感到无限懊恼。 …… 掐指一算,少一离开大堰河村足有十天了。可这剩下漫长的七十一天,要如何度过呢? 这些天,少一笨手笨脚地下河摸过蛤蜊,画地为牢地用木头圈过竹笋地,迁移了一窝蜂巢取了蜂蜜,也还吃了不少不干不净、有毒没毒的山蘑菇…… 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捱过了许多日子。 少一心想,要是会用弹弓打鸟、杀鸡、射雕,就好了。 这一路,少一日出即行,日落而息,一直在西山最原始的故道上盘山而行,不知疲倦地上坡、下坡、再上坡、再下坡…… 最初,是满腔的热情在支持着少一继续走下去。后来,疲劳衰减了热情。少一只好给自己打鸡血,设置心中的假想敌,号称自己‘不服’,全当这深入大山之行为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这次远行,不知是何缘故,他遇到了侵袭物“黑色”,也多亏了杉霸公,用含有暖光的汁液驱走了“黑色”的来犯。这,让少一隐隐地感到了暖光的神奇。 故而,此行中他还想去寻找更多的暖光,无论那是杉树林叶子上积蓄的也好,星瀑所孕籍的也好,还是人心至善所迸发出来的……少一期冀着能够追寻到这样的暖光。 随着山麓的变化,少一能够感受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向着西山的制高点——孤山进发。 最开始,他没有遇到多大的障碍,走的很顺利。他喜欢顺着砾石累累的河岸向前行进,这样,可以暂时不用考虑缺水的问题。 又走了一段时间,两边风景的变化让少一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横穿过广寒地带的杉树森林,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路向山上而行,应该越走越冷,少一却反而发现,现在是越走越热。 这里气候反复无常,说翻脸就翻脸,一会大雨倾盆,一会艳阳蒸腾,一会芭蕉遮天,一会儿又黄沙漫天。多动、多变,加动辄狂躁发飙,少一心想,这大山怕不是得了青春迷恋症候了吧?!阴晴无常的。 当地面变得重新潮湿松软起来,参天大树带来潮湿和遮天的黑暗,少一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期然地闯入了一片热带森林。 火山灰堆积的土地上爬满了巨型蜘蛛、吃人蜥蜴,而不长翅膀的凶禽、响尾的七头蛇怪就潜伏在森林中。 置身于几十天不见天日的广袤密林,少一的肺部充斥着吃人花那腐朽糜烂的味道。 每迈出一步,少一的鞋子都会陷入肥腻的、多年生腐殖质中而难于自拔。 有几个时刻,奇怪的环境甚至导致少一出现了幻觉,一会儿他痛心得生不如死,一会又自醉到五迷三道,一会又在原地反复梦游…… 幻觉中的他开始对着血红的野百合、金色的蝾螈称兄道弟,一会儿,又把羊齿和棕榈当作敌人,一通砍杀。 后来有了经验,每次一出现幻觉,少一都特意跳入藤条的陷阱,让藤条自动地收紧,绑住自己,以防备自己的疯狂之举。待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再费力地从胸口掏出那把剔骨刀,割开藤条。 这样,一天天马不停蹄地向森林外走,少一坚信,总有那么一刻,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危险重重的热带森林。 蹲下来,用手抓起一大把火山灰,少一闻了闻,又仔细地四周寻找着……他做出了判断,原来,这热带丛林就长在一座隐藏很深的活火山之上。正是这个闷骚的不定期火山把气候给弄得颠三倒四,地底下不断冒出毒气,任谁,都会被刺激、麻痹得举止反常。 受毒深重,即便少一懂得了自己发狂出自哪里,但是也还是无力自救。 少一的肺里充斥着热带腐殖质的味道,眼睛因为多日不见光照而产生了短暂的目盲。少一的身体更是因为气候的骤然温差而在不停地打着摆子…… ------------ 第三十八章 黑暗存在吗? 多种不适同时发作,少一的身体更因为气候的骤然温差变化而不停地打着摆子…… 他精神恍惚,不知该歇息停留,只是一味地前行。 “啊——”果不其然,神志不清的少一一不小心,跌入了泥泞的沼泽中。 少一一挣扎,反而陷入泥沼的速度更快、陷落得越深。 腐臭的味道和着鳄鱼的呼吸一起弥漫过来,这生死关头让少一猛然地惊醒了过来,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大意。 好在五岁的少一身体轻,他已意识到只要不动就能延缓被沼泽吞噬的速度。 村长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少一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此时若能争取时间想出脱身之计,远胜过惊慌无措。 少一在脑海中极力地搜索着救助方式。爬出去,不可行。找跟藤条拽着出来,可四周空空如也,没有可以够得到的东西。 当泥沼没上少一的胸膛时,少一感觉已被滑腻贪婪的烂泥给包裹个正着,正被一点一点地给吞噬殆尽……呼吸受此压迫,体温开始渐渐发凉,心跳骤缓…… 少一闭上眼睛,还是,等死吧! 有一种微妙的沟通,在丝丝缕缕地继续着…… 不知怎么,陷入昏厥边缘的少一联想起了杉霸公,他总是可以向天要东西,总是能够险中求胜。 这缕沟通,就如同杉霸公和自己曾经交流的方式一个样,由少一缓缓地边回忆边进行着。 少一凝神专注,不顾被沼泽淹没在即,他轻轻地用神识反复地呼唤着,此时,他沟通的对象是自然。 冥想中,自己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共乐共享,同一呼吸…… 忽然,少一感到周身一松,凶恶的沼泽竟然松口,吐出了浑身泥泞的少一。 如果沼泽刚才吞噬了自己,那么,难道吃了人,沼泽就可以被断定为是邪恶的吗? 就在刚才的一刻,在沟通的作用下,沼泽把少一看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故而,它突然放开了少一,放开了自己的一部分。 淹没少一、吞噬少一,或者视少一为一体,轻松着放了少一一命……对于沼泽来说,这些举动都只是他的好恶而已。 如果连沼泽吃人,都不能因此而断定它就是个地道纯粹的邪恶家伙,那么,这世间,真的一定要有善恶分别吗? 少一有了疑问…… 躺在泥沼边缘的少一刚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就已经忘却了危机,而是陷入到深深的思索当中。 不知不觉地,少一突然回想起了和村长前不久的一次对话—— “少一啊,该睡觉了,呵呵呵,怎么还在看星星,看得没个够呢?” “村长,你说,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它们真是神创造的吗?” “遥远的地方就会有神灵。少一我问你,寒冷存在不?” “它当然存在了,要不咱们怎么冬天加棉袄呢?!” “我们感觉冷,是因为缺少热能。冬天天冷,是天地间能获取的热能减少的缘故。少一,我再问你,黑暗存在不?” “当然存在,天一擦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和寒冷的道理一个样,黑暗是四周没有光线存在的意思。” “村长,你让我想一想,倒是……有些道理。” “所以啊,以此类推,邪恶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一个词。神灵并没有创造邪恶,邪恶是人类心中不敬神,心中缺乏神灵之爱的结果,就好比寒冷源自于没有热能,黑暗源自于没有光线一样。” …… “想什么呢,少一,怎么不说话啦?不早了,咱们再不回屋睡觉,女监工——咕咕就要出来喊啦。” “村长,我是想,等我长大了要去寻找光和热,去积攒爱,这样,把爱带回来,不就不怕邪恶了吗?” “哈哈哈——” …… 对村长这番话的回忆,让少一恍然大悟。 几天下来,禽鸟的鸣叫、猴子的吵闹不再让少一像以前那般烦恼了。反而,少一乐此不疲地修建了很多木头鸟屋,把木屋一一安插在大树上,等着鸟儿们来坐巢。 少一反复教导一只爱唠叨的金刚鹦鹉去诵背《菠萝蜜经》,以防自己走后这片森林失去信仰的照拂。可惜,鹦鹉三分热情,并不买账。 少一还在沼泽的边缘安插了许多木栅栏,帮助小动物免于沼泽的吞食。 又在沼泽中撒了些吃人花的种子,希望沼泽从此有了个繁殖能力超强、战斗能力超强的共生者。 离开热带丛林的时刻到了,少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留恋过一片土地。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地踏上了征程。 沿着高山的山脊一直往前走,走了好几天,少一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更深的野地,可以看见,附近的山头上已经被厚厚的积雪给覆盖住了,白雪皑皑的,一幅冷峻的样子。 看此情形,如果找不到山口出去,整个夏天,他都会被困在这里。 而他现在已经无法走回头路了,因为身后的火山再次蠢蠢欲动,从山上望回去,远处的活火山吞噬了那片热带雨林,熔岩流淌出地面,淹没了少一来时的道路。 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赶紧找到通往上山的山口。 连续两天瞭望前方,少一并没有得到满意的收获。 他所能寻找到的路径都太高、太湿滑,不是需要爬断崖,就是得下深壑,不付出危及生命的代价,万不能安然通过。 而前面,随着山势越来越高,暴风雪正在侵袭着远处高山的山顶。 眼看着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可以安全通过的山口,少一选择下山。回到半山腰,少一在一个小谷地里搭设了个临时的营地。 啃着从雨林里带来的笋干,少一开始用兔皮和藤条缝制一双过雪山的雪鞋。这双雪鞋很关键,要织得比平常来得大、来得密,好应付深达腰部的深雪。 就这样闷头呆了三五天,少一才把要路上要吃的食物、要爬山用的石爪等一应物品工具准备妥当。 就在少一信心勃勃,准备翻越雪山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病了,确切地说,是得了心病。 强烈的孤单感笼罩了一切,像个恶魔一般在心口折磨着他,就连他平日里与自然的对话和体悟也被孤独感给隔绝在外。 少一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能洞悉并战胜孤单,那么孤单就会战胜他。 可是,上路的计划却不能有半点耽搁。 天还没亮,他就动身往山上走,最开始,比较容易爬,岩地上的积雪也大多被狂风给扫走看,明显露出了山道。 花了大半天时间攀登,少一终于抵达了山口的底部,这时,夕阳将他踽踽而行的身影拉得好长,天色不由分说地黑了下来…… 安营扎寨后的少一再一次陷入到孤独的陷阱中。黑夜来袭,让他有机会一个人安静地缩成一团,梳理自己这一段的经历—— 从大堰河村出来的时候,开始一个人过日子,那兴奋劲儿别提多高兴了。 可是,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少一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 每当少一有所发现,有所收获,却都找不到人来分享。他只得说给金刚鹦鹉听,对着沼泽、对着高山、甚至对着自己的影子大喊大叫。 这种孤单感起先只会偶尔地在夜里来访,白天一整天紧绷着生存的压力,反而让少一可以轻易地忘记自己的失落。 可是一到晚上,一个人伴随着远方凄厉的狼嚎,那孤单就如影随形,好像驱之不散的双胞胎一样,告诉他说:哎,少一你这个可怜虫,你落单了。 随着孤单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尤其在大地归于宁静、篝火独自燃于野外的时候,少一发觉自己在有意让自己忙些杂事,好分散注意力,忘却孤单。 他越来越多地把心力和体力用于和孤单对抗,有时候甚至通过自言自语来消解这种孤单,哄骗自己正忙得脚打后脑勺,无暇品味孤单。 仿佛被自愿囚禁于牢笼中的犯人,少一自己似乎也越来越离不开孤单的感觉。因为在极度的孤单中,会有一种孤寂、蚀人心魂的美。少一为追求这种无助的、末世般的飘零美,竟然任由自己体会孤单,这导致了更加不好的症状出现:他,出现了某种幻视幻听。 深沉的孤独感好像一剂大麻,让少一又痛苦又甘之如饴,他知道,如果任由自己沉浸其中,后果将是自戕于孤单,将是自闭于内心,不再面对外界。 眼看着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孤单,即将占领少一的躯体、少一的心灵,少一决定折返回家,什么九九八十一天,失败了又如何! 我要去看病,我要驱除孤单。我要活! 既然放弃了在大山里的八十一天演练,就该尽可能快地赶回家。 少一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速速赶回大堰河村,找到法子好救治自己。 第二天,少一在美丽的早晨中醒来。 阳光普照在高山的山顶,白色雪山,蓝色大气,一切都高远旷达。 空气纯净安宁,只有些微丝丝的凉意。 也许是天晴的缘故,他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他听到了高飞大鹏扑翅的声音。 昨日的决定在此刻动摇了。 明明,大山在前面召唤,明明,万物生息在这严寒之地留下了令人驻足的痕迹,这一切,让少一不禁坐在帐篷前,赞叹起周遭的美景。 夕阳的余晖照在雪山之巅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像阳光洒在咕咕的发梢那样。 阳光给了他某种信心,少一突然有了答案, ------------ 第三十九章 在生死的边缘 少一脑海中终于有了一个答案,他决定继续攀登,用行动战胜心病,不再打退堂鼓啦。 首先,要在这片给自己重新带来生机的半山腰多呆上一天,这个草棚一定要加固好,在他出发后仍要被保留下来,以防少一万不得已被迫下山时,至少还有个退守的地方。 加固草棚后,少一坐了下来。 在这块山间少有的平地上,几天前的大风已经把大堆的积雪给扫荡一空,平地上只有一层薄雪覆盖在地上,有些滑,有些坚硬。 少一有了一个新主意,他用随身带来的石铲深挖地下,经过半天的努力,在冷冻的地面上掏出了一个洞,让这个洞的大小刚好容身。 少一拿出剔骨刀,在就近的冰泉旁劈下几块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冰块,他将冰块切成需要的形状,再从壶里倒出水来,浇筑在搭起的冰块上,砌成洞的外墙,只留出一个瞭望口。 洞口与地面持平,因此,整个藏身洞几乎无法被动物发现,看上去,就好像平平的地面上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伤口。 这样设计和打造,是少一平时观察蜂巢所得到的启示。让洞口正好与地面一个高度,这样,不高出地面就明显不会受到大风雪的阻力,也不容易被发现。 少一费了不少心思,用捡来的木头来打桩,以增强小洞的坚固性,防止洞口因积雪过多而被压塌。 少一努力在冰雪中寻找并收集干木枝条,将它们堆在洞里,力图保持其干燥以免受潮,以便用于不时之需。 少一还重新检验了自己的钻火工具,之后,他又四下寻了些坚果、树根和原先所剩不多的莓果,将它们储藏在洞中。他知道,在山区里,只要暴风雪来袭,就随时可能有断粮的危险。 忙了整整一天,在白天的时候,少一通过忙碌,可以刻意避开掉导致孤单感的情绪。 今夜来临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发现,孤独没有到访。也许劳累真是个好东西。 大石头砸下来 冰山出现了崩塌…… 一早,回想起昨夜的惊梦,还好,只是梦里的虚惊一场。 少一远望高山之巅,虔诚地与之默默对话,许久,许久…… 厚实的积雪和陡峭的地形,让上山的路难于攀爬,有时候,少一甚而得匍匐前进,更有的时候,他得靠手杖才能挪出半步…… 一头老雕在头顶盘旋不去,少一心想,难道它是对我失去了信心吗,正等待着我自动放弃求生,好成为它唾手可得的猎物吗? “有胆子你就来吧。”此时的少一似乎已经顾不上孤单难过了。 到了正午,他穿过了林线顶端,开始面对被狂风扫荡一空的岩坡,准备攀爬而过。 面前,断崖般的冰瀑好像通往天空的天梯一样,仰望过去,几乎看不到顶端。 冰瀑分为三截,每一部分都有百丈有余,叠加而上,厚厚的冰柱子直直地垂下,庞大而沉重,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断裂,如尖刀般扎入坡下的地面。 少一拿出石爪和藤条,开始缓慢地攀登。石爪有时会抓不住冰缝,下滑的时候,让少一有种脱落中的飞翔感,好像向死而生一般…… 有那么好几次,他都是在惊险中滑落出好几个人身高那么远,才被自己的石爪重新抓住断崖缝而给拽着停了下来。 此时,他全神贯注,一点都不能把注意力从冰坡上移开。 每道冰爪都要抓得扎实,每一步都要踩得稳当,因为只要一个动作做错,一个重心移错,就会摔下冰坡,掉进万丈深渊。 他专注到了极点,除了自己、石爪、岩石和冰层,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事物。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少一突然听到一声犀利痛彻的嘶鸣,他吊在半空中抬头望去,原来,在攀爬的行进中,在他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冰瀑缺口。 那里,边缘处,有干树枝悬在冰瀑之外,七零八翘地刺向天空。这让少一猜度出,那个冰缝里安放着一个用树枝精心搭建的鸟巢, 正是那只老雕正扑啦啦翅膀飞舞着,凶悍地向他袭来,以保护自己的巢穴。 少一懂得,此时的老雕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能与他这个前来打扰、构成潜在威胁的人族进行对抗。 少一想要绕道避行,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被激怒的老雕反复飞来击袭,用尖喙狠狠地雕、啄少一的眼睛、心口和身体下盘。 只要稍一松手,就会落入坡地成为齑粉。少一边上爬,一边力图侧身躲过老雕的袭击。 “吱——”少一身上别着的锦鸡羽飘忽而出,向老雕飞去,雕儿“楸楸——”一声招呼,竟然将金羽收入自己的羽翼下,纵深一个高飞、远去…… 难道,锦鸡和这老雕有着什么老交情?!少一将身体单吊在一支胳膊上,充满敬意地望向老雕的背影,谁说草木无情,禽畜无义啊?! 终于,少一爬到了三层冰瀑的第二层,在一个可以歇脚的坡上停下喘着粗气,那看上去是个被砸下的巨石留下的凹洞,像个倾斜的大海碗,正好可以兜住一个人栖息。 少一在凹洞中歇下来,不忘向下面的雕巢望去,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在向天欢呼雀跃。少一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干兔肉,扔到下方的鸟巢里。 看着天色,再度量了一下今天攀爬的尺度,少一仰头望着云朵没去的山巅,他知道自己今天是无法翻过雪山了,根据估算,同样,也无法在天黑前退回自己打造的小洞。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往上爬,摸黑前进,要么待在这里过夜。 步步逼近的暴风雪正来势汹汹,暴风雪无情,随时可能刮飞他。 在毫无屏障的情况下,如何在凹碗上熬过暴风雪的侵袭,不被风雪刮飞,的确是个天大的挑战。 少一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地转动脑筋,得出一个判断:至少,在天黑或暴风雪来临前,他可以退回到坡段的中途。 他没有时间休息,更没有时间再犹疑于后撤还是原地待命。少一随即重整石爪上残留的冰雪,展开了漫长的下山之路。 他的速度明显比刚才慢了很多,主要是因为他一直在花时间慢慢前进,天黑了,掉入冰缝,或者一松手落入冰雪深渊的几率变得更大了。 少一把持着自己的速度,依靠冰爪稳扎稳打,不断地下滑。 突然,手上感觉一松,石爪一个没抓牢,少一惊呼着从岩石上下滑而去,随着加速度,他知道,自己已经飞出去了,开始自由落体了。 “呼啦——”雕飞长空,尖喙叼住了少一的衣领,一路飞翔着,将少一稳稳地摔在那个半坡处的平台上。 一只锦鸡羽飘忽着回到了少一的手中,少一惊魂未定地看着飞远的老雕。 当少一重新进入洞里,天已经全黑了,风呼呼地吹着,天上开始下起了大雪。 值得庆幸的是,风雪偏斜地扫过凹洞,使他免受了风雪的正面摧残。如果没有这个地方让他躲,那么,他活过今夜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的。 风雪的威力愈来愈强了,洞口甚至被雪给封住,不过还好,有雪阻隔着强风,虽然少一饱受煎熬,但也因此没有被冻死。 少一用手臂穿破日益盖满洞口的厚雪,让空气进来,然而,雪越积越厚,他只得越挖越远…… 终于,他从头顶洞口处纵深几尺深的气孔向外张望,微弱的阳光缓缓地投射了进来。 然而,洞**入的暖光实在太弱小、太单薄了,少一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开始出现间歇性的发抖状况。如果没有足够的暖光带来能量,少一很快就会冻死在这里。 他出于自救,奋力打穿雪洞爬了出来,大地早已经成了一片银色世界,结冰的岩坡也完全被积雪所覆盖。 少一明白这场暴风雪还不会停歇,为了不至于被雪埋了,他毫不迟疑地穿上雪鞋,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雪洞。 踩着缓慢的步伐,他谨慎而忧惧地走在白皑皑的岩坡上,告诉自救说,也只有走出来,才能让麻痹、困睡的自己清醒过来,只有走下去,才不至于在安眠中甜甜地死去。 少一不停地走,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爬不过那座山了,他知道他可能经过两天时间的冻饿交加,他的体力只会骤减,可能不会再恢复了。 尽管这样,少一还是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眼前,山上的大雪崩塌而来,少一手里攥着金羽,想象着自己就是一只高飞的锦鸡,向老雕问候,向大山问候…… 此时,少一望上去,在不可及的冰瀑之上,一大块雪川仿似一条美丽的棉被,在缓缓地、无声地掉下冰瀑,如飞奔的骏马、以泰山压顶之势盖向这个半山坡的平台…… 醒来的时候,少一还站在原地,周围都是倾覆而下的积雪,雪浪掩埋了他,只留下头顶和一双眼睛。 他,快要被大雪给全部掩埋住了,快要窒息了…… 这个关键的时刻,不知怎的,一股连自己都很讶异的力量自体内生出。少一大喊一声,他充满力量,破雪腾出,仿如一只雪豹…… 第一次,少一觉得自己的身心与高山、雪地、与冰瀑布如此神奇地协调一致起来,他的一举一动变得轻松顺畅,风雪的存在不再对他产生生死威胁,风雪成了他的儿时玩伴。 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身体虽然走在生死的边缘,却能像一只完全适应环境的动物般,真正优雅地行进在自然的冰雪中。 原来,他也有光。 让自己和所有发出微光的,比如老雕、比如风雪,比如杉树林一起产生亲近,产生了同为一体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少一于绝地而重生,顿悟到一点:他有着从杉霸公那里学来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经验,正因为如此,自然教导了他,正因为如此,沼泽放开了他,大雪放走了他…… 雕飞天际,兔舞莽原,杉立万年…… 自己本身也有光,少一第一次不再觉得冷啦。 ------------ 第四十章 一声口哨的孤独 也许,我的本事还不足以爬上这座大山,少一望着白云深处那白雪皑皑的峰顶,他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无论是在个人体能上,还是在补给、工具上,甚至是在精神上,前期都没有做好准备,这样盲目地硬撑着非要爬上山顶,的确是愚蠢的表现。 既然如少一前一阵所思索过的那样,他认为世间没有真正的邪恶,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推断,看似是大山危险重重、穷凶极恶阻碍了自己登山,实际上,是自己的能力不足以登上山顶。 大山,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你攀登它,不攀登它;它让你过去,还是不让你过去,它都在那里。 要说它是凶是吉,往往是人所赋予的。 真实的大山,只迎接和它匹配的人。 我还会再来!我要长本事,再来会一会大山。 想到这里,少一受挫的心情轻松了下来,他沿着可以看得见针叶林的下坡走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好像一团黑云,投在少一行走的路上,黑影从少一的正前方向少一的身后疾飞而过。 少一连忙回头,他看见的还是那只老雕,此时羽翼铺展如狂风,正一路追击一只臃肿的白毛熊而去。 茫茫雪原上,肥胖的白毛熊见势不妙,丢开掌中的鸟蛋,开始狂奔逃窜。那老雕一个急略,猛扎下地面抓起自己的鸟蛋纵身一飞冲天,重新向冰瀑的方向飞去。 那白毛熊奔跑不停,直到发现敌人并没有继续追击的意思,方变飞跑为快步,渐渐放慢了脚步。 别看白毛熊笨拙,可一转眼就跑得变成了一个几乎超出视线的小白点,让少一忍俊不禁。 更稀奇的是,当威胁的敌人消失了,白毛熊突然来了个四肢着地的姿势,好像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般,趴在了地上。 它开始疯狂地甩动身体。那动作,好像并不像是有意识的自我驱使,更像是一种中蛊后的发癫。只见它肥大的身躯在四肢着地的情况上疯狂地左右摆动,这样不由自主地抖动个不停…… 眨眼的功夫,白毛熊就终于停下了动作,重新恢复了原有的状态,变得气定神闲,它迈开慢悠悠的步伐,渐渐走远。 显然,白毛熊在刚才生死攸关、紧张对立的关头因大大的压力而释放出惊人的爆发力,进行着备战、逃生,和猎捕。 之后,如一根被外力拽弯的竹子一般,在可以松开的一刻,被拽弯的柱子立时反弹回原来的位置上,当一切重又归于相安无事,白毛熊在极度紧张、恐惧之下产生的焦虑,正是通过他有效的发癫、起伏颠簸的抖动而倾泻一净,最终,白毛熊彻底得到了解压,重新回到身体平衡、稳定的状态。 理解了北极熊的作法,少一笑了,他也要学着白毛熊随欲而安,也要学会事后矫正自己回到常态。 于是,少一将从白毛熊那里学到的本事如法炮制,他感觉饿了,就停下脚步,利落地用剔骨刀切下一块兔肉干,再找些洁净的积雪煮融化了,来喝。 困了,他就在就近挖个半地下的雪洞,猫个半宿。 闯时,就一定百分斗志,安时,就好好认耸,少一一边学习一边赞叹,白毛熊师父你这招真有功底! …… 不知不觉地,已经走了四天四夜,但是,少一还是没有走出这诺大的冰原。 既然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回到被火山灰淹没的区域,少一该如何应对呢? 此时,少一顾不上想这么多,他更愿意做个用实际行动来拯救自己的人。 似乎,这座高山正潜移默化地在少一的身上产生着某种影响,这影响,又在慢慢地促成某种微妙的变化…… 少一并不确切地知道那影响是什么,但他晓得,自己身上有一样东西的的确确发生了改变。那就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过。 早晨,少一醒来的时候,阳光正撒在山谷两侧的积雪上,闪烁着柔和、不刺眼的白光。 少一扭头看了看身后高耸入云的西山主峰孤山,孤山依旧如传说中一样庄严肃穆,山顶处,轻描淡写地飘着淡淡的白云,给孤山增添了几分神秘。 少一望着雪地上自己长长的影子,呵呵,虽然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几遭,有来自沼泽吞噬、风暴雪崩的自然威胁,有来自大黑色这样的魔力的威胁,有自己心里孤独的心魔带来的自毁…… 然而,就是面临着这些,少一也还是勇敢地熬过了这许多天,呵呵,少一心想,该表扬一下初生牛犊的自己。 此时,经阳光这么一照,人真的无缘由地欢实开心起来。 突然,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答案,原来自己的改变就在于:他不再觉得孤单啦。 不仅如此,他还预感到:孤单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愁上加愁、不可战胜。他甚至可以耐得住想要见亲人的急切,而只是低着头稳扎稳打地看路、走路了,有耐心等到八十一天后再与亲人们相见,因为他不那么脆弱了…… 这个内心里的转变,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惊险万分的路途上,都用于对付冰瀑、冰缝、大风雪,甚至老雕,根本无暇想到孤单或者其他任何感受呢? 还是因为曾在老杉王树冠上看到的每一幕场景:平静的沙沙声、无语的星空、银色的杉叶海洋,对了,还有那一阵不期而遇的美妙凉风……这一切所带来的欣悦给了他一种恒久的平静? 又可能是金毛猴子(尽管它被大黑色所利用),是杉霸公,给了他友情、亲情,甚至玩伴之情? 再或许,是少一有意驱除孤单,就真的在清空孤单后腾出了心灵的空间,这样,才体会到更多曼妙、复杂、别样的心绪,并注满心灵? …… 这些全是原因,又都全不是。少一望着大孤山苦笑起来。 原因,其实是自己不断的失败! 是失败赶走了侵蚀心灵的孤单。 失败,使少一历经磨难的旅程化成一支轻盈的舞蹈;失败,让他感觉自己不应该和冰川大河一争高低而该全心全意将自己当成自然的一份子;失败,让少一接受了在好胜心之下自己还是个有很多不足的人。 平静地接受了失败,方能重新获得勇气,方能去爱自己。 一路上克服意想不到的艰辛困苦,少一第一次接纳了不会武功的自己,尊重起自己这个菜鸟一点一滴自救的努力。 也因此,连带地,少一产生了对周遭一切有情事物、无情事物的爱,银杉小苗、金毛猴子、小蜜蜂、老雕、白毛熊…… 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乃至一粒微尘……周遭的一切都让少一对之蕴含情感,都成了少一在心里贴得很近的朋友。 少一知道,当不再只是关注自己的时候,孤单也就不再如影随形。 反而,独处也会变得别有趣味。 走出孤单的少一神清气爽。在阳光的照射下,积雪被暖得晶亮欲滴,踩起来更加疏松,伴随着喀嚓喀嚓的脆响,少一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地下行。 终于,他抵达了最初爬山处的那个营地,那里的草棚没有经过山上风雪的袭扰,看上去,跟少一出发时一个样。 草棚里,出发前留在火炉里的木柴已经燃尽变冷,火炭上盖着薄薄的一层草木灰。 少一随手抓来一根木棍把火炭扒开,将兔腿扔进去,再用两侧的火炭盖在兔腿上,他掰了一点蜂蜜块放在肉干上。 篝火正盛,隔着火炭,肉干发出“哧哧——”的叫声,阵阵轻烟从火炭缝隙里飘出来,伴着蜂蜜渗透到肉丝里的甜美滋润,一股诱人的沁香扑进了少一的鼻孔。 少一盯着眼前这堆火炭,似乎能够看到火炭下面兔腿表面渐渐变成了金黄,和着蜂蜜的肉汁成胶、成油,正一点点地溢出来…… 少一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随时会被白雪压塌的草棚之下,尽管危险,尽管艰苦,他却只是觉得幸福。 这幸福来自于多日辛苦赶路、来自于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促就的这顿蜜烤兔肉,更来自于少一喜欢上了这孤独,这能将一路上酸甜苦辣和生死危险都泰然吹成一声口哨的孤独。 此时,一个孤独的小孩正就着孤独的篝火在冰封的雪原上大快朵颐。 一声老迈的咳嗽让少一竖起了耳朵。 “杉霸公,你要不要吃一口?”少一偷着乐。 “沙沙沙——世界上原本没有黑暗,只是光的不在。光来了,黑暗就不在。人的觉察力就是黑夜里的暖光,能让我们轻易绕开那些企图绊倒我们的障碍。沙沙沙——” “你收集的暖光真明亮,杉霸公,等我长大以后我也想帮你收集。” “呵呵——要知道,没被释放的情绪容易把我们困在黑暗里,造成易怒、暴力、逃避、退缩、忧郁、麻木,或者像游魂一样,身体明明还在动,可心却感觉不到,有如被抽离了灵魂。沙沙沙——” “放心,杉霸公,一个充满水的大罐儿再也什么都承不下了。我不是大罐儿,我是大罐儿的提手,每次不开心了,或者想妈妈了,都会用手一提罐子的提手,迅速地将这些坏心情倾倒而空。”少一说着说着,就酣然入睡了,好一个没心没肺不知愁的家伙。 一个苍老的声音始终伴着他,好像催眠曲:“沙沙沙——沙沙——” …… 其实,少一心中的疑问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一只锦鸡的羽毛会插翅在老雕身上救助自己呢? 比如,为什么杉霸公会在他陷入黑暗的一刻能及时为他“点亮”银光? 那被注入的汁液怎么就让气血饱满而不是互掐? 为什么在自己条件准备不足的时候,大山活生生地用无言劝阻了自己莽进的步伐? 再比如,为什么自己能在瞬间爆发强力、突破崩塌冰川的灭顶之灾,又能在瞬间于不抵抗的情况下被沼泽给轻松放了出来? …… 少一没有停下对未知的追问。 第二天,少一带着一些成形的、不成形的习得经验,准备再次上路。这次,他另辟蹊径。 没有选择再次征服孤山之顶,这次,少一选择通过西山岩洞里的蜿蜒路径,直穿而出。 …… 用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少一终于穿过了岩洞。悠闲地吹着口哨孤独地走出了大孤山,踏上去往平原的征程。 站在平原之上,少一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来时的高山雪巅。 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诉孤山:我还会回来。 ------------ 第四十一章 火炉边的议会(上) 空山寂寂,鸟鸣嘤嘤,子夜时分,孤独的大西山包绕着沉睡中的河谷。 河谷深处的大堰河村已沉浸在墨黑的夜色中,只村头的一处草房仍灯火闪烁,那是村长耿丁的家。 红泥火炉,绿蚁焙酒,耿丁和三个长老围坐在火炉旁。 四老一少,五个人长长的影子被烛火投在墙上,影影绰绰的,不怒自威。 门,被一阵风给推开了。 确切的说,在石头堆砌的院落门口,半个月前才被耿丁置办、加固的大木门是被门外的气浪发力一斥,给撞开的。 月光下,一位面目清矍、白发长须的老人衣袂飘飘,立于门前。 老人右手握着一根约二尺长的银杉木。 他并不急于进屋,而是轻轻摘掉头顶的披风斗篷,微扬起头,欣欣然地,将一张刻有岁月痕迹的沧桑面容浴在月光中…… 他闭上眼睛,定在那里。今夜,月亮圆,清辉盛。 草房内的人们,远远地透过窗子望向这个立在院落门口的老人,也不问候,也不催促,各自呷着茶,默默地等候着他…… 终于,老人“晒”够了月光,他几个健步跨入了草房的厅内。 大堰河四大长老之首,同时也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冷柯长老,他今晚这是来迟了。 村里无人清楚他年龄,更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西山岩洞壁画上描绘的那个久远的猎狩猛犸象年代,距离他的出生也才差出四代银杉树的年轮。 若按辈分排,他该坐在大长桌正面第一把交椅上。可大堰河村的规矩是,无论大小事务,各位的座次一律按先后到会的顺序来排。 冷柯用眼睛微微扫视了一下四周,以目视礼问候了各位长老,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最后一张椅子上。 耿丁吩咐咕咕道:“上茶。” 咕咕深施一礼,开始烧茶,无声的动作好像在云间行走的月亮洒下清辉时明时隐,她的动作时缓时涩,颇有古琴压弦的味道…… 茶烧好了,咕咕按照古旧礼举杯齐眉,为客人奉上。 茶香袅袅间,低着头的咕咕听见冷柯深吸了一口弥散的茶汽,赞道:“好茶!” 咕咕抬眼再看手中,茶杯依然在她的手上,茶水邈遁,杯中已空。 柯长老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近百年来,他这是中断腾云之练,第一次回到大堰河村来。甭说九岁的咕咕了,就连村长耿丁也没有见过他几面。 “啪——”,冷长老将一块银杉木放在桌子上。 杉木的木身发白、纹路缜密、线条刚硬,上面一层浓厚的包浆与杉木木质自然地长在了一体…… 木皆有品,这块杉木在烛火的照射下发出铮铮铁骨般、锐不可挡的杀气。 “听说少一那娃子得了根银杉木?唉,真是没想到,后生可畏呀!”冷柯探手抚摸着这根溜光发亮的银杉木,仿似不经意地提及。 耿丁正要回答,见长老南尚边说边放下手中的茶碗:“少一这小子运气真是不差啊!?莫非那根木头也是银杉王杉霸公的?!” 随即,南长老又冷冷地补了一句:“可惜啊,即便如此,怕也还是不能改变他废柴的命数。” 火炉内,沸茶发出“咕咚咚——”的声音,穿过火苗,咕咕远远地盯着冷柯那根银杉木。 对比少一从大西山拿回来的那根,咕咕正琢磨着两根的区别,结果,一时间忘记了火边煨着的、对火候要求极严的茶罐。 耿丁看了一眼咕咕,将袖子一挥,桌对面的咕咕遂长发清扬。 这缕清风滑过咕咕的发梢,吹动桌上的巾帕,抹向罐下的火苗,一眨眼,茶罐下的火变小了。 冷柯慢悠悠地重复:“废柴?!” 突然,冷长老一个推手,将桌案上的银杉木抛给了南尚,银杉木在飞行时撩起满屋的煤灰柴屑…… 南尚手一伸,中指和食指将杉木夹住。 冷柯眼睛一眯,煤灰柴屑凝然不动,悬于半空,所有飘起的衣袂转而纹丝不动。 “哗——” 尘屑如星光般服服帖帖地下落到地上,衣袂也重新贴在身上…… 咕咕看得张大了嘴巴。 “银杉木果真名不虚传。”南尚爱惜地用手反复摩挲着这根沉重的银杉木:“俗话说‘杉木在手,万金不换’啊!” “哧——” 黑影一闪,杉木响应着南长老的指令,像一支没有箭头的大箭,径直刺向客厅西侧少一那间房子。 在杉木飞出前的一刹,一向少言寡语的谭二长老好像算好了一般,已然奋力一泼,把自己茶碗中的茶汤泼在了银杉木飞经的半空中……银杉木飞向少一房子的一刻,好似沾上了茶汤,中蛊般听话地瞬间坠落,砸断了就近的椅子扶手。 闪避中的木箫禾长老眼看着杉木于扶手上再度腾起,寻找主人般转了半圈,直回到冷柯身边,啪嗒一声重新落于桌上。 原来,外表瘦弱、实则老辣的冷柯,稳如泰山地收回了杉木。 南尚看到谭二再次扬起手中茶碗的杯口,于半空中接回了刚才泼出去的茶汤,他强压住惊异,叹道:“几日不见,谭兄这架势,看似离破境之期不远了。” 沉默中,谭二低头吹了吹碗里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咕咕瞥了一眼这位比耿丁要年轻许多的南尚长老,心说:“村里都盛传,若不是你姑丈去世早,就凭你这猴急的性子、不稳的功夫,如何轮到你袭了长老之职?!” 耿丁见一时间其他三位长老面色变幻莫测,不禁起身,笑道:“几位老哥哥难得光临寒舍,可别为了区区一根银杉木伤了大家和气。” 冷柯点头,算是给东家耿丁了一个面子。他欲开口说话,眉头先是一颤。 几位长老看到冷柯表情不对,正待垂询,又见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四人也就没再追问。 冷老爷子表情已恢复正常,他双目紧闭,呼吸匀整。 原来,在银杉木回到主人身边的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随银杉木而来。 冷柯只稍一勘察,便排除了其他四老的嫌疑。 这股沁入杉木的力量有股女子的阴寒之气,没有掩饰好,轻易给露了端倪。 火炉边的女娃子咕咕正镇定自若地用手中的茶刷洗钵,然后,因循着规致一一地拨茶、浸茶、过茶…… 此刻温文入定的姑娘,完全不像平日里动如脱兔的她。 冷柯收起五蕴神识的探查,他想,如果不是这气定神闲的小姑娘,那么,或许是少一在对这根杉木捣鬼。 他的视线穿过窗子远眺出去,看得见的只有黑沉沉的孤山之巅、滔滔不绝的大堰河。看不见的远在西山深谷里的银杉林,想必此时杉木林正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柔密的银光,正如甘花溪上波光粼粼一般。 此时,冷柯的神识已经找到了那个小孩,那个正趴在村头银杉树上呼呼大睡的少一。 经神识诊探,冷柯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任何能量波动。看来,这孩子虽得了根大西山里的银杉木,却并未掌握如何去借力。 莫非是耿丁九年前捡回来的那个女娃子在打探我的杉木?他微微睁开眼睛,对咕咕讲道:“女娃子,给我再来杯茶。” 冷柯想借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一下。因为他知道,手中那根跟随他多年的银杉木将要遇见它的新主人! “都短短二息功夫了,那冷长老都没有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是不是说明自己根本就没有露出破绽?”咕咕边奉茶,边暗暗庆幸,她认为柯长老没有发现自己刚才探听过那根银杉木。 南尚长老亟不可待地说道:“人都到齐了,请村长公布一下本届晒剑大典主副剑的候选人吧!” 耿丁说道:“其实,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本届晒剑大典主剑和副剑候选人,还将从往年拜祖武练的三个后生——冷娃、南岩和百里奚中选出。这几个娃子过去几年的表现,四位长老有目共睹。 “不过……这次不同于以往,多了一个候选人,就是这个少一,他前不久刚刚完成九九八十一日的大西山独处,应该也有资格被推荐……” 没等耿丁说完,南尚插话道:“是谁推选的他?大家都知道,这娃子连最基本的狩猎都未曾参加过,如何能担起晒剑的重任?” 此时,谭二清了清嗓子说道:“少一是我推选的,南师弟难道忘记了被师父逐出师门的摸鱼子的例子吗?摸鱼子从来没有受过全面的训练,也一样可以有‘别才’,最终成为神医。何况我们千年的祖训,何尝不提倡‘不拘一格降人才’?!” “祖训,别拿祖训压人!少一就是块废柴,那是大家公认的,并非我一家之言。” 南尚看了看双眼紧闭的冷柯,接着说道:“那孩子虽说得了银杉木,也完成了八十一日的独处考验,可这些不能改变他废柴的命运!” 谭二无声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鹿首,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是大堰河除了长老之首冷爷和村长耿丁之外最受尊重的人,也是多年来拥护祖训的第一人,真真是位高言重。 一直闭着眼睛的冷柯坐起身来,说道:“把女娃子加进去,替换百里奚。” ------------ 第四十二章 火炉边的议会(下) 一直闭着眼睛的冷柯坐起身来,说道:“把女娃子加进去,替换百里奚。” 连同咕咕和耿丁在内,在场的五个人都对长老之首冷柯的这个提议感到难以理解。咕咕在大堰河村的确是胜过很多男娃子的女娃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娃子。 城府最深的长老木箫禾问道:“女娃晒剑?过去几届晒剑大典可有女娃入选的先例?大师兄,您觉得师父他老人家会同意吗?” 冷柯笑着看了一眼在一旁装傻的咕咕,说道:“咕咕可是我手中的银杉木选择出来的。我想师父他老人家不会不给老杉王杉霸公面子的。” 听罢这番话,咕咕顿时傻眼了。 她一时间心里乱了套:“这老家伙竟然知道了自己刚才的神识行迹,现在,又破格推荐她晒剑,到底是何用意?!” 耿丁用眼神偷偷地询问着咕咕,她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见咕咕只是频频摇头,耿丁也不好再行追问,他重复冷柯的话,问:“老杉王选的,大师兄可是这话?” “哈哈哈——,师弟,试问,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能与银杉木共通?” 众人皆瞪大了眼睛,耿丁摊开双手,诚实地回答道:“应该再无第二人。” 冷柯把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咕咕,说道:“女娃子,你来跟大伙说说,你刚才是如何做到的?” 十目所指,咕咕不得不如实交代。 她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说道:“各位长老,少一从大西山回来时是带着根不起眼的木棍的。当时,我并不知那是件什么稀奇的东西,今天得蒙见到柯长老手中的银杉木,竟与少一手中的木棍别无二致,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少一带来的是根不一般的木头。” 她眨了眨眼睛,勉为其难地继续交代道:“刚才,那根木头从我身旁飞过,我呢,好奇心驱使,也就大胆了一回,索性,我放出神识妄自验探了一番。结果,不成想,我的气海架不住召唤,竟然跟着这银杉木一起飞走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咕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双手揪弄着衣角:“神识刚刚才找回了我本人。差点就失魂落魄了……” “好了,女娃子,你自不必说了,我们大家都明白了。”冷柯点了点头,转而,又向长老们解释道:“在这些娃娃中,我试过了,只有这女娃能够与杉木同契共通。” 冷长老负手在背后,边思忖边踱着步,众人知道大长老这是有了需要定夺的事情,故而都噤声坐在一旁。 过了半晌。冷柯不容质疑地发话了:“看现在的情形,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能胜任本届晒剑大典的副剑,非眼前这个女娃子莫属,长老会也当如是推举。” 耿丁恍然大悟,总看到平日里咕咕伤心对月、神牵落花……连他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公也爱莫能助,直哀叹咕咕的外婆故去得太早,耿丁只得经常央求何仙姑等大堰河村的众女子轮番来帮忙开导劝解。 现在想来,那月光啊、茶汽啊、木屑啊……居然都和咕咕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是咕咕禀赋的一部分,竟然不是什么坏事。 对于冷长老的决断,众人颇为惊异,但鉴于是杉霸公的认定,也就都没有再出声。 大事既定,众人遂将焦点转放在讨论主剑这件议事上。 南尚长老眼睁睁地看着冷柯正在把跟随自己多年的银杉木递交给咕咕,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倘若让咕咕做副剑,虽说这主剑的人选还未确定,但已经可以肯定,本届晒剑大典有一半的属性就是主“木”了,因为咕咕身处的耿丁世家属“木”,修草木科。 他南家属“金”,修金石科,这次难能可贵的晒剑恐怕真就要跟他那宝贝儿子完全无缘了。 就在咕咕伸手接过银杉木的一刻,南尚终于忍不住了,他厉声道:“且慢!” 除了冷柯外,屋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 一向以来,大堰河村的长老议会总是走“先集合各长老意见,之后,由首席长老来最终决断”的程序。所以,在推举过程中,其他长老若不能认同首席长老的决断,可以展开争论,但一旦决议已经被众长老默许通过,全员就需无条件地服从。 咕咕的动作被喝止住了,她呆立在原地,回头看着大家。 冷柯见此,冲咕咕微微点头以示支持,耿丁则忙上前打圆场,道:“南师弟,此乃大师兄的最终决议。” 南尚并不理会耿丁的话,他衣袖一挥,火星四溅间,试图强行阻止冷柯将银杉木交给咕咕。他一只手隔空用气息压制住冷长老正递出的银杉木,另一只手则将气浪卷向咕咕。 若非一旁的谭二长老接住了被气浪冲飞出去的咕咕,她险些就跌入到火炉中。 “暂且不提少一,这次,难道几位老哥哥连这女娃子是外族都忘了吗?”南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冷柯用银杉木轻轻一拨,把南尚力图掌控的手给轻易移除了,他再次将银杉木按在咕咕的手心上,眼神里好似带着叮叮的嘱托。 一时间,咕咕似乎听到了洪钟大吕般天籁的召唤,她双手郑重接木,跪地深深一揖,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传承仪式。 南尚仍不死心,再次扑上去欲夺咕咕手里的银杉木。冷柯一巴掌把南尚拍倒在地,呵斥道:“首席长老已经决议,不得更改,还望自重。” “哇——” 南尚用臂硬生生接了冷柯这一招,一阵内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他捶胸顿足,目眦眉竖。大念:“我大堰河几千年的规矩,外人属外,岂可轻易破戒。不服!不服!” …… 冷娃和南岩两个本来很有希望成为主副剑的候选娃子,此时正躲在村长后院的老槐树下,等待着今年长老决议的结果。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有南岩的父亲南尚长老、冷娃的爷爷冷柯长老在屋里开会,又依据两个娃子平时里优异的表现,他俩都充满希望地期盼着决议结果。 刚才偷听到南长老阻止冷长老无效,二人都着急起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心领神会地一道进了草房,正好看见了南尚痛心疾首的一幕,忙上前搀扶。 南尚见自己儿子来了,非但没有收敛自己的发作,反而表现得更加痛不欲生,连连大呼对不起祖训。这让做儿子的南岩很是难堪。 耿丁问:“娃子们怎么来了?难道不知长老们议事闲人莫入吗?” 冷娃以为爷爷会给他撑腰,于是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没记错的话,晒剑大典是我大堰河族人最重要的活动,族人把它看得和祭祀老祖宗一样重要。这么重要的活动岂能交给一个外族女娃来担当副剑,哼!她能有什么本事?”冷娃越说声音越大,面不改色。 “啪——” 在座的都听到了一声急促的脆响,但是都没能看清楚,只见到冷娃的脸上留下了通红的掌痕。 原来是冷柯扇了孙子一个耳光,他指着冷娃训斥道:“娃子要出息,就要懂规致!” 冷娃震惊之余,老实了下来,乖觉地站立在冷长老身后。 南尚却似被冷娃的话给点醒了:“说的没错啊!晒剑大典是我族人内部大事,岂能任由外人介入?!” 耿丁见冷柯对孙子余怒未消,赶紧搬了把椅子请冷长老坐下消消气儿,然后转身,正色对南尚说道:“晒剑大典的确是我族人内部大事,可除了冷大师兄外,想必在坐的各位是无从知晓师父当年安排这四年一届的晒剑大典的真实用心的。” 听到耿丁这番话,包括咕咕在内的所有人都收起了纷繁的心绪,个个正身以待,连南尚也掸去身上的尘土重新坐回到自己椅子上,大家一道洗耳恭听。 “当年师父创立无忧剑宗,将上古铸剑师欧冶子所铸造大剑——太阿,用天路雷火将太阿给铸融,分铸了少康、青虹等四剑,一道供奉在剑阁。 “经历万年,其中青虹剑等三剑找到了自己的剑主,行尽忠之职,离开了我大堰河村。如今,剑阁之上只存留了一把孤剑,名少康。 “为少康孤剑觅主,是天大的使命,师父特授意,让我和大师兄主持晒剑大典,以寻找少康剑血脉之主。当然,师父本意就是希望大堰河族内子嗣能肩负起此任,将剑身与剑道永留族内,以不负祖辈先贤。起先,并没有动心起意,将之传于他族……” 众人听着耿丁的这番话,越发神情严肃。 只有南岩不屑地瞟了一眼咕咕,又用余光遍寻那个废柴少一…… 耿丁叹了一口气,接着讲道:“过去举办过二十四届晒剑仪式,其中,有十四届本族主剑者成功地从剑阁中请出了少康剑。 “然而,可惜啊,剑虽被一次一次给请出,也亮出了‘噌啷真身’,然而,这十四位主剑者却还差一个火候,认谁也不能凭借一人之力拿下此剑。” 众人听说这个结果,不禁交头接耳。 ------------ 第四十三章 尘埃落定 耿丁接着讲道:“其实,自从当年落地不足七日的少一来到大堰河,大师兄和我就在一直不间断地关注着这个娃子。四个月前,长老会又处心积虑地将这娃子放逐到山野,为的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块废柴。 “呵呵,他倒是真的挺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总算没让我和大师兄失望。四位长老都清楚,本届晒剑大典是师父预言中的最后一届。少康剑是否能遇到它真正的主人,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南尚插话道:“既然这事已早有定夺,少一讲真会被推举,那今晚又请大家来,劳神我们作甚?难不成是走个过场?!” 耿丁解释道:“师弟有所不知,少一这孩子天生有些缺陷,加之按照大堰河祖训不传授外人功法,这五年来他连一次族群狩猎都没参加过,也没有拜师学艺过。少一并不像冷娃那般力大无穷,不像南岩那般善于应变,更没有百里奚的闯荡见识。我和大师兄商议着,还是不太放心完全交由他来担当主剑一职。故此请各位来商议。” 一直没有搭言的木箫禾长老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大师兄刚才不是已定女娃子作副剑了嘛?!少一那孩子自大西山归来,又当真得了杉霸公的银杉木,那么,大家有目共睹,按照天历演算,本届晒剑大典主‘木’,故此,二个娃子还是有充分理由被长老会看重,并被推举的。诸位,这也没什么问题嘛?” “你别忘了,少一终究还是块废柴,虽得银杉木,却未能开窍。让他主剑大不易呀……”谭二长老眼神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这事到底怎么个定夺法?按你们所说,族人自己的娃子们无缘上剑阁拿少康剑,你们从小看到大的外人少一又显然是块废柴,难不成让这四个孩子一道参加晒剑?”南尚一桶的牢骚,碎碎念着。 “今天把大家请到我这儿来,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眼前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耿丁道。 南尚看了一眼墙上的鹿首,是啊,看在大堰河村上万年基业的份上,怎可轻易拱手就将主副剑让给这两个外来的娃子,他一定要据理力争到底。 南尚亮出此前祖猎的排行榜,冷娃、南岩、百里奚三个娃子分别居于前三,他们以耀眼的猎兽记录将其他的娃子远远地抛在榜后。 冷柯知道南尚不会甘心,会时刻使出各种幺蛾子来。他决定改善一下此时的气场,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密布于室内的疑惑、不服、争执……等带有负面光泽的气息被一扫而空。 这口气息不仅扫除了室内的一切杂质,且顺延到火炉边,将炉火里的火苗“哧——”地瞬间给点旺起来。 大伙的心境似乎也敞亮了许多。 耿丁看到这一幕,似乎想到了什么。冷柯见他有所想法,却又迟迟没有开口,便问耿丁道:“你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刚才,师兄一口气让火苗变旺,如是,让我不禁想到:少一平日里显现的那股时明时暗的光,明显说明他是废柴无疑,但不知是否还是可以通过外力,就比如您的气息,给少一激发一下,看看他面对外来的情况能不能产出不同的内在表现。” 耿丁的一番话让冷柯不禁陷入了持久的沉思中,除了火苗偶尔扭动一下身姿发出噗噗的声音,屋内的气氛异常静谧。 冷柯转身,对咕咕说:“女娃子你来,把银杉木给我。” 他手持银杉木,对准少一平日里趴着坐看星瀑的大石板,就是奋力一磕。 石板瞬间开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轰轰爆响,产生的气浪蹈出院落,直扑向小溪,一时间,蛙止,荷翻,波掀…… 气浪继续扑向村头,直到大杉树的树干被气浪摧逼得倒向村外的大西山方向,这气浪才稍或消减。 随后,大杉树的树干被冲撞得一个韧性十足的反弹,树枝打回村子的方向,把树枝上睡觉的少一猛地给发射了出去,弹入村长的院中。 少一在睡梦中突然被一股强光刺了紧闭的眼睛,他在醒转的瞬间只觉地动山摇,眼前一片乾坤翻转,远处,有巨大刺耳的声浪刺破他的耳膜…… 不待他明白过来,少一已经被弹入村长院中,着实重重的一个屁股墩儿,他懵懂落地,尾骨似裂…… 少一奇异地发觉,这气浪还进入了自己的体内。气浪把周身血液带动得疯狂循环,血管喷张,整个身体在快速地向外涨大、涨大…… 好像平日里的断经少脉都被气浪给接续上了一般,虽然经脉很细、很窄、很弱,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脉通了! 少一的经脉里,正在发疯地周转运作着气血,那一寒一热的两股气血已经顾不上掐架,合二为一,成为新的营养,在欢实地沿着少一的经脉周游全身,输送源力…… 他趴在地上,仰面看到一位陌生的白发飘飘的老人,手中持握着一根银杉木。 这老人和他想象中的杉霸公极其相像,少一不禁爬起来,嬉皮笑脸道:“杉霸公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我给您作揖。” 见老人一脸严肃,少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个个神色严峻,他心想,莫非自己还是在做梦不成? 众人早已寻着声音来到了院里,见少一、冷柯各握一根银杉木,一个神色严峻,一个懵懂蒙圈。 咕咕看到少一身下被气浪冲出的人形大坑,心疼地唤了声:“少一——” “我怎么会在这儿?”少一挠头。 冷柯指着一旁碎成四块的大石板,对少一说:“娃子,来来,你试一试,用你手中的银杉木击打这一地石块看看。”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和咕咕,二人在点头。自己有没有这能事不打紧,如若自己连尝试都不敢尝试,那就会让咕咕和村长彻底失望。 少一凝眉,看了看地上碎成四块的石板。许多年来相伴的石板,也得算是他“亲戚”了,少一很可惜地摇了摇头。 咕咕见他仍没有举动,不禁噤鼻子瞪眼,似要骂他。少一不得不放弃了犹疑,赶紧落实这老头的指令。否则,咕咕真敢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一声娘炮。 少一屏足了气,感受下气血蒸腾的内里,此时,不知怎么,刚刚接续上的气血因为能够运转周身而越发的饱满、有力,少一深吸了一口气,按自己平日里习惯的方式,将银杉木冲着地上的石块狠力地一跺。 眼前,“腾——”地升起一片白花花的石灰。 方才那四块碎石,在银杉木的一跺下,已化为粉末。 “哈哈哈——”,冷柯笑着对耿丁说道:“还是师弟这招建议管用,这混小子就得靠外力激发。”说着,他将手中的银杉木扔给咕咕,也不向众人交代,兀自扬长而去。 “爷爷,难道我就真的与剑阁无缘了吗?”冷娃仰头追问着远去的背影。 过了半响,天空才飘来几个字:“小子,打你的山猪子去吧!” 冷娃不服气地挥舞着手中的板斧,向少一砍去,大叫:“比试比试如何?” 少一全当还是在梦中,见冷娃袭来也不接招。 那板斧可不讲情面,裹挟着一股寒风先期到达,当寒风吹动少一长长的睫毛,‘呆鹅少一’这才反应过来。 板斧已近在咫尺,少一心知已躲闪不及,他想,原来自己是这么死的——不是花下,是斧下。 无能的少一接受了事实,闭眼赴死。 “噹——”闭目的少一被一片银杉木的光纹所照亮,咕咕手上的银杉木隔挡开冷娃的一斧,救下了少一。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终究是个废柴。”南尚大呼。 少一睁开眼睛,看见村长耿丁站在屋檐下,一脸的失望。他这才从懵懂中醒过神来,眼下云山雾罩,根本不是在梦里。 “杉霸公刚才可在这儿?”少一傻愣愣地问咕咕,完全无视冷娃钉子般的注视。 咕咕不禁翻了一个白眼,走到他的跟前,趴在耳边低声地说道:“什么杉霸公啊!那是冷娃的爷爷……” 冷柯的离开不再引起众长老们的异议,大家接受了这个事实:无疑,长老会最终决议确定了本届晒剑大典的人选,院子里只有少一本人不明就里,其他的人包括冷娃他们,都知道主剑已定少一。 屋檐下,耿丁脸上失望的表情中也还夹带着几许欣喜。欣喜于少一被激发而起的潜能,失望于少一怂到不会还手, 他身后的南岩显然被少一刚才的那个动作给震住了,衣衫上的尘土还在,石板尽碎,他眼神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惊恐。 另外二人,长老谭二依旧一付儒雅、处变不惊的模样。木箫禾长老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发呆,还在独自咂摸着这件事情的原委。 对于宣布少一和咕咕为主、副剑的结果,耿丁似乎显得有点难为情,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小肚鸡肠的南尚此时走到他面前,竟然大方地说道:“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还是要恭喜师兄,您培养的少一和咕咕都是好样的。我南尚服——” “岩儿,咱们走!”南尚走过废柴少一身旁时,低声对少一说:“小子,咱们下月初四见。” ------------ 第四十四章 秋深论繁情 少一对南尚长老的话很是不解,他用目光求助咕咕,希望她能给自己解释一下。 咕咕径直走到村长耿丁面前,回头对少一说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来!接晒剑令箭。” “啊?!” 听到咕咕的话,少一又看了一眼旁边怒目相向的冷娃,感觉气氛不对,少一指着自己问咕咕:“你是叫我吗?” 咕咕道:“好话不说二遍。” 这时,冷娃已提着板斧气呼呼地快步离去。 …… 天大亮后,村头的甘花溪畔蒸腾起一层薄雾。在溪畔,一瘦一胖二位老人正背对着孤山站着。 深秋清晨的大堰河,气温已逼近冰点,这二人却仍只穿着单薄的云袍。 紫袍老人问身边那个较胖的灰袍老人:“老谭,你说那娃子能驾驭得了少康剑吗?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他,可一点都不过分啊。” 灰袍老人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和村长都站在那娃子一边,我们就这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但愿那娃子真是少康剑的新主,若少康剑再遇不到新主,我看这个世界恐怕真的要……” 最后几个字还未吐出,灰袍老人一把捂住他的嘴说道:“师弟说话小心些,天命在上啊!这事既已尘埃落定,我等遵照就是。况且,呵呵呵——” 紫袍老人问:“况且什么?” “况且就此事……大师兄和村长早有远见,恐怕,会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初就已经做了安排吧!?” “咦?难道那娃子真是块料?!”紫袍老人有些惊讶。 “嘘!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过,我算过了,少一就算得了银杉木,就算大师兄帮他打通了可怜的一根经脉,他也依旧不能改变朽木不可雕的事实,难成一器啊。”说着,他将连着袍子的帽子摘下,回头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剑阁。 这灰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大长老中的谭二,而那位紫袍老人该是木箫禾。 二人不再说话,默默立于溪边良久,看似是在看风景,又似无语相通。 未了,待晚霞落山后,长老木箫禾念了一句清决:“念念出尘,念出尘。落落有定,落为定……” 似秋风里的两片不经意的树叶,二人不经意地飘逸起来,不经意地随风悠悠荡荡,身影与孤鹜一起,向着埋葬晚霞的不经意的地方而去。 …… 咕咕受耿丁委托,对少一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少一这才知道自己有幸成为主剑人前后的故事。 太阳下山前,他跟以往一样,毕竟是个五岁的娃子,“玩心”不改,一直蹲在屋檐下看一群蚂蚁。 这群蚂蚁们经过一个白天的努力,终于精诚合作,蚁群将石板沫子一点不拉地搬入了自己洞里。 少一心想,这些蚂蚁洞明显并没有因石粉而被添满,兴许,村子地底下有个四通八达的蚂蚁王国。 望着曾经放大石板的地方默默发呆,少一似乎有些思念大石板,如今,那地面上已经空空如也。 咕咕见怪不怪,自打看到少一从大西山回归时受到大山的感染变得一脸豪气,如今不到几天功夫,就重新恢复成一贯“宅在家里”的闷人。 她这才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原来的少一给找回来了。 耿丁对咕咕说:“你别搅扰他,人家那是静坐沉思呢。” “这也叫……?!” 咕咕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一直认为,所谓静坐沉思的人,手上连个讨饭的活计都没有,好吃懒做的,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所以,实战派的她绝看不上少一这一套“风花雪月”,认为他完全是作威作福的老爷作风,什么望星星啊、收集雨滴、扒木头的纹理啊,在咕咕眼里那都是没用的事体…… 耿丁打趣道:“少一,回来也三天啦,通共你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难道话匣子都被熊瞎子当蜂巢给吃了?” 少一抿嘴一乐,知道村长是在调侃他。要知道,他可在咕咕那里立了大功,扛回来的蜂蜜在咕咕的妙手厨艺下真是让三人大快朵颐。 咕咕说:“我就知道你在甘花溪深处找了个洞穴猫着睡觉挨过了八十一天,宅到家了对不对?” 少一还是但笑不语。 咕咕见少一不搭理自己,她自顾自气哼哼地回了灶房。拿起那根新得的银杉木一通敲击穴位。 落木萧萧的清音连带着畅通的穴位终于让咕咕重新心清气爽起来。 少一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村长,我不言不语,那是因为我感受不到周遭的变化。这全无变化,让我的心原地踏步。” 耿丁听完,先是眉头一紧,他捻起一缕银白的胡须,继而陷入了深思…… 过了很久,连少一这个闷人都看不过去三人之间的沉默了,他打断了耿丁的思绪:“村长,看你这神情,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嗯,哦!”耿丁回过神来:“没,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只是感叹,你才不到六岁的小人,连基本的打猎都没经历过,竟然能发现和体会到周遭的‘繁情’?!” 耿丁柔和的眼光望向少一,让少一倍感温暖。 距离神医摸鱼子把少一送到大堰河村,已经五个寒暑有余,少一无时无刻都处于耿丁悉心的关怀下,他总能感到这无形的呵护。 “村长,什么是繁情啊?”少一问。 “繁情就是万世以来万物皆有的情感,以及对这个情感的抒发表达。 “你看,刚才天边那一行南下的大雁,它们组成队形,每年都在同一个时间南渡。这,就是万种繁情中的一个表现。 “还有,你不是喜欢看一滴滴的水在檐角饱涨,然后落入瓦罐吗,当发出‘咕咚——’一声的时候;再有,那村口不知储备冬粮的寒号鸟所发出的倾尽一生的歌唱……这些,都是繁情的所在。 “要说,这世间最美妙也是最难懂的繁情还当属人类男女之间的情感,啧啧!哦,当然啦,你还很小,不懂这个。”耿丁说着说着发觉好像跑了题,幸好自己又及时给拉了回来。 让耿丁这么一说,少一突然想起入山之前咕咕给他的那个用力一抱,他心头一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男女之间的情感。 少一虽然想了一下,却依旧不知所以,他耸了耸肩,随即把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 “繁情是什么东东?能当饭吃吗?!”咕咕淋干了盆里的青菜,她刚蒸上了米饭,这会儿就开始炒菜有些早,于是她决定抱着银杉木先去打坐,她走过这二人身边时忍不住就“繁情”这个话题嘟囔着。 咕咕一向信奉自然主义,对繁情这种话题很不“感冒”,本着想吃就吃,该睡倒头就睡的精神,一切矫情、伪饰在她这里都没有市场。 “繁情?世界最初不是一个‘一’吗?怎么就千变万化出这么精彩的种种繁情的?”少一一脑子疑问。 他边想边和耿丁探讨着,说:“村长你说,这天底下的‘繁情’还真的很闷骚哈,明明万种风情,可每一种美好都既不邀宠,也不扎堆儿,兀自根据自己的性情,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舒放、来表达着。 “村长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要不怎么孔雀在深山里独自开屏,猪笼草偷偷食昆虫,田二爷沾沾自喜偷看洗……?” 耿丁瞪了他一眼。少一见状,赶紧打住,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他重新换了个例子,继续忙不迭地说了下去:“看来呢,这繁情啊实是万物的本性,天地既生‘我’,‘我’若不表达自我就憋得慌,村长,就跟我现在对你唠唠叨叨个不停一个样。 耿丁肯定地说:“的确,众生平等,你看,万物汲取了阳光雨露,定要自我生长、壮大……就更有了‘万物生长’、‘万物留情’这种种止不住的力量。”。 耿丁因着“繁情”这个话题,想起了自己那过世的媳妇对自己的种种好,不禁悲从中来。他定了定神,继续引导少一,说道:“繁情只为自己而生长、而表达,可是,这表达一旦出现了,就已经是自然的一部分了,不啻为一种天地间存在的能量了。” 少一听后恍然大悟,说:“哦,怪不得呢,繁情本不需要他人关注,可是,他人却能在发现那‘繁情’时被感动到、被影响到。这就好比我吧,大西山的雪巅始终沉默着在那里,可在我看来,我一天没能攀登上去,就一天难过着。 “所以呢,孤山的雪巅虽然是自我的,自成趣味的,不需要别人关注它,但是我这个‘他人’喜欢看它的雪巅,爱它的风景,就不知不觉被它感动了。本来呢,雪巅和我没有联系,但是因为有了一个攀登的事情,也就和我有了某种联系。所以呢,雪巅自己并不知道,但实际上,当我远远地眺望到雪巅时,我就觉得它的存在就是在等我,等我再回去。” 耿丁听了少一的感悟,若有所思。 少一仍然自顾自地继续思考着这个话题:“村长你说悲欢共荣的你、我、他,所有万物的‘繁情’,合力在一起,是不是积少成多,也成了天地间的大力量、大感动了?说不定能海枯石烂,天地扭转呢!” 耿丁赞赏地点点头,却又怕少一变得太过多愁善感,于是,假意地说:“要学咕咕那样,不走心、不共情,这,也是冥顽不化的造化。” 咕咕隔着二道门,陈声对耿丁说:“老人家怎么说话呢?!” 耿丁听后惨惨地陪笑。 咕咕又隔着门对少一说:“虽说你不爱说话,这一开口,就又话匣子停不下来。你这也是繁情的表现吗?表达为口干舌燥、脸颊发烫,诊断为马蜂上头、痰多血瘀。” 少一习惯了咕咕的挤兑。他也不反驳,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思考中,隔了半晌,他拍了一下自己脑门。 又隔了半晌,他慢条斯理地说:“没准儿啊,繁情……还是暖光激发天地的产物呢……” ------------ 第四十五章 梨花酒香月满园 耿丁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少一的头,问道:“长老们对你八十一天‘放逐’的决议,我从没听见你抱怨过一句。” 少一没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不要做拖累。长老们让我去历练,我虽然一直是废柴,我也愿意去。” 耿丁看得出来,少一这娃子的骨气并不差于咕咕,这让他忍俊不禁。 但是,村长又同时察觉到,少一自大西山回来后好像多了几许沉郁的气质,似乎有着心事。 他关心地俯下身子,直视着少一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我说,回来后还一直没有来得及啊?” 少一被猜中了心事,有些感动地点了点头:“村长,我是一直都很想问你一些有关我的问题。你看,在大西山上对月、对溪、对杉木林……我观察到很多的美好,美好的种种积郁在我心里太多了,让我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想哭,就是想大笑。 “如果这当真就是村长你说的‘繁情’,那么,这种种繁情和我本身没有关系,我只是个清醒的外人,一个没心没肺的五岁娃子那敢情就很好。我乐不得只管收藏各种外界的‘繁情’,而对其他一切不管不顾。 “就是因为这样麻痹大意,结果,我当真没注意去自我保护、自我节制。 “不曾料到,这‘繁情’的积累渐渐和我的身世产生了共鸣,那就是:当我看到倦鸟归林、小蝌蚪找妈妈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我越发想念从没见过的爹娘了。他们到底是谁?我抑制不住地要去问。” 看着少一期待中伴着急切的眼神,耿丁不忍心让少一失望:“你放心,我迟早会告诉你真相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少一那双黑亮的眼珠直勾勾望着院门,自己的身世竟然让村长讳莫如深。 他并没有气馁:“我总想不通,使我沦为废柴,连基本的打猎都不能参加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过去的五年中,每个月满之夜我都无缘无故地发癫,这又是什么原因?” 耿丁惊讶地看着少一,八十一天后少一真的长大了,变得敢于提出问题。 少一继续询问:“为何我体内有二股不合的气血,这个会不会和我亲生父亲、母亲有关系?这是我被抛弃的原因吗?” 咕咕听到少一这一通话,也安静地凑了上来。在过去的九年里,她自己又何尝放弃过追寻类似的问题呀。 可是,从来没有过答案。 此时,东方渐暗的天空上月亮即将升起。“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啊。”咕咕想。 耿丁勉为其难地向少一费力地解释着:“关于这二股气血的问题,我并不十分确认,但多半如我以前所推断的那样——这气血问题跟你的父母大有关系。不过,这显然还不是他们将你寄送到大堰河的原因。” 咕咕见少一有些过于严肃,怕他得不到解答,一时落下心病,忙打趣道:“少一,你可别收藏繁情成癖啊,小心你哭哭啼啼,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情种,还是个哭爹找娘的‘没出息’。要知道,繁情浇灌你太多,小心你像根小苗不胜地力太肥,它再把你给烧坏了。” 耿丁听着咕咕对少一的恐吓,不禁偷着乐了起来。 少一对于那二股在他体内掐了五年多的气血多少有些忌惮。很多次,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他们的争斗而死掉,但打来打去,一直以来,二股气血谁也没有彻底战胜过谁。 见咕咕凑了过来,耿丁清了清嗓门,正色地开讲道:“那二股气血属于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一个主黑,代表柔性的水,一个主红,代表正义的火。 “二者本无原则上的对立,按五行上讲‘水克火’,而火,具有动能转化的本质,具有壮怀激烈的表象,它岂能甘愿被主黑的水给压制呢?!” 面对神情严肃的少一和咕咕,耿丁接着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水和火这二种对立能量在二个物种身上最具代表性,它们便是鹿和龙。 “鹿天生优雅柔美,像水一样灵动,且具备水的滋养万物的慈悲品质。而龙虽深居海底,其秉性却张扬不可驯服,总是表现的很狂暴悍霸…… “不过在你身体里,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两大力量已经合一。少一,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少一听了心花怒放,自己这样致命的问题竟然会被解决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耿丁揭晓了谜题:“是冷娃的爷爷借助银杉木,为你打通了你身上三十六条断经脉中的一条。对,你小子是撞大运了!那么,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上剑阁,或许还有咕咕助你,可要真的拿起少康剑,就得完全靠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啦。”耿丁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似乎,如果继续说下去,他老人家会透露什么天大秘密般,耿丁自律地转身离去。 然而,只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少一来说,他已经从耿丁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鼓励的力量。 瞬间,少一满血复活,不再是那个满腹疑问的小子。 是不是可以把耿丁的眼神,解释为自打少一今天给打通了这可怜的三十六根经脉中的一根之后,少一就不再那么“废”了?就可以喝酒喝到舌头抽筋、看满月看到脖子变长、对歌不带康大大词典了呢…… 少一带着十足的想象力,笑了。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都处于无尽的苦痛和挣扎之中,没有余力去感知如今夜般的月满之美。 月亮的每次圆满,少一“心的空缺”的大忌就暴露出来。在月亮的映射下,二股死掐的气血因经脉不通、心有陷坑而你死我活。再被月光一激发,更加水火不容,何谈什么赏月啊?! 现在则不同了,今夜月华如水,身体舒畅如徐徐清风拂过。看来,经脉通和不通,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耿丁的眼神充满了确信,那么,少一因为耿丁这样的确信,也可以这样来确信。 他,有救了。 少一多想哥们义气地拍拍耿丁的肩膀,爷们儿地说声:“月圆,我也圆满了。这杯酒,徒弟陪你走一个!” 呛人的炊烟和椒油的面香掺杂在一起,夜色里只有用鼻子去捕捉…… 这是咕咕对自己和少一拿下主副剑的犒赏,也是让耿丁欲罢不能的勾馋虫前奏。 耿丁目光有些游离,他故意躲闪开少一的眼睛。少一正准备开口追问后面的内容,咕咕从身后窜出来,急切地代少一追问:“然后呢?鹿和龙是不是和少一那体内二股死掐的气血也有关系?” 咕咕举着一竿子去冬的干腊肉在耿丁面前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啥,她就知道耿丁会马上回答自己的问题。 耿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少一,还是犯难,一阵面香迎面扑来,他吞了口口水,试图不望向那馋人的腊肉,笑眯眯地企图蒙混过关:“先吃饭好吗?不能饿肚子对不?” 月亮已升上山巅,咕咕督促少一去安置桌椅、碗筷,自己则快速地回到左厢房捧来饭菜。随手,她把一竿子腊肉收回了仓库。 …… 三碗宽面片上盖着黄花菜的浇头,喷香扑鼻。 一碟河蟹炒豆子、一碟桂花酱肘子、一碟虎皮豆腐,再加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汤和一坛四年的清香型梨花酒。 耿丁猴急地坐在主位上,捧起酒坛就往自己碗里倒。 咕咕起身按住耿丁手中的酒坛,强调道:“酒可是犒劳用的,爷爷,如果你不给少一解答他的提问,那咱今晚可就只能喝一碗酒。” 咕咕抢过酒坛,先给少一和自己满上,见耿丁急了,就慢条斯理给他的碗里细细地倒了九分酒。 “哎哎——哎——可是不公平啊!”耿丁一时顽童脾性上来,对着咕咕直嚷嚷:“看你二人的酒碗,人不大酒碗倒挺大,而且全都是满满的,怎么轮到我这碗,却只给倒上了九分啊?不行不行!快给老人家满上。”咕咕当然装作没听见了。 少一是咕咕的跟班,他倒是有心给耿丁斟酒,可也没那个胆儿啊。 一碗酒二块豆腐下肚,耿丁这才开始对着两个好奇心深重、巴巴等着、连饭都顾不上吃的小屁孩儿继续开讲起来: “水火不容,就像‘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样,是亘古不变的死理。但是,”耿丁卖着关子,咳嗽了两声,这才缓缓地继续讲道: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物种,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历史远比其他任何一个高等生命都要长久。”耿丁举起手中的筷子,问少一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少一猜完,咕咕猜。咕咕猜得不对,少一继续猜…… 眼看着咕咕因为屡猜不中就要发飙了,耿丁很识相,他默不作声地缓缓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而问咕咕道:“咕咕,你真的也不知道?” 咕咕知道爷爷在气她,她顺手拿起银杉木砸向自己脚踝的穴位,以图开经通穴,好自己消消气。 耿丁眼见少一傻子似的掰着手指头,从嘴里蹦出一个个不靠谱的错误答案,他得意地砸吧着这第一碗酒里最后的一点酒星儿,不急不恼地揭示答案,说:“是草木!” “世上再没有任何物种比得上草木,草木最懂得如何积聚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能量。还有可贵的一点是,草木属性温良,可以平衡很多的能量冲突。尤其是那些跟生命息息相关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动能。”耿丁说完,又神往地摇了摇手里的空酒碗,意思是给点酒好不。 咕咕一只手按在酒坛上,她插话说道:“那,草木跟鹿和龙有什么关系啊?爷爷要是还想喝酒,你就好好往下讲……” 耿丁瞪了一眼咕咕,对少一说道:“平衡水与火之力,让鹿和龙的能量休止互掐……这归功于随处可见的草木。” ------------ 第四十六章 水、火与木同根同源 沿着高墙上的鹿首看过来,再转向香案,耿丁的目光落在并排躺着的二根一旧一新的银杉木上。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将目光也落在银杉木上。过了有半晌功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草木之情。 草木,本就似黑夜里的月光一样温情常在,像繁茂的草原一样野火烧不尽。 她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案。案上,碗里是带着锅气的黄花菜,碗沿上架着双木筷,炉火上,正燃着木柴……这些,都是草木的化身。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桌旁的少一,这呆子无论在心智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是个榆木疙瘩,呆板,同时又透着股即便历经一岁一枯荣也经得起世事变迁的大气。 这次更甚,经冷柯长老那么一激化,少一潜伏着的又艮又韧的草木本性愈发显现了出来…… 对面,大口嚼着面片的耿丁似乎看出了咕咕的心理,他比咕咕更了解少一。 从小看到大,自打耿丁从摸鱼子手中接过婴儿少一的一刻起,耿丁就看出来少一有颗寸草之心。 …… 草木?少一对草木并不稀奇。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甘花溪源头的杉霸公,仿佛又看到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里有着杉树汁液在流淌,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稳健平实的心跳,因为是杉霸公使他气血两合。 为何杉霸公积聚千年的**能够使自己体内互掐五年多的二股气血调和呢?看来,真像耿丁刚说过的。 少一顿悟道:“原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 听到少一前言不搭后语,咕咕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从耿丁平静的表情让他可以确认自己的认知并没有错。 正当少一为自己新的认识而感到高兴时,耿丁将咕咕新斟上的半碗酒给一下子倒掉了。 耿丁的手指猛地向碗边一划,碗瞬间掉了一角。 咕咕始料不及,气恼地改变了称呼:“耿老头你这是喝醉了吗?” 这一唐突的举动,打破了晚饭时的日常对话,咕咕和少一都吃惊地瞪着耿丁。 耿丁倒是镇定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趁咕咕忙着用抹布去擦桌上的酒痕,他偷偷地为自己又斟了一碗酒。 虽然碗角有损,只斟上了八分酒,可耿丁丝毫不觉得遗憾,反而聊有兴致地用手转动着残缺的酒碗,欣赏来欣赏去,之后,他慢条斯理地一饮而尽,摆出一付心满意足的神态。 伴着酒劲儿,耿丁盯着少一,少一也看着耿丁,爷俩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神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头脑在急速地运转着,眼前闪现着纷繁的场景:万物有灵,繁情万千…… 许久,许久…… 突然,少一一阵头皮发麻,随即,他脑髓顿开,高兴得睁开了眼睛,直大喊了出来:“村长,难道你刚才借那只碗,意在于宁缺吗?” 耿丁笑言道:“没错!少一你虽然从小缺了一块心瓣,但是要记住,宁缺!长大后也不要处心积虑去补一个新的心瓣,你当相信自己草木有情,春风吹又生,只要接受现在的身体条件。即便有缺憾,有残缺,也照样可以通过努力入那玄妙之境。 “况且天地本不全,何况生于期间的人呢!?” 少一听到这儿,陷入深深的思索。然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耿丁继续说道:“火候到了,就是今夜!快,去拿上你们各自的银杉木,到院子里去。这个时辰属木,是开始修炼的良机。” …… 月光填满了整个院子,犹如白昼一般。 咕咕右手大拇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银杉木,好像这样,就能让它尽快跟自己磨合、如一。 她终究比少一年长些,在耿丁吩咐他二人拿银杉木时,就已经明白接下来要有一番比试,于是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 不等耿丁发出下一个指令,她就早已把对面的少一给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待判断出对手少一的几处弱点后,方自信满满地放松下来,耐心等待着来自耿丁的指令。 少一被咕咕这番仔细打量给搞得摸不着头脑,他看了一眼耿丁,导师投回来的,仍是怒其不争的失望眼神。 耿丁没有对他偏心,并不因为咕咕能力强而打算事先提示少一些什么。 耿丁见咕咕已经准备好了,就对他二人说道:“你们现在就按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打给村长看看。不用考虑在意套路招式,把你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先露露你们的底子。” 这时,少一方恍然大悟这是马上要开打了啊!可先机早已被咕咕抓去了,他只得不进反退,摆开防卫姿势,以迎接咕咕的先声。 少一积极的态度让耿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捋着胡子连连点头。 看来,少一在山里的八十一天并没有白待着,虽说先机被咕咕拿走了,可这小子上来一亮相就清楚了自己的强势弱势,虽然少一估量着自己不能保证会胜,但耿丁看得出来,少一自信在胸,正在谋划着、准备着,不肯让咕咕在短时间里轻取。 咕咕瞅了一眼少一弯曲的左膝,断定他重心在左腿上。 先发制人,她小拇指扣紧银杉木,泰山压顶般冲着少一手中的银杉木就是孙二娘式的一砸。 这招佯攻果然让少一中了招,他的重心因躲闪袭来的杉木而瞬间右移。 此时,咕咕不待杉木走到击中目标的一半距离,就右手一个翻转,掉转银杉木,变了攻击方向,直直冲少一右腿膝关节戳去。 就在咕咕认定自己手中的银杉木必定会戳到少一膝关节时,她突然感到,银杉木像是戳在了棉花包上一样,只软绵绵地撞上少一的身体,却几乎体会不到什么阻力。 少一右腿不知何时起,早已变直膝为屈膝,躲开了半寸,让咕咕扑了空,她想收手,但发力过猛已来不及收回力道。 刚才,咕咕太过自信,将全身的力量都逼到手中的银杉木上了,一击不中,结果,强大的惯性让她整个身体重重地拍向地面…… 少一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想要拉起咕咕,倒地的咕咕并不觉得该就此罢手,只见她并不理睬少一的援助,依旧坐在地上。 她扔掉手中的银杉木,化掌为门板,双手奋力拍向地面,借反作用力一个鲤鱼翻身,重新站了起来。 站起后的咕咕并没有急于出手反击,也没有捡回丢在地上的银杉木,更没有抽出挂在胯旁的骨鞭。她的脸上,也没有因自己刚才的失误而增添懊恼。 咕咕严阵以待,她正色的神情给院里增添了不少紧张的气氛。 少一双目锁定手中银杉木的顶端,用余光观察着咕咕的一举一动。 自此,这二人陷入僵局。二人都紧张地看顾着对方,以守为攻,谁也不肯先期暴露自己的招数。 少一将呼吸调至狗熊冬眠般的均匀、迟缓,他让自己的视线和银杉木的一端始终保持在一条线上。 少一既入定,又没放松警惕。 咕咕则开始走走停停,围绕着少一走了几圈,将少一死死地包围于其中,好像在随时寻找一招制胜的机会。 院子里没有风,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此时,连甘花溪似乎都紧张得停止了流淌…… 咕咕蹙了蹙眉头,心中暗笑:“少一你竟然靠降低心跳的速度来麻痹我的防备?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咕咕脸上的微笑让少一感到丝丝不安,毕竟,他一直是咕咕的跟班。要说心理承受能力,他保准不敌咕咕。 可是,“战场”终究就是“战场”。少一不住劝说自己要抛开平时的唯唯诺诺,拿出勇气来对付咕咕。 一旁的耿丁看着看着打起了哈欠,他料定双方暂不会有所“作为”,咦?!不如趁此良机…… 抱坛酒观战,岂不快哉?! 咕咕专心一意,并未发现耿丁已经闯入了她平日里“照管得当”的酒窖。否则,她一定会放下眼前的比试,去专心保护酒坛,让耿丁万万得逞不了。 举坛畅饮,引得耿丁直叹天地悠悠,老骥开怀。 他道:“要我说,娃子们呀!咱莫辜负了这良宵,你们这大眼瞪小眼都足足对峙了三炷香功夫了,何时是个头啊?!照你们这种打法下去,黄花菜恐怕都凉了。” 这二个娃子都是一根筋,不管不顾耿丁的唠叨,全然凝然不动,剑拔弩张地相向而立。 于是,耿丁叹道:“真是一样的蚂蚱,没一个腿长的。不知是谁教出这样的徒弟?!” 自作愤然状地,耿丁是在说给二个娃子听。转身一抹脸儿,他方冲自己露出笑意,心里说:“孺子可教也,嘿嘿——” ------------ 第四十七章 练剑 咕咕因发现耿丁“偷酒”,瞬间分了神儿,不想,少一得此时机,一个先发制人,他化静为动,一脚踢飞了咕咕手中的银杉木,同时,将自己的银杉木向咕咕肩膀拍去。 咕咕早已听到风声,非但不躲,肩膀反向上一耸,故意往少一的银杉木上硬磕过去。 少一手中的银杉木触及咕咕肩膀时,直感觉像被咕咕施了咒一般,杉木上所有的力道都被吸了去。 银杉木竟从少一手中挣脱开,根本不认少一是主人,绕着咕咕肩膀旋转个半周,转眼被咕咕抓在了手里。 少一一个健步,想夺回银杉木。咕咕则更加眼疾手快,银杉木一挥,掠向少一的脚面。 少一哪里反应得过来,瞬间被击倒在地。“呸呸——”少一吐出吃进嘴里的尘土。 咕咕将银杉木架在倒地的少一脖子上,逼问道:“服不服?” 少一明白,自己若再不知趣,不肯让咕咕满足好胜之心,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只好答应道:“服了服了。” 他扭过头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银杉木。咕咕顺势将那银杉木抛向门槛上的耿丁,只听到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梨花酒的香气填满了整个院子。 耿丁看咕咕打碎了手中的酒坛,为逃脱未经许可就私自开坛“偷酒”的罪名,他就势来了个“葛优瘫”,假装烂醉如泥。 怎奈咕咕早已识破了他的伎俩,大声呵斥道:“好你个老丁头,趁我们‘打架’的时候竟然偷喝了我咕咕苦心窖藏四年、非重大节庆不得开封的梨花酒!” 咕咕丢下少一,疾步来到屋檐下,杏眼圆瞪。 “额,哈哈哈——额,我——”耿丁满脸堆笑。月光下,梨花酒洒满一地,一群不知死活的蚂蚁正忙碌地舔舐着一地花酒。 咕咕吭哧吭哧地,也从后院抱着一坛梨花酒回来,当着少一和耿丁的面,仰头咕咚咕咚一番豪饮。 “痛快!”她笑了。 …… 梨花酒下肚,眼中的月光仙气妖妖,甘花溪也泛着醉酒般的神采。 少一和耿丁各自咽了一口口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静静等咕咕的发落。 少一想要上前提醒咕咕注意酒量,耿丁拉住少一悄悄地说道:“别阻拦她,就让她喝个够吧!自从那季康儿离开后,她再没有这般痛快地喝过了。” 耿丁见咕咕已有几分醉意,转身笑着问少一:“你要不要也来二坛呀?地窖四年的老梨花还有四坛呢!” “那四坛谁也不能动,最后的四坛得留到最重要的时候用。”管家婆咕咕扶着门框坐下,眼睛直勾勾望着快要落山的月亮,彻彻底底被瞌睡虫给俘获了。 院子里,给咕咕加盖上一件衣衫,耿丁这才把视线转向一旁,他找到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根银杉木。 他本以为,就算少一全无战胜咕咕的可能,但按理,至少也该坚持下几个回合吧!可哪里想到,少一和咕咕二次刚一搭手,他便被咕咕给轻易缴械了。 失望的耿丁将银杉木放回香案,抬头望了望墙上的鹿首,心中很不是滋味:“什么时候少一才能长大成人,有个交待啊?” 此时,少一并不了解,耿丁为何望着鹿首不住地发呆。 夜半,雾气浸湿了月光,地上泼洒的那半坛子梨花酒,引得蚂蚁们醉倒了一片。 少一费力地用树枝条在地面上仔仔细细地围合出一个大“栅栏”,免得谁个一不小心,踩了这地上零零落落的小蚂蚁们。 难得一夜清净如洗,少一却迟迟未眠。 今天是初次和咕咕比试,少一看得出来,咕咕对银杉木把控入微,自己虽说被冷柯一击二十八脉通了一脉,可对银杉木的感应和掌控却几乎完全没有。 咕咕一向具有修行的天赋,少一看着月光下披着衣服、已然靠着门槛上入睡的咕咕,心中充满了敬服。少一沉甸甸的脑袋开始打起瞌睡来,只是,他迷迷糊糊中,也还没有放下心里的念头:“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辜负各位长老,成为胜任的主剑?” …… “山楂果若再不赶紧摘,等再来一场雨,就全落了。”清晨里,咕咕一身布衣布裤布鞋,头上扎着布头巾,挎着摞在一起的大小篮子,跟耿丁打个了招呼,就出门上山去了。 “别忘了,最好的山楂得过了二道梁才有。”耿丁在咕咕背后乐滋滋地嘱咐了一句。 少一推开院落的门,也学着耿丁,对走远的咕咕喊道:“咕咕我替你练习,你负责灌醉四大长老们就好啦!” 一个有决断力的姑娘对亲人们的絮絮叨叨向来是具备我行我素的天然免疫力的。 不信?请看咕咕,她小脚紧蹈着远去,身后扬起轻尘一片,好像倔强的小驴子在尥蹶子。 …… “小子,连自己手中的木头都拿不稳,你有何资格拿那剑阁阁楼里的少康剑,趁早跟着去捡山楂好啦。”耿丁当头这么一棒,警醒了少一。 他转身拿起香案上那根银杉木,躬身施礼,郑重地说:“村长请您教我。” “那我问你,你手中里握着的是何物?” “银杉木啊。” “嗯——你找错人了吧。”耿丁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连正眼都不看少一一眼,甩开衣袖转身离去。 少一呆立原地,这个结果完全不在他预料之内。耿大爷的脸,比天变得还快。 喝酒有害健康,少一赌气地心想,酒兴上来称兄道弟的,如今却一个老子,一个孙子…… 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少一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望着手中的银杉木,捉摸着:“不是银杉木,那能是什么?” 他苦闷地注视着头顶的鹿首。鹿首上那长长的睫毛徐徐垂下,留下一个好美、好静谧的阴影,似乎,鹿儿掩住了岁月里发生的很多很多故事,高高的额头明智地对着窗外的远方。 整个鹿首就像是载有神灵一般,透射着一种高贵的威严,一种带着温度的尊严。 小的时候,少一的摇篮就被挂在鹿首的下方,在咿咿呀呀的婴儿眼里,这鹿首,就是慈爱的妈妈的化身。 在墙壁上,鹿首的旁边,交叉着挂有二件古董,那是远古时候大堰河老祖宗们狩猎用过的兵器,一把硕大、锋利的板斧,一件削尖、颀长的铁砧。 看着兵器上面发出的冷光,少一虽见惯不怪,也还是叫那森森之气给逼得打了个大喷嚏。 少一不由从这古董兵器联想到冷娃手中那把二百多斤的板斧,他似乎想明白了……原来,铁砧、板斧不仅是日常生活中伐木、砍柴的劳动工具,更是狩猎时,用来打雪狼、刺狗熊的利器。 他兴奋地喊道:“村长,我知道啦。” 耿丁见少一握着银杉木,兴致勃勃地走到自己面前,就问:“怎么,找到答案了?” 少一连连点头道:“嗯!我手里的银杉木当视为一把利剑……” “你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慧根。既然是把利剑,那么,你现在开始单手提起银杉剑站好,直到把持不住,把剑掉下来,咱们今天的功课才算告一段落。”耿丁脸上略微露出丝丝满意说道。 少一接了教诲,遂提剑在手,立身原地。 耿丁摇摇头,示意少一用两个手指像夹住一枚山楂果一般夹住剑,说:“你要一直挺胸收腹,既不能出手太用力,又不能手劲轻到让剑掉下来。” 阳光拉伸的影子一大一小,大的是少一,小的则是少一手里夹着的剑。 日头转动,两个影子也迟缓地跟着在走…… 大滴大滴的汗水掉在地上,少一不在乎自己的艰辛,反倒心疼起地上的小蚂蚁来。此时,他看见蚂蚁们正焦渴着出洞,争着抢着奔扑向地面,去舔舐少一落下的汗渍。 哎呀,少一心想,往日都是咕咕在正午的时候往院落里泼水降温,今天可惜她上山了。 能不能有谁,给我脑袋上泼点水啊?!少一在心里嘶喊着。 过了一个时辰,少一仍丝毫未动。 耿丁刚要夸赞自己教导有方,只听“扑腾——”一声,少一的身体僵硬地倒向地面。 耿丁将一桶水铺天盖地地淋了下去,少一睁开眼睛,水淋淋地又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继续夹着银杉剑,立于焦阳之下。 …… 咕咕刚进山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甘花溪畔微微发黄的蒿草岸,一滴滴秋露被行进中咕咕的裤脚、鞋子给蹭落了下来,更有几颗落在咕咕发梢和肩膀上,还有一些细小的露珠飘荡在空中,让人闻之抖擞精神。 每次上山,咕咕都心情大好。 越过甘花溪后,沿着那条她最熟悉的山路一路向上,走了将近一个上午,咕咕终于爬上了大西山东坡的二道梁山脊。 满山的红果绿叶映在咕咕的脸颊上,使她整个人喜气洋洋,洋溢着收获季所带来的喜悦。 此时,能依稀见到山野里的山楂树密实高大的躯干。连不懂行的人都能判断出今年八成是个山楂果的丰年。 ------------ 第四十八章 秋雷之后采山楂 咕咕越走越快,确切地说,她一路小跑着向二道梁奔去,一大摞大小篮子和两股马尾辫在身后一荡一荡的。 突然,乌云比她步伐更快,转眼已经密布于山脊上的天空。 “喀嚓——”一个闪电打在山脊上,映亮了二道梁枝头挂满的艳艳山楂。 通红的天、通红的果,一个通红着脸的、无处躲藏的女娃子…… 雨,说来就来。 “一个爷爷他冷酷,上街打醋又买布……”咕咕并不真的在躲雨,也不去避雷,她坦然自若,哼着歌在雨中徜徉着,立着脚,伸长手,忙个不停地摘选着能够够得到的红果。 雨水不住地洗刷着枝头,山楂益发地俏丽红艳起来,咕咕眼明手快,大个儿的都已尽入她的篮中。 歌曲也是现唱现改词,结果接下来,大堰河的饶舌小调被改唱成了: “放下布,搁下醋, 山楂去打鹰和兔, 飞了鹰,酸倒兔, 咯嘣脆,吃核吐……” 咕咕边唱边想:“嘿嘿,冷爷爷让你一向严肃,这下你可被我用歌给黑了。至于少一你,也会被我早掐算好的雷雨天给弄得早早下课。你还不快来?这一起打山楂才是咱家的正事。” …… 耿丁将少一用力过“勇猛”的练功看在眼里,五岁上的少一虽然独自在山里呆够了九九八十一日,可底子毕竟单薄。今天若再练下去,他还真有点担心少一会伤到身体。 耿丁将咕咕今晨煮好的罐罐茶重新煨热,里面的核桃碎、油渣、茶面已经浑然一体,泛着难以道明的诱人香味。 他把灌灌茶放在离少一很近的板扎上,示意少一来喝。 见少一专心练功,不为所动,耿丁仿佛自言自语,故意说给少一听:“哎呀,这后山的雷声可不小啊!” “真的吗?那……咕咕莫不是会有什么危险吧?不行!我得拿上伞去找咕咕。”少一努力从入定的状态走出来,他放下了手指间勉强夹着的剑,脸上挂满焦急。 话音刚落,房顶上传下一声很近的闷响,雷雨从后山赶过来,已经进村了。 耿丁和少一各自捧着一碗罐罐茶,跑进屋子。 紧跟着,一道闪电从严丝合缝的窗子中挤了进来。 “喀嚓——”闪电迸射而出的电流一下子被墙上的鹿首给全部吸了去。随之,屋里重又阴沉下来,只有两把交叉的古董兵器犹自熠熠地发着光。 “呀,今年的秋雷比去年早来了四天,照这架势,咕咕恐怕根本无法在落雨前赶回来了。”耿丁补充道。 “还是我去吧。”少一跳下炕,抢过耿丁手里的蓑衣和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西山一带与云中不同,秋雷比夏雷来的更急更猛。少一前脚刚过了甘花溪,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地面上瞬间就湿透了。 不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变得泥泞不堪。少一费劲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中拔脚行进,汗珠和雨珠混杂在一起从脸颊上汩汩流下。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枯叶淡淡的味道,气温也在直线下降。 少一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他不走寻常路,来了一步险棋,包抄上就近的断崖。 果不其然,虽然很危险,但是他确是很快就翻到了大西山东坡,得以登上了大雨如注的二道梁山脊。 少一寻遍了山脊上的好几片野山楂林,密织的雨帘和打湿的落叶让密林变得繁乱纷杂。 始终,少一没有看见咕咕的身影。 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响,击中了山岗上一株灌木丛,火光和来势汹汹的雨水展开了激烈的战争。 雨滴像一枚枚锐不可摧的箭头,前赴后继地刺向这丛灌木火苗。 火苗也毫不示弱,即使它自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也依然奋起反抗,在大雨中勃勃燃烧着、相持着。 终究,闪电一手“点燃”的“灌木山火”在形成更大的气候之前,敌不过如注的磅礴大雨,给生生浇灭了。焦黑的树干上火星熄灭,不断地冒着白烟,发出“呲呲——”的声响。 少一从烧成黑炭的树干旁走过,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扑鼻而来。于是,他折返回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棵被烧焦的树干,在树干第二处枝桠处,少一发现了一小块胶凝状的东西,这,很像咕咕的发簪被烤化了后的样子。 这一幕让他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少一加快了步伐。 太阳雨就是这样,正被浇得无处躲藏,雨,开始渐渐小了,雷声也远了,一股暖意从半晴的中天泄了下来。 天边开裂出一道细缝,阳光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投下一缕缕光束。 …… “一二三四五六七,苹果桃儿山楂柿子李子栗子梨——” 听到这熟悉的劳动小调,少一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下子变得疲累不堪。 当一棵山楂树下咕咕举着竹竿的背影出现在少一视线中时,他并没有开口,疾步走上前察看咕咕头顶发簪,的确已经遗失。 “发簪几时掉的?” 咕咕扭头看了一眼少一,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笑着摇头说道:“呵呵—— “少一你来的正是时候。秋雷之后正是摘山楂果的极佳时机。摸管那发簪……” 咕咕仰着头背对着赶来的少一,一根长长的竹竿拴着灵巧的鹤嘴剪,被她给举到树冠的位置。 少一看过去,这里,有整树整树得到充分光照的山楂果。 比起直接爬上树去采,咕咕独创的这种采摘方式最为快捷,或者说是更为精、准、稳。“采山楂”也似乎比通常的“打山楂”拣选出的山楂个头要大。 咕咕的眼神锁定竹竿顶端的鹤嘴剪,仅用余光来搜寻大个头的山楂果就足够了。 只见咕咕一只手举着竹竿,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缓缓向前搓动着手中的棉绳。 看好了枝头哪颗又大又鲜的山楂,咕咕就用竹竿支撑着顶端的鹤嘴剪,将鹤嘴剪张开大大的嘴巴,对准山楂果的把儿,将之卡在剪子的两翼之中。 食指和中指绞紧棉线,小拇指轻轻一带,压在棉线上。 长线的另一端,剪子手起刀落,“啪嗒——”把儿被剪断,枝头一颗红通通的大山楂果滚落下来,落在布满落叶的地上。 “中了!”少一笑着说。 少一此时就站在咕咕的背后,忙碌的她全然顾不上对他进行技术指导。 少一帮助咕咕把第一批山楂果捡起来装进大篮子,过了好久,他才直起了腰,抹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滴。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咕咕。我可是顺着灰斑鸠的叫声才好不容易找到你的。” 望着了一眼初晴后静谧的山岗,少一继续跟咕咕絮絮叨叨着说道:“那灰斑鸠跟你一样,还唱歌呢:‘咕咕等,咕咕等,姑姑出门急匆匆。侄女呼唤姑姑等,忘了耳环和头花,嗓子喊哑不言声,咕咕等,心伤透。’”少一复述了一遍刚才在路上听到的灰斑鸠那首歌谣,偷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的咕咕。 “呵呵——还真被你给说中了,我这个咕咕的名字的的确确是这么来的。老丁头说,他在村头银杉树下发现我到时候,一直有灰斑鸠一路追来。 “还是小婴儿的我吃着手,竟学着那一路追来的灰斑鸠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咕咕噔、咕咕噔,后来,我大名就叫咕咕了。”咕咕倒挺认真,看来,对自己这个名字她很认同。 少一问:“那,我的名字少一是咋来的?” “还能是啥原因,少根筋呗,所以给你起名叫少一。”咕咕白了少一一眼,笑着说道。 从小一起长大,挤兑榆木疙瘩少一是咕咕的家常便饭。 咕咕在告诉他一些基本要领后,就将竹竿交给少一,自己靠在树下休息。 那竹竿一到少一手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准头儿。不是他拿竹竿剪山楂果,倒像是竹竿拽着他走。不是他剪山楂,倒真是改成了采茶,大片大片的树叶被当做山楂给剪下了枝头。 少一心中纳闷道:“怎么看咕咕做起什么事情来,都得心应手的,还很轻松,怎么一轮到我,就手忙脚乱,还尽是无用功呢?!” 少一生怕自己帮不上忙,索性,他拿起咕咕放在篮子旁的银杉木,在银杉木板子上栓了长长的竹竿来加长距离,然后双手费力地举起竹竿,照实了枝头的颗颗山楂就是胡乱一通打。树叶、枝子、大小山楂落了一地。 少一还不掩得意地问咕咕:“咕咕你看,地道的打山楂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 “行了行了,你这是帮倒忙呢,”咕咕喝止住了少一,解释说:“不要一网打尽,我们只打大些和成熟些的山楂,让那些生涩的山楂再在枝头多长些时候才好。再有,咱也得给熊瞎子、灰斑鸠留点山楂才是,因为大家要共享大西山的恩赐。” 少一仔细来觉得咕咕所也不无道理,只好乖乖地点了点头。 “来一个。” 咕咕抓起一颗又大又圆的山楂,朝少一扔了过去。 “嗯——今年的味道比去年的更绝,汁多、皮脆、够酸爽……”少一有滋有味地品尝着。 ------------ 第四十九章 凭一脉之息初试神识 少一说道:“咕咕,有什么活你尽管吩咐,这入秋后的天可是阴晴不定呀!咱干完,早点收工回家,莫让村长担心。” 咕咕拎了一竹篮满满的山楂果,说道:“你的活儿来了。” 少一知道,这是要拣选出大小不同的山楂,大山楂可以送给何仙姑、田二爷他们。中等的山楂用来做糕点祭祖,小山楂可以用来做酒,最次一级的,可以用来做酱排骨的酱料。 咕咕做的“好饭”(少一和耿丁一起总结过,好的食物都不是咕咕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小心炮制的)中,最受少一和耿丁青睐的,当属山楂作配料的酱排骨了。 于是,少一凭借记忆,学着咕咕往年的手法,将大篮子底下预留的小口打开来,想要用篮子筛检山楂。 然而,塞满一篮子的山楂果并没有一颗肯率先从这个口子漏到下面。 山楂密密茬茬、叠罗汉一样地挤在大篮子里面,因此,哪颗也漏不下去。 咕咕见少一折腾了半天,摇篮子摇得满头大汗,也还是未有一颗山楂果漏下,于是,她走过来接过大篮子,抱起来开始顺时针晃动篮子,她不停地晃,不停地晃,方向不变,动作不停。 大珠小珠玛瑙般的山楂果在咕咕一刻不停地顺时针摇篮子的过程中,开始跳起舞蹈来。 一颗颗山楂被颠得弹了起来,颗颗山楂从篮中纷纷跃起、落下…… 快三圈,慢五圈…… 咕咕手中的大篮子灵活地先一个跃起、再次落下…… 不大一会儿,果真,中等个头的山楂已经通过篮子中央的洞口给漏到下面的空篮子里去了。 而个头小的山楂由于重量轻,在随着大篮子的顺时针画圈时被带得轻轻跃起,比大个头山楂要蹦得高出许多…… 就在小个头山楂被颠得飞起,然后又在篮子的上方,缓缓下跌的时刻,咕咕使了个眼色,少一看见后即刻心领神会。 他马上拿起银杉木,像板子击球一般,用银杉木击打腾跃而起的小个头山楂,将一个个高高跃起的小山楂果送入树上挂着的那只篮子里。 就这么,咕咕使着力气,嘿呦嘿呦摇晃着手中装满山楂的大篮子。中等山楂都顺着篮子底下的洞口一个个乖乖地漏了下去。大个的山楂则剩在大篮子里摇头晃脑,小个头的山楂则被少一当球,用板子给打到了树上的篮子里。 少一找对窍门后,二人各自分工明确,合作协调,很快,几个篮子便分门别类地给装满了。 最后一拨山楂果被分拣好之后,咕咕开心地说道:“好啦,可回家喽!” …… 秋雷后的山色静谧青苍,山谷里升腾起一团团连成片的白雾。 少一挎着满篮子的山楂果走在前面,咕咕仿佛觉得这满篮子的山楂果都在冲自己微笑,又似乎已嗅到了淡淡的山楂酒香…… 她这个自然天成的造酒师算是着魔了。 眼前,冲破云层的几道光束与山谷里密集的水气偶遇,于是,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水光交汇的刹那,二山之间的半空中轰然架起了一道七色拱桥。 不知为什么,少一总觉得头顶这突兀而来的七色拱桥中藏有玄机。 从少一出生到现在,遇见七彩拱桥就不下十余次,每次,都会有古文字在桥身上流淌而过,乍现又灭,很是神奇。 对于少一来说,这些文字并不陌生,似乎早已在十几次的相遇后在记忆很深的地方扎下了根。 他继续走路,他知道,那天边七彩拱桥上行走的一行行古文字,又是在召唤着自己。 每次七彩拱桥出现,他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跟随而去的冲动。 他不懂为什么这桥对他有如此的感召力,且桥上那稀奇古怪的古文字又都是些什么含义和读音。少一虽然不懂,却冥冥中记下了这些古文字的象形。迄今为止,古文字已经默默记于他的脑海,不下十几卷之多。生记硬背,向来是小孩子们的本事。 转瞬之间,七彩拱桥的云气被烈日烘烤而散,没等少一记住全部的古文字,一切就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阵艳阳高照,举目四下皆空…… 不知什么神力,每次都会抹去少一有关七彩拱桥的记忆。此时,少一只恍惚认为,自己刚被一件七彩的光衣罩过全身…… 兀自立在原处,少一眼神迷茫。 咕咕于是上前叮嘱他说:“少一,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并不真正属于你,你不要去奔命追寻。否则,你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自我。” “我刚才是怎么了?”少一揉着眼睛问。 “你啊,不过是打了个盹儿。”咕咕手里拿着少一送给她的锦鸡金羽。 “把山楂果晒晒……”咕咕指着对面的山头,那里,有一片平缓的草坡。 雷雨带来的雾气在艳阳下迅速蒸腾,少一和咕咕一路翻山越岭,衣服很快就被雾气和汗水给打了个净湿。可过不了一会,艳阳又轻易地争夺回主动权,不仅烘干了他们的衣服,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汗渍。 登上草坡,放眼望去,草木繁盛,释放着一年中最后的绿意油油。 少一手搭凉棚,居高远眺,几十里外的牛羊点缀在草海中,有如一颗颗小小的奶葡萄般清晰可见。 由此,少一足以推断出,大气中水汽的含量很少,空气通透纯净。他对咕咕说道:“这儿足够干爽……” 二人简单地眼神交流后少一默契地按照去冬留下的暗号,开始去寻找埋藏的井眼。 此时,咕咕已经打开了折叠的四片荷叶帘子,在烈日下的草坡上铺好,然后将大小篮子里刚被暴雨洗刷干净的山楂按照大、中、小、微四种,分别晾晒在荷叶帘子之上。 废柴少一没能找到井口,许是经历失败多了的缘故,他并没有因此而垂头丧气,反而先回到咕咕身边,休息一下,好以利再战。 于是,少一开始悠游地欣赏起眼前山坡上这一帘一帘晾晒着的红果。 雨水冲刷后,山楂果淡淡的清香经烈阳一晒,迅速地收缩回果肉之中,随着阳光照射的强度不断增大,山楂的表皮渐渐起皱,孔隙收拢,形成了一层亮色的包浆,好像被包裹了一层珍贵的果蜡。 原先设置在井口的深深浅浅的标记早已被一夏的乱草给抹平了踪迹。遍寻不到井口的少一突然想了一个奇招,他管咕咕要了一块淬火石。 少一进入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用剔骨刀刮下些树皮,他翻转树皮的内里,剥下了树皮里面包着的一层薄薄的皮膜。 整个树干上的树皮都因为一个时辰前的暴雨而略显潮湿,然而,这层树皮内里的皮膜却很是干燥。 少一仔细地将皮膜撕成细细的木屑,他耐心地撕了许多皮膜,以保证木屑被积攒到一定量,然后,少一对着艳阳,将淬火石与石头反复击打,“嚓——,嚓嚓——嚓——”,打着打着,阳光下的少一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坚持,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只有坚持。 “嚓——,嚓嚓——嚓——” ……依然没有效果 咕咕总是说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了。少一赞同这个观点,一个方法不行,那他就要再试一种方法,少一不禁想用刚被冷长老打通的那二十八脉中唯一的一条来试上一试。 按照理论,仅有的一条畅通的经脉,也只是可以勉强用来运转气血。 此时,难得的是,自己体内那原本相掐的二股气血因为经脉畅通、草木中和而形成了和平共处的态势,如果能够运气血于周身一脉,那么产生的能量一定会高于燃点。 或许,这能量能点燃火苗? 少一就地盘膝而坐,气沉丹田,屏息静气,徐徐地,将神识一点一点交付给体内那二股气血。 二气血仿似懂得少一的心意,立时,在杉霸公留存在于少一体内的杉树汁液的融合下,迅速凝成为一股气血力量,在那一根唯一的经脉中缓缓游走,并运作于周身。 游走的气血因经脉通畅而游走一圈又一圈,走得越来越强健,因此,在少一体内,积蓄产生了一股新的热能。 待热能游走、接近心田的一刻,少一运足神识,果断地调动这气血之能,“啪——”地从鼻子呼出,将此热能打在淬火石上。 火石上竟然有火苗一闪,太好了,热能真的达到了燃点,瞬间燃着了木屑。 虽然火苗还过于弱小,眼看着即将熄灭,但有少一在,就无妨。这少一哪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他轻轻吹动火苗上的皮膜碎屑,用扇子拼命地扇风助燃,将碎屑上的火苗慢慢地稳住了下来…… 少一举着手上的一捆柴火,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地面,向草原的深处走去。 他知道,柴火掉下的灰烬如果落地而化,就说明那地面是极寒的。极寒之下必有极寒井水。 于是,少一将手里的火把左右前后地比划着,还一路上念念有词。当火把的灰烬入地即化的一刻,少一终于找到了当初留下的石头刻痕,他长舒了一口气,对于咕咕,总算能有一次不负嘱托了。 少一对自己的神识产生信心,这还是第一次。 刚才,自己用神识驱动气血之能,进行外化,从而点燃起火苗。不得不说,是个很大的进步。 通过昨天与咕咕的比试,少一已经意识到自己缺乏对银杉木的把控力。既然可以操纵自己的气血,那么,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操纵银杉木呢?少一想到这里,不禁跃跃欲试。 二人一起用竹篮将饱吸阳光的颗颗干燥的山楂果续下了水井,一直以来,山楂吸收了太阳的温暖在缓缓地变化。此时,又被迅速地沁入冰寒的井水中,骤然遇冷,不能不说,实是一番对山楂的新历练。 看着井中莹莹生辉的红通通一片,少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暴雨、艳阳、冰寒之水……是不是要百沁方成佳酿?他心里赞叹,咕咕这个造酒师真不是白来的。 ------------ 第五十章 心尖一颤,雨滴的叩问 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黄昏的时分,一男一女二个娃子吃力地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绕过最后一个山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入耳际,甘花溪出现在谷底。此时,山路两旁的针叶林变为了高大的阔叶林。 看得出来,在这里,许是因为刚刚暴雨停歇的缘故,少一从林间走过,还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仔细查找,原来那是叶子上残余的雨滴正顺着叶脉,汇聚成大团大团的水滴。 当大团水滴因不断汇聚而沉重到足以摆脱树叶的控制时,就会纷纷下坠。 只听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叶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怎么? 听着这一声声“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少一感觉每一声都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叩响内心的大门。 而胸口,那空缺之处,一直以来,都好像有着什么东西被封存在那里。此时,竟然开始微颤着、跃跃欲启…… 啊?! 少一心尖微颤的感觉,就像在熟睡的深海里突然被一根细微的针给试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从牙齿直酸透到脑顶;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无变化而至打瞌睡、却瞬间不提防地被一颗“星炸”给击下了石板……是的,这心尖一颤,最确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钻心一痛!并且,心口有了开裂的迹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时之间,少一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听雨滴的意念。 这样下去,不仅会加速心门被扣响的节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状态。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少一睁大眼睛,看见咕咕正在对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少一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咕咕。 咕咕重复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会被迷惑。所以,特地带来了老丁头的苦薄荷药剂,你现在就含在嘴里,少一你要力图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过甘花溪,又绕过了二个断崖,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少一由于听从了咕咕的劝告,努力分神去忘却雨滴的声响。心尖没有再次震动,他快步地跟着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块弄脏的草鞋底,少一换了只胳膊来提篮子,沉甸甸的山楂将左臂已经压到麻木,不能打弯。 而咕咕提的篮子并不比少一的轻多少,可是她始终能够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得稳健、带劲儿,小辫子有节奏地上跳下窜。 少一没有闲功夫去欣赏镶了金边的大片云朵,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到底雨滴声和心尖那道强劲的阻力是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联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话“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示意咕咕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自己放下篮子,找了块平地,开始练起来。 杉木在手,静则横陈庄重,动则立出剑气。 这剑气不是从内里发出的,而是天意禀赋的、杉木上万年精魂的外放表达,剑气绵柔至广。确也是,“不在里面”。 剑气自然地引领少一的身姿上下飞舞,让少一在太极般的动作中不知不觉感到四季的轮回、岁月的流转…… 而沧桑的剑气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剑法下竟然直直地产生出几道憨憨的耿直之气来,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长、又同时向下扎根着的杉木苗,给苍老剑气重新赋予了崭新的锐气。这,大概就是杉霸王说的“也不在外面”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银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离的剪影,感觉剑舞得很险,银杉木好像会被少一随时脱手。眼看着少一越来越有信心,银杉木的剑气因人性纯良的润滑而越来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将深埋的酒曲挖了出来,喜滋滋地揭开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闻,只见一缕清风一溜烟地飞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银杉木而去。 举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乐,原来他是在练习用神识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图盗走酒气。 咕咕冲上去就给了少一一个暴栗,少一龇牙咧嘴地赶紧纠错。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动气,他连忙用神识费力地从银杉剑里重新请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将之请回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时能量已少、功底又浅,以至在神识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开始虚弱起来,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闪失,松开了对酒魂的把控力。 一时间,香气扑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气愤极了,一年里苦心孤诣窖藏的酒曲子就这么让少一给放跑了。 少一驱动神识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这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彻底挣脱了云朵的遮蔽。 二人一过桥,就见村口耿丁的身影,看来村长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时。 耿丁给娃子们掂来了姜枣汤和肉干儿,看顾着他们吃下。然后,督促着说要给二人指点一二,全然是为了他们上剑阁…… 耿丁双手背到身后,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对着少一、咕咕如饥似渴的四只眼睛讲道: “你们各有擅长,少一呢,善于观察、守静。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劲,说白了,就是大风大浪压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面面相觑,心想这像是肯定的说法吗?!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驱动能量是你所擅长的。 你看,蜻蜓点水、佛掌罩天……同是驱动能量,驱动力寸毫之差就会产生天壤之别。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冲劲,要学会用巧。当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浅出,说出来的教导连咕咕和少一这样的娃子都能听懂。 “少一呢,就是少一根筋。虽然喜欢观察事务总结事务,可做事总是太过于饱含情感。还凭自己区区五年的年纪和见识,就旺自坚持自己的所谓判断和立场。 “你这样子下去,不变得嫉恶如仇,就变得宅心过于仁厚,唉!不够稳,还不够稳。”说完,耿丁抱着茶壶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二人傻呆在一边,他俩分明没有被老丁头点拨透,完全云里雾里。 二个娃子见耿丁的样子,知道无望继续得到老家伙的真经。 就算是耿丁继续,可打哑谜似的说法也还是让他们只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决定,自己在行动中去体察领悟。 此时,少一已经进入了状态,咕咕则一直没找到感觉。耿丁但见这两个娃子,一个稳如钟,一个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耿丁本以为一向任性且有些“跋扈”的咕咕会追问个所以然,结果等了半天,他发现咕咕一反常态,很沉得住气,她没有像平常一样刨根问到底。而是时时在与自己较劲,着实用自己的领会、用实际行动练起。 咕咕并不让耿丁太过担心,要知道咕咕和少一不一样,她有厚实的底子,不像少一小荷才露尖尖角。 她也比较专注,不像少一草木通情、经雨伤感、见天阳光的,咕咕实属务实派。在耿丁看来,她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磨砺。 至于少一,这孩子自得了那银杉木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脾性看来并没什么变化,在点滴的处事上还是露了端倪。少一变得话少,人容易发呆,而且,对周遭的事情投入了比过去还要多的精力和情感。 要是这样下去,少一还没成,估计就已经被多头事项给拖挎了,耿丁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除非,除非少一能够去粗取精,处处做减法,否则,将来必然是剑走偏锋的路子。 耿丁看的出来,少一已经开始琢磨起手、“剑”和心三者合一的境地。这样就好,耿丁知道在压力面前,少一很会动脑筋去解决问题。 “歇了吧!”老丁头看着院子里修炼得渐入佳境的两个娃子,不禁心疼地说。 没人理他。那二人较上劲了,看谁先累瘫谁最光荣。 …… “明日就是寒露了,不再会有秋雷,山楂果也在背阴处存放下来了,三天后可以制酒了。少一,你去把那四口装梨花坛给我搬到后院屋檐下,检查一下里边是否有残酒。”咕咕对少一说。 “空放了一整个夏季,酒坛内老酒的香气恐怕已消耗殆尽了吧,再说,这坛子也太老旧了。怎么不用老丁头背回来的景德坛啊?那上面有好看的锦鲤青花纹。”少一嘟囔着。 “你这个繁情的囚徒,只爱新东西,只爱新花样。哪知道,重复使用老酒坛,那才是诗意的古董酿造法。”咕咕对于贬低别人表扬自己驾轻就熟,但是,她说的话非常有道理。 好酒,通常都是靠经世以来用好酒反复喂饱、涵养出的酒坛来盛放的。 设想一下,陈年的老酒余香叠加上经历秋雷的山楂果,再经酒曲那么一吊味道,经空气有效隔绝,过密封、暗夜沉潜,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不出佳酿才叫怪呢。 少一打开第四口空坛,闻到一股酒去之后淡淡的梨香殘烬,也是醉了。咕咕用少一的剔骨刀在少一的银杉木上刮了几下,星星点点的木屑带着酒曲的醇香轻轻地,落入了古朴大坛的坛底。 原来,陈酒里有风、有树影的味道,竟然是这么来的。少一品咂着回忆里的味道,也是醉了。 ------------ 第五十一章 咕咕做酒显真功 午夜后,老少三人要连夜将一篮子表皮已经变了色的山楂赶紧处理好。咕咕早已掐算好了日子,如果明天天亮后又正好赶上个大太阳,那么,将山楂酒装坛、封蜡、贴福……就是如中了上上签般,真的拣选到了“请君入瓮”的最佳火候。 今夜,耿丁剥皮,少一取核,咕咕则亲自经手最后一道重要的环节——择果肉。 在少一眼里,山楂果可长得全都一个样。然而,在咕咕眼里,却分明能分出不同,由她挑选出不同等级的果子。 少一和耿丁曾试图通过观察咕咕来琢磨她那个误差为零的择果动作。然而,据过去几年来的观察,二人依然闹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每当咕咕单手从篮子里随意地抓取四颗湿漉漉的山楂果,少一和耿丁都会自始至终、瞪大眼睛地盯看着全部过程。 在二双眼睛的“窥探”下,咕咕双手除拇指外其他四指就像蜘蛛的爪子一样,揉搓起四只山楂果,如念珠般的“陀螺转”。 不消一眨眼的功夫,颗颗果子在她那双大眼睛前不慌不忙地转动个不停,不知怎的,那被选中的山楂果们会不由分说地从手指缝间落入到下面的大木桶里,而剩下的、不幸落选的山楂果则会被咕咕的大拇指一弹而飞,坠落到门口木盆里,成为了酱排骨的食材。 比起山楂酒,少一和耿丁更偏爱酱排骨。每次,当一颗山楂果因落选而飞入木盆时,二人暗地里都是乐开了花,似乎已经看到被美味山楂成全的一顿接一顿的酱排骨正在上桌。 过了四更天,背篓里的山楂果还有一大半没被处理,咕咕一看这速度,不禁着了急。 她转身想要催促那二人,结果发现少一和耿丁哪里是在干活,明明就是好奇地盯着她双手上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 咕咕暗自发笑,道:“我说二位,都什么时辰了,才处理了不到一半,还能不能好好帮忙啦?” 二人掩住尴尬,苦笑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咕咕转身时,耿丁冲少一挤眉弄眼,道:“这么长时间,咕咕才发现咱俩一直在观察她拣选山楂的动作,偷懒没干活。这只说明了一点,择果时咕咕极其专注,我猜想,玄机大概就出在这‘专注’二字中。” 少一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想要跃跃欲试,他抓起自己木桶中的四颗去皮、去子的山楂果,也开始模仿起咕咕手指晃动的样子,一连几次,四颗全都落回木桶中。唉,模仿失败。 在少一和耿丁看来,每一颗山楂果都是一样的,他们试着用肉眼、用双手分别去甄别,可是根本就分辨不出哪颗是较差一些的山楂果。 咕咕并非没有觉察到这二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叨叨咕咕的“小动作”,她终于忍不住了,边忙着手中的活,边对少一和耿丁讲道:“其实,原本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玄乎,只要稍微静一静心,留意一下果肉中颗粒分布的密集度、均匀度,便能分离出其中果肉质地较差的果子来。 “通常,光照充分的果肉质地比光照不足的果肉要更好一点,颗粒更加稀疏和均匀。这些不用看,光用手指去感知,便能知道。” 耿丁照咕咕说的去尝试了一遍,结果,也是模仿失败。 虽说咕咕告诉了他二人自己的神机妙法,然而,在少一和耿丁眼里,咕咕那双小手始终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如果说咕咕用手甄别山楂果算是她心手如一的一种技法,那么,还有一件事情,更要叫绝。 少一和耿丁曾经眼睁睁看到醉酒后的咕咕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青铜酒坛的右耳给掰了下来,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撮,酒坛右耳化为粉尘,随风而散。 耿丁知道这功夫,没有逼近初境的底子,是玩不转滴! 所以,别看咕咕在家外只是个乖觉礼貌、爱干活的小姑娘,在家里,因为技高一筹的缘故,早已被少一和耿丁奉为雄霸一方的专业人士,她往往在某些领域说一不二,比如,她想菜里放多少盐,那就是放多少。她不喜欢的野山菌,从来就上不了灶。 …… 当最后一颗被淘汰的山楂果飞入门口的木盆,天也亮了。 少一将四桶合格的山楂果倒入屋檐下的大圆筛子里,咕咕小手插在腰间,看着肉嘟嘟的山楂果一颗挨着一颗挤在筛子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早饭后,太阳如期而至。山楂果们开始享受入瓮前最后的阳光,多余的水分会被太阳带走。果肉的表皮会渐渐生出一层薄薄的蜡膜,好锁住酿酒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酸液。 酸液起始,山楂酒开始发酵。发酵要经历很多的环节,目前,还停留于果肉内部,入瓮后,将渐渐由表及里,缓缓地发生质变。 将果肉捏碎、装进木桶里密封、酶解……少不了又要用去二个时辰。 在这个环节,咕咕从来不让人帮忙,看似简简单单的碎果肉的过程其实极其讲究。力量过大,会破坏掉果肉内部组织,力量过小,则不能让酸液全部流出来。 手中力量拿捏的尺度,完全凭借那双手对果肉质地的感知来选择合适的力度,将果肉恰当地捏碎,是山楂果是否得到充分酶解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长年制酒的经验让咕咕的双手对各种可制酒的果肉都存有敏感的甄别能力。 当咕咕目测到喝足太阳光的山楂果已经开始发软时,她手指轻轻地、并不费力地捏起,让酸液顺着手指形成几条乳白色的细线流入木桶。酸液落在事先铺在桶底的冰糖渣上,发出诱人的“嗤嗤——”声响,这是上好野山楂遇见冰糖后、甜酸相遇一刻发出的诱人声音。 听到这声音,少一和耿丁偷偷对望了一眼,忍不住咽下一口口口水,咕咕说过,就算没有偷吃,偷看冰糖加山楂,那也算是偷!他俩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咕咕面前,任谁也不承认曾经偷看过。 第二个桶也已经装满,只需撒入少量的果胶酶,便可封桶、酶解了,咕咕用手帕擦着手上的果肉碎,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少一还在用石蒜窝用力地捣着果胶酶,咕咕闻了一下,说道:“捣得够细了,拿来吧!” 待到山楂一一被封坛,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借着夕阳的余晖,少一闻见山楂的香味,阵阵的陈酒余香瞬间扑入鼻孔,少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坛坛未“出炉”的酒里满是株株山楂树的影踪。 西山这个地方与其他地方不同,如果说这里有白色的花,除了梨花就只有山楂树的花了,它们都是咕咕最喜欢的花。 许是因为咕咕偏爱梨花、山楂花的颜色和月光的颜色一个样的缘故吧。记得有一次,咕咕的一篮子梨花不慎连花带篮子落入了甘花溪中,顺溪流向东飘去,少一正淌水追赶竹篮,却被咕咕给叫停了,当时,她还说了一句——什么“落花随水流,天涯自有家。”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 今夜,耿丁本打算磨炼少一,让他继续练习极其乏味的“提杉木剑在手”,想熬熬他的心性。一方面,想让他知道这剑阁并不是轻易上得的,另一方面,是想真心点拨于他,按现在的底子,少一连剑带人被只有被女娃子缴械的份儿。 寒露前夜,正是练剑的绝好时间,耿丁并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别发呆了,把蒜锤交给咕咕。”说着,耿丁将那根银杉木丢给少一。 少一通过几天来的苦练,加之一向爱琢磨的好学精神,果然,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少一真的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银杉木。 经耿丁点拨,少一果真有了不少长进,他提剑在手,运气而出,人剑合一。整个持重如一飞毯相持于半空,不去,不来。 入夜后,湿气不断加重,很快,在少一长长的睫毛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霜。而热气正从少一的衣领间散发出来,睫毛上的水霜经这热气一喷,再一次凝成水滴,滴落了下来。 少一在月光下金鸡独立着,正苦练功夫,咕咕在用纱布过滤出细细的山楂泥,耿丁听到懒驴拉磨的磨锤正有节律地打出山楂浆来,发出“梆梆——”的声音,他悠悠地自言自语道:“二月后开坛,出酒。” 就在耿丁美滋滋地预想着大雪前后便可尝到新的山楂酒,突然,他发觉身边异样。 自从耿丁后方袭来一股黑风,耿丁一眼就看出来,这股黑风和他在打雷关所遭遇的“大黑色”一模一样。 就在耿丁起身之际,大黑色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少一,耿丁见状,冲少一大声喊道:“躲开!” 少一闻言的同时也看到了黑风在地面上的影子,直觉告诉他:这和他在森林遇到的“大黑色”是同一股家伙,少一立马握紧手中的银杉木,冲黑风刺去,胳膊太短,他奋力送出之时,银杉木在半途被耿丁抓住,在其上再续一力,直扎向“大黑色”。 黑风遇银杉木,好像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随即消散。 一切,重归月下静寂…… 耿丁摸了摸少一的小脑袋,看着他那并不惊慌失措的眼睛,确定少一没事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闻声赶来的咕咕见耿丁站在少一身旁,急切地追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吓得我手中的竹节都掉酒坛里了。” 少一和耿丁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没事,是一只田鼠。” “这个季节哪来的田鼠?撒谎都不会撒,老实交代。”咕咕撅着小嘴巴逼问道。 未及耿丁开口,随着银杉木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少一已经昏倒在地上。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少一的心跳和脉搏就已降到了最低。 床榻前,耿丁将少一的手放回被子,对眉头紧锁的咕咕说道:“虽说脉搏很微弱,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是受了点风寒。当然,若不是银杉木阻击,那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一团黑烟气。”耿丁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望着呼吸微弱的少一说道: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接应师弟摸鱼子送少一来大堰河时曾经身负重伤吗?那次重创我的,便是跟这团黑烟属同一股势力的黑暗势力。 “咕咕,你也不用这般担心,从脉象上看,少一只是中了一点寒气。有银杉木在,那黑烟并不能重创少一。” “你确定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面对咕咕的不放心,耿丁点了点头。 …… 屋里,月光投进余辉,咕咕伸手给少一盖了盖被子。小指尖触及少一的肩头,瞬间,咕咕的手被一股寒气给逼回。她瞪大眼睛,以为是错觉,转而用手背又摸了摸少一的额头。 “老天!” 咕咕喊将出来。 她强力压制住紧张的心情,她屏住呼吸,右手中指伸向少一的鼻孔,一股微弱的气流还在流动着…… 她再抓住少一的左手中指,冰凉如夏日深井。咕咕慌忙道:“糟糕,少一已经被冻透了。” 耿丁倒是稳得住心神,平静地问:“什么,少一,少一他咋地了?”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 ------------ 第五十二章 寒气入体,睡他一大觉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咕咕一向是息事宁人、有一说一的作风。 而此时,从咕咕的语气中,虽然读不到她焦急的情绪,但耿丁却清醒地认识到,她此时不比往常的处变不惊,反而越紧张越是面无表情、语气苍白、声音不抖。 耿丁右手食指并中指按住少一的脉搏,另一只手徐徐捋着胡子,他眼睛似合似闭,眉头时紧时松…… 咕咕见惯了耿丁平日里爱摆花架子的乡土“爷范儿”,以为这次他又是在故弄玄虚,只是没有留意他面部表情的几多变化。此时,少一的脉象让耿丁举棋不定,没法有个定论。 “你不要一付被猪拱了菜地的表情,去,赶紧打些热水来,多准备一块汗巾子。”耿丁瞅了一眼身旁的咕咕,又问道:“那日,你俩采山楂遭遇秋雷,可遇到过什么特别的经历吗?” 咕咕摇了摇头,回答道:“我自不怕秋雷暴雨,一直自顾自地唱歌、淋雨,哪里注意到少一的情况。不过,现在,如果跳出当时的我,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那四道梁方向雨势并不大,只是雷声震天响;不过,二道梁方向,远远地看它过去,倒是雨势不小,这傻小子正是在雨势最大的时候穿过二道梁的。 “四道梁上我俩相遇时,他的衣衫早已干透了,我也就没多问他。回来时穿过了好几处阴冷的林子,虽然后来晒了会子太阳,少一他又急匆匆地帮我找了半天寒井,怕是又给激着了。” 耿丁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点点头,说道: “这就对了,这寒气其实早在那场秋雷时便侵入到少一的体内啦。这次打山楂回来后,我给他把脉就感觉到有些什么不太对劲,若不是他体温继续下降,我还真难以将寒气和这看似不相干的大黑烟给联系在一起。 “显然,就少一身体尚未受到伤害这一点来看,寒气的作用仅仅在于深入少一身体,探知少一心瓣的现状,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只消用些热水就能将它去除,少一也会恢复正常。” 耿丁的这番话让咕咕稍或安心了一些,她时不时地探看着少一沉睡的情形,想要解读少一昏睡的原因。 “只是这‘大黑色’,原是想借着寒气来时刻跟踪、探知少一的情况,不想看到少一心瓣残缺的事实,遂得了信心,在杉霸公上次击溃它之后,再次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耿丁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咕咕大张着嘴巴,惊讶得如听到了天书。 “你去睡吧!我在这炕边靠一会儿。”耿丁嘱咐咕咕回房,自己则靠在少一的床边合衣休息,没过一会,就打起盹来。 …… 丑时,睡成点头虫的耿丁像是感知到了少一的动静,醒转过来。少一此时大汗淋漓,无意识地翻来滚去。 耿丁撤去敷在少一额前的汗巾子,取来咕咕睡前熬制的姜枣汤,用木勺一勺一勺给他灌下。 喝了咕咕的姜枣汤,不一会儿,少一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人也安生了许多。 此时,听见动静,咕咕也爬了起来,她来到屋子里,将耿丁扯下的汗巾子泡在热水里,然后,重新敷在少一额前。 咕咕收手的那一刹那,少一的眼睫毛竟然扇动了一下。 能听见咕咕和耿丁在对话,却不能听清楚对话的原委,意识清醒却四肢无力的少一,此时,身子开始渐渐地回暖。 心口那股被滴水声激起的力量并未完全退去。扣门声,一遍一遍,似乎还在努力着,想敲开心口被封住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由着那股力量折腾。 寒露后,夜格外地冷,寒意丝毫不逊色于初冬的早晨。咕咕提着一桶水回来时,天还没大亮。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看到少一心口位置的搏动飘忽不定的,无一定之规,遂转眼询问地看向耿丁。 “好似被什么锤击了一般,少一这是心口要开封印的节奏啊。”耿丁见咕咕仍旧一脸疑问,又解释道:“你可知道雨滴是什么吗?” “雨滴乃天地对话的语言,对不?”咕咕眉头微微一蹙,不太自信地说道: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说雷雨之后,林子里那些未落地的雨滴停留在草木的肌体上,未来得及说出天地的对话,因此就聚集了林子下面的阴影之地,成为了要和人类交代、对话的一股股寒气吧?” 耿丁捋着胡须,闭着眼睛,他点了点头。 “可是?”咕咕还是感到不解,耿丁睁开眼睛反问道:“可是什么?” “咕咕,你难道忘了那傻小子打小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了?观星瀑和看水滴。和星瀑不同,雨滴也好,水滴也好,都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耳朵听的。你想想,语言是通过声音来传播的,天地之间的语言也遵循这个准则。故而,一定程度上,水滴就是天地语言的一种表达。” 听到这儿,咕咕傻眼了,她冲少一的方向瞪了一眼,说道:“这憨货,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背了一大背篓山楂,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有闲暇心思去听林子里雷雨后的雨滴声,这种事情恐怕也只有他干的出来。结果怎样?被寒气缠身了吧。真是好奇害死猫啊。”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去做,而是……”咕咕听出来了,这是少一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他是在为自己辩解。 咕咕笑着说道:“呦!看来我和老丁头二人的话,全让你给听见了啊!那还装什么蒜,还不赶紧起床,好给忧心一整晚上的咕咕姐姐捶捶背。” “昨夜,你是怎样的感觉?”耿丁俯下身子问道。 少一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缓慢地开口答道:“雨滴由耳入心,我听雨滴这么多年了,像昨晚那样扣人心房的,还真是头一回。” “睡吧!孩子,寒气以被热气逼出。只要你休息够了,就不会影响参加晒剑大典。”听到耿丁这样说道,少一的脸色变轻松了许多。 这次昏迷后醒来,竟意外地听到村长耿丁道出了自己心口封印欲开的秘密,少一惊讶于自己这个废柴怎么会被高看,还给安上了这么高难度的魔障。 同样,体内藏着的那股尚不可知的力量的第一次现身,也着实让少一觉得惶惑。 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雾气,心中的疑问聚焦到那股不可知的力量上。显然,这雨滴再怎么更改拍子,怎么组合节律,发生异变,都依然可以跟他体内那股藏匿着的力量产生默契,发生共鸣。 就像扣门声,一被主人听到,主人就自然反应着直奔门迎接客人一样。如此自然地,雨滴的拍子一扣响,少一就有开启心门的冲动。 幸运的是,咕咕和耿丁一夜的辛苦逼走了寒气,若那股寒气和体内原有的寒热二气血汇聚,那二股掐了五年之久的气血恐怕在新的力量添加后重新展开混战,分割势力。那么,少一此时虚弱的体质就容易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被废损。 坐在火炉旁,煨起灌灌茶,咕咕问耿丁道:“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总是想不起来问,老丁头,你说,少一为何对雨滴和星瀑那么执迷? “你可还记得?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少一有所领悟,他曾说过的那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那么,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呢?我猜想,他是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他知晓了自己的本命:是与草木同根同源。” 咕咕还是不解,一边给耿丁满上刚刚煮沸的灌灌茶,一边问道:“既然天地有情,草木有灵,为何天地之情与草木之灵融合,被少一一感知到,反而乱了他成长的步伐?” 少一在里屋听着二人的对话,在最关键的时候,二人却突然没声了。 耿丁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鹿首,压低声音对咕咕说道:“你可还记得那晚我说鹿代表水性吗?这神鹿,不光是我们大堰河族人的图腾,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含义。这和少一体内那二股原本不合的气血有关。” 咕咕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咦——原来少一体内其中一股气血来自神鹿,”接下来的话,没出口被耿丁给制止了。 “那这跟那‘大黑色’有什么关系呢?似乎,它对少一很上心,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五年前你在打雷关遇袭,那大黑色定也是冲着少一去的。” 耿丁没有再和咕咕说下去,他望着眼前的火苗,心中默默地在告诉少一:“孩子,别着急,那股属于你的力量不会跑掉,虽然,你目前的能量尚不能驾驭它。 “若那封印提前冲破,恐怕对大家都不宜。再说昨晚那大黑烟,恐怕日后还得靠你自己去面对。” 土炕上的少一像是听到了耿丁心里的话,又像是一无所知,他热力回神,已经呼呼大睡了。 ------------ 第五十三章 大梦初醒时 少一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隐隐约约听到了村口的鸡鸣,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咕咕和耿丁正在院子里嘤嘤嗡嗡地好像在商讨着什么。 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更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无奈之下,少一选择重新睡个回笼觉。 …… “铛——铛铛——铛——” 这是咕咕在和面,手掌用力地滚动厚重的面团,新生成的面团一下一下打在木盆壁上发出了这有节奏的声音。 “滴——答——”少一感觉几百里之外的甘花溪源头的杉木林里,一滴露水悍然砸下,砸在小银杉苗的叶子上…… 半梦半醒之间,少一竟有了一个新发现,各种声音从远近不同的地方敲打着少一的耳膜,不错,少一再次侧耳凝神。 此时,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寻找,所有的事情都在感官中放大着,并且把它寻找: 嗯!窗台上有四只蚂蚁正为一粒米在打架; 屋檐下,一只蜘蛛在费力修补着被风刮破了的大网…… 平时里知道这些有趣的见闻会让少一欢喜好久,可此时,这件件同时发生的事情一下子涌来,让少一的心有些悸动。 平时里要靠肉眼、肉耳去观察的事物,现在,只需要自己无形的触感那么轻轻一探,就能知道了,岂不怪哉?! “少一,该醒来了。”耿丁在屋门口唤他。 “村长,我睡了多久了?”少一缓缓睁开双眼问道,耿丁竖起了四根手指头,悠悠地转身离去。 真是饱睡一场啊。这一觉何其舒坦,醒来又使人何其迷惘…… 他坐在床沿边发呆,美好的种种事物正在外面不断发生,还主动扑向他的感官,让他觉得满满的,沉沉的。 “你们这些声音在找我吗?还是我在主动捕捉你们?”少一自言自语道:“你们种种的繁情,是生命欣悦的表现?还是叽叽歪歪不得已的生存挣扎?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又是谁?我为什么偏偏在乎你们,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活,怎么自我保护?……” 少一抱住头颅,他有自知之明,的确,如耿丁昨夜所说的,自己总是在丰沛情感的驱动下想事、做事,这样,就容易陷入其中,不够理性。 最为惊奇的是,昨夜囫囵一觉,头脑中徒然增添了许多知识。 此时,少一并不需要去刻意回忆,但是,经此一夜,那些新奇的信息似乎已经分门别类地被装在了头脑记忆库中。 山楂酒真没有白喝,少一心想,莫不是山楂酒里的什么东东激发了自己? 少一记得,自己在酒劲的作用下运转过大周天。那么,少一一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在想,是不是杉木汁液和着两股寒热气血在经周身运转的时候产生了大能。 而这大能发现了体内不被拘束的“非实体空间”,从中,捕捉来另一世界的信息,并将这些有用没用的域外知识全部填充入少一的头脑里呢?少一隐约地感觉到一种自己无法解释的神妙。 这个域外世界的知识库对今天上剑阁会有多大帮助呢?!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显然,少一不够自信,对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剑阁结果也未可知。 少一并不急于走出屋子,因为他生怕一大早上忙活起来,会轻易忘掉梦里得来的百无一用的知识。于是,他继续坐在床沿,努力回想着梦里的一幕幕: 一个椭圆的实心蛋在努力自我分裂着,蛋心被一撕两半,两个分裂不全的实心蛋不断努力生长、生长……又一次分别重新长好了椭圆的蛋心,完善成两个实心蛋。这是细胞在有机分裂,是真核细胞分裂、产生体细胞的过程…… “实心蛋”细胞在海里飘浮着……原来,生物是从海洋里起源的,细胞在代谢、生长、分化着…… 渐渐的,由单个“实心蛋”细胞组成的一个生物进化为由多个“实心蛋”细胞组成的一个生物……多个多细胞生物又不断演化,逐渐分出了许多种群…… 大地不停震动,陆地相撞,或合并,或分割…… 随着大地剧烈的摇动,一个火山喷发了,浓浓的气体在大地的表面形成了一层气体,那是众多生灵赖以生存的温床…… 一条鱼长出了腿,缓缓爬上了海岸……继而长出了鳞片,长出了长长的脖颈,在伸出凶厉的大牙的一刻,少一认了出来,这是一条恐龙…… 一群群卷牙、长鼻、体毛厚重的生物在寻找着灌木,卷食着树叶树皮,怡然自得地游荡在冰原之上,这,据说被称为猛犸象。 遥远的星瀑深处,一朵星云燃烧着,穿过了星球的大气层,轰然撞击在大陆上……包括恐龙在内的星球上大多数的动物都因此灭绝了……等等,一个大猩猩逃过了劫难,经过漫长的岁月活了下来……奇迹发生了!猩猩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石块……拿着石块的原始人穿上了草裙,手里的石块变成了削尖的木棍…… 一个巨型的石头阵、一个立于沙子上的三角形坟墓、一个有着千只手的慈眉善目的雕塑、一个被钉在十字木架上的死者、一个寻找金羊毛的水手、一个不断将滚下的石头轮子重新推上山的英雄…… 少一的眼睛湿润了。 他似乎懂得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懂得…… 许久,许久…… 少一的思绪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大堰河村村长家的炕上。 许是经过了他方世界文明的洗礼吧,此时的少一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要去面临今天的剑阁挑战。 此时的他理智,平静,心思简单明澈。 …… 走入堂房的时候,少一不自主地看向了香案。 香炉内正竖着一炷刚刚点燃起的细香,细香吐出的香烟直直的,徐徐上升着,等到升至墙上那鹿首双眼的高度,才渐渐消散开来。 香、鹿、少一……好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对话,少一站在鹿首前,久久不肯离去。 …… 这是第一次,他切切实实地接住了来自鹿首发出的能量,那是似乎要比杉霸公的银杉木还要强劲的力量。 从神鹿那里得来的笃定的力量,让少一安下心神,他静静地抚摸着属于自己的那根银杉木,看着那流水般细腻、流畅、温文的木纹。 从中,他仿佛看到了斑驳岁月痕迹之下的久远过去:大堰河村的缔造者们在这里打下的第一个木桩,种下的第一颗谷粒,垒上的第一块木料…… “茶烧好了,咱俩赶紧准备一下,好赶去剑阁前的小广场。时间不多了,丁老头已先走了一步。”咕咕道。 “咕咕,你告诉我,过去的四天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和村长一直在探讨。”少一捧着碗茶汤,边吃边问道。 “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隔着桌子,咕咕关切地看过来。 …… 少一走在前面,咕咕手中紧紧握着银杉木,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剑阁离耿丁的宅院并不算很远。此时,少一和咕咕经过一幢幢草房,又穿过了一片梨园,这才来到了大堰河村幽闭冷清的所在。 当剑阁顶层的青瓦因反射日光而像湖面上波浪一般银光涌动时,少一的手心出汗了。 咕咕将银杉木从左手倒到右手,红着脸轻声问:“少一你紧张吗?我有点……” “说不紧张,那是骗你的,”少一很认真地回答道。“不过,我倒不觉得这样的紧张有什么不好,至少,紧张会提示我不要懈怠。像这样换个角度看问题,咕咕你也不妨试一试。” “没法试,你缺心瓣才能转换看问题的角度,可我不缺啊。”咕咕拿少一的心瓣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剑阁位于大堰河的东南角,被一排排竹林隔开。除了四年一届的晒剑大典,平日里,即便是耿丁和四大长老也同样不允许靠近。这是祖师留下来的规矩。 对于少一和咕咕二人,这是首次近距离地站在剑阁前。 眼前的建筑和大堰河其他建筑在样式上并不违和,青瓦、木窗、木门。唯一不同的是剑阁有二层,非土坯、非草房,皆是纯木结构。 听耿丁说,剑阁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水淹、虫蛀、日晒……经二百年不倒,实属不易。 此时,剑阁南侧的小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村里的人,包括妇孺老幼,一个也不落,都已经赶来了。 这些面孔对于少一和咕咕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尽管都是乡里乡亲的,却丝毫不能化解他二人此时的紧张心情。 田二爷一改往日风格,浑身上下黑衫黑裤黑鞋。穿的这么正式,说明对于村民们来说,今天是数年不遇的大事体,是大堰河村民们自家重要的事情。 这时,田二一脸惊讶,让他惊讶的不是少一的出现,而是少一身后竟然走着的是黄毛丫头咕咕。 何仙姑的表现更为夸张,她一撇猩红的小嘴,忍不住吃惊道: “咦?这是要逆天了吗?小丫头难道也能来晒剑?要是这么个推举法儿,那我,岂不是也能上剑阁喽?!” “就算女娃子有资格,你也不会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华年吧?”何仙姑的婆婆不失时机地接了话茬。 “切——我何仙姑也年轻过,也是一身功夫的加身,要不是我早婚早孕,那上一届晾剑怎轮得上我那夫君去比试?要说,当属巾帼不让须眉!要这么说来……” 何仙姑拧着的眉毛突然舒展开来,她心里豁然开朗,大声道:“我还真支持这个女娃子晾剑,也灭灭你们一贯的大男子主义威风。” …… ------------ 第五十四章 四口破钟 “焚香——”一声宏阔的开场白响彻了剑阁前的广场。 法器的幽光刹那间刺破了清晨的雾气,青瓦瑟瑟发光,人们噤声观望。 热闹的广场肃然一片,香案后面,不知从何时起,四位长老早已威坐与剑阁台阶前。 此时,无声胜有声…… 晒剑主持冷雪手持法器,正襟而立,于香案前,正式宣布开启“剑阁晒剑”仪式。 好像约定好了似的,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不约而同地一人一身老旧的道袍加身。件件道袍肥大臃肿,衣服因被浆过的原因又硬挺又板结,穿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四口扣着的大钟,而且是那种虽破旧不堪、却依旧声震屋宇的大钟。 “四口破钟”依次在香案后面的两侧端坐,好像赌气一般,一付钟锤不撞、就永不发声的模样。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交流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如此隆重的大典,诸位长老咋穿的这么寒掺?! 还是小孩童言无忌,冷柯长老的孙子冷娃咬着百里奚的耳朵,解释道:“爷爷给过我一本《祖师喜简录》,要我好好学习,各位长老这身破行头是在明志,向‘抱朴守一’的祖训致敬呢。” 这话叫冷娃身边的何仙姑给听到了,她不置可否,纠了纠自己新衣服上的线头,扶了扶发髻上别着的镇里正流行的新式头花,对咕咕委屈地直嚷道:“下回嫁人,可别嫁大堰河村的,怎一个‘土’字了得!” 香案后面,冷柯、谭二居左,木箫禾、南尚居右,他们个个微垂眼帘、嘴角僵硬,活像四尊雕像。 少一和咕咕的临场、冷雪的开阁主持都没能让四长老有丝毫动作。看来,真如冷娃在人群里补充说明的那样,这是一个延续很久的规矩:出剑之前,四长老要保持不动。 少一故作镇定地盯着正前方,为避免感到压迫,他尽量不再去看前方这四位长老的苦脸。 然而,少一此时的心绪还不能完全自我把控,他的神思游移着,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南岩、冷娃、百里奚他们,这些都是他的小伙伴。 少一藏有歉意,他很在乎这些伙伴会不会到场,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当少一看见百里奚冲自己鼓励地点了点头的时候,他知道,百里奚原谅了自己这个幸得机遇的外乡娃子。这让他稍或有些安心。 “保持镇静,握紧手中的银杉木,不要左顾右盼。”耿丁的提示让少一重新回过神来。 从站到剑阁前那一刻起,咕咕就没有像少一那样神思飘摇,她的眼睛始终观察着剑阁的两侧。 怎么?剑阁屋顶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以她现在的能力,并不能探明。 藏在雾气背后的赤红朝阳终于发威了,它把雾障撕开一条口子,深秋的阳光依旧残存着盛夏的炙热毒辣,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广场上的人们。少一的额头很快就挂上了几滴汗珠。 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过着耿丁交待过的典礼流程。此时,二颗汗珠子不分场合地一前一后流进了他的眼眶,少一眼睛生疼,但是他强忍着不去擦汗。 视线越来越模糊不清,凭借着对耿丁声音的熟悉和敏感,少一满含汗水泪水的眼睛一再力图睁大,他的动作始终不离仪式的环节,起身……跪拜……念诵……施礼…… 虽然他的动作总比咕咕的动作略慢上那么一点点,但是,他一直很努力地跟随着咕咕的动作不想掉队,以求二人能周正地完成典礼上的叩拜之仪。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是一个不能修行的孩子,是一个从没有见过世面的娃子,但同时,他是大堰河此时的希望,他也是好朋友们期待的那个肩负挑战的人。 …… 当耿丁作为副主持插上最后一炷香,剑阁开剑的仪式已经进入了尾声。他转过身,冲少一和咕咕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走入了人群。 耿丁留意到少一通红的双眼。他清楚地知道,前面的路无法帮忙,那是要靠少一和咕咕她们自己去一步步走下来的。 “第一关,提香——”冷雪宣布道。 按照规定,少一二人要走到香案处拿起一炷香,敬剑阁门神。 冷雪代现任长老议会对先祖行完叩首大礼,也走回到了人群当中。此时,香案与台阶之间的空地上就只剩下少一、咕咕和香案后那四口凝然不动的“破钟”了。 少一和咕咕站在原地,他们看似距离香案不远,大概走过去也就需要数十步。 少一回过头,在开始剑阁挑战之前,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人群,这里,有他信任的、他打心眼里依靠的乡里乡亲。 突然,少一发现,人群离自己竟然那么遥远,而且,要多遥远有多遥远…… 本来不过二十步的距离,怎么如今阻隔如银河?人群变成了星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亮。 少一观察到:原来,整个剑阁广场上的空气在压缩、在震荡、延展,在不断地变形,导致无法测算任何二个事物之间的距离…… 耿丁说过,第一关并不难通过,但在晒剑的历史上,年轻后生十有八九都败在这一关上。少一知道,此关难过,全在于心量。 大概得归功于昨夜梦里得来的感知力,无形之中,少一感到了人群中村民们的心声: “这小子也行?他可是外族身份啊。” 旺哥也在心里嘀咕着:“我看咕咕倒是有戏。”旺哥是大堰河村数一数二的咕咕铁粉,他此时偏心咕咕,却忘记了咕咕也是外族出身的事实。 “少一加油,可别让我爷爷失望,你胜利也是咱这帮小伙伴们的胜利。”大气的冷娃在心里祝福着。 “咕咕丫头,你这就算是替我出头了。”何仙姑投来温暖的目光。 “哼,看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出丑吧!”南岩因自己的儿子没能得到晒剑资格,正心有不甘。 就在这档口,咕咕也回过头去,她瞥了一眼人群中的耿丁,这老丁头倒是真稳得住,他全然一副漫不经心地表情。 再看看其他人,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有些人跟着紧张得直捏汗,有些人则期待少一他们第一关就摔个大跟头,以证明少一就是块不折不扣的废柴。 很明显,有相当一部分村民为了宗族利益,早已认为坚守千年的预言,即晒剑者得剑的说法是一种高过于现实的理想,远为不如现世事功来得实在,故而,对此次长老议会对主、副剑推举外乡子弟极为不忿,认为长老会平白无故将自己的肥水流了外人田。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准备闹出些意见来了。 “这可不是你该考虑的。”咕咕懂得少一的心思,因此直截了当地就给少一使了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少一对人群没完没了的探触和倾听。少一听话地点了点头。 少一和咕咕准备迎面走向香案,此时,人群再度鸦雀无声。 根据目测,二人距离香案二十余步;而香案距离“四口破钟”的“坐阵”,还有三五步的距离…… 大石板路看似光洁坦荡,可以轻易走过。然而,少一一迈步,就懂得了其中真味:何止是走着艰难,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少一刚一抬步子,上半身就变得无比沉重,地面吸力如千斤拽腿,让人挣脱不得。 分分秒秒,少一如沉入泥沼大半个身子的狗熊一般,争命地想要逃出来,他气沉丹田,积蓄力量奋力一拔,本想抬起自己的脚步……然而,不成! 再试图攒足劲抬腿,还是不成! 犯难之际,少一突然想起了自己手上的银杉木,他灵机一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全当银杉木为手杖。他手支银杉木,将那股足以拽倒自己的力量用银杉木手杖撑开,借这个抵住地面的反弹力量,少一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刚要迈出,少一就发现,银杉木所承载的能量毕竟有限。即便借此支点,勉强拔出了一脚,可是,由于吸力太大,银杉木竟然抵进大石板中,木身更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弯曲,大石板则在银杉木的砥砺下发出欲碎的咔咔声响。 这直让少一担心由于用力过度,不是把银杉木折断,就是把大石板碎。 然而,少一却并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攒足力气,再次,少一努力地借助银杉木手杖的助力向前一撑,不想情形突然有了变化。 原来,地面的吸力在这一刻削弱、接近于无了,少一正在使出全身力气撑地迈腿,无疑,用力过猛,地面又突然没有了吸力阻拦,少一一下子直扑出去,向前栽倒在地。 看来,这来自地面、吸住少一的力道竟然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啊。 咕咕一直在迟疑,她没有像少一那样勇敢地迈步前行,而是一再地观察、一再地思考。 咕咕用小拇指指甲盖轻轻敲击手中的银杉木,很快,少一也停住了脚步,用中指轻轻敲击银杉木,回应着咕咕。 这是只有她二人熟悉的密码。“这密码还真的类似于昨夜梦里刚刚学会的摩斯密码,”少一心想:“用了三四年的密码可是咕咕发明的,竟然跟那个摩斯密码异曲同工!” 咕咕敲击的暗语是:“前面的长老阵可不简单,一定要‘慢’字当先。” 少一点了点头。他停在原地不动,闭目养神,用无形的感知慢慢触向前方。 …… ------------ 第五十五章 狂躁之音 少一爱惜银杉木,更爱惜大堰河村的大石板路,他不要为一时的得失而去伤害这前人的智慧结晶。 在众人的注目下,在有限的时间里……要想走到香案处,看来还得另想方法。 他努力回忆起昨夜梦里传递来的信息:地震是从地心涌出的,一波一波,如春风荡漾起的涟漪般像远方扩散。 从横断面来看,假设用一柄大刀,从震源到周边五十公里竖着一切到底,那么,单抽取其某一道地震的冲击波来看,它是由强至弱地向远处扩散的。 少一想,此时地面上时强时弱的吸引力是不是也同地震一个道理,力量的散布存在有波峰和波谷呢? 那么,是不是引力强的地方显示为波峰,弱的地方为波谷呢? 若能准确摸清吸力的波峰、波谷,那么避开地面吸力强的时候就不难了。 他观察地面上一块块大小相同、铺就整齐的石板,每一块石板间的缝隙距离几乎都是相同的,原来,这段走向香案的路程是由同质、同距离间隔的大石板铺设而成的……有了! 少一回头冲咕咕点了点头,随后,他低下头,开始用手中的银杉木有节奏地敲击自己脚下石板所相邻的几块石板。咕咕似乎也明白了少一的心思,她也开始以同样的节奏敲击前后左右的大石板。 随着二人同样节奏的敲击不断持续下去,敲击的次数一多,均质、等距离的石板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了少一一个整体划一的回应——那就是共振。 也就是说,“铛——铛——铛——”,几块相邻的大石板震动是同步的。 少一凝神静气地仔细感知,正是这共振,将地面的吸力由隐秘的内力彰显为随共振力量而传递向远的外力。 吸力由强至弱、至空无,再由弱至强、至空无,依次传向远方…… 如果用一柄大刀切开这共振载体下的一股向外传递的吸力,正是由波峰、波谷甚至波断层组成的。 一旦探知了吸力有波峰、波谷的规律,少一和咕咕专注地按照同一节奏,一边敲击着自己前后左右的石板,一边面露笑容。 “怎么,娃子们是面筋做的?!真能磨蹭,真有抻劲啊,这节骨眼上怎么还不懂得着急呢?!”何仙姑忍不住吐槽。 “是不是玩得开心啦?”田二爷随着少一和咕咕敲击大石板的节律,竟忍不住打着拍子、扭动屁股,说:“他们忘了上二层楼的事了吧?” …… “铛——”二根银杉木同时落地,少一手上的敲击力传到银杉木上,传入地下,地面的吸力同时通过银杉木的底部向银杉木的上头传来,二力互吃,两厢抵消,在那一刻,没了吸力,没了敲击地面的斥力,终于,少一等来了这个行动的好时机。 少一和咕咕一同将两根银杉木扬起,他们选的这一时刻,恰是吸力最弱的时候。当二人再次放下银杉木,敲击在地面上,又赶上是地面吸力最强的时候。之前两人用银杉木敲击地面全都是演练,可这回,二人合上拍子的统一行动算是正式的行动啦! “铛——”,少一这样称呼敲击地面的一刻。 “(空)——”,少一这样称呼扬起银杉木的一刻。 如是,“铛——,(空)——,铛——,(空)——”,少一喊出口号的一刻,少一和咕咕敲击、抬起、敲击、再抬起……配合着,做出符合吸力规律的同步动作。 借着“空”的一刻,少一和咕咕不约而同地前跳,“铛——”的一刻,少一和咕咕的双腿和银杉木又同步从空中落地。 “空——”时,两人在飞,“铛——”时,两人落地停住…… 只见二人如蹦兔子一般拄着银杉杖往前一蹦一跳,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香案面前。 人群中有看不懂的大有人在,他们对少一和咕咕的这种躲避吸力方式的解读也是五花八门。 “怎么开始耍杂技了?” “不对,应该是傩戏。” “奇技而已,哪个师父教的这没正形的徒弟?!” “我看倒是幸运使然。” …… 耿丁在人群中捋着胡须笑开了怀,虽然只是第一关,这二娃子已经不负他望。 二人就这样来到香案前,烧起一炷香,由副剑咕咕敬献剑阁大门守护之神。 …… 此时,四大长老列坐在香案后的两侧,凛然不动,阵法森严。 他二人站在阵前几番打量之后,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少一打头阵,向阵中迈开了第一步。 少一迈步极慢,好像一只雨后的蜗牛,缓缓地抬脚,然后起势,然后…… 以至于人群中有人都开始打哈欠了…… 在少一迈出第一步时,银杉木触到大石板发出闷头闷脑的有力声响,咕咕就感觉到这“四口破钟”设有极强的禁制。按照和少一的规定,咕咕此时的任务是站在原地,警觉地等待,一切行动,均由主剑的少一来出动、试探。 少一有决心,就算是蜗牛般地“三条腿”(双脚加银杉木手杖)爬,也要爬到“四口破钟”的正中央位置去。 不待他的第一步落脚,已然,一阵狂躁之音冲击而来,直入他的耳廓。 少一双手忍不住开始颤抖,银杉木瞬间跌落,“咣当——”一声掉在大石板上。随即,他整个身体也栽倒在地。 一种无形的、无法模拟的声音,不在人们正常听觉范围内的声音,正以磅礴的力量,由“四口破钟”同时向少一传出…… 这狂躁之音,想必是少一一入长老阵法就中了的反噬回击。四大长老共同的原力附着在里面,犹如千军万马迎面呼啸而来。 …… 怎么办? 一片一片刀片似的雪花正在割着自己的大脑……雪花层层,叠加成雪浪,盖住了少一的全身。 他索性松开了双手,任凭噪音肆意妄为。平躺着的少一让自己将浑身力气运于手掌,压盖住耳朵,然而,他仍然敌不过手缝中透入的狂音,转眼间,他就被狂躁之音给奴役住了,整个意识陷入一片紊乱。 “我是你缺失的那部分,我一直在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少一听见一个怪怪的、尖锐的声音,在狂躁之音里翻滚着袭向自己的耳膜。 “什么?”少一心想:“你是我的什么?” “我是你缺失的……不管你多努力,你还是要回到原点。因为,我在原点……”声音很狂放、傲娇,被狂躁之音拉尖、拉长。 “快拿起银杉木。”咕咕简直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在喊少一了。 她焦虑地望向眼神空落、倒地翻滚的少一,除非唤醒他,否则将前功尽弃,败于此关。 按照前一晚他们三人在家里的合计,咕咕没有和少一一起迈步而是留在原地,直到现在为止,咕咕还没有经历到长老禁制中的狂躁之音。她只能看着少一被折磨得抓狂,却束手无策。 难道是幻听?他勉强捡起银杉木,闭了一下眼睛,当再度挣扎着睁开,此时,狂躁之音已经让他的眼睛充血,耳膜欲炸。更严重的是,这裹挟一切、超出听觉范围的狂躁之音,用一种不和谐的力量,正在不断地腐蚀着他的战斗之心,他变得益发沮丧起来。 眼看着少一开始翻白眼了,咕咕开始着急起来,她飞身踏在少一的脚背上,用脚尖着力,金鸡独立着,不肯沾一点地面。 立在少一的脚背上,咕咕迅速地将一对蝙蝠翅膀做的耳罩套在少一的头上。然后,咕咕跳回到原地,逃开长老阵脚的范围,焦急地等待着少一用自己的努力摆脱此关。 “啊!——”少一浑浊的眼神开始变得清亮起来。 那超出听觉部分的狂躁之音一经过蝙蝠耳罩,竟然化为一缕缕的佳音,进入少一的脑海。 那里,有洪钟大吕的声音;还有,一罐子泡椒发酵的哧哧声;一个妇女生孩子的时候在凄婉地嚎叫;一只飞箭杀伐果断,扑地一声没入了野猪的胸口…… “大堰河的生活怎么能和闲云野鹤的云游相比,经此典礼,我要走远,越快越好……”这好像是百里奚的声音。 “不知大堰河村今年从猎户那里能拨冗多少猎物,除祭品外,可供与外界交换的物品又不知是多少,这油水可要严格把控在手。”这一定是南尚大人在嘀咕。 “天若有情天亦老,衣钵尚未传承,不想吾辈已老,愧对先祖啊。”说这话的,一定是冷柯长老无疑。 “面无表情,心已忧戚。上茶,上茶!”谭二似乎对谁能最终晒剑,比选手还要紧张。 …… 少一平日里就入迷于繁情种种,喜爱观察蜜蜂、雨滴,喜欢探查咕咕做饭、洒扫这样的生活细节,甚至连耿丁拙劣的钓鱼技巧都要去一一研究。 借蝙蝠的翅膀,少一获得了蝙蝠shi听的本事,还原出长老禁制中的狂躁之音里长老们的内心活动。少一留意到,这心声,有多感,也有老谋深算的掐算,还有走心的爱好,世事的喟叹…… 少一无心觊觎他人,冒犯他人的隐私,更何况是这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的。 他无声地咧嘴笑了。谁人能够躲得了七情六欲呀! 见少一无厘头地笑了,无视狂躁之音的狂轰滥炸,当下,长老们就察觉到有些不对。 难道是少一破了禁制?为自我保护,长老们当下纷纷收手,一时之间,狂躁之音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烟消云散。 “嘭——”不知从哪里而来,一股强有力的弹弓之力打将过来,将少一头上的蝙蝠翅膀耳罩给瞬间打落。 可得小心!少一对自己说,你知道得太多,快挨千刀啦! ------------ 第五十六章 影子鱼 少一转过头看向咕咕,咕咕平静地对他说道:“小子,这一关还远没有过去。你看这地上是什么。” 地面上,四个披着肥大斗篷的影子贴在地面上向少一游来,四条活灵活现的游鱼鬼气幽幽的。 这是什么鬼?!少一心想。 他握紧银杉木,努力辨识着身子周遭地面上四条影子的出没。少一拿出平时里观察繁情的认真态度,静静地观望着脚下四条影子游动的特点。 这条“鱼身”有长须,恐怕是冷柯长老魔化出来的;而这条鱼鳞如倒刺的,想必是南尚;突眼睛、吐泡沫、优哉游哉的,想必是谭二长老;又肥又机灵、喜欢溜边的大鱼,就该是萧木禾吧…… 咕咕一直站在外围,她想锁定四大长老的影子,摸索出他们游动的轨迹,好给少一以帮助。咕咕握紧银杉木,视线跟着冷柯四人地下的影子不停地转来转去。 不消多一会儿的功夫,咕咕就给绕晕菜了,她眼睁睁看着少一被这“四条影子鱼”给死死包围住,却爱莫能助。 “四条影子鱼”的轨迹多变,游走的速度也不恒定,时快如闪电,时慢若游园,没有一定之规。 少一视线也被影子牵着,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为此,少一不得不果断地收回视线,他抬起头,望向“四条影子鱼”的实相——是那香案后面端坐的“四口破钟”。 他发现,此时的四长老和大典开始前别无二致,依旧合着眼帘,个个形如雕塑。 乍现乍没的一条影子将少一的足尖缠绕不放,少一一抬脚,鱼影立时没了影踪,少一再一放下脚,石板上的鱼影子就咬上了少一的足尖,好像在挑战他似的。 这,会不会是捣乱的南尚长老呢? 少一眨了一下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怎么?游鱼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没错!换成是冷柯长老的影子了。余光再看左右侧翼,那携伴同行的双鱼戏游,想来一定是谭二和萧木禾二位无疑。 少一琢磨着,莫不是方才自己一转身,冷柯与南尚二人的影子趁此机会对游,互换了位置? 相比于三位道行高深莫测的长老,不按规矩出牌的南尚长老更不好对付。 一时间,石板上,四条鱼影辗转腾挪,一会儿对游,一会相互冲撞,一会静浮,一会儿又叠起罗汉……完全是不把观者绕晕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少一指尖敲击手中的银杉木问咕咕,“这是要干啥?” 咕咕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她想起来了,耿丁说过,这是数百年来大堰河村最“作”的一届长老议会。 最先提倡使用树脂做燃料代替西山大木的,最早发起女子上学堂的,最先变长衣长裾为蹄袖马褂的,第一桩长老会全体通过支持不相爱的夫妻可以正式分家的……都是这届不着调的长老议会办出来的惊世骇俗的事儿。 …… 此时,广场的人们更加好奇了,道是今年晒剑的节目可真够多的。太阳都三竿子了,少一和咕咕还被困在第一关里,只见他不是被逼得蹦跳,就是捂着耳朵满地打滚,再不就是被鱼影缠绕。人们看着着急,也看着起劲。 田二爷对身旁的何仙姑说道:“少一这娃子看来真有股子犟劲,认准了要盯着南尚这条鱼转,就压根不瞧别的鱼。可真是一根筋啦!” “找最难对付的下手,少一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何仙姑笑着回应。 其实,少一哪里是倔强,更谈不上初生牛犊。实在是三大长老的影子均配合极其默契,前后左右攒动,让少一抓不到任何可乘之机,他只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独独针对看似最难缠的南尚影子下手。 过往五年所经历的记忆时隐时现,渐渐的,耿丁倚在村头老银杉树下钓鱼的场面浮出了脑海。 耿丁多年来就从来没钓上过鱼来,他老人家倒是不耻提及这一点。 数日前,在耿丁传授少一“提剑”收势时,耿丁交代说,他用的是直钩。可庚明大陆上的人都知道啊,直钩太过直接,除非特异非常的大鱼会被其吸引以外,真是无鱼问津钓钩。 少一问耿丁为啥还不舍弃这个直钩,耿丁说,娃子你不懂俺那是钓个情调。 “啪——” 沉浸于回忆中的少一小手一拍脑门,说道:“有了。” “徒儿借此一用。”少一对着人群双手一拜。然后,他在咕咕耳边耳语了几句。咕咕一脸不解,但还是配合地将绣花包里的银针递给了少一。 少一瞅了一眼银杉木顶端,又扫了一眼地上游走的四条影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握紧银杉木,暗自调运丹田之气于右臂,将一根银针摁在银杉木的一头。 咕咕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一:“怎么,银杉木发芽了?!”这道银光让她联想起银杉叶来。 少一中指敲击这银杉木,纠正道:“银山树的嫩芽是不会发出银光的,况且,现在是大白天。” “那是?”咕咕再问。 少一没有回答,他手儿扬起银杉木,用眼睛示意咕咕。于是,咕咕朝他指的地上望去,扑哧一声,不觉笑出了声。 原来,大石板上,除了四条活蹦乱跳的影子鱼以外,还多了一根直竿的影子,上有直钩一枚。 钓鱼游戏开始了。 …… 的确,“四条鱼”的性格随了它们的实相。速度忽快忽慢,最活跃的影子是南尚的;闲散悠游、漫步溜边的是谭二;冷柯的鱼影一幅事不关己、不骄不躁的姿态;木箫禾的影子总好像是在隔岸观花,静立地面。 此时,少一手中的直钩钓竿已经“架起”,比起早先日夜练习的“提剑”,一样要求是又要稳又要握竿持久。这钓竿唯一不同于提剑的地方就是多了一个小角度。 少一口中默念道:“鱼儿游啊游,钩儿垂啊垂,你不上来他上来,他不上来谁上来?” 保持心、眼睛、手划一,少一凝神,将鼻尖、右手、银杉木、银针直钩努力保持在同一条线上,静待佳音。 石板上的鱼影突然哗地一下四散为落花,全没了影踪。 少一心下狐疑:怪哉,难道此关已过? 他转念一想,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讲真就轻信自此已轻松过关,那就是太不把村长当干部啦。 少一不会放松一丝警惕,考验,正在鼻子尖上等待着他。 四散的影子果然如少一所料,在吃惊于石板上出现钓竿影子之后,纷纷消弭了踪迹,直到直钩不动……过了许久,四条鱼影方再次重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泰然自若地游来游去。 此时,视钓竿直钩上的那抹银光为无物的,正是冷柯和谭二的影子。 箫木禾的影子鱼则由静转动,然而,少一看得出来,这不是真的惊惧于钓钩,而是在假意耐不住“寂寞”,好吸引少一转移注意力,引得少一好对着他出牌、发力。 少一识破了这一点,他的钓钩不改初衷,钩儿撇开三位长老,直向南尚的影子荡了过去…… 此时,南尚的“影子鱼”正兀自横冲直撞着,游起来轨迹全无规律可言,更谈不上章法。 看上去,其他三位长老的“影子鱼”似乎没经过与南尚商量就开始为保护南尚而打起三人配合。或将石板的对角线封死,或将阵线织就得密不透风,线路给游得看似缠绕而多头,实则蕴含着三位长老们一致的见解和通识。 少一知道,自己的直钩若不能通过他们的防线,是万难有机会接近南尚影子的。 愿者上钩,少一不理会三位长老鱼游出来的防御工事,既然钩儿不能直接靠近南尚,那他就选择静待南尚。 打磨自己求速胜的心,保持如一,实属不易……少一在正午的艳阳下举着银杉木当钓竿,眼睛死死盯住脚下的影子,顾不上汗滴禾下土。 少一将银杉木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继续等待着,同时,他不忘紧盯其他三个影子的动向。 “它会咬饵的,”少一差点说出声来,其实,他这是在给自己打气儿:“求心地善良的鹿首释放心意,帮这条影子鱼咬住银杉木顶端的银针吧!”少一甚至开始祈祷起来。 然而,南尚的影子并没有“上钩”。远远地,它游走了。 “它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少一极其自信地断言道:“我相信,三位长老都能抵挡住银针的诱惑,唯独南尚他不能。因为,他太好胜了。” 紧跟着,少一感到银杉木再次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心下高兴,但并没流露出来。 “南尚刚才不过是突破三长老的围护,试探性地在挑衅我,”少一心说:“不过,它早晚会咬饵的。” 遭了,少一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能够引诱他们的饵食啊! 这……怎么办? 话又说回来,面对四大长老,又何须饵食呢?! ------------ 第五十七章 好大一条鱼 南尚的鱼影子凌空而起,有如一线阳光中闪耀的黑金一般,于空中弯转身子,然后,疯狂地扑打着,再度投入到大石板中,瞬间,石板上漾起石花儿,一圈又一圈…… 看来,南尚长老不仅主意已定,要设法躲过三长老的阻拦,还为了逗引少一出来打斗着实花了些心思、舞出了一些门道。 守静迎动,守静迎动,少一默念着,力图不去追逐南尚精彩腾跃的影子…… 三位长老的影子在地面上抱朴守一地凝然不动,冷静地面对南尚意欲闯过自家防线,直面少一的新一局势变化。 可见,南尚依仗着自己创新的“南氏九剑”,既不想与三长老一道“静中观景”地坐等答案,也根本不把少一放在眼里,而是一向小觑着即将到来的相斗。他要选择主动出击,以求一击制胜,好彻底地制服少一,将少一和咕咕的晒剑之路止于此处。 影子哪里去了?!怎么突然不见啦? 少一抻了抻僵硬的脖子,这多半个时辰,他蹬在大石板上的脚已经几近麻木。他左手换成右手,选择用右胳臂重新作为支点,紧紧攥住银杉木,依旧坚持着保持原地不动,以确保吊钩的稳定性。 少一同样期盼着和南尚一遇,好早些开始鏖战。 刚刚,南尚影子突然还消停了许多,此时,又开始在后方乱窜乱跳起来。面对三大长老摆在前面的防守之网,南尚积极地寻找必要的缺口,以求突破出去,来一个最高难度的、连过三人的战术。 怎奈三大长老个个只认死理,为不让南尚和少一有任何接触早有防备,游来游去的三长老将防线给堵得死死的,前有少一,后有南尚,极大地降低了南尚力图连过三人的成功可能。 少一早就看出被三大长老无理“保护”起来的南尚在后场正异常活跃。这或许能够说明,此战局中,对方阵营里并不齐心协力,已经明显分出了主战派和权宜派。 南尚跃跃欲试的样子,让少一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鱼饵,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的饵食。 南尚根据观察,认为底线的左侧,倒是个绝佳的突破位置。因为,从这里看过去,三长老封死的“人墙”是一个由看似混乱、实则很有法度的统一阵线组成的。 只可惜,三人影子织就的保护网是一个动态中的三角形,三角形的三个点分别是三位长老的影子,三角形有时会一条边、两个点正面对抗南尚,有时,又只有一个点,会离南尚最近。 此时,南尚游临左侧底线,该点正是离三角形其中的冷长老、谭长老两点、一边较远,而离箫木禾这独独一点稍近的位置。 南尚果断利用这个时机直袭箫木禾,影子冲咬过来,剑光一闪再闪。 箫木禾不惊反喜,正面游向相向而来的南尚。 南尚先行涌动剑气,影子随行而至,他来了一波威胁并不大的底线剑射。在箫木禾招架右侧剑气的时候,南尚抽不愣子将身子从箫木禾的左侧一蜷身,潜游到箫木禾的底下,力图穿过。 由于南尚这一剑气的角度的确够刁,中路的冷柯看见后,生怕箫木禾顾此失彼,不得不赶来、回援。 南尚紧紧抓住可贵的时机,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发一剑,荡起剑气的涟漪,造成了一圈圈的“剑气波”,绝杀了三大长老的“三角铁桶阵”。三角形因为三点的轨迹移动,加之受到剑气波冲击,竟然在一时之间由三角形变成了三点一线,来围堵南尚,即箫木合在前,冷长老跟后,谭长老更跟在最后。 此时,人群静静的,不顾端坐于香案后纹丝不动的“四口破钟”,村民们全都伸长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大石板上的钓鱼格局。 静静的大石板上,正在上演着一出惊心动魄的钓鱼与反钓鱼、联盟战线与“孤意英雄”的大戏。 石板上三长老的影子眼睁睁地看着南尚的影子从自己围合的三角形防线面前即将潜游而过,遂变成三点一线,企图一个跟着一个,正面拦截住企图突破防线的南尚。 南尚借着剑气波的涌动,不走直线,明明右侧直击箫木合,留下剑气,却一个闪身左游,一猛子扎深入底,来了一个潜水底游,逃过了正上方的箫、冷二位长老的影子。 然后,南尚的影子再一个腾跃,自潜游的深底借剑气腾空而起,于半空中再次越过第三个点,即谭长老的影子,再次落入地面的时候,南尚已经连过三长老,直奔少一手中的银杉木而去。 “来啦,”少一在心中暗自叫喊道“来吧。” 银杉木顶端猛地颤抖了一下…… 原来,南尚主动迎战,撇开三长老的阻拦,真的生生咬住了直钩,要与少一来个真枪实弹的较量。 嗯,“好大一条鱼!” …… 一直以来,保持不动的“银杉木钓竿”此时在少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抖动着。少一仔细地去感知,他能隐约地感觉到,钓钩已经牵住了南尚影子,只是,这上钩的影子却没有多少分量。 少一将手握着钓竿轻轻延伸出去,然后,再试探性地一拉,他拉得并不紧,但很快,不等少一明白,钓钩上那股致使银杉木顶端发生颤抖的强劲力量如电流一般,正经过银针、银杉木、拇指、食指,瞬间传入少一体内…… “啊!上钩吃针了,好咬劲!” 他攥紧银杉木,换了个姿势,让右臂承受的荷载稍微减轻一些,好让上钩的影子鱼不必承受过强的牵力,而避免引起过激的反抗。 试探性地轻微一拉,果不其然,他的整个右臂都能感到被鱼竿猛拉的力量,其力道之凶,就算正在亲历,也仍旧觉得难以置信。 …… 银杉木因吃力而不断变弯,对方越来越强劲的剑气顺着银杉木钓竿排山倒海而来。 少一感到,整个人的气量都被南尚的剑气所吸走了,连用右臂保持静止的状态都勉为其难,这时,力所不逮的少一只得选择了退守。 众人似乎都忘记了时间,没人知道这样对峙下去,还会有多久。 对峙的双方不仅在将彼此身陷其中,就连外围广场的一群看客也带得入戏很深,大家静默地紧张观看,广场上掉根针,恐怕都听得见。 南尚不惜破坏坚守数百年的“长老以静制动”的规矩,主动出击以探底少一。这逾矩之举让其他三位长老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此,三人一致默契地选择了暂且观望,不施影响,暂不做那个针砭是非、主持公道的执法者。 咕咕眼看着着急,却不愿意忙中添乱。她看到少一额头的汗珠在脸颊上渐渐形成数条小溪流很是心疼。她庆幸,少一悬着的右臂始终没因坚持已久而稍或抖动一下。 人群背后的百里奚要比咕咕看的更加清楚。他看到少一的食指微微松弛了一下,银杉木即刻恢复了平直。 然而,一眨眼功夫,银杉木又重归弯曲。这次,就连银杉木顶端的银针也被双方势均力敌的力量给拉长了。 看来,双方仍在激烈的角力之中…… 但百里奚不明白,少一为啥要选择退却,把自己已经得到的先机都白白送给了南尚呢! 退却,无疑是不得已的选择。此时,少一深深地感到,自己手中的银杉木所承载的双方对斥,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极限。 况且,南尚还处于极盛之势。少一只得避其锋芒,以退来内化掉南尚的刚性之举。 处于优势的南尚更进一步。既然通过钓钩对峙不能在短时间内取胜,南尚就决定果断弃钩,重整剑气,以缓兵来孕育新一轮的猛攻。 就在南尚试图从其影子咬着的银针鱼钩上偷偷开溜之际,少一已经通过力量的变化感知到影子意欲摆脱银针的计划。于是,他双脚使劲蹬地,拽直了无形中的那个虚拟钓线,让钩子没有放松的余地,银杉木瞬间又因为吃力过多而变弯了起来。 南尚依旧占据着上风,少一无法把它往上拉上一寸。 手中的银杉木倒很结实,少一将银杉木抵着大腿,以大腿为靠背,然后一气猛拉,银杉木绷得很紧,让南尚一时没了脱离钓钩的余地。 南尚本可以跳出地面来,或者来个猛冲,把少一瞬间彻底搞垮。不过,他没有预料到的倒不是少一在特异情况下爆发的惊人力量,而是原来少一这娃子韧性十足。 虽然一直在力量上不及自己剑气力量的百分之一,却会利用杠杆的原理,始终以小力牵制大力,不懈地坚持着与南尚抗衡。有鉴于这一对抗,可以消耗掉少一有限的力量,因此,南尚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用力脱钩。 随着时间的流逝,南尚越来越意识到,硬来并不能速胜。 银杉木硬邦邦的,已经拉伸到弹性的最大限度,就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少一嘱咐着自己:“那样,钓竿准是要断的。” …… ------------ 第五十八章 一双比鹰眼贼的眼睛 少一再次向前探身,企图缓解银杉木的扛拉力。 众人只听“嘿——”一声,银杉木乍然被撬起,南尚的影子竟被钓出了大石板。 大家没时间去追问少一刚才那“嘿——”一声因何而起,也没有时间琢磨着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少一把南尚的影子给吊了起来,因为现在的环节更为紧张:影子已经开始与少一做半空中的“殊死一搏”了。 自出了大石板后,南尚的影子绝望地肆意舞动着身子,少一探出小脑袋,边拉住钓竿,边看着影子抽搐着跃动。 一端,影子急促地撕咬着银针,不时用它不同的部位:长而扁的身体、尾巴、脑袋去用力地拍向银杉木…… 一边,小胜之后的少一自己告诫自己,一定要调整好气息,准备好更持久的两两“纠缠”。 他心说:“反正你是自愿上钩的,我岂能再放你归山?!只要我自己不松手,南长老你就别想逃。哪怕你把我扯的东倒西歪,手伤筋断,我少一也不松手,你扯线到哪里,我就跟到那里,以‘动’来顺应你……” 于是乎,少一真的开始随着南尚的心意而动,南尚腾跃,少一就跟随着放一放鱼线,南尚逼近,少一就收一收无形的鱼线…… 许是之前自己久被咕咕“缴械”而留下了阴影吧,少一被锻炼得早已成了不屈不挠的“被戏弄狗”,每次,都坚持到最后,不会放手。 拜赐来自咕咕平日里的教训,此时,在众人的眼里,少一在大石板上进进、退退,随钓竿的力道而进而退,一点都不任性,深得“迁就”的技法。 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突破知境的剑宗顶级高手,不仅要力量比拼,更要抵御剑气的当道! …… 咕咕看到南尚始终如一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分明,长老南尚中烧的怒火再也无法掩饰,要不说呢,被废柴娃子这样钓着,僵持如此之久,搁谁,也会滋生怒火的。 “南尚已怒,小心。”咕咕敲击银杉木,传话给已无余力感知其他的少一。 然而,少一却无法听到,因为他正屏气凝神,早已刻意屏蔽了除南尚剑气之外的其他身体功能,以集中精力,以壮大自己那弱小的声威。 虽然少一手中一直处于弯曲状态的银杉木开始缓缓地变直,但情况并没有真正缓解。 南尚影子若即若离地游走不定,始终让少一一莫衷一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牵着走,无法摸到南尚下一招剑指何处。 突然,始终保持如一的少一在最关键的节点上动了一个念头。 就在他动念的一刻,南尚的影子得以顺利抽身。 “哇,鱼逃走了!!”众人惊呼。 …… 南尚的影子已伺机逃离。 众人议论纷纷,正如莫名其妙地看到少一竟钓到了南尚这条超级剑气之鱼一样。这次,众人也不甚明白,究竟南尚是怎样逃脱的。 少一被迫顺势双手握紧银杉木,快速找到新的有利姿势,准备重新起钓……众人已经抛开了心中对参赛双方原本具有的倾向性。 此时,无一人不在替少一感到惋惜,因为,这样的钓局实在需要两对手实力差距不大。而今天难得的是强弱的大小二人进行抗衡,任村民们谁也没想到,时间越长钓局越精彩,打斗越有看头。 还没等众人从南尚逃脱的新情况中缓过神来,少一双手举起了银杉木,银杉木顶端的银针与南尚的南九剑于空中莫名相撞,骤然,迸射出耀眼夺目的银光,逼得众人纷纷伸出手掌护眼。 待银光散尽,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怎么?!少一钓竿垂立身畔,双手合十,对面前的“四口破钟”深深一拜。 难道,这一局就这么结束了?! 人群中的百里奚突然说道:“少一的手真够快的,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想象他能做到。” 少一清楚自己的手再快,就算逃得脱咕咕和耿丁的法眼,也难逃百里奚那双比鹰眼还贼的眼睛。 众人听到后,纷纷回头,将目光聚焦在人群最外围那个衣衫粗鄙、眼神纯净、性格温和的娃子身上,这个娃子就是百里奚。 在无数双眼睛的期待下,百里奚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脸唰地一下通红起来,他退了几步,准备转身撒丫子就跑。 耿丁将手掌轻轻放在百里奚肩上,对他说道:“奚娃子,你给村长说来听听。” 百里奚在耿丁的鼓舞下,望着剑阁前四位看似永远都会静止下去的人影,对期待已久的众人讲道:“南氏九剑在无忧剑宗之中以快著称,南长老又在快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乱’字。然而,少一竟举着银杉木挡住了南长老的剑气。” “说重点!!扯那么远干嘛?真是的——”何仙姑催促道。 他点点头说道:“额,让我惊叹的并不是少一极快地做出了应对的反应。而是少一双臂的肌肉竟然可以在一息之内完成二次以上的拉伸动作,意思就是说,一呼一吸间两次的肌肉用力,族内最拔尖的猎手恐怕顶了天也就只能在一息之间完成一次循环肌肉用力。” “这种看似简单的肌肉拉伸,因为快,故而承接住了南氏九剑的闪电剑气。同样的原因,少一用强,在南尚长老的鱼影子主动扑钩之前,就先声钓住了他。只是,真不知道少一是如何完做到这一息二力的……” 冷雪接着话茬,说道:“若非俺爹打通他一条经脉,他根本不能运气,以掌控银杉木,更别说用之于钓鱼啦。” “能借助南长老一剑的我辈中人,恐怕只有少一一人吧!他的体质要远远弱于人们之前所认知的废柴体质,仅靠一脉之息疏导源力,并在这么短时间炼就到这等火候,简直可以称之为奇迹啊!”百里奚为之辩解着。 百里奚这一通话,让众人回忆起角力过程中那道极强的银光,似乎,背后还有些深层的含义。 耿丁见百里奚说得针针见血,对这个孩子,更添了几分愧疚:“生不逢时啊!你偏偏要与少一和咕咕一前一后来到这个世界上,若早生个四五年,凭你这娃子的天资和见地,不说主剑,就是作个剑阁晒剑的副剑也是绰绰有余的。” 百里奚虽算不上根正苗红,却蒙太初垂怜,慧根不浅,更难得的是内心纯净,故而,深得冷柯喜爱。 小荷才露尖尖角,耿丁知道,只要稍加点拨,日后便有通慧融通之才。 …… 咕咕见四大长老已然动了起来,他们互相耳语了一番,然后,各自归位。 只见南尚走出不到十步,接着转身,拔出了手中蓄意已久的南九。 南九剑真身出鞘,银光耀天。 杂乱如一团银色的烟尘瞬间已冲击到少一面门前一寸之地,少一和南尚之间立时横起一道银色飘带。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耿丁完全可以上前提出抗议,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连面部的表情都平常如故。 人群中,大家都在等着看长老南尚要如何压制住小儿少一,今天不失为一场好戏,但逆天顺天,终究这是长老南尚的局,只看他要怎么教训少一。 广场鸦雀无声,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剑阁前这即将开打的一老一少。 …… 少一傻傻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手中的银杉木,一会儿瞥一眼四周游走无序的剑气。 很快,南尚变招极快的剑气已浓云压境般在少一周围织起了一个寒气森然的大网。 咕咕焦急地喊道:“快中一个“乱”字。” 观看少一,咕咕发现他临战之际,竟然出其不意地放松了下来,浑身保持着松弛的婴儿状态。 少一终于做出来一个准备的架势,把银杉木松塌塌地提了起来。 南尚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小儿少一,就放松警惕,他运气于内,发力于外,驱动剑气,足足凝练出一道极细极亮的银光,刺向少一手中的银杉木。 剑气稳稳刺中了少一手中的银杉木,正是通过这一刺,南尚摸到了少一极静、极厚重的气量,身为长老的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刺中银杉木的一刻,南尚忽略了银杉木顶端那枚银针。只见银针没有被剑气打中,也没有被剑气震落,只是变得异常的弯,银针对抗指向的,正是袭中银杉木的剑气。两力相撞,烟尘再起,乌云散去。 南尚还不死心,他再行凝练剑气,然而,冷柯上前喊道:“够了!” 南尚听后,只得作罢。 …… 冷柯问:“少一,你是如何以无招之式破了知境的剑宗老司机的?” 此时的少一尚不知知境是怎样的境地。 在和南尚交手的时候,他只是尽自己的本分,时时刻刻在感知着有形剑气、无形力道…… 说来,他只是看懂了一点——南尚长老无序的动念。 少一谦卑地回答:“这得感谢南长老手下留情。有序,得有序应之。南长老的南氏九剑招招乱发,可视为无招,晚辈自然不敢按常路出招。晚辈心随本意,于乱序中抓住了剑气纵横指向之间的呼吸。于呼吸的间隙,晚辈只是做到了出招而已。” 说着,少一又是一拜。 南尚哑巴吃黄连,没有出声。他耗尽一生心血创新的南氏九剑,不意间竟葬送在一个不懂修行的娃子手里。 难怪田二爷毫不吝啬地冲耿丁竖起大拇指说道:“贼,徒儿贼,说明师傅实在是贼!” 耿丁顾左右而言他,果真谦逊得“贼厉害”。 …… ------------ 第五十九章 独钓寒江雪 险过第二关后,少一在通往下一关的短短数十步的路上,特意慢下了脚步,力求每一步都踩稳,落到实处。 咕咕多次试图走在他的前面,都被少一莫名其妙地给伸手挡住了。少一还是希望发挥男子汉的作用,冲锋在前。 或许由于前面过关的艰辛,也由于一直在全情投入,此时的二人明显都体虚乏力。 他们说不出来,但很明显都能自我感知到:因一直不得歇息而造成的周身酸痛,灌了铅的腿,磨盘压制般吃劲的膝盖,生锈般的肌肉牵引…… 四只脚分明还在贪恋着大石板路上的清凉光滑,却不得不缓缓挪动…… 他二人踉跄着、艰难地缓步前行,他们不求速度,不求闻达,但求顺利地抵达第三关。 咕咕观察过了,这几步路上似乎没有设置什么禁制,也未见有人为的障碍。 但是,许是周遭的气场有异,竟然导致咕咕无法灵活地驱动气量来助力双腿行走,更严重的是,她开始感知不到周遭能量的流变。 总之,她再别想通过机巧、方便的神通之法以抵达下一关,只能和走在前面的少一一样,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去克服各种困难和牵制…… 这,似乎就是剑阁考验、打磨她这个副剑手的深意所在吧,咕咕这样琢磨着。 一番艰辛跋涉过后,少一和咕咕二人终于站在了剑阁那五层石阶的前面。 …… 石阶,只寥寥五层而已。 少一向上望去,每一层平面都由长达四丈的、完整的花岗岩铺就而成。 花岗岩的平面、纵面均平整光滑,相邻的二块花岗岩台阶之间不需要黏合、对接就天然一体,肉眼看不到有任何缝隙。 少一二人静静地站在石阶前,努力调整着气息,此时无须言语交流。 说好的,此关由咕咕主理,少一“打下手”。 她将银杉木放在一旁,蹲下身子,仔细研究起台阶这个长条巨石。 咕咕把脸凑到巨石跟前,一直在太阳底下的她热哈气一出口,竟然瞬间凝成了一片洁白的寒霜,洋洋洒洒地,霜落一地。 石阶已被一层透明的结晶所覆盖,咕咕断定,那是一层薄冰。 卯足劲,她将银杉木往石阶上狠狠一磕,试图用手中的银杉木戳掉地面上的冰层。然而,那冰层不碎不掉,反而倒像疯狂的毒液一般顺着银杉木的根部向四周疯狂地蔓延…… 一时间,银杉木上有一半的木身已变得白花花的,还一点一点结上了冰晶。 咕咕忙收起了银杉木,并迅速后退。她没有忘记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嘴里嘀咕道:“太阳下真是活见了鬼,石阶上竟有吃人的寒气。莫非这古石阶得了寒气的保护?” 边说,她边端详这五层石阶,的确,用剑气切豆腐来形容这五层台阶,那是最为合适不过啦。台阶纵直而横平,脆表而坚内。 突然,咕咕俯下身子,她面色清仓,按住腹部,因剧痛而全身颤抖,大滴的汗滚下额头。 此番寒气真的伤到了咕咕,她虽然想尽力维持住正常的姿态,好不影响少一的判断与发挥,但是,此时孱弱的她明显不是咕咕寻常的状态。 想来,这坚硬无比的花岗岩是和银杉树一样,乃第四纪冰川的遗物。在经历第四纪冰川之后,老天将极寒之力锁入台阶之中。 此举非但没有损坏台阶,反而使花岗岩变得更加坚固,并具有了新的杀伤力。 …… 背后,是焦阳的炙烤,眼前,是石阶那如芒刺腹的厉厉寒气。 一看咕咕的状况不佳,少一决定,还是由他来打头阵。 到目前为止,咕咕二人始终没有做出下一个的行动,只静静地把守原地,在台阶前逡巡……这让广场上的大家伙儿都闹不清他们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在很多村民看来,少一和咕咕只是沾上了运气的光。对于此次剑阁晒剑,他们早就有了预先的估计,并纷纷下注。大多数人都赌这多变的第三关将是少一的止步之处。 …… 二人长长的影子斜斜地、并排映在石阶上,给石阶留下了背离大太阳的一大片阴影。 少一的目光停滞在这阴影处,很久,很久…… 突然,他发现了些什么。 少一接替了咕咕的前哨角色,对咕咕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就缓步走到石阶跟前。这次,他惊奇地发现:当他的眼睛不去对焦的时候,那望远、放松的眼睛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有着平行直线的、大大的一张平面(如果算上地面那一条线的话),哪里还是什么垂直立体的台阶。 难道是眼睛产生了幻觉?少一有些质疑自己。 并排站立的人影纷纷打在石阶上,阴影竟然横切了石阶,映出了一条条经线。 台阶上,纵横交错的经线和纬线(注:台阶边缘),恰成了一副平面的棋盘。 得此发现,少一开始在石阶前缓慢地移动脚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他又一次将双眼放松而不去聚焦。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看到了平面的完整棋盘……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石阶上的“关键点”:也就是经纬交错处的连接点……原来,寒气就是落子,连接点就是棋盘的落子处。 当少一将自己的意念清空后,寒气之黑子开始移动了。 哈!少一乐了,原来,自己可以控制寒气,把寒气当作棋子来下。 棋局中,少一运用神识启动了一枚寒气棋子,小心翼翼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中规中矩的位置上。 石阶上的阳光圆点瞬间进行了围追排布,这阳光圆点所到之处,相当于是落了一枚白子。 少一和台阶,双方对弈开始。 此时,平湖秋月,万山静止,黑子下得稳扎稳打…… 得见其形闻其声,将军琵琶马上催,白子下得不怯不让……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黑子自顾自地怡然自在…… 惊涛拍岸,怒马飞砂,白子走位横空出世,吃它,不让,再吃它,还不让…… 棋盘之上,杀势不减,于静谧处却血雨腥风….. 双方有如雨打芭蕉,落子越来越快,满棋盘周军密布,无懈可击….. 众人都在奇怪,那平日素有本事的咕咕怎么会傻站在一边?那少一又怎么会发神经地一个人在石阶前左右徘徊、痴痴傻傻? 只有冷柯长老看得津津有味,当阴影打在石阶上产生偏离时,冷长老会及时补位,用神识将经线的阴影划得重新笔直起来…… 彼时黑子还孤舟蓑笠翁“一子独到”,现在却再也悠游不起来了,阳光白子已经吃得它千山鸟飞绝。 第一局,少一的黑子败。 第二局,白子先行出棋。 白子明显实力很大,还有引征的手段。因此,一上来,白子就一改凶蛮的做派,下起棋来,变得文明高雅。 少一的黑子步步防守,不敢懈怠。他一再退让,选择自己靠边吃余粮。 白子起先很是警觉,不肯放下身段去追讨弱势的黑子,只高大上地一味建立自己的地盘王国。 与此同时,少一用黑子愀然设立了一个领地,虽然地盘小,却自认为构建得还很有效,几乎形成了包围之势。 上面说了,白子不肯追着黑子杀伐,然而,一眨眼的功夫,白子就改变了主意。原因很简单,就是白子看到对方黑子明显出现了漏洞,如若自己没有好好利用此机会一击其至溃,那实在是遗憾。 大概就是本着这样的骄傲和贪欲,白子决定汹汹然跟进,企图全线包抄黑子。 黑子小小的领土建设尚实力不够,存在很多不足,然而,只得匆匆应对白子的杀伐。这样,干脆就将建设中的领地改为包围圈,还特意留了个缺口。 如此应战,少一的黑子知道,这样设置,闹不好就是引狼入室,闹得好,黑子就可称得上“有战略、有战术、有部署”。 鉴于白子来势凶猛,黑子不得不采取避让,以保存实力。 见白子欺人太甚,吃子夺地,毫不客气,黑子已经躲无可躲。于是,黑子施施然地,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直面迎战。 见此棋局形势,冷长老捻着胡须,不断地点头,看不见棋局的大家伙儿不知道这冷长老到底是在干啥,少一明白只有冷长老看得见棋局,但也看不出他这样点头嘉许,到底是对黑子还是对白子。 广场上,人们觉得这第三关实在没看头,那少一是一只名副其实地呆鹅,而咕咕呢咋成了一病西施,冷长老滋滋冷笑,台阶前并没有任何打斗的苗头。 此时,已有一半人都选择回家吃午饭、睡晌午觉去了,大家说:如果真有第四关的话再来围观,如果少一止步于第三关的话,那即便是大伙儿赌局上都赢了,可观看热闹没着落,也是不够痛快,一样扎心。 第二局还在对弈之中,只是除了少一、冷柯长老,再无人知晓。 旁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二人斗的是什么“心法”。咕咕知自己插不上“话”,欣然靠边等待。 ------------ 第六十章 恒沙劫 黑子将自己的领地化为一个极大的包围圈,还特意留了个缺口。 黑子怯怯应战,结果,连它自己都没想到,黑子竟然诱捕到了大蛋糕——那就是领地、领地、领地。 白子非但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咬破黑子的包围圈,还被黑子给借机吃了几块白子势力,且伤残了白子的整体布局。 白子因气势大大减弱,暗生闷气,借阳光圆点在大石阶棋盘上乱碰乱跑一气,棋局至此开始出现了乱象。 正当此时,黑子则得到了喘息复苏之机,少一横出一枚黑子,其寒气如针,足可深扎入阶。 白子明知大势已去,但是,习惯了进行强势出击的白子斗志不减,就算丢了地界也不丢气场,明晃晃地,白子开始准备进入正面对决。 正面对决开始,如针的寒气黑子凭借着朝阳般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吃下了过午不强的阳光圆点,即数个白子,黑子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采取步步为营,且战且吃,且吃且占……既占了领地,又没少吃白子。 此局,黑白平局。 第一局,黑子负,第二局是平局,那么,这就导致第三局很是重要。 第三局一开局,少一便拿着烧火棍(银杉木)上了场。 人群无声,只是因为大家认为小娃儿少一一再无所作为,就是在拖延时间。大家很不屑于这种胆怯的表现。 大家都认为,不消一会儿功夫,痴痴傻傻的少一就会坚持不住啦,到时候,一定会败北于此关。 人们就要可以安心地回家数钱去了。 只有人群中最后一排的百里奚,在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为少一祈祷着。 百里奚没钱投注,但同样关注输赢,因为他具备无人能敌的、真挚的“发小情怀”。 人们看到,少一将手中的银杉木稳稳地插在了石阶第二层平面与第三层垂直面对接的一个点上。(当然,一直以来,人们看见的只是立体的台阶而已) 银杉木落下的一刹那,人们清楚地看到,在阳光圆点落在台阶上的时候,不知何故,圆点白子瞬间发生了颤抖。 借助银杉木的支撑,少一凌空而起,一只脚尖落在石阶第三层垂直面与第四层平面的对接点上。 包括咕咕在内的众人都还来不及看清,随着阳光圆点晃动着再次落在石阶上,少一的另一只脚已跟着这阳光圆点的节奏,几乎挨着阳光圆点撒下的地方,顺利地落在了台阶第五层的一个点上。 …… 田二爷捋着胡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惊呼道:“少一娃子这是什么功法,难不成是恒沙劫?” 何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恒沙劫?” “呵呵,围棋中的一招,也是最险的一招…… “少一明明是在举着棒子、踮着脚尖跳大神,哪里来的棋盘,哪里来的棋子,又哪里是什么下棋?!”旺哥一向都喜欢和田二爷抬杠,所以连珠炮似地、一气发问到过足问题瘾,成为“问题控”…… 田二爷说:“除非顿彻全盘的智者棋王,要是一般人贸然出此招,那是必输无疑的……” 众人不解少一的举动,想知道出此招是不是如田二说的必输无疑,故而,大家纷纷转身,寻找人群中的百里奚。既然他能解释得了第一关,那么,他也有可能能继续解释,或者说是能继续忽悠。 有人对百里奚说:“你就跟大伙说一说吧……” 冷娃也说:“就是啊,赶紧说说吧!奚娃。你跟二爷学过棋,同辈中也没有谁比你棋艺精到……” 冷娃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当面夸奖百里奚,弄得百里奚竟有些不大适应啦。 半响,他也没挤出一句话来。 见田二爷正在冲他鼓励地点头,百里奚这才费力地说:“其实,少一仅仅做到了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抹去雪地上人和兽的痕迹,使万山归静……” 听他这般云里雾里,冷娃不耐烦地骂道:“讲人话,什么‘雪地上人和兽的痕迹……万山归静……’,到底是在下棋吗,又下得咋样?!” 百里奚一脸无辜:“我虽不懂棋局,二爷与丁老头每次对弈,我和少一都蹭棋看。到后来,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出些门道来,多少能看出棋道中的势头强弱、杀伐攻略…… “那对手是代表阳光圆点的白子,白子故弄玄虚,在多个面设局布子,且在每一局中它都设法占据优势……”百里奚解释道。 众人自是听得糊涂,因为不太相信少一的本事,故而也懒得去深究百里奚的话,他们再度将视线转向石阶,看见咕咕也已经站在了第五层石阶上。 少一咕咕二人并肩踩着剑阁大门前的黑耀石平台,向大门方向走去…… 百里奚扬起嗓子,叫住少一,问:“少一,你给我说说,你是如何找到虚局虚势的?” 少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反问道:“当万山归静,你找不到任何声音,也寻不见任何踪迹,那么,你会把视线落在哪里?!” 百里奚想了想,悟出少一的深意,遂欣然回答道:“是江里!” 少一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少一特意将银杉木插到台阶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点上,并形成一个夹角,就是为了在那个意识里的“虚局棋面”上,能激起一点波澜。 过程是这样的:代表阳光圆点的白子因此前一局平了棋,心有不甘。他们变得不好好研究对手,而只是一味地乱窜,将棋局轻易给搅和成了乱局。 少一见棋局中黑(黑子,是寒气)白(白子,是阳光)子均没有恋战的兴致,遂如风雨飘摇中的蓑笠翁一般,以脚尖代替黑子,只那么静静地一点…… 乱象不再,连清音也被这足尖落子给静了音,一下子,“万径人踪灭”,世界静了下来…… 一切归于平静和空无。 阳光圆点来自于此刻夕阳之余晖,经这么一净化,更没有了战斗力。 而对于黑子来说,即便局面是虚局虚势,也要如真枪核弹般严肃认真对待,万不能存半点游戏的态度。 空无之间,少一再次脚尖点地,静静地落子…… “江面”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此局为终局,少一的黑子以能动性强、判断力准,以及较白子走步更加活泛……这样的些微差距,而最终被判致胜。 无论大家伙懂得了,还是没有懂得眼前这些道道儿,总之,有目共睹的,少一和咕咕已经过了这第三关,开始踏上了第四关。 少一咕咕二人刚来到木门前的香炉旁,就赶上狂风骤起。 香炉内的香灰被狂风源源不断地卷起,原本平静的周遭瞬间飞沙走石。 细小的沙粒肆意抽打在少一和咕咕的脸上、手臂上,二人很快被香灰所淹没。 太阳被飞舞的香灰所遮蔽,天空灰蒙蒙。 咕咕只能将银杉木举起来挡在前面,好不让沙子香屑飞入自己的眼睛。 她走在了少一的前面,企图御风而行。 风势越来越大,别说伸手不见五指了,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咕咕肘部以下的身体部位已完全淹没在高速流转的香灰里,这是灰蒙蒙的海洋。 一粒微小的香灰粉尘,在少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直接飞入到少一的鼻孔,香灰的能量很快通过血液经周身传至少一的大脑。 渐渐地,少一开始适应起这光线极差的香灰环境,他发现:怎么,自己已置身于银杉林中?! 伸出手,少一便能摸到银杉树干上的片片鳞甲。这绝对是真的! 他回头寻找咕咕,想告诉她这就是他入山第一个夜晚所遇到的情形。 此处没有香灰,在银杉林中,少一环顾四周,森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狂风狠辣而绝情,片刻功夫,银杉叶全部被吹落在地下,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少一看着眼前的悲凉景象,仿似被点了泪穴,瞬间泪崩。 “杉霸公,这里发生了什么?什么——什么——么……”少一颤抖着喊着,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难不成又回到了第一关第一层?难道又要遇见狂躁回音?……” …… 此时,香炉前闭气禅定的咕咕听到了少一的呼喊声,她一回头,看见昏迷的少一仰头倒地,一脸的挣扎。 “少一,少一,快醒醒。”咕咕奋力摇晃着少一。 广场上的人们哗然,随后,又静了下来,原来是被冷长老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所有的银杉叶都凋零了,杉霸公也找不到。”少一醒来,忐忑不安地讲道。 咕咕当即明白过来:少一跟她一样,刚才产生了幻觉,神智不清。 她说:“刚才我也有幻觉,看到丁老头把酒坛全给打碎了,这情景仅仅是自己心中的一个结罢了!并非实相!少一你可莫被那虚妄之念带走了神识啊!” 少一揪着的心慢慢落了地,经此一番折腾,他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站着都打晃儿。 少一定了定神,然后,他伸手示意,让走在前面的咕咕放慢脚步。 此时,咕咕并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对策,她早已放弃神通法,不再使用那个不太现实的“御风而行”招式。 咕咕见少一独自杵在原地发呆,不禁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你莫非将那香灰再次吸进了体内?” ------------ 第六十一章 香灰阵阵 一旦走到香炉的旁边,必定身陷于香灰阵中无法逃脱。然而,不经过香炉,又万不能走到剑阁的大门前。 少一像根本没听到咕咕的叮嘱似的,他把咕咕“晒”在一边,定定地望着前方半空中飞速流转的“香灰龙卷风”,很久,很久…… 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想起了甘花溪。 在甘花溪的源头,那里,山泉刚刚从山里流下来,大大小小的巨石并不能挡住它的去路,泉水跌下来,流入甘花溪中,正好就是流水的能量大增的时候。 那么,如何采撷此水流的能量呢? 办法之一是“截”,就是要去接,去截。 无论是泉水从瀑布上砸下,还是泉水叮咚过于乱礁,无论泉水涌进甘花溪的一刻激起了旋涡,还是源头之水蜿蜒向中下游奔流,只要少一肯用自己的身体去接,去截,就可以得到那水之蓄势。 办法之二是堵,若果甘花溪溪水平静如镜,那就要采取措施,从上游起就围栏筑坝,待库满漫堤,对于人们来说,将是一番因水的落差而有的收获。 常言道:“风含情水含笑”。水温煦而有爱,故而,人们直接就把水的能量毫不客气地拿来了。 那么,风呢?风难道也不敌对于人,而有长情于人间吗? 这,着实需要一番思量。 少一继续不停地琢磨着…… 流水之能,在于源头。那么,风?也该有源头对不对? 风,看不见,但人们却能听见它走过的声音。比如,秋风所到之处落叶尽飞舞的声音,春风归来时繁扰花丛的声音…… 风,来无影去无踪,它无法穿透一切,要么把挡住它去路的东西一脚掀飞,要么把阻止它的东西给撕裂开、破空而去,如果风实在抵不过强力的阻碍,它还可以绕过障碍、直接溜边儿、刮走…… 想来,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挡住风的前进脚步。 “风的源头,起于风的念头。”少一兴奋地喊了出来,他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大脑门,面部的表情也变得轻松:“是的,诚如对待水的方式一样,对待风,不要硬来,不要对抗。而是要依从风的念头,引导风。”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少一还是不放心,他向咕咕讨教道:“世上的风有两种,一种是和风,万物尽蒙其慰,受其惠。还有一种,是戾风,摧枯拉朽。不知眼前这风,是哪一种?” 咕咕歪着头想了一想,说:“你不是刚刚在说‘风的源头是念头’吗?哪有什么好风、坏风之分啊,只有此时此刻你和风之间的关系。” 少一仔细地听完咕咕的话,这话坚定了他的判断。 少一很清楚,风与水是相似的,风同样有着巨大的能量,这能量有来自初始处的发力,还有其所携带信息的能量,更有或润物细无声、或摧枯拉朽的形式所展现的能量…… 而此刻,香灰风的能量表现为一种阻止、一种迷惑、一种深入神志的影响…… 对待水,少一可以堵、可以截;对待风,少一从现在一刻起学着顺从,只有依从风的方向、力度和执拗的破坏力,方可以最终避其害,得其解。 有了这样的思路,少一回过头来,再想一想眼前的“香灰风”。 对于少一和咕咕来说,从小就礼拜供奉神鹿之首,在他们的心目中,香灰神圣又神秘,惹人禅思。 村长教导过他们,说:“潜心焚香设拜,可以上达九天,下及幽冥,感应道交,而不可思议。” 对!香就是通幽的桥梁。 那么,香烛有情,香灰则是燃香的魂魄。少一想到这里,突然眼睛湿润了,他的脑海里是这五年来不计可数的在鹿首前的跪拜、添香、祈祷和入定…… 咕咕看少一的神色,有些焦急,忙提醒他说:“少一,这个时候可别掉链子。” 少一接着在想:“的确,眼下香灰的风是可以挡住我的去路的,但,既然它只是在按照设定好的指令在行事,就是没有在做本体的思考。这说明,香灰的魂是睡着的。 “这一刻,香灰与我的关系是不好的,但是,香灰不可能长久地魅惑住我,引我入歧途,因为我有咕咕护驾,因为我是一个吃一堑长一智的娃子。 “既然香灰风想要踢飞我,或者撕裂我,或者阻止我,那我为何不与它纠缠,知己知彼,好唤醒它内里的魂魄? 诚如杉霸公所说的“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我没有错,香灰的阻止也没有错,而是我们的关系错了。” 当少一自语着“身在其中”时,咕咕在一旁纠正道:“不对,少一,你并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 相对于周遭的环境来说,身在其中的人可以说是无。人和风一样自“无门”入,又一道终结于“无门”。 这样看来,便是杉霸公说的那句话的真实意。 两者的关系错了,就是因为既在里面,也在外面。少一想起自己看雨滴、星瀑时的状态,不就是超脱与物外,不为自己悲喜的状态吗?! 当少一不再苦恼于香灰之风的时候,是不是,香灰与风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呢? 少一郑重前行了一步,此时,香灰风立即感应到了,向这里扑来。 咕咕紧张得握紧拳头,说:“少一你要是上前,别忘了屏住呼吸,你要是昏厥过去,有我在这里给你按人中!” 少一郑重地对着香炉一拜,此天地之礼,行得周正而大方。 他举起银杉木,运作体内两气血,猛然发力一激,火星冒出指尖,遂点燃了银杉木的一头。 咕咕大惊,少一原来是在用银杉木作香烛,以叩首剑阁。 香,本就是由富含香气的树皮、树脂、木片、根、花、叶、花果等所制成的香料。香焚烧而香气出,香气出则熏染、净化人之身心。少一用银杉木作香烛,以银杉之香砥砺而呈敬仪之诚心。此诶为之开举,杉木香灰升起,融入香灰风的阵势之中。 香灰风不仅壮大,且因得了银杉之香灰的补充,竟然唤醒了香灰之魂。 少一举着银杉木香烛,他记起村长说过的话:“香烛魂之苏醒,世间将上行下效、敬老爱幼,天地之道运行焉!” “扑哧——”香炉吐水,灭了杉木上的火。广场上人人惊惧。 不成想,此时的少一不惧不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似乎要罢工的节奏。 …… “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少一闭目而坐,同时念念有词。 流水之能,在于源头。而风无所谓源头,它来自于——“无”。少一记起了杉霸公的这句话,他喃喃道:“‘无’……难道要无中生有?!” 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也有人发出了叹息,一种情绪弥漫在人们当中,那就是:这迷局太难了,别说小娃子少一啦,连成年人都没法想出个解决的道道来。 看来,马上就要终局了,不是少一失败,就是少一选择了放弃。 此时,人群中只有耿丁神情庄重,他静静地等待着少一的下一步行动。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废柴就是废柴,强赶鸭子上架,那哪儿行啊?” “哎!本以为他多少能折腾几下,谁曾想,他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这么就放弃了,也未免太可惜了吧!” 说话的人故意将声音提得老高,生怕耿丁听不到似的。 …… “傻小子你这是做甚,难道认输了吗?要知道,咱们还是有机会的。”咕咕也对少一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咕咕,来,你也坐下,别问那么多。”少一头也不抬。以极其自信的语气对咕咕说道。 咕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学着少一的模样盘腿坐在地上。 无意间,咕咕一抬头,她发现:前方香炉之上,随狂风飞速流转的香灰还在踽踽涌动、旋转着,在飞速旋转的“香灰窝”的中央,似旋出了一个碟子大小的旋涡。当初香灰是粉色的,如今,杂糅了杉木的香灰,开始变成淡粉,现在则是奶白色。 咕咕立刻明白了少一的心思。 少一不急不慢地爬了过去,径直爬到“香灰窝”的正下方,然后,他端坐在“香灰窝”之下,向上自行观瞧、研究…… “香灰窝”的深处,是风眼。 风眼看上去和一滴雨落入瓦罐中而砸出的一个小水涡,是一样。 而香灰之旋风,则如同那一滴雨掀起后的一圈圈波纹一样。 少一知道,一滴雨和一整灌雨水比起来,是微乎其微的,可就是这一滴,就足够打破瓦罐原有的平静。 风眼,便如水的源头一样,扭转乾坤便正是在这儿。 咕咕明白了少一的深意,向上望去的眼眸晶亮晶亮的,满是紧张又欢喜的神情。 少一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在广场上人们疑惑的吵嚷声中,他很平静地缓缓举起手中的银杉木,直直戳向头顶“香灰窝”的风眼。 风停,香灰止,絮絮然,香灰散落于少一和咕咕的脸上、衣服上、地上…… 没有香灰的魅惑,没有香灰的误导,只有香灰与少一之间的友善与理解 …… 众人目瞪口呆。 “破了?!我牛吃草!!”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大多数人没能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咕咕起身,同少一一道头也不回地经过香炉、径直朝剑阁大木门走去。 “这小子竟然掌握了逾距使用银杉木的方法?不简单啦!”何仙姑倒是看明白了,似乎,她还不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 “少一这小子在咕咕帮助下找到了风眼,击破了这最后一关。啧啧——真是后生可畏啊!”田二爷赞叹着,仿佛预见到了剑阁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现在看来,这小子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连狩猎都不能参与的废柴了。”旺哥也由衷地说出了心里话,没有照旧和田二爷抬杠。 “今日之少一,就算冷娃那几板斧,估计也能抗衡个一息、二息的啦。”人群中甚至传出这样的断论。冷娃他爹和耿丁一样听到这话,脸上都不挂表情,冷峻的依旧冷峻,静默的依旧静默。 耿丁暗自思量道:“对,就是这样。撬动了它的原力。丧失原力的风只能作罢熄灭。这小子的善根虽然算不得是上上品,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啦。可喜可喜。” 耿丁捋着胡子,默默注视着少一瘦小的背影走入剑阁大门,心说,娃子,路还长这呢。 …… 剑阁内,不知少一和咕咕如何啦。 剑阁外,议论声如潮水,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除了感叹少一之出其不二以外,更多的,人们在猜想,剑阁之后他和咕咕该如何应对。 人群里似乎已经开始有人看好少一,认定他能赢。 何仙姑听到族内一些老顽固的牢骚,正声而谈,道:“少一是外族怎么了?他没参加过打猎又怎么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顶少一和咕咕,咱们这些长辈尽管大胆地往后看吧。” …… ------------ 第六十二章 剑阁 被大太阳给晒了几乎一整天,此时,夕阳西下,本以为会凉快下来,结果,却迎来了更加不同寻常的闷热。 现如今,咕咕和少一能够进入剑阁,对于村民们来说,这可是大堰河村本年度的首要大事。已经接连十二年“剑阁不开”,这个瓶颈终于被少一和咕咕给打破,真是可喜可贺。 有眼尖的村民,看到了那甘花溪一一改白日里的沉静,如今飞浪翻起白沫,蛤蟆出洞,小鱼跳水…… 冷娃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看着周围这些同样因燥热而不胜其烦的村民们。好似替他们代言一般,冷娃抱怨道:“俗语说的好:燕子低飞蛇过道,秋雷马上就来到!咱们等咕咕他们出阁,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不如早早回家收衣服。” “谁敢让我家咕咕‘出阁’,我和他拼了。”这是旺哥,他可听不得咕咕嫁人啊、出村啊这类的消息,就算是别人随口胡说,旺哥也坚决不允许,这会让他心伤。 “出阁”一词,被冷娃这么曲解一用,倒引得大伙儿笑声一片。 辘轳、女人和井,娃子、汤饼和祖训……村长耿丁望着嬉闹无忧的乡里乡亲们,心里不禁感叹。是的,碾子是碾子啊,缸是缸,村子就是那个村子,山也还是那道梁,只是…… 只是,大堰河村终将湮灭的命运永远横亘在幸福和村民中间,这不能使并不多愁善感的耿丁无限怅惘,只是给了他一种在跟赴命运安排而去的悲壮以外,还有一种要守护村民共存亡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那少一和咕咕进了剑阁已有多时,却不见有任何响动从剑阁传将出来。 广场上人群攒动,擦汗的擦汗,扇扇子的扇扇子。何仙姑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自己那个从来不出头露面、只知在家里闷头干活、到深山采药、修行的男人——蓝采和。 只见他腰里别着长笛,头上系着纶巾,依旧保持着当年何仙姑喜欢上他的时候的那份书生情怀。蓝采和静悄悄地来到人群中,他对何仙姑会心一笑,然后,就转向剑阁的方向,静静地等待。 连自闭的人都挨家出来了,特意为看剑阁抛头露面。 本来多云的阴郁,此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火红的残阳,透过乌云“哗——”地一下撒在剑阁苍老的大木门上,大门像被泼了淋漓的鲜血般一时间红彤、瓦亮。 这大门一闭,果真如饲虎之笼,不知会有多少惊险,人们紧盯着大门,替里面的少一咕咕二人担着心…… 就当众人的耐心临近了极限,真要回家收衣服的时候,“吱——”的一声,门终于动了。 沐浴着残阳,两个瘦小的娃子,一前一后、面无表情地从剑阁里空手而走。 走在前面的咕咕手搭凉棚,透过直射过来的阳光向人群望去,怎么?!她看见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的视线没有停留在她和少一身上,却在惊恐无比地注视着他们的身后。身后怎么了? 人群中,第一时间,百里奚、何仙姑和冷娃同时在冲他们拼命挥手,嘴里才喊出半句:“快躲——” 少一前脚刚踏在广场上的青石板上,后脚还没有离开剑阁下石阶的最后一级,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二人惊惧地回头:屹立二百年不倒的二层剑阁,此时轰然倒塌。 腾起的烟尘瞬间将二人淹没……一时尘土四起,木屑横飞。 众人中除了四大长老和耿丁以外,大伙儿都在替少一和咕咕揪着一把心。 眨眼功夫,这二人竟跟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从烟尘中走了出来。这真是惊诧了村民们。 就在剑阁倒塌的一瞬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迟迟还未迁徙的燕子,在金色的夕阳下绕着剑阁废墟盘桓不去,啾啾鸣叫,直到冷柯一挥手,此时的燕群也恰好取得了某种争论后的一致意见。终于,燕子们仨两成群地、对着还存在的堂前檐上绕阁三匝,然后,依依不舍地飞过村头那棵百年老杉…… 这次,真的是向南飞去了。 燕子还未走远,成千上万的蝗虫就自甘花溪上游飞来,朝东方而去。 此时,连甘花溪也一改往日的温和,前一分钟,无数锦鲤还跳龙门一般地在水里跳上跳下、欢愉自得,下一分钟,却变得哑然而燥郁,引得甘花溪也像有脾气的娃子一样一会儿水浑、一会儿打转儿…… 乌云赶在夜色来临之前遮住了大半边的天,太阳的半张脸依依不舍地投在剑阁废墟前两个灰头土脸的娃子身上。 二人静静站在四大长老的中间,二人本就对天气的反常见怪不怪,对剑阁的轰然倒塌除了那回头的惊鸿一瞥以外,竟也是见怪不怪。 他俩真是一对活宝,差点被压死,还一付处变不惊的模样。 众人的视线聚在少一身上,见他面无表情,于是,纷纷议论起来:“你们说,到底这小子从剑阁拿到剑没有?” “我看准没拿到,他一个外族娃子,连狩猎都不成,纵使上了剑阁,也无一技可自保,那也就只能是空手而归喽。” “对,对对,我看也是,一定是被剑阁给拒了。” “或许,少一在剑阁里果真拿到了什么,你们可有目共睹啊,少一在第四关时‘一击定香灰’,那可不是一般地有主意……” “且——” “剑阁屹立二百年不倒,偏偏他上去出来,就一下子给倒了。都怪这个倒霉秧子。咱们可别沾他身上的晦气。” 村民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品评着……要知道,这可是咱村最新的八卦。 …… “唳——” 一声鹤鸣响彻了大堰河的上空,残阳中的少一、咕咕,以及广场上所有的村民都望向孤山方向。 他们知道,这是冷柯长老,似乎,他是觉得自己的使命已完成了。 冷娃极力想喊住爷爷,他不顾父亲的阻拦,乍着两只手臂,边呼喊着爷爷爷爷,边向那天边追去。 冷柯走后,狂风肆虐,碎石木屑被卷了起来,如飞沙走石一般,田二爷大声喊道:“怕是秋雷要来了,大伙儿真得回家收衣服啦!” 人们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看来这争论开始升级了。 原来,是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让少一上剑阁就是个错误的决定,非但未完成任务,还给村子招来了灾祸。这不,剑阁塌了。” 旺哥不同意这种说法,他竭力维护着少一和咕咕,和那个抱怨的人争论了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不插言的南岩,却以一副孤傲、嫉俗的表情冷冷地审视着少一。作为同龄中的佼佼者,南岩既希望少一代表他们这些娃子有所成绩,又心里总怀有那么种五味杂陈的滋味,埋在心里,无法与人说。 只有百里奚稳稳当当地,全然没有受到人们争论的影响,他走到少一跟前,拍拍他的肩,问道:“何如?拿到剑了?可否一看?” 少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他慢腾腾地掀起上衣的一角,腰间,和装着银杉木的临时剑套一起,那挂在腰间的是一个皮口袋。 他解下皮口袋,伸手进去,取出一个小小的旧木匣来,近旁的几个村民好奇地围了上来。 少一一手托着木匣的底儿,一手打开木匣盖,里面,金丝绣绒的衬里一着空气旋即化为灰烬,足见此匣的确是古董级的。 “巴掌大”的陈旧木匣摆在少一的手上,少一和周围的人一样,一起好奇地往匣子里一看。 匣子底下,躺着一把小小的短剑,上面蒙尘,表面无光。实在让人看不出这把剑的质地,只能看见那斑斑绿色锈迹的剑身上乌涂涂地刻着婉转如龙蛇形的古老文字,透着股森森的寒意。 “哈哈哈——这么小个头的剑,只能当我的掏耳勺,不过,倒挺适合你的,少一!”一个顽劣少年嘲笑着说。 要不是少一真的连过四关,入了剑阁,村民们下的赌注还真有些赢的可能,不仅能小小地捞上一笔,还可以顺便看看此次唯一投注少一会赢的冷柯老大那从来没有流露出来的输惨了的样子。可惜啊。 关键是输点小钱没有问题,怎么少一从剑阁上就弄来这么个泥身剑呢?!还白白赔了个古建剑阁! 众人索然无味,悻悻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 众人散了,剑阁没了,冷长老也飞了,这劳累了一天,也没得到啥夸奖,咕咕不免也有些失落。 跟在耿丁身后,二人忍受着狂风的肆虐,赶着夜色的脚步也过了甘花溪…… 当晚,只打了几个空雷,后半夜,燥热的天气方稍稍转凉。 田了对倚在门口发呆的田二爷问道:“爹,今晚你难道不去村长家,一起庆贺少一上剑阁?” “恐怕要有秋雷,刚才那几声空雷只是一个先兆。”二爷没有理会儿子的询问,自顾自地说着。 “那得赶紧安排稻客了,少一也到了掌镰的年龄了……”田了很认真地讲道。 “嗨,还安排个啥?难道不知道这个村熬不到今年开春吗?”二爷越说,越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似的。 田了听不懂他爹的话,他只知道他爹是这个村里的天象师,一向预言准确。 见他爹抛下这句话,就背转身子拿着旱烟斗一脸严肃地倚门思索,田了不再追问。他独自拿了罐上好的米酒,急急着赶往村长家。 田了还没过甘花溪,便听到村长院里熙熙攘攘的,进大门一看,村长家的大院里塞满了人。村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纷纷呈上家里最好的食物陈酿,为这个数十二年不遇的“入剑阁”的大喜事。 进了厅堂,只见耿丁正抱着酒坛,一付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厨房里,咕咕的清蒸河蟹已经起锅,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 耿丁端着酒,也不理院子里的人们,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鹿首面前,叩首、再行叩首…… 少一怕村长饮酒过度,死把住最后的半坛酒不给村长,却不忘时不时地给田了哥和旺哥他们斟酒。 此时,碗里的酒早已撒在鹿首之前,行完大礼、向神鹿交代完密事的耿丁在不停地拿着空罐子往嘴里倒酒、倒酒…… 众人散去的时候,此时已经是子夜啦。在鹿首前的香案旁,耿丁早已呼呼大睡。 望着鹿首那晶亮的眼眸,少一下意识地隔着皮袋子,摸了摸那把不起眼的剑。 他不懂那上面的龙蛇笔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少一可以说出这把剑的名字和来头。难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从来就稀里糊涂? 并没有因拿到剑而感到高兴,少一反而越来越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现自己不过是活在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世界里。 没有人希望你是个特别明白、清醒的人。这个世界,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妈妈是谁……自己费了老半天力气,也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为啥走入这剑阁…… 这把剑不错,少一拿出了磨刀石,他说:“先拿你当剔羊腿的匕首好啦。” 小剑“噌棱——”一声亮出一道闪光,剑身上的锈迹如蛇皮一般自行脱落,似乎,是有感应,在呼应刚才少一对自己的低语。 闪光下,剑被自己的光给照亮了,剑身上所镌刻的文字显露出来,勾划有力,却断断续续……咕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她鼻子几乎都凑到剑身上了,竟然磕磕绊绊地念出这蛇行文字:“少——少什么,啊,是少——康——”。 没错!“少康一亮,天下大白”。这,就是传说中的那把神剑。 ------------ 第六十三章 稻客 傍晚时分,少一照例到村头提了水。 将咕咕灶房里立着的木桶灌满之后,他特意提了一桶在自己的手上。 他一边走,一边拿木勺舀出桶里的水,轻轻泼撒在地上,从里屋的角落,到堂屋,到前进的院子……少一浇得很是仔细。 白日里的浮躁经这么一浇,立时灭了气势,乖乖地随水分的蒸腾而消散了热度、压了尘土、起了清凉。 耿丁坐在屋子前,看着少一细细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听着灶房里咕咕铿锵的剁菜声。此时,夕阳的光芒正篦过村头的树枝尖儿淡淡地照了过来,耿丁抿上一口俨俨的老茶,悠然地说:“要来雨啦。” 这一夜三人皆无话。 …… 天蒙蒙亮,雾气正盛,一个人影行走于甘花溪畔,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村头。 他行色匆匆地,停在耿丁的院门口,站在原地,似乎在寻思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功夫,他走上前,也没有扣门,就直接进了院子。 那人先踮着脚,扬着脖子,视线穿过低矮的墙,分别往后院里少一的窗子和咕咕的窗子望去,见这两个屋子还窗帘紧垂,就料想这两个小家伙都还没起床,于是,自语道:“总算没有来晚。” 他站在屋檐下缓了口气儿,走到正门前,轻轻地叩响大门。 未等他的第三下扣门声落下,屋内便有耿丁的声音传来:“是田了兄弟吗?快请进来说话……” …… 太阳爬上山头,雾气转瞬被晒干了。 甘花溪两畔黄澄澄待收的水稻被饱满的谷粒儿给压弯了腰,有的稻谷甚至重得将头扎进了水里。 正如庄稼汉田了所说的那样:“今年秋雷来的早,秋老虎比往年都厉害,这甘花溪畔的水稻要不赶紧抢收,恐怕收成要大不如前。” 听了田了的通报,耿丁望向溪畔,那一片片稻田被太阳打在地上光影奄奄的,让他不禁发了会儿呆,直等他想起田了还坐着等他,才缓缓地点头称是,答复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会马上召集村里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都赶紧集中抢秋。眼下,这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村里百十口人要吃饭呢……” “还要问问你,你家二爷可算出秋播时日没有?”耿丁又补充了一句道。 田了的爹,也就是田二爷,在大堰河村掌管天文天象的解释和时令庆仪的召集,四十余载从未出现过纰漏。对于此次号召大家抓紧收播的决定,耿丁还是想再听听田二爷的意见。 “俺爹说了,今年秋雷的雨量全都供了山神,下到山里去了,咱河畔土地墒情不好,秋播,恐怕也得较往年推迟上几日……” 听到田了的这番话,耿丁点了点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却很大声音:“今日,就让睡懒觉的这两个娃子也下田,跟村民们一起抢秋去好了。” “少一,少一——”咕咕蹑手蹑脚地破窗而入,她一把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扑打在少一身上。 “醒醒,太阳晒屁股了。你听见没有?!咱俩得忙完这季的抢秋,才能上孤山呢……”咕咕眼珠子打着转儿,显然,她刚才听到了田了和耿丁的对话。 少一揉着双眼,大脑像是缺了氧似的,口吃着问道:“啥?怎,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田了自家人一般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嘿,两个小家伙!咱还是按老规矩办,咕咕,你帮着何仙姑给稻客们做饭。少一你呢,恭喜你今年加入稻客小人组……” “啊?!”少一刚醒过来,还有些懵。去年,自己还是个捡拾稻穗的娃子,不入道行,今年,真的竟升入了向往已久的稻客生力军。 “少一你莫心慌,姐姐一会儿给你插茱萸、戴香囊,为你行那稻客的开工之仪……”咕咕安慰着少一,可少一的心思却还在开着小差,他想起去年,咕咕也是这样,以给他撑腰为借口,把自己扮成南瓜鬼来吓唬人的,今年,这又是想搞啥明堂?! 抢秋……听说要去干农活,他哪里还顾得上睡懒觉啊,一咕噜就起了身。 …… 少一跟在田了的身后,穿过村舍,向溪畔走去。 路过旧塾的时候,少一刻意停留了一会儿,那可是他最向往的地方。 掐指算来,老夫子故去已有一年多了,从此,旧塾的门就关上了,杂草没了石狮。 但是,即便萧条了,却掩不去少一对这个神圣之处的心仪。他相信村里人说的,私塾是通往云中的桥梁。 老夫子是村里少数几个去过大周都城的人,他在私塾传授“之乎者也”之余,喜欢把自己年轻时在云中的所见所闻讲上给后生们听。 少一虽然还没到入学年龄,没上过此间私塾,但是过去却经常趴墙根,听老爷子摆龙门阵,也就听说了外面世界的新奇和广博。 临死,老夫子也不清楚在这些娃中间,到底会不会有人真的会走出大堰河,继而走出西山。 他显然无法知道,他讲故事时目光所及的深远处,已经点燃起了这些娃们的好奇心,也点燃起了后辈们新的历程。 这,当然是后话。 …… 溪水哗哗,稻花层层,一高一矮二人走上了田埂。 少一跟着田了来到抢秋的主战场,他放眼一看,喝!咱耿丁村长的号召力怎生了得,这不,早有村民们大干快上了。 稻田里,“稻客们”(一向以来,这是对收稻之人的尊称)一个个弯着腰,舞动着手中锋利的镰刀。 溪水被飞扬的镰刀给映得晶亮闪烁,“嚓嚓嚓——”,田埂上响起一片时而齐刷刷、时而此起彼伏的割稻声…… 那一棵棵熟透了的稻子,正被利落地割刀、断颈。好一派收割的景象。 田埂两旁,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场景:一侧,是捆扎好的稻谷,被整整齐齐立在田埂边上;另一侧的稻谷,割茬看上去长短不一的,割下的稻谷更是四仰八叉的,给撒了一地…… 见到这情形,田了无奈地摇头笑了,他故意大声地对着远处稻田里的稻客们吆喝道:“要说那熟练的稻客们伺候起庄稼来,就跟相亲一样,这彩礼也备下了,丈母娘也拜了,可还是不行,自己总还是觉得不到位,非要露上一手拿得出去的看家手艺,来给那相中的姑娘看一看。有了这齐刷刷割稻子的牛X技术,还有哪个小伙子会愁没媒婆给抢着说亲呀?!” “嘿,我说老田,莫欺少年兜穷,莫欺少年手生。”冷娃在地头里喊话过来:“那啥,咱虽然农活手艺孬,稻谷割了个七扭八歪,可抢姑娘,咱论的是把式,胆大,明抢,要不试试?” 田了听了这鲁小子的挑衅,他也不生气,反而假扮害怕,倒退了两步,作势一屁股跌到田埂上,颤声说:“哎呦呦,我的臭小子,现在你还不到说媳妇的年纪,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万事不求人是吧?!哥等你长大,看你怎么求爷爷告奶奶找人说亲。” 刚才还窸窸窣窣的田里,突然爆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两组稻客,分别来自青年组和小人组,刚才听了田了和冷娃的顶牛,他们都没有停下手上忙着的活计,此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起哄、挑事着……田间溪畔,一片热闹。 冷娃这帮后生们都在暗暗发力,他们闷着头、撅着屁股奋力收割,希望追赶上另一对青年组的领先势头,他们好想通过自己那虽不娴熟、但分外卖力的农活,来博得年长一些的大哥们的承认啊,在他们这些少年的心里,这比得到姑娘们的认同还要重要。 只见镰刀所到之处,一株株稻子从“脚踝处”被齐齐斩断。由于稻杆上的谷子很饱满,刀刃一削掉稻子杆儿,那沉沉的稻子就马上站立不住,会重重地扑倒垂下。 南岩已是第二年来作稻客了,故而,对于他来说,割起稻来,不能算是驾轻就熟,但多多少少,他还是掌握了割稻的规律,割得也较为自如、顺畅。 只见他右手割断稻杆,左手马上顺势接住垂下的稻子,待这样左右配合着、重复左右开弓的动作十数下后,十几株拦腰截断的水稻就已经被他牢牢给揽在手臂和胸膛之间的臂弯中,嗯,好大一捧!南岩会学着村民,双手将一捆稻穗在地上跺一跺,码码整齐,然后,再撂到田埂上。 他正想冲田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一扭头,看到少一挽起了裤腿,正从田埂上下来。 大家本以为少一因为年龄尚小,不会参加本季的抢秋,没想到他竟来了。无疑,这让小伙伴们很是兴奋,远远近近、四散在地里的这些小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和少一打起招呼来。 咕咕皱了皱眉,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金色麦浪,不禁壮怀激烈,想起了老夫子的言传身教,咕咕好像被附体般,她学着老夫子拗着身子,左摇右晃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她这刚一出口,就见好几块土坷垃从深深的稻田里四下里飞出、砸来,好一场不买账的“土坷垃雨”。 咕咕笑着赶紧逃跑,心说你们这帮反智的文盲。 身后的小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翘一摇的,看上去好滑稽,好像是从青蛙舌头里逃走的飞蝇一般。 大家都想一睹上过二层楼的少一是怎么割稻子的,于是,一个个从田里直起身子,擦汗的擦汗,摘草帽扇风的扇风,喊累的喊累,然而,别看他们很忙活,但他们的目光可全都锁定在少一身上。 少一这一生瓜蛋子,正试探性地走下齐腰深的稻田,他尴尬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百里奚。 百里奚很快会意过来,他知道,自己得给少一做个示范。 百里奚大拇指朝下,其余四指并拢,将眼前两簇邻近的稻子拦腰斩获,用手拢在自己的臂弯中,然后,他左手捏紧稻子,右手上的镰刀发力,爆发式地向稻子捆的根部用力割下去。 “嚓——”,十几株断了根的稻子已攥在百里奚手中。 看着百里奚手中几束沉甸甸的稻子,上面还挂着数十颗谷子,少一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老农民的血脉整个被唤了起来。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学着百里奚方才的样子,四根手指将稻子杆儿勾入手心,一下子,他的手心就感受到了米粒儿结实的质感,而镰刀似乎不用他使唤,就直直向稻子杆割去……“嚓——”这声响美妙得简直让少一入了迷,这不就是收获的号角吗?! 众人原以为,少一要不就是很笨很拙,要不就是能使出什么他们未曾见过的高招,结果,小儿少一的每一个动作都和其他人的劳作并无两致,也没有南岩那样的抖机灵、耍花架。 大家看得兴趣索然,于是,各自俯下身子,忙着收割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去了。 “嚓——嚓嚓——嚓——”,听,甘花溪畔,正奏响一年中最动听乐章…… ------------ 第六十四章 天地馈赠,不可巧取 艳阳高照,大家伙的积极性却不减,割稻、捆稻、码稻……小半天的功夫,田埂上已经垛满了新割的一捆捆稻谷。 看着水田里被各个小组给开辟出来的、七扭八歪、好像被狗啃过的“稻茬水路”正一一伸向远方,大家你争我抢的干劲更足了。 此时,连早上的欢歌笑语也因此时的忙碌而暂歇了,梗上的大碗凉茶也没人顾得上来取了。隐隐的,田间透着一股较劲的气氛。青年组和小人组开始牟着劲头,暗暗比起赛来。 原本井字型的稻田,此时更加像待分割的棋盘了。看,正奋力向远方“划”着经线的两股年轻人全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割稻,远望过去,就好像很多个小点,在一个劲地向远处努着、努着…… 由于四周是大山,自溪边飘来的一股面香,竟然袅袅地攀上了这片金色的稻田,之后,又逡巡不散,让稻客们垂涎不已。 有闻到饭香、扛不住饿的稻客,开始纷纷直起身子,向田埂这边望过来。只见一个小姑娘扎着两只欢蹦乱跳的小辫,肩上搭着白手巾,正担着两个担子颤悠悠地从远处走来。 她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串嘎嘎叫嚣的鸭子,原来,姑娘的扁担头上,还挂着一串地道的臭咸鱼。远看上去,这一队就好像老夫子曾描述过的云中城出巡的皇家卫队。 担子里的面香和油星儿味吸引了大伙儿们的注意,青年组的小伙子们打头,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赶来吃饭。照现在青年组割稻子领先的架势,一时半会儿,他们估计着,那边小人组的进度就是不吃饭也暂时还追不上他们,心里格外踏实。 小人组虽然割稻落后,吃饭可不甘落后,他们一个个臭小子抢着往田埂上跑,心里早盘算好了,要说比赛,那还有下半场呢,当下吃饭才是最紧要的。 咸菜被切成了小丁,早已经腌渍在海盐和酸椒的油花里多时了,如今,被井水镇过,冰冰的,被放在几个小木盆里,摆在田埂上,等待着稻客们来夹取。 胡萝卜挂底,菱形、条状、方块的豆腐、黄花菜、韭菜、蒜苗等各种时令蔬菜早已打成了“卤儿”,和着一大木桶的酸浆,冒着腾腾热气,泛着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诱人香味。 咕咕先用大勺在木桶里顺时针搅和了几圈,以确保木桶里的丁食在从大勺中舀出来时,上面舀出的和下面舀出的食量能比较平均:有汤,还有实在的料。 她将一大勺香扑扑的浇头淋在大海碗的白面条上,然后,双手递给眼前的稻客,立刻,引起后面排队稻客们的一片欢呼。 “哧溜——哧溜——”一个个稻客闷头吃面的声音竟然压住了午后的蝉鸣。 有人吃累了,嘴上还在不住地喘着大气,就这么刚一消停,马上就开始撩闲起来。 一个小伙子瞥了一眼大树下哄孩子的何仙姑,故意大声道:“啧啧,俺就没吃过这么好的面,讲究!这,倒是嫂子面呢,还是臊子面啊?” 何仙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孩子、整饬菜园,之后,又亲自手把手地指点咕咕做饭,详细解说到每一道工序:比如,摘什么样的菜、怎么样去手擀那面才劲道,怎么样沸水出锅那面条才有光泽…… 家里家外忙活完了,何仙姑这才来到田埂上,靠着阴凉的大树,揽娃子在怀,一边纳着鞋底,还一边和瞎眼婆婆话着家常,对于无赖小伙儿的吆喝,她全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此时,咕咕收拾着一堆堆的空碗,心里美滋滋的。 都说,这臊子面最为重要的是汤,汤是臊子面的灵魂,咕咕一直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己学到古法调制的精髓没有,看大伙儿胡吃海塞的架势,倒是给了咕咕很大的鼓励。 还是冷娃厉害,吃完面,他马上就敏感地接收到了其中的能量,开始摇头晃脑,直说这汤面里有些“魔”性,现在,他看太阳,周围都散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冷娃这么一说,当场就被众人耻笑了一通。可冷娃分辨说,他真的看到了。 咕咕听见这话,就更加相信:果真是这汤里的神力点睛了世界。要不自己怎么吃了碗面,也看着何仙姑像个女长老正襟危坐呢?! 咕咕就这么一直痴痴地、满脸敬服地看着何仙姑的身影,她知道,何仙姑是这次抢秋的核心。 恍惚之间,咕咕觉得大树在摇动,吃饭、纳凉的人影似乎也模糊了,人声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难道真的是这碗面起了神力?! 咕咕揉了揉不能置信的眼睛,眼前的大树形成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人凿的洞口,吸引着她进去。大堰河村是一个传奇的村庄,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咕咕回身去寻找少一,发现少一并不在吃饭的人群之中。 她心里起急,放下手头的活儿,三步并作两步迈进洞中。 一片漆黑的洞倒是别有洞天,分外开阔,到处都是滴水的钟乳石,咕咕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突然被人从后面给捂住了嘴巴。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闷声不响的少一。 两人用眼神彼此示意,默契地携伴同行,一起继续摸索着向前。 在开阔的洞穴中央,轻雾缥缈的去处,似乎有一尊立佛,走近一些,原来,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竟然是何仙姑,她手拿拂尘,但笑不语,望着两个小家伙。 咕咕想起来了,老丁头说过,很久很久的以前,大堰河村是个由老祖母来统御的世界,那时候,人们都听从女祭司的安排,春种夏耘,从事农耕。 直到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欲望的增长,男性在力度和远足方面都有了长足的发展,渐渐地,男性更加主动于部族事务,还成立了长老会,渐渐取代了母系的领导。除了农耕以外,更在狩猎方面,男性不断增进神通能力,为部族增加了食物,特别是肉类的来源,村民族人都开始承认男性领导的功绩,渐渐地,掩去了村里女性的光辉,人们也轻易忘记了母系的历史。 “难道,难道小姐姐你是未来的女长老?”咕咕热烈地看着正大仙容的何仙姑,她对这件事情的兴奋和好奇,远远多于少一的反应。 何仙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示意少一和咕咕走过来,一起望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古井。她说:“这几年来,世界震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们隐居的大堰河村也不能幸免于外。我们赖以生存的暖光正在被吞噬,被掠走,村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求在武力、权利和财富资源倾斜的时候,拾起旧时平衡祥和的方式,来稳住黑暗势力欲利用的每一颗民心。” 少一和咕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似在听天书。 何仙姑长叹一声,心说真是对牛弹琴。然而,危险在前,让后辈们早些准备,总是好的。 何仙姑耐下心来,不再努力传授危机的根源。而是,就解决问题的方式,予以一一讲解:“为了不忘族群的历史,这几年,本村一些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一起发起了‘母系复苏农yun’,以确保将来暖光尽可能的少流失而去,更为了在后生们中间重建从母系中得来的自信和力量。 “故而,在抢秋之类的农活中,长老会的男性成人都按照我的知会,自愿地退避三舍,以支持我所倡导的传承教育。 “几年下来,在本村女性的努力下,后生们学到了很多古老的农事知识和技能,也了解到大堰河的村民本就有一套自建的‘田制’,合理、公平地分出祭田、社田、学田等,还努力按照以需分配,男女同酬,发言同权…… “或许,这一切的法则,本来就都源于自然,源于先民对天地的敬畏与感恩吧……如今,村民们把农事看的尤为重要,必须从小手把手、一对一地进行亲子教习,并让娃子们下地实践,靠后天的努力,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而成。而不是借用父系那边习得的神通。 “呵呵,你俩娃子也看到了,那些上山打老虎、动辄通过神力摧枯拉朽的大堰河村后生们,现在全都乖乖地通过农忙,修炼成知书达理、尊敬妇女儿童、懂得耕读持家的儒子,不再是动辄就叫嚣读书无用、手工无用、成天幻想着天上掉法术的心机小子了……” 说到这里,何仙姑略停了停,她看着似懂非懂的两个娃子,爱惜地抚摸着咕咕的小辫子,说:“盲婆婆今天要教给咕咕一样绣花的手艺,咕咕,你就留在这树洞里好好学学。至于少一吗,姐姐我只想说一句话,别看你现在力气小,没有什么经验,但是,你仔细瞧瞧这钟乳石上的水滴,滴水穿石,没有穿不透的地方。少一,你就在这里观习。至于外面吵吵闹闹的小伙伴们,教给姐姐我去照顾好了。” 咕咕和少一平日里就喜欢围着姐姐何仙姑,今天,又得到何仙姑的亲自指点,更加信服,也各自卖力地研习姐姐交给的任务。 其实,全村的村民都很服气,在何仙姑等村中女性发起的农运下,不仅平衡了村子的自然发展中出现的跌跌撞撞,更有效地调配了收成,还通过组织村民、集中农事等方式为人们找到了一种向心力:一种除却对武力、神通的追求、精进外,对平等、对自由的集体共识。 大堰河的村民以这样的方式践行着“天地馈赠,不可巧取”的道理。 ------------ 第六十五章 火与辣的交融 少一只觉左手大拇指一阵钻心地疼痛。一旁的百里奚忙丢下手中的镰刀和稻子,冲过来帮他按住伤口。 少一强忍着疼痛,对百里奚说:“没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伤到骨头了,我刚才看见了。”百里奚看到了血水溢出的手指骨,少一的骨骼长得有些奇特,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 “不要告诉其他人……”少一嘱托道。 何仙姑见状,放下手中的篮子,跑了过来:“娃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她让百里奚找来星辰花(注:别名匙叶草,属止血草种),帮少一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见伤口不再出血,于是何仙姑拿起少一的镰刀,下到地里,帮着把少一断割的地方接上。 她挥动镰刀的动作如流水般流畅干净……只伸伸手,前方的稻子便乖乖地将自己送入她的手中;镰刀轻轻那么一个回勾,竟像切豆腐那般,将数十根稻子齐齐割断。 再看何仙姑身后稻子茬的断面,都是清一色齐刷刷、从地面仰向八九点钟太阳的角度。 一旁观看的旺哥忍不住赞道:“这么多年未见何姐姐摸过镰刀,这一下刀,角度、力度依然恰到好处……” 听到旺哥的一席话,少一忘却了手指的疼痛,他完全被稻田里何仙姑纯熟的“动作”所吸引。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什么门道,琢磨了一下,发现,如果将何仙姑的动作一一拆开来看,却只是稀松平常的田间劳作而已。 这稀松平常的动作恰当、力道节省,大概就是到位的火候吧。 咕咕瞥了一眼不断点头的少一,心中念道:“这呆子,不会又要从中悟出些什么来吧?!” 果然,少一正喃喃自语,如果咕咕没有解读错的话,他说到的正是“心、手、刀、稻子合一,合乎……” …… 旺哥的弟弟泉子站在田埂上,嬉笑着喊道:“喝!看来萨满时代要回归了!” 转身,他挑唆起身旁沈默不语的老稻客来,问:“看何姐姐这架势,跟您老有的一比乎?!” 老稻客端着空碗也不理会,半响后,他抬起头,布满皱纹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我说老稻客,您别光笑啊!下田,去跟她比试比试如何?”人群中有人试图激将老稻客,老家伙倒也鬼精,根本不接茬。 众人吃饭的时候,何仙姑人一个人在田里割稻,果真是一顿饭的功夫,从这头已经割到了稻田的顶头。 少一望了一眼始终一言未发的咕咕,咕咕冲他吐了吐舌头,心有向往地说:“萨满时代咋啦?!何姐姐她为人好说话,她再怎样发力,也就是个春风化雨。而我,要是真继承了女萨满那一套,我就呼风唤雨,还好勇斗狠,赢男人一个稀里哗啦……” 看咕咕握了握拳头,少一做了一个相应的动作:缩了缩脖子,好像缩头乌龟一般,开玩笑道:“照你这么一说,萨满时代岂不是换汤不换药,汉子变女汉子时代能有啥长进?” …… 泉子仍不死心,又开始怂恿哥哥旺哥与何仙姑比试。 咕咕忍不住冲“不怀好意”的泉子瞪了一眼,心中念道:“坏东西,为了让何仙姑大显身手,你竟然不惜将自己的哥哥推在前面……” 那旺哥也是喜欢争强好胜的主儿,见何仙姑势头正胜,在自己兄弟泉子的怂恿下,正好顺坡下驴地正式发出邀请,向何仙姑发起了挑战。 …… “不行……不行……不能按老规矩……今儿个咱得换换规矩……”何仙姑听了直摆手,她提出参加割稻比赛没问题,但是,她要选少一作裁判,理由是:少一代表娃子们连过四关,上了剑阁,就该得到这个当裁判的殊荣。 旺哥犟不过她,只好让步,这样泉子就失去了当裁判的机会,猫腻至此也没法使出来了。 于是,在少一的一声令下,田埂两侧,何仙姑和旺哥,二人“一头扎进”了稻香阵阵的稻子丛林中,齐头并进地开始割稻,他们的背影很快就被高高的稻草给淹没了。 大伙儿忙着用眼睛搜索着参赛二人,只能通过稻穗的响动、风稍儿的方向、沙沙的声音来猜测两个对手的位置。就连一向视此类劳动竞技为无聊游戏的南岩也被大家高涨的热情给调动了起来,他伸长着脖子,时不时地对比赛过程中两个对手紧咬着的进度和小伙伴们发表观感。 田了将手背在身后,他望着田埂里稻子中间分别被割出来的、不相上下的褐色稻茬延长线,那两个线头正快速地向前推进。 从他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希望谁赢。 …… 老稻客望着稻田里这两个对手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来。他或许是在感慨,从第一代大堰河先民开始,对于大自然的馈赠,就采取“不以技取之”,当以敬重、适度和实干取得。 恪守族内使命,敬天地,是大堰河村民延续千年的光荣传统。老稻客作为老一辈“务农先锋”,当然希望后辈们将族人的使命和传统延续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田埂上坐在的少一和在一旁站着的咕咕、冷娃他们这些晚辈后生,他那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 何仙姑单手捆稻的速度之快,超出了咕咕眼睛所能逮住的。 此时,咕咕用神识一直在追赶着赛事,她用心去观瞧何仙姑那飞速晃动的左右手,只见何仙姑三下五除二,就用无名指与大拇指翻花一般翻动手指,利落地给稻子打了个美丽的结儿。 咕咕终于忍不住去问身旁的百里奚:“我说‘度娘’,那传说中的梅花结,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 百里奚并不介意咕咕叫他的外号,而是照旧有求必应,他忙不迭地观战,忙不迭地解说:“所谓梅花结,因其形似梅花而得名。将此结用于捆稻子上,何仙姑可算是第一人啦。 “如今懂得打此结的人仅剩她一个啦,何仙姑每每因未曾遇到可传承此法的天赋后生而惋惜呢。” 哦,咕咕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觉得何仙姑纳鞋底的手法不是穿针引线,而是飞针结梅呢! 岂一个“妙”字可以言传的?! 为啥要天赋后生,为啥不传承给天赋女娃呢……咕咕下定决心,一定要感动何仙姑,收自己为徒“打结梅花”。 …… 旺哥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偷偷瞥了一眼右侧的对手何仙姑,当看见何仙姑的速度略慢自己半个镰刀的时候,他心中忍不住偷乐了一番,总觉得,这下可好,胜券在握了。 旺哥动作扎实,稳扎稳打,只是起先气定神闲,之后因心急躁动,动作就愈发地粗糙,稻子被割得有些像是意气之徒随便砍杀所留下的现场。 除此之外,旺哥在家不理家事、在外甩手掌柜的一贯作风导致他莫说是劳动成果整齐划一啦,就算是割的稻子能囫囵捆上就已经算是不错,常常,为了速度和收割结果,旺哥顾头不顾尾的,他重实效而缺乏劳动本身的美感,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粗人。 而这些他在劳动竞赛中暴露的弱点,恰是何仙姑不是规避掉了,就是恰是她很擅长的部分。 旺哥不知道身后的众人都看得很清楚,他还在秉承着只要结果、不要过程的杀伐冲劲,其实,大家伙儿已经开始认定旺哥他准输定了。 田了见旺哥推进的线路像狗啃的一般,身后的稻子堆放也没有何仙姑那边齐整有序。 虽然差了半镰的距离,可是何仙姑的手上节奏始终均匀如一,不见她弯腰干活时有一丝气喘和懈怠,只见挥着的镰刀在稻子间划着优美、从容的弧线。 不过,还有半镰的差距…… 旺哥时不时地转头关注着对手的进展,结果,正因为这样的分神和分劲,他们原来的差距明显地被拉近、再被拉近…… 旺哥有些着急,割稻的步子明显迈得更大,忽的,他一声口哨好像有股吸力,引得稻子纷纷倒向他的臂弯,连何仙姑那边未割下的稻子也不听使唤地拼命挣着向旺哥靠拢。 此时,何仙姑割稻的难度一下子给增加了…… “结——”何仙姑轻轻一呼,镰刀作绣花针式不再左右划动,而是绵里藏针、左穿右钻,宛如在绣花一般,不仅动作优美,而且这么穿针走线,竟然把四周的稻子都给割了下来,地面上竟然是以何仙姑为中心“舞”出的一个六瓣花朵造型的稻茬。 “咣咣——”裁判少一鸣锣,二个对手同时站起身来,互相张望着,想立刻知道对手的战果。 何仙姑和旺哥平齐地并列着,站在了一起,这说明,他们分别割出了同样的距离。 ------------ 第六十六章 梅花结 “咣咣——”裁判少一鸣锣,二个对手同时站起身来,互相张望着,想立刻知道对手的战果。 何仙姑和旺哥平齐地并列着,站在了一起,这说明,他们分别割出了同样的距离。 旺哥回头看见自己那七扭八歪躺了一地的稻子,不禁自惭形秽。 再看一眼何仙姑的脚下,在最后的一段,何仙姑不是像旺哥那样,割出“一条线”形状的稻茬。而是,增加了割稻子的面积,在最后一段呈现出一个六瓣花形面积的割茬。这说明,何仙姑在同等的时间里比旺哥多割出稻子数十捆。 旺哥爽朗地一抱拳,说:“我认输。”然后,他越过田埂,提前向昔日的“稻圣”——老稻客深施一礼,以示敬意。 田了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村里能把割稻当成享受的,恐怕只有何仙姑和老稻客这种资深人士,以匠人之心、虔人之礼对待每一事、每一物…… 一场所有人对结论都不持争议的割稻比赛就此告一段落。 何仙姑迎着人们亲切的目光,缓步走回到人群中。 咕咕问道:“泉子,怎么犒赏咱的胜利啊?!” 泉子瞥了一眼篮子里诱人的手擀面和一小碟红艳艳的辣椒面,即刻明白,这将是今年稻客们的“第四碗面”的原料。 泉子提起篮子,笑着当仁不让地说:“借花献佛,我来给咱的稻圣做一碗油泼面!” 咕咕不放心泉子的手艺,抢回篮子,说道:“得了吧!这‘最后一碗’还是我自己来,你把锅支起来、火给点旺喽……” 在村民当中,泉子野地搭灶的本领无人能及。 咕咕将所有配料摆好,泉子搭的简易的灶台已经出现在众人眼前。 片刻功夫,粗细匀称的手擀面便在锅里翻滚起来……透过锅里冒出的热腾腾白气,少一瞥见了咕咕额头上挂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汗珠子,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是咕咕最开心的时刻…… “嗤——” 当一大勺滚烫的菜籽油浇在手擀面上的辣椒面上,干辣椒面、新炸的菜籽油和用新麦磨出面粉做的手擀面在大锅里相知相遇。 火与辣的相互萃取,油与淀粉的搅拌,醋与盐的提味……勤劳的人用自己的双手将肥肥地力下的庄稼和原生的调味“捯饬”成一顿好饭菜下肚的酣畅淋漓…… 享受这样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食,是田间辛勤劳作的稻客们最幸福的时刻。 大堰河的村民们以火辣的油泼面来合力庆祝丰收季的重头戏——割稻谷季节的即将结束。 没有华丽的摆盘,没有珍贵的食材,也没有高贵的食客……发生在甘花溪畔田间的是人与天地最朴素的对话。 这里,背朝黄土,面朝天,大堰河的村民们以敬重之心礼拜那赐予他们这一切的天地,以及护佑他们的神灵。 …… 少一作为稻客的一天短暂时光很快地结束了…… 深夜,少一手上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将起来,他辗转一夜,未能入睡。 想起百里奚白天的一句话:“你手指骨头的颜色和村长家墙上挂着的鹿首的颜色一模一样……”少一心里也开始打起问号。 咕咕睡熟后他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鹿首前,月光洒在鹿首上,少一伸出手掌,似乎,鹿首沉静的眼神正看向自己伤着的骨头。 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长案前默默注视的鹿首,他曾无数次站在鹿首前,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注意到鹿角的残缺。 “那块残缺的鹿角……你,早有一天会发现它在那……”耿丁站在少一身后已经多时,低声对少一说道。 少一转身举起受伤的手指想问些什么,耿丁只是冲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少一缓缓走近鹿首,不慎之间,他左手碰到了香案上已燃了四分之一的香,只觉伤口处一阵酥麻,低头一看,少一发现:香灰稳稳地落在伤口处,并渗透进受伤的伤口中。 酥麻的感觉由受伤的手指转瞬蔓延至全身的筋骨,少一一个站不住,重重地倒在了香案前。 …… 百里奚见门开着,就推门而入。 少一嘴角像挂个“月牙儿”似的,躺在香案一旁,睡得正酣。在他的左手伤口包扎处,布带上依稀可见残存的类似药粉的粉末…… 此时,香炉内那炷香早已燃尽…… “少一醒醒……”,伴着鸡叫的声音,百里奚叫醒了睡得正香的少一。 缓缓睁开眼睛的少一只感到浑身好舒坦,左手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了。解开缠绕好多层的布条,他发现,手指竟在一夜之间完好如初,甚至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原来,少一昨晚将香灰敷在手指伤口处,不仅伤口好了,心里也不知怎么添了许多奇特的感受。 百里奚听他这么一说,想了想,认真地跟少一说:“我曾听冷长老说过,上好的沉香,其香气可直通三界……” 百里奚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神鹿鹿首,继续说道:“你睡着后,有没有看见什么之前从未看见过的东西?” 少一尴尬地摇摇头,说道:“只是睡得很香而已……” “咣当——咣当——” 院内传来一阵很重的脚步声,少一和百里奚笑着,异口同声地说:“一定是冷娃。” …… 三人并排而行,沿着甘花溪逆流而上。走着走着,便能闻到稻子特有的香甜顺着河风扑鼻而来。 直到这个时候,少一方才清醒过来。 此时,甘花溪两岸的稻田大都已经退去了金黄色的外衣,赤裸的黑土地暴露在威力不减的初秋烈日下。四个黝黑的古董级斗桶在田埂上好像四大金刚…… 大小稻客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在田埂两侧排成一排,队伍一直伸向稻田深处。 一捆捆稻子经过大手小手,转移到田埂上,再被一一码放整齐。 少一、冷娃和百里奚他们一前一后,从田埂上跳进稻田,加入到“大小蚂蚁”队伍中去。 一捆捆稻子喝饱了一夜的雾气,此时变得极其湿滑沉重,哪个娃子也不想把这重重的稻捆抱在怀里,因此,娃子们搬运起来虽然吃力,却各个力求动作麻利。 …… 太阳一杆高的时候,当“蚂蚁头头”田了终于出现在田埂上,娃子们差点没欢呼起来。 他的出现意味着娃子们将由主力转为帮衬,剩下的重担将由大人们肩负。 要知道,接下来这个环节,似乎从来没有让娃子们经手过,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打打下手。 下面的环节就是“打谷子”,斗桶是由四块倒立的梯形木板组合成的一个“大号升子”,斗桶内部,两块反扣的挡板中间有一个极精巧的木滚轮,稻草随着滚轮卷进去,谷粒便被如刀的挡板一颗颗给剥落下来…… 田埂两侧的大小“蚂蚁”们默契地分成四组,每组仅仅只允许带上两个娃子。 …… 少一被安排在旺哥这一组,站在自东向西的第二个斗桶旁,负责给旺哥一把一把地传递稻子捆儿。 旺哥一只脚用力支撑着身体,一只脚用力蹬踏着斗桶脚踩板,双手紧紧握住稻子捆儿的根部,将稻子摁在斗桶内的木质滚轮上。 稻子捆儿被滚轮吃住,并被用力转动着、随轮子被碾压着。 于是,一粒粒未脱去谷壳的谷粒唱着歌儿脱离了母体——稻草杆儿,扭动着圆鼓鼓的身子飞入斗桶一侧空空的皮囊里…… 旺哥动作快、用力得当,稻子在他手里不断被送入斗桶。 斗桶内的滚轮飞速旋转着,眼看着斗桶旁刚才还瘦瘦的皮囊已经鼓涨了起来。 “快快——”旺哥催促着少一快些个给他递稻子捆儿。 斗桶的上沿口远远超出了少一的身高,他每一次向上托举稻捆儿,都很是吃力。 但是,少一一直的坚持不懈果真没有在关键的节骨眼上掉链子,还真的勉强赶上了旺哥的节奏…… 午饭时,四个斗桶旁的皮囊都已吃得饱饱的,像一只只大腹便便的猪仔。 大人们和娃子一个个却像是被晒蔫了的茄子,大家伙儿都眼巴巴地望着伸向村里的那条小路。 甘花溪的水就在一旁哗啦啦地流淌着,可即使大家累蔫了、浑身粘汗,也没有一个人肯去跳进去、洗个畅快。 在村民眼里,甘花溪千百年来不旱、不涨,这一切都得益于族人始终秉持并遵从的行为规矩——绝不能将污秽物哪怕一滴给落入这条母亲河。 然而,除了用人力来驱动斗桶外,也正是甘花溪奉献了水势的能量,成为推动斗桶的一大功臣。 连甘花溪也欢实地腾跃翻花儿的时候,就是逢到咕咕和何仙姑担子里的美食飘香的时候。 此时,咕咕的百步之外,包括娃子们在内的所有劳动者,哪个英雄好汉不心如甘花溪、不在翘首以待?! …… ------------ 第六十七章 尾稻(上) 这浆水鱼儿,是咕咕在传统烹调古法的基础上创新翻花儿,做了微调,她在玉米面中参入了少量的小麦面粉和黏米粉。这样,使浆水鱼儿的口感更加爽滑起来。 少一看着碗里那一条条大小均匀、白色泛光、嫩滑晶亮的面“鱼儿”,在筷子着力去“钳”的档口,竟然宛如活鱼一般从筷子头上“哧溜——”一下给溜走了。 少一边笑自己吃个饭还这么无能,一边琢磨着:“看来,昨日咕咕偷偷摸摸地从早忙到晚,原来就是在摆弄这新的漏浆方法,还拿个漏勺找铁匠去改进,屡败屡试,今天终于……” 咕咕就是做什么事都有这么股不上孤山非好汉的劲头。 而催生出这一碗美味浆水的核心佐料——老酸菜,也是诚心所致,那可是姑姑在入夏的第一场雨后,翻了两座山,用从蒿坪坝上采撷而来的高原野生雪菜,经咕咕精细腌制,再耐心地被放在缸里压了整整一个夏季,今天拿来做浆水鱼的配料的。 白色面鱼儿的中央点缀着绿绿的菜叶,宛如花港观鱼所见,每一样精细的准备与调配,终有了今天大海碗里这几多层的有滋有味。 …… 田了见大小“蚂蚁”们一碗酸辣可口的浆水鱼儿下肚,个个就满血复活。于是,他站在田埂上,清了清嗓子,望着娃子们,似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除了少一还傻愣愣地,不知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其他的娃子们都像是等待什么大奖揭晓似的,一双双眼睛瞪得滚圆,恨不得将田埂上的田了给吞了。 “今年的尾稻,咱换个花样,不再设置很多组别……而是,只设二组进行角逐……” 田了话音刚落,众人就把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少一和南岩身上。 少一刚上了剑阁二层楼,无疑是今年迟迟才加入到“后生可待”名单中的后起之秀,自然可以作为一名主力队员。 冷娃连续四年夺得尾稻冠军,是名副其实的小稻王。 然而,这样的分组,无疑让同样想参加挑战、始终活在冷娃光辉之下、实力却一点也不输冷娃的南岩陷入尴尬的局面,他也希望有这样的机会。 娃子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南岩则毫不掩饰自己没有成为主力队员的失望,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抬起田埂上的一块大石磨,“夯吃夯吃——”走到冷娃身边,然后,轻轻撂下,又无语走开,好像是在示威…… 尾稻竞赛规则才宣布一半,田埂上已火药味十足,这下可让田了这个组织者陷入了被动。 他来到老稻客身旁,二人耳语了一番,似在商讨,然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人群中间。 望着田埂尽头唯一一块还没有被收割的稻田,田了平静地讲道:“今年,冷娃和百里奚一组,南岩和少一一组。其他娃儿们,你们自己组队……” 稻田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娃子们不大一会就组成了若干组“尖兵团”…… 南岩轻舒了口气,他还是有比试的机会的。 关于每年收获季节的高潮——“抢尾稻”项目,少一听村长讲过,大堰河村曾流传着一个略带几分伤感的传说—— 在一千八百多年以前,远祖名泾,他的第四代子嗣叫耿丘,是当时大堰河村的村长,在秋雷之后,耿丘开始安排秋收。 就在割稻进行得分外顺利,稻田里仅剩最后一簇稻子时,天空转瞬暗了下来。 稻客们纷纷收起镰刀、仰起头来,想看看天上究竟是什么情况。 远处的黑云滚滚而动,带着一股压迫人的气息,让观瞧的稻客们紧张得都喘不上气来。 黑云逐渐近了,发出刷刷的声响,原来,那是齐齐扇动的翅膀,是黑色的翅膀 一群黑鸦正遮住了太阳、风尘仆仆地杀将过来…… 群鸦在甘花溪上空盘旋了很久,呱呱乱叫,把村里的娃子们吓得直哭,连村里最镇静的老人家也面露难色。 终于,鸦王——那只毛色锃亮、气势汹汹的黑鸦一个俯冲,向稻田里那最后一簇稻子扎去…… 耿丘忙用身子挡了上去,黑鸦王直撞在耿丘的胸口上,随即,它跌倒在稻田里,翻了几翻,然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片刻后,又有四只黑鸦冲了下来…… 耿丘一边揽住最后的稻簇,一边冲天上鸦群中的鸦王喊道:“族中添了新儿,这每一粒稻子都是九幽给予人族的帮助,好让人族可以生存下去,也是靠人族勤勤恳恳劳作一年下来才有的口粮…… “请鸦王放过稻子,到别处去吧!这寒冬将至,长夜无眠,群鸦当继续南渡……” 大堰河的先民知道黑鸦、冰原狼和银杉树都是经历过第四纪冰川后幸存下来的生灵,此次群鸦为了一簇稻子而来,万不可莽撞驱赶。 片刻后,一道阳光洒在那最后一簇稻子上,四只奔稻子来的黑鸦见鸦王现身,旋即迅速撤回…… 天空中,被群鸦环绕着的白耳黑羽鸭王,王者风范地看了一眼土地上金灿灿的稻子,又看了看田埂上的几个娃子,然后,将目光转向耿丘,用乌鸦语对耿丘说:“呱呱,今年的尾稻就留给你的族人好了。来年我黑鸦族还会再来,得是那些未成年的娃子来从我们的嘴里拿走尾稻……” 鸦王不由分说,衔起耿丘就走,群鸦附和着乱叫:“引我南渡、引我南渡……” 耿丘是个讲理的人,既然劝走了群鸦抢食,自己也该对他们有所帮助,他在黑鸦王的羽翼下渐飞渐远,俯瞰着田埂上稚气未退的娃子们,心中不舍,念道:“族人的使命全靠你们了……” 他将手中那最后的一簇稻子丢进稻子垛中,这最后的一簇稻子果真如耿丘与鸦王所商议的那样,留在了大堰河村人族的手里。 第二年秋雷一过,鸦王就携群鸦如期而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村民们年年盼、岁岁盼,村长耿丘却再也没有回来。 …… 第一届尾稻比赛,最后一簇稻子是被人族小娃子冷羊给拿到。群鸦们观看了娃子们的比赛,信守了当年的诺言,再也没来打尾稻的主意。 族人为怀念耿丘,遂将尾稻比赛一代代延续至今。并在甘花溪南岸留了一小块稻子,作为群鸦再来时的备用。 自第一届尾稻比赛之后群鸦再也没来过,那块留给群鸦的稻子也就成了祭祀用的贡稻。 …… 这个传说,在大堰河村长大的娃子们从小就听父辈讲起过,也曾经在哭闹的夜晚被母亲吓唬过“再不听话就让黑鸦王叼走你”。 抢尾稻,对于娃子们来说,是一种少年成年礼般的荣耀,让每一个少年都心怀梦想,跃跃欲试。 “那么,接下来,我来说说今年尾稻的规则。”田了看到娃子们已经安静了许多,于是,继续说:“分两队,每队各四人……最终,谁成功拿到尾稻并顺利返回起点,谁就是冠军。但若果手中的稻子沾染上了泥水,就得服输,算另一支队获得尾稻。” “一支队伍里,到底尾稻最终归属谁,谁是一年一度的冠军,这取决于个人在整个竞赛中的表现。 “最终裁决的结果,是由裁判组投票生成的……裁判照旧,由村长、何仙姑、咕咕和我担任……” 田了扫视一圈在场所有的参赛队员,接着讲道:“现在,请参赛的娃子们离开稻田,各回各家。午夜前,若有娃子试图直接或间接通过各种手段探知稻田情况,将被免去其参赛资格……” “亥时(注:21点至23点)末,娃子们集合到田东头的杏园,听候村长发令。” 任谁都知道,赛前的禁制,即使是已入玄妙之境的修行者都很难逾越,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生瓜蛋子乎?! 所以,大家都按照规矩来,没谁有胆敢挑战这个规矩。 本届尾稻角逐,少一、冷娃和南岩之间注定会通过竞赛解决各自心里对实力较量的期待,看来,不会是场太孬、太没有观看性的竞赛…… 回程的路上,少一本想和南岩说点什么。南岩头也不抬地匆匆离去,没有理会少一的示好,也没有和其他两个队员西诃、午晋打招呼。 倒是冷娃一改往日跋扈的作风,走到少一跟前,笑着讲道:“上了剑阁二层楼就不一样咯,不过,那尾稻,少一你恐怕还是难以轻松摘得。” “冷娃,我们都尽力好了。”少一很认真地回答道。 “看那架势,你那位队友恐怕是要搏上一搏了,你自己还是自保……”冷娃抱着膀子,望着已跃过甘花溪、行色匆匆的南岩,这样提醒少一。 其实,他更是在提醒自己。 …… 午夜,亥时初。 少一瞧了瞧鸦雀无声的四周,他探手探脚,潜入到杏园北侧小山坡的一株老槐树旁。 立于树枝上的他,一如所料,果真在杏园里还有他人,从那脚步声,可以断定,赶来的是南岩。 此时,满月已过中天,生命力顽强的蚊子在寻找着入秋后短暂生命里最后的“食粮”。 秋后的蚊子已不似盛夏时节那般活泛、狂躁、贼里贼气,但它们对血液的渴求却丝毫没有减弱,很快,少一毫无防备能力地中招,胳膊上、腿上布满了秋后蚊子的“罪痕”。 少一忍受着秋蚊的“猎杀”,没有动一下。 终于,村长和咕咕一行人进入了杏园,不大一会儿功夫,田了和何仙姑也一前一后来到了杏园。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少一这才从老槐树跳下来…… “开始!”田了一声令下。 七个娃子闪电般冲出杏园,走在最后面的少一不敢迈步从容,也小跑着紧紧跟上大伙儿。 唯独南岩迈步从容,不紧不慢走向稻田。 ------------ 第六十八章 尾稻(中) 众娃来到尾稻田旁,等待发号施令。 深夜的稻田黑黢黢的,只有风吹稻浪,滚滚涌动,让人不仅感到此非死寂地带,而且觉得随时危机四伏、自身不保…… 由四道相互缠绕的稻草垛堆砌而成的、一人高的篱墙迷阵,就出现在娃子们面前。迷阵里面更是由比娃子还高的稻草围合成的很多条甬道,有些相通,有些是死胡同,有些幽径九转,有些则一通到底…… 一声令下,娃子们列队出发。 根据常规,他们根据各自的组队一起交流耳语一番,随即,迅速地进入稻田。 第一个钻入篱墙的南岩片刻间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他没有和他自认为的“猪队友”们进行商讨和战略布置,而是把少一他们仨甩在后面,不管不问。 冷娃他们组,由他带着百里奚、晃晃和庆哥,经过商量之后,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先后进了篱墙迷阵。 午晋安奈不住地问道:“少一,咱们就傻站在这田埂上吗?瞧冷娃他们都出发了。” “当然不是……你二人去照应南岩这一前锋,我来围追堵截回程的冷娃他们。”少一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做了个抱拳的动作。 当少一紧随队友进入了篱墙,在篱墙的另一端,南岩已经摸黑、屏息,一路靠神识取了头拔。 原来他竟然一口气跑到了尽头,并一举拿到了尾稻! 此时,南岩怀揣尾稻,正在掉头回来。 在篱墙迷阵内,除了脚踩在田里那泥水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外,四周简直静得让人窒息。 少一每迈一步都极其谨慎……迈着、迈着,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侧的稻草上所挂着的细小露珠徒然那么一颤…… 然而,此时并没有风吹过,这……到底是股怎样的力量使然? 少一凝神思索…… 这露珠远不会颤抖得幅度如此之大,除非受其影响的力道足够的大,难道是与大地角力,自大地中连根拔起的力量?! 难道……是有人已经拿到了尾稻?! 一旦有了这样的假设,少一只得改变了原有的计划。本需要守候在进口处,等待万一抢了尾稻的对手冷娃出现,少一自己好作为最后一道防线,预备着直面冷娃,进行围追堵截,争取和从后面追赶冷娃而来的南岩一起配合着,重新抢下尾稻。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先出发的南岩抢到了尾稻,如果是这样的话,更重要的是帮助自家人南岩,自己一定要去设法找到南岩,与南岩汇合,配合他拦着敌人,好让他顺利地甩掉敌人的追袭,尽快抵达终点。 咕咕作为观战者站在田埂上,她一直密切注视着少一。 咕咕看到少一那瘦小的背影刚进入篱墙后没走多远,便不再继续前行了,而是趴在稻丛中,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当咕咕再随着众观者的视线落向黑漆漆远处那一簇生长尾稻的地方,她也感知到了来自大地的力道所带给露珠的颤抖,不仅猜测到了可能是南岩拿到了尾稻,而且,也一下子明白了少一为何最开始停止了前行,而此时却又一头扎向远方。 在这世界,恐怕咕咕是少数的、懂得少一的人。 其实,发现稻草上“露珠之颤”的,可不只是少一、咕咕他二人,冷娃和百里奚也都在同一时间、在不同的位置上感知和发现了这一现象。 但是,急于“建功立业”的诸队友,也只有初出茅庐的少一肯就此现象重新调整战斗计划。 …… 站住杏园边缘的耿丁等评委个个心明眼亮,他们知道:南岩若能成功地将手中的尾稻送回起点,那他将打破田了保持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最短时间记录。 田了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上的那轮满月,给快速穿梭于迷宫般篱墙间的南岩默默鼓了鼓劲。 南岩凭着直觉以及潜行狩猎的功底,果断选择翻越去程时经过的篱墙甬道,这样比较熟门熟路,可以节省时间并减少试探新路的浪费,但,他始终非常小心,采取了屏息、溜边的对策,一见人影扑向稻田的顶端,就隐没在迷宫的稻草墙内石化,也因此,南岩成功地避让开了与同是前锋的冷娃的正面交锋。 失去先机的冷娃虽然不知道南岩已经抢到尾稻,却隐隐已经感到有些不妙,他略微有些急躁,挥起手中的板斧,向身边用稻草堆砌的篱墙一挥,好像泄愤一般,气哼哼地发力。 这一挥,稻浪翻滚,气息逼人,似乎是在宣布“要打击一切对手”的霸气。 冷娃这一斧子下去倒也解气,却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南岩自然果断地放弃了来时走的捷径,他开始绕到少有人走的最南端的那条甬道上,以达到尽快回到起点的目的。 但是,他并不知道,在那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拦截,等待他的是实力相对薄弱的晃晃和庆哥儿。 对于任何拦截他的人,在南岩的筹划里,除非万不得已,他都不打算动手。因为只有真正拦得住他,且阻碍他顺利返回起点的实力派,才是他要与之较量、正面对决的对手。 在最南端回程的路上,南岩已经闻到了晃晃和庆哥的气息,为躲避开晃晃和庆哥儿的巡逻,南岩不惜冒险,选择了死胡同。 南岩趁二人把守时候频频换岗的一个空挡,钻入了明知是死胡同的胡同,想借机稍事休息,再等待新的机会溜之大吉。 怎奈那晃晃和庆哥二人却在“胡同口”前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莫不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不成?!”南岩心中泛起了嘀咕…… 其实,晃晃和庆哥并非有意在此堵他,二人无非是在此偷闲罢了。他们深知:这场比赛的主角是少一,冷娃和南岩,因此,他们打一开始就无心于这场比赛的角逐,大有一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庆哥只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袭来,他忙握紧手中的短剑,扭头迎接,“啪——”拳头大小的一块泥稳稳地砸在脸上。 原来是南岩看时间不早,对堵在死胡同口的这二人失去了耐心,选择了主动出击。 看到因泥块沾身而出局的队友,晃晃心中更加惶恐起来,竟然举起短剑,向对面的南岩投去。 南岩单手一个前捞动作,接住了虎虎生风的来剑。心说:“小菜!” 不成想,“咔嚓——”一声,接短剑的手筋被刺裂,那晃晃也不是白给的,自家功夫也值几瓣蒜。 南岩一向生猛,就是肯拿出点血气的牺牲来换足以骄傲、居功的胜利,他不仅用手接住了晃晃的短剑,更立时一个前跳,将晃晃扑倒在地,他从后面用左手按住晃晃肩膀上的穴位,右手短剑横于晃晃脖颈之上,趴在晃晃耳旁,轻声地说道:“你自己往脸上抹泥巴吧,别等我动手。” 南岩刚要起身,但听得身后数响。原来是数块大小不一的泥团正向自己飞来,他顺手抓住晃晃的衣领,将他拎小鸡一样地拎了起来,抵挡在自己身前。 “啪——啪啪——啪——” 追至这里的冷娃正用板斧掀起泥团雨阵,纷纷投掷向南岩…… 结果,泥团悉数都落在自己的队友晃晃的身上和脸上。 晃晃、庆哥两个队友因泥巴沾身已被判出局,对方组却不但未损失一人,还抢先得了尾稻…… 冷娃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他很是不甘心,当下决定去联合自己剩下的唯一队友百里奚…… 此时的百里奚正遭遇到匆匆赶到中途的少一,二人都不肯比对方抢先下手,百里奚的意思很明确:少一你也别过这关,我也不亲手灭你。咱俩势均力敌,就这么僵持着好了,也算棋盘里的一对儿。 冷娃的到来,让二人一时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冷娃喝道:“奚娃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心!”百里奚喊出这两个字时,冷娃也警觉到了什么,他扭头挥出板斧。 “啪——啪——” 二块强有力的泥团落在冷娃板斧上,一块泥团在板斧的挥击下落在冷娃的脚边,另一块,则被板斧给回削得呼啸着朝它的主人南岩飞奔而回。 南岩只得一哈腰,躲过泥团…… “少一哪去了?!”冷娃边挥舞着手中的板斧,边四下里寻找。 突然,一块泥团趁冷娃不备,差点而击中了他的鼻子尖儿。冷娃气得挥起板斧,一股杀气将身后稻草垛堆砌的篱墙给剁开一个大口子。 这时,不紧不慢地,南岩的身影从旁边的甬道里闪过。 一时间,无数块泥团铺天盖地地直奔冷娃而去…… 原来是篱墙后面的少一,借着冷娃出来一搅局、百里奚因此放松了对少一的防备的时机,少一将一进稻田时就埋头、亲手带着手套攒成的那数十个泥蛋蛋给全都拿了出来。 少一果断地将泥蛋蛋一块堆儿地垂直抛向天空,在泥蛋蛋纷纷自由落体落下的一刻,他极速地舞动银杉木,发动了一息二力的本事,将半空中尚未落下的泥蛋蛋一个一个如打球一般及时地打将了回去…… 南岩和百里奚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变得兴奋异常,动作也变得更加犀利、猛辣、精准,他们热切地投入到对“敌”反击战中,拼命使出浑身解数,将泥蛋蛋又一一打回到少一身上…… ------------ 第六十九章 尾稻(下) 少一双手紧捯饬,把个银杉木转得如一个飞轮。 肉眼看过去,正是这个滚动不息的伞状圆圈,将泥团一一挡了回去。 转瞬间,篱墙之内,一个个泥蛋蛋都遭了殃,它们横飞出去、被击打、再次横飞出去、再次遭击打,破碎、四散、成灰……到处都是。 在一波泥蛋蛋雨之后,双方都筋疲力尽地各自躲在甬道的不同拐弯处,一为避一避风头,二是为了暂时歇一歇脚,三则更为了泥不沾身。 尾稻角逐本将进入到二对二的局面…… 谁成想,南岩抽不冷子,一个箭步冲出甬道,扭头直奔篱墙迷阵的出口而去。 “沧朗——”少一听得冷娃手中的板斧凌厉一颤,他虽然一万个想不到南岩会不和队友商量拔腿就走,但也还是立刻站了出来,护住南岩远去的背影,直面向冷娃,顺势,将银杉木横在胸前,做好作战的准备。 “你这是做甚?尾稻又不在我手中……”冷娃见少一为了南岩拦在自己面前,他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嚷道。 少一也不答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南岩和自己在一个小组,掩护他是份内的事。 冷娃看轻少一,并不想多花力气在这个小子身上,他于是轻蔑地斜了一眼,用斧背将横在眼前的银杉木给轻轻拨开,然后,回身往稻田深处走去。 冷娃这背向而去,让少一将信将疑,然而,冷娃气场大,一时间用从容自信忽悠住了少一。就在少一一犹豫着要不要拦截正要离去的冷娃时,冷娃突然回身,闪过少一,朝篱墙迷阵的出口直追南岩而去。少一不觉在后面大呼上当。 此时,南岩刚拐过甬道的一个大弯,转眼就跑到了篱墙的出口。 这里,定定地站着百里奚,拦住了他的去路。 南岩摸了摸藏在胸前的尾稻,准备硬闯,却发现,出口处篱墙上的稻草堆或有异样。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泥浆、泥水正在涔涔淌出,“这——”,此景惹得南岩气急败坏,直跺脚骂道:“好你个奚娃子,算你狠……” 原来,百里奚为了对付敌组,在刚进入篱墙的时候,并没有像其他娃子那样一味地向前冲,而是直奔向进口旁边的出口。百里奚藏于出口的一侧,将篱墙侧面的稻草堆全部都给抹上了泥浆。 他认为:“只要有泥浆挡路,就算任谁摘取了尾稻,从出口出来也得犯难,也得耽误时间,且再行想“折”。 “何况,自己等在这里,或还可为组里人效力。”百里奚这样想着也就一直坚守在出口,没动。此时,他见南岩退却,不禁摸一摸自己的头顶,自嘲道:“我这招是有点使得阴啦。” 那么,少一、南岩的队友午竟和禾娃,他们为何一进入篱墙进口就销声匿迹了呢? 按冷娃安排的分工,百里奚主要是应对对手中的午竟和禾娃,这倒好,他二人却“稻田蒸发”了! 百里奚心想:只要自己扼守着出口,就不怕他们不来。 这一年一度的尾稻角逐比赛呢,有一个规矩:但凡参赛人员脸上泥土、泥水,无论是多是少,均以此作为凭证,沾染者将被判出局。 与田间劳作、荒野猎兽一样,这场设置在田间地头的农忙竞赛,参赛者均不可动用“玄妙之术”,只能拿手上的家伙事、凭一己之力来一决雌雄。 因此,也就不能使用“玄妙之术”来抵挡泥浆,只能靠运气躲过,或者是靠实力来硬挡。 据说,规矩的来由是这样的:尾稻乃谷神玄嬅(hua)所赐。摘得尾稻者,如能保谷神在人间的替代物——“尾稻”不受污秽,则可得谷神惠遗的地灵之气。 冷娃慧根自是不薄,一直后生可待。若不是上次长老议会决议,让少一主剑剑阁,后少一又上了二层楼,冷娃早就代表大堰河村新一代,领导伙伴们入驻“狩猎营”,去打豆豆、升级去了。 说来也真是的,剑阁之后,一年一度的“狩猎营”竟然没有人提及和组织。 对于冷娃来说,这次尾稻角逐可是唯一的机会,他卯足了劲,一定要争个先,亮个本事,给他不服的“剑阁认证体系”一个好看! …… 南岩见百里奚设置的“泥巴墙”挡住了前路,也不多加纠缠,直接向篱墙侧面的深处退去,准备再做打算。 向西后退数步,南岩跃过二道篱墙,细细打探着前方,他隐约听到了泥块击打在稻草垛上的“噼啪”声响。 借助月光的余晖,蹲踞在暗处的南岩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两个泥人正在静静地对峙着…… 难道是自己的队友午竟和禾娃? 再仔细一看,是少一和冷娃,那把硕大的板斧竟然在身材瘦小的少一手中,而他的银杉木,却跑到了对手冷娃的手中。 南岩实在闹不清楚,在他奔往出口的这不大一会儿功夫,少一和冷娃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不难判断,此时二人的体力都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否则,不会一个个气若游丝、只对抗不动手。 此时,南岩似乎顺把手,便可得“黄雀之利”,以终结眼前这两个最具威胁的竞争者。 然而,他站在篱墙背后,时刻谨慎地护住胸口的尾稻,迟迟没有露面。 此时,东方开始泛起一抹淡淡的光晕。垛堆、篱墙开始变成淡黑天幕下黑黢黢的大怪物,看来,迷宫阵就要暴露在晨光之中啦。 百里奚仍仍老老实实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站在田埂上观战的村长耿丁远远望见百里奚脸上严肃的表情,露出了长者才有的欣慰笑容…… 光线越来越强,甘花溪上飘起层层薄雾,雾气很快罩住了整个稻田。 冷娃说:“哼,别躲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先得了尾稻吗?是驴子是马,先拉出来溜溜。” 南岩见已被识破,躲不过去了,遂从篱墙后面跳了出来,将怀中的尾稻取出来冲冷娃和少一挥舞着,道:“我招,的确是我抢先拿了尾稻。” 见他二人纹丝不动,也不买他的账,南岩继续诱道:“来啊!冷娃娃,拿走它,你可就是连续五届的尾稻持有者了……怎么?你们换了家伙事儿,就一准能战胜我吗?” 乘南岩“卖弄”之时,周围出现大面积异动。 少一和冷娃已悄悄换回了自己的家伙事儿。他们是早商量好了的,还是恰巧默契为之,少一又如何从起先的保全南岩到现在也加入到抢尾稻的竞赛中,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南岩在少一二人对抗时或有犹豫,他的情绪不小心以呼吸的形式暴露在空气中,才被发现。 南岩迅速将尾稻藏入怀中,一溜烟跃过身后的篱墙,躲了起来。少一和冷娃也分别就近藏了起来。 就在三人分别躲藏之际,他们身旁的篱墙全都开始动了起来,整片、整片的稻草篱墙前仆后继、左撤右堵、错落无序地横在眼前…… 原本相对简易的甬道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比刚才复杂得多的迷宫。 冷娃一看便知:这是午竟、禾娃他俩捣的鬼。 在同龄娃子中,得数他二人鬼把戏最多。此番角逐,二人竟然想出把平日里玩耍的游戏给升华喽,想要通过错乱拼接、不断变更的篱墙和甬道,将自己的队友和冷娃全都“圈死”在里面,再设法抢回尾稻。 南岩本以为他二人是专门为了对付冷娃而大费周章、布局若此,然而,当他跳出篱墙,想招呼这二队友时,却没见回话,没见一丝人影。 奈何对方迟迟不动,南岩心想:移动篱墙又如何?!他在心中盘算出一条可直通出口的通道。 南岩刚迈出一步,右侧第二排的篱墙就似乎看准了他的动向而“下菜碟”,篱墙迅速地移向中间。结果,一下子,南岩自认为的活路瞬间被堵得死死的。 他又尝试快速通过右侧那个刚刚呈现出的缺口,却被右侧第一排篱墙移动着、给拦了个正着。 少一和冷娃看着南岩几番推进都被堵了回来,他二人遂决定不再继续互相撕了,而是一齐兴致满满地加入到破解午竟、禾娃的篱墙迷宫里去。 三人本着过了眼前这关再相互“厮杀”也不迟的原则,当下化敌为友,快速建立起三人盟约。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冷娃率先佯攻,入左路狭小通道,南岩声东击西,假意紧紧步冷娃之后,实则,他在极速直奔右路而去。 少一则伺机而行,成功地误导了一块原本向左的篱墙因他而向右移动。 起初,三人协作略有成效,最前面的冷娃甚至逼近到第四层篱墙,已靠近出口。 这时,一直躲起来的午晋在暗中借助一水镜,展示出一个出口的视觉错觉来,结果,午晋成功地将南岩引入了死胡同。 篱墙被指挥得在田里不停地变换位置,无论是这三人分而破之,还是合而诱之,眼前层层篱墙都能做出最准确无误的判断,继而摆到最准确的位置围追堵截这三个娃子。 几番下来,就连出口处眼力最好、判断最准的旁观者百里奚也给绕晕了。 一时间,稻田里烂泥声四起…… 此时天已经大亮,雾气散去。 少一一手紧握银杉木,蹲在篱墙一侧,大口大口地喘气。 望着冷娃和南岩动作渐渐因疲惫而放缓,少一知道,大家都已经疲沓了,趁机,少一顺手抓起一把污黑的泥巴,冲泥墙抛了出去。 泥巴恰好穿过两块移动篱墙的间隙,打在午竟的手臂上。午竟手臂一松,篱墙倒了…… 篱墙接二连三地,一个一个都坍塌了,就连百里奚把守的出口处两侧的篱墙也接龙般不能幸免。 篱墙倒,泥水四溅,大家全都变成了泥人。 这角逐,也没的争啦,因为大家伙儿全体出局。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田埂上的田了。 田了一时犯了难。这时,咕咕趴在田了耳边,耳语了几句,田了听完,似乎放松了心情,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 第七十章 群鸦的盛宴 篱墙倒,泥水四溅,大家全都变成了泥人。 这角逐,也没的可争啦,因为大家伙儿全体出局。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田埂上的田了。 田了一时犯了难。这时,咕咕趴在田了耳边,耳语了几句,田了听完,似乎放松了心情,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冲田里这五个泥娃子喊道:“你们这一伙蛮娃,明知若污泥染了身,就是输定了,你们可好,一个个的……哎,也罢!今年谷神奖赏头拔的地灵之气暂不发放,但是既然是角逐嘛,就该有个结果出来,经商议,两位评委一致认为:参赛者谁先将身上的污秽给清洗干净,今年的尾稻就算是谁赢去的!” 听完田了的说辞,泥娃娃们好像罪犯被特赦了一般高兴作一团,鼓掌的鼓掌,吃泥巴仗的继续吃泥巴仗。 泥猴子模样的冷娃拔腿跳过几层翻倒在地的篱墙,向甘花溪方向闷头跑去。 刚跑了几步路,冷娃突然刹住了脚步,他用手扶额,被手上的泥浆给不期然地又弄了个大花脸,自顾自地叫道:“想起来了,祖上规矩:不可污染了甘花溪。这……” 想要跳到溪里洗去泥巴,看来是没门了。 午竟和禾娃见篱墙迷宫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自己巧妙设置的动态甬道也被这帮“兔崽子”给鼓捣塌了。他们未胜犹荣,也不恋战,也不邀功,两人低头琢磨着田了提出的新规矩,都觉得太难。于是乎,二人向田了抱拳示意,选择放弃,退出了角逐。 少一发现,原本在人群中的何仙姑、晃晃以及刚刚弃权的禾娃他们几个怎么不见了踪影?! 再回头一看,南岩气定神闲地坐在倒塌的篱墙上,倒像是在等天上掉馅饼一般不着急。少一心说,田了就真没规定个比赛的时限嘛?! 冷娃一脸不耐烦,手上的斧头全无了刚才的气势,和他一样“低眉耷拉眼”地滴哒、滴哒……向下滴着泥汤儿。 少一再看向自己的好朋友、这眼下的对手百里奚,还未待看清百里奚面部的神情,只听“哗啦——”一声,原来是一蓬凉水直泼到对面南岩的身上,南岩一身的污泥此时已被冲洗去大半。 禾娃站在高处拎着空桶,尴尬地冲南岩笑笑,道:“不好意思,岩哥,偏了一点点。” 正当禾娃转身,准备再提上一桶好搭救队友南岩时,何仙姑一手提着一个木桶,一手拿着葫芦瓢,轻手利脚地出现在田埂上。 田了瞪大眼睛嚷道:“怎么,连你也跟着起哄?!” 田了一向不敢得罪何仙姑,这会儿,他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斗胆要伸手阻拦,不想,何仙姑已然舀了一大葫芦瓢,她全不理会田了,直接朝泥田里的少一身上泼去。 刹那间,浓浓的米酒之香弥漫在稻田的四周…… 善哉!谷神之魂——用以庆丰的“米酒”被这么一泼,就好比“取之于稻田,还之于稻田”,不意之间竟完成了一个自然的循环。 当观看者们因美酒所散发的气息而欣然神往于天、地、人、岁月悠的怀旧情怀时…… 好酒!田里的泥娃们沸腾了。 真是醉翁之意不在洗澡!待何仙姑将一瓢瓢米酒泼洒一空,田里的娃子们一个个已被“洗白”,只是他们欢腾雀跃,东倒西歪,只有百里奚一个人还能勉强把持着自己,稳稳地站住脚跟。 少一、冷娃他几个踉跄着重新又倒在泥潭中,就在南岩即将一个闪失、跌入泥潭之际,冷静的百里奚一步跃起,将南岩怀中的尾稻拽出,握在自己的手里。 南岩眼看着怀中的尾稻被百里奚“夺走”,他拼命举起双手,然而,双手试图向上抓了几抓,之后,他徒然地重重倒向混杂着米酒的泥地…… 田了抓住百里奚的手臂,高高举起,道:“本届尾稻角逐,后来居上者,系大堰河本族娃子百里奚。” 百里奚眼中的泪花莹动,一个孤儿,一个总被笑话作外人的娃子,今天终于被大家伙儿给承认了。 村长耿丁看在眼里,笑了,何仙姑笑了,大家伙儿都笑了。 少一陶醉得很,也醉醉地笑了。 …… 为何甘花溪对岸林子里的鸟全都不再鸣叫嬉戏了?!为何此时日落尚早,除了甘花溪哗啦啦的流水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少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不是要下雨啦?”,他抬头看了一眼孤山方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少一指着孤山方向,问道。 田了漫不经心地顺着少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很快,他眉头一凝,不自主地伸手摩挲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下意识地反反复复,停不下来。 田了一边死死地盯着孤山方向,一边对何仙姑感叹道:“一年又一年,过的可真叫快啊……” 少一不能理解田了这话的意思,何仙姑倒是点头回道:“我这班里拟参加收工仪式的娃子们,也已经准备齐当啦。只等两方面汇合啦。” “要和哪方面汇合呢?”少一心里打着疑问。 …… 天色越来越暗,百里奚也跟着大家伙儿看向孤山的方向,看见一群个头比寻常黑鸦大的黑鸦。 多年未曾出现的群鸦此刻正乌云翻滚般齐齐振翅,不声不响、黑压压而来,不知不觉间,少一大张了嘴巴…… “咔啦——”一声巨响,是天雷在远方隆隆爆炸的声音。 寒露天,娃儿脸。暴雨很快就要伴着刚才的雷声到来啦,所有的人都焦急起来。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稻垛前,然后自觉地排成一行。 每个人都加入到收稻的队伍里,将一捆捆稻子手把手地从上一个人的手里接过来,再续送到下一个人的手中。 这样,垛堆上的一捆捆稻子就被一一传送下来,装上手推车,再经推车的人一路小跑着转移到大槐树旁一个天然的溶洞里去…… 此时,人人都在抢着干活。 少一由于也加入到“抢救”稻子的队伍里,他再没时间去管那天上的变化啦。然而,好奇害死猫,手上传递稻子的活儿没断,他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天上瞄。 突如其来的几声惊雷显然给毫无心理准备的群鸦们也带来了不少麻烦,少一依稀地看到,那冲在最前面的大黑鸦正在企图调转整个群鸦的方向。 本来,正如田了和何仙姑的默契对话所说到的,现在这个时候是该开展与黑鸦群约好的、一年一度的尾稻收工仪式。 然而,对于人族来说,眼前最大的威胁是秋雷过后将随时掉下的雨点。 这些堆放在田埂上、静待着脱粒的稻子,若不尽快被转移到不淋雨的地方,稻客们这一季辛辛苦苦的汗水就要付之东流了。 要知道,刚收割的稻子本就水分饱满,若再遭到雨水那么一淋,很容易发生霉变,恐怕会因此引得家家户户一片“炸锅”。 炒干稻子,是不是就解决了问题? 嘿嘿!远不是这样。 炒稻?那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也并非那些个在荒野里奔走的汉子所能驾驭的活计。 稻子若惨遭雨淋,不仅会给村里大婶阿婆们增加了炒稻子这一项繁重的家务活。而且,即便是费力地将潮湿的稻子一锅一锅地重新炒干,可炒干了的稻子就只能用来磨粉,不再能作为新米下饭,很是可惜。 事情总得有个先后缓急的,人们怎么掂量来、掂量去,就都认定:先收藏好稻子,再去收割那剩余在田里的为数不多的尾稻。 眼下,抢收的人们只好不理不问什么一年一度的尾稻收工仪式,这下,可便宜了今年前来抢稻的黑鸦群们。要知道,每年都还保留着一块处女稻田没有收割,用于仪式的庆祝。 …… 可是这会儿,老天竟然是打干雷不下雨,人们劳作奔忙、为之担心受怕的暴雨迟迟未来。 群鸦们看没有下成雨,也就掉头回来,在稻田的上空肆意盘旋。 群鸦哇哇乱叫,让那些个从未见过大场面的娃子们心中簌簌发麻,他们一个个只顾低头传送稻子,不敢向天空窥视。当然,少一他们几个小淘气除外。 黑鸦们在天空中扑腾着翅膀,一只挨着一只,竟形成了一个扇面,扇面忽来、忽去,宛如黑风阵阵卷地。 在整顿队形、形成一致之后,即将投入战斗的黑鸦们发现:地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族能像当年那样站出来,来和它们一起去抢夺稻田里的稻子。 于是乎,群鸦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得意地哇哇直叫,上下翻飞。 少一、百里奚和南岩,这三个胆大些的娃子鼓起勇气来,见缝插针地将视线投向黑压压的天空。结果这一看,他们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盘旋的群鸦已欲欲跃试,“剑”指一处。 犹如一枚枚离弓的黑色箭头在撕破着紧绷的空气,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哨音般的翅膀略风之音,黑鸦们纷纷朝着最后的稻田奔袭而去。 甘花溪南岸最后“预留”的那片稻子正被黑鸦一一俯冲、棵棵衔走。 少一心想: “难道就这样任由着黑鸦群去捡走那用来祭祀谷神的稻子吗?人族又将如何向每次都来参赛的黑鸦王交代解释呢?延续数千年来村民借以纪念耿丘的方式就这么断了吗?!” 少一心急,眼看着这最后的稻子就要保不住了…… ------------ 第七十一章 黑鸦之王 绝不可以这样!少一一咬牙,他人不大,却抄得动大镰刀,丢开在田埂上忙碌的人群,少一只身向黑鸦密集的稻田勇敢地冲去。 人群之中几个反应稍快娃子也被少一的勇敢给感染了,他们忍不住欢呼起来,也跃跃欲试地放下手中的稻子捆,一个个摩肩擦掌,准备寻着少一的步子加入抢稻行动。 结果,他们却都被田了给呵斥住了:“站住!太不自量力了,你们难道还要上天不成……” 少一个头小,从人群中钻出去的时候,竟然幸运地没有被田了及时发现。而那些个“壮志未泯”的娃子们,却被一一抓了现形,只得无奈地回到了各自的搬运岗位上。 在稻茬间,越跑越快的少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稻客新手……紧接着,他大踏步地迈入“黑箭”乱落的尾稻田里,一手持一把镰刀,豪迈地左右开弓。 而此时,群鸦的态度,就是完全无视这个人族的“无知娃子”,任由他挥舞手中的镰刀向前割稻。 是啊,美食在前,谁还会有空去理会这个小不点儿呢? 这倒给了少一一个空挡。 少一一味地左一勾,右下斩,果断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稻子好像被砍头的敌人,一个一个被一刀绝杀,头落、倒地…… 不知少一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好像是有意识地在丢掉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捆扎已经割下的稻子。 少一这样顾头不顾尾地省略掉捆稻这个环节,结果就是让身后散了一地的稻子。 每当一股劲地割到尾田的尽头,少一就会快速地调转身子,再往回割上一轮。 这样,眼看着剩下的稻田,已被少一的镰刀给分割出几趟平行而整齐的直线。 在直线内,是剩下的、齐齐的稻茬;在直线两端,是纷纷倒地的稻子。 一个小孩抡起膀子、大干快上,只割稻,不捆稻子,而黑鸦呢,对此竟然很是配合。 看来,黑鸦们都是机会主义者,它们一见有便宜可占,马上不再费力去用喙衔断和拔出稻子,而是改为专门捡拾少一割倒的稻子。 黑鸦们抢夺现成的果实时,飞翔的姿态悠闲而洒脱,俯冲、上扬、滑翔……一个个身影仿似正在大田间穿针引线,又像是几个坊轮同时在飞梭上飞转一般,正在织就载誉天下、大周专属的天地“腾云锦”。 这一派欢实又优美的场景真叫人称奇,又让观者见之喜悦,全然不是人族和群鸦往年里对尾稻你死我活的争夺之战。 广大天地间,一小儿埋头、苦大力地割稻,被福及的黑鸦们一只只乖乖地捡拾稻穗……少一和黑鸦群倒像在搭班子,是各有分工、和谐欢畅的一对儿劳动组合。 一边,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运稻子的村民老少,一边,是由少一和黑鸦群“紧密配合”着的、正在进行中的、同样也紧张、快节奏的劳动场景…… 黑鸦越聚越多,它们扎下,衔起、飞走,再飞回,再扎下……此时,连群鸦呱呱互赞的喝彩声都省了。稻田里只有一片呼啦啦的风声袭来,袭去…… 说来,这些冲在最前面的黑鸦好像都是经过教化的,都略懂事理。他们大概是从长辈那里习得过那个“乌鸦和狐狸”(乌鸦因狐狸的恭维而放开歌喉,导致嘴里的鲜肉落入狐狸口中)的故事。 因此,在有稻子“鲜肉”衔在嘴里的时候,黑鸦们都知道该省的气力必须得省,它们全都不像刚投入战斗时那样聒噪地卖弄和欢呼,而是一个个闷头“捡便宜”,不肯误了眼前的实惠。 …… 忽然感到腿上一阵刺痛,少一一低头,看见了不只一只吸附在腿肚上的蚂蟥。 “这不过是一盘小菜。”少一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咬着牙继续割稻,他不肯退下战场,哪怕是片刻。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老黑鸦飞了过来,它避开少一向前挥着的刀之锋芒,一下子飞停在他的脚面上。看准少一腿上的一只蚂蟥,老黑鸦就是精准地一叨。 这只蚂蟥的肉身看来是已经吸饱了血的,滚圆滚圆的。被叨住的蚂蟥费了好大的劲用力挣扎,想挣脱开老黑鸦的利喙,然而,就在下一刻,蚂蟥完全蔫了。 原来,是老黑鸦用利喙腾空抛起了蚂蟥,然后,借机将喙插穿了从空中落下的蚂蟥身体。 随着滴落的鲜血,蚂蟥被利喙给整个地穿了肠,连皮儿都翻了出来。 老黑鸦娴熟地将头一甩,蚂蟥被甩到田梗上,经艳阳那么一晒,只消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蚂蟥就化成了一滩水。 一下、二下……老黑鸦就这么在少一前行割稻、一直没有停下的档口,在他的脚背上,一个一个叨去了蚂蟥。 少一没有心力去观看老黑鸦的救护之举,然而,他心里清楚:蚂蟥是厉害的家伙,即便是被碎成几段,也是不可能马上死翘翘的。对于蚂蟥来说,只有翻皮才是致命的绝杀。老黑鸦这招翻皮灭蚂蟥,可是够狠的! 带着感念之情,少一双手抡动得更加有力,有如永不停歇的车轮,碾压、劈斩向一切敢于横在他前面的稻子。 就这样,人族“无知娃子”少一和一帮子有“乌合之众”之称的禽族黑鸦一起忙活着,在赶一场即将结束的盛宴——对暴雨前对尾稻的最后收割。 …… 只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爷似乎也在凑热闹,成全着这难得一见的、分头的“抢收”和“转移”。 要说,老天爷一直有所保留,没有让大雨浇了这伙儿“齐上阵”,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忙活的人们当中,只有咕咕在留意着少一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上前去制止少一的冒进。 随着年龄的增长,咕咕发现,少一是个自己有蔫主意的孩子。对付这种娃的方法,就要从具体管控改为升级版的“精神关注”。 故而,咕咕只是在搬大石头、搬草料时,偶或地,抽出一点神识,来呵护少一的身影,提防着任何时候可能出现的闪失。 远远望向天空,咕咕看到的是一片涌动在稻田上的黑云,以及黑云中间的两划。 那一划是乌云缝隙里投下的阳光,另一划,则是不停挥动的刀光反射。 虽然气氛有些怪异,但是,一向警觉的咕咕却切实地感到鸦群和少一这对儿劳动组合间正洋溢着劳动的快乐和善意,让她丝毫察觉不到有任何的危险和凶相,这……让她的心稍或放松了一些。 “肯使出一把子力气,又眼疾手快,就能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好的稻客。”少一想起了田了的嘱咐。 此时,这个小不点开始自信起来了,在少一脑海中,甚至出现了表彰大会上田了哥给自己带红花的虚幻场景。 但与此同时,少一并不敢大意。他一边挥舞着镰刀,一边小心提醒自己:自己这样的“快手法”,可千万别弄得像第一天那样受伤。手上的伤疤虽然好了,可当时扎心的疼痛还隐隐在心。 吃一堑长一智,此时的少一不仅讲求割稻的速度,也开始注重起挥举双刀时的节奏、步伐的配合、以及每割一下稻子断颈处该达到的合适分寸…… 要说,究竟少一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可哪来的这一股子蛮气力呢? 原来,少一体内的冷热两股气血早已调动起自身。这次行动,它们相当自律,没有因为少一对它们的一时解禁并重新启用,而像以往那样,一开始就进行无休无止的任性互掐。 在少一那三十六条经脉中唯一的一根畅通的经脉中,冷热两股气血有秩序地、一圈圈地、配合着游走,以不断激发出两气血的“合二为一”,酝酿出来新的气力,供给少一以挥舞双刃。 此刻,少一的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已经几处拉伤,胳膊、胸脯、头颈都在隐隐作痛。 有些是看不见伤痕,让少一时时感到疼痛,尤其是那被稻子划伤后的处处“生疼”,随着汗水的流过和浸蚀,“沙”得人直痛得龇牙咧嘴。 少一这样的表情,加上斗勇的“挥戈”豪情,竟然吓得脚面上的老黑鸦一下子呼啦啦地飞逃而去。 疼,有什么可怕?!再疼,也不能放慢割稻的进度。 随着脚步的前进、稻子的应声倒下,眼看着,尾稻的最后一簇就要来到眼前啦。少一快速地丢下自己的左手镰刀,用左手猛地对着这簇稻子来了个反手一勾。 怎么,他的手本不该有误的,却竟然……抓空了! 黑亮的翅膀有如一展大大的被面,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呼啦呼啦地,扇动起一阵磅礴的戾风…… 原来是黑鸦之王。 鸦王来和少一一争高低,看谁能够抢下这最后的稻子。 ------------ 第七十二章 可惜了滚光雷 此时,少一已出现体内气血供应不够的症状,见黑鸦扑来,少一一个凝神,使力过猛,竟然眼前一黑…… 在少一跌倒的一刻,意识还算清醒的他就势前扑,将身体盖在了稻田之上。 “哼哼!我抓不到稻子,我就扑到它!”少一在倒下去的时候,暗暗咬牙较劲着。 “少一,你这简直就是玩赖之举,”他倒地闭眼,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因为自己是用整个的身子将最后的一尾稻子给压在了身下,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取得割下这簇稻子的先机。我承认我自己,实在是很无赖!” 黑翅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扇,就将少一如正在烤着的牛肉片一般,给彻头彻尾翻了一个面儿。 少一被扇得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仰面对着大太阳。本该是肚皮底下压着的尾稻,不成想,正正好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鸦王先迈出左爪,移步,又沉缓地迈出右爪,一付胜利在即的王者风范。 少一松开了手里的两把镰刀,不仅是因为少一和鸦王的能力不对等、少一识趣不会去死磕,更因为,少一决不希望自己以伤害鸦王的方式来取得这最后的胜利。 躺倒在地,少一知道,在自己的头顶前方,鸦王正向这最后的稻子悠然而来。而他自己,却双手空空的,仰面朝天。 “难道就只能这样认输了吗?!”少一心里不服。 此时,那鸦王叫嚣着,冲少一亮出屁股上那一排利刃般漂亮的尾羽。 戾风袭来!少一内心的火气和不服登时就给吹没了。 “唉,鸦王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少一感叹:鸦王洒洒水的事情,自己已然落汤鸡了。那点因自信而放大的“自我”立时间又“小”了回去。 此时,咕咕传来心语相帮,道::“少一,我带来了金钢不催网,你要不要接着?” 少一果断地拒绝道:“不!” 他不要用神通,不要用法器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时间没有停滞,已然来到最后那簇稻子面前的黑鸦王似乎胜券在握,它翅膀如舞,不怒自威…… “要不,你运作身体里的气血,用指尖逼出个‘滚光雷',来喝退鸦王?”咕咕不甘心,继续传音,给少一支招。 这“滚光雷”是少一不久前在咕咕的帮助下练就的新本领。 “滚光雷”虽无杀伤力,却能给猝不及防的对手来个“惊魂不定”。 此招唯一不足之处,就在于它只能用一次。无论“一雷”奏效与否,都再发不出第二个雷来,故而,又名“独生子”滚光雷。 “对于鸦王,滚光雷那点能量就是个屁,而且,我若施展此计,必定会惹恼了它。稍后,鸦王可不会把我只当个屁就能给放了。”少一传音,回话给咕咕,对这个建议表示反对。 “认怂好了。”少一平躺在地上等待着结局,他自话自说着:“不是已经躺倒了吗,也自我缴械了吗……总之,自己是没救了。” 智取,似乎是在触犯千年鸦王的尊严;不动,则又违背了历来“尾稻比赛”之比赛精神:禁止消极怠工…… 少一突然很是犯难…… 此时,鸦王俯下高贵的头颅,在晶亮的稻茬间、在闪耀的大太阳下、在黑云压阵的群鸦部下面前,它轻轻地,准备衔起那簇一年一度的、即将“彪炳”历史的尾稻…… 少一坐了起来,他转过头来,也在平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他平视向鸦王,眼睛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在鸦王的眼中,这个五岁小娃的寻常目光却有着不寻常的万道暖光。 而这眼中之光,是如此坦荡,是如此无所畏惧…… 这光,竟然让黑鸦王禁不住想起了久远过去的某个人,想起了某种无法言说、却又似曾相识的痛楚…… 鸦王“呱——”地一声长鸣,引得鸦群纷纷低头、收敛翅膀、俯首听命。 此时,沉寂无声的黑鸦群黑压压的,竟然盖住了真正的乌云来袭。 光,从少一眼中发出,他眼神中迸发出的强劲力量让鸦王身上的黑翅有了几许变化,竟然……黑翅开始渐渐地、渐渐地褪去了黑色,慢慢变成了金色…… 这,不就是鸦王千年以来的追求——欲成就为传说中那金羽之神禽——统领庚明大陆禽类的王者吗?! 此时,地面上,咕咕和其他人纷纷将目光汇集在稻田中的少一和鸦王身上…… 天上的群鸦也开始激动起来…… “呱呱——”群鸦的叫声响彻天地。 在少一眼中光芒的持续放射和群鸦此起彼伏的叫声之中,鸦王有些恍惚了…… 它在迟疑,不错,它是得到了这眼光投射而来的暖光的能量,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是的,它开始觊觎起这个娃子身上全部的暖光来! 鸦王张开利喙,它要像老黑鸦叨翻蚂蟥的皮肉一样地,狠狠地撕碎这个善意的小孩,好得到他身体里全部的暖光,好击毁黑鸦王心中压抑不住的、不肯伤害无辜的本能负疚感。 此时,黑鸦王身上那金色的羽毛因为暖光不足,正开始重新褪色,渐渐恢复为黑色…… 就在鸦王带着不轨的杀气、少一冲刺而来的时候,少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使出的,他竟然使出了“一息间两次神力出手”的绝招—— 少一双手之快,在迅疾不及掩耳之下紧紧抓住了鸦王的上喙和下喙,并在它即将吞咽下自己之前,将双喙死死地拽开。 然而,鸦王张开的利喙还是紧紧卡住了少一的头颅,尽管,没能达到全部吞噬掉眼前这个小儿的目的。 远远看上去,少一的头已经被嵌在黑鸦王的嘴中,就这么,一人、一鸦,连体在一起,谁也吃不下对方,谁,又都离不开对方。 “啊——”群鸦被咕咕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给硬生生地镇住了,不再聒噪…… 正在一旁观望的众人也被咕咕的尖叫声给震住了,不再出声。 在这个木讷、无聊、常规的凡世中,一娃子,一黑鸦神奇地在拼死角力、对抗着…… 就在这个时刻,坐在地下与鸦王抗衡的少一突然用本就深陷在水田烂泥里的脚掌,那么顺势地向泥里使劲一铲。 他指甲锋利,竟然割断了稻子的根部,五个脚趾像手一样灵活地夹住了泥浆中的那最后一簇稻子! 一把冷汗!少一终于证实了自己不听咕咕的话不肯剪指甲是一件多么明智的决定。 就在刚才,坐在地上的他还在与鸦王进行着难分难舍的、似乎永远没有终局的激烈对抗。然而,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用自己的脚趾头夹住了稻子,并且,还用脚趾甲夹断了稻子杆。 少一依旧坐在地上与鸦王抗衡着,然而,他同时在做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那就是:在人群、鸦王、群鸦都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农民少一浑没教养地高高地举起了那只铲入泥中的脚丫。 少一向远方的众人挥动着自己那只沾满泥巴的小肥脚,众人仔细辨识,终于看明白了:那只脚的脚趾间正稳稳地夹着一簇稻子…… “乌拉!”田了欢叫着,对人们大声宣布:“本届尾稻比赛的胜方为——人族!” 经此一宣布,那些没看明白的人们也跟着欢呼起来。天空中本一片安静的群鸦也跟着尖叫起来…… 天地间,一片雀跃、欢呼。 鸦王在欢腾的场面面前似乎泄了气,它利喙一松,少一也借势松开双手下的鸦王上下喙,他一个翻滚,躲到一边,然后,站起身来,郑重地向对面的鸦王深深鞠了一躬。 此时,鸦王低下了高贵的头。 群鸦们于半空中就已经望见了那一簇插在少一脚趾缝的稻子……它们知道,结局已经出来啦。 一阵风迎面扑来,只听到“呱——”的一声,伴着凄厉的、不甘的嘶鸣,黑鸦王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 它带着黑鸦群,将所捡拾的所有稻子当着众人的面在高空中舞作一大捆。 然后,群鸦群携着这大大的一捆尾稻,飞离了甘花溪畔的稻田,飞过了大堰河村,没有回头,一个猛子,群鸦们扎向南方而去。 …… 少一脚趾头上的稻子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是本季的稻子中间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物小,然,却不可小觑。这颗是尾稻比赛胜利的唯一取信之物。 “少一,你怎么样?”咕咕跑了过来。 “没事,你别担心,就像被门板夹了一下。”少一淡定得很。 ------------ 第七十三章 茶王谭芊萩 田了站在田埂上,双手背在身后,目送着南渡中的群鸦,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 南岩在一旁冷言道:“别矫情啦,今年这簇稻子也太蔫啦。怎么你一主事,就带着这帮娃子丢咱大堰河村的脸?!” 真让他给说中了,这尾稻的品相着实难看,是历年来最差的。少一眨巴着眼睛也不跟着争辩,他正猴急地要赶回家,早就到饭点儿啦。 …… 如柱的大雨倾泻而下,洗刷着甘花溪两畔裸露的稻田。 大雨入夜后方停,气温迅猛下降。 此时,少一没有像耿丁那样来上一壶消食的茶,也没有咕咕饭后暴走的好“习惯”,他正百无聊赖着。 将自己“浮肿”的小脚丫架在火炉旁烤着,不一会儿,裹在脚掌上的一层泥巴就开始开裂。于是乎,少一开心地像拨粽子叶一样把烤干了的泥块从脚上剥离开来。 咕咕正进屋,一见,大呼好恶心。话没说完,她人早就没了影,撂下一句话:“天啊!你以为你是叫花鸡啊?” …… 大堰河村的另一边,此时,院落里,老梨木做的长案上,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则、茶筒……六君子一应摆齐。 院落外,月影在粉墙上斑驳,修竹在清风中轻摇。 掉根针都能听到的木梓草房,静如禅房。 云母屏风上,映出一位长衣飘飘的女孩的身影。 她就是大堰河最年轻的茶王——谭芊萩。 郎朗清辉之下,女孩苍白而清秀的面庞有种出世的气象。去年“封王”时,谭芊萩尚不足十二岁。因为一直于孤山的云顶茗茶修身。只有逢到一年一度的斗茶活动,她才会回到村里来。 因修“清断”之气的缘故,她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这处单为她煮茶之用的别院。 她轻手一扬,于神识的深处,暗暗潜了她的思绪,去寻访村头甘花溪畔的荷塘。 甘花溪,大片大片的荷叶已经微微泛黄,荷叶上躲藏着似有还无的露水。 此时,那染了秋意月色的、若隐若现的露珠儿正被女孩的思绪轻轻捻起。 不知怎的,她美丽、重重的长睫毛向下一合,一滴滴透明、纯净的露珠便被她的神识引领而归,已然落入到眼前的玉钵之中。 谭芊萩用青叶盖住玉钵,将珍贵的露珠集成的一抔水轻轻地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桶中。 然后,用手提着走到院子中,她将木桶挂在辘轳的井绳上,徐徐地放下老井,要将这采撷而来的珍贵露珠美美地冰上一夜。 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在为明天一早举行的“斗茶”做着准备。 鹤唳月影,清水小妹。谭芊萩在笑,她信心满满…… 此时,咕咕和少一正踩着一脚烂泥,在荷塘里忙活着,相比于谭芊萩自然而然就能带出一派清净境界来,他二人所到之处,可就是“听取蛙声一片”喽。 咕咕见少一费力地提着个大水罐,笑着将之接了过来,兴致满满地唠叨着:“这泡茶之水可讲究啦,秋天的雨水,用来烹茶为最佳;其次呢,则是梅雨季节的雨水;再次之,是春雨;而夏季多暴雨,那是最差的。” 少一因为这个季节无法取到最好的水,而替咕咕很是担忧,禁不住地问:“刚下完雨,这煮茶的水不能将就,尤其是明天,你就要和茶王斗茶啦,没有上好的水可怎么行?” “所谓‘天泉之水只应天上有’,我们是凡人,凡人用凡人的自然素材就成。至于‘好季好泉’嘛,什么季节就应什么季,不用担心。”咕咕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少一急得心说:咕咕你就不能关键时候“处女座一把”,较真起来?! 咕咕接过少一手中的大水罐,继续安慰着心急火燎的少一,说:“你不要觉得你之前汲的秋雨都浪费了。呼风唤雨,遇凤呈祥,那,都得靠缘分。” 少一不解地说:“你是说自己没缘分遇见好水喽?!” 咕咕不好意思地低头摸着那根杉木棒子,道:“我和刀枪剑戟的缘分,倒是大些。” 咕咕拎着水罐,极有耐心地一路找寻,专门去收集那自然中的“天酒”。 咕咕讲解过,所谓天酒,就是芦苇花尖上的露水啊,尾稻垛上的清雾啊,睡莲上的滚珠儿啊…… 可汲了大半个晚上,水罐的底儿还没有被没到,可见采集到的“天酒”少得可怜。 少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咕咕回头一看,少一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她这才意识到,是时间不早了。 这回,她拿起葫芦瓢,话也没说就走了。 不大一会功夫,咕咕回来了。 少一看着满满的一葫芦瓢“天酒”,就忙不迭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用棍子打折了田二爷家竹园的青竹数根,直取了竹子芯里的汁液来,这下,‘天酒’够数了。” 少一听后摇了摇头,却也没敢接话。心说:“原来是田二爷家的,我最近是不会去他家闲聊、走动啦。避避风头。” …… 秋天的天亮要比夏季晚了几分。然而,太阳一旦露了头,就是火烧火燎的秋阳。 剑阁废墟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 四大长老中,只来了首席老冷,他是今日茗战——俗称“斗茶”的主品茶人。 这大堰河的茗战,按照以往的惯例,是以“三斗二胜”为赛制。说白了,就是以二人相对抗,进行捉对“厮杀”。 在咕咕出现在广场上之前,大家伙儿的目光都集中在谭二的孙女谭芊萩的身上。 她是与咕咕对决的茗战选手。作为去年的茶王,她一直是人们心目中那个“年年更上层楼”的茶品修行人。 一边的香案上,玉钵上的青叶泛着青青的光芒,木制的六君子茶具纹理如诉。 而另一边的香案上,至今还空空如野。 冷柯不禁皱了皱眉,心说,看这起势,就已大致能推算出谁会头拔。当然,现在这样料想,还为时过早。 于是,冷柯照旧一付晨钟暮鼓的模样,在品茶者的坐席上闭目端坐,一言不发地等待开场。 众人正在叽叽喳喳之际,只有谭芊萩静静起身,向一位戴着面纱的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 在大堰河村,恐怕只有这婆婆能让谭芊萩静如止水、傲如月影的心为之一动。 老婆婆背对着人群蹒跚而至,却摆手不要别人来搀扶,也并不理会旺哥他们这些晚辈的声声问候。 说来也奇,见过这老婆婆真容的人,都知道她早已发白如丝,弓背如驼,皱纹如花。 然而,单看老婆婆脸上和手上的肌肤,却是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仿的细嫩润白,较之与她相差两个甲子岁数的谭芊萩来都毫不逊色。这许是婆婆经年沉潜于茶事、所有修为在外表上的自然显现吧。 老婆婆走上前来,她慈爱地摸了摸谭芊萩那黑亮的齐腰长发,然后,指尖经老梨木长案,沿着边儿游走了一圈,似对这茶道器具和木案有几许牵眷。 未了,神秘的婆婆冲着品茶者席上的青云大师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老冷身旁空着的椅子慢慢挪去。 这位能叫谭芊萩甘心起身礼拜的老婆婆,就是大堰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很少有人能一睹其“容颜”的神奇老太——麻姑。 麻姑是今日茗战的首席品茶者,过去数十年间,在大堰河村历年“斗茶”竞出的一位位茶王之冠,均来自于她做出的最后裁决。 她刚才抚摸条案,就似乎是对谭二的某种加持。 此刻,四位品茶者:老冷、麻姑、田二爷和久山均已纷纷入座。 连一向稳重的老冷都禁不住开始向耿丁询问起来:“怎么咕咕还没有露面?”耿丁摊了摊手,一脸无辜状。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空落的条案,转而,开始用信服的目光望向这位衣带飘飘、闲云野鹤般的少女谭二。似乎,大家的心里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于她。 …… 冷柯一个挥手,不等了,斗茶开始…… 蒸腾的白气在纤手的指引下,绕着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则、茶筒四散而开。 谭芊萩的手并没有沾碰到任何器具,然而,于无声处,茶具已被一一清烫干净…… 此时,茶器好像被赋予了魂魄一般,已然有了一份等待茶叶的心情,故而,茶器的木纹上开始泛起清幽的光芒。 众人嘈杂的议论声、谈笑声仿佛一经触碰到老梨木案的近处,就被谭芊萩“无为之为”的“若虚”气质给弹开了。 其清高之气环绕木案,竟然消弭掉了周围的热闹动静。凡事她手到之处,只余无声的美感。 此时,雨前茶被精心地用茶匙请出。修长的兰花指一绕,白气如鹤,振翅而飞出。 茶品端然于茶盘中,好似白气萦绕的绿水青山…… 谭芊萩一步一步演绎的茶技,如手之舞蹈,鹤之腾翔、茶之魂迁…… 这便是茶前之礼仪,要提前给所有的茶具沐浴,亦被称之为“白鹤沐浴”。 自此,仪式告一段落。 ------------ 第七十四章 水丹青 第七十四章水丹青 因长年得到茶气的清润,又时值年少,谭芊萩的双手越发的白皙而富有光泽,引得那些大胆的娃子们瞪大了一双双眼睛…… 喜子因谭二爷今天不在场,故而,肆无忌惮地在人群里唱了起来:“小手小手白又细,堪比豆腐堪比笋……” 没等他唱完,就遭到旁边大人的一记暴栗。有人在低吼:“茶王神圣,怎可轻慢?!” 看来,谭芊萩小姐的粉丝还真的很多。 …… 谭芊萩自幼倾情此艺,一双不进沙子的眸子从不把俗世浊物装在心里。故而,她对于这歌声浑然不觉,仿入茶汽清幽之无人境地。 天地之间,唯余茶艺与她…… 作为上一届茶王,谭芊萩深得师父青云老人的喜爱。青云老人是茶圣第四代传人,也是继老冷之后大堰河村最年长的人,今冬的腊八正将迎来他的两百岁生日。 坐在两条老梨木长案后面的青云老人,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当年,谭芊萩和咕咕在他门下学艺时,他只需扫上一眼,便能知晓谁看似专心其实是在分心,谁进入学习境地慢,却能渐入佳境,谁积极过度却已不小心走了偏颇…… 他培养的茶王已不在少数,从最年长的茶王摸鱼子到最年幼的谭芊萩,每一位弟子都是他“茶事”里清新的一抹神采。 继青云老人之后,弟子摸鱼子是唯一领悟了“水丹青”真谛的茶人。 尤让青云感到欣慰的是,摸鱼子将茶技中的精髓运用到医治百病当中,扩展出一番新的局面。 如今,他的年龄几乎与甘花溪南岸茶山上最高龄的老茶树一样老啦,这着实让人感叹。 西山千种茶、万般意……从植株、叶脉到云气、地肥……一向以来,青云无不以“人”的规格待茶,以“情”的留存来养茶。对“千古茶事”,真是件件了然于心啊。 就在众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谭芊萩的赛前“表演”之际,青云大师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条伸向甘花溪下游的路。 他在等待。他在等待着另外一个、与谭芊萩同样重要的人的出场。 自摸鱼子东去之后,五年以来,老人一直为一件将要失传的绝技——“水丹青”而忧心忡忡。 所谓“水丹青”,又名“茶百戏”,是一种古茶道。 有诗曰:“纷如擘(bo)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是指茶汤的纹脉看上去有千百种形成图案,好像真情境一般。 除了摸鱼子以外,再无弟子能掌握“水丹青”的技艺。 谭芊萩虽慧根不薄,却毕竟年少,欠那么点火候,迟迟不能突破。 将“水丹青”再现于世,倒成了青云老人想放却没能放下的一件未了心愿。 对于今日之茗战,谭芊萩早已打算借斗茶之气场、机缘,将修习的功夫并重而发,一举突破“水丹青”境地。 然而,青云老人似乎总觉得她这样的打算有些尚早,一切事情待循循渐进才好。 …… 风没有变强,光、影反倒是越来越强了,晃动着、扑朔迷离着,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百里奚才找到了这淡荡光影的源头。 他留意到,老槐树冲北那根最长的树枝正在轻轻地晃动着,而此时的风,应该不足以使树枝晃动 …… 此刻,谭芊萩才刚刚演绎出“白鹤沐浴”,突然,她发现人群变得安静了许多。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人有茶气不烂俗。众人神情凝然,好像一组石刻雕像,难道是受到谭二小姐清茶之舞的文明洗礼而得了茶事的教化不成? 随着青云大师的视线,众人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了溪畔,他们望向甘花溪畔的那条小路: 只见小路尽头,两只小辫一翘一翘的。 继而,头出来了,再后来,上半身的花布衫出现了。 再后来,小个子少一出现了…… 咕咕抱着一个水罐走在前面,少一背着背篓跟在后面。 一高一低,好像同根生的并蒂莲。 清净的光线,原来起自这个水罐,百里奚恍然大悟。 是水罐里的“天酒”在少一的怀里一咣当一咣当的,水之波纹动荡,映上了云层,又给反射了回来,让所有的人都成了受“洗礼”的浴光之人。 他俩一大早就用荷叶忙着扇凉风,好保证使昨夜辛苦采撷而来的“天酒”喝足那凉风,将温度冷到让咕咕满意的程度。 之后,二人才匆匆地赶到斗茶现场。 “迟到是要扣分的。”人们显然从“清净”之光的忽悠下回过神来,开始议论纷纷。 咕咕轻步走到斗茶的长案前,对台上一侧的四位品茶者礼貌地施了一礼,然后,又对台下的人们略一拱手打千。 她并不解释自己迟到的原由,就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茶前序曲——“白鹤洗浴”仪式。 这倨傲的态度,着实让人们觉得该给她扣上一分。 咕咕有条不紊地净手、洁案,而后,坐在老梨树根做成的凳子上静等…… 她收起眼帘,沉下心思,渐渐入定…… 入定片刻后,咕咕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肩上解下一个布带,将之放在条案上,然后,轻轻地展开。 只见长条木案当中,一条干净的白色麻布上,一套六件的、极为古旧的瓷器被一字摆将开来。 台下,那些不识货的看客议论道:“这是什么茶具?实在无法与‘茶王谭’的稀木之器相比!” 也有人说:“你看平时里,那咕咕做饭敢比厨圣王五,挑针胜过红线女,也算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娃子,就是千万不要让她碰什么兵器,我可见过她舞枪弄棒起来,那赛过战神妇好。斗茶,这可是斯文活儿,她,她能行吗……” “唉,你言之过早!” “嘘——” 咕咕专注得好像第一次看见花花草草的稚童,她瞪大一双晶亮的眼睛,全神贯注,用一个和茶器一般老旧的木夹,轻轻地从早已备好的炭盆中衔出一块炙热的炭块来。 如敬香一般,她左手持住木夹,右手将木勺中的水轻轻地泼洒在红炭块上。 随着“刺啦刺啦——”之声、水遇热而变成白汽的过程,咕咕放下手中的器具,她双手合十,站立在条案一侧。 原来,那咕咕早已借树梢上黄叶摆动,已将风向判断出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她气定神闲地选好一个方向来摆放木炭,再由风驱赶着这木炭上腾起的一团团白汽,使之悠悠然飘起,白色蒸汽慢慢地、恰好飘到瓷具上…… 此清气缭绕不散,而后,尽数化在冰凉如玉的瓷具之上。 瓷器温润而性冷,见热气而凝厉,白汽之雾将瓷具冲得分外青白、透亮与干净,之后,又凝作瓷壁上的颗颗水滴。 清风不止…… 转眼间,瓷器上的水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至此,咕咕的“白鹤沐浴”仪式,借火、借风、借瓷的本体……已然完成。 大家对这样不动一下就清洗了整套茶具的做法甚觉稀奇,看后,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连在一旁耐心等候的对手,斗茶王谭二小姐见此情景,也笑着不置可否。 在咕咕进行“白鹤沐浴”环节之时,内里热水嗡嗡作响的老水壶不知怎的忽地停了响动,这一刻,咕咕旋即捕捉到了师姐谭芊萩身旁那水罐里的气息,那气息,竟然是飘荡而起的泉水清香…… 这清香之凉,震慑住了老水壶里咕咕收集的“天酒”。 师姐所用之水,大有甘花溪源头第一眼泉水的万圣凉意,难怪自己采撷的“天酒”都因敬重自家的本尊,而自觉偃旗息鼓了声响…… 长日漫漫,光影寸移。 节奏极其缓慢的“斗茶”之战正悍然进行,全然不顾时光的流逝…… 在焚香、叩谢天地的简短仪式之后,剑阁的一侧,几株老槐树的黑影因日光的移动而被挤压得树影长长,分别用树影遮上了咕咕和谭芊萩的长案。 树影婆娑,杯水澄澈…… 斗茶,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咕咕和谭芊萩二人缓缓取出了各自的茶筒。 茶筒已分别放置在二条长案之上,正被各自的主人轻轻地开启…… 瞬间,二股截然不同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青云老人干枯的手指头抚摸着已然被磨得发亮的龙头拐杖,他那双深陷的眼眶紧紧闭着,鼻翼微动,似是在专注地辨识着空气中的茶香。 青云老人心说:“嗯,这飘逸之气定是出自弟子谭芊萩之手。这做青的环节,可一向是谭芊萩拿手的活计。” 此时,咕咕的茶桶也被打开了,然而,并没有如谭芊萩所供茶叶那般的清香飘出。 细细地,从咕咕的茶桶中,弥散而出的,是一缕极细极细的气味…… 这气味,好像一声叹息,又像嫣然一笑,是隐隐的、稍微有些清苦味的茶之香。 这清香散发后,余香飘散的尾端,让人不经意间捕捉到,细品起来,反倒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回甘…… 在一旁备茶的谭芊萩闻得咕咕茶桶里轻轻腾起的阵阵茶息,不禁动容言道:“消永昼!”。 ------------ 第七十五章 消永昼 第七十五章消永昼 在一旁备茶的谭芊萩闻得咕咕茶桶里轻轻腾起的阵阵茶息,不禁动容言道:“消永昼!”。 弟子此惊呼一出,这边,青云老人徐徐睁开了双眼,久久地望着眼前,却像是盯着一片虚空…… 是的,谭芊萩说的没错。大堰河茶艺鼻祖水芃有言:“万卷古今消永昼,一窗昏晓送流年。太平民乐无愁叹,衰老形枯少睡眠。唤得村尾跛童子,煎茶扫地亦随缘。” 千年了,正是源自对祖训的遵照,大堰河村一直保存着古朴的民风,路不拾遗,家不闭户,敬老爱幼,劳作除扫…… 然而,芃老这句诗词已然石沉大海般在大堰河的古卷名录里深藏已久。那烹茶之境地,与其说远未得以承袭,不如说失传已久。 而今,咕咕此茶一出,竟然有“消永昼”之况味,是不负流年的味道。 断断续续、苦味尽头是回甘的茶味,让青云老人眼睛或有湿润,他心里叹之:真不知这茶是咕咕怎样历尽千辛从孤山采撷、又因循古法炮制出来的?! 老梨木长案后面的咕咕并未因这周遭的动向而有一丝心动,她手上的动作始终专注中透着按部就班。 围观的人群不知是怎地,这次,他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反倒都静静地在观看。 周遭,全都陷入到这持久的寂静之中,连甘花溪也都停于一时,连树林子里的虫鸟也配合得停止了鸣叫。 只余下拨取抹茶粉时、手中的茶匙碰在瓷器茶则上的清脆声…… 不知何时起,青云老人重又闭上了双眼,陶醉地用六识去感知着自己二位弟子的“茶之艺”,只闻清风,便已知了个大概。 青云老人也和少一一样,同样听到了茶匙与茶则碰出的清脆声响。“叮铃——”绵延不去的回音,也与二十多年前同情同境的声音一模一样。 咕咕那双大眼睛始终不离双手间的抹茶动作,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炎热的、让人焦躁的下午,咕咕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更慢、还慢、非常之慢…… 她静心处所达到的“做茶”境地,让观看的人们有如一只只懒懒的秋后蚂蚱,在臆想的天空里的漫步,远多于现实中的蹦跶。 没有一人在七嘴八舌,人群安静,好像被集体催眠了。 咕咕对面的谭芊萩,则每一个动作都如高山流水般清雅、流畅,较之去年时的风范,她的手法更娴熟更优美了,也更有了“艺”的味道。 终于,有人打破寂静,发声评价说:“怎么好像谭芊萩搅动茶筅的速度要比咕咕快上了个一圈呢……” 百里奚忍不住回说:“谭芊萩茶碗中茶息尚浊,还没有搅动到位,不知为何,她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筅,开始进入下一个工序了?不是《茶典》上讲究‘膏不尽,则色味重浊矣’吗?怎么?!” “台上的品者四老还没说话呢,哪里轮到你等黄口娃子妄加言语?!”谭芊萩的粉丝反击百里奚,说道。 “百里奚说的也不赖啊,本来嘛,这斗茶,对于我们这些外行来说,一为品茶,二为观赏。这么说来,咕咕的茶艺倒是观赏起来更有韵致。”一位资深品茶人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观点。 “不会吧,是咕咕太慢,反衬出谭二的快来。” “说到观赏,谭芊萩的茶艺连贯起来,整体动作散发出不可言说的‘美’来,而咕咕的呢,是极静之下所催生出的深思。二者不同,没法比较啊……” “呵呵,咕咕的茶艺引人深思倒是不假,只是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要睡着了。” 人们真是各有各的见解。 …… 麻姑起身,蹒跚着走到人群中,一反平日的冷淡,用颤巍巍的声调给大伙儿来了一个茶事普及教育,她娓娓道来: “决定斗茶胜负的,仅仅是两个标准。其一是汤色,即茶水的颜色。一般标准是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 “色纯白,表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做到了恰到好处;色发青,则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泛灰,是蒸时火候太老的缘故;色泛黄,那是采摘不及时;色泛红,炒焙火候过了头。 “其二是汤花。即指汤面泛起的泡沫。 “决定汤花的优劣又要看两条标准:汤花的色泽与汤色是密切相关的;汤花泛起后,水痕出现的早晚是个分水岭,早者为负,晚者为胜。” 百里奚也不怕别人说他吹捧,他现学现卖,借用麻姑新普及的知识开始评论道:“让我试着说一说,先看此斗茶,论汤色,二位仙女各有所长:谭二小姐茶色纯白,好比神山天池;咕咕茶色偏青,就是青涩竹马喽!” “汤花嘛,”百里奚肚子里没货,不觉支吾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老实地承认道:“我……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 麻婆隔着面纱展露的笑容,还是被人们感知到了,她继续耐心地对后生们说道:“点汤、击拂要恰到好处,汤花若匀细,如‘冷粥面’,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最佳效果,名曰‘咬盏’。” “啧啧,这茶事真是吃饱了撑的。”旺哥虽然有饭吃,可是没撑到,找媳妇儿他是个困难户,所以,蚊子一样,他细声细气地,在旁边偷偷地吐槽。 “要不说那故事里都交代:焦大看不上林妹妹。平日里,你瞧得上农家女咕咕,顺眼过地主二代——谭芊萩小姐,对不对?”何仙姑在一旁调侃起旺哥来。 “我不懂啥叫‘点汤’、‘击拂’、‘咬盏’的,我只知道,咱村阴盛阳衰,你看看,这两个仙女一样的妹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旺哥一见何仙姑,就老鼠见了猫,立马见风使舵地改了刚才的口风。 此时的茶王谭芊萩已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击拂阶段。 想她常年于高山深谷、断崖峭壁之境滋养心志,已然有了些逍遥世外的修者风范,此茶艺,恐怕是她对尘世最后的一点眷恋吧。 或许,正是因她不求规范和适度,而意在极致之极境,故而,谭芊萩亦能超出很多同辈,将每一道茶艺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更上一层楼地发挥、演绎出来。 汤花牵眷不散,汤色沉潜而纯然……她抹茶的阶段动作好美…… 仿佛倾盆大雨洗刷了燥热,仿佛一壁云母清凉了整个悬崖…… 人们都看得入神啦。 而此时的咕咕,全然进入了另一番状态。 她正极耐心地用茶筅旋转、击打、拂动着老瓷具——兔毫盏中的茶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什么时候茶碗里能泛起汤花。 咕咕全然享受这个过程,不避蚊蝇的骚扰,不理看客们的窃窃私语,更不在乎评委们看光影时不耐烦的态度。 茶,在她,似乎就是她自己这个小小少年的心事儿,与外界全然无关。 茶粉在盏中飞速地旋转…… 清白、淡荡、均匀、蒙昧一气的茶沫,正一点一点地聚集,按照茶那本然的特征、特质,在几乎看不出变化地、极缓慢地、自然地聚集着…… 咕咕手中的速度随着沫子的慢慢聚集而变得更加缓慢,她就像是个天生的无脑儿,在无意识地做着一件永远不会停下来的、看似静止的游戏动作,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旋转、击打、拂动……再旋转、击打、拂动……再旋转、击打、拂动…… 好像永无尽头…… 直到,直到茶汤的边缘,开始泛起如诗中的那个名词,叫作什么,什么……“起意”……是的,茶汤如孔明灯点睛了黑漆漆的中元夜一般,一下子“咬住”了瓷器的盏壁。 咕咕会心地笑了。 然后,她轻轻收起茶筅,接下来,起身,后退一步,深深地向各位评委一鞠。 她将那盏茶汤留在了长案上,把一切交给了茶汤它自己。 咕咕离开了木案,她允许,允许时间去茶盏中自己勾勒自己的茶情、诗意…… 此时,谭芊萩的茶早就敬献到品茶者的长案上了。 麻姑掀起面纱的一角,小酌上一口,随即,会心地点了点头。 冷柯抿了一口热茶,静静地,他呼出了一股白汽,一时间,白汽弥漫、延展、上升,于半空中生成了一个大大的——“叹”字。 青云大师没有任何动作,但是,他看向手中茶盏的眼神分明有一种肯定。 正在大家被谭芊萩的技能所感染、交口称赞的时候,咕咕也重新回到长案边,看来,她认准的火候已到。 咕咕使用众人眼中很有些不堪的陈旧瓷壶,来慢慢地斟上了一杯、又一杯清茶。 瓷杯盏中,渐渐地,浮现出一片“新”香。 这新鲜、稚嫩、如雨后春露般的茶香竟然丝丝缕缕地,化出一瓣、二瓣……气雾状的莲花瓣…… 就在众人的眼球被吸引到咕咕的杯盏上方时,谭芊萩直径地走来,她忘我地、近距离地细细品读着师妹咕咕的茶香。 ------------ 第七十六章 曜变天目 然后,当谭芊萩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坐下时,她的表情让人读不出任何文章。 对于这般处惊不变的姿态,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认为这是独属于谭二小姐的风范,然而,人群中的何仙姑却敏锐地觉察到,自打斗茶开始、谭芊萩脱口而出“消永昼”这三个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万事置之度外的超然。 咕咕这边,四只兔毫盏中,香气并未驻留。 花瓣也没有最终在空气中凝聚成一朵花。 确切地讲,盏芯里飘忽出来的那朵若隐若现的气化之花,在边聚边散,边聚边散……直到消散而去。 只是,杯盏的盏壁上,汤花在在。 品茶者们各自举起杯盏,在尚未探向茶汤之际,已然,每个品茶者都感到了:所能捕捉到的第一缕清香非常清淡,乃至无味,只是奇迹般地,在一饮之后,那茶汽轻潺于齿颊之间、唇舌之处…… 于淡淡若无的苦涩之后,品茶人一一体会出一丝熹微的回甘,令人品之,而后不能弃,品之,而后欲罢不能…… 甚而,品茶人被茶香牵引,专注到有些进入到某种状态中,开始出现了恍惚…… 继而,每个品茶人都开始出现了脑海中记忆的断档,真的恍惚起来…… 饮茶的过程,其实很快。 而结束的到来,就更快。 每一个品茶人在一饮之后,脑海都像被洗成了一片空白…… 在座的四位品茶人都不大记得刚才咕咕的茶是曾有着怎样的香气、又怎样的味清如莲,只是,所有的人都有说不出来、好像“得到过什么”之后的那么种满足和欢愉。只是品茶人都不记得了,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此时深感清气当胸、死而无憾。 只有青云老人还是那么镇定如常。他远远地瞥见咕咕茶碗中久久未露出的“水痕”,欣慰地点点头,缓步回到自己椅子上,说:“嗯,‘咬盏’效果极佳,水痕并没有马上出现。” 听青云大师这样评价,谭芊萩脸儿绯红,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由于时间管控不当,而与咕咕有了茶色上的差距。 经过品茶人不自觉地一轮断档失忆后,八盏茶杯还摆在四位品茶者面前……他们,终于又都回过神来。 无论是台下的看客也好,还是正襟危坐的品茶人也好,大家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谭芊萩的茶汤色泽鲜白,咕咕的则是较次,色泽呈青白。此处,看来还是谭芊萩略微领先。 久山指着咕咕的兔毫盏,笑道:“快看,汤花在盏内飘动,瓷盏上的兔毫纹(油滴纹)随之,似有被拉动而活的样子,很有点意思!” 比汤色,咕咕明显逊色于谭芊萩。 但轮及汤花和咬盏,借助土豪盏的特殊釉色,咕咕则优于师姐。 至于材质,有鉴于咕咕的茶叶很怕冲泡,故而,她一再延长时间,将热水始终保持着温文、渐热的进度,好柔柔地、一点一点地导出茶叶中的茶水,不可谓不耐心、专心一意。 迟迟不说话的麻姑将兔毫盏端至眼前,她惊奇地看到:兔毫盏黑釉上的浅黄色斑点,那四周围绕着的沉沉、蓝色光晕幽深至极,静谧至极…… 忍不住,麻姑离了座位。 她激动地来到青云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将茶献在老人面前。 大家都被麻婆的此番举动给惊到了,于是围了上来,想看看这盏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 青云老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兔毫盏,细细端详着盏中若隐若现的图案。 过了半天,他才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说道:“曜——变——天——目——” 就连青云老人也未曾料到,这四只兔毫盏竟有一只中惊现失传已久的“曜变天目”。 四字一出,人群响动。 虽然很多的人并没有听说过兔毫盏,但是他们都听说过:早年间,摸鱼子曾从山外带回来一套极珍贵的天目釉…… 众人争着向前,都想一睹传说中“水丹青”之上乘——“曜变天目”。 百里奚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透过层层的人头,他也看了过去。 此时,这青云老人手中的“曜变天目”盏被高高地举过头顶…… 盏儿轻灵,在阳光下一动,恍如一片星空,繁星点点,神秘莫测…… 此时,少一也呆呆地站在远处,他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得到底是何物引得众人这般的兴致。 青云大师轻轻一闻杯盏,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细细地、无声地品味。 徐徐地,他再次睁开双眼,对众人说:“参商——”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与商。”难道说,青云老人通过杯盏,看到了旧知交,看到了前师祖不成?! 此时,何仙姑终于明白了起先谭芊萩所说的那三个字——“消永昼”的含义。此杯一饮,能消永昼,能抵万古愁! 或许,这位茶王早在茶桶开启的那一刻便已知晓了即将迎来的结局。现在何仙姑回想起来,谭芊萩从头到尾所表现出来的淡然不失的气度,丝毫不失茶王之尊,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胜过境地高了一筹的咕咕…… 谭芊萩向青云老人深施了一礼,说了些什么。青云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青云老人又与其他几位品茶人耳语了一番,之后,大家开始耐心地等待着。 青云老人将目光落到人群后面的咕咕身上,示意她走过来。 咕咕穿过人群让开的“小道儿”,来到师父青云老人面前…… 老人一手握着咕咕的手,一手握着谭芊萩的手,对四位品茶者说道:“芊萩建议,一改往年‘三斗二胜’的比赛规矩。刚才,我与各位商议,四位品茶人都对此议没有异议……那好,现在就请诸位来定夺吧!” ……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商议,麻姑代表四位品茶人,朗声昭示给大家:“谭芊萩之茶,清绝明丽,有惊人之势。咕咕之茶,温婉悠游,有悯人之怀。 “正如同茶王所赞誉的一样,今日二人之茶,为之共‘消永昼’…… “二人系出名师,实在是各有所长M”众人按捺着心情,焦急地等待着麻姑的下文。麻姑沉声说:“长日漫漫,业已远去,今夕何夕。起止于此…… 她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唯天地存,方万古存,方有记忆存!故而,令人失忆而忘川的茶,实际上,就恰是对一切保有最深刻记忆的茶!” 大家屏息不语,似乎也被感动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麻姑继续道:“故而,是咕咕的茶艺为胜!” 青云老人心满意足地将咕咕的手臂扬起…… 老槐树下,咕咕、谭芊萩和麻姑相对而立,茶盏都已撤去,周围空荡荡的…… 麻姑率先打破了平静,她对着一脸平和的咕咕讲道:“我一生用过茶具无数,唯独‘曜变天目’未曾用过,今日,你了却了老生的心愿,我已无憾矣。” 麻姑又补充说:“然,今年之胜,又不在杯盏。” 突然,袭来一阵凉风,掀起了麻姑的面纱,咕咕和谭芊萩似乎就要看到那面纱后婆婆的真容啦…… 然而,麻姑顺势腾起,轻飘飘随风离去。 咕咕定定地望着暮色中远去的麻姑,她有一种预感:这回,怕是和麻姑的永别…… “花开花落满一身,天长日久‘消永昼’。”谭芊萩笑意涔涔,赞赏地对咕咕说道。 谭芊萩嫣然一笑,好似白纸上新墨的一笔,胭开了一片意蕴无尽的丹青水墨…… 何仙姑远远地看着两位仙女一样的年轻妹子,深感中兴已然起始,不觉心得所慰。 远山深处,传来了不知拿家小伙洪亮的嗓音:“九月摘茶菊花香,菊花做酒喷喷香。别人做酒为来客,姐儿做酒为情郎——” 看来,一年一度的“斗茶”结束了,然而,品茶、访客、走亲戚、拉话话的时节才刚刚来到…… ------------ 第七十七章 迷雾松林 虽然少一在孤山九九八十一天,但是,山上百天,地上一日。 对于大堰河村来说,经过剑阁之比、尾稻收割,以及斗茶怡情。此时,西山才开始进入了深秋。 清晨的微风伴着几分萧瑟,自甘花溪上游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向下。 耿丁孤零零地站在甘花溪畔,望着少一和咕咕走向孤山的那越来越小的背影,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人一旦自由了、不受管束了,反倒有点空落落的。 …… 当阳光正当午地洒在孤山的南坡上,少一和咕咕已来到了迷雾松林的边缘。 听从了耿丁的安排,二人没有走少一上次的路线,而是穿过甘花溪,走南坡,这样可以避开北坡山口的强风。 出于节省体力,或者更是常年生活在一起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一路上,少一和咕咕几乎没有说话,遇到必要的时候,一个眼神,他们就明白了彼此。 少一只一味地埋头专注于自己的脚下,倒是咕咕,还时不时地看看周遭别样的风景。 松树林下,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了行囊,然后,各司其职地,少一捡柴,咕咕搭灶…… 蹲下淘米的咕咕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圆鼓鼓的脸蛋,问道:“在孤山东侧那个峡谷热带雨林,你好像说过你曾遇到过林蛙?” 少一神思已驰:“嗯,要知道那林蛙在入秋时肉质最为肥美,撒上盐巴,包上荷叶,点上香蒲草那么一熏,啧啧。” “说着说着,我饿得发慌啦!”少一为自己的没出息尴尬地笑了。 “这个好办,去捡些松塔回来。我给你烤只山鸡。”咕咕从背篓里掏出了早已拔好毛、去好内脏、洗得很干净的山鸡,开始一样一样地给山鸡喂上调料。 咕咕说过这一路什么都可以不带,调料不能不带上。 寒风掠过松树林,发出悠长的呼啸声,像古人颂咏孤山的抒情诗里所描述的一样:野趣,又苍茫…… 迷雾松林正是以风声、秋色迎接着少一和咕咕的到来。 迷雾松林徒有虚名,一眼望过去,除了一个个粗细不一的呆板树干之外,全都光秃秃、干巴巴的,丝毫没有一点沾带“雾气”这个字眼的湿意。 脚底下,落着陈年的、厚厚的松针松枝,一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颗不知在枝头上挂了多少年的干瘪松塔可能是受了震动,突然滚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哼之声。 这声音,反而增加了周遭的寂寥。 紧接着一颗,二颗……片刻功夫,少一和咕咕便被松塔里释放出的、越来越多的白雾给笼罩住了。 透过阵阵的白色松涛,少一仿佛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吼声、击打声…… 他想搞清楚声音来自哪里,好奇心一起,也顾不得咕咕有关注意安全的叮嘱,少一一头扎进了迷雾之中。 一团团白雾在眼前拉开了帷幕。 少一亟不可待地伸手拨开层层雾气,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 眼前,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围着一个圆形的“大池子”,在肆意吼叫着。 大池子中间,有二人正在动粗。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衣冠华丽、相貌俊俏的公子哥,他一付纨绔相,比少一高出两头去。 公子哥兴致满满地拍着少一的脑瓜,说:“九猪,你也来一个,自古狗熊出少年……” 少一梗着脖子,和公子哥一道挤到那个“大池子”的边缘,顺着众人的目光,他探身向下眺望,只见这“大池子”足有四个村长家院子那么大,是个圆形看台,周围是高墙。 那高墙之上是栅栏,栅栏外,则垒着层层圆形的看台,看台一圈高过一圈,上面竟然坐满了黑压压的看客。看客们个个看似锦衣玉食的,可惜做的事、喊的话都很是粗鄙…… 然而,少一对这些人非但不反感,反而,因他们和自己不同而生出了好奇的欣喜,许是在大堰河村呆了五年,少一没见过什么生人的缘故吧。 大池子里,此刻正在进行着一场摔跤比赛—— 少一听公子哥说:“你看牌上写着‘黑旋风’对决‘野山椒’。 “既然你是我名下的资产,我今儿个给你报上了名,还偷偷地下了赌注。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上场啦,‘九猪’!” 少一偏头想了一想:“没错啊,自己就是‘九猪’啊,这名字听起来一点儿都不违和。对,我就是“九猪”,这个人,正是我的主人。” 大池子中,那“野山椒”浑身通红锃亮,他一出场,就一把夺下了“黑旋风”的黑羽披风,一脚给踢到后排的看台上。 “雄起!雄起!”看客们一齐剁脚,把场子给震得山响,是在督促着二人尽早真枪实弹地对打… “黑旋风”见“野山椒”因享受着看台上的掌声而分神,于是趁其不备,把手伸进自己的粗布褂子里,掏出一把什么鬼东西来,贴身靠近,来个了突袭,将那东西直接揉进了“野山椒”的眼睛里。 “野山椒”没来得及提防就中了招,他嗷嗷直叫,满场跑着,打着踉跄。 “黑旋风”又趁机一脚,将其踹倒,跳起身子,再一屁股砸下去,坐在“野山椒”的背上,压住他就是一通左右拳轮番上阵。 在看客们阵阵起哄的叫嚷声中,“黑旋风”炫耀地对着自己屁股底下的“野山椒”就是一顿暴栗狂揍,直打得看客们大呼过瘾…… 然后,“黑旋风”得意洋洋地起身,冲着四周看台上狂吼的看客们又拍胸脯、又挥手喊叫…… 此时,怎么看,少一都觉得“黑旋风”不像是在真打,倒像是在想尽办法与场上、场下互动,以取悦看客。 扔向大池子中央的银币叮当叮当响个不停,看来“黑旋风”很有人气,他这一招很管用。 少一正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突然被那个公子哥给揪着耳朵,拎到看台旁的一个窄门前,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蹩进有窄门的屋子里。 那是个昏暗的小黑屋,黑屋上方有一个窗口,可以观看到比赛,黑屋地板上有一个甬道,那里,直通向大池子上的角斗场,是斗士进入角斗场的入口。 公子哥拿出一块油汪汪的大饼,对少一轻蔑地一笑,继而说了些什么。然而,外面的呐喊声太大,少一没有听清他的话。 公子哥俯首凑到少一耳边,逼得太近,几乎都能用牙齿咬下少一的耳朵了,他大喊:“‘九猪’,这是你第一场角斗比赛,你一定要给我输啊!听好了:你输,就有大饼吃;你赢了,就投你入笼喂狼去……” 少一一看这块带着核桃碎的金黄烤饼,立时就跟被吸了魂似的,五脏六腑顿时翻江倒海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拼了命也要吃这块……哪怕是舔舔这饼上的碎屑也行! 为了一块核桃大饼,他就是“九猪”!赴汤蹈火,就是爬也要爬向这块大饼…… 而眼前,公子哥扬起这块可望而不可即的大饼,另一只手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屋子里地上开着的、通往角斗场的那个低矮的、长长的甬道…… 少一磨磨蹭蹭地爬出甬道,有些心虚地站在了大池子的中央,迎来了看台上看客们的一阵掌声雷动。 刚刚获胜的“黑旋风”此时势头正盛,他见对手“九猪”比刚刚败给自己的“野山椒”可要瘦小、还要矮矬,不禁忍不住小觑之,放松了战斗的心情。 于是乎,“黑旋风”抱着膀子满场子溜达,频频和看台上的人打招呼,还时不时抽口扭过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满意地瞅着新对手…… 一声哨响,白发黑须的裁判老头冲“九猪”郑重地一点头,对着喇叭喊道:“我要求选手,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不但要技艺精彩,而且要守规矩——不准挖眼睛,不准击打腰带以下的任何部位,更不准有咬耳朵、戳眼睛、吃蘑菇之类的鬼把戏!” “九猪”听话地点了点头,结果,惹得看客们嘘声一片: “给我滚,你这个小猪猡!” “你最好尾巴夹紧,赶紧溜!” “什么欧阳家的zhong猪,我哪根筋不对听人忽悠,投注了你,可真撞了霉头!” “怂货,我看错你啦。” …… 看来,“九猪”的听话惹恼了诸位看客,这是要把他赶下场的节奏啊。 公子哥在教练席上喊:“九猪,装什么乖孙子,给我上!” 到底是该听裁判的呢,还是听看客的?要不,听自家公子哥的? “九猪”顿时蒙圈了…… “黑旋风”看此情形,狠呆呆地亮出自己的油葫芦般那一骨节、一骨节的强壮手臂,对着“九猪”做了个用力一拧的动作,引起看台上的一片欢呼…… ------------ 第七十八章 黑旋风 开场,“九猪”和“黑旋风”彼此绕着对方打转转,二人各自比划来,比划去,好似分分钟都在实验着、体会着、总结着对方的招数。 只是,二人空对空,谁也不肯先上手…… 失去耐性的看客们开始投掷臭鸡蛋、烂柿子,大池子的地面开始变得湿滑泥泞,大池子的上空则腾起口水的雾霾…… “黑旋风”上身一个虚晃,“九猪”本能地一躲,结果,等来的是“黑旋风”的一记扫堂腿。 阴风袭来,“九猪”不觉间轻轻一跃,躲开了“黑旋风”这记要人命根子的下盘袭击。 哗啦啦——这次的掌声似乎是专门送给躲避及时的“九猪”的。 “我说嘛,这猪有戏!” “哈哈哈,没白下注。” “‘欧阳幸事’,名不虚传啊。” …… 看客脸,四月天,怎么说变就变呢?!“九猪”在心里嘟囔着。 在巧妙地化解了“黑旋风”的扫堂腿后,“九猪”断定,这家伙要不是再行洒胡椒面(注:少一暂且认为刚才他揉进野山椒眼睛里的是胡椒面)玩阴招,就只会是使蛮力,如果“黑旋风”技止此耳的话,那……就好对付啦。 正寻思间,“黑旋风”正面迎了过来,“九猪”当即双拳护在眼前,双腿前后蹦跳,而上半身却是在做左右晃动…… 就这样,“九猪”心里打着算盘,想把“黑旋风”直接绕晕,于是乎,在“黑旋风”面前声东击西,上半身迅速左右晃动,下半身不停地左右移动…… 果不其然,如“九猪”所计划的那样,在黑旋风极力想捕捉住他的真实落点之际,“九猪”抽了个空挡,闪电般转到“黑旋风”的身后,从他的身后,给了“黑旋风”一个稳稳地“熊抱”。 又矮又矬的“九猪”竟然用双手将“黑旋风”抱住,再紧紧抓牢他的腰带,发力间用力提起,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举起的“黑旋风”向高墙上猛摔而去…… 停! ……以上一系列抱、抓、甩、摔的系列动作,纯系“九猪”自己的想象。 而实际的情况,则是如下: 又矮又矬的“九猪”用双手从“黑旋风”后面力图抓住、抓牢他,刚要拽起笨重高大的“黑旋风”,“九猪”就被“黑旋风”一个轻松的泥鳅打挺,给滑不溜秋地从双手中溜走了。 看台上再次传来一片冲着“九猪”而来的“嘘”声—— “走人吧,九猪!” “欧阳家小娘子也比你他妈的强!” “完蛋猪!” 脱身的“黑旋风”转过自己大块头的身子,正对着“九猪”,在看客的喝倒彩的声浪里,得意地、转磨盘般、一直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想用这招花哨显摆、“九猪”刚刚用过的老套路,来激怒“九猪”。 “九猪”只得站在“黑旋风”的对面,双手被动地防护着随时可能打过来的拳头,此时的他不能进攻,也没得退场。 看客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纷纷用拳头击打前方的椅背,形成了震山般统一的捶音:“DuangDuang——Duang——” 好事的看客们众口铄金,喊出口号:“雄——起——” 伴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九猪”体内属于少一的那部分好像给唤醒了,一时间,他内心繁情泛滥,柔由心生。 是“少一”魂魄的本体太怂!在“九猪”眼里,这部分柔软的小心脏可是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不仅,对“黑旋风”的挑衅,他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此时被“少一心灵”附体的“九猪”竟径直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手“黑旋风”的肩,说了句仗义话:“咱哥们何苦为难哥——” 没等他说完,对“九猪”此举甚感不可思议的“黑旋风”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像抡一捆稻子一般轻易就把他给直接甩在了高墙上。 “九猪”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如弹珠一般被弹了回来,在落地的一刻,“黑旋风”绝不心慈手软,还顺势下脚一使“绊儿”,“啪嚓——”“九猪”的牙齿就地就给磕掉了。人,来了个狗啃泥。 “九猪”心目中深藏的那个斯文小子——“少一”的“心太软”登时就从意识里给磕碰一空。他——“九猪”再次变回了那个地道的小农奴。 被打得满嘴找牙的“九猪”愤恨地踉跄爬起,他一边手握拳头护在胸前,一边在努力眨眼、眨眼,想要恢复模糊的视力……那被激起的兽性,振天一声吼,如滔滔海啸、喷涌荡胸! 还没等“九猪”开始发癫,“黑旋风”已停止了愉悦看客的种种炫耀,他趁“九猪”眼神不济的时候,一个埋头,直冲“九猪”的肚子撞了过来。 起先,“九猪”感应极快,几次左闪右撤,都让“黑旋风”的光头冲锋给扑了空。 然而这一次,当“黑旋风”的光头再次撞向“九猪”的肋骨时,“九猪”利用小体格的灵动、利于转向,他微微一个侧身,这“黑旋风”的威力不但没撞到“九猪”刀片一样的小身材,还没收得住闸,重重地撞在了高墙上。 那家伙头真够结实的,愣是把铁栅栏给撞掉在地上。 看客们顿时炸开了锅…… 喝彩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看台上扔了下来,这时的“九猪”竟然现学现卖,冲着看客们又笑、又挥手……直气得“黑旋风”鼻子歪了。 就在此时,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飞了过来,击中了来不及躲闪、还在洋洋得意的“九猪”。 “九猪”不顾脑瓢开花,他一个左脚点地,借力飞起,右脚一步踩在“黑旋风”的头顶上……“九猪”于空中一个奋力横扫,用脚丫背儿,正正地给了“黑旋风”一记美丽而有力的耳光。 “黑旋风”鼻子那么一甩,鲜血直蒙了“九猪”一脸。脑瓜开瓢,再加上一脸“黑旋风”鼻血,“九猪”看上去好像个嗜血野猪。 公子哥正在看台上嚼着手中的核桃饼,大喊:“‘九猪’,你这是想白吃午餐吗?咱人民群众可不答应!” 看客们听见这个突出声浪重围的尖细嗓音,竟然停顿了喊叫。 继而,场上忽的一片“人民群众不答应!”、“人民群众不答应!”的叫喊声。 只有“九猪”听懂了公子哥此口号的真正含义,那意思就是:“臭猪,说好输的,看你敢给我赢?!” “九猪”这么一分神,落脚的时候就出了纰漏。下落的过程中,他光顾着揣摩主人欧阳的意思啦,结果,好不容易在脚下找到个栅栏作支点,正待稳稳落下之际,“九猪”惊觉:“黑旋风”奸笑着张开双手,双手牢牢抓住了自由落地中“九猪”的两只“猪脚”。 “九猪”挣扎着、无助地握紧手上的栅栏围栏,身后,“黑旋风”还在抻着两“猪脚”,“九猪”简直打横在半空中,“黑旋风”正往后拽、使劲拽、猛拽…… “九猪”心想:“主人你就放心吧,俺这是真敌不过,不是假输。” 明明心里知道:此时最是借坡下驴的好时候,应该赶紧认输为好。 可少年气血的“九猪”上了猪的犟劲,不忍善罢甘休,他冷不防一松手,一个后滚翻,把猝不及防的“黑旋风”给拖曳得向前踉跄而去,两只猪脚就此解脱了“黑旋风”的魔爪…… 连“九猪”自己都没有想到,怎么自己竟然会接下来干出这种事儿来:不经大脑,他脚步一个前冲,直接从“黑旋风”的胯下轻轻滑过,就在滑过“黑旋风”裆下的那一刻,“九猪”这个小贼竟然伸手掏了“黑旋风”粗布衫的衣兜,抓了把东西出来,也不对敌作战,而是直接将那“胡椒”什么的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 待“九猪”圆滚滚的小身子像个黑煤球一样滚过“黑旋风”的胯下,重新刹闸、立定站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满脸血污、被胡椒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残兵败将。 “黑旋风”回身,就手拎起了这个头重脚轻、束手待擒的“倒霉催的”。 正待教训九猪,上半场结束的铃声响了。裁判老头宣布“黑旋风”为胜方。 看客们叽叽喳喳,大呼不过瘾,不过瘾。| …… “本少爷指望着今天数钱数到抽筋呢,猪,你下半场可别掉链子……”公子哥唠唠叨叨,每次直接喊他“猪”,而不是“九猪”的时候,就是他没一点主人架子的时候、指望他的时候。 …… 一个几乎半luo的艳妆美女上场来,蛇一样的身子一扭十八道弯,手里举着“开赛”的牌子,扭捏着绕场一周。 是的,下半场又开始了。 “就剩半块饼了。”“九猪”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泪,胸中那点属于“少一”的悯天怜人情怀,再次被公子哥的“夺食”之举给荼毒一空,“九猪”此时只余满腔的愤怒,以及对那半块核桃饼的无尽渴望。 下半场一上场,此时的“黑旋风”对“九猪”已经颇为了解,他仗着个头大,企图一击制胜,上来直接就去抓“九猪”的头发。 可打了鸡血的“九猪”哪肯让他轻易得手,他一个闪电般的下蹲,第一次,“九猪”成功躲开了“黑旋风”的那双铁掌。 趁“黑旋风”收掌、撤回重心的一刹那,“九猪”低头,借着个子矮,双手顺势钳住“黑旋风”的脚脖子,就是那么狠狠一拽…… “好戏!好戏!” 此时,一波强过一波的呐喊声从看台上传到角斗场上…… ------------ 第七十九章 孤山脚下 “黑旋风”被“九猪”这么一拽,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 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很是不解:这只猪怎么一会儿伶俐,一会儿呆,一会儿积极作战,一会又自己往脸上撒胡椒面祸害自己?! 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擀面杖,“黑旋风”趁“九猪”还没回过神,抄起擀面杖直敲向他的头。 “九猪”一闪,双手齐下,夺过擀面杖,用力按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么狠狠一砸、 “咔嚓——”,将擀面杖一折两截。 没等他扔掉手中的断杖,“黑旋风”因失手丢了兵器,懊恼间发疯地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背后,就是一个漂亮的反锁。 此时,被束缚住的“九猪”完全动弹不得,没法做任何反击,只得任凭“黑旋风”摆布…… 在着实戏耍了“九猪”好几个回合后,“黑旋风”这才心有不甘地罢了手…… “九猪”想回击,可是于此同时,他又多么想早点认输,好结束这看似无止境的受罪。 等了半天,挨着打,久盼的结束鼓声却始终没有敲响。 下半场依旧在继续…… 就这么,“九猪”被“黑旋风”满场追打,狼狈至极…… 然而,看客们却异常激动,嗓子都喊哑了。 大块的金币砸向“黑旋风”。“黑旋风”越发卖劲地向擂茶一样擂起“九猪”来…… 鼓声响了,头重脚轻的“九猪”一下子将自己放倒在地上。他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恍惚看见看客们正将“黑旋风”抬了起来,欢呼着绕场一周…… 看来,这次玩家是赢了大钱。 大戏也演完了,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啦。 此时,“九猪”带着一身伤痛,用手摸着开了瓢的脑勺,躲进一个僻静的马厩,他准备一口一口地、慢慢去品尝手里这得来不易的核桃大饼。 虽然疲累,也被揍得很惨,但是,今天这场赛让“九猪”在拳艺上有了一些新的心得和收获。 “九猪”对自己这样为了半张饼就拼命的生活毫不感到辛酸,反而,他倒是为今天后半场不是主动让局,而是真的没本事才输了局,有些悻悻然。 那个名叫欧阳的公子哥走了过来,他香扇一展,说:“猪,今儿个给爷长脸了,来日,爷发了大财,赏你个女猪配配……” “九猪”说:“主人,还是饼吧,多赏几张饼好了。” 公子哥笑笑,也不答应,也没反对:“今儿个放你假,饼是没富裕的,五年功夫,也就摊大饼摊出个这么点儿来……”说着话的档口,欧阳已经走远,想是他正前去乐颠颠地数钱。 “九猪”急不可耐地刚开大口,刚要吃饼,余光中,几个黑影冲了过来…… 是四只黑鸦! 他们“嗖——”地抢了“九猪”那半块、就要到嘴的核桃大饼,竟然悄不声息地重上树梢。 枝丫上,被群鸦团团围住的鸦王,正一口将大饼吞下…… “还我……”“九猪”凄厉地对天嘶吼。 …… 少一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树下,夕阳余晖中,咕咕关切地问:“你怎么在全身发抖?看,你睡着的时候,迷雾散却了。” “……”少一无语,因不知刚才是真是假,更不知该咋个重头说起。 …… 出了迷雾松林,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 少一力不可支,身体打晃,举步维艰。 突然变得如此怕冷,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刚才出现的鸦王…… 莫不是鸦王窃取了自己身体里、被他们一直提起的什么“暖光”?!少一缩成一团。 此时的他万万无法想到,就在半个时辰以后,他能恢复了体力,而这救命的,全靠他的…… 风停后,二人走出了迷雾松林。 此时,眼前俨然是另一番景象:在西山深处这片广袤的雪原上,看不见几种色调,除了远处山脉连绵、几处裸露在外的黑褐岩石相依,二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数月前,少一曾在孤山上遭遇过雪崩,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当时,因自知能力有限,他选择放弃了登顶。 此番,少一再次进入这孤山上的冰雪世界,他的心态明显较之过去要从容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有咕咕这个安心丸在身边的缘故。 进入孤山南坡后,这一路上来所见的凋敝秋色,着实让咕咕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她是一个见惯了满眼绿色、三餐不离蔬果的人,这荒凉与萧索一点点吞食着咕咕的气色,让她有一种走向枯竭的感觉。 当这座西山山脉的最高峰——孤山,那神秘的背脊终于出现在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孩面前时,一向状态低迷的咕咕或有好转,她振作起来了许多。 然而,好景不长,咕咕刚刚生起的那一点点热情,转瞬就被茫茫雪原上吃人的寒气给一耗而光。 相反,少一倒是很快就适应了雪原的严寒,他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志向满满地冲着孤山吼了一嗓子:“我又来了!”。 少一的声音转眼便被寂静的雪原给吞没了,连个回音也没有。 “你打了鸡血啦?”咕咕艰难地从自制的卷席筒里钻出了头,白了少一一眼。 “咕咕咱们存货里有鸡冻吗?身子也好补点鸡汤。”少一热着脸恳求道。 …… 一路上,咕咕吃力地走在少一身后,她一直盯着少一的背影,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迷失方向。这干冷干冷的天气真让人难受…… 少一回头看了一眼咕咕疲沓的眼神,不解地心想,咕咕你这么干练的女娃子,难道就没感受到空气清冷干冽的好处吗? 咕咕顺着少一的手指看了过去,孤山脚下依旧白茫茫一片,没啥变化。见少一并没有收回手指,咕咕定了定神,再次将视线移向远处的孤山脚下。 这次,她用小手猛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片横亘在孤山与雪原之间的白桦林,自然天成的丛林线条在雪原的映衬下显得简约飒爽。 隐隐约约的,镶嵌在线条间,可以分辨出那其中有一个白色的斑点在耀动…… 永恒的静,诡异的动……让咕咕的心境起了微澜。 咕咕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白桦林。 而少一却自作主张地站在原地。 要不是村长说起过自己头上那隐形的伤疤,少一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神奇的“护卫门神”。那夜进入迷雾森林后,少一吸了毒瘴,误入幻境,后被黑鸦夺取了“大饼”,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少一似乎被人夺了魂般能量尽失,瑟瑟抖成一团。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多亏少一额头的伤疤,它竟然不经过主人少一,就自作主张地打了一仗,三下五除二地,不知从哪里就夺回了少一所失却的能量,还将能量的暖光自少一额头的伤疤处涓涓地注入…… 暖光一入体,化为气血,少一被抽干了血液的周身再次复苏、满血起来。 不大一会儿,少一就感觉浑身舒坦,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诚如咕咕所说的“给打了鸡血”。 然而,究竟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一番“捣鼓”,就救下了少一,少一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时,收回了回忆,东边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让少一有一种感觉: 似乎,有什么危险在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他检查了一下身后背着的少康剑,握紧手中的银杉木,终于,他选择不再停留于原地待命,而是沿着咕咕留下的一串脚印紧紧跟上她的步伐。 咕咕在雪地上已经无声地跑了一阵,在快要接近白桦林时,她突然跪下来,在雪地上四处找寻野兽的遗迹。 被拉在后面的少一刚要问话,却被咕咕用手给制止住了。 咕咕一路按“印”索骥,几乎半匍匐着潜行……少一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既帮不上忙,也不想添乱,只得静静地等候、听令。 此时,暮霭和飞雪将可能有的野兽气味都给掩盖一尽。少一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 咕咕没有回头,她依旧匍匐前行着,突然,她停了下来,给身后的少一做了个手势。 少一马上领悟了,赶紧将一团缠好的线绳悄悄地续了过去。 咕咕传音道:“少一,你自己小心。” 少一传音回去:“你又在大惊小怪个啥?” 咕咕传音:“这是被大雪掩去一半的‘梅花’脚印。” “要不咱躲躲?” “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垫后。” “好吧。”少一乖乖地传音回去。村长嘱咐过,一路上不要违抗咕咕的指令,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数丈之外,一直保持着爬行的咕咕,手上已经沾上了不知哪来的血迹。 血于原上,宛如红梅。 “呼呼——”少一侧耳一听,这喘气声不像是咕咕发出的。他透过风雪,使劲地眯着眼睛向前方望去。 ------------ 第八十章 冰原狼 前方,一只硕大无比的狼正在撕咬着脚下的捕手兽夹,它不停地挣扎着、扭动着。看来,它就是那个咕咕自远处就观察到的那个白色的耀动。 这家伙虽然知道来了人族,却完全无视这两个小娃的靠近,它只是愤懑地拼命撕咬着生铁兽夹上的大铁链。 此时,牙齿已被折损了尖部,大狼嘴角渗血,地上已是血迹斑斑,雪下的薄土早已被翻腾得露了出来…… 看来,它重复这样的撕咬挣扎已经多时啦。 少一正待警觉地后撤,不成想“哗啦——”一下,壮如小牛的成年狼竟然放开了对大铁链的纠结,一扑而来,与少一打了个照面。 近在咫尺,通体蓬松白毛的大狼獠牙赤眼,呼出的阵阵白气有如一锅就要炸开的铁蛋果…… 少一敢保证,包括咕咕在内的所有大堰河娃子都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母狼。 足有一人半那么高的狼,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冰原狼? 虽然站在被陷阱夹住的冰原狼的活动范围之外,谨慎的少一在冰原狼的气势面前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连退出了好几步远。 他努力压住内心的紧张,用余光急切地寻找着咕咕。 冰原狼真的很偏心,咕咕离大狼的距离足使它一扑而就。然而,冰原狼却单捡好欺负的少一来吓唬,即便他是站在冰原狼的铁链所能达到的距离之外。 少一再看咕咕,姑奶奶正蹲着身子,仔细地搜查着四周,根本对危险视而不见。 咕咕指着不远处,对少一说:“瞧,这里布下的竟有两个陷阱和两个捕兽夹,要说,冰原狼想要从这里经过而不中埋伏,还真是希望渺茫啊。” “这么说还真不是普通的捕猎者放的兽夹,看来,是有人兴师动众,故意设此陷阱!”少一推断说。 “可,有谁会跑这么大老远,来此设夹?”咕咕问。 …… 此时,冰原狼看到自己很轻易就震喝住了少一,因此,她傲然地逡巡了一圈后,重又带着铁链回到陷阱的中央。 仿佛再次记起了深仇大恨,冰原狼埋下身子,再用力一扬,它尽全身的力气生拉硬拽、撕咬踢腾着,满带恨意地拼命着,没有放弃脱身的可能。 然而,这一切努力却只能让那些无情的铁齿更深地扎入到它的肉中。 刚刚,冰原狼还奋力撕扯着自己被夹的伤腿,下一刻,大狼就宛如中了魔一般,突然放弃了对兽夹的执着,全身心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它发疯般一口下去,尾巴伤残,大狼的嘴里满是狼毛、黏土和雪块。 少一和咕咕见此情形,面面相觑。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狼不敌诱捕圈。”搁上是谁遇到这倒霉境遇,都得发疯、自残。 英雄被缚,无从反击……冰原狼引颈悲嗥,孤山闻之,更加寂寥,天色因之,尤更惨淡…… 这悲音,穿透了孤山,好像是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发泄愤怒,或许,也只是在自怨自艾…… 咕咕回头看了一眼惊恐的少一,她冲他安抚地挤了挤眼,传音说:“怂货,这不过是只温柔有余、凶煞不足的冰原狼。” “你自己受用吧!”少一气哼哼地回说。 即便是很害怕,少一还是略一迟疑,就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咕咕的前面,用小身子挡住咕咕,直面着眼前的冰原大狼。 此时,他已经站在冰原狼可以一扑即中的范围内了。 少一高高举杉木于头顶,全身因肌肉绷紧而异常的僵持,是的,他准备保护他们自己! 悲嗥之后,冰原狼低下头,用左右蹄子在地面交换着敲击,寒风撩动她的白毛,好像摇摆着的芦苇荡。 时不时地,冰原狼血口喷张,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两个娃子:这里是她的领地。 当然,这里也是她目前的下场。 咕咕用手捡起了一个沾满牛血的生皮袋子,闻了闻,袋子看上去很完整。 她开打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仔细翻检了一遍,对少一说道:“看,也不知是哪个可恶的家伙下的毒饵,好狠心啊。” 少一哪里有功夫回头,他紧张地与冰原狼对峙着,心说咕咕你真是多事。 “这是马钱子的味道,就混在这小牛新鲜的肝脏里,你看,连这铁链都精心地用血水给抹过,以免透露出铁器和人的味道来。看来这猎人,来者不善啊。” “这里缺兽少食,我猜想,冰原狼是为了一口吃的才中计上套的吧。要知道,猎捕人正是摸清了冰原狼想要什么,才设计,得以百发百中的。”少一一边推断着,一边继续举着杉木不肯有一刻放松,豆大的汗珠直淌了下来。 “可是,”咕咕一边翻检着牛皮袋子,一边慢吞吞地说:“冒似,这头冰原狼并没有动过这个毒饵,那得多有毅力、多聪慧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咕咕佩服的语调让少一觉得这人简直就是敌我不分,做起事来总是浑浆一气。 冰原狼气势汹汹地冲着少一一龇牙,一时间,寒气加浊气让少一如淋箭雨,酸腐的味道更让他无法呼吸…… 这哪里就是咕咕所形容的“凶煞其外,温柔其中”啊?!明明,是咕咕一个人在把个顽劣、捉摸不定的狂躁野兽给当作了家养小精灵! 少一撇了撇嘴,这样想,让他觉得有点委屈,咕咕她就是从来都不听劝。 冰原狼低头嗅了嗅少一,然后,移步向对面这个蹲着的、扎小辫的女娃踱去。 慢悠悠地,冰原狼伸长了脖子,竟然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尖牙上剩下的那一半残根。 少一举着杉木对着大狼,横向蹭着步子,对咕咕说:“你快撤,有我呢!它这一舔牙,分明是‘磨磨牙打打杀’的挑衅嘛。” 冰原狼似乎听出了少一话里的敌意,它掉转头,厚重的喘气声带着某种压抑着的情绪,对着少一隐而欲发。 少一只消看上它一眼,就有掉进冰窟窿里怎么也爬不上来的感觉…… 咕咕不理这母狼露出的凶相,反而,她极有耐心地一点点移动着身体,向它靠近。 驯服野兽也是一项技能。 一直以来,少一没有资格入村中私塾,村长又不允许他向村里的能人们拜师讨教,从小到大,他也没机会像冷娃他们那样参加狩猎。 少一唯一一次和野兽的亲密接触,就是在西山北坡中途遇到那个金丝猴,只可惜,那猴子又被“大黑色”所胁,竟然通过和少一接触,妄图达到伤害他的目的。 所以,总结如上,少一真的一点有关对付野兽的经验和技能都不具备,是个地道的“兽盲”。 无论咕咕怎样处理与野兽的关系,在惶恐的少一看来,那都是潜伏着无数危险的。 少一比咕咕要多疑而不肯轻信,就是源于此。 然而,尽管胆小谨慎,少一还是没有放弃过对咕咕行动的学习和观察。 此时,咕咕用一双挚诚的大眼睛在与这双带着疯狂血色的狼眸对视。 就这么着,一母狼,一女娃,她们紧紧盯住对方,谁也不肯先眨一下眼睛,亦或是先将眼神移开…… “你们这是较什么劲呢?!”少一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一边,好在咕咕和冰原狼已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对他视若罔闻。 起先,母狼对小女娃怒目而视,一时间寒潮起,下霜如鳞,咕咕身上落满了尖锥般的冰碴。 咕咕可好,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退却,更没有丝毫要讨饶、认输,亦或是臣服的架势。 反而,她连身上的冰碴都顾不上抖掉,只一味地全然不动,认死理儿地与冰原狼“相看两不厌”…… 这种“滚刀肉”的做派,着实让企图威吓对方的母狼很是无奈。 之后,在长久的盯视之后,渐渐的,母狼似乎感受到了女娃眼神中的亲善,更似乎,母狼有些惭愧了,这惭愧,滋生自对自己强烈的自恋。 是啊,如此强大的自己,如何要对这么个弱小的小人族施展威风呢?!冰原狼感觉到,这简直是有些“掉价”。 伴着长久的对视,冰原狼的眼睛终于情不自禁地眨了一下,面部狰狞的表情竟然因这一眨而变得生动起来、温柔起来…… 结果,母狼的心绪一朝变化,天地间立时和风来,玉树琼枝上的冰雪纷纷融化、洒洒而落…… 母狼和咕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半天的结果,竟然是冰花开了,鲜血凝了,眉头开了…… 连少一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待他回过神来,就尽力甩甩脑袋,好判断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不觉间急切地低声嘱咐道:“咕咕,我劝你不要靠近这个大家伙。” “它是冰原狼,冰原狼是通人性的,而且特别聪明……”咕咕一边继续与冰原狼对视,一边对少一传着心语。 “可那只是传说啊,还极有可能是谬传,要知道冰原狼已有四百年没出现过了。难道不是吗?” 此时,咕咕嫌少一啰嗦,遂闭了耳穴,屏蔽掉了少一的絮絮叨叨。 ------------ 第八十一章 又见南氏九剑 她屏住呼吸,试探着大胆地伸出手来。 少一见此情形,宛如下巴给冻掉般,整个人木在原地,他彻底被咕咕胆大妄为的二百五精神给石化了。 待他放下举得酸痛的手臂,把银杉木拎在手里,此时,少一看到的是这样惊人的一幕: 咕咕正将温暖的小手放在冰原狼的鼻梁上,那大家伙不仅没有生吞活剥了她,反在伸出了舌头,一再地舔着她的手心,这样一下,两下,三下…… 闹得咕咕不停地傻笑,“呵呵——呵呵——”。 咕咕伸手将少一手中的杉木棒槌要了过来,她二话没说,对着兽夹上的铁链接口处就是猛地一砸。 仅仅此一下,少一只听到:“嘣——”、“啪——啪啪——啪——” 锁链轰然炸开,几个碎片四散而飞,深深地扎入树干中、嵌入地下、打在石头上…… 让少一不觉出了身冷汗,心说好险。 冰原狼得到了解放,它带着伤,一跌一撞地跟在咕咕身后,冲着少一走来。 少一哪肯放松警惕,他从肩上抽出短剑少康,正对着有自己两人高的冰原狼,大喊:“别过来,你别!” “哈哈哈……省省吧,你放松些。”咕咕拍拍少一的肩膀,笑道:“来,帮我把这家伙腿上的兽夹取下来。” 少一举着剑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冰原狼,不肯走过去,直到他解读到咕咕脸上那一丝不耐烦,这才不情愿地收了剑,一点点地挪向这头大狼。 …… 咕咕用杉木棍一会儿杵一杵这里,一会儿扫一扫那里,还再一次仔细地排查了陷阱。 其间,咕咕也没忘记给少一详细地做着讲解:“你看,这是个一截梯子状的陷阱。在每一个边,都设置了一排陷阱。同时,在路的中间,猎捕人还不善罢甘休,又设置了一排。哼!难道这样,他就以为可以胜券在握了吗?! “不成想,我们冰原狼更加聪慧!你看这脚印,分明是沿着小路在行走的冰原狼突然发现了什么情况,它及时地停了下来。 “然后,你看,冰原狼没有左移,也没有右动,而是,轻悄悄地,踩着原来的脚印倒着退了回去,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安全位置上,这真是计算得丝毫不差,啧啧!要知道,它当时是彻底脱离了陷阱的危险。” 少一听后,反驳说:“咕咕你说你的‘宠物’聪明,难道就真的聪明吗?明明,刚才它是由你亲手从陷阱里解救出来的哦!他自己掉进陷阱,又靠别人来解救,聪明何来,你怎么解释呢?” 咕咕说:“你看这脚印,说明当时冰原狼为了不让后来的狼群再次受到陷阱威胁,特意从这个梯子形的陷阱的外侧从头走到尾,然后,用后爪刨土、刨石块,把陷阱一个个地暴露出来。难道这举动不是为了惠人吗,哦,说错了,是难道不是惠及同类吗?” 少一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显然,他对咕咕的解释不是很满意,于是说:“咕咕你的确举出了足够多的例子,来说明你这个大宠物很了不起,一来没有吃下毒饵,二来为解救同类甚至冒着身先士卒的危险。可是,它终究还是被……” 咕咕对少一的挑战并不生气,她指着一处,说道:“你看,这里有一只小兽断了的尾巴,你可知道,如果可以还原当时的场面的话,冰原狼为搭救身陷陷阱的小狼崽,舍己而引动了陷阱的机关,在那捕兽夹再次启动的一瞬间,借机关之间的联动和振动,果断地用嘴叼出了小狼,结果自己逃之不及,被……” 少一看了一眼在咕咕身边俯首帖耳的特大号“宠物”,心里虽然服气了,嘴上却在说:“咕咕,你就编吧,继续编……” 他突然停了下来,咕咕从他突然变得严肃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不安。少一在想: 谁会跑这么大老远跑来,只为置冰原狼于死地呢?要知道,大堰河村村民是一向遵照“不猎捕冰原狼”的祖训的。 那么,这个猎捕人所真正针对的,究竟是谁呢? 对此,少一产生了怀疑。 …… 此时,黑夜漫上了雪原。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给每一次行动都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高大的冰原狼将脸凑到咕咕身边,感激地在她的小腿上蹭了蹭。 一狼,一女娃,遂好像约好的一般,摇摇摆摆、行动迟缓地趟过雪地,冲着近处的白桦林走去。 迟疑了好一会的少一也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跟着她们进了林子。 柴火噼啪,鸡汤滚烫…… 咕咕投了只烤熟的鸡腿给不远处的冰原狼。 少一则喝鸡汤喝得有点急,给烫得直跳脚,还禁不住在原地转摸摸。 咕咕碍于保护少一的小小自尊心,直当作没有看见。 “咕咕,你是怎么做到的?” “啥?” “我是说,这只大白狼,你是怎么降服它的?” “你看,这冰原狼行动如幽灵一般,没有一点声音,咱们叫它‘白幽’吧!”咕咕所答非所问地,用手抚摸着冰原狼那蓬松的白毛,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突然,一道剑光稳稳地击中了少一眼前的雪地,“嗤——”白桦树下的雪被烫化了。 少一一个躲闪,衣角已经燃着,剑气掀起的雪花扑了他一脸。 咕咕和少一抹掉脸上的雪,这才看见一个剑气黑影从篝火旁闪过。 剑气穿过了旁侧一株四人合抱的老白桦树,留下椭圆形、焦干的一片黑土,正冒着残余的火星和热气。 少一小拇指扣响手中的银杉木,暗语对咕咕道:“陷阱的主人上门来要他的猎物了…… “少一你看这凌厉剑气是不是有种熟悉的感觉,此人一定是南岩,想不到他竟然追到了孤山脚下……” 白幽身体微微向后倾,露出透着寒光的獠牙,并不住地发出“呼呼——”的声响,咕咕忙对它低声道:“趴在这儿别动。” 少一死死盯着南岩快速移动的身影,丝毫不敢有任何松懈。 想来,那南氏九剑已快“致胜”,那一日剑阁前,少一之所以能以无招之招破了南尚长老那有“快、乱、准”之称的南氏九剑,实在是凭着天赋异禀的直觉,如果南尚当时肯再试第二次,恐怕少一绝没了第一次的灵感乍现,会早早输给了实力强、剑法狠的南尚长老…… 今日,未经过训练的他恐怕不会有第二次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喽,掐算一下,胜算的可能几乎为零。 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真正和南尚过过招? 又有谁能比少一更清楚南氏九剑之“静”? “南氏九剑”那内里所蕴含的千变可能,以及无穷力量,谁人又敢迎?! 试想一下,南岩本就比他爹聪明,懂得“灵活”运用剑法,他会不会背离他爹南尚长老的“乱”字宗旨,以“静”为主,“静”中求南氏九剑之“快”呢?真是尚未可知。 南岩是大堰河村同龄后生里、被大家公认的、最有可能先入初境的娃子,只因他性情执拗、孤傲,致使他在玄妙之门前徘徊,久未得门而入。 他自认为势在必得的少康剑,竟然一下被少一于剑阁之事中夺走,因不服,他的行为变得更加乖张、激进起来。 …… 此时,冰原狼一动不动的,眼睛紧紧盯着咕咕。 咕咕清楚,若要白幽来对付南岩,二娃儿加一冰原狼,倒是有些平局的可能。 咕咕有所担心,因为冰原狼和自己从来没有过配合,如果今天让它鲁莽上阵,恐怕会生乱。 其实,就先前考察陷阱,咕咕就已所心里准备,看那些留下的迹象,咕咕料想到,这有可能是南岩所为。 一路走来,咕咕每有预见,也一直在处处提防着南岩的出现。迷雾松林,因少一突然丢失大量气血而终至休克,其后,又奇迹般自我复原,这过程中让咕咕一直忙于照料少一,忘记了去防范可能出现的对手。 现在想来,她很庆幸在那个慌乱的时刻没有遭遇到南岩,这样也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然而,南岩终究还是出现了,他选择在孤山脚下,在这里现身。 看来,也只是一战了。 在南岩看来,这上无忧洞的机会本来就该归属于大堰河本部族的子弟。 如今,少一要上无忧洞,那说什么也得先过了南岩他这一关。 此时,南岩轻轻落于白桦树的树枝上,他对咕咕和少一说:“此前的一招,那是奉送的。” 咕咕冷笑:“怎么,你要使出真本事来啦?真是‘本是同根生,套狼下绊急’啊。” 咕咕抽出缠于腰间的鹤骨鞭,并将手中的银杉木扔给了少一,对着树梢上的发小一个施礼,道:“南岩,您这一路上都没逢到对手,也就没机会出手,某不是因为郁闷才打起了那冰原狼的主意?” ------------ 第八十二章 白桦林里剑气森森 没等咕咕说完,南岩便嚷道:“亏得你两个外族娃子命大,否则,这一路艰险——不被雪崩给埋了,就得给恶狼撕了。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村长竟然给你们选了这条劳人的西山一线,以为可以绕得过危险,嘿嘿,可也绕不过我这个追兵哈……” 南岩早看出来了,咕咕和少一就是两个厚脸皮,以为自己是难民婴儿,能被历史悠久、人文丰厚的大堰河村宽容地收留,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平等享受、无限制占有大堰河村的各种资源。 占,也就占了,居然还胜了大堰河村本土后生们一筹,竟然还出众到上了剑阁! 说起来就心疼,南岩出不得这口气,心说咱还是有本事看剑吧。 于是,短剑“沧朗——”一声出鞘,寒气森森,甚于高寒雪原之莽莽苍苍…… 白幽像是听懂了南岩的话,它抬起头来,似在请示咕咕。见咕咕冲它一再摇头,白幽这才像只哈巴狗似的再次老实地趴下。 咕咕料定少一背上的少康剑是南岩此行唯一的目的,于是,扬起头,试探地问:“你既然都追到孤山脚下了,看来这剑,你是要定了?” 南岩毫不含糊地冲咕咕认真地点了一点头。 回到刚才,当少一向咕咕问话的时候,咕咕明显所答非所问。那一刻,倒不是咕咕懒得搭理他,是因为当时咕咕与冰狼的神识正在一起通幽。 她神思的速度远不及冰原狼的快,但所幸,意念紧赶慢赶地,竟然没有被冰原狼给甩在后面。当时,咕咕的神思正跟随着冰原狼进入一个天然洞穴…… 还没等咕咕仔细观瞧,外面的世界就出现了敌情——南岩出现了。 懵懂一时,咕咕怕耽搁了战机,于是为了让自己能彻底醒来,她果断地迫使自己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往脸上一抹,冰冰凉!啊!咕咕顿时清醒了。 大堰河村的人都知道,南氏剑法独特而精到,少一也深知,若果他真的和南岩纠缠起来,一定没啥好果子吃。 然而,少一在剑阁曾与其父南岩长老有过短暂的、几个回合的“钓鱼”交锋,故而,对南氏九剑的“脾性”有所了解。 也就是说,如果从现在起,少一能沉得住气,也还是有可能通过以往对“南九”的熟识,想办法用耐心和忍让慢慢激出南岩的焦躁,在打斗过程中不断总结出应急的应对方式的。 剑气升起,周遭的寒风像是受到了什么阻力一般,绕过三人所站的地方,三匝而不歇息,辉辉然凌厉张狂。 此时,少康剑开始在少一的背上颤抖、嗡鸣起来。少一并没有动。 久未见主人拔其出鞘,少康剑方悻悻然归于安静。 此时,南岩早已从树梢上飞身而下。 由于力道过快,双脚深深地插入雪地,这样牢牢地站住,正好是南岩对下一招式的准备。 他真气爆发,手中的短剑聚集亿万雪沫,雪沫飞如冰碴、冰弹,成百上千地,围绕着剑气飞速地旋转。 咕咕手中的鹤骨鞭迎面找准角度,就是奋力地一鞭,在雪地上,顿时激起一道隆隆怒吼的雪墙。 一面是雪暴冰,一面是雪墙……两相拼死一斗,打得不分上下。 反而是主角的少一,直至目前都好像是个跑龙套的,他抱着手中的银杉木,静静杵在雪墙的后面。 南岩不含糊,没被咕咕的雪墙所喝退,而是临机找到了一个扭转的时机,偏了剑锋,借力打力地,剑气滑雪一般斜着“削”上雪墙。 继而,剑气翻身过雪墙,冲少一就是狠狠一刺,绝不娘pao。 眨眼之间,剑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似被什么吸星大法给收了一般,其凌厉无敌的剑气被少一安安稳稳放出的“金刚不催网”给吸收得一干二净,一下子纯然无踪啦。 “这是什么鬼?”南岩的豪情壮志有种被杂技团给耍了的感觉。“奇怪,怎么好好的剑气被少一手中那女人才使的“玉簪”轻轻一碰,就给解构了呢?! “这是个什么世道啊?简直就是妖的世界!”南岩难舒胸臆,有种英雄在垃圾世界里穷途末路的悲壮。 然而,到底不能辱没自己的家族,南岩哪肯气馁,他再次着力划出一道锋利、亮烁的剑气。 “少一小心!”咕咕眼疾手快,飞身扬起鹤骨鞭。 鞭子与剑相隔十余步,没有真的碰到一起,然而,鞭影和剑气的精魂已经两厢纠缠…… 战斗甚欢,一时间,南岩手中的短剑被死死缠住。 南岩心中念道:“如若错过这次最后的机会,待少一他二人上了孤山、进了无忧洞,无忧门千年剑宗就彻底被少一这个外来的小子给‘窃’走了。此行,我有使命,不得不阻!” 少一见南岩额头青筋暴起,剑气杀人,所及之处,一里之内焦黑一片,白雪早已被剑气化得一空为水。少一不得不紧攥玉簪,凝眉专注。 “杀——”一声煞气出,连人带剑满含狠厉之气,直冲少一刺来…… “难不成你才是入了魔道?”咕咕一声惊呼。这并不能制止已然逆血上头的南岩。 少一忽觉丹田一股暖流生起,他十指用力,力大至手指的指尖片刻刺入到银杉木中。 他全身所调集的二股气血沿十指尖射出,银杉木有如柴木,而气血之弹丸有如火苗,只听“嘭——”的一声,“合二为一”的童子气血一下子喷出,变为火把上的烈焰,炸向南岩那又斯文又致命的一剑。 少一之“童子气血一喷薄”,撞得南岩飞身而出,自己中规中矩的剑法怎么就不敌一个冒着青绿火焰的烧火棍呢?! 此时,将身子与剑身一起发力、拼力击出的南岩哪里还收得住,他感到“烧火棍”扑来,躲不胜躲的,眼睁睁只得让自己的冰冷剑气撞了上去。 剑气的冰寒与银杉木的热浪一交汇,迸发出万道白光…… 一下子,白桦林通明如白昼。 咕咕忙伸手护住了双眼。 在白幽血红的眼睛里,分明映射出南岩的小身子,他拖着一道白光,被烧火棍给“喷”出林子,滚落于雪原,又给弹了起来,再次被击发出去好远,方才停下。 …… 白光落尽,再度恢复了黑暗。 此时,南岩早已不见了踪迹。 要不是少一呆呆地望着自己被烧伤的双手,以及刚刚熄火的银杉木,他怎么都不能相信,曾经有大堰河村的长老嫡子特意前来阻击他二人。 咕咕正纳闷少一哪儿来的这股神力,话说,就是少一自己,也不知体内有着被封印的东西,更无从知晓自己缘何能够发此神力。 此刻,耗尽气力的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心力枯干,额头的伤疤再没了动静,体内童子寒热两气血也所剩无几。 体力看来一时是无从补救啦。只有缓慢的心跳,似气若游丝地告知着他:“你还活着,你还在……” 咕咕怕少一昏死过去,忙拍打他的脸,问:“喂喂,你怎么知道白幽是只母狼的?” 少一挣扎着,睁开重重的眼皮,说:“我哪里知道……不过……只是猜透了编纂人的心思,还不得给女主安排个宠物,还得气场不互掐?!” 白幽双爪抓脸,很是烦躁的样子,好像听出了少一在调侃她。 咕咕说:“放下爪子!就算给他说中了,咱俩母的也得不争馒头争口气,咱决不捂脸臊得慌。” ------------ 第八十三章 行道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彼时月已过中天,二人与白幽挤在枯死的老白桦树洞内过夜。白幽厚实的绒毛很快让树洞内的温度上升,这一夜大伙儿过得倒也暖和。 只是不晓得什么缘故,少一总是鼻孔发痒,想打喷嚏。咕咕笑着打趣说:除了我,还谁想你呢?! 东方将白,林子里开始飘起雪花,雾气则于天明时纷沓而来。 咕咕揉着睡眼爬出树洞,她立时间被眼前的雾瘴给惊呆了……半响,她才缓了过来:“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然而,不走又是不行的。 咕咕听耿丁讲过这样的传说,人久被雾气环绕会产生幻觉而迷途不返,永远被留在原地。 在咕咕的督促下,少一一边背起行囊,一边指着白幽留在雪地上的、那隐隐绰绰的脚印按图索骥…… 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地上大朵大朵的“梅花印”,需要少一直把鼻子凑到跟前,方能看清其走向。 这雾雪山道之行的难度毫不逊色于数月前的那次只身孤山夜行,那时,黑暗中少一尚有老银杉的银光指路,而眼前,这雪白世界恐怕只能托付给白幽了。 咕咕二人与白幽置身于茫茫雪原,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白幽没问题,天生敏锐。而她二人,就只能通过银杉木传音来辨别着彼此的位置啦。 少一必须紧跟上白幽和咕咕的步伐,如稍有迟疑,雪地上印着的白幽爪印便会被新雪给瞬间覆盖住,再无法辨别前行的方向。 …… 这孤山眼看着就在眼前了,却以这样的方式“藏起猫猫”来,不见影踪! 咕咕曾提议用神识去探问那藏于雪雾间的上山路,少一则表示反对。 独自在孤山九九八十一日的经历让少一明白一个与万物共处的道理:那就是,靠机巧之法只会弄得南辕北辙,唯有用双手、双脚一步步切实地去丈量、去感知、去触摸,方能最终解决自己的“困境”…… 比起少一来,咕咕体察起万物变化要更切实,也更为历练,然而,她却一向对于少一的这种近乎愚笨的“执着一意”不置可否,甚至予以支持。 在咕咕看来,方法上,无所谓对,无所谓错,无非是百试不怠。俗话说:“条条道路通云中”,如若少一不肯利用神通之法,而想靠脚踏实地的努力去寻找无忧洞,那,大可让他去尝试好啦。 走了半晌,雾气没有丝毫要减弱的迹象,雪,反倒是增长的势头。 好在引路者——冰原狼白幽对孤山南麓很熟悉,咕咕充分地信任,让少一也开始相信它决不会将他们带上歧途。 突然,白幽在前方停了下来。 少一跟着“梅花印”,也停了下来。 他用杉木敲地,传音询问咕咕…… 咕咕传音回道:“我没发觉有什么新情况,咱们先等等看。” “啊呜——”狼嚎声一波接着一波,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传向远方…… “你听——像是有其他冰原狼的回应。” 咕咕静静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仔细地想分辨出这传出去的狼嚎声与传回来的狼嚎声,到底有什么不同。咕咕传音说:“不对,这显然不是其他冰原狼的回应,这应该是白幽的回声。 “我若没猜错的话,咱们现在多半是身处在一个峡谷之中。” 二人紧跟着白幽的步伐不知又走了多久,少一突然停了下来,传音道:“咕咕你停一下……” “叮咚——” “叮咚——” 咕咕静气凝神,她也听见了,这——是泉水的声音。 声音极其微弱,但少一和咕咕还是听到了。 “此处为何会有泉水声?!”少一不解地问道,他忍不住一跳一跳地、扑腾着,抄到咕咕和白幽的身前。 飘荡起的一缕轻柔的白气让少一欣喜若狂,他兴奋地对身后的咕咕大声地喊道:“此处是一眼温泉,看来,咱们多半是已到泗水泉啦。” 按村长耿丁的描述,那泗水泉西有一条常年不冻的溪流,沿着溪流而上,便可直抵无忧洞。 “叮咚——” “叮咚——” 一声声清脆的泉水声仿佛敲击在咕咕的心窝上,多日来的愁云瞬间消散。 咕咕顺着雪地上大朵大朵的“梅花印”向峡谷深处走去,终于,在一块不知何年何月坠落于地的巨石后,咕咕发现了耿丁所说的泗水泉。 此时,泗水泉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 咕咕欣喜地放下行囊开始捣腾起来,少一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咕咕你在找什么?” 当咕咕摸出四枚老母鸡阿黄生的蛋时,少一心说,大厨,那可真是天生的…… 水温很高,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待二人美美地吃完泗水温泉煮的鸡蛋后,他们耳语了一阵,于是开始分头去寻找此去无忧洞的唯一线索——“不冻溪”。 …… 此时,雪开始减弱,但雾气依旧,他们根本无法辨别准确的方位。 两个时辰过后,毫无头绪的少一累得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 他摊开临行前村长耿丁手把手交给他的一张羊皮卷,仔细核对起来,羊皮卷上标地很详尽,连每一个路段所需要耗费的时日都说得一清二楚。 少一总感觉有点不对味,他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诚如咕咕所说的那样:“羊皮卷上说的是一回事,可实际上却另有蹊跷。” 迷雾松林在雪原的东南,白桦林在雪原正北……这些,都没有标注错。 然而,羊皮卷上所标示的迷雾松林在甘花溪支流的西向偏北,但实际上,甘花溪的最后一条支流往正西而去,并分叉转南。 这段路,可是让少一他二人花了足足二日才顺流,一路找到迷雾松林的,如果依图,必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打探并不存在的道路。 如果寻求羊皮卷造成误差的解释,也只能是“溪流改道”的说法,还多少说得过去。 可是出了白桦林之后,他们足足耗费了近半日才找到泗水泉,就算是因为天气原因行进速度有所迟缓,这也和羊皮卷上所标注的“费时两个时辰”有所出入。 看来,羊皮卷地图靠不住,加之雾气重重不散、方位很难把握,这着实让少一很犯难。 他顺势仰头躺下,望向看不到尽头的浓浓雾气。 “哗啦啦——” “嗯?!难道是流水声?!”少一心中念叨着猛地起身,再仔细捕捉,却没再听到水声。 “或许是幻觉吧!”他自言自语道。 待重新躺下,他却再次清晰地听到了流水声。 少一复起身,又是没有,再躺下,声音再起…… “莫非?”少一举起银杉木,冲脚下冻硬的雪地戳了进去,只听到噗通一声,银杉木被雪地吸进去了小半截。 待少一猛地将银杉木如铲子铲雪般一撬…… “哗啦啦——”,溪水从雪层间瞬间冒出地面,映入眼帘…… 紧紧握着银杉木的小人儿忍不住笑了。 “哈哈哈——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少一捧起溪水送入嘴边,只觉甘甜宜人,心中念道:“想那谭家二姐煮茶所用的金贵之水,莫不就是从这儿流淌下去的?” 兴许是刚才的腌肉配蛋吃起来太香了,少一没顾得上发现其实这一口还很咸。此时,面对清凉的泉水,少一顿时口渴难耐,他双膝跪在雪地上、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子捧起水就喝了起来。 待他喝了个半饱,这才起身去唤咕咕。 隔着几层冻土、冻冰、冻雪,缓缓跃动流淌着的溪水被银杉木所微微感知…… 少一依靠银杉木的微动,很快就判断出了藏于厚厚积雪之下不冻溪的走向。 少一二人遂带着冰原狼白幽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雪层下的不冻溪逆流而上…… 浓浓的雾气开始渐渐地消散,透过淡淡的雾气,少一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眼前孤山主峰那神秘的倩影。 黑与白这两种极鲜明的对立颜色在孤山主峰之巅交融汇聚,它们相互渗透着、撕扯着、抗争着,却又泾渭分明,并不两厢融合,完全没有灰色的中间过渡带…… 终于,缠绕了少一和咕咕一路的雾气如今已静静地横在二人的脚下,此时,天空也放晴了,残阳洋洋洒洒地落在云海上红灿灿的“热油锅”上,红云翻卷…… 无忧洞想必已近在咫尺,少一不觉心中快意激荡。 …… 忽然,少一急急忙忙地蹲下身子,从咕咕的草药筐里翻找草药叶子,咕咕拦住他,忙捂住草药筐,心疼地问:“你想干啥?” 少一也不说,只管上去就抢。 咕咕回身一个点穴,少一的胳膊立时就麻筋儿啦。 颓然坐了下来,少一被麻得龇牙咧嘴。 咕咕也觉得自己下手不小心,有点使狠劲啦,于是,歉意且娇嗲地说:“你急猴猴地,是干吗嘛?” “我,我……” “我,我……去大手。”少一尴尬地招供道。 “你去那边树林里找片叶子不就解决了?”咕咕护住心爱的草药箱,万分不乐意。 “尼玛,这……这是……松,松树林。”少一挠着头磕磕绊绊地回答道。 ------------ 第八十四章 俯瞰庚明 还是咕咕神奇,于山巅上“转摸摸”转了半天,带头找到了洞的入口…… 冰冷冷地断崖峭壁,无忧洞并无明显的入口,仅仅是开启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少一率先侧身蹭了进去,结果染了一身的苔藓绿,一身素白配了苔藓绿。待少一探出头,咕咕看见他好像一只早春的毛毛虫,不掩一脸嫌弃。 咕咕在进去之前回头唤那白幽,却发现冰原狼已经踽踽离去,雪地上留下了梅花朵朵。 洞内,传来少一的催促声。 ……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顶部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口,一柱光线倾泻而下,置身洞中,犹入天井。 光线将洞内的一切都照得让人一目了然。 洞虽天然,却已有了人来过的痕迹。四个打坐用的蒲团,一只已冷却了不知有多少岁月的火炉,火炉旁躺着四个大茶罐,摞着几只茶碗。久无人居,蒲团已被厚厚的尘垢所掩埋。 此外,洞内一无所有,空落落的。 咕咕一边解下身上的行囊、草筐、冬衣、腊肉、绳索、腰包……一边开心地说道:“想不到洞内还挺暖和哈!” “咕咕,你听,有滴水的声音。”少一扭头说道。 咕咕停下忙碌的双手,侧耳倾听,接着,她摇摇头,回答道:“嗨,那是从天井上落下来的雪水,一落即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一移步于天井的下方,仔细地瞧上了半天,天井沿口并无什么水痕啊。 “这滴水声并非来自雪水,我去找找看。”话音刚落,少一便消失在黑暗角落里。 “别走‘失’了。”咕咕不放心地紧跟其后。 …… 二人摸索着进入一个低矮的隧道,少一感觉到似乎被什么推着似的、只得快步而行。 此时,水滴声越来越大,引得他更是马不停蹄。 岩壁越来越湿,按在岩壁上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细流在徐徐地沿壁流淌而下…… 终于,出了长长的低矮隧道,一个大湖呈现在少一的眼前。 湖水清明、澄静,四道光线从黑黢黢、高不见顶的洞上落下,投在湖面上,宛若四个明亮的水中月亮,熠熠盈辉着,逸动着。 真是代有灵天而欲语,又踟蹰潺缓还休啊。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咕咕跟了上来,她这老先生不仅不怕鬼神,反而见景生情,学着村里老夫子的模样歌赋起来。 少一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抛入湖中。 听其声,少一推断出此湖并不浅,看着湖面被石块掀起的波光粼粼,他总觉得冥冥中似有神秘的东西藏匿湖底。 环顾四周,少一只看到一些正在生长的钟乳石,水面平静安详。 然而,一股说不出的躁动催促着他去往湖的深处去一探究竟。 少一还是有些胆怯,亦或是出于慎重,他盘腿坐于湖边,慢慢地渐入佳境,开始不再顾虑周遭的声音了,而是神思游离而去,渐渐地入定…… 孤山“深处”之静,让少一的真元比从其他地方汲取得都要快、也更来得充沛。 无忧洞中,少一的神识在充沛的真元带动下,可以感知得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远…… 少一从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地驱动起自己的神识来,他的神识有如一根细细、不断的“绕指柔”,轻轻地扎入湖中,好似切刀一般轻易地划开了油澄澄的黄油。 “绕指柔”深入湖心……湖中的光线并不比洞内差,在神识的眼前,一条近乎透明的银鱼吹出了一个慵懒的泡泡,泡泡扭捏着左摇右摆,即而一冲而飞,让少一着实觉得好玩。 随着神识不断地向下潜入,四周越来越密实的水草让少一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湖看来深不见底,广不可测啊。至此,我已撇下咕咕太久,只恐她要担心。”一想到咕咕,少一果断放弃了继续向下的念头。 …… 神识回到上头,少一伸展开有些发麻的双腿,目光呆呆的,许是刚才“用劲”过猛吧。 咕咕早准备好了烤鸡腿和蘑菇粉,她双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已坐在哪里,等他多时。 少一将刚才湖中所见告诉了咕咕,没想到咕咕的态度不是胆怯拖后腿,反而是鼓励有嘉:“你真该直接潜入湖底才是,你看这洞如此简陋,绝非真正的‘习剑’之所……” 用毕餐食,在少一“消化食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望湖中四个“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发呆。 …… 有如一枚银针,少一一个猛子、悄无声息地径直插入到湖心。 湖面上,竟然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少一双手奋力向上拨水,箭一般向湖底沉去。 不成想,眼前所见景象,竟然在一顿饭的功夫间发生了变化——除了死寂、黑沉的湖水之外,少一什么也看不清。 少一只得再次启动神识来探路。话说“神识出马,一个顶仨”,神识穿过狭长的、长满水草的湖底隧道,少一直被眼前的景物给惊呆了,竟然顾不得冻僵的身体而木木地游上前去—— 珊瑚参差,水草如林,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大小鱼儿穿梭其中…… 突然,少一只觉整个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引力给拽了一下,而后,竟不自主地飞速向前移动。半响,移动中的少一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遇到了一个漩涡。 巨大的漩涡裹挟、夹带着很多不知名的东西,即而,它发出的吸力越来越强,游在漩涡边上的少一直被给推来搡去,整个身体都要这七上八下地惊天力道给撕打肿了。 还好,所幸,少一是在漩涡的边缘。 漩涡呼啸着旋转不停,仿似一个胃口极大的神怪,从少一的身边转圈圈经过。 系在少一腰间的银杉木旋即被吸了过去,少一连忙伸手去够,结果,整个人连同银杉木被漩涡强拉硬拽地给拘在了漩涡中央。 漩涡搅浑了水里的一切,就连他越来越微弱的“神识探针”也被生生给断了念想。 少一好像是咕咕捣蒜臼子里的蒜瓣,被打晕了不算,还被反复捶打着、即将被碾成蒜泥。 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关掉所有感官的感知,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努力归于静止状态的少一,任由漩涡将自己带向未知的湖底世界。 …… 不知过了多久,少一感觉到自己的脚掌触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石化了的珊瑚。 此时,水流对身体的撕扯渐渐消除了,难怪少一醒了过来。摸摸自己的下身,少一放心了许多。 “我这是到了湖底吗?”周遭寻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然而,就在少一接近绝望的时候,黑不见底的的尽头似有什么东西发着微弱的萤火。 少一不停地游过去、游过去……可是,萤火忽闪忽没,捉摸不定。 黑暗中少一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的神识去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贝壳,正挡在眼前。 少一站在巨贝的外面,好像看见了两个相向扣合在一起的硕大盘子。这盘子足足有二层楼的剑阁那么高。 少一强力驱动神识,“探针”随即进入贝壳的内部。 在圆润多汁的贝肉中,有一枚硕大的珍珠,在不停地流着泪。 珍珠被这粘稠的、经年的泪水所包裹。珍珠上,竟然躺着一个人,当他看清此人的模样时,少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次少一可是真急了。 情急之下他用银杉木死命敲打贝壳,这贝壳并无反抗,反而是瞬间开启了贝盖,它这是要把少一当成猎物,给生生吞进去。 眼看贝壳将要重新闭合,临危之际,额头的疤痕未经少一的唤醒,就自觉地开始运作了起来。 贝壳的上盖被少一疤痕处所射出的金线给硬生生地撑了起来,贝壳一开,湖水立刻溢了进来。 冰冷的湖水将昏睡的、被珠泪包裹的那个人激醒过来。 看见少一,咕咕激动得一时不能言语。其实她不是真激动,是满嘴都是浆糊一样的珍珠粘液。 少一用银杉木撬起一块黏答答的珠泪。珠泪不仅甩也甩不掉,还在银杉木棒上层层叠加,眼看着银杉木棒就要变成一根棉花糖啦。 少一很急,要救咕咕,不能再有一刻延迟。 珠泪好像怨妇,凡经过自己手的,那是一个也不肯放过啊,沾上谁,算谁!释放出的怨毒可算有了倾诉对象,还大可纠缠一番。 眼下,珠泪婆娑如婆罗树,弥漫覆盖了整个剑阁那么大的贝壳内部,它不仅捕获了咕咕,下一步很快就要让少一也中毒,被麻痹而最至失去抵抗能力。 少一紧张地思索着:于湖中的缘故,体内的寒冷二气血遇粘稠物无法爆炸而出,而此刻额头伤疤冒出的暖光还在硬撑着贝壳的上盖,与贝壳死扛。自己的银杉木不被珠泪给腐蚀殆尽已是万幸,好像一颗巨大的棉花糖的银杉木,向下正滴淌着糖浆一般、罄竹可书的“怨妇泪”。 技穷的少一,何以救出自己和咕咕呢? ------------ 第八十五章 黑暗的尽头 少一跳下光滑的岩石,漫无目的地回头看了一眼黝黑的崖壁,紧接着,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崖壁。 在月光的照射下,光滑岩石正对着少一的位置,明显有一道四指宽的凹槽,他惊喜地对咕咕喊道:“拿少康剑来!” 少一背对月光而跪,将少康剑举过头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月光下,孤山顶,崖壁前…… 少一左手握剑鞘,右手握剑柄,气自丹田送至双手…… 剑出,万山尽颤—— 此时,月光恰好照亮崖壁上全部的剑型凹槽。 借着月光,少一将手中的少康剑按入凹槽,随之,崖壁竟然发出巨石相互摩擦的可怕轰鸣声。 随着少一后退的步伐,眼前的崖壁像一扇门般,缓缓开启……无忧洞并无明显的入口,仅仅是开启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少一取回少康剑率先侧身蹭了进去,结果染了一身的苔藓绿,一身素白配了苔藓绿。待少一探出头,咕咕看见他好像一只早春的毛毛虫,不掩一脸嫌弃。 咕咕在进去之前回头唤那白幽,却发现冰原狼已经踽踽离去,雪地上留下了梅花朵朵。 洞内,传来少一的催促声。 ……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顶部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口,一柱光线倾泻而下,置身洞中,犹入天井。 光线将洞内的一切都照得让人一目了然。 洞虽天然,却已有了人来过的痕迹。四个打坐用的蒲团,一只已冷却了不知有多少岁月的火炉,火炉旁躺着四个大茶罐,摞着几只茶碗。久无人居,蒲团已被厚厚的尘垢所掩埋。 此外,洞内一无所有,空落落的。 咕咕一边解下身上的行囊、草筐、冬衣、腊肉、绳索、腰包……一边开心地说道:“想不到洞内还挺暖和哈!” “咕咕,你听,有滴水的声音。”少一扭头说道。 咕咕停下忙碌的双手,侧耳倾听,接着,她摇摇头,回答道:“嗨,那是从天井上落下来的雪水,一落即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一移步于天井的下方,仔细地瞧上了半天,天井沿口并无什么水痕啊。 “这滴水声并非来自雪水,我去找找看。”话音刚落,少一便消失在黑暗角落里。 “别走‘失’了。”咕咕不放心地紧跟其后。 …… 二人摸索着进入一个低矮的隧道,少一感觉到似乎被什么推着似的、只得快步而行。 此时,水滴声越来越大,引得他更是马不停蹄。 岩壁越来越湿,按在岩壁上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细流在徐徐地沿壁流淌而下…… 终于,出了长长的低矮隧道,一个大湖呈现在少一的眼前。 湖水清明、澄静,四道光线从黑黢黢、高不见顶的洞上落下,投在湖面上,宛若四个明亮的水中月亮,熠熠盈辉着,逸动着。 真是代有灵天而欲语,又踟蹰潺缓还休啊。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咕咕跟了上来,她这老先生不仅不怕鬼神,反而见景生情,学着村里老夫子的模样歌赋起来。 少一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抛入湖中。 听其声,少一推断出此湖并不浅,看着湖面被石块掀起的波光粼粼,他总觉得冥冥中似有神秘的东西藏匿湖底。 环顾四周,少一只看到一些正在生长的钟乳石,水面平静安详。 然而,一股说不出的躁动催促着他去往湖的深处去一探究竟。 少一还是有些胆怯,亦或是出于慎重,他盘腿坐于湖边,慢慢地渐入佳境,开始不再顾虑周遭的声音了,而是神思游离而去,渐渐地入定…… 孤山“深处”之静,让少一的真元比从其他地方汲取得都要快、也更来得充沛。 无忧洞中,少一的神识在充沛的真元带动下,可以感知得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远…… 少一从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地驱动起自己的神识来,他的神识有如一根细细、不断的“绕指柔”,轻轻地扎入湖中,好似切刀一般轻易地划开了油澄澄的黄油。 “绕指柔”深入湖心……湖中的光线并不比洞内差,在神识的眼前,一条近乎透明的银鱼吹出了一个慵懒的泡泡,泡泡扭捏着左摇右摆,即而一冲而飞,让少一着实觉得好玩。 随着神识不断地向下潜入,四周越来越密实的水草让少一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湖看来深不见底,广不可测啊。至此,我已撇下咕咕太久,只恐她要担心。”一想到咕咕,少一果断放弃了继续向下的念头。 …… 神识回到上头,少一伸展开有些发麻的双腿,目光呆呆的,许是刚才“用劲”过猛吧。 咕咕早准备好了烤鸡腿和蘑菇粉,她双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已坐在哪里,等他多时。 少一将刚才湖中所见告诉了咕咕,没想到咕咕的态度不是胆怯拖后腿,反而是鼓励有嘉:“你真该直接潜入湖底才是,你看这洞如此简陋,绝非真正的‘习剑’之所……” 用毕餐食,在少一“消化食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望湖中四个“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发呆。 …… 有如一枚银针,少一一个猛子、悄无声息地径直插入到湖心。 湖面上,竟然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少一双手奋力向上拨水,箭一般向湖底沉去。 不成想,眼前所见景象,竟然在一顿饭的功夫间发生了变化——除了死寂、黑沉的湖水之外,少一什么也看不清。 少一只得再次启动神识来探路。话说“神识出马,一个顶仨”,神识穿过狭长的、长满水草的湖底隧道,少一直被眼前的景物给惊呆了,竟然顾不得冻僵的身体而木木地游上前去—— 珊瑚参差,水草如林,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大小鱼儿穿梭其中…… 突然,少一只觉整个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引力给拽了一下,而后,竟不自主地飞速向前移动。半响,移动中的少一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遇到了一个漩涡。 巨大的漩涡裹挟、夹带着很多不知名的东西,即而,它发出的吸力越来越强,游在漩涡边上的少一直被给推来搡去,整个身体都要这七上八下地惊天力道给撕打肿了。 还好,所幸,少一是在漩涡的边缘。 漩涡呼啸着旋转不停,仿似一个胃口极大的神怪,从少一的身边转圈圈经过。 系在少一腰间的银杉木旋即被吸了过去,少一连忙伸手去够,结果,整个人连同银杉木被漩涡强拉硬拽地给拘在了漩涡中央。 漩涡搅浑了水里的一切,就连他越来越微弱的“神识探针”也被生生给断了念想。 少一好像是咕咕捣蒜臼子里的蒜瓣,被打晕了不算,还被反复捶打着、即将被碾成蒜泥。 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关掉所有感官的感知,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努力归于静止状态的少一,任由漩涡将自己带向未知的湖底世界。 …… 不知过了多久,少一感觉到自己的脚掌触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石化了的珊瑚。 此时,水流对身体的撕扯渐渐消除了,难怪少一醒了过来。摸摸自己的下身,少一放心了许多。 “我这是到了湖底吗?”周遭寻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然而,就在少一接近绝望的时候,黑不见底的的尽头似有什么东西发着微弱的萤火。 少一不停地游过去、游过去……可是,萤火忽闪忽没,捉摸不定。 黑暗中少一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的神识去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贝壳,正挡在眼前。 少一站在巨贝的外面,好像看见了两个相向扣合在一起的硕大盘子。这盘子足足有二层楼的剑阁那么高。 少一强力驱动神识,“探针”随即进入贝壳的内部。 在圆润多汁的贝肉中,有一枚硕大的珍珠,在不停地流着泪。 珍珠被这粘稠的、经年的泪水所包裹。珍珠上,竟然躺着一个人,当他看清此人的模样时,少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次少一可是真急了。 情急之下他用银杉木死命敲打贝壳,这贝壳并无反抗,反而是瞬间开启了贝盖,它这是要把少一当成猎物,给生生吞进去。 眼看贝壳将要重新闭合,临危之际,额头的疤痕未经少一的唤醒,就自觉地开始运作了起来。 贝壳的上盖被少一疤痕处所射出的金线给硬生生地撑了起来,贝壳一开,湖水立刻溢了进来。 冰冷的湖水将昏睡的、被珠泪包裹的那个人激醒过来。 看见少一,咕咕激动得一时不能言语。其实她不是真激动,是满嘴都是浆糊一样的珍珠粘液。 少一用银杉木撬起一块黏答答的珠泪。珠泪不仅甩也甩不掉,还在银杉木棒上层层叠加,眼看着银杉木棒就要变成一根棉花糖啦。 少一很急,要救咕咕,不能再有一刻延迟。 珠泪好像怨妇,凡经过自己手的,那是一个也不肯放过啊,沾上谁,算谁!释放出的怨毒可算有了倾诉对象,还大可纠缠一番。 眼下,珠泪婆娑如婆罗树,弥漫覆盖了整个剑阁那么大的贝壳内部,它不仅捕获了咕咕,下一步很快就要让少一也中毒,被麻痹而最至失去抵抗能力。 少一紧张地思索着:于湖中的缘故,体内的寒冷二气血遇粘稠物无法爆炸而出,而此刻额头伤疤冒出的暖光还在硬撑着贝壳的上盖,与贝壳死扛。自己的银杉木不被珠泪给腐蚀殆尽已是万幸,好像一颗巨大的棉花糖的银杉木,向下正滴淌着糖浆一般、罄竹可书的“怨妇泪”。 技穷的少一,何以救出自己和咕咕呢? ------------ 第八十六章 大贝 少一紧张地思索着:体内的寒冷二气血遇粘稠物“珠泪”无法爆破而出,不能发挥威力;此刻额头伤疤处冒出的暖光还在硬撑着大贝的上盖,与大贝死扛着无法分神;自己的银杉木不被珠泪给腐蚀殆尽已是万幸,正向下、没出息地滴淌着糖浆一般、罄竹可书的“怨妇泪”…… 技穷的少一,该如何救出自己和咕咕呢? 少一急切地望向被捆绑在珍珠“泪塔”上面的咕咕,此时,咕咕面容安详,似已陷入深度的昏迷。 诺大、空空的贝壳大厅,只中间存有一颗小珠,这颗小珠里三层外三层的珠泪滚滚,把个贝壳笼罩在挥之不去的怨气中。 对这个“滚刀肉”,该叫少一从何下手呢? “咕咕你可千万别窒息过去啊。”少一更加紧张起来。生死存亡,时不我待! 一只庞大的软体贝足突然探到少一面前,它软塌塌的,悠悠然,就好像一个多肉、多动的斧头。 “你这不是找死的节奏?!”少一骂道,银杉木上前就是拼死一捅。 结果,银杉木的力道好像吃了软棉花一般,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这软足完全是太极功夫,不来正面对抗,是会柔术的干活。 少一知道,如果和贝足纠缠起来,没个头绪不说,占不得上风,还耽误了时间。 于是,他用力撤回银杉木,恶狠狠地一甩,银杉木上棉花糖般的“珠泪”粘液洋洋洒洒,宛如天女散花般,扬出“半里地”那么远,横空飞出一条婆娑的“水晶珠链”。 珠泪无声,却成串、成珠、成链…… 该是怎样的怨气、冤情,才会如此排山倒海、一泻半里啊?!少一心想。 珠泪一甩,悲情大大的。看!珊瑚因其惨而失色,众鱼因其怨而纷纷闪避,众沙纷扬,水草飘摇…… 少一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惹了“小珍珠”奴家的“泪流”半空……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耿丁在思念亡妻时吹奏的胡笳曲《哭荒冢》来,他小小内心中的繁情登时腾起,一时间,少一哼唱出这首幽怨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小小珍珠听此悲音,似有所悟,忽的一颤,将咕咕从半空高的“珠泪塔”中吐出。 咕咕毫无意识地一咕噜滚到珍珠的脚边,只是依然安睡不醒。 少一刚开始情不自禁地悲歌,就有感动天地的进展,他眼看着咕咕有救,不禁卖力地唱起下半句“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刚唱一半,因为前一句唱时少一心有同感,而唱出了悲抑之气,故而感动到了小珍珠。 可这后半句却卖力过猛,唱出来好像出塞的进行曲,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有浑天杀气于其中。 “咣——”一声,小珍珠发怒,再次将咕咕紧紧揽在怀中,悲悲戚戚地,小珍珠加美少女咕咕,宛似一对走投无路的孤儿寡母般,落于空庭向晚的境地。 少一急上心头,刚要奔去,不及防被当头一棒,原来是贝足的软“斧头”正砸在他头上。 “斧头”可是软势力,这一砸砸得少一七荤八素。 蒙头转向的少一将银杉木抱在怀里,一个“驴打滚”想要滚到小珍珠前面,可惜,斧头软塌塌横过来,好像一面有弹力的肉墙,把少一弹了回去。 突然,软“斧头”的两侧,分别高高地探出两管触角般的眼睛,狠狠地向少一一瞪。 少一被这眼睛一瞪,大吃了一惊,一分神,大贝借此机会缴械了少一的暖光,“咔嚓——”一下合上了贝壳上盖。 齿槽处,少一的暖光金线已经牙齿般的壳盖边沿给咬碎成断绳。 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少一心想。 这贝壳有一个软足,软足上长着眼睛,保护着小珍珠。 而小珍珠则任性地吞噬一切异物,占有它们,并裹挟上珠泪,日日悲戚着企图消化异物、壮大自己的块头。 少一的暖光虽然已破碎,却支楞巴翘地撬开着壳盖的一角,似乎在等待主人逃出。少一摇了摇头,再次冲向“软斧”肉墙。 一大群细小的气泡飞将过来,少一忙举起手中的银杉木,挡住面门。 然而为时已晚,气泡们将少一团团围住,并极速飞转。所有气泡都按照同样的姿态和速度极速飞转,在他身体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气泡口袋。一种浆糊糊、酸糊糊让少一的皮肤疼痛如割。 既然是口袋,那它就一定有“口儿”。 少一想到这里,镇定了下来,他耐心地四处张望,寻找口袋的“口儿”之所在。 忽而,他觉得脚底有微微寒意。“对,就是这儿。”少一很肯定地做出了判断。 “杀!”一个奋力蹬踏,少一踩在大贝的“内脏囊”上,受伤的内脏囊不再吐出气泡,已经散发的腐蚀性气泡开始四散而去……少一稍或解脱。 原来,少一在刚才被“软斧”打得晕头转向之际,不忘细细观察,不仅留意到它细柄触角上的头部“大眼”,也留意到多肌肉质的运动器官——有“软斧头”之称的贝足,更观察到柔软的体壁包围着一对下垂的膜和一个囊袋。少一用力踹疼囊袋,得以逃脱囊线液体的腐蚀。 …… 少一遍寻不见银杉木,原来,银杉木正死死卡在死珊瑚旮旯里……而此时,大贝的第二轮攻击又来啦。 大贝不惜动用了自己的舌头,滚滚滔天而来,卷起少一的双腿,就是左缠右缠。 那舌头暖呼呼地、紧紧贴在少一腿上,试图一点点将他重新“拽”到内脏囊中,好美餐一顿。 少一抓住死死卡在死珊瑚旮旯上的银杉木,负隅顽抗。 缠绕在少一腿上的舌头变得越来越热乎,不一会儿少一腿上愣是生出了汗珠……汗珠越来越多,大贝丝毫不肯放弃,缠得更紧了。 掉链子的是银杉木,被少一拽住的银杉木突然挣脱了死珊瑚的束缚,眼看着少一就要被大贝的舌头给卷走了。 少一一个倒悬回身将银杉木猛地捅入大贝舌头的根部。大贝舌根形同人的嗓子眼。大贝的嗓子眼被这么一捅,恶心至极,一个向外地呕吐,少一借机挣脱了舌头的捆绑。 …… 一道褐色的“烟”墙弥漫而来。突突突,形同放屁一般,大贝在吐沙子、鱼骨头、小石子、大石块、珊瑚坯子、玉簪子、渔网漂子…… 总之,大贝一呕吐,将所有可能消化、消化一半、正在变成小珍珠的一切食物全都吐了出来,一阵枪林弹雨,少一觉得自己已经被这片“沙战”给打成一个漏斗了。 咕咕也被吐了出来,少一刚要抓住她的衣襟,小珍珠翻滚着过来,一把用珠泪将咕咕黏拉回去。 “烟子”一点点变成了红色。没等少一收起呼吸,转红的“烟子”已开始源源不断地侵入他的身体,眼看着少一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当少一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咕咕正静静躺在他身旁。 咕咕呼吸尚有,却无法唤醒,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 …… 少一躺在贝壳里仔细回忆着和大贝交手的每一个细节, “贝壳仅仅是吐泡、吐舌头、吐烟子却始终没了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想到这儿,一股难闻的气味充斥了他的鼻腔,随着怪味的冒出,少一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柔软的贝肉涌动着,几根触手正张牙舞爪地伸向少一。 下蹲弹跳而来,少一试图抓住其中一只触手,脚下柔软贝肉却将他使出的大部分力量给拆解消散了…… 一只左右虚晃的触手试图缠住少一的脖子,少一识破它的虚招,一拳打了个正着。 触手哆哆嗦嗦逃离,第二只又来。 这一只缠住了少一的腰……少一一阵小碎步,在贝肉上飞速轻点、纵横、跳跃,整个身子辗转腾挪…… 话说,那贝壳的触手慢吞吞的,哪能跟得上少一的脚步。 于是,所有的触手一窝蜂而来、 少一一头扎进柔软的贝肉里,将自己仅仅贴了上去,他的指甲嵌入贝肉……纵使触手们百般撕扯,他也玩赖不出来,让他们徒劳! “你们这触角七扯八扯,是在五马分尸吗?!” “呸——呸呸——” 贝肉在少一指甲的刺激下分泌出乳白色的粘液,趁他毫无防备时硬钻进了少一的嘴里。 触手没有浪费这一绝佳时机,当少一反应过来时,他已被缠住脚腕,高高倒挂着…… 另一只触手直冲少一面门而来,少一极速扭转身上,双手稳稳钳住触手,此时,被倒吊着少一依然不服,好像一只被蜘蛛擒到的蚊子一样,苦命挣扎。 少一的鼻尖因紧张而立起了汗毛,而这纤细的汗毛正感受着触手的温度。 被强行吞进的粘液正加剧着少一腹内翻江倒海的疼痛……触手继续合力撕扯着少一…… 口中尚残留着粘液诡异的味道,眼下,不得已必须保持镇定的少一在体内体外的伤痛下没有缴械,他浑身一阵发麻,只觉到一股渐强的暖流自脚底升起,过合阳、走意舍、入神堂、直抵百会。 ------------ 第八十七章 莫失莫见 少一瞬间“满血复活”。 情急之下,得了新生力量的少一爆发出鲜见的超常能力。 只见他于内里运丹田之气滔滔而入腹腔,于外界,他任由几只触角对他争夺牵扯而不顾,且并不急于喷出气血,相反,他沉得住气,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闭住了气息…… 屏息静气、蓄含内敛了几息之后,突然,少一生发出毕生气力之大成,以磅礴气血直打出“一息而生二神力”的功夫。 少一的第一力,硬是把缠绕其双手、又柔又韧的触手给拧断了。 第二力,他也不讲究姿态,上去就是一口,一口咬住又撕又扯,生生咬断了另一只触角,大嚼而后快。 几只触角对少一的撕扯就此完结,没有伤残的触角纷纷退却。 然而,这番打斗却连带着产生了意外的效果:那触手在撕扯的时候,扯开了少一紧张、郁结在一起的筋骨,却停战于将他抻折、撕碎之前;贝壳粘液入体,又迫使少一腹腔内各种分泌物纷纷打架,活跃着相克相生,少一的胃也因此被历练得可上刀山、可下火海,一不留神给练出了铜墙铁胃;此时,被少一吞下的触角更是带来了百年修炼的“鲜贝”营养,为少一的体内及时输送了能量…… 因触角而因祸得福的少一,不经意间,那三十六脉仅通一脉的身体,刹时间,又通了一脉。 纯是偏得,又真真可喜可贺。 …… 此时,危险却还在排山倒海而来。 潮水般的粘液奔涌不断,贝壳内外更是大浪淘沙,颠簸不定,这一切让少一每迈出一步,都付出异乎寻常的努力…… 粘液不断增多,驱赶着少一为节省力量而不得不随着粘液流动的方向漂流。 漂着,漂着,少一来到了贝壳的咽喉处…… 少一深知入喉后的后果,以及下一步沦为大贝便便的可能…… 情急之下,少一伸出双手,用力拍击已齐腰深的粘液。粘液如冻粥般一漾一漾地,借着这个波动,少一艰难地来了一个后翻,静静倒悬在大贝入喉处的肉突之上,直待时机。 大贝也不急于吞下少一,它慵懒地翻了个白眼,傲慢地小觑着少一。 然后,大贝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沙子,这才向他张开大嘴,准备把他生吞活剥。 凝神间,少一化右手之掌力为一把利刃。“一息本二力”,少一却一息发二力之气血,集中为“一力”。 神力一劈,慢腾腾的大贝躲闪不及,少一这一拍泰山压顶般一下子压垮了贝壳的命门。 大贝内的至尊宝——小小珍珠“啪嗒”一下掉落在空空如野的贝庭之上,粘液流尽,贝壳上盖缓缓开启…… 湖水毫不留情地大面积地涌入…… 此时,在湖水冰寒的震慑下,咕咕渐渐苏醒过来…… 大贝之“软斧头”、“内脏囊”、“咽喉肉突”等一系列“家务事儿“一并瘫软如烂泥,失去了战斗力…… 相搀扶着,咕咕和少一跌跌撞撞走出了贝壳。 一块巨大的石碑赫然立于湖底。 咕咕对古文熟识,遂对着碑文念道:“动静虚有之理,不合来今……以无形求有声,天道自成……忘情则理,莫失道,莫见其门。” “怎么讲?”少一问咕咕。 咕咕摇一摇头,一边寻思着,一边念叨着:“‘莫见其门’,没门,怎么进洞啊?!无门而自入,那是神仙,岂是我辈之流?!” 少一心里嘟囔着,疲乏上脑,他怨尤地说:“怎么自打剑阁后,就斗茶、抢秋、争尾稻、上剑阁,没完没了地过关,烦不烦啊,还能不能安静地做会儿美男子啦?!” 咕咕战斗力明显没有少一消耗得那么大,刚才一番被裹挟到贝壳中深睡不醒,也不过是做了个变成泡沫的美人鱼的梦罢了,因此,现在,咕咕不缺解题的兴致。 “可能是‘莫及’二字”,咕咕看一眼碑文上缺失的两个空格,不断地猜字,一会儿就有了八个想法儿。 “再或许是‘芝麻’二字。”咕咕说。 少一摇头:“亏你想到芝麻开门,你以为阿里巴巴的故事不仅远过重洋,还波及到湖底,连老祖宗们都知道?!” “要想猜对,看来没门啦。”不打一会功夫,咕咕就热情高,泄气快,马上就要偃旗息鼓啦。 “你说什么?”少一重复咕咕刚才的想法,说:“该不会是‘没门’二字吧。” “‘没门’?你以为古人都是湖底的土鳖啊,这么白的说法,要是这个意思,也该是’无门‘这种叫法啊!”咕咕没好气地反驳少一。 就在咕咕话音一落之际,“咔嚓——“,石碑碎裂,在石碑化为齑粉之前的一刹那,石碑空挡上的那两个位置赫然浮出潜在的字迹——正是“无——门——”二字。 “难道真是歪打正着了?”咕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惊奇还不够。门一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 洞内,四下里的夜明珠微微闪耀,岩壁上总有丝缕的风时不时地略过。 风带动着冰晶般的钟乳石瀑、石笋、石莲花,发出或长、或短的哨音…… 一会儿叮咚,一会儿噼啪,一会儿峥综…… 细听起来,就好像一曲“玄妙之乐”。 看来,这溶洞浑然就是一个有情天地,情生美景,景共乐鸣…… 原来,那石碑是大溶洞的一个旁门,而大贝,正是这个把守此门的大溶洞看守者。 少一不禁感喟:湖底这么一门之隔,外面,是大贝门神,里面,则是别有洞天。 少一本来只为了救出被控的咕咕,不成想,他瞎打误撞,斗败了大贝,碰巧解开了石碑门,而来到了一番新天新地。 …… 他们向溶洞深处走去,欣赏着这别有洞天内的繁花美景,听着天籁般的“玄妙之乐”。 咕咕停了下来,她品咂起石碑上那二字——“无门”…… “没门,怎么就又是门呢,真够神奇的!” 风越来越大,“玄妙之乐”也变得越来越磅礴雄浑。 咕咕的脚步随着“玄妙之乐”的节奏而加快,越来越快…… 少一看见她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忙跑上前伸手去拉咕咕,却眼睁睁看到面带微笑的咕咕毫无防备地直接坠下深渊。 更让少一感到费解的是,咕咕在掉落的过程中还在仰头冲他傻笑。 看来,咕咕心智已被靡靡之音所迷醉不返…… 少一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也跟着咕咕落下深渊。 …… 如一块陨石悬浮在那里……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无大亦无小。 咕咕一手屈臂而枕,一手悬于丹田之上,一只脚伸展,一只脚绻回,像狗子屈身,又似青龙盘曲。 她已长眠,长长的睫毛挂着冰霜,嫣然之静,有如不世出的花朵。 在冰冷黑暗的凡世空间里,咕咕无休无止、漫无目的地永远飘荡着,这里,没有冷暖、没有饥渴、亦无须知道四时更迭、空间倒转。 同样,掉下深渊的少一也正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里,无始无终,无痛无味……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成长的难题来打扰他啦,他可以安睡,也可以自生自灭了。 一记针刺般的疼痛,少一额头那块疤突然闪烁了一下……凭着这最后的一线自性,少一面对无量无边的虚空,微微一动,旋即再次安睡长眠。 “决不可以这样!”少一的意志自我驱使,少一最后自性里的那点不甘心在不停地鞭策着他:“起来!起来!” 在努力挣扎了不知多少时间之后,少一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在虚空的漂浮状态里翻滚着,流逝着,被永久地遗忘着…… 心念一动,少一就开始打坐…… 意念随着呼吸而动,恍乎惚乎,呼吸似有还无。 “何在?”少一问。 没有答案,没有尽头,因为,他已不存在。 无量无边,无有无无…… “何在?” “……” “……” 打坐的少一得不到答案,身体在虚空中无始无终地漂过、漂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砰——”地一声巨响,无数碎片朝四方极速散开…… 碎片间,万道光芒迸射而出…… 少一很想看看爆炸发生的地方在哪里,怎奈,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他惊奇地发现,爆炸产生的碎片从他的裤腿下划过,原来,自己正在在燃烧,正在燃烧中加速度…… 他并不感到灼痛,更不觉得火光伤眼。 他只知道,自己在燃烧的时候,正兀自因空气的反作用力直冲向碎片的反方向…… 更加密集的碎片从自己的裤腿飞出,少一低头,已经全然看不见自己的脚啦,难道…… 燃烧产生的能量会让他永远也停不下来…… 穿过密集的碎片带,少一不得不为眼前所见而感动涕零: 草帽状的星云,蝌蚪形的星系,已成型的星球……还有少一最钟情的亿万璀璨繁星。 而自己,正是这其中一员,有燃烧尾巴,正飞向无始无终,终将燃烧殆尽的星子中的一员。 ------------ 第八十八章 虚空无内外 星云的边缘发出沉闷的轰鸣,迸射出耀眼的闪电。 剧烈的裂变在星系间极不稳定地、此起彼伏地发生着…… 自己这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在不能停留、不能扑火的情况下左闪右躲,于火光与黑暗交替、爆炸与静寂参差中踽踽远去…… 自知终将燃烧殆尽,少一极不舍地扭过头,回望了一眼自己钟情不已的星空…… 能看到,能听到,一切都曾那么真实…… 他挣扎着想停下来,作一颗哪怕是星河里最不起眼的尘埃,哪怕只余有一颗冰冷、沉寂的心。 然而,身下的灼热,以及尾巴后燃烧碎片的耗散毫无眷恋,亦不能自救,正推波助澜着。 此时,自身的灼热仍占据着上风,无情的反作用力将他一再推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处…… 一个火球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少一这颗彗星的“尾部”,电光火石间,“彗星”剧烈地喷发、爆炸…… 一燃,至灭。 尾部火熄,身无动相。 少一定睛观瞧,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眼、耳、鼻、舌、身、手、足…… 燃烧余烬唯剩一颗种子。 “咚——咚咚——” 寂灭至冷的种子被卷入到“无尽劫”当中—— 黑咕隆咚、静悄悄、冷清清……一切如此静默。 生与死,黑与白,过去与未来,都已经跟他再没有什么关系。 不知其大,不知其形,身于内,而不知始末…… 这里,没有“他”,更没有“我”。 连黑暗都没有,连死亡都定格,连存在都没有被处置和交代。 一颗种子,四周围绕着的,就是这虚空…… 除了承接这无尽虚空带来的空虚以外,少一什么也做不了。 几番挣扎,几番亢奋,几近绝望,少一终于保持起沉默,因为,自己每当开口或者动起繁情,便被无尽的空虚一下子再度充满。 他试图让自己喜欢上这了无生息的虚空,因为少一借着它,方能了解到他自己。 然而,转眼间,星星、月亮、太阳已经和自己说拜拜;虚空还在不停地夺取万物的生命,肆意吞噬、同化着周遭…… 虚空的侵吞从不会停止,直至无常,直至虚空成为永恒…… 怎么办?没有办法。 自己已不在外面,亦不在里面,原来,自己也是这虚空的一部分。 如果接受、服从,就会再次堕入更深度的虚空。 此时,少一已被“虚空化”了。 他不是种子,他是沙尘,是恒河沙数。 不,他不是种子,不是沙尘,他就是“虚空”本身! 少一如此一念,天地为开,混沌世界,清浊相融。 无黑无白,深不可识,无心,何须影相随?! 动与静,周而始,“无措”,何须心扰?! 一念间,阴阳和顺,神通万物,少一这颗种子破天荒地放松了下来。 在虚空里,种子自己翻了个身,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至此,诸相皆无,无生老病死空,亦无有来…… 种子眼不见诸物,耳不闻五音。 至此,心无挂碍,身无已不知…… 连所剩无几的那点“自我”,也让少一这颗种子在虚空化的“自在”中将意识海枯。 什么白日梦、空想臆测,什么愤怒、好奇、不甘,皆被幻灭。 既然作一颗种子,就要作一颗无明无识的种子吧! 种子在“无明无识”的心念得到了自在。少一不禁大笑,得来全不费功夫,无非缴械加投降。 难道天不绝我,就是要授我以此天道?! 种子在心念的扶持下飘摇而转动。 少一轻轻一想,就重新擦燃了种子的尾部。 一颗美丽的小彗星,在虚空中滑过,投向“心有所想即便来到眼前”的星球。 一颗美丽的扫把星不怕在天际划下美丽的火线…… 亿万年岁月尽在弹指间…… “轰隆——”一声惊雷,森林里一棵老树被击中,可怖的大火很快蔓延开来。 火舌吞噬了一切,整个星球犹如地狱一般。 奇迹源于一次毫无征兆的撞击,生命的演化却夭折于一场不该发生的天火…… 彗星重撞上这颗星球,地狱之火呼应而出,什么恐龙、繁花,一切进化终止,虚空代替万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那颗被彗星撞击的星球上岩浆已冷却,地心压住了地狱之火,一片大陆突破了“虚空”的一角,被生命的迹象所再次俘虏。 陆地、海洋、山川河流……陆陆续续、千万年来在慢慢地形成。 “啪——” 荒凉的沃土里,一粒种子开裂了。 它的“自性”突破了“天道”的拘禁,破土而出,用不了多久,绿意了覆盖整个大地…… “嗡嗡嗡——” 一只蜜蜂正煽动着它轻盈的翅膀,花粉在它的“帮助”下纷撒在生命猎猎的季候。香火,在悄无声息地传递着。 “嗖——噗——”锋利的箭头穿过皮毛,直刺入奔跑中麋鹿的动脉,鲜红滚热的血液遇到冰冷洁白的积雪,演绎着永恒的悲歌。 …… 天火熄灭,一切归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在此之前,他还看到一个王国的兴衰,繁华与衰败周而复始争相上演。 眼前的一幕幕幻景,禁再度催起少一的繁情,他感到无比悲痛,他开始嚎啕大哭,可是在无尽的虚空里谁能听到他的悲伤呢?! 哭又有何何用,即便如此,他依然繁情万丈,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生灭而动情。 他欣然大声而哭……虚空一如既往地冰冷死寂,对少一的哭声爱答不理。 他爱世间的一切,在生与死,黑与白,过去与未来之间,无尽的虚空可以作证,他为自己,为这一切打动繁情。 “哈哈哈——” “怎么?在这虚空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难道我并不孤独?”少一屏住呼吸用力倾听那么笑声来自何处。 “你不用找了,我就是你自己。” 少一心口同一,他问道:“你是我,那我是谁?” 一阵持久的微笑之后,那声音又说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故为眼前虚无的东西悲伤。” 原来与自己对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罢了。 电光火石间,此前所见一切事物都倒了回去,眼前又复归一片黑暗……大爆炸、繁星、麋鹿、王国……在少一脑海里进阶消散,一切归空,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 又没了…… 但少一还是不明白自己谁,他累了,不愿在去思考这个让他头疼的问题。他想睡上一觉,却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外观眼前虚空无源,内观也是了无一物,这让他感到恐惧而不能安心睡去。 …… 此时的少一尚不知道虚空的本意,不知道自己正挣扎在内心虚构的世界里,他越琢磨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 在他反反复复找寻仍然无处可依,无物可观时,事前所发生的又出现在眼前……无头亦无尾,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着。 花开花落间,少一终于明白生死本无二,有无无分别,虚空亦无内外……他不再寻找依靠,也不再分别眼前的虚空,重新收起眼帘坐于虚空前,目空一切,重新面对虚空…… 期间有彗星从他身旁划过,星云裂变产生的巨响,冰莲绽放而生发的香气……少一都没有再为之动起繁情。 他想虚空那般无情吗?不,他明白了虚空,明白了眼前所见诸相皆空,他自己亦是空。 ------------ 第八十九章 玄妙之乐 少一坐于虚空,浸于虚空。 空,似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 “嘎叭——”是干枯骨头的断裂声,“虚空”里少一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动。 “嘎叭——” “嘎叭——” 空无中,他还是探知到了这个声音。 眼帘,缓缓开启。 模模糊糊地,少一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立于不远处。 待光线全都刺入眼中,少一眯缝着眼睛,原来是咕咕凑近的一双焦虑的大眼。 在她的脚下,一双空洞阴冷的眼窝正死死盯着她,让她浑身汗毛竖立。 为什么咕咕也走神了那么久? 想来是那“玄妙之乐”飘渺无常,引人失神,直至那七级八荒,让人失魂落魄,乐而忘返。 这也是咕咕一直没有顾忌到少一走神的原因。 咕咕也走遍寰宇一个够,要不是肚子饿,叫回心神,恐怕自己现在还在不知明的什么境地里无助飘摇、永获沉迷呢。 少一和咕咕渐渐明白了过来,这溶洞里一定有什么诡术,能迷人心魄,直叫人失去了回家的欲望,也失去了行动的勇气。 就此,借由此靡靡之音,大溶洞好趁机来榨干闯入者的精神气,补给自己。 “空”,以及彗星撞星球的几世繁华与毁灭,此前一番“遭遇”,无非是那“玄妙之乐”之逼迫,和少一于百难中之所悟得。 少一醒来,这多少冲淡了咕咕内心的恐惧和愁苦,她站在原地,第一次,鼓起勇气,向脚下那具不知躺了多久的尸骨仔细看去…… 半响后,她对少一说道:“他是自然坐化而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咕咕的辫子开始摆动了起来…… 然而,咕咕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依旧蹲在地上,寻宝似的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一堆白骨。 洞里的风越来越大,咕咕头顶的辫子开始疯狂摆动。 强烈的“玄妙之乐”掩盖不了隐隐绰绰的鼾声…… 少一生怕若不尽快离开,恐难脱险。 于是,他一手抓住咕咕的手臂,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冲咕咕的听闻穴点了下去,试图封住她的听觉。 不想,少一这一招被咕咕给轻易隔挡了回去。 “你干嘛?”咕咕一边嘟囔着,一边伸手去拿尸骨下压着的一本书。 原来,咕咕蹲在地上好半天,全为了这一卷书!! 少一刚想伸手一够,洞里的风却先下手为强地将书卷翻页、将书上的尘垢漫卷而起…… 刹那间,飞舞的尘垢遮蔽了四处。 溶洞里充斥着尘烟和一股子诡异的气味,“玄妙之乐”瞬间消散,溶洞开始坍塌…… 那些纷纷掉落的钟乳石好像一阵雷蛋,砸向地面…… 眼看着,溶洞就要毁于一旦。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鼾声如雷,在这惊人的坍塌面前,那东西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放松的呢喃,有如从梦中醒转一般…… 慌不择路的少一和咕咕二人并没有对这个声音起疑,因为他们正在躲着钟乳石“雷蛋”,几番探寻,终于绝望地承认,他们已没路可走。 头顶,黑影一闪,少一抬头间,一块尚未坠落的石莲花,被自己在情急之下扬起的金刚不催网所一兜而驻,金刚不催网的金线着实结实、给力。 几根坚韧的金线随少一意念而出,牢牢地栓在头顶的几个钟乳石上,算是定住了坍塌的势头,暂缓了危机。 少一背起咕咕,一手抓住一根金线的末端,随金线将身子荡起,意欲逃出这坍塌中的溶洞。 没想到,刚行至半空,少一正荡起一个金线的新高角度,准备就势跳上一块岩石,突然,少一被一股不知是什么的神秘力量给从“金线秋千”上直拽了回去。 少一落地,咕咕下来,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背后阴冷异常…… 拽他们的“鬼手”不是别物,正是咕咕踩到的那具尸骨…… 此时,坍塌突然不经意间停歇了。 神秘的声音也没了。 可是,似乎,溶洞本身是有生命的,有控制力的。这样一想,少一不觉全身发寒。 …… 世间万年,洞中一天。 那,是一本泛黄的古卷。 此时大溶洞里,钟乳石柱东倒西歪,勉强能撑住摇摇晃晃的溶洞大厅。一朵断落下来的“幼小”的石莲花正被一个网子给罩住,没有真的摔碎成粉。 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娃正静静地翻看着一本纸张薄如蝉翼的古卷。 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翘辫子女娃在席地打坐。 四周回归了静悄,偶尔,有一声水滴的响动。 指尖触摸着它的丝丝柔软,少一扭头撇了一眼尤在“入定”的咕咕,自语道:“莫说是被尘土淹没难以发现,就是真将其置于眼前,这发黄的土地色,撂在地上,也一样难被发现。你说,这书得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化为这般颜色啊?!” 咕咕睁开双眼,看少一的神情有如他是个文盲,说道:“这是且末纸,制成的时候便是这般土黄的颜色。” 古卷文字竖排,神逸之气漫步字里行间,喷薄出斯文之气。 咕咕见少一一脸尴尬,就知道他一字也不认识。 接过书卷,咕咕突然眉头一簇,嘴巴撅起,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眼神也有些飘摇不定。 少一见之窃喜道:“哈哈,原来咕咕你也不认得呀!” 少一眼见着厚脸皮的咕咕手指尖信笔由缰地这么沿着古卷上的笔锋游走了一番,也不和他搭言,很是着急。 半晌后,咕咕才沉定地开口……这一开口,就话匣子合不拢啦:“这是无忧体,师父他老人有部手抄本《茶典》,便是这种字体。真没想到,这竟是一本入门的《无忧剑谱》。若没猜错的话,它和《茶典》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便是四大茶圣之一,‘水墨丹青’中的‘水’——圣人水芃(peng)。” “可是……”咕咕一气不歇说了这么一长串之后,突然,欲言又止啦。 “可是什么?”少一着急问道。 “可是,茶圣此去,身边遗留的非《茶典》,倒是一本剑谱,好生奇怪。” 《无忧剑谱》,少一一听,便心旌荡漾。 他从咕咕手中接过剑谱,爱惜地抚摸着,认真地说道:“这剑谱真乃意外的收获。” 对!这该不是村长让少一咕咕上山的缘由,更不是无忧洞给他们独有的唯一启示。少一收剑谱于怀中,握紧手中的银杉木,不敢放松神经一丝一毫,他竖起耳朵倾听。 果不其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玄妙之乐”又至…… 少一的神识飞过钟乳石,穿过石林,行至湖面。那里,大大的漩涡正旋转于湖心,一团白气从湖中缓缓腾起…… 少一一拍脑门,他豁然开朗:原来,“玄妙之乐”与漩涡齐鸣,在相互引发…… 不知为了什么,少一似已具有了对“玄妙之乐”的抵抗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一随性而舞,借“玄妙之乐”时而旋转,时而淡荡,时而停顿…… 起舞的过程中,少一偶或还是感到眩晕、恶心。 于是,少一有意将一段段的“玄妙之乐”拆解成单个儿的音符,用额头的金光把音符进行重新地串联。 一会儿,金光所编制的、重新串联的、是少一自己独有的“玄妙之乐”响起来: “天上的龙来地下的虎,圆墩墩儿的那个爪子;唱了唱上个龙戏虎,才算少年的把式……” 咕咕在旁边听了直乐,心想少一你看家本事都用上了?又唱又舞的。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仙乐至此,真的再没有迷魂过少一和咕咕的心志。 “玄妙之乐”震颤着溶洞的岩壁,一会儿这里叮咚,一会儿那里铿锵。 少一沿着声音,竟然走入了一个高处的暗洞。 玄门,正被一朵石莲阻挡着。 他攀爬而上,想要绕到石莲的背后进入暗洞。 可是,“玄妙之乐”丝丝渺渺,止少一于洞口。 “玄妙之乐”一定有什么问题。 少一仔细谛听,那里面似乎有林中杜鹃鸟的叫声,有魑魅魍魉鬼魅的声音…… 杜鹃鸟的叫声本就洪亮悠长,可细辨起来,这杜鹃啼血,只是“玄妙之乐”的背景音乐。主体音乐,藏在背景音乐的内里,如果懂的,就能从中分辨出海浪滔滔的平和之音、海螺嚎叫的暗哑低音,如再加上杜鹃啼血的高音部,这三种美妙的高、中、低音,合成之后,绝为一种令人永生难忘的魔力。 此魔力之音有大能。闻之,人可以随心所欲。沉浸之,人自锢心魄,留恋原地。 故而,此乐一处,人无法入洞。 少一拆解开这“玄妙之乐”的谜底,煞是欢喜,他全然没有忘记此番进无忧洞所背负的愿望。然而,他还是中毒已深,竟然在乐曲里悠然自乐,再一次迷醉往返。 正当此时,一个小石子打中了少一的脑袋。 少一往下一看,原是咕咕在想方设法唤醒他。 此时的他还是不舍得塞上耳朵,杜绝这仙乐陶陶。 怎么办?少一心里捉摸着。 少一突然搜取到金线里前世的记忆,那时候,自己特别喜欢一个叫做“迷”的歌者。有一次“迷”到少一居住的庚明大陆最南端的渔村采风,他将当地渔民打鱼时喊的号子,将这个长调组合入流行音乐中,变成了一首动听纯真的歌曲。 少一不自主地哼起了那个长调,这里面,蕴含着海边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取之于海、又还之于海,与海一起生生不息的意愿。有着对大海深深的眷恋:“啊呀——啊——咦啊——哈——啊咦呀——,啊——呀哈——咦呀哈——啊咦呀——,啊——咿呀——哈——咦呀哈,啊——咦哈——啊——呀咦哈——啊——,啊咦呀——” 美丽的长调,竟然不知不觉地与那个杜鹃之鸣、海浪音、海螺音合拍在一起,好像本来孤寂的大自然多了一个子嗣的加入,那就是人类。 人类,用自然的人声,歌唱着给予自己给养的大海。 “玄妙之乐”和上了少一的长调,听起来很和谐,很搭调。但“玄妙之乐”没有因此变得更大声,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小声。 “玄妙之乐”,在人声的加入后,变得更加深挚、动情和自然,悠悠然,“玄妙之乐”似乎都被自己感动了,似乎,它视少一为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它慢慢地松开了对少一的束缚。 少一被“玄妙之乐”那曼妙的节奏所牵引,一边追寻着“玄妙之乐”中似有还无的美人鱼的歌声,一边无意识地探身,钻进了狭窄的洞中。 穿过狭窄的暗洞,里面更大。 洞里,比洞口要开阔得多,一个洞套着一个洞。 ------------ 第九十章 懒龙与古剑 少一往下一看,原是是咕咕,正想用投石子唤醒他。 明知音乐有毒,可少一还是不舍得塞上耳朵,杜绝仙乐陶陶。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少一心下捉摸着。 他突然搜取到埋藏在记忆中的一个信息,想必是那次梦中对某个星球进行游历所留存的。 “谜”,在那个星球是“ENIGMA”这样的字样,由渔民打鱼时喊的号子所组合,是一首动听的长调歌曲。 少一不自主地哼起了那首长调。 这里面,蕴含着海边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取之于海、又还之于海,与海一起生生不息的意愿。 “啊呀——啊——咦啊——哈——啊咦呀——, “啊——呀哈——咦呀哈——啊咦呀——, “啊——咿呀——哈——咦呀哈, “啊——咦哈——啊——呀咦哈——啊——, “啊咦呀——” 美丽的长调,竟然不知不觉地与那个杜鹃之鸣、海浪音、海螺音的高、中、低音和谐在一起,合拍在一起…… “玄妙之乐”和上了少一的长调,听起来很搭。虽然,“玄妙之乐”在长调中并不显得夺其声,也并不因此掩了自己的音律。 “玄妙之乐”,在经渔家曲和人声的加入后,变得更加深挚、动情和自然。 悠悠然,“玄妙之乐”似乎竟被自己给感动了,它视演唱者少一为自己的一部分,于是,音乐慢慢地,开始与少一演唱时的心境合拍、共鸣了起来。 此时的玄妙之乐不仅没有了靡靡之音的腐化,还反而有了一种自然、拙朴、健康的生命力。 少一被“玄妙之乐”那曼妙的节奏所牵引,一边追寻着“玄妙之乐”中似有还无的美人鱼般的渔家曲,一边几乎毫无意识地前往、探身,竟然一下子钻进了一个狭窄的洞隙。 穿过狭窄的洞隙,少一发现,里面的溶洞更大。 洞里,比洞口要开阔得多,而且一个洞套着一个洞。 就这么,穿过迷宫一般的重重溶洞群,少一来到一处比以往所有的溶洞都要大得多的溶洞内。 终于,他找到了此前发出鼾声喘息声、以及兼发出异味的出处。 原来,那是个有着鹿角、蛇身、牛头的“大家伙”。少一稳步逼近,想看个究竟,此处弥漫着刺鼻的阵阵腥味,同时,“玄妙之乐”又格外荼蘼、诱人。 这,是一头睡龙。 此时,它正酣睡如泥,鼾声如雷。经年累月的尘埃并没能遮蔽住龙身鳞片上的光泽,一对蝙蝠肉翼不用张开,已然吓人到怪。 在睡龙硕大的脑袋旁,一个“乌漆嘛黑”的木匣子隐隐闪着暗光,引起了少一的注意。 “你跑哪去了?!”咕咕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后面猫着腰向前扑过来。 她也不看清楚了再走路,眼看着就要一脚踏在龙首上啦…… 少一本欲拦住她,可咕咕好像被击中的弹簧球一般,足还没碰到龙首,身子就已如离弦之箭被击飞了出去。 “呼——”寒潮凛冽,冰花朵朵,龙须一扬间,咕咕好似被吹出了二里地去。 犹如宝石般的大眼睛徐徐张开,懒龙慢慢地扭过头,呆望着空中飞着的散发妹。 不知在它眼中,这可只如一只蚊虫?! “嗤——”舌头一伸一卷,咕咕整个就如懒龙的玩具“飞去来”,她去去,就回了。咕咕直接被龙舌从半空中给卷将了回来。 少一大急,短剑少康直刺龙爪。少康的剑深深扎入铁鳞刚爪之中,睡龙却毫无反应,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被舌头上无数粘液包绕的咕咕,此时她一生的洁癖也给根治了。 鹤骨鞭狠厉抽向龙脊,“哗啦啦——”懒龙好像被挠了痒痒,咯吱吱爽得浑身一抖,鳞片好像松针抖在风中,飒飒作响。 咕咕刚要从舌头一松间抽身逃脱,舌头瞬间重新卷曲起来。 那懒龙怒目圆睁,好像咕咕是自己的玩物。懒龙认真,跟它可玩不得放行。 咕咕苦着脸一头粘液,无望地低头看了一眼企图拔出少康剑的少一,再次奋力一扬鞭。 “哗啦啦——”龙鳞再抖,跳蚤、臭虫、寄居蟹、蟑螂纷纷从抖动的龙身中掉了下来,还没堆成塔,就纷纷四散着向洞深处逃逸而去。 “吱吱吱——”懒龙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正享受着被骚痒后的爽快,情不自禁地一抖龙身,还吱吱闷笑不已。 “吱吱——吱吱吱——” “龙,原来你是怕痒的小动物.”咕咕母性情怀再度涌上,情不自禁地又抖上了狠狠的几鞭。 少一大叫:“咕咕,你别千万别犯上我过去的繁情病啊!” “啪啪——啪”几记鹤骨鞭打得爽利,咕咕几何时曾让过须眉?! “吱吱——吱吱吱——”另一畔,则是没出息的懒龙在不停地闷笑。 出乎少一的预料,欠抽的懒龙在得到咕咕的鞭虐之后,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将咕咕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懒龙一扭头,用舌头将木匣推至咕咕的脚下,然后,不顾惊异的二娃在眼前,兀自一合眼,在巨爽之后重又回归入睡。 咕咕抱起木匣头,拉上少一,头也不回地往洞外冲去。 …… 木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此时,二人席地而坐,拂去木匣表面的灰尘,轻易就打开了匣盖。 匣子里,一道红光蹦出,同时少一感到背上的少康剑在剧烈地颤抖…… 咕咕忙拦在少一面前,抽出鹤骨鞭。 鞭尖似乎立即领略了主人的意思,瞬间吞掉了红光中的杀气。 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长剑,剑柄上写着两个奇怪的古字。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剑,看上去刃口很钝,锈迹斑斑的,实在难以将它与英气勃发的少康剑相提并论。 “是赤焰!”咕咕很是欣喜:“传说,初祖将上古神剑太阿剑分铸为两把,这把正是和你在剑阁二层楼所得的少康剑,同出自一个剑体啊!” 剑柄上刻着几行字,少一并不认得。也许,就是咕咕所说的“赤焰”二字吧。 倒是这剑匣,由稀有的金丝楠木所制。 即便久藏于这潮湿阴暗的溶洞中,匣子也依旧不腐、不变形。刚才被懒龙推下来,也没有摔掉茬、缺角。 少一吹去灰尘,将它轻轻地放回匣中。 抱着剑匣,少一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匣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匣内发出嗡嗡的声响。 其中必有蹊跷。 少一细细打量着这锈迹斑斑的赤焰剑,对咕咕说道:“都说良驹难驾驭,宝剑难执掌。看来这剑不认主啊!莫非我非其主?!” “哈哈哈——”咕咕忍不住点头大笑。 “只是,他人之物不可夺。”少一接着说:“不懂得其中的原委,也不知道此剑的主人是谁,还是不碰为佳。” 咕咕说道:“那剑柄上的铭文可是上古文字。” 少一略一思索,就决定运作脏腑中的金线,让金线驱动神识进入匣中,一探究竟。 在漆黑的木匣中,果见有一行铭文,铭文如链,发出一串长长、细微发光、时断时续的“文字光符”。 …… 在“玄妙之乐”的浸淫下,少一闭目、闭气,开始打坐。 他潜心修行的面庞呈现出时而惊惧、时而平静、时而痛苦、时而痴迷的表情…… 五蕴,“色、受、想、行、识”,打坐中的少一,竟然勇敢地将“五蕴”给亲尝、亲历了个遍。 ------------ 第九十一章 铮铮白骨 随着意识的集中,少一的身体开始变轻。 慢慢、慢慢地,一缕自我意识从身子中费力地挣脱出来,好像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这自我意识的魂魄开始缓缓地、清扬地飞升而起…… 在少一打坐、驱动神识的过程中,他自我意识的魂魄开始向着洞顶、向着不可阻挡的、无限的纵深处飘去、飘去…… 那里,似乎有无数的光点,星星般璀璨…… 那里,于无声处饱满,于冥冥中刻骨,有如赤子初生…… 那里,一切静寂,有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处于此境地之中,少一已经如圣人说言“随心所欲”了。 少一没有长大成人,然而于此时,他不期然在打坐中得到了心地的知足—— 自己是孤儿的事实,不知为什么,于此刻起不再让他纠结了;寻母之路似乎也大可不必了,不如自然随缘;至于回报大堰河村养育之恩的心愿,也似乎可以稍或放下些时候,报效之来日方长嘛;学武修习的志愿,也不那么紧迫逼人、让人徒增压力啦,毕竟,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少一打坐其间,天地转动,万籁有声…… 五蕴的神采美轮美奂,无始无终。 想那色、受、想、行、识……五花八门,万象丛生,无数好景好事,佳期佳境……在不断耗费着少一那异常亢奋的精神气。 少一下意识地转了转不自在的打坐姿势,他此时正闭目攒眉,神色忽喜、忽落寞。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无疑就是一个肉身凡胎正常人的正常欲求,以及因欲求不满而带来的焦虑、动荡与不适…… 咕咕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然而,她终不能叫醒少一,因为咕咕听村长嘱咐过:“在去往无忧洞的路上,一定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与诱惑,你二人除了相互搀扶、共抵困难以外,千万不要相互武断地打扰、打断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不同阶段的、可贵的、自我领悟。” 此时,在咕咕看来,是少一必须自己克服心魔的一个自我领悟的阶段。 至于,少一要神游多久、耗费多少精神气儿、耗时多久、出的来出不来……咕咕只能干着急。坐等,再坐等! 不知不觉间,少一此时在冥想的大海里向深处又走了一步。 无形、无色…… “咔嚓——,咔嚓——”有嶙峋白骨愀然起身,打坐中的少一竟然对此全无防范之心。 白骨空洞的眼眶直逼少一的面部,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这个“心不在肚子里”的娃子。 沉吟多时,一只白骨铮铮的枯手直接按入少一的印堂。少一在打坐中“啊呜——”一声闷哼,这短暂细微的声音,竟连近旁的咕咕都没能察觉得到。 “小子,你一个凡夫之体也敢妄自观望第一重天。老不死的,耗尽毕生之力也不过一只脚踏入二重天的门槛……” 对于这第一重天、第二重天,少一一脸懵逼……“晚辈不敢。” “哈哈哈……休要唬我,看你年纪轻轻,心倒不小。坐吧。” 冥冥中,少一在点头应允。 白骨与少一遂席地对坐。 “还请白骨老人指点一二,方才您所讲第一重天、第二重天……敢问前辈这个是玄门妙法?”少一率先开口问道。 “我虽未能入那二重天,对玄门妙法倒也略知一二,你若真想入玄门……呵呵——老夫愿凭一生精进所学,为你略述个子丑寅卯来……” 洞外寒气逼人,洞内温暖如春,而打坐的境地里却是炎夏。 曾困扰少一许久的奇怪仙乐此时不知何故,已然停歇。经过千年累计的水滴汇于一小小池中,在池的正上方,几朵大如磨盘的钟乳石莲倒挂于头顶之上,荷叶连连,栩栩如生。那莲花,终日饮露水,经年养真气,愈发地娇艳如真荷。 白骨抬头:“小子,这荷花堪比裳夫人昆仑天池里的一池神荷,只需一眼,便知能助你修得真迹。如得善缘在这池中修炼,想必会少耗数十年光阴。” “果真?”少一也不睁眼,然而,却明晃晃,看真亮了一切。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打坐境地,又是韶华奄奄。一切均是乾坤逆转,修行其实都是神助。” “白骨老人,您所言极是……”少一点头。 “小子,你可知道九霄吗?九霄,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道。 “九霄之外有太初之光照耀人间,天地万物方能随之而呼吸。 “这呼吸,正是天地之息,也唤作元气。 “要知道,太初之光为一切之本源。 “人本乃万物末节之灵,懵懂存世于天地间,蒙太初之光降下启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气,行种种玄妙之事,是为修行。 “修行之路分成五个段落,也就是五重天。” 少一一息之间,竟然在打坐的神游中得遇白骨真人。他并不晓得,自己正被授之以道。 “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血田外放,明悟天地之息与自身呼吸之间关系,便是那第一重天。 “第二重天,在此阶段,修行者能够触碰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元气,并且能够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 “进入第三重天,这个阶段的修行者此时已经能够初步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谓剑师便是此类。 “入四重天的修行者,能够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对于默者而言,意味着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念直接攻击敌人,在这个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够做出一些极为玄妙的手段。” “这最后的第五重天,便是问天正果入九霄。正果后的修行者不再仅仅是从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白了太初之光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明悟太初本原,见太初之光。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许才可以看为真正的得道吧!” 少一收此教诲,不觉深思而问询:“白骨老人,这五重天之上是九霄,九霄之外有太初之光。那么,太初之光之始源,归于何境呢?” “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肯定没有尽头。这路都是有心者一步步走出来的,我想太初之光之始源一定见得到。 “传说九霄之上还有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现过的只有两种,一为天启,一为无源。 “所谓天启,是指修行者能够直接聆听太初启示,以虔诚奉拜祭道门神术,于黑暗死寂之境见太初之光,太初所照纵是一缕,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见不可知境界。” 少一听闻到这里,遂想象着,在那九霄之外,白衣飘飘往来无碍,云开雾散有七彩之光落下,一挥手便万海皆啸,不由得心神愉悦,难以自我,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颤抖。不亦乐乎。 少一再问:“无源……又是?” “典籍之上,只是记载人世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境界,却没有具体描写,只用廖廖一句来形容:心归本一而无源。所谓无源之境,是那上古化外之人意念所觅处便能抵万里之外……” “能入这两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是那千年儿孕育之圣灵,这人世间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圣人……” 白骨飒然而碎,随风而逝。 少一醒转。手上的羊皮卷竟然少了地图,上面,赫然誊写着七大武学境地。 这,才是此来无忧洞的缘由所在。 咕咕见少一醒来,分外欢喜。见少一看着羊皮卷,似傻似痴,略有嗔怒。 少一手捧羊皮卷,眼望四处。洞天已开,四敞大亮,全没有了遮掩。 该烟消云散的,都尽已消失。唯余羊皮卷在手,咕咕在侧,少一心有所感,携咕咕就此离开此洞。 ------------ 第九十二章 蜻蜓点水 这一日,是个大好天气。 晨雾才散下山根,少一就已经洗漱完毕,来到洞外的一块光溜的磐石上坐定。 俄而,第一缕阳光爬出群山,照亮孤山之巅,把个少一瘦小的身影在赤裸的断崖壁上拉成筷子那么长、那么细…… 自打襁褓中的少一因着不知名的缘由被抱养到大堰河村五年有余,在少一的眼里,甘花溪就是他的母亲河,孤山就是他的父亲山。 虽被本村的后生小子们喊作是外族寄养来的娃子,可是在这个没见过啥世面的乡下小子少一的心里:这山这水,生他养他,最接地气! 历经孤山九九八十一天的独自野外生存、与咕咕一起过剑阁四关、到参与了一系列在大堰河村里发生的抢秋、斗茶等盛事,少一的少年志气在不断地得到磨炼,得到滋养,故而日新月异间不断提升。 又于此无忧洞中,少一得咕咕相助,二人出生入死,幸得古卷一帧、长剑一柄,以暂行替先人保管之责。 不仅如此,少一还在打坐的神游中承得白骨道人面授玄机,知晓了武学晋级阶梯之要义,也因此番明悟而不小心“洗心换面”了手中的羊皮卷,原本的地图因缘际会、瞬间展开作一卷要义…… 一切,可谓步步惊心,同时,又如此幸运当头。 少一心里明白,可不敢因得此厚爱而稍有骄傲或懈怠,他能感觉到:神奇的无忧洞,似乎还有未尽事宜在等待着他二人。 二人企望着,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困苦、磨炼,方能在某一天得以再“一开山门”、“四下通明”…… 少一和咕咕决定就此住下,在日复一日的苦修中慢慢体会其间真义,也一点点,去垒“地道真功夫”那最基础的一砖一瓦。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晃上山已数月。 少一日日钻研苦思,他对洞内岩画上的剑法招式早已烂记于心。眼下是早春,他解下身上披着的牦牛皮褂子,单衣打坐于孤山顶也不感到虚寒。 此时,少一扭头,撇了一眼断崖上自己的倒影,其上头顶腾起热气的影子,看起来还远不成势,哎!完全没有修成的迹象。 少一并不灰心,只一意练就开来。 要知道剑谱由古文书写,即便是请咕咕出马,也一样难于辨识。 且古文剑谱咬文嚼字,字义生僻难懂。少一虽得咕咕断章取义,给翻译了个大概,但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法领会其意十之一二。 故而,少一和咕咕商量之后,决定还是从岩画入手,自岩壁上拆解剑法招式,再结合剑谱中的奥义,进行苦苦地一一对应。 那日,入无忧洞洞中之洞,咕咕和少一偶于天光一线下发现了几行岩画。 岩画于岩壁的高处,刻划深拙,笔意盎然,足见刻画人的功力之深,用心之炽。 烛火照去,画上有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上下……照咕咕讲解出来,那就是在昭示“阴”和“阳”的道理。 咕咕说,剑谱里阴阳指的就是天地万物,他们对立又统一的关系。 少一心里琢磨:“如果这样理解,那么,岂不是所有不对称的东西,好比一阵风,石头、星云团……都是阴阳不平衡产生的结果啦?! “如此说来,练剑法就是要规避阴阳不平衡啦?既然阴阳二气交感而化生万物,譬如:雨雾、雷电、雨露、阳光、空气等,那么,是不是练剑也要因循阴阳的道理,在剑法招式上要“上练阴、下练阳、动为阳、静为阴,升属阳,降属阴”,故而“和合”而练习,乃成气候呢?!”少一真能举一反三。 这么一多思,就出了问题——少一意欲早日练剑,故而,引对“阴阳”之理解,举剑起练。却,一举,未抬起。再举,剑还是一动未动。 奇怪啦! 说来,赤焰剑虽然比起短剑少康剑来,是把比例适中、质地均好的修长款、标准型长剑,没有出奇的重量,更没有什么神秘的禁制。 可是,因为少一顾虑过多,加之处女座情结作使,少一在参照岩画上拆解的剑法招式初步训练时,刻意注重了一招一式必须符合原画,还必须由自己驱动体内寒热二气血运于孱弱的二经脉(其中一脉,才在与大贝搏斗中,弄拙为巧地开通了)中,一爆而出力道……凡此种种,顾虑多、前设多、技术难度高。 想来,阴阳气血运转、阴阳动作合一、阴阳气场相和……岂是初学者可轻易达成一统的?! 故而,少一一举剑,不曾想就好似有千斤压力在剑身,剑,它纹丝未动。 难道?!少一一时间就懵了:“怎么退步这么大?” “哈哈,你这哪里是退步,你这分明是被‘清零’啦。”咕咕在一旁,盘观者清地冷静点破谜底。 “什么是清零?”少一更加“懵噔”。 “剑谱上说了:阴阳一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随道而变。”咕咕正色云。 “啥意思嘛?”对于咕咕的文绉绉,少一则浅白以对。 “就是说:阴阳不二,以‘壹’待之。‘壹’者,太极是也。太极统领二物,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我还‘万千’呢?我这‘阴阳’在胸,连剑都拿不起来啦。”少一噘嘴,略有哭腔。在咕咕面前,少一不用充大个儿。 “笨!”咕咕毫不同情,接着说:“你一个山里娃出身,没有受过正统之学。就算是有过修习的履历,可是,在剑谱面前,那也成了过往烟云,旁门左道,纯属瞎子摸象。故而,赤焰剑这是在教你放下所有以往的得胜经历,以及心巧之学,要你走正道,从头开始。” “哦……哦,”少一不住地点头,不仅是因为他一向服帖于咕咕的教诲,更是因为自己被清零得心服口服。 “那么,‘壹’者,太极是也。少一,你就放下身段和剑阁胜利者的身价,好好琢磨琢磨,重头再来吧。”咕咕好言道。 “正是,正是。”少一一个作揖,分明在郑重以待。 大山孤烟直,长剑落日圆。 孤山山道上,落寞松林旁,一个少年在托举着一块有比几个人加起来还大、比判官府门前大鼓还圆的大石头,把它托举上山。 就在即将手举、头顶地将大圆石头顶到山巅之际,咕咕一记鹤骨鞭,大石头在鞭子的抽动下向山下飞驰而去,少一惊惧着闪身,眼看着大石头又一次滚回山脚下,静默着仿似在“呼唤”着自己动身。 托举石头滚上山,然后,看石头再次下山,少一再次托举石头上山…… 这是少一此季的节目。 不是咕咕特设的节目,而是少一主动领下的任务。既然既往的功夫、经验、常识都被清零作废,自己这个废物连一把轻剑都举不起来,那么,就不妨从力气练起吧。少一没有怨由,心甘受领。 春花秋月,转眼,整整一季过去了。 此时,少一右脚拨雪开立,取少康剑握于左手,双眼目视眼前虚空…… 待鼻孔吐出的热气不增不减时,他右手已成剑指,手心向下,双臂缓缓向前举平。 虽说少康剑比起赤焰剑要轻便很多,但少一也还是花费了数日功夫,方做到剑身与左臂得以保持运动中的平行始终、平行如一。 但见少一重心移至右腿,微屈下蹲左转,左脚顶雪迈出成左弓步。同时,他左手持剑,旋即向左下方搂出歇于左胯,右手剑指下落掌心向上。 “啪——”咕咕手不离鞭,鞭子不是用来抽人的,而是抽在少一应该落足的地点。 “教鞭教鞭,”咕咕这样看:“执教鞭,方教练是也。” 少一自右后方起肘至耳根随转身向前之出,与眼同高,双眼右视而后向前落于右剑指。 接下来,少一左臂屈而肘上那么一提,持剑经胸前从右手上穿出,剑指翻转,缓缓下落回撤至身后。 手心向上,上臂一前一后自然展开…… 这个简简单单的起势动作,少一早已能如流水般一气呵成,且呼吸悠长而如一。 此时,咕咕方睁开睡眼,正好,少一用双脚在雪地上“写”的一个“大”字。 雪燃而化,足见力道。 揉着眼睛,咕咕赞曰:“好一个蜻蜓点水!” 洞外,少一左手食指向中指一侧紧靠,右手旋即散开剑指,虎口直奔护手紧紧握住剑柄。 出鞘,剑身在左侧划了一个立圆。 咕咕站在断崖下,望着少一左前方剑气所形成的一个微弱“圆环”,悄悄退了回去,心里想着洞内暗处孤零零的金丝楠木剑匣,念念有词:“第一式蜻蜓点水这么简单,都练了快百日,却也只能促成这般模样的剑气。少一啊少一,你何时才能拿起那上古神剑啊?!” ------------ 第九十三章 小魁星 整个庚明大陆已深睡多时,满天星斗静静地守护着大地…… 此时,洞内烛火一线,洞外万籁俱寂。 少一和咕咕相约着走出洞来。今夜月不出头,星子的清辉将二人的剪影投在大石头上,好像一出生动的皮影戏。 二双眼睛扫过天际,目光不约而同地停在北方上空那七颗星子组成的明亮星阵上,这是一年中北极星最亮的时刻,就连平日里不起眼的第四颗——小魁星也闪耀着调皮的白光。 咕咕见少一转身,就知道他放不下练剑,准备回洞去取剑。 咕咕说:“笨鸟先飞,那是先在巢里梦见过飞翔,用意念演练过,后来才来玩真的。说到底,还是走心重要。” 少一摸着头尴尬地笑道:“嘿嘿,我是有鸿鹄之志的燕雀,这练了七七四十九天啦,资质不够,干着急。” 咕咕说:“好说!棍棒底下全开窍。你进洞顺便把银杉木也稍来,我就手给你精准地各处敲一敲。” 少一说:“打人不打脸,上次,你让我充胖子,现在还没完全消肿呢。” 咕咕说:“那是银杉木不长眼睛,扁担一横,不小心碰到你的,我不是也没少赔不是吗,还搭上了我的荷包。你怎么还提这茬?!” 少一这几天虚火上升,牙床也肿了,他自知学艺的时间和练功的积累都还远远不够,所以每日里勤勤恳恳地照着岩画上教的初级动作,一招一式地进行练习。 还时不时地,嘴里念念有词,念叨的都是剑谱上的语录,什么“上灵下稳,手剑于心”啊,什么“剑外无物,气体合一”的。在咕咕眼里,少一简直是有些魔怔啦。 因为少一精神总放松不下来,急火攻心,再经山顶寒暑不定的气候这么一催,就有些伤风感冒。这几天,少一没少被咕咕灌汤药。 这回,听咕咕说又要敲击穴位,还真有些怕了,他忙踮着脚步、火速逃回洞中。 要说,岩壁上的功夫岩画还真是难解。虽然少一反复看过,也熟烂于心,可也只明了个大概,不懂其理的地方还很多。 于洞中,少一右臂平直执剑,凝神举气,气出丹田至右臂…… 他剑尖略向下垂,向前、向下轻轻一点,一道白光跌跌撞撞地直喷出来,然而,白光气若游丝,只瞬间亮闪,就烟消云散于中途…… 虽然起势尚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但少一并不因此泄气。 紧接着,他左手迅速变为剑指,附于右腕部,同时,右脚向前跟进,靠于左脚根部。双脚脚尖向前,身体略微下蹲…… 双目凝落于剑尖。 虽说这“蜻蜓点水式”尚未被练就成形,但多多少少,“正正经经”的花架子已初具成形,或可安慰。 剑气丝丝缕缕,时有时无,也并不是全无进展。 这要归功于在大堰河村时为迎接剑阁之挑战,少一得到了村长的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武学点拨,因而得“正经”,加之少一勤学苦练,才练就下了“提剑”这一要势,成为此次练剑招式的基础之源。 在大堰河村的时候,少一就已能一口气做完提剑动作而气息不浮,做到呼气匀、整、平、细而不会吹动一丝细发。这对于一个未满六岁、当时二十八脉仅通一脉的少一来说,已属不易。 再次,少一重复起刚才所练的招式,仿佛初练般一丝不苟—— 只见他右臂平直执剑,凝神举气,气出丹田、至右臂…… 此次,较之刚才之一势,少一的剑尖不是略向下垂,而是直垂、指向地面,这样,似乎更锁准了目标。 凝神屏气间,少一闭目运神。 少一遣出一股寒气,游走出身体。 少一将寒气逼入“赤焰”剑体…… 剑身因之而感,微微鸣响,似在应和。 “咔嚓——”一股电流自“握剑”处由剑身激出,经那只握剑的手,剑身回馈的电流强势回流入少一体内。 电流穿“神道”、过“灵台”、走“悬枢”,直奔“命门”而去(注:神道、灵台、悬枢、命门指人体穴位)。少一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寒冷,旋即,他眼前一团漆黑,耳际原本擦过的微弱寒风也停滞、消失一空。 所提之剑那么向前、向下轻轻一点,再次,一道白光扑出,此次,白光明显强势了许多,光照洞中四壁,久而不散…… “嗯,比昨日又稳了一些。”少一因之,略得些安慰。 他左手迅速变为剑指,附于右腕部。同时,右脚向前跟进脚根靠于左脚根部。双脚脚尖向前,身体略微下蹲,双目紧落剑尖。 转身,少一跳上洞中磐石,手握“空剑”,行云流水般竟然头一回打出了记忆中岩画上的那套稀奇古怪的“小魁星”剑式。 刚因一点所成而稍或兴奋,少一就因用力过猛,电流放电迅疾至能量流失太快,于片刻功夫间其身体所剩无几的暖意就被驱赶至右脚脚底板……他一阵脚部发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少一忙敛气而沉丹田,徐徐间,作势、收手…… “不理想,全不理想。”少一摇头,对自己的悟性,他还是很有些怀疑。 恰逢此时,咕咕回到洞内。 她立于岩画下,扬起小脑袋,直望着那岩壁上那不知什么年月刻画而来、又不知是被何方神圣画上去的、赤红线条的挥剑岩画“小人儿”。 岩画上,一个个小人儿依次排着队,举剑、横剑、出剑…… 遂,一个挨一个地,岩壁上“一溜烟”地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 这,确实是一串详尽的剑式图说。 环视一圈洞内的岩画,咕咕在心里对照着岩画上的“小人儿”挥剑与少一舞剑的异同之处,她若有所思。 “嘀嗒——” “嘀嗒——” 已经数月未得听闻的滴水声此时忽的响起。 水声唤醒了咕咕,她惊喜异常:“啊,天终于转暖了。想必,此时的甘花溪畔又该重新热闹起来啦……” 一不留神,咕咕发现少一已经出洞。 洞外,少一已再起一式。 他右脚踏雪,向右后方回撤一步,并没有回看刚才自己右脚所“溅”起的雪花。 可是咕咕知道,此次练习,少一真的从激发不出剑气、到略有白光、到目前的白光激起层层雪浪……着实大有进展。 这力道、技能的提升,似乎也有天道得助的味道,咕咕这样想。 随着时间的累积,孤山之巅第四纪冰川遗留的万年冰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消融,只是,今年比往年整整推迟了数日。看似,迟来也有好处,过去数月、充裕时间的严寒淬炼让少一脚下的力量终于有了起色。 除了天助力外,似乎,咕咕更认可少一的悟性。虽则少一不停自责,总觉得练剑的进展太慢,自己太笨,可在咕咕的眼里,要上层楼,必得筑基在先。 少一一招一式、一月一季的练习累积,都是在打基础、添砖加瓦,再慢,也不为过。 而说到悟性,少一那是还未完全被打开。一旦有机缘,基础又跟得上,何愁没有悟性呢?!在乐天派的咕咕眼里,一切的弯路都是通罗马的条条康庄大道。 此时,雪中伫立良久、运气有时的少一凝神剑尖,随即,他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 “咔嚓——”,地上的寒冰瞬间蹦发出断裂的声响。 这是少一第一次接收到自脚底深处传来的声响,这是他脚掌力量提升的明证。 “调整呼吸,就这样,向上顶,继续……”少一在心中谨慎地嘱咐着自己。 终于,颤颤巍巍地,少一的头顶出现了半道剑气的浅浅弧线…… 突然,弧线戛然而止,消匿于半空。 此时,传来咕咕的鼓掌声,她说:“不错!少一,你快成了。” 少一大汗淋漓,立于雪地,冒似有些虚脱的样子。 …… “听说,魁星是主管功名科举的,那一定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吧?”少一一边问,一边裹着大被、正在被咕咕灌着姜汤。 “哪里啊,倒是恰恰相反,”咕咕万事通地、一板一眼地回答:“这魁星右手握一管大毛笔,称朱笔,意为用笔去点中那个中举书生的姓名,他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的一条大鳌鱼(一种大龟)的头部,意为考生‘独占鳌头’……” “啧啧,朱笔要是点我一下有多好。”少一一脸陶醉,心驰神往,一付已然金榜题名状。 “你看天上,那星阵呈大弯勾状,就是魁星爷爷他左脚摆出、扬起、再后踢的样子。” “咕咕你说的还真是哈,真的很像!这大弯勾的星阵,多像‘魁’字右下的那一笔大弯勾啊,屈曲相钩,真是妙哉,妙哉。”少一受此点拨,心意已通。 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手上虽然无剑,少一却空握着手、象形地于洞中兀自比划起剑舞。 期间,剑势一会儿大弯转、一会大勾划…… 这二人,一个舞剑,一个观剑,不亦乐乎…… “倒是这个魁星的‘魁’字,取之字形,好似鬼举足而起其斗的样子。”咕咕一向有学究气,此时,她又不意间启动了训诂之学。 “你等等!”少一闻之,不仅兴奋地叫了出来。 ------------ 第九十四章 怎一个“熬”字 “嘎——”,一声嘶鸣很有穿透力,从洞外传到无忧洞的深处。 咕咕正在洞中一个被她二人新近发现的温泉池里泡澡,还美其名曰“沐浴熏香的仪式”。 声音惊得她一抬头,这是她二人自打上了孤山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禽鸣。 隔着几重洞,咕咕传音给少一:“看来,你得作回鹰‘把式’啦……” 盘腿打坐在蒲团上的少一,闭目传音回道:“何出此言?!我剑法还没练到家,哪有时间玩鹰斗狗?!” 咕咕传音回来:“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可是,孩童的天性就是要玩耍!不玩耍,光苦用功,能成什么体统、复什么正道?!” 少一听到咕咕如此一说,赶紧噤声。也不知道咕咕这个大名鼎鼎的品评家哪根筋又被触动了,一会儿声讨“正道”,一会儿愤愤不平地批评“教化”。 对咕咕,少一惹不起也躲不开,唯一能做的:就算不理解,也要服软听话。 少一极不情愿地放下心中的剑决,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要知道,此时的咕咕对自己的“贪玩”理论当真做到了身体力行。 自打发现某一洞藏有温泉池后,在少一看来,咕咕的大小姐奢侈享乐作风就此开始冒泡。 她兴奋地将随时带来的调料盒里几乎一半以上的食用调料,什么柑橘陈皮啊、风干甘菊片啊,麝香块、青莆粉、抹茶啊,都一股脑给倒入温泉中。 每日里,咕咕不是在熏香,就是在奥热中清蒸、出神……再也不肯演习什么古奥的岩画啦。 咕咕说过:“没见过猪跑,那算啥会吃肉。没修炼出真品味,谈何平日叽叽歪歪?”这话,照少一之“不理解”的理解,就可被翻译为:“呸呸呸,有闲偷懒有理。瞎说八道啥,无所谓不重要。” 本来,自己练习剑法就是笨鸟飞不起来,应该多花功夫。这会儿倒好,少一又被咕咕给强行打断,还被明令着得去当什么鹰“把式”。 一时间,严肃过头的他还真走不出修习的境地、放不下剑法,一点玩耍的兴致都没有。 “嘿嘿,”咕咕好像少一肚子里的蛔虫,看穿了他的焦虑,传音道:“就算是玩鹰斗狗,也不是‘半壶醋乱逛荡’的水平就能应付得来的,要说玩,你可能跟现在洞中修习剑法的进展一样,终究,还是摸不到门道。” “你这是激将法不是?!”少一气鼓鼓地拿上干粮和银杉木就走:“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行至洞口,他回头,一改刚才说话的豪气,轻声道:“咕咕,你回头给我做个厚实点的皮套吧。” …… 翻过四道孤山北路的山梁,少一仍未寻见有关鹰的任何影踪。 动身前,少一就对“拉鹰”这事儿早有心里准备,然而,不成想,直到暮色将至,这一天也还是毫无收获。 他耐下性子,又翻了一道梁。 雪地上,大石头缝里,一片灰色的羽毛在迎风抖动…… 凭着神识,少一认出来,这是从一只成年雄鹰身上掉下来的羽毛。 将手中的羽毛凑近到眼前,少一仔细地搓捻了羽毛几下,然后,他的视线又一次从眼前移开,眺望向大山一侧的峭壁。 艰难步行过去,果不其然,在峭壁的雪窝子处,少一发现了第二片羽毛…… “没错,鹰巢就该在这峭壁上方……”少一推断着。 待一口气爬到距离崖顶几步之遥的地方,少一忽的感觉不妙,只觉脑后一阵寒风袭来,紧接着,还没来得及蹲身,少一的脑瓜顶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给狠狠地叨了一下。 若不是头上戴着皮帽,这会儿没准儿,少一的脑袋已被戳出大窟窿了。 情急之际,少一扭头,本能地用银杉木挡了一下面门,原来,正是刚才袭击少一的大鹰再度袭来。 箭风杀来,一双怒气重重的亮眼随俯冲的身影一起罩向少一…… “呜呜——”一声哨响,大鹰闻之哀鸣,呼啦啦收翅,缓缓落于少一的肩上。 “不闹!”少一口含哨子,囫囵发声:“小样儿吧你,才多久没见,就开始欺生啦?!” 重重夜色将孤山团团围住,引得四周风声肃杀。 就着夜色,少一小心翼翼将大鹰揽在怀里。或许是他的怀里比鹰巢还要暖和的缘故,夜盲的“儿鹰子”扑棱了两下,也就不再折腾了。 它这一切收心养性、服服帖帖地跟从举动,该归功于是夜色收服了大鹰不驯服的心,同样,也源于哨音唤醒了它的某种记忆…… 少一心想,看来此次拉鹰凭的不仅是技术,也有些幸运的成分。 …… “我还以为你今晚要蹲雪窝子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拉鹰成功,打道回府了。”咕咕虽然对少一亦师亦友,平日里比较严厉,但是,她从来也不吝惜而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肯定、鼓舞少一的机会。 她只是那么轻轻地、毫不在乎地给大鹰顺了顺羽毛,“儿鹰子”就一付俯首帖耳状,乖了几分。 “这是只母鹰,你可得小心。”咕咕一边递过训鹰时必备的皮手套,一边嘱咐道。 …… 话说,这接下来“熬鹰”的前四夜,“儿鹰子”和少一可是杠上了。 自打一开始,鹰和少一两颗不驯服的心就较起劲来,他们四眼相对,谁也不肯服输…… 就这样,直熬到了第五夜。 少一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啦,刚要打盹,就被咕咕扔来的一根细细的中空小木管儿给打精神了过来。 “少一,赶紧给‘细管’里灌点水进去,这五天下来,它滴水未进,可真够倔的。不愧是孤山北崖的母鹰……” 被强行灌水后,铁链栓脚的“儿鹰子”继续在和少一四眼相对…… 火光映在它那一对极干净的黑眼睛里,就犹如黑暗中两盏长明灯。 少一看着大鹰影影绰绰、流萤飞火般的眼神,心想:“不知道这两盏长明灯要到何时才能照亮自己与“儿影子”之间那暗无边界的“嫌隙”啊?!” 熬鹰,可真是一件苦差事。 它没有任何技法可言,也没有捷径。假若熬鹰熬到一半、中途没能继续下去,那么,此前熬鹰的功夫就算是白费了,还得从头再来。 坚持,是唯一可以抗衡野性的法则。 直到第七夜,“儿鹰子”终于开始忍不住煎熬啦,一旦泛起瞌睡就好办了…… 只见大鹰高傲的头开始不住向下杵、再杵、还杵…… 少一极不忍心地晃动了一下大鹰利爪下的银杉木,强行不让它睡去…… 少一这不胜其烦的、数百次如一、贯彻始终的干扰举动让“儿鹰子”一下子怒火中烧,且怒火越燃越旺…… 瞧!那对黑色的鹰眼犹如两把利刃,狠呆呆地、死死地瞪住驯养人少一,无限愤恨、不甘随眼锋喷涌而出…… 就这样,大鹰和少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的。 与其说这七天下来,是少一在熬鹰,倒不如说,也是大鹰在苦苦熬着少一…… 有三十块标准石头加起来那么重的一只大鹰,经此七天,竟然给熬到只相当于二十六块标准石头重的分量啦…… 少一在心里琢磨着:这相当于已减去了其原有体重的五份中的一份。 到了这个体重的时候,就该是允许大鹰下地的时候了。因为,按照老猎人的惯常说法:重于二十六块石头的大鹰,还有逃逸之力气,而体重被熬鹰熬得只剩下二十四、五块石头重的时候,大鹰体亏太大,已无力搏击长空,无法逃走啦。 多日的功夫下来,眼看着,大鹰的野性还真给磨掉了不少。白天里,大鹰停在少一的胳膊上,不再乱飞乱撞。 就连为了防止大鹰用喙伤人的头盔,到了此番熬鹰的地步,也可以放心地摘掉了。按行话讲,这叫该“掉帽儿”的时候啦。 这个时机,正是少一和鹰打交道的第二个回合。 …… “火候到了,该给大鹰‘开食’了吧?”咕咕心疼大鹰,不停地催促少一。 少一白了咕咕一眼,说:“就知道心疼大鹰,多少天了,咕咕你每天忙着研制新型泡脚药剂,什么叫作‘硬菜’……我都不记得啦。” “断舍离,断舍离,村长斋月的言传身教你都学哪里去了?!要知道,嘴上寡淡,境界方能高妙。”咕咕对自己不再精心于厨艺不以为然。 咕咕一边口里喊着乖乖,一边给大鹰喂下生肉。这生肉可是精心泡过水的羊肉,要知道,肉越泡得时间长,越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其养分含量越丧失殆尽,只能维持大鹰有限的、生存需要的体力。 然而,平日里口味刁钻、非活物不吃的大鹰此时却三下五除二地将白肉叨食一空,实在是饥不择食的表现。 喂白肉并控制分量,这样一路下来,可以使鹰的体重逐日下降。当大鹰越来越饿的时候,也就是传统上开始训练“跳拳”的时机了。 少一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儿鹰子”,心想:要想做到熬鹰成功,还真得旷日持久的耐心、爱心,以及严正地遵循既定的规制、以往的经验来教化…… 这么说来,自己此上无忧洞练剑,的确是火候不到,要像熬鹰,不可一味着急才对。 ------------ 第九十五章 孤山上的鹰影 那是一块表面光溜的木轴儿,两头被挖成凹进去的小窝,有大拇指那么粗,长约一寸。 咕咕把木轴递给少一,说道:“来,让你的灰风把木轴儿吞下去。” 这是熬鹰中最痛苦的环节,木轴儿被灰风吞下,在它肚子里蠕动让其始终错误地感觉饱的状态,直至将腹内残留物完全被刮干净才会吐出来。 为了深切体察灰风的感受,在它吞入木轴儿后少一开始进食,直至它将木轴凸出为止。 实际上鹰不论大小,捉到猎物都大口撕食,连鸟羽兽毛一起吞下。血肉筋骨都能消化,惟独羽毛不能分解吸收,也无法排泻出来,只有在嗉、肠里被紧成一团再从口中吐出,这一昼夜的食物消化才算完成。鹰在大自然中即如此,故山林中也能拾到鹰吐出的球状物体——“毛壳儿”。 …… 咕咕引少一来到无忧洞斜上方事前发现的相对开阔的地方,灰风被放在银杉木上。 少一左手拿着一根棍子,右臂带着皮套。小片鲜肉,凑到距鹰一尺来远的地方,一边晃动套袖引起鹰的注意,一边“黑风……黑风……”地叫它,让它跳到套皮上。 跳过来即喂它,如此多次,每次距离拉大一些,直到把五尺子由双折打开成单股,距离超过了一丈,鹰还是很快地跳过来,“跳拳”算是成了。 完成“过拳”少一把鹰带到洞外“跑绳”。 “跑绳”鹰把式用食物引逗鹰并以固定口令刺激它。 “灰风……灰风……来……” “儿鹰子”很习惯了少一给他起的名字,少一话音刚落它柔软的脖颈在寒风顿时笔挺。灰风从远处沿一条长绳滑到少一的胳膊上,利爪稳稳咬住少一手臂上的皮套。 灰风并不亟不可待地大口撕扯着少一手中的鲜肉,他心疼灰风总嫌咕咕给的肉太少。可他也清楚若让它吃饱自己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鹰把式,灰风也成不了好“猎手”。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调教,“生鹰”熬成“熟鹰”了。这时再看鹰的状态——“耷毛盖爪,头赛松塔,眼睛像芝麻”,而且此时的鹰已经学会听从鹰把式的召唤,从远处也能飞回到主人的身旁。 接下来就是“叫遛子”,遛线足有十来丈长。少一叫鹰,咕咕举鹰人,二人的距离从三四丈开始,加大到十多丈。 少一将遛线围腰系好,脸背着鹰,来个蹲裆骑马式,把穿皮套、搭鲜肉的右臂横向伸直。咕咕左手拿好银杉木侧身弯臂,将鹰隐在胸前,暂不让它看见前方。 待叫少一摆好架式,喊山“嘿”、“噬”的叫声,才转身将鹰亮出,使它看清少一,展翅飞去。 叫遛子要求鹰飞得又正又低,擦着地皮,待临近叫者才向上一扬,稳稳当当地落在皮套上,一心出吃上面搭的鲜肉。 其间不许它在中途摇头晃脑,左盼右顾,或偏离遛线,侧翅而飞,更不许到中途一下子冒了高,想要逃离绳子,远走高飞。好在有遛线管着,要跑也跑不了,只能以噗地一声跌落在地而告终。一切不符合要求的轨外行动都说明它野性未除,居心匣测,训练必需回炉,考虑是否再减些肉量,降些体重,直到符合要求为止。 灰风扑棱着,并不使雪花飞起就轻轻松松刁起鲜肉。 …… 整天腻味在一起,灰风已和少一建立亲密关系。他只需喊一声“灰风”,灰风便精神抖擞。 “咕咕,是不是可以架鹰出猎了?”少一自信满满地问道。 “还不能够……” 即使少一和灰风建立很亲密的关系,但咕咕认为这还不算熬成,她又给加了一个环节——“勒膘”。 架鹰出猎前,为了增强鹰的进攻欲望和听从主人的使唤,首先要进行“喂轴”,当它吞下两三个之后,便呕吐不止,使它充饥不成,倒搭胃食。 只有这样,鹰才能保持强烈的捕猎欲望,达到放飞的标准。 …… 架鹰出猎的地点是咕咕当初耗费两天时间找到的,在距离无忧洞两个时辰之遥的孤山南麓一个山坳里。这儿是孤山上唯一有活物出没的地方,是过去一年多里咕咕狩猎给地方。 少一手臂端着灰风站在山头最高处,这儿可以鸟瞰整个山坳。 咕咕嘴里不停地发出“嘟……嘟……嘟……”的吼声,并用手里的银杉木不停地敲岩石,以把躲藏在雪窝里下面的寒兔哄赶出来,这叫“赶仗”。 灰风精神抖擞地站在少一手臂上居高临下,犹如一个将要冲入敌阵的将军,铁嘴如钩,双目了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沟沟坡坡。 一只倒霉的寒兔出现在它视线内,少一只觉手腕一紧,灰风强劲的细腿向下一蹬,它以异常迅猛的速度直扑过去,灰风尾巴上长长的尾羽上下摆动,“扑棱棱——”作响。 当寒兔眼看到雪地上灰风的影子时以为时已晚。 无论是山兔或野鸡,即使是水中的游鱼,都不如它的飞翔速度,无一幸免,瞬间便倒在猎鹰的利爪之下。 少一人虽高高站在山头上,心早已随着灰风一起出征了,他似乎能看到灰风眼里看到事物,那双小眼紧紧跟着灰风的身影,生怕落掉任何一个细节。 那天灰风捕获了四只寒兔,算是不菲的成绩了。 二月功夫,灰风对少一产生了感情,少一同样也动了繁情。 但灰风终究还是要放归山野…… 这是大堰河代代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规矩——人可向大自然索取自己所需的东西,但不可占有。 鹰是天鸟,它只属于苍穹。 在征得咕咕同意后,灰风得以和少一在一起多腻玩七日。 兴许是感知离别在即,放飞前一夜灰风突然不进食,灰风不食少一也不食,四眼相对硬熬到地七日清晨。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餐,迷雾笼罩这西山群峰…… “走吧,这儿不属于你。”少一咬着牙狠心说道。 那一双锐利的眼睛让少一更加难过,他颤抖着嚷道:“你走吧,我不想让咕咕看到……再不走我动手了……” 雄鹰很难驯服,一旦驯服又对主人极忠,少一无疑是一个合格的鹰把式,灰风假以时日也会成为好“猎手”。 只是少一和灰风都要去见那更高的天空,它们的相遇终究是短暂的。 灰风在少一头顶盘旋几圈又落到少一手臂上,抡起银杉木驱赶,去而又返。如此反反复复数次,灰风才离少一而去。 …… 短短两个月,鹰熬成了,少一也褪了一层皮。 当他再次拿起剑时,却如此亲切,赤焰变了。其实便的不是赤焰,变的是少一自己。此时赤焰拿在手里已不是一把冰冷的剑,在少一看来它和灰风一样有着桀骜不驯的个性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望着手中的赤焰在想:野性十足的天空霸主——鹰,消磨其意志使它听自己的话,鹰吃到苦头越多则越忠于人。 那么手中的剑该如何让它也像灰风一样听自己的话呢?! 或许这剑道初期恐怕也是一个“熬”字,那日村长他老人家教最简单的动作——提,时间熬到了自然悟出其中门道。 当下少一避开脑海里岩画、剑谱里东西,只摆出一个起势的动作…… 在后来的数日,少一不在去琢磨什么小魁星,每日日只做起势这一个动作,赤焰悬于手臂一站就是一天。 咕咕看着少一身前雪地上的剑影日复一日由西北一点点转向东北,嘴角挂上了笑意,心中暗自念道:“终于开窍了,希望你习剑能像熬鹰那般做一个好把式……” …… 半月过去,少一仍以起势度过一天。 此时在外相上看剑虽仍在手中,内里它已如放飞的灰风一样将那“小魁星”演习了数遍。 没有星阵,没有猎物,少一凭意念致剑影于眼前虚空,以风为对手,无风便以阳光为对手,久而九之终于悟出“魁”字中的“鬼”的含义——无我。 这如同被驯服的灰风一样,只有被熬到无我境地才会去而无不返。 人与剑,也是熬,剑意乖张而孤傲,握于手中不骄不纵、不听之任之……人无我,剑无二,以求人剑合一不二。 完成了无,便只剩下一个“斗”。 斗风、斗光,终不过是斗剑、斗自己,练剑之初靠的不是剑谱招式,还是那一个字“熬”。斗不过剑,都不过自己那颗悬浮不定的心这剑自然是入不了门的,更别说最基本的“小魁星”。 …… “剑指出中天。”咕咕念出口诀,少一左手剑指向外划出弧线,右手执剑向眼前虚空刺出。 “独立反刺。” 右脚向右后方撤一步,随即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同时,右手持剑经体前下方撤至右后方,右腕翻转,剑尖上挑;左手剑指随剑回撤,停于右肩旁。 …… 雪花随少一手中赤焰而舞,剑意随雪花而行……数月过去,少一的剑气虽未成势,基本的“小魁星”倒是能在二息之内完成。 ------------ 第九十六章 逍遥,来 话说,少一趁咕咕熟睡之际,还真把“逍遥”给偷了出来。 那天,少一实在是看着这熬鹰熬得不像话,于心不忍,故此找了个借口,继续假意坚持着训练大鹰,为的就是想找个机会把“逍遥”给放了。 孤山之西有一山谷珍贵草木颇多,咕咕正在遍尝药草,进行着她那疯狂的药剂试验。结果,试验药草的副作用,每天里不是满脸草绿,就是嘴唇给肿得撅了起来。 这天中午,咕咕一沾自己煮了一晚上的药草腥子,倒头就睡,概是配置的什么催眠药膏灵验了吧。 少一偷偷开了笼子,他没有铁链子的钥匙,干脆就催动了体内宝贵的寒热二气血,运气于指尖,几个爆破下来,终于让铁链子有了断损,少一借机又拿矬子矬上了半个时辰,铁链子好不容易断了。 那“逍遥”现在已经不能算是野性难驯的神禽了,它呆萌、服从地立于少一右臂的皮套上,乖乖地跟了少一出洞。 洞外,寒风险些把他给打了个趔趄。 少一顺着绳索艰难地顺断壁而下,来到了一块平地。从这块平地,再跃过两道山梁,就来到沃野千里的一片平原。 平原之上,少一高高平举起右臂,期待他和大鹰都能站得高看得远,寄望于雪地里出现移动的灰色斑点,好犒赏犒赏这被饥饿疗法几乎折磨殆尽的食肉大禽——“逍遥”。 雪天里,野兔子在大白天都很少出洞,它们多是在实在扛不住饥饿的情况下才会在雪封的大地上觅食。此时,让躲藏的野兔子现身、活动起来,实属一个难题。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少一再次不惜调动起自己那有限的二经脉,再次将寒热二气血给催逼出来,合二为一地一爆,霎时间,雪浪茫茫,遮天遮地、席卷而去。 这动静够大!雪尘降下的过程中,一个灰色斑点在腾跳、纵跃…… 少一用力那么一样右臂,“逍遥”似有感应,一个扑棱棱展翅而上,直奔灰兔而去。 少一手搭凉棚,向漫着雪尘的远方仔细观瞧,更用力吹响口哨,为“逍遥”的猎捕行动作势、助兴。 远处,灰色的大翅膀有撩人之势,扑扇了一下,就箭步急速下冲,鹰头更是俯下一叨。紧接着,向后飞退了两步,一个折回,再向后身的方向转身,追赶过去…… 看来,“逍遥”遇见是只老兔子,狡猾狡猾的。几下扑腾不着,灰点在茫茫雪原中越来越小,少一看着心疼,一为“逍遥”被熬着七日未尽食物,又呕吐了以前胃里的“积攒”,实在是没有多大力气去捕猎。二为以渐去渐远的方式和“逍遥”道别,把“逍遥”放生在雪地旷野而益发心疼。 少一回转身子,抹了把潮湿的眼角,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无忧洞。 …… 刚一进洞,少一就被咕咕劈头盖脸地给批斗了一通:“你这个菜鸟,你忘记是怎么得来这个哨子的啦?不仅不按办前人的规矩,你还凭感情用事,在这荒田野地里放飞‘逍遥’,无疑是假以放飞之名,行半途而废之功!” 少一早料想到咕咕发火,他一言不发,低眉耷拉眼地在角落里一蹲,想静默着负隅顽抗。 咕咕看少一犟脾气上来了,她叹了口气,拿了杯热茶递到少一手上,自言自语道:“不是还没到叛逆期吗?现在这教育家可是难当。” 少一经咕咕这么一说,才时断时续地回想起一些有关哨子的片段。 那是临出大堰河村的时候,经过甘花溪畔谭二家的草屋,茶王谭芊萩早已回山修习去了,此时,谭二爷正扶着拐杖、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老人见少一咕咕二人背着行囊准备上山,就大老远地摆了摆手,叫住了他二人。 “来,娃子,随爷爷看幅画。” “二爷,这带着手套展开的画卷说的是啥,咋这么金贵? “嘿嘿,娃子们,可看好了,这可是千年古董珍藏《卉禽兽图》,那大周王上老子恐怕都想它想得睡不着觉啊。” “二爷,这画上可打斗得激烈呢。我看出来了,这老兔子一回身,只等着这大鹰来抓它,反正也逃无可逃啦,索性拼了性命。待那大鹰赶过来下冲一叨的档口,这老兔子舍命就是当头一撞,看,这画的就是撞上的那一刻,直撞在猝不及防的大鹰的喉头上。” “嘿嘿,咕咕,你不亏是挑战我家芊萩,能在斗茶中居上的小家伙儿,你说的没错,这野兔子撞伤了大鹰,还跑了,倒是堂堂大鹰,得了那《神禽病解》中致命的‘兔蹋伤’一症。” “二爷,您老怎么把古董画往我怀里揣呢?这……”少一急嚷。 “我家孙女谭芊萩是个脱俗的娃子,不像你二人,有股子生龙活虎的拼劲,爷爷今天嘱咐你俩一件事。把爷爷那被“兔蹋伤”的宝贝大鹰的遗腹子——鹰崽儿‘小灰人’给爷爷从山顶寻回来,若能按照这画上图示的规矩给调教上一程,爷爷自当感谢。” “谭爷爷,您这是哪里话?!我们乐意接令。”咕咕和少一听着稀奇,看着神奇,当然责无旁贷。 临走,谭二爷还特意把哨子挂在了少一的脖子上。 …… “怎么,直挠头,你是全想起来了?”咕咕没好气地对少一说。 少一正在仔细研习那训练大鹰的古画图示——《卉禽兽图》,看着,看着,他想通了,训练大鹰,那是为野性的大鹰安上一双更加刚强的“翅膀”。这翅膀有人类的智慧,有人类的相伴和指导,更有物竞天择中必须历练着掌握的更高的生存技法。 少一心中念叨“不像话”,怎么能剥夺了“逍遥”这样一个历练的机会呢?!想到这里,他冲出了无忧洞,去主动寻回那只被他轻易放飞的、“半吊子武功”的“逍遥”。 …… 一旦思想上的问题解决了,真正又苦又艰难的训鹰活动,反而不再那么难于执行了。何况,随着训练的日子累积,似乎,“逍遥”和少一的感情日进,这多少给予了心疼“逍遥”的少一以安慰。 在前面的熬鹰过程后,“逍遥”已经不拒绝少一给它进食,也肯立在少一的右臂皮套上了。 下一步,就是“跳拳”。 每当少一拉近距离、摇晃着右臂的袖口、轻声地吹响哨子,并以泡过的白肉诱之的时候,“逍遥”除了少数的时候视若罔闻以外,更多的次数,都会热烈响应着跳上皮套,昂扬而立,有如一个饥饿中也不失其威风的王者,细叼起白肉,一吞而尽。 如是,少一又试探着将他和“逍遥”的距离继续拉远,拉得每一次都再远一些,这样,“逍遥”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飞上右臂皮套的动作,无疑,“跳拳”这一阶段算是顺利过关了。 完成了“跳拳”,少一不再像过去那样勉为其难,反而是兴致满满地把鹰带到洞外去进行下一阶段的“跑绳”训练。 “跑绳”,要求“鹰把式”用食物引逗着大鹰,最终训练其能按照“鹰把式”的固定口令来行事。 “逍遥……来……逍遥……来……”少一亲切地一遍、一遍唤着。 “逍遥”很习惯于咕咕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少一话音刚落,它柔软的脖颈在寒风中笔挺一耸,逍遥从远处应声而来,滑立到少一的右臂上,利爪稳稳地咬合住少一手臂上的皮套。 此时,逍遥亟不可待地大口撕扯着少一手中的鲜肉。 少一心疼逍遥,总嫌咕咕定量发放给逍遥的肉太少。 可他也清楚:若让逍遥吃得太饱,逍遥就练不成个好“猎手”。这样矛盾的心情,总得少一私下里自己克服。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调教,“生鹰”熬成“熟鹰”了。 这时,再看逍遥的状态,其“耷毛盖爪,头赛松塔,眼睛像芝麻”,且已经学会了听从“鹰把式”少一的指令和召唤,能从很远的山梁子上一纵而来,处飞抵少一右臂的皮套之上。 再接下来的一个环节,照画上的说法,就是“叫遛子”。 看上去,那遛线足有十来丈长,也不知神奇的咕咕是什么时候备上的,还给背上了山顶。少一发自内心的叹服。 晴空万里,大地雪原茫茫,此时,二人有分工,少一叫鹰,咕咕举鹰。 二人的距离从三四丈开始,不断拉远,不断拉远……后来,甚至加大到十多丈远。 少一将遛线围腰系好,脸背着鹰,来了个蹲裆骑马式,把穿皮套、搭鲜肉的右臂横向伸直。 咕咕左手拿好银杉木,侧身弯臂,将逍遥小小的鹰脑瓜给硬是隐在她的胸前,意在暂不让它看见前方。 待少一摆好架式,喊出“嘿——”、“噬——”的叫声,咕咕在转过小身子,把逍遥从怀里亮出。 逍遥这么一露头,当它猛地看见远方呼唤着它的少一,就像见了亲娘一般,展翅,直冲飞了过去。 ------------ 第九十七章 这儿不属于你 孤山顶,传出一串急促的鼓声,鼓点激越有如兵临战场。 随着鼓点的节拍,一个瘦小的身影将长剑舞出道道刺天的弧线…… “啪嚓——,啪嚓——”一头大鹰的剪影急略过松尖,那么擎天一扇,闹得松果纷纷落地。 少年徐徐收剑,一声哨响,唤来一阵疾风…… 少年再一定睛,大鹰已定定地落在他的臂档上了,雄风飒飒,虎虎生风,好个“剑舞浅底,鹰击长空,月黑风高,将军引弓——”的景象…… 这样想象着,不觉间,少年又挺了挺胸膛。 洞外,豪情高涨,洞内,则闲散飘香。 咕咕正扎着个围裙,坐在温暖的柴火旁,抱着一盆苹果,专心致志地给苹果削皮,还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 眼看着秋天又至,她二人学本事还远未到家,导致归期依然难以确定,然而,这并不能让“心大”的咕咕犯愁,她觉得这一天到晚手头的事都干不完哪顾不得上去想长远。 当锅中加入了浓郁的狼奶和本季的香草棍,咕咕的眼睛亮了。 她满含热情地煽风点火,用大火烧沸“香草奶”。 然后,她从口袋里将这一路上山都不舍得食用的鸡蛋粉和甘蔗糖放入木碗里,和着洞中泉水,将之打匀,接下来,咕咕慢慢地将搅匀的汁液倒入热锅中,再不停地搅动。 待那锅里粘稠、沁香的汤汁好似化不开的一团热棉花糖的时候,咕咕眯起眼睛凑近了柴火,她先闻上了一闻,这热度、浓稠度、焦香度……都让她很是满意。 咕咕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将一样一样珍稀备至的宝贝调料拿出来,一边闻着、欣赏着,一边酌情酌量地将调料一一放入滚烫的汤汁中。 起先,是一点点霜降日采撷的胡椒,还有一点点铃兰肉桂,然后,又加入了各小半勺的桔花蜜和蔷薇花瓣,滴入了半滴黑醋栗。 最后,咕咕还四下瞧了一瞧,看少一还没入洞,这才放心地加入了最后一道秘方材料。 此时,拌好的苹果片加面皮已架好在柴火土灶上半个时辰了,咕咕欣喜地将之钳出炉来…… “好香啊!”少一眼睛放光、搓着手直奔了过来。 柴火将咕咕的小脸映得通红,苹果的香味弥散在整个洞中,咕咕在少一平举的苹果派上精心地撒上榛子碎,再慢慢浇上一小勺一小勺的出锅浓汁。 少一说:“啧啧,咕咕你真有个大厨的架势。” 咕咕说:“我就是大厨啊!还是天生的。” 少一想说咕咕你真够自恋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咕咕,让俺先尝尝大厨的手艺呗。” “等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苹果派还得回炉‘一个打盹的时间’候着,待取出来放凉后,撒上糖粉再吃。哎?少一你这是去哪里?” “那我还是去陪‘逍遥’训练好了。”少一吐了吐舌头走出了洞。 整天“腻味”在一起,逍遥对少一不仅放下了防备心,还似乎亲近了许多。 此时,少一只需喊上一声“逍遥”,逍遥便精神抖擞、眨眼间扑将过来。 “咕咕,你说我是不是可以架鹰出猎了?”昨夜,少一自信满满地问咕咕。 “还不能够……”咕咕肯定地说。 对咕咕的这一判断,少一很是不服气。 要说此上无忧洞,那是因为少一和咕咕剑阁过关、并得到长老们的肯定、且带上了村里人们的厚望才得以成行的。 这一路上历经险象,待找到洞后,少一无意间得了白骨的真传,还得机缘一见长剑赤焰、剑谱和岩画,如此幸运,少一心里非常感恩。只是练剑加训鹰,在山顶呆了这许久,少一开始越来越想家了。 不知道是自己根底太浅,还是悟性不到,少一终不能将岩画、剑谱的要领领会,更不用说将之融会贯通了。虽然每日里练剑,少一总有些许的长进,但终究,那都不是长足的长进,更没能举一反三、得以突破。 练剑、训鹰、训鹰、练剑……似乎永无尽头,永无结果,这让少一每每夜里梦回,总有愧对了什么的感觉,也更增添了焦虑。 昨日,少一训练“逍遥”,并演示给咕咕看。 只见少一一个点头,示意“逍遥”飞过来,离了五丈远的“逍遥”不负众望,飞得又正又低,只见它如离弦之箭般擦着地皮略来,留下地上一线凌厉的灰影。 待临近时,少一手一扬,“逍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右臂的皮套上。“逍遥”知道少一很满意,于是,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吃起皮套上搭着的“犒赏鲜肉”。 “咕咕,这‘叫遛子’环节,是不是可以通过了?”少一在问咕咕的时候显然心里很有底。 “嗯,”咕咕一边翻检着《卉禽兽图》里的图示,一边仔细地思索着:“倒是‘逍遥’在飞来的中途没有摇头晃脑,左盼右顾,更没有偏离遛线,还没有侧翅而飞……看来野性渐除,不用再栓这个劳什子绳子了,也不用继续‘叫溜子’啦。这一阶段,少一你是过关了。” “不过,”咕咕不待少一欢喜雀跃,就正色说:“你得狠下心,考虑考虑是否再给‘逍遥’减些肉量,降些体重,直到符合要求为止。” 少一听了,愁眉苦脸地跌坐在地上:“怎么又让我作坏人?!” …… 过了“熬鹰”、“掉帽儿”、“喂木轴”、“叫溜子”等几个阶段,似乎,大鹰“逍遥”也已被少一这个半路出家的“鹰把式”给驯服了。可是,在咕咕眼里,这训练还远远没有到家。 为此,她照本宣科着,按照《卉禽兽图》里的图示,咕咕再加了训练的一环——叫“勒膘”。 架鹰出猎前,为了增强鹰的进攻欲望和听从主人的使唤,首先要进行“喂轴”,当它吞下两三个之后,便呕吐不止,使它充饥不成,倒搭胃食。 只有这样,鹰才能保持强烈的捕猎欲望,达到放飞的标准。 这不,少一趁着苹果派没出锅,再次出洞,陪在“逍遥”身边,看看“逍遥”吐出木轴没有。 “逍遥”已经饿得两眼直放光,“嘎——”一声长鸣,引得草木皆惊。 “别急,明儿个咱就去抓兔子。”少一抚摸着“逍遥”的翅膀,轻声安慰着“逍遥”,也似在安慰着焦急中的自己。 …… 金黄酥松、红艳果香、馅甜蜜浓的苹果派吃得少一有些醉了,怎么看洞里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有股子暖光罩着,分外地暖,分外地有爱。 “咕咕,你藏洞里这些天莫不是想修炼成厨神吧?!”少一拍马屁功夫了得。 咕咕抿着嘴,很矜持地只神秘地一笑。 她转过身去,将胸前竹芯儿项链里的透明水滴闻了又闻,也是一付醉醉的小模样。 “嗯,”咕咕在心里对自己偷偷地说:“这‘奇异水’研制起来还真够费劲费时,可闻起来真是地道,这前味香气里透着黑胡椒和铃兰肉桂的香味,中香释放出的,是隐隐的桔花蜜和黑醋栗,后味才有劲,嘿嘿,还可是神奇龙涎香。‘奇异水’研制,我咕咕成了!” “龙涎香是洞里得来的,那可是秘密。”咕咕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只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地拿出项链,闭上眼,再次醉心地闻了闻。 “配方里说,闻这个能让人着迷。”咕咕心想:“嗯,等我长大了,就刚好用得上啦。” “咕咕,我怎么又闻到睡龙的口水味啦?”少一打着哈欠问道。 “呸!”咕咕不会泄密,可是还是会直接表示愤怒。 …… 架鹰出猎的地点是咕咕选定的,在距离无忧洞需走上两个时辰远的孤山南麓的一个小山坳。 那里是孤山上唯一有活物出没的地方,也是过去一年多里咕咕常常跑去狩猎、寻食打牙祭的地方。 少一站在山头的最高处,手臂牢牢端住“逍遥”,从这儿,可以鸟瞰到整个山坳。 “逍遥”精神抖擞地站在少一手臂上,犹如一个将要冲入敌阵的将军,它铁嘴如钩,双目赤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山坳下的沟沟坎坎。 咕咕发出“嘟……嘟……嘟……”的声响,同时,她用手里的银杉木不停地敲击岩石,想把躲藏在雪窝里下面的寒兔给哄赶出来,这一招叫“赶仗”。 等了许多时候…… 终于,一只倒霉的寒兔出现在山坳中间,好像一个小雪点儿。 少一手腕一紧,“逍遥”强劲的细腿正向下一蹬,它以异常迅猛的速度直扑出去。 “逍遥”起势太猛,神禽尾巴上长长的尾羽迎风上下摆动,“扑棱棱——”地作响,吓得寒兔哆嗦着原地打转,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雪地上“逍遥”的影子已到,一切的躲藏、逃逸都已为时已晚。瞬间,寒兔倒在“逍遥”的利爪下。 少一人虽站在山头上,心却早已随着“逍遥”一起出征了…… 那天,灰风捕获了四只寒兔。 在训鹰这件事上,少一终于得到了咕咕的肯定。 ……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鹰是天鸟,它只属于苍穹。 兴许是感知到了离别在即,放飞前的一夜,“逍遥”突然不进食了,“逍遥”不食,少一也不食,这一夜,鹰和人都没有睡好。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餐,迷雾笼罩着西山群峰…… “天外还有更高的天。走吧,这儿不属于你。”少一咬着牙狠心说道。 一双锐利的眼睛让少一很是难过。雄鹰很难驯服,可一旦驯服,又会对主人极为忠诚。 “逍遥”在少一头顶盘旋了几圈,又不舍地落回到少一手臂上。少一抡起银杉木驱赶,然而,“逍遥”去而又返…… 如此反反复复数次,最后,“逍遥”嘶呖一声,高飞而去。 这一秋,自“逍遥”别后,很是短暂。 …… ------------ 第九十八章 鬼斗 短短两个月,鹰熬成了,少一也褪了一层皮。 子夜已过,少一盘膝坐于洞外磐石之上,举目观星。 此时,七星上升之势已起。想来,咕咕和自己上山已快两年了。 望着身旁这把长剑“赤焰”沐浴在星光下寒光乍现,少一几番滋味,涌上心头。 “你难道忘了?”咕咕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洞外,她瞥了一眼少一拧成乱麻的眉头,又望向少一看天的方向,指着七星说:“两个月前,我们看星星的那个晚上,不就觉得‘小魁星’式剑法和那南天星宿——鬼宿似乎有着某种对应的明堂吗? “只是熬鹰一事把什么都给搁置、中断了,要不,咱们按照这个思路再去想一想,剑法的玄机说不定就落在这个‘魁’字上呢。” “魁——魁——”,少一听后,口里念念叨叨,不知是在搜寻记忆,还是在脑海里说文解字。 咕咕不放心地又嘱咐道:“今年这魁星看似势头煞人,七斗随季节扭转,若错过机会,我们恐怕就要剑只此耳啦……” “魁”字?少一的脑海中,大字“魁”正一笔一划横空出世,同时,字体又似游魂魅鬼,若隐若现的…… 几番思虑下来,少一已疲困异常。 不觉间,他合上了沉沉的眼帘。 梦里不知身是客…… 这一打盹就不晓得思绪飞到了哪里…… 正恍惚间,一滴寒露滴在了少一的眉心。 “啊——”囫囵间,少一睁开眼睛,叫道:“又让你给说着了,咕咕!” 少一举目望向夜空,此时,深蓝天际,参商斗转,七星灿然…… “嗯,”少一喜上眉梢,道:“这七星连在一起,着实形如一只舀酒的酒斗。咕咕你说,星宿真的和‘小魁星’有关吗?我倒要好好破解破解……” “要破解?好像……也没那么简单。”咕咕给少一披上了羊皮毯子,她也坐在大石头上,支起下巴,巴巴地看星星。 “‘小魁星’式练到如今,我已能做到气血合力、激出剑气啦。只是,总觉着舞剑时,似乎少了些这天上魁星原本就有的气魄。咕咕你说,我今夜望星、受此气魄感染,要不要对着星宿操练起来?” 咕咕并没有应答,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小壶老黄酒,递到少一眼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少一捧酒咕噜而尽,不仅叹道:“世上知我者,莫过咕咕也。” 顿时,璀璨星子在少一的眼中宛如银色的银杉树叶,正灿灿而笑,还都跃跃欲试呢,好似就要下凡的样子。 借酒劲而舞剑,本已惠中、秀外的“小魁星”剑法招式,被少一给舞得游龙嘶嘶、暴虎下山,威风极了。 剑气如白兔脱笼,如大鹰展翅。人和剑,仿佛一下子得了自由。 “呼啦——”,剑锋竟然将松针齐刷刷地吹了下来。 少一喝道:“这一剑,取七星‘任意’、‘逍遥’之意。看剑!”剑舞得起承转合,非凡得意。 剑气盈盈隔天河,宛似与七星同醉同贺…… “慢着,少一你慢着些。”咕咕看得明白,在一边嘱咐道。 “一道银光月中来——,看——剑——”,少一举头望天,同时,手上果真慢了下来。 长剑慢慢甩动、慢慢旋转、慢慢出招……每一招都被拆解到无限细小的动作,并被少一精准地一一舞到。 “要连贯。”咕咕再次提示。 少一再度望星…… “万里已吞亡虏血!看——剑——”,少一于任意、逍遥之意下,于丝丝入扣的精准动作中,于昊天气魄感染下,竟然连贯打出一整套的“小魁星”剑式。 只见舞剑行云流水,时而轻盈如羽,击剑潜伏腾起,时而波浪闪电…… “正是,正是!”咕咕对于少一舞剑能做到满招、满式,终于点头、给予了嘉许。 一身热汗,少一早去了秋寒,他收剑而立,酒意随汗水尽去。 只留下对此次舞剑的感悟于心、于脑海。 咕咕问:“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收获?” 少一思索了一下,说:“虽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我想,可……能……,可能是如星子,‘当舞入自由境’吧。” 咕咕补充道:“嗯,你说的有点道理。这一招一式,较之以前,你打得更认真了,全不取巧;也更加心领神会,打出了星子的逍遥意;还有了一气呵成的气势。” 少一一抱拳,说:“虽有些许长进,可不知这‘魁’字之解——‘鬼’字,加‘斗’,是不是也有些启示在内?” 见少一肯于钻研,咕咕会心笑道:“那鬼宿,乃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南方七宿之一,古卷曰:‘鬼宿,其属巨蟹星座,星有四,光皆暗,中有星团,晦夜可见。’” 少一听了,更觉纳闷:“本来,七星如酒斗,已然任意逍遥,怎么,‘斗’字当头,又加了‘鬼’字,难道不仅有酒,还是由鬼提着的酒斗?……真是玄妙的很啊。” 举目南天,少一见巨蟹之尾有四星,正一闪一灭,时有时无…… “鬼宿在南,北斗在北,这中天茫茫星河,两厢遥望,如何逾越,又能有啥联系?”少一望着繁星闪耀的星河,不仅叹道。 …… 中天之上,星子闪亮。 地面上,少一和咕咕坐在石上观星,意犹未尽。 咕咕指着中天,一一讲解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为斗身,古曰魁;玉衡、开阳、瑶光组成为斗柄,古曰杓。” “北斗七星就是由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组成的,让人不得不联系到舀酒的斗形。” 少一借着星光,一边看剑谱,一边看天上,一一一对照,说:“你看,这剑谱上写着呢,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居北斗七宫,七星唤作: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 咕咕说:“岩画上不是也有对照吗,剑谱是文字,而岩画却能真实地描述出千万年前北斗七星的不同运转轨迹。” 少一听咕咕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他立时回想了起来,说:“对啊,怪不得呢,岩画里上,确实画出了天际二十八星宿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的方位。咕咕,看来,剑谱和岩画互为对照,互为指证,一个用字,一个用画,两者一起演习,说不定真有打通经脉般融会广通的功效,我可得好好向你学习,好好钻研剑谱和岩画。” “嗯,”咕咕一付老怀安慰的样子,说:“少一你这不是有悟性吗?可被再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没长进啦。” 少一根本没有听见咕咕的鼓励,他已经背下了天上的星宿方位,急吼吼地回到洞中,想要对照着岩画琢磨。 洞内,在烛火的照耀下,岩画影影绰绰,上面的星宿好像在千万岁月中流转、运动着。 少一按照记忆力的七星与其他星宿的方位关联,结合剑谱里的说法,正在用心地寻找着岩画上的七星轨迹,他用手仔细地指认着,并自言自语道:“所以嘛,古人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比如这幅画,斗柄指东,这说明,天下皆春;而这张岩画里,斗柄指南,是天下皆夏;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正专注间,洞内突然一片漆黑。 “咕咕——”少一探寻地唤着。 黑灯瞎火之间,一个南瓜头闪着星星亮的眼睛和支楞八叉的嘴巴,叽里咕噜地滚向少一,少一使剑柄轻轻一个格挡,“哎呦——”是咕咕的叫声。 “早知道是你,装神弄鬼的。” “开饭了,南瓜饭的干活。”咕咕开心地说。 “我想喝酒。”少一舔了舔嘴唇,尚在回想着今天被咕咕赏赐的那壶热黄酒。 “甭想了,酒是教育家的工具。此时,教育家改头换面,在作大厨。” “能不能同时既作大厨,又作教育家,这样,又给我好吃的,又能给我‘教育教训’。”少一厚着脸皮恳求道。 “不能,一次只能从身体里冒出一种身份。” “额。”少一道:“咕咕你没病吧?!如果你这也叫病,那我也想有多重身份,既是剑客,还是,还是吃客。” “我觉得还是梦想家好,随时可以作好几种身份的人。”咕咕臆想着,思路已经跑了。 “我去。你还是开饭吧。”少一说。 ------------ 第九十九章 行云过尽星河烂 少一问咕咕:“你怕不怕鬼?” 咕咕淡然一笑,似乎觉得这样小儿科的问题不必回答。 “要不,咱们讲会儿鬼的故事,反正离睡觉时间还早。”少一提议。 咕咕说:“书上早就说了,人们把自己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控制的力量统统称为妖怪。桥女,不就是村民中传言的、在甘花溪为情投水自尽的女鬼吗,你我溪边生溪边长,可是她五年的邻居了,你不是也从没见过她吗?再说,就算有女鬼,她也没把咱们怎么着呀?!” “有道理,”少一同意地点了点后,随后,又迟疑了,慢条斯理地边想边说道:“问题……是……为情所困的女鬼,跟咱小娃子无冤无仇的,自然是不会来找茬。你举这例子,不足为证。女鬼到底有没有,那该问村长大大不是?” 咕咕一笑,接受了少一的反驳,接着说:“耿老头总念叨河童啊河童的,那不就是吓唬小孩玩的吗?我看河童不过是种凶猛的淡水鳄鱼,上次,我去溪边提水,一个锯齿大鳄还不是在我的拳头下服服帖帖地把我的木桶给吐回来了?” “我明白了,说来说去,有没有鬼不重要,自己的武艺稍稍高过鬼啊、妖怪啊什么的,那是很重要!”少一又开始总结性发言啦。 “光比武艺怎么行?鬼,也分正义的鬼、邪恶的鬼、自私鬼,还有贪吃鬼……” “打住,打住,”少一制止咕咕说:“怎么听着听着,我觉得跟鬼亲近,都快胜过和人啦。” “要不说‘死亦为鬼雄’嘛,作鬼雄,古人也有愿意的啊。”咕咕肯定地说。 “说来说去,鬼也真的并不可怕。”少一沉吟着。 咕咕说:“讲回到你现在修炼‘小魁星’,起先连长剑‘赤焰’你都拿不起来,自己剑阁过关、孤山九九八十一天练就的那点小本事全不作数,曾有的那么点小名气和傲娇的小资本全部被清零,后来,你自己硬是靠着每天推大石块上山,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凭着股天长日久、雷打不动的憨劲,这才得以练出把不是花架子的真气力,真正做到了拿得起‘赤焰’。 “到了练剑的关口,‘学习’又显得特别重要啦。先是剑谱古奥不能懂,然后是岩画蹊跷繁杂,上面有关星子和剑法的千万年来的变迁实录,更是让人无法串联得起来。 “加之,你平时又必须做好生活中的本分之事,比如完成谭二爷托付的训鹰任务啊、捡柴啊、烧火加提水啊……你虽然每日里很努力,还能在挫折面前给自己打气,可就是突破不了,学不通这‘小魁星’一式。 “认命吗?你也有过不自信的嘟囔,可是,到底,你还是不服气的,不肯缴械,所以才能一直坚持到这会儿,两年的光阴没有打垮你,你还能和我在这里厚着脸皮地钻研有关剑、有关‘鬼’的话题……” “不对啊,咕咕,”少一打断了咕咕的长篇大论:“起先,还觉得你是在表扬我呢,怎么,我怎么听到后面,说到我‘厚着脸皮’,原来,是你使坏,铺垫了这半天,就是想臊我啊,哈哈哈。” “想的美,我一教育家,又不是心机婊,用得着这样地弯弯绕,来臊你吗?”咕咕绷着脸,忍着笑,说:“我是真在夸你呢,照你这股精神,咱们在洞里再度过个十年八年的,我看没问题,能扛得住。” 少一听咕咕这么一说,他认真地掰着指头,好像在算日子,随即,苦了小脸。 咕咕见此情景,忙说:“‘小魁星’是认人的,你以为它任谁都能接受吗?你要知足,现在有‘赤焰’相助,‘小魁星’又肯接受‘赤焰’的接式,能够舞将“小魁星”式出来……你已得了先机啦,早晚能成!” 听了咕咕的鼓励,少一闭上了眼。于意念里,他想象着,并再次舞起“赤焰”、打出“小魁星”的一招一式…… 虽然,在咕咕上次的指导下,此时少一“小魁星”式已经可以满招、满式、气定神闲地打出连贯的剑法,并于喷薄出‘合二为一’之气血的一刻,猛然爆出能量,经“赤焰”剑身,扬起一线稳稳的、孤形的剑气。但是,少一自知:此番剑气,虽多少有些长进,却不能“成事”。 剑谱中分明写着:“魁走两仪,剑分阴阳”;岩画上,更是虚线、实线……虚虚实实,星子轨道、剑法轨迹忽合忽分,让自己完全不得要领;至于气势,虽然少一剑舞滂沱,然而却不是发自基于规致之上的浑然气魄……实在,还是差得远呢。 这一日,少一晨起练罢剑后,举目仰望天空。 他兀自观星琢磨着:“都已观察了春夏秋冬整整一个季节的轮回了,这鬼宿在南,北斗在北,中隔天茫茫星河,依然看不出两厢会有什么联系!” 此时正值早春,七星并不因天将大亮而稍减其光辉。果然,少一观测到:在早春的天象之中,斗匙早已由北转向了正东,经过了一年,第一次呼应上南天之星,可谓北星灼光,南星耀华…… 刹那间,星河之上,忽然出现了天象的变化:横生出万道“银丝”,有如蛛丝一般,链接起星河南北两侧的鬼宿星和北斗星……这不正印证了剑谱中所叙的“帝出乎震,震卦在东;舀酒于斗,御辇巡南”的说法吗?! 在将明不明之际,两星之因缘际会竟然只那么一瞬间,然后,就各自隐没在白昼的天光中。 少一久久立于原地。 他无法说他看见了,他无法说他领会了…… 少一微微提气,右腿提,支前横落,膝中弯,脚悬空,半坐盘势……右脚止,左弓步,身扭转,剑指东南…… 蓄势良久,少一平心静气,他一念而出剑,剑招迟缓,势虽不雅观,却古朴浑厚。 再一念,少一复出剑,剑招迅捷,飒飒雄风…… 剑锋有阴有阳,亦刚亦柔,而就在此时,长剑忽的悬而歇止…… 当银丝不绝于缕的链接上南北两星的景象,一再照亮少一的意识海,少一目光盈盈,胸怀南北。 于紧要处,少一发力第三剑: 长剑大开大阖、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一套“小魁星”一气呵成,剑气如虹,正喷薄而出…… 雪浪,淹没了洞口,狼嚎,宛似呼应中天…… “剑使得好!”咕咕从旁笑着,鼓掌道:“有道是‘行云过尽星河烂’!天道气象,岂是区区天河、漫漫四季所能阻隔得了的?!” 同晚,二人再次来到洞外。 此时,“斗杓”正指向天南的鬼四星,只是,那银光链接的美好一刻只出现在今晨,却没有再次显现…… 咕咕指着星河,道:“少一,你看那星河之上是何物?” 少一沉浸在对今晨领悟的回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咕咕又说:“哎,你终于还是信了天地间有‘鬼’。不像我,中是个怀疑论者。” 少一说:“村长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各人根据自己的生辰,即可找到自己的主命星。‘凡人性命五体,悉属本命星官之所主掌’,若随心祷祝,善无不应,灾罪消除。” 咕咕说:“那得清净身心,焚香、诵读、持真文,认命星。好一番找星、认星、定星、拜星的程序呢,并不是你说一说那么容易。” 少一调皮地眨一眨眼睛,说:“我们要不要一起认一认鬼宿星,要不,认一认七斗星,万一是我们的主命星呢?” 咕咕道:“传说里倒是这样讲的,那鬼宿为鬼,正义不阿,又平易近人,波折多,度量也大。最神奇之处,是鬼宿可以很快地将不愉快的事情忘个干净,不受天上地下的束缚。” “我也记吃不记打啊。”少一再次“厚着了脸皮”。 正说话间,星河上空,万道“银丝”链接南北,哗啦——于一眨眼的功夫,又尽偕消散…… 咕咕第一次得见,煞是感动。她停了半天,才喃喃道:“不亏是天地之气……” 少一捧酒壶在手,他此时一心一意,只想拜个主命星。自打知道了“魁”字的要义,少一就不再自怨自艾,望岁月兴叹啦。 酒好,酒斗好,南鬼取北酒,更好!银光记在意识海,少一收起眼帘,入无我境。 …… ------------ 第一百章 七现二隐 满天星斗之下,孤山雪域之巅,少一独立洞外…… 不知缘何,此时,心如细丝发,情如海底针,少一灵光一闪,心之所思、目之所及:那天地、日月,那昼夜、寒暑,那男女、上下……皆不离阴阳…… “莫非,”少一不由地在想:“这赤焰剑也是如斯?如万物相生相克般,剑气刚柔相随、虚实相依?” 正思考间,少一举目望去,许是今日丝云不见、空气清透的缘故,少一惊奇地发现,在那天上明亮的七星斗柄延展出去的不远处,似有两颗如泪痣般的星星在闪耀…… 不知它们隐藏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多久了,竟至观察了一年多星象的少一才第一次捕捉到它们。 待少一再细细辨识,深蓝的天空湛然而静默,那两颗暗星却已没了影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咕咕已来到了少一身旁,她好似看出了少一的心思,道:“的确,北斗有两颗暗星相伴,一名曰‘玄戈’,一名曰‘招摇’。” “此话怎讲?”少一很是好奇。 “原本,天地间,这北斗乃九星。故而,有‘整服乘三素,旋纲蹑九星’的说法。后来,许是在天道演化中的千万年来,北斗群星在更有力、切实的斗转星移间九星作七星,于是,那两颗星天冲、天芮也就渐渐隐失在暗处…… “所以,”咕咕正色传道曰:“我们今天难得一见的,正是北斗星的‘七现二隐’。” “哦,怪不得剑谱中提及‘七现二隐’,”少一恍然大悟:“原来,‘小魁星’剑式中起‘七现二隐’之势,这启发就是来自北斗星的运转啊。” “何止是启发?是天道的律法,是一定之规。”咕咕严肃起来皱着眉头,就像个晒干的核桃。 “只是,”少一挠了一挠头,说:“就算懂得这剑势的来由,我也还是不知如何起势。” …… 咕咕说:“听咱们村的月婆婆说过:古时候,仲春二月,北斗的斗柄之‘招摇’指向卯位。黄昏的时候,弧星的位置在南面天空的正中央,清晨时,建星在南天的中央……九星闪耀,神位在东方,这时候,代表性的音是角,律管和夹钟相应……” “慢着,慢着,”少一止住咕咕的话,琢磨着说:“音律分宫商角徵羽,都是有高低之音、有苦乐之色、有粗细之敏、” 季春三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指向辰位,黄昏七星位置在南面天空的中央,清晨时牵牛星在南天中央。太皞的神位就在东方,天干是甲乙,代表性的虫是鱼类,音是角,音律中姑洗(去故成新)和它相应,序位是八,主味是酸,气味是膻,祭祀活动在门户,在祭品中要将脾放在首位。 在孟夏四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招摇指向了巳位,黄昏时参星在南天的中央,清晨时则是婺女星在南天的中央。火神炎帝的神位在南方,天干是丙丁,盛大的德泽在木。代表性的虫是鸟类,音是徵(五音之一),十二律中与仲吕(阳气在外,阴气在中,顺应阳气才能成功,仲即中,吕即旅)相应,序数是七,主味是苦,气味是焦气。 在仲夏五月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指向午位,黄昏时允星在南天的中央,清晨时危星在南天正中。炎帝的神位在南方,天干是丙丁,代表性的虫是鸟类,代表性的音是徵,律管中与之相应的是蕤宾,代表数是七,主味是苦,气味是焦气。 季夏之月 季夏六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指向了未位,黄昏时候心宿在南天中央,清晨时奎星在南天正中。黄帝之神统治着中央,天干是戊己,美德在土。代表虫类是蠃虫,代表音是宫音,律管中与之相应的是林钟,代表数是五,主味是甘,气味是香气。 孟秋七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指向了申位。黄昏时斗宿在南天中央,清晨时则是毕星在南天正中。少吴的神位在西方,天干是庚辛,美的德泽在金,代表虫是兽类,代表音是商,律管中由夷和它相应。代表数是九,主味是辛,气味是腥气。 仲秋之月 仲秋八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招摇指向了酉位。在黄昏时牵牛星在南天正中,清晨时西方的白虎七宿之一星觜嶲在正中的南天。少皞的神位在西方,天干是庚辛,代表虫类是毛虫,代表音是商音,律管中与之相应的是南吕。代表数是九,主味是辛,气 季秋之月 在季秋九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招摇指向了戌位。黄昏时虚宿在南天的中央,清晨时柳宿在南天的正中。少昊的神位在西方,天干是庚辛,代表虫类是兽类,代表音是商音,律管中无射和与之对应,代表数是九。主味是辛,气味是焦气。 季秋之月 在季秋九月的时候,北斗星的斗柄招摇指向了戌位。黄昏时虚宿在南天的中央,清晨时柳宿在南天的正中。少昊的神位在西方,天干是庚辛,代表虫类是兽类,代表音是商音,律管中无射和与之对应,代表数是九。主味是辛,气味是焦气。 同时,北斗七星还能帮助人们确定方向,想必大家多少都了解,如何用北斗七星来寻找北极星,进而确定北方的方向,从而避免迷路。在了解这个知识的过程中,或许会形成这样的问题,即,从北斗七星的斗口(即天枢和天璇)方向,向上延长5倍就可以找到北极星,那么北斗七星是否绕着北极星转呢? 北斗七星始终在天空中作缓慢的相对运动,它对于北极星,位置是基本不变的,但地球的自转会让人感到北斗七星在转动,周期与地球自转周期相等。而只有地轴方向的星星,人们在地球上看,其位置是不动的,而北极星刚好就在地轴方向上,所以就会让人产生既定印象,以为北斗七星在绕着北极星旋转,而实际上,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之间的距离,远达几万甚至几百万光年,它们之间相对来说,基本是不动的。 结束语:恒星的运动肉眼基本感觉不到,天上的恒星实际是不动的。由于地球的自转,而北极星正好处在天球转动的轴上,所以相对不动,而在轴边上的北斗星看起来就象围绕着北极星转一样。这也就是产生所谓“斗转星移”、“北斗七星绕着北极星转”错觉的原因了。 少一望星不语。 “此二星者非大造化者不能见之,你且听我给你慢慢道来。”咕咕话匣子一开。 “《黄老经》上讲:北斗第一天枢星,则阳明星之魂神也。第二天璇星,则**星之魂神也。第三天玑星,则真人星之魄精也。第四天权星,则玄冥星之魄精也。第五玉衡星,则丹元星之魄灵也。第六闿阳星,则北极星之魄灵也。第七摇光星,则天关星之魂大明也。第八洞明星,则辅星之魂精阳明也。第九隐元星,则弼星之魂明空灵也。 “要知道北斗司生司杀,养物济人。凡诸有情之人,既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为男为女,可寿可夭,皆出其北斗之政命也。 “今你能观识二星,可见你性命不薄,使命不轻呀!少一,不可轻之……” 让咕咕疑惑的是少一根本没有因此番话而动,他似乎早已知晓,又似乎已看破这一切。 半响后少一复观二星,自语道“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 咕咕欲开口补充,见少一已陷入沉思虽转身回到洞内。 …… “那鬼宿四星时有时无……北斗之势盛气凌人而真正主势者却在两颗暗星上……雄鹰势锐经人驯化也可以表现乖张……”少一时断时续将近日所见系数嚼了一遍。 …… “小魁星旨在魁不在斗,鬼是魁之魂,阴阳乃鬼之态……”少一回到洞内将自己所见与咕咕讲。 咕咕撇了一眼火炉内歪歪扭扭躺着的茶罐说道:“他老人家每每拿鬼宿与教我们茶艺者的心境……你把骄傲不逊的鹰熬成了鬼——无我,你岂能没成为鬼?” “让你做回鹰把式也正在于此,四眼相对体察的不是鹰亦不是你……” …… 繁星里鬼宿变幻莫测,北斗以天权为轴心旋转…… 少一发现“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四时变化竟与岩壁上的岩画招式有着某种联系。 岩画上的小人的招式可按斗杓方位不同分为四个阶段,那“小魁星”则正属夏这一阶段,也就是斗杓南指…… 这一阶段主上升,起势桀骜,正如那逍遥的性情一般。 …… 当他再次拿起剑时,却如此亲切,赤焰变了。 其实变的不是赤焰,变的是少一自己。此时赤焰拿在手里已不是一把冰冷的剑,在少一看来它和逍遥一样有着桀骜不驯的个性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望着手中的赤焰在想:野性十足的天空霸主——鹰,消磨其意志使它听自己的话,鹰吃到苦头越多则越忠于人。 那么手中的剑该如何让它也像灰风一样听自己的话呢?! 或许这剑道初期恐怕也是一个“熬”字,那日村长他老人家教最简单的动作——提,时间熬到了自然悟出其中门道。天地之气也正是如此,斗杓不至南势自然难以形成。 当下少一避开脑海里岩画、剑谱里东西,只摆出一个起势的动作…… 在后来的数日,少一不在去琢磨什么小魁星,每日日只做起势这一个动作,赤焰悬于手臂一站就是一天。 咕咕看着少一身前雪地上的剑影日复一日由西北一点点转向东北,嘴角挂上了笑意,心中暗自念道:“终于开窍了,希望你习剑能像熬鹰那般做一个好把式……” …… 半月过去,少一仍以起势度过一天。 此时在外相上看剑虽仍在手中,内里它已如放飞的逍遥一样将那“小魁星”演习了数遍。 没有星阵,没有猎物,少一凭意念致剑影于眼前虚空,以风为对手,无风便以阳光为对手…… 这如同被驯服的逍遥一样,只有被熬到无我境地才会去而无不返。 人与剑,也是熬,剑意乖张而孤傲,握于手中不骄不纵、不听之任之……人无我,剑无二,以求人剑合一不二。 完成了无,便只剩下一个无实相的“斗”。 斗风、斗光、都空无,终不过是斗剑、斗鬼、斗自己,练剑之初靠的不是剑谱招式,还是那一个字“熬”。斗不过剑,都不过自己那颗悬浮不定的心这剑自然是入不了门的,更别说最基本的“小魁星”。 …… “剑指出中天。”咕咕念出口诀,少一左手剑指向外划出弧线,右手执剑向眼前虚空刺出。 “独立反刺。” 右脚向右后方撤一步,随即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同时,右手持剑经体前下方撤至右后方,右腕翻转,剑尖上挑;左手剑指随剑回撤,停于右肩旁。 …… 雪花随少一手中赤焰而舞,剑意随雪花而行……数月过去,少一的剑气虽未成势,基本的“小魁星”倒是能在二息之内完成。 次日日高一杆少一才醒来,自己如何回到无忧洞全然不知。但暖意被驱至右脚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望着咕咕瘦小的背影问道:“为何手握‘空剑’比手中有剑更加勇猛?” “手中有没有剑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昨夜是七星极近中天的时刻,这样的机会一个甲子只有会出现一次。”咕咕给他递了一碗罐罐茶接着说道。 “哎,可惜我并没能把握得住……” “二息之内完成已是造化了,你知足吧! “你可还记得剑谱结尾有这么一句话?‘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虽说天下剑宗离剑不成宗,但你更要理解剑与你之间的关系……” 少一一时尚不明白了剑谱结尾这句话,但这句话让他放下了对一些事物的执着与依赖,至少他能够说服自己不在依靠剑来凝神“叩问”天地。 此后数日少一日日已赤焰习之…… “无形俱生,何为无形?何以无形?”起势前少一反复追问自己。 于磐石之上摆好“小魁星式”,少一尝试着将双眼移至剑尖而后又撤回去,这样反复来回数次他终于明白“何为无形,如何无形”,但这次尝试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一日少一将意念全都集中在剑尖致使右脚后根冻伤。 “根尚未扎稳,就想‘飞’?”咕咕嘟囔着,“别以为盛夏这孤山极阴之地寒气会有所减弱,在这极阴之地只会增强不会减弱。” 在少一看来,若搞不懂剑与自己的关系,根扎的再稳也白搭。虽说伤了右脚,但付出是只得的,若非心随双目落于附于诸物,又岂能明白诸物本无形。 他不听咕咕的劝说继续习之,多日后体内的暖意已能与寒气对峙于中极(注:命门下端穴位)。 暖意寒气对峙之时少一头顶腾起的热气在星光的照耀下印在雪地上犹如一团灼烧的“火焰”。 “火焰”渐渐趋于稳定……此时少一只觉体内犹如惊涛骇浪,纵使双目附于剑尖仍难以使身体保持沉静。入侵的寒气与体内的暖意扭转一团,难分上下……不知过了多时?扭打在一起的二股互不融合的寒气、暖意化作非冷非暖的“真元”飞速向周身扩散。 “咣当——” 握剑的右手突然松了,少康剑稳稳插在脚下冰冷的磐石上。 咕咕抓住少一去捡少康剑的手,双指按于他右腕,而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说道:“少一,你又有冲破了一条堵塞的经脉……你拿起少康剑试试看。” 繁星睡去,独现“七现二隐”奇观。少一已与口气过了第六式——针探海…… ------------ 第一百零一章 无形俱生 山麓艳秋山顶冰,此时,盛夏的孤山山顶凉爽如秋。 于磐石之上摆好“小魁星式”,少一尝试着将双眼移至剑尖…… “无形俱生,何为无形?何以无形?”起势前,少一这样反复地追问自己…… 几息沉、匀、平的呼吸后,他将意念全都集中在剑尖上。 少一慢慢领会着,并渐渐将所悟到的付诸剑端。 “的确,”少一想:“非心随双目,如何见诸物?无非是:诸物有无形,意到自然成。” 想到这里,他尝试着口观鼻,鼻观心,由此,心到、意到、剑气到,少一一剑出击! 剑气直如垂瀑,爆响一片…… 如此反复,来回数次,少一以“小魁星”式为载体,不断地淬炼着无形之剑法。 由于练得太久、太苦,没注意保暖,结果,把个右脚跟给冻伤了。 “根尚未扎稳,是不能练‘飞’的。”咕咕看着少一一瘸一拐的,不禁嘱咐道:“千万要留意!别以为是盛夏,这孤山乃极阴之地,此盛夏寒气较之暖冬艳阳下的山顶之寒,只增不减。” 经此寒暑不定的数月,少一的剑法明显有所提高。 此时,他心到、意到、剑气到,集中一意,再试一剑。 明显的,少一体内因练剑而生发的暖意已可以做到与空气中的寒气相对峙啦,就在暖意与寒气对峙、直抵中极(注:命门下端穴位)之时,少一的剑端顷刻间腾起一股热气,印在雪地上,犹如一团灼烧的“火焰”。 此时,少一只觉体内惊涛骇浪,纵使双目附于剑尖,也一时间难以把持住身体的平衡。莫不是入侵的寒气与体内的暖意扭转一团,难分上下? 也不知过了多时,扭打在一起的二股互不融合的寒气、暖意,终于合为本真、统一的“真元”…… 并飞速向周身扩散…… “咣当——”,握剑的右手突然松了,少康剑稳稳地插在脚下冰冷的磐石上。 咕咕一把抓住少一去够剑的手,她双指按于他的右腕上,在细细地感知着什么。 忽的,咕咕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望向他,欣喜地说道:“少一,你又冲破了一条堵塞的经脉……不妨,你现在就拿起少康剑,来试试看。” 插在磐石上的赤焰在少一眼里,就犹如南天鬼星,神秘莫测,时隐时现…… 手握剑柄,口念剑诀,少一心到、意到、剑气到,集中一意,奋力出剑。 一时间,繁星睡去,独现“七现二隐”奇观…… 至此,少一已过了第六式的关口:即拆解之剑招——“针探海”。 看来,得过此剑关,“意”尤重要。 …… “咕咕你说,一个人若喜欢上了鬼,是不是就不怕鬼找上门来?”少一有个大事小情、或心理波动的,总会去找咕咕问询。 自从练成了鬼+斗之“魁”式,少一总觉得有如鬼助,长进日新月异。故而,他开始有些担心,有鬼会找上门来,找他麻烦,或是找他来耍。 “这可不好说,”咕咕回答道:“当某些人的磁场与灵异的磁场接近或相同,就有可能发生两厢磁场的能量叠加、合并或是共振的现象。这时候,往往,身处其中的人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行为。” “啊?”少一惊叫:“那不就是鬼附身吗?!” “意到,鬼到。跟你练剑的道理是一样的。”咕咕脸不变色心不跳。 “就怕这个。”少一其实是对鬼又爱又怕。爱其鬼魅灵动,启发剑法。怕其魑魅魍魉,吃人祸害人。 “鬼魂有自己独立自主的活动。鬼附身,当我们的身体休息的时候,鬼可不休息,照样到处乱逛,把有的、没有的、模模糊糊的事件、景象统统一股脑、全都存储在记忆里,当人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经历过很多事情,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没有去过或见过的事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咕咕娓娓道来,像个学究。 “我怎么不记得咱俩小时候打架的原因,却能清晰地记得从没到访过的京城云中的城池呢?我怎么就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觉得一口郊外的荒井好凄惨呢?我明明刚吃完,怎么马上就饿啦?明明学会了小魁星,怎么转眼就全给忘了……咕咕你说,我莫不是撞了鬼啦,亦或鬼附体啦?”少一失色。 “呵呵,你这是疑神疑鬼。”咕咕断言道:“而且,你是一个看病狂,净往自己身上安毛病。” “民间有一句俗语,”咕咕看少一前怕狼后怕虎的神情,于是开导起他来:“‘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百姓们都非常相信这句话,因为它的确很灵验,当猫头鹰在哪个地方发出这种笑声时,那个地方很快就会死人。可实际的情况是:它能够闻到人的味道却一时找不到,就会发出焦急的叫声。所以说嘛……” “咕咕你是傻大胆,其实,做不做亏心事,一样都怕鬼叫门的。”少一依旧声音很抖。 “鬼永远都伤害不了你,伤害你的,只有可能是你自己。你的心不跑,鬼能把你怎么样?!”咕咕总是这样自信满满。 “动物或植物都有生命,生命体存在的同时,其精神或思想也附着于生命体上。就像咱俩一样,每天产生很多很多不着边际的、或者可以实现的奇思妙想,这些依附于生命体的奇思妙想将是一种看不见的能量,被鬼用来发光、照亮,用来发善愿、发怨毒、发脾气、发凶煞……我们遇见了这样的能量和这样能量的现形,就是遇见鬼了。”少一好像私塾里的夫子,振振有词地总结说:“所以嘛,我们能做的,也是防不胜防的,那就是:只得接受有鬼的现实,并且尽可能地与之和平共处。” “感神便是神,感鬼便是鬼。”咕咕大大咧咧的,她并不在乎到底有没有鬼,故而说:“等咱俩将来死了,也是一样的,剩下的若真的变成了鬼魂,在鸿宇间,一样是不灭的能量。” “若真变成了鬼魂,还存有不灭的能量,那咱俩还一起混世界。”少一肯定地看了咕咕一眼。 咕咕看着少一正摸着自己心爱的赤焰剑,问:“讨论了这半天‘鬼’了,你到底怎么想?” 少一回答道:“启发倒是有,都在,都在剑里找。” 只见少一挥剑而出,形如鬼提斗,剑舞中,附体鬼酒兴正浓,剑飞剑扬,孰分英雄鬼雄?! “嗤——”一套带着醉酒之意、鬼神之兴的“小魁星”剑式,被少一打得是万里无云、气贯如虹…… “妙哉!你的剑法终于有灵气啦。”咕咕拍手盛赞道。 ------------ 第一百零二章 人剑不二 雪花随少一手中的赤焰而舞,剑意随雪花而行…… 数月过去,少一的剑气经过无形之形的引导、鬼气的启发已大体成势,只是,“小魁星”式还差那么一个最后的、更上层楼的阶段,这也是少一始终止步不前、望之兴叹的阶段,那就是:如何在将“小魁星”剑式打得行云流水、疏而不漏、一气呵成的同时,能够于三息内完成一整套剑式。 日高一杆,少一方才醒来,他对自己昨夜是如何回到无忧洞,竟然全然不知。 昨夜七星极近中天,这样的机会,一个甲子也只有会出现一次。 当晚,少一望星而有所感,舞剑至全然忘我。 “至此剑境,你手中有没有剑,已经并不重要啦,已经亦鬼亦神。”咕咕肯定了少一以往的成绩,继续说:“现在,关键在于:你要三息内完成一套剑式,这恐怕对筑基境的武学之人来说,也是个难题。”说着,她递给少一一碗热腾腾的罐罐茶。 少一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放下执念与依赖,不再秉剑“叩问”天地,而是冷静地储备自己的能量,净化自己的头脑,调匀自己的呼吸,以备完成晋级。 咕咕总是说,向内问询心,向外找答案。 这,让少一一咬牙,暂时放下了经年的练剑。他开始力求找到新的突破口,来解决这最后的一关。 当“逍遥”飞回洞的时候,少一想起了半年前自己训鹰的整个过程: 驯鹰,要先要给鹰拉膘。少一不但不给小“逍遥”进食,还要给它洗胃。 洗完胃,再给它用热水洗澡,让它出汗。 用一个皮眼罩去蒙住鹰头,使它看不见东西,再用皮绊拴住鹰脚。 然后,少一把小“逍遥”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木棍上,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木棍,使它无法稳定地站立。就这样,连续数昼夜,小‘逍遥’被弄得神魂颠倒,精疲力竭,最后,摔倒在地。 这时,少一就再一次狠下心来,往鹰头上浇凉水,使其苏醒,然后,给它饮上了盐水,却依旧不给它喂食。 约半月之后,小“逍遥”逐渐得以驯化,野性渐去,这时候,才开始给它喂食。 喂食,也有一套方法。 当时,作为“鹰把式”的少一,把肉放在手臂的皮套上,让小“小逍遥”前来啄食,饥饿许久的“小逍遥”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少一则一次次把他喝小“逍遥”的距离拉远,而且每一次,都不给小“逍遥”’吃饱。 这样反复进行数次、数十次,直到小“逍遥”能飞起来,啄到驯鹰人手臂上的肉为止。 到了室外调驯的环节,要先把鹰尾的1 6 根羽毛用线缝起来,让它无法高飞,而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或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让它由空中俯冲叼食。这样训练了有一段时间后,就再拆去尾部的线,只在腿上拴一根长绳,像放风筝似地让它去捕获猎物。 待正式放鹰捕猎时,小“逍遥”在强训练之下,早已习惯了食量适中、行动迅猛。等到小“逍遥”有了这般能力,少一才开始帮助它发挥捕猎功能。 起先,在喂食的阶段,少一就注意把兔子、鸽子等动物肉放在手臂的皮护套上,让鹰过来啄食。饿久的小鹰,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少一还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鸽子或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摘掉眼罩让小“逍遥”从空中练习俯冲叼食。 少一还要不断地对着小“逍遥”说话,让自己的声音印在它的脑子里,等它长大后,猎鹰也就能识别出并只听主人的命令了。 待小“逍遥”稍大一些的时候,少一就会给它识别它所要捕猎的兽皮,让它熟悉猎物的气息。 经过训练的“逍遥”,已经可以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狼,等狼疲惫不堪时,一爪抓住其脖颈,一爪抓住其眼睛,使狼丧失反抗的能力。 …… 想起当初训鹰的种种艰辛,以及克服困难后终于看到的小“逍遥”的驯化进展,少一依旧意犹未尽。 如今,小逍遥已长大了数倍,已经是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一匹好马也难换一只”的好鹰。 “金雕捷而鸷,秋深,翅劲,野狐、劲狼、黄羊之属遇之,无得脱者。”而这样野性的神禽之王,如何就成了人们可以驯服的王者呢。 …… 所谓,北斗之势盛气凌人而真正主势者却在两颗暗星上,所谓,雄鹰势锐经人驯化也可以表现乖张,在少一的心里,骄傲不逊的鹰熬成了鬼——无我,你岂能没成为鬼?” “让你做回鹰把式也正在于此,四眼相对体察的不是鹰亦不是你……” …… 繁星里鬼宿变幻莫测,北斗以天权为轴心旋转…… 岩画上的小人的招式可按斗杓方位不同分为四个阶段,那“小魁星”则正属夏这一阶段,也就是斗杓南指…… 这一阶段主上升,起势桀骜,正如那逍遥的性情一般。 …… 洞彻剑的基本要旨——人、剑不二,剑是我,我亦是剑,当他再次拿起赤焰时,这把剑陌生而又熟悉, 其实变的不是赤焰,变的是少一自己。此时赤焰拿在手里已不是一把冰冷的剑,它依然和逍遥一样有着桀骜不驯的个性和旺盛的生命力,但已不再难以驾驭。 他望着手中的赤焰在想:野性十足的天空霸主——鹰,消磨其意志使它听自己的话,鹰吃到苦头越多则越忠于人。 那么手中的剑该如何让它也像灰风一样听自己的话呢?! 或许这剑道初期恐怕也是一个“熬”字,那日村长他老人家教最简单的动作——提,时间熬到了自然悟出其中门道。天地之气也正是如此,斗杓不至南势自然难以形成。 当下少一避开脑海里岩画、剑谱里东西,只摆出一个起势的动作…… 在后来的数日,少一不在去琢磨什么小魁星,每日日只做反反复复重复起势这一套动作:身体正直,左手持剑,剑尖向上,剑身竖直,调息凝神,目视前方心无挂碍;右手成剑指,两臂缓缓向前平举;上身右转,重心移至右腿,屈膝下蹲,再向左转体,左腿提起向左侧前方迈出,成左弓步……剑立于左臂后,剑尖向上;同时右手剑指下落转成掌心向上……这一练就是半月之久…… 咕咕看着少一身前雪地上的剑影日复一日由西北一点点转向东北,嘴角挂上了笑意,心中暗自念道:“总算是开窍了,希望你习剑能像熬鹰那般做一个好把式……” …… 半月过去,少一仍以起势度过一天。 此时在外相上看剑虽仍在手中,内里它已如放飞的逍遥一样将那“小魁星”演习了数遍。 没有星阵,没有猎物,少一凭意念致剑影于眼前虚空,以风为对手,无风便以阳光为对手…… 这如同被驯服的逍遥一样,只有被熬到无我境地才会去而无不返。 人与剑,也是熬,剑意乖张而孤傲,握于手中不骄不纵、不听之任之……人无我,剑无二,以求人剑合一不二。 完成了无,便只剩下一个无实相的“斗”。 斗风、斗光、都空无,终不过是斗剑、斗鬼、斗自己,练剑之初靠的不是剑谱招式,还是那一个字“熬”。斗不过剑,都不过自己那颗悬浮不定的心这剑自然是入不了门的,更别说最基本的“小魁星”。 …… “剑指出中天。”咕咕念出口诀,少一左手剑指向外划出弧线,右手执剑向眼前虚空刺出。 “独立反刺。” 右脚向右后方撤一步,随即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同时,右手持剑经体前下方撤至右后方,右腕翻转,剑尖上挑;左手剑指随剑回撤,停于右肩旁。 …… ------------ 第一百零三章 黑色暴风 少一看着干涸的湖底零零散散的死鱼,面无表情说道:“太可怕了仅仅一夜功夫硕大的地下暗湖都消失了,走咱们去大溶洞看看……” 大溶洞比暗湖更加恐怖,几乎全部的钟乳石在同样高度的位置断裂,像是遭受什么强大外力重创。原本一派生机此时却如地狱一般死寂……除了钟乳石的断壁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风、没有“玄妙之音”。 …… 二人出了无忧洞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此前那般模样,整个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纱”灰蒙蒙的,天地一色。 “你可记得咱们离开村子前丁老头和大家的状态吗?”咕咕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变了样的世界问道。 少一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无忧洞。 他将那本薄薄的剑谱送回溶洞,安放在咕咕发现它的地方。就在少一起身离开溶洞时,一阵令人不安的轰鸣声从地底深处传来,随着声音传出地面开始剧烈颤抖。一些摇摇欲坠的钟乳石瞬间断裂…… 看到少一再度出现在眼前咕咕如获至宝,她将赤焰递给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惊魂未定的少一稍作正定后回答道:“一定又是那家伙……咱们得赶紧回到村里去,只有村长和长老们能告诉我们地底深处是何物。” “那是什么?” “不知道,莫不是懒龙?!” 二人离开无忧洞一头扎进犹如末日将至的世界,世界像是被一个“大锅盖”罩住了,让人窒息。 不冻溪已经干涸,露出深深裂缝,犹如一道黑色的疤痕向山下延伸。几缕淡黄色烟尘从泗水泉裸露的鹅卵石缝隙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消散在视线的尽头。 白桦林的情况更残,整个森林像是中了魔咒,所有的树都干枯了,一幅病恹恹的模样。如一张黑色的蛛网叶脉附着在每一片叶子。 少一用少康剑刺破其中一棵桦树的树干,黝黑的汁液从伤口里流出来。他抓起一把雪沫子擦拭着被污染了的少康剑,“看来我们得改道走最难走的东线了,这白桦林咱们是过不去了……” 少一望着眼前被瘴气拖垮了的森林接着讲道: “东线不好走,但哪儿我比较熟悉。再者,再者‘杉霸公’或许能告诉我那地底到底是何物。” 白桦林北缘向东是狭长的碎石地带。这些碎石每一快都有磨盘大小,即使被积雪覆盖着也能分辨出它的棱角。 巨大的碎石互相堆砌着形成平整的“石阵”。 似乎每一块巨石都极不平稳,每迈出一步,脚下的巨石都会撞击在旁边的巨石上发出令人紧张的“咣当”声。 少一鼓起勇气走在前面,几次险些滑入巨石之间的缝隙都被手中的银杉木搭救。很快咕咕看出其中的门道,“脚不要贪恋巨石,移动快一点,跳起来。” 总算赶在夜色降临之前走出了“石阵”……光线越来越差,这里的一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少一已分辨不清他们生在何处,最后只能通过强烈刺鼻的焦臭味判断出自己可能是在火山附近。 “两年前我所遇到的是一座死火山,莫不是它被唤醒了?” “那咱们今晚不能留在这里。”虽然咕咕也很疲惫但她还是很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他们离开那儿四个时辰之后,身后传来吓人的轰鸣声,声音产生的冲击波将附近山崖上一块松动的岩石震落。岩石“叮铃桄榔”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接着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刺鼻的焦臭味笼罩着整个山谷。 “奇怪,不大对劲啊!?” 少一好奇地问道:“有什么不对的?” “这么大动静咋就没有任何响动,连一只鸟都没惊起来……” “你怎么停下来了?” 咕咕举起手指向少一示意保持安静。她麻利地摘掉厚厚的手套,从岩峭上捡起了什么。 少一刚看清咕咕手里捏着的是一根银毛,兀自而来的一道旋风便把银毛卷跑。 咕咕撇下少一独自追了上去…… 风越来越大,地上新下的雪被卷了起来。咕咕眼睁睁看到银毛被风雪吞噬不见了踪影,几番探寻无果只得无奈作罢。 “噗——” “是它,一定是它……”咕咕自语道,兴奋地转过身……风雪中一双火红的双眼正盯着她,洁净无暇的银毛在风中肆意扭打着…… …… 天刚蒙蒙亮,少一、咕咕和白幽仍未走出凋敝的雨林。昔日的高大繁茂的植物散发着恶臭,一路上却未发现一个动物或是昆虫的尸体。无疑白幽是孤山一带最后的动物,想到这儿咕咕一把将白幽搂在怀里。 望着比前一日更加糟糕的天色,想起离别是耿丁低落的心情少一对大堰河的担忧越来越重。 突然白幽一阵骚动,就连咕咕都无法安抚它。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想起,像是少一在无忧洞听到的声音,又像是“石阵”所有巨石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灰蒙蒙的天旋即转暗,翻滚的乌云自北向南铺展开来。 白幽如离弦之箭蹦了出去,咕咕跟了上去并催促少一道:“快,跟着白幽,它一定知道庇护去处。” 二人跟着白幽穿过一片蔫吧的芭蕉林,在几棵奄奄一息的大榕树前停下。大榕树一旁的洞穴像是白幽早抛的,这里能看清整个山谷。 突然黑风骤起……大榕树粗壮的树干被拧成麻花,随后整棵树在他们眼前缓缓升起,那一大片芭蕉树和其他地面上的一切事物一样随风卷走。 洗礼大地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黑风将大地洗劫一空之后,裹挟这少一和咕咕从未见过的漫天黄沙而来。刹那间洞外一切都被随风飞速流动的黄沙遮蔽,不是有“石阵”的巨石从洞外“飘过”。 洞外飞沙走石没有一刻安宁,洞内静的能听到三个“噗通——噗通——”的停跳声。 咕咕试图驱动神识出去探寻一番,却发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肆无忌惮的“黑色暴风”遮蔽了,除了飞沙走使之外看到任何事物。 黑风从白天一直刮到深夜,从深夜刮到天明,直道第四日清晨才开始减弱。 光线变强后少一借助神识第一次看到“黑色暴风”之后的世界——草木皆无,大地上到处可见“黑色暴风”留下的伤疤。 …… 出了山谷便是甘花溪的源头——古老的银杉林,杉霸公和它的子嗣已在这儿数千年。 两年前少一来到这儿时眼前还是一片郁郁葱葱,此时只能见到“黑色暴风”留下的一棵棵孤零零的树干。树干全都被扒去了一层皮,露出光溜溜的“躯体”。 厚厚的银杉叶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让造访者止步森林边缘,粗壮的树干在阴沉沉的空气中直插云霄…… 少一远远地眺望森林深处只露出头顶的小银杉淡淡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杉霸公在哪?!” 没有人回答他,咕咕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 少一见走在最前面的冰原狼耳朵颤动了几下,本能地将手伸向少康。 一个人影出现在干涸地甘花溪河床上,白幽龇着牙发出警告劝陌生人不要再向前靠近。 “白幽!”咕咕喊道。 “是奚娃子。”少一走上前跟咕咕说。 少一和咕咕出现在冰原狼身旁百里奚这才渐渐平复紧张……“奚娃子,你怎么跑这儿来?!”咕咕见他虽然平复了对白幽的恐惧神情依旧惶恐,抢先问道。 “大堰河……大堰河……大堰河没了……”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村长呢?村里其他人呢?”少一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咕咕把最后一点水递给他……百里奚擦着最近溢出的水滴说道: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村长把大伙儿聚集到村头老银杉树下,我到时人群中间空地上的篝火已经烧的很旺。村长等大家都到齐了说道:‘数千年了,在这庚明大陆一隅坚守使命,今劫运已至,该结束了……’ “村长的话很简短,说完把供在他家的鹿首扔进了篝火里,火舌瞬间变大好几倍,火光将整个大堰河都照亮了。大火一直到第二日正午才灭…… “第四日深夜村长来到我家,把羊皮卷交给我,让我把它们交给少一。并告诉我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都不要再回村里…… “当晚我就离开了村子。沿着甘花溪逆流而上,约一个时辰后甘花溪干了。回头时,村子上空被一团黑烟笼罩着,隐隐约约能听到恐怖的声音……” 百里奚把羊皮卷递给少一继续说道: “村长说这里头有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让我们不要再回村子离去,绕道去东边……羊皮卷上是出山的地图……” 少一打开羊皮卷,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细的锦帕,锦帕内包裹这一个金手镯……锦帕上只有短短两句话。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咕咕见少一眉头紧蹙将锦帕装在怀里不安地问道。 “咱们得回去看看……” …… 村子被夷为平地,连村头那棵百年银杉树都倒了。 咕咕在原来村长院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山洞,只是洞口被一块巨石挡住了,三人合力试图打开巨石,巨石始终文斯不动。 ------------ 第一百零四章 墟 凄冷阴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那背影少一再熟悉不过,他一眼便看出此人正是耿丁…… 少一正欲将自己神识所见告诉咕咕,狂风骤起。 风卷起落叶和尘土肆意蹂躏着三个娃子。百里奚瞥见村长后院几块坍塌的巨石搭建的“庇所”下四个大腹便便的酒坛完好无损,手指着酒坛对少一说道: “这风不对劲啊!咱们去那儿说话……” 咕咕望着自己的四坛子山楂酒摇摇头说道:“想不到它们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并非如此……”少一刚开口又把话咽了下去,视线落在冰原狼身上,白幽则死死盯着老槐树方向,并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嘎吱——” 伴随着老槐树孤零零的树干发出悲鸣的声音,天空瞬间暗了下来,赤焰、少康双双在鞘内剧烈颤抖…… 一道白光击中树干,树干被纵向劈开倒向两侧。树干后面的南岩见少一手中握着的是赤焰而非少康心中不免有些震惊。 “想不到老不死的不惜耗费大能封住孤山为的却是让你得到一把剑……剑阁让你上,孤山也留给你,怎么好事都让你小子人摊上……” 南岩怀里抱着短剑冷冷地说道。 “村长他老人家是你给……” 少一话未说完南尚从儿子身后走出来说道:“还跟他费什么话。” 南岩瞪了一眼南尚,心中骂了一句:“打个架都不能让人随心所欲。” 短剑出鞘,黑风凌冽,此处枯叶、尘土瞬间将南氏父子团团围住…… 一旁的白幽蓄势待发又扭头看了一眼咕咕,摆手制止放很不情愿地放弃这次报仇的机会。 一道白光裹挟着枯叶、尘土如一条大黑蟒舞动着粗壮的身子呼啸而来……少一暗自笑道:“总是爱讲求情调。” “噗——” 赤焰直刺大黑蟒七寸,枯叶、尘土呼啦啦落了一地。 南岩知少一过去两年在无忧洞没有虚度光阴,这第一招仅虚晃一枪试探少一虚实,少一手腕反扣以剑柄轻松化解第一道剑气。 脚尖勾起最近的一个酒坛山楂酒,剑指击碎,浓浓的山楂酒瞬间四溢……酒不醉人人先醉,少一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包上虚虚实实一桶游走,手中的赤焰更是隐隐绰绰淹没在酒花里…… 酒花被少一用赤焰化作点点繁星成“北斗”之状排布在面前,双眼咬紧赤焰顶端使其悬浮于“北斗”之后…… 南尚见少一尚未入门的无忧剑剑气时有时无,眼前的酒花“北斗”却是阵势头咄咄逼人,不像是功夫未到家,忍不住开口骂了一句:“外道!” 那南岩在其父掷出“外道”二字半响没了动静,少一正纳闷之际,南岩将剑气藏于一枚枯叶直冲云霄,不足一息功夫从少一头顶上方悄然袭来。 极速收剑回旋,少一左脚刚收回来,枯叶层层插在他刚站的地方。 少一人刚站稳,数千粒幽灵般的灰尘顺着枯叶的轨迹絮絮落下在枯叶上……枯叶遇到尘土重新获得力量竟然颤抖着重新腾空而起,枯叶并没给少一留有时间转眼已在面前。 此时赤焰回援无救,咕咕、百里奚眼睁睁看着枯叶如一把短剑已抵眉心却又束手无策。 “喷——” “啪啦——” 枯叶重重摔在少一脚下碎成数百片。 一个老人站在原先挡住洞口的巨石处,干枯的白发、胡须在风中舞动着,撕扯着骨瘦如柴的他……老人转向这边,咕咕方认出他是耿丁…… 南氏父子对耿丁毫无防备,被巨石炸裂产生的气浪推出数十丈,此时已经回来。 “老不死的,不要命了?”南尚猴急地骂道。 “呵呵——”耿丁冷笑道:“云图失去这么数万年了,老夫为天道而生,为正念死,我有何可惧?” “你不惧生死,不恋世间繁华,又何必拖上他人。”南岩假作正经地问道。 “这乃天命,你父子何苦为他人卖命逆天而行?!” “大周新王为世道繁华而来,又岂是逆天而行……你这老家伙冥顽不化,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南尚将手中的南九掷于空中撵成无数碎片,黑风聚四处碎石、枯叶携着尘土扑向耿丁,少一、咕咕双双运气而往,被耿丁一巴掌拍滚…… 耿丁另一只手化掌为剑,不顾本体,绕过黑风贴着地皮刺向南氏父子,绕其二人脚腕一圈后回追黑风。 黑风静止,天降大雨。 …… 耿丁拖着南氏父子直奔孤山而去……少一远远地望着耿丁单臂猛地一划,大地开裂…… “去吧!打哪来,回哪去……”三人一同坠入孤山山根无底深渊……南尚的哀怨声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 …… 雨一直下到子夜才渐渐停了,咕咕和百里奚已睡去。洗不净凄凉仍盘旋在大堰河上空,雨后空气更加湿寒,少一独自盘腿坐在曾“囚禁”耿丁的洞内,手中紧紧攥着锦帕沉默不语…… “天地既生,无有往来;云图破碎,唯有我儿。” 这十二个字久久徘徊在眼前使少一难以自我……“按百里奚所说,我的身世就在十二字之内,那么这是谁所写呢?!” “村长最后一句话是‘去吧!打哪来,回哪去……’这云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少一望着眼前肃杀凄冷的迷雾,借助那日在孤山之巅梦游所见和他曾经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幻想着云中的模样。 那里的人狩猎吗?或许不该将“逍遥”放飞……云中真像夫子所讲“囊尽天下技艺”吗? 要是云中的人不喝酒,这三穷娃子如何在那人吃人的繁华之地立身,想到这儿少一撇了一眼酣睡如泥的咕咕一时犯了难。这也难过,毕竟生记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有时会让人感到恐惧,比黑夜还……那里也没有村长没有何仙姑,想到他们少一再度陷入无尽悲痛的洪荒里…… …… 眼前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走来,少一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才不在意眼前究竟是何物,眼下又更重要的事情——去东边一个叫云中的地方,据说我是打那儿来的…… “如今你将东归……”它在说话,是一头漂亮的梅花鹿,鹿角闪烁这并不刺眼的白光……山洞没有了,身旁没有咕咕、百里奚和白幽,眼前没有飘忽不定的迷雾,四处静的出奇…… “鹿前辈,你知道云中吗?”少一知道自己有些天真,但他还是问了。 听到他叫自己前辈梅花鹿面无表情,神情中掩盖不了些许失落。 “答案得你自己去发现。” …… “哞——” “难不成咱要骑牛闯云中不成?!”少一望着甘花溪畔三头老黄牛问道。 “你可别小瞧这三头牛,虽然走的是慢点,若说耐力一点不比冷娃的家那头驴子差。只是它们似乎有点紧张……”百里奚摸着一旁发抖的老牛看着白幽回答道。 三个加起来不足二十岁的娃子,三头老黄牛,一头冰原狼,晃晃悠悠朝着东方进发。 …… 离开大堰河约莫一个时辰周遭山野已恢复正常,百里奚看着周遭的一切又看着走在前面的少一,他不清楚他们此去云中将各自肩负着怎样的使命。 此时黄牛背上少一还沉浸在咕咕口中所讲的稷宫学院,他极力地想想自己在学院遨游玄海的场景,那是他对云中唯一憧憬的地方…… 突然走在前面的咕咕停了下来,眼前一道望不见头是幽谷出现在眼前,少一便知他们已来到无音谷。当年村长为迎他被南氏父子的神秘黑色重伤便是此谷,眼前这道幽谷除了出奇地安静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当年袭击耿丁的黑色已不复存在。 过了无音谷便是打雷关,繁星透过云层闪烁着睡眼。 近天明时雾气渐渐汇聚成露珠挂满故道两旁的草丛,黄牛驮着三人埋着头走在盘山路上。牛蹄儿踩踏在碎石子上发出连绵不断地稀碎声颇具催眠功能,不一会儿除百里奚之外少一和咕咕便进入视觉恍惚模式。 “噗通——” 百里奚眼眼睁睁看到少一一头从黄牛背上栽进湿漉漉的草丛中,冰冷的露水惊的少一直打哆嗦。 滚落时脑海里闪现的一大片冒着金光的文字仍在眼前荡漾,跌跌撞撞依着银杉木爬起来四处找寻,除了晨曦中湿漉漉的草丛和咕咕、百里奚惊讶的眼神外一无所获。 少一顾不上理会二人,用银杉木拨开草丛,抖落颗颗露珠……“你在找什么?”咕咕从老黄牛上跳下来不解地问道。 此时,少一停下了挥舞的银杉木,瞪着小眼睛蹲在草丛中。咕咕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草丛之下几块残碑,残碑上只有寥寥数十个字。 而在少一眼里残碑上的每一个字都在像水一样流动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意念在被它控制,他放弃抵触顺势“钻了进去”。 ------------ 第一百零五章 仗剑骑牛出西山 第一百零五章仗剑骑牛出西山 大周都城云中上自王族,下自平民一个个都沉浸在喜庆中。 城内大大小酒楼住满来自帝国各郡县的前来贺喜的官员以及想目睹西域且末国公主倾城容貌的各国商旅使节…… 长达七日的欢庆达到了最高朝,且末公主阿依尔——大周未来的王后在正午之后将要与王上甲亥一起来到朱雀大街与民共渡泼水节,为民祈福。 甲亥登上帝国王座已有七年之久,除了大将军季浩之外无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敢有半点口舌。 年近花甲的甲亥登上王座后从未续弦,为何这把年纪了却取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西域公主,对此王公大臣和平头百姓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河西道一边哨探马正跪在校尉账内,案上的校尉一时犯了难,早不该发生晚不该发生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向后推迟一天都好办。 “你说它们过了北口就不再前行?”老校尉问道。 “是,大人。他们像在等什么。” “传我令,即可起,禁止任何人出关入关,违令者斩杀。” 老校尉跟随甲亥戎马半身,岁末他便可衣锦还乡。他多半清楚那一队人马来意,但他不想热火上身,只要他们不入关一切都将平安无事。 河西道向西一百里便是马见愁的八百里戈壁……戈壁深处一支万人铁骑正对沉浸在欢庆中的大周虎视眈眈,率领他们的是且末国王铁木尔。 …… 王驾行至朱雀街永宁坊时停了下来……襄阳痴痴傻傻一身破破烂烂臭气熏天,此时在大道上拖着半条废腿自西向东费劲地爬行,见王上的禁军非但不让反而咧着嘴,手端破碗讨要赏钱。 一个年轻的禁军上前提起脚就要踢。 “住手!” 甲亥从马上跳下来,捏着鼻子瞅了瞅笑道:“这不是襄阳嘛!你怎么这副模样了,来来那银子来,今儿朕大喜……” 襄阳得了银子嘻呵呵连声喊道:“王上万岁——王上万岁——” …… 长城各边镇已灯火通明,大将军季浩亲赴极寒坐镇熊耳镇。 长城外冰雪世界,一小股鬼方探马正向北奔去。 大帐内正当壮年的鬼方王——鬼天行很不甘心地说道:“铁木尔已屯兵河西走廊之外,季浩却偏偏来了这里……” 厄胡尔以极底的语气说道:“季浩姑且让他多活几日,眼下那孩子要出山了,我们的人或许得去一趟云中……” “狼兵撤了——狼兵撤了——” 城垛上传来年轻瞭望者的呼喊声,守夜人兄弟其呼“大将军万岁——大周万岁——” …… 云中城北门外一荒冢蒿草足可以淹没一个成年人,陪伴荒冢的只有乞丐襄阳一人。 …… 紫霞皇宫,枯井依旧凄冷,了无生机。 这里已整整七年从未有人涉足了,无疑是整个紫霄皇宫乃至云中城最凄凉地方。 …… 朱雀大街正南,稷宫学院夫子庭院内一如往日一样安静,夫子门前二口大水缸里的千年神龟伸出了头,它已整整沉睡七年。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夫子睁开了双眼…… “终于来了!” “夫子——夫子——吹了——吹了——”一少年跑进来喊道。 “玑羊,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是你父王大喜的日子……”夫子瞪了一眼玑羊说道,在云中或者说是大周,除了王上甲亥之外,只有夫子敢这样瞪他。 “他取老婆,干我何事?!” 玑羊一心想着夫子门前水缸里的锦鲤。 “回去吧,鱼在缸里,跳出去便会渴死……”夫子督促道。 “若把荷塘里的水引到水缸这里,鱼不就不会死了吗?” “呵呵——”夫子甩袖而去。 …… 藏书阁,季康儿俨然一副老学究的模样,长城四年总算没有白熬,自上了这云中最高的藏书阁,若非夫子召见他是不会离开藏书阁半步,如今越发沉默寡言。 香炉内点的是师叔从南蛮国带回来的上好檀香,手中一卷《鸿老本义》季康儿已读了不下十遍,此时他仍读的津津有味。 “啪——” 一卷发黄的古卷从书架上滚落下来,季康儿忙起身去捡,却发现是一本前人对西山深处大堰河道听途说的记述。 季康儿随手一翻,笑着合上归于远处。 他站在藏书刚顶层的向西的窗前忘了一眼火红的残阳,心中念道:“也不知咕咕此时在干什么?” …… 西山故道格外静谧,三个娃子摸着黑向云中而来……少一望着眼前绵延不绝山峰,扭头身后更黑。 “哞——” 一声青牛的叫声撕裂了西山群山的静…… 百里奚牵着牛走到少一跟前欣喜地说道:“不多不少,就三头!” 少一心中暗暗感激着耿丁为他所做的安排,背着赤焰、少康,手提银杉木,骑着青牛摇摇晃晃继续向东而。 天刚蒙蒙亮,黑龙潭出现在眼前。 此时无论百里奚人百般催促老牛们愣是没再向前迈出一半步,即使白幽龇着牙老牛也无动于衷。 “莫不是这潭中有什么东西,老牛害怕啊?白幽走咱们去瞧瞧去。”咕咕骑着青牛带着白幽消失在绿色丛中。 “唰——” 潭中的当康一跃而起,张开大口冲咕咕和青牛而去……咕咕翻滚下牛背逃过一劫,待她爬起来青牛已被当康拖入水底,水面上连一点血丝都没有,只留下一串水泡。 “黑瞎子,你吃了我的坐骑,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看我不将你的老巢搅个散架……”咕咕抽出鹤骨鞭发飙道。 白幽冲着黑龙潭龇着牙频频示威。 少一和百里奚赶到时,咕咕正对着黑龙潭大力舞动着手中鞭子,潭中的漩涡越来越大…… “唰——” 当康再次跃起时直奔苍穹顶而去,三个娃子愣住了……片刻后一匹大白马从天边踏着祥云而来……至此,当康吃牛化身白马成为咕咕的坐骑,得了宝驹的咕咕转眼便将少一和百里奚甩在身后。 望着咕咕骑着新坐骑当康消失在山谷尽头,少一摇摇头笑道:“哈哈,那咱就仗剑骑牛出西山。” 百里奚应道:“若是天公作美来一场细雨岂不更美?!” …… 西山外绵不绝的丘陵起起伏伏,零零碎碎镶嵌着几栋平民住宅,犹如伸向更遥远的东方。 咕咕的目光锁定在三岔口那栋最气派的酒肆外随风飘舞的酒望上。她没有等少一和百里奚,脚后跟猛地踢了一下当康的肚皮,奔酒肆而去。 咕咕前脚一刚踏进酒肆,身后传来一队急促的马蹄声。 ------------ 第三卷 ------------ 第三卷 ------------ 第一百零六章 三个娃子和三头牛 夜色如故,三头青牛慢腾腾地走在向东延伸的故道上,百里奚因这帮牛队友的慢节奏而不胜无聊,不禁走着走着,打起了哈欠。 咕咕在始终与老牛做着无声的情感交流,因此并不嫌烦。 少一倒是没有感到无聊,他手中紧紧攥着锦帕,沉默不语,明显心在别处…… “天地既生,无有往来;云图即碎,稀乎总角。”(总角,指小儿的年龄,从8、9岁到13、14岁的儿童束发为两结,向上分开,形如两个羊角) 这十二个字,久久徘徊在眼前,使少一陷入深思,难于自拔…… “按百里奚所说,我的身世就在这十二个字之内,那么,这是谁写的呢?!” “村长最后一句话是:‘去吧!打哪来,回哪去……’那么,这云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群山,少一借助着那日在孤山之巅的梦游所见,以及他听到过的有关云中,不觉在脑海里极力拼凑、勾画着云中的模样。 “那里的人也狩猎吗?” “真不该将‘逍遥’放飞这么早,带入云中有多好。” “云中,可像夫子所描述的那样,高人辈出,“囊尽天下技艺”?” “对了,还有稷宫学院。”少一极力地想象着自己已经考取了学院,和同学们一起正在遨游玄海……这里,才是他对云中唯一的憧憬…… “要是云中的人不喝酒,我们这强中之强手可就没用武之地啦,到时候,该如何在那人吃人的繁华之地生存下去呢?”想到这儿,少一瞥了一眼牛背上已酣睡如泥的咕咕,一定是自己焦虑症的毛病又犯了,不像咕咕,她一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 生计,无疑是件最艰难的事。 想想,都让人心生恐惧……尤其是当想起他们平日里的“主心骨”——村长、谭二爷、何仙姑他们来,再没有他们给挡风遮雨啦。 少一再度陷入失去亲人的无尽悲痛中…… 这日,带头走在前面的咕咕突然停了下来。眼前,一道深幽得望不见头的幽谷横在眼前。 少一手拿羊皮卷,猜想他们大概是已来到了无音谷。听说当年村长在此迎候过还是婴儿的他,就是在这里,他被神秘黑色所重伤。 此时的无音谷除了出奇的寂静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看来,当年袭击耿丁的神秘黑色已不复存在。 三人顺利地过了无音谷,再往前走,便是打雷关。此时,繁星透过云层,闪烁着睡眼,又一夜愀然而至。 少一他们一觉睡醒时已近天明,雾气正渐渐汇聚成露珠,挂满故道两旁的草丛。 三头青牛分别驮上这三个娃子,埋着头hanghang地走在盘山路上,牛蹄儿踩踏在碎石子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悉索声,颇具催眠作用,不一会儿,除了百里奚之外,少一和咕咕都恍惚间打起盹来。 “噗通——” 百里奚眼眼睁睁看到少一一头从青牛背上栽进了湿漉漉的草丛中,冰冷的露水沾了少一一身,惊醒的少一不觉坐在地上直打哆嗦。 在滚落的一刹那,醒来的少一脑海里闪现出一大排冒着金光的文字。 待少一清醒了过来,文字依旧在脑海中逗留不去。 跌跌撞撞地,少一依着银杉木爬了起来,他四处找寻,可是,除了晨曦中湿漉漉的草丛和咕咕、百里奚惊讶的眼神外,他一无所获。 顾不上理会二人,少一急匆匆地用银杉木扫过草丛,不经意间抖落了草上的颗颗露珠…… “你在找什么?”咕咕从牛背上跳下来,不解地问道。 此时,少一停下挥舞手中的银杉木,他瞪着小眼睛蹲在草丛中。 咕咕走到他跟前,才发现少一正专注地看着草丛之下的几块残碑,残碑上的文字大半已湮没无痕,只残存了寥寥数十个字。 在少一眼里,残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正在像水一样,丝丝流动,这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意念似乎有点被这碑文给控制住了。他连忙放弃神识里的专注,想转移心思,好扯断这“接触”,然而,不待他反抗,他的神识已经被一股什么力量给牵住了,被拽着“钻”进了所谓的碑文当中。 …… “你来了,可是,来得太慢了。” 那是一个比杉霸公的声音还要苍老低沉,比耿丁声音还要谦和亲善的声音。 少一点一点头,认同老人的话,道:“我始终以为,守静,方能知晓天地造化。观水滴、观星瀑,皆静中有所获,然而,所获太过细微,竟致无法转化……” “一滴水,一枚树叶,乃至一粒细小的尘埃,皆可诠释天地造化,只是……你走反了。”老人叹息道。 “喔?!” “当你专注于水滴时,意识海就会自动沿着经络传递信号。这些信号会奔向你身体感观的各个区域,以色、受、想、行和识的形式体现出来,并将它们连接起来,这个过程就像蜘蛛吐丝织网一样。 “事实上,以你现有的所知,专注水滴所感知到的能量是极其有限的。你无意中钻进了水滴世界,达到短暂的“水人合一”的静止、融和状态,然而,当你本身就是水的时候,你无法再作为客人来描述出什么是水,而当你跳出水的概念、想了解水的时候,你是水之外的事物自然无法了解到水。” 少一听后,很是失落。 老人给少一打气道:“在过去的五年里,你二十八脉尽堵尚能有所获,可见,你慧根本不浅。” “敢问前辈,我该怎么做?”少一谦卑问道。 “这也不难……你想象一下黑暗里的火把,火光向四方发散出去,深入到四面八方更广阔的疆域。你应该像黑暗里的火把一样,到世间万物中间去寻求潜在的答案……” 少一于神识中意在抱拳,说:“晚辈领教啦,请问长辈姓甚名谁?” 当少一问起对方是谁时,已感知到晨光撒在身体上的温暖。一旁,刚刚凑上来的咕咕问少一道:“你看什么呢?!这碑文并不完整,也并无实意。” 少一缓缓起身,恍惚间,他还在刚才的情境之中,身心受此震动,几至无法言语。 …… 三头青牛沿着故道缓缓行进,绕过了四个山头,转眼间,黑龙潭出现在视野里。 此时,任百里奚百般催促,这帮老牛们精明到愣是没再向前迈出半步,即使白幽在后面龇着牙扮凶相,老牛也一反常态,置之不理。 “莫不是这潭中有什么东西,让老牛们害怕吧?白幽,走!咱们去瞧瞧。” 咕咕带着白幽,消失在绿色丛中。 百里奚不停地抚摸着发抖的老牛,试图让它们放轻松些,但是成效甚微。 咕咕一边扒开挡在眼前的树丛,一边示意白幽趴下。 黑龙潭如一块墨绿的翡翠深沉寂寥。 突然,谭中央冒出一个小泡。 “哞——” “哞——” 身后,旋即传来老牛们不安的叫声。 咕咕眼见潭中一个黑影翻了一个个儿,她忙给少一传音道:“少一,潭中果真有东西,让奚娃子安抚好青牛们,你也下来。” “我怕是走不开,牛已经开始发疯了。”少一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扣动银杉木,对咕咕讲道。 “少一,这牛疯了,我已安抚不了它们啦,得赶紧想想办法。”若说连最善于亲近动物的百里奚都束手无策,那少一也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啦。 少一明白百里奚的弦外之音,那就是:咱们要是软的无果,就使出狠招,来硬的上。 当即,少一将金光不催网化作“缰绳”,把自己和百里奚的骑牛团团拴住,那二牛扬天“哞”了一声,牛劲很快就被化解一光。 唯独咕咕的牛尾巴竖起,直奔黑龙潭而来,少一拦它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自寻死路,被大黑影一晃,瞬间拖入潭中不见了踪影。 …… 咕咕只顾盯着黑龙潭里的那个大家伙,身后,突如其来的一阵急促蹄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自己的青牛便已经噗通一声,也栽入到黑龙潭中。 第二头青牛入水的瞬间,潭中那大家伙浮出水面,血盆大口那么一张一闭,青牛就不见了。 黑龙潭冒了几个泡泡,转眼,就又归于了平静。 咕咕一边伸向腰间去摸鹤骨鞭,一边自语道:“好家伙,吃牛不吐骨头。” 她抽出鹤骨鞭、将要起身之际,一旁的白幽终于忍不住冲将出去……它端坐于潭边,扬起脖子,一声嚎叫刺破山野。 “黑瞎子!你吃了我的坐骑,还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将你的老巢给搅和散架,就不算完……”咕咕抽出鹤骨鞭发飙而喝。 白幽更是冲着黑龙潭龇着牙,频频示威。 待少一和百里奚赶到时,咕咕正对着黑龙潭大力舞动着手中鞭子,鞭声啪啪落处,潭中的漩涡急躁扩张,一圈大过一圈…… 终于,被惊扰的潭中大家伙再次浮出了水面。 只露出水面的硕大的眼睛呆呆地,正望着潭边的冰原狼白幽,白幽则龇牙咧嘴,一付备战的亢奋状态。 ------------ 第一百零七章 吃牛不吐骨头 “白幽慢着,这可是上古神兽——当康。”少一扬起手,企图安抚住被挑起凶性的冰原狼,他接着对大伙儿说:“村长曾提到过它,不想它在这莽莽西山的黑龙潭里可真沉得住气,一宅就是数百年。” 白幽听到少一的话,安静了下来,只是歪着头、喘着狼性的粗气,像是表示不服,又像是在替咕咕的老牛喊冤。 少一和百里奚费力地各自牵着很不情愿的老牛,赶到了潭边。 “咕咕的牛被这家伙给吃了,这可如何是好?”百里奚很是懊恼。 “我看这憨货并不真的那么凶恶,若能为我所用,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咕咕收起鹤骨鞭,闲庭信步般走向黑龙潭,一显从何仙姑那里一脉相传而来的“大堰河派”大姐大风范。 潭里的当康似乎闻到了什么,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一个劲儿地撒欢儿,一时间,潭水四溅…… 神兽当康溅起的水花直溅到咕咕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呵呵,你这憨货竟然想以气势吓退我!”咕咕嘴上挺硬,脚下却连忙退了回来。 “上古神兽咋能跟通人性的冰原狼相比,我看你还是打消了对付它的念头,咱打不过,可以绕着走嘛!”没当过老大的少一可没有背上什么尊严、段位这些负累,他娓娓规劝,然而,并没能让咕咕有一丝打退堂鼓的念头。 只见她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水花,索性,在谭边盘腿、席地而坐。 难道她二杆子精神又上来了呢,还是真的是胸有成竹?少一和百里奚无奈地对视了一下。 只消片刻功夫,那当康便不知为何,停止了闹腾,转而,向岸边服服帖帖地缓缓游来,二青牛见状,发抖着直要挣脱缰绳…… “咕咕你小心。”百里奚做弓步严防状。 咕咕静坐于岸,不为这一切所动…… 咒语无声却弥漫开来,波纹皱起,从岸边推波至谭中的神兽身边…… 而神兽四蹄的拨水声在有规律地响动着,一划、一划……拨水而起的涟漪也正和咕咕咒语激起的水波纹一下子相撞在一起。 “轰——轰轰——”在力的撞击中,神兽被一个大浪掀翻了个儿,不待它吼叫,当康已被咒语的大力直接卷起,给弹射着凌空而去。 倏忽间,当康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湛蓝的苍穹中…… 青牛们停止了挣扎,少一和百里奚张大着嘴巴定在原地,这时,咕咕方缓缓起身,她浅浅一笑,百媚尽放,轻言细语说:“稍——等。” 话音刚落,一匹漂亮的白马自天际奔来。 “这就是那吃牛不吐骨头的当康。”咕咕摸着白马脖子上滑溜的鬃毛,自豪地介绍着。 百里奚不解地走到跟前,也借了个胆儿似的将手伸向当康耳后,轻轻摩挲着,声音尽显佩服:“咕咕你都做了些什么?” “呵呵呵……这憨货并非不通人性,它之所以肯为我所用,我料想,多半是因这黑龙潭太过寂寞了。我对空中的它传音:‘既往不咎,我带你去云中玩耍一番,见见世面,好不?’它自然欣然答应啦。” …… “没有马鞍,你可当心呐!!”少一对高高骑在“当康”这匹凶相毕露的大白马背上的咕咕一再地叮嘱。 他不是对咕咕的骑术不放心,实在是当康的变化太过唐突。 “我先走一步,你呀,还是老牛拖破车,垫后吧。我们在西山外第一个岔道口处见……驾——” 劲风一般的当康坐骑,连白幽要跟上它都有些吃力。 望着咕咕、当康、白幽一溜烟的仨背影,少一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咱四个只能老牛漫步喽。” 百里奚应道:“没啥。不怕慢,就怕站,老牛也能爬上山。” …… 西山外,丘陵连绵不绝、起起伏伏,仔细观瞧,那山道外零零碎碎散落着几处石头民宅,不管怎样,荒山野岭的,多少有了人气。 搜寻一圈,咕咕的目光锁定在三岔口边那栋最气派的石头房子上,酒旗风招展,看来是家酒肆。 她没有在岔口等待少一和百里奚,而是脚后跟猛地一踢当康的肚皮,策马直奔酒肆而去。 酒肆外的大木头桩上栓着二匹马,正附身安静地一口接着一口吃着草料。偶有马背上的汗顺着马毛滴下,看来初停乍到,汗尚未干透。 “噗,噗噗——” 冰原狼的出现,惊得这二匹马在挣脱不开缰绳的情况下耳朵直打摆子、蹄子不停挪动。 店里伙计听见了响动,忙出来迎客,却见一头壮如牛的白狼正冲着自己走来,伙计哥儿顿时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躲了回去。 半响后,隔着窗子,店伙计才壮着胆子,喊道:“姑姑——姑姑——姑娘,你——你的狼,不不——不能进来!” 咕咕笑道:“小哥,你怎么知道我叫咕咕……”她前脚一踏进酒肆,远处,就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听似直奔酒肆而来。咕咕向后瞥了一眼,见骑者清一色身着黑衣。 …… 店内,合着老板娘和伙计,有六个人。 风韵不减当年的老板娘正歪歪扭扭地靠着柜台,见进来的是个毛丫头,就自顾自地、继续嗑着手上的瓜子,眼神一使,伙计即刻应声,过来照应。 他刚从白幽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颤巍巍地问:“请问姑娘,要点啥?” 问罢,伙计扯下肩头的抹布,擦了桌面,沏了茶水,奉上了茶点……动作之麻利、表情之愉悦让咕咕心里很是舒坦。 “可有好酒?”咕咕问。 “有九年的女儿红和河西白干儿。” “都给我打一角,先尝尝。再来二两牛肉,一碟花生豆。” 咕咕一边跟伙计说着话,一边四下里扫了一眼店内。 离门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扮男装的刀客,看样子,也就比咕咕大上个四五岁。 桌上那把刀,并无特别之处,刀柄上刻有雪莲花。村长耿丁曾跟她和少一讲过,识别西域天山派很容易,他们的兵器上都有一朵雪莲花。 刀客假意只顾喝酒,可那绷紧的肩膀却让咕咕探知她在时时刻刻留意着店内的每一个角落。 背对咕咕而坐的三个男子,在听到店外传来的那一队马蹄声之后,神情略都有些紧张。 其中一个瘦子斜眼打量了一眼咕咕,然后,继续埋下头,闷闷地喝着杯中酒。 …… “当啷——当啷——” 看似黑衣人是跑马了一整夜,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正迈步争相走进酒肆。他们腰间的利刃、弯刀等一干兵器互相打着架,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声音预示着,嗯,有架要打。 “呦!胡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板娘一反刚才的慵懒,撇下瓜子,扭动着屁股,迎了上去。 胡锋也不理睬,他的视线缓缓飘过刀客和那三个男子,最终,直落在瘦小的咕咕脸上。 三个男子虽一身周人穿戴,鬓角不慎露出来的一撮卷发还是暴露了他们且末人的身份。 胡锋假意不知,径直走到咕咕对面,把朴刀一下子撂到桌上。那刀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斤,可刹那间直落在桌子上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那是一把看起来很钝的朴刀,刀刃上也没啥光泽,但是,可别小看它,见过它舞动起来样子的,都没活到现在。 “姑娘此行,这是向东,还是向西呀?”胡锋望着咕咕的大眼睛,掷地有声地问道。 “敢问,向东是何处,向西又是何处?”咕咕抿了口“老呛头”河西白干,眼皮没抬,故作糊涂。 “向东,便是我大周,向西,出了河西走廊,就入了茫茫戈壁。一个小姑娘家,想必不会去那不毛之地吧?!” 咕咕笑而不语。 胡锋端起伙计倒的酒,送到嘴边,刚要喝,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悬着心的老板娘和伙计见他并未喝下有毒的酒,各自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胡锋留意到老板娘和伙计极不自然的神情,摩挲着干净的下巴、瞟了眼角落,正撞见刀客在暗处偷瞄向这边。 那刀客如触到蛇般,将视线转瞬移开。 另一桌上,胡哥的四个手下似乎一下子洞悉到了自己“头儿”脸上神情微妙的变化,纷纷将手按在了腰间。 回头再一端详这垂髫小丫头,见她神态自若,呼吸吐纳间不似寻常人,店外又有个贴身的宠物壮硕高大,也不知是狗是狼。 四眼相视,一笑泯狐疑,二人已明了彼此心中所想。 “此去云中,总得有个熟悉那儿的人吧!”咕咕当下只此一念,便决定帮他一把。 她用眼神告诉胡锋自己对眼前局势的分析:角落里的刀客是明处的高手,而房梁之上、柜台之下的,倒也都好对付,然而,窗外藏这的,恐怕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胡锋嘴角微弯,下颚轻轻一点,暗示他也同意咕咕的见解。眼下,他顾不上感谢咕咕的好意,心中盘算着如何让自己既能脱离重围,又能不辱使命,完成这次千里追击。 正当此时,店外传来声音。 “白幽既然呆在这儿呢,那么,咕咕一定就在里面。”是百里奚的声音。 少一、百里奚二人进来,但见咕咕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一起,一时不知是啥情况。 咕咕望着一脸闷逼的二位发小儿,心中无奈地念道:“你俩来的可真是时候!” 少一和百里奚的出现让角落里的刀客和暗地里的那些家伙都极不高兴,他们寻思着: “显然,这俩刚进来的小子是刚才那个黄毛丫头的同伴,那个背上背着两把剑的小家伙一看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柴,应该对付起来易如反掌,另一个虎虎生威,但是,徒有把气力没啥武功。 “只那黄毛丫头的本事,踱量着怎么也绝不在自己这伙人之下,最糟糕的是,此时的她似乎已站在那个姓胡的一边。” 双方原本实力悬殊,可少一和百里奚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搅局。 那刀客一脸处事不惊的神情,着实让酒肆内各怀心事的诸位人等心生几分忌惮。 ------------ 第一百零八章 西山之外一酒肆 “嗖——” 一尾芦苇不知从何处飞将出来,身后的气流发出极细微的声音。 百里奚站在少一身旁,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打探,细细观察店内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四周全无动静,唯独胡锋的耳朵根部微微地那么抽搐了一下。 胡锋伸手挠了挠耳朵,飞矢——那一尾芦苇箭便因之改变了运行的轨迹。 这是孔雀河下游才有的一种芦苇,因其尾翼飞移时轻盈几近无踪可寻、声音极小几近于无声而被且末国“雀灵”们用作暗器。芦苇箭头是由且末国所锻造的特有的冷钢制成,要知道,再厚重、再防备森严的铠甲也不经这且末冷钢的一穿。 那一尾芦苇箭无声转向而飞,刺穿柜台上的厚厚木板,扎入人的皮肉时所发出的“哧——”一声,同一时间木板断裂的声音也在发出,结果,埋伏在柜台后面不幸中箭的“雀灵”既没来得及躲、也没发出哀鸣,便毙命在自己的兵器之下。 天山红(雀灵们最喜欢的剧毒之一)早已被装在芦苇箭的颈部,故而,一旦芦苇箭头刺入肉体,毒液便会迅速通过血液扩散至周身,中毒者被麻痹神经而亡。 想来,胡锋上一次和且末的顶尖杀手——雀灵交手,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啦,好在尚未完全忘却。 尽管柜台后同伴倒地的声音传出,角落里的刀客仍静如止水。 少一望着咕咕碗中酒所映出的房梁上的倒影,吸引他的,不是人,而是那梁上人的兵器,杯中酒熠熠一闪,少一几乎惊叫:那可是件月牙状的短小、银色“俏”兵器。少一猜测,那俏兵器该是一对。 “啪——”,声音发出之前,少一不由分说地一个急速下蹲,咕咕和胡锋中间的桌子正被从窗外飞入的大铁蛋给砸了个稀巴烂。少一从四溅的木头渣子中抬起头来,半天,方看清了这来头不小的大铁蛋,而大铁蛋好像“飞去来”,击中目标后,就被窗外的主人给拽飞了回去。这一进一出,只在眨眼的功夫。 原本放在桌上的朴刀不知何时已立在胡锋身旁,胡锋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放于膝盖,他双目平视着对面比小姑娘还高上一头的地方,蓄势,却不发…… 咕咕心问:“怎么还不出手?!” 就在此时,咕咕身后的三个男子挥刀而起,房梁上的壮汉也同时跳了下来,少一数了数,发现原来房梁上竟藏着两个人。 胡锋的四个手下纷纷起身,只有两个迎了上去,另两个屈膝单腿跪立于“头儿”胡锋的两侧,刃已在手,目光冷冷、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不会吧,只有两个人应战?”百里奚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各种兵器互相碰撞、交手的尖锐声响刹那间充斥于酒肆,老板娘和伙计似乎见过了这样的打斗早习惯性地、自顾自地分别抱头躲进柜台下面,不敢吱上一声。 …… 酒肆外,那个本想冲进酒肆来加入战斗的“雀灵”正被白幽缠住,雀灵挥动手中的大链,链一端的大铁蛋在他周身急速地飞旋、绕圈、嗡嗡作响,这让白幽一时间无从近身。 “白幽小心!”店内传出咕咕的声音。 只见,白幽一个匍匐,一尾芦苇箭飞来,没有扑中白幽,反而插在了白幽后方那大铁蛋主人的脖子上。 大铁蛋凭着惯性重重地挣扎、跳跃了几下,一头撞碎了马槽,直扎入马粪堆里。主人都没来及抽搐两下,便中毒倒地吐气黑色泡沫。 …… 就这么会儿功夫,店内有两个大周士卒已惨死在“雀灵”的手下。 “雀灵”们蜂拥而上,逼近胡锋,胡锋近身处那两个半跪着的手下却仍旧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咕咕,十点钟方向。”随着百里奚干脆利落地喊出就近一个“雀灵”的方位,咕咕缠于腰间的鹤骨鞭重重地抽了出去,直取那个雀灵的面门。 “扑哧——”一线自那“雀灵”面门喷溅而出的血沫,恰与少一背上背着的赤焰剑擦了个边儿。这赤焰剑一沾血气,立时间有灵性地剧烈嗡鸣着、颤抖了起来,实在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儿。 刀客直觉眼睛被一道白光给晃了一下,她刀在手,另一只手忙张开、挡在双眼前。 白光如神驹一过,两个“雀灵”应声倒下。刀客的身影突然一个闪身不见,一串串木头被劈碎的声音传将开来。 “果然是天山派门下……”胡锋直望着紧贴着地皮一个鹞子翻身、挥刀而转的刀客,大声喊道。 突然,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正在动了起来。 酒肆里的所有桌椅板凳开始剧烈地颤抖,莫不是地震山摇了?就连店外的马儿也感知到了这大变异,开始不安地打鼻儿、嘶叫起来。 此时,守卫在胡锋两侧的那两名大周士卒方拔剑,缓缓而起,对峙着前方来敌。 知是那刀客使刀的发力,胡锋望着眼前地面波浪一样翻滚而来、直扑他面门的杀气,他先退身数步,然后,直取朴刀猛地砍将回去…… 胡锋的刀刃劈开地皮后,钝刀继续向下钻。 刀刃直劈入地之时,胡锋的手臂也开始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流了下来,沿着结实的臂膀,一直流向刀柄,再经过振动着的、几乎要把持不住即将脱手而出的刀柄,这汗滴竟然走到这里,凝滞在刀背上,不去,不留! 这……是胡锋手上的力道,在与从地下传来的抗力进行的相持,同时,因这相持中的短暂抗衡的静止状态,导致了汗水不掉、凝留原地。 隔得很远,百里奚还是能听到较劲中胡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的动静,看来,刀客和胡锋势均力敌。 此时,那两个活着的大周士卒不再主动攻击对手,反而是做出防御的架势,二人始终紧紧围绕在胡锋周围。不知是在等待攻击,还是在护佑着胡锋发力时不能顾及的身体四周。 眼看着手中的朴刀震颤地更加厉害……胡锋心想糟糕,是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他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刀客手中的速度非但没减,反增了好几倍,力道加速度,那还了得?! 僵持了几息,胡锋这个大男人不得已,他一边较力,一边将目光缓缓转向咕咕,发出无声的求援。 …… 咕咕当然一看便明。 她细瞅了一眼这与胡锋争斗在一起、尚分不出谁输谁赢的女扮男装刀客。 虽然咕咕对她的刀法路数并不了解,但咕咕也还是不难看出这刀客是在借力来导力,她手上那本看似没多少力道的“刀锋”怎么一入“土”,就变得神勇有力,且诡异到难以琢磨了呢?! 咕咕一侧头,马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刀客因“土”而借力抗衡胡锋,不是和剑阁前那日四大长老摆出的“狂躁之音”阵势,有如出一辙之功吗? 当时,狂躁之音发出的力道有波峰、波谷,少一和咕咕正是借着与波峰、波谷的巧妙合拍,达到了向前移步的通关。 同样的道理,如果将胡锋那刀锋入地、因土地传力、借“波峰”、“波谷”而两厢力道纠缠在一起,来比作两人都正对着张开大弓,那胡锋因“土”不给力,就形同拉弓时用强大的力去拉弓的顶端,而刀客则借“土”之配合,形同使出较小的力,却拉在弓恰好的正中。 故而,纵使胡锋有通天之术、千钧之力,待通过“土”的传力与刀客的力道抗衡,也是事倍而功半,生生被刀客给占了上风。 咕咕瞅准土地传递力道的“波谷”,她狠狠地甩出鹤骨鞭…… “咯嘣——”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传出,一道强劲的力量沿着骨鞭传到咕咕握鞭的那只手上,整个手臂麻酥酥的,几近脱手扔掉了鹤骨鞭。 经咕咕这么一插手,宛似一个全身紧张、解不开疙瘩的庞然大物突然被点了笑穴一般,力道一个分解、放松、散架子,胡锋和那刀客双双站不稳,都向各自的后方倒了下去。 咕咕被振得心里咯噔一下,不觉咳嗦不止,她缓了缓神,赶紧抽回骨鞭,一看,第二节鹤骨愣是被那两厢“刀锋”给振裂出两条缝儿。 …… 此时,一对衣着奇特的男女从酒肆后面的厢房里走出。女子通体白衣,头戴面纱,男子头发卷曲,面上有髯,分明两人都是且末人士。 二人急匆匆越过此一时静悄悄的“战场”,走出了酒肆。倒在地上的胡锋眼看着自己和手下苦追了一夜的逃犯正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却无力追讨。 不由分说地,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少一在咕咕的示意下出了门,直跨上一匹马,带着白幽追了过去。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少一根本看不清二人的逃窜方向,只能借助前方马蹄溅起的灰尘,大概判断着去者的踪迹。 这男女二人见后面追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和一匹白狼,只玩命向西也不顾理会少一。 ------------ 第一百零九章 沉默的刀客 不知不觉少一已进入一片荒凉,目光所及之处尽皆被一个个大大小小黄土堆占据……土堆之上了无一物,这是少一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黄沙渐渐代替了灰土,少一扭头看了一眼旁侧的白幽,着实吓了一大跳,白幽俨然变成了一只“黄土狼”,除了那一双火红的眼睛之外,通体被极细小的黄沙遮盖。 白衣女子随风飘摆的衣袖从高空看下去宛若镶嵌在这黄se世界一个飘带,这无疑给寂寥无趣的追捕平添了几分浪漫。白色飘带后面托着一个长长的土黄色尾巴,尾巴的末端是一根筋的少一和白幽。 远处,一个算不上山的小山坡上,一匹黑马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山坡坡上。 黑马体型修长,身体光溜溜地像抹了油似的,四肢粗壮有力,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它的背上驮着一个衣着齐整的白面书生。 书生摇着折扇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沙中飘舞的白色飘带……书生身后,数百名衣衫和手中武器一样杂乱的马贼等待着首领发号示令。 …… 少一发现“逃犯”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小,忍不住高兴之际,一阵锣鼓声传入耳朵,没等他启动神识去辨别,另一个声音代替了锣鼓声。 “嗖——” 一支竹箭从少一眼前飞过,顺着竹箭方向望去,一队马贼携带着数十丈高黄沙出现在少一的视线里。原来刚才那锣鼓声是这伙马贼的马蹄声,此时第二支竹箭刺穿少一马的脖子……就这惯性少一一头钻进了黄土里…… “呸呸呸呸——”少一吐着塞了满口沙子爬起来。 “吼——吼吼——吼——” 数百名马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呼喊着冲下土坡坡,眨眼功夫便将两名且末人团团围住……且末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快速移动的马贼身影和马蹄踩踏腾起的黄沙中。 扭头再看小山坡坡上,人和马都还在,人也正望着站在地上的少一。少一与他对视时,仿佛触电一般……那是一双被鹰眼还锐利的眼睛…… 等他重新站稳,远远地听到“啪——”一声,书生手中的折扇打开,只见他打开的折扇冲少一猛地一挥,小山坡坡下面一道黄沙墙越来越高…… 说时迟那时快,赤焰出鞘……少一气出丹田随目光直抵剑尖,他也挑起一道足可遮天的黄沙墙,直逼小山坡坡而去…… 此时若从足够高的高度看,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两道翻滚着的黄沙墙一点点逼近彼此。黄沙墙两侧两个少年都自信满满以为自己更胜对方一筹,当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势吞天地的漫天黄沙。 而不原处,马贼跑马掀起的一道黄沙烟柱也在悄然生起。比起势均力敌的黄沙墙,黄沙住显得更从容一些,黄沙柱里的白衣女子的面纱此时已被黄沙卷走,但此时没人能看清她的模样,即使她近在咫尺的同伴也不能看清她美丽的面容。 两道黄沙墙越来越近,二人的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就连白幽也惊得张开了口…… “呼——” 漫天黄沙互相冲撞、厮杀、扭打,很快分不清谁是谁……此时少一和书生各自用意念控制自己的势,黄沙撕打更加厉害,连带着周围的黄沙也被吸了进取……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坑…… 然而对战双方谁都不肯先放手,但是他们似乎谁也不能战胜对方,就这样双方进入了僵持阶段。 此时漫天黄沙遮住了阳光,方圆数百里地陷入一面昏黄。就连马贼掀起的黄沙柱也被少一和书生对战的黄沙摧毁……漫天黄沙中马贼能自保不迷失方向,这可苦了两个且末“逃犯”,他们嫣然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 …… 就在少一和书生僵持着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他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扭头一看却是一口锃亮的大道架在脖子上。 就此漫天黄沙因一方泄气而成爱落定。 手持大刀的是这伙马贼的前总瓢巴子,名叫风破败。这风破败只因自己没文化,虽将山头交给了天山上下来的书生莫风。 这风破败有一绝活,就是不怕风。相传河西道遭遇过一次强沙尘暴,出去的兄弟全都没回来,唯独他在沙尘暴中活了下来。 白幽扑了上去把那人从马背上拖下来一口将其胳膊给咬成两节。 另一个人试图用竹箭射杀白幽,白幽粗大的尾巴一个横扫将他连弓带箭打翻。 这时其他马贼围了上来,白幽识趣地走到少一跟前,龇着牙向持刀、持剑、持板斧的马贼示威。 其中一个持板斧的矮子粗声嚷道: “这畜生咬伤了二哥,看我一板斧子劈了它,哎——嘿——” 矮子说着就轮起板斧冲白幽砍了过去,少一正要起身拔剑,一把折扇接住了重达百斤的板斧。 “先生——”矮子很情愿地喊道。 莫风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望着瘦小的少一说道:“小子有两下子,改日你我在比划比划……” “这一次有白幽救我,下一次恐怕没那么幸运了。” “想不到在这儿也能见到冰原狼……额,二哥的胳膊包在我身上……” “他竟然知道冰原狼!”已被马贼绑了的少一心中感叹着……在那书生出现的时候少一就不打算反抗,他倒要看看这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发现自己追的两个且末人也被马贼给绑了,白衣女子被揭去面纱,看到少一时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是一张不同于少一此前见过的所有的脸,即使满面疲倦、风尘仆仆,依然遮不住这张娇小白皙的脸和精致的五官。 蓝色的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窝里,高高的鼻子宛若少一在孤山训的逍遥的嘴巴优美……少一发誓这是他见过个子最高皮肤最白的女人。 …… 莫风俯下身子爬在白幽耳边耳语几句,从它身上拔了几根狼毫。左手拿着被白幽咬折的手臂,右手拿着狼毫,书生将其双双聚过头顶……在夕阳所剩不多时,书生开始念咒。 少一并没有听懂莫风嘴里念叨的内容,但他能猜到,书生是要给那个风破败接胳膊。 随着莫风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右手狼毫燃烧了起来……手臂被拼到一起,狼毫的火苗绕着“接口”一周,“奇了!”少一差点没喊出来,明明断了的胳膊恢复如初。 少一和两个且末人被戴上头套,双手被捆在身后,然后像小鸡一样放到马背上…… 走了很久马队才听下来,少一又被一个壮汉像提小鸡一样“搬走”。 是马贼的老巢,隔着头套能看到四堆篝火,周围很是嘈杂。过了大院,少一被交给另一个人,双方交接时透过头套露出的缝儿,远处一匹白马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然白马是倒立着的,少一也能肯定那是当康。 “先生说了,这小子要单独关押。” …… 终于到了,少一被扔进一个自四周被高高的土墙围起的只能被称为土坑的牢房里,牢房没有顶。入夜后气温开始骤降,寒风跃过土墙从四面吹了进来。 “啪——” 马贼拿走了他的赤焰和少康却发银杉木留给了他,少一双手颤抖着拾起银杉木强力让手指不再颤抖,轻轻扣响了银杉木。 但始终未得到咕咕的回应。 少一抱着银杉木蜷缩在土坑里一个角落里,两眼茫然地望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 …… “莫岚师妹,多日不见你可好啊?!想必你也是瞒着岳云那老家伙偷偷下山的吧,你莫不是想通了?”莫风站在少一土牢一墙之隔的土墙假惺惺道。 “哼——莫风你趁早点打消你的如意算盘……” “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莫风离开时嘱咐道:“这个牢房和隔壁牢房可要看好喽!” “先生您就放心吧!都是按您吩咐的——挖地三尺,以黑曜石做基改造的此间土牢……至于隔壁那个,嘿嘿,兄弟们自有法子应对……” 这些马贼本只会些个旁门左道,经莫风一般调教,一个个变成了奇门遁甲的高手。 …… 莫岚借着远处篝火的微弱光线看着一旁抱着双膝沉默不语的咕咕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 “只有女的喝酒时会用衣袖掩面……再有,你的一双手,虽然你常年刀手上早已生出茧子,但是你似乎很爱惜你的手……”咕咕转过身来回答道。 那是一双罕见的漂亮手,老实说咕咕多少还有一些嫉妒呢! 莫岚看来一眼自己的手,想着白天咕咕本可以直截了当地结束她的生命,然而她却没有杀她。 在马贼的土牢里她说出了自己藏了十二年的话:“莫岚是我在且末的化名,我叫本叫崔豆豆是褒国的公主。十二年前的黄昏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灭族之仇一定要报……我和哥哥辗转流落到南蛮,不久南蛮发生内变,我便告别哥哥独自上了天山……这次刺杀甲亥老贼不成,还白白搭上大公主的性命。 “好在这才行动虽然失败,但哥哥并没有暴露,救出二公主,来日再去狗贼性命。那里料想你会出现在这河西道,更没料到师兄会坐收渔翁……” ------------ 第一百一十章 玩命向西 月完全跳出寸草不生绵延不绝的黄土堆,马贼们的喧闹终于落下帷幕……喜欢黑夜的夜行昆虫苏醒了,一个个悄无声息地爬出黄土堆,月光将它们瘦小的身影碾压得细长细长地…… 风此时也变小了,几乎听不见它的声音。 只有偶尔大院里仍在燃烧的篝火发出一声刺耳的“噼啪——”声。 …… “嘿——” “呀——” 土牢里咕咕和刀客打得正紧……没有看家的兵器,咕咕更是扔掉了唯一的银杉木,在这重重禁制的土牢,两个互不服输的女子只能徒手相搏。 地面上一个个圆圈和土墙之上深深的掌印足以证明彼此想要战胜对方的决心。 土牢里多了一个影子,咕咕还没看清他站在那一堵墙上,影子不见了。 月光下能看到对面盘腿而坐的刀客脸上添了一抹冷笑…… “啪——” 咕咕松开刀客的首碗随着折扇打开的声音扭头,身后土墙之上,莫风以扇遮面,似笑非笑地回头望向这边。咕咕冷不防打了一个冷颤,心中纳闷——这么冷的天还扇扇子? “怎么还没打够?莫岚师妹,多日不见你可好啊?!想必你也是瞒着岳云那老家伙偷偷下山的吧,你莫不是想通了?”莫风站在少一土牢一墙之隔的土墙假惺惺道。 “哼——莫风你趁早点打消你的如意算盘……” “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莫风离开时嘱咐道:“这个牢房和隔壁牢房可要看好喽!” “先生您就放心吧!都是按您吩咐的——挖地三尺,以黑曜石做基改造的此间土牢……至于隔壁那个,嘿嘿,兄弟们自有法子应对……” 这些马贼本只会些个旁门左道,经莫风一般调教,一个个变成了奇门遁甲的高手。 …… 莫岚借着月光看着一旁抱着双膝沉默不语的咕咕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 “只有女的喝酒时会用衣袖掩面……再有,你的一双手,虽然你常年刀手上早已生出茧子,但是你似乎很爱惜你的手……”咕咕转过身来回答道。 那是一双罕见的漂亮手,老实说咕咕多少还有一些嫉妒呢! 莫岚看来一眼自己的手,想着白天咕咕本可以直截了当地结束她的生命,然而她却没有杀她。 在马贼的土牢里她说出了自己藏了十二年的话:“莫岚是我在且末的化名,我叫本叫崔豆豆是褒国的公主。十二年前的黄昏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灭族之仇一定要报……我和哥哥辗转流落到南蛮,不久南蛮发生内变,我便告别哥哥独自上了天山……这次刺杀甲亥老贼不成,还白白搭上大公主的性命。 “好在这才行动虽然失败,但哥哥并没有暴露,救出二公主,来日再去狗贼性命。那里料想你会出现在这河西道,更没料到师兄会坐收渔翁……” 突然崔豆豆停了下来,她起身爬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Duang——Duang Duang——Duang——” 一墙之隔,少一后推几步然后极速撞上厚实的土墙,这样的动作他已重复了数百次……难道他是试图凭借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这土围子?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 咕咕也跟崔豆豆的样子将耳朵贴在地上,她一遍听一遍用手指轻轻瞧着银杉木寻找声音的节奏……“怎么这么熟悉?”她不禁问道。 突然她眼睛一亮,拿起银杉木敲了起来。 “少一,少一时你吗?” 半响没有回应,但咕咕已经认定撞墙这一定是少一,因为只有长期观察雨滴的少一才会用这样的节奏。 咕咕环顾高高的土墙明白了少一的用意,也开始进入撞墙模式。 “丫头你这是咋了?!”崔豆豆不解地问道 咕咕笑而不语,继续撞墙。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至月至中天。此时正值看守马贼换岗的空档,众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随着最后以上撞墙声发出微微的“Duang——” “哗啦——” 少一和咕咕中间那堵墙愣是被二人给撞倒了……两个马贼哪有防备,顺着土墙一起滚进土牢里,其他马贼反应过来是已被三人徒手制服…… “你们这是什么功,竟能撞倒莫风设了禁止的土牢?”崔豆豆人闷在鼓里。 “嘿嘿——破他的土牢这——滴水穿石是唯一的办法……” “行了,赶紧去找你的剑。”咕咕督促道。 三人以倒塌的土墙断壁为跳板出了土牢,躲过放哨的马贼蹿进了大院……一个个马贼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醉倒在院子里…… …… “对不,太静了!”崔豆豆警觉地说道。 自出了土牢,她始终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几番回头却未发现任何东西。 “你师兄自以为是土牢控住了我们,自然是懈怠了。”咕咕对四周的静解释道。 “当——当当——当——” 咕咕抽出鹤骨鞭寻着声音方向而去,崔豆豆紧随其后。 两土丘之上,一边站着少一,少康剑已经出鞘。另一边风破败双手握刀,神情有些紧。 土丘之下,莫风习惯性地摇着折扇站在自己的黑马旁边,一旁胡锋和两个士卒双手绑在身后坐在地上,一个个两眼无光…… “呀——” 风破败挥刀冲杀过去,少一手掌一紧双脚踩实猛地一挥,风破败脚下的土丘散了架,人径直一屁股坐了下去。 “好……二哥,这就不怨我了,给你报仇的机会了……再说我是真心喜欢这小子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风收起折扇扶起风破败,替他单去身上的灰说道。 白幽一脸憨厚地望着替自己获得胜利的少一蹲在远处。 …… “来,胜了我你们都可以走,另将我的黑玉送给你……只要她留下便是……” 莫风指着黑马的折扇转向崔豆豆,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少一看了一眼咕咕身旁的崔豆豆心想,“马是好马,可她要去要留恐怕不是你说了还不算……” 莫风手中折扇对着被少一一剑击碎了的土丘画了一个圆圈,土丘回复了原状。 “先立一个规矩,你我二人谁弹起黄沙便算输,谁先滚下土丘便算输,总之不能离开土丘,不能让黄沙漫天……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世界……”莫风说完还不忘将折扇挡在脸上。 …… 莫风舞动折扇,那天地之气与怀……赤焰划过天宇,四周宛若白昼。 折扇开而无声,一条无形的巨龙悄无声息自扇面奔涌而出。少一凌空而起,与半空中倒立,企图空手抓巨龙,手中一滑被它给跑了……此时赤焰已被激怒,兀自挣脱少一奔巨龙而去。 龙剑斗于夜空,少一启少康直奔莫风而来。莫风将砝码压在巨龙身上,却忘了少一还有一把剑,仓促之时竟忘了自己的立的规矩,一扇子下去掀起黄沙应对。 少一刺破黄沙抱拳道:“先生你输了,承让。” 那巨龙也不是赤焰对手,于空中相斗四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那莫风对着自己心爱的黑玉欲哭无泪。 “公主呢?!”崔豆豆站出问道。 “什么公主啊,我的马儿都要送人了,哎——”莫风紧紧地抱着黑玉的脖子。 ------------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黄沙遮天 咕咕欣然拿起地上的银杉木,就这月光轻轻地敲了起来。 “少一,少一时你吗?” 半响没有回应,但咕咕已经认定撞墙这一定是少一,因为只有长期观察雨滴的少一才会用这样的节奏。 咕咕环顾高高的土墙明白了少一的用意,也开始进入撞墙模式。 “丫头你这是咋了?!”崔豆豆不解地问道 咕咕笑而不语,继续撞墙。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至月至中天。此时正值看守马贼换岗的空档,众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随着最后以上撞墙声发出微微的“Duang——” “哗啦——” 少一和咕咕中间那堵墙愣是被二人给撞倒了……两个马贼哪有防备,顺着土墙一起滚进土牢里,其他马贼反应过来是已被三人徒手制服…… “你们这是什么功,竟能撞倒莫风设了禁止的土牢?”崔豆豆人闷在鼓里。 “嘿嘿——破他的土牢这——滴水穿石是唯一的办法……” “行了,赶紧去找你的剑。”咕咕督促道。 三人以倒塌的土墙断壁为跳板出了土牢,躲过放哨的马贼蹿进了大院……一个个马贼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醉倒在院子里…… …… “对不,太静了!”崔豆豆警觉地说道。 自出了土牢,她始终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几番回头却未发现任何东西。 “你师兄自以为是土牢控住了我们,自然是懈怠了。”咕咕对四周的静解释道。 “当——当当——当——” 咕咕抽出鹤骨鞭寻着声音方向而去,崔豆豆紧随其后。 两土丘之上,一边站着少一,少康剑已经出鞘。另一边风破败双手握刀,神情有些紧。 土丘之下,莫风习惯性地摇着折扇站在自己的黑马旁边,一旁胡锋和两个士卒双手绑在身后坐在地上,一个个两眼无光…… “呀——” 风破败挥刀冲杀过去,少一手掌一紧双脚踩实猛地一挥,风破败脚下的土丘散了架,人也跟着散架的土丘径直一屁股坐了下去。 “好……二哥,这就不怨我了,给你报仇的机会了……再说我是真心喜欢这小子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风收起折扇扶起风破败,替他弹去身上的黄土渣子说道。 白幽此刻正一脸憨厚地望着替自己获得胜利的少一蹲在远处。 …… “来,胜了我你们都可以走,另将我的黑玉送给你……只要她留下便是……” 崔豆豆知道莫风玩心已起,就是不清楚这丫头的朋友敌不敌得过他……她并未见白日二人黄沙遮天的阵仗,更不知少一骨子里那股子犟牛一般的劲。 于是她只抱着自己的刀和咕咕静静地站在旁侧观战…… 莫风指着黑马的折扇转向崔豆豆,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少一看了一眼咕咕身旁的崔豆豆心想:“马是好马,可她要去要留恐怕不是你说了还不算……白天你我战黄沙,致使黄沙遮天,莫不是你们的二哥出手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呢!” “哼哼——有股子劲,剑虽未练到炉火纯青,但打架凭的就是那一股子不服输、不怕强的劲……今夜岂能负了着好人、好月、好景致,陪哥哥我在耍上一耍……”莫风本就很小的眼睛笑起来更是挤成了一条缝儿,一把折扇不知疲倦地摇曳着,笑而不语。 二人你不言我不语地彼此像初次打面一样互相仔仔细细审视一遍对方…… 莫风手中折扇对着被少一一剑击碎了的土丘画了一个圆圈,土丘回复了原状。 “先立一个规矩,你我二人谁弹起黄沙便算输,谁先滚下土丘便算输,总之不能离开土丘,不能让黄沙漫天……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世界……”莫风说完还不忘将折扇挡在脸上。 …… 莫风舞动折扇,纳天地之气与怀……赤焰划过天宇,四周宛若白昼。 你收纳,我挥洒……你动,我静…… 折扇开而无声,一纸折扇囊“尽”天地……赤焰舞而无痕,剑气似有似无……一条无形的巨龙悄无声息自扇面奔涌而出,少一凌空而起,与半空中倒立,企图空手抓巨龙,手中一滑被它给跑了……此时赤焰已被激怒,兀自挣脱少一奔巨龙而去。 月色如水,赤焰刺破天宇,无形之龙出入无影……龙剑斗于夜空,九天繁星争相观之。 …… “噌——” 一道明晃晃的剑光落入莫风双眼,没等他拿起折射遮蔽,少一已手握少康而来。 那书生莫风将砝码压在巨龙身上,却忘了少一还有一把剑,仓促之时竟忘了自己的立的规矩,一扇子下去掀起黄沙应对。 少一刺破黄沙从黄沙中穿出,莫风顿时呆若木鸡……见少一抱拳道:“先生你输了,承让。” 莫风咽了一口口水举头仰望苍穹……那巨龙也不是赤焰对手,于空中相斗四个回合也败下阵来。 莫风对着自己心爱的黑玉欲哭无泪。 “公主呢?!”崔豆豆站出问道。 “什么公主啊,我的马儿都要送人了,哎——”莫风紧紧地抱着黑玉的脖子。 …… “你们要公主也好说,但得答应我两个要求……这第一条麻,我要与这位小兄弟结为兄弟……”少一瞅了一眼众人打断道: “真要这样吗?” “不打不相识,这个兄弟咱是做定了……”莫风努力睁大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咱们这就结拜,有明月和众兄弟已经两个大美女为证……对了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一。” 此时月光依旧,四下寂静……打了两场架,喝够了这荒凉的凛冽他乡风,少一心中的丝丝豪情也被激了起来。 二人携手面朝黄土,对月一拜……就这样少一多了一个叫莫风的大哥。 这个结拜没有什么生死誓言,没喝什么滴了彼此血液的酒,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干……就凭着一股男人之间特有的单纯情义,饱满而不浮华。 …… 大伙儿喝着烈酒,吃着大块的羊肉,篝火被烧得很旺,已近黎明河西道一处马贼的老巢仍然火热一片。 大家都放下了此前的紧张和疲惫,就连胡锋和两个大周士卒都平静地喝着酒,唯独崔豆豆一人心事重重,终于她忍不住问道: “公主人呢?莫风你休要耍什么把戏。” “她呀,她在她该在的地方。” “你第二个要求是?”咕咕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要跟着你们走,你们走哪我就跟到哪!” 崔豆豆早有不祥的预感……别人有所不知,但他比谁都清楚这莫风是天山派弟子中出了名的无厘头。被他给“涮了”虏到这马贼窝里就算了,这回倒好变本加利还缠上了…… 一想到这儿,崔豆豆由不得一肚子憋屈,她知道这呆子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去,于是继续催道: “总该让我们见见公主吧,嗯?!” “两年多不见师妹还是这急性子,今晚咱不谈她,只喝酒,来少一……”说着扯着少一的手扎进人群不见了…… 独留崔豆豆一人望着天边见见亮起的光晕干瞪眼。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马贼窝 咕咕环顾高高的冰冷冷土墙,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土墙明白了少一的用意,也开始进入撞墙模式。 “咕咕你这是作何?!”莫岚不解地问道 咕咕笑而不语,继续撞墙。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至月至中天。 重重禁制下,原本普普通通的土墙便的坚不可摧。这坚不可摧的土墙由互相交织的藤条作为经络链接,就像人身体里的经络血管一样连成一片。 胡锋教会了马贼们如何设禁,马贼们设的禁制有一个小漏洞——为了使土墙更坚韧,马贼们不惜多使了几道禁制,物极必反,禁止与禁止之间存在灰色地带,少一和咕咕正通过一次次不停歇地肉体碰撞找到了灰色地带…… 此时正值看守马贼换岗的空档,众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随着最后以上撞墙声发出微微的“Duang——” “哗啦——” 少一和咕咕协同用力找准了禁制间的灰色地带,重重禁制下厚厚的土墙愣是被二人给“撞”倒了……两个马贼哪有防备,顺着土墙一起滚进土牢里。 莫岚眼疾手快踩着倒塌了的土墙爬上土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制服其他两个反应过来的马贼…… “你们这是什么功,竟能撞倒莫风设了禁止的土牢?”莫岚站在高处望着灰头土脸的少一和咕咕低声问道。 “嘿嘿——破他的土牢这——滴水穿石是唯一的办法……” “行了,赶紧去找你的剑。”咕咕督促道。 …… 篝火已经燃尽,未燃烧的马粪拉开一根根细丝直直立在月光下。 三个黑影从院子里一个个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醉倒的马贼身上悄无声息地碾压过去,时以倒塌的土墙断壁为跳板出了土牢的少一、咕咕和莫岚,他们躲过放哨的马贼蹿进了大院…… “对不,太静了!”莫岚警觉地说道。 “ci——” 莫岚猛地一回头以为是咕咕摔倒,却见咕咕左顾右盼也在寻找是谁摔倒了。 二人手中比划着一致认为那声音来自旁侧一个低矮的帐篷后面,咕咕包抄过去却见百里奚一动不动地爬在地上。 “奚娃子,你这是在干么呢?!”咕咕以极低的声音问道。 百里奚瞅见莫岚也来到跟前,紧张地回答道:“额——我——我在做一个安静地美男子。” 咕咕当即险些晕倒,心想怎么练一向老实的奚娃子都变得如此这般。 三人步调一致推入那顶低矮的帐篷,莫岚急切地问道:“兄弟,你看见公主了吗?” “公主?!谁是公主啊?!” “就是在酒肆里头戴面纱身穿白衣的女子,你看见了吗?”莫岚很有耐心地问道,但她得到的答案却是百里奚一脸憨厚地摇头。 “对了,不是少一和白幽去追了吗?”半响百里奚才想起来这茬。 咕咕和莫岚双双给回他一个白眼不再理会他。 “我看见过白幽,知道它在何处。” 咕咕忙扭头咬着牙说道:“何不早说!” …… 三人穿过充斥着马粪的帐篷之间极不平整的通道,不多时见当康孤零零拴在木桩上,百里奚转身讲解道:“当康被马贼给‘涮’了,不得不说这伙马贼对付马还真有一套,就连当康都能。要是能跟他们学学驯马之术倒也不错……” 他一人讲得起劲,咕咕和莫岚早已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当——当当——当——” 咕咕抽出鹤骨鞭寻着声音方向而去,崔豆豆紧随其后。 两土丘之上,一边站着少一,少康剑已经出鞘。另一边风破败双手握刀,神情有些紧。 土丘之下,莫风习惯性地摇着折扇站在自己的黑马旁边,一旁胡锋和两个士卒双手绑在身后坐在地上,一个个两眼无光…… “呀——” 风破败挥刀冲杀过去……少一一手握着少康,化剑指为空掌。只见他脸色一紧空掌出其不意地击在脚下,身前瞬间腾起一缕黄沙。 黄沙飘至眼前,形成一个沙团,旋即沙土被一道剑光刺穿……万颗细小的砂砾就这剑气飞来出去,此时风破败收手为时已晚。 黄沙飞出,少一向下踩实,双脚陷入地皮少康猛地一挥,挥舞着大刀战黄沙的风破败脚下的土丘散了架,人站立不住也跟着散架的土丘径直一屁股坐了下去。 “好——好好——二哥,这就不怨我了,给你报仇的机会了……再说我是真心喜欢这小子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风收起折扇扶起风破败,替他弹去身上的黄土渣子说道。风破败嘴上没说心中却在问“先生,你这到底向着谁啊?!” 白幽此刻正一脸憨厚地望着替自己获得胜利的少一蹲在远处。 …… “来,胜了我你们都可以走,另将我的黑玉送给你……只要她留下便是……” 崔豆豆知道莫风玩心已起,就是不清楚这丫头的朋友敌不敌得过他……她并未见白日二人黄沙遮天的阵仗,更不知少一骨子里那股子犟牛一般的劲。 于是她只抱着自己的刀和咕咕静静地站在旁侧观战…… 莫风指着黑马的折扇转向崔豆豆,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少一看了一眼咕咕身旁的崔豆豆心想:“马是好马,可她要去要留恐怕不是你说了还不算……白天你我战黄沙,致使黄沙遮天,莫不是你们的二哥出手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呢!” “哼哼——有股子劲,剑虽未练到炉火纯青,但打架凭的就是那一股子不服输、不怕强的劲……今夜岂能负了着好人、好月、好景致,陪哥哥我在耍上一耍……”莫风本就很小的眼睛笑起来更是挤成了一条缝儿,一把折扇不知疲倦地摇曳着,笑而不语。 二人你不言我不语地彼此像初次打面一样互相仔仔细细审视一遍对方…… 莫风手中折扇对着被少一一剑击碎了的土丘画了一个圆圈,土丘回复了原状。 “先立一个规矩,你我二人谁弹起黄沙便算输,谁先滚下土丘便算输,总之不能离开土丘,不能让黄沙漫天……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世界……”莫风说完还不忘将折扇挡在脸上。 …… 莫风舞动折扇,纳天地之气与怀……赤焰划过天宇,四周宛若白昼。 你收纳,我挥洒……你动,我静…… 折扇开而无声,一纸折扇囊“尽”天地……赤焰舞而无痕,剑气似有似无……一条无形的巨龙悄无声息自扇面奔涌而出,少一凌空而起,与半空中倒立,企图空手抓巨龙,手中一滑被它给跑了……此时赤焰已被激怒,兀自挣脱少一奔巨龙而去。 月色如水,赤焰刺破天宇,无形之龙出入无影……龙剑斗于夜空,九天繁星争相观之。 …… “噌——” 一道明晃晃的剑光落入莫风双眼,没等他拿起折射遮蔽,少一已手握少康而来。 那书生莫风将砝码压在巨龙身上,却忘了少一还有一把剑,仓促之时竟忘了自己的立的规矩,一扇子下去掀起黄沙应对。 少一刺破黄沙从黄沙中穿出,莫风顿时呆若木鸡……见少一抱拳道:“先生你输了,承让。” 莫风咽了一口口水举头仰望苍穹……那巨龙也不是赤焰对手,于空中相斗四个回合也败下阵来。 莫风对着自己心爱的黑玉欲哭无泪。 “公主呢?!”崔豆豆站出问道。 “什么公主啊,我的马儿都要送人了,哎——”莫风紧紧地抱着黑玉的脖子。 …… “你们要公主也好说,但得答应我两个要求……这第一条麻,我要与这位小兄弟结为兄弟……”少一瞅了一眼众人打断道: “真要这样吗?” “不打不相识,这个兄弟咱是做定了……”莫风努力睁大眼睛很认真地说道:“来来来来,咱们这就结拜,有明月和众兄弟已经两美女为证……对了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一。” 此时月光依旧,四下寂静……打了两场架,喝够了这荒凉的凛冽他乡风,少一心中的丝丝豪情也被激了起来。 二人携手面朝黄土,对月一拜……就这样少一多了一个叫莫风的无厘头大哥。 这个结拜没有什么生死誓言,没喝什么滴了彼此血液的酒,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干……就凭着一股男人之间特有的单纯情义,饱满而不浮华。 …… 大伙儿喝着烈酒,吃着大块的羊肉,篝火被烧得很旺,已近黎明河西道一处马贼的老巢仍然火热一片。 大家都放下了此前的紧张和疲惫,就连胡锋和两个大周士卒都平静地喝着酒,唯独崔豆豆一人心事重重,终于她忍不住问道: “公主人呢?莫风你休要耍什么把戏。” “她呀,她在她该在的地方。” “你第二个要求是?”咕咕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要跟着你们走,你们走哪我就跟到哪!” 莫风话一出口,下面那伙马贼炸开了锅。 “先生,你不能走啊!” “先生,要走带上兄弟们。” “对,带上兄弟们。” …… 众人闹得不可开交,却见百里奚喝的烂醉,口中大声吟唱着耿丁早年间作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好诗,好诗……我教你们的东西足以应对河西道上的其他马贼,我也该离开。” 崔豆豆早有不祥的预感……别人有所不知,但他比谁都清楚这莫风是天山派弟子中出了名的无厘头。被他给“涮了”虏到这马贼窝里就算了,这回倒好变本加利还缠上了…… 一想到这儿,崔豆豆由不得一肚子憋屈,她知道这呆子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去,于是继续催道: “总该让我们见见公主吧,嗯?!” “两年多不见师妹还是这急性子,今晚咱不谈她,只喝酒,来少一……”说着扯着少一的手扎进人群不见了…… 独留崔豆豆一人望着天边见见亮起的光晕干瞪眼。 ------------ 第一百一十三章 Duang 一枚黄叶飘飘荡荡落在龙鳞宫门口右边一尊大石狮子头顶…… 这是今岁玑羊看到的第四枚落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叶看着,似乎黄叶上有什么秘密似的。 小太监乐聪看着窗口玑羊的背影,有一点点怕,半响才鼓起勇气轻声说道:“殿下,黑鸭送来代地百里加急。” 旁听了一整日军机要务的玑羊听到是乐聪的声音欣喜地转身对乐聪说道:“我说聪聪,你跟我讲话就不能大点声吗?再说一遍,没听清。” 乐聪重复道:“殿下是代地前线的送来的。” “老家伙又在耍什么花招?!”玑羊从来没把乐聪当外人,在他面前一向口无遮拦。 玑羊从乐聪手中接过雀腿骨,抽出密信,只有短短二行字。 “玑羊吾儿,魔族势大,朕暂时无暇顾及宫内诸事。密旨你看到密信时已抵天宁寺,你速去找司徒清,以防万无一失。” “乐聪你可知天宁寺那边在你拿到密信前最后一道密旨何时抵达的?” 乐聪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道:“得有半个时辰了吧!” …… 半个时辰前,紫霄城北门冲入一个快骑。入城后快骑并没有减缓速度,快骑所过之处犹如被狂风洗礼了一番。没有一个老百姓抱怨骑手的专横该自己带来的巨大损失。 猎鹰骑是直属于天宁寺的军务信息官,云中九门总提都要敬他们三分,更别说寻常老百姓了。 刚刚过去的单骑行动如此之快,似乎预示着前线又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小蚂蚁看到躲在人群中,一直目送着猎鹰骑消失在视线中,确认其进入天宁寺下院后才火速赶往寒兮宅。 已在院内等候许久的少一见小蚂蚁呼哧呼哧急冲冲跑进来,忙问道:“怎样?今天可有从代地来的快骑?” 小蚂蚁一边举着茶壶喝茶一边对着少一连连点头。 “好,你去后院歇着。告诉咕咕我去去就回。” 少一刚刚绕过纬四街街角,差点与玑羊和司徒青的车马撞个正着。他认出了司徒青俯上的马车夫,一个人高马大的哑巴。 玑羊和司徒青并没有在天宁寺府邸门口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天宁寺下院。 少一进了天宁寺下院门口斜对过的东城最大酒楼雁来栖,直接走到柜台给掌柜的亮出季康儿走早前留给他的一枚箭头。 掌柜请少一稍后,转眼来了一个青年小子将他领到酒楼最顶层阁楼。给安排一壶茶转身离去。 自甲亥亲征北地后,雁来栖是云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仍在正常做生意的酒楼。 外人中除了少一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东家是谁,若非非常时期,少一也不肯冒险借用这一块净土。 少一站在雁来栖顶层阁楼向西的窗户前,透过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能清晰看到天宁寺下院所有房屋。他来到窗口时,天宁寺四大阁臣从二道门出来迎接玑羊和司徒青。 见六人进了屋,少一快步回到茶桌旁的大方椅子上坐下。 双脚踩实,手自然平放在膝盖上,收起眼帘,吸入最后一缕茶香。 转念已经摒弃触觉将意念附着在天宁寺下院一株槐花树待落的枯叶上,静静等待一阵风将自己吹落。 此时他已经能听到屋内几个人的对话。 …… “事关重大,恐众臣多有不服,还是明日在大殿之上当着众臣宣讲为妙。”司徒青对少年轻狂的玑羊讲道。 四大阁臣中的次阁大臣赞成道:“我赞同左叔令的建议,王上离开云中日久,朝堂中难免会有变故,还是谨慎些好。” 玑羊不耐烦地问道:“密旨现在何处,王上到底有什么指示?” 司徒青见四大阁臣面面相觑并没有回答玑羊的问题,于是他给玑羊递了一个眼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阵风袭来将一枚枯黄的槐树也带落在半开的窗台上,在玑羊视线刚刚离开窗台之后。 少一能感受到屋内六人之间逐渐紧张起来的气氛,玑将茶杯端起来又放下,然后又重新端起来。四大阁臣神情越来越紧张,他们都感受到了玑羊杀机已经萌生,他们并没有做出反应,期待这玑羊能对他们网开一面。 “殿下,不瞒您说,代地前线确有一道密旨在半个多时辰以前抵达,可就在殿下到来前一刻钟不到被一道黑烟卷走了。”首阁大臣跪下祈求着。 玑羊冷笑道:“那黑烟是你一个人看见的还是你们四个都看见了?” “殿下,只有卑职一人看到。” 玑羊背对着司徒青趴在天宁寺首阁大臣轻声说道:“我帮你给找回来了,拿好了别在丢了……” 说着玑羊将事前放在袖子里假密旨悄悄递给首阁大臣,并拍拍首阁大臣肩膀。 司徒青望着窗台上那枚黄叶,转而对玑羊讲道:“入秋了,黑夜将越来越漫长。” 少一听到黑烟让他想起早在大堰河时曾多次遭遇它的袭扰,他不清楚和首阁大臣口中的黑烟是否同出一脉。从玑羊说话的语气中不难发现,他并没有因为黑烟的出现而感到惊讶,而一旁的左叔令似乎根本没把密旨丢失的事情当回事。 他二人似乎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之所以出现在天宁寺下院无非是逢场做戏罢了。 …… 少一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目送着玑羊和司徒青离去,刚才他们的一番对话让少一确认了自己的猜想——甲亥北去后,司徒青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像被某种神秘力量给掌控着。 离开雁来栖前他给掌柜留了一个字条让派人秘密注视天宁寺下院动向。自己在玑羊和司徒青分开之后独自未遂在司徒青车马后面来到西城左叔令府上。 少一留意到哑巴马夫下车跟着司徒青进了厅堂,这完全不合乎情理,一个没有地位的马车夫怎么可以跟着自己主子进入厅堂呢? 他回想起在纬四街街角哑巴眼神中那一抹冷意,虽然刻意装傻掩饰精明,但依然能感受到哑巴有一股不太寻常的力量。 二人入了厅堂后出来一个小哥,少一认出了这个小哥原是玑羊身边的小大子。 “小大子,你怎么到左叔令府上做事了?” 小大子见是少一耸耸肩无奈地说道:“嗨,只有主人选择奴才的理,那还要奴才选择主子的事啊!我是数月前被殿下送给左叔令大人的。” 数月前、送给左叔令……少一觉得自己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小大子牵着马问少一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哦,我只是路过。看到那哑巴竟不顾收马扬长跟着左叔令大人进了厅堂,自觉有些奇怪。不想在这儿碰到小哥你。” “嗨,这哑巴啊……”小大子将话咽了回去,回头张望了一下低声对少一说道:“少兄,你若不嫌弃。我待兄弟收了这畜生,咱们到对街胡一刀面馆吃一碗削面如何?味道绝不亚于城南裘记面馆。” 少一心中窃喜,这小大子还真上道,一点就通。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 太阳已经下山,胡一刀面馆早已人声鼎沸。 小大子一边跟店里活计打着招呼,一边扭头对少一说道:“这儿热闹程度仅此于裘记,我之所以喜欢这儿,不仅仅是因为面好。更重要的是,二楼设有雅间,最适合会友。” 少一感慨小大子已经出师,颇有当日自己混裘记的风范。 “还是老三样?”小大子替少一拉开椅子问道。 “小黑子,老三样,记得多放青菜少放盐。” “得来~” “甲子间丙号,二碗削面、蒜二头、一壶老陈、多菜少盐,老三样儿~”小黑子响亮地喊着号子下来楼。 “王上走后,宫内全被殿下给搞乱了套。他一心想接这个机会上位,所以小的们都多了份职业。而你看到那个哑巴,他可不是大周子民,说出来你别吓一跳……”小黑子端来削面打断了他的话,掏出几块碎银递给小黑子跟他嘱咐道:“帮哥哥把门带上,一点心意思拿去喝酒吧!” 少一给二人碗里各自倒了诱人的老陈醋,把醋放到一边开始一边剥蒜一边问道:“这么说我这老同学是不像让王上回来了?他倒是挺着急的啊!不过这哑巴你老哥还真下不到我,我已经猜到,他多半是魔族武士吧!” 小大子咬了一口蒜还没咽下去,听到少一这番话,白了一眼少一,咽了蒜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甚?” “怎么,难不成还非得有事才能坐下一起吃饭?” 小大子吸了一大口面快速捯饬一番,笑着说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随能看出那哑巴是魔族武士,可你家主子背后到底是和用意,还有代地刚刚送来的那道密旨的内容都无从知晓啊?!” “这你可把我给难住,你要知道的太多。恐怕我小大子有四颗脑袋也不够用……”说完摊开双手继续低头继续吃面。 “要不这样,你今晚能否想想办法把我送入左叔令府中。其他的我自己去弄明白……” 小大子头也不抬说道:“这个倒不难,包在我身上……” ------------ 第一百一十四章 道不尽的仇与恨 从雪峰孤山到荒凉的西山群峰,从三岔口酒肆到大漠戈壁一路走来,终于见到了林子,少一、咕咕以及白幽都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这片林子好像是片处女地,没有人踏入过,似乎也从未飘起过文明世界的青烟。 少一和咕咕刚生起火堆,就迎来了附近鸟儿们前来围观。 群鸟叽叽喳喳的,闹腾到夕阳将尽,仍不舍得离去。 起初,二人并不理会,吃完由白幽猎来的麂子,卸下烤肉架——木叉,二人这才开始犯愁起来。四周的树枝上,早已密密麻麻地、一只挨着一只地挤着大小、各色鸟儿,它们不知为何不离不弃巴望着火堆旁忙碌的少一和咕咕。 “这些鸟叽叽喳喳地叫了这半天,也还不肯离去……不对!它们该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咕咕看着一只只呆萌劲十足的鸟儿,好像知心姐姐般担忧了起来。 “鸟儿乖乖,也就是想混点残羹剩饭而已。”少一随口不走心地说道。 咕咕边用脚拨来土块盖灭了明火,一边嘴里嘟囔着:“我看着可不像!” “唧——唧唧——唧唧——” 咕咕听出了,众鸟噪杂,可这其中,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百灵鸟的叫声,于是,咕咕也效仿着百灵鸟的叫声回道:“唧——唧——” 半响后,咕咕再次从鸟群的叫声中分辨出百灵鸟的叫声。 咕咕尝试着跟它沟通…… “扑棱棱——”,两只漂亮的小百灵收到咕咕的“指令”后火速飞出了林子。 “得,它们是被你吓跑了吧?!”少一半开玩笑。 咕咕并不以为然,她放下手上的马鞍,重新回到火堆旁,用木棍把盖在火堆上的土块扒开,坐下来,稳稳地等候着。 少一不明白其中道理,也不想再多嘴,无奈只好陪着坐下,权当消食休息。 不一会儿,两只小百灵擦着地皮飞了回来,一只大胆一点儿的,直落在少一的骏马黑玉的头上,黑玉倒是很配合,它纹丝没动。 这一只雄鸟有着栗红色的额头,头部和后颈也拥有和额头一样的颜色,眉毛和眼眶周围白而发棕的毛色更是好看,最有特点的是它的眉纹一直延伸到了枕部。 咕咕在大西山从没见过这种百灵,较它的同类,这种百灵似乎头更扁、喙更尖,因此可以断定它发声的气管较其他种的百灵更窄、更细长,所以,怪不得因喉部的优势使它的发音如此清脆、高亢,叫声如此婉转而悠扬。 咕咕这么观察琢磨着,也越发地喜欢上了这种罕见的小百灵鸟。 此时,这只百灵鸟站在黑玉头顶上,小脑袋灵巧地东望望、西瞧瞧,一点儿也不认生,在确定这里很安全之后,百灵鸟伸长脖子,冲树上发出信号。 很快,另一只雌鸟飞来。这是一只雌鸟,它的胸前的那两条黑斑条纹可没有雄百灵鸟那么明显,雌鸟也没有雄鸟机灵,不识时务地直落在了咕咕的坐骑——当康的头顶上。 当康可不像黑玉那般乖乖不动着很给面子。小雌鸟的爪子一落在当康的头顶,当康立时间一个猛甩,百灵鸟万没料到这么不受欢迎,它旋即扑扇起翅膀勉强起飞,打了一个窜窜,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了。 咕咕赶紧发出百灵鸟的叫声,以安抚住那只停在黑玉头顶的百灵鸟雄鸟,大声呵斥“不给面子”的当康“你给我老实点儿!”,然后,轻轻地鸟声鸟气地呼唤雌鸟回来。 “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唧——” 不是一雌一雄,两只百灵鸟吗?怎么,林子里竟然传出的是“三只”百灵鸟不绝于缕的叫声呢? 在一旁啃食着烤麂子腿的白幽竟然停了下来,竖起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不动。鸟儿呼啦啦来了一片,啄食着白幽弃下的麂子腿。 少一看见到了,忍不住笑道:“你还真不是只顾自己吃的白眼狼。” 咕咕沉醉在当上百灵的感觉里,这半天了,只叽叽喳喳和鸟对话,完全不理人啦。少一心想,咕咕你才是白眼狼。 咕咕似乎看出了少一那被冷落后酸酸的心情,于是,上去安抚着说:“少一,百灵鸟刚才说:翻过这道梁,那一侧也有这模样的烟子。我想,那边多半是山中的猎户正在煮饭,不如,咱们趁天黑前去看看,要是真有猎户,就投宿……” …… “哎呦——”咕咕上马时不慎踩到了一根湿木棒子,脚一下子给崴了,她咬着牙上了马。 “咋了,咕咕?” 咕咕装作没事人似地摇了摇头,她用脚一夹,催促着当康赶紧加力,那当康一个响鼻,乐颠颠地上路,完全没留下一点当初神兽的范儿。 少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脱口而出:“当康,你真是个呆子。” 走在路上一眼望过去尽是黑压压的树丛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样子。 四下倒是安静,除了马蹄扒拉着草丛的细微声,再寻不见其他声响来。白幽很习惯这样的环境,一溜烟蹿进树丛中不见了。 …… “旺旺旺旺——” 不远处几声刺耳的狗叫声划破了夜色里静谧的山野,浓浓的蛇羹香气随风扑鼻而来。 有些时日没听到过狗子的叫声啦,少一闻之欣喜,再一嗅到阵阵蛇羹的扑鼻香气,竟忍不住赞了一句:“小百灵鸟还挺靠谱哈!看来今晚有美味享用了……” “一定是白幽惹的,驾——”咕咕催促当康加快步子,赶紧跟上。 四条英勇的猎狗见到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冰原狼毫不示弱,仍在不住地扑咬。老猎人此时也拿着弓箭出了他的茅屋。白幽不识时务,依然昂首站在那里,以为自己依旧是霸主。 “白幽快回来!” 咕咕喊回冰原狼,远远地,她向老猎人招呼道:“老爷爷,我二人去云中,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多有打扰!” 借着茅屋内漏出来的炉火光,老猎人见说话的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娃子,她的身后那个骑黑马的娃子看起来则更小…… 这冰原狼虽说当属老猎人所见过的体型最大的狼,但是,他老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比它更凶猛的野兽也都见识过。老头放下手中的弓箭,脸上上挂在微笑热情地连连点头,对自家的猎狗喊话道:“二子、四子、五子、六子!安生些,滚回你们的狗窝去……” 猎狗们一个个夹着尾巴,闷着头一声不响地钻进个石块垒的低矮狗窝里。 “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里可偏离官道。”老猎人已经四五年没见过陌生人了,对少一和咕咕很是热情。 “我们第一次去云中,山里路不好走,走差了。”咕咕忙回应道。 “山里有大虫出没,晚上还是小心些为好……” 咕咕在想,兴许这也是老猎户肯留宿他们一宿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她先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少一。自己一瘸一拐地跟着老人进了茅屋,茅屋里空间很大,但屋内的陈设却极其简单:一个土炕,土炕上一张大虎皮倒是凶神恶煞的;两个硕大的树根做的凳子摆在火炉两旁;一个大陶罐正悬挂在火炉之上,陶罐里炖的蛇羹正“咕咚——咕咚——”独自冒着泡,浓郁的香气快要把整个茅屋给撑破了。 这老猎户看着像个粗人,胡子拉碴的,五官方正,想不到煮蛇羹倒是真有一手。这里再次应验了那句俗话“人不可貌相”。 老猎户一边把弓箭挂在墙上麂子角做的钩子上,一边招呼咕咕上坐。 刚坐下来,咕咕就被墙上的一幅画给吸引住了,她起身问:“老爷爷,这岩壁上挂的画像是?!” 咕咕跛着足,一瘸一拐地走到岩壁跟前仔细端详了半天。 “你们不是我大周人吧?!这是摸神医的画像,在大周,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早些年,他来山里采药,老汉我还给他引过路,摸神医在我这儿住过一晚。要说,摸神医还教给我一些跌打损伤、防冻防疮的绝密法子呢! “据说,大周早有旨意发布,官家不允许家家户户再供奉摸神医的画像,多亏老汉我这儿山高皇帝远,官家管不着……”老猎户说起自己与摸鱼子相识的事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满满的自豪。 让咕咕意想不到的,是能在这荒山野岭遇到认识摸鱼子的人。 …… 待少一拴好马、喂上草料进得屋来,老猎户已在给咕咕的脚敷药,他这才明白,此前那“哎哟”一声是咕咕伤的不轻。 老猎户笑着对咕咕说:“这是三七加陆英叶一起捣碎、制成的药膏,就是当年摸神医教给我的,很管用。保准你明早起来,脚就不疼了。姑娘,今夜你去里间休息,我和娃子在堂里凑合一宿,明早起来,你再敷一剂,到上路时肯定已经不疼啦……” …… 翌日,二人推辞了老猎户的一再挽留,太阳一杆高时即再次踏上东去的路。 临走时,白幽像是有点舍不得猎狗们,一步一回头的。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个黑影 黄昏中,官道上,两匹马和一只大狼的影子拉得好长…… 这一日下来,越走,离云中越来越近,三三两两的行人让路边人为的景象开始多过了自然的风景。咕咕和少一打马从容,一溜小跑,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郊外花。 转眼,就来到了云中护城河外的第一道关卡。 到底是普天之下第一号帝国的都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分,为进京城云中而排队等候的人依旧很多,也都很守规矩。 此时,少一和咕咕随着队伍来到城墙脚下,抬头看,城门楼巍峨高大,尽显大国气派。 大周的西门——金光门,其上的城楼无疑是云中九门中最雄伟的城楼。因西面是且末国的方向,故而,云中西门城楼修得如此高大,其隐含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西域豪强且末国虽算不上是大周最强大的对手,却是最能折腾的、也是让大周不胜其扰的一个劲敌。 当年,先祖稷子接受且末国投降时特意将金光门扩建加大了好几倍,以彰显大周强国的身份。 如今,往来西门的,多半是丝路上的商旅,少有身负兵器的人出现在老百姓的队伍中。 少一自打出现在队伍中起,便成为排队等待入城的人们指指点点的那个身背两把利剑、容易惹事的家伙。众目睽睽之下,好不容易熬到该自己接受检查啦,少一以为会轻松过关,却不成想被守门的士卒喝住,给带到旁侧的一个小草棚里。 “从哪来,来云中做甚?”草棚里,一中年男子问道。 “西境,四姑坨,是来参加学院考试。”少一按此前和咕咕商量的方式回答着守备的盘问。 中年男子细打量了几下眼前这个娃子:身着土里土气,脸被风给常年呲得红润如苹果。 当得知眼前的娃子是从个不起眼的、西南境边村而来,男子一脸鄙夷道:“你不知道入城时若携带‘管制刀具’是需要登记吗?” “额——”少一一时语塞。 突然,带少一进草棚的士卒爬在中年男子耳边,叨叨咕咕耳语了几句,那男子脸色突变,声厉而语气强硬,道:“且末公主行刺事件刚过,你就堂而皇之地带刃打西边来,难不成你是且末派来的细作,跑来接应?!我看你难脱嫌疑。来人啊,拿下,给我带走。” 已经通过检查的咕咕正牵着当康和黑玉两匹高头大马,在城门洞下焦急地等待少一。半响过去了,好不容易见其出来,却是被两个士卒押着…… 咕咕一看,知道情况不妙,来不及多想赶紧上马,头也没回地飞速入了城。 …… 咕咕独自一人牵着当康和黑玉,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的街上,此时已过午夜,街上依然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小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行至一拱桥,上桥之路突然被前面不知什么原因停下的轿子给挡住了。 咕咕正欲改道而行,但见挡在对面的,是一匹阔气的高头大马。大马上坐着的那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身穿一件单绿夹衣褂子,腰系一条牛筋龟背银带,身高八尺长短……嗯,咕咕想,这分明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官嘛!正与对面的轿子形成了对峙。明显,两不相让。 河风掀起轿帘,只见轿内坐着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文官,此人生得目秀眉清、容光焕发…… 可奇了,咕咕想,文武当街相遇,各不相让,双方的仆人各仗着自己的主人,正对骂得不可开交,引得围观者越聚越多。 想来,大周在大周王甲亥的治理下竟然民风很悍、风雅不再。咕咕权当是个乐儿,转身躲开。 微风中,迎面茶坊的幌子正随风摇曳,咕咕定睛一看,幌子上书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一窟鬼茶坊”。 起这样的名儿,料想该不知吓跑过多少胆小者。咕咕走近一瞧,屋内竟座无虚席,好不热闹,伙计的吆喝声、茶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咕咕看得直摇头,忍不住自言道:“如此,也能品出茶的滋味来?!” 茶坊紧挨着的是一家酒肆,咕咕闲庭信步,走过去再一看,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酒肆里,客人不多,酒保闲散,若不是店外挂在的酒幌,料定少有人能认出这是间酒肆。 “茶坊人声鼎沸,酒肆冷冷清清,这城里人的追求就是难以琢磨啊。”咕咕一边牵着马,一边对腰间小木匣里的白幽诉说着自己这个乡下妞进城的小感慨。 走着走着,咕咕发现身后有一个头戴斗篷、身形瘦小的人在悄悄地跟着自己。 又过了几条街,咕咕忽的转身,后面跟踪的人始料不及,打了个照面。少年并不惊,返到径直又跟近一步,咕咕忙退后几步,手也本能地伸向腰间,少年却低声对咕咕说道:“别再转身,一直往前走,在前面第二条巷子口右拐。”这斗篷下是个少年的声音。 咕咕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于是,就按他说的照做,进了第二条巷子。 四下嘈杂声瞬间消散,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醉煞咕咕。 对方开门见山地轻声说道:“在下是二公主派来找你们的,你别怕,来!咱们进里边说话。” 少年引着咕咕进了一家极冷清的酒肆。 对方掀起斗蓬,咕咕这才发现此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崔天鳞的哥哥崔天麒。他径自蹬上酒肆阁楼的阶梯,见咕咕仍站在原处,便回头说道:“姑娘请随我到楼上说话。” 少年看似对这家酒肆很熟,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般自如随意。 “我整个下午都在找你们,昨天你们真该和公主一起进城才对……怎么就你一人,那个小兄弟呢?”崔天麒没有半句废话。 “你们在河西道上的遭遇我已知道,甲亥眼线太多,二公主暂时不能出来相见。”为了打消咕咕的疑虑,崔天麒又补充道。 “入城时,少一被守城的士卒给带走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携带兵器的缘故,一个少年,没有什么在大周的履历记录,罪不该重……只是,我还不知该如何救他……”未等咕咕说完,崔天麒便插话道:“这个好办,内九公署那边找个说话的人倒不难。” 这些年,崔天麒一天也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长期掩盖身份的埋伏加苦心一诣,虽然他只当上个禁军里小小的伍长,但是,活动的余地却上到内务府总管,下到九门执事,他都能搭上个话。 “姑娘,你今晚暂且在这阁楼里住下,茶水饭食会有人送来。切记,除了下面跑堂的伙计和我之外谁来都不能应声,窗户最好也不要开,……”从掀开斗篷一直到现在,崔天麒始终一脸严肃,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似的。据崔天鳞讲,他始终是一脸严肃,他几乎从来不笑。 “大家都叫我咕咕……少一的事就拜托崔兄了。” 崔天麒前脚一走,一个个子极高的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本店打烊了。”伙计试图上前阻拦。 那人蛮横地将伙计推开,拉着个脸,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张望。 透过阁楼的门缝,咕咕看将过去,那人容貌极丑,面横阔、颧骨高、体态肥厚,比她这两天见过的任何一个大周男子都还要魁梧、高大。 “看这相貌,此人不太像是大周人。他倒是跟丁老头口里描述的鬼方魔族人的特征有几分相像。”咕咕的视线跟着男子在店里四下移动,心中想起了耿丁曾描述过的魔族人的模样。 突然,那人望向这边走来,咕咕猛地从门口闪开。好在咕咕躲闪的及时,对方并未看见他,这依然使她心砰砰直跳……在确定魔族人扬长离去后,咕咕才大出了一口气。 本空荡荡的阁楼突然充斥起令人不安的气息……大堰河突然没了,包括村长在内的乡里乡亲们也都没了,百里奚莫名失踪了,少一被抓了,魔族人出现了……这一切林林总总,一股脑地涌向瘦小的咕咕,她空茫地望向墙上幽幽摇晃的烛影,悲愤无可抑制,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楼下再次传来对话声。 “小哥,刚才那个大哥进来都说了些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了一通,就离开了。”伙计回道。 这次,来人是一个穿戴极讲究的,他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给伙计打了赏,便要出门离去。 走到门口,那人忽的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朝朝咕咕所在的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似乎早已知道咕咕就在阁楼里。 那眼神,并没有敌意,反而,很和善。 …… 隔着纸窗,不远处街上的灯光依旧璀璨,咕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说:“真是难得,如此繁华闹市,却能有这样一处静室。也不知道少一此时在何处?” 咕咕一夜未眠,临近天明眼睛才疲惫地合上。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有两把剑 “嘿——啧假货(这家伙)难不成是个不倒翁不成?” 班头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见眼前的场景和昨天傍晚交班时一模一样——少一仍然面向云中东南盘腿而坐,忍不住操着一口浓厚的关东乡音嚷道。 他将手中的长戟靠在城垛上,大步走到跟前,伸手在少一一夜未合的双眼前晃了晃。少一一扭头倒把他吓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爷爷,您没摔着吧?!”少一搀起班头问道。 老人一把推开大声吼道:“俺龟二(儿)子也就跟你一般大,你咂(咋)能喊俺叶叶(爷爷)?” 他拍着屁股上的灰抓起长戟,顺着少一的视线望向城东南高塔顶部的二只龙角,又瞅了一眼弱不禁风的少一不屑地讲道: “奏你!也想考雪(学)院?俺劝你,早些打消啧个念头……” 班头讲到此处突然停了,转身不再说话。 “大伯,你怎么了?” “俺想俺那二了,他也是你啧大疯地。”班头突然一副哭腔道:“他霉(没)考上。” 少一上前去我安慰他,班人突然抓住少一的衣领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啊!雪远你假开地……” 班头扭头见左右并无人看过来,低声对少一说道:“快夺我戟,进了内九公署就难办了。你的两把剑和木棍藏瓮城外南侧第四十六个吐水嘴里面,拿了剑一直往南走,香樟树下有一个手拿青山的人,找到他你就得救了。” 面对一双严肃中透着坚毅的双眼,少一果断相信了对方,低声说道:“对不起了老伯,我一定会考进学院的。” 少一双手抓住班头手里的长戟,一脚轻轻蹬在班头肚子上,他顺势到底……左右一个上来扶班头,一个对付少一…… 九门士卒中数城墙上露天监牢里的油水最丰,自然这里的士卒也算的上云中城最怂的士卒了。 少一握着长戟凭借记忆里冷娃挥斧的招式,只一个泰山压顶式的劈,那士卒便无还手之力。 “咣当——” 弃掉长戟的少一跑得更快,一眨眼便只能看见头顶。 另一个放下“扶不起”的班头追了上去,却被班头的一只脚放倒。 …… 此时天尚未亮大,城内的大部分店铺还在熟睡中,街上只能看到三三两两买早点的和扑街,这些人自然不会在意一个行色匆匆的娃子手中拿着两把剑。 向南走了四百步,果见一棵岁数不小的大柳树,柳树下却不见半个人影,此时少一慌了,绕着柳树一圈,环顾四处,并未看见一个拿青衫的人。 少一站在大柳树下不放过一个早点摊,突然一团白气从耳旁缓缓升起,紧接着是肉包子的香味。 饿了一夜的少一还没转身就先咽了一口口水。 此人高七尺有余,眉清目秀,唇薄、鼻阔,右手拖着一屉热腾腾的白花花小笼包子,左臂搭着一件青衫。正是昨夜魔族人走后入酒肆的男子。 “不错,是您。”少一接过男子手中的一屉包子一口一个,也顾不得品尝其中的滋味就咽了下去。 第四个入嘴时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村长难道没告诉过你陌生人的食物不能随便吃吗?!” “要打,要审,吃饱再说!不能来云中第二天就饿死吧!” “嗯——有几分豪气。”男子笑道:“别急,慢慢吃,来。” 走到早点摊时,一屉六个包子已经全部下肚。 “老板,再来半屉猪肉大葱包子,一碗小米粥。” “哪那够啊,再来一屉。” 少一伸手去抓包子,手离包子尚有距离,男子已取了筷子压在少一手臂,力道不轻不重,少一若要抽离却非易事,于是尴尬笑道。 “这包子要蘸着汤汁才好,你那般吃法那对得起发了一夜的面啊!”男子一边说道一边取了一个小蝶倒了醋、抹了红油、散了蒜泥,筷子搅和四圈才对少一微笑示意可以吃了。 少一忙起身作揖道:“感谢大哥相救,刚才多有失礼,敢问大哥宗姓大名。” “快坐下吃包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咬一小口,蘸一点汤汁,一个包子一口小米粥,来试试。” 口中残留的酸爽,一经过热乎小米粥刺激更醉人。 …… “这条街便是著名的朱雀大街了,向北直抵皇城,向南……”穿过朱雀街时男子给少一介绍道。 “向南出南门可达南山脚下。”少一成竹在胸地地插话道。 “据我所知你是第一次来云中,你怎会知道这些?”男子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些。” 说话间街上的行人似乎在议论小声议论些什么……“这也太嚣张了,欺我大周无人了吗?”男子突然脸上大变,左臂的青衫已经缓缓飘了起来,少一余光看了一眼旁边酒肆的幌子并没有动。 此时朱雀街上由南向北行走的那个大个子突然扭过头来,少一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比他见过的任何人眼都要幽碧深邃的颜色,如同孤山之巅的寒气一般令人忍不住想打寒颤。 少一没有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当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很近。 而此时男子手中的青衫已经完全展开,青衫在毫无征兆的情况飞来出去,从魔族武士粗壮的小腿缠绕着向上游走,行至后背自胸口而出。 从青衫飞出到回到男子手中,只用了一息功夫。 “哗——”双手抓住衣领甩开沾青衫上的暗绿色血丝,一眨眼青衫已披在男子身上。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小布袋子扔给少一,“省着点花,就这些,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少一惦着手中的银子问道:“大哥,现在总该能告诉我您的名字了吧?!” 男子头也不回冲少一竖起了食指,而后又用大拇指之指了指身上的青衫,消失在了朱雀街上。 “一青?!” …… 大周民风虽悍,可在最繁华的朱雀街上杀人,即便是死者犯了滔天之罪,这行为也是对王权最大的亵渎。 少一在围观人群合拢之前溜之大吉。 “向北是皇城,呃,还是去城南吧!南城离学院也近些,住哪儿免得迟到。”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黑马与白马 一只黑鸦从城东一栋普通的宅子后院阁楼里飞出,那个昨夜在魔族人之后出现在酒肆,清晨在香樟树下接少一的人此时站在阁楼窗边,一直等到黑鸦的身影跃过北城墙的角楼才打着哈欠转身准备去睡觉。 眼睛刚合上,外面有人低声喊道:“大人,查清楚了,引那姑娘的少年还真和他们在三岔口酒肆遇到的女刀客有关……” “进来说话!” “那少年果真不是等闲之辈……” …… “你兄弟被人救走了,内九公署从未出现过带两把剑的人……昨晚来的那人咕咕认识?!”崔天麒直愣愣地问道。他走路的脚步极小,以至于他开口说话才惊醒咕咕。 咕咕惊讶地回答道:“一个大个子,一个中年男子,我都不认识,也没有开门。” “汪南,汪大人在吗?” “那个汪大人啊?”伙计故作不知反问道。 “姜姐的干儿子,还能有哪个汪大人。” 咕咕听出来人正是昨晚出现的第二个人,对崔天麒点点头,崔天麒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说道: “是季家军四雄中的青衣龙羿,他何时来的云中?” “他当真是季家军的人?”咕咕激动地问道。 崔天麒肯定地回答道:“不会错,七年前甲亥登基是他曾虽他的义父大将军季浩来云中,我看到过他,那一身青衣整个大周恐怕只此一件。” “一定是大将军派来接我的,我认得大将军。”咕咕准备去开门却被崔天麒拦住,“尚不知是敌是友,他定是冲你而来,你还是先躲一躲为好。” 他拉着咕咕走到茶几旁,一手轻轻旋转倒扣的那只茶杯,阁楼里唯一的一张床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打开。 “你赶紧走,那龙羿是季家军四雄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了得的一个,你我联手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崔天麒督促咕咕尽快从暗道离开酒肆。 “他若真对我不利,昨晚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你回来之后,岂不是自找麻烦?” “我敢肯定你兄弟一定是他们带走的……这些年守夜人兵员稀缺,甲亥允许他们自行在监牢里拉人送往极北长城,以弥补守夜人的不足。他一定是被他们从监牢里直接带走了,你跟他一起来的云中……”崔天麒耐心地分析道。 咕咕又一想,“当年是大周的王上派大将军追摸鱼子和少一,虽然少一并未被带走,但是摸鱼子至今杳无音信。当年自己年幼,尚识别不了那季大将军到底时好人还是坏人。眼下少一不知身在何处,还是先避一避为妥。” “出了暗道就是后院,马在马厩里,包袱里有些银两,不多但够你维持个把月……东城是各部衙署及州县云中驻地,西城多外邦商旅人杂,你暂且去城南住下,那儿虽落后些倒挺适合藏身。 “昨晚那个大个子是什么人想必你也清楚……自己先安顿好,回头我会去城南找你,你兄弟咱们从长计议,快走!” “……他叫少一。”咕咕话音刚落,木床“咣——”一声合上了。 “什么风把季家军吹到这儿来了,龙兄也空来云中耍耍?”崔天麒笑道:“听说季家军在长城,在河西走廊不费一兵一卒便退了鬼方魔族和且末万人铁骑……” “我季家军蒙义父一世雄威,下面兄弟无非是复河西走廊打了打圆场罢了。”龙弈身体微微先前探道:“若非云中的兄弟破了大公主帕依尔的刺杀计划,兄弟恐怕是要在戈壁滩上马革裹尸喽!” 崔天麒听到“帕依尔”三个字,脸部的肌肉忍不住抽动起来,手中的拳头也攥的紧紧地。 龙弈知楼上的咕咕已经离去,走到跟崔天麒跟前拍了拍肩膀转身离去。 崔天麒望着龙羿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永远也忘不了帕依尔领死前那枯寂的眼神。 …… “姑娘,这院里铁定不行,婶儿陪你再看看下几家好不好,保准有比这更物美价廉哒!” 房屋中介是一个体态嫣然如一坨肥肉墩的婆子,她听到咕咕腰间匣子里白幽发出的怒号就直哆嗦,“你,你,还是让你那玩意别发出响动。哎呀,哎呀喂!我这血压,让婶儿稍缓缓。” 咕咕无奈地牵着当康和黑玉站在大杂院门口望着大口喘气地婆子问道:“到底是谁相中这里的房了,你把他喊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姑娘,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婶儿就实话跟你只说了吧……这房子非双剑不能租……” “这叫什么事儿,租个房还得买两把剑不成?难道那铸剑的是你当家的?”咕咕一听她故作悬疑地讲出这么个道理来忍不住笑了。 “咦——不对,那主你可见过?”咕咕似乎想到了什么。此时咕咕已猜到这双剑多半是指少一。 婆子使劲摇摇头,咕咕又问:“那是谁告诉你的非双剑不能租?!” “我说姑娘,你别问了,这个咱真不能说。走走走走,咱们去看下几家去,就在前面,不远。”婆子说着便费劲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我还不走了,我倒要看看这双剑是何方大人物。” …… 少一连问了二十几家,从晌午一直现在,没一家肯给他租房子,跑了一下午口干舌燥,正郁闷之际却见前面巷子里黑白二马不正是黑玉和当康麻!走近一看却见一胖婶正和咕咕在说些什么。 “咕咕,你怎么在这儿?” 咕咕并不急回应少一的话,笑着对中介婆子说道:“这小哥有双剑,可是这院里的主儿?” 少一一听咕咕这番话,叹气道:“哎,你怎么告诉她作甚,我已经找了一下午了,没有一家肯给租。好不容易把剑藏起来了,你可倒好!” 咕咕从少一身后抽出赤焰和少康在婆子面前一晃笑道:“看见木,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婆子一脸尴尬,转而对少一说道:“押一付三,拿银子来。” 婆子接过了银子一个一个瞧了又瞧说道:“没错是你。”她掏出一个竹牌在上面填写了些什么,把钥匙和竹牌交给少一交着说到:“院里西厢房两间是你们的了,水和柴火给你们免费,省着点用,别浪费就好。我住巷尾院里,有什么事来找我。” 婆子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咕咕说道:“平时别把你匣子里的那玩意弄出来吓人!” …… 没来及收拾,二人关上房门各自说了自己这一天一夜的经历。 咕咕眼睛睁的大大地说道: “一个是大将军季浩的义子,一个是天鳞姐的哥哥……这大将军和天鳞姐我们都算不上深交,还有那魔族的武士。朱雀街上被龙羿杀了的和我昨晚在酒肆见到的不是同一个,这么说魔族已经在你我之前进入了云中,来的还不少……” 听到咕咕这般分析,少一越想越觉得当年夫子所说云中这样的地方人吃人在理。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深闻犬吠 隆隆的雷电声不绝于耳,喃喃的祈祷声时断时续……云中西南安仁坊内荐福寺钟楼上的第七七四十九下钟声淹没在雷雨声中,那振聋发聩的神武之声却混杂在雨声中久久不肯消散,仿佛天启…… 少一闭上眼睛倾听,隔着两、三道街巷,却似身在寺内。 此时,一定是僧众们肃然环绕道场,在清泫法师拂尘一甩的仙人指路下,不顾石子地的泥泞湿漉,于闹市口的雨中广场上齐齐叩首、祷告着,少年仿佛正亲历着这一幕。 “喀嚓!”一个滚雷!一个电闪!好象炸裂了天河,瓢泼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大树经风狂舞、房顶好似腾起白帐、屋檐水流如瀑、院里积水打转,狂虐的飚风正掀起一米多高的水墙…… “好气势!”刚来到云中的少一看到这番景象,不由得鼓掌喝彩。 “咳咳——” 后街唯一的一栋二层茶楼上的中年军人用眼角瞥了一眼对街铺前痴迷着大雨的少一,装作全不在意,抿了口地道的岭南岩茶,似睡非睡地委顿在椅子上。 年轻军人打量了这中年男人一眼,他而立之年,魁梧高大,胡子拉碴,总是昏昏欲睡,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耽搁。他干这种差事可是有三年“工龄了”,得知这次的“主儿”不过是两个加起来刚过二十的毛孩子,他还真就一副天下本无事的模样。 “他该不会真是个傻子吧?”年轻的军人探问打盹的中年军人。 “哦?你可不要轻视大意,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有些福分呢,听说啊大将军要把女儿嫁给他?也真不知道大将军是咋想的。”中年军人漫不经心地说。 “这你也知道,真有其事?!”年轻军人吐了吐舌头,缩回了正张望着窗外的脖子。他刚刚接任这摊活儿,心里还有着诸多疑问。 此时,随着来势凶猛的大雨,巷子里的水洼已经汇集成了小河,继而汹涌成湍。 水流拐带着菜叶、木棍、竹篮、甚至还有谁家没来得及收的衣服,一股脑地直直冲入沿街的沟渠,形成打转儿的漩涡,在沟渠里前仆后继,扑入钥匙桥的桥洞,直冲而过,向郊外奔去。 一个小娃儿挣脱了老木匠的手,他不顾大雨,扑向一个正在打转儿的竹篮。竹篮里的雏鸡们,因着篮子在旋涡中动荡,正叽叽地乱叫个不停。 老木匠惊呼起来,油纸伞丢在地上。他一把拽住娃儿,却脚下一滑,跌入道边蓄水的沟渠。爷孙俩随湍流急转而下,冲出巷尾直奔钥匙桥而去。 此时,水涨势很猛,已经快高至桥身。急浪拍桥身,轰轰震响,水花被拍得细碎成雾。 少一趁咕咕忙碌做晚饭,兀自甩开银杉木,抄起就近的竹竿,一个箭步冲到沟渠边儿,将竹竿的另一头使劲地递给水中疾退的爷孙俩。 娃儿呛了口水,还好,抓住老木匠的衣襟没有松开。老木匠用力抓那竹竿,一下,两下,张开的手却被水流冲开。 眼看就要被冲到了桥洞下,这一过桥洞,就会被随后扑来的水流冲向引渠。 少一心思转得飞快,他沿着沟渠在小道上急跑向前,远超过了爷孙俩被冲刷而行进的速度,少年先期到达桥上。 他将竹竿急急送出,将竹竿长长的另一端直搭在桥对岸,好像架起一个竹竿桥。然后,少年用身体死死地将竹竿抵在这一边的桥身上。 爷孙俩在冲过桥身的一刹那,被竹竿横着拦下,挂在上面。 旁边的百姓纷纷赶来,三下五除二地,大家一起使劲,把这爷孙俩提上岸来。 “老余,你命可真大,多块这小英雄。” 老木匠喊着自己的孙儿:“蛮子,还不谢过这位哥哥……” …… 中年军人向年轻的军人指了一指那个重新回到对面屋檐下的平和呆板少年,说:“你看见没有?这,就是个好命,还福及他人。” 年轻军人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说了你还不信,你现在瞧瞧对面的二层楼,看谁个还敢碰他?!”中年军人说话时连眼皮都没有抬,好像还在品味着那口岩茶的回甘。 年轻军人对望过去,真的,有两名看上去明显根骨受过训练、却良民打扮的武夫,在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聊着,眼睛却时不时瞅向楼下。 “我们,只是官家应差的。那些人,才是忠心的死侍。”中年军人打着哈欠说。 年轻军人讶异地张大嘴,对面楼上的农夫,竟然向他一抱拳。这,可能算是打了个照面、行了个客套吧。 “咕咕、咕咕……”廊下避雨的鸽子呢喃着。 少一自比鸽子,有时,他一不遛神儿,脑海中的神思就不由自主地展翼飞翔—— 在少一的眼中,从飞翔的角度俯瞰下去,街道、店铺和巷弄就是一些点和线,很像算命老先生提笔而就的中国画,那立柱、横梁、顺檩、角梁……就是这一笔笔的墨线,有粗、有细、有势、有韵、叠拓起伏、黑白纵横……如笔触一般,自有着个性,也带着种种心情…… 如果是晚上,在鸽子般游弋的神识里,少年会看到万家灯火: 从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越过细雕细作的木框窗扇,撞上窗台花盆里的月季花,拂过竹竿上隔夜的衣衫、飞上屋披上头的瓦……继而,飞过大河市木匠铺的火炉,掠过书局的台阶,经过凤吟楼的红袖阁、钥匙桥的石狮子,再飞过闹市口、知笃观、钟鼓楼,穿堂而过东城的大户院邸,撩一下国子监牌匾上的金箔,再飞上皇宫的角楼,遥看昭德殿的掌灯灯河…… 行至此处万种愁绪席卷而来,在这繁华都市,万家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自大堰河没了,他觉得自己和咕咕此处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孤儿,最疼爱他们的村长就这样没了,至今自己连亲生爹娘都未曾见过。 想到此处少一看来一眼灶前忙碌的咕咕,心里更加难受。 雨哗啦啦下着,不时会有一道闪电撕破天际,一个响雷砸下。 借着闪电的余光,少一看到了二层茶楼上的中年军人,雨夜深处似乎还有其他人藏在某个角落里……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云中好人(上) 北汉皇宫高耸巍峨,拂柳映月的护城河此时烟雨蒙蒙。看上去如此开泰祥和的宫殿群落,却是城中之城,禁制森严、御林把守。 朝堂之上,北汉帝赵贤一席龙袍坐在王位上,他英武伟岸,虎须柏髯,有种不怒自威的帝王风范。 赵贤勤政,每天鸡鸣即起,日理万机。自南北汉分立以来,他一直励精图治,一心想实现父王未竟的统一大业。 面对礼部尚书呈上的日报,读至“弱冠闲游当街,刻木为乐”时,北汉皇帝的脸上浮出轻松的微笑。 咯咯的笑声穿透大殿,人未到,笑先闻。 “父王——”这是泰景公主驾到,不,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响铃公主。 不顾脚下泥泞的雨靴,响铃公主蹦蹦跳跳地踏入神圣的殿堂,突然想起必备的礼数,就猛然刹住脚步,险些跌倒。 响铃公主立定,向父王煞有介事地郑重一揖。 北汉皇帝弯下腰,捏了捏响铃公主的鼻子,说:“怎么,听说你今天溜出宫,去赶那春祭道场的热闹啦?” 响铃公主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说:‘父王有所不知,那老道的仙人驾鹤招式还真的挺能赚取人心的,那可是万名信众齐声称颂的场面。兒臣今儿个可真是大开了眼界。” “不是说今晨父皇要给兒臣讲一讲咱们的三皇五帝吗?我急急赶回来,竟没能吃上祭坛发放的圣果。”响铃公主有些遗憾地说道。 赵贤笑眯眯地端详着自己这八岁的调皮女儿,指一指对面的太师椅,让响铃公主坐下来。他说:“朕也每每自省,为什么独独召你来讲?你大皇兄能征善战,二皇兄博闻强记。只有你,贪玩,还顽劣如泥猴,只得将你捉拿来,好好地灌些安眠静心的汤药。” 众所周知,那北汉皇上赵贤素爱幼女,每每亲自调教其诗书,传承其家法,只当是另一个皇男儿来养。 响铃公主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朗声道:“上次讲到上古之时,未开化的人族食不果腹,又值妖孽纵行,鬼魅侵扰,人生浮萍如寄。突然间,三皇横空出世——” “呵呵,”赵贤笑得胡须都乱颤起来,“这难道是闹市口说书先生的新徒弟在开讲吗?” 响铃公主全不理会父王的笑话,继续有板有眼地讲了下去:“伏羲创八卦、神农尝百草、燧人钻取火,仓颉造大字。” 赵贤问:“那我要问你,天,有诸天神佛,地,有九幽冥府,那么,生而为人,是何去向呢?” 响铃公主挺了挺胸,好像这个架势,就能多些男子气概一般,说:“母后曾经叹息:人生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孩儿年少轻狂,却以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生短暂如虫蚋,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来之,则斗之,既亡矣,就不还。哪有什么因果惩戒、轮回之说。” 赵贤听了女儿这一番颇有气势的话,不置可否。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横加纠正。 他道:“论及创史之初,虽然人皇轩辕氏斩首九黎蚩尤于涿鹿,人族自此奠定神州,创万世基业,但是,随之而来的夏商周,改禅让,建王袭。试问孩儿,这禅让、世袭,何为正统?” 响铃公主正色道:“孩儿不才,读了些七七八八的书,也领教了老先生们每日里循循善诱的聒噪,私下认为,不能莫衷一是。世事繁复纷杂,人心叵测难料,世道更是险象环生,偶有突变……并不能按照吾思吾德而行进,既如此,当顺势而为得苍生助,而非逆世而行多天谴责。凡世袭、或禅让,都要结合民意,并终见于天下力量之抗、之衡的结果,不能一意以盖之。” 赵贤又问:“想当年先祖封神一战,亡商、灭教、成周,从来,这诸教宗门与皇朝的权利之争就从未停止过,那么,依公主之意,是该铲除教派门阀、独树皇宗呢,还是百家争鸣、任万物生长?” 响铃公主颦其娥眉,几番思量,答到:“春秋有五霸,战国有七雄,后,百家兴起,这时候,还没有到后世那个独尊儒术的年代,因此,春秋战国虽然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却有着野生的长足底蕴、草莽的民意豪情。不得不说,是个为后世子孙立言、为后起之世打基础的雄伟时代。孩儿以为,皇权固然高高在上,但自当慎傲戒孤,以海纳百川、百家争鸣为己任,与天下苍生行舟共济,毕竟,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的好!”赵贤点头,不再顾忌这夸赞将导致小女骄傲地翘起尾巴,说:“那么,我们就一起说说这狼烟四起的当今天下,如何?” 响铃公主摇一摇头,说:“且慢,父王,孩儿想讨要一个喜簪符。” 赵贤不解:“那是做甚?” 响铃公主说:“每天里四角望天,好似管中窥豹,实则装范儿装腔调,兒臣时常深坐蹙峨眉,早就知道那“小时了了,大未必嘉”的道理。不如这样吧,请父王放儿归山,给孩儿请个喜簪符,天下行走四通八达,才好因之而重新有了耐心绣绣花儿、陪陪娘亲的心情。要不,这在深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料想着……”公主偷窥一眼父王,见父王并没有动气,就继续大着胆子说:“……那早晚不是远遁,就是出家。” 赵贤一惊,直怪自己太过望子成龙,却忘记了小孩贪玩的脾性。他沉思一下,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父王不仅祝你一个横行天下的喜簪符,还会请一位武林的高手,来为你伴读同游,你看可好啊?” 不等他说完,响铃公主已经双手套住父王的脖子,双脚悬空打起悠千。殿堂大臣无不低头掩笑。 响铃公主咯咯直笑,斜睨着父王,撒娇地说:“要是父王许我行走天下,把那海国、魔宗国、百家世袭地、圣教神殿这一干地方走个遍,那可真是叫孩儿做到卷书行万里路啦。” “嘟——,小儿你休想!” 昭德大殿屋檐上的一只风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出成串的“叮叮——”之音,盖住了殿内的谈笑…… 少年弱冠手上的木头“当啷——”落地,他的神思一紧,重回到雨歇的廊下。弱冠心想,那锦衣炫靴的髫年少女想必就是顶顶有名的响铃公主吧,家学果真了得。 ------------ 第一百二十章 云中好人(下) 竖日天已放晴,太阳从灰白的屋瓦间喷薄而出,金光四射。避雨的鸽子不再停留,展开翅膀,“扑腾——”一下飞走了—— 少一站在窗前闭目养神。 不用问,他都知道,茶楼里又来了新人,那摸不着门道的年轻军人不免探头探脑。 几日下来,少一不仅和看守们有了交情,就是和那帮神秘的跟踪人,也心有默契、知己知彼。只是,大家都刻意地保持着沉默,互不搭言。 木匠铺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木匠老头站在门口,豁牙露齿地冲少一一笑。 蛮子跟着木匠老头跑前跑后,用木栓支大门、登梯子擦牌匾,将柴木送入火炉……爷俩忙得不亦乐乎。 门窗一开,尘埃漫舞起来。新空气陡然入室,看光、影、尘的上扬、下浮,给破旧的木屋增添了不少生气……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少一不安起来,不由得,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木匠铺门口的古井上…… 空气中的灰尘,夹带着一股脂粉味,正在向这里漂来……这纤细微弱的信息,也只有少一能够用心感知得到。 一定是大杂院里同住的少女小渔,很快她就会沿着石板路走过来了。 每天早上,她都到木匠铺前的古井边打水。只是,今天因为下雨,晚了一顿饭的功夫。 似乎,有那么种危险的气息,隐隐若现。 抬头看,一滴饱蘸晨雨的树叶正被压得缓缓垂头……水滴该不会是要打在石板路的西瓜皮上,湿滑了小渔必经的路吧?少一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当小渔在母亲的咒骂声中打开房门、弯下腰、扛起扁担和两个木桶的时候,少一正手捂着一样东西,等在木匠铺的大门口。 哒、哒、哒——眼儿清亮多彩、梳着百花分肖髻、身着青布小衫、足踏草鞋的少女小渔挑着木桶,两只小脚欢快、有节律地踏着青石板,轻步走来。 少一屏息:还差十步、还差五步…… 小渔哼着歌曲,瞧都不瞧他一眼。 “吧嗒——”沉沉的大雨滴,真的如少一所料,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直把个青石板上的西瓜皮打得就地转了半圈。 小渔在笑……目视远方,傲骄的步伐正一步迈了上去,就在脚尖轻触到西瓜皮、脚跟尚未落地的一刹那,少一张手放飞的麻雀“嗤楞——”一下扑向小渔。 小渔余光看到飞鸟啄来,不觉一惊,轻扭腰身这么一躲……还好,她一脚斜斜地踏在了西瓜皮的瓜茎上,身子偶一摇晃,迈过了西瓜皮的地面。 少一长舒了口气,却收获了小渔回眸的一瞪眼。 最早发现少一这孩子有预知能力的,自然是神医摸鱼子,当年西逃是他还在襁褓中的弱冠哇哇啼哭、昼夜不止,摸鱼子在迷障中对方甲亥的追兵,他总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 只是在大堰河的短短几年间,这一“神迹”似乎没被用过,少一自己一时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又能做到这些。 …… 云中西南闹市口内知笃观。 “道场失火了——”喊声传过几道街,闹市口的浓烟已经滚上天际,从木匠铺看去,烟火已经高过树梢。 想都没想,少一就急急跳过木匠铺后门的栅栏,轻松翻过书吏馆的高墙,奋力爬上了粮库里的大谷堆。从几十人高的谷堆上往下看那火场,少一深吸了一口气,瞄准着道场居中的位置,纵身一跳。 轻轻落地,少一正掉落在道场的中央。 于慌乱的人群中,他冷静地辨别出火势的方向。此时,知笃观内云中保存年代最久远的木塔已成燃燃之势,小道士们束手无策,急得团团直转。 而清潸道长,却对此繁乱置若旺闻,正闭目静息、念念有词,不肯停止颂咏,生怕破了这春祭的最后圆满。 小道人们可都是和蛮子打小儿就混在一起的玩伴,素来对他信任有加,少一雨中救起不慎落入水中的木匠和蛮子的事情小道们早有所耳闻,他们自然愿意听候蛮子新朋友的调遣。 这不,少一一挥手,十几个小道人就过来围成一堆儿,大家商量合计着什么。少一拍拍大家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什么,大伙儿一会齐看向河岸边的大驳船,一会又转身昂头看向木塔,频频点头。 只见十几个小道人和少一分别散开,有一拨人将观中遗存的、装陈年香灰的木桶都搬了出来,一个个依次传递,然后,小道士们很默契地围成扇形,将木塔围在中央。然后,齐齐地将一桶桶的香灰尽数倒在木塔周围的土地上,围成了厚厚的一圈。 这是在用厚厚的香灰,将火势与街坊邻里的木屋商铺一一隔绝开来。 此时,一个轻手利脚的小道人早已跑上了河岸停靠的漕运船,在桅杆的高处站立,向少一打着手势。 少一举手,远远示意,站在桅杆上的小道人举刀就砍,一下、两下、三下…… 少一一边帮助疏散人群、把空地上的人群清退干净,一边回头望向桅杆上的举刀的小道人。 终于,吱呀呀——那高高的桅杆被砍得颤颤巍巍地倒了下来,桅杆的顶端正好砸在道场的空地上。杆子高的一边在船上,低的一端在空地上,横躺着的桅杆就好像一个索道。 几个小道人已经站在道场的这一边等候了,看桅杆的对面,另几个小道人在河边用木桶打水,再几个小道人在大船桅杆倒下的地方,将载满水的木桶挂在桅杆绳索的钩子上,只用力一推,木桶就沿着长长的桅杆滑向了桅杆另一头的地面——道场。 道场上,接到木桶的小道人们,奋力地向木塔泼水…… 临近晌午,少一终于在火火舌漫过塔顶前控制住了火势,千年木塔的顶层已净被烧去,余下残梁黑柱。 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早在发生之前就在少一脑海发生了一遍。 此时,做完法事的清潸法师驻足望天,深深一揖,春祭结束,此次,承蒙黄土厚土予恩。 小道人们可不管这些,一个个花着小脸,疲惫地拖着脚步,和少一一起跌跌撞撞地扑向对门的老家饼店。因此老板刚才派小厮来说,为感激各位道人们今日救火扶民,可以不花铜板,随时来大吃一通。 人,往往是自救的,少一大口啃着咕咕做的香甜面饼,美美地想着…… ------------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溅朱雀街 大河市位于云中西南,紧邻荐福寺,这里是整个云中生意最红火的地方。 每日里,新鲜的蔬菜瓜果、活蹦乱跳的鸡鸭鹅鱼蟹、上好的竹床玉屏……都是各家商户从郊外集货、经南城天启门送到大河集市上摆摊售卖的。 什么盐巴柴火、布料桑麻、针头线脑、花盆锅盖、炊饼吊馍、马鞍农具等等,老百姓生活的东西在这里一应俱全。 不论寒来暑往,大河市都行人如织,客商不分国界。 看那广场上杂耍的虎头豹身男,是北地大漠人;那纶巾雪靴的书生,是南蛮人;那狐媚子的豆腐西施,是东海母系部落的…… 经济、文化独领天下的大周是个开放进取、崇尚和平的朝廷,每每,以广迎四海宾朋昭示天下。 住在大河市附近的居民多是老云中人,天子脚下,自是自矜又懂礼,且有容乃大,老云中本地人大多肯真心地接纳外乡人成为云中的新一员。 少女小渔正在后台看吉祥戏院的大戏,她暗中倾慕那南蛮子出身,现如今是顶梁柱的“于花魁”,自己偷眼观瞧那台上的唱念做打,不禁喜上眉梢,还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恐被她的虎妈给逮住,再给臭骂上一顿。 木匠老爷则喜欢带着徒孙给越神庙上香,那祭拜的可是发源于且末的多神教。 院里那个闷葫芦,人称豆芽菜的甘二则喜欢在赌了一晚上前后,一大早去街上摆摊的那里强取保护费,不论是不是有根底的、是不是老街坊邻里,也不论来自哪个国家的商户,甘二一律视之平等,只认钱,不认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房东胖婶喜欢在逛完胭脂街后,邀上附近几条巷子的各种族大姨妈大姑妈,一起在“大碗举”茶楼包上个单间,搓一下午的麻将,再顺便东家长李家短的,说说婚丧嫁娶,再侃侃云中这势入破竹的火爆房价。 要说,城南的居民有工匠、商户、小业主、走天桥的、牵线搭桥的……人员混住,所以,城南也就成为了滋生八卦的热闹之地。 八卦者们还真有个交换见闻和时论的地方,那就是裘记削面馆。 裘记削面馆,那叫一个名气响亮。说起来,吃过这里面的人,都会念念不忘,总会回头再来吃面。到后来,对于他们,这来裘记吃面,还真成了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大受享,三天不吃,就心里痒痒。 这云中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甚至是即将发生的大事小情,都能在这一张四方桌上汇成四碟附送的开胃小菜、就上一大碗风味地道、料实、量大的削面,来个痛快地小道消息传递、七嘴八舌议论、唇枪剑雨争执…… 日子久了,这些面客们不是离不开那张面桌,而是离不开这八卦的氛围啦。 自打前些日子听了蛮子对裘记削面馆的介绍,少一来吃了一次削面,从此就欲罢不能。 这不,裘记馆里除了一声声伙计“您来了!”、“您里面请!”、“请好吧你嘞”的叫声之外,就是叽叽喳喳、喧嚷不停的个桌八卦: “唉!桑葚家的小子参军入伍去了边关,这一走,已经三年未回还了……” “嘿嘿,听说没有?那王上赏赐的祖荫大匾被喜旺这个登徒子给卖了,换了去登红袖招的打赏钱。” “富贵老爷多年的漕运生意被那清河郡的小白脸书生给设计给抢去了,到了,还真的捎带着陪了夫人”…… 谁家小孩上学堂了,谁家又红白喜事啦,谁家冒犯了官府,谁家今天的生意拜关公老爷的福大发财啦……这,就是削面馆里的叽叽喳喳。 从削面馆出来的人们,就会在享受到美味面食后通体舒坦、心满意足的同时,将从这里听到的新鲜八卦猛料给迅速地散布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那积着油垢的食肆后窗、满是菜叶的捣衣池、大染坊的染缸边,总有人在“被八卦进行到底”,扯着“闲篇儿”,什么“公主将来会嫁往何处?”、“北方的战事什么时候能停歇啊?”、“啧啧,新状元郎走那平安通衢大道时收到多少姑娘们的青睐啊!”……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织绣纺纱的姑娘在八卦、拳打脚踢的武馆学徒在八卦、甚至是买卖兴隆的昌盛号老爷,也一样离不开这有人间烟火气的八卦。 曾几何时,风云流转,新闻变旧闻,很多事情是当时起哄八卦,随后,就被大家给淡忘和习以为常啦。但是,有些却永远不会。 此时,少一早早劈完了咕咕安排的柴火,比往日来面馆的时辰要早。进了面馆,他直直走到柱子旁那张尚无人的四方桌前坐下。 “小哥,还是老规矩吧?!一碗削面,一小碟豆腐丝面要煮老一点,多绿菜、老醋,少面、少盐、少辣椒,不要韭菜花、蒜头?”伙计麻二哈麻溜地一口气道出了少一平日里吃面的偏好。麻二哈总能准确地说出顾客的喜好和忌口,虽然少一还是第二次踏入裘记。 …… “十二年前,左将军莫浩然那可是威武甲天下,于边境上宛城一夜屠城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扪了一口酒,对同桌说道:“叫我说,他身怀绝技,本身绝不在季大将军之下……” “唉!忠义又有啥用,那右将军重凯不是不服气吗,还发出战书,要挑战莫浩然,结果,谁能想到,王上竟然没有发话阻止,这不等于就是默许这二位将军相互杀戮,以暗收渔翁之利吗?!” “嘘——,小点声。”一个老头警告着。 “可怜这莫将军战死了,妻子也跳河殉了夫,就剩下四个月大的独苗——孤女。” “所以说嘛,还是圣上英明,感念莫将军多年赤胆忠心、屡立军功,虽因上宛屠城一案罪难退却,被王上赐死九族,但王上并未赶尽杀绝,灭其九族……” “据说,莫将军的遗孤被西边来的一个老人给救走了,秦王甲亥曾不顾王上乙辛之命,一路追到打雷关,结果还是中途给掉了踪迹……” “老刘你不想要命了?在这里胡咧咧。” “怕个毛线,王子玑羊来年都九岁了,宫里头曾传出王上已半年多没出猎了,我看啊八成这身子骨……” 老刘见身边的四个老头全都不再搭话,就只好没趣地打住,闷头开始吃面。 …… 起风了,院里那株山楂树上如火的繁花正随风肆意摇摆着。 咕咕望着粉中透着血丝的花朵,似乎想起点什么,然而,自己十二年前的记忆,似乎就仅存有关于这粉红色山楂花的些微印象。别的,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十二年前一个寻常的晚春午后。 同样的,风在摇曳着左将军府后院里的山楂树,和咕咕今天看到的略有不同的是——这株山楂树开的花,白如鹅毛,不带血丝。 那天,将军莫浩然抱着自己刚四月大的女儿莫珊珊来到后院的山楂树下,他心情大好,遂摘下一朵山楂花插在自己头上扮酷,惹得怀里的婴儿咯咯直笑。 此时,距离左将军府一街之外,重甲铁骑的御林军正整肃一新,一字排开,一匹匹备装足鞍的悍马于寒风细雨中凝然伫立,面色狠厉的将士骑马昂首待命。 没有声音,唯见战马匹鼻孔一张一合,白汽一张一缩…… 队伍最后面一匹白马驮着的全服铁甲军人,正是右将军重凯。 因王上就此行动没有反对,右将军就以为这是默许的信号,故而大张旗鼓地领兵于此。 看此杀气重重的铁甲骑兵,连朱雀大街上巡逻的禁军也远远地避开,未敢上前盘问,更别提什么阻拦。 几息之后,重凯眼睛缓缓睁开,他长出了一口气,向身旁的年轻校尉成斩微微点了点头。 成斩的令旗一挥,弓弩手刷刷弯弓、齐齐搭箭…… 左将军府后院内,莫浩然正给女儿做着鬼脸,珊珊大大的眼睫毛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而四个月大小的她,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将军头上那朵洁白的山楂花。 院外,成斩厉声喝令道:“发——” 神弩雨罩住了天空,箭之黑雨仿似张开一张大网,掀起连番的飙风气浪,飞雁般嗤嗤鸣叫着,疾射而出,直飞扑进左将军府。 “嗤嗤——嗤嗤嗤嗤——”左将军府粗壮的木柱子上被雨点打出了密密麻麻的坑眼。 “噗——” “噗——” 山楂树旁站着的俩丫鬟应声倒地,血液溅在随风摇曳的洁白的山楂花上,白花瞬间带了血丝…… 珊珊看到花儿的这一变化,她笑声停止,转眼看了一眼父亲。 莫浩然,强忍着巨痛,他冲着怀抱中的女儿挤出一个泰然的微笑,莫将军头上插着的纯白山楂花也缓缓绽放出血丝。 在倒地之前,莫浩然拼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他把小小的婴儿抛向屋檐下的老管家,老管家莫翁应声接住府上的千金,他强忍悲愤,从檐上看了一眼已被箭刺额头的主人左将军,咬着牙对他说:“老爷,我一定不会让小姐受半点闪失。” “上——”院门被撞开,铁甲声震,弩收刀出。 首先冲进院的成斩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左将军尸首,他略微一哼,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 此时,尽管已经很疲劳了,但少一硬是不肯松开自己的神思。刚才那十二年前的一幕“将军灭门案”,就是因少一吃面的时候听了老头们的八卦,神思不由自主地跟着回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刻。 少一此时还清楚地记着刚刚神识探到的那刀锋的入肉断骨声、人们的惨叫哀求声、胜利者无情的庆贺声…… 从内心颤抖的一幕幕中收回视线,少一尽力向前放眼望去,他并不因为能量尽耗而想把刚才左将军遇害的场景忘个一干二净,而是不由分说地、也不管自己有多大本事、会遇到多少危险麻烦也要搜索出那个老管家莫翁后来的情形…… 少一徐徐屏气,他的神识再次靠着一把气血重新回到十二年前的那晚,神识穿过云中东城那一栋栋高宅大院、穿过胡同巷道,然而,却始终未见到莫翁的身影。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非双剑不能租 从离东城最近的东城墙春兴门、通化门,到北城墙右门尚德门……少一的神识全都寻了个遍。 然而,十息过后,仍然没发现有关老管家的任何蛛丝马迹。 少一深吸上一口气,他的神识再次出发,极速横穿云中城,视线转到西门的金光门一带。金光门内外,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车马纷踏,更不易察觉人的行踪。 最后,就只剩下金光门南边的招夏门还没有被查找了。 少一的神识赶到招夏门时,竟然打了个下意识中的“神识趔趄”,忽的停了下来,并专注于一点:嗯,这一点就是身中数箭的老管家莫翁。可找到了! 那负伤的莫翁正在把左将军唯一的女儿交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手上,那人……不……不就是村长大人耿丁吗?! 少一的神识竟然有些无语凝噎起来,心软弱到几乎无法支撑着神识去继续探寻下去…… 此时,耿丁从婴儿的衣袖里掏出一块手绢,单手将手绢抖开,似乎,上面有字…… 待少一的神识正要上前去看那字时……“还不回家,眼看着这就要下雨了。”咕咕从家里传音到裘记面馆来。 “折——”少一乖乖地收了神识,走出面馆。 回到通济巷大杂院,少一猛地一低头,见院里树上的山楂花已被刚才的那场太阳雨给打碎了一地。 屋内,正在揉面的咕咕对少一道:“我让老木匠把我那根杉木棍做成了擀面杖,反正闲搁着也是搁着……” 要是平时,少一肯定会因心疼银杉木,对咕咕这种变宝贝银杉木为擀面杖的行径表示反对,大呼不可理喻。 今天,他一反常态,没功夫理会咕咕的话,他的心思还在十二年前那场追杀上。 “还好,”少一心想:“这小娃子一旦被村长给接手,一定是有救啦。”想到这里,他略放下心来。 坐在木桌前,山楂花一地,手擀面条一大碗……少一的筷子伸出去本那么一够,却一个分神,他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脑海里,仍盘旋着左将军莫浩然人头落地前将女儿生生抛出的画面。他扭过头去,不想让咕咕给看见,此时一滴滚烫的热泪正悄无声息地挂上脸颊。 “饿了吧?瞧瞧你,快去把脸上的雨水给擦擦……”咕咕道。 …… “今天的擀面不好吃吗?”咕咕见少一南岩下咽时很是为难的样子,不由得脱口而问。 “好吃!好吃……只是,我再也不想去裘记面馆了……”少一重新拿起了筷子,讨好地说。 “咋不去了呢?!你难道已经摸清楚了那对面茶楼里看守咱的是哪路人马?” 少一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说出自己不再想去裘记面馆的真正理由。 咕咕留意到少一从裘记面馆回来后的微妙变化,她隐约感到,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在发生着,但,她并没有马上去追问。 夜里,睡在外屋的少一翻来覆去,把个木床板弄得山响。隔着柱子,少一听到里屋咕咕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罪过感。 若正如村长所说——“你是大周王上乙辛的儿子,大周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那么自己的父亲就跟当年“左将军灭门案”脱不了干系。 咕咕今年即将十三岁,算起来,村长接过来的女娃恐怕就是这咕咕。若真如此,咕咕会不会嫉恨我这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呢?!少一不敢继续往下想。 …… 此时,少一的神识已经很疲惫啦,但是,为了咕咕,他愿意拼却自己的气血,回到十二年前去,去再探个究竟: 空荡荡的朝堂之上,只站着三个人。 下面站着的两人,少一一眼就认将了出来,他们是右将军重凯和年轻的校尉,两人看似各怀心事,都俯首不语。 那居于大殿之上的人面色持重,器宇轩昂。他身穿中单素纱龙袍,腰佩西域丹霞美玉,手携双阳中天剑……这可大周王上最正式的穿戴啦。 可是,眼前这场景并非什么正统的仪式啊?为何王上穿戴如此威仪? …… 莫非,先王乙辛今天要再次下令,除掉左将军莫浩然?少一大惊之时,朝堂之上的画面渐渐远去。 黑压压的箭雨遮天蔽日,耿丁怀里抱着莫珊珊向西山,望着黄马屁股上插着的二支箭,少一攥紧了拳头。 “父亲别杀他们,别杀他们……” “村长快跑啊!” 少一一跟头坐起来,浑身是汗,眼角的泪痕尚未冷却。咕咕扭头冲他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在火炉边煨着自己的茶。 少一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望着已逼近屋子中央的光影发呆。 “少一——咕咕——” 蛮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扶着门板喊道: “有人找你们,就在巷子口。” “会是谁呢?!”少一被蛮子的话惊醒。 少一刚穿好最后一只鞋,扭头,一个头戴斗篷的人出现在蛮子身旁,那人摘下斗篷问道:“咕咕和少一是住这儿吗?” “是你啊!”咕咕起身来迎崔天麒。 “这儿可真难找。”崔天麒将手中的秋雷刀和斗篷靠在椅子边。 咕咕发现蛮子始终盯着崔天麒的刀看。 …… “那不是我们的人,虽我没参与这个任务,但据我所知禁军的人在最外围……”崔天麒喝着咕咕煮的第二碗茶说道。 “最外围”,听到这三个字少一和咕咕二人对视了一眼。崔天麒带来的这个消息证实了少一的发现——至少有三路不同的人“守”着他们。 “我这次来是替二公主个传话,她想见一见咕咕。地点定在荐福寺内,时间你们来定,不过少一不能去。” 咕咕抢在少一开口前答应道:“二日之后,呃,傍晚吧,傍晚香客少一些。” 崔天麒离开时望着地上镶嵌在泥土里的山楂花瓣,回头看了一眼咕咕,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咕咕,这人是禁军?”蛮子很认真地问道。 “对啊,他是我的朋友。”咕咕知道他话里有话转而问道: “你想说什么呢?” “既然是见朋友出门干嘛带刀?禁军除了执行任务之外是不允许佩刀外出的……那刀可不是一般的刀,紫霄宫禁军所用的刀全是由一名来自南蛮国的顶级铸刀师锻造的……”蛮子一板一眼地讲道。 “行啊,蛮子知道还真不少……兴许是他公事私事一起办呢!”咕咕摸了摸蛮子的投说道:“没事的,别担心,去玩去吧!” 蛮子走后咕咕看着少一二人各自陷入沉默……咕咕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跟蛮子说的“公事私事一起办”。 崔天麒真的想崔天鳞说的那样没有暴露自己吗?!他现在到底是谁的人。咕咕知道要解开这一答案只有见二公主之后。 …… “你把白幽带上!”在少一的提醒下咕咕将木匣系在腰间。 她顶着漫天飞舞的柳絮走出城南平民区,穿过朱雀大街。 快要落山的太阳洒在街上行人脸上,暖烘烘的,咕咕的脸蛋更是被太阳给烤的红彤彤的,她瞅了一眼正在修缮的知笃观内的千年木塔。转眼进了荐福寺。 这座位于云中西南的寺院是西城最大的佛家道场,香火不比都城其他任何一个寺院差,此时已日落西山,来进香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头上戴白貂绒的帽子是白的,面纱是白的,身穿传的长衫是白的,就连脚上穿的靴子也是白色。阿娜尔一出现立刻引起香客们的一阵“骚乱”,就连未受戒的小沙弥也忍不住呆头呆脑地望向寺院山门。 咕咕几番打探仍未寻见暗处里有半个“护卫”,这让咕咕大为出乎意料。 “他们允许让你自由外出?” 阿娜尔并未揭开面纱笑道:“这多亏了那响铃公主妹妹帮忙……来随我来。” 咕咕跟着白衫飘逸的阿娜尔穿过一片其大无比的古柏林,浓浓的柏树油让人能嗅到灵魂游走在古树之间。 “咱们这是要去哪?看来你对着荐福寺很了解,常来?”咕咕见越走越深,刚才香客们络绎不绝的场景变成了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肃煞极幽静的场景。 “就到了”就在阿娜尔话音刚落的瞬间,一道白影不知从那棵古柏后面蹿了出来,咕咕尚未缓过神来,一道黑影又蹿了出来……“你看见了吗?”咕咕略有不安地问道。 阿娜尔嗤嗤笑着,并不接话。此时咕咕才看清,一只洁白如洗的白猫和一只邋遢的黑猫正用头蹭阿娜尔的白靴,阿娜尔蹲下给它们喂食时,一只脸上一个白色桃子的虎斑猫出现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大花猫。 虎斑猫的出现,最先出现的白猫和黑猫瞬间让开。虎斑猫嫣然一位高贵女王的姿态走向阿娜尔…… “我和姐姐第一次来荐福寺的时候有四十多只,后来老和尚灭度后,死的死,出走的出走。只剩下‘邋邋遢遢’、‘灰灰’、‘傻蛋’和‘女王’四只,被我和姐姐称为四勇士……” 咕咕只需看一眼便能将猫和名字准确对上。 “‘灰灰’即使是在四十只都在时依然是最明捷的,而且,你知道嘛!它的花毛能使它隐身。‘傻蛋’行动虽然略显迟缓,但极聪明,每次它都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姐姐的。 “‘邋邋遢遢’总喜欢攀高,所以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四勇士里面数‘女王’最年长,它有极强的统领才能……” 听着阿娜尔介绍着每一只猫星人的特点,咕咕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位和猫星人打成一片的阿娜尔以及和她同样爱猫的姐姐帕依尔与刺杀甲亥的密谋联系在一起。 “公主殿下,你该不会是让崔天麒冒着危险传话带我来仅仅只是看猫吧?”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夜茶楼 少一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望着已逼近屋子中央的光影发呆。 “少一——咕咕——” 蛮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扶着门板喊道: “有人找你们,就在巷子口。” “会是谁呢?!”少一被蛮子的话惊醒。 少一刚穿好最后一只鞋,扭头,一个头戴斗篷的人出现在蛮子身旁,那人摘下斗篷问道:“咕咕和少一是住这儿吗?” “是你啊!”咕咕起身来迎崔天麒。 “这儿可真难找。”崔天麒将手中的秋雷刀和斗篷靠在椅子边。 咕咕发现蛮子始终盯着崔天麒的刀看。 …… “那不是我们的人,虽我没参与这个任务,但据我所知禁军的人在最外围……”崔天麒喝着咕咕煮的第二碗茶说道。 “最外围”,听到这三个字少一和咕咕二人对视了一眼。崔天麒带来的这个消息证实了少一的发现——至少有三路不同的人“守”着他们。 “我这次来是替二公主个传话,她想见一见咕咕。地点定在荐福寺内,时间你们来定,不过少一不能去。” 咕咕抢在少一开口前答应道:“二日之后,呃,傍晚吧,傍晚香客少一些。” 崔天麒离开时望着地上镶嵌在泥土里的山楂花瓣,回头看了一眼咕咕,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咕咕,这人是禁军?”蛮子很认真地问道。 “对啊,他是我的朋友。”咕咕知道他话里有话转而问道: “你想说什么呢?” “既然是见朋友出门干嘛带刀?禁军除了执行任务之外是不允许佩刀外出的……那刀可不是一般的刀,紫霄宫禁军所用的刀全是由一名来自南蛮国的顶级铸刀师锻造的……”蛮子一板一眼地讲道。 “行啊,蛮子知道还真不少……兴许是他公事私事一起办呢!”咕咕摸了摸蛮子的投说道:“没事的,别担心,去玩去吧!” 蛮子走后咕咕看着少一二人各自陷入沉默……咕咕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跟蛮子说的“公事私事一起办”。 崔天麒真的想崔天鳞说的那样没有暴露自己吗?!他现在到底是谁的人。咕咕知道要解开这一答案只有见二公主之后。 …… “你把白幽带上!”在少一的提醒下咕咕将木匣系在腰间。 她顶着漫天飞舞的柳絮走出城南平民区,穿过朱雀大街。 快要落山的太阳洒在街上行人脸上,暖烘烘的,咕咕的脸蛋更是被太阳给烤的红彤彤的,她瞅了一眼正在修缮的知笃观内的千年木塔。转眼进了荐福寺。 这座位于云中西南的寺院是西城最大的佛家道场,香火不比都城其他任何一个寺院差。此时虽然已是夕阳西下,往日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肃煞死寂,除了客堂的师父外整个寺院寻不见一个人影。 四处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一道劲风毫无征兆地从南山那边吹过来,带着南山之巅太白峰千年寒冰的丝丝寒意。 榆钱大小的树叶有的在高空翻转,有的贴地翻滚。 一只手落在咕咕肩膀上,她一个溜肩逃开,转身却见那人正是今日自己要见的人——阿娜尔,她头上戴白貂绒的帽子是白的,面纱是白的,身穿传的长衫是白的,就连脚上穿的靴子也是白色。 咕咕留意到阿娜尔的靴子是白骆驼皮做的,难怪她走到跟前了自己却毫无察觉。 简单寒暄后咕咕跟着白衫飘逸的阿娜尔穿过一片其大无比的古柏林,浓浓的柏树油让人能嗅到灵魂游走在古树之间。 “咱们这是要去哪?看来你对着荐福寺很了解,常来?”咕咕见越走越深,刚才香客们络绎不绝的场景变成了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肃煞极幽静的场景。 “就到了”就在阿娜尔话音刚落的瞬间,一道白影不知从那棵古柏后面蹿了出来,咕咕尚未缓过神来,一道黑影又蹿了出来……“你看见了吗?”咕咕略有不安地问道。 阿娜尔嗤嗤笑着,并不接话。此时咕咕才看清,一只洁白如洗的白猫和一只邋遢的黑猫正用头蹭阿娜尔的白靴,阿娜尔蹲下给它们喂食时,一只脸上一个白色桃子的虎斑猫出现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大花猫。 虎斑猫的出现,最先出现的白猫和黑猫瞬间让开。虎斑猫嫣然一位高贵女王的姿态走向阿娜尔…… “我和姐姐第一次来荐福寺的时候有四十多只,后来老和尚灭度后,死的死,出走的出走。只剩下‘邋邋遢遢’、‘灰灰’、‘傻蛋’和‘女王’四只,被我和姐姐称为四勇士……” 咕咕只需看一眼便能将猫和名字准确对上。 “‘灰灰’即使是在四十只都在时依然是最明捷的,而且,你知道嘛!它的花毛能使它隐身。‘傻蛋’行动虽然略显迟缓,但极聪明,每次它都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姐姐的。 “‘邋邋遢遢’总喜欢攀高,所以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四勇士里面数‘女王’最年长,它有极强的统领才能……” 听着阿娜尔介绍着每一只猫星人的特点,咕咕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位和猫星人打成一片的阿娜尔以及和她同样爱猫的姐姐帕依尔与刺杀甲亥的密谋联系在一起。 “公主殿下,你该不会是让崔天麒冒着危险传话带我来仅仅只是看猫吧?” 阿娜尔缓缓起身,揭掉面纱。咕咕不禁内心感叹道“真是个美人……妹妹如此美貌,姐姐帕依尔又该是怎样容貌呢!可惜已经看不到了,那学院出来的剑客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咕咕,咕咕……”阿娜尔连叫数声咕咕才尴尬地回过神来。 …… “我和少一只倾心那玄门之内的事,国仇家恨我们不愿插手。”咕咕谢绝阿娜尔的“邀约” 这且末二公主阿娜尔也就比咕咕大四岁。两年前姐姐帕娜尔自许嫁给大周王上,以免去大周铁骑血染孔雀城。阿娜尔随姐姐入云中,亲眼见证了大周王上的“残暴”,不忍年轻美貌的姐姐落入虎口,遂鼓动帕娜尔联袂褒国王遗孀和王子欲在甲亥新婚之日实施刺杀。刺杀计划走漏,帕娜尔死在稷宫学院一名剑师手里。 阿娜尔在雀灵保护下逃之三岔口遇少一和咕咕,知咕咕非等闲之辈,早有据为己用的意图。 且末王铁木尔亲摔万人铁骑盘踞在河西走廊以西,营救阿娜尔。然而此时季家军已兵发河西走廊,盟友魔族鬼方国也已撤军。铁木尔无奈含恨签下降书,以二女阿娜尔为质,誓言有生之年且末不可有一兵一卒踏进大周疆域。 阿娜尔痛恨自己一手葬送了最爱她的姐姐,于是承接父命二入云中,替姐姐报仇,替且末人扬眉。 回云中的路上她再次想到了咕咕和少一,怎奈二人一心只向玄妙门。 …… “轰——” 一个响雷砸下,翻滚的乌云遮蔽了天边最后一道光亮。 “来,跟我来。”阿娜尔牵着咕咕的手飞奔出柏树林,一个低矮的茅草房出现在眼前,阿娜尔喘着气说道: “这是枯桑禅师的茅棚,他是老和尚的师弟,应该是云中最高龄的高僧了。我们在他茅棚前避避雨不会打扰到他禅定的……” 几声空雷后,狂风骤起,古柏随风翻滚,咕咕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翻滚的山楂花插满枝头。 狂风抽打这古白暗绿色的叶子,发出阵阵悲怆的沙沙声……阿娜尔忍不住紧紧抓住咕咕的手,突然树林深传出凄厉地树干断裂声。 阿娜尔猛地一回头,一株干瘪的古柏被狂风刮倒。 “嘎吱——哗——啪啪——咚——” 沉重地树干压断旁边古树的树枝重重地倒在地上。 古柏倒地声中夹杂着一窜稳健的脚步声,杀气瞬间升起。 咕咕的大眸子眨了一下,一行七人除了一双眼睛和明晃晃的秋雷刀之外全被厚厚的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为首一个人身高近八尺,即使只能看清他的浓眉大眼睛,依然能感受那黑布里的精悍神色,此人正是禁军里一条不折不扣的硬汉——“牛眼”老洪。 看到这人以及他们的装束阿娜尔更加确信王子玑羊派来的,她那漂亮的脸蛋立刻绷的老紧,甚至连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好在她在古柏到底的一刻就从新带上了面纱。 此刻风没了,所有的柏树也都静止不动了。 咕咕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手中紧握秋雷刀严阵以待七人,扭头看了一眼躲在身后的阿娜尔。 这时一个七人中最瘦小的一个走了过来,对方在距离咕咕七步之遥处停下。 “尊姓大名?”咕咕一手放于腰间轻轻敲了敲小木匣 “皇家门前一把刀。”那人道。 “他说自己是紫霄宫的禁军。”阿娜依跟咕咕讲道。 “来这佛门清净地做什么?” “让王子开眼,请公主回去。” “哼,先问问我的白幽答应不答应。” 白幽出了木匣立刻变大,那人双手握着刀咽了一口口水。白幽一跃而起破了过去,那人手刀猫着腰躲了过,转而起身横刀冲白幽臀部砍了去。 “啪——”一道银光飞出,“噗——”秋雷颤抖着刀柄稳稳插在古柏脚下泥土里。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响铃公主 “来,快跟我来。”阿娜尔牵着咕咕的手奔向柏树林深处。 咕咕跟着阿娜尔迈出不足二十步,一道白影不知从那棵古柏后面蹿了出来,咕咕尚未缓过神来,一道黑影又蹿了出来…… “你看见了吗?”咕咕略有不安地问道。 阿娜尔停下脚步嗤嗤笑着,并不接话。 此时咕咕才看清,一只洁白如洗的白猫和一只邋遢的黑猫正用头蹭阿娜尔的白靴。阿娜尔蹲下来伸出洁白如霜的手很温柔地摸着黑猫和白猫。 一只脸上一个白色桃子的虎斑猫这时也趁咕咕不注意钻了出来。紧随虎斑猫之后的,是一只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大花猫。 虎斑猫的出现,先前出现的白猫和黑猫瞬间让开。虎斑猫俨然一付高贵女王的姿态,走向阿娜尔…… “我和姐姐第一次来荐福寺的时候有四十多只,后来老和尚灭度后,死的死,出走的出走。只剩下‘邋邋遢遢’、‘灰灰’、‘傻蛋’和‘女王’四只,它们四被我和姐姐称为‘四大金刚护法’……” 咕咕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将猫和它的名字准确地对应上。 “‘灰灰’即使是在四十只猫都在时,在队伍里也依然是最矫捷的那个,而且,你知道嘛?它的花毛能使它隐身。‘傻蛋’行动虽然略显迟缓,但极聪明,每次,都是它第一个出来迎接我和姐姐。 “‘邋邋遢遢’总喜欢攀高,所以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四大金刚护法’里面数‘女王’最年长,它有极强的统领才能……” 听着阿娜尔介绍着每一只猫星人的特点,咕咕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位和猫星人打成一片的阿娜尔以及和她一样爱猫的姐姐帕依尔这两位娇弱的公主,与刺杀甲亥的密谋联系在一起。 几声空雷之后,天公变便了下文,气温倒是突然降低了不少,咕咕右手忍不住摩挲着左臂,对阿娜尔说道:“公主殿下,天色已晚,这雨多半不会下了。你我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阿娜尔起身带上面纱,二人并行,往林外走去。暮色层层,纷至沓来,只能隐约看出小径尽头那茅草房的大致轮廓。 咕咕本以为猫星人会跟来,却发现它们早已逃之夭夭。 “轰——” “啪——” 一道闪电紧随闷雷之后,在闪电从树梢的缝隙窜下来的瞬间,星星点点的银光被咕咕的余光给捕捉到了。 “这是枯桑禅师的茅棚,他是老和尚的师弟,应该是云中最高龄的高僧了。我们在他茅棚前避避雨,应该不会打扰到他禅定的……”阿娜尔并未被雷声和闪电吓到,而是平静地给出咕咕这个建议。 然而,已感受到杀气的咕咕却不平静,她在四处寻找着银光的出处。 就在此时,狂风骤起,古柏随风翻滚,咕咕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翻滚的山楂花,血喷花枝的惨状。 狂风抽打着古柏暗绿色的叶子,发出阵阵悲怆的沙沙声……这声音加剧了杀气的势头。 阿娜尔也有所感,不觉紧紧抓住咕咕的手,突然,树林深处传出凄厉的树干断裂声。 阿娜尔猛地一回头,一株干瘪的古柏被狂风刮倒。 “嘎吱——哗——啪啪——咚——” 沉重的树干压断旁边古树的树枝,重重地倒在地上。 古柏倒地声中,夹杂着一窜稳健的脚步声。 散落在地上的树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巴声,杀气瞬间高涨到了极点…… 咕咕的晶亮的眸子眨了一下,一行七人除了一双眼睛和手中冰冷的秋雷刀之外,全被厚厚的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看起来,就像七只披着人皮的饿狼! 原来,刚才咕咕余光里发现的星星点点,就是这七个杀手手中秋雷刀刀柄的反光。 为首一个人身高近八尺,即便无法看到他的眉眼,也依然能感受那黑布面罩后面透出的精悍神气,此人正是禁军里一条不折不扣的硬汉——“牛眼”老洪。 看到这人以及这一行人的装束,阿娜尔更加确信,这些杀手是王子玑羊派来的。 阿娜尔那漂亮的脸蛋立刻绷得很紧,甚至连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好在她已戴上了面纱,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慌张。 此刻,风没了,所有的柏树也都静止不动了。 咕咕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手中紧握秋雷刀、严阵以待的七人,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阿娜尔。 这时,一个七人中最瘦小的一个黑衣人走了过来,对方在距离咕咕七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尊姓大名?”咕咕一手放于腰间,轻轻地敲了敲小木匣。 “皇家门前一把刀。”黑衣人道。 “他说自己是紫霄宫的禁军。”阿娜依跟咕咕讲道。 “来这佛门清净地儿做什么?” “让王子开眼,请公主回去。” “哼,请公主?那得先问问我的白幽答应不答应!” 白幽顷刻间跃出木匣,瞬间变大,黑衣人双手握着刀,想要退却,却想到这是在同伴面前,不禁,勉为其难地停住了这正退后的半步。 白幽龇着牙,四条腿微微弯曲,准备再扑而起。 突然,两只猫星人从柏树上蹿了下来,“哇呜——”它们一只落在黑衣人头顶上,一只落在其肩膀上……二猫合力一通乱抓乱挠、乱咬乱嘶…… 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白幽在内,都惊呆了…… 猫爪刺穿黑衣,撕裂皮肉的声音不时地传出,黑衣人强忍着皮肉之痛,伸手去抓那已爬到脸上的猫星人,却反被猫爪给挠了个正着。 “轰隆隆——” 正当此时,一声闷雷带着闪电从天空传下来,照亮整个云中城。 猫爪精确地切断了黑衣人的手腕动脉,如注的鲜血在闪电下喷涌而出…… 借着闪电,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那张被猫星人毁了的、血肉模糊的脸,恐怕整个云中城最高超的外科大夫也没法救回这张脸啦。 咕咕发现与黑衣人战斗的是“邋邋遢遢”和“灰灰”,它们爪子牙齿一并上阵,的确,黑衣人纵使有四只手,也难招架。 奇怪的是,剩下的六人木桩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同伴的痛痒、生死跟自己毫无干系。 被猫星人爪子切断动脉,失血过多倒地的黑衣人瞬间爆亡。“邋邋遢遢”和“灰灰”正准备逃离,秋雷出鞘的声音传入咕咕耳朵,当她意识到猫星人面临危险时,为时已晚。 第二个黑衣的人速度比刚刚倒下的黑衣人要敏捷得多,秋雷闪电般划破黑夜,“邋邋遢遢”被拦腰斩断。 “喵——” “灰灰”悲呛地嘶吼一声,逃向咕咕和阿娜尔,阿娜尔喊道:“咕咕快救它!” “白幽,上!”,几乎在咕咕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白幽就风一般扑将出去,正用袖子擦着秋雷刀上血迹的黑衣人猫着腰一个闪身躲开,转而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冲白幽臀部砍去。 “啪——”,一道银光飞出。 “噗——”,秋雷刀柄颤抖着发出嗡嗡之音,被稳稳地插在古柏脚下的泥土里。 旋即,赤手空拳的黑衣人将白幽扑倒在地,接下来,听到的却是黑衣人的惨叫声,之后,惨叫时没了,只剩下头骨碎裂的声音。 …… 为首的黑衣人老洪将秋雷刀抱在怀里,站了出来,问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充其量算作教训罢了!” “教训?这大狼恐怕今天是走不了吧?!” “那你得问问它同不同意。”咕咕傲然答道。 “并不见得。” 老洪缓缓抽出秋雷,精钢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让白幽有些紧张。 秋雷出鞘,眨眼功夫以劈出七刀,刀刀如惊雷,刀光如闪电,但见满天刀影如急雨,令观者着实替白幽捏着一把汗。 白幽似乎傻了,也不躲闪,只静静端坐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等着。 突然白幽一个起身,老洪七刀化为虚势,一步溜到白幽跟前。白幽屁股猛地一扭,长长的尾巴横向扫来,老洪迈开右脚探开身子,险险地,躲过了白幽的第一扫。 迅速转身的白幽补上了第二剪,而老洪却早算准了白幽尾巴运行的轨迹,秋雷刀劈出一个实招,闪电般向白幽尾巴砍去。 “白幽——”,咕咕喊出的同时,鹤骨鞭也从腰间抽出。 秋雷刀削下的几根白毛落在夜色里,白幽发出低沉地嘶鸣声逃开。 “啪——” 一滴雨砸在咕咕握鹤骨鞭的手臂上。 …… 街上青石板路上雨的印记已如瞒天繁星,街上的行人纷纷搭起了油纸伞,唯独背双肩拿银杉木的少年少一没有搭伞。 城南的排水系统很差,半会儿功夫街上的积水已快要没过脚面,少一脚踩着水花除了通济巷。 越往东走街上的行人越少,到朱雀大街时,街上只剩下少一一人,临街的店铺纷纷关门闭窗。 除了一道道雨帘和雨滴砸在地面上建筑物上的声音,天地间似乎再无其他事物……突然少一收住了脚步,浴帘深处几个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先知 雨哗啦啦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征兆。 少一见雨帘深处的身影始终没有动静,也化作一根木棍杵在朱雀街正中央,仍雨水肆无忌惮地浇灌着自己。 两个时辰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青龙大街上,四个年轻太监急匆匆抬着一顶盖青布的轿子赶向紫霄宫。 四个太监脸上豌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滚下来,消失在夜色里无人看得见。轿子内传出略带娘腔中年男人的声音——“快点,快点,快点,平日白养活你这些狗奴才了,关键时候一个也中用,一群吃白食的王八羔子。” 呼……呼……呼……三声急促地喘息后接着骂道:“坏了杂家大事,叫你们不得好死,满,满,满门抄斩……阿嚏……这雨倒是不下了,可这才八月天怎么变如此阴冷。等事成之后在也不待在多雨潮湿的云中城,快四十年了,老子受够了……大侄子啊!还有多远呀?” 个子最矮的年轻太监回话道:“还有两条街就到。” 轿内的中年太监又说:“再快些,事成之后王子准少不了给你们打赏,只需他点点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们呢!” 四个年轻太监倒不期望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上面开恩早些放他们回家探望家中年迈地老母。不由的脚步换的更快了,转眼间来到了龙鳞宫宫门口。 落轿后,轿帘刚刚掀起便有宫门口来的小太监打撑伞。轿子里走出一个矮个子衣着讲究的中年太监,急匆匆快步蹿绕道向龙鳞宫后门走去,被他叫作大侄子的矮个太监已经去扣门。第三层台阶时险些滑到,两位年轻太监赶快追上前去扶着,齐声喊道:“哟!李公公您慢着点儿。” 李留权子怒道:“不要你们扶,滚开。” 开门的王子府执事胡大见是内务府总管李留权深夜到来,忙上前作揖道:“李公公,这么晚了,什么急事啊?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李留权没回应,径直走进去,轿子随四位年轻太监进去后,胡大探出头东瞧瞧西望望迅速关上门快步追赶上李留权,“王子刚刚睡下,李公公先在书房喝杯热茶茶去去湿寒。小的这就去把王子叫醒。” 胡大知道深夜来访定有要事,纵使落得个杀头的罪名他也不敢不把王子玑羊喊醒。 “没时间喝茶了,快带我去见殿下。” 管家明白来事不小,只能依着,带他去了西院,四个年轻太监歇了轿子自去东偏房歇息喝茶。 “轰隆隆——”西院门发出极端地轰隆声,打开尚容不下一人通过。李留权前脚刚他进去,里头便传来一个丫头略带带斥责的询问声——“胡大是谁呀?着么晚。” “菊儿……”不等王子府执事胡大回话,李留权忙跃过门槛三步并两步奔了进去,说道:“可不得了了,快把王子给叫起来。” “李留权,你不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还一惊一乍的,能什么大事不好了?!莫不是那老家伙驾崩了?”玑羊很不耐烦地坐起问道。 李留权稳了稳气,站在窗前说道:“果不出殿下所料,响铃公主呵斥侍卫把且末那挨千刀的娘们给放出了出去,那娘们径直去了荐福寺……” “我说老李子,你好歹也是王上身边响当当的人物,说话也忒他妈粗了。人家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这到你嘴里咋就成了山坡坡上的野花任牛啃呢?!该打——该打——” “该打——该打——” 窗外响起了一声声手掌拍打在脸蛋上的声音。 半响里头才问道:“后来呢?她去见了谁?” “一个乡野丫头,没啥来头?”李留权弯腰说道。 “我怎么听说,前不久从西边来了一个被双剑的小子。那乡野丫头就是那小子的朋友……”玑羊振振有词地说道。 窗外一时陷入了沉默。屋内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出声,连呼吸也刻意压低了动静。 芭蕉叶上为流干的雨水,偷偷地落在大水缸里。 “嘀——嗒——” “嘀——嗒——” “嘀——嗒——” 半响后里头传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今晚这雨下的不对啊!来人,备马,上荐福寺转转。” “非得要这样吗?”李留权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 …… 一骑快马从紫霄宫奔出上了朱雀大街,后面跟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 ...... 书童进了门,距玑羊尚有一段距离,一路小跑着喊道:“夫子说,说他将要西归。大势所指,老夫一把老骨头了,就不凑热闹了。” 话音刚落一头栽进玑羊怀里,书童着急忙慌地站起来,一边向后退嘴里不停说道:“殿下赎罪——”突然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顺势连滚带爬出去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就连房梁上的咕咕都差点笑出了声。 “好了,既然师父他老人家不肯赏脸,但要事不能因为他的缺席而不进行。”说着对一旁的司徒青说道:“左叔令大人,咱们这就开始吧!宣读王上的旨意,让大伙听听。” 司徒青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玑羊左后方,从衣袖中掏出绣着云雾镶金边的丝绢,然后将丝绢从右至左缓缓打开。 “朕连日督战,自感身心疲惫,无暇料理国事,自今日起任命王子玑羊监国。大小诸事皆可独断,若有不从者交由天宁寺下院裁决。” 除了房梁上的咕咕之外,没有一个人为这份密旨的内容而感到惊讶,他们似乎早已知晓这个结果。 据小蚂蚁讲,在密旨入城之前不到半个时辰,有一个庭内信使行色比猎鹰骑还要匆忙四分。 咕咕在想,玑羊在密旨入抵达云中之前就收到了一封密信,密信基本暴露了密旨的内容。那么眼前这道密旨一定不是真的,而是玑羊借司徒青之首篡改的。 大周吏法严酷,君王触范与平民同罪。而擅自篡改旨意,可被判为亵渎王权的重罪。 显然玑羊比谁更清楚篡改密旨的结果。 但是他自已经掌握了几乎整个帝国权力中枢,一卷密旨仅仅是帮助他堵住那些无知者的嘴巴,无非是一块遮住丑恶的布罢了! 大局已定,依然没有必要弄清密旨和密信的内容是什么。眼下有一个重要的谜题摆在了咕咕面前,那就是玑羊始终没有对少一下手…… “嘎叭——”屋顶上瓦片而断裂的声音引起了正在顶礼膜拜玑羊的众人,几个曾经的学院学子抢先在魔族武士前面冲了出去。 就在他们凝神聚气时,玑羊示意道:“且收了吧,让她去吧!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在屋顶,得让少一知道咱们这边在搞什么……” 司徒青不解地问道:“那少一屡屡与殿下做对,今日又为何放过他?” “正如大家所知,我与师弟形同水火,然后我要做的不仅仅是战胜一个小小的少一……” 玑羊望着屋外死寂的黑夜,眼里充满对黑暗的渴求。 …… 咕咕不慎踩裂片瓦,并没有马上选择离开。她比谁都清楚,少一不再场玑羊是断然不会对她动武,更不会担心将她扣为人质。 后来听到玑羊的一番话更证实了自己的判定。 玑羊今夜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咕咕更加确信了一直以来对玑羊的猜想。咕咕突然明白即将到来的黑暗和少一早前频频遭遇黑烟之间的联系,这些恐怕都是为了迎接玑羊那逐渐生长起来的邪念。 那么多年来月光对她的预言就是真的,咕咕在回寒兮宅的路上不断将自己已知的事情相互联系起来。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唯一能制衡玑羊的只有少一,而眼下少一仅仅突破第一境地。虽说玑羊尚未完全换心藏匿在体内的邪念,现在的少一根本无法同玑羊匹敌。 …… “你还能睡着?这都什么时候了。”咕咕对扶案而睡少一说道。 朦胧中渐渐清晰的面孔让少一悬着的心得以平复,准备起身给咕咕倒水却被咕咕难住。见咕咕一脸严肃又未见开口,忙问道:“如何,玑羊有什么动作?” “他已经顺利把控了大周的最高权力,没有人能够阻挡。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你告诉我。”咕咕很认真地问道:“以玑羊现在的能力,对付你完全不在话下……” 少一侧耳听了听小蚂蚁的呼噜声,插话道:“我跟玑之间的纠缠背后的深层原因恐怕你并不了解,其实这一点是前不久才明白的。 “玑羊胸口外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外露心瓣……” 咕咕点点头示意少一不用再说下去,她已经明白少一和玑羊之间的关系。 她缓步走到窗前,院内已经渐渐灰白。 几株芭蕉树享受着黎明前的最后的寂静,一夜的雾气终于积聚成一滴露水挂在芭蕉叶边缘。 咕咕站在窗前静静地等待那滴露水滑落,可它迟迟未能挣脱芭蕉叶的束缚。 “我明白了,少一终于我明白了。”咕咕突然转身兴奋地说道。 “你明白了什么?”咕咕站在窗前发呆良久,突然转身兴奋起来一时间让少一顿时懵逼。 “玑羊外漏的心瓣始终不能摆脱玑羊体内那股邪念的束缚,心瓣不能脱离玑羊而存在,负责就如同一滴坠落的水命运一样——毁灭。同样那股邪念也必须依存于心瓣才能存在。” 让少一对咕咕的这番话感到不解的是她如何顿悟到心瓣和玑羊体内邪念之间的关系,而并非她得出的结论。 面对少一一脸的疑问,咕咕重新回到窗前,给少一指了指芭蕉叶上的一滴露水。当少一的视线随着咕咕手指的方向落在露水上时,那滴露水敲好摆脱芭蕉的束缚,渗进土里不见了。 少一回头看到少一脸上的笑容说道:“这么说,玑羊很清楚当前的局势,我那残缺的心瓣在他身上,在我和他未达到均衡时他是不会冒然对我下手? “或许这也正是他为何那般有耐心地劝我跟他站在一起,他的本心的确被唤醒了。” 咕咕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屋内。少一发现小蚂蚁的呼噜声断了,窗前有一个小身影飘过,跟了出去。 院里小蚂蚁正扬这小脑袋望着天空自语道:“怎么太阳还没升起来?” 少一正想问他为何今日起这么早,往日太阳不到一杆位置小蚂蚁是死活也不会起来的。 听到小蚂蚁话少一收住已到嘴边的话,扭头看了看芭蕉树背后的水漏时辰桶,水位已过辰时(注:7-9点)。这才像小蚂蚁那样仰望苍穹…… …… 御花园一片空地上,玑羊合着眼帘坐在地上。玑羊眼前四个小瓶全都开着,瓶内承载的四方雨露已空。魔族武士八一疯子一般一遍又一遍环视着周遭,他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来保护自己的主人,此时任何一个水平的剑宗弟子都可以是玑羊走火入魔。 因玑羊体内渐渐被唤醒的邪念,庚明大陆近大半世界的太阳被黑暗短暂遮蔽,陷入了可怖的寂静。 少一再次感受到体内的封印强烈颤抖,他猜到了玑羊在自信唤醒体内的邪念。少一面西盘腿坐下,对小蚂蚁说道:“快去,把咕咕叫来,要快……”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坊间所见 玑羊从自己的爱马——乌桓上跳下来,箭步跑到那具魔族武士尸体旁,他仔细查看一番发现和前些日子朱雀街上的那句尸体不太一样。 他望着尸体胸口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憋了瘪嘴,心中不由得纳闷道:“这到底是怎样的玩意弄死的”,想着想着身后不禁升起了阵阵阴寒之气,猛地抽出手中的鳏夫(玑羊给自己的剑起名“鳏夫”)转身,却是李留权的侄儿李黑傻呆呆地跟个木棍似的站在那儿。 李黑见玑羊手中的剑已出鞘忙举起双手道:“殿下是我,殿下是我。” 玑羊一脚将其踹倒,骂道:“狗东西,吓死老子。还不赶紧给老子牵马去。” “嘶——” 此时距离少一离开朱雀街时间并不算长。空荡荡的朱雀街上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声让他加快了步伐。 …… “啪啪——啪啪——” 马鸣声过去不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一知道来人是龙羿,于是只顾大步往前走也不回头。 奇怪的是龙羿并不走到前面与少一打个照面,少一停下脚步要转身,龙羿忙说道: “大步向前,莫回头。” 当他重新昂首向前时,迎接自己的却是黑压压一片满脸横肉的壮汉,壮汉一个个手持镰刀,身穿黑色半袖,不太像是只会割麦子和稻子的庄稼汉。 少一出门前还真不知道这个看似寻常的雨夜会有如此热闹,就连城南最大帮派镰刀帮也上了街面。 为首的汉子比其他人足足矮一个头,明晃晃的镰刀斜斜插在胸前。此人正是镰刀帮第一把交椅的主人,人称穿山甲郝英。 郝英的一把快刀据说连禁军都要敬他三分。 这镰刀帮虽说今朝不如往昔,可终究也应验了那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云中第一大帮的名号花落薛门,那薛门也无法让镰刀帮彻底在云中城消失。如今在城南,镰刀帮拥有绝对的统治地位。 至于薛门大佬薛贵双脚已踏入紫霄宫,为何还肯留半壁江山给镰刀帮。少一在裘记听到的众多传言里,唯一让他信服的说法是——“镰刀帮身后的大人物说出来大地都要抖三抖。” 少一想象不到能够使大地抖三抖的人物是何等高人,只是眼前这路改怎么走才是他此时最关心。 雨“叮叮当当——”砸在镰刀上,叫人心里直发毛。“转身回去?太丢人了,再说回的去吗?方才那马蹄声已经很近……也不知道此时咕咕怎样了?当时真该拦住咕咕别去见那什么且末公主……”瞬间少一心中已生气数个念头。 一眼玩过去,手持镰刀的汉子每一个是孬种。 少一长出了一口气,咬一咬牙,将手缓缓伸向少康。 “管他娘的双剑不双剑的,给老子上。” 那群热血冲顶的汉子,随着郝英一声令下,发疯似地举着手中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镰刀冲杀过来。 “我不想杀人。” 少一对敌人说的话淹没在雨声和喊杀声中,然后少康颤抖着飞出,剑气照亮了汉子们手中的镰刀。 镰刀帮的兄弟将少一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少一。 少一再次扬起脸任由雨水冲刷,在他扬起脸的时候一把极速旋转的镰刀跃过层层人墙冲少一飞来,镰刀飞速旋转掀起雨花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谁敢阻我?!”少一怒道。 镰刀在离少一脖子仅有一寸的地方被突然横出的少康挡住去路,笔直少康被一股力量强行变弯然后猛地重新挺直腰杆,镰刀调头顺着原路飞了回去。 郝英挑起接住自己的镰刀,咆哮道: “给我打,我就不信他是钢铁打的,累也要把他累垮。” 数十把镰刀冲瘦小的少一砍来,而少一仍在仰着脸任雨水冲刷。 眼看着少一被明晃晃的镰刀淹没,突然一个“荷花**”,最里层的一圈人被一股极强的剑气掀翻。 “叮铃哐啷——” 数十把镰刀从主人手里跌落散了一地。 人墙外围的郝英透过缝隙看到少一入流水把舞动着手中的剑,剑气所到之处便有三三两两自己的兄弟倒下。 少康切断一条条雨丝,雨丝化作一颗颗比利刃还利的雨滴,这些雨滴虽少康的轨迹而飞过血腥味十足的夜色中,穿过一个个血肉之躯,把透明的“身体”染红了。 少一不知道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少康,仿佛眼前这些汉子都是大堰河的幕后操纵者,或者是十二年前参与“左将军府一案”的弓弩手,总之他丝毫没有手软。 剑刃带着雨滴划过咽喉的声音、濒死时的惨叫声、镰刀落地声……这些声音如潮水般涌向镰刀帮总瓢巴子耳朵里,郝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望着雨中厮杀的少一以极平静地语气说道: “我知道你小子非等闲之辈,却没有料到如此年龄的你如此能大。” 就在他准备冲过人墙加入这场“屠杀”时,一个身影不知何时立在了眼前,“青衣龙羿!” 郝英脸色一变问道:“我与季家军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帮这小子。” 龙羿缓缓转身说道: “八年前,神医摸鱼子府上数百条性命,可有你穿山甲的‘功劳’?” “那可是王上的旨意,摸鱼子叛国,罪当如此。”郝英脸色又一变,握着镰刀的手悄然一紧。 “今晚我就要你为那数百条性命偿命。”龙羿说着手中的青衫开始震颤。 突然一道剑光破雨而出飞将过来。 “当——” 郝英手中的镰刀被少一的赤焰钉在脚下青石板上,镰刀如一具死尸,都没有喘息的机会。 “你若让我不死,你便不会死。”丢了镰刀的郝英依然口出狂言。 …… “你也不看看数数,自己的兄弟还有多少?!” 郝英不怒反喜笑道:“哈哈哈——想不到云中第一大帮今日摆在我的手里。” 听到郝英的笑声,终于有人看到了他。 数十个汉子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朝龙羿看来,龙羿猛地向身后挥出手中的青衫,数百颗水滴飞出,穿过冲过来汉子的咽喉。 …… 郝英死后剩余的镰刀帮放弃了抵抗,他们丢下手中的镰刀向南逃去。 少一望着龙羿的背影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大步向前,莫回头!” 龙羿的话刚落地身后马蹄声至。 少一消失在雨帘深处…… ------------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张方桌话春秋 荐福寺山门大开,寺内空荡荡的,榆钱大小的树叶被雨滴钉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佛前的蜡烛摇摇欲坠,随时有被冷风吹灭的可能。 望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佛像,少一面部的表情依然和出大杂院时一样,没发生任何变化。 他凭着直觉从右侧绕过大雄宝殿,直奔殿后的柏树林。 柏树林很冷,确切地说四处弥漫着入骨的寒气。雨在少一入山门的时候渐小,此时已完全停了。夜色里团团水汽在粗壮的树干深处飘荡,让人有身在仙境的错觉感。 一路杀至此处,少一脸上的平静如水的表情终于有了显著变化,他望着树林深处那棵倒在地上的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古柏,倒不是畏惧,更没有警惕可言,他只是稍稍捏紧了手中的少康剑。 他转身对走在身后的龙羿说道:“我知道她在哪?” 少一并没有急于走出阴冷湿寒的柏树林,他仔细打量的古柏倒地的方向和树干附近的脚印,欣喜地说道:“应该是这个方向。” …… 在柏树林的边缘少一和龙羿发现了雨水冲刷过后残留的血迹,还有一块白色的面纱,这面纱少一并不陌生。 “这儿有脚印,是通往藏经阁的。”龙羿说着便迈开步子向藏经阁而去。 “哗——哗——” 穿过一排排沉寂如佛像的寮房,一声声有节奏的大扫帚扫水的声音迎面扑来。 整个荐福寺唯一亮灯的一处低矮的小房子前,满身布丁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挥舞着手中稀稀疏疏的竹扫帚扫房前的一潭积水。 有余扫帚过于稀疏,老和尚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试图将积水潭中的雨水赶出去,然后他每一下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积水潭中的雨水没有一滴被赶出去。 “师父,您这是何意?”少一上前合掌问道。 “老衲要将这些水赶到那一口缸里去。”老和尚笑道。 少一发下在距离水潭七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口大水缸,他忍不住笑道:“照师父这样,永远也无法让这些水到那口水缸里去。” 老和尚笑着继续用竹扫帚扫水,不再理会一旁的少年。 少一见龙羿已转身向藏经阁走去,回头望了一眼相貌平平的老和尚合掌离开。 “天地有情,万念向佛,慈航自成……” 此时老和尚已在百步之外,然而他口中念叨的十二字却仿佛就在跟前。 就连一向不信神鬼诸佛的龙羿也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老和尚兀自隆起手中的竹扫帚,画出一个弧线落在那口水缸上方,地上那潭积水奇迹般化作一条水龙飞出水潭落入水缸之中。 老和尚笑着捋着一撮稀疏的胡须望着少一,眼神中流露让人难以琢磨的神情。 少一四步并作两步走冲到水缸前,借着窗户透出的烛光,可见半缸清澈的雨水尚未平复,再回头看老和尚用竹扫帚扫的地方,只留下一片水的印记。 “咦!师父怎么不见了呢?” “哈哈哈——” 老和尚盘膝坐在门口平静地望着少一,少一上前拱手作揖问道:“敢问师父佛号?” “老衲只是个扫地的,无名亦无号。” “呃,那么师父可知那林子里的柏树是怎么倒的?” “不知——不知——”老和尚摇摇头回答道。 “咚——” 房檐上一滴水突然落入水缸里。 “师父,水滴入缸。” “是你入了水缸还是水滴啊?!” 少一再次看了一眼水缸,除了雨水之外别无他物,于是合掌拜别老和尚。 龙羿不懂禅机被少一和老和尚对话绕的云里雾里完全不解其意,少一走到跟前却说:“咕咕已离开荐福寺。” 龙羿虽不懂参禅悟道,但知道,柏树林中发生的事情没有谁比这老和尚更清楚。 …… 此时荐福寺山门已被清一色身穿黑衣手持秋雷刀的禁军团团围住,龙羿一眼看出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王子玑羊,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少一忙将其拉到天王殿一侧说道: “今晚不太对劲,前番是镰刀帮,此番又是禁军……咱们还是绕道避开的好。” 少一见龙羿语气不对不解地问道:“我的双剑均已登记注册,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杀了几个地痞流氓他们还要拿我去问罪了不成?” 当日龙羿接到大将军季浩的委派,保护从西山而来的两个娃子少一和咕咕。离开代地之时,季浩再三叮嘱决不能让少一和王子玑羊相遇,季浩虽未说其中缘由始末,龙羿从他眼中能看出此事的重要性。 而此时山门外偏偏正是玑羊。 …… 少一望着山门外黑马上的那个衣着华丽,面容和自己一般瘦小的少年,很不舍地转身虽龙羿离去。他多半已经猜到了高头大马上的人是谁 翻过枷蓝殿后面的一道围墙外面便是天河市。此时已过午夜,街上除了打更兵和巡夜的士兵外见不到半个人影。 然后少一从荐福寺的围墙上跳下来时的的确确听到了几声清晰的脚步声。 此时夜空已经放晴,一弯新月在多多云彩之上俯视着整个云中城。 少一听到的脚步声是追着咕咕和阿娜尔的两个禁军发出来的。此刻咕咕已经上了朱雀街……而玑羊才刚刚离开荐福寺……少一和龙羿远远地跟在那两个禁军身后。 …… “等等,你听。”咕咕神色紧张地对阿娜尔说道。 阿娜尔还没来及去听,脚下便开始颤抖起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朱雀北边儿来,虽然只有一个,但足够使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咕咕看清了黑色身影的模样,和她到云中第一晚在酒肆阁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个家伙比那晚的更加高大。 “是魔族人!”咕咕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魔族人一点点靠近咕咕和阿娜尔,追她们的两个禁军此时也上了朱雀大街。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两个禁军看到那巨大的黑色身影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了龙羿的身上。 龙羿将其一把推开,一眨眼功夫人已在站在魔族人与咕咕之间。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咕咕是谁 雷雨后的第一个清晨,空气湿冷湿冷的,整个云中城仍在一层薄被——迷雾下熟睡。 这个城市起的最早的人已经上街……云中大大小小的街上响起了扫帚刮过青石板的声音。 朱雀街南端,一个驼背的清道夫突然停下了挥舞的扫帚,在他眼前两块巨大的青石板均匀地断裂成二十多个不规整的小块。在石块的缝隙里,魔族人暗绿色的血迹仍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清道夫强压住腹内翻江倒海的势态,扔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从身后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清水……“哗啦——” “唰——” 一泼,一扫,青石板缝隙里的血迹荡然无存。 而在两个时辰之前,让一个一流的魔族武士倒地却让大家废了些功夫。 …… 再次撞见魔族少一立时热血上头,左肩猛地一挑,赤焰出鞘……龙羿挡住箭在弦上少一,脸色变得极其严肃,这是少一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神情。 当赤焰回鞘,一团极寒之气将在场的所有人团团围住。 阿娜尔打了一个寒颤扶着咕咕的肩膀问道:“咕咕,你,你冷不冷?” 龙羿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微微发抖的阿娜尔,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不太好对付,却不知他竟已问及第二重天,这么说来鬼方魔族此次是铁了心。 义父不让少一与王子玑羊相遇,自己化解了第一次相遇,可面对眼前这个问及二重天的魔族高手,龙羿真没有十足把握打败对方。 少一从龙羿的神色中解读这对手的实力远在自己和咕咕之上,甚至也有可能连龙羿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对龙羿说道: “要不咱一起上?!” “费什么话,一遍待着去。”龙羿厉声呵斥道。 本以为自己的注意会得到龙羿的同意,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 奇怪的是魔族武士在距离龙羿二十步的地方并不在靠近半步,难道说龙羿的身上有使他害怕的东西?少一独自站在一侧自己盘算着。 …… 青衫犹如一把利剑飞身而出,龙羿一跃而起从夜空中的青衫里抽出一把细长的轻剑。 轻剑薄如柳叶,长四尺,宽不足二寸。因这轻剑舞动时会发出如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般的一道道细长的剑气,龙羿这把剑便叫粼剑。 粼剑出鞘,朱雀街上顿时波光粼粼,剑气迷煞人眼。此前诡异的寒气转瞬弱去大半。 青衫落下重新披在龙羿身上,此时他双手握剑停至左耳耳根,少一这才发现原来他使剑是个左撇子。 ...... ...... 的确,这少年神思通灵无碍,似乎有着无穷的潜质,然而,对于大能神仙来说,这点儿人间的奇技异能又能算得了什么?!他们,或自如穿梭,轻易参透宇宙的奥义,长袖一挥,漫卷起风云际会;或见微知著,飞星传恨,银汉轻渡……想来,那天外的境地,仙幻的本相,非血肉根骨的人间凡子所能领略,所能懂得,也就更谈不上有所冀求了。 就真有那仙境的来者,跨越形形种种的不可知之地,苦苦寻觅、苦苦冀求着…… 佛家说,三千世界,实则为十亿个小世界;而三千大千世界,实为千百亿个世界……想来,世间的“不可知”之地,一定恒河沙数,数也数不清,那么,又如何觅得。 不知是在哪一个纪年的哪一个时刻,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神鹿。 神鹿风姿飒飒,神态怡然,凌波而起,昂角挺立。 此刻,神鹿穿越层叠的云雾,飞跃万纵的山脉,落于某片大陆的极北高原之上,踏足于那世人罕至的高山峻湖深处,他攀涉到最高山巅,凌于那峰尖上的最最顶端…… 狂风起兮,云飞扬,神鹿偶一回首,竟寻得了朝思暮想的那朵圣洁傲然的冰峰之莲。 冰峰之莲卓然开放。 一直以来,冰峰之莲,从不曾败谢,也不曾委顿。太初之光纯净、温暖,以一缕永恒的精神之力,始终如一地普照着这朵冰峰之莲。 原来,这世界在经过了无尽的沧海桑田、尘事更迭之后,也只有于这人迹罕至的绝境顶峰,才可卸掉几百亿年的疲惫,空无出欢喜忧患的窖藏世事,还原为那缕出生时的“太初”之光,才得以融合为一,回归到世界的本原。紧接着,再重新创生出美好新世界,达成一个完整的轮回。 在这一新纪元,籍着“太初”之光,崭新的世界不仅带来了整个大陆的安定与发展,还孕育了各个生灵族群的诞生。而同时,随之而来的对立面——暗黑的势力也渐渐创生了出来。 长颈微弯,睫毛轻拂……神鹿俯下身,他轻灵的眼神一扫冰峰之莲,看上去不屑,又似已于心底永驻。 莲花或有感应,欲拒还迎,冰蕊轻颤。 迟疑片刻后,莲花释放出真诚的热力,将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而吸收、积攒的“太初之光”万缕齐放。 籍此共振的机缘,于光芒之中,神鹿伸出舌头,将之囫囵一卷,竟然,一口吞下了冰峰之莲!藏之于神鹿胸腹之间。 然后,神鹿怡然转身,浑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缓缓踏步而去。 又不知什么原由,也不知是在什么光景,那身含冰封之莲的神鹿从天而降,竟一怒踏破了“天外有天”。 这“天外有天”里的四大洲、九山八海顿时山河破碎、万念齑粉。小世界里的日、月、四天王、三十三天、夜摩天、兜率天、梵世天等一干天地,尽皆在太初之光的威力下涂炭倾覆…… 唯余须弥山上的一片大陆得以幸免于难,此大陆,名为庚明大陆。 ...... ...... 此时,正是庚明大陆艳阳高照的晌午,莽荒大地各处生机勃勃—— 西域边陲,瞭望台上铁骑粼粼、号角震野,引来万兽狂吼。 南降之地,万年睡莲在不老泉的歌声中怦然绽放,花香醉了一湖的锦鲤。 魔宗王国,一个待哺的婴儿挣开襁褓,倒提起了一只巨型藏獒。 极北沃野的密林中,一位倚帐独坐的老人,忽的腾空而起,将一颗夜明珠碾碎在掌心,一时间,华轿内光华迸射,引鹤出巢。 西域荒漠,有位姑娘一手擎鞭,一手执刀,寒眸一凛,刀光已闪,吓退了袭帐的马贼帮。 而中原的北汉汴梁城,先是朝雨淅沥,继而,又大雨淋漓,清透了整个一座城池…… 有些不可知之地,并不总是在远方。有些诗意,也并不总需要寻寻觅觅。 ------------ 第一百二十九章 荐福寺 “咕咕,既然你已经考虑得当了,并谢绝了二公主的‘邀约',就该是心里已经‘拎清’了。怎么,一向办事果断的你这会儿忧心忡忡的?”少一一扭头,看到咕咕正对着院内那一束凋谢的山楂花眉头微蹙,不禁实话实说。 咕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发呆了半天,又是在想些什么?” “我在琢磨他到底使的是青衫功夫,还是剑上的功夫……”少一如实地回答,他指的是龙羿。 “你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难道就从没注意过他那件青衫吗?”咕咕见少一仍在发呆,于是提醒了一句。 少一仍旧一脸茫然。 咕咕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一向装着咕咕的各色宝贝,什么珍惜草种啊、香料酒曲啊、针头线脑啊、龟背图啊……也包括将荒原狼白幽缩骨后藏在其中。 少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龙羿那件青衫除了打斗之外,还和咕咕的小木匣有同样的储物功能。 自那夜潜行来大周的魔族武士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消灭于青龙大街当街之后,此时的云中变得分外祥和,茶楼里的人神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轻松了。 少一和咕咕总觉着龙羿会来看他们,或许会冷不防地光临大杂院,但是,这个猜想始终停留于猜想。 少一没有再去裘记面馆,然而,他每日在家中的时间也并没有因此而增加。 …… “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啦,我只是个扫地的,去去去!拜师,你先去找客堂师父……”老和尚扔下手中的竹扫帚,双手背在身后,独自进了自己低矮的寮房,让少一再次吃了个闭门羹。 这是少一第四次来荐福寺见扫地的老和尚。 与前三次不同,这次,老和尚没有再拿起手中的竹扫帚,直接赶他走。 见老和尚进去后半响没有动静,少一便自己去拿起竹扫帚,结果,少一发现:这看似很普通的竹扫帚竟比赤焰和少康加在一起的分量还要重。 他紧了紧腰带,挽起衣袖,底盘扎稳,这才勉强将竹扫帚拿起来。 在知道扫帚的“分量”后,少一咬着牙,憋足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朝着石板上的沙粒扫去。 沙粒未动分毫…… 由于发力过猛,少一人被沉沉的竹扫帚给拖着,重重地摔在了石板上。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 如此这般,往返几次,手腕、肘部、膝盖早已鲜血淋漓…… 倚着重重的竹扫帚,少一大口大口地喘气,只听得屋内传出阵阵的呼噜声。 少一第一次见过出家人大白天睡觉的,心说,真不勤快,怪不得“只是个扫地的”。 云中晚春正午的太阳已有几份毒辣,少一握扫帚的手越来越难以掌控湿滑的扫帚把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的少一一个倒地,放懒在原地。 地上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好是惬意,少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哗啦——”几滴冰冷的清水冷不防地落在少一的脸上,惊得少一一下子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 头顶之上,老和尚手中的竹扫帚悬在空中,稀疏的竹稍上挂着几滴晶亮的水滴。 “当歇不歇,当练不练。”老和尚对少一说。 “还望师父领进门。”少一好似在说梦中的胡话,却又说的那么靠谱,那么假模假式的。 “你这身板也想练老衲的千扫功?!……”老和尚笑呵呵的,似乎少一的资质在他的眼里全部过关,少一听了,难过得低下了头。 “不过……娃子你倒是稍有慧根,还有一股子难得的韧劲,”老和尚此番话又激发起了少一希望,他不禁抬起头,恳切地望向老和尚。 “看你执着,老衲……就破破规矩,给你些点拨。”老和尚望着眼睛晶亮的少一,收起了半空中的竹扫帚。 少一喜不自胜,他忙跪下磕头,道:“师父,请受徒儿少一一拜!” 然而,那老和尚并不领受,他抡起手中的扫帚就是一挥。少一整个人被一阵强有力的气力瞬间给托了起来,少一不仅站了起来,还挺起了腰身。嗯,像个男子汉啦。 “老衲可以指点一二,但你要记住,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老衲的徒弟。你更不能和任何人声张来过我这里……你可给我记住了?”老和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少一只好一脸尴尬加无奈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每夜月至中天来找我,从方丈室后侧偏门进出。”老和尚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寮房。 …… 少一紧紧跟在老和尚身后,不敢多问一句。 四处静如止水,少一只能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二人停在柏树林中那夜被风刮倒的古柏前,老和尚二话没说,他脚尖轻轻一点,跃起身子,盘腿坐于古柏树干上。 “原来是打坐啊。这个简单,让我做个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少一心中窃喜,他也凌空而起,坐在了树干上。 老和尚双眼微闭,唇齿不动,以心为口,向少一传授静坐的基本要义:“莫——动,莫——贪。” 少一有如醍醐灌顶,有所领悟。 他当下全身放松,收下颚,脊柱与头成一条直线,拟请天地之息贯通全身。又,舌尖顶住上颚,取生命甘露滋养全身之意。 意念禁止,贪欲归灭。 眼落于鼻,呼吸平稳连续、似有似无。 随后,以鼻观心,意念集于身…… 早些时候,那少一只知“内观起心动念”之机,却不知老和尚的静坐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道法”…… 少一幡然有悟。当下,去除杂想,淡定入静…… 恍惚间,一老一小,二人已在林中坐了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间,心神之间,那向下的意识开始自然地向上运行,少一的意识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开始去除了固有的习气,不断得到自我净化…… 此时,修炼中的少一没有看见,作为老禅和子的老和尚的躯体正被天地之气轻松托起,旋于树干之上。身轻如蝉翼,意念自归静。 …… “嗯。睁开眼睛吧。很好,娃子你是块不错的料。要知道:听命于教诲很容易,可自己驯服起感官来,却很难……” 少一随着老和尚的开示,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此时,老和尚已站起了身,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双深邃而慈祥的眼睛正望着少一。 东方地平线上已开始微微发亮,黎明前的柏树林气温很低,少一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寒意。 “少一,你要切记:感官不可强行驾驭,亦不可放纵。它就像一匹为驯化的野马,鞭子抽得越紧,它会越要反抗。” 一老一小,边聊边走出了林子。 …… 在每一个月至中天的夜晚,荐福寺的柏树林里,总能见到一老一少端坐在树干之上……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每日的修炼,少一那颗灵动的心终于找到了航向:只要是双腿一盘,下颚一收,内心便可随眼、耳、鼻、舌、身、意的浮动,寻找感官的平衡点,最终,收获到最纯粹的宁静。 少一仿佛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在修炼中,他能感受到母体般的温暖和爱在包绕着自己、滋养孕育着自己…… 仿佛,所有的爱恨、别离、生老病死、五蕴等尽皆消散。 生命之息那前所未有的充足、旺盛,就像水中的鱼一样,在少一的体内自由自在地游走,往来无碍。 而少一的意识在增强,在不断地凝聚…… 有一天,老和尚打断了静坐中的少一,说道:“去,把老衲的竹扫帚拿来……” 听到老和尚这番话,少一有些迟疑,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拿起那把看似普通、却真真很沉、很难对付的扫帚。 当他找到那把竹扫帚时,少一才发现:每一根竹稍上都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 少一站在竹扫帚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握住扫帚把,用力一抬。 “咦?——怎么变得如此之轻?!” 少一丝毫不敢懈怠,他双眼紧紧盯着竹稍上的水滴,双手稳稳地握住扫帚把儿,每一步,他都踩得很稳,生怕扫帚上的水滴坠落。 老和尚望着眼前的竹扫帚,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瞬,他又变回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样子,对少一轻描淡写地说:“扫帚没变,是你的心在变。” 少一一脸的严肃顿时如雪融化。 “明晚,你就不用再静坐了!”老和尚扔下这一句话,遂拂袖而去。 少一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竹稍上的水滴,透过水滴,可以看到晶莹水泡映着的倒立、走远的老和尚,只见他的背影不见正脸,可少一怎么都觉得老和尚走起路来,乐颠颠的。 ------------ 第一百三十章 柏树林中 豆大的汗珠汇聚在撑着地右臂和头顶上,不时“啪——”一声碎落在青石板上。 少一单手倒立已有一个时辰,那口横卧着的大缸停子脚尖依旧毫发微动。 他望着“四脚朝天”老和尚把最后一块鸡骨头放在嘴里唆了又唆才依依不舍地吐了出来,心中郁闷道“佛家讲清情寡欲,六根清净,作为出家比丘竟也这般嘴馋。” 前一日黎明老和尚吩咐少一下次来时带些鸡腿,他原以为是有大力气的“活”需要鸡腿补充体力,哪曾想这“花和尚”却是给自家个儿某美味。 “嘿嘿——小子,老子知道你在想什么。”见了荤腥的老和尚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嬉笑着说道。 少一冷不防浑身颤抖了一下,脚尖的大缸险些掉了下去,幸好他尚有几分定力,要不铁定是要在这老和尚面前上演缸碎人倒的“惨状画面”。 “难道出家之人不是讲求清情寡欲,吃素养生嘛!您老人家倒好,嘴上那点欲念一点也把持不住。”少一稳住手脚嫣然成了一个愣头青,毫不忌惮地说道。 “好你个娃娃,还教训起老子来了……再说了,你小子懂个什么?”老和尚一脸不屑,双手在眼前划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老和尚一个急转身,双手一上一下搭拉在胸前活像个毛猴子,他似乎想到什么,奔跳着似蹲非蹲地站在倒立着的少一跟前挠着耳朵道: “呃——我说,娃娃,这鸡腿明晚能再来四只吗?老和尚我还没过瘾。” 少一一听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顶着大缸的脚轻向上一点,大缸凌空跃起……双腿一个环抱牢牢卡住硕大的水缸。 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撑在地上,卡在双腿间的大缸顺势下坠停至肚皮,身体就势打了半个滚,大缸已稳稳抱在怀中。 “哐——” 大缸落地时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记,少一挫折双手故作正经地望着老和尚半响才说道: “我说老前辈,都这把岁数了,还如此搀?” “磨磨唧唧的?跟个大姑娘似的,痛快点儿!”老和尚非但不害臊反倒上了火。 少一余光瞥见咕咕给自己的一壶新酿梨花酒的酒葫芦口冲着自己平躺在地上,他这才明白老和尚为何与往日大有不同。 他正寻思这眼前这个看似颇有造化的老和尚即吃肉又喝酒,究竟还有那些不为他所知、令人晕菜的行迹。 “嗝——” 老和尚打着嗝笑道:“你小子,心里又在弯弯绕绕,嘿嘿——你瞒不了我的。” “前辈,老实说,你们修佛、参禅以及那苦行者都讲人身难求,要好好珍惜这个肉身,好好修行,念念向佛……”少一话锋突转摸着脑袋不解地问道。 “真没劲——”老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拖得长长地大声说道:“你小小年纪,也讲这些没味的屁话……真白跟老和尚这些天了,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听到他这番话,少一一脸懵逼,只好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一句:“兴许是这老前辈酒力不好,这才一壶就‘原型大露’了。” “来来,我跟你玩些好玩的。”老和尚侧卧在地上,右臂弯曲支起老稻饶有兴致地说道。 老和尚顿时玩心大发。 少一本又想问,却又收了回去,“想来这些天竟是些枯燥的站桩、顶缸、举扫帚之类的枯燥‘玩意’,他既然这么说了,倒要看看又什么好玩的。” 当下少一随了老和尚的心愿,盘膝坐在地上,坐等老和尚说话,哪知那老和尚眉头又锁紧了,一跟头爬起来蹲在水缸沿上似有些不耐烦地讲道: “哎呀!你到底会不会玩啊,笨的跟头驴似的……那么严肃干哈?起来起来……” …… 月影稀碎,一老一少大小不一的两个身影绕着大水缸用绳子绑住手脚像蚕儿一样一扭一扭地打着转,不远处石阶上一只小乌龟懒洋洋地望着少一和老和尚,好像早已知晓输赢的结果。 夜深人静的夜晚,荐福寺最僻静的寮房前,两只“虫儿”谁也不肯认输,奋力扭展着身子,让自己快速绕大缸一圈……结果可想而知,少一遥遥领先老和尚一圈,率先绕大缸四圈,径直扭动着身子朝小乌龟而去。 然而当他抵达石阶前,老和尚手中拿着小乌龟正在冲他痴痴发笑…… 原来,当少一老老实实地通过扭动身体前行时,老和尚在最后关头挣脱手脚的绳子飞身落在了石阶之上。 他望着石阶上将小乌龟高高举在手中的老和尚气不打一处来,少一极不服气地讲道: “这算什么?” “这就叫‘大道无道’……那些绳子,教条拴住手脚,你只能是一只小小的虫子……所以,不要告诉我不要吃酒、不要吃肉、不要这不要那……自在才是老和尚一生所求……” 老和尚说着将手中的小乌龟猛地向身后一扔,少一瞪大小眼睛眼看着小乌龟消失在夜空里,半响后只听到“噗通——”一声,落入了矮房子后面的荷塘里。 他悬着的心随着小乌龟落入荷塘中而落地,却发现老和尚已不见了踪迹。 …… 荷塘边一块亮闪闪地大理石上,老和尚盘膝坐在上面,阳光洒在他破烂的衣服上嫣然如一块石头,不动声色,心静如止水。 晚风轻轻拂过,娇嫩的荷叶随风惬意地摇摆着,扇起阵阵清香,让人心醉不能自我。 少一望着天边的圆月,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就对了,莫要强求,要知道大道合乎自然。所谓‘只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少一当下明白,当自己去分别之时,就已经远离了真意,一切讲求自然、顺应……如何度量?唯有心度。 “以后不用再来了,你已皆知,去吧!”老和尚睁开双眼望着少一挥手道。 “老前辈教诲多日,还不知道前辈怎么称呼,怎可轻易一走了之。弟子还有很多问题求前辈一一解之……”少一顿时繁情大起,一脸的不舍加渴求。 然而老和尚再也没说一句话。 此后少一多次去荐福寺老和尚,却再也没能见到老和尚,那间很矮的寮房住进了新人。整个荐福寺没有人见过或听说过少一所描述的老和尚。 ------------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衣人 少一手中提着一个空坛子横穿朱雀大街去天河市十八大街打醋。 清晨的暖阳照的人很舒服,他一路上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得小调儿悠悠闲闲地走在街上。双耳黑釉坛子挂在背在身后的小拇指上,此时正随着脚步无规律地晃悠着。 临近荐福寺,少一终于发现了周围环境不大对头。 他没有记错,今日十五是天河市一月中最重要的开市日,怎么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呢!? 提着醋坛子的少一东张西望地瞧前瞧后,身后传来铁甲凛凛作响声。 扭头,一直大手以按在肩上。 “小子,大醋走错道儿了吧?”那声音沙哑中带着点西境的口音。 少一乐道:“没错!醋是王记家的最好,这条街去王记家最近,我没记错。” 手握弯刀的军士见少年并不开窍,抓起少一领子将其托起怒道:“你难道没看见这街上就你一人吗?” “看见了,大白天的,今又正逢十五,你说怪不怪?”少一并不害怕络腮胡的军士反问道。 “怪你个头,赶紧给爷爷我从这条街消失,再让我看见大的你满地爪牙,哼——”军士一把将少一丢在地上。 此时另一个军士出现,从身上的官服不难判断此人是个当官的。 “怎么还有人,快快,处理了,公主车队已经下了朱雀街。”官爷催促道。 少一一听到公主二字便知一定是响铃公主,在这云中城除了她还有谁会被叫做公主呢?!他早就知道这响铃公主是个有趣有见识的人,今儿个一定要见见她那庐山真面目。 于是少一飞腿蹿进近旁一个胡同,爬上胡同口一株老桑树。 这边人刚躲进桑叶掩映的树丛,街的尽头一队精神抖擞的军士浩浩荡荡开了进来。 待军士四尺一人背对街心在街道两旁站稳后,打头的两个手握秋雷刀的禁军终于出现在街的尽头,其中一个好生面熟……没等少一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孔是谁,一顶华丽的轿子进入了他的视野。 隔着轿子薄如纱的帷帐,可以隐约看清轿子里端坐着一个容貌水灵,气质不俗,比自己大比咕咕小女子。 就连轿子两旁使唤的丫头也长得颇为标志。 大头的禁军路过巷口时,那张熟悉的面孔有意无意地朝茂密的桑树丛放了一眼……“是崔天麒,原来是他。”少一忙收眼低声自语道。 那崔天麒发现了少一却并没有把他揪出来。 等他重新透过桑叶缝隙望向街道,轿子已经远去,径直去了荐福寺。 半会儿功夫,街上恢复人来人往,少一从桑树上跳下来找了一个长相大气点的老伯问道: “今什么日子啊?公主去荐福寺干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今日是公主母亲的诞辰日,公主是个孝子,这不又到寺里给亡故的母亲抄经来了……”老伯一脸得意地说道,没等他说完少一早已不见了人影。 …… 果真如那位老伯所说,公主还真在藏经阁抄经。 少一顺利躲过层层把守的卫兵、禁军和武僧,箭步上了藏经阁二楼,心中窃喜“守卫们”好对付,一个声音极粗的女子问道: “干嘛的?” “呵呵,我是打醋的……”少一把醋坛子举的高高地嬉笑着说道。 “上藏经阁打醋,你也太逗了吧?!” 一把冰冷的剑架在少一脖子,“好生了得,竟在能悄无声息地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少一心中一惊,方才队伍中除了崔天麒外就几个禁军,难道还有高手藏在队伍中。 “是谁在那里说话?”藏经阁二楼传来响铃公主清脆甜美的声音。 “公主殿下,在下是终南山清虚宫的南音。有师父余姑的信。”南音一手握着剑架在少一脖子上,一手从胸口掏出一纸书信。 响铃公主的问话迅速惊动了下面的禁军和武僧……“你们都退下,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来进来说话。” “怎么没进宫,到这儿来了。”响铃公主跟南音一见如故,握着南音修长的细手进荐福寺特意给她腾出的“阿兰若处”。 室内弥漫着兰花的阵阵幽香,一炷上等檀香以燃去三分之一,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花,落款处有“响铃”二字。 南音仿佛来到了清虚宫后山的幽谷,适才见到少一时脸上的紧张转眼一去不返……面对公主的问题脸上不觉露出了害羞之意…… “这位小兄弟是?”响铃公主转向少一轻声问道。 少一真要开口,屋内一道剑光闪过,南音再次将剑架在少一脖子上。 “请殿下赎罪,是在下保护不周……此人鬼鬼祟祟,早在大街上我就发现他了,还谎自己是打醋的。 “上藏经阁打醋……殿下您说怎么处理这个不轨之徒?”南音望着神情极平静的响铃公主问道。 “好了好了,南音,快把剑收起了。你不要一口一个殿下的叫,就叫我响铃……我看着小兄弟无半点恶意…… “小兄弟,你跟着我来到这藏经阁所谓何事?” “我——”少一旋即语塞,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大家一时陷入尴尬之时,崔天麒走了进来一脸严肃地上前响铃公主行礼道: “殿下,这是我一个兄弟,他是来找我的。我正在找他,却不想他竟瞎打误撞闯入藏经阁,请殿下赎罪……兄弟还不快赔罪!” 少一顺着崔天麒的意思赔了罪,二人并排出了藏经阁。 崔天麒引少一到一僻静处厉声说道: “你知不知道,禁军和内务府的人都在满云中城找你,你竟敢自己送上门来。” 少一摸着脑袋说道:“我知道响铃公主人很好。” “可他的爹,当今大周的王上可不是个好人。”崔天麒一如既往地严肃。 “好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真没想到咕咕会拒绝二公主的邀请。” “你应该想到……” …… 咕咕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见少一手中的醋坛子轻飘飘的,瞪着大眼睛问道:“醋呢?” “我见到响铃公主了,还遇到一个终南山下来的姑子,那姑子好生了得。” ------------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雨帘深处 城南今春最后的杨絮迎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就连临街茶楼上少一和咕咕的“御用保镖”都不清楚此人真实身份。 此人身形娇瘦,女扮男装,衣着打扮与龙羿颇为相似,唯一不同的她浑身被绿衣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眼睛。 绿衣女子脚步轻盈地穿过城南一排排低矮的民房,熟门熟路地进了通济巷,然后径直上了大杂院。 …… “趵唦——唦——趵唦——唦——” 少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侧耳听院内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真想象不出是谁走到这般轻盈优雅,难道是她? 咕咕发现少一竟歪着脑袋生生陷入突如奇来的脚步声中不能自拔,“吭——吭——” 他此时仍沉浸在“响铃公主光临大杂院的白日梦中”,咕咕连示意两声都没能把他从臆想拿回来。 “唦——” 脚步声停了,少一这才下意识扭头望向门外。 “请问少一在家吗?”声音依然粗里粗气,与脚步声比起来差远了。少一发现来人不是响铃公主却是南山上来的姑子——南音。 咕咕被她这裹得密不透风的装扮吓一跳,一听是少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地低头吃饭。 “在家!”少一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 南音认出前几日“打醋少年”,故意把视线转移强忍着耐心继续问道: “劳烦帮我叫一下他,就说清虚宫的南音前来拜访。” “我就是,请问找我有何指教?”少一眉头一紧又故作淡定道。 “你就是少一,不会吧?”南音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荐福寺被她二度执剑抵在脖子上的“打醋少年”竟然就是她要找的少一。 她想象过多个版本的少一模样,而现实竟如此这般无情。 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眼睛笑起来完全化作一条线,不懂一点礼数的少年身上找不到一点令人欢喜的东西。 南音扭头打量了一眼院内的场景,口中自言自语道:“师父说的是这儿啊?” 咕咕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相迎,并告诉她身旁这少年是少一无疑。 她还是不太相信“打醋少年”就是少一,满屋子挨个扫视一番失落地问道: “你的双剑呢?” 少一差点没把口中的米粒吐出来,心中念道着“这般耿直的女子还真是头一回见,难道只有被双剑的才是少一嘛!?” “怎么,上门来挑战?” “闭嘴……来南音姑娘请坐。”咕咕厉声怼回少一,招呼南音坐下。 “你就是咕咕吧?师父的朋友曾提起过你,说你做的一手好菜。”南音是个直性子,少一的漠视很快被咕咕的热情冲淡。 此时南音解去身上的绿色外衣,一双纤细漂亮的双手立刻引起了咕咕的注意,心中惊叹道: “好一双漂亮的手,竟比崔天麒的手还娇嫩几分,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一双手也能握剑。” …… 少一望着南音师父余姑的信,神色大变,先是惊,转而忧心,未了又是一脸疑惑。 咕咕和南音并不知信中内容,一个只顾喝酒一个忙抢过少一手中的那枚修长的鹧鸪尾羽,洁白的羽毛是清虚宫余姑托清虚剑宗首席南音的亲笔信。 然而,咕咕却一个字也未看见。 她转过身将羽毛翻转了个遍,甚至动用了神识,依然什么字也没有。 “南音姑娘,你为何这般打扮?”咕咕欲掩尴尬随口问了一句。 南音放下酒杯答道: “少一或许知道,如今这整个云中城都在搜查你们……公主殿下虽是个善良的人,我也不能拖累了她,更不能给你们平添麻烦……这酒不错……” 说着,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作为清虚剑宗首席弟子,南音身兼清虚年轻一代祭酒之职,平生除了剑之外尤为喜欢美酒。 咕咕的酿的梨花酒在南音喝过的美酒中算不上绝世佳酿,却是她从未曾喝过的……她只身一人来到云中,知笃观的师叔早年跟清虚宫倒也有些来往,如今早已不知庙门开向何方,响铃公主待她倒亲如姐妹,可终究有主仆之别。 出来前,响铃公主特别嘱咐,在外面多玩耍玩耍,回去好多给她讲些坊间趣事。今日见到少一和咕咕,虽然先前和少一有些误会,南音已然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少一这信上说了什么?”咕咕撇下已有醉意的南音问一旁发呆的少一。 少一白了一眼咕咕无力地摇了摇头。 “南音,你帮我看看,这信上说什么?”咕咕恬着脸去问南音,南音红着脸道: “你有所不知道,我师父她老人家写信向来谨慎,这信非本人不能见也……嘻嘻—— “来少一,莫怪小女子先前不知之情……太阳尚高,你我多饮几杯,咕咕你也喝……” 少一此时正为余姑的信发愁,南音邀酒倒随了他的心愿。 片刻功夫二人便双双烂醉如泥,醉的一塌糊涂,南音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 …… 咕咕攥着手中的羽毛,望着院内堆满枝头的青山楂果儿,听着二人震天响的呼噜声,心中滋味连自己也难以辩解。独自捧起南音喝剩的酒灌了一口出了屋子。 刚一出门却撞见豆芽菜甘二鬼鬼祟祟的正透过自己屋里的窗户窥视这边,咕咕忙退回去……喊二人不醒,只好拿着银杉木做成的擀面杖…… 借着擀面杖,咕咕的神识比以前更强。 临街茶楼上的“御用保镖”不见一个踪影,崔天麒所说的最外层防线也并未寻见,就连街上的行人也一个个神识紧张……咕咕转而来到巷尾房栋胖婶的院子里,院子里异常安静,未了发现胖婶被堵住嘴巴关在自己衣橱里…… 咕咕给少一和南音各自喝了自己秘制的伏天解暑用的酸梅汤解酒,自己拿着擀面杖重新来到院里,此时甘二早已人去房空。 余木匠爷孙和小渔母女都不在,咕咕心中不觉越来越紧张起来。 “哎哟——头真疼!”南音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发现从外头回来的咕咕神色紧张,忙问道: “发生什么?” 咕咕摇摇头,双手重新握紧擀面杖,此时却发现周遭一切恢复正常。 街上行人往来神色自然,茶楼里“御用保镖”谈笑无碍,巷尾的胖婶歪歪斜斜地拧在竹椅上磕着瓜子,小渔母女两则刚从外面回来……唯独不见余木将爷孙和豆芽菜干儿…… 咕咕闭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对少一说道: “拿上你的银杉木,咱们去趟木匠铺瞧瞧……南音,你先歇着,我们去去就回……” 南音此时酒劲已过,她哪肯独自留在大杂院。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不想杀人 乙辛歪着身子坐在窗边,右手平放在被他手指磨砂得发光发亮的椅子扶手上。 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在四人头顶游荡,视线落在季浩脸上时突然觉得那双眼睛好生熟悉,季浩忙底下头继续写自己最难忘的一次行医经历。 季浩他把前一天晚上的经历向前推移了二十五年写在了纸上。 摸鱼子写的则直奔主题,把十多年前自己医治王上的经历…… 李青权将四张羊皮卷整齐好递给乙辛。 第一张羊皮卷是季浩的,两行铿锵有力的方正大字让乙辛一眼看出这是大将军的笔记。 “月高云淡风的夏日夜晚,师徒二人切磋医学常识……”此情此境仿佛让乙辛想起了三十多年前,自己和父王交流战术的夏日月夜。 他撇了一眼故作镇定的季浩心中冷笑道:“整这副模样?!” 向李青权点头示意留下他。 第二张羊皮卷,工工整整地蝇头小楷一眼看过去让人心情大悦,卷中写道: “与魔族交战第九日大雪,酉时末王上大腿中箭,戌时初去除带有剧毒的箭头。王上嘴唇发紫昏迷,毒入骨三,需剔骨疗毒……” 乙辛看到摸鱼子的那章羊皮卷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十多年前神医替自己剔骨疗毒的画面历历在目…… 他愣了大半天,李青权忍不住轻声喊道:“王上!” “嗯?哦!” 乙辛将手中的羊皮卷扔给李青权起身说道:“让那师徒二人到御书房来。” “王上,这?”李青权将手中另外两张羊皮卷传到乙辛面前并轻声说道:“这二位是秦王那边的人……” “安排到太医院,学成入宫。”乙辛草草扔了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 …… 等在宫门外许久的甲亥见自己的安排的两个军医没一会儿功夫就出来了,气得差点没将二人一掌拍死。 李青权嬉笑上前道喜,“恭喜秦王,您的下属有机会进太医院学习,不久便要入宫成为太医了。虽说本次给小王子寻医未能入王上眼,入宫对秦王来说也不失一件为好事呐!” 听了李青权这番话,秦王稍稍平息心中怒火。心想李青权说的不无道理,宫中多两个太医亲信的确对自己很有利。虽说不能参与处理玑羊心瓣,自己也没输的太惨。 转身命替身随从打赏了李青权。 李青权见打赏过重,立刻明白,收起了银子问道:“秦王太客气了,您还想知道点什么?只要杂家知道决不留半句话底子在肚子里。” “公公爽快,那本王就真人不说暗话。咱们借一步说话。” 二人移步墙角。 “那入御书房的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第一轮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问题,查无出处,想到是我封地推举上来的。想不到自己人给自己人使了绊子,让公公见笑了。 “当时我就想将这二人刷下去,可是怎奈另外三名太医院副审说,‘若将这二人刷下去恐怕王上的差事很难办好啊!’怎奈终究还是这二人坏事。” “秦王息怒,这二人还真是面生。兴许是常年隐居深山的隐医,不甘寂寞也来这繁华之地求个功名利禄。咱且进观其便,日后将其纳入门下对您来说还不比翻个手背容易的多?!” “那就有劳公公了。” “好说,好说……” …… 御书房内气氛异常紧张。 季浩和摸鱼子先后向王上叩首行礼。到摸鱼子的时候王上猛然起身,招手示意他离的近些。 趁摸鱼子毫无防备一把抓了他的手,季浩差点没吼住上前去相助。 摸鱼子倒吸一口冷气,略作正定后说道:“王上哪里不舒服,让小人给你瞧瞧。” 乙辛回头问季浩,“老先生,你这徒弟朕倒像是在那见过啊?” “王上见到的人多半是跟我徒儿长得有几分相像吧!我师徒二人常年深居终南之西,此次应天人指示为我王解忧,是第一次离开大山。王上有怎会和我徒儿见过呢?!” “哈哈哈——好个天人指示。大将军都这儿了,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吧?!”说着将摸鱼子所书羊皮卷扔给季浩。 打开便知,摸鱼子已将自己身份表露。他正寻思下一步该如何进行,摸鱼子已起身揭开自己的伪装。乙辛笑着说:“果然是你。” 乙辛狂笑不止…… “大将军和神医这般打扮入宫有何指教啊?!” “臣不敢。”季浩、摸鱼子再次跪在乙辛面前。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啊!小王子一出生便心瓣外漏,蒙苍天厚爱,小王子时至今日尚且能自行吐纳天地之气。 “你可倒好,什么话也没留,自己开溜了。 “朕那心爱的王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如实说来?” 听到“王后”两个字,勾起了摸鱼子的神经。 “王后还好吗?” 乙辛苦笑着说道:“她已不是朕的王后,朕的王后已死。” 摸鱼子明白王上依然不能接受王后是神鹿的事实,一时不知该如何对话。 “王后已死,朕心也就死了。”乙辛嘴巴上虽这么说,眼神中依然充满了希望,小王子玑羊成为他最主要的精神支柱。 季浩睁开双眼搭话道:“王上切莫因一时之悲痛,而丧志气。小王子还未断奶,北方魔族鬼方国近即日突然煞气骤然集聚,不得不防啊!” “小王子,朕那可怜的王儿……摸鱼子你说,你有什么高招可使玑羊心瓣复位?” “回王上,臣并无良策。” 乙辛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起身站在跪在地上的摸鱼子面前,“你可知自己已命悬一线了吗?” 摸鱼子胸有成竹地说道:“请王上息怒,请王上速将小王子报来,荣臣详查诊断,方能给王上一个准确的实相原委来。” “你,好个摸鱼子……” 季浩忙插话:“王上,眼下能救小王子的唯有摸神医呀!” “也好,来人,速降玑羊报来。让咱们的摸声音做个明白鬼。” 摸鱼子从女官手中接过玑羊,拨开襁褓,胸口前那快只有玑羊小指甲盖大小的心瓣暗红耀眼。他一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对玑羊情愫远胜过乙辛千倍万倍。 强烈压制感情波澜后,看中手中抱着的自己的儿子酣睡如泥,肤色、胎发、体温都比千里之外的少一强壮结实百倍,着兴许是一百多口人共同护佑的结果。 他缓缓将玑羊重新包好,交给女官。 “王上有所不知,这悬露胸外心瓣并非小王子自命心瓣。小王子心瓣完好无损,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摸鱼子看了一眼一旁的季浩讲道:“只是这心瓣,携带这自开天辟地以来所生的一股浊气。恐对,小王子不利。” “你既已没有良方除去心瓣,留你有何用处?来人……” “万万不可,请王上三思。据臣所知,稷宫学院藏书楼有一部上古医书,相传为人皇九阳著《内经》使我人族得以与病魔、死神抗衡。 “然而着部书年代久远,古义深奥,天下鲜有人通力其精髓。” 乙辛见季浩这般阻挠自己,又听他提到《内经》由怒转喜,大笑道:“小王子有救,若能通宵此书,造福我大周宗室,后世子嗣乃至我大周子民皆可受享福音。 “诏,神医摸鱼子待罪立功,自今日起居御书房侧殿研习《内经》,功成前不得离开侧殿半步。研习之时孤王之外不得见任何人,孤王未问及之时不得言一个字。对外,称神医摸鱼子已被孤王诏命赐死。 “另诏,稷宫学院首座阳明子,亲送《内经》至太庙。朕沐浴斋戒,迎经。” “王上圣明,有造福万民至之志向,摸神医自然不负王上所托。”季浩顺着乙辛的意思将事情得以扭转,回头看摸鱼子面无半点喜色,便问:“我的摸神医啊,还不谢过王上。王上不但恕你的罪,还将这名垂青史的功业托付与你,这是何等的好事啊?!” 摸鱼子给季浩递了一个眼神,他马上明白,摸鱼子还在忧心王后的安慰。事以至此,季浩只能无奈地遥遥头。 …… 当天入夜阳明子亲自将《内经》送往太庙供起,次日王上迎入御书房。 经入御书房后,季浩辞去摸鱼子秘密回了代地。 离开云中前,季浩曾试图暗中探望春深宫枯井中的王后,然,春深宫外围借秦王得力禁军。季浩不想打草惊蛇,故黯然回到代地。 …… 那秦王买通李青权监视御书房动静,怎奈乙辛口谕不得有任何人“打扰”摸鱼子研习《内经》,除乙辛和季浩之外无人知晓禁于御书房的医者究竟是什么底细。 那李青权与秦王交际固然密切,但他也是个明白人,秦王虽说权倾朝野终将不是那个最高权力拥有者,固然不会去为他而无视王命。 派去跟踪季浩的几波人都塞了当康的牙缝依然无迹可寻,给玑羊寻医惊心安排又被神秘的师徒二人搅局。 秦王自未能继位之后似乎重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败”,这才他终于失去了耐心。 ……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春深宫古井旁甲亥双手背在身后阴冷的脸上透着丝丝笑意。 王后姒南感知到了自己与庚明大陆的做告别的时刻,她平静地冲井口喊道:“你动手吧!” 甲亥并没有回话,双手叠印推向古井深处。 甲亥走春深宫时,龙深宫已火光通天。甲亥他冲天空中挥了挥手向乙辛和姒南告别,然后径直去了龙鳞宫。 玑羊正在奶妈的陪伴下酣睡如泥。 摸鱼子在阳明子的帮助下脱过了甲亥魔掌,忘了一眼火光通天的龙深宫,卸掉苦痛捧着《内经》悄悄离开了云中,没人看见他去了哪里。 …… 大堰河上空满天繁星,耿丁和咕咕都已经睡去,少一仍不厌其烦地望着星瀑。突然自东方飞来二道白光,一道形如一条龙、一道形如一头鹿,二道白光在大堰河上空盘旋良久才消失在孤山之巅。 少一“咿呀——”笑了一声,耿丁慌忙醒来以为是玄丰师弟回来了……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谁要阻我 “汩汩——” “汩汩——” 桌上两个空碗满了酒,小伙计转身准备离去被季浩叫住。 原来王上已经在大周各郡县下了寻医文书。 季浩突然生出一计,他们假扮参加比赛的医生入云中。 据小伙计介绍,明日正午便是参赛医馆入云中的最后时间。 季浩眯着双眼搓捻着胡须,突然张开双眼对摸鱼子说:“摸神医,我有一计可让咱们瞒过秦王眼线,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王宫见到王上。” 摸鱼子笑着说:“大将军我也有一计……莫急于说出。不妨这样,你我二人,用筷子沾了酒水写于手心,然后一同打开。” 季浩应允,当下二人用筷子沾了酒水…… 两只一大一小的拳头并在一起,四目相对皆笑而不语,拳头张开之时但见同是“告示”二字。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双双扬起下颚大笑不止。 “具体如何安排,大将军你来定,小弟悉听尊便。” “好,第一步,看你摸老弟的‘妙手回春’之术,第二步嘛!关键还在于你,做一回师父。最后一步只要你能通过比赛,就大功告成。 “这三步棋每一步都在于你,我只是做为策应。” 摸鱼子连连点头,感佩大将军做事心思缜密。 …… 待他二人吃饱喝足,季浩招来小伙计订了两间上等客房,又把摸鱼子所写一个清单递给小伙计说道:“麻烦小兄弟辛苦一趟,到最近的集市去买些东西回来。” 小伙计见二人举止不凡扭捏着说:“这都天黑了,集市早散了,铺子也该打样了。” 摸鱼子拿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小伙计双眼顿时放光,看了一眼清单,皆是女子化妆所需之物,还有一些他并不知道用来干吗的物品,约莫有一二十种之多。 “二位爷,这么多东西,这么晚了,让小的上哪给爷买齐?” 摸鱼子又逃出三块银锭,那小伙计哪能招架得了这诱惑,顺手将四块银锭了揽入怀中对季浩和摸鱼子说:“二位爷现在楼上歇着,小的这就给二位去办。” “慢着……” 季浩将两块银锭拿回放在自己手边。 “你办妥了这些才能都归你所有。” 摸鱼子露出缠在腰间的轻剑剑柄说:“你若胆敢走漏半点风声,你的小命……” 小伙计看了一眼季浩,季浩双眼仍旧眯成一条缝,双手颤颤巍巍地将两块银锭收起,结结巴巴地说:“二……二位大……侠,不……二位爷……放心…..请楼上……歇,小的去去去……就来。” …… 约莫半个时辰后,季浩的房间突然有人来敲门,小伙计怀里抱着清单上的东西捏手捏脚地走了进来。摸鱼子闻声赶来,查看一番没有任何纰漏。将另外两块银锭交给酒保,小伙计却死活不敢要。 摸鱼子右手放于腰间,小伙计这才将银子收下。 “打些热水来,没有叫你,送完热水后不得上来。” “热水这就送来,二位爷稍等……” 所有准备就绪后,摸鱼子却迟迟不肯下手,季浩坐在椅子上急了,“快动手啊!早就听闻摸神医不仅救死扶伤之外还有一绝技——仪容术,今天我倒要好好领教领教。” “呃……大将军你着胡须?!” “舍了,舍了,不妨事。都是空相,无需着念。” “我再想想办法……要不你来扮演师父的较色,我来扮演徒弟。嗯,就这么定了吧!” “这样也行,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 季浩闭上双眼,“来,动手吧!” 片刻功夫,摸鱼子说:“大将军,好了。” 季浩结果铜镜,转眼间自己已经由一介武夫变为儒雅和蔼的老大夫,竟被自己给吓一大跳。 突然摸鱼子觉得外面有些不太对劲,静的有点让人发慌。 “大将军,有劳你盯住外面,我尽快处理完自己这张脸。” 透过门缝,季浩看到一楼除了柜台上老板一人以外,小伙计已不知去向。店老板明显在极力演示自己的紧张,不一会儿店外来出现了马蹄声。季浩迅速移向可以看见店外情况的窗口。 当他看到外面的场景时完全傻眼了,刚刚那个小伙计身一变已经成为骑在马上的禁军,从衣着而看是秦王的直系。 回头准备告知摸鱼子,见一年轻秀才摸样的男子正在冲他微笑,季浩愣了半天才明白。 他正要告诉摸鱼子外面的情况,“噔……噔…..瞪……” 若干禁军已经沿着楼梯上来。 刚才那个小伙计喊道:“里边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快束手就擒。” 季浩用手语告诉摸鱼子让他多到门的后面,自己凌空而起刚刚稳稳坐在房梁上,两个禁军就挥刀而入。两人刚刚进入,“哐当”一声门重重地关上。 季浩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两个禁军瞬间被季浩和摸鱼子各自按倒在地上。 外面禁军头目听到屋内有一段短暂的打斗声,冲里边喊道:“要活的,缺胳膊少腿,秦王怪罪下来哥几个可担待不起啊!” 他话音一落屋内边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半响后,禁军头目觉得不妙,命身下的人一齐冲进来。除了地上两个背对背被绑在一起先前冲进来的禁军外,再也找不到半个人影。两人嘴巴里被塞了某种特殊布团,死死地卡在嘴里拔也拔不下,连衣服也扒个精光。 头目进来后直奔向外开着的窗户,见窗外草丛还在晃悠,嚷道:“还没跑远,兄弟们快追,先别管这两个没有的废物。” 被绑在一起的两个禁军拼了命向喊出来,怎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急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见到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离开,想死的心都有了。 待禁军们风风火火地离去走远,季浩才和摸鱼子从房梁上跳下来。摸鱼子弯下腰,冲两个禁军说:“嘴里的布团和手腕上的绳子只要二位别紧张,辛苦一下在待一个时辰会自行松开。若二位不老实,只会越所越紧。” 两个禁军真后悔贪功最先闯进来,此刻他们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 …… 原来方才打斗的声音是季浩捆绑禁军时故意制造的虚假打斗声音,而窗外草丛晃动则是摸鱼子扔仪容用的器具和他二人原来衣物所产生的。 摸鱼子到柜台找到吓得瑟瑟发抖店老板,问他把马藏把白马和黑马藏到那里,“二位爷饶命,我这就带你们去。” 小伙计在出去买清单上的东西刚走,季浩便发现老板将他们的马偷偷藏了起来。好在店老板并不是和禁军是一伙的。 二人找回自己的马后,重新南下回到西山至云中的那条近道。 禁军头目明白自己被骗时,回到店内连同自己两个兄弟,一把火将酒店给烧了。摸鱼子回头看到月光下生起的一团黑烟,心中很不舒服转而问季浩道:“大将军你觉得两个贪供的禁军会被救吗?” “以我对秦王的了解,应该不会,在他们看来这两个害群之马已经没有权利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手下的人,跟他一样,一次行动的失败,必须得有人来扛着。通常情况下,最底层的士兵往往会充当替罪羊。” 摸鱼子引开话题对季浩说:“我告诉你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很简单都是我多年行医自己总结的东西,很容易记住,也有实用价值。” …… 月高云淡风的夏日夜晚,河边的青蛙闭上了嘴巴,仔细倾听神医摸鱼子在被大周的大将军季浩教授医学基本常识概要。 他们走的并不快,只要在天亮前进入最近的一个县城即可,揭了比赛告示,便会有人一路护送去云中。 黎明时分,二人来到秦王所管辖最落后一郡最西边的靖西县城。该县府衙上下正在为无人能赴云中参赛而头疼。 天未大亮,衙役慌慌张张来到府尹府上。 还没进门就喊,“老爷,老爷,有人揭了告示。” 府尹大人还在被窝里,听到外面衙役的喊声,以外自己在做梦。狠狠地要了一下自己手指头,问:“当真有人揭告示?” “当真老爷,一老一少,说是久居深山的高人。” “这下好了,还一下来俩,两个全送到郡里。管他高人不高人,本府完成了上头的任务就万事大吉。 “慢着,去把师爷叫来,靠靠他们。别是江湖骗子,我这脸可丢不起。” 季浩摸鱼子顺利通过了府尹的考验,“风风光光”地代表靖西县赴云中参加由秦王甲亥主持的医官大赛。 三轮争霸淘汰之后,进入最关键的外科这一关。 季浩虽不通医理,但是多年驰骋沙场,什么样的伤势没见过没经历过,配合昨晚摸鱼子零时传授的经验,季浩代表靖西县获得了这轮胜利。 最终季浩和摸鱼子才用车轮战术、“赛马战术”(注:田忌赛马),赢得了最终的比赛。 摸鱼子季浩二人外另外两个皆是甲亥的军医。 这点事摸鱼子和季浩万万没有想到的。四人一同面见王上乙辛,季浩手语告诉摸鱼子沉住气,关键时刻听他的指示。 见到熟悉的王上乙辛,摸鱼子感慨万千,几天前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因曾今自己救过他的命而分他为大周的神医,使他受万人敬仰。此时,他已成为杀死自己一百二十九口人的仇人。 他尽可能不去看那张自己最熟悉的脸。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个扫地的 摸鱼子疗伤的地方便是无忧洞,在西山主峰孤山,距离山顶只有不到四百息的一个冰封山洞。 孤山终年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雪狼庚明大陆最古老狼种,孤山上唯一的生命。 因此西山主峰孤山又名雪狼峰。 季浩沿着耿丁留下的脚步一步步艰难地向孤山攀登,越过雪线之后气温不断下跌。季浩对雪山的那点新鲜感被很冷消耗殆尽,他发现只有不停走动才可能使身体感到一丝暖意。 牙齿打着颤对耿丁说道:“咱为啥不能带上御寒的皮衣啊?我实在,实在,嘚……嘚……嘚……” 耿丁笑着说道:“大将军多年征战极寒之地鬼方,我以为你还能坚持一会儿呢!瞧见没,前面有一个树屋,储备有御寒的皮衣。 “你有所不知,大堰河地处孤山根部,之后春夏秋…… “族中只有净修的师兄才有资格上孤山,师兄们一般都能适应极寒。树屋是十年前才刚刚搭建的,是为了个别勇猛精进的娃子而建。” 季浩沿着耿丁手指的方向发现远处的确隐约有一个形似树状的东西孤零零地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他嘴上没说,心中念道:“鬼方的严寒哪能跟这孤山相比!” 树屋搭在距离地面二丈(注:约6米)高的位置。浓雾刚刚过去不久,树屋上的稻草和松针化作美丽的雾凇,宛若一位站在雪地里孤寂的少女。 耿丁在一堆兽皮做的皮衣中找寻半响,尴尬地拿出一件对于季浩来说只能全当夹袄的白貂皮衣。 季浩借过来,用手缓缓抚摸那雪花般洁净的白貂皮衣,指尖感受到的丝滑瞬间让他忘却了自己身在人迹罕至的孤山。 他本以为自己高大的身板铁定会将皮衣撑破,当这件上好的白貂穿在自己身上时季浩深深地被大堰河村民的缝纫技艺所折服。 …… 过了树屋二人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周遭除了绵延不绝的白色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一种颜色。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峭壁,峭壁的岩石漆黑且光滑无比,竟没有一枚雪花能在峭壁上驻足。白茫茫的世界中突遇的黑色峭壁着实让季浩兴奋了一会儿,然而他的脸上马上变了。 “怎么没有路了?” “眼前就是路,”耿丁指着他们面前成九十度的冰崖,“你跟我就是。” 突然不远处一只通体白如积雪的白毛雪狼引起了季浩的注意,若不是那两颗发亮的蓝眼睛,或许他根本发不了它的存在。季浩握紧手中的剑,这是他进入大堰河后第一次握紧手中的剑。 那雪狼并流露出恶意,季浩这才放松了警惕。 回头时,耿丁已像蜘蛛人一样顺着冰崖爬了上去。 他模仿着耿丁的样子,将所有气海之气驱使至手掌、脚趾,每挪动一下手脚都要废很大力气,不一会儿额头小豆般的汗珠子便为黄豆般的汗珠子。 “调整呼吸,四肢放松,注意回气丹田。” 在孤山堂堂大将军也只能在九指老人耿丁的指点下爬上那雪花站不住脚的峭壁。 见他额头汗珠未干,大气未平,耿丁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个技巧活,用气过猛或不足都会白白浪费元气有。这里氧气稀薄,所有反应都是正常的。” 季浩微微开启双眼,只觉一阵眩晕,努力平气调息,使大脑不至于缺氧。片刻方缓过来。 当他爬上峭壁,耿丁已消失不见,雪地上一条均匀脚印淹没在一团迷雾里…… 在雪山面前已破通镜的季浩也沦落为一个凡夫俗子,那份说屠三千魔族的傲气早已荡然无存。 季浩突然意识到于天地间,一个人即使顿悟天地之息已然是渺小,生到死短暂瞬间充满了漫长的苦难。他看着自己吐出的一团团白气,地上漫无边际的白雪,仿佛看到了长城上四子季康儿瘦小的背影…… 那颗“噗通……噗通……”无休无止地跳动着的心脏,不正如苍穹顶上周而复始运转的日月星辰一样吗?!他似略有所悟,却又说不上了自己一时所明白了什么。 季浩想到了沉醉于星瀑光芒的少一,想到了给自己托梦的神鹿。突然一阵寒风袭来,险些没将他吹下山崖。 风吹雾散,孤山露出它神秘的面目,大块大块乌黑的岩石仿佛镶嵌在洁净如细雪山之巅犹如一颗颗黑色的宝石。岩石所放射出的光芒与白雪不同,虽然也在张显这某种力量,但给人冷意无情下沉的坑长意味。 季浩收起久违的瞎想,顶着越来越强的寒风,努力寻找着被风吹散了的脚印。可脚印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找不到,风也越来越大,他快要站立不住。 突然一个绳子不知道从哪里被甩了出来,季浩拼尽权利使自己在跌倒前抓住耿丁扔来的绳索。接着他被耿丁用绳子像一道风一样拖进无忧洞 “呃——” …… 摸鱼子看着爬在地上冻得直哆嗦的大将军季浩,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又立马掩面转过身去,不想被季浩看见而感到尴尬难以收场。 待平复心气后才转身向已被耿丁扶起来的大将军作揖行礼,“摸鱼子拜见大将军,大将军辛苦”。 听到神医口中到处辛苦儿子,季浩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不想介入宫中是是非非,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半响后季浩方缓过起来,坐在火炉边,并不看着摸鱼子开口说:“宫中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有些事情还是耿老先生相告才得以知晓。” 摸鱼子给季浩递了一小碗罐罐茶,对他说:“这件事情未曾料想会牵扯到大将军,更未曾料想大将军会亲赴大堰河来到这孤山之上。” 季浩一口接一口品尝着碗中的茶汤,牙齿在嘴里细细嚼着核桃碎,转身问耿丁:“这又是什么美味? “有茶的清香,有面香,有核桃碎,还夹杂着昨夜恶兽骨油的味道,还有一种是?” 他接着喝了一口继续补充道:“对,还有一种是藿香。绝妙,真是绝妙。” “这是我族人为补充能量,也是图方便快速而衍生出的一味茶汤,名罐罐茶。” 季浩看了一眼火炉中煨这一个约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大腹便便的罐子正“咕咚……咕咚……咕咚……”冒着白气,香气直扑而来。 “妙,正妙。茶汤香脆可口,名字也形象贴切……摸鱼子你怎么没成为我的庖厨呢!哈哈哈……”季浩喝完手中碗里的罐罐茶,体力已经恢复大半,开起了玩笑。 摸鱼子、耿丁赔笑,耿丁给他添了一碗茶。 季浩放下碗中的茶说:“黑龙潭的探马,以及我此次造访都是王上的安排,只是遵王命行事……” 未等季浩说完话,摸鱼子急切插话说:“大将军宫中的小王子可安好?!王后呢?” 季浩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那份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真挚感情,这使季浩感到非常疑惑,神医为什么对着个“假王子”如此关心,这个孩子究竟是谁?或许摸鱼子能告诉他答案。 “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孩子?据王上所说,这个孩子有先天不足之处,我并未亲眼见到孩子。但王上对他很是疼爱,这是宫内宫外大家所共知的事实。” 听到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摸鱼子这些天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季浩见他脸上表情突然转变,正要继续追问,摸鱼子望着洞外皑皑白雪说: “不满大将军说,现在王上身边的那个孩子是我摸鱼子的……” 季浩和耿丁听到这句话,双双瞪大了眼睛,耿丁手中搅拌着罐罐茶也一下戳倒,茶汤倒入火炉中发出“嗤……嗤……嗤……”干裂吼叫声,灰土瞬间随火苗飞起来。 季浩忙起身躲开,耿丁布满皱纹的脸胀的通红。除了渐渐减弱的“嗤……嗤……嗤……”声,此刻无忧洞内在找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季浩并不知道当时王后生产之时发生了什么?为何摸鱼子逃出云中之后,王上乙辛要派出手边最得力的两个人——大将军季浩和秦王甲亥追赶。为何追捕失败后派大将军亲自赶赴大堰河? …… 耿丁终于忍不住了,破口而出:“你的孩子在周王王宫?” 摸鱼子还没开口,又转向季浩问:“那周王一定是知道了手里的儿子是假的,才派大将军来拿人回去问罪?” 季浩正要回答,摸鱼子插话:“那也未必,王上应该还不知道那不是他的儿子。着急让我回去无非是让处理孩子外露的心瓣。 “虽说现在我还没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但除我之外大周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解决此事。” “心瓣外露?!”季浩和耿丁一起问道。 “这到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我儿外露的心瓣极有可能是少一缺失的那块心瓣。虽不能确认,但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是这样的。” 季浩追问:“那么,如果这样的话,这两个孩子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喽!” “我决定明早就随大将军一起回云中。” 看到摸鱼子坚定的眼神,季浩、耿丁一前一后说道: “你咱不能马上回到云中,咱们得做一个计划。要不太危险了……不满二位,昨晚在神鹿也给我有托梦重托……”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剑呢 雷雨后的第一个清晨,空气湿冷湿冷的,整个云中城像是仍在一层迷雾薄被下熟睡的孩儿,街上几少行人,不似平日里的热闹。 然而,城里通常起的最早的人已经上街了……听,云中城大大小小的街上响起了扫帚趟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 朱雀街南端,一个驼背的清道夫突然停下了挥舞的扫帚,奇怪,在他的眼前,原本的两块巨大的青石板均匀地断裂成二十多块不规整的小石块。 在石块的缝隙里,魔族人暗绿色的血迹仍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就在距离这两块青石板往南大概二十步的位置上,另外两块青石板的命运就更惨了,直接化作了齑粉。 清道夫强压住腹内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扔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从身后的木桶里舀起满满一瓢清水……“哗啦——” “唰——”一泼,一扫,青石板缝隙里的血迹一下子钻入地缝,路面上碎石依旧,但是血迹已荡然无存。 看似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祥和,看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然而,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青龙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要想躲避伤害,并且能让一个一流的魔族武士倒地、爆死街头,实在费了番功夫。 …… 当时,再次撞见魔族武士,少一立时热血上头,他左肩猛地一挑,赤焰出鞘…… 龙羿挡住箭在弦上的少一,脸色变得极其严肃,这是少一第一次见他这般神情。 少一应允地将赤焰回鞘。 此时,一团极寒之气将在场的所有人团团围住。阿娜尔打了一个寒颤,扶着咕咕的肩膀问道:“咕咕,你,你冷不冷?” 龙羿不动声色,微微斜睨,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侧微微发抖的阿娜尔,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这是担子重的节奏啊。 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魔族家伙不好对付,却不成想,刚打了个照面,经估算,这魔族武士的修为竟已问及第二重天。龙羿知道,对付起来他来,不仅得使出全身功夫,还要处处小心,不能有半点大意。 当时在大营中,义父季浩在交给自己任务的时候,特意强调不让少一与王子玑羊相遇,在自己化解了少一与玑羊在荐福寺大门的险些第一次碰头后,此刻,前有修为问及二重天的魔族高手,后有追击魔族、兼督查宵禁的两名禁军垫后,龙羿同时嗅到了几层复杂的敌情,他万万不想让少一暴露在禁军面前,而后落到玑羊的“法眼”中。 从龙羿的神色中,少一解读出这位魔族对手的实力远在自己和咕咕之上,甚至也有可能连龙羿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对龙羿说道:“要不,咱一起上?!” “费什么话,一边待好!”龙羿厉声呵斥道。 本以为自己的提议会得到龙羿的同意,不想,却被再一次当作了小屁孩,少一碰了一鼻子灰。 奇怪的是,魔族武士在走到龙羿二十步的地方,就不再往前靠近半步。 难道说龙羿的身上有什么使他害怕的东西吗? 少一乖乖地站在一侧,紧张地注视着,心下思考着。 …… 只见青衫犹如一把利剑飞身而出,龙羿一跃而起,从夜空中飞起的青衫中“哗啦——”抽出一把细长的轻剑。 那轻剑煞是醒目,它薄如柳叶,约长四尺,宽二寸。 因这轻剑舞动时会发出如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般细长的道道剑气,故而,龙羿心爱的这把剑便叫作“粼剑”。 粼剑一出鞘,朱雀街上顿时波光粼粼,剑气迷煞人眼……一时间,此前由魔族散发的森森诡异寒气转瞬就弱去了大半。 “唰——”青衫一个腾空、翻转,潇洒地重新披在龙羿的身上。此时,他双手握剑,拧转,将粼剑持至左耳耳根,少一这才发现:原来使剑的龙羿是个左撇子。 此时,魔族武士猛地跺了一下脚。气力冲得少一和阿娜尔连连后退,他脚下的两块巨大的青石板瞬间碎裂成二十多块不规整的小石块,紧接着,方圆数十米内的青石板嘎嘎作响,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啪啦——,七里哗啦——”那是冲击力将临街房屋的青瓦震落了下来,正好砸在房檐下的水槽上。 魔族刚一使力气,就见万道剑气从龙羿左侧向前方击出,直冲着魔族武士呼啸而去。 然而,万剑之气却没有一道能成功地抵达魔族武士的身体,似乎,在魔族武士的身体周围,早有一层无形的铁甲,正在保护着他。 剑气极速环绕魔族武士的周身,企图找到一丝漏洞而一击制胜。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人瞠目结舌:那魔族武士缓缓伸出右臂,精光回流,只见那粼剑挥出的一道道剑气全被他硕大的手臂吸了进去……万道剑气精锐锋芒,全被吸入掌心,在他双手上被轮回挤压、扭转,最后,化成一颗冰冷、光亮的圆球。 光球被魔族武士生生给抛了出来,砸在龙羿的脚下两块青石板上,若不是龙羿在光球脱离魔族武士硕大的手掌时匆忙跳开,那光球重重砸地之处,龙羿便会同两块青石板一样,早已化作齑粉。 奇怪的是,那魔族武士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依然,和此前一样,魔族武士仍旧站在距离龙羿二十步之外。 “少一,咕咕,你二人帮我做掩护。”龙羿对少一和咕咕讲道。 “是。” “是。” 朱雀街陷入短暂沉寂之后,此刻,风从云中东南方向出来,龙羿身上的青衫被风吹起了衣角。 天边的新月突然被遮蔽,雨丝再次降下,片刻间,临街的屋檐上挂起了一道道水帘。 …… 龙羿动手了。 他端起手中的粼剑,隔着一道道雨丝,指向二十步之外那似乎永远不肯先发一招的魔族武士,也凝然不动。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和尚 夜空中,一道闪电“咔嚓——”一下打破了沉寂。 龙羿眼睛轻轻地一眨,悬在半空的右手猛地一紧,一道粼粼剑气切断万道雨丝飞身出去。 魔族武士虽然始终保持沉默,但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眼前这位青衫剑师。脚下,青石板稍一震颤,他就知道对手已然发力。 虽然这一剑只是个虚招,然而,魔族武士还是做出了反应,他极速扭转手中的巨斧子,收纳四下雨水……再次,龙羿地道剑气被巨斧狂暴倾泻而出的水瀑给拍在青石板上,巨斧上,残留的雨水顺势破出。 龙羿全不理会这杀气重重的斧头和逼人的水滴,他没作片刻迟疑,手中已然凝练出第二道剑气……一道白光裹挟着剑刃之锐利,再次飞射而出! 无中生有,有还无。 龙羿一剑化七…… 原来,那粼剑一剑有七翼!只见四枚剑刃伴着粼粼波光,绕过魔族武士周身那无形的护体,继而,在他的头顶从容盘旋一周,“哧——哧哧哧——”,齐刷刷刺向魔族身体四个致命的部位。 另外三枚剑刃一个溯源来救龙羿自己,一个救少一,一个救咕咕…… 眼睁睁看着魔族武士倒在脚下,龙羿这才让人几乎察觉地暗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赌了一把,赢了!他这才有机会开始后怕。 …… 少一反反复复回忆着昨晚朱雀街上的那一幕幕,每一个细节、每一步的先后顺序都在他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依然,少一没找到他自己想找到的答案,更没有想明白,那就是:龙羿的剑后来哪儿去了呢? 少一记得当时,两名追随而至的禁军忙于查看死去魔族武士的尸体,于是乎,几个人纷纷默契地隐身、散去。 青衫飘飘,天地沙鸥,龙羿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在下龙羿,龙王的龙,后羿的羿。”随后,就消失在朱雀街上。 临近晌午,少一坐在门槛上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呆,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咕咕正在忙着家务,对少一时不时犯“繁情”、闷头闷脑的宅男毛病已经司空见惯,不予理会。 少一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崔天麒为何一夜未出现?! 未了,还是咕咕的一碗清茶催醒了他。 “咕咕,既然你已经考虑得当了,并谢绝了二公主的‘邀约',就该是心里已经‘拎清’了。怎么,一向办事果断的你这会儿忧心忡忡的?”少一一扭头,看到咕咕正对着院内那一束凋谢的山楂花眉头微蹙,不禁实话实说。 咕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发呆了半天,又是在想些什么?” “我在琢磨他到底使的是青衫功夫,还是剑上的功夫……”少一如实地回答,他指的是龙羿。 “你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难道就从没注意过他那件青衫吗?”咕咕见少一仍在发呆,于是提醒了一句。 少一仍旧一脸茫然。 咕咕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一向装着咕咕的各色宝贝,什么珍惜草种啊、香料酒曲啊、针头线脑啊、龟背图啊……也包括将荒原狼白幽缩骨后藏在其中。 少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龙羿那件青衫除了打斗之外,还和咕咕的小木匣有同样的储物功能。 自那夜潜行来大周的魔族武士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消灭于青龙大街当街之后,此时的云中变得分外祥和,茶楼里的人神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轻松了。 少一和咕咕总觉着龙羿会来看他们,或许会冷不防地光临大杂院,但是,这个猜想始终停留于猜想。 少一没有再去裘记面馆,然而,他每日在家中的时间也并没有因此而增加。 …… “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啦,我只是个扫地的,去去去!拜师,你先去找客堂师父……”老和尚扔下手中的竹扫帚,双手背在身后,独自进了自己低矮的寮房,让少一再次吃了个闭门羹。 这是少一第四次来荐福寺见扫地的老和尚。 与前三次不同,这次,老和尚没有再拿起手中的竹扫帚,直接赶他走。 见老和尚进去后半响没有动静,少一便自己去拿起竹扫帚,结果,少一发现:这看似很普通的竹扫帚竟比赤焰和少康加在一起的分量还要重。 他紧了紧腰带,挽起衣袖,底盘扎稳,这才勉强将竹扫帚拿起来。 在知道扫帚的“分量”后,少一咬着牙,憋足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朝着石板上的沙粒扫去。 沙粒未动分毫…… 由于发力过猛,少一人被沉沉的竹扫帚给拖着,重重地摔在了石板上。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 如此这般,往返几次,手腕、肘部、膝盖早已鲜血淋漓…… 倚着重重的竹扫帚,少一大口大口地喘气,只听得屋内传出阵阵的呼噜声。 少一第一次见过出家人大白天睡觉的,心说,真不勤快,怪不得“只是个扫地的”。 云中晚春正午的太阳已有几份毒辣,少一握扫帚的手越来越难以掌控湿滑的扫帚把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的少一一个倒地,放懒在原地。 地上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好是惬意,少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哗啦——”几滴冰冷的清水冷不防地落在少一的脸上,惊得少一一下子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 头顶之上,老和尚手中的竹扫帚悬在空中,稀疏的竹稍上挂着几滴晶亮的水滴。 “当歇不歇,当练不练。”老和尚对少一说。 “还望师父领进门。”少一好似在说梦中的胡话,却又说的那么靠谱,那么假模假式的。 “你这身板也想练老衲的千扫功?!……”老和尚笑呵呵的,似乎少一的资质在他的眼里全部过关,少一听了,难过得低下了头。 “不过……娃子你倒是稍有慧根,还有一股子难得的韧劲,”老和尚此番话又激发起了少一希望,他不禁抬起头,恳切地望向老和尚。 “看你执着,老衲……就破破规矩,给你些点拨。”老和尚望着眼睛晶亮的少一,收起了半空中的竹扫帚。 少一喜不自胜,他忙跪下磕头,道:“师父,请受徒儿少一一拜!”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原来是个老禅和 然而,那老和尚并不领受,他抡起手中的扫帚就是一挥。少一整个人被一阵强有力的气力瞬间给托了起来,少一不仅站了起来,还挺起了腰身。嗯,像个男子汉啦。 “老衲可以指点一二,但你要记住,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老衲的徒弟。你更不能和任何人声张来过我这里……你可给我记住了?”老和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少一只好一脸尴尬加无奈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每夜月至中天来找我,从方丈室后侧偏门进出。”老和尚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寮房。 …… 少一紧紧跟在老和尚身后,不敢多问一句。 四处静如止水,少一只能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二人停在柏树林中那夜被风刮倒的古柏前,老和尚二话没说,他脚尖轻轻一点,跃起身子,盘腿坐于古柏树干上。 “原来是打坐啊。这个简单,让我做个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少一心中窃喜,他也凌空而起,坐在了树干上。 老和尚双眼微闭,唇齿不动,以心为口,向少一传授静坐的基本要义:“莫——动,莫——贪。” 少一有如醍醐灌顶,有所领悟。 他当下全身放松,收下颚,脊柱与头成一条直线,拟请天地之息贯通全身。又,舌尖顶住上颚,取生命甘露滋养全身之意。 意念禁止,贪欲归灭。 眼落于鼻,呼吸平稳连续、似有似无。 随后,以鼻观心,意念集于身…… 早些时候,那少一只知“内观起心动念”之机,却不知老和尚的静坐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道法”…… 少一幡然有悟。当下,去除杂想,淡定入静…… 恍惚间,一老一小,二人已在林中坐了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间,心神之间,那向下的意识开始自然地向上运行,少一的意识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开始去除了固有的习气,不断得到自我净化…… 此时,修炼中的少一没有看见,作为老禅和子的老和尚的躯体正被天地之气轻松托起,旋于树干之上。身轻如蝉翼,意念自归静。 …… “嗯。睁开眼睛吧。很好,娃子你是块不错的料。要知道:听命于教诲很容易,可自己驯服起感官来,却很难……” 少一随着老和尚的开示,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此时,老和尚已站起了身,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双深邃而慈祥的眼睛正望着少一。 东方地平线上已开始微微发亮,黎明前的柏树林气温很低,少一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寒意。 “少一,你要切记:感官不可强行驾驭,亦不可放纵。它就像一匹为驯化的野马,鞭子抽得越紧,它会越要反抗。” 一老一小,边聊边走出了林子。 …… 在每一个月至中天的夜晚,荐福寺的柏树林里,总能见到一老一少端坐在树干之上……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每日的修炼,少一那颗灵动的心终于找到了航向:只要是双腿一盘,下颚一收,内心便可随眼、耳、鼻、舌、身、意的浮动,寻找感官的平衡点,最终,收获到最纯粹的宁静。 少一仿佛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在修炼中,他能感受到母体般的温暖和爱在包绕着自己、滋养孕育着自己…… 仿佛,所有的爱恨、别离、生老病死、五蕴等尽皆消散。 生命之息那前所未有的充足、旺盛,就像水中的鱼一样,在少一的体内自由自在地游走,往来无碍。 而少一的意识在增强,在不断地凝聚…… 有一天,老和尚打断了静坐中的少一,说道:“去,把老衲的竹扫帚拿来……” 听到老和尚这番话,少一有些迟疑,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拿起那把看似普通、却真真很沉、很难对付的扫帚。 当他找到那把竹扫帚时,少一才发现:每一根竹稍上都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 少一站在竹扫帚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握住扫帚把,用力一抬。 “咦?——怎么变得如此之轻?!” 少一丝毫不敢懈怠,他双眼紧紧盯着竹稍上的水滴,双手稳稳地握住扫帚把儿,每一步,他都踩得很稳,生怕扫帚上的水滴坠落。 老和尚望着眼前的竹扫帚,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瞬,他又变回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样子,对少一轻描淡写地说:“扫帚没变,是你的心在变。” 少一一脸的严肃顿时如雪融化。 “明晚,你就不用再静坐了!”老和尚扔下这一句话,遂拂袖而去。 少一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竹稍上的水滴,透过水滴,可以看到晶莹水泡映着的倒立、走远的老和尚,只见他的背影不见正脸,可少一怎么都觉得老和尚走起路来,乐颠颠的。 豆大的汗珠汇聚在撑着地的右臂上,不时“啪——”、“啪——”地掉落在青石板上。 少一单手撑地,足尖上顶着口大缸,这么倒立着足已有一个时辰了。 他不仅“四脚朝天”,而且几乎在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老和尚吃鸡。 就在少一几乎支撑不住倒立、两腿微抖的时候,老和尚依旧视若无物,他把最后一块鸡骨头放在嘴里,唆了又唆,似有不舍,不肯就此吐了。 少一心中郁闷,道:“佛家都讲清心寡欲,六根清净,作为出家比丘,这也特么嘴馋啦。” 前一日傍晚归家前,那老和尚就嘱咐少一下次来时得多带些个鸡腿来,少一原以为老和尚这是心疼他,想着他“一日练三回,练得花时过。功夫却依然,长进无几个”,急需鸡腿来补充体力,所以叮嘱他白天加餐。 哪曾想老和尚他原来这是让自己敬孝心,捧着鸡腿吃得有滋有味,给一下子消灭光了,连块鸡皮都不剩。 “觑天地之大,唯鸡腿是瞻。”见了荤腥的老和尚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境豁然开朗的样子。 少一咽了口口水,脚尖的大缸险些掉了下去,幸好他尚有几分定力,要不铁定要在这老和尚面前来个缸碎人倒。 “难道出家之人不该讲求吃素养生嘛?”少一稳住手脚,故意做个刺头儿,问道。 “啧啧——”老和尚一脸幸福地回味着,懒得搭理这个没大没小的“徒儿”。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唯心有度 少一见老和尚不中计也不恼怒,不觉心下有些无聊,脚上的功夫这么一分神间自然就晃动得厉害。老和尚就手隔空一掌,打在少一的小腿上,说:“挺住,这才哪到哪儿啊。” “养生嘛,”老和尚不急不恼,慢悠悠地不似在和自己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养生在于顺应天时,而不是强求自己。” “啥?”少一因力气不抵,大缸在足尖上剧烈地晃动,好像挑水不稳的小渔儿,不……横着的大缸晃晃悠悠,好像催逼租客的胖婶儿。 老和尚哪管少一现在身心俱疲、出现幻觉的状况,犹自说道:“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是我吃鸡腿吗,八成是鸡腿今生就在寻找我让我吃。” 少一即使正在倒立着练功、身陷随时倒地的危机,也不碍着给老和尚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老前辈,出息得你哟!” 老和尚只当少一是个尊敬自己的好娃儿,有耳朵没眼睛没鼻子没心,像是在说“道”,可怎么都像是在自恋地“意淫”,他继续说:“养生最怕的是什么?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怎么做、怎么不能做。所以,什么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六根清净啊,什么不能吃荤腥看妹子啊,都是清规教律,都是个屁!” 少一正拼命苦撑着倒立,还努力把持着想要尽办法让大缸不掉,哪里还听得见老和尚在一边没事人似的絮絮叨叨。 “适合的就是最好的,即:大道无道,大养不养。”说着,慢吞吞的老和尚忽的一个急转身,似蹲非蹲地站在倒立着的少一旁,笑言: “娃子这鸡腿明晚再多四只呗!” 少一“扑哧——”一笑,惹得看热闹的众猫作鸟兽散状,他顶着大缸的脚轻轻向上一点,大缸被这么一下子弹起,凌空一跃,一个空中翻滚,眼看就要砸在地上……少一双腿曲起、一个环抱,就势牢牢地卡住了硕大的水缸,而倒立的身型竟然能巍然不动。 左手换右手撑地时,卡在双腿间的大缸顺势下坠停至肚皮,少一身子贴地打了半个滚,大缸已稳稳抱在怀中。 “羌——”,大缸落地时的声音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老前辈要是真的好这口,那我学武的事儿不就更好办啦?!”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少一厚着脸皮,蹭到老和尚面前,掏出一个酒壶,献宝一样呈了上去。 “使得使得!”老和尚点头说:“娃儿的确‘着道’,孺子可教也。” 咕咕给自己的新酿梨花酒从来都是硬通货,少一心下得意。 少一说:“老前辈,想来这些天净是些枯燥的站桩、顶缸、举扫帚的练功,咱能不能有两下又好玩、又锻炼的,就比如我在孤山上那段训鹰的经历?” “好玩的?那好说。”老和尚答应道:“娃儿你也不早说。” 少一揉着酸痛的双腿,心想:“早知道您老人家好这口,我把咕咕请来,给你做一日三顿野兽肉吃。” …… 月影稀碎,一老一少大小不一的两个身影绕着一个石头大家伙在做运动。 “什么好玩啊?!简直啦。”少一苦笑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拉磨、磨面,这难道不该是驴干的活吗?! “少一,你听好了啊,”老和尚哼哼唧唧,一边拉磨,一边口念有词:“吃荞面的并不比吃白面的身体好、病少命长;吃素并不比吃肉的健康;吃核桃并不比不吃聪明多少;吃枸杞并不比不吃的健康;锻炼的并不比懒的不爱动的人多活几天;爱生气的并不比心静的活的长……” 少一站住不拉磨了。 老和尚说:“咋啦?爱徒,你不想吃拉面啦?” 少一嘟着嘴说:“照你这么说,我还来学什么功夫啊,报什么家仇,找什么亲娘啊?一点都不好玩。不玩啦。” “什么都是枷锁,你以为绳子一套上,你说解套就解得套来?”老和尚依旧笑呵呵的,自打少一和他学徒以来,少一没啥太大长进,老和尚倒是养得白胖了许多。 “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太随心了并不是很好,太所欲了也并不妙。心多宽,地多大,只是,还要有规矩。”磨磨叨叨的老头儿顽童般用绳子绑住手脚,像蚕儿一样一扭一扭地打着转,不远处石阶上,一只小乌龟懒洋洋地望着少一和老和尚。 老头儿说:“你举扫帚、顶缸,那是锻炼你的专注力、定力,让你打坐、倒立,是想让你清空,磨叨你是让你对老人家有点耐心,至于拉磨嘛,是我这些天没钱买细面,只好让你帮我加工……” 夜深人静的夜晚,荐福寺最僻静的寮房前,两只手脚都被绑着的“虫儿”谁也不肯认输,都在奋力扭展着身子,向前,在你争我抢地绕大缸蹦跳着…… 四圈下来,结果可想而知,少一遥遥领先老和尚一圈,径直蹦跳上调节,扭动着身子朝小乌龟而去。 当他蹦上抵达石阶前,老和尚手中拿着小乌龟正在冲他痴痴发笑…… 原来,当少一老老实实地通过扭动身体前行时,老和尚在最后关头挣脱手脚的绳子飞身落在了石阶之上。 他望着石阶,不成想,就要到手的小乌龟却被高高举在老和尚的手中。 少一极不服气,道:“师傅,这算什么?” “这就叫‘大道无道’……那些绳子,教条拴住手脚,你只能是一只小小的虫子……所以,不要告诉我不要吃酒、不要吃肉、不要这不要那……自在,方得始终……” 说着,老和尚将手中的小乌龟轻轻用手一带,少一瞪大小眼睛眼看着小乌龟消失在夜空里,甚是心疼。 半响后,只听到“噗通——”一声,落入了矮房子后面的荷塘里。他悬着的心随着小乌龟落入荷塘中而落地,却发现,老和尚已不见了踪迹。 …… 荷塘边一块亮闪闪地大理石上,老和尚盘膝坐在上面,心止如水。 少一望着天边的圆月,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老和尚看在眼里,说道:“这就对了,莫要强求。要知道,大道合乎自然。所谓‘只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少一当下明白,原来是心有分别,自然远离了真意。 “你已皆知,去吧!”老和尚睁开双眼,望了一眼少一,似乎就懂得了少一的懂得。 “我还得去擀面条。没干完,心不踏实。”少一举了举咕咕用银杉木做的擀面杖,自去了寮房。 …… 此后,少一多次再去过荐福寺。 然而,那间很矮的寮房早已住进了新人。 整个荐福寺,没有人见过,更听说过少一所描述的那个贪吃的老和尚。 ------------ 第一百四十章 呵呵,我是打醋的 少一手中提着一个空坛子,正要横穿朱雀大街去天河市十八大街。 清晨的暖阳照得人很舒服,少一一路上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调儿,双手反剪地背在身后,右手的小拇指牢牢地勾住双耳黑釉坛的耳朵,因为晨起心思大好,故而,少一的步子格外的轻松。 临近荐福寺,少一的兴致热度终于由高烧状态稍或降至平缓。 也只有平静了,他才留神到:周围环境不大对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十五,可是天河市一个月中最重要的开市日。 怎么街上不见摩肩接踵,反而几乎万人空巷呢!? 提着醋坛子,少一瞧东瞧西,突然,身后传来铁甲凛凛作响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一只大手已按在自己的肩上:“小子,你走错道儿了吧?”那声音沙哑中带着点西境的口音。 少一乐道:“不该有错啊!醋是王记家的最好,这条街直接去王记家,这可是最近一条路啊!” 手握弯刀的军士见这娃子经如此暗示也还是不懂,也就只得呵呵啦。 他刚要放行少一,猛然想起今晨长官下的硬性命令,军士再次做回一脸警备状。 抓起少一的领子,将其轻易地托起,怒道:“你难道没看见这街上就你一个人吗?!还不快滚。” “看见了,看见了,这就走……正逢十五,大白天的,愣是没买到醋。”少一两脚离地,立时态度变得乖多了。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赶紧从这条街上消失,莫妨碍爷爷执行公务,再看见你,就打你个满地找牙。”军士一把将少一丢在地上。 此时,另一个人出现了。从他身上的官服不难判断,此人是个当官的。 “怎么还有人?!快快,给我处理了。公主车队已经下了青龙道。”官爷催促道。 少一一听到公主二字,便猜到八成就是响铃公主。在这云中城,除了她还有谁会被唤作公主呢?! 那日神识游走,在紫霄宫大殿前,少一探知了响铃公主与她父王的对白。和穷小子见富家女的心情一模一样,少一那个无以言表的莫名好感加好奇。 少一飞腿蹿进近旁的一个胡同,趁身后的人不备,快速爬上胡同口的那株老桑树。 这边,他人刚躲进桑叶掩映的树丛中,朱雀大街的尽头,一队守备精良的马队护着中间的一顶皇家的轿子行了过来。 原本大道上等候已久的军士们一个个每四尺站一班岗,全副武装,背对街心而立,静候公主的轿子过去。 骑马护着轿子的禁军中,那个打头、英姿勃发的青年在马背上手按秋雷刀,少一觉着好生面熟…… 少一还没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孔是谁,那顶华丽的轿子就走近了他的视线。 隔着薄如轻纱的小窗帷帐,从大树上,少一可以隐约看到皇家轿子里正端坐着一位水灵纤细、又不失皇家风范的少女,年纪看似比少一他要大,又比咕咕小些。 就连轿子两旁使唤的宫女也长得颇为标致、行止分外端庄,这使得轿子一行在禁军的呵护以及沿途军士们的护卫下显得尊贵气派异常…… 打头的那个端坐于马上的禁军路过巷口时,有意无意地朝茂密的桑树丛放了一眼…… “哦,原来是他。”少一忙低头收眼,那正是崔天麒。 崔天麒虽然发现了少一,却没有暴露他。 等少一重新抬起头,壮起胆子透过桑叶缝隙望向街道,轿子已经远去,一行人正径直去向荐福寺。 半顿饭的功夫,街上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往日景象。 少一从桑树上跳了下来,找了个路边的老汉问道:“请问老伯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公主去荐福寺干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今日是公主母亲的诞辰日,公主是个孝女。这不,又到寺里给亡故的母亲抄经来了……”老汉一脸得意地说道,等他慢悠悠说完,抬头一看,问话的娃子早已不见了人影。如今的娃子真没定性。 …… 果真如那位老伯所说,公主还真在藏经阁里抄经。怪不得层层守备,如此森严。 因着以往对荐福寺的熟知,少一顺利地越瓦穿墙,躲过了不同分队的卫兵、禁军和武僧。 此时,藏经阁就在眼前,少一屏住呼吸,潜行猫步,一个箭步清影,上了藏经阁二楼。 他心下正窃喜着:“守卫们怎么这么好对付?!”不成想,一个声音粗里粗气的女子声音在楼梯上方问罪道:“干嘛的?” “呵呵,我……是打醋的……”少一把醋坛子举得高高地,嬉笑着使出一贯对付咕咕的伎俩,准备将热脸凑上去。 “上藏经阁打醋?休想蒙谁!”一把冰冷的剑直架在少一脖子。 少一被这么冰凉给一激,心道:“自己也是一息二力,有精准辨析力的有潜质的少年,然而,对手竟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凑近,并把剑架上我的脖子……好生了得!好生对自己失望!” “是谁在那里说话?”藏经阁二楼,传来响铃公主清脆的嗓音。 “公主殿下,在下是终南山清虚宫的南音。有师父余姑的信,还未及奉上。”粗声粗气的女孩原来名叫南音,也是个暗地里摸上楼的主儿,少一心想。 南音一手将剑架在少一脖子上,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一纸书信。 响铃公主的问话迅速惊动了禁军和武僧,藏经阁下一片纷乱的响动…… 响铃公主在阁里不知示意了些什么,于是,女官马上从阁上对禁军等一干侍卫传话道:“殿下说这里无事,你们都各自安心退下、回归其位吧。” “诺——” 女官又对南音和少一一个行礼,道:“公主请二位上楼一叙。” 女官此话一出,中音功底似海深,少一心想怪不得公主肯如此放心。不想,南音不情愿地收剑,狠狠瞪了他一眼。 响铃公主看过信罢,用手示意南音免礼平身,和颜悦色地道:“怎么没进宫?直接到这儿来了。” 看来,响铃公主跟南音一见如故,她上前紧握着南音修长的细手,笑意岑岑地仔细将南音上下打量,白衣飘飘,南音有绝尘之美,与响铃公主的清透聪慧有着一比。 响铃公主好像着实找到了玩伴,正欢喜莫名,她拉着南音就往荐福寺特意给她腾出的“阿兰若处”走去,扔下少一立在原处,讪讪地被女官“押解着”。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打醋少年 少一一直被那女官的气势给压得抬不起头,竟然虽在响铃公主近处,却只闻其声,未能见其真容。 “阿兰若处”,室内弥漫着兰花的阵阵幽香,一炷上等檀香已燃去了三分之一。正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花,落款处有“响铃”二字。 南音仿佛回到了清虚宫后山的幽谷中,适才见到少一时脸上绷紧的肌肉也在此刻放松了下来…… 面对公主的问题,常年在大山中修行、有着社交恐惧的南音不得不一一如实作答…… 才过了一会儿,两个同龄少女你一言我一句的对话就让南音将最后的一点紧张也消除殆尽。 因南音此次来云中正是奉了师父的指令,来作公主日常保镖。如今,这看似主仆的二人关系,因着公主的亲近友善,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倒更像两个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的友情啦。 “这位小兄弟是?”响铃公主转向被领进来的少一,轻声地问那个有着一身功夫的女官。 少一头依旧抬不起来,正要开口,屋内一道剑光闪过,南音再次将剑架在少一脖子上。 “请殿下赎罪,是在下保护不周……此人鬼鬼祟祟,早在大街上,我就发现他了,这会儿他还谎称自己是打醋的。 “上藏经阁打醋?实在是拙劣的笑话……该怎么处理这个不轨之徒?还望殿下明析。”南音望着神情极平静的响铃公主,问道。 “好了好了,南音,快把剑收起了。你不要一口一个殿下的叫,就叫我响铃……我怎么看着,这小兄弟都不像有什么歹意…… “小兄弟,你跟着我来到这藏经阁,所谓何事啊?” “我——”少一旋即语塞,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明,就是天鹅在上,欲嗅蔷薇嘛。少一知道,怎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的后果。 “不言?莫不是你有什么难处?”公主再问。 “报——”,正此时,女官耳语了两句,公主点头,于是禁军为首的将士崔天麒被女官引领到响铃公主面前,他啪地跪地,赔罪道:“殿下,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他是来找我的。瞎打误撞,闯入藏经阁,还请殿下赎罪……二虎,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罪?!” 少一顺着崔天麒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行礼赔了罪,幸得公主大度,一个挥手打发了他二人。 少一向后退着,跟上崔天麒出了“阿兰若处”,下了藏经阁。 崔天麒引少一到一僻静处,立刻变了姿态,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禁军和内务府的人都在满云中城抓捕跟杀魔族、诛郝英有关的人,你倒好!还自己送上门来!” 少一摸着脑袋,说道:“我知道响铃公主人很好。” “可她爹,现当今大周的王上可不是个好鸟。”崔天麒一如既往地严肃,反驳了轻举妄动的少一。 “好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少一一脸皮赖。 …… 咕咕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见少一手中的醋坛子轻飘飘的,瞪眼,差不多是在吼:“醋呢?” “没打着醋,却见了大周响当当的人物——响铃公主了……还遇到个终南山下来的姑子,那姑子好生了得。后来,又……”少一老老实实地向咕咕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咕咕摸了摸少一的额头:“大白天做梦呢吧,你?! “我倒要问你,你既吹下海口,说见到了公主。那,公主她长什么样?” “我没敢看……” “呵呵,一测就灵,果然你是撒谎。” 城南。 今春,最后的杨絮迎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 白日里,紧邻青龙大街的大河市繁闹依旧。 而大河市内的手帕口胡同却因为有一条深深的拐把子巷口而一下子离了大河市上的喧闹,清净清凉起来。 手帕口胡同里有一棵大桑树,有一口甜水井,住着几户小作坊、小业主,如果再往胡同的深处走,会看见一个大杂院。 原本,大杂院是一个周正的四合院,住的都是来京考试、搬商务的南郡籍同乡会。后来,南郡籍老宰相因王上乙辛的身亡而失去了势力,故而,这个同乡会也做了鸟兽散状。如今,四合院已变成了住着三教九流的大杂院。 老木匠一边坐在大杂院的大太阳底下磨着手上的细活儿,一边向手帕口胡同的巷子口望去。 远远的,正有一人走了过来。 此人身形娇瘦,女扮男装,衣着与军人龙羿平日里的装扮颇有几份相似,她青衫褂子,简朴的黑布鞋,青一色的包头和面罩,就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眼睛。 青衣人脚步轻盈,穿过城南胡同里的一排排低矮的民房,好似熟门熟路地,就摸到了手帕口胡同里,然后,径直进了大杂院,对老木匠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 “趵唦——唦——趵唦——唦——” 少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侧耳听着这进院来的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真想象不出来这脚步声会是谁的,能走得这般轻盈曼妙……莫非是她?” 咕咕发现少一不吃饭,举着筷子,呆头呆脑的。 他此时正沉浸在或许“响铃公主能光临咱大杂院”的白日梦里。 “唦——” 脚步声停住了,少一这才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开着的门。 “请问少一在家吗?”声音粗里粗气的,与她的脚步声比起来,完全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少一一看,来人并不是响铃公主,而是南山下来的那个姑子——南音。 咕咕被南音这裹得密不透风的女扮男装给吓了一跳,见是来找少一的,忙起身往里面让客。 “在家!”少一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 南音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暗,方才认出,这没礼貌的少年正是自己那个前几日的“打醋少年”。“他怎么会也在这里?!” 于是,南音对他说:“劳烦帮我叫一下少一,就说清虚宫的南音前来拜访。” “我就是,”少一眉头一紧,然后,又故作淡定道:“请问找我有何指教?” “你就是少一?!不会吧!”南音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荐福寺被自己二度执剑架在脖子上的废物点心——“打醋少年”,竟然就是她要找的少一!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异常 南音想象过多个版本的有关少一的模样,而现实版还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眼前这个八九岁上下的娃子,平淡无奇的小脸上只是眼睛有神些,睫毛长得像女孩子些,除此之外,怎么看都是个不听话、调皮捣蛋的“混”娃子,全无武功,更别提什么修为了,哪里会是什么师父提到的那个稀缺、壮志小少年?! 南音扭头打量了一眼院子里杂七杂八的摆放,自言自语道:“师父说的难道真是这儿?!” 咕咕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他就是少一,没错的。” 南音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彼时的“打醋少年”就是眼前的少一,她无法反转心中的失落,遂问道:“你就是少一?那你的双剑呢?” 少一差点没把口中的米粒给喷出来,想起在荐福寺时这家伙对自己的不客气,于是乎慢条斯理从方桌底下取出少康和赤焰地说道:“难道只有背双剑的才是少一?你,是来上门挑战的吗?” “闭嘴吧你……南音姑娘来这边坐。”咕咕一边怼回少一,一边热情地招呼南音坐下。 “你就是咕咕吧?师父的朋友曾提起过你,说你做得一手好菜。”南音是个直性子,她对少一的漠视和怀疑很快就被眼前这个热情如火的咕咕给冲淡了。 谈话间,南音的一双纤细漂亮的双手引起了咕咕的注意,她在心中惊叹道:“好一双漂亮的手,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双手也能握剑。” 南音修长的手指握着少一的少康剑,仔细查看了半天,方确认这个人是师父描述的少一。 …… 少一看了南音师父余姑的信,神色大变,先是惊讶,转而忧心,未了,又是一脸疑惑。 南音并不知信中内容,只顾喝着咕咕招待她的亲酿好酒。作为清虚剑宗首席弟子,南音同时还身兼清虚年轻一代首席祭酒之职,平生除了剑之外,她尤为喜欢美酒。 咕咕自酿的梨花酒在南音喝过的美酒中,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佳酿,却是她从未曾喝过的、出奇好的…… 如今,南音只身一人来到云中,认识的人中,属知笃观的师叔早年跟清虚宫有些来往,遂可以去走动走动、代师父行问候之礼,然而,毕竟初来乍到,尚不知庙门开向何方。 那响铃公主待她亲如姐妹,可终究有主仆之别。 出宫前,响铃公主特别嘱咐,在外面可以多逗留、玩耍玩耍,回去好多给她讲些坊间趣事。 今日,见到少一和咕咕,虽然先前和少一有些误会,但是能够和同龄人在一起,南音已然很是满足。这会儿,又逢上佳酿,自然有些开怀的畅快,不觉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 咕咕注意到少一看信时的心绪变化,故而,忙抢过少一手中的那枚白鹭尾羽信。 她有印象,村长耿丁每次接到的清虚宫飞信就是这洁白的羽信,可以肯定,这是清虚宫余姑托清虚剑宗首席南音稍来的亲笔信无疑。 然而,在羽信上,咕咕却一个字也未看见。 她转过身,将羽信翻转过来,仔细打量,甚至动用了神识,却依然没有收获。 怎么少一却看懂了这飞信?!少一想和咕咕交代些什么,咕咕却使了个眼色止住了他。 …… “南音姑娘,你为何这般打扮?”咕咕欲在生人面前掩盖尴尬,故而,随口问了一句。 南音放下酒杯,答道:“咕咕你或许还不知道,如今,这整个云中城都在搜查那有胆量杀死魔族武士的勇士……我知道这和你们有关,我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公主殿下虽是个良善、肯相助的人,我此时出宫,还是低调为好,也不能凡事拖累到她。”说着,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南音,你帮我看看,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咕咕拿着羽信,要问南音。 南音红了脸,不知是因为这请求,还是因为美酒,道:“咕咕你有所不知道,我师父她老人家写信用的符号,我不识得……何况……来,咕咕,太阳尚高,咱们能饮一杯无?” 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快,三人……烂醉如泥矣。 …… 咕咕攥着手中的羽毛,望着院内堆满枝头的青山楂果儿,听着南音和少一二人震天响的呼噜声,心中滋味,连自己也难以梳理得清。 刚要出门,咕咕就透过窗户瞥见豆芽菜甘二,他正鬼鬼祟祟地透过自家窗户窥视着这边,咕咕打消了出门探寻的念头…… 想喊那二人起来吧,却见他们大醉不醒。咕咕给少一和南音分别灌了自己秘制的伏天解暑酸梅汤醒酒。然后,自己拿着擀面杖,重新来到院里,此时,甘二家已人去房空。 借着擀面杖,咕咕的神识比以前更强啦。 神识摸索处,咕咕发现: 临街茶楼上的“御用保镖”们怎么不见了踪影? 崔天麒所描述的平日里提防少一他们的最外层防线,今天却没人在岗;巷尾房栋胖婶的院子异常安静,胖婶被堵住了嘴巴,给关在了家中的木箱里;余木匠爷孙和小渔母女都不在大杂院…… 异常的状况,让咕咕格外紧张。 …… “哎哟——头真疼!”南音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她醒转了酒劲儿,发现咕咕神色紧张,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咕咕摇了摇头,双手重新握紧擀面杖……此时,咕咕的神识再次探出去,却发现,周遭的一切出其不意地恢复了正常: 那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神色泰然。 茶楼里,“御用保镖”们正谈笑风生。 巷尾的胖婶懒洋洋地瘫在竹椅上,磕着瓜子。 小渔母女俩则刚从外面遛弯儿回来…… 唯独,不见了余木匠爷孙和豆芽菜…… 咕咕闭上眼睛,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回了神识。 咕咕对少一说:“少一,拿上你的银杉木,咱们去趟木匠铺瞧瞧……南音,你先歇着,我们去去就回……” 南音此时酒劲已过,她哪肯独自留在大杂院里,于是一跟着二人出了大杂院。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八年又重逢 一只黑鸦从北边飞来,飞上稷宫学院藏书阁顶层的窗檐,落在手持卷宗的季康儿的肩膀上。 季康儿微笑着用手捋顺黑鸦背上被逆流吹乱的羽毛,轻轻摘下它右侧翅膀里隐藏的信卷儿。 他一眼认出信卷儿的用纸,那是季家军特有的在云中“驻地”专用的桑皮纸。 一边打开信卷儿,他一边对黑鸦道:“据传,老爹把龙羿给调到了云中,咱们来看看这龙小子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少一咕咕入云已有时日,手帕口胡同徒现危机,望密切注意玑羊及他人的动向。”纸卷上只短短的两行字,落款也很潦草,这远非龙羿平日里做事的风格。 季康儿知事情紧急,他顾不上为咕咕抵达云中的意外之喜而高兴,也顾不上埋怨龙羿不早些将他们入云中的消息告之,季康儿迅速出了藏书阁,径直去了舍馆,果然发现学生们都不在那里。 “难道真的都被玑羊给忽悠着去教训人啦?” 离开舍馆,季康儿一头撞见重荣。重荣是右将军重凯的独子,素来跟玑羊往来密切。此时,他正急匆匆地往学院外面走。 “重荣,你这是要去哪,其他学生呢?” 面对秘府大人季康儿的质问,重荣一时哑了,心想:“秘府大人平素很少出藏书阁,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把我给撞见啦?!真他妈倒霉!” 重荣故作镇定,扯谎说:“老师,快到初夏了,是夫子让我们一干学子到灞河边沼泽地,探查燕子叼啄泥痕的情况,以推断今岁的收成……” 季康儿故作相信了重荣,点头允其离去。 站在舍馆的廊前,待重荣离去后,他正色亮出腰间长剑,那可是自来云中后两年未有机会出鞘啦。 长兄之剑,爱莫能离;长兄之志,不敢稍忘。 …… 少一、咕咕和南音出了大杂院,走在手帕口胡同中,还尚未走出胡同,就见胡同另一头,一背长剑的黑衣男子挡住他们的去路。 “请阁下借个道儿。”少一的眼色止住咕咕、南音,好像在说“莫忙。”自己则上前彬彬有礼地借道。 “此路不通。” 黑衣男子的话让少一吃了闭门羹…… 少一不怒反笑:“通不通,恐怕不是你说了算,得我手中的剑答话,才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废话。” 咕咕忙上前止住少一。 她越听,越觉得对方声音是如此熟悉,但又一时给蒙住,想不起来是谁。 黑衣人缓缓解开面罩,咕咕呆住了。 黑衣人和咕咕二人面面相觑半响,谁也没能认出谁来,都觉着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时隔八年,季康儿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闯入大堰河村的纨绔少年,咕咕也渐渐退去小娃子的稚气,怪不得,谁也不认识谁啦。 少一和南音站在一旁,异口同声道:“你们不会是认识吧?!” 二人这才尴尬地移开对视的视线。 季康儿从重逢的惊奇中警醒过来,对她们三人说:“你们现在不能出这个胡同口。” “凭什么?!”咕咕反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说话如此莽撞、急切。 或许,她还在用对付那个八年前纨绔子弟的态度,在对待眼前这个年轻人。 季康儿心知自己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故而说:“要不,咱们先回院里说话?” 连一向不懂人情世故的南音都觉察到咕咕这二人过去有过过节。少一更是鸵鸟一般,不吭声。 咕咕一歪头,示意大家回大杂院。 四人似乎都感到了胡同的肃杀气氛,故而,听从了咕咕,前后脚进了大杂院,关上了院门。 “蛮子是无辜的,此事因我和少一而起,我们得去救他和老木匠……”咕咕根本不听季康儿的劝,非要去手帕口胡同临街的木匠铺,要看看那余木匠爷孙俩。 少一也表示非去不可。 季康儿见状,没招了,只好跟南音嘱咐道:“切记,万万不可让少一和王子玑羊撞见。” 南音在紫霄宫已见过玑羊,连连点头答应。 四人出了大杂院,仰头望,南山方向下来的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大风将地上的尘土吹地到处都是…… 此时,手帕口胡同周围的几条街都已被清空,大风卷起的尘土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四人的脸上和手上,甚至肆无忌惮地钻到了他们的眼睛、嘴、鼻孔,以及耳朵里。 屏住呼吸,他们往胡同口走去。 胡同口这一头,此时已被玑羊唆使的一小股禁军给围堵得死死的。 胡同的另一头,则是由玑羊那一帮学院的同学把守着。他们多是朝中大臣的孩子,或是云中富家子弟,除了重荣有点本事之外,其他人扔板砖别砸着自己人,那就算谢天谢地了。 少一和咕咕发现胡同口的人群后面竟然有崔天麒的影子,他一脸严肃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无法从他的面色中判断出来:这厮到底是站在谁一边的。 …… 手帕口胡同临街的木匠铺前停着一顶轿子。 轿子一旁站着的青年抱着一把看起来年代不小的剑,他眼睛直直地望着被漫天尘土的手帕口胡同,连眨都不眨一下。 他总喜欢在动手之前盯着某一处静物看上半天,仿佛这样,就能使他更加专注精神,更有信心迎接下一个时刻。这个习惯从他第一次握剑时就已经养成了,后来,不知哪一个跟他过过手的人因此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眼珠子”。 “师兄,这次可全靠你了!上次,若不是那两个鬼方魔族的家伙捣乱,也不会真让这小子逃脱。这会儿,好不容易又寻见他们了,可决不能再把他们给放跑了。”轿子里,传出玑羊的声音。 原来,这轿子一旁站着的是“大眼珠子”,就是前些日子击杀且末大公主帕依尔的剑师——钱田,玑羊的师兄,四年前稷宫学院“断念大赛”的冠军。 想不到玑羊为了对付一个自己连见都没见过的小子,竟然连甲亥身边的贴身侍卫都给偷偷地“调”将过来。 钱田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待他再次缓缓睁开,才不卑不亢地淡淡回道:“听说,那小子有两把剑,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有四双手……” 轿子另一旁,老木匠和自己的孙儿蛮子被背靠背给绑在一起,他们的口中,各塞着一块破布。 木匠铺门槛上,坐着的豆芽菜甘二,脸上挂着阴冷的笑,笑中透着股小人得意,得意且不屑着。 ……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手帕口胡同(上) 玑羊一挥手,四个禁军率先冲入胡同。 一把把握着禁军手中、已出鞘的秋雷刀振振嗡鸣,继而,发出阵阵刺耳的嘶吼,迫不及待想要投入战斗…… 南音和季康儿重新戴上了面罩,沉着应战…… 季康儿见惯了北境长城上的打打杀杀,如今变得沉稳了许多,他走在最后面,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打算出手。 若让玑羊或是学院里某个眼贼的学生看出来自己是学院的老师,这事儿就会更复杂。此时,季康儿心里只盼着龙羿早些现身。 但他心里知道,或许龙羿也和他的想法一样,是想让少一自己独挡一阵。 风突然停了,漫天的黄土被零零散散的杨絮所代替。天气一下子澄澈了许多。 杨絮在这个世界上已飘荡近一个月了,此时,在这个季节它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少不了要尽情狂舞一番。 少康抢在赤焰剑出击之前,已飞身而出。 划破几朵飞舞的杨絮,一道剑气干净利落地刺向手持秋雷的四个禁军。 四秋雷合一,接住了少一的剑气。“铿锵——”火光因撞击而四射。 青石板瞬间出现一道道深深的、带弧度的凹槽。 待四人重新分而前行时,少一手中的少康之剑气已连带着将周遭的杨絮聚集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白色绒球。 如此轻的杨絮,如此锐的剑气…… 轻盈的杨絮被剑气化作肉眼眼不见的细小粉末,电光火石间悄无声息地飞入毫无防备的仍然呆呆望着少一眼前白色绒球不知名状的禁军眼睛和耳朵里,四人痛快地双手抱着头站立不稳。 少康毫不怯场地独自深入,剑片左拍右打,四个结实的身影飞出,或砸穿破旧的屋顶,或撞断粗壮的立柱,或落入无人的院落…… “雕虫小技!”钱田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脸上写满了不屑神情。 华丽的轿子里间歇性地传出短促的呼噜声,钱田听了真心后悔听了重荣的建议——傍眼前这个有名无实的大腿。 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这场自己本不该参与的毫无趣味、毫无挑战的群架。然而此时他只能站在那儿等,等玑羊的一句话。 或许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钱田脸上并没显露出一丝一毫不快。 扫除眼前四个并非花瓶摆设的禁军,崔天麒赫然出现在了少一视线里……他手中的秋雷刀映射着和眸子一样冰冷的杀气。 少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下旁侧,却只发现了南音一人。咕咕在他拍飞四个禁军时转身去抵挡稷宫学院那帮只会拍板砖的“富二代”,此时亦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而季康儿早在他纳漫天杨絮时就已躲入胡同一侧某根木柱后面。 面对黑压压的秋雷林立的胡同,以及眼前这位远在自己之上的崔天麒,少一心中难免泛起了微波,时间并不允许他多想,更不允许他去担忧“深陷重围”的咕咕和分别季康儿的行径。 忽然,右耳感受到一阵灼烧的热浪袭来,少一根本来不及扭头去看,就被迫势侧卧来了一个“驴打滚”翻滚到一旁躲开。 旋即只听到“duang——”一声巨响。 脚下的青石板随着这动静开裂,一块块硕大的青石板鞭炮一样噼啪作响。 紧接着少一嗅到一股布料被灼烧的怪味道,他顾不上去寻找这股子怪味道的源头,忙扭头看刚才站在自己右手边的南音……不愧是清虚宫首席,此时她单膝着地,手中的青玄剑已经出鞘,做出随时飞奔出去的动作。 南音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同口方向崔天麒手中的秋雷刀。 “着了——着了——少一你的鞋边,快!” 南音并不回头以脚底的青石板传音提醒道。 少一这才感觉到脚火辣辣的疼。 原来刚才秋雷刀锋掀起来的炽热热浪已经将自己右脚鞋边给生生烤燃…… 崔天麒脸上除了始终如一的严肃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少一心里很清楚他并没有对自己下死手。就连一旁的南音他的刀锋也可以避开,即便是崔天麒知道自己并非南音的对手。 少一强忍着疼痛站起来,目光落在人墙之外那顶华丽的轿子旁边神情淡定如一滩死水的钱田身上。 …… “嗯——” 轿子里的玑羊终于睡醒了,他慵懒地伸一个懒腰、跺了跺脚,李留权的侄儿李黑忙将轿帘掀开一条缝儿低声下气地答应道: “殿下——” “打到哪了?” 李黑装腔作势地回头望了望,回答道:“回殿下,崔天麒和那小子将上了,呃——呃??” “呃呃你个头啊,还有什么,快说!”玑羊厉声问道。 “他身旁多了两个蒙面的,其中一个动手时就逃掉了,另一个正‘爬’地上系鞋带呢?”李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所见一并汇报上去。 玑羊顿时火大起来,一通臭骂道:“你个只会放大狗屁,没见识的狗东西……还系鞋带,你丫的这张嘴也太忒妈有才了。你以为谁都像你,懒驴上磨屎尿多……听说那小子身边有个女娃,十分了得,她现在在哪?” “女娃啊?她已被众位公子给团团围住,正被包饺子呢!”李黑虽被骂却真以为玑羊夸他有才,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大肆吹起来。 听到李黑这番话,和余木匠栓在一起的蛮子急得忙扭起来想试图挣脱出去给咕咕帮忙。这倒让坐在木匠铺门槛上的甘二找到了出气的理由,上去就照蛮子肚皮狠狠地踹了脚。 老木匠袒护孙儿,只落得比蛮子更惨,甘二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蛮子眼泪四溢,却并不哭出声,无助地望着人墙之后的手帕口胡同里,满心期待着少一和咕咕杀出重围来救他们。 ……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手帕口胡同(下) 手帕口胡同里,少一瘸着脚用剑“削翻”崔天麒的数道有杀机并无杀意的刀锋,此刻崔天麒终于“呼哧——呼哧——”大口出着气“累推”下去。 数十个禁军挥舞着秋雷刀蜂拥而上,南音兀自飞出,借着脚下青石板传到脚趾的力量像一枚脱离弹弓的弹子直奔禁军而去…… 一道细如蚕丝的青光穿透数枚杨絮,直抵冲在最前面禁军的咽喉,如柱的鲜红血液染红了一大片杨絮。 火红的杨絮腾飞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但它仍不|“堕落”让自己深陷污泥里再也飞不起来……杨絮挣扎着向自己一生都向往的湛蓝天空飞去,似乎炽热的鲜血非但没有抹灭它那颗向往苍穹的心,反而让它越战越勇…… 少一并没有看见拖着重重血丝的杨絮仍在空气中挣扎,但是他拥有的不仅仅是杨絮那样一颗向往苍穹的心。 赤焰在剑鞘中震颤多时,此刻动静越来越大,它仿佛在督促少一脚步再迈的更大一些。 两把秋雷刀劈开空气中的杨絮,直直砍向少一手中的少康……左脚在青石板上紧紧“咬住”,一吸分二力,气力双双直抵握着少康的手掌和指尖,白光耀眼……秋雷像砍在玄铁之上。 “咣——” 强劲的力量穿过秋雷刀进入手臂,皮肉连带着筋骨掀起层层波涛。 秋雷双双落地,刀片碎了一地,而它们的主人握着断成数节的右臂紧随其后重重砸在两旁屋檐下立柱上,粗壮的立柱发出凄厉的撕裂声。 距离少一身后不远处的某根立柱后面,季康儿时刻注视着胡同尾和胡同口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咕咕的实力超乎了他的想象,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八年前没有跟咕咕“较真、玩真”。 重荣算的上这帮后生中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他和他爹一样,急于求成。 只两个回合下来,咕咕便已识破他那两把刷子。 重荣看似没一道剑气都底气十足,实则是打肿脸充胖子。咕咕发现,被他刺穿的被惯性带动的杨絮旋转速度并不强,由此可见他气海并未达到境地。 她留意到重荣左侧那个大龅牙手中的板砖已经握实,于是故意让重荣的剑气孤军深入。 一道剑气裹挟这杨絮飞抵近前,咕咕抛出手中的鹤骨鞭,那块板砖立刻改变方向朝重荣砸去。 重荣只得回援救己身。 咕咕猜到这少年出自夫子阳明子门下,将来多半是少一的同学,故此咕咕对其并没有赶尽杀绝。 …… 立柱后面的季康儿突然握紧了自己的长剑,此时他注意到自己留意多时的钱田终于离开了那顶轿子。季康儿告诉自己只要这家伙手一旦移向老魂剑的剑柄,他就一定能赶在对方出鞘之前拔出自己那把天地下最长的长剑。 然而那家伙穿过人墙之后仍未有出鞘的动机,季康儿的脸着实替正在人群中厮杀的少一感到发烫。 正当此时,一道银光映入钱田和季康儿的眼球,赤焰在他们眼球表面折射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弧线所过之处,有四五个禁军毙命倒下。 然而钱田只是不屑地扔下一句,“可惜了这把好剑。” 钱田的视线并没有在少一身上停留多久,而是把视线转向手帕口胡同南侧的屋顶。 季康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藏匿在屋顶暗处的才是钱田迟迟未出鞘的真实缘由。 显然,钱田是要拿少一做诱饵因那为迟迟不肯露面的高人。 季康儿原本已经放到长剑剑柄的手又收了回去。 “啪——” 一只手落在专注地盯着钱田的季康儿肩膀上,“嗨,你在这儿做甚?” “嘘!” 季康儿立刻转身顺手将咕咕推到立柱后面墙根,“现在不能过去,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不知为何咕咕突然变听话,问道:“此人是谁?” “他是学院最有望上二层楼的人,万万没人想到他会追逐公明,挺可惜的。要知道,我泱泱大周什么都却就不缺人,即便如此,这般修剑的好苗子依然是千万人中难求一个……” 咕咕见他一开口便没完了没了,便对他丢去一个白眼,心中念道:“给你脸色,你蹬鼻子上脸……” …… 不知少一见血太多着魔了,还是赤焰嗜血过多着魔,钱田转身之时他竟然踩着两个为散尽气息的禁军身体仗剑直奔钱田而去。 离他最近的南音发现亦然无力回天,漫天飞舞的杨絮已随着赤焰逼近钱田。 “呲——” 钱田手中的未全部拔出,剑柄产生的巨大力量已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少一硬生生拍飞。 “咣啷——” 赤焰落在青石板上之后,整个手帕口胡同连带附近几条街都凝固了。 玑羊忙自己掀开轿帘兴冲冲跑出轿子,一边问道: “发生什么?” 李黑远远地望着胡同里发生的这一幕完全傻眼了,连玑羊的问话他都愣是没听见。 蛮子挂在脸角的一滴泪禁止了,余木匠疼痛的胸口也在这一刻不再疼痛…… “Duang(四声)——” 这一声仿佛拍打在咕咕心里,如此清晰,至于她仿佛能感受到少一触地时身体承受的巨大力量。 她挣脱季康儿拽着的手,在少一落地的那一刻冲了过来。 南音推开擒在手里的禁军,扑来朝这边扑来过来,但她的手臂没那么长。 少一落地的几块硕大的青石板裂开几条清晰缝儿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 咕咕颤抖着扶起两眼发直的少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双手能感受到少一身体冰冷冰冷的。 “咳——” 少一咳出了一块乌黑的血块。 钱田往胡同里忘了一眼,听到少一的咳嗽声,手中的剑方才入鞘,悠然地转身离去。 剑没出鞘让玑羊有一点点泄气,剑钱田面无表情只好有他自去。整个云中除了夫子恐怕只有他敢对玑羊这般…… 钱田走了很远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手帕口胡同南侧的屋顶,此时屋顶空空如也。 季康儿看屋顶的眼神有一点点复杂,他一直等到玑羊远去才帮助咕咕把少一送回大杂院。 ------------ 第二十一章 雨滴的叩问 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黄昏的时分,一男一女二个娃子吃力地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绕过最后一个山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入耳际,甘花溪出现在谷底。此时,山路两旁的针叶林变为了高大的阔叶林。 看得出来,在这里,许是因为刚刚暴雨停歇的缘故,少一从林间走过,还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仔细查找,原来那是叶子上残余的雨滴正顺着叶脉,汇聚成大团大团的水滴。 当大团水滴因不断汇聚而沉重到足以摆脱树叶的控制时,就会纷纷下坠。 只听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叶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怎么? 听着这一声声“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少一感觉每一声都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叩响内心的大门。 而胸口,那空缺之处,一直以来,都好像有着什么东西被封存在那里。此时,竟然开始微颤着、跃跃欲启…… 啊?! 少一心尖微颤的感觉,就像在熟睡的深海里突然被一根细微的针给试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从牙齿直酸透到脑顶;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无变化而至打瞌睡、却瞬间不提防地被一颗“星炸”给击下了石板…… 这心尖一颤,最确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钻心一痛!并且,心口有了开裂的迹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时之间,少一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听雨滴的意念。 这样下去,不仅会加速心门被扣响的节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状态。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少一睁大眼睛,看见咕咕正在对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少一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咕咕。 咕咕重复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会被迷惑。所以,特地带来了老丁头的苦薄荷药剂,你现在就含在嘴里,少一你要力图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过甘花溪,又绕过了二个断崖,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少一由于听从了咕咕的劝告,努力分神去忘却雨滴的声响。心尖没有再次震动,他快步地跟着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块弄脏的草鞋底,少一换了只胳膊来提篮子,沉甸甸的山楂将左臂已经压到麻木,不能打弯。 而咕咕提的篮子并不比少一的轻多少,可是她始终能够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得稳健、带劲儿,小辫子有节奏地上跳下窜。 少一没有闲功夫去欣赏镶了金边的大片云朵,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到底雨滴声和心尖那道强劲的阻力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联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话“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示意咕咕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自己放下篮子,找了块平地,开始练起来。 杉木在手,静则横陈庄重,动则立出剑气。 这剑气不是从内里发出的,而是天意禀赋的、杉木上万年精魂的外放表达,剑气绵柔至广。确也是,“不在里面”。 剑气自然地引领少一的身姿上下飞舞,让少一在太极般的动作中不知不觉感到四季的轮回、岁月的流转…… 而沧桑的剑气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剑法下竟然直直地产生出几道憨憨的耿直之气来,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长、又同时向下扎根着的杉木苗,给苍老剑气重新赋予了崭新的锐气。这,大概就是杉霸王说的“也不在外面”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银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离的剪影,感觉剑舞得很险,银杉木好像会被少一随时脱手。眼看着少一越来越有信心,银杉木的剑气因人性纯良的润滑而越来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将深埋的酒曲挖了出来,喜滋滋地揭开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闻,只见一缕清风一溜烟地飞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银杉木而去。 举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乐,原来他是在练习用神识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图盗走酒气。 咕咕冲上去就给了少一一个暴栗,少一龇牙咧嘴地赶紧纠错。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动气,他连忙用神识费力地从银杉剑里重新请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将之请回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时能量已少、功底又浅,以至在神识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开始虚弱起来,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闪失,松开了对酒魂的把控力。 一时间,香气扑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气愤极了,一年里苦心孤诣窖藏的酒曲子就这么让少一给放跑了。 少一勉强驱动神识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这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彻底挣脱了云朵的遮蔽。 二人一过桥,就见村口耿丁的身影,看来村长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时。 耿丁给娃子们掂来了姜枣汤和肉干儿,看顾着他们吃下。然后,督促着说要给二人指点一二,全然是为了他们上剑阁…… 耿丁双手背到身后,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对着少一、咕咕如饥似渴的四只眼睛讲道: “你们各有擅长,少一呢,善于观察、守静。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劲,说白了,就是大风大浪压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面面相觑,心想这像是肯定的说法吗?!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驱动能量是你所擅长的。 你看,蜻蜓点水、佛掌罩天……同是驱动能量,驱动力寸毫之差就会产生天壤之别。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冲劲,要学会用巧。当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浅出,说出来的教导连咕咕和少一这样的娃子都能听懂。 “少一呢,就是少根筋。虽然喜欢观察事务总结事务,可做事总是太过于饱含情感。还凭自己区区五年的年纪和见识,就旺自坚持自己的所谓判断和立场。 “你这样子下去,不变得嫉恶如仇,就变得宅心过于仁厚,唉!不够稳,还不够稳。”说完,耿丁抱着茶壶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二人傻呆在一边,他俩分明没有被老丁头点拨透,完全云里雾里。 二个娃子见耿丁的样子,知道无望继续得到老家伙的真经。 就算是耿丁继续,可打哑谜似的说法也还是让他们只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决定,自己在行动中去体察领悟。 ------------ 第一章 夜路 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黄昏的时分,一男一女二个娃子吃力地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绕过最后一个山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入耳际,甘花溪出现在谷底。此时,山路两旁的针叶林变为了高大的阔叶林。 看得出来,在这里,许是因为刚刚暴雨停歇的缘故,少一从林间走过,还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仔细查找,原来那是叶子上残余的雨滴正顺着叶脉,汇聚成大团大团的水滴。 当大团水滴因不断汇聚而沉重到足以摆脱树叶的控制时,就会纷纷下坠。 只听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叶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怎么? 听着这一声声“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少一感觉每一声都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叩响内心的大门。 而胸口,那空缺之处,一直以来,都好像有着什么东西被封存在那里。此时,竟然开始微颤着、跃跃欲启…… 啊?! 少一心尖微颤的感觉,就像在熟睡的深海里突然被一根细微的针给试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从牙齿直酸透到脑顶;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无变化而至打瞌睡、却瞬间不提防地被一颗“星炸”给击下了石板…… 这心尖一颤,最确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钻心一痛!并且,心口有了开裂的迹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时之间,少一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听雨滴的意念。 这样下去,不仅会加速心门被扣响的节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状态。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少一睁大眼睛,看见咕咕正在对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少一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咕咕。 咕咕重复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会被迷惑。所以,特地带来了老丁头的苦薄荷药剂,你现在就含在嘴里,少一你要力图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过甘花溪,又绕过了二个断崖,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少一由于听从了咕咕的劝告,努力分神去忘却雨滴的声响。心尖没有再次震动,他快步地跟着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块弄脏的草鞋底,少一换了只胳膊来提篮子,沉甸甸的山楂将左臂已经压到麻木,不能打弯。 而咕咕提的篮子并不比少一的轻多少,可是她始终能够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得稳健、带劲儿,小辫子有节奏地上跳下窜。 少一没有闲功夫去欣赏镶了金边的大片云朵,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到底雨滴声和心尖那道强劲的阻力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联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话“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示意咕咕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自己放下篮子,找了块平地,开始练起来。 杉木在手,静则横陈庄重,动则立出剑气。 这剑气不是从内里发出的,而是天意禀赋的、杉木上万年精魂的外放表达,剑气绵柔至广。确也是,“不在里面”。 剑气自然地引领少一的身姿上下飞舞,让少一在太极般的动作中不知不觉感到四季的轮回、岁月的流转…… 而沧桑的剑气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剑法下竟然直直地产生出几道憨憨的耿直之气来,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长、又同时向下扎根着的杉木苗,给苍老剑气重新赋予了崭新的锐气。这,大概就是杉霸王说的“也不在外面”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银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离的剪影,感觉剑舞得很险,银杉木好像会被少一随时脱手。眼看着少一越来越有信心,银杉木的剑气因人性纯良的润滑而越来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将深埋的酒曲挖了出来,喜滋滋地揭开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闻,只见一缕清风一溜烟地飞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银杉木而去。 举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乐,原来他是在练习用神识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图盗走酒气。 咕咕冲上去就给了少一一个暴栗,少一龇牙咧嘴地赶紧纠错。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动气,他连忙用神识费力地从银杉剑里重新请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将之请回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时能量已少、功底又浅,以至在神识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开始虚弱起来,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闪失,松开了对酒魂的把控力。 一时间,香气扑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气愤极了,一年里苦心孤诣窖藏的酒曲子就这么让少一给放跑了。 少一勉强驱动神识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这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彻底挣脱了云朵的遮蔽。 二人一过桥,就见村口耿丁的身影,看来村长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时。 耿丁给娃子们掂来了姜枣汤和肉干儿,看顾着他们吃下。然后,督促着说要给二人指点一二,全然是为了他们上剑阁…… 耿丁双手背到身后,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对着少一、咕咕如饥似渴的四只眼睛讲道: “你们各有擅长,少一呢,善于观察、守静。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劲,说白了,就是大风大浪压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面面相觑,心想这像是肯定的说法吗?!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驱动能量是你所擅长的。 你看,蜻蜓点水、佛掌罩天……同是驱动能量,驱动力寸毫之差就会产生天壤之别。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冲劲,要学会用巧。当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浅出,说出来的教导连咕咕和少一这样的娃子都能听懂。 “少一呢,就是少根筋。虽然喜欢观察事务总结事务,可做事总是太过于饱含情感。还凭自己区区五年的年纪和见识,就旺自坚持自己的所谓判断和立场。 “你这样子下去,不变得嫉恶如仇,就变得宅心过于仁厚,唉!不够稳,还不够稳。”说完,耿丁抱着茶壶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二人傻呆在一边,他俩分明没有被老丁头点拨透,完全云里雾里。 二个娃子见耿丁的样子,知道无望继续得到老家伙的真经。 就算是耿丁继续,可打哑谜似的说法也还是让他们只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决定,自己在行动中去体察领悟。 ------------ 第二章 你是谁 此时,少一已经进入了状态,咕咕则一直没找到感觉。耿丁但见这两个娃子,一个稳如钟,一个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耿丁本以为一向任性且有些“跋扈”的咕咕会追问个所以然,结果等了半天,他发现咕咕一反常态,很沉得住气,她没有像平常一样刨根问到底。而是时时在与自己较劲,着实用自己的领会、用实际行动练起。 咕咕并不让耿丁太过担心,要知道咕咕和少一不一样,她有厚实的底子,不像少一小荷才露尖尖角。 她也比较专注,不像少一草木通情、经雨伤感、见天阳光的,咕咕实属务实派。在耿丁看来,她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磨砺。 至于少一,这孩子自得了那银杉木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脾性看来并没什么变化,在点滴的处事上还是露了端倪。少一变得话少,人容易发呆,而且,对周遭的事情投入了比过去还要多的精力和情感。 要是这样下去,少一还没成,估计就已经被多头事项给拖挎了,耿丁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除非,除非少一能够去粗取精,处处做减法,否则,将来必然是剑走偏锋的路子。 耿丁看的出来,少一已经开始琢磨起手、“剑”和心三者合一的境地。这样就好,耿丁知道在压力面前,少一很会动脑筋去解决问题。 “歇了吧!”老丁头看着院子里渐入佳境的两个娃子,不禁心疼地说。 没人理他。那二人较上劲了,看谁先累瘫谁最光荣。 …… 今夜,耿丁本打算磨炼少一,让他继续练习极其乏味的“提杉木剑在手”,想熬熬他的心性。一方面,想让他知道这剑阁并不是轻易上得的,另一方面,是想真心点拨于他,按现在的底子,少一连剑带人也只有被女娃子缴械的份儿。 寒露前夜,正是练剑的绝好时间,耿丁并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别发呆了,把蒜锤交给咕咕。”说着,耿丁将那根银杉木丢给少一。 少一通过几天来的苦练,加之一向爱琢磨的好学精神,果然,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少一真的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银杉木。 经耿丁点拨,少一果真有了不少长进,他提剑在手,运气而出,人剑合一。整个持重如一飞毯相持于半空,不去,不来。 入夜后,湿气不断加重,很快,在少一长长的睫毛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霜。而热气正从少一的衣领间散发出来,睫毛上的水霜经这热气一喷,再一次凝成水滴,滴落了下来。 少一在月光下金鸡独立着,正苦练功夫,咕咕在用纱布过滤出细细的山楂泥,耿丁听到懒驴拉磨的磨锤正有节律地打出山楂浆来,发出“梆梆——”的声音,他悠悠地自言自语道:“二月后开坛,出酒。” 就在耿丁美滋滋地预想着大雪前后便可尝到新的山楂酒,突然,他发觉身边异样。 自从耿丁后方袭来一股黑风,耿丁一眼就看出来,这股黑风和他在打雷关所遭遇的“大黑色”一模一样。 就在耿丁起身之际,大黑色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少一,耿丁见状,冲少一大声喊道:“躲开!” 少一闻言的同时也看到了黑风在地面上的影子,直觉告诉他:这和他在森林遇到的“大黑色”是同一股家伙,少一立马握紧手中的银杉木,冲黑风刺去,胳膊太短,他奋力送出之时,银杉木在半途被耿丁抓住,在其上再续一力,直扎向“大黑色”。 黑风遇银杉木,好像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随即消散。 一切,重归月下静寂…… 耿丁摸了摸少一的小脑袋,看着他那并不惊慌失措的眼睛,确定少一没事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闻声赶来的咕咕见耿丁站在少一身旁,急切地追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吓得我手中的竹节都掉酒坛里了。” 少一和耿丁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没事,是一只田鼠。” “这个季节哪来的田鼠?撒谎都不会撒,老实交代。”咕咕撅着小嘴巴逼问道。 未及耿丁开口,随着银杉木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少一已经昏倒在地上。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少一的心跳和脉搏就已降到了最低。 床榻前,耿丁将少一的手放回被子,对眉头紧锁的咕咕说道:“虽说脉搏很微弱,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是受了点风寒。当然,若不是银杉木阻击,那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一团黑烟气。”耿丁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望着呼吸微弱的少一说道: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接应师弟摸鱼子送少一来大堰河时曾经身负重伤吗?那次重创我的,便是跟这团黑烟属同一股势力的黑暗势力。 “咕咕,你也不用这般担心,从脉象上看,少一只是中了一点寒气。有银杉木在,那黑烟并不能重创少一。” “你确定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面对咕咕的不放心,耿丁点了点头。 …… 屋里,月光投进余辉,咕咕伸手给少一盖了盖被子。小指尖触及少一的肩头,瞬间,咕咕的手被一股寒气给逼回。她瞪大眼睛,以为是错觉,转而用手背又摸了摸少一的额头。 “老天!” 咕咕喊将出来。 她强力压制住紧张的心情,她屏住呼吸,右手中指伸向少一的鼻孔,一股微弱的气流还在流动着…… 她再抓住少一的左手中指,冰凉如夏日深井。咕咕慌忙道:“糟糕,少一已经被冻透了。” 耿丁倒是稳得住心神,平静地问:“什么,少一,少一他咋地了?”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咕咕一向是息事宁人、有一说一的作风。 而此时,从咕咕的语气中,虽然读不到她焦急的情绪,但耿丁却清醒地认识到,她此时不比往常的处变不惊,反而越紧张越是面无表情、语气苍白、声音发抖。 耿丁右手食指并中指按住少一的脉搏,另一只手徐徐捋着胡子,他眼睛似合似闭,眉头时紧时松…… 咕咕见惯了耿丁平日里爱摆花架子的乡土“爷范儿”,以为这次他又是在故弄玄虚,只是没有留意他面部表情的几多变化。此时,少一的脉象让耿丁举棋不定,没法有个定论。 ------------ 第三章 缺口 又翻过了两个山头,依旧一无所获,少一趴在溪边猛灌了几口溪水,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无力地对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叫,叫又有什么用?” 懊恼于自己无能的少一一拳头砸在坐着的大石头上,被他击中的地方顷刻间留下了四道血痕。 不一会儿,少一看见几只勤奋的蚂蚁从不同方向慢慢爬了过来。少一的视线紧紧跟着爬得最慢的那只,看着看着,他一走神,就把蚂蚁给跟丢了。 无聊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此时已不再流血。于是,少一的视线重新回到大石头上,他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至少有数百只蚂蚁正在自己的血渍上“乱窜”着。 “我少一难道还会不如蚂蚁,会在这里被活活给饿死吗?!”少一傻傻地吼了出来。 “叭叭叭——”,远处传来一串啄木鸟凿树洞的声音,好像在笑话他。 “扑棱棱——”,近处,一只锦鸡被喊声吓得一阵乱窜…… 少一心想,就算抓不到锦鸡,也该能在窝里寻个蛋吧!?循着锦鸡飞走的身影,少一手脚并用追了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啥收获。他不甘心,又顺着锦鸡逃跑的路线找了一遍。 可疑的、半人高的草丛让少一停住了脚步,他双手举起来,一点点靠近草丛,两只手的指尖并在一起轻轻插入草丛中。双手趁草发出沙沙声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将草丛果断扒开,少一往草下一瞅,心说,唉!运气欠佳,草丛中,杂草横七竖八,明明是那只逃跑锦鸡的窝,可窝里连根毛儿都没有。 不对,还是有根金黄色的鸡毛,就掉在远处,阳光一照,金光闪闪的,好似嘲讽少一一般。 少一俯下身捡起了羽毛,收于囊中。我心想,饿死事小,不懂得审美事大,或许爱臭美的咕咕会喜欢这根羽毛。 小脑袋摇摇欲坠于羸弱的肩头,饥饿让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咕咕,我头疼,来碗你拿手的疙瘩汤呗!”少一分不清是真是梦,舔着嘴唇喃喃地恳求道。 体内,不争气的两股气息又开始沿着血脉,不分场合、不识实务地争斗了起来。少一心说,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看看宿主是不是小命就要休矣,只知道斗来斗去,太不懂事了。 身体一阵发寒,一阵又烈火焚心,少一被饥饿给折磨得死去活来,气若游丝。 突然,寒之气血在心口处以闪电般的速度占据了心上的那个小空缺,这空缺的坑,其实就是一个陷阱。 这缺口不停地吸食寒之气血,像是拥抱它,实质却是在绑架它。缺口把寒之气血直拽着,去进一步填充自己的空。 寒之气血尽管全部沦陷在缺口之内了,可缺口却还是空空如也的。坑啊,真是欲壑难填。 此时,不服气的热之气血也紧紧跟随、架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同样,它也掉入了心之缺口中。 寒之气血好像一个等来了对手的战壕士兵般兴奋不已,它知道,此地必有一战。 “擦啦——”,火遇冰,迅疾腾起一片蒸气,淹没了心脏。这片暖热的蒸气遇“咚咚”跳动的心脏,化为一股源源不断的涓流。 一向缺失心瓣的心脏,此时,因为两气血充满心之缺口,而得以让心脏动脉、静脉内的血液运转顺畅,让经脉里的气血运转圆满。 于是乎,少一的心脏开始健康而有力地跳动,一张一弛的,舒畅地输入血液,再舒畅地输出血液。 气血化为营养的涓流,涓流随着心脏的跳动,也被输送到身体各处…… 此时的少一不能分辨体内的动静,但是,倏忽之间,随着心口骤然一疼之后,他顿觉通体舒泰,万福在胸。人也慢慢安定了下来,不再那么慌张,也不再那么饥渴难忍了。 是寒热气血相合,释放出的营养保全了他的生命。 少一暂时解决了饥饿的问题。他到底是个小孩子,一旦不饿了,就立即放下了灰心丧气的沮丧心情,重新恢复起气力,变得和刚刚走出大堰河村时一样的意气风发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用体内气血补养自己的方式并不能坚持很久,且气血已经出现了亏空。不久之后,心之缺口就会因气血不满而再次恢复原本的“空旷”。 …… 四下里,鸟儿归林,少一的两条粗眉也几乎拧成了一团:今晚,该在哪里渡过呢? 想来想去,唯有森林深处的老银杉那里最熟门熟路。 回到老银杉树下,少一双手**着树干表层那一片挨着一片的“鳞片”,这让他想起了村头那株百年老银杉。这棵杉霸公足可以作村头那棵的爷爷啦。 少一仰起小脑袋,一点点往后退,顺着树干向上望,可始终未能看到它的树冠,这老人家的身高估摸着得有八丈有余。 少一回想起来:村长总在闲暇时把酒葫芦挂在村头银杉树上,招引着他们这些小馋虫只能看到,却偷不到。 一次,村长钓鱼,不小心靠着树睡着了,冷娃用藤条将自己和树干兜住,拴在一起。借着藤条与树干相磨擦的力量,他成功地上树拿到了村长的酒葫芦。 想到这里,少一决定,趁天还没黑尽,自己重新回到甘花溪畔找根藤条,如法炮制,好爬上杉霸公的树枝。 …… 后背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掌中的血泡被挤破了,双手也发麻、僵硬起来,但,少一依然没有停止借住藤条进行攀爬。 当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少一的手臂上时,他的右手已经能够到老银杉最大的那根树枝了。 少一骑上树枝,借着密叶缝隙中漏下来的月光向下看,地面上的那株小银杉就像一个椭圆形的绿点。 “沙——呼呼——,沙沙沙——”耳边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喘息声。透过树冠的缝隙,少一能看到被树枝切割成几块的月亮和星子。 一阵风从耳边刮过,四周闪起的银光如夜空里的繁星,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时分,少一在村长家大石板上坐看到的满天星瀑一样。 原来,那前一晚引少一入森林的银光,就是老杉树的片片银叶呀!而且,那银光仿似会说话…… “沙——”少一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一声老人的喘息…… “沙沙——”又一声。 “谁,谁在装神弄鬼?”少一道。 他想起了昨晚的梦,不禁问道:“难道,难道您是杉霸公?” “是——我——,沙沙——”这树叶的声音和昨晚听到的一个样。 ------------ 第四章 裂变 沙沙的声音掩盖了老者的痕迹,让少一觅无可觅。 一片笑意岑岑的叶子飘忽着来到少一面前。少一在叶子拂过眼前的一刹那,似乎看到了发生在这里的久远过去的故事: 隆隆的冰川好像一头巨型的猛犸象,自天际线处,气定神闲地移动着步伐。冰川慢慢地吞吃掉一切绿色,变原始森林、高山草坡、平地大河为一望无际的冰川之原。冰川所到之处,万物止息。 这是大陆上遭到的第四次大规模冰川(注:第四纪冰川期)来袭。 冰川将自上天而来的暖光全部用冰面反射回天空,于是乎,大陆没有了暖光,变得更加寒冷肃杀。 一只小杉树苗在冰封中沉睡着。如果不是一朵冰莲将冰川来袭前存储的最后一点暖光播撒给它,小杉树苗或许早就长眠在冰川之中了。 光照,就好比母亲伟大的胸怀。小树苗籍着这缕光照敌过了冰川期。经过了不下二百万年的漫漫之路,渐渐地,长成了大树,茂枝秀林,子嗣繁衍,成为了今天这片苍黑幽古的杉木林。 …… 叶子左飘右漾,缓缓落在地上,少一也从情景中醒转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少一总觉得自打上山以来,一直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牵引着。 先是被那瑰丽亮闪的银光所引领,来到了这片杉树林;然后,在树下做了个梦,梦里结识了一位有着亲切面容、自称杉霸公的长者;再之后,自己在去觅食的途中,被叶子姑娘般沙沙的声音所迷醉,一到晚上又不知不觉找回到树上休息;如今,一片叶子在少一面前又昭示了杉霸公的一生…… 少一正倍感困惑之际,突然,一片硕大无比的黑寒之气不知从哪里寻来,向他逼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只得死死地盯住这团黑寒之气。 随着那团黑寒之气一点点靠近自己,在黑寒之气的中央,旋转出一团螺旋轻烟。 这轻烟逆时针飞转,幻化出黑色的人形。不等少一躲闪,这人形的黑烟一头扎进了他的神庭。一眨眼功夫,少一已被这股黑寒之气给控制住了。少一脑袋一阵剧痛,目赤耳胀,眩晕而至恍惚。 …… 此时,烟雾不由分说地在少一的体内裂变成两个。随后,两个黑色人形分别通过动脉和静脉在少一体内游走,每到一处,神志不清的少一就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两股黑烟仿佛商量好似的,虽然各自取道不同,但殊途同归,行经少一体内各个器官后,一路长驱直入,向少一体内的神阙穴进发。 两股小黑烟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径,他们侵害少一体内的沿途各器官不说,很快,又分别抵达神阙穴关前,只待重聚。 恍惚间,少一不自觉地陷入冥想,紧急呼唤体内那两股寒热气血,两气血虽经前一天相交产生过营养,反哺给了少一,但也因此而消耗过大,正在休养。 寒热两股气血一听到宿主少一的召唤,就责无旁贷,摒弃了相互的敌对,不顾自身已能量不足,准备迎战黑寒之气。 两股寒热气血齐齐联手,守候在神阙穴的外围,欲对抗敌人的进犯。 裹胁着黑寒之气的“小黑人”们像一股神风,眨眼功夫就将少一那两股气血所组成的防线给扫荡一空了。 少一毕竟只有五岁,体内的气血纵拿出洪荒之力以抗争,也终难形成实质性的阻击。 短暂交战,黑烟攻破防线,遂一头扎入神阙,两股小黑人又合成为一,一路通途,出阴交、穿气海、过石门、跃关元……直逼少一中极(注:阴交、气海、石门、关元、中极,皆是人体穴位)。 一时间,小小少一的下丹田内电闪雷鸣,最后一丝尚有抵抗能力的寒、热两气血此时也追击而至,与黑烟展开着殊死搏斗。 少一只觉腹内寒气逼人,两眼转而发暗,体内气血存量已近触底。 “黑烟”见两股气血奄奄一息,再无抵抗的能力,便不再理会他俩。“黑烟”没有选择在中极处徘徊,反而折回去进攻心脏,赶往这血海源泉之门——太乙。 此时,少一心力已殁,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身体被黑色的强大力量占据着、征伐着、吞噬着…… 在极度痛苦中,少一承受力不逮,昏死了过去。 就在少一栽倒的一刻,他的手无意中打在了老杉树的树干上,继而,手臂随身体跌落了下去…… …… 最开始,眼前是一片黑暗。 突然,随着耳旁风声的加大,即使是无法动弹,睁不开眼睛,少一也能感受到四周闪烁着银杉的光芒: 满天满眼,都是暖光——不仅有这老银杉上的光芒,更有天上星瀑里的星光……同样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光芒。 这些光,无序、无识、无数、无由…… 漫天飞雪般星光熠熠,有的像是雷雨夜晚的闪电交加,一会儿被挤压,一会儿被撕扯拉长;有的如钻石,凝然镶嵌,从各个棱面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有的动如参商,星子般随岁月流长,随天际流转…… 体内的侵略者,那两个“人形黑烟”在银光星星点点的照射下开始逐渐地缩小着地盘,以示卑微与臣服。 银色的光芒继续汇聚、增大,对全体“黑色”造成挤压之势。 只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正如来无影一般,全部“黑色”的黑寒之气从少一体内逃逸而出,又同样,遁去无踪。 “你为何救我,你——在哪儿?”少一凭借最后一点力气追问着。 到底是谁,将这黑色驱离,并保我安全?! “沙沙沙——不在里……面,我也……不在外面……沙——” 虚弱的少一被这声音给唤醒了过来,老人的声音因为距离的遥远,听起来时断时续的,越来越含糊……可是,这声音里的治愈力量从来不减一分。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少一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杉树的“眼睛们”依旧笑意岑岑,好像周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空中,星瀑里的星星依旧无序地运动着,并没有哪一颗撞到哪一颗,闪电一样的光线挤压着、撕裂拉长着。而是看上去不增不减…… 眼睛正前方的满天星斗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们几乎包含了过去五年来少一所观察到的所有星星,每一颗星子对于他来说,都那么熟悉。 他庆幸自己的密集恐惧症并没有因满满的星星闪耀而发作,他辨别不清,那救助自己的,到底是银杉的光芒,还是这星光…… 这一切,似乎永远没个头绪…… ------------ 第五章 草木之精 除了眼睛以外,此时,少一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不能动弹了。 背部的某个穴位像是被一股微弱的力量给向上轻轻地一托,难道,难道这是被点了穴吗?背部刚被一托,少一的嘴就不自主地张开来,与此同时,一滴汁液从老杉树的树干里渗出,直接滴进了少一的嘴里。 嗯,这滴汁液的味道略带点儿苦涩的清香,要比凉水泉的泉水还清凉。 之后,可就不那么美妙了。 少一一动不能动,被点穴后大张着嘴巴,迫不得已地接住了一滴又一滴的汁液。 “老天爷我饱了,我饱了!”少一叫道。 他扭转脸,结果,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脸蛋、嘴角、额头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汁液。 “呸——呸——” 他想把落入嘴里的汁液给直接吐出去,不成想,那汁液相当执着,一入口即直接进入胃袋,根本不听指令,让少一又委屈又难过。 忍不住地,大把大把的泪水流了出来,流过太阳穴,经过耳廓、发梢,最终,小河淌水般流过少一的身体,流到地下,最后,消失在身下厚厚的银杉落叶上。 大把大把的泪水一刻不停地继续向下流淌着,泪之河流穿过地面的落叶层,到达树根处,然后,泪水一头扎入到杉霸公的根须里…… 奇迹发生了! 只不大一会儿功夫,少一感觉口中的汁液不再那么苦涩了,周身的痛苦也随之消失,他察觉到自己体内那两股气血从细小变得重新壮大起来…… 少一,抵抗住了“黑色”的袭击,此时他活过来了。不仅全身可以动了,而且不再疼痛。 他的神识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我就是少一流下的泪水和杉树的汁液混合在一起的能量,正沿着老杉树的根须,游走到主干,到枝桠,再到所有叶子的叶脉中……” 充满泪水与杉树汁液的能量,让杉树上的叶子更加鲜活起来,它们齐刷刷地,绽放出强烈的银光。 叶子放射的银光重重叠叠地打在少一的身上。于是乎,少一的周身莹莹闪光。 他能感觉到,健康的汁液正在自己的体内往复循环,他,重新变得充满了勃勃生机,如同被换了新血一样…… 少一的神灵好像被银光环绕着,慢慢地飞升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颗最明亮的星…… “喀嚓——”,星芒中的星火一下子被点燃了起来,呼喇喇地亮闪夺目。 …… “咳咳……”老头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为什么你的树叶和星瀑一样,也会发光?”少一在问。 “每一枚银杉叶都吸收、储存着太初之光。叶子也好,夜空里的星星也好,都是在太初之光的照耀下才能发光。” “那……我能发光吗?” “沙沙——我只知道,光暖了你。” “杉霸公,你的汁液也含有暖意,那么,我的泪呢?” “咳咳——,没心没肺的小家伙,连你的泪水都是甜丝丝的。我这千年之“精”有种苦涩,与你的泪水一起,方能接续上你心脉的源力。” “我刚才怎么看到了一颗星星?” “在星瀑中,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一颗自己的守护星,称为‘守护冥王’。生命力强弱不同,守护冥王的明亮程度也不一。你的命运之途,都会有守护星的陪伴。记住,总有一天,你要设法找到你自己的守护冥王。” 少一闻言,望向星空,不知刚才在自己身边略过的那颗擦燃着的微弱星星,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守护冥王?! 正当他独自臆想时,脚下一滑,开始飞速下拽,银杉叶和枝条抽打的手和脸生疼……原来这不是梦…… …… 阳光撒在林地上,“嗡嗡——嗡——”,少一在一阵蜜蜂煽动翅膀的响动中醒来,杉霸公昨夜说过的话依旧还在他小小的脑海里回荡不去。 他张开眼睛,被树枝上挂着的一大窝蜂巢给吓了一跳。这窝蜜蜂安家的树枝并不很粗,这让少一担心,会不会一阵风就把蜂巢给吹折了。 蜂巢的位置恰好就在少一躺着的地方的正上方,若风吹折了蜂巢,那么,他准会被砸个正着。 少一站起来想躲开蜂巢,他鲁莽地急急迈出右腿,结果,右脚一下子撞到了一旁的小银杉树,几缕金灿灿的小东西被撞得在树上摇摇晃晃,引起了他的注意。 少一抬头看树枝,原来,上面挂着的是几大滴蜂蜜。其中一大滴蜂蜜沉沉的,正在徐徐坠落。 少一忍不住仰头张嘴,实实在在地接住了它。啊,很甜,跟咕咕养蜂所吐出的蜜比起来,只强不差。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蜂巢,蜂窝边缘挂着一滴滴诱人的蜂蜜,这让少一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了起来,这窝蜜蜂产的蜜,足可以维持少一个多月的体能。 这窝蜜蜂很隐蔽,若不是自己从老银杉树上掉下来,恐怕发现不了这个窝。 显然,勤劳的小蜜蜂们还没有发现在它们蜂巢的下面,有个心怀不轨的家伙正在打它们的主意。 蜂蜜固然诱人,可被那蜂屁股上的毒刺给蛰一下也很够呛,光这么一想,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少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右手的虎口。去年夏天,少一帮咕咕采蜂蜜,因自己脚下没站稳,一不小心滑了一下,结果手中的木盆一倾斜,导致蜂群发生了骚乱。 忙中出乱,一只小蜜蜂直晕着落了下来,停在少一右手的虎口上,只见小蜜蜂的屁股轻描淡写地“吧嗒——”一点,少一的右手就足足肿了四五天。 少一缓步离开蜂窝,坐在远处的一棵银杉树下,就这么,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忙得不亦乐乎的小蜜蜂们来来回回。 满打满算,少一来到甘花溪源头才只有四天,距离那可以出山的第八十一天还很漫长,他从来没参加过狩猎,食物的来源对少一而言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如何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活下去,是少一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这窝不期而遇的蜜蜂无疑是上天的恩赐,既然是上天的恩赐,若吃不到嘴里,那也太丢人了。 如何既不惊扰到蜜蜂,还能吃到香甜的蜂蜜呢……少一想起了家里蜂群分家时,咕咕曾用竹条编了个“蜂斗”,将离开蜂箱的蜂群给重新收入斗中,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重新安顿到新的蜂箱里。 在少一的记忆里,当时,咕咕用温水化开了成块的糖块,将那化开的糖水均匀地撒在竹编的蜂斗中,好吸引蜜蜂熟悉那里,并乖乖地钻进去。 可是,在这荒野森林,到哪儿去找收蜜蜂的蜂斗呢? 显然,用蛮力将蜜蜂赶走是不可能的。少一目测了一下这个蜂窝,里面至少有三四千只蜜蜂,觊觎蜂巢的人若稍不小心,恐怕就会有被小蜜蜂活活蜇死的可能。 ------------ 第六章 赏赐 诱人的蜂蜜高高地挂在眼前,却吃不到嘴,少一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森林,他沿着甘花溪漫无目的地向山谷深处走去。 托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十吸功夫,少一无聊地一屁股坐在溪边的草丛里,捡起石子,向溪里打着水漂儿。 水花一簇簇的,接二连三地绽放在水面上,连成一条直线。少一顺手从身旁的枯木上掰下一块树皮,如扔石子一样再次打了个水漂儿,结果,没有溅起水花,这次少一没能成功。 甘花溪的这一段水流较为平缓,那块树皮因为轻的缘故,浮在水面上,左摇右晃、不紧不慢地向下游漂去……看到这个情形,少一站立了起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看了看身旁那根粗壮的枯木,用手在表皮脱落的树干上拍了几下,枯木发出了“咚咚——”的空洞声。 虽然枯木里面是空的,但是,外面光亮的木壳却是难得的结实。 少一顿时兴奋了起来,他从腰间拔出剔骨刀,从枯木朽烂最严重的地方开始动工,将朽木屑子一点点地抠了出来。 不消半刻钟的时间,枯木便被少一掏成了一个木桶状。 枯木倒是掏空,指尖却火辣辣地疼。 被掏空的枯木轻巧,但容易碎裂,少一忍着指尖的巨痛的双手很轻松便能把它抱起来。 少一抱着自己刚刚“炮制”的“木桶”,重新回到了森林里。 将这个特制的“木桶蜂箱”倒挂在蜂窝上面,如果小蜜蜂们能配合,那么,少一的“阴谋”就有可能得逞。 首先,少一凭借着记忆里的经验,重新回到甘花溪对岸,找来了一根足够长的藤条。他用藤条将蜂箱拴住、固定死,然后,把藤条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间。 接下来,少一开始了漫长的攀爬。蜂窝所处的树枝虽然并不很高,但需得少一爬到比这个位置更高的树枝上,才好将蜂箱从上到下、倒挂着续到蜂窝的上方。 最关键的要点是,他的动作不能太快。枯木作为蜂箱倒是不赖,但是,枯木桶的桶壁并不足够厚,如果在攀爬过程中经受震荡、碰撞,枯木桶很有可能会轻易散架。一旦散架了,就算再用藤条捆住,就算蜜蜂能被引入枯木中,开裂后的桶子也难留住蜜蜂。 因此,少一分外地小心,他每向上爬一步,都得腾出一只手扶一下腰间晃动的枯木桶,以免枯木桶承受不住与树干的碰撞而中途开裂。 此时,太阳已爬到了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穿过银杉枝叶的缝隙照在少一圆嘟嘟的脸上,他那沿着脸颊趟下的汗水好像大地上一条条交织的河道。 半个时辰过后,少一的位置已经和蜂窝的位置齐平了,相隔着,两者只有半个树干的距离。 透过一只只小蜜蜂忙碌的身影,少一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在每一蜂窝里都装满了蜂蜜。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在晶莹剔透的蜂蜜诱惑下,少一只休息了片刻,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向更高处的树枝爬去。 …… 骑在高高的树枝上,少一双手交替,倒换着,努力在将枯木桶续下去,吊在空中。少一很专注,他力求动作缓慢到几乎不让任何一只小蜜蜂有所觉察,受此干扰。 手心,已经因用力过度而汗湿打滑。万事小心,少一提醒着自己。 突然,少一一个没抓稳,枯木桶瞬间下坠……少一猛地附身下够,右手用力一拽、一抛,枯木桶被藤条的外拽力给荡了起来,稳稳地飞扬而来,正抛到了少一跟前。少一一个熊抱,稳稳地将枯木桶揽在了怀里。 少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向下张望,当确定蜂群还在正常忙碌,并没有发生骚乱时,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抱着枯木在树枝上坐了很久,直待紧张的心情完全平复后,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少一一手抱着枯木“蜂箱”,一手扶着旁边的树枝,站在树枝上一步步挪到蜂窝所在的树枝的正上方。 把藤条的另一头从腰间解下来,绑在树枝上。然后,少一一点一点把枯木“蜂箱”续下去,直续到蜂窝的上方。 突然,蜂群一阵骚乱,少一伸头向下一看,原来,枯木“蜂箱”下坠得离蜂窝太近了,搅扰了蜜蜂的正常生活。 少一忙握紧手中的藤条,尽量让蜂箱保持静止状态,自己再不敢乱动丝毫。 咕咕说过,受到惊扰的蜜蜂很容易攻击人,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动弹,人一折腾就会引得蜂群更加地焦躁、敌对。若真惹毛了蜜蜂,人逃跑的速度远比不上蜜蜂的攻击速度。 “嗡嗡——” 少一瞟了一眼自己的右下方,果然,一只聪明的小蜜蜂似乎发现了他,小家伙绕着少一巡视了一圈后,这才不紧不慢地飞离。 少一一动不动,握着藤条的双手已经开始发麻,他侧耳倾听蜂群的状态,还好,此时又重新静了许多,蜜蜂们好像不像刚才那般骚乱无序了。 等了很久,少一才再次用藤条徐徐将枯木蜂箱向上拉出了两拳头之高。完成了这个动作后,少一将藤条紧紧地系在树枝上固定,枯木蜂箱就此正式被启用了。 少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蜂群在“英明”的蜂后的率领下,将要住进他一手打造的新窝。 这个简陋的蜂箱可以遮风挡雨,算得上是个好窝。少一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杰作”很有信心。 只不一会儿功夫,蜂巢里的蜂群就发现,在自己的正上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莫名其妙地悬挂上了一个镂空的枯木。 空心枯木不重,用于悬挂它的几圈藤条甚至没有因为它的重力而被完全拉直,粗糙的树皮已经被剥落。枯木桶里,虽然地方不算很大,但至少足够下面的蜂巢分一次家。整体看上去,真是个不错的蜂箱。 不远处的树干上正趴着一个小孩。这小孩伸了个懒腰,发出很舒服、很满足的一声呻吟。 逐渐地,蜂群习惯性地这个小孩的存在,开始对他视若无物。 直到太阳下山,也再没出现一只对悬挂在蜂巢上方的枯木桶产生好奇的小蜜蜂。蜜蜂们专注地忙碌于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理会少一给它们做的枯木蜂箱。 少一心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于是,他努力回想着咕咕当时收蜂群时的情形,他发现,一个重要的环节被自己给遗忘了。 每次咕咕在收蜜蜂时,她都会扬起竹编蜂斗,让蜂斗的开口对着蜂群的方向,然后,咕咕会絮絮叨叨地念上一段“咒语”。 于是,少一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诵咕咕收蜜蜂时用过的咒语:“蜂儿回家……蜂儿回家……风餐露宿……盼盼、盼家……” 这句十六字,反反复复,少一硬着头皮念到口干舌燥。 蜂群依旧无动于衷。 天黑了,少一无奈地回到了地面。 入夜后,天开始转阴,森林里没有一丝光线。少一凭借记忆找到了那株小银杉树,他仰起头,将所有叶子上滴落的蜂蜜残余,都给舔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不能使蜜蜂搬家,那么,少一就只得一直捡些残羹剩汁来果腹了。 ------------ 第七章 搬家 入夜后,气温骤降。少一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系藤条的那根树枝上。他后背抵着树干,随着呼吸的节奏,垂向一侧的小脑瓜轻微地一起一伏…… 忙碌一整天的小蜜蜂也都入窝歇息了。 四只看家护院的兵蜂还在蜂窝边二尺(注:一尺=33.22里米)范围内,看似无规则地,却又尽忠职守地来回逡巡着…… 一只小蜜蜂巡逻至蜂窝东北角,煽动着翅膀悬停在空中,定定地搜索着四周的敌情。 对于这个挂在蜂窝正上方的一节枯木,小蜜蜂司空见惯,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它没有停留很久,继续飞行,践行着自己作为守护者的使命,绕行蜂窝一周。 就在小蜜蜂调转方向自东向南飞行时,一大滴雨,擦着它的右翅砸了下来。 小蜜蜂向左躲闪了一下,在闪避的同时,它不经意地向上方瞟了一眼吊着的枯木。如果让少一看见了这一幕,他也一定不会认为这只小蜜蜂会被倒挂着的枯木桶所吸引。果不其然,小蜜蜂视若无物地继续下行,直奔自己的老家——蜂巢。 其他几只看家小蜜蜂也感知到了即将落雨的信息,似乎商量好一般,和那只小蜜蜂一起,它们纷纷改变了飞行线路,转而奔回了蜂窝。 在距离蜂窝一寸(注:一寸=3.33里米)有余的位置,小蜜蜂们悬停下来,开始跳起舞蹈,翅膀极速煽动,一、二、三、四,共煽动了四下,然后它们上下飞绕了一个顺时针的圈圈,再次煽动翅膀五下。 几只小蜜蜂的舞蹈并不整齐划一,却此起彼落,煞是生动好看。 蜂窝中的蜂群立马接到了护兵们用舞蹈传递的降雨信号,蜂窝最外围一圈的小蜜蜂们纷纷张开翅膀,一时间,整个蜂窝被一层层蜜蜂翅膀给保护了起来,好像一排排竖起的盾牌。 那只注意到枯木蜂箱的小蜜蜂径直飞离了蜂窝,再次向少一做的枯木蜂箱飞来。 难道蜂群已经发现了可以避雨的胜地,这只勇敢的小蜜蜂可是前来探路的? 就在一滴雨擦过小蜜蜂翅膀的时候,另一滴雨正砸在少一的右耳上,少一可没有小蜜蜂那般感知敏锐,更无法测出即将落雨的大小,正懵懵懂懂间,一下子被雨点给砸醒过来,呆坐在树枝上。 看起来,这窝蜜蜂是初次在大森林里筑巢,没有什么经验,蜂巢裸露地垂挂在可见天日的树枝上,没有房檐、屋蓬、粗树干等作为防护盖,所处的位置根本就无法抵挡即将到来的暴雨。 当那只离巢的小蜜蜂转悠着准备躲雨时,少一紧紧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心说:小蜜蜂你进来啊,等你多时,就差这一步了。 一眨眼功夫,那只小蜜蜂就钻入了倒挂的枯木蜂箱里,它刚刚飞入蜂箱,恰好,一阵狂风袭来。 枯木蜂箱抵挡住了大风,并没有怎么在风中摇晃,这得益于吊起枯木蜂箱的藤条又结实、又短,还栓得牢靠。而枯木蜂箱的下面,蜂巢已被吹得飘摇不定,一大堆蜂蜜滴落在地面上,群蜂嗡嗡着逃出了摇摇欲坠的老家。 风越来越大,勘查完枯木蜂箱的那只小蜜蜂站在枯木的沿口,它尝试着飞出去,可试了几次,都被沿口的强风给吹回到枯木蜂箱中。 经过若干次尝试,终于,小蜜蜂找对了一个时间点,恰好,它是从风阻力最小的角度飞出的,小蜜蜂成功地飞离了枯木蜂箱。 “轰隆隆——”一个闷雷砸了下来。 此时,蜂窝飘摇的幅度更大了,蜂群陷入了惶恐,有些蜜蜂脚下没有抓牢,被狂风一卷,就没了踪影。 经过与狂风漫长的斗智斗勇,前去勘探枯木蜂箱的那只睿智小蜜蜂终于回到了蜂巢中。它并没有歇息,而是马上和其他的小蜜蜂用触角传递信息。 随着雨点加剧,雨线变得更密实了,一大群小蜜蜂在这只先遣小蜜蜂的带领下,顶着风雨,飞进了少一做的枯木蜂箱。 在它们原本的蜂巢与上方的枯木蜂箱之间,在疾风骤雨下,小蜜蜂们用一个个看似弱小的身躯、共同搭建出一个菜碟粗细、口袋状的走廊——肉身长廊。 “肉身走廊”形成后,留在蜂窝里的蜜蜂开始集体向蜂箱转移:工蜂先行,然后是携带蜂卵的工蜂,之后是雄峰,还有居中而行的蜂王…… 一道闪电打下,穿过层层密实的银杉叶海,闪电直照在蜜蜂的肉身走廊上。 小蜜蜂们奋力煽动着小翅膀,好让蜜蜂的肉身走廊不被风雨冲散,让蜂众和蜂后能顺利地转移到安全地带——少一做的枯木蜂箱中。 在闪电的照耀下,少一依稀可见在“肉身长廊”的裨护下,一只有中指长短的大蜜蜂在蜂群的“包围”下,一点点地逼近了枯木蜂箱。 据咕咕说,一窝蜂里,最大的那只蜜蜂就是蜂后。 少一欣喜若狂,蜂后若进入蜂斗,那么这群蜜蜂就十拿九稳地给收定了,至少,在次日第一缕阳光重回大地之前,它们在蜂王的带领下是不会再次逃离飞走的。 过了很久以后,风开始渐渐离去,雨势减弱,雷声和闪电交替着时断时续,湿漉漉的森林里一会儿亮如白昼,一会儿,又陷入彻底的漆黑。 少一屏住呼吸默默祈祷:可千万别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啊! 在一道道闪电的照射下,少一目送着蜂群队伍将蜂王护送入了枯木蜂箱里,全部安定休息了下来,好像已经开始认同这个新家了。这时,他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待搭建“肉身走廊”的蜜蜂们也一一进入了枯木蜂箱,看似,蜜蜂已经完成了搬家。 蜂群中,再次站出四只看守蜜蜂。而那只睿智的小蜜蜂不在其列,想来,它正在枯木蜂箱中忙着其他事务吧。 蜂群搬家结束的时候,雨开始变小了。 少一借着夜色爬到靠近蜂巢的树枝上,他一手搭在树枝上作支撑,一手将满载蜂蜜的蜂蜡片从空出来的蜂巢里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并排摆在树干的“凹碗”里。 然后,少一将外衫脱了下来,爬到枯木蜂箱上面是那根树枝上。 待四只看家小蜜蜂飞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刻,少一迅速用衣衫把枯木蜂箱连同四只飞行的看守小蜜蜂一起包住。虽然,蜂群今晚是不会涉险、冒雨逃离出枯木的,但少一还是积极防备,设置阻拦。 蜂箱被衣服包好了,少一把绑在树枝上的藤条解下来,将蜂箱吃力地挪到树干与树枝交叉的地方,稳稳地安放好,再用藤条把枯木蜂箱与树干紧紧地拴在一起。 做完这些,少一才安下心来,回到自己放蜂蜡片的凹碗处,他掰下一小块装满蜂蜜的蜂蜡片,塞进嘴里,满足地缓缓嚼了起来。 此时,雨已经彻底停了,少一侧耳听了听枯木蜂箱里的动静。没有雷电的惊扰,此时,蜂群很安静。 “安心睡吧!明天我给你们挪个更好的地方。肯定比你们原来的蜂巢好多了,至少不再敞篷、挨风吹雨淋啦。”少一对着小蜜蜂们唠叨着。 …… ------------ 第八章 金毛猴子 半个多月之后蜂蜜已所剩无几,少一不得不离开千年银杉林去寻找新的食物。 他一大早就启程向山谷更深处进发。 少一一路上在想:既然自己是块废柴,长老会裁定自己该在西山里呆上九九八十一天以完成考验,即使对这陌生世界恐惧源源不断,体内两股不合的气血随时有爆发“恶战”的可能。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猎兽,可以修行,村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 望着眼前的苍茫山谷,少一打算用自己的双脚去走出一条路。或许他一辈子注定是一块废柴,但他一定要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走着走着,地上一串若有若无的脚印吸引了少一的注意。看着眼前这串脚印,少一心中已推断出了七七八八…… 低头细细观察,少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夜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形:地上有一条像小扫帚一样长长的划痕,足可以证明这里曾有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小动物走过来,并停在了这里。几颗稀烂的嫩松球寂寞地散落在地上,松球上还留有一排整齐的牙痕。少一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闻了一闻,嘴角露微笑代替了原先的紧张与不安。 原来,是一只右脚有点颠跛的松鼠蹲在这里进食过。 少一用树枝圈出地上的每一个痕迹,自言自语道:“你跳到这里,然后跑走,尾巴翘得极高,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 打小时候起,少一就喜欢追踪各种小动物的足迹,还乐此不疲。多次趁咕咕“看守不备”偷偷溜进大山。大山无形的召唤总让他欲罢不能。 在追踪动物的过程中,少一最喜欢的是辨别它们吃了什么,进食的频率,想知道它们当时是急于前进呢,还是在从容漫步。他甚至喜欢检查它们的粪便,关心它们的幼崽儿,研究它们和人族的区别,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少一在山谷一侧的树上发现了金毛猴子的窝,就在一簇低矮的灌木丛斜上方。 可惜,只见毛猴子留下的痕迹,树上已空空如也。 他在想自己或许可以通过金毛猴子在山中存活下来,咕咕曾告诉过他,荒野里金毛猴子是唯一和人类的取食物相近的动物。它也懂得如何躲避恶兽的侵扰。 今夏干旱,雨量极低,溪水也不足往年的一半。 往年这时候,这里还青草如茵,两岸野果挂满枝头,竹笋也很多。这次,干涸的河床已经让小鱼小虾绝迹了,竹笋和野果都只是稀稀拉拉,只有那么一点点。 金毛猴子主要靠吃嫩枝、幼芽、鲜叶、竹笋和各种水果为生,由于降雨的不足,导致金毛猴子的食物显著短缺。 少一观察到,这片溪地过于平坦暴露,阳光照射过于充足,尤其在正午,很容易招来毒蛇,所以,金毛猴子选这个位置作领地真是不够理想。 那棵树位于高处,将整个溪畔尽收眼底,也正因为树高的缘故,金毛猴子很容易被其他猎食动物所发现…… 经过此番观察,少一判断出,这里只是金毛猴子的一个临时居所,而且已经许久都没有来住过了。如若这只金毛猴子还会利用这棵树,那也只是作临时休息或逃命之用。 听耿丁讲过,雄性金毛猴子如果不是猴王,就通常不会与猴群生活在一起,而是成为了独行侠。 少一沿着几乎断流的溪水向山谷深处一路走去,暗暗留意着两岸的变化。随着高度的爬升,山泉叮咚的声音越来越响,草丛和树木在这儿开始也变得密实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无来由的,少一来到了一个空旷多岩石的山坡上,他站立良久,不想离开。 他费力地用感官探索着,试图了解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与金毛猴子相关的线索。然而,自己的直觉却认为这里或许就有猴子窝呢?! 他搭眼扫视了整个地区,试图搜寻一切可用的线索,然而,仍然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寒号鸟从身边的蒿草中飞了起来,低低飞越他的身旁,似乎带给了他某种讯息。 于是,少一顺着寒号鸟飞过的轨迹向右边的断崖爬去。来到断崖顶端,越过嶙峋的断崖放眼望去,对面有一个山沟。这是一个在任何角度都无法发现的山沟,这山沟竟就藏在断崖的后面。 深深的山沟里面植被茂密,被太阳蒸腾着,山沟中浮出层层白雾,仙气淼淼的,好像幽谷中的桃源仙境。 少一被吸引着顺藤而下,他落脚在那块岩石旁边一棵树,竟惊奇地发现,得来全不费工夫,金毛猴子的栖息之所原来是在这里:一棵大树上。 的确,机灵的金毛猴子白天到树林里去觅食,晚上就爬上岩石断崖,然后,顺着断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个极其荫蔽的山沟,把这里变为自己独有的小王国。 少一来到树下,此时,太阳将断崖的岩壁都给烤化了。 一只小壁虎从山崖上掉了下来,滚落到崖壁的缝隙处,这里正好可以躲入清凉。 一只等候多时的寒号鸟“啾——利——”一声俯冲而下,将利喙叼起小壁虎就一飞而去…… 少一收回自己的好奇心,他想还是专注于寻找那只让我牵挂的金毛猴子,别因为别的小动物分神太多。 他装着胆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树下,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影子特意置于金毛猴子的家门口。少一似乎可以感到,金毛猴子在树丛的背后,正因为住所被侵犯而发出愤怒的“咦——呷——呷——”的声音。 “金毛,我只在这儿待两月就离开……”少一鼓足勇气冲对自己频频示威的金毛猴子说道。 或许是周围太静谧了,亦或许是因为炎热,少一和金毛猴子四眼相对多时后他竟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睡着了—— …… ------------ 第八章 金毛猴子 半个多月之后蜂蜜已所剩无几,少一不得不离开千年银杉林去寻找新的食物。 他一大早就启程向山谷更深处进发。 少一一路上在想:既然自己是块废柴,长老会裁定自己该在西山里呆上九九八十一天以完成考验,即使对这陌生世界恐惧源源不断,体内两股不合的气血随时有爆发“恶战”的可能。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猎兽,可以修行,村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 望着眼前的苍茫山谷,少一打算用自己的双脚去走出一条路。或许他一辈子注定是一块废柴,但他一定要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走着走着,地上一串若有若无的脚印吸引了少一的注意。看着眼前这串脚印,少一心中已推断出了七七八八…… 低头细细观察,少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夜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形:地上有一条像小扫帚一样长长的划痕,足可以证明这里曾有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小动物走过来,并停在了这里。几颗稀烂的嫩松球寂寞地散落在地上,松球上还留有一排整齐的牙痕。少一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闻了一闻,嘴角露微笑代替了原先的紧张与不安。 原来,是一只右脚有点颠跛的松鼠蹲在这里进食过。 少一用树枝圈出地上的每一个痕迹,自言自语道:“你跳到这里,然后跑走,尾巴翘得极高,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 打小时候起,少一就喜欢追踪各种小动物的足迹,还乐此不疲。多次趁咕咕“看守不备”偷偷溜进大山。大山无形的召唤总让他欲罢不能。 在追踪动物的过程中,少一最喜欢的是辨别它们吃了什么,进食的频率,想知道它们当时是急于前进呢,还是在从容漫步。他甚至喜欢检查它们的粪便,关心它们的幼崽儿,研究它们和人族的区别,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少一在山谷一侧的树上发现了金毛猴子的窝,就在一簇低矮的灌木丛斜上方。 可惜,只见毛猴子留下的痕迹,树上已空空如也。 他在想自己或许可以通过金毛猴子在山中存活下来,咕咕曾告诉过他,荒野里金毛猴子是唯一和人类的取食物相近的动物。它也懂得如何躲避恶兽的侵扰。 今夏干旱,雨量极低,溪水也不足往年的一半。 往年这时候,这里还青草如茵,两岸野果挂满枝头,竹笋也很多。这次,干涸的河床已经让小鱼小虾绝迹了,竹笋和野果都只是稀稀拉拉,只有那么一点点。 金毛猴子主要靠吃嫩枝、幼芽、鲜叶、竹笋和各种水果为生,由于降雨的不足,导致金毛猴子的食物显著短缺。 少一观察到,这片溪地过于平坦暴露,阳光照射过于充足,尤其在正午,很容易招来毒蛇,所以,金毛猴子选这个位置作领地真是不够理想。 那棵树位于高处,将整个溪畔尽收眼底,也正因为树高的缘故,金毛猴子很容易被其他猎食动物所发现…… 经过此番观察,少一判断出,这里只是金毛猴子的一个临时居所,而且已经许久都没有来住过了。如若这只金毛猴子还会利用这棵树,那也只是作临时休息或逃命之用。 听耿丁讲过,雄性金毛猴子如果不是猴王,就通常不会与猴群生活在一起,而是成为了独行侠。 少一沿着几乎断流的溪水向山谷深处一路走去,暗暗留意着两岸的变化。随着高度的爬升,山泉叮咚的声音越来越响,草丛和树木在这儿开始也变得密实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无来由的,少一来到了一个空旷多岩石的山坡上,他站立良久,不想离开。 他费力地用感官探索着,试图了解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与金毛猴子相关的线索。然而,自己的直觉却认为这里或许就有猴子窝呢?! 他搭眼扫视了整个地区,试图搜寻一切可用的线索,然而,仍然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寒号鸟从身边的蒿草中飞了起来,低低飞越他的身旁,似乎带给了他某种讯息。 于是,少一顺着寒号鸟飞过的轨迹向右边的断崖爬去。来到断崖顶端,越过嶙峋的断崖放眼望去,对面有一个山沟。这是一个在任何角度都无法发现的山沟,这山沟竟就藏在断崖的后面。 深深的山沟里面植被茂密,被太阳蒸腾着,山沟中浮出层层白雾,仙气淼淼的,好像幽谷中的桃源仙境。 少一被吸引着顺藤而下,他落脚在那块岩石旁边一棵树,竟惊奇地发现,得来全不费工夫,金毛猴子的栖息之所原来是在这里:一棵大树上。 的确,机灵的金毛猴子白天到树林里去觅食,晚上就爬上岩石断崖,然后,顺着断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个极其荫蔽的山沟,把这里变为自己独有的小王国。 少一来到树下,此时,太阳将断崖的岩壁都给烤化了。 一只小壁虎从山崖上掉了下来,滚落到崖壁的缝隙处,这里正好可以躲入清凉。 一只等候多时的寒号鸟“啾——利——”一声俯冲而下,将利喙叼起小壁虎就一飞而去…… 少一收回自己的好奇心,他想还是专注于寻找那只让我牵挂的金毛猴子,别因为别的小动物分神太多。 他装着胆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树下,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影子特意置于金毛猴子的家门口。少一似乎可以感到,金毛猴子在树丛的背后,正因为住所被侵犯而发出愤怒的“咦——呷——呷——”的声音。 “金毛,我只在这儿待两月就离开……”少一鼓足勇气冲对自己频频示威的金毛猴子说道。 或许是周围太静谧了,亦或许是因为炎热,少一和金毛猴子四眼相对多时后他竟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睡着了—— …… ------------ 第九章 银杉木 空山寂寂,鸟鸣嘤嘤,子夜时分,孤独的大西山包绕着沉睡中的河谷。 少一盘膝坐于村头银杉树下,回到村里这几日他总在深夜来此处打坐入眠,似乎这样那令人讨厌的黑色就不再回来招惹自己。 月亮还没升起,河谷里的大堰河已沉浸在墨黑的夜色中,只村头的一处草房仍灯火闪烁,那是村长耿丁的家。 红泥火炉,绿蚁焙酒,耿丁和三个长老围坐在火炉旁。 四老一少,五个人长长的影子被烛火投在墙上,影影绰绰的,不怒自威。 门,被一阵风给推开了。 确切的说,在石头堆砌的院落门口,半个月前才被耿丁置办、加固的大木门是被门外的气浪发力一斥,给撞开的。 月光从山坳里撒下,一位面目清矍、白发长须的老人衣袂飘飘,立于门前。 老人右手握着一根约二尺长的银杉木。 他并不急于进屋,而是轻轻摘掉头顶的披风斗篷,微扬起头,欣欣然地,将一张刻有岁月痕迹的沧桑面容浴在月光中…… 他闭上眼睛,定在那里。今夜,月亮圆,清辉盛。 草房内的人们,远远地透过窗子望向这个立在院落门口的老人,也不问候,也不催促,各自呷着茶,默默地等候着他…… 终于,老人“晒”够了月光,他几个健步跨入了草房的厅内。 大堰河四大长老之首,同时也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冷柯长老,他今晚这是来迟了。 村里无人清楚他年龄,更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西山岩洞壁画上描绘的那个久远的猎狩猛犸象年代,距离他的出生也才差出四代银杉树的年轮。 若按辈分排,他该坐在大长桌正面第一把交椅上。可大堰河村的规矩是,无论大小事务,各位的座次一律按先后到会的顺序来排。 冷柯用眼睛微微扫视了一下四周,以目视礼问候了各位长老,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最后一张椅子上。 耿丁吩咐咕咕道:“上茶。” 咕咕深施一礼,开始烧茶,无声的动作好像在云间行走的月亮洒下清辉时明时隐,她的动作时缓时涩,颇有古琴压弦的味道…… 茶烧好了,咕咕按照古旧礼举杯齐眉,为客人奉上。 茶香袅袅间,低着头的咕咕听见冷柯深吸了一口弥散的茶汽,赞道:“好茶!” 咕咕抬眼再看手中,茶杯依然在她的手上,茶水邈遁,杯中已空。 柯长老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近百年来,他这是中断腾云之练,第一次回到大堰河村来。甭说九岁的咕咕了,就连村长耿丁也没有见过他几面。 “啪——”,冷长老将一块银杉木放在桌子上。 杉木的木身发白、纹路缜密、线条刚硬,上面一层浓厚的包浆与杉木木质自然地长在了一体…… 木皆有品,这块杉木在烛火的照射下发出铮铮铁骨般、锐不可挡的杀气。 “听说少一那娃子得了根银杉木?唉,真是没想到,后生可畏呀!”冷柯探手**着这根溜光发亮的银杉木,仿似不经意地提及。 耿丁正要回答,见长老南尚边说边放下手中的茶碗:“少一这小子运气真是不差啊!?莫非那根木头也是银杉王杉霸公的?!” 随即,南长老又冷冷地补了一句:“可惜啊,即便如此,怕也还是不能改变他废柴的命数。” 火炉内,沸茶发出“咕咚咚——”的声音,穿过火苗,咕咕远远地盯着冷柯那根银杉木。 对比少一从大西山拿回来的那根,咕咕正琢磨着两根的区别,结果,一时间忘记了火边煨着的、对火候要求极严的茶罐。 耿丁看了一眼咕咕,将袖子一挥,桌对面的咕咕遂长发清扬。 这缕清风滑过咕咕的发梢,吹动桌上的巾帕,抹向罐下的火苗,一眨眼,茶罐下的火变小了。 冷柯慢悠悠地重复:“废柴?!” 突然,冷长老一个推手,将桌案上的银杉木抛给了南尚,银杉木在飞行时撩起满屋的煤灰柴屑…… 南尚手一伸,中指和食指将杉木夹住。 冷柯眼睛一眯,煤灰柴屑凝然不动,悬于半空,所有飘起的衣袂转而纹丝不动。 “哗——” 尘屑如星光般服服帖帖地下落到地上,衣袂也重新贴在身上…… 咕咕看得张大了嘴巴。 “银杉木果真名不虚传。”南尚爱惜地用手反复摩挲着这根沉重的银杉木:“俗话说‘杉木在手,万金不换’啊!” “哧——” 黑影一闪,杉木响应着南长老的指令,像一支没有箭头的大箭,径直刺向客厅西侧少一那间房子。 在杉木飞出前的一刹,一向少言寡语的谭二长老好像算好了一般,已然奋力一泼,把自己茶碗中的茶汤泼在了银杉木飞经的半空中……银杉木飞向少一房子的一刻,好似沾上了茶汤,中蛊般听话地瞬间坠落,砸断了就近的椅子扶手。 闪避中的木箫禾长老眼看着杉木于扶手上再度腾起,寻着主人般转了半圈,直回到冷柯身边,啪嗒一声重新落于桌上。 原来,外表瘦弱、实则老辣的冷柯,稳如泰山地收回了杉木。 南尚看到谭二再次扬起手中茶碗的杯口,于半空中接回了刚才泼出去的茶汤,他强压住惊异,叹道:“几日不见,谭兄这架势,看似离破境之期不远了。” 沉默中,谭二低头吹了吹碗里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咕咕瞥了一眼这位比耿丁要年轻许多的南尚长老,心说:“村里都盛传,若不是你姑丈去世早,就凭你这猴急的性子、不稳的功夫,如何轮到你袭了长老之职?!” 耿丁见一时间其他三位长老面色变幻莫测,不禁起身,笑道:“几位老哥哥难得光临寒舍,可别为了区区一根银杉木伤了大家和气。” 冷柯点头,算是给东家耿丁了一个面子。他欲开口说话,眉头先是一颤。 几位长老看到冷柯表情不对,正待垂询,又见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四人也就没再追问。 冷老爷子表情已恢复正常,他双目紧闭,呼吸匀整。 原来,在银杉木回到主人身边的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随银杉木而来。 冷柯只稍一勘察,便排除了其他四老的嫌疑。 这股沁入杉木的力量有股女子的阴寒之气,没有掩饰好,轻易给露了端倪。 ------------ 第十章 祖训 火炉边的女娃子咕咕正镇定自若地用手中的茶刷洗钵,然后,因循着规致一一地拨茶、浸茶、过茶…… 此刻温文入定的姑娘,完全不像平日里动如脱兔的她。 冷柯收起五蕴神识的探查,他想,如果不是这气定神闲的小姑娘,那么,或许是少一在对这根杉木捣鬼。 他的视线穿过窗子远眺出去,看得见的只有黑沉沉的孤山之巅、滔滔不绝的大堰河。看不见的远在西山深谷里的银杉林,想必此时杉木林正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柔密的银光,正如甘花溪上波光粼粼一般。 此时,冷柯的神识已经找到了那个小孩,那个正趴在村头银杉树下呼呼大睡的少一。 经神识诊探,冷柯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任何能量波动,气血冲撞的迹象。 看来,这孩子不仅仅得了银杉木还纳了银杉千年之精于体内……再看他打坐姿势虽极其古老原始,却也能气定神闲、吐纳无碍,尚不能打通血脉,倒也应付得了体内气血间较弱的互掐冲撞。 “造化啊造化!”冷柯不禁暗自感叹道。 莫非是耿丁九年前捡回来的那个女娃子在打探我的杉木?他微微睁开眼睛,对咕咕讲道:“女娃子,给我再来杯茶。” 冷柯想借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一下。因为他知道,手中那根跟随他多年的银杉木将要遇见它的新主人! “都短短二息功夫了,那冷长老都没有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是不是说明自己根本就没有露出破绽?”咕咕边奉茶,边暗暗庆幸,她认为柯长老没有发现自己刚才探听过那根银杉木。 南尚长老亟不可待地说道:“人都到齐了,请村长公布一下本届晒剑大典主副剑的候选人吧!” 耿丁说道:“其实,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本届晒剑大典主剑和副剑候选人,还将从往年拜祖武练的三个后生——冷娃、南岩和百里奚中选出。这几个娃子过去几年的表现,四位长老有目共睹。 “不过……这次不同于以往,多了一个候选人,就是这个少一,他前不久刚刚完成九九八十一日的大西山独处,是有资格被推荐……” 没等耿丁说完,南尚插话道:“是谁推选的他?大家都知道,这娃子连最基本的猎兽都未曾参加过,如何能担起晒剑的重任?” 此时,谭二清了清嗓子说道:“少一是我推选的,南师弟难道忘记了被师父逐出师门的摸鱼子的例子吗?摸鱼子从来没有受过全面的训练,也一样可以有‘别才’,最终成为神医。何况我们千年的祖训,何尝不提倡‘不拘一格降人才’?!” 大堰河有一个恪守千年的祖训:两千多年后,也就是现下,会有一个从东边而来的娃子,族人当竭尽全力把他养大。 谁又曾想这东边来的娃子少一却天生不是修行的料,不但二十八脉尽堵,就连体内的气血都不能自行调和,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蒙受太初遗德了。 “祖训,别拿祖训压人!少一就是块废柴,那是大家公认的。再说祖训中提到的娃子是不是他还不一定呢!” 南尚看了看双眼紧闭的冷柯,接着说道:“那孩子虽说得了银杉木,也完成了八十一日的独处考验,可这些不能改变他废柴的命运!” 谭二无声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鹿首,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是大堰河除了长老之首冷爷和村长耿丁之外最受尊重的人,也是多年来拥护祖训的第一人,真真是位高言重。 一直闭着眼睛的冷柯坐起身来,说道:“把女娃子加进去,替换百里奚。” 连同咕咕和耿丁在内,在场的五个人都对长老之首冷柯的这个提议感到难以理解。咕咕在大堰河村的确是胜过很多男娃子的女娃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娃子。 城府最深的长老木箫禾问道:“女娃晒剑?过去几届晒剑大典可有女娃入选的先例?大师兄,您觉得师父他老人家会同意吗?” 冷柯笑着看了一眼在一旁装傻的咕咕,说道:“咕咕可是我手中的银杉木选择出来的。” 听罢这番话,咕咕顿时傻眼了。 她一时间心里乱了套:“这老家伙竟然知道了自己刚才的神识行迹,现在,又破格推荐她晒剑,到底是何用意?!” 耿丁用眼神偷偷地询问着咕咕,她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哈——试问,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能与银杉木共通?” 众人皆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皆摊开双手无言相对。 冷柯把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咕咕,说道:“女娃子,你来跟大伙说说,你刚才是如何做到的?” 十目所指,咕咕不得不如实交代。 她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说道:“各位长老,少一从大西山回来时是带着根不起眼的木棍的。当时,我并不知那是件什么稀奇的东西,今天得蒙见到柯长老手中的银杉木,竟与少一手中的木棍别无二致,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少一带来的是根不一般的木头。” 她眨了眨眼睛,勉为其难地继续交代道:“刚才,那根木头从我身旁飞过,我呢,好奇心驱使,也就大胆了一回,索性,我放出神识妄自验探了一番。结果,不成想,我的气海架不住召唤,竟然跟着这银杉木一起飞走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咕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双手揪弄着衣角:“神识刚刚才找回了我本人。差点就失魂落魄了……” “好了,女娃子,你自不必说了,我们大家都明白了。”冷柯点了点头,转而,又向长老们解释道:“在这些娃娃中,我试过了,只有这女娃能够与杉木同契共通。” 冷长老负手在背后,边思忖边踱着步,众人知道大长老这是有了需要定夺的事情,故而都噤声坐在一旁。 过了半晌。冷柯不容质疑地发话了:“看现在的情形,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能胜任本届晒剑大典的副剑,非眼前这个女娃子莫属,长老会也当如是推举。” ------------ 第十一章 孤剑 现在想来,那月光啊、茶汽啊、木屑啊……居然都和咕咕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是咕咕禀赋的一部分,竟然不是什么坏事。 耿丁将目光落在咕咕身上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对于冷长老的决断,众人颇为惊异。 一直以来作为大师兄的冷柯在四大长老中拥有绝对的独断权,他做出的决定即使谁有意见但都不敢当面提出异议。 大事既定,众人遂将焦点转放在讨论主剑这件议事上。 南尚长老眼睁睁地看着冷柯正在把跟随自己多年的银杉木递交给咕咕,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倘若让咕咕做副剑,虽说这主剑的人选还未确定,但已经可以肯定。咕咕跟着耿丁一起长大自然是属“木”,修草木之精。那么本届晒剑大典有一半的属性就是主“木”。 他南家属“金”,修金石科,这次难能可贵的晒剑恐怕真就要跟他那宝贝儿子完全无缘了。 就在咕咕伸手接过银杉木的一刻,南尚终于忍不住了,他厉声道:“且慢!” 除了冷柯外,屋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 一向以来,大堰河村的长老议会总是走“先集合各长老意见,之后,由首席长老来最终决断”的程序。所以,在推举过程中,其他长老若不能认同首席长老的决断,可以展开争论,但一旦决议已经被众长老默许通过,全员就需无条件地服从。 咕咕伸出去的手被喝止住了,她呆立在原地,回头看着大家。 冷柯见此,冲咕咕微微点头以示支持,耿丁则忙上前打圆场,道:“南师弟,这可是大师兄的最终决议。” 南尚并不理会耿丁的话,他衣袖一挥,火星四溅,试图强行阻止冷柯将银杉木交给咕咕。他一只手隔空用气息压制住冷长老正递出的银杉木,另一只手则将气浪卷向咕咕。 若非一旁的谭二长老接住了被气浪冲飞出去的咕咕,她险些就跌入到火炉中。 “暂且不提少一,这次,难道几位老哥哥连这女娃子是外族都忘了吗?”南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冷柯用银杉木轻轻一拨,把南尚力图掌控的手给轻易移除了,他再次将银杉木按在咕咕的手心上,眼神里好似带着叮叮的嘱托。 一时间,咕咕似乎听到了洪钟大吕般天籁的召唤,她双手郑重接木,跪地深深一揖,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传承仪式。 南尚仍不死心,再次扑上去欲夺咕咕手里的银杉木。冷柯一巴掌把南尚拍倒在地,呵斥道:“首席长老已经决议,不得更改,师弟自重。” “哇——” 南尚用臂硬生生接了冷柯这一招,一阵内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他捶胸顿足,目眦眉竖。大念:“我大堰河几千年的规矩,外人属外,岂可轻易破戒。不服!不服!” …… 冷娃和南岩两个本来很有希望成为主副剑的候选娃子,此时正躲在村长后院的老槐树下,等待着今年长老决议的结果。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有南岩的父亲南尚长老、冷娃的爷爷冷柯长老在屋里开会,又依据两个娃子平时里优异的表现,他俩都充满希望地期盼着决议结果。 刚才偷听到南长老阻止冷长老无效,二人都着急起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心领神会地一道进了草房,正好看见了南尚痛心疾首的一幕,忙上前搀扶。 南尚见自己儿子来了,非但没有收敛自己的发作,反而表现得更加痛不欲生,连连大呼对不起祖训。这让做儿子的南岩很是难堪。 耿丁问:“娃子们怎么来了?难道不知长老们议事闲人莫入吗?” 冷娃以为爷爷会给他撑腰,于是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没记错的话,晒剑大典是我大堰河族人最重要的活动,族人把它看得和祭祀老祖宗一样重要。这么重要的活动岂能交给一个外族女娃来担当副剑,哼!她能有什么本事?”冷娃越说声音越大,面不改色。 “啪——” 在座的都听到了一声急促的脆响,但是都没能看清楚,只见到冷娃的脸上留下了通红的掌痕。 原来是冷柯扇了孙子一个耳光,他指着冷娃训斥道:“娃子要出息,就要懂规致!” 冷娃震惊之余,老实了下来,乖觉地站立在冷长老身后。 南尚却似被冷娃的话给点醒了:“说的没错啊!晒剑大典是我族人内部大事,岂能任由外人介入?!” 耿丁见冷柯对孙子余怒未消,赶紧搬了把椅子请冷长老坐下消消气儿,然后转身,正色对南尚说道:“晒剑大典的确是我族人内部大事,可除了冷大师兄外,想必在坐的各位是无从知晓师父当年安排这四年一届的晒剑大典的真实用心的。” 听到耿丁这番话,包括咕咕在内的所有人都收起了纷繁的心绪,个个正身以待,连南尚也掸去身上的尘土重新坐回到自己椅子上,大家一道洗耳恭听。 “当年师父创立无忧剑宗,将上古铸剑师欧冶子所铸造大剑——太阿,用天路雷火将太阿给铸融,分铸赤焰、少康、青虹、长剑四剑,一道供奉在剑阁。 “数百年来,三剑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剑主,行尽忠之职,离开了我大堰河村。如今,剑阁之上只存留了一把孤剑,名少康。 “为少康孤剑觅主,是天大的使命,师父特授意,让我和大师兄主持晒剑大典,以寻找少康剑血脉之主。当然,师父本意就是希望大堰河族内子嗣能肩负起此任,将剑身与剑道永留族内,以不负祖辈先贤。起先,并没有动心起意,将之传于他族……” 众人听着耿丁的这番话,越发神情严肃。 只有南岩不屑地瞟了一眼咕咕,又用余光遍寻那个废柴少一…… 耿丁叹了一口气,接着讲道:“过去举办过二十四届晒剑仪式,其中,有十四届本族主剑者成功地从剑阁中请出了少康剑。 “然而,可惜啊,剑虽被一次一次给请出,也亮出了‘噌啷真身’,然而,这十四位主剑者却还差一个火候,认谁也不能凭借一人之力拿下此剑。” 众人听说这个结果,不禁交头接耳。 ------------ 第十二章 神力初显 耿丁接着讲道:“其实,自从当年落地不足七日的少一来到大堰河,大师兄和我就在一直不间断地关注着这个娃子。四个月前,长老会又处心积虑地将这娃子放逐到山野,为的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修行机缘。 “呵呵,他倒是真的挺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总算没让我和大师兄失望。四位长老都清楚,本届晒剑大典是师父预言中的最后一届。少康剑是否能遇到它真正的主人,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南尚插话道:“既然这事已早有定夺,少一讲真会被推举,那今晚又请大家来,劳神我们作甚?难不成是走个过场?!” 耿丁解释道:“师弟有所不知,少一这孩子天生有些缺陷,加之按照我大堰河祖训不传授外人功法,这七年来他连一次族群狩猎都没参加过,也没有拜师学艺过。少一并不像冷娃那般力大无穷,不像南岩那般善于应变,更没有百里奚的闯荡见识。我和大师兄商议着,还是不太放心完全交由他来担当主剑一职。故此请各位来商议。” 一直没有搭言的木箫禾长老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大师兄刚才不是已定女娃子作副剑了嘛?!少一那孩子自大西山归来,又当真得了银杉木。按照天历演算,本届晒剑大典主‘木’,故此,二个娃子还是有充分理由被长老会看重,并被推举的。诸位,这也没什么问题嘛?” “你别忘了,少一终究还是块废柴,虽得银杉木,却未能开窍。让他主剑大不易呀……”谭二长老眼神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这事到底怎么个定夺法?按你们所说,族人自己的娃子们无缘上剑阁拿少康剑,你们从小看到大的外人少一又显然是块废柴,难不成让这四个孩子一道参加晒剑?”南尚一桶的牢骚,碎碎念着。 “今天把大家请到我这儿来,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眼前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耿丁道。 南尚看了一眼墙上的鹿首,是啊,看在大堰河村上万年基业的份上,怎可轻易拱手就将主副剑让给这两个外来的娃子,他一定要据理力争到底。 南尚亮出此前猎兽的排行榜,冷娃、南岩、百里奚三个娃子分别居于前三,他们以耀眼的猎兽记录将其他的娃子远远地抛在榜后。 冷柯知道南尚不会甘心,会时刻使出各种幺蛾子来。他决定改善一下此时的气场,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密布于室内的疑惑、不服、争执……等带有负面光泽的气息被一扫而空。 这口气息不仅扫除了室内的一切杂质,且顺延到火炉边,将炉火里的火苗“哧——”地瞬间给点旺起来。 大伙的心境似乎也敞亮了许多。 耿丁看到这一幕,似乎想到了什么。冷柯见他有所想法,却又迟迟没有开口,便问耿丁道:“你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刚才,师兄一口气让火苗变旺,如是,让我不禁想到:少一平日里显现的那股时明时暗的光,明显说明他是废柴无疑,但不知是否还是可以通过外力,就比如您的气息,给少一激发一下,看看他面对外来的情况能不能产出不同的内在表现。” 耿丁的一番话让冷柯不禁陷入了持久的沉思中,除了火苗偶尔扭动一下身姿发出噗噗的声音,屋内的气氛异常静谧。 冷柯转身,对咕咕说:“女娃子你来,把银杉木给我……待我试试这块废柴……” 他手持银杉木,对准少一平日里趴着坐看星瀑的大石板,就是奋力一磕。 石板瞬间开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轰轰爆响,产生的气浪蹈出院落,直扑向小溪,一时间,蛙止,荷翻,波掀…… 气浪继续扑向村头,直到大杉树的树干被气浪摧逼得倒向村外的大西山方向,这气浪才稍或消减。 随后,大杉树的树干被冲撞得一个韧性十足的反弹,树枝打回村子的方向,把树枝上睡觉的少一猛地给发射了出去,弹入村长的院中。 少一在睡梦中突然被一股强光刺了紧闭的眼睛,他在醒转的瞬间只觉地动山摇,眼前一片乾坤翻转,远处,有巨大刺耳的声浪刺破他的耳膜…… 不待他明白过来,少一已经被弹入村长院中,着实重重的一个屁股墩儿,他懵懂落地,尾骨似裂…… 少一奇异地发觉,这气浪还进入了自己的体内。气浪把周身血液带动得疯狂循环,血管喷张,整个身体在快速地向外涨大、涨大…… 好像平日里的断经少脉都被气浪给接续上了一般,虽然经脉很细、很窄、很弱,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脉通了! 少一的经脉里,正在发疯地周转运作着气血,那一寒一热的两股气血已经顾不上掐架,合二为一,成为新的营养,在欢实地沿着少一的经脉周游全身,输送源力…… 他趴在地上,仰面看到一位陌生的白发飘飘的老人,手中持握着一根银杉木。 这老人和他想象中的杉霸公极其相像,少一不禁爬起来,嬉皮笑脸道:“杉霸公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我给您作揖。” 见老人一脸严肃,少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个个神色严峻,他心想,莫非自己还是在做梦不成? 众人早已寻着声音来到了院里,见少一、冷柯各握一根银杉木,一个神色严峻,一个懵懂蒙圈。 咕咕看到少一身下被气浪冲出的人形大坑,心疼地唤了声:“少一——” “我怎么会在这儿?”少一挠头。 冷柯指着一旁碎成四块的大石板,对少一说:“娃子,来来,你试一试,用你手中的银杉木击打这一地石块看看。”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和咕咕,二人在点头。自己有没有这能事不打紧,如若自己连尝试都不敢尝试,那就会让咕咕和村长彻底失望。 少一凝眉,看了看地上碎成四块的石板。许多年来相伴的石板,也得算是他“亲戚”了,少一很可惜地摇了摇头。 咕咕见他仍没有举动,不禁噤鼻子瞪眼,似要骂他。少一不得不放弃了犹疑,赶紧落实这老头的指令。否则,咕咕真敢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一声娘炮。 少一屏足了气,感受下气血蒸腾的内里,此时,不知怎么,刚刚接续上的气血因为能够运转周身而越发的饱满、有力,少一深吸了一口气,按自己平日里习惯的方式,将银杉木冲着地上的石块狠力地一跺。 眼前,“腾——”地升起一片白花花的石灰。 方才那四块碎石,在银杉木的一跺下,已化为粉末。 少一神力初显,咕咕有点不太详细自己的眼睛,这完全不是她记忆里的少一。 “哈哈哈——”,冷柯笑着对耿丁说道:“还是师弟这招建议管用,这混小子就得靠外力激发。”说着,他将手中的银杉木扔给咕咕,也不向众人交代,兀自扬长而去。 ------------ 第十三章 难成一器 “爷爷,难道我就真的与剑阁无缘了吗?”冷娃仰头追问着远去的背影。 过了半响,天空才飘来几个字:“小子,打你的山山猫去吧!” 冷娃不服气地挥舞着手中的板斧,向少一砍去,大叫:“比试比试如何?” 少一全当还是在梦中,见冷娃袭来也不接招。 那板斧可不讲情面,裹挟着一股寒风先期到达,当寒风吹动少一长长的睫毛,‘呆鹅少一’这才反应过来。 板斧已近在咫尺,少一心知已躲闪不及,他想,原来自己是这么死的——不是花下,是斧下。 无能的少一接受了事实,闭眼赴死。 “噹——”闭目的少一被一片银杉木的光纹所照亮,咕咕手上的银杉木隔挡开冷娃的一斧,救下了少一。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终究是个废柴。”南尚大呼。 少一睁开眼睛,看见村长耿丁站在屋檐下,一脸的失望。他这才从懵懂中醒过神来,眼下云山雾罩,根本不是在梦里。 “杉霸公刚才可在这儿?”少一傻愣愣地问咕咕,完全无视冷娃钉子般的注视。 咕咕不禁翻了一个白眼,走到他的跟前,趴在耳边低声地说道:“什么杉霸公啊!那是冷娃的爷爷……” 冷柯的离开不再引起众长老们的异议,大家接受了这个事实:无疑,长老会最终决议确定了本届晒剑大典的人选,院子里只有少一本人不明就里,其他的人包括冷娃他们,都知道主剑已定少一。 屋檐下,耿丁脸上失望的表情中也还夹带着几许欣喜。欣喜于少一被激发而起的潜能,失望于少一怂到不会还手, 他身后的南岩显然被少一刚才的那个动作给震住了,衣衫上的尘土还在,石板尽碎,他眼神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惊恐。 另外二人,长老谭二依旧一付儒雅、处变不惊的模样。木箫禾长老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发呆,还在独自咂摸着这件事情的原委。 对于宣布少一和咕咕为主、副剑的结果,耿丁似乎显得有点难为情,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小肚鸡肠的南尚此时走到他面前,竟然大方地说道:“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还是要恭喜师兄,您培养的少一和咕咕都是好样的。我南尚服——” “岩儿,咱们走!”南尚走过废柴少一身旁时,低声对少一说:“小子,咱们下月初四见。” 少一对南尚长老的话很是不解,他用目光求助咕咕,希望她能给自己解释一下。 咕咕径直走到村长耿丁面前,回头对少一说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来!接晒剑令箭。” “啊?!” 听到咕咕的话,少一又看了一眼旁边怒目相向的冷娃,感觉气氛不对,少一指着自己问咕咕:“咕咕,你是叫我吗?” 咕咕翻着白眼道:“难道还要让我说两遍……” 这时,冷娃已提着板斧气呼呼地快步离去。 …… 天大亮后,村头的甘花溪畔蒸腾起一层薄雾。在溪畔,一瘦一胖二位老人正背对着孤山站着。 深秋清晨的大堰河,气温已逼近冰点,这二人却仍只穿着单薄的云袍。 紫袍老人问身边那个较胖的灰袍老人:“老谭,你说那娃子能驾驭得了少康剑吗?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他,可一点都不过分啊。” 灰袍老人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和村长都站在那娃子一边,我们就这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但愿那娃子真是少康剑的新主,若少康剑再遇不到新主,我看这个世界恐怕真的要……” 最后几个字还未吐出,灰袍老人一把捂住他的嘴说道:“师弟说话小心些,天命在上啊!这事既已尘埃落定,我等遵照就是。况且,呵呵呵——” 紫袍老人问:“况且什么?” “况且就此事……大师兄和村长早有远见,恐怕,会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初就已经做了安排吧!?” “咦?难道那娃子真是块料?!”紫袍老人有些惊讶。 “嘘!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过,我算过了,少一就算得了银杉木,就算大师兄帮他打通了可怜的一根经脉,他也依旧不能改变朽木不可雕的事实,难成一器啊。”说着,他将连着袍子的帽子摘下,回头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剑阁。 这灰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大长老中的谭二,而那位紫袍老人该是木箫禾。 二人不再说话,默默立于溪边良久,看似是在看风景,又似无语相通。 未了,待晚霞落山后,长老木箫禾念了一句清决:“念念出尘,念出尘。落落有定,落为定……” 似秋风里的两片不经意的树叶,二人不经意地飘逸起来,不经意地随风悠悠荡荡,身影与孤鹜一起,向着埋葬晚霞的不经意的地方而去。 …… 咕咕受耿丁委托,对少一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少一这才知道自己有幸成为主剑人前后的故事。 太阳下山前,他跟以往一样,毕竟是个五岁的娃子,“玩心”不改,一直蹲在屋檐下看一群蚂蚁。 这群蚂蚁们经过一个白天的努力,终于精诚合作,蚁群将石板沫子一点不拉地搬入了自己洞里。 少一心想,这些蚂蚁洞明显并没有因石粉而被添满,兴许,村子地底下有个四通八达的蚂蚁王国。 望着曾经放大石板的地方默默发呆,少一似乎有些思念大石板,如今,那地面上已经空空如也。 咕咕见怪不怪,自打看到少一从大西山回归时受到大山的感染变得一脸豪气,如今不到几天功夫,就重新恢复成一贯“宅在家里”的闷人。 她这才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原来的少一给找回来了。 耿丁对咕咕说:“你别搅扰他,人家那是静坐沉思呢。” “这也叫……?!” 咕咕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一直认为,所谓静坐沉思的人,手上连个讨饭的活计都没有,好吃懒做的,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 第十四章 繁情 成日忙前忙后的咕咕自然是看不上少一这一套“平湖秋月”,认为他完全是作威作福的老爷作风。什么望星星啊、收集雨滴、扒木头的纹理啊,在咕咕眼里那都是没用的事体…… 耿丁打趣道:“少一,回来也三天啦,通共你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难道话匣子都被熊瞎子当蜂巢给吃了?” 少一抿嘴一乐,知道村长是在调侃他。要知道,他可在咕咕那里立了大功,扛回来的蜂蜜在咕咕的妙手厨艺下真是让三人大快朵颐。 咕咕说:“我就知道你在甘花溪深处找了个洞穴猫着睡觉挨过了八十一天,宅到家了对不对?” 少一还是但笑不语。 咕咕见少一不搭理自己,她自顾自气哼哼地回了灶房。拿起那根新得的银杉木一通敲击穴位。 落木萧萧的清音连带着畅通的穴位终于让咕咕重新心清气爽起来。 少一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村长,我不言不语,那是因为我感受不到周遭的变化。这全无变化,让我的心原地踏步。” 耿丁听完,先是眉头一紧,他捻起一缕银白的胡须,继而陷入了深思…… 过了很久,连少一这个闷人都看不过去三人之间的沉默了,他打断了耿丁的思绪:“村长,你怎么这般神情,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嗯,哦!”耿丁回过神来:“没,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只是感叹,你才不到六岁的小人,连基本的打猎都没经历过,竟然能发现和体会到周遭的‘繁情’?!” 耿丁柔和的眼光望向少一,让少一倍感温暖。 距离神医摸鱼子把少一送到大堰河村,已经五个寒暑有余,少一无时无刻都处于耿丁悉心的关怀下,他总能感到这无形的呵护。 “村长,什么是繁情啊?”少一问。 “繁情就是万世以来万物皆有的情感,以及对这个情感的抒发表达。 “你看,刚才天边那一行南下的大雁,它们组成队形,每年都在同一个时间南渡。这,就是万种繁情中的一个表现。 “还有,你不是喜欢看一滴滴的水在檐角饱涨,然后落入瓦罐吗,当发出‘咕咚——’一声的时候;再有,那村口不知储备冬粮的寒号鸟所发出的倾尽一生的歌唱……这些,都是繁情的所在。 “要说,这世间最美妙也是最难懂的繁情还当属人类男女之间的情感,啧啧!哦,当然啦,你还很小,不懂这个。”耿丁说着说着发觉好像跑了题,幸好自己又及时给拉了回来。 让耿丁这么一说,少一突然想起入山之前咕咕给他的那个用力一抱,他心头一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男女之间的情感。 少一虽然想了一下,却依旧不知所以,他耸了耸肩,随即把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 “繁情是什么东东?能当饭吃吗?!”咕咕淋干了盆里的青菜,她刚蒸上了米饭,这会儿就开始炒菜有些早,于是她决定抱着银杉木先去打坐,她走过这二人身边时忍不住就“繁情”这个话题嘟囔着。 咕咕一向信奉自然主义,对繁情这种话题很不“感冒”,本着想吃就吃,该睡倒头就睡的精神,一切矫情、伪饰在她这里都没有市场。 “繁情?世界最初不是一个‘一’吗?怎么就千变万化出这么精彩的种种繁情的?”少一一脑子疑问。 他边想边和耿丁探讨着,说:“村长你说,这天底下的‘繁情’还真的很闷骚哈,明明万种风情,可每一种美好都既不邀宠,也不扎堆儿,兀自根据自己的性情,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舒放、来表达着。 “村长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要不怎么孔雀在深山里独自开屏,猪笼草偷偷食昆虫,田二爷沾沾自喜偷看洗……?” 耿丁瞪了他一眼。少一见状,赶紧打住,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他重新换了个例子,继续忙不迭地说了下去:“看来呢,这繁情啊实是万物的本性,天地既生‘我’,‘我’若不表达自我就憋得慌,村长,就跟我现在对你唠唠叨叨个不停一个样。 耿丁肯定地说:“的确……你看,万物汲取了阳光雨露,定要自我生长、壮大……就更有了‘万物生长’、‘万物留情’这种种止不住的力量。”。 耿丁因着“繁情”这个话题,想起了自己那过世的媳妇对自己的种种好,不禁悲从中来。他定了定神,继续引导少一,说道:“繁情只为自己而生长、而表达,可是,这表达一旦出现了,就已经是自然的一部分了,不啻为一种天地间存在的能量了。” 少一听后恍然大悟,说:“哦,怪不得呢,繁情本不需要他人关注,可是,他人却能在发现那‘繁情’时被感动到、被影响到。这就好比我吧,孤山之巅的冰雪千万年来始终沉默着在那里,可在我看来,我没到它跟前,就不能识破它的面貌。 “孤山之巅的万年雪虽然是自我的,自成趣味的,不需要别人关注它,但是我这个‘他人’喜欢看它的雪巅,爱它的风景,就不知不觉被它感动了。本来,雪巅和我没有联系,但是因为有了一个攀登的事情,也就和我有了某种联系。所以呢,雪巅自己并不知道,但实际上,当我远远地眺望到雪巅时,我就觉得它的存在就是在等我,等我再回去。” 耿丁听了少一的感悟,若有所思。 少一仍然自顾自地继续思考着这个话题:“村长你说悲欢共荣的你、我、他,所有万物的‘繁情’,合力在一起,是不是积少成多,也成了天地间的大力量、大感动了?说不定能海枯石烂,天地扭转呢!” 耿丁赞赏地点点头,却又怕少一变得太过多愁善感,于是,假意地说:“要学咕咕那样,不走心、不共情……这,也是冥顽不化的造化。” 咕咕隔着二道门,陈声对耿丁说:“老人家怎么说话呢?!” 耿丁听后惨惨地陪笑。 咕咕又隔着门对少一说:“虽说你不爱说话,这一开口,就又话匣子停不下来。你这也是繁情的表现吗?表达为口干舌燥、脸颊发烫,诊断为马蜂上头、痰多血瘀。” 少一习惯了咕咕的挤兑。他也不反驳,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思考中,隔了半晌,他拍了一下自己脑门。 又隔了半晌,他慢条斯理地说:“没准儿啊,繁情……还是暖光激发天地的产物呢……” ------------ 第十五章 草木有情 看着少一期待中伴着急切的眼神,耿丁不忍心让少一失望:“你放心,关于你的身世我迟早会告诉你真相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少一那双黑亮的眼珠直勾勾望着院门,自己的身世竟然让村长讳莫如深。 他并没有气馁继续问道:“我总想不明白,使我沦为废柴,连基本的打猎都不能参加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过去的七年间,每个月满之夜我都无缘无故地发癫,这又是什么原因?” 耿丁惊讶地看着少一,八十一天后少一真的长大了,变得敢于提出问题。 少一继续询问:“为何我体内有二股不合的气血,这个会不会和我亲生父亲、母亲有关系?这是我被抛弃的原因吗?” 咕咕听到少一这一通话,也安静地凑了上来。在过去的九年里,她自己又何尝放弃过追寻类似的问题呀。 可是,从来没有过答案。 此时,东方渐暗的天空上月亮即将升起。“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啊。”咕咕想。 耿丁勉为其难地向少一费力地解释着:“关于这二股气血的问题,我并不十分确认,但多半如我以前所推断的那样——这气血问题跟你的父母大有关系。不过,这显然还不是他们将你寄送到大堰河的原因。” 咕咕见少一有些过于严肃,怕他得不到解答,一时落下心病,忙打趣道:“少一,你可别收藏繁情成癖啊,小心你哭哭啼啼,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情种,还是个哭爹找娘的‘没出息’。要知道,繁情浇灌你太多,小心你像根小苗不胜地力太肥,它再把你给烧坏了。” 耿丁听着咕咕对少一的恐吓,不禁偷着乐了起来。 少一对于那二股在他体内掐了五年多的气血多少有些忌惮。很多次,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他们的争斗而死掉,但打来打去,一直以来,二股气血谁也没有彻底战胜过谁。 见咕咕凑了过来,耿丁清了清嗓门,正色地开讲道:“那二股气血属于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一个主黑,代表柔性的水,一个主红,代表正义的火。 “二者本无原则上的对立,按五行上讲‘水克火’,而火,具有动能转化的本质,具有壮怀激烈的表象,它岂能甘愿被主黑的水给压制呢?!” 面对神情严肃的少一和咕咕,耿丁接着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水和火这二种对立能量在二个物种身上最具代表性,它们便是鹿和龙。 “鹿天生优雅柔美,像水一样灵动,且具备水的滋养万物的慈悲品质。而龙虽深居海底,其秉性却张扬不可驯服,总是表现的很狂暴悍霸…… “不过在你身体里,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两大力量已经合一。少一,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少一听了心花怒放,自己这样致命的问题竟然会被解决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耿丁揭晓了谜题:“是冷娃的爷爷借助银杉木,为你打通了你身上二十八条断经脉中的一条。对,你小子是撞大运了!那么,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上剑阁,或许还有咕咕助你,可要真的拿起少康剑,就得完全靠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啦。”耿丁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似乎,如果继续说下去,他老人家会透露什么天大秘密般,耿丁自律地转身离去。 然而,只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少一来说,他已经从耿丁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鼓励的力量。 瞬间,少一满血复活,不再是那个满腹疑问的小子。 是不是可以把耿丁的眼神,解释为自打少一今天给打通了这可怜的三十六根经脉中的一根之后,少一就不再那么“废”了?就可以喝酒喝到舌头抽筋、看满月看到脖子变长、对歌不带康大大词典了呢…… 少一带着十足的想象力,笑了。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都处于无尽的苦痛和挣扎之中,没有余力去感知如今夜般的月满之美。 月亮的每次圆满,少一“心的空缺”的大忌就暴露出来。在月亮的映射下,二股死掐的气血因经脉不通、心有陷坑而你死我活。再被月光一激发,更加水火不容,何谈什么赏月啊?! 现在则不同了,今夜月华如水,身体舒畅如徐徐清风拂过。看来,经脉通和不通,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耿丁的眼神充满了确信,那么,少一因为耿丁这样的确信,也可以这样来确信。 他,有救了。 呛人的炊烟和椒油的面香掺杂在一起,夜色里只有用鼻子去捕捉…… 这是咕咕对自己和少一拿下主副剑的犒赏,也是让耿丁欲罢不能的勾馋虫前奏。 耿丁目光有些游离,他故意躲闪开少一的眼睛。少一正准备开口追问后面的内容,咕咕从身后窜出来,急切地代少一追问:“然后呢?鹿和龙是不是和少一那体内二股死掐的气血也有关系?” 咕咕举着一竿子去冬的干腊肉在耿丁面前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啥,她就知道耿丁会马上回答自己的问题。 耿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少一,还是犯难,一阵面香迎面扑来,他吞了口口水,试图不望向那馋人的腊肉,笑眯眯地企图蒙混过关:“先吃饭好吗?不能饿肚子对不?” 三碗宽面片上盖着黄花菜的浇头,喷香扑鼻。 一碟河蟹炒豆子、一碟桂花酱肘子、一碟虎皮豆腐,再加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汤和一坛四年的清香型梨花酒。 耿丁猴急地坐在主位上,捧起酒坛就往自己碗里倒。 …… 一碗酒二块豆腐下肚,耿丁这才开始对着两个好奇心深重、巴巴等着、连饭都顾不上吃的小屁孩儿继续开讲起来: “水火不容,就像‘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样,是亘古不变的死理。但是,”耿丁卖着关子,咳嗽了两声,这才缓缓地继续讲道: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物种,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历史远比其他任何一个高等生命都要长久。”耿丁举起手中的筷子,问少一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少一猜完,咕咕猜。咕咕猜得不对,少一继续猜…… 眼看着咕咕因为屡猜不中就要发飙了,耿丁很识相,他默不作声地缓缓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而问咕咕道:“咕咕,你真的也不知道?” 咕咕知道爷爷在气她,她顺手拿起银杉木砸向自己脚踝的穴位,以图开经通穴,好自己消消气。 耿丁眼见少一傻子似的掰着手指头,从嘴里蹦出一个个不靠谱的错误答案,他得意地砸吧着这第一碗酒里最后的一点酒星儿,不急不恼地揭示答案,说:“是草木!” “世上再没有任何物种比得上草木,草木最懂得如何积聚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能量。还有可贵的一点是,草木属性温良,可以平衡很多的能量冲突。尤其是那些跟生命息息相关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动能。”耿丁说完,又神往地摇了摇手里的空酒碗,意思是给点酒好不。 咕咕一只手按在酒坛上,她插话说道:“那,草木跟鹿和龙有什么关系啊?爷爷要是还想喝酒,你就好好往下讲……” 耿丁瞪了一眼咕咕,对少一说道:“平衡水与火之力,让鹿和龙的能量休止互掐……这归功于随处可见的草木。” ------------ 第十六章 宁缺 沿着高墙上的鹿首看过来,再转向香案,耿丁的目光落在并排躺着的二根一旧一新的银杉木上。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将目光也落在银杉木上。过了有半晌功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草木之情。 草木,本就似黑夜里的月光一样温情常在,像繁茂的草原一样野火烧不尽。 她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案。案上,碗里是带着锅气的黄花菜,碗沿上架着双木筷,炉火上,正燃着木柴……这些,都是草木的化身。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桌旁的少一,这呆子无论在心智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是个榆木疙瘩,呆板,同时又透着股即便历经一岁一枯荣也经得起世事变迁的大气。 这次更甚,经冷柯长老那么一激化,少一潜伏着的又艮又韧的草木本性愈发显现了出来…… 对面,大口嚼着面片的耿丁似乎看出了咕咕的心理,他比咕咕更了解少一。 从小看到大,自打耿丁从摸鱼子手中接过婴儿少一的一刻起,耿丁就看出来少一有颗寸草之心。 …… 草木?少一对草木并不稀奇。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甘花溪源头的银杉,仿佛又看到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里有着杉树汁液在流淌,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稳健平实的心跳,因为是千年银杉使他气血两合。 杉树积聚千年的津液能够使自己体内互掐七年之久的二股气血调和……看来,真如耿丁刚所说。 少一顿悟道:“原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 听到少一前言不搭后语,咕咕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从耿丁平静的表情让他可以确认自己的认知并没有错。 正当少一为自己新的认识而感到高兴时,耿丁将咕咕新斟上的半碗酒给一下子倒掉了。 耿丁的手指猛地向碗边一划,碗瞬间掉了一角。 咕咕始料不及,气恼地改变了称呼:“耿老头你这是喝醉了吗?” 伴着酒劲儿,耿丁盯着少一,少一也看着耿丁,爷俩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神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头脑在急速地运转着,眼前闪现着纷繁的场景:万物有灵,繁情万千…… 许久,许久…… 突然,少一一阵头皮发麻,随即,他脑髓顿开,高兴得睁开了眼睛,直大喊了出来:“村长,难道你刚才借那只碗,意在于宁缺吗?” 耿丁笑言道:“没错!少一你虽然从小缺了一块心瓣,但是要记住,宁缺!长大后也不要处心积虑去补一个新的心瓣,你当相信自己草木有情,春风吹又生,只要接受现在的身体条件。即便有缺憾,有残缺,也照样可以通过努力入那玄妙之境。 “况且天地本不全,何况生于期间的人呢!?” 少一听到这儿,陷入深深的思索。然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耿丁继续说道:“火候到了,就是今夜!快,去拿上你们各自的银杉木,到院子里去。这个时辰属木,是开始修炼的良机。” …… 月光填满了整个院子,犹如白昼一般。 咕咕右手大拇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银杉木,好像这样,就能让它尽快跟自己磨合、如一。 她终究比少一年长些,在耿丁吩咐他二人拿银杉木时,就已经明白接下来要有一番比试,于是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 不等耿丁发出下一个指令,她就早已把对面的少一给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待判断出对手少一的几处弱点后,方自信满满地放松下来,耐心等待着来自耿丁的指令。 耿丁见咕咕已经准备好了,就对他二人说道:“你们现在就按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打给村长看看。不用考虑在意套路招式,把你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先露露你们的底子。” 这时,少一方恍然大悟这是马上要开打了啊!可先机早已被咕咕抓去了,他只得不进反退,摆开防卫姿势,以迎接咕咕的先声。 少一积极的态度让耿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捋着胡子连连点头。 看来,少一在山里的八十一天并没有白待着,虽说先机被咕咕拿走了,可这小子上来一亮相就清楚了自己的强势弱势,虽然少一估量着自己不能保证会胜,但耿丁看得出来,少一自信在胸,正在谋划着、准备着,不肯让咕咕在短时间里轻取。 咕咕瞅了一眼少一弯曲的左膝,断定他重心在左腿上。 先发制人,她小拇指扣紧银杉木,泰山压顶般冲着少一手中的银杉木就是孙二娘式的一砸。 这招佯攻果然让少一中了招,他的重心因躲闪袭来的杉木而瞬间右移。 此时,咕咕不待杉木走到击中目标的一半距离,就右手一个翻转,掉转银杉木,变了攻击方向,直直冲少一右腿膝关节戳去。 就在咕咕认定自己手中的银杉木必定会戳到少一膝关节时,她突然感到,银杉木像是戳在了棉花包上一样,只软绵绵地撞上少一的身体,却几乎体会不到什么阻力。 少一右腿不知何时起,早已变直膝为屈膝,躲开了半寸,让咕咕扑了空,她想收手,但发力过猛已来不及收回力道。 刚才,咕咕太过自信,将全身的力量都逼到手中的银杉木上了,一击不中,结果,强大的惯性让她整个身体重重地拍向地面…… 少一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想要拉起咕咕,倒地的咕咕并不觉得该就此罢手,只见她并不理睬少一的援助,依旧坐在地上。 她扔掉手中的银杉木,化掌为门板,双手奋力拍向地面,借反作用力一个鲤鱼翻身,重新站了起来。 站起后的咕咕并没有急于出手反击,也没有捡回丢在地上的银杉木,更没有抽出挂在胯旁的骨鞭。她的脸上,也没有因自己刚才的失误而增添懊恼。 咕咕严阵以待,她正色的神情给院里增添了不少紧张的气氛。 少一双目锁定手中银杉木的顶端,用余光观察着咕咕的一举一动。 少一将呼吸调至狗熊冬眠般的均匀、迟缓,他让自己的视线和银杉木的一端始终保持在一条线上。 少一既已入势,又没放松警惕。 咕咕则开始走走停停,围绕着少一走了几圈,将少一死死地包围于其中,好像在随时寻找一招制胜的机会。 院子里没有风,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此时,连甘花溪似乎都紧张得停止了流淌…… 咕咕蹙了蹙眉头,心中暗笑:“少一你竟然靠降低心跳的速度来麻痹我的防备?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咕咕脸上的微笑让少一感到丝丝不安,毕竟,他一直是咕咕的跟班。要说心理承受能力,他保准不敌咕咕。 ------------ 第十七章 准备 不料咕咕余光瞥见耿丁正骑在门槛上举坛畅饮,引得耿丁直叹天地悠悠,老骥开怀。 原来贪酒的耿丁趁二人僵持之时闯入了她平日里“照管得当”的酒窖,将她窖藏四年的两坛陈酿杏花酒搬了出来…… 咕咕因发现耿丁“偷酒”,一时分了神儿……少一得此时机,一个先发制人,他化静为动,一脚踢飞了咕咕手中的银杉木,同时,将自己的银杉木向咕咕肩膀拍去。 咕咕早已听到风声,非但不躲,肩膀反向上一耸,故意往少一的银杉木上硬磕过去。 少一手中的银杉木触及咕咕肩膀时,直感觉像被咕咕施了咒一般,杉木上所有的力道都被吸了去。 银杉木竟从少一手中挣脱开,根本不认少一是主人,绕着咕咕肩膀旋转个半周,转眼被咕咕抓在了手里。 少一哪里反应得过来,瞬间被击倒在地。“呸呸——”少一吐出吃进嘴里的尘土。 他扭过头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银杉木。咕咕顺势将那银杉木抛向门槛上的耿丁,只听到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梨花酒的香气填满了整个院子。 耿丁看咕咕打碎了手中的酒坛,为逃脱未经许可就私自开坛“偷酒”的罪名,他就势来了个“葛优瘫”,假装烂醉如泥。 咕咕丢下少一,疾步来到屋檐下,杏眼圆瞪。 “额,哈哈哈——额,我——”耿丁满脸堆笑。月光下,梨花酒洒满一地,一群不知死活的蚂蚁正忙碌地舔舐着一地花酒。 咕咕吭哧吭哧地,也从后院抱着一坛梨花酒回来,当着少一和耿丁的面,仰头咕咚咕咚一番豪饮。 “痛快!”她笑了。 …… 梨花酒下肚,眼中的月光仙气妖妖,甘花溪也泛着醉酒般的神采。 少一和耿丁各自咽了一口口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静静等咕咕的发落。 少一想要上前提醒咕咕注意酒量,耿丁拉住少一悄悄地说道:“别阻拦她,就让她喝个够吧!自从那季康儿离开后,她再没有这般痛快地喝过了。” 耿丁见咕咕已有几分醉意,转身笑着问少一:“你要不要也来二坛呀?地窖四年的老梨花还有四坛呢!” “那四坛谁也不能动,最后的四坛得留到最重要的时候用。”管家婆咕咕扶着门框坐下,眼睛直勾勾望着快要落山的月亮,彻彻底底被瞌睡虫给俘获了。 院子里,给咕咕加盖上一件衣衫,耿丁这才把视线转向一旁,他找到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根银杉木。 他本以为,就算少一全无战胜咕咕的可能,但按理,至少也该坚持下几个回合吧!可哪里想到,少一和咕咕二次刚一搭手,他便被咕咕给轻易缴械了。 失望的耿丁将银杉木放回香案,抬头望了望墙上的鹿首,心中很不是滋味:“什么时候少一才能长大成人,有个交待啊?” 此时,少一并不了解,耿丁为何望着鹿首不住地发呆。 夜半,雾气浸湿了月光,地上泼洒的那半坛子梨花酒,引得蚂蚁们醉倒了一片。 少一费力地用树枝条在地面上仔仔细细地围合出一个大“栅栏”,免得谁个一不小心,踩了这地上零零落落的小蚂蚁们。 难得一夜清净如洗,少一却迟迟未眠。 今天是初次和咕咕比试,少一看得出来,咕咕对银杉木把控入微,自己虽说被冷柯一击二十八脉通了一脉,可对银杉木的感应和掌控却几乎完全没有。 咕咕一向具有修行的天赋,少一看着月光下披着衣服、已然靠着门槛上入睡的咕咕,心中充满了敬服。少一沉甸甸的脑袋开始打起瞌睡来,只是,他迷迷糊糊中,也还没有放下心里的念头:“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辜负各位长老,成为胜任的主剑?” …… “小子,连自己手中的木头都拿不稳,你有何资格拿那剑阁阁楼里的少康剑,趁早跟着去捡山楂好啦。”耿丁当头这么一棒,警醒了少一。 他转身拿起香案上那根银杉木,躬身施礼,郑重地说:“村长请您教我。” “那我问你,你手中里握着的是何物?” “银杉木啊。” “嗯——你找错人了吧。”耿丁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连正眼都不看少一一眼,甩开衣袖转身离去。 少一呆立原地,这个结果完全不在他预料之内。耿大爷的脸,比天变得还快。 喝酒有害健康,少一赌气地心想,酒兴上来称兄道弟的,如今却一个老子,一个孙子…… 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少一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望着手中的银杉木,捉摸着:“不是银杉木,那能是什么?” 他苦闷地注视着头顶的鹿首。鹿首上那长长的睫毛徐徐垂下,留下一个好美、好静谧的阴影,似乎,鹿儿掩住了岁月里发生的很多很多故事,高高的额头明智地对着窗外的远方。 整个鹿首就像是载有神灵一般,透射着一种高贵的威严,一种带着温度的尊严。 小的时候,少一的摇篮就被挂在鹿首的下方,在咿咿呀呀的婴儿眼里,这鹿首,就是慈爱的妈妈的化身。 在墙壁上,鹿首的旁边,交叉着挂有二件古董,那是远古时候大堰河老祖宗们狩猎用过的兵器,一把硕大、锋利的板斧,一件削尖、颀长的铁砧。 看着兵器上面发出的冷光,少一虽见惯不怪,也还是叫那森森之气给逼得打了个大喷嚏。 少一不由从这古董兵器联想到冷娃手中那把二百多斤的板斧,他似乎想明白了……原来,铁砧、板斧不仅是日常生活中伐木、砍柴的劳动工具,更是狩猎时,用来打雪狼、刺狗熊的利器。 他兴奋地喊道:“村长,我知道啦。” 耿丁见少一握着银杉木,兴致勃勃地走到自己面前,就问:“怎么,找到答案了?” 少一连连点头道:“嗯!我手里的银杉木当视为一把利剑……” “你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慧根。既然是把利剑,那么,你现在开始单手提起银杉剑站好,直到把持不住,把剑掉下来,咱们今天的功课才算告一段落。”耿丁脸上略微露出些许满意说道。 少一接了教诲,遂提剑在手,立身原地。 耿丁摇摇头,示意少一用两个手指像夹住一枚山楂果一般夹住剑,说:“你要一直挺胸收腹,既不能出手太用力,又不能手劲轻到让剑掉下来。” 阳光拉伸的影子一大一小,大的是少一,小的则是少一手里夹着的剑。 日头转动,两个影子也迟缓地跟着在走…… 大滴大滴的汗水掉在地上,少一不在乎自己的艰辛,反倒心疼起地上的小蚂蚁来。此时,他看见蚂蚁们正焦渴着出洞,争着抢着奔扑向地面,去舔舐少一落下的汗渍。 哎呀,少一心想,往日都是咕咕在正午的时候往院落里泼水降温,今天可惜她上山了。 能不能有谁,给我脑袋上泼点水啊?!少一在心里嘶喊着。 过了一个时辰,少一仍丝毫未动。 耿丁刚要夸赞自己教导有方,只听“扑腾——”一声,少一的身体僵硬地倒向地面。 耿丁将一桶水铺天盖地地淋了下去,少一睁开眼睛,水淋淋地又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继续夹着银杉剑,立于焦阳之下。 …… ------------ 第十八章 秋雷 “山楂果若再不赶紧摘,等再来一场雨,就全落了。” 天还没亮大,咕咕一身布衣布裤布鞋,头上扎着布头巾,挎着摞在一起的大小篮子,跟耿丁打个了招呼,就出门上山去了。 “别忘了,最好的山楂得过了二道梁才有。”耿丁在咕咕背后乐滋滋地嘱咐了一句。 咕咕刚进山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甘花溪畔微微发黄的蒿草岸,一滴滴秋露被行进中咕咕的裤脚、鞋子给蹭落了下来,更有几颗落在咕咕发梢和肩膀上,还有一些细小的露珠飘荡在空中,让人闻之抖擞精神。 每次上山,咕咕都心情大好。 越过甘花溪后,沿着那条她最熟悉的山路一路向上,走了将近一个上午,咕咕终于爬上了大西山东坡的二道梁山脊。 满山的红果绿叶映在咕咕的脸颊上,使她整个人喜气洋洋,洋溢着收获季所带来的喜悦。 此时,能依稀见到山野里的山楂树密实高大的躯干。连不懂行的人都能判断出今年八成是个山楂果的丰年。 咕咕越走越快,确切地说,她一路小跑着向二道梁奔去,一大摞大小篮子和两股马尾辫在身后一荡一荡的。 突然,乌云比她步伐更快,转眼已经密布于山脊上的天空。 “喀嚓——”一个闪电打在山脊上,映亮了二道梁枝头挂满的艳艳山楂。 通红的天、通红的果,一个通红着脸的、无处躲藏的女娃子…… 雨,说来就来。 “一个爷爷他冷酷,上街打醋又买布……”咕咕并不真的在躲雨,也不去避雷,她坦然自若,哼着歌在雨中徜徉着,立着脚,伸长手,忙个不停地摘选着能够够得到的红果。 雨水不住地洗刷着枝头,山楂益发地俏丽红艳起来,咕咕眼明手快,大个儿的都已尽入她的篮中。 歌曲也是现唱现改词,结果接下来,大堰河的饶舌小调被改唱成了: “放下布,搁下醋, 山楂去打鹰和兔, 飞了鹰,酸倒兔, 咯嘣脆,吃核吐……” 咕咕边唱边想:“嘿嘿,冷爷爷让你一向严肃,这下你可被我用歌给黑了。至于少一你,也会被我早掐算好的雷雨天给弄得早早下课。你还不快来?这一起打山楂才是咱家的正事。” …… 耿丁将少一用力过“勇猛”的练功看在眼里,五岁上的少一虽然独自在山里呆够了九九八十一日,可底子毕竟单薄。今天若再练下去,他还真有点担心少一会伤到身体。 耿丁将咕咕今晨煮好的罐罐茶重新煨热,里面的核桃碎、油渣、茶面已经浑然一体,泛着难以道明的诱人香味。 他把灌灌茶放在离少一很近的板扎上,示意少一来喝。 见少一专心练功,不为所动,耿丁仿佛自言自语,故意说给少一听:“哎呀,这后山的雷声可不小啊!” “真的吗?那……咕咕莫不是会有什么危险吧?不行!我得拿上伞去找咕咕。”少一努力从入定的状态走出来,他放下了手指间勉强夹着的剑,脸上挂满焦急。 话音刚落,房顶上传下一声很近的闷响,雷雨从后山赶过来,已经进村了。 耿丁和少一各自捧着一碗罐罐茶,跑进屋子。 紧跟着,一道闪电从严丝合缝的窗子中挤了进来。 “喀嚓——”闪电迸射而出的电流一下子被墙上的鹿首给全部吸了去。随之,屋里重又阴沉下来,只有两把交叉的古董兵器犹自熠熠地发着光。 “呀,今年的秋雷比去年早来了四天,照这架势,咕咕恐怕根本无法在落雨前赶回来了。”耿丁补充道。 “还是我去吧。”少一跳下炕,抢过耿丁手里的蓑衣和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西山一带与云中不同,秋雷比夏雷来的更急更猛。少一前脚刚过了甘花溪,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地面上瞬间就湿透了。 不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变得泥泞不堪。少一费劲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中拔脚行进,汗珠和雨珠混杂在一起从脸颊上汩汩流下。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枯叶淡淡的味道,气温也在直线下降。 少一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他不走寻常路,来了一步险棋,包抄上就近的断崖。 果不其然,虽然很危险,但是他确是很快就翻到了大西山东坡,得以登上了大雨如注的二道梁山脊。 少一寻遍了山脊上的好几片野山楂林,密织的雨帘和打湿的落叶让密林变得繁乱纷杂。 始终,少一没有看见咕咕的身影。 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响,击中了山岗上一株灌木丛,火光和来势汹汹的雨水展开了激烈的战争。 雨滴像一枚枚锐不可摧的箭头,前赴后继地刺向这丛灌木火苗。 火苗也毫不示弱,即使它自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也依然奋起反抗,在大雨中勃勃燃烧着、相持着。 终究,闪电一手“点燃”的“灌木山火”在形成更大的气候之前,敌不过如注的磅礴大雨,给生生浇灭了。焦黑的树干上火星熄灭,不断地冒着白烟,发出“呲呲——”的声响。 少一从烧成黑炭的树干旁走过,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扑鼻而来。于是,他折返回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棵被烧焦的树干,在树干第二处枝桠处,少一发现了一小块胶凝状的东西,这,很像咕咕的发簪被烤化了后的样子。 这一幕让他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少一加快了步伐。 太阳雨就是这样,正被浇得无处躲藏,雨,开始渐渐小了,雷声也远了,一股暖意从半晴的中天泄了下来。 天边开裂出一道细缝,阳光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投下一缕缕光束。 …… “一二三四五六七,苹果桃儿山楂柿子李子栗子梨——” 听到这熟悉的劳动小调,少一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下子变得疲累不堪。 当一棵山楂树下咕咕举着竹竿的背影出现在少一视线中时,他并没有开口,疾步走上前察看咕咕头顶发簪,的确已经遗失。 “发簪几时掉的?” 咕咕扭头看了一眼少一,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笑着摇头说道:“呵呵—— “少一你来的正是时候。秋雷之后正是摘山楂果的极佳时机。莫管那发簪……” 咕咕仰着头背对着赶来的少一,一根长长的竹竿拴着灵巧的鹤嘴剪,被她给举到树冠的位置。 少一看过去,这里,有整树整树得到充分光照的山楂果。 “来一颗。” 咕咕抓起一颗又大又圆的山楂,朝少一扔了过去。 “嗯——今年的味道比去年的更绝,汁多、皮脆、够酸爽……”少一有滋有味地品尝着。 ------------ 第十九章 初试神识 秋雷后的山色静谧青苍,山谷里升腾起一团团连成片的白雾。 少一挎着满篮子的山楂果走在前面,咕咕仿佛觉得这满篮子的山楂果都在冲自己微笑,又似乎已嗅到了淡淡的山楂酒香…… 她这个自然天成的造酒师算是着魔了。 眼前,冲破云层的几道光束与山谷里密集的水气偶遇,于是,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水光交汇的刹那,二山之间的半空中轰然架起了一道七色拱桥。 不知为什么,少一总觉得头顶这突兀而来的七色拱桥中藏有玄机。 从少一出生到现在,遇见七彩拱桥就不下十余次,每次,都会有古文字在桥身上流淌而过,乍现又灭,很是神奇。 对于少一来说,这些文字并不陌生,似乎早已在十几次的相遇后在记忆很深的地方扎下了根。 他继续走路,他知道,那天边七彩拱桥上行走的一行行古文字,又是在召唤着自己。 每次七彩拱桥出现,他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跟随而去的冲动。 他不懂为什么这桥对他有如此的感召力,且桥上那稀奇古怪的古文字又都是些什么含义和读音。少一虽然不懂,却冥冥中记下了这些古文字的象形。迄今为止,古文字已经默默记于他的脑海,不下十几卷之多。生记硬背,向来是小孩子们的本事。 转瞬之间,七彩拱桥的云气被烈日烘烤而散,没等少一记住全部的古文字,一切就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阵艳阳高照,举目四下皆空…… 不知什么神力,每次都会抹去少一有关七彩拱桥的记忆。此时,少一只恍惚认为,自己刚被一件七彩的光衣罩过全身…… 兀自立在原处,少一眼神迷茫。 咕咕于是上前叮嘱他说:“少一,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并不真正属于你,你不要去奔命追寻。否则,你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自我。” “我刚才是怎么了?”少一揉着眼睛问。 “你啊,不过是打了个盹儿。”咕咕手里拿着少一送给她的锦鸡金羽。 “把山楂果晒晒……”咕咕指着对面的山头,那里,有一片平缓的草坡。 雷雨带来的雾气在艳阳下迅速蒸腾,少一和咕咕一路翻山越岭,衣服很快就被雾气和汗水给打了个净湿。可过不了一会,艳阳又轻易地争夺回主动权,不仅烘干了他们的衣服,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汗渍。 登上草坡,放眼望去,草木繁盛,释放着一年中最后的绿意油油。 少一手搭凉棚,居高远眺,几十里外的牛羊点缀在草海中,有如一颗颗小小的奶葡萄般清晰可见。 由此,少一足以推断出,大气中水汽的含量很少,空气通透纯净。他对咕咕说道:“这儿足够干爽……” 二人简单地眼神交流后少一默契地按照去冬留下的暗号,开始去寻找埋藏的井眼。 此时,咕咕已经打开了折叠的四片荷叶帘子,在烈日下的草坡上铺好,然后将大小篮子里刚被暴雨洗刷干净的山楂按照大、中、小、微四种,分别晾晒在荷叶帘子之上。 废柴少一没能找到井口,许是经历失败多了的缘故,他并没有因此而垂头丧气,反而先回到咕咕身边,休息一下,好以利再战。 于是,少一开始悠游地欣赏起眼前山坡上这一帘一帘晾晒着的红果。 雨水冲刷后,山楂果淡淡的清香经烈阳一晒,迅速地收缩回果肉之中,随着阳光照射的强度不断增大,山楂的表皮渐渐起皱,孔隙收拢,形成了一层亮色的包浆,好像被包裹了一层珍贵的果蜡。 原先设置在井口的深深浅浅的标记早已被一夏的乱草给抹平了踪迹。遍寻不到井口的少一突然想了一个奇招,他管咕咕要了一块淬火石。 少一进入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用剔骨刀刮下些树皮,他翻转树皮的内里,剥下了树皮里面包着的一层薄薄的皮膜。 整个树干上的树皮都因为一个时辰前的暴雨而略显潮湿,然而,这层树皮内里的皮膜却很是干燥。 少一仔细地将皮膜撕成细细的木屑,他耐心地撕了许多皮膜,以保证木屑被积攒到一定量,然后,少一对着艳阳,将淬火石与石头反复击打,“嚓——,嚓嚓——嚓——”,打着打着,阳光下的少一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坚持,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只有坚持。 “嚓——,嚓嚓——嚓——” ……依然没有效果 咕咕总是说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了。少一赞同这个观点,一个方法不行,那他就要再试一种方法,少一不禁想用刚被冷长老打通的那二十八脉中唯一的一条来试上一试。 按照理论,仅有的一条畅通的经脉,也只是可以勉强用来运转气血。 此时,难得的是,自己体内那原本相掐的二股气血因为经脉畅通、草木中和而形成了和平共处的态势,如果能够运气血于周身一脉,那么产生的能量一定会高于燃点。 或许,这能量能点燃火苗? 少一就地盘膝而坐,气沉丹田,屏息静气,徐徐地,将神识一点一点交付给体内那二股气血。 二气血仿似懂得少一的心意,立时,在杉霸公留存在于少一体内的杉树汁液的融合下,迅速凝成为一股气血力量,在那一根唯一的经脉中缓缓游走,并运作于周身。 游走的气血因经脉通畅而游走一圈又一圈,走得越来越强健,因此,在少一体内,积蓄产生了一股新的热能。 待热能游走、接近心田的一刻,少一运足神识,果断地调动这气血之能,“啪——”地从鼻子呼出,将此热能打在淬火石上。 火石上竟然有火苗一闪,太好了,热能真的达到了燃点,瞬间燃着了木屑。 虽然火苗还过于弱小,眼看着即将熄灭,但有少一在,就无妨。这少一哪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他轻轻吹动火苗上的皮膜碎屑,用扇子拼命地扇风助燃,将碎屑上的火苗慢慢地稳住了下来…… 少一举着手上的一捆柴火,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地面,向草原的深处走去。 他知道,柴火掉下的灰烬如果落地而化,就说明那地面是极寒的。极寒之下必有极寒井水。 于是,少一将手里的火把左右前后地比划着,还一路上念念有词。当火把的灰烬入地即化的一刻,少一终于找到了当初留下的石头刻痕,他长舒了一口气,对于咕咕,总算能有一次不负嘱托了。 少一对自己的神识产生信心,这还是第一次。 刚才,自己用神识驱动气血之能,进行外化,从而点燃起火苗。不得不说,是个很大的进步。 通过昨天与咕咕的比试,少一已经意识到自己缺乏对银杉木的把控力。既然可以操纵自己的气血,那么,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操纵银杉木呢?少一想到这里,不禁跃跃欲试。 二人一起用竹篮将饱吸阳光的颗颗干燥的山楂果续下了水井,一直以来,山楂吸收了太阳的温暖在缓缓地变化。此时,又被迅速地沁入冰寒的井水中,骤然遇冷,不能不说,实是一番对山楂的新历练。 看着井中莹莹生辉的红通通一片,少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暴雨、艳阳、冰寒之水……是不是要百沁方成佳酿?他心里赞叹,咕咕这个造酒师真不是白来的。 ------------ 第二十章 叩问 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黄昏的时分,一男一女二个娃子吃力地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绕过最后一个山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入耳际,甘花溪出现在谷底。此时,山路两旁的针叶林变为了高大的阔叶林。 看得出来,在这里,许是因为刚刚暴雨停歇的缘故,少一从林间走过,还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仔细查找,原来那是叶子上残余的雨滴正顺着叶脉,汇聚成大团大团的水滴。 当大团水滴因不断汇聚而沉重到足以摆脱树叶的控制时,就会纷纷下坠。 只听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叶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怎么? 听着这一声声“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少一感觉每一声都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叩响内心的大门。 而胸口,那空缺之处,一直以来,都好像有着什么东西被封存在那里。此时,竟然开始微颤着、跃跃欲启…… 啊?! 少一心尖微颤的感觉,就像在熟睡的深海里突然被一根细微的针给试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从牙齿直酸透到脑顶;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无变化而至打瞌睡、却瞬间不提防地被一颗“星炸”给击下了石板…… 这心尖一颤,最确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钻心一痛!并且,心口有了开裂的迹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时之间,少一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听雨滴的意念。 这样下去,不仅会加速心门被扣响的节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状态。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少一睁大眼睛,看见咕咕正在对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少一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咕咕。 咕咕重复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会被迷惑。所以,特地带来了老丁头的苦薄荷药剂,你现在就含在嘴里,少一你要力图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过甘花溪,又绕过了二个断崖,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少一由于听从了咕咕的劝告,努力分神去忘却雨滴的声响。心尖没有再次震动,他快步地跟着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块弄脏的草鞋底,少一换了只胳膊来提篮子,沉甸甸的山楂将左臂已经压到麻木,不能打弯。 而咕咕提的篮子并不比少一的轻多少,可是她始终能够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得稳健、带劲儿,小辫子有节奏地上跳下窜。 少一没有闲功夫去欣赏镶了金边的大片云朵,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到底雨滴声和心尖那道强劲的阻力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联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话“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示意咕咕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自己放下篮子,找了块平地,开始练起来。 杉木在手,静则横陈庄重,动则立出剑气。 这剑气不是从内里发出的,而是天意禀赋的、杉木上万年精魂的外放表达,剑气绵柔至广。确也是,“不在里面”。 剑气自然地引领少一的身姿上下飞舞,让少一在太极般的动作中不知不觉感到四季的轮回、岁月的流转…… 而沧桑的剑气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剑法下竟然直直地产生出几道憨憨的耿直之气来,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长、又同时向下扎根着的杉木苗,给苍老剑气重新赋予了崭新的锐气。这,大概就是杉霸王说的“也不在外面”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银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离的剪影,感觉剑舞得很险,银杉木好像会被少一随时脱手。眼看着少一越来越有信心,银杉木的剑气因人性纯良的润滑而越来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将深埋的酒曲挖了出来,喜滋滋地揭开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闻,只见一缕清风一溜烟地飞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银杉木而去。 举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乐,原来他是在练习用神识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图盗走酒气。 咕咕冲上去就给了少一一个暴栗,少一龇牙咧嘴地赶紧纠错。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动气,他连忙用神识费力地从银杉剑里重新请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将之请回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时能量已少、功底又浅,以至在神识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开始虚弱起来,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闪失,松开了对酒魂的把控力。 一时间,香气扑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气愤极了,一年里苦心孤诣窖藏的酒曲子就这么让少一给放跑了。 少一勉强驱动神识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这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彻底挣脱了云朵的遮蔽。 二人一过桥,就见村口耿丁的身影,看来村长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时。 耿丁给娃子们掂来了姜枣汤和肉干儿,看顾着他们吃下。然后,督促着说要给二人指点一二,全然是为了他们上剑阁…… 耿丁双手背到身后,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对着少一、咕咕如饥似渴的四只眼睛讲道: “你们各有擅长,少一呢,善于观察、守静。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劲,说白了,就是大风大浪压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面面相觑,心想这像是肯定的说法吗?!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驱动能量是你所擅长的。 你看,蜻蜓点水、佛掌罩天……同是驱动能量,驱动力寸毫之差就会产生天壤之别。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冲劲,要学会用巧。当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浅出,说出来的教导连咕咕和少一这样的娃子都能听懂。 “少一呢,就是少根筋。虽然喜欢观察事务总结事务,可做事总是太过于饱含情感。还凭自己区区五年的年纪和见识,就旺自坚持自己的所谓判断和立场。 “你这样子下去,不变得嫉恶如仇,就变得宅心过于仁厚,唉!不够稳,还不够稳。”说完,耿丁抱着茶壶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二人傻呆在一边,他俩分明没有被老丁头点拨透,完全云里雾里。 二个娃子见耿丁的样子,知道无望继续得到老家伙的真经。 就算是耿丁继续,可打哑谜似的说法也还是让他们只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决定,自己在行动中去体察领悟。 ------------ 第二十一章 较量 此时,少一已经进入了状态,咕咕则一直没找到感觉。耿丁但见这两个娃子,一个稳如钟,一个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耿丁本以为一向任性且有些“跋扈”的咕咕会追问个所以然,结果等了半天,他发现咕咕一反常态,很沉得住气,她没有像平常一样刨根问到底。而是时时在与自己较劲,着实用自己的领会、用实际行动练起。 咕咕并不让耿丁太过担心,要知道咕咕和少一不一样,她有厚实的底子,不像少一小荷才露尖尖角。 她也比较专注,不像少一草木通情、经雨伤感、见天阳光的,咕咕实属务实派。在耿丁看来,她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磨砺。 至于少一,这孩子自得了那银杉木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脾性看来并没什么变化,在点滴的处事上还是露了端倪。少一变得话少,人容易发呆,而且,对周遭的事情投入了比过去还要多的精力和情感。 要是这样下去,少一还没成,估计就已经被多头事项给拖挎了,耿丁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除非,除非少一能够去粗取精,处处做减法,否则,将来必然是剑走偏锋的路子。 耿丁看的出来,少一已经开始琢磨起手、“剑”和心三者合一的境地。这样就好,耿丁知道在压力面前,少一很会动脑筋去解决问题。 “歇了吧!”老丁头看着院子里渐入佳境的两个娃子,不禁心疼地说。 没人理他。那二人较上劲了,看谁先累瘫谁最光荣。 …… 今夜,耿丁本打算磨炼少一,让他继续练习极其乏味的“提杉木剑在手”,想熬熬他的心性。一方面,想让他知道这剑阁并不是轻易上得的,另一方面,是想真心点拨于他,按现在的底子,少一连剑带人也只有被女娃子缴械的份儿。 寒露前夜,正是练剑的绝好时间,耿丁并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别发呆了,把蒜锤交给咕咕。”说着,耿丁将那根银杉木丢给少一。 少一通过几天来的苦练,加之一向爱琢磨的好学精神,果然,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少一真的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银杉木。 经耿丁点拨,少一果真有了不少长进,他提剑在手,运气而出,人剑合一。整个持重如一飞毯相持于半空,不去,不来。 入夜后,湿气不断加重,很快,在少一长长的睫毛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霜。而热气正从少一的衣领间散发出来,睫毛上的水霜经这热气一喷,再一次凝成水滴,滴落了下来。 少一在月光下金鸡独立着,正苦练功夫,咕咕在用纱布过滤出细细的山楂泥,耿丁听到懒驴拉磨的磨锤正有节律地打出山楂浆来,发出“梆梆——”的声音,他悠悠地自言自语道:“二月后开坛,出酒。” 就在耿丁美滋滋地预想着大雪前后便可尝到新的山楂酒,突然,他发觉身边异样。 自从耿丁后方袭来一股黑风,耿丁一眼就看出来,这股黑风和他在打雷关所遭遇的“大黑色”一模一样。 就在耿丁起身之际,大黑色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少一,耿丁见状,冲少一大声喊道:“躲开!” 少一闻言的同时也看到了黑风在地面上的影子,直觉告诉他:这和他在森林遇到的“大黑色”是同一股家伙,少一立马握紧手中的银杉木,冲黑风刺去,胳膊太短,他奋力送出之时,银杉木在半途被耿丁抓住,在其上再续一力,直扎向“大黑色”。 黑风遇银杉木,好像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随即消散。 一切,重归月下静寂…… 耿丁摸了摸少一的小脑袋,看着他那并不惊慌失措的眼睛,确定少一没事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闻声赶来的咕咕见耿丁站在少一身旁,急切地追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吓得我手中的竹节都掉酒坛里了。” 少一和耿丁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没事,是一只田鼠。” “这个季节哪来的田鼠?撒谎都不会撒,老实交代。”咕咕撅着小嘴巴逼问道。 未及耿丁开口,随着银杉木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少一已经昏倒在地上。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少一的心跳和脉搏就已降到了最低。 床榻前,耿丁将少一的手放回被子,对眉头紧锁的咕咕说道:“虽说脉搏很微弱,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是受了点风寒。当然,若不是银杉木阻击,那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一团黑烟气。”耿丁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望着呼吸微弱的少一说道: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接应师弟摸鱼子送少一来大堰河时曾经身负重伤吗?那次重创我的,便是跟这团黑烟属同一股势力的黑暗势力。 “咕咕,你也不用这般担心,从脉象上看,少一只是中了一点寒气。有银杉木在,那黑烟并不能重创少一。” “你确定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面对咕咕的不放心,耿丁点了点头。 …… 屋里,月光投进余辉,咕咕伸手给少一盖了盖被子。小指尖触及少一的肩头,瞬间,咕咕的手被一股寒气给逼回。她瞪大眼睛,以为是错觉,转而用手背又摸了摸少一的额头。 “老天!” 咕咕喊将出来。 她强力压制住紧张的心情,她屏住呼吸,右手中指伸向少一的鼻孔,一股微弱的气流还在流动着…… 她再抓住少一的左手中指,冰凉如夏日深井。咕咕慌忙道:“糟糕,少一已经被冻透了。” 耿丁倒是稳得住心神,平静地问:“什么,少一,少一他咋地了?”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咕咕一向是息事宁人、有一说一的作风。 而此时,从咕咕的语气中,虽然读不到她焦急的情绪,但耿丁却清醒地认识到,她此时不比往常的处变不惊,反而越紧张越是面无表情、语气苍白、声音发抖。 耿丁右手食指并中指按住少一的脉搏,另一只手徐徐捋着胡子,他眼睛似合似闭,眉头时紧时松…… 咕咕见惯了耿丁平日里爱摆花架子的乡土“爷范儿”,以为这次他又是在故弄玄虚,只是没有留意他面部表情的几多变化。此时,少一的脉象让耿丁举棋不定,没法有个定论。 ------------ 第二十二章 昏睡 “四道梁上我俩相遇时,他的衣衫早已干透了,我也就没多问他。回来时穿过了好几处阴冷的林子,虽然后来晒了会子太阳,少一他又急匆匆地帮我找了半天寒井,怕是又给激着了。” 听了咕咕的讲述耿丁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点点头,说道: “这就对了,这寒气其实早在那场秋雷时便侵入到少一的体内啦。这次打山楂回来后,我给他把脉就感觉到有些什么不太对劲,若不是他体温继续下降,我还真难以将寒气和这看似不相干的大黑烟给联系在一起。 “好在寒气仅仅是深入少一身体,探知少一心瓣的现状,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只消用些热水就能将它去除,少一也会恢复正常。” 耿丁的这番话让咕咕稍或安心了一些,她时不时地探看着少一沉睡的情形,想要解读少一昏睡的原因。 “只是这‘大黑色’,原是想借着寒气来时刻跟踪、探知少一的情况,不想看到少一心瓣残缺的事实,遂得了信心,在杉霸公上次击溃它之后,再次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耿丁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咕咕大张着嘴巴,惊讶得如听到了天书。 “你去睡吧!我在这炕边靠一会儿。”耿丁嘱咐咕咕回房,自己则靠在少一的床边合衣休息,没过一会,就打起盹来。 …… 丑时,睡成点头虫的耿丁像是感知到了少一的动静,醒转过来。少一此时大汗淋漓,无意识地翻来滚去。 耿丁撤去敷在少一额前的汗巾子,取来咕咕睡前熬制的姜枣汤,用木勺一勺一勺给他灌下。 喝了咕咕的姜枣汤,不一会儿,少一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人也安生了许多。 此时,听见动静,咕咕也爬了起来,她来到屋子里,将耿丁扯下的汗巾子泡在热水里,然后,重新敷在少一额前。 咕咕收手的那一刹那,少一的眼睫毛竟然扇动了一下。 能听见咕咕和耿丁在对话,却不能听清楚对话的原委,意识清醒却四肢无力的少一,此时,身子开始渐渐地回暖。 心口那股被滴水声激起的力量并未完全退去。扣门声,一遍一遍,似乎还在努力着,想敲开心口被封住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由着那股力量折腾。 寒露后,夜格外地冷,寒意丝毫不逊色于初冬的早晨。咕咕提着一桶水回来时,天还没亮。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看到少一心口位置的搏动飘忽不定的,无一定之规,遂转眼询问地看向耿丁。 “好似被什么锤击了一般,少一这是心口要开封印的节奏啊。”耿丁见咕咕仍旧一脸疑问,又解释道:“你可知道雨滴是什么吗?” “雨滴乃天地对话的语言,对不?”咕咕眉头微微一蹙,不太自信地说道: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说雷雨之后,林子里那些未落地的雨滴停留在草木的肌体上,未来得及说出天地的对话,因此就聚集于林子下面的阴影之地,成为了要和人类交代、对话的一股股寒气吧?” 耿丁捋着胡须,闭着眼睛,他点了点头。 “可是?”咕咕还是感到不解,耿丁睁开眼睛反问道:“可是什么?” “咕咕,你难道忘了那傻小子打小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了?观星瀑和看水滴。和星瀑不同,雨滴也好,水滴也好,都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耳朵听的。你想想,语言是通过声音来传播的,天地之间的语言也遵循这个准则。故而,一定程度上,水滴就是天地语言的一种表达。” 听到这儿,咕咕傻眼了,她冲少一的方向瞪了一眼,说道:“这憨货,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背了一大背篓山楂,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有闲暇心思去听林子里雷雨后的雨滴声,这种事情恐怕也只有他干的出来。结果怎样?被寒气缠身了吧。真是好奇害死猫啊。”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去做,而是……”咕咕听出来了,这是少一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他是在为自己辩解。 咕咕笑着说道:“呦!看来我和老丁头二人的话,全让你给听见了啊!那还装什么蒜,还不赶紧起床,好给忧心一整晚上的咕咕姐姐捶捶背。” “昨夜,你是怎样的感觉?”耿丁俯下身子问道。 少一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缓慢地开口答道:“雨滴由耳入心,我听雨滴这么多年了,像昨晚那样扣人心房的,还真是头一回。” “睡吧!孩子,寒气已被热气逼出。只要你休息够了,就不会影响参加晒剑大典。”听到耿丁这样说道,少一的脸色变轻松了许多。 昏迷初醒,竟意外地听到村长耿丁道出了自己心口封印欲开的秘密,少一惊讶于自己这个废柴怎么会被高看,还给安上了这么高难度的魔障。 同样,体内藏着的那股尚不可知的力量的第一次现身,也着实让少一觉得惶惑。 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雾气,心中的疑问聚焦到那股不可知的力量上。显然,这雨滴再怎么更改拍子,怎么组合节律,发生异变,都依然可以跟他体内那股藏匿着的力量产生默契,发生共鸣。 就像扣门声,一被主人听到,主人就自然反应着直奔门迎接客人一样。如此自然地,雨滴的拍子一扣响,少一就有开启心门的冲动。 幸运的是,咕咕和耿丁一夜的辛苦逼走了寒气,若那股寒气和体内原有的寒热二气血汇聚,那二股掐了五年之久的气血恐怕在新的力量添加后重新展开混战,分割势力。那么,少一此时虚弱的体质就容易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被废损。 坐在火炉旁,煨起灌灌茶,咕咕问耿丁道:“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总是想不起来问,老丁头,你说,少一为何对雨滴和星瀑那么执迷? “你可还记得?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少一有所领悟,他曾说过的那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那么,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呢?我猜想,他是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他知晓了自己的本命:是与草木同根同源。” 咕咕还是不解,一边给耿丁满上刚刚煮沸的灌灌茶,一边问道:“既然天地有情,草木有灵,为何天地之情与草木之灵融合,被少一一感知到,反而乱了他成长的步伐?” 少一在里屋听着二人的对话,在最关键的时候,二人却突然没声了。 耿丁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鹿首,压低声音对咕咕说道:“你可还记得那晚我说鹿代表水性吗?这神鹿,不光是我们大堰河族人的图腾,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含义。这和少一体内那二股原本不合的气血有关。” 咕咕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咦——原来少一体内其中一股气血来自神鹿,”接下来的话,没出口被耿丁给制止了。 “那这跟那‘大黑色’有什么关系呢?似乎,它对少一很上心,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五年前你在打雷关遇袭,那大黑色定也是冲着少一去的。” 耿丁没有再和咕咕说下去,他望着眼前的火苗,心中默默地在告诉少一:“孩子,别着急,那股属于你的力量不会跑掉,虽然,你目前的能量尚不能驾驭它。 “若那封印提前冲破,恐怕对大家都不宜。再说昨晚那大黑烟,恐怕日后还得靠你自己去面对。” 土炕上的少一像是听到了耿丁心里的话,又像是一无所知,他热力回神,已经呼呼大睡了。 ------------ 第二十三章 逆天 少一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隐隐约约听到了村口的鸡鸣,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咕咕和耿丁正在院子里嘤嘤嗡嗡地好像在商讨着什么。 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更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无奈之下,少一选择重新睡个回笼觉。 …… “铛——铛铛——铛——” 这是咕咕在和面,手掌用力地滚动厚重的面团,新生成的面团一下一下打在木盆壁上发出了这有节奏的声音。 “滴——答——”少一感觉几百里之外的甘花溪源头的杉木林里,一滴露水悍然砸下,砸在小银杉苗的叶子上…… 半梦半醒之间,少一竟有了一个新发现,各种声音从远近不同的地方敲打着少一的耳膜,不错,少一再次侧耳凝神。 此时,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寻找,所有的事情都在感官中放大着,并且把它寻找: 嗯!窗台上有四只蚂蚁正为一粒米在打架; 屋檐下,一只蜘蛛在费力修补着被风刮破了的大网…… 平时里知道这些有趣的见闻会让少一欢喜好久,可此时,这件件同时发生的事情一下子涌来,让少一的心有些悸动。 平时里要靠肉眼、肉耳去观察的事物,现在,只需要自己无形的触感那么轻轻一探,就能知道了,岂不怪哉?! “少一,该醒来了。”耿丁在屋门口唤他。 “村长,我睡了多久了?”少一缓缓睁开双眼问道,耿丁竖起了四根手指头,悠悠地转身离去。 真是饱睡一场啊。这一觉何其舒坦,醒来又使人何其迷惘…… 他坐在床沿边发呆,美好的种种事物正在外面不断发生,还主动扑向他的感官,让他觉得满满的,沉沉的。 “你们这些声音在找我吗?还是我在主动捕捉你们?”少一自言自语道:“你们种种的繁情,是生命欣悦的表现?还是叽叽歪歪不得已的生存挣扎?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又是谁?我为什么偏偏在乎你们,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活,怎么自我保护?……” …… 走入堂房的时候,少一不自主地看向了香案。 香炉内正竖着一炷刚刚点燃起的细香,细香吐出的香烟直直的,徐徐上升着,等到升至墙上那鹿首双眼的高度,才渐渐消散开来。 香、鹿、少一……好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对话,少一站在鹿首前,久久不肯离去。 这是第一次,他切切实实地接住了来自鹿首发出的能量,那是似乎要比杉霸公的银杉木还要强劲的力量。 从神鹿那里得来的笃定的力量,让少一安下心神,他静静地**着属于自己的那根银杉木,看着那流水般细腻、流畅、温文的木纹。 从中,他仿佛看到了斑驳岁月痕迹之下的久远过去:大堰河村的缔造者们在这里打下的第一个木桩,种下的第一颗谷粒,垒上的第一块木料…… “茶烧好了,咱俩赶紧准备一下,好赶去剑阁前的小广场。时间不多了,丁老头已先走了一步。”咕咕道。 “咕咕,你告诉我,过去的四天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和村长一直在探讨。”少一捧着碗茶汤,边吃边问道。 “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隔着桌子,咕咕关切地看过来。 …… 少一走在前面,咕咕手中紧紧握着银杉木,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剑阁离耿丁的宅院并不算很远。此时,少一和咕咕经过一幢幢草房,又穿过了一片梨园,这才来到了大堰河村幽闭冷清的所在。 当剑阁顶层的青瓦因反射日光而像湖面上波浪一般银光涌动时,少一的手心出汗了。 咕咕将银杉木从左手倒到右手,红着脸轻声问:“少一你紧张吗?我有点……” “说不紧张,那是骗你的,”少一很认真地回答道。“不过,我倒不觉得这样的紧张有什么不好,至少,紧张会提示我不要懈怠。像这样换个角度看问题,咕咕你也不妨试一试。” “没法试,你缺心瓣才能转换看问题的角度,可我不缺啊。”咕咕拿少一的心瓣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剑阁位于大堰河的东南角,被一排排竹林隔开。除了四年一届的晒剑大典,平日里,即便是耿丁和四大长老也同样不允许靠近。这是祖师留下来的规矩。 对于少一和咕咕二人,这是首次近距离地站在剑阁前。 眼前的建筑和大堰河其他建筑在样式上并不违和,青瓦、木窗、木门。唯一不同的是剑阁有二层,非土坯、非草房,皆是纯木结构。 听耿丁说,剑阁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水淹、虫蛀、日晒……经二百年不倒,实属不易。 此时,剑阁南侧的小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村里的人,包括妇孺老幼,一个也不落,都已经赶来了。 这些面孔对于少一和咕咕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尽管都是乡里乡亲的,却丝毫不能化解他二人此时的紧张心情。 田二爷一改往日风格,浑身上下黑衫黑裤黑鞋。穿的这么正式,说明对于村民们来说,今天是数年不遇的大事体,是大堰河村民们自家重要的事情。 这时,田二一脸惊讶,让他惊讶的不是少一的出现,而是少一身后竟然走着的是黄毛丫头咕咕。 何仙姑的表现更为夸张,她一撇猩红的小嘴,忍不住吃惊道: “咦?这是要逆天了吗?小丫头难道也能来晒剑?要是这么个推举法儿,那我,岂不是也能上剑阁喽?!” “就算女娃子有资格,你也不会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华年吧?”何仙姑的婆婆不失时机地接了话茬。 “切——我何仙姑也年轻过,也是一身功夫的加身,要不是我早婚早孕,那上一届晾剑怎轮得上我那夫君去比试?要说,当属巾帼不让须眉!要这么说来……” 何仙姑拧着的眉毛突然舒展开来,她心里豁然开朗,大声道:“我还真支持这个女娃子晾剑,也灭灭你们这伙小子的威风。” ------------ 第二十四章 晒剑(一) “焚香——”一声宏阔的开场白响彻了剑阁前的广场。 法器的幽光刹那间刺破了清晨的雾气,青瓦瑟瑟发光,人们噤声观望。 热闹的广场肃然一片,香案后面,不知从何时起,四位长老早已威坐与剑阁台阶前。 此时,无声胜有声…… 晒剑主持冷雪手持法器,正襟而立,于香案前,正式宣布开启“剑阁晒剑”仪式。 好像约定好了似的,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不约而同地一人一身老旧的道袍加身。件件道袍肥大臃肿,衣服因被浆过的原因又硬挺又板结,穿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四口扣着的大钟,而且是那种虽破旧不堪、却依旧声震屋宇的大钟。 “四口破钟”依次在香案后面的两侧端坐,好像赌气一般,一付钟锤不撞、就永不发声的模样。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交流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如此隆重的大典,诸位长老咋穿的这么寒掺?! 还是小孩童言无忌,冷柯长老的孙子冷娃咬着百里奚的耳朵,解释道:“爷爷给过我一本《祖师喜简录》,要我好好学习,各位长老这身破行头是在明志,向‘抱朴守一’的祖训致敬呢。” 香案后面,冷柯、谭二居左,木箫禾、南尚居右,他们个个微垂眼帘、嘴角僵硬,活像四尊雕像。 少一和咕咕的临场、冷雪的开阁主持都没能让四长老有丝毫动作。看来,真如冷娃在人群里补充说明的那样,这是一个延续很久的规矩:出剑之前,四长老要保持不动。 少一故作镇定地盯着正前方,为避免感到压迫,他尽量不再去看前方这四位长老的苦脸。 “保持镇静,握紧手中的银杉木,不要左顾右盼。”耿丁的提示让少一重新回过神来。 从站到剑阁前那一刻起,咕咕就没有像少一那样神思飘摇,她的眼睛始终观察着剑阁的两侧。 怎么?剑阁屋顶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以她现在的能力,并不能探明。 藏在雾气背后的赤红朝阳终于发威了,它把雾障撕开一条口子,深秋的阳光依旧残存着盛夏的炙热毒辣,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广场上的人们。少一的额头很快就挂上了几滴汗珠。 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过着耿丁交待过的典礼流程。此时,二颗汗珠子不分场合地一前一后流进了他的眼眶,少一眼睛生疼,但是他强忍着不去擦汗。 视线越来越模糊不清,凭借着对耿丁声音的熟悉和敏感,少一满含汗水泪水的眼睛一再力图睁大,他的动作始终不离仪式的环节,起身……跪拜……念诵……施礼…… 虽然他的动作总比咕咕的动作略慢上那么一点点,但是,他一直很努力地跟随着咕咕的动作不想掉队,以求二人能周正地完成典礼上的叩拜之仪。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是一个不能修行的孩子,是一个从没有见过世面的娃子,但同时,他是大堰河此时的希望,他也是好朋友们期待的那个肩负挑战的人。 …… 当耿丁作为副主持插上最后一炷香,剑阁开剑的仪式已经进入了尾声。他转过身,冲少一和咕咕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走入了人群。 耿丁留意到少一通红的双眼。他清楚地知道,前面的路无法帮忙,那是要靠少一和咕咕她们自己去一步步走下来的。 “第一关,提香——”冷雪宣布道。 按照规定,少一二人要走到香案处拿起一炷香,敬剑阁门神。 冷雪代现任长老议会对先祖行完叩首大礼,也走回到了人群当中。此时,香案与台阶之间的空地上就只剩下少一、咕咕和香案后那四口凝然不动的“破钟”了。 少一和咕咕站在原地,他们看似距离香案不远,大概走过去也就需要数十步。 少一回过头,在开始剑阁挑战之前,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人群,这里,有他信任的、他打心眼里依靠的乡里乡亲。 突然,少一发现,人群离自己竟然那么遥远,而且,要多遥远有多遥远…… 本来不过二十步的距离,怎么如今阻隔如银河?人群变成了星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亮。 少一观察到:原来,整个剑阁广场上的空气在压缩、在震荡、延展,在不断地变形,导致无法测算任何二个事物之间的距离…… 耿丁说过,第一关并不难通过,但在晒剑的历史上,年轻后生十有八九都败在这一关上。少一知道,此关难过,全在于心量。 大概得归功于昨夜梦里得来的感知力,无形之中,少一感到了人群中村民们的心声: “这小子也行?他可是外族身份啊。” 旺哥也在心里嘀咕着:“我看咕咕倒是有戏。”旺哥是大堰河村数一数二的咕咕铁粉,他此时偏心咕咕,却忘记了咕咕也是外族出身的事实。 “少一加油,可别让我爷爷失望,你胜利也是咱这帮小伙伴们的胜利。”大气的冷娃在心里祝福着。 “咕咕丫头,你这就算是替我出头了。”何仙姑投来温暖的目光。 “哼,看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出丑吧!”南岩因自己的儿子没能得到晒剑资格,正心有不甘。 就在这档口,咕咕也回过头去,她瞥了一眼人群中的耿丁,这老丁头倒是真稳得住,他全然一副漫不经心地表情。 再看看其他人,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有些人跟着紧张得直捏汗,有些人则期待少一他们第一关就摔个大跟头,以证明少一就是块不折不扣的废柴。 很明显,有相当一部分村民为了宗族利益,早已认为坚守千年的预言,即晒剑者得剑的说法是一种高过于现实的理想,远不如现世事功来得实在,故而,对此次长老议会对主、副剑推举外乡子弟极为不忿,认为长老会平白无故将自己的肥水流了外人田。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准备闹出些意见来了。 “这可不是你该考虑的。”咕咕懂得少一的心思,因此直截了当地就给少一使了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少一对人群没完没了的探触和倾听。少一听话地点了点头。 少一和咕咕准备迎面走向香案,此时,人群再度鸦雀无声。 根据目测,二人距离香案二十余步;而香案距离“四口破钟”的“坐阵”,还有三五步的距离…… 大石板路看似光洁坦荡,可以轻易走过。然而,少一一迈步,就懂得了其中真味:何止是走着艰难,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少一刚一抬步子,上半身就变得无比沉重,地面吸力如千斤拽腿,让人挣脱不得。 分分秒秒,少一如沉入泥沼大半个身子的狗熊一般,争命地想要逃出来,他气沉丹田,积蓄力量奋力一拔,本想抬起自己的脚步……然而,不成! 再试图攒足劲抬腿,还是不成! ------------ 第二十五章 晒剑(二) 犯难之际,少一突然想起了自己手上的银杉木,他灵机一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全当银杉木为手杖。他手支银杉木,将那股足以拽倒自己的力量用银杉木手杖撑开,借这个抵住地面的反弹力量,少一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刚要迈出,少一就发现,银杉木所承载的能量毕竟有限。即便借此支点,勉强拔出了一脚,可是,由于引力太大,银杉木竟然抵进大石板中,木身更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弯曲,大石板则在银杉木的砥砺下发出欲碎的咔咔声响。 这直让少一担心由于用力过度,不是把银杉木折断,就是把大石板击碎。 然而,少一却并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攒足力气,再次,少一努力地借助银杉木手杖的助力向前一撑,不想情形突然有了变化。 原来,地面的引力在这一刻削弱、接近于无了,少一正在使出全身力气撑地迈腿,无疑,用力过猛,地面又突然没有了吸力阻拦,少一一下子直扑出去,向前重重栽倒在地上。 原来,那来自地面、吸住少一的力道竟然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啊。 咕咕一直在迟疑,她没有像少一那样勇敢地迈步前行,而是一再地观察、一再地思考。 咕咕用小拇指指甲盖轻轻敲击手中的银杉木,很快,少一也停住了脚步,用中指轻轻敲击银杉木,回应着咕咕。 咕咕敲击的暗语是:“前面的长老阵可不简单,一定要‘慢’字当先。” 少一点了点头。他停在原地不动,闭目养神,用无形的感知慢慢触向前方。 在众人的注目下,在有限的时间里……要想走到香案处,看来还得另想方法。 地震是从地心涌出的,一波一波,如春风荡漾起的涟漪般向远方扩散。 从横断面来看,假设用一柄大刀,从震源到周边五十公里竖着一切到底,那么,单抽取其某一道地震的冲击波来看,它是由强至弱地向远处扩散的。 少一想,此时地面上时强时弱的吸引力是不是也同地震一个道理,力量的散布存在有波峰和波谷呢? 那么,是不是引力强的地方显示为波峰,弱的地方为波谷呢? 若能准确摸清吸力的波峰、波谷,那么避开地面吸力强的时候就不难了。 他观察地面上一块块大小相同、铺就整齐的石板,每一块石板间的缝隙距离几乎都是相同的,原来,这段走向香案的路程是由同质、同距离间隔的大石板铺设而成…… 少一回头冲咕咕点了点头,随后,他低下头,开始用手中的银杉木有节奏地敲击自己脚下石板所相邻的几块石板。咕咕似乎也明白了少一的心思,她也开始以同样的节奏敲击前后左右的大石板。 随着二人同样节奏的敲击不断持续下去,敲击的次数一多,均质、等距离的石板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了少一一个整体划一的回应——那就是共振。 也就是说,“铛——铛——铛——”,几块相邻的大石板震动是同步的。 少一凝神静气地仔细感知,正是这共振,将地面的引力由隐秘的内力彰显为随共振力量而传递向远的外力。 吸力由强至弱、至空无,再由弱至强、至空无,依次传向远方…… 如果用一柄大刀切开这共振载体下的一股向外传递的引力,正是由波峰、波谷甚至波断层组成的。 一旦探知了引力有波峰、波谷的规律,少一和咕咕专注地按照同一节奏,一边敲击着自己前后左右的石板,一边面露笑容。 “怎么,娃子们是面筋做的?!真能磨蹭,真有抻劲啊,这节骨眼上怎么还不懂得着急呢?!”何仙姑忍不住吐槽。 “是不是玩得开心啦?”田二爷随着少一和咕咕敲击大石板的节律,竟忍不住打着拍子、扭动屁股,说:“他们忘了上二层楼的事了吧?” …… “铛——”二根银杉木同时落地,少一手上的敲击力传到银杉木上,传入地下,地面的引力同时通过银杉木的底部向银杉木的上头传来,二力互吃,两厢抵消,在那一刻,没了引力,没了敲击地面的斥力,终于,少一等来了这个行动的好时机。 少一和咕咕一同将两根银杉木扬起,他们选的这一时刻,恰是引力最弱的时候。当二人再次放下银杉木,敲击在地面上,又赶上是地面引力最强的时候。之前两人用银杉木敲击地面全都是演练,可这回,二人合上拍子的统一行动算是正式的行动啦! “铛——”,少一这样称呼敲击地面的一刻。 “(空)——”,少一这样称呼扬起银杉木的一刻。 如是,“铛——,(空)——,铛——,(空)——”,少一喊出口号的一刻,少一和咕咕敲击、抬起、敲击、再抬起……配合着,做出符合吸力规律的同步动作。 借着“空”的一刻,少一和咕咕不约而同地前跳,“铛——”的一刻,少一和咕咕的双腿和银杉木又同步从空中落地。 “空——”时,两人在飞,“铛——”时,两人落地停住…… 只见二人如蹦兔子一般拄着银杉杖往前一蹦一跳,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香案面前。 人群中有看不懂的大有人在,他们对少一和咕咕的这种躲避吸力方式的解读也是五花八门。 “怎么开始耍杂技了?” “不对,应该是傩戏。” “奇技而已,哪个师父教的这没正形的徒弟?!” “我看倒是幸运使然。” …… 耿丁在人群中捋着胡须笑开了怀,虽然只是第一关,这二娃子已经不负他望。 二人就这样来到香案前,烧起一炷香,由副剑咕咕敬献剑阁大门守护之神。 此时,四大长老列坐在香案后的两侧,凛然不动,阵法森严。 他二人站在阵前几番打量之后,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少一打头阵,向阵中迈开了第一步。 少一迈步极慢,好像一只雨后的蜗牛,缓缓地抬脚,然后起势,然后…… 以至于人群中有人都开始打哈欠了…… ------------ 第二十六章 晒剑(三) 继续靠近,银杉木触到大石板发出闷头闷脑的有力声响,咕咕就感觉到这“四口破钟”设有极强的禁制。 按照规定,咕咕此时的任务是站在原地,警觉地等待,一切行动,均由主剑的少一来出动、试探。 少一有决心,就算是以蜗牛般地速度在第三条腿——银杉木的帮助下,爬,也要爬到“四口破钟”的正中央位置去。 不待他的第一步落脚,已然,一阵狂躁之音冲击而来,直入他的耳廓。 少一双手忍不住开始颤抖,银杉木瞬间跌落,“咣当——”一声掉在大石板上。随即,他整个身体也栽倒在地。 一种无形的、无法模拟的声音,不在人们正常听觉范围内的声音,正以磅礴的力量,由“四口破钟”同时向少一传出…… 这狂躁之音,想必是少一一入长老阵法就中了的反噬回击。四大长老共同的原力附着在里面,犹如千军万马迎面呼啸而来。 …… 怎么办? 一片一片刀片似的雪花正在割着自己的大脑……雪花层层,叠加成雪浪,盖住了少一的全身。 他被迫松开了双手,任凭噪音肆意妄为。平躺着的少一让自己将浑身力气运于手掌,压盖住耳朵,然而,他仍然敌不过手缝中透入的狂音,转眼间,他就被狂躁之音给奴役住了,整个意识陷入一片紊乱。 “我是你缺失的那部分,我一直在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少一听见一个怪怪的、尖锐的声音,在狂躁之音里翻滚着袭向自己的耳膜。 “什么?”少一心想:“你是我的什么?” “我是你缺失的……不管你多努力,你还是要回到原点。因为,我在原点……”声音很狂放、傲娇,被狂躁之音拉尖、拉长。 “快拿起银杉木。”咕咕简直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在喊少一了。 她焦虑地望向眼神空落、倒地翻滚的少一,除非唤醒他,否则将前功尽弃,败于此关。 按照早前的合计,咕咕没有和少一一起迈步而是留在原地,直到现在为止,咕咕还没有经历到长老禁制中的狂躁之音。她只能看着少一被折磨得抓狂,却束手无策。 难道是幻听?他勉强捡起银杉木,闭了一下眼睛,当再度挣扎着睁开,此时,狂躁之音已经让他的眼睛充血,耳膜欲炸。 更严重的是,这裹挟一切、超出听觉范围的狂躁之音,用一种不和谐的力量,正在不断地腐蚀着他的战斗之心,他变得益发沮丧起来。 眼看着少一开始翻白眼了,咕咕开始着急起来,她飞身踏在少一的脚背上,用脚尖着力,金鸡独立着,不肯沾一点地面。 立在少一的脚背上,咕咕迅速地将一对蝙蝠翅膀做的耳罩套在少一的头上。然后,咕咕跳回到原地,逃开长老阵脚的范围,焦急地等待着少一用自己的努力摆脱此关。 “啊!——”少一浑浊的眼神开始变得清亮起来。 那超出听觉部分的狂躁之音一经过蝙蝠耳罩,竟然化为一缕缕的佳音,进入少一的脑海。 那里,有洪钟大吕的声音;还有,一罐子泡椒发酵的哧哧声;一个妇女生孩子的时候在凄婉地嚎叫;一只飞箭杀伐果断,扑地一声没入了野猪的胸口…… 他无声地咧嘴笑了。谁人能够躲得了七情六欲呀! 见少一无厘头地笑了,无视狂躁之音的狂轰滥炸,当下,长老们就察觉到有些不对。 难道是少一破了禁制?为自我保护,长老们当下纷纷收手,一时之间,狂躁之音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烟消云散。 地面上,四个披着肥大斗篷的影子贴在地面上向少一游来,四条活灵活现的游鱼鬼气幽幽的。 这是什么鬼?!少一心想。 他握紧银杉木,努力辨识着身子周遭地面上四条影子的出没。少一拿出平时里观察繁情的认真态度,静静地观望着脚下四条影子游动的特点。 这条“鱼身”有长须,恐怕是冷柯长老魔化出来的;而这条鱼鳞如倒刺的,想必是南尚;突眼睛、吐泡沫、优哉游哉的,想必是谭二长老;又肥又机灵、喜欢溜边的大鱼,就该是萧木禾吧…… 咕咕一直站在外围,她想锁定四大长老的影子,摸索出他们游动的轨迹,好给少一以帮助。咕咕握紧银杉木,视线跟着冷柯四人地下的影子不停地转来转去。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咕咕就给绕晕菜了,她眼睁睁看着少一被这“四条影子鱼”给死死包围住,却爱莫能助。 “四条影子鱼”的轨迹多变,游走的速度也不恒定,时快如闪电,时慢若游园,没有一定之规。 少一视线也被影子牵着,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为此,少一不得不果断地收回视线,他抬起头,望向“四条影子鱼”的实相——是那香案后面端坐的“四口破钟”。 他发现,此时的四长老和大典开始前别无二致,依旧合着眼帘,个个形如雕塑。 乍现乍没的一条影子将少一的足尖缠绕不放,少一一抬脚,鱼影立时没了影踪,少一再一放下脚,石板上的鱼影子就咬上了少一的足尖,好像在挑战他似的。 这,会不会是捣乱的南尚长老呢? 少一眨了一下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怎么?游鱼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没错!换成是冷柯长老的影子了。余光再看左右侧翼,那携伴同行的双鱼戏游,想来一定是谭二和萧木禾二位无疑。 少一琢磨着,莫不是方才自己一转身,冷柯与南尚二人的影子趁此机会对游,互换了位置? 相比于三位道行高深莫测的长老,不按规矩出牌的南尚长老更不好对付。 一时间,石板上,四条鱼影辗转腾挪,一会儿对游,一会相互冲撞,一会静浮。 少一指尖敲击手中的银杉木问咕咕,“这是要干啥?” 咕咕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她想起来了,耿丁说过,这是千百年来大堰河村最“作”的一届长老议会。 ------------ 第二十七章 晒剑(四) 太阳都三竿子了,少一和咕咕还被困在第一关里,只见他不是被逼得蹦跳,就是捂着耳朵满地打滚,再不就是被鱼影缠绕。人们看着着急,也看着起劲。 此时,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好奇,想来今年晒剑的“节目”可真够多的。 田二爷对身旁的何仙姑说道:“少一这娃子看来真有股子犟劲,认准了要盯着南尚这条鱼转,就压根不瞧别的鱼。可真是一根筋啦!” “找最难对付的下手,少一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何仙姑笑着回应。 其实,少一哪里是倔强,更谈不上初生牛犊。实在是三大长老的影子均配合极其默契,前后左右攒动,让少一抓不到任何可乘之机,他只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独独针对看似最难缠的南尚影子下手。 过往七年所经历的记忆时隐时现,渐渐的,耿丁倚在村头老银杉树下钓鱼的场面浮出了脑海。 耿丁多年来就从来没钓上过鱼来,他老人家倒是不耻提及这一点。 数日前,在耿丁传授少一“提剑”收势时,耿丁交代说,他用的是直钩。可庚明大陆上的人都知道啊,直钩太过直接,除非特异非常的大鱼会被其吸引以外,真是无鱼问津钓钩。 少一问耿丁为啥还不舍弃这个直钩,耿丁说,娃子你不懂俺那是钓个情调。 “啪——” 沉浸于回忆中的少一小手一拍脑门,说道:“有了。” 少一对着人群双手一拜。然后,他在咕咕耳边耳语了几句。咕咕一脸不解,但还是配合地将绣花包里的银针递给了少一。 少一瞅了一眼银杉木顶端,又扫了一眼地上游走的四条影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握紧银杉木,暗自调运丹田之气于右臂,将一根银针摁在银杉木的一头。 咕咕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一:“怎么,银杉木发芽了?!” 这道银光让她联想起银杉叶。 少一中指敲击这银杉木,纠正道:“银山树的嫩芽是不会发出银光的,况且,现在是大白天。” “那是?”咕咕再问。 少一没有回答,他手儿扬起银杉木,用眼睛示意咕咕。于是,咕咕朝他指的地上望去,扑哧一声,不觉笑出了声。 原来,大石板上,除了四条活蹦乱跳的影子鱼以外,还多了一根直竿的影子,上有直钩一枚。 钓鱼游戏开始了。 …… 的确,“四条鱼”的性格随了它们的实相。速度忽快忽慢,最活跃的影子是南尚的;闲散悠游、漫步溜边的是谭二;冷柯的鱼影一幅事不关己、不骄不躁的姿态;木箫禾的影子总好像是在隔岸观花,静立地面。 此时,少一手中的直钩钓竿已经“架起”,比起早先日夜练习的“提剑”,一样要求是又要稳又要握竿持久。这钓竿唯一不同于提剑的地方就是多了一个小角度。 少一口中默念道:“鱼儿游啊游,钩儿垂啊垂,你不上来他上来,他不上来谁上来?” 保持心、眼睛、手划一,少一凝神,将鼻尖、右手、银杉木、银针直钩努力保持在同一条线上,静待佳音。 石板上的鱼影突然哗地一下四散为落花,全没了影踪。 少一心下狐疑:怪哉,难道此关已过? 他转念一想,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讲真就轻信自此已轻松过关,那就是太不把村长当干部啦。 少一不会放松一丝警惕,考验,正在鼻子尖上等待着他。 四散的影子果然如少一所料,在吃惊于石板上出现钓竿影子之后,纷纷消弭了踪迹,直到直钩不动……过了许久,四条鱼影方再次重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泰然自若地游来游去。 此时,视钓竿直钩上的那抹银光为无物的,正是冷柯和谭二的影子。 箫木禾的影子鱼则由静转动,然而,少一看得出来,这不是真的惊惧于钓钩,而是在假意耐不住“寂寞”,好吸引少一转移注意力,引得少一好对着他出牌、发力。 少一识破了这一点,他的钓钩不改初衷,钩儿撇开三位长老,直向南尚的影子荡了过去…… 此时,南尚的“影子鱼”正兀自横冲直撞着,游起来轨迹全无规律可言,更谈不上章法。 看上去,其他三位长老的“影子鱼”似乎没经过与南尚商量就开始为保护南尚而打起三人配合。或将石板的对角线封死,或将阵线织就得密不透风,线路给游得看似缠绕而多头,实则蕴含着三位长老们一致的见解和通识。 少一知道,自己的直钩若不能通过他们的防线,是万难有机会接近南尚影子的。 愿者上钩,少一不理会三位长老鱼游出来的防御工事,既然钩儿不能直接靠近南尚,那他就选择静待南尚。 打磨自己求速胜的心,保持如一,实属不易……少一在正午的艳阳下举着银杉木当钓竿,眼睛死死盯住脚下的影子,顾不上汗滴禾下土。 少一将银杉木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继续等待着,同时,他不忘紧盯其他三个影子的动向。 “它会咬饵的,”少一差点说出声来,其实,他这是在给自己打气儿:“求心地善良的鹿首释放心意,帮这条影子鱼咬住银杉木顶端的银针吧!”少一甚至开始祈祷起来。 然而,南尚的影子并没有“上钩”。远远地,它游走了。 “它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少一极其自信地断言道:“我相信,三位长老都能抵挡住银针的诱惑,唯独南尚他不能。因为,他太好胜了。” 紧跟着,少一感到银杉木再次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心下高兴,但并没流露出来。 “南尚刚才不过是突破三长老的围护,试探性地在挑衅我,”少一心说:“不过,它早晚会咬饵的。” 遭了,少一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能够引诱他们的饵食啊! 这……怎么办? 话又说回来,面对四大长老,又何须饵食呢?! ------------ 第二十八章 晒剑(五) 守静迎动,守静迎动,少一默念着,力图不去追逐南尚精彩腾跃的影子…… 三位长老的影子在地面上抱朴守一地凝然不动,冷静地面对南尚意欲闯过自家防线,直面少一的新一局势变化。 南尚的鱼影子凌空而起,有如一线阳光中闪耀的黑金一般,于空中弯转身子,然后,疯狂地扑打着,再度投入到大石板中,瞬间,石板上漾起石花儿,一圈又一圈…… 看来,南尚长老不仅主意已定,要设法躲过三长老的阻拦,还为了逗引少一出来打斗着实花了些心思、舞出了一些门道。 那南尚依仗着自己创新的“南氏九剑”,既不想与三长老一道“静中观景”地坐等答案,也根本不把少一放在眼里,而是一向小觑着即将到来的相斗。 他要选择主动出击,以求一击制胜,好彻底地制服少一,将少一和咕咕的晒剑之路止于此处。 影子哪里去了?!怎么突然不见啦? 少一抻了抻僵硬的脖子,这多半个时辰,他蹬在大石板上的脚已经几近麻木。他左手换成右手,选择用右胳臂重新作为支点,紧紧攥住银杉木,依旧坚持着保持原地不动,以确保吊钩的稳定性。 少一同样期盼着和南尚一遇,好早些开始鏖战。 刚刚,南尚影子突然还消停了许多,此时,又开始在后方乱窜乱跳起来。面对三大长老摆在前面的防守之网,南尚积极地寻找必要的缺口,以求突破出去,来一个最高难度的、连过三人的战术。 怎奈三大长老个个只认死理,为不让南尚和少一有任何接触早有防备,游来游去的三长老将防线给堵得死死的,前有少一,后有南尚,极大地降低了南尚力图连过三人的成功可能。 少一早就看出被三大长老无理“保护”起来的南尚在后场正异常活跃。这或许能够说明,此战局中,对方阵营里并不齐心协力,已经明显分出了主战派和权宜派。 南尚跃跃欲试的样子,让少一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鱼饵,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的饵食。 南尚根据观察,认为底线的左侧,倒是个绝佳的突破位置。因为,从这里看过去,三长老封死的“人墙”是一个由看似混乱、实则很有法度的统一阵线组成的。 只可惜,三人影子织就的保护网是一个动态中的三角形,三角形的三个点分别是三位长老的影子,三角形有时会一条边、两个点正面对抗南尚,有时,又只有一个点,会离南尚最近。 此时,南尚游临左侧底线,该点正是离三角形其中的冷长老、谭长老两点、一边较远,而离箫木禾这独独一点稍近的位置。 南尚果断利用这个时机直袭箫木禾,影子冲咬过来,剑光一闪再闪。 箫木禾不惊反喜,正面游向相向而来的南尚。 南尚先行涌动剑气,影子随行而至,他来了一波威胁并不大的底线剑射。在箫木禾招架右侧剑气的时候,南尚抽不愣子将身子从箫木禾的左侧一蜷身,潜游到箫木禾的底下,力图穿过。 由于南尚这一剑气的角度的确够刁,中路的冷柯看见后,生怕箫木禾顾此失彼,不得不赶来、回援。 南尚紧紧抓住可贵的时机,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发一剑,荡起剑气的涟漪,造成了一圈圈的“剑气波”,绝杀了三大长老的“三角铁桶阵”。 三角形因为三点的轨迹移动,加之受到剑气波冲击,竟然在一时之间由三角形变成了三点一线,来围堵南尚,即箫木合在前,冷长老跟后,谭长老更跟在最后。 此时,人群静静的,不顾端坐于香案后纹丝不动的“四口破钟”,村民们全都伸长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大石板上的钓鱼格局。 静静的大石板上,正在上演着一出惊心动魄的钓鱼与反钓鱼、联盟战线与“孤意英雄”的大戏。 石板上三大长老的影子眼睁睁地看着南尚的影子从自己围合的三角形防线面前即将潜游而过,遂变成三点一线,企图一个跟着一个,正面拦截住企图突破防线的南尚。 南尚借着剑气波的涌动,不走直线,明明右侧直击箫木合,留下剑气,却一个闪身左游,一猛子扎深入底,来了一个潜水底游,逃过了正上方的箫、冷二位长老的影子。 然后,南尚的影子再一个腾跃,自潜游的深底借剑气腾空而起,于半空中再次越过第三个点,即谭长老的影子,再次落入地面的时候,南尚已经连过三长老,直奔少一手中的银杉木而去。 “来啦,”少一在心中暗自叫喊道“来吧。” 银杉木顶端猛地颤抖了一下…… 原来,南尚主动迎战,撇开三长老的阻拦,真的生生咬住了直钩,要与少一来个真枪实弹的较量。 嗯,“好大一条鱼!” …… 一直以来,保持不动的“银杉木钓竿”此时在少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抖动着。少一仔细地去感知,他能隐约地感觉到,钓钩已经牵住了南尚影子,只是,这上钩的影子却没有多少分量。 少一将手握着钓竿轻轻延伸出去,然后,再试探性地一拉,他拉得并不紧,但很快,不等少一明白,钓钩上那股致使银杉木顶端发生颤抖的强劲力量如电流一般,正经过银针、银杉木、拇指、食指,瞬间传入少一体内…… “啊!上钩吃针了,好咬劲!” 他攥紧银杉木,换了个姿势,让右臂承受的荷载稍微减轻一些,好让上钩的影子鱼不必承受过强的牵力,而避免引起过激的反抗。 试探性地轻微一拉,果不其然,他的整个右臂都能感到被鱼竿猛拉的力量,其力道之凶,就算正在亲历,也仍旧觉得难以置信。 …… 银杉木因吃力而不断变弯,对方越来越强劲的剑气顺着银杉木钓竿排山倒海而来。 少一感到,整个人的气量都被南尚的剑气所吸走了,连用右臂保持静止的状态都勉为其难,这时,力所不逮的少一只得选择了退守。 ------------ 第二十九章 晒剑(六) 南尚不惜破坏坚守数百年的“长老以静制动”的规矩,主动出击以探底少一。 这逾矩之举让其他三位长老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此,三人一致默契地选择了暂且观望,不施影响,暂不做那个针砭是非、主持公道。 咕咕眼看着着急,却不愿意忙中添乱。她看到少一额头的汗珠在脸颊上渐渐形成数条小溪流很是心疼。她庆幸,少一悬着的右臂始终没因坚持已久而稍或抖动一下。 人群背后的百里奚要比咕咕看的更加清楚。他看到少一的食指微微松弛了一下,银杉木即刻恢复了平直。 然而,一眨眼功夫,银杉木又重归弯曲。这次,就连银杉木顶端的银针也被双方势均力敌的力量给拉长了。 看来,双方仍在激烈的角力之中…… 但百里奚不明白,少一为啥要选择退却,把自己已经得到的先机都白白送给了南尚呢! 退却,无疑是不得已的选择。此时,少一深深地感到,自己手中的银杉木所承载的双方对斥,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极限。 况且,南尚还处于极盛之势。少一只得避其锋芒,以退来内化掉南尚的刚性之举。 处于优势的南尚更进一步。南尚就决定果断弃钩,重塑剑气,以缓兵来孕育新一轮的猛攻。 就在南尚试图从其影子咬着的银针鱼钩上偷偷开溜之际,少一已经通过力量的变化感知到影子意欲摆脱银针的计划。于是,他双脚使劲蹬地,拽直了无形中的那个虚拟钓线,让钩子没有放松的余地,银杉木瞬间又因为吃力过多而变弯了起来。 南尚依旧占据着上风,少一无法把它往上拉上一寸。 手中的银杉木倒很结实,少一将银杉木抵着大腿,以大腿为靠背,然后一气猛拉,银杉木绷得很紧,让南尚一时没了脱离钓钩的余地。 南尚本可以跳出地面来,或者来个猛冲,把少一瞬间彻底搞垮。 不过,他没有预料到的倒不是少一在特异情况下爆发的惊人力量,而是原来少一这娃子韧性十足。 虽然一直在力量上不及自己剑气力量的百分之一,却会利用杠杆的原理,始终以小力牵制大力,不懈地坚持着与南尚抗衡。有鉴于这一对抗,可以消耗掉少一有限的力量,因此,南尚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用力脱钩。 银杉木硬邦邦的,已经拉伸到弹性的最大限度,就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少一嘱咐着自己:“那样,钓竿准是要断的。” …… 少一再次向前探身,企图缓解银杉木的扛拉力。 众人只听“嘿——”一声,银杉木乍然被撬起,南尚的影子竟被钓出了大石板。 大家没时间去追问少一刚才那“嘿——”一声因何而起,也没有时间琢磨着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少一把南尚的影子给吊了起来,因为现在的环节更为紧张:影子已经开始与少一做半空中的“殊死一搏”了。 自出了大石板后,南尚的影子绝望地肆意舞动着身子,少一探出小脑袋,边拉住钓竿,边看着影子抽搐着跃动。 一端,影子急促地撕咬着银针,不时用它不同的部位:长而扁的身体、尾巴、脑袋去用力地拍向银杉木…… 一边,小胜之后的少一自己告诫自己,一定要调整好气息,准备好更持久的两两“纠缠”。 他心说道:“反正你是自愿上钩的,我岂能再放你归山?!只要我自己不松手,南长老你就别想逃。哪怕你把我扯的东倒西歪,手伤筋断,我少一也不松手,你扯线到哪里,我就跟到那里,以‘动’来顺应你……” 于是乎,少一真的开始随着南尚的心意而动,南尚腾跃,少一就跟随着放一放鱼线,南尚逼近,少一就收一收无形的鱼线…… 许是之前自己久被咕咕“缴械”而留下了阴影吧,少一被锻炼得早已成了不屈不挠的“被戏弄狗”,每次,都坚持到最后,不会放手。 拜赐来自咕咕平日里的教训,此时,在众人的眼里,少一在大石板上进进、退退,随钓竿的力道而进而退…… 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突破知境的剑宗顶级高手,不仅要力量比拼,更要抵御剑气的当道! …… 咕咕看到南尚始终如一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分明,长老南尚中烧的怒火再也无法掩饰,要不说呢,被废柴娃子这样钓着,僵持如此之久,搁谁,也会滋生怒火的。 “南尚已怒,小心。”咕咕敲击银杉木,传话给已无余力感知其他的少一。 然而,少一却无法听到,因为他正屏气凝神,早已刻意屏蔽了除南尚剑气之外的其他身体功能,以集中精力,以壮大自己那弱小的声威。 虽然少一手中一直处于弯曲状态的银杉木开始缓缓地变直,但情况并没有真正缓解。 南尚影子若即若离地游走不定,始终让少一一莫衷一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牵着走,无法摸到南尚下一招剑指何处。 突然,始终保持如一的少一在最关键的节点上动了一个念头。 就在他动念的一刻,南尚的影子得以顺利抽身。 “哇,鱼逃走了!!”众人惊呼。 …… 南尚的影子已伺机逃离。 众人议论纷纷,正如莫名其妙地看到少一竟钓到了南尚这条超级剑气之鱼一样。这次,众人也不甚明白,究竟南尚是怎样逃脱的。 少一被迫顺势双手握紧银杉木,快速找到新的有利姿势,准备重新起钓……众人已经抛开了心中对参赛双方原本具有的倾向性。 此时,无一人不在替少一感到惋惜,因为,这样的钓局实在需要两对手实力差距不大。而今天难得的是强弱的大小二人进行抗衡,任村民们谁也没想到,时间越长钓局越精彩,打斗越有看头。 还没等众人从南尚逃脱的新情况中缓过神来,少一双手举起了银杉木,银杉木顶端的银针与南尚的南九剑于空中莫名相撞,骤然,迸射出耀眼夺目的银光,逼得众人纷纷伸出手掌护眼。 待银光散尽,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怎么?!少一钓竿垂立身畔,双手合十,对面前的“四口破钟”深深一拜。 难道,这一局就这么结束了?! ------------ 第三十章 晒剑(七) 人群中的百里奚突然说道:“少一的手真够快的,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想象他能做到。” 少一清楚自己的手再快,就算逃得脱咕咕和耿丁的法眼,也难逃百里奚那双比鹰眼还贼的眼睛。 众人听到后,纷纷回头,将目光聚焦在人群最外围那个衣衫粗鄙、眼神纯净、性格温和的娃子身上,这个娃子就是百里奚。 在无数双眼睛的期待下,百里奚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脸唰地一下通红起来,他退了几步,准备转身撒丫子就跑。 耿丁将手掌轻轻放在百里奚肩上,对他说道:“奚娃子,你给村长说来听听。” 百里奚在耿丁的鼓舞下,望着剑阁前四位看似永远都会静止下去的人影,对期待已久的众人讲道:“南氏九剑在无忧剑宗之中以快著称,南长老又在快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乱’字。然而,少一竟举着银杉木挡住了南长老的剑气。” “说重点!!扯那么远干嘛?真是的——”何仙姑催促道。 他点点头说道:“额,让我惊叹的并不是少一极快地做出了应对的反应。而是少一双臂的肌肉竟然可以在一息之内完成二次以上的拉伸动作,意思就是说,一呼一吸间两次的肌肉用力,族内最拔尖的猎手恐怕顶了天也就只能在一息之间完成一次循环肌肉用力。” “这种看似简单的肌肉拉伸,因为快,故而承接住了南氏九剑的闪电剑气。同样的原因,少一用强,在南尚长老的鱼影子主动扑钩之前,就先声钓住了他。只是,真不知道少一是如何完做到这一息二力的……” 冷雪接着话茬,说道:“若非俺爹打通他一条经脉,他根本不能运气,以掌控银杉木,更别说用之于钓鱼啦。” “能接住南长老一剑的我辈中人,恐怕只有少一一人吧!他的体质要远远弱于人们之前所认知的废柴体质,仅靠一脉之息疏导源力,并在这么短时间炼就到这等火候,简直可以称之为奇迹啊!”百里奚为之辩解着。 百里奚这一通话,让众人回忆起角力过程中那道极强的银光,似乎,背后还有些深层的含义。 耿丁见百里奚说得针针见血,对这个孩子,更添了几分愧疚:“生不逢时啊!你偏偏要与少一和咕咕一前一后来到这个世界上,若早生个四五年,凭你这娃子的天资和见地,不说主剑,就是作个剑阁晒剑的副剑也是绰绰有余的。” 百里奚虽算不上根正苗红,却蒙太初垂怜,慧根不浅,更难得的是内心纯净,故而,深得冷柯喜爱。 小荷才露尖尖角,耿丁知道,只要稍加点拨,日后便有通慧融通之才。 …… 咕咕见四大长老已然动了起来,他们互相耳语了一番,然后,各自归位。 只见南尚走出不到十步,接着转身,拔出了手中蓄意已久的南九。 南九剑真身出鞘,银光耀天。 杂乱如一团银色的烟尘瞬间已冲击到少一面门前一寸之地,少一和南尚之间立时横起一道银色飘带。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耿丁完全可以上前提出抗议,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连面部的表情都平常如故。 人群中,大家都在等着看长老南尚要如何压制住小儿少一,今天不失为一场好戏,但逆天顺天,终究这是长老南尚的局,只看他要怎么教训少一。 广场鸦雀无声,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剑阁前这即将开打的一老一少。 …… 少一傻傻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手中的银杉木,一会儿瞥一眼四周游走无序的剑气。 很快,南尚变招极快的剑气已浓云压境般在少一周围织起了一个寒气森然的大网。 咕咕焦急地喊道:“快中一个“乱”字。” 观看少一,咕咕发现他临战之际,竟然出其不意地放松了下来,浑身保持着松弛的婴儿状态。 少一终于做出来一个准备的架势,把银杉木松塌塌地提了起来。 南尚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小儿少一,就放松警惕,他运气于内,发力于外,驱动剑气,足足凝练出一道极细极亮的银光,刺向少一手中的银杉木。 剑气稳稳刺中了少一手中的银杉木,正是通过这一刺,南尚摸到了少一极静、极厚重的气量,身为长老的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刺中银杉木的一刻,南尚忽略了银杉木顶端那枚银针。只见银针没有被剑气打中,也没有被剑气震落,只是变得异常的弯,银针对抗指向的,正是袭中银杉木的剑气。两力相撞,烟尘再起,乌云散去。 南尚还不死心,他再行凝练剑气,然而,冷柯上前喊道:“够了!” 南尚听后,只得作罢。 …… 冷柯问:“少一,你是如何以无招之式破了知境的剑宗老司机的?” 此时的少一尚不知知境是怎样的境地。 在和南尚交手的时候,他只是尽自己的本分,时时刻刻在感知着有形剑气、无形力道…… 说来,他只是看懂了一点——南尚长老无序的动念。 少一谦卑地回答:“这得感谢南长老手下留情。有序,得有序应之。南长老的南氏九剑招招乱发,可视为无招,晚辈自然不敢按常路出招。 “晚辈心随本意,于乱序中抓住了剑气纵横指向之间的呼吸。于呼吸的间隙,晚辈只是做到了出招而已。” 南尚哑巴吃黄连,没有出声。他耗尽一生心血创新的南氏九剑,不意间竟葬送在一个不懂修行的娃子手里。 难怪田二爷毫不吝啬地冲耿丁竖起大拇指说道:“贼,徒儿贼,说明师父实在是贼!” 耿丁顾左右而言他,果真谦逊得“贼厉害”。 险过第二关后,少一在通往下一关的短短数十步的路上,特意慢下了脚步,力求每一步都踩稳,落到实处。 或许由于前面过关的艰辛,也由于一直在全情投入,此时的二人明显都体虚乏力。 他们说不出来,但很明显都能自我感知到:因一直不得歇息而造成的周身酸痛,灌了铅的腿,磨盘压制般吃劲的膝盖,生锈般的肌肉牵引…… ------------ 第三十一章 晒剑(八) 四只脚分明还在贪恋着大石板路上的清凉光滑,却不得不缓缓挪动…… 他二人踉跄着、艰难地缓步前行,他们不求速度,不求闻达,但求顺利地抵达第三关。 咕咕观察过了,这几步路上似乎没有设置什么禁制,也未见有人为的障碍。 但是,许是周遭的气场有异,竟然导致咕咕无法灵活地驱动气量来助力双腿行走,更严重的是,她开始感知不到周遭能量的流变。 总之,她再别想通过机巧、方便的神通之法以抵达下一关,只能和走在前面的少一一样,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去克服各种困难和牵制…… 这,似乎就是剑阁考验、打磨她这个副剑手的深意所在吧,咕咕这样琢磨着。 一番艰辛跋涉过后,少一和咕咕二人终于站在了剑阁那五层石阶的前面。 …… 石阶,只寥寥五层而已。 少一向上望去,每一层平面都由长达四丈的、完整的花岗岩铺就而成。 花岗岩的平面、纵面均平整光滑,相邻的二块花岗岩台阶之间不需要黏合、对接就天然一体,肉眼看不到有任何缝隙。 少一二人静静地站在石阶前,努力调整着气息,此时无须言语交流。 她将银杉木放在一旁,蹲下身子。 咕咕把脸凑到巨石跟前,一直在太阳底下的她热哈气一出口,竟然瞬间凝成了一片洁白的寒霜,洋洋洒洒地,霜落一地。 石阶已被一层透明的结晶所覆盖,咕咕断定,那是一层薄冰。 卯足劲,她将银杉木往石阶上狠狠一磕,试图用手中的银杉木戳掉地面上的冰层。然而,那冰层不碎不掉,反而倒像疯狂的毒液一般顺着银杉木的根部向四周疯狂地蔓延…… 一时间,银杉木上有一半的木身已变得白花花的,还一点一点结上了冰晶。 咕咕忙收起了银杉木,并迅速后退。她没有忘记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嘴里嘀咕道:“太阳下真是活见了鬼,石阶上竟有吃人的寒气。莫非这古石阶得了寒气的保护?” 边说,她边端详这五层石阶,的确,用剑气切豆腐来形容这五层台阶,那是最为合适不过啦。台阶纵直而横平,脆表而坚内。 突然,咕咕俯下身子,她面色清仓,按住腹部,因剧痛而全身颤抖,大滴的汗滚下额头。 此番寒气真的伤到了咕咕,她虽然想尽力维持住正常的姿态,好不影响少一的判断与发挥,但是,此时孱弱的她明显不是咕咕寻常的状态。 想来,这坚硬无比的花岗岩是和银杉树一样,乃第四纪冰川遗物。在经历第四纪冰川之后,老天将极寒之力锁入台阶之中。 此举非但没有损坏台阶,反而使花岗岩变得更加坚固,并具有了新的杀伤力。 …… 背后,是焦阳的炙烤,眼前,是石阶那如芒刺腹的厉厉寒气。 一看咕咕的状况不佳,少一决定,还是由他来打头阵。 到目前为止,咕咕二人始终没有做出下一个的行动,只静静地把守原地,在台阶前逡巡……这让广场上的大家伙儿都闹不清他们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在很多村民看来,少一和咕咕只是沾上了运气的光。对于此次剑阁晒剑,他们早就有了预先的估计,并纷纷下注。大多数人都赌这多变的第三关将是少一的止步之处。 …… 二人长长的影子斜斜地、并排映在石阶上,给石阶留下了背离大太阳的一大片阴影。 少一的目光停滞在这阴影处,很久,很久…… 突然,他发现了些什么。 少一接替了咕咕的前哨角色,对咕咕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就缓步走到石阶跟前。这次,他惊奇地发现:当他的眼睛不去对焦的时候,那望远、放松的眼睛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有着平行直线的、大大的一张平面(如果算上地面那一条线的话),哪里还是什么垂直立体的台阶。 难道是眼睛产生了幻觉?少一有些质疑自己。 并排站立的人影纷纷打在石阶上,阴影竟然横切了石阶,映出了一条条经线。 台阶上,纵横交错的经线和纬线(注:台阶边缘),恰成了一副平面的棋盘。 得此发现,少一开始在石阶前缓慢地移动脚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他又一次将双眼放松而不去聚焦。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看到了平面的完整棋盘……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石阶上的“关键点”:也就是经纬交错处的连接点……原来,寒气就是落子,连接点就是棋盘的落子处。 当少一将自己的意念清空后,寒气之黑子开始移动了。 哈!少一乐了,原来,自己可以控制寒气,把寒气当作棋子来下。 棋局中,少一运用神识启动了一枚寒气棋子,小心翼翼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中规中矩的位置上。 石阶上的阳光圆点瞬间进行了围追排布,这阳光圆点所到之处,相当于是落了一枚白子。 少一和台阶,双方对弈开始。 此时,平湖秋月,万山静止,黑子下得稳扎稳打…… 得见其形闻其声,将军琵琶马上催,白子下得不怯不让……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黑子自顾自地怡然自在…… 惊涛拍岸,怒马飞砂,白子走位横空出世,吃它,不让,再吃它,还不让…… 棋盘之上,杀势不减,于静谧处却血雨腥风….. 双方有如雨打芭蕉,落子越来越快,满棋盘周军密布,无懈可击…… 众人都在奇怪,那平日素有本事的咕咕怎么会傻站在一边?那少一又怎么会发神经地一个人在石阶前左右徘徊、痴痴傻傻? 只有冷柯长老看得津津有味,当阴影打在石阶上产生偏离时,冷长老会及时补位,用神识将经线的阴影划得重新笔直起来…… 彼时黑子还孤舟蓑笠翁“一子独到”,现在却再也悠游不起来了,阳光白子已经吃得它千山鸟飞绝。 第一局,少一的黑子败。 第二局,白子先行出棋。 白子明显实力很大,还有引征的手段。因此,一上来,白子就一改凶蛮的做派,下起棋来,变得文明高雅。 少一的黑子步步防守,不敢懈怠。他一再退让,选择自己靠边吃余粮。 白子起先很是警觉,不肯放下身段去追讨弱势的黑子,只高大上地一味建立自己的地盘王国。 与此同时,少一用黑子愀然设立了一个领地,虽然地盘小,却自认为构建得还很有效,几乎形成了包围之势。 ------------ 第三十二章 晒剑(九) 白子不肯追着黑子杀伐,然而,一眨眼的功夫,白子就改变了主意。原因很简单,就是白子看到对方黑子明显出现了漏洞,如若自己没有好好利用此机会一击其至溃,那实在是遗憾。 大概就是本着这样的骄傲和贪欲,白子决定汹汹然跟进,企图全线包抄黑子。 黑子小小的领土建设尚实力不够,存在很多不足,然而,只得匆匆应对白子的杀伐。这样,干脆就将建设中的领地改为包围圈,还特意留了个缺口。 如此应战,少一的黑子知道,这样设置,闹不好就是引狼入室,闹得好,黑子就可称得上“有战略、有战术、有部署”。 鉴于白子来势凶猛,黑子不得不采取避让,以保存实力。 见白子欺人太甚,吃子夺地,毫不客气,黑子已经躲无可躲。于是,黑子施施然地,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直面迎战。 见此棋局形势,冷长老捻着胡须,不断地点头,看不见棋局的大家伙儿不知道这冷长老到底是在干啥,少一明白只有冷长老看得见棋局,但也看不出他这样点头嘉许,到底是对黑子还是对白子。 黑子怯怯应战,结果,连它自己都没想到,黑子竟然诱捕到了大蛋糕——那就是领地、领地、领地。 白子非但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咬破黑子的包围圈,还被黑子给借机吃了几块白子势力,且伤残了白子的整体布局。 白子因气势大大减弱,暗生闷气,借阳光圆点在大石阶棋盘上乱碰乱跑一气,棋局至此开始出现了乱象。 正当此时,黑子则得到了喘息复苏之机,少一横出一枚黑子,其寒气如针,足可深扎入阶。 白子明知大势已去,但是,习惯了进行强势出击的白子斗志不减,就算丢了地界也不丢气场,明晃晃地,白子开始准备进入正面对决。 正面对决开始,如针的寒气黑子凭借着朝阳般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吃下了过午不强的阳光圆点,即数个白子,黑子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采取步步为营,且战且吃,且吃且占……既占了领地,又没少吃白子。 此局,黑白平局。 第一局,黑子负,第二局是平局,那么,这就导致第三局很是重要。 第三局一开局,少一便拿着烧火棍(银杉木)上了场。 人群无声,只是因为大家认为小娃儿少一一再无所作为,就是在拖延时间。大家很不屑于这种胆怯的表现。 大家都认为,不消一会儿功夫,痴痴傻傻的少一就会坚持不住啦,到时候,一定会败北于此关。 人们就要可以安心地回家数钱去了。 只有人群中最后一排的百里奚,在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为少一祈祷着。 百里奚没钱投注,但同样关注输赢,因为他具备无人能敌的、真挚的“发小情怀”。 人们看到,少一将手中的银杉木稳稳地插在了石阶第二层平面与第三层垂直面对接的一个点上。(当然,一直以来,人们看见的只是立体的台阶而已) 银杉木落下的一刹那,人们清楚地看到,在阳光圆点落在台阶上的时候,不知何故,圆点白子瞬间发生了颤抖。 借助银杉木的支撑,少一凌空而起,一只脚尖落在石阶第三层垂直面与第四层平面的对接点上。 包括咕咕在内的众人都还来不及看清,随着阳光圆点晃动着再次落在石阶上,少一的另一只脚已跟着这阳光圆点的节奏,几乎挨着阳光圆点撒下的地方,顺利地落在了台阶第五层的一个点上。 …… 田二爷捋着胡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惊呼道:“少一娃子这是什么功法,难不成是恒沙劫?” 何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恒沙劫?” “呵呵,围棋中的一招,也是最险的一招…… “少一明明是在举着棒子、踮着脚尖跳大神,哪里来的棋盘,哪里来的棋子,又哪里是什么下棋?!”旺哥一向都喜欢和田二爷抬杠,所以连珠炮似地、一气发问到过足问题瘾,成为“问题控”…… 田二爷说:“除非顿彻全盘的智者棋王,要是一般人贸然出此招,那是必输无疑的……” 众人不解少一的举动,想知道出此招是不是如田二说的必输无疑,故而,大家纷纷转身,寻找人群中的百里奚。既然他能解释得了第一关,那么,他也有可能能继续解释,或者说是能继续忽悠。 有人对百里奚说:“你就跟大伙说一说吧……” 冷娃也说:“就是啊,赶紧说说吧!奚娃。你跟二爷学过棋,同辈中也没有谁比你棋艺精到……” 冷娃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当面夸奖百里奚,弄得百里奚竟有些不大适应啦。 半响,他也没挤出一句话来。 见田二爷正在冲他鼓励地点头,百里奚这才费力地说:“其实,少一仅仅做到了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抹去雪地上人和兽的痕迹,使万山归静……” 听他这般云里雾里,冷娃不耐烦地骂道:“讲人话,什么‘雪地上人和兽的痕迹……万山归静……’,到底是在下棋吗,又下得咋样?!” 百里奚一脸无辜:“我虽不懂棋局,二爷与丁老头每次对弈,我和少一都蹭棋看。到后来,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出些门道来,多少能看出棋道中的势头强弱、杀伐攻略…… “那对手是代表阳光圆点的白子,白子故弄玄虚,在多个面设局布子,且在每一局中它都设法占据优势……”百里奚解释道。 众人自是听得糊涂,因为不太相信少一的本事,故而也懒得去深究百里奚的话,他们再度将视线转向石阶,看见咕咕也已经站在了第五层石阶上。 少一咕咕二人并肩踩着剑阁大门前的黑耀石平台,向大门方向走去…… 百里奚扬起嗓子,叫住少一,问:“少一,你给我说说,你是如何找到虚局虚势的?” 少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反问道:“当万山归静,你找不到任何声音,也寻不见任何踪迹,那么,你会把视线落在哪里?!” 百里奚想了想,悟出少一的深意,遂欣然回答道:“是江里!” 少一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少一特意将银杉木插到台阶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点上,并形成一个夹角,就是为了在那个意识里的“虚局棋面”上,能激起一点波澜。 过程是这样的:代表阳光圆点的白子因此前一局平了棋,心有不甘。他们变得不好好研究对手,而只是一味地乱窜,将棋局轻易给搅和成了乱局。 少一见棋局中黑(黑子,是寒气)白(白子,是阳光)子均没有恋战的兴致,遂如风雨飘摇中的蓑笠翁一般,以脚尖代替黑子,只那么静静地一点…… 乱象不再,连清音也被这足尖落子给静了音,一下子,“万径人踪灭”,世界静了下来…… 一切归于平静和空无。 阳光圆点来自于此刻夕阳之余晖,经这么一净化,更没有了战斗力。 而对于黑子来说,即便局面是虚局虚势,也要如真枪核弹般严肃认真对待,万不能存半点游戏的态度。 空无之间,少一再次脚尖点地,静静地落子…… “江面”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此局为终局,少一的黑子以能动性强、判断力准,以及较白子走步更加活泛……这样的些微差距,而最终被判致胜。 无论大家伙懂得了,还是没有懂得眼前这些道道儿,总之,有目共睹的,少一和咕咕已经过了这第三关,开始踏上了第四关。 ------------ 第三十三章 晒剑(十) 就在少一第一只脚落入大木门前香炉范围内,咕咕前脚尚未落地的时候,突然狂风骤起。 香炉内的香灰被狂风源源不断地卷起,原本平静的周遭瞬间变得飞沙走石一般可怖。细小的沙粒肆意抽打少一和咕咕的脸上、手臂上,二人很快被香灰吞噬。 太阳很快被飞舞的香灰所遮蔽,天空灰蒙蒙。 咕咕只能将银杉木举起来挡在前面,好不让沙子飞入自己的眼睛,她走在了少一的前面,企图御风而行。 风势越来越大,别说伸手不见五指了,肘部一下已完全淹没在高速流转的香灰里,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不能看见。 一粒微小的香灰粉尘,在少一毫无知觉的情况飞入了少一鼻孔,香灰的能量很快通过血液传至大脑。 少一渐渐适应这光线极差的环境,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银杉林中。伸出手便能摸到银杉树干上一片片鳞甲。他回头寻找咕咕想告诉她这就是他入山第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度过。环顾四周一番,却发现森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紧接着一阵狂风袭来,片刻功夫银杉叶全部散落在脚下,留下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干。少一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悲凉景象,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像是被点了泪穴,瞬间挂上了二行泪。 “杉霸公,杉霸公,发生了什么?”少一颤抖着喊道,回应他的仅仅是一波波渐渐远去的回音。 “难道回到了第一层?竟有回音……” …… 咕咕听到了少一的呼喊声,回头看到少一正仰头呐喊,一脸挣扎泥潭中的表情。 “少一,少一,醒醒。你看到了什么?”咕咕奋力摇曳这少一空手的那支胳膊。 “所有的银杉叶都凋零了,杉霸公也找不到。”少一忐忑不安地讲道。咕咕当即明白少一跟她一样产生了幻觉,以至于神智有些紊乱。 她哭丧着脸一本正经地讲道:“我看到丁老头把酒坛全给打碎了,为此跟他大大吵了一架。但很快发现这仅仅是自己心中的一个结罢了!并非识相,莫被那虚妄之念带走了。” 听完咕咕的讲述,少一揪着的心这才得以落地。刚才一番折腾他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脚下站也站不稳。 少一将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告诉咕咕,让他小心,不要吸入香灰。 他让走在前面的咕咕放慢自己的脚步。咕咕尚无更好对策,遂放弃不太现实的御风而行的意图。 咕咕见少一独自杵在哪发呆,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你莫非已经将那香灰吸进体内了?” 少一像根本没听到咕咕的话,他把咕咕冷在一边,望着半空中飞速流转的香灰,突然想起了甘花溪。 在甘花溪源头溪水刚刚从山沟里流出来,大大小小的巨石并不能挡住流水的去路,绝大的落差反而增大了流水的能量。 堵,肯定是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再高的大堤坝总有一天也会库满漫堤。以他在山里八十一日经验,唯一的点在源头,逆流而上便可定乾坤,掌控水之源便可掌握水流。 流水在于源头,风的源头呢? “风是没有源头的,它来自于无。”是一个陌生老人的声音。 咕咕也听到了老人的话,无意识地说道:“无中生有?!” “前辈,请问您是谁?”少一礼貌地问道,以为老人会指点迷津。 少一连着追问了四声,对方始终没有搭话。强力克服风的阻力走到咕咕面前低声问道:“你说这老者的声音像谁?” 咕咕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这声音很熟悉,却又联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追究他到底是谁并不是当前最终要的事情,于是咕咕对少一说道:“先不去追究他是谁,重要的是咱们得破了这风阵走出去。” 风,看不见,但能听见到它走过的声音。秋风所到之处落叶尽飞舞,春风归来时千树万树繁花盛开。 它来无影去无踪,它无法穿透一切,要么把挡着它去路的东西一脚踢飞,要么把它撕裂,或者绕过去。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挡的了风的脚步。 风生于无门,又归于无门。所到之处万物尽被其左右,正如咕咕说的那样——“无中生有”。 少一右手轻轻敲着脑门,面部紧张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看起来像是已经找对了方向,但又未曾看出有一丝一毫笑意和自信。 他在想自己自然无法将眼前挡住自己去路的这个家伙——风踢飞或者是撕裂,更无法绕过去,自己就身在其中。少一自语道:“身在其中?” 咕咕立马纠正道:“不对,并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你难道忘记了杉霸公曾说过的一句话了?你说它说‘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你不觉得它所说的这不正是说的咱们现在的处境吗?” 咕咕提醒了少一。 回想当时,杉霸公以这句话回答自己在何处的问题。少一把自己当时的问题和杉霸公的回答放在一起,以及他离开甘花溪源头也没有肉眼看到杉霸公的最终结果。 咕咕站在一旁看着有些焦急,少一却一点也不着急呆呆地站在原地发呆,咕咕忍不住问道:“少一你这是干吗呢?这个时候可别掉链子。” 少一并没有理会一旁的咕咕。他突然明白了杉霸公的那句话,杉霸公在那里不重要,刚才给他指点方向的老人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相对周遭的环境来说,身在其中的人可以说是无。人和风一样自无门入,有终结于无门。 这样看,便是杉霸公说的那句话的真实意。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旁若无物,自己看雨滴、星瀑时不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吗?! 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浅层次体验过这种境地吗? 但凡有人的足迹,只要人伸伸手,一切都会改变,也注定会改变,这与风无异。 人并不在周遭环境里,亦不在周遭环境之外。 这风和香灰的关系犹如人和周遭环境的关系,二者如影随形,分清主次才是关键。 咕咕看到少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明白这小子已经想到应对的法子。 就在咕咕期待这少一“一击定乾坤”是,出乎她预料的是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咕咕顿时眼睛变绿。 …… ------------ 第三十四章 晒剑(十一) 人群有人已经开始哈哈大笑了,也有人为他的举动发出叹息绵长的叹息,大家似乎都开始认为少一会败在这最后一关,但谁也没想到他会选择“放弃”。 此时人群中只有耿丁神情庄重,静静等待着少一下一步。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废柴就是废柴,强敢鸭子上架能行吗?” “哎!本以为他只能少能折腾几下,谁曾想,他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呦,这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说话的人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生怕耿丁听不到。 …… “傻小子你这是做甚,认输吗?咱们还有机会。”咕咕对少一的举动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你也坐下,别问那么多。”少一头也不抬以极其自信的语气对咕咕说道。 咕咕只好死马当做活马来医,按少一的模样坐在地上。无意间抬头发现了随狂风飞速流转的香灰中央一个碟子大小的旋涡,咕咕立刻明白这是风眼。 而少一此时就端坐在风眼下面。 这风眼看上去和一滴雨落入瓦罐中,砸出一个小水涡一样,香灰就如同那一滴雨掀起的一圈圈波纹一样。 一滴雨和一整罐雨比起来微乎其微,可就是这一滴打破了瓦罐原有的平静。风眼便如水的源头一样,扭转乾坤便正是在这儿。 咕咕指着少一头顶的风眼兴奋地喊道:“少一快看,是风眼,就在你的头顶之上。” 少一嘴角添了一抹月牙,很平静地缓缓举起手中的银杉木戳向风眼。风停,香灰止,絮絮地散落在少一和咕咕身旁。 …… 众人皆目瞪口呆。 “破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惊呼起来。 有的人甚至没来及看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咕咕起身同少一一道,头也不回径直朝剑阁大木门缓步走去了。 “这小子竟然掌握了如何使用银杉木?不简单啦!”何仙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看到这一幕。 “少一这小子在咕咕帮助下找到风眼,以旁若无为之势击破了这最后一关。啧啧——后生可畏啊!”田二爷像看到了接下来剑阁内将会发生什么似的…… “现在看来这小子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连狩猎都不能参与的废柴了。” “今日的少一冷娃那几板斧已经不能在四招之內取胜了。”人群中甚至传出这样的言论。冷娃他爹和耿丁一样听到这样话脸上一如既往,冷峻的依旧冷峻,静默的依旧静默。 耿丁暗自思量道:“对,就是这样。撬动了它的原力,丧失原力的风只能作罢熄灭。这小子的善根虽然算不上上上品,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耿丁捋着胡子,默默注视着少一瘦小的背影走入剑阁大门,心中若有所思却又适可而止,毕竟路要靠他自己来走,自己多思无意啊! …… 人群中的议论声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除了感叹少一这一招的出其不二,更多讨论的是入了剑阁之后他和咕咕该如何应对。人群里似乎有人开始看好少一,甚至有了少一的粉丝。比如下面这位。 何仙姑面对族内一些老顽固因娃子们是外族而肆意抨击打抱不平,她大声说道:“少一是外族怎么了?他没参加过打猎有怎么了?这人呐,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的好不仅仅靠力量和机巧,还要靠智慧,靠脑子。” 她见并无人敢跟他理论,继续吹捧道:“我是真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娃子……” …… 被大太阳给晒了几乎一整天,此时,夕阳西下,本以为会凉快下来,结果,却迎来了更加不同寻常的闷热。 现如今,咕咕和少一能够进入剑阁,对于村民们来说,这可是大堰河村本年度的首要大事。已经接连十二年“剑阁不开”,这个瓶颈终于被少一和咕咕给打破,真是可喜可贺。 有眼尖的村民,看到了那甘花溪一一改白日里的沉静,如今飞浪翻起白沫,蛤蟆出洞,小鱼跳水…… 冷娃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看着周围这些同样因燥热而不胜其烦的村民们。好似替他们代言一般,冷娃抱怨道:“俗语说的好:燕子低飞蛇过道,秋雷马上就来到!咱们等咕咕他们出阁,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不如早早回家收衣服。” “谁敢让我家咕咕‘出阁’,我和他拼了。”这是旺哥,他可听不得咕咕嫁人啊、出村啊这类的消息,就算是别人随口胡说,旺哥也坚决不允许,这会让他心伤。 “出阁”一词,被冷娃这么曲解一用,倒引得大伙儿笑声一片。 辘轳、女人和井,娃子、汤饼和祖训……村长耿丁望着嬉闹无忧的乡里乡亲们,心里不禁感叹。是的,碾子是碾子啊,缸是缸,村子就是那个村子,山也还是那道梁,只是…… 只是,大堰河村终将湮灭的命运永远横亘在幸福和村民中间,这不能使并不多愁善感的耿丁无限怅惘,只是给了他一种在跟赴命运安排而去的悲壮以外,还有一种要守护村民共存亡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那少一和咕咕进了剑阁已有多时,却不见有任何响动从剑阁传将出来。 广场上人群攒动,擦汗的擦汗,扇扇子的扇扇子。何仙姑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自己那个从来不出头露面、只知在家里闷头干活、到深山采药、修行的男人——蓝采和。 只见他腰里别着长笛,头上系着纶巾,依旧保持着当年何仙姑喜欢上他的时候的那份书生情怀。蓝采和静悄悄地来到人群中,他对何仙姑会心一笑,然后,就转向剑阁的方向,静静地等待。 连自闭的人都挨家出来了,特意为看剑阁抛头露面。 本来多云的阴郁,此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火红的残阳,透过乌云“哗——”地一下撒在剑阁苍老的大木门上,大门像被泼了淋漓的鲜血般一时间红彤、瓦亮。 这大门一闭,果真如饲虎之笼,不知会有多少惊险,人们紧盯着大门,替里面的少一咕咕二人担着心…… 就当众人的耐心临近了极限,真要回家收衣服的时候,“吱——”的一声,门终于动了。 沐浴着残阳,两个瘦小的娃子,一前一后、面无表情地从剑阁里空手而走。 走在前面的咕咕手搭凉棚,透过直射过来的阳光向人群望去,怎么?!她看见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的视线没有停留在她和少一身上,却在惊恐无比地注视着他们的身后。身后怎么了? 人群中,第一时间,百里奚、何仙姑和冷娃同时在冲他们拼命挥手,嘴里才喊出半句:“快躲——” 少一前脚刚踏在广场上的青石板上,后脚还没有离开剑阁下石阶的最后一级,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二人惊惧地回头:屹立二百年不倒的二层剑阁,此时轰然倒塌。 腾起的烟尘瞬间将二人淹没……一时尘土四起,木屑横飞。 众人中除了四大长老和耿丁以外,大伙儿都在替少一和咕咕揪着一把心。 眨眼功夫,这二人竟跟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从烟尘中走了出来。这真是惊诧了村民们。 就在剑阁倒塌的一瞬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迟迟还未迁徙的燕子,在金色的夕阳下绕着剑阁废墟盘桓不去,啾啾鸣叫,直到冷柯一挥手,此时的燕群也恰好取得了某种争论后的一致意见。终于,燕子们仨两成群地、对着还存在的堂前檐上绕阁三匝,然后,依依不舍地飞过村头那棵百年老杉…… 这次,真的是向南飞去了。 燕子还未走远,成千上万的蝗虫就自甘花溪上游飞来,朝东方而去。 ------------ 第三十五章 晒剑(十二) 突然,连甘花溪也一改往日的温和,无数锦鲤还跳龙门一般地在水里跳上跳下、欢愉自得,下一分钟,却变得哑然而燥郁,引得甘花溪也像有脾气的娃子一样一会儿水浑、一会儿打转儿…… 乌云赶在夜色来临之前遮住了大半边的天,太阳的半张脸依依不舍地投在剑阁废墟前两个灰头土脸的娃子身上。 二人静静站在四大长老的中间,二人本就对天气的反常见怪不怪,对剑阁的轰然倒塌除了那回头的惊鸿一瞥以外,竟也是见怪不怪。 他俩真是一对活宝,差点被压死,还一付处变不惊的模样。 众人的视线聚在少一身上,见他面无表情,于是,纷纷议论起来:“你们说,到底这小子从剑阁拿到剑没有?” “我看准没拿到,他一个外族娃子,连狩猎都不成,纵使上了剑阁,也无一技可自保,那也就只能是空手而归喽。” “对,对对,我看也是,一定是被剑阁给拒了。” “或许,少一在剑阁里果真拿到了什么,你们可有目共睹啊,少一在第四关时‘一击定香灰’,那可不是一般地有主意……” “且——” “剑阁屹立二百年不倒,偏偏他上去出来,就一下子给倒了。都怪这个倒霉秧子。咱们可别沾他身上的晦气。” 村民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品评着……要知道,这可是咱村最新的八卦。 …… “唳——” 一声鹤鸣响彻了大堰河的上空,残阳中的少一、咕咕,以及广场上所有的村民都望向孤山方向。 他们知道,这是冷柯长老,似乎,他是觉得自己的使命已完成了。 冷柯走后,狂风肆虐,碎石木屑被卷了起来,如飞沙走石一般,田二爷大声喊道:“怕是秋雷要来了,大伙儿真得回家收衣服啦!” 人们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看来这争论开始升级了。 原来,是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让少一上剑阁就是个错误的决定,非但未完成任务,还给村子招来了灾祸。这不,剑阁塌了。” 旺哥不同意这种说法,他竭力维护着少一和咕咕,和那个抱怨的人争论了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不插言的南岩,却以一副孤傲、嫉俗的表情冷冷地审视着少一。作为同龄中的佼佼者,南岩既希望少一代表他们这些娃子有所成绩,又心里总怀有那么种五味杂陈的滋味,埋在心里,无法与人说。 只有百里奚稳稳当当地,全然没有受到人们争论的影响,他走到少一跟前,拍拍他的肩,问道:“何如?拿到剑了?可否一看?” 少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他慢腾腾地掀起上衣的一角,腰间,和装着银杉木的临时剑套一起,那挂在腰间的是一个皮口袋。 他解下皮口袋,伸手进去,取出一个小小的旧木匣来,近旁的几个村民好奇地围了上来。 少一一手托着木匣的底儿,一手打开木匣盖,里面,金丝绣绒的衬里一着空气旋即化为灰烬,足见此匣的确是古董级的。 “巴掌大”的陈旧木匣摆在少一的手上,少一和周围的人一样,一起好奇地往匣子里一看。 匣子底下,躺着一把小小的短剑,上面蒙尘,表面无光。实在让人看不出这把剑的质地,只能看见那斑斑绿色锈迹的剑身上乌涂涂地刻着婉转如龙蛇形的古老文字,透着股森森的寒意。 “哈哈哈——这么小个头的剑,只能当我的掏耳勺,不过,倒挺适合你的,少一!”一个顽劣少年嘲笑着说。 要不是少一真的连过四关,入了剑阁,村民们下的赌注还真有些赢的可能,不仅能小小地捞上一笔,还可以顺便看看此次唯一投注少一会赢的冷柯老大那从来没有流露出来的输惨了的样子。可惜啊。 关键是输点小钱没有问题,怎么少一从剑阁上就弄来这么个泥身剑呢?!还白白赔了个古建剑阁! 众人索然无味,悻悻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 众人散了,剑阁没了,冷长老也飞了,这劳累了一天,也没得到啥夸奖,咕咕不免也有些失落。 跟在耿丁身后,二人忍受着狂风的肆虐,赶着夜色的脚步也过了甘花溪…… 当晚,只打了几个空雷,后半夜,燥热的天气方稍稍转凉。 田了对倚在门口发呆的田二爷问道:“爹,今晚你难道不去村长家,一起庆贺少一上剑阁?” “恐怕要有秋雷,刚才那几声空雷只是一个先兆。”二爷没有理会儿子的询问,自顾自地说着。 “那得赶紧安排稻客了,少一也到了掌镰的年龄了……”田了很认真地讲道。 “嗨,还安排个啥?难道不知道这个村熬不到今年开春吗?”二爷越说,越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似的。 田了听不懂他爹的话,他只知道他爹是这个村里的天象师,一向预言准确。 见他爹抛下这句话,就背转身子拿着旱烟斗一脸严肃地倚门思索,田了不再追问。他独自拿了罐上好的米酒,急急着赶往村长家。 田了还没过甘花溪,便听到村长院里熙熙攘攘的,进大门一看,村长家的大院里塞满了人。村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纷纷呈上家里最好的食物陈酿,为这个数十二年不遇的“入剑阁”的大喜事。 进了厅堂,只见耿丁正抱着酒坛,一付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厨房里,咕咕的清蒸河蟹已经起锅,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 耿丁端着酒,也不理院子里的人们,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鹿首面前,叩首、再行叩首…… 少一怕村长饮酒过度,死把住最后的半坛酒不给村长,却不忘时不时地给田了哥和旺哥他们斟酒。 此时,碗里的酒早已撒在鹿首之前,行完大礼、向神鹿交代完密事的耿丁在不停地拿着空罐子往嘴里倒酒、倒酒…… 众人散去的时候,此时已经是子夜啦。在鹿首前的香案旁,耿丁早已呼呼大睡。 望着鹿首那晶亮的眼眸,少一下意识地隔着皮袋子,摸了摸那把不起眼的剑。 他不懂那上面的龙蛇笔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少一可以说出这把剑的名字和来头。难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从来就稀里糊涂? 并没有因拿到剑而感到高兴,少一反而越来越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现自己不过是活在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世界里。 没有人希望你是个特别明白、清醒的人。这个世界,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妈妈是谁……自己费了老半天力气,也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为啥走入这剑阁…… 这把剑不错,少一拿出了磨刀石,他说:“先拿你当剔羊腿的匕首好啦。” 小剑“噌棱——”一声亮出一道闪光,剑身上的锈迹如蛇皮一般自行脱落,似乎,是有感应,在呼应刚才少一对自己的低语。 闪光下,剑被自己的光给照亮了,剑身上所镌刻的文字显露出来,勾划有力,却断断续续……咕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她鼻子几乎都凑到剑身上了,竟然磕磕绊绊地念出这蛇行文字:“少——少什么,啊,是少——康——”。 没错!“少康一亮,天下大白”。这,就是传说中的那把神剑。 ------------ 第三十六章 稻客 傍晚时分,少一照例到村头提了水。 将咕咕灶房里立着的木桶灌满之后,他特意提了一桶在自己的手上。 他一边走,一边拿木勺舀出桶里的水,轻轻泼撒在地上,从里屋的角落,到堂屋,到前进的院子……少一浇得很是仔细。 白日里的浮躁经这么一浇,立时灭了气势,乖乖地随水分的蒸腾而消散了热度、压了尘土、起了清凉。 耿丁坐在屋子前,看着少一细细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听着灶房里咕咕铿锵的剁菜声。此时,夕阳的光芒正篦过村头的树枝尖儿淡淡地照了过来,耿丁抿上一口俨俨的老茶,悠然地说:“要来雨啦。” 这一夜三人皆无话。 …… 天蒙蒙亮,雾气正盛,一个人影行走于甘花溪畔,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村头。 他行色匆匆地,停在耿丁的院门口,站在原地,似乎在寻思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功夫,他走上前,也没有扣门,就直接进了院子。 那人先踮着脚,扬着脖子,视线穿过低矮的墙,分别往后院里少一的窗子和咕咕的窗子望去,见这两个屋子还窗帘紧垂,就料想这两个小家伙都还没起床,于是,自语道:“总算没有来晚。” 他站在屋檐下缓了口气儿,走到正门前,轻轻地叩响大门。 未等他的第三下扣门声落下,屋内便有耿丁的声音传来:“是田了兄弟吗?快请进来说话……” …… 太阳爬上山头,雾气转瞬被晒干了。 甘花溪两畔黄澄澄待收的水稻被饱满的谷粒儿给压弯了腰,有的稻谷甚至重得将头扎进了水里。 正如庄稼汉田了所说的那样:“今年秋雷来的早,秋老虎比往年都厉害,这甘花溪畔的水稻要不赶紧抢收,恐怕收成要大不如前。” 听了田了的通报,耿丁望向溪畔,那一片片稻田被太阳打在地上光影奄奄的,让他不禁发了会儿呆,直等他想起田了还坐着等他,才缓缓地点头称是,答复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会马上召集村里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都赶紧集中抢秋。眼下,这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村里百十口人要吃饭呢……” “还要问问你,你家二爷可算出秋播时日没有?”耿丁又补充了一句道。 田了的爹,也就是田二爷,在大堰河村掌管天文天象的解释和时令庆仪的召集,四十余载从未出现过纰漏。对于此次号召大家抓紧收播的决定,耿丁还是想再听听田二爷的意见。 “俺爹说了,今年秋雷的雨量全都供了山神,下到山里去了,咱河畔土地墒情不好,秋播,恐怕也得较往年推迟上几日……” 听到田了的这番话,耿丁点了点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却很大声音:“今日,就让睡懒觉的这两个娃子也下田,跟村民们一起抢秋去好了。” “少一,少一——”咕咕蹑手蹑脚地破窗而入,她一把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扑打在少一身上。 “醒醒,太阳晒屁股了。你听见没有?!咱俩得忙完这季的抢秋,才能上孤山呢……”咕咕眼珠子打着转儿,显然,她刚才听到了田了和耿丁的对话。 少一揉着双眼,大脑像是缺了氧似的,口吃着问道:“啥?怎,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田了自家人一般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嘿,两个小家伙!咱还是按老规矩办,咕咕,你帮着何仙姑给稻客们做饭。少一你呢,恭喜你今年加入稻客小人组……” “啊?!”少一刚醒过来,还有些懵。去年,自己还是个捡拾稻穗的娃子,不入道行,今年,真的竟升入了向往已久的稻客生力军。 “少一你莫心慌,姐姐一会儿给你插茱萸、戴香囊,为你行那稻客的开工之仪……”咕咕安慰着少一,可少一的心思却还在开着小差,他想起去年,咕咕也是这样,以给他撑腰为借口,把自己扮成南瓜鬼来吓唬人的,今年,这又是想搞啥明堂?! 抢秋……听说要去干农活,他哪里还顾得上睡懒觉啊,一咕噜就起了身。 …… 少一跟在田了的身后,穿过村舍,向溪畔走去。 路过旧塾的时候,少一刻意停留了一会儿,那可是他最向往的地方。 掐指算来,老夫子故去已有一年多了,从此,旧塾的门就关上了,杂草没了石狮。 但是,即便萧条了,却掩不去少一对这个神圣之处的心仪。他相信村里人说的,私塾是通往云中的桥梁。 老夫子是村里少数几个去过大周都城的人,他在私塾传授“之乎者也”之余,喜欢把自己年轻时在云中的所见所闻讲上给后生们听。 少一虽然还没到入学年龄,没上过此间私塾,但是过去却经常趴墙根,听老爷子摆龙门阵,也就听说了外面世界的新奇和广博。 临死,老夫子也不清楚在这些娃中间,到底会不会有人真的会走出大堰河,继而走出西山。 他显然无法知道,他讲故事时目光所及的深远处,已经点燃起了这些娃们的好奇心,也点燃起了后辈们新的历程。 这,当然是后话。 …… 溪水哗哗,稻花层层,一高一矮二人走上了田埂。 少一跟着田了来到抢秋的主战场,他放眼一看,喝!咱耿丁村长的号召力怎生了得,这不,早有村民们大干快上了。 稻田里,“稻客们”(一向以来,这是对收稻之人的尊称)一个个弯着腰,舞动着手中锋利的镰刀。 溪水被飞扬的镰刀给映得晶亮闪烁,“嚓嚓嚓——”田埂上响起一片时而齐刷刷、时而此起彼伏的割稻声…… 那一棵棵熟透了的稻子,正被利落地割刀、断颈。好一派收割的景象。 田埂两旁,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场景:一侧,是捆扎好的稻谷,被整整齐齐立在田埂边上;另一侧的稻谷,割茬看上去长短不一的,割下的稻谷更是四仰八叉的,给撒了一地…… 见到这情形,田了无奈地直摇头。 “嘿,我说老田,莫欺少年兜穷,莫欺少年手生。”冷娃在地头里喊话过来:“那啥,咱虽然农活手艺孬,稻谷割了个七扭八歪,可咱猎兽……嘿嘿,咱论的是把式,胆大,血气,要不试试?” 田了听了这鲁小子的挑衅,他也不生气,反而假扮害怕,倒退了两步,作势一屁股跌到田埂上,颤声说:“哎呦呦,我的臭小子,现在你还不到说媳妇的年纪,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万事不求人是吧?!哥等你长大,看你怎么求爷爷告奶奶找人说亲。” ------------ 第三十七章 甘花溪畔 刚才还窸窸窣窣的田里,突然爆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两组稻客,分别来自青年组和小人组,刚才听了田了和冷娃的顶牛,他们都没有停下手上忙着的活计,此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起哄、挑事着……田间溪畔,一片热闹。 冷娃这帮后生们都在暗暗发力,他们闷着头、撅着屁股奋力收割,希望追赶上另一对青年组的领先势头,他们好想通过自己那虽不娴熟、但分外卖力的农活,来博得年长一些的大哥们的承认啊,在他们这些少年的心里,这比得到姑娘们的认同还要重要。 只见镰刀所到之处,一株株稻子从“脚踝处”被齐齐斩断。由于稻杆上的谷子很饱满,刀刃一削掉稻子杆儿,那沉沉的稻子就马上站立不住,会重重地扑倒垂下。 南岩已是第二年来作稻客了,故而,对于他来说,割起稻来,不能算是驾轻就熟,但多多少少,他还是掌握了割稻的规律,割得也较为自如、顺畅。 只见他右手割断稻杆,左手马上顺势接住垂下的稻子,待这样左右配合着、重复左右开弓的动作十数下后,十几株拦腰截断的水稻就已经被他牢牢给揽在手臂和胸膛之间的臂弯中,嗯,好大一捧!南岩会学着村民,双手将一捆稻穗在地上跺一跺,码码整齐,然后,再撂到田埂上。 他正想冲田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一扭头,看到少一挽起了裤腿,正从田埂上下来。 大家本以为少一因为年龄尚小,不会参加本季的抢秋,没想到他竟来了。无疑,这让小伙伴们很是兴奋,远远近近、四散在地里的这些小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和少一打起招呼来。 咕咕皱了皱眉,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金色麦浪,不禁壮怀激烈,想起了老夫子的言传身教,咕咕好像被附体般,她学着老夫子拗着身子,左摇右晃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她这刚一出口,就见好几块土坷垃从深深的稻田里四下里飞出、砸来,好一场不买账的“土坷垃雨”。 咕咕笑着赶紧逃跑,心说你们这帮反智的文盲。 身后的小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翘一摇的,看上去好滑稽,好像是从青蛙舌头里逃走的飞蝇一般。 大家都想一睹上过二层楼的少一是怎么割稻子的,于是,一个个从田里直起身子,擦汗的擦汗,摘草帽扇风的扇风,喊累的喊累,然而,别看他们很忙活,但他们的目光可全都锁定在少一身上。 少一这一生瓜蛋子,正试探性地走下齐腰深的稻田,他尴尬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百里奚。 百里奚很快会意过来,他知道,自己得给少一做个示范。 百里奚大拇指朝下,其余四指并拢,将眼前两簇邻近的稻子拦腰斩获,用手拢在自己的臂弯中,然后,他左手捏紧稻子,右手上的镰刀发力,爆发式地向稻子捆的根部用力割下去。 “嚓——”,十几株断了根的稻子已攥在百里奚手中。 看着百里奚手中几束沉甸甸的稻子,上面还挂着数十颗谷子,少一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老农民的血脉整个被唤了起来。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学着百里奚方才的样子,四根手指将稻子杆儿勾入手心,一下子,他的手心就感受到了米粒儿结实的质感,而镰刀似乎不用他使唤,就直直向稻子杆割去…… “嚓——” 这声响美妙得简直让少一入了迷,这不就是收获的号角吗?! 众人原以为,少一要不就是很笨很拙,要不就是能使出什么他们未曾见过的高招,结果,小儿少一的每一个动作都和其他人的劳作并无两致,也没有南岩那样的抖机灵、耍花架。 大家看得兴趣索然,于是,各自俯下身子,忙着收割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去了。 “嚓——嚓嚓——嚓——” 听,甘花溪畔,正奏响一年中最动听乐章…… 艳阳高照,大家伙的积极性却不减,割稻、捆稻、码稻……小半天的功夫,田埂上已经垛满了新割的一捆捆稻谷。 看着水田里被各个小组给开辟出来的、七扭八歪、好像被狗啃过的“稻茬水路”正一一伸向远方,大家你争我抢的干劲更足了。 此时,连早上的欢歌笑语也因此时的忙碌而暂歇了,梗上的大碗凉茶也没人顾得上来取了。隐隐的,田间透着一股较劲的气氛。青年组和小人组开始牟着劲头,暗暗比起赛来。 原本井字型的稻田,此时更加像待分割的棋盘了。看,正奋力向远方“划”着经线的两股年轻人全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割稻,远望过去,就好像很多个小点,在一个劲地向远处努着、努着…… 由于四周是大山,自溪边飘来的一股面香,竟然袅袅地攀上了这片金色的稻田,之后,又逡巡不散,让稻客们垂涎不已。 有闻到饭香、扛不住饿的稻客,开始纷纷直起身子,向田埂这边望过来。只见一个小姑娘扎着两只欢蹦乱跳的小辫,肩上搭着白手巾,正担着两个担子颤悠悠地从远处走来。 她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串嘎嘎叫嚣的鸭子,原来,姑娘的扁担头上,还挂着一串地道的臭咸鱼。远看上去,这一队就好像老夫子曾描述过的云中城出巡的皇家卫队。 担子里的面香和油星儿味吸引了大伙儿们的注意,青年组的小伙子们打头,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赶来吃饭。照现在青年组割稻子领先的架势,一时半会儿,他们估计着,那边小人组的进度就是不吃饭也暂时还追不上他们,心里格外踏实。 小人组虽然割稻落后,吃饭可不甘落后,他们一个个臭小子抢着往田埂上跑,心里早盘算好了,要说比赛,那还有下半场呢,当下吃饭才是最紧要的。 咸菜被切成了小丁,早已经腌渍在海盐和酸椒的油花里多时了,如今,被井水镇过,冰冰的,被放在几个小木盆里,摆在田埂上,等待着稻客们来夹取。 胡萝卜挂底,菱形、条状、方块的豆腐、黄花菜、韭菜、蒜苗等各种时令蔬菜早已打成了“卤儿”,和着一大木桶的酸浆,冒着腾腾热气,泛着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诱人香味。 咕咕先用大勺在木桶里顺时针搅和了几圈,以确保木桶里的丁食在从大勺中舀出来时,上面舀出的和下面舀出的食量能比较平均:有汤,还有实在的料。 她将一大勺香扑扑的浇头淋在大海碗的白面条上,然后,双手递给眼前的稻客,立刻,引起后面排队稻客们的一片欢呼。 ------------ 第三十八章 不可巧取 “哧溜——哧溜——”一个个稻客闷头吃面的声音竟然压住了午后的蝉鸣。 有人吃累了,嘴上还在不住地喘着大气,就这么刚一消停,马上就开始撩闲起来。 一个小伙子瞥了一眼大树下哄孩子的何仙姑,故意大声道:“啧啧,俺就没吃过这么好的面,讲究!这,倒是嫂子面呢,还是臊子面啊?” 何仙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孩子、整饬菜园,之后,又亲自手把手地指点咕咕做饭,详细解说到每一道工序:比如,摘什么样的菜、怎么样去手擀那面才劲道,怎么样沸水出锅那面条才有光泽…… 家里家外忙活完了,何仙姑这才来到田埂上,靠着阴凉的大树,揽娃子在怀,一边纳着鞋底,还一边和瞎眼婆婆话着家常,对于无赖小伙儿的吆喝,她全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此时,咕咕收拾着一堆堆的空碗,心里美滋滋的。 都说,这臊子面最为重要的是汤,汤是臊子面的灵魂,咕咕一直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己学到古法调制的精髓没有,看大伙儿胡吃海塞的架势,倒是给了咕咕很大的鼓励。 还是冷娃厉害,吃完面,他马上就敏感地接收到了其中的能量,开始摇头晃脑,直说这汤面里有些“魔”性,现在,他看太阳,周围都散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冷娃这么一说,当场就被众人耻笑了一通。可冷娃分辨说,他真的看到了。 咕咕听见这话,就更加相信:果真是这汤里的神力点睛了世界。要不自己怎么吃了碗面,也看着何仙姑像个女长老正襟危坐呢?! 咕咕就这么一直痴痴地、满脸敬服地看着何仙姑的身影,她知道,何仙姑是这次抢秋的核心。 恍惚之间,咕咕觉得大树在摇动,吃饭、纳凉的人影似乎也模糊了,人声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难道真的是这碗面起了神力?! 咕咕揉了揉不能置信的眼睛,眼前的大树形成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人凿的洞口,吸引着她进去。大堰河村是一个传奇的村庄,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咕咕回身去寻找少一,发现少一并不在吃饭的人群之中。 她心里起急,放下手头的活儿,三步并作两步迈进洞中。 一片漆黑的洞倒是别有洞天,分外开阔,到处都是滴水的钟乳石,咕咕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突然被人从后面给捂住了嘴巴。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闷声不响的少一。 两人用眼神彼此示意,默契地携伴同行,一起继续摸索着向前。 在开阔的洞穴中央,轻雾缥缈的去处,似乎有一尊立佛,走近一些,原来,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竟然是何仙姑,她手拿拂尘,但笑不语,望着两个小家伙。 咕咕想起来了,老丁头说过,很久很久的以前,大堰河村是个由老祖母来统御的世界,那时候,人们都听从女祭司的安排,春种夏耘,从事农耕。 直到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欲望的增长,男性在力度和远足方面都有了长足的发展,渐渐地,男性更加主动于部族事务,还成立了长老会,渐渐取代了母系的领导。 除了农耕以外,更在狩猎方面,男性不断增进神通能力,为部族增加了食物,特别是肉类的来源,村民族人都开始承认男性领导的功绩,渐渐地,掩去了村里女性的光辉,人们也轻易忘记了母系的历史。 “难道,难道小姐姐你是未来的女长老?”咕咕热烈地看着正大仙容的何仙姑,她对这件事情的兴奋和好奇,远远多于少一的反应。 何仙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示意少一和咕咕走过来,一起望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古井。她说:“这几年来,世界震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我们隐居的大堰河村也不能幸免于外。我们赖以生存的暖光正在被吞噬,被掠走,村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求在武力、权利和财富资源倾斜的时候,拾起旧时平衡祥和的方式,来稳住黑暗势力欲利用的每一颗民心。” 少一和咕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似在听天书。 何仙姑长叹一声,心说真是对牛弹琴。然而,危险在前,让后辈们早些准备,总是好的。 何仙姑耐下心来,不再努力传授危机的根源。而是,就解决问题的方式,予以一一讲解:“为了不忘族群的历史,这几年,本村一些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一起发起了‘母系复苏农yun’,以确保将来暖光尽可能的少流失而去,更为了在后生们中间重建从母系中得来的自信和力量。 “故而,在抢秋之类的农活中,长老会的男性成人都按照我的知会,自愿地退避三舍,以支持我所倡导的传承教育。 “几年下来,在本村女性的努力下,后生们学到了很多古老的农事知识和技能,也了解到大堰河的村民本就有一套自建的‘田制’,合理、公平地分出祭田、社田、学田等,还努力按照以需分配,男女同酬,发言同权…… “或许,这一切的法则,本来就都源于自然,源于先民对天地的敬畏与感恩吧……如今,村民们把农事看的尤为重要,必须从小手把手、一对一地进行亲子教习,并让娃子们下地实践,靠后天的努力,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而成。而不是借用父系那边习得的神通。 “呵呵,你俩娃子也看到了,那些上山打老虎、动辄通过神力摧枯拉朽的大堰河村后生们,现在全都乖乖地通过农忙,修炼成知书达理、尊敬妇女儿童、懂得耕读持家的儒子,不再是动辄就叫嚣读书无用、手工无用、成天幻想着天上掉法术的心机小子了……” 说到这里,何仙姑略停了停,她看着似懂非懂的两个娃子,爱惜地**着咕咕的小辫子,说:“盲婆婆今天要教给咕咕一样绣花的手艺,咕咕,你就留在这树洞里好好学学。 “至于少一吗,姐姐我只想说一句话,别看你现在力气小,没有什么经验,但是,你仔细瞧瞧这钟乳石上的水滴,滴水穿石,没有穿不透的地方。少一,你就在这里观习。至于外面吵吵闹闹的小伙伴们,交给姐姐我去照顾好了。” 咕咕和少一平日里就喜欢围着姐姐何仙姑,今天,又得到何仙姑的亲自指点,更加信服。 其实,全村的村民都很服气,在何仙姑等村中女性发起的农运下,不仅平衡了村子的自然发展中出现的跌跌撞撞,更有效地调配了收成,还通过组织村民、集中农事等方式为人们找到了一种向心力:一种除却对武力、神通的追求、精进外,对平等、对自由的集体共识。 大堰河的村民以这样的方式践行着“天地馈赠,不可巧取”的道理。 ------------ 第三十九章 交融 少一只觉左手大拇指一阵钻心地疼痛。一旁的百里奚忙丢下手中的镰刀和稻子,冲过来帮他按住伤口。 少一强忍着疼痛,对百里奚说:“没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伤到骨头了,我刚才看见了。”百里奚看到了血水溢出的手指骨,少一的骨骼长得有些奇特,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 “不要告诉其他人……”少一嘱托道。 何仙姑见状,放下手中的篮子,跑了过来:“娃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她让百里奚找来星辰花(注:别名匙叶草,属止血草种),帮少一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见伤口不再出血,于是何仙姑拿起少一的镰刀,下到地里,帮着把少一断割的地方接上。 她挥动镰刀的动作如流水般流畅干净……只伸伸手,前方的稻子便乖乖地将自己送入她的手中;镰刀轻轻那么一个回勾,竟像切豆腐那般,将数十根稻子齐齐割断。 再看何仙姑身后稻子茬的断面,都是清一色齐刷刷、从地面仰向八九点钟太阳的角度。 一旁观看的旺哥忍不住赞道:“这么多年未见何姐姐摸过镰刀,这一下刀,角度、力度依然恰到好处……” 听到旺哥的一席话,少一忘却了手指的疼痛,他完全被稻田里何仙姑纯熟的“动作”所吸引。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什么门道,琢磨了一下,发现,如果将何仙姑的动作一一拆开来看,却只是稀松平常的田间劳作而已。 这稀松平常的动作恰当、力道节省,大概就是到位的火候吧。 咕咕瞥了一眼不断点头的少一,心中念道:“这呆子,不会又要从中悟出些什么来吧?!” 果然,少一正喃喃自语,如果咕咕没有解读错的话,他说到的正是“心、手、刀、稻子合一,合乎……” …… 旺哥的弟弟泉子站在田埂上,嬉笑着喊道:“喝!看来萨满时代要回归了!” 转身,他挑唆起身旁沈默不语的老稻客来,问:“看何姐姐这架势,跟您老有的一比乎?!” 老稻客端着空碗也不理会,半响后,他抬起头,布满皱纹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我说老稻客,您别光笑啊!下田,去跟她比试比试如何?”人群中有人试图激将老稻客,老家伙倒也鬼精,根本不接茬。 众人吃饭的时候,何仙姑人一个人在田里割稻,果真是一顿饭的功夫,从这头已经割到了稻田的顶头。 少一望了一眼始终一言未发的咕咕,咕咕冲他吐了吐舌头,心有向往地说:“萨满时代咋啦?!何姐姐她为人好说话,她再怎样发力,也就是个春风化雨。而我,要是真继承了女萨满那一套,我就呼风唤雨,还好勇斗狠,赢男人一个稀里哗啦……” 看咕咕握了握拳头,少一做了一个相应的动作:缩了缩脖子,好像缩头乌龟一般,开玩笑道:“照你这么一说,萨满时代岂不是换汤不换药,汉子变女汉子时代能有啥长进?” …… 泉子仍不死心,又开始怂恿哥哥旺哥与何仙姑比试。 咕咕忍不住冲“不怀好意”的泉子瞪了一眼,心中念道:“坏东西,为了让何仙姑大显身手,你竟然不惜将自己的哥哥推在前面……” 那旺哥也是喜欢争强好胜的主儿,见何仙姑势头正胜,在自己兄弟泉子的怂恿下,正好顺坡下驴地正式发出邀请,向何仙姑发起了挑战。 …… “不行……不行……不能按老规矩……今儿个咱得换换规矩……”何仙姑听了直摆手,她提出参加割稻比赛没问题,但是,她要选少一作裁判,理由是:少一代表娃子们连过四关,上了剑阁,就该得到这个当裁判的殊荣。 旺哥犟不过她,只好让步,这样泉子就失去了当裁判的机会,猫腻至此也没法使出来了。 于是,在少一的一声令下,田埂两侧,何仙姑和旺哥,二人“一头扎进”了稻香阵阵的稻子丛林中,齐头并进地开始割稻,他们的背影很快就被高高的稻草给淹没了。 大伙儿忙着用眼睛搜索着参赛二人,只能通过稻穗的响动、风稍儿的方向、沙沙的声音来猜测两个对手的位置。就连一向视此类劳动竞技为无聊游戏的南岩也被大家高涨的热情给调动了起来,他伸长着脖子,时不时地对比赛过程中两个对手紧咬着的进度和小伙伴们发表观感。 田了将手背在身后,他望着田埂里稻子中间分别被割出来的、不相上下的褐色稻茬延长线,那两个线头正快速地向前推进。 从他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希望谁赢。 …… 老稻客望着稻田里这两个对手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来。他或许是在感慨,从第一代大堰河先民开始,对于大自然的馈赠,就采取“不以技取之”,当以敬重、适度和实干取得。 恪守族内使命,敬天地,是大堰河村民延续千年的光荣传统。老稻客作为老一辈“务农先锋”,当然希望后辈们将族人的使命和传统延续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田埂上坐在的少一和在一旁站着的咕咕、冷娃他们这些晚辈后生,他那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 何仙姑单手捆稻的速度之快,超出了咕咕眼睛所能逮住的。 此时,咕咕用神识一直在追赶着赛事,她用心去观瞧何仙姑那飞速晃动的左右手,只见何仙姑三下五除二,就用无名指与大拇指翻花一般翻动手指,利落地给稻子打了个美丽的结儿。 咕咕终于忍不住去问身旁的百里奚:“我说‘度娘’,那传说中的梅花结,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 百里奚并不介意咕咕叫他的外号,而是照旧有求必应,他忙不迭地观战,忙不迭地解说:“所谓梅花结,因其形似梅花而得名。将此结用于捆稻子上,何仙姑可算是第一人啦。 “如今懂得打此结的人仅剩她一个啦,何仙姑每每因未曾遇到可传承此法的天赋后生而惋惜呢。” 哦,咕咕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觉得何仙姑纳鞋底的手法不是穿针引线,而是飞针结梅呢! 岂一个“妙”字可以言传的?! ------------ 第四十章 传说 关于每年收获季节的高潮——“尾稻”,大堰河村曾流传着一个略带几分伤感的传说。 在一千八百多年以前,远祖名泾,他的第四代子嗣叫耿丘,是当时大堰河村的村长,在秋雷之后,耿丘开始安排秋收。 就在割稻进行得分外顺利,稻田里仅剩最后一簇稻子时,天空转瞬暗了下来。 稻客们纷纷收起镰刀、仰起头来,想看看天上究竟是什么情况。 远处的黑云滚滚而动,带着一股压迫人的气息,让观瞧的稻客们紧张得都喘不上气来。 黑云逐渐近了,发出刷刷的声响,原来,那是齐齐扇动的翅膀,是黑色的翅膀 一群黑鸦正遮住了太阳、风尘仆仆地杀将过来…… 群鸦在甘花溪上空盘旋了很久,呱呱乱叫,把村里的娃子们吓得直哭,连村里最镇静的老人家也面露难色。 终于,鸦王——那只毛色锃亮、气势汹汹的黑鸦一个俯冲,向稻田里那最后一簇稻子扎去…… 耿丘忙用身子挡了上去,黑鸦王直撞在耿丘的胸口上,随即,它跌倒在稻田里,翻了几翻,然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片刻后,又有四只黑鸦冲了下来…… 耿丘一边揽住最后的稻簇,一边冲天上鸦群中的鸦王喊道:“族中添了新儿,这每一粒稻子都是九幽给予人族的帮助,好让人族可以生存下去,也是靠人族勤勤恳恳劳作一年下来才有的口粮…… “寒冬将至,长夜无休,群鸦当继续南渡……” 黑鸦和冰原狼、银杉树一样都是经历过第四纪冰川后幸存下来的生灵……群鸦为了一簇稻子而来,万不可莽撞驱赶。 片刻后,一道阳光洒在那最后一簇稻子上,四只奔稻子来的黑鸦见鸦王现身,旋即迅速撤回…… 天空中,被群鸦环绕着的白耳黑羽鸭王,王者风范地看了一眼土地上金灿灿的稻子,又看了看田埂上的几个娃子,然后,将目光转向耿丘,用乌鸦语对耿丘说:“呱呱,今年的尾稻就留给你的族人好了。来年我黑鸦族还会再来,得是那些未成年的娃子来从我们的嘴里拿走尾稻……” 鸦王不由分说,衔起耿丘就走,群鸦附和着乱叫:“引我南渡、引我南渡……” 耿丘是个讲理的人,既然劝走了群鸦抢食,自己也该对他们有所帮助,他在黑鸦王的羽翼下渐飞渐远,俯瞰着田埂上稚气未退的娃子们,心中不舍,念道:“族人的使命全靠你们了……” 他将手中那最后的一簇稻子丢进稻子垛中,这最后的一簇稻子果真如耿丘与鸦王所商议的那样,留在了大堰河村人族的手里。 第二年秋雷一过,鸦王就携群鸦如期而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村民们年年盼、岁岁盼,村长耿丘却再也没有回来。 …… 第一届尾稻比赛,最后一簇稻子是被人族小娃子冷羊给拿到。群鸦们观看了娃子们的比赛,信守了当年的诺言,再也没来打尾稻的主意。 族人为怀念耿丘,遂将尾稻比赛一代代延续至今。并在甘花溪南岸留了一小块稻子,作为群鸦再来时的备用。 自第一届尾稻比赛之后群鸦再也没来过,那块留给群鸦的稻子也就成了祭祀用的贡稻。 …… 这个传说,在大堰河村长大的娃子们从小就听父辈讲起过,也曾经在哭闹的夜晚被母亲吓唬过“再不听话就让黑鸦王叼走你”。 为何甘花溪对岸林子里的鸟全都不再鸣叫嬉戏了?!为何此时日落尚早,除了甘花溪哗啦啦的流水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少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不是要下雨啦?”,他抬头看了一眼孤山方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少一指着孤山方向,问道。 田了漫不经心地顺着少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很快,他眉头一凝,不自主地伸手摩挲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下意识地反反复复,停不下来。 田了一边死死地盯着孤山方向,一边对何仙姑感叹道:“一年又一年,过的可真叫快啊……” 天色越来越暗,百里奚也跟着大家伙儿看向孤山的方向,看见一群个头比寻常黑鸦大的黑鸦。 多年未曾出现的群鸦此刻正乌云翻滚般齐齐振翅,不声不响、黑压压而来,不知不觉间,少一大张了嘴巴…… “咔啦——”一声巨响,是天雷在远方隆隆爆炸的声音。 寒露天,娃儿脸。暴雨很快就要伴着刚才的雷声到来啦,所有的人都焦急起来。 此时,人人都在抢着干活。 少一由于也加入到“抢救”稻子的队伍里,他再没时间去管那天上的变化啦。然而,好奇害死猫,手上传递稻子的活儿没断,他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天上瞄。 突如其来的几声惊雷显然给毫无心理准备的群鸦们也带来了不少麻烦,少一依稀地看到,那冲在最前面的大黑鸦正在企图调转整个群鸦的方向。 正如田了所说到的,现在这个时候是该开展与黑鸦群约好的、一年一度的尾稻祭典仪式。 然而,对于人族来说,眼前最大的威胁是秋雷过后将随时掉下的雨点。 这些堆放在田埂上、静待着脱粒的稻子,若不尽快被转移到不淋雨的地方,稻客们这一季辛辛苦苦的汗水就要付之东流了。 刚收割的稻子本就水分饱满,若再遭到雨水那么一淋,很容易发生霉变,恐怕会因此引得家家户户一片“炸锅”。 炒干稻子,是不是就解决了问题? 嘿嘿!远不是这样。 炒稻?那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也并非那些个在荒野里奔走的汉子所能驾驭的活计。 稻子若惨遭雨淋,不仅会给村里大婶阿婆们增加了炒稻子这一项繁重的家务活。而且,即便是费力地将潮湿的稻子一锅一锅地重新炒干,可炒干了的稻子就只能用来磨粉,不再能作为新米下饭,很是可惜。 眼下,抢收的人们只好不理不问什么一年一度的尾稻祭典仪式,这下,可便宜了今年前来抢稻的黑鸦群们。 ------------ 第四十一章 群鸦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稻垛前,然后自觉地排成一行。 每个人都加入到收稻的队伍里……垛堆上的一捆捆稻子被一一传送下来,装上手推车。推车的人一路小跑着将其转移到大槐树旁一个天然溶洞…… 可是这会儿,老天竟然是打干雷不下雨,人们劳作奔忙、为之担心受怕的暴雨迟迟未来。 群鸦们看没有下成雨,也就掉头回来,在稻田的上空肆意盘旋。 群鸦哇哇乱叫,让那些个从未见过大场面的娃子们心中簌簌发麻,他们一个个只顾低头传送稻子,不敢向天空窥视。当然,少一他们几个小淘气除外。 黑鸦们在天空中扑腾着翅膀,一只挨着一只,竟形成了一个扇面,扇面忽来、忽去,宛如黑风阵阵卷地。 在整顿队形、形成一致之后,即将投入战斗的黑鸦们发现:地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族能像当年那样站出来,来和它们一起去抢夺稻田里的稻子。 于是乎,群鸦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得意地哇哇直叫,上下翻飞。 少一、百里奚和南岩,这三个胆大些的娃子鼓起勇气来,见缝插针地将视线投向黑压压的天空。结果这一看,他们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盘旋的群鸦已欲欲跃试,“剑”指一处。 犹如一枚枚离弓的黑色箭头在撕破着紧绷的空气,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哨音般的翅膀略风之音,黑鸦们纷纷朝着最后的稻田奔袭而去。 甘花溪南岸最后“预留”的那片稻子正被黑鸦一一俯冲、棵棵衔走。 少一心想: “难道就这样任由着黑鸦群去捡走那用来祭祀谷神的稻子吗?人族又将如何向每次都来参赛的黑鸦王交代解释呢?延续数千年来村民借以纪念耿丘的方式就这么断了吗?!” 少一心急,眼看着这最后的稻子就要保不住了…… 绝不可以! 少一一咬牙,他人不大,却抄得动大镰刀,丢开在田埂上忙碌的人群,少一只身向黑鸦密集的稻田勇敢地冲去。 人群之中几个反应稍快娃子也被少一的勇敢给感染了,他们忍不住欢呼起来,也跃跃欲试地放下手中的稻子捆,一个个摩肩擦掌,准备寻着少一的步子加入抢稻行动。 结果,他们却都被田了给呵斥住了:“站住!太不自量力了,你们难道还要上天不成……” 少一个头小,从人群中钻出去的时候,竟然幸运地没有被田了及时发现。 而那些个“壮志未泯”的娃子们,却被一一抓了现形,只得无奈地回到了各自的搬运岗位上。 在稻茬间,越跑越快的少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稻客新手……紧接着,他大踏步地迈入“黑箭”乱落的尾稻田里,一手持一把镰刀,豪迈地左右开弓。 而此时,群鸦的态度,就是完全无视这个人族的“无知娃子”,任由他挥舞手中的镰刀向前割稻。 是啊,美食在前,谁还会有空去理会这个小不点儿呢? 这倒给了少一一个空挡。 少一一味地左一勾,右下斩,果断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稻子好像被砍头的敌人,一个一个被一刀绝杀,头落、倒地…… 不知少一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好像是有意识地在丢掉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捆扎已经割下的稻子。 少一这样顾头不顾尾地省略掉捆稻这个环节,结果就是让身后散了一地的稻子。 每当一股劲地割到尾田的尽头,少一就会快速地调转身子,再往回割上一轮。 这样,眼看着剩下的稻田,已被少一的镰刀给分割出几趟平行而整齐的直线。 在直线内,是剩下的、齐齐的稻茬;在直线两端,是纷纷倒地的稻子。 一个小孩抡起膀子、大干快上,只割稻,不捆稻子,而黑鸦呢,对此竟然很是配合。 看来,黑鸦们都是机会主义者,它们一见有便宜可占,马上不再费力去用喙衔断和拔出稻子,而是改为专门捡拾少一割倒的稻子。 黑鸦们抢夺现成的果实时,飞翔的姿态悠闲而洒脱,俯冲、上扬、滑翔……一个个身影仿似正在大田间穿针引线,又像是几个坊轮同时在飞梭上飞转一般,正在织就载誉天下、大周专属的天地“腾云锦”。 这一派欢实又优美的场景真叫人称奇,又让观者见之喜悦,全然不是人族和群鸦往年里对尾稻你死我活的争夺之战。 广大天地间,一小儿埋头、苦大力地割稻,被福及的黑鸦们一只只乖乖地捡拾稻穗……少一和黑鸦群倒像在搭班子,是各有分工、和谐欢畅的一对儿劳动组合。 一边,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运稻子的村民老少,一边,是由少一和黑鸦群“紧密配合”着的、正在进行中的、同样也紧张、快节奏的劳动场景…… 黑鸦越聚越多,它们扎下,衔起、飞走,再飞回,再扎下……此时,连群鸦呱呱互赞的喝彩声都省了。稻田里只有一片呼啦啦的风声袭来,袭去…… 说来,这些冲在最前面的黑鸦好像都是经过教化的,都略懂事理。他们大概是从长辈那里习得过那个“乌鸦和狐狸”(乌鸦因狐狸的恭维而放开歌喉,导致嘴里的鲜肉落入狐狸口中)的故事。 因此,在有稻子“鲜肉”衔在嘴里的时候,黑鸦们都知道该省的气力必须得省,它们全都不像刚投入战斗时那样聒噪地卖弄和欢呼,而是一个个闷头“捡便宜”,不肯误了眼前的实惠。 …… 忽然感到腿上一阵刺痛,少一一低头,看见了不只一只吸附在腿肚上的蚂蟥。 “这不过是一盘小菜。”少一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咬着牙继续割稻,他不肯退下战场,哪怕是片刻。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老黑鸦飞了过来,它避开少一向前挥着的刀之锋芒,一下子飞停在他的脚面上。看准少一腿上的一只蚂蟥,老黑鸦就是精准地一叨。 这只蚂蟥的肉身看来是已经吸饱了血的,滚圆滚圆的。被叨住的蚂蟥费了好大的劲用力挣扎,想挣脱开老黑鸦的利喙,然而,就在下一刻,蚂蟥完全蔫了。 原来,是老黑鸦用利喙腾空抛起了蚂蟥,然后,借机将喙插穿了从空中落下的蚂蟥身体。 随着滴落的鲜血,蚂蟥被利喙给整个地穿了肠,连皮儿都翻了出来。 老黑鸦娴熟地将头一甩,蚂蟥被甩到田梗上,经艳阳那么一晒,只消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蚂蟥就化成了一滩水。 一下、二下……老黑鸦就这么在少一前行割稻、一直没有停下的档口,在他的脚背上,一个一个叨去了蚂蟥。 少一没有心力去观看老黑鸦的救护之举,然而,他心里清楚:蚂蟥是厉害的家伙,即便是被碎成几段,也是不可能马上死翘翘的。对于蚂蟥来说,只有翻皮才是致命的绝杀。老黑鸦这招翻皮灭蚂蟥,可是够狠的! 带着感念之情,少一双手抡动得更加有力,有如永不停歇的车轮,碾压、劈斩向一切敢于横在他前面的稻子。 就这样,人族“无知娃子”少一和一帮子有“乌合之众”之称的禽族黑鸦一起忙活着,在赶一场即将结束的盛宴——对暴雨前对尾稻的最后收割。 …… ------------ 第四十二章 抢 只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爷似乎也在凑热闹,成全着这难得一见的、分头的“抢收”和“转移”。 要说,老天爷一直有所保留,没有让大雨浇了这伙儿“齐上阵”,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忙活的人们当中,只有咕咕在留意着少一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上前去制止少一的冒进。 随着年龄的增长,咕咕发现,少一是个自己有蔫主意的孩子。对付这种娃的方法,就要从具体管控改为升级版的“精神关注”。 故而,咕咕只是在搬大石头、搬草料时,偶或地,抽出一点神识,来呵护少一的身影,提防着任何时候可能出现的闪失。 远远望向天空,咕咕看到的是一片涌动在稻田上的黑云,以及黑云中间的两划。 那一划是乌云缝隙里投下的阳光,另一划,则是不停挥动的刀光反射。 虽然气氛有些怪异,但是,一向警觉的咕咕却切实地感到鸦群和少一这对儿劳动组合间正洋溢着劳动的快乐和善意,让她丝毫察觉不到有任何的危险和凶相,这……让她的心稍或放松了一些。 “肯使出一把子力气,又眼疾手快,就能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好的稻客。”少一想起了田了的嘱咐。 少一并不敢大意。他一边挥舞着镰刀,一边小心提醒自己:自己这样的“快手法”,可千万别弄得像第一天那样受伤。手上的伤疤虽然好了,可当时扎心的疼痛还隐隐在心。 吃一堑长一智,此时的少一不仅讲求割稻的速度,也开始注重起挥举双刀时的节奏、步伐的配合、以及每割一下稻子断颈处该达到的合适分寸…… 要说,究竟少一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可哪来的这一股子蛮气力呢? 原来,少一体内的冷热两股气血早已调动起自身。这次行动,它们相当自律,没有因为少一对它们的一时解禁并重新启用,而像以往那样,一开始就进行无休无止的任性互掐。 在少一那二十八条经脉中唯一的一根畅通的经脉中,冷热两股气血有秩序地、一圈圈地、配合着游走,以不断激发出两气血的“合二为一”,酝酿出来新的气力,供给少一以挥舞双刃。 此刻,少一的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已经几处拉伤,胳膊、胸脯、头颈都在隐隐作痛。 有些是看不见伤痕,让少一时时感到疼痛,尤其是那被稻子划伤后的处处“生疼”,随着汗水的流过和浸蚀,“沙”得人直痛得龇牙咧嘴。 少一这样的表情,加上斗勇的“挥戈”豪情,竟然吓得脚面上的老黑鸦一下子呼啦啦地飞逃而去。 疼,有什么可怕?!再疼,也不能放慢割稻的进度。 随着脚步的前进、稻子的应声倒下,眼看着,尾稻的最后一簇就要来到眼前啦。少一快速地丢下自己的左手镰刀,用左手猛地对着这簇稻子来了个反手一勾。 怎么,他的手本不该有误的,却竟然……抓空了! 黑亮的翅膀有如一展大大的被面,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呼啦呼啦地,扇动起一阵磅礴的戾风…… 原来是黑鸦之王。 鸦王来和少一一争高低,看谁能够抢下这最后的稻子。 此时,少一已出现体内气血供应不够的症状,见黑鸦扑来,少一一个凝神,使力过猛,竟然眼前一黑…… 在少一跌倒的一刻,意识还算清醒的他就势前扑,将身体盖在了稻田之上。 “哼哼!我抓不到稻子,我就扑到它!”少一在倒下去的时候,暗暗咬牙较劲着。 “少一,你这简直就是玩赖之举,”他倒地闭眼,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因为自己是用整个的身子将最后的一尾稻子给压在了身下,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取得割下这簇稻子的先机。我承认我自己,实在是很无赖!” 黑翅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扇,就将少一如正在烤着的牛肉片一般,给彻头彻尾翻了一个面儿。 少一被扇得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仰面对着大太阳。本该是肚皮底下压着的尾稻,不成想,正正好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躺倒在地的少一知道,在自己的头顶前方,鸦王正向这最后的稻子悠然而来。而他自己,却双手空空的,仰面朝天。 “难道就只能这样认输了吗?!”少一心里不服。 此时,那鸦王叫嚣着,冲少一亮出屁股上那一排利刃般漂亮的尾羽。 戾风袭来!少一内心的火气和不服登时就给吹没了。 “唉,鸦王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少一感叹:鸦王洒洒水的事情,自己已然落汤鸡了。那点因自信而放大的“自我”立时间又“小”了回去。 此时,咕咕传来心语相帮,道:“少一,我带来了金钢不催网,你要不要接着?” 少一果断地拒绝道:“不!” 他不要用神通,不要用法器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时间没有停滞,已然来到最后那簇稻子面前的黑鸦王似乎胜券在握,它翅膀如舞,不怒自威…… 鸦王俯下高贵的头颅,在晶亮的稻茬间、在闪耀的大太阳下、在黑云压阵的群鸦部下面前,它轻轻地,准备衔起那簇尾稻…… 少一坐了起来,他转过头来,平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他平视向鸦王,眼睛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在鸦王的眼中,这个七岁小娃的寻常目光却有着不寻常的万道暖光。 而这眼中之光,是如此坦荡,是如此无所畏惧…… 这光,竟然让黑鸦王禁不住想起了久远过去的某个人,想起了某种无法言说、却又似曾相识的痛楚…… 鸦王“呱——”地一声长鸣,引得鸦群纷纷低头、收敛翅膀、俯首听命。 此时,沉寂无声的黑鸦群黑压压的,竟然盖住了真正的乌云来袭。 光,从少一眼中发出,他眼神中迸发出的强劲力量让鸦王身上的黑翅有了几许变化,竟然……黑翅开始渐渐地、渐渐地褪去了黑色,慢慢变成了金色…… 地面上,咕咕和其他人纷纷将目光汇集在稻田中的少一和鸦王身上…… 天上的群鸦也开始激动起来…… “呱呱——”群鸦的叫声响彻天地。 在少一眼中光芒的持续放射和群鸦此起彼伏的叫声之中,鸦王有些恍惚了…… 它在迟疑,不错,它是得到了这眼光投射而来的暖光的能量,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是的,它开始觊觎起这个娃子身上全部的暖光来! 鸦王张开利喙,它要像老黑鸦叨翻蚂蟥的皮肉一样地,狠狠地撕碎这个善意的小孩,好得到他身体里全部的暖光,好击毁黑鸦王心中压抑不住的、不肯伤害无辜的本能负疚感。 此时,黑鸦王身上那金色的羽毛因为暖光不足,正开始重新褪色,渐渐恢复为黑色…… 当鸦王带着不轨的杀气、向少一冲刺而来,少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使出的,他竟然使出了“一息间两次神力出手”的绝招—— 少一双手之快,在迅疾不及掩耳之下紧紧抓住了鸦王的上喙和下喙,并在它即将吞咽下自己之前,将双喙死死地拽开。 远远看上去,少一的头已经被嵌在黑鸦王的嘴中,就这么,一人、一鸦,连体在一起,谁也吃不下对方,谁,又都离不开对方。 “啊——”群鸦被咕咕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给硬生生地镇住了,不再聒噪…… 正在一旁观望的众人也被咕咕的尖叫声给震住了,不再出声。 在这个木讷、无聊、常规的凡世中,一娃子,一黑鸦神奇地在拼死角力、对抗着…… 坐在地下与鸦王抗衡的少一突然用本就深陷在水田烂泥里的脚掌,那么顺势地向泥里使劲一铲。 他指甲锋利,竟然割断了稻子的根部,五个脚趾像手一样灵活地夹住了泥浆中的那最后一簇稻子! …… 一阵风迎面扑来,只听到“呱——”的一声,伴着凄厉的、不甘的嘶鸣,黑鸦王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 群鸦飞离了甘花溪畔的稻田,飞过苍茫的群山,向南而去。 ------------ 第四十三章 茶王 院落里,老梨木做的长案上,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则、茶筒……六君子一应摆齐。 院落外,月影在粉墙上斑驳,修竹在清风中轻摇。 掉根针都能听到的木梓草房,静如禅房。 云母屏风上,映出一位长衣飘飘的女孩的身影。 她就是大堰河最年轻的茶王——谭芊萩。 郎朗清辉之下,女孩苍白而清秀的面庞有种出世的气象。去年“封王”时,谭芊萩尚不足十二岁。因为一直于孤山的云顶茗茶修身。只有逢到一年一度的斗茶活动,她才会回到村里来。 因修“清断”之气的缘故,她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这处单为她煮茶之用的别院。 她轻手一扬,于神识的深处,暗暗潜了她的思绪,去寻访村头甘花溪畔的荷塘。 甘花溪,大片大片的荷叶已经微微泛黄,荷叶上躲藏着似有还无的露水。 此时,那染了秋意月色的、若隐若现的露珠儿正被女孩的思绪轻轻捻起。 不知怎的,她美丽、重重的长睫毛向下一合,一滴滴透明、纯净的露珠便被她的神识引领而归,已然落入到眼前的玉钵之中。 谭芊萩用青叶盖住玉钵,将珍贵的露珠集成的一抔水轻轻地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桶中。 然后,用手提着走到院子中,她将木桶挂在辘轳的井绳上,徐徐地放下老井,要将这采撷而来的珍贵露珠美美地冰上一夜。 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在为明天一早举行的“斗茶”做着准备。 鹤唳月影,清水小妹。谭芊萩在笑,她信心满满…… 此时,咕咕和少一正踩着一脚烂泥,在荷塘里忙活着,相比于谭芊萩自然而然就能带出一派清净境界来,他二人所到之处,可就是“听取蛙声一片”喽。 咕咕见少一费力地提着个大水罐,笑着将之接了过来,兴致满满地唠叨着:“这泡茶之水可讲究啦,秋天的雨水,用来烹茶为最佳;其次呢,则是梅雨季节的雨水;再次之,是春雨;而夏季多暴雨,那是最差的。” 少一因为这个季节无法取到最好的水,而替咕咕很是担忧,禁不住地问:“刚下完雨,这煮茶的水不能将就,尤其是明天,你就要和茶王斗茶啦,没有上好的水可怎么行?” “所谓‘天泉之水只应天上有’,我们是凡人,凡人用凡人的自然素材就成。至于‘好季好泉’嘛,什么季节就应什么季,不用担心。”咕咕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咕咕接过少一手中的大水罐,继续安慰着心急火燎的少一,说:“你不要觉得你之前汲的秋雨都浪费了。呼风唤雨,遇凤呈祥,那,都得靠缘分。” 少一不解地说:“你是说自己没缘分遇见好水喽?!” 咕咕不好意思地低头摸着那根杉木棒子,道:“我和刀枪剑戟的缘分,倒是大些。” 咕咕拎着水罐,极有耐心地一路找寻,专门去收集那自然中的“天酒”。 咕咕讲解过,所谓天酒,就是芦苇花尖上的露水啊,尾稻垛上的清雾啊,睡莲上的滚珠儿啊…… 可汲了大半个晚上,水罐的底儿还没有被没到,可见采集到的“天酒”少得可怜。 少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咕咕回头一看,少一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她这才意识到,是时间不早了。 这回,她拿起葫芦瓢,话也没说就走了。 不大一会功夫,咕咕回来了。 少一看着满满的一葫芦瓢“天酒”,就忙不迭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用棍子打折了田二爷家竹园的青竹数根,直取了竹子芯里的汁液来,这下,‘天酒’够数了。” 少一听后摇了摇头,却也没敢接话。心说:“原来是田二爷家的,我最近是不会去他家闲聊、走动啦。避避风头。” …… 秋天的天亮要比夏季晚了几分。然而,太阳一旦露了头,就是火烧火燎的秋阳。 剑阁废墟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 四大长老中,只来了首席老冷,他是今日茗战——俗称“斗茶”的主品茶人。 这大堰河的茗战,按照以往的惯例,是以“三斗二胜”为赛制。说白了,就是以二人相对抗,进行捉对“厮杀”。 在咕咕出现在广场上之前,大家伙儿的目光都集中在谭二的孙女谭芊萩的身上。 她是与咕咕对决的茗战选手。作为去年的茶王,她一直是人们心目中那个“年年更上层楼”的茶品修行人。 一边的香案上,玉钵上的青叶泛着青青的光芒,木制的六君子茶具纹理如诉。 而另一边的香案上,至今还空空如野。 冷柯不禁皱了皱眉,心说,看这起势,就已大致能推算出谁会头拔。当然,现在这样料想,还为时过早。 于是,冷柯照旧一付晨钟暮鼓的模样,在品茶者的坐席上闭目端坐,一言不发地等待开场。 众人正在叽叽喳喳之际,只有谭芊萩静静起身,向一位戴着面纱的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 在大堰河村,恐怕只有这婆婆能让谭芊萩静如止水、傲如月影的心为之一动。 老婆婆背对着人群蹒跚而至,却摆手不要别人来搀扶,也并不理会旺哥他们这些晚辈的声声问候。 说来也奇,见过这老婆婆真容的人,都知道她早已发白如丝,弓背如驼,皱纹如花。 然而,单看老婆婆脸上和手上的肌肤,却是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仿的细嫩润白,较之与她相差两个甲子岁数的谭芊萩来都毫不逊色。这许是婆婆经年沉潜于茶事、所有修为在外表上的自然显现吧。 老婆婆走上前来,她慈爱地摸了摸谭芊萩那黑亮的齐腰长发,然后,指尖经老梨木长案,沿着边儿游走了一圈,似对这茶道器具和木案有几许牵眷。 未了,神秘的婆婆冲着品茶者席上的青云大师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老冷身旁空着的椅子慢慢挪去。 这位能叫谭芊萩甘心起身礼拜的老婆婆,就是大堰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很少有人能一睹其“容颜”的神奇老太——麻姑。 麻姑是今日茗战的首席品茶者,过去数十年间,在大堰河村历年“斗茶”竞出的一位位茶王之冠,均来自于她做出的最后裁决。 她刚才**条案,就似乎是对谭二的某种加持。 此刻,四位品茶者:老冷、麻姑、田二爷和久山均已纷纷入座。 连一向稳重的老冷都禁不住开始向耿丁询问起来:“怎么咕咕还没有露面?”耿丁摊了摊手,一脸无辜状。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空落的条案,转而,开始用信服的目光望向这位衣带飘飘、闲云野鹤般的少女谭二。似乎,大家的心里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于她。 …… ------------ 第四十四章 迟到 冷柯一个挥手,不等了,斗茶开始…… 蒸腾的白气在纤手的指引下,绕着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则、茶筒四散而开。 谭芊萩的手并没有沾碰到任何器具,然而,于无声处,茶具已被一一清烫干净…… 此时,茶器好像被赋予了魂魄一般,已然有了一份等待茶叶的心情,故而,茶器的木纹上开始泛起清幽的光芒。 众人嘈杂的议论声、谈笑声仿佛一经触碰到老梨木案的近处,就被谭芊萩“无为之为”的“若虚”气质给弹开了。 其清高之气环绕木案,竟然消弭掉了周围的热闹动静。凡是她手到之处,都留下无声的美感。 雨前茶被精心地用茶匙请出。修长的兰花指一绕,白气如鹤,振翅而飞出。 茶品端然于茶盘中,好似白气萦绕的绿水青山…… 谭芊萩一步一步演绎的茶技,如手之舞蹈,鹤之腾翔、茶之魂迁…… 这便是茶前之礼仪,要提前给所有的茶具沐浴,亦被称之为“白鹤沐浴”。 自此,仪式告一段落。 因长年得到茶气的清润,又时值年少,谭芊萩的双手越发的白皙而富有光泽,引得那些大胆的娃子们瞪大了一双双眼睛…… 喜子因谭二爷今天不在场,故而,肆无忌惮地在人群里唱了起来:“小手小手白又细,堪比豆腐堪比笋……” 没等他唱完,就遭到旁边大人的一记暴栗。有人在低吼:“茶王神圣,怎可轻慢?!” 看来,谭芊萩小姐的粉丝还真的很多。 …… 谭芊萩自幼倾情此艺,一双不进沙子的眸子从不把俗世浊物装在心里。故而,她对于这歌声浑然不觉,仿入茶汽清幽之无人境地。 天地之间,唯余茶艺与她…… 作为上一届茶王,谭芊萩深得师父青云老人的喜爱。青云老人是茶圣第四代传人,也是继老冷之后大堰河村最年长的人,今冬的腊八正将迎来他的两百岁生日。 坐在两条老梨木长案后面的青云老人,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当年,谭芊萩和咕咕在他门下学艺时,他只需扫上一眼,便能知晓谁看似专心其实是在分心,谁进入学习境地慢,却能渐入佳境,谁积极过度却已不小心走了偏颇…… 他培养的茶王已不在少数,从最年长的茶王摸鱼子到最年幼的谭芊萩,每一位弟子都是他“茶事”里清新的一抹神采。 继青云老人之后,弟子摸鱼子是唯一领悟了“水丹青”真谛的茶人。 尤让青云感到欣慰的是,摸鱼子将茶技中的精髓运用到医治百病当中,扩展出一番新的局面。 如今,他的年龄几乎与甘花溪南岸茶山上最高龄的老茶树一样老啦,这着实让人感叹。 西山千种茶、万般意……从植株、叶脉到云气、地肥……一向以来,青云无不以“人”的规格待茶,以“情”的留存来养茶。对“千古茶事”,真是件件了然于心啊。 就在众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谭芊萩的赛前“表演”之际,青云大师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条伸向甘花溪下游的路。 他在等待。他在等待着另外一个、与谭芊萩同样重要的人的出场。 自摸鱼子东去之后,五年以来,老人一直为一件将要失传的绝技——“水丹青”而忧心忡忡。 所谓“水丹青”,又名“茶百戏”,是一种古茶道。 有诗曰:“纷如擘(bo)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是指茶汤的纹脉看上去形成千百种图案,好像真情境一般。 除了摸鱼子以外,再无弟子能掌握“水丹青”的技艺。 谭芊萩虽慧根不薄,却毕竟年少,欠那么点火候,迟迟不能突破。 将“水丹青”再现于世,倒成了青云老人想放却没能放下的一件未了心愿。 对于今日之茗战,谭芊萩早已打算借斗茶之气场、机缘,将修习的功夫并重而发,一举突破“水丹青”境地。 然而,青云老人似乎总觉得她这样的打算有些尚早,一切事情待循循渐进才好。 …… 风没有变强,光、影反倒是越来越强了,晃动着、扑朔迷离着,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百里奚才找到了这淡荡光影的源头。 他留意到,老槐树冲北那根最长的树枝正在轻轻地晃动着,而此时的风,应该不足以使树枝晃动 …… 此刻,谭芊萩才刚刚演绎出“白鹤沐浴”,突然,她发现人群变得安静了许多。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人有茶气不烂俗。众人神情凝然,好像一组石刻雕像,难道是受到谭二小姐清茶之舞的文明洗礼而得了茶事的教化不成? 随着青云大师的视线,众人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了溪畔,他们望向甘花溪畔的那条小路: 只见小路尽头,两只小辫一翘一翘的。 继而,头出来了,再后来,上半身的花布衫出现了。 再后来,小个子少一出现了…… 咕咕抱着一个水罐走在前面,少一背着背篓跟在后面。 一高一低,好像同根生的并蒂莲。 清净的光线,原来起自这个水罐,百里奚恍然大悟。 是水罐里的“天酒”在少一的怀里一咣当一咣当的,水之波纹动荡,映上了云层,又给反射了回来,让所有的人都成了受“洗礼”的浴光之人。 他俩一大早就用荷叶忙着扇凉风,好保证使昨夜辛苦采撷而来的“天酒”喝足那凉风,将温度冷到让咕咕满意的程度。 之后,二人才匆匆地赶到斗茶现场。 “迟到是要扣分的。”人们显然从“清净”之光的忽悠下回过神来,开始议论纷纷。 咕咕轻步走到斗茶的长案前,对台上一侧的四位品茶者礼貌地施了一礼,然后,又对台下的人们略一拱手打千。 她并不解释自己迟到的原由,就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茶前序曲——“白鹤洗浴”仪式。 这倨傲的态度,着实让人们觉得该给她扣上一分。 咕咕有条不紊地净手、洁案,而后,坐在老梨树根做成的凳子上静等…… 她收起眼帘,沉下心思,渐渐入定…… 入定片刻后,咕咕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肩上解下一个布带,将之放在条案上,然后,轻轻地展开。 只见长条木案当中,一条干净的白色麻布上,一套六件的、极为古旧的瓷器被一字摆将开来。 台下,那些不识货的看客议论道:“这是什么茶具?实在无法与‘茶王谭’的稀木之器相比!” 也有人说:“你看平时里,那咕咕做饭敢比厨圣王五,挑针胜过红线女,也算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娃子,就是千万不要让她碰什么兵器,我可见过她舞枪弄棒起来,那赛过战神妇好。斗茶,这可是斯文活儿,她,她能行吗……” “唉,你言之过早!” “嘘——” ------------ 第四十五章 消永昼 咕咕专注得好像第一次看见花花草草的稚童,她瞪大一双晶亮的眼睛,全神贯注,用一个和茶器一般老旧的木夹,轻轻地从早已备好的炭盆中衔出一块炙热的炭块来。 如敬香一般,她左手持住木夹,右手将木勺中的水轻轻地泼洒在红炭块上。 随着“刺啦刺啦——”之声、水遇热而变成白汽的过程,咕咕放下手中的器具,她双手合十,站立在条案一侧。 原来,那咕咕早已借树梢上黄叶摆动,已将风向判断出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她气定神闲地选好一个方向来摆放木炭,再由风驱赶着这木炭上腾起的一团团白汽,使之悠悠然飘起,白色蒸汽慢慢地、恰好飘到瓷具上…… 此清气缭绕不散,而后,尽数化在冰凉如玉的瓷具之上。 瓷器温润而性冷,见热气而凝厉,白汽之雾将瓷具冲得分外青白、透亮与干净,之后,又凝作瓷壁上的颗颗水滴。 清风不止…… 转眼间,瓷器上的水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至此,咕咕的“白鹤沐浴”仪式,借火、借风、借瓷的本体……已然完成。 大家对这样不动一下就清洗了整套茶具的做法甚觉稀奇,看后,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连在一旁耐心等候的对手,斗茶王谭二小姐见此情景,也笑着不置可否。 在咕咕进行“白鹤沐浴”环节之时,内里热水嗡嗡作响的老水壶不知怎的忽地停了响动。这一刻,咕咕旋即捕捉到了师姐谭芊萩身旁那水罐里的气息,那气息,竟然是飘荡而起的泉水清香…… 这清香之凉,震慑住了老水壶里咕咕收集的“天酒”。 师姐所用之水,大有甘花溪源头第一眼泉水的万圣凉意,难怪自己采撷的“天酒”都因敬重自家的本尊,而自觉偃旗息鼓了声响…… 长日漫漫,光影寸移。 节奏极其缓慢的“斗茶”之战正悍然进行,全然不顾时光的流逝…… 在焚香、叩谢天地的简短仪式之后,剑阁的一侧,几株老槐树的黑影因日光的移动而被挤压得树影长长,分别用树影遮上了咕咕和谭芊萩的长案。 树影婆娑,杯水澄澈…… 斗茶,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咕咕和谭芊萩二人缓缓取出了各自的茶筒。 茶筒已分别放置在二条长案之上,正被各自的主人轻轻地开启…… 瞬间,二股截然不同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青云老人干枯的手指头**着已然被磨得发亮的龙头拐杖,他那双深陷的眼眶紧紧闭着,鼻翼微动,似是在专注地辨识着空气中的茶香。 青云老人心说:“嗯,这飘逸之气定是出自弟子谭芊萩之手。这做青的环节,可一向是谭芊萩拿手的活计。” 此时,咕咕的茶桶也被打开了,然而,并没有如谭芊萩所供茶叶那般的清香飘出。 细细地,从咕咕的茶桶中,弥散而出的,是一缕极细极细的气味…… 这气味,好像一声叹息,又像嫣然一笑,是隐隐的、稍微有些清苦味的茶之香。 这清香散发后,余香飘散的尾端,让人不经意间捕捉到,细品起来,反倒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回甘…… 在一旁备茶的谭芊萩闻得咕咕茶桶里轻轻腾起的阵阵茶息,不禁动容言道:“消永昼!” 听到弟子此惊呼一出,这边,青云老人徐徐睁开了双眼,久久地望着眼前,却像是盯着一片虚空…… 是的,谭芊萩说的没错。大堰河茶艺鼻祖水芃有言:“万卷古今消永昼,一窗昏晓送流年。太平民乐无愁叹,衰老形枯少睡眠。唤得村尾跛童子,煎茶扫地亦随缘。” 千年了,正是源自对祖训的遵照,大堰河村一直保存着古朴的民风,路不拾遗,家不闭户,敬老爱幼,劳作除扫…… 然而,芃老这句诗词已然石沉大海般在大堰河的古卷名录里深藏已久。那烹茶之境地,与其说远未得以承袭,不如说失传已久。 而今,咕咕此茶一出,竟然有“消永昼”之况味,是不负流年的味道。 断断续续、苦味尽头是回甘的茶味,让青云老人眼睛或有湿润,他心里叹之:真不知这茶是咕咕怎样历尽千辛从孤山采撷、又因循古法炮制出来的?! 老梨木长案后面的咕咕并未因这周遭的动向而有一丝心动,她手上的动作始终专注中透着按部就班。 围观的人群不知是怎地,这次,他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反倒都静静地在观看。 周遭,全都陷入到这持久的寂静之中,连甘花溪也都停于一时,连树林子里的虫鸟也配合得停止了鸣叫。 只余下拨取抹茶粉时、手中的茶匙碰在瓷器茶则上的清脆声…… 不知何时起,青云老人重又闭上了双眼,陶醉地用六识去感知着自己二位弟子的“茶之艺”,只闻清风,便已知了个大概。 青云老人也和少一一样,同样听到了茶匙与茶则碰出的清脆声响。 “叮铃——”绵延不去的回音,也与二十多年前同情同境的声音一模一样。 咕咕那双大眼睛始终不离双手间的抹茶动作,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炎热的、让人焦躁的下午,咕咕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更慢、还慢、非常之慢…… 她静心处所达到的“做茶”境地,让观看的人们有如一只只懒懒的秋后蚂蚱,在臆想的天空里的漫步,远多于现实中的蹦跶。 没有一人在七嘴八舌,人群安静,好像被集体催眠了。 咕咕对面的谭芊萩,则每一个动作都如高山流水般清雅、流畅,较之去年时的风范,她的手法更娴熟更优美了,也更有了“艺”的味道。 终于,有人打破寂静,发声评价说:“怎么好像谭芊萩搅动茶筅的速度要比咕咕快上了个一圈呢……” 百里奚忍不住回说:“谭芊萩茶碗中茶息尚浊,还没有搅动到位,不知为何,她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筅,开始进入下一个工序了?不是《茶典》上讲究‘膏不尽,则色味重浊矣’吗?怎么?!” ------------ 第四十六章 茶情 台上的品者四老并没吐露半个字。人群中更喜欢茶王谭芊萩的人毫不掩饰地回击道:“轮到你等黄口娃子妄加言语?!” “百里奚说的不差。 “本来嘛,这斗茶,对于我们这些外行来说,一为品茶,二为观赏。这么说来,咕咕的茶艺倒是观赏起来更有韵致。”一位略懂茶艺的中年男人站出来。 “不会吧?是咕咕太慢,反衬出谭二的快来。” “说到观赏,谭芊萩的茶艺连贯起来,整体动作散发出不可言说的‘美’来,而咕咕的呢,是极静之下所催生出的深思。二者不同,没法比较啊……” “呵呵,咕咕的茶艺引人深思倒是不假,只是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要睡着了。” 人们真是各有各的见解。 …… 麻姑起身,蹒跚着走到人群中,一反平日的冷淡,用颤巍巍的声调给大伙儿来了一个茶事普及教育,她娓娓道来: “决定斗茶胜负的,仅仅是两个标准。其一是汤色,即茶水的颜色。一般标准是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 “色纯白,表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做到了恰到好处;色发青,则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泛灰,是蒸时火候太老的缘故;色泛黄,那是采摘不及时;色泛红,炒焙火候过了头。 “其二是汤花。即指汤面泛起的泡沫。 “决定汤花的优劣又要看两条标准:汤花的色泽与汤色是密切相关的;汤花泛起后,水痕出现的早晚是个分水岭,早者为负,晚者为胜。” 百里奚也不怕别人说他吹捧,他现学现卖,借用麻姑新普及的知识开始评论道:“让我试着说一说,先看此斗茶,论汤色,二位仙女各有所长:谭二小姐茶色纯白,好比神山天池;咕咕茶色偏青,就是青涩竹马喽!” “汤花嘛,”百里奚肚子里没货,不觉支吾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老实地承认道:“我……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 麻婆隔着面纱展露的笑容,还是被人们感知到了,她继续耐心地对后生们说道:“点汤、击拂要恰到好处,汤花若匀细,如‘冷粥面’,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最佳效果,名曰‘咬盏’。” “啧啧,这茶事真是吃饱了撑的。”旺哥虽然有饭吃,可是没撑到,找媳妇儿他是个困难户,所以,蚊子一样,他细声细气地,在旁边偷偷地吐槽。 “要不说那故事里都交代:焦大看不上林妹妹。平日里,你瞧得上农家女咕咕,从未顺眼过地主二代——谭芊萩小姐,对不对?”何仙姑在一旁调侃起旺哥来。 “我不懂啥叫‘点汤’、‘击拂’、‘咬盏’的,我只知道,咱村阴盛阳衰,你看看,这两个仙女一样的妹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旺哥一见何仙姑,就老鼠见了猫,立马见风使舵地改了刚才的口风。 此时的茶王谭芊萩已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击拂阶段。 想她常年于高山深谷、断崖峭壁之境滋养心志,已然有了些逍遥世外的修者风范,此茶艺,恐怕是她对尘世最后的一点眷恋吧。 或许,正是因她不求规范和适度,而意在极致之极境,故而,谭芊萩亦能超出很多同辈,将每一道茶艺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更上一层楼地发挥、演绎出来。 汤花牵眷不散,汤色沉潜而纯然……她抹茶的阶段动作好美…… 仿佛倾盆大雨洗刷了燥热,仿佛一壁云母清凉了整个悬崖…… 人们都看得入神啦。 而此时的咕咕,全然进入了另一番状态。 她正极耐心地用茶筅旋转、击打、拂动着老瓷具——兔毫盏中的茶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什么时候茶碗里能泛起汤花。 咕咕全然享受这个过程,不避蚊蝇的骚扰,不理看客们的窃窃私语,更不在乎评委们看光影时不耐烦的态度。 茶,在她,似乎就是她自己这个小小少年的心事儿,与外界全然无关。 茶粉在盏中飞速地旋转…… 清白、淡荡、均匀、蒙昧一气的茶沫,正一点一点地聚集,按照茶那本然的特征、特质,在几乎看不出变化地、极缓慢地、自然地聚集着…… 咕咕手中的速度随着沫子的慢慢聚集而变得更加缓慢,她就像是个天生的无脑儿,在无意识地做着一件永远不会停下来的、看似静止的游戏动作,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旋转、击打、拂动……再旋转、击打、拂动……再旋转、击打、拂动…… 好像永无尽头…… 直到,直到茶汤的边缘,开始泛起如诗中的那个名词,叫作什么,什么……“起意”……是的,茶汤如孔明灯点睛了黑漆漆的中元夜一般,一下子“咬住”了瓷器的盏壁。 咕咕会心地笑了。 然后,她轻轻收起茶筅,接下来,起身,后退一步,深深地向各位评委一鞠。 她将那盏茶汤留在了长案上,把一切交给了茶汤它自己。 咕咕离开了木案,她允许,允许时间去茶盏中自己勾勒自己的茶情、诗意…… 此时,谭芊萩的茶早就敬献到品茶者的长案上了。 麻姑掀起面纱的一角,小酌上一口,随即,会心地点了点头。 冷柯抿了一口热茶,静静地,他呼出了一股白汽,一时间,白汽弥漫、延展、上升,于半空中生成了一个大大的——“叹”字。 青云大师没有任何动作,但是,他看向手中茶盏的眼神分明有一种肯定。 正在大家被谭芊萩的技能所感染、交口称赞的时候,咕咕也重新回到长案边,看来,她认准的火候已到。 咕咕使用众人眼中很有些不堪的陈旧瓷壶,来慢慢地斟上了一杯、又一杯清茶。 瓷杯盏中,渐渐地,浮现出一片“新”香。 这新鲜、稚嫩、如雨后春露般的茶香竟然丝丝缕缕地,化出一瓣、二瓣……气雾状的莲花瓣…… 就在众人的眼球被吸引到咕咕的杯盏上方时,谭芊萩直径地走来,她忘我地、近距离地细细品读着师妹咕咕的茶香。 ------------ 第四十七章 曜变天目 然而谭芊萩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坐下,大伙儿却从她的表情中读不出任何文章。 对于这般处惊不变的姿态,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把这默认为是独属于茶王特有的风范。 人群中的何仙姑却敏锐地觉察到,自打斗茶开始、谭芊萩脱口而出“消永昼”这三个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万事置之度外的超然。 咕咕这边,四只兔毫盏中,香气并未驻留。 花瓣也没有最终在空气中凝聚成一朵花。 确切地讲,盏芯里飘忽出来的那朵若隐若现的气化之花,在边聚边散,边聚边散……直到消散而去。 只是,杯盏的盏壁上,汤花在在。 品茶者们各自举起杯盏,在尚未探向茶汤之际,已然,每个品茶者都感到了:所能捕捉到的第一缕清香非常清淡,乃至无味,只是奇迹般地,在一饮之后,那茶汽轻潺于齿颊之间、唇舌之处…… 于淡淡若无的苦涩之后,品茶人一一体会出一丝熹微的回甘,令人品之,而后不能弃,品之,而后欲罢不能…… 甚而,品茶人被茶香牵引,专注到有些进入到某种状态中,开始出现了恍惚…… 继而,每个品茶人都开始出现了脑海中记忆的断档,真的恍惚起来…… 饮茶的过程,其实很快。 而结束的到来,就更快。 每一个品茶人在一饮之后,脑海都像被洗成了一片空白…… 在座的四位品茶人都不大记得刚才咕咕的茶是曾有着怎样的香气、又怎样的味清如莲,只是,所有的人都有说不出来、好像“得到过什么”之后的那么种满足和欢愉。只是品茶人都不记得了,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此时深感清气当胸、死而无憾。 只有青云老人还是那么镇定如常。他远远地瞥见咕咕茶碗中久久未露出的“水痕”,欣慰地点点头,缓步回到自己椅子上,说:“嗯,‘咬盏’效果极佳,水痕并没有马上出现。” 听青云大师这样评价,谭芊萩脸儿绯红,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由于时间管控不当,而与咕咕有了茶色上的差距。 经过品茶人不自觉地一轮断档失忆后,八盏茶杯还摆在四位品茶者面前……他们,终于又都回过神来。 无论是台下的看客也好,还是正襟危坐的品茶人也好,大家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谭芊萩的茶汤色泽鲜白,咕咕的则是较次,色泽呈青白。此处,看来还是谭芊萩略微领先。 久山指着咕咕的兔毫盏,笑道:“快看,汤花在盏内飘动,瓷盏上的兔毫纹(油滴纹)随之,似有被拉动而活的样子,很有点意思!” 比汤色,咕咕明显逊色于谭芊萩。 但轮及汤花和咬盏,借助土豪盏的特殊釉色,咕咕则优于师姐。 至于材质,有鉴于咕咕的茶叶很怕冲泡,故而,她一再延长时间,将热水始终保持着温文、渐热的进度,好柔柔地、一点一点地导出茶叶中的茶水,不可谓不耐心、专心一意。 迟迟不说话的麻姑将兔毫盏端至眼前,她惊奇地看到:兔毫盏黑釉上的浅黄色斑点,那四周围绕着的沉沉、蓝色光晕幽深至极,静谧至极…… 忍不住,麻姑离了座位。 她激动地来到青云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将茶献在老人面前。 大家都被麻婆的此番举动给惊到了,于是围了上来,想看看这盏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 青云老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兔毫盏,细细端详着盏中若隐若现的图案。 过了半天,他才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说道:“曜——变——天——目——” 就连青云老人也未曾料到,这四只兔毫盏竟有一只中惊现失传已久的“曜变天目”。 四字一出,人群响动。 虽然很多的人并没有听说过兔毫盏,但是他们都听说过:早年间,摸鱼子曾从山外带回来一套极珍贵的天目釉…… 众人争着向前,都想一睹传说中“水丹青”之上乘——“曜变天目”。 百里奚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透过层层的人头,他也看了过去。 此时,这青云老人手中的“曜变天目”盏被高高地举过头顶…… 盏儿轻灵,在阳光下一动,恍如一片星空,繁星点点,神秘莫测…… 此时,少一也呆呆地站在远处,他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得到底是何物引得众人这般的兴致。 青云大师轻轻一闻杯盏,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细细地、无声地品味。 徐徐地,他再次睁开双眼,对众人说:“参商——”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与商。”难道说,青云老人通过杯盏,看到了旧知交,看到了前师祖不成?! 此时,何仙姑终于明白了起先谭芊萩所说的那三个字——“消永昼”的含义。此杯一饮,能消永昼,能抵万古愁! 或许,这位茶王早在茶桶开启的那一刻便已知晓了即将迎来的结局。现在何仙姑回想起来,谭芊萩从头到尾所表现出来的淡然不失的气度,丝毫不失茶王之尊,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胜过境地高了一筹的咕咕…… 谭芊萩向青云老人深施了一礼,说了些什么。青云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青云老人又与其他几位品茶人耳语了一番,之后,大家开始耐心地等待着。 青云老人将目光落到人群后面的咕咕身上,示意她走过来。 咕咕穿过人群让开的“小道儿”,来到师父青云老人面前…… 老人一手握着咕咕的手,一手握着谭芊萩的手,对四位品茶者说道:“芊萩建议,一改往年‘三斗二胜’的比赛规矩。刚才,我与各位商议,四位品茶人都对此议没有异议……那好,现在就请诸位来定夺吧!” ……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商议,麻姑代表四位品茶人,朗声昭示给大家:“谭芊萩之茶,清绝明丽,有惊人之势。咕咕之茶,温婉悠游,有悯人之怀。 “正如同茶王所赞誉的一样,今日二人之茶,为之共‘消永昼’…… “二人系出名师,实在是各有所长吗?”众人按捺着心情,焦急地等待着麻姑的下文。 麻姑沉声说:“长日漫漫,业已远去,今夕何夕。起止于此…… 她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唯天地存,方万古存,方有记忆存!故而,令人失忆而忘川的茶,实际上,就恰是对一切保有最深刻记忆的茶!” 大家屏息不语,似乎也被感动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麻姑继续道:“故而,是咕咕的茶艺为胜!” 青云老人心满意足地将咕咕的手臂扬起…… 老槐树下,咕咕、谭芊萩和麻姑相对而立,茶盏都已撤去,周围空荡荡的…… 麻姑率先打破了平静,她对着一脸平和的咕咕讲道:“我一生用过茶具无数,唯独‘曜变天目’未曾用过,今日,你了却了老生的心愿,我已无憾矣。” 麻姑又补充说:“然,今年之胜,又不在杯盏。” 突然,袭来一阵凉风,掀起了麻姑的面纱,咕咕和谭芊萩似乎就要看到那面纱后婆婆的真容啦…… 然而,麻姑顺势腾起,轻飘飘随风离去。 咕咕定定地望着暮色中远去的麻姑,她有一种预感:这回,怕是和麻姑的永别…… “花开花落满一身,天长日久‘消永昼’。”谭芊萩笑意涔涔,赞赏地对咕咕说道。 谭芊萩嫣然一笑,好似白纸上新墨的一笔,胭开了一片意蕴无尽的丹青水墨…… 何仙姑远远地看着两位仙女一样的年轻妹子,深感中兴已然起始,不觉心得所慰。 远山深处,传来了不知拿家小伙洪亮的嗓音:“九月摘茶菊花香,菊花做酒喷喷香。别人做酒为来客,姐儿做酒为情郎——” 看来,一年一度的“斗茶”结束了,然而,品茶、访客、走亲戚、拉话话的时节才刚刚来到…… ------------ 第四十八章 迷雾松林 虽然少一在孤山九九八十一天,但是,山上百天,地上一日。 对于大堰河村来说,经过剑阁之比、尾稻收割,以及斗茶怡情。此时,西山才开始进入了深秋。 清晨的微风伴着几分萧瑟,自甘花溪上游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向下。 耿丁孤零零地站在甘花溪畔,望着少一和咕咕走向孤山的那越来越小的背影,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人一旦自由了、不受管束了,反倒有点空落落的。 …… 当阳光正当午地洒在孤山的南坡上,少一和咕咕已来到了迷雾松林的边缘。 听从了耿丁的安排,二人没有走少一上次的路线,而是穿过甘花溪,走南坡,这样可以避开北坡山口的强风。 出于节省体力,或者更是常年生活在一起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一路上,少一和咕咕几乎没有说话,遇到必要的时候,一个眼神,他们就明白了彼此。 少一只一味地埋头专注于自己的脚下,倒是咕咕,还时不时地看看周遭别样的风景。 松树林下,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了行囊,然后,各司其职地,少一捡柴,咕咕搭灶…… 蹲下淘米的咕咕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圆鼓鼓的脸蛋,问道:“在孤山东侧那个峡谷热带雨林,你好像说过你曾遇到过林蛙?” 少一神思已驰:“嗯,要知道那林蛙在入秋时肉质最为肥美,撒上盐巴,包上荷叶,点上香蒲草那么一熏,啧啧。” “说着说着,我饿得发慌啦!”少一为自己的没出息尴尬地笑了。 “这个好办,去捡些松塔回来。我给你烤只山鸡。”咕咕从背篓里掏出了早先洗剥干净的山鸡,开始一样一样地给山鸡喂上调料。 咕咕说过这一路什么都可以不带,调料不能不带上。 寒风掠过松树林,发出悠长的呼啸声,像古人颂咏孤山的抒情诗里所描述的一样:野趣,又苍茫…… 迷雾松林正是以风声、秋色迎接着少一和咕咕的到来。 迷雾松林徒有虚名,一眼望过去,除了一个个粗细不一的呆板树干之外,全都光秃秃、干巴巴的,丝毫没有一点沾带“雾气”这个字眼的湿意。 脚底下,落着陈年的、厚厚的松针松枝,一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颗不知在枝头上挂了多少年的干瘪松塔可能是受了震动,突然滚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哼之声。 这声音,反而增加了周遭的寂寥。 紧接着一颗,二颗……片刻功夫,少一和咕咕便被松塔里释放出的、越来越多的白雾给笼罩住了。 透过阵阵的白色松涛,少一仿佛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吼声、击打声…… 他想搞清楚声音来自哪里,好奇心一起,也顾不得咕咕有关注意安全的叮嘱,少一一头扎进了迷雾之中。 一团团白雾在眼前拉开了帷幕。 少一亟不可待地伸手拨开层层雾气,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 眼前,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围着一个圆形的“大池子”,在肆意吼叫着。 大池子中间,有二人正在动粗。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衣冠华丽、相貌俊俏的公子哥,他一付纨绔相,比少一高出两头去。 公子哥兴致满满地拍着少一的脑瓜,说:“九猪,你也来一个,自古狗熊出少年……” 少一梗着脖子,和公子哥一道挤到那个“大池子”的边缘,顺着众人的目光,他探身向下眺望,只见这“大池子”足有四个村长家院子那么大,是个圆形看台,周围是高墙。 那高墙之上是栅栏,栅栏外,则垒着层层圆形的看台,看台一圈高过一圈,上面竟然坐满了黑压压的看客。看客们个个看似锦衣玉食的,可惜做的事、喊的话都很是粗鄙…… 然而,少一对这些人非但不反感,反而,因他们和自己不同而生出了好奇的欣喜,许是在大堰河村呆了五年,少一没见过什么生人的缘故吧。 大池子里,此刻正在进行着一场摔跤比赛—— 少一听公子哥说:“你看牌上写着‘黑旋风’对决‘野山椒’。 “既然你是我名下的资产,我今儿个给你报上了名,还偷偷地下了赌注。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上场啦,‘九猪’!” 少一偏头想了一想:“没错啊,自己就是‘九猪’啊,这名字听起来一点儿都不违和。对,我就是“九猪”,这个人,正是我的主人。” 大池子中,那“野山椒”浑身通红锃亮,他一出场,就一把夺下了“黑旋风”的黑羽披风,一脚给踢到后排的看台上。 “雄起!雄起!”看客们一齐剁脚,把场子给震得山响,是在督促着二人尽早真枪实弹地对打… “黑旋风”见“野山椒”因享受着看台上的掌声而分神,于是趁其不备,把手伸进自己的粗布褂子里,掏出一把什么鬼东西来,贴身靠近,来了个突袭,将那东西直接揉进了“野山椒”的眼睛里。 “野山椒”没来得及提防就中了招,他嗷嗷直叫,满场跑着,打着踉跄。 “黑旋风”又趁机一脚,将其踹倒,跳起身子,再一屁股砸下去,坐在“野山椒”的背上,压住他就是一通左右拳轮番上阵。 在看客们阵阵起哄的叫嚷声中,“黑旋风”炫耀地对着自己屁股底下的“野山椒”就是一顿暴栗狂揍,直打得看客们大呼过瘾…… 然后,“黑旋风”得意洋洋地起身,冲着四周看台上狂吼的看客们又拍胸脯、又挥手喊叫…… 此时,怎么看,少一都觉得“黑旋风”不像是在真打,倒像是在想尽办法与场上、场下互动,以取悦看客。 扔向大池子中央的银币叮当叮当响个不停,看来“黑旋风”很有人气,他这一招很管用。 少一正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突然被那个公子哥给揪着耳朵,拎到看台旁的一个窄门前,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蹩进有窄门的屋子里。 ------------ 第四十九章 九猪(上) 那是个昏暗的小黑屋,黑屋上方有一个窗口,可以观看到比赛,黑屋地板上有一个甬道,那里,直通向大池子上的角斗场,是斗士进入角斗场的入口。 公子哥拿出一块油汪汪的大饼,对少一轻蔑地一笑,继而说了些什么。然而,外面的呐喊声太大,少一没有听清他的话。 公子哥俯首凑到少一耳边,逼得太近,几乎都能用牙齿咬下少一的耳朵了,他大喊:“‘九猪’,这是你第一场角斗比赛,你一定要给我输啊!听好了:你输,就有大饼吃;你赢了,就投你入笼喂狼去……” 少一一看这块带着核桃碎的金黄烤饼,立时就跟被吸了魂似的,五脏六腑顿时翻江倒海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拼了命也要吃这块……哪怕是舔舔这饼上的碎屑也行! 为了一块核桃大饼,他就是“九猪”!赴汤蹈火,就是爬也要爬向这块大饼…… 而眼前,公子哥扬起这块可望而不可即的大饼,另一只手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屋子里地上开着的、通往角斗场的那个低矮的、长长的甬道…… 少一磨磨蹭蹭地爬出甬道,有些心虚地站在了大池子的中央,迎来了看台上看客们的一阵掌声雷动。 刚刚获胜的“黑旋风”此时势头正盛,他见对手“九猪”比刚刚败给自己的“野山椒”可要瘦小、还要矮矬,不禁忍不住小觑之,放松了战斗的心情。 于是乎,“黑旋风”抱着膀子满场子溜达,频频和看台上的人打招呼,还时不时抽空扭过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满意地瞅着新对手…… 一声哨响,白发黑须的裁判老头冲“九猪”郑重地一点头,对着喇叭喊道:“我要求选手,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不但要技艺精彩,而且要守规矩——不准挖眼睛,不准击打腰带以下的任何部位,更不准有咬耳朵、戳眼睛、吃蘑菇之类的鬼把戏!” “九猪”听话地点了点头,结果,惹得看客们嘘声一片: “给我滚,你这个小猪猡!” “你最好尾巴夹紧,赶紧溜!” “什么欧阳家的zhong猪,我哪根筋不对听人忽悠,投注了你,可真撞了霉头!” “怂货,我看错你啦。” …… 看来,“九猪”的听话惹恼了诸位看客,这是要把他赶下场的节奏啊。 公子哥在教练席上喊:“九猪,装什么乖孙子,给我上!” 到底是该听裁判的呢,还是听看客的?要不,听自家公子哥的? “九猪”顿时蒙圈了…… “黑旋风”看此情形,狠呆呆地亮出自己的油葫芦般那一骨节、一骨节的强壮手臂,对着“九猪”做了个用力一拧的动作,引起看台上的一片欢呼…… 开场,“九猪”和“黑旋风”彼此绕着对方打转转,二人各自比划来,比划去,好似分分钟都在实验着、体会着、总结着对方的招数。 只是,二人空对空,谁也不肯先上手…… 失去耐性的看客们开始投掷臭鸡蛋、烂柿子,大池子的地面开始变得湿滑泥泞,大池子的上空则腾起口水的雾霾…… “黑旋风”上身一个虚晃,“九猪”本能地一躲,结果,等来的是“黑旋风”的一记扫堂腿。 阴风袭来,“九猪”不觉间轻轻一跃,躲开了“黑旋风”这记要人命根子的下盘袭击。 哗啦啦——这次的掌声似乎是专门送给躲避及时的“九猪”的。 “我说嘛,此猪有戏!” “哈哈哈,没白下注。” “‘欧阳幸事’,名不虚传啊。” …… 看客脸,四月天,怎么说变就变呢?!“九猪”在心里嘟囔着。 在巧妙地化解了“黑旋风”的扫堂腿后,“九猪”断定,这家伙要不是再行洒胡椒面(注:少一暂且认为刚才他揉进野山椒眼睛里的是胡椒面)玩阴招,就只会使蛮力,如果“黑旋风”技止此耳的话,那……就好对付啦。 正寻思间,“黑旋风”正面迎了过来,“九猪”当即双拳护在眼前,双腿前后蹦跳,而上半身却是在做左右晃动…… 就这样,“九猪”心里打着算盘,想把“黑旋风”直接绕晕…… 果不其然,如“九猪”所计划的那样,在黑旋风极力想捕捉住他的真实落点之际,“九猪”抽了个空挡,闪电般转到“黑旋风”的身后,从他的身后,给了“黑旋风”一个稳稳地“熊抱”。 又矮又矬的“九猪”竟然用双手将“黑旋风”抱住,再紧紧抓牢他的腰带,发力间用力提起,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举起的“黑旋风”向高墙上猛摔而去…… 停! ……以上一系列抱、抓、甩、摔的系列动作,纯系“九猪”自己的想象。 而实际的情况,则是如下: 又矮又矬的“九猪”用双手从“黑旋风”后面力图抓住、抓牢他,刚要拽起笨重高大的“黑旋风”,“九猪”就被“黑旋风”一个轻松的泥鳅打挺,给滑不溜秋地从双手中溜走了。 看台上再次传来一片冲着“九猪”而来的“嘘”声—— “走人吧,九猪!” “欧阳家小娘子也比你他妈的强!” “完蛋猪!” 脱身的“黑旋风”转过自己大块头的身子,正对着“九猪”,在看客的喝倒彩的声浪里,得意地、转磨盘般、一直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想用这招花哨显摆、“九猪”刚刚用过的老套路,来激怒“九猪”。 “九猪”只得站在“黑旋风”的对面,双手被动地防护着随时可能打过来的拳头,此时的他不能进攻,也没得退场。 看客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纷纷用拳头击打前方的椅背,形成了震山般统一的捶音:“DuangDuang——Duang——” 好事的看客们众口铄金,喊出口号:“雄——起——” 伴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九猪”体内属于少一的那部分好像给唤醒了,一时间,他内心繁情泛滥,柔由心生。 是“少一”魂魄的本体太怂!在“九猪”眼里,这部分柔软的小心脏可是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不仅,对“黑旋风”的挑衅,他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此时被“少一心灵”附体的“九猪”竟径直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手“黑旋风”的肩,说了句仗义话:“咱哥们何苦为难哥——” 没等他说完,对“九猪”此举甚感不可思议的“黑旋风”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像抡一捆稻子一般轻易就把他给直接甩在了高墙上。 “九猪”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如弹珠一般被弹了回来,在落地的一刻,“黑旋风”绝不心慈手软,还顺势下脚一使“绊儿”,“啪嚓——”“九猪”的牙齿就地就给磕掉了。人,来了个狗啃泥。 “九猪”心目中深藏的那个斯文小子——“少一”的“心太软”登时就从意识里给磕碰一空。他——“九猪”再次变回了那个地道的小农奴。 被打得满嘴找牙的“九猪”愤恨地踉跄爬起,他一边手握拳头护在胸前,一边在努力眨眼、眨眼,想要恢复模糊的视力……那被激起的兽性,振天一声吼,如滔滔海啸、喷涌荡胸! ------------ 第五十章 九猪(下) 还没等“九猪”开始发癫,“黑旋风”已停止了愉悦看客的种种炫耀,他趁“九猪”眼神不济的时候,一个埋头,直冲“九猪”的肚子撞了过来。 起先,“九猪”感应极快,几次左闪右撤,都让“黑旋风”的光头冲锋给扑了空。 然而这一次,当“黑旋风”的光头再次撞向“九猪”的肋骨时,“九猪”利用小体格的灵动、利于转向,他微微一个侧身,这“黑旋风”的威力不但没撞到“九猪”刀片一样的小身材,还没收得住闸,重重地撞在了高墙上。 那家伙头真够结实的,愣是把铁栅栏给撞掉在地上。 看客们顿时炸开了锅…… 喝彩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看台上扔了下来,这时的“九猪”竟然现学现卖,冲着看客们又笑、又挥手…… 就在此时,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飞了过来,击中了来不及躲闪、还在洋洋得意的“九猪”。 “九猪”不顾脑瓢开花,他一个左脚点地,借力飞起,右脚一步踩在“黑旋风”的头顶上……“九猪”于空中一个奋力横扫,用脚丫背儿,正正地给了“黑旋风”一记美丽而有力的耳光。 “黑旋风”鼻子那么一甩,鲜血直蒙了“九猪”一脸。脑瓜开瓢,再加上一脸“黑旋风”鼻血,“九猪”看上去好像个嗜血野猪。 公子哥正在看台上嚼着手中的核桃饼,大喊:“‘九猪’,你这是想白吃午餐吗?咱人民群众可不答应!” 看客们听见这个突出声浪重围的尖细嗓音,竟然停顿了喊叫。 继而,场上忽的一片“人民群众不答应!”、“人民群众不答应!”的叫喊声。 只有“九猪”听懂了公子哥此口号的真正含义,那意思就是:“臭猪,说好输的,看你敢给我赢?!” “九猪”这么一分神,落脚的时候就出了纰漏。下落的过程中,他光顾着揣摩主人欧阳的意思啦,结果,好不容易在脚下找到个栅栏作支点,正待稳稳落下之际,“九猪”惊觉:“黑旋风”奸笑着张开双手,双手牢牢抓住了自由落地中“九猪”的两只“猪脚”。 “九猪”挣扎着、无助地握紧手上的栅栏围栏,身后,“黑旋风”还在抻着两“猪脚”,“九猪”简直打横在半空中,“黑旋风”正往后拽、使劲拽、猛拽…… “九猪”心想:“主人你就放心吧,俺这是真敌不过,不是假输。” 明明心里知道:此时最是借坡下驴的好时候,应该赶紧认输为好。 可少年气血的“九猪”上了猪的犟劲,不忍善罢甘休,他冷不防一松手,一个后滚翻,把猝不及防的“黑旋风”给拖曳得向前踉跄而去,两只猪脚就此解脱了“黑旋风”的魔爪…… 连“九猪”自己都没有想到,怎么自己竟然会接下来干出这种事儿来:不经大脑,他脚步一个前冲,直接从“黑旋风”的胯下轻轻滑过,就在滑过“黑旋风”裆下的那一刻,“九猪”这个小贼竟然伸手掏了“黑旋风”粗布衫的衣兜,抓了把东西出来,也不对敌作战,而是直接将那“胡椒”什么的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 待“九猪”圆滚滚的小身子像个黑煤球一样滚过“黑旋风”的胯下,重新刹闸、立定站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满脸血污、被胡椒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残兵败将。 “黑旋风”回身,就手拎起了这个头重脚轻、束手待擒的“倒霉催的”。 正待教训“九猪”,上半场结束的铃声响了。裁判老头宣布“黑旋风”为胜方。 看客们叽叽喳喳,大呼不过瘾,不过瘾。| …… “本少爷指望着今天数钱数到抽筋呢,猪,你下半场可别掉链子……”公子哥唠唠叨叨,每次直接喊他“猪”,而不是“九猪”的时候,就是他没一点主人架子的时候、指望他的时候。 …… 一个几乎半luo的艳妆美女上场来,蛇一样的身子一扭十八道弯,手里举着“开赛”的牌子,扭捏着绕场一周。 是的,下半场又开始了。 “就剩半块饼了。”“九猪”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泪,胸中那点属于“少一”的悯天怜人情怀,再次被公子哥的“夺食”之举给荼毒一空,“九猪”此时只余满腔的愤怒,以及对那半块核桃饼的无尽渴望。 下半场一上场,此时的“黑旋风”对“九猪”已经颇为了解,他仗着个头大,企图一击制胜,上来直接就去抓“九猪”的头发。 可打了鸡血的“九猪”哪肯让他轻易得手,他一个闪电般的下蹲,第一次,“九猪”成功躲开了“黑旋风”的那双铁掌。 趁“黑旋风”收掌、撤回重心的一刹那,“九猪”低头,借着个子矮,双手顺势钳住“黑旋风”的脚脖子,就是那么狠狠一拽…… “好戏!好戏!” 此时,一波强过一波的呐喊声从看台上传到角斗场上…… “黑旋风”被“九猪”这么一拽,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 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很是不解:这只猪怎么一会儿伶俐,一会儿呆,一会儿积极作战,一会又自己往脸上撒胡椒面祸害自己?! 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擀面杖,“黑旋风”趁“九猪”还没回过神,抄起擀面杖直敲向他的头。 “九猪”一闪,双手齐下,夺过擀面杖,用力按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么狠狠一砸、“咔嚓——”,将擀面杖一折两截。 没等“九猪”扔掉手中的断杖,“黑旋风”因失手丢了兵器,懊恼间发疯地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背后,就是一个漂亮的反锁。 此时,被束缚住的“九猪”完全动弹不得,没法做任何反击,只得任凭“黑旋风”摆布…… 在着实戏耍了“九猪”好几个回合后,“黑旋风”这才心有不甘地罢了手…… “九猪”想回击,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多么想早点认输,好结束这看似无止境的受罪。 等了半天,久盼的结束鼓声却始终没有敲响。 下半场依旧在继续…… 就这么,“九猪”被“黑旋风”满场追打,狼狈至极…… 然而,看客们却异常激动,嗓子都喊哑了。 大块的金币砸向“黑旋风”。“黑旋风”越发卖劲地向擂茶一样擂起“九猪”来…… 鼓声响了,头重脚轻的“九猪”一下子将自己放倒在地上。他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恍惚看见看客们正将“黑旋风”抬了起来,欢呼着绕场一周…… 看来,这次玩家是赢了大钱。 大戏也演完了,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啦。 此时,“九猪”带着一身伤痛,用手摸着开了瓢的脑勺,躲进一个僻静的马厩,他准备一口一口地、慢慢去品尝手里这得来不易的核桃大饼。 虽然疲累,也被揍得很惨,但是,今天这场赛让“九猪”在拳艺上有了一些新的心得和收获。 “九猪”对自己这样为了半张饼就拼命的生活毫不感到辛酸,反而,他倒是为今天前半场不是主动让局,而是真的没本事才输了局,有些悻悻然。 那个名叫欧阳的公子哥走了过来,他香扇一展,说:“猪,今儿个给爷长脸了,来日,爷发了大财,赏你个女猪配配……” “九猪”说:“主人,还是饼吧,多赏几张饼好了。” 公子哥笑笑,也不答应,也没反对:“今儿个放你假,饼是没富裕的,五年功夫,也就摊大饼摊出个这么点儿来……”说着话的档口,欧阳已经走远,想是他正前去乐颠颠地数钱。 “九猪”急不可耐地刚开大口,刚要吃饼,余光中,几个黑影冲了过来…… 是四只黑鸦! 他们“嗖——”地抢了“九猪”那半块、就要到嘴的核桃大饼,竟然悄不声息地重上树梢。 枝丫上,被群鸦团团围住的鸦王,正一口将大饼吞下…… “还我……” “九猪”凄厉地对天嘶吼。 …… ------------ 第五十一章 孤山脚下 少一从梦中惊醒过来。 树下,夕阳余晖中咕咕的大眼睛格外醒悟。 咕咕关切地问:“你怎么在全身发抖?看,你昏睡的时候,迷雾散却了。” “……” 少一无语,因不知刚才是真是假,更不知该咋个重头说起。 …… 迷雾松林边缘,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 少一力不可支,身体打晃,举步维艰。 突然变得如此怕冷,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刚才出现的鸦王…… 莫不是鸦王窃取了自己身体里、被他们一直提起的什么“暖光”?!少一缩成一团。 此时的他万万无法想到,就在半个时辰以后,他能恢复了体力,而这救命的,全靠他的…… 风停后,二人走出了迷雾松林。 此时,眼前俨然是另一番景象:在西山深处这片广袤的雪原上,看不见几种色调,除了远处山脉连绵、几处裸露在外的黑褐岩石相依,二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数月前,少一曾在孤山上遭遇过雪崩,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当时,因自知能力有限,他选择放弃了登顶。 此番,少一再次进入这孤山上的冰雪世界,他的心态明显较之过去要从容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有咕咕这个安心丸在身边的缘故。 进入孤山南坡后,这一路上来所见的凋敝秋色,着实让咕咕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她是一个见惯了满眼绿色、三餐不离蔬果的人,这荒凉与萧索一点点吞食着咕咕的气色,让她有一种走向枯竭的感觉。 当这座西山山脉的最高峰——孤山,那神秘的背脊终于出现在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孩面前时,一向状态低迷的咕咕或有好转,她振作了许多。 然而,好景不长,咕咕刚刚生起的那一点点热情,转瞬就被茫茫雪原上吃人的寒气给一耗而光。 相反,少一倒是很快就适应了雪原的严寒,他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志向满满地冲着孤山吼了一嗓子:“我又来了!”。 少一的声音转眼便被寂静的雪原给吞没了,连个回音也没有。 “你打了鸡血啦?”咕咕艰难地从自制的卷席筒里钻出了头,白了少一一眼。 “咕咕咱们存货里有鸡冻吗?身子也好补点鸡汤。”少一热着脸恳求道。 …… 一路上,咕咕吃力地走在少一身后,她一直盯着少一的背影,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迷失方向。这干冷干冷的天气真让人难受…… 少一回头看了一眼咕咕疲沓的眼神,不解地心想,咕咕你这么干练的女娃子,难道就没感受到空气清冷干冽的好处吗? 咕咕顺着少一的手指看了过去,孤山脚下依旧白茫茫一片,没啥变化。见少一并没有收回手指,咕咕定了定神,再次将视线移向远处的孤山脚下。 这次,她用小手猛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片横亘在孤山与雪原之间的白桦林,自然天成的丛林线条在雪原的映衬下显得简约飒爽。 隐隐约约的,镶嵌在线条间,可以分辨出那其中有一个白色的斑点在耀动…… 永恒的静,诡异的动……让咕咕的心境起了微澜。 咕咕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白桦林。 而少一却自作主张地站在原地。 要不是村长说起过自己头上那隐形的伤疤,少一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神奇的“护卫门神”。那夜进入迷雾森林后,少一吸了毒瘴,误入幻境,后被黑鸦夺取了“大饼”,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少一似乎被人夺了魂般能量尽失,瑟瑟抖成一团。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多亏少一额头的伤疤,它竟然不经过主人少一,就自作主张地打了一仗,三下五除二地,不知从哪里就夺回了少一所失却的能量,还将能量的暖光自少一额头的伤疤处涓涓地注入…… 暖光一入体,化为气血,少一被抽干了血液的周身再次复苏、满血起来。 不大一会儿,少一就感觉浑身舒坦,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诚如咕咕所说的“给打了鸡血”。 然而,究竟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一番“捣鼓”,就救下了少一,少一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时,收回了回忆,东边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让少一有一种感觉: 似乎,有什么危险在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他检查了一下身后背着的少康剑,握紧手中的银杉木,终于,他选择不再停留于原地待命,而是沿着咕咕留下的一串脚印紧紧跟上她的步伐。 咕咕在雪地上已经无声地跑了一阵,在快要接近白桦林时,她突然跪下来,在雪地上四处找寻着什么。 被拉在后面的少一刚要问话,却被咕咕用手给制止住了。 咕咕一路按“印”索骥,几乎半匍匐着潜行……少一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既帮不上忙,也不想添乱,只得静静地等候、听令。 此时,暮霭和飞雪将可能有的野兽气味都给掩盖一尽。少一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 咕咕没有回头,她依旧匍匐前行着,突然,她停了下来,给身后的少一做了个手势。 少一马上领悟了,赶紧将一团缠好的线绳悄悄地续了过去。 咕咕传音道:“少一,你自己小心。” 少一传音回去:“你又在大惊小怪个啥?” 咕咕传音:“这是被大雪掩去一半的‘梅花’脚印。” “要不咱躲躲?” “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垫后。” “好吧。”少一乖乖地传音回去。村长嘱咐过,一路上不要违抗咕咕的指令,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数丈之外,一直保持着爬行的咕咕,手上已经沾上了不知哪来的血迹。 血于原上,宛如红梅。 “呼呼——”少一侧耳一听,这喘气声不像是咕咕发出的。他透过风雪,使劲地眯着眼睛向前方望去。 前方,一只硕大无比的狼正在撕咬着脚下的捕手兽夹,它不停地挣扎着、扭动着。看来,它就是那个咕咕自远处就观察到的那个白色的“耀动”。 这家伙虽然知道来了人族,却完全无视这两个小娃的靠近,它只是愤懑地拼命撕咬着生铁兽夹上的大铁链。 此时,牙齿已被折损了尖部,大狼嘴角渗血,地上已是血迹斑斑,雪下的薄土早已被翻腾得露了出来…… 看来,它重复这样的撕咬挣扎已经多时啦。 ------------ 第五十二章 冰原狼 少一正待警觉地后撤,不成想“哗啦——”一下,壮如小牛的成年狼竟然放开了对大铁链的纠结,一扑而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近在咫尺,通体蓬松白毛的大狼獠牙赤眼,呼出的阵阵白气有如一锅就要炸开的铁蛋果…… 少一敢保证,包括咕咕在内的所有大堰河娃子都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母狼。 足有一人半那么高的狼,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冰原狼? 虽然站在被陷阱夹住的冰原狼的活动范围之外,谨慎的少一在冰原狼的气势面前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连退出了好几步远。 他努力压住内心的紧张,用余光急切地寻找着咕咕。 咕咕指着不远处,对少一说:“瞧,这里布下的竟有两个陷阱和两个捕兽夹,要说,冰原狼想要从这里经过而不中埋伏,还真是希望渺茫啊。” “这么说还真不是普通的捕猎者放的兽夹,看来,是有人故意设此陷阱!”少一推断说。 “可,有谁会跑这么大老远,来此设夹?”咕咕问。 …… 刚刚,冰原狼还奋力撕扯着自己被夹的伤腿,下一刻,大狼就宛如中了魔一般,突然放弃了对兽夹的执着,全身心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 它发疯般一口下去,尾巴伤残,大狼的嘴里满是狼毛、黏土和雪块。 少一和咕咕见此情形,面面相觑。 冰原狼引颈悲嗥,孤山闻之,更加寂寥,天色因之,尤更惨淡…… 这悲音,穿透了孤山,好像是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发泄愤怒,或许,也只是在自怨自艾…… 咕咕回头看了一眼惊恐的少一,她冲他安抚地挤了挤眼,传音说:“怂货,这不过是只温柔有余、凶煞不足的冰原狼。” “你自己受用吧!”少一气哼哼地回说。 即便是很害怕,少一还是略一迟疑,就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咕咕的前面,用小身子挡住咕咕,直面着眼前的冰原大狼。 此时,他已经站在冰原狼可以一扑即中的范围内了。 少一高高举杉木于头顶,全身因肌肉绷紧而异常的僵持,是的,他准备保护他们自己! 悲嗥之后,冰原狼低下头,用左右蹄子在地面交换着敲击,寒风撩动她的白毛,好像摇摆着的芦苇荡。 时不时地,冰原狼血口喷张,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两个娃子:这里是她的领地。 当然,这里也是她目前的下场。 咕咕用手捡起了一个沾满羚牛血的生皮袋子,闻了闻,袋子看上去很完整。 她开打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仔细翻检了一遍,对少一说道:“看,也不知是哪个可恶的家伙下的毒饵,好狠心啊。” 少一哪里有功夫回头,他紧张地与冰原狼对峙着,心说咕咕你真是多事。 “这是马钱子的味道,就混在这小牛新鲜的肝脏里,你看,连这铁链都精心地用血水给抹过,以免透露出铁器和人的味道来。看来这猎人,来者不善啊。” “这里缺兽少食,我猜想,冰原狼是为了一口吃的才中计上套的吧。要知道,猎捕人正是摸清了冰原狼想要什么,才设计,得以百发百中的。” 少一一边推断着,一边继续举着杉木不肯有一刻放松,豆大的汗珠直淌了下来。 “可是,”咕咕一边翻检着牛皮袋子,一边慢吞吞地说:“冒似,这头冰原狼并没有动过这个毒饵,那得多有毅力、多聪慧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咕咕佩服的语调让少一觉得这人简直就是敌我不分,做起事来总是浑浆一气。 冰原狼气势汹汹地冲着少一一龇牙,一时间,寒气加浊气让少一如淋箭雨,酸腐的味道更让他无法呼吸…… 冰原狼低头嗅了嗅少一,然后,移步向对面这个蹲着的、扎小辫的女娃踱去。 慢悠悠地,冰原狼伸长了脖子,竟然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尖牙上剩下的那一半残根。 少一举着杉木对着大狼,横向蹭着步子,对咕咕说:“你快撤,有我呢!它这一舔牙,分明是‘磨磨牙打打杀’的挑衅嘛。” 冰原狼似乎听出了少一话里的敌意,它掉转头,厚重的喘气声带着某种压抑着的情绪,对着少一隐而欲发。 少一只消看上它一眼,就有掉进冰窟窿里怎么也爬不上来的感觉…… 咕咕不理这母狼露出的凶相,反而,她极有耐心地一点点移动着身体,向它靠近。 驯服野兽也是一项技能。 一直以来,少一没有资格入村中私塾,村长又不允许他向村里的能人们拜师讨教,从小到大,他也没机会像冷娃他们那样参加狩猎。 少一唯一一次体型略大的动物近距离接触是金毛猴子,所以他还真是个地道的“兽盲”。 无论咕咕怎样处理与野兽的关系,在惶恐的少一看来,那都是潜伏着无数危险的。 少一比咕咕要多疑而不肯轻信,就是源于此。 然而,尽管胆小谨慎,少一还是没有放弃对咕咕行动的学习和观察。 此时,咕咕用一双挚诚的大眼睛在与这双带着疯狂血色的狼眸对视。 就这么着,一母狼,一女娃,她们紧紧盯住对方,谁也不肯先眨一下眼睛,亦或是先将眼神移开…… “你们这是较什么劲呢?!”少一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一边,好在咕咕和冰原狼已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对他视若罔闻。 起先,母狼对小女娃怒目而视,一时间寒潮起,下霜如鳞,咕咕身上落满了尖锥般的冰碴。 咕咕可好,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退却,更没有丝毫要讨饶、认输,亦或是臣服的架势。 反而,她连身上的冰碴都顾不上抖掉,只一味地全然不动,认死理儿地与冰原狼“相看两不厌”…… 这种“滚刀肉”的做派,着实让企图威吓对方的母狼很是无奈。 之后,在长久的盯视之后,渐渐的,母狼似乎感受到了女娃眼神中的亲善,更似乎,母狼有些惭愧了,这惭愧,滋生自对自己强烈的自恋。 是啊,如此强大的自己,如何要对这么个弱小的小人族施展威风呢?!冰原狼感觉到,这简直是有些“掉价”。 伴着长久的对视,冰原狼的眼睛终于情不自禁地眨了一下,面部狰狞的表情竟然因这一眨而变得生动起来、温柔起来…… 结果,母狼的心绪一朝变化,天地间立时和风来,玉树琼枝上的冰雪纷纷融化、洒洒而落…… 母狼和咕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半天的结果,竟然是冰花开了,鲜血凝了,眉头开了…… 连少一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这一切待他回过神来,就尽力甩甩脑袋,好判断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不觉间急切地低声嘱咐道:“咕咕,我劝你不要靠近这个大家伙。” “它是冰原狼,冰原狼是通人性的,而且特别聪明……”咕咕一边继续与冰原狼对视,一边对少一传着心语。 “可那只是传说啊,还极有可能是谬传,要知道冰原狼已有四百年没出现过了。难道不是吗?” 此时,咕咕嫌少一啰嗦,遂闭了耳穴,屏蔽掉了少一的絮絮叨叨。 ------------ 第五十三章 黑影 她屏住呼吸,试探着大胆地伸出手来。 少一见此情形,宛如下巴给冻掉般,整个人木在原地,他彻底被咕咕胆大妄为的二百五精神给石化了。 待他放下举得酸痛的手臂,把银杉木拎在手里,此时,少一看到的是这样惊人的一幕: 咕咕正将温暖的小手放在冰原狼的鼻梁上,那大家伙不仅没有生吞活剥了她,反在伸出了舌头,一再地舔着她的手心,这样一下,两下,三下…… 闹得咕咕不停地傻笑,“呵呵——呵呵——”。 咕咕伸手将少一手中的杉木棒槌要了过来,她二话没说,对着兽夹上的铁链接口处就是猛地一砸。 少一只听到“嘣——”、“啪——啪啪——啪——” 锁链轰然炸开,几个碎片四散而飞,深深地扎入树干中、嵌入地下、打在石头上…… 让少一不觉出了身冷汗,心说好险。 冰原狼得到了解放,它带着伤,一跌一撞地跟在咕咕身后,冲着少一走来。 少一哪肯放松警惕,他从肩上抽出短剑少康,正对着有自己两人高的冰原狼,大喊:“别过来,你别!” “哈哈哈……省省吧,你放松些。”咕咕拍拍少一的肩膀,笑道:“来,帮我把这家伙腿上的兽夹取下来。” 少一举着剑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冰原狼,不肯走过去,直到他解读到咕咕脸上那一丝不耐烦,这才不情愿地收了剑,一点点地挪向这头大狼。 …… 咕咕用杉木棍一会儿杵一杵这里,一会儿扫一扫那里,还再一次仔细地排查了陷阱。 其间,咕咕也没忘记给少一详细地做着讲解:“你看,这是个一截梯子状的陷阱。在每一个边,都设置了一排陷阱。同时,在路的中间,猎捕人还不善罢甘休,又设置了一排。哼!难道这样,他就以为可以胜券在握了吗?! “不成想,我们冰原狼更加聪慧!你看这脚印,分明是沿着小路在行走的冰原狼突然发现了什么情况,它及时地停了下来。 “然后,你看,冰原狼没有左移,也没有右动,而是,轻悄悄地,踩着原来的脚印倒着退了回去,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安全位置上,这真是计算得丝毫不差,啧啧!要知道,它当时是彻底脱离了陷阱的危险。” 咕咕说:“你看这脚印,说明当时冰原狼为了不让后来的狼群再次受到陷阱威胁,特意从这个梯子形的陷阱的外侧从头走到尾,然后,用后爪刨土、刨石块,把陷阱一个个地暴露出来。难道这举动不是为了惠人吗,哦,说错了,是难道不是惠及同类吗?” 少一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显然,他对咕咕的解释不是很满意,于是说:“咕咕你的确举出了足够多的例子,来说明你这个大宠物很了不起,一来没有吃下毒饵,二来为解救同类甚至冒着身先士卒的危险。可是,它终究还是被……” 咕咕对少一的挑战并不生气,她指着一处,说道:“你看,这里有一只小兽断了的尾巴,你可知道,如果可以还原当时的场面的话,冰原狼为搭救身陷陷阱的小狼崽,舍己而引动了陷阱的机关,在那捕兽夹再次启动的一瞬间,借机关之间的联动和振动,果断地用嘴叼出了小狼,结果自己逃之不及,被……” 他突然停了下来,咕咕从他突然变得严肃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不安。少一在想: 谁会跑这么大老远,只为置冰原狼于死地呢?要知道,大堰河村村民是一向遵照“不猎捕冰原狼”的祖训的。 那么,这个猎捕人所真正针对的,究竟是谁呢? 对此,少一产生了怀疑。 …… 此时,黑夜漫上了雪原。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给每一次行动都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高大的冰原狼将脸凑到咕咕身边,感激地在她的小腿上蹭了蹭。 一狼,一女娃,遂好像约好的一般,摇摇摆摆、行动迟缓地趟过雪地,冲着近处的白桦林走去。 迟疑了好一会的少一也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跟着她们进了林子。 柴火噼啪,鸡汤滚烫…… 咕咕投了只烤熟的鸡腿给不远处的冰原狼。 少一则喝鸡汤喝得有点急,给烫得直跳脚,还禁不住在原地转摸摸。 咕咕碍于保护少一的小小自尊心,直当作没有看见。 “咕咕,你是怎么做到的?” “啥?” “我是说,这只大白狼,你是怎么降服它的?” “你看,这冰原狼行动如幽灵一般,没有一点声音,咱们叫它‘白幽’吧!”咕咕所答非所问地,用手**着冰原狼那蓬松的白毛,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突然,一道剑光稳稳地击中了少一眼前的雪地,“嗤——”白桦树下的雪被烫化了。 少一一个躲闪,衣角已经燃着,剑气掀起的雪花扑了他一脸。 咕咕和少一抹掉脸上的雪,这才看见一个剑气黑影从篝火旁闪过。 剑气穿过了旁侧一株四人合抱的老白桦树,留下椭圆形、焦干的一片黑土,正冒着残余的火星和热气。 少一小拇指扣响手中的银杉木,暗语对咕咕道:“陷阱的主人上门来要他的猎物了…… “少一你看这凌厉剑气是不是有种熟悉的感觉,此人一定是南岩,想不到他竟然追到了孤山脚下……” 白幽身体微微向后倾,露出透着寒光的獠牙,并不住地发出“呼呼——”的声响,咕咕忙对它低声道:“趴在这儿别动。” 少一死死盯着南岩快速移动的身影,丝毫不敢有任何松懈。 想来,那南氏九剑已快“致胜”,那一日剑阁前,少一之所以能以无招之招破了南尚长老那有“快、乱、准”之称的南氏九剑,实在是凭着天赋异禀的直觉,如果南尚当时肯再试第二次,恐怕少一绝没了第一次的灵感乍现,会早早输给了实力强、剑法狠的南尚长老…… 今日,未经过训练的他恐怕不会有第二次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喽,掐算一下,胜算的可能几乎为零。 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真正和南尚过过招? 又有谁能比少一更清楚南氏九剑之“静”? “南氏九剑”那内里所蕴含的千变可能,以及无穷力量,谁人又敢迎?! 试想一下,南岩本就比他爹聪明,懂得“灵活”运用剑法,他会不会背离他爹南尚长老的“乱”字宗旨,以“静”为主,“静”中求南氏九剑之“快”呢?真是尚未可知。 ------------ 第五十四章 白桦林 此时,冰原狼一动不动的,眼睛紧紧盯着咕咕。 咕咕清楚,若要白幽来对付南岩,二娃儿加一冰原狼,倒是有些平局的可能。 咕咕有所担心,因为冰原狼和自己从来没有过配合,如果今天让它鲁莽上阵,恐怕会生乱。 南岩是村里后生中,被大家公认的、最有可能先入初境的娃子,只因他性情执拗、孤傲,致使他在玄妙之门前徘徊,久未得门而入。 他自认为势在必得的少康剑,竟然一下被少一于剑阁之事中夺走,因不服,他的行为变得更加乖张、激进起来。 其实,就先前考察陷阱,咕咕就已心有准备,看那些留下的迹象,咕咕料想到,这很有可能是南岩所为。 一路走来,咕咕每有预见异常,也一直在处处提防着南岩的出现。迷雾松林,因少一突然丢失大量气血而终至休克,其后,又奇迹般自我复原,这过程中让咕咕一直忙于照料少一,忘记了去防范可能出现的对手。 现在想来,她很庆幸在那个慌乱的时刻没有遭遇到南岩,否则自己还真难有十足的把握应负的了。 然而,南岩终究还是出现了,他选择在孤山脚下,在这里现身。 看来,也只有一战了。 在南岩看来,这上无忧洞的机会本来就该归属于大堰河本部族的子弟。 如今,少一要上无忧洞,那说什么也得先过了南岩他这一关。 此时,南岩轻轻落于白桦树的树枝上,他对咕咕和少一说:“此前的一招,那是奉送的。” 咕咕冷笑:“怎么,你要使出真本事来啦?真是‘本是同根生,套狼下绊急’啊。” 咕咕抽出缠于腰间的鹤骨鞭,并将手中的银杉木扔给了少一,对着树梢上的发小一个施礼,道:“南岩,您这一路上都没逢到对手,也就没机会出手,莫不是因为郁闷才打起了那冰原狼的主意?” 没等咕咕说完,南岩便嚷道:“亏得你两个外族娃子命大,否则,这一路艰险——不被雪崩给埋了,就得给恶狼撕了。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村长竟然给你们选了这条劳人的西山一线,以为可以绕得过危险,嘿嘿,可也绕不过我这个追兵哈……” 南岩早看出来了,咕咕和少一就是两个厚脸皮,以为自己是难民婴儿,能被历史悠久、人文丰厚的大堰河村宽容地收留,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平等享受、无限制占有大堰河村的各种资源。 占,也就占了,居然还胜了大堰河村本土后生们一筹,竟然还出众到上了剑阁! 说起来就心疼,南岩出不得这口气,心说咱还是有本事看剑吧。 于是,短剑“沧朗——”一声出鞘,寒气森森,甚于高寒雪原之莽莽苍苍…… 白幽像是听懂了南岩的话,它抬起头来,似在请示咕咕。见咕咕冲它一再摇头,白幽这才像只哈巴狗似的再次老实地趴下。 咕咕料定少一背上的少康剑是南岩此行唯一的目的,于是,扬起头,试探地问:“你既然都追到孤山脚下了,看来这剑,你是要定了?” 南岩毫不含糊地冲咕咕认真地点了一点头。 回到刚才,当少一向咕咕问话的时候,咕咕明显所答非所问。那一刻,倒不是咕咕懒得搭理他,是因为当时咕咕与冰狼的神识正在一起通幽。 她神思的速度远不及冰原狼的快,但所幸,意念紧赶慢赶地,竟然没有被冰原狼给甩在后面。当时,咕咕的神思正跟随着冰原狼进入一个天然洞穴…… 还没等咕咕仔细观瞧,外面的世界就出现了敌情——南岩出现了。 懵懂一时,咕咕怕耽搁了战机,于是为了让自己能彻底醒来,她果断地迫使自己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往脸上一抹,冰冰凉!啊!咕咕顿时清醒了。 大堰河村的人都知道,南氏剑法独特而精到,少一也深知,若果他真的和南岩纠缠起来,一定没啥好果子吃。 然而,少一在剑阁曾与其父南岩长老有过短暂的、几个回合的“钓鱼”交锋,故而,对南氏九剑的“脾性”有所了解。 也就是说,如果从现在起,少一能沉得住气,也还是有可能通过以往对“南九”的熟识,想办法用耐心和忍让慢慢激出南岩的焦躁,在打斗过程中不断总结出应急的应对方式的。 剑气升起,周遭的寒风像是受到了什么阻力一般,绕过三人所站的地方,三匝而不歇息,辉辉然凌厉张狂。 此时,少康剑开始在少一的背上颤抖、嗡鸣起来。少一并没有动。 久未见主人拔其出鞘,少康剑方悻悻然归于安静。 此时,南岩早已从树梢上飞身而下。 由于力道过快,双脚深深地插入雪地,这样牢牢地站住,正好是南岩对下一招式的准备。 他真气爆发,手中的短剑聚集亿万雪沫,雪沫飞如冰碴、冰弹,成百上千地,围绕着剑气飞速地旋转。 咕咕手中的鹤骨鞭迎面找准角度,就是奋力地一鞭,在雪地上,顿时激起一道隆隆怒吼的雪墙。 一面是雪暴冰,一面是雪墙……两相拼死一斗,打得不分上下。 反而是少一,直至目前都好像是个跑龙套的,他抱着手中的银杉木,静静杵在雪墙的后面。 南岩不含糊,没被咕咕的雪墙所喝退,而是借机找到了一个扭转的时机,偏了剑锋,借力打力地,剑气滑雪一般斜着“削”上雪墙。 继而,剑气翻身过雪墙,冲少一就是狠狠一刺,绝不娘pao。 眨眼之间,剑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凌厉无敌的剑气被少一安安稳稳放出的“金刚不催网”给吸收得一干二净,一下子纯然无踪啦。 “这是什么鬼?”南岩的豪情壮志有种被杂技团给耍了的感觉。“奇怪,怎么好好的剑气被少一手中那女人才使的“玉簪”轻轻一碰,就给解构了呢?! “这是个什么世道啊?简直就是妖的世界!”南岩难舒胸臆,有种英雄在垃圾世界里穷途末路的悲壮。 ------------ 第五十五章 梅花印 然而,到底不能辱没自己的家族,南岩哪肯气馁,他再次着力划出一道锋利、亮烁的剑气。 “少一小心!”咕咕眼疾手快,飞身扬起鹤骨鞭。 鞭子与剑相隔十余步,没有真的碰到一起,然而,鞭影和剑气的精魂已经两厢纠缠…… 战斗甚欢,一时间,南岩手中的短剑被死死缠住。 南岩心中念道:“如若错过这次最后的机会,待少一他二人上了孤山、进了无忧洞,无忧门千年剑宗就彻底被少一这个外来的小子给‘窃’走了。此行,我有使命,不得不阻!” 少一见南岩额头青筋暴起,剑气杀人,所及之处,一里之内焦黑一片,白雪早已被剑气化成一片水。少一不得不紧攥玉簪,凝眉专注。 “杀——”一声煞气出,连人带剑满含狠厉之气,直冲少一刺来…… “难不成你才是入了魔道?”咕咕一声惊呼。这并不能制止已然逆血上头的南岩。 少一忽觉丹田一股暖流渐渐生起,他十指用力,指尖片刻刺入到银杉木中。 二股气血沿十指尖射出,银杉木有如柴木,而气血之弹丸有如火苗,只听“嘭——”的一声,“合二为一”的童子气血一下子喷出,变为火把上的烈焰,炸向南岩那又斯文又致命的一剑。 少一之“童子气血一喷薄”,撞得南岩飞身而出,自己中规中矩的剑法怎么就不敌一个冒着青绿火焰的烧火棍呢?! 此时,将身子与剑身一起发力、拼力击出的南岩哪里还收得住,他感到“烧火棍”扑来,躲不胜躲的,眼睁睁只得让自己的冰冷剑气撞了上去。 剑气的冰寒与银杉木的热浪一交汇,迸发出万道白光…… 一下子,白桦林通明如白昼。 咕咕忙伸手护住了双眼。 在白幽血红的眼睛里,分明映射出南岩的小身子,他拖着一道白光,被烧火棍给“喷”出林子,滚落于雪原,又给弹了起来,再次被击发出去好远,方才停下。 …… 白光落尽,再度恢复了黑暗。 此时,南岩早已不见了踪迹。 要不是少一呆呆地望着自己被烧伤的双手,以及刚刚熄火的银杉木,他怎么都不能相信,曾经有大堰河村的长老嫡子特意前来阻击他二人。 咕咕正纳闷少一哪儿来的这股神力,话说,就是少一自己,也不知体内有着被封印的东西,更无从知晓自己缘何能够发此神力。 此刻,耗尽气力的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心力枯干,额头的伤疤再没了动静,体内童子寒热两气血也所剩无几。 体力看来一时是无从补救啦。只有缓慢的心跳,似气若游丝地告知着他:“你还活着,你还在……” 彼时月已过中天,二人与白幽挤在枯死的老白桦树洞内过夜。白幽厚实的绒毛很快让树洞内的温度上升,这一夜大伙儿过得倒也暖和。 转眼东方将白,林子里开始飘起雪花,雾气则于天明时纷沓而来。 咕咕揉着睡眼爬出树洞,她立时间被眼前的雾瘴给惊呆了……半响,她才缓了过来:“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然而,不走又是不行的。 咕咕听耿丁讲过这样的传说,人久被雾气环绕会产生幻觉而迷途不返,永远被留在原地。 在咕咕的督促下,少一一边背起行囊,一边指着白幽留在雪地上的、那隐隐绰绰的脚印按图索骥…… 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地上大朵大朵的“梅花印”,需要少一直把鼻子凑到跟前,方能看清其走向。 这雾雪山道之行的难度毫不逊色于数月前的那次只身孤山夜行,那时,黑暗中少一尚有老银杉的银光指路,而眼前,这雪白世界恐怕只能托付给白幽了。 咕咕二人与白幽置身于茫茫雪原,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白幽没问题,天生敏锐。而她二人,就只能通过银杉木传音来辨别着彼此的位置啦。 少一必须紧跟上白幽和咕咕的步伐,如稍有迟疑,雪地上印着的白幽爪印便会被新雪给瞬间覆盖住,再无法辨别前行的方向。 …… 这孤山眼看着就在眼前了,却以这样的方式“藏起猫猫”来,不见影踪! 咕咕曾提议用神识去探问那藏于雪雾间的上山路,少一则表示反对。 独自在孤山九九八十一日的经历让少一明白一个与万物共处的道理:那就是,靠机巧之法只会弄得南辕北辙,唯有用双手、双脚一步步切实地去丈量、去感知、去触摸,方能最终解决自己的“困境”…… 比起少一来,咕咕体察起万物变化要更切实,也更为历练,然而,她却一向对于少一的这种近乎愚笨的“执着一意”不置可否,甚至予以支持。 在咕咕看来,方法上,无所谓对,无所谓错,无非是百试不怠。 俗话说:“条条道路通云中”,如若少一不肯利用神通之法,而想靠脚踏实地的努力去寻找无忧洞,那,大可让他去尝试好啦。 走了半晌,雾气没有丝毫要减弱的迹象,雪,反倒是增长的势头。 好在引路者——冰原狼白幽对孤山南麓很熟悉,咕咕充分地信任,这让少一也开始多少相信它决不会将他们带上歧途。 突然,白幽在前方停了下来。 少一跟着“梅花印”,也停了下来。 他用杉木敲地,传音询问咕咕…… 咕咕传音回道:“我没发觉有什么新情况,咱们先等等看。” “啊呜——”狼嚎声一波接着一波,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传向远方…… “你听——像是有其他冰原狼的回应。” 咕咕静静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仔细地想分辨出这传出去的狼嚎声与传回来的狼嚎声,到底有什么不同。咕咕传音说:“不对,这显然不是其他冰原狼的回应,这应该是白幽的回声。 “我若没猜错的话,咱们现在多半是身处在一个峡谷之中。” 二人紧跟着白幽的步伐不知又走了多久,少一突然停了下来,传音道:“咕咕你停一下……” ------------ 第五十六章 云起时 “叮咚——” “叮咚——” 咕咕静气凝神,她也听见了,这——是泉水的声音。 声音极其微弱,但少一和咕咕还是听到了。 “此处为何会有泉水声?!”少一不解地问道,他忍不住一跳一跳地、扑腾着,抄到咕咕和白幽的身前。 飘荡起的一缕轻柔的白气让少一欣喜若狂,他兴奋地对身后的咕咕大声地喊道:“此处是一眼温泉,看来,咱们多半是已到泗水泉啦。” 按村长耿丁的描述,那泗水泉西有一条常年不冻的溪流,沿着溪流而上,便可直抵无忧洞。 “叮咚——” “叮咚——” 一声声清脆的泉水声仿佛敲击在咕咕的心窝上,多日来的愁云瞬间消散。 咕咕顺着雪地上大朵大朵的“梅花印”向峡谷深处走去,终于,在一块不知何年何月坠落于地的巨石后,咕咕发现了耿丁所说的泗水泉。 此时,泗水泉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 咕咕欣喜地放下行囊开始捣腾起来,少一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咕咕你在找什么?” 当咕咕摸出四枚老母鸡阿黄生的蛋时,少一心说:“大厨,那可真是天生的……” 水温比想象中高很多,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待二人美美地吃完泗水温泉煮的鸡蛋后,他们耳语了一阵,于是开始分头去寻找此去无忧洞的唯一线索——“不冻溪”。 …… 此时,雪开始减弱,但雾气依旧,他们根本无法辨别准确的方位。 两个时辰过后,毫无头绪的少一累得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 他摊开临行前村长耿丁手把手交给他的一张羊皮卷,仔细核对起来,羊皮卷上标地很详尽,连每一个路段所需要耗费的时日都说得一清二楚。 少一总感觉有点不对味,他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诚如咕咕所说的那样:“羊皮卷上说的是一回事,可实际上却另有蹊跷。” 迷雾松林在雪原的东南,白桦林在雪原正北……这些,都没有标注错。 然而,羊皮卷上所标示的迷雾松林在甘花溪支流的西向偏北,但实际上,甘花溪的最后一条支流往正西而去,并分叉转南。 这段路,可是让少一他二人花了足足二日才顺流一路找到迷雾松林的,如果依图,必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打探并不存在的道路。 如果寻求羊皮卷造成误差的解释,也只能是“溪流改道”的说法,还多少说得过去。 可是出了白桦林之后,他们足足耗费了近半日才找到泗水泉,就算是因为天气原因行进速度有所迟缓,这也和羊皮卷上所标注的“费时两个时辰”有所出入。 看来,羊皮卷地图靠不住,加之雾气重重不散、方位很难把握,这着实让少一很犯难。 他顺势仰头躺下,望向看不到尽头的浓浓雾气。 “哗啦啦——” “嗯?!难道是流水声?!”少一心中念叨着猛地起身,再仔细捕捉,却没再听到水声。 “或许是幻觉吧!”他自言自语道。 待重新躺下,他却再次清晰地听到了流水声。 少一复起身,又是没有,再躺下,声音再起…… “莫非?”少一举起银杉木,冲脚下冻硬的雪地戳了进去,只听到噗通一声,银杉木被雪地吸进去了小半截。 待少一猛地将银杉木如铲子铲雪般一撬…… “哗啦啦——”,溪水从雪层间瞬间冒出地面,映入眼帘…… 紧紧握着银杉木的小人儿忍不住笑了。 “哈哈哈——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少一捧起溪水送入嘴边,只觉甘甜宜人,心中念道:“想那谭家二姐煮茶所用的金贵之水,莫不就是从这儿流淌下去的?” 兴许是刚才的腌肉配蛋吃起来太香了,少一没顾得上发现其实这一口还很咸。此时,面对清凉的泉水,少一顿时口渴难耐,他双膝跪在雪地上、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子捧起水就喝了起来。 待他喝了个半饱,这才起身去唤咕咕。 隔着几层冻土、冻冰、冻雪,缓缓跃动流淌着的溪水被银杉木所微微感知…… 少一依靠银杉木的微动,很快就判断出了藏于厚厚积雪之下不冻溪的走向。 少一二人遂带着冰原狼白幽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雪层下的不冻溪逆流而上…… 浓浓的雾气开始渐渐地消散,透过淡淡的雾气,少一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眼前孤山主峰那神秘的倩影。 黑与白这两种极鲜明的对立颜色在孤山主峰之巅交融汇聚,它们相互渗透着、撕扯着、抗争着,却又泾渭分明,并不两厢融合,完全没有灰色的中间过渡带…… 终于,缠绕了少一和咕咕一路的雾气如今已静静地横在二人的脚下,此时,天空也放晴了,残阳洋洋洒洒地落在云海红灿灿的“热油锅”上,红云翻卷…… 无忧洞想必已近在咫尺,少一不觉心中快意激荡。 …… 忽然,少一急急忙忙地蹲下身子,从咕咕的草药筐里翻找草药叶子,咕咕拦住他,忙捂住草药筐,心疼地问:“你想干啥?” 少一也不说,只管上去就抢。 咕咕回身一个点穴,少一的胳膊立时就麻筋儿啦。 颓然坐了下来,少一被麻得龇牙咧嘴。 咕咕也觉得自己下手不小心,有点使狠劲啦,于是,歉意且娇嗲地说:“你急猴猴地,是干吗嘛?” “我,我……” “我,我……去大手。”少一尴尬地招供道。 “你去那边树林里找片叶子不就解决了?”咕咕护住心爱的草药箱,万分不乐意。 “尼玛,这……这是……松,松树林。”少一挠着头磕磕绊绊地回答道。 一道寒风过后,少一再次听到深重的喘气声。 难道这孤山之巅有人在吗,会是谁呢? 少一带着疑问寻着声音而去,不想刚走出几步,一脚踩空。他忽地开始下坠…… 大风在耳边有如刀割,崖壁迅速在眼前飞升,寒气吃了他一嘴,一肚子,自己掉下去的速度恐怕变得越来越快…… 少一惊慌到顾不上叫喊,再跌,恐怕就要给砸成肉饼啦。 ------------ 第五十七章 俯瞰庚明 然而,怎么这么半天还是没有到底?少一冻僵的身体好像棒槌在空中直翻个儿。他心说,这比从杉霸公身上坠下那次的时间还要长,难道和下坠的距离没有关系,而是和心里的时间标杆有关系? 也就是说,其实并不久长,只是少一自己觉得下坠了很久、很久啦,仿佛都经过了许多个季节的轮回更替。 “嗯哼——”有人在清嗓子。 声音浑厚有力,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却依然清晰得闻。 他还在向下坠落着,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坠落的速度有多快,也清楚地知道下面冰冷的地面正在等待着自己。 是的,从山顶落地可能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而在少一的心里,却一直在进行、在迫近…… 如若听之任之即便是在梦中,难道自己也任之一直坠落永不停歇?!当少一这样自问的时候,他不禁挣扎着企图睁开已经冰冻住的双眼。 好像抬起一座大山一般,少一费力地张啊张,终于张开了一条缝。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自己会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落地,正如人会在露珠滴下花蕊的一刻自然地醒来一般。是的,少一睁开眼睛,自己的脚正稳稳地落向地面。 啊!原来是心魔! “你醒不来了吗?”那个声音问道。 地面显得更近,可以看到自己的脚面,然而,自己的身体却是在云层的上端。 虽然依旧遥遥无期,人与地相距千里,心,却离地面越来越近…… 少一就这样置身于半空,这里,又黑又冷的,没有太阳月亮和星辰的陪伴,无尽的黑暗里,中有陌生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在耳边缠绕。 他突然好想哭。 “哭,没有用,你想知道答案吗?”那个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 少一使劲点了点头。 …… 相持沉默了了许久,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开口:“向下看。” “我害怕……”少一并不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向下看!” 少一只觉得自己就要紧张得窒息了,然而,他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此时,冰冷的孤山山峰正向他一点点地逼近,长风拖曳着乌云,和山峰一起,好像站成一队列的神怪。 神怪们高高低低地布阵,守护着云海中露出的那个睡梦中的小姑娘,和小姑娘身边守候着的冰原狼…… 转眼,海市蜃楼烟消云散。少一挥动的手错愕而悲痛地停于半空。 “走起——”声音一出,就有不知名的力道在发力。 迷雾从耳际快速飞过,少一不能自制地又一次下坠起来。 此时,映入少一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山谷,山谷里静寂、清澈的小溪,然后,是大片大片高大、茂密的森林,银叶招展。 …… 少一以翱翔的姿势俯瞰着大堰河村——从甘花溪上的第一个吊桥边,到村头“豹头牛肺”风水极佳的玉汤池,每一片草,每一块瓦,他都看得仔仔细细…… 草屋的窗下,何仙姑一边将娃儿蹬开的被子重新给盖好,一边拨弄着油灯。 牛棚的大梁下,冷娃正在挨罚,倒挂金钟。 “那少一果然不同凡人,孩儿若不是跑得快,恐怕……”南岩唯唯诺诺地对父亲解释着。 “孩儿,要少康剑‘服管’那得需要功底,少一未入剑道,再好的剑对于他来说也是废铜烂铁一个。”南尚不屑地讲道,可是南岩不这么认为,落落寡合地将头别向窗外。 村长耿丁的院子正如少一所料的一样,空落落的。此时,耿丁正盘腿坐在炕头,双眼微微闭合…… 屋后的老槐树一日既往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看到后院屋檐下那一排大腹便便的空酒坛,少一知道老丁头自己在家硬是没舍得亏待他自己。 “哗啦啦——” 这并不是甘花溪的流淌的声音,伴着声音,天边浮现繁星点点,听,都不是,不是“今夜星辰今夜风”的声音,而是村头那棵老银杉树。夜色中,它显得分外孤寂冷清,这种冷清的“哗啦啦”,直叫人心碎。 纵览西山全境后,少一本以为这场“神游”便该结束了,哪料到自己竟朝着东方发白之处飞升而去…… 眼皮底下,一座座高山如同蝼蚁一般,在变小,玩消失。 …… 此处,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亭台楼阁林立,街道交错有致,大小房屋寺院更是不计其数…… 看四周有护城河环绕,少一猜测,莫不就是私塾里的老夫子曾提到过的那个东方文明国度——大周的都城云中?! 俯瞰此城,城池竟足有千个大堰河村的大小,其阁楼之高,非大堰河最高建筑剑阁可比,其万家灯火,让大堰河村的傍晚犹如星河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 拿耿丁所讲授的天地方圆来计算,少一觉得此城大小大概得东西宽近二千九百余丈,南北长二千六百余丈。其正中一条贯通南北的皇家大道,宽度足有五十余丈。 皇家大道向南,直抵城南那座绵延千里的悠悠南山脚下,向北,可达守卫森严的城中之城——紫霄皇城。 皇城气派恢宏,四座大殿依山依次巍然屹立,宫灯旖旎,觥筹交错,想来是在庆祝着什么。 皇城一角,废弃的一口古井被枯叶所填,不知为什么,少一俯瞰的时候,心头会不觉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悲痛。 皇城北门外此去数十里,一个荒岗上的一座没有碑文的土堆。不知怎么,于荒岗上空少一竟然悲从中生,比在古井上空难过得更甚…… 皇城正南,一处风格迥异的建筑引起了少一的注意,他正要靠近一看究竟,那声音开口道:“该走了!”扯了他不由分说地凌空而去。 …… 沿着北直道一直向北,穿过无数的群山、荒漠,少一飞临“绝境长城”。 那里,一个年轻的将领带着一种坚毅的神情,屹立瞭口,深色的肌肤好像经过了风雪的磨折和洗礼,诚然将一个生死考验已经置之度外的边关爱国者。 “绝境长城”一晃而过,此时少一默默注视着死寂一般的国度。他眼前便是庚明大陆极北之境——鬼方国…… 比起长城南侧边镇的星星灯火,鬼方王庭大帐里的火烧得更旺。帐外铁甲狼兵护卫层层,看似,鬼方将领正在秘密探讨着什么久而未决的难题。 突然向南极速坠落……南国歌舞承平的旖旎之乡,却传来书声琅琅。 书城内,学子正在研读一本摊开的古籍…… 好奇的少一正待仔细观瞧这藏书楼上的古籍,想多逗留片刻,东方海平面上已经开始泛白。 “该回去了。”声音不由分说地唤他。 …… “呼哧——” 少一只觉大半边脸湿漉漉、冰凉凉的,好不容易,他张开双眼,此时,太阳已逼近中天。 白幽硕大的头颅似乎就要压在少一的脸上了,哈喇子还在不住地滴落着,在他脸蛋上留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冰塔。 白幽整个身子压在少一身上,他一时想翻个身都困难,这倒把一旁起早准备烤肉的咕咕给笑岔了气。 …… 没有藤条做的雪鞋,少一和咕咕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费劲。 昨夜所见诸多景象,此时还不时从脑海深处跳将出来。 少一也曾想跟咕咕分享自己的梦中“奇遇”,却见她只顾跟在白幽屁股后专注地向更高处攀爬,也就不再多话。 随着不断向上攀登,积雪反而越来越少,很快,露出狰狞的黑色岩石。 白幽在凸起凹下的黑岩堆中跳跃自如,很快便消失在他二人的视线内,不一会儿,一不留神,白幽又出现在某块黑岩的后面,端坐着静等咕咕。 “我看到了!”咕咕扭头兴奋地告诉少一。 “你看到什么了?” “无忧洞……” 少一将信将疑地继续按照自己的速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咕咕却明显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此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片刻功夫,整个天空都像被灰蒙蒙的云层给全部吃下去了似的。 少一不得不加快步伐。 眼前,一道光溜溜的崖壁挡在眼前,两侧并无任何路径。 若羊皮卷所标的是准确无误的话,那么,无忧洞就该在眼前。 “莫非无忧洞在这悬崖之上……”咕咕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一块平整光滑的岩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咕咕在岩石周围绕着走了一圈,她伸手去摸那平整的表面:“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无忧洞就在咱们眼前,羊皮卷上标注的没有错!” 二人将视线落在眼前的悬崖上。 少一三步并作二步,径直走向崖壁,他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去摸每一寸岩壁。 岩石冰冷而坚硬,很快,便将少一的热气给消耗殆尽。 天空飘起了雪花,而崖壁上却未见一片雪花落下。奇怪,雪花全都顺着崖壁落在了少一的脚下。 “或许是咱们诚意不够?!”咕咕这个宗教信徒一向善于自省,她坐在那块光滑的岩石上,白幽依偎在她身旁。 …… 雪停了。 突然,白幽爬了起来,对着黑暗中的东方仰头长啸。 新月照澈孤山雪,此时,咕咕似有感慨,轻轻地说了一句:“又一天结束了啊!” ------------ 第五十八章 无忧洞 突然向南极速坠落……南国歌舞承平的旖旎之乡,却传来书声琅琅。 书城内,学子正在研读一本摊开的古籍…… 好奇的少一正待仔细观瞧这藏书楼上的古籍,想多逗留片刻,东方海平面上已经开始泛白。 “该回去了。”声音不由分说地唤他。 …… “呼哧——” 少一只觉大半边脸湿漉漉、冰凉凉的,好不容易,他张开双眼,此时,太阳已逼近中天。 白幽硕大的头颅似乎就要压在少一的脸上了,哈喇子还在不住地滴落着,在他脸蛋上留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冰塔。 白幽整个身子压在少一身上,他一时想翻个身都困难,这倒把一旁起早准备烤肉的咕咕给笑岔了气。 …… 没有藤条做的雪鞋,少一和咕咕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费劲。 昨夜所见诸多景象,此时还不时从脑海深处跳将出来。 少一也曾想跟咕咕分享自己的梦中“奇遇”,却见她只顾跟在白幽屁股后专注地向更高处攀爬,也就不再多话。 随着不断向上攀登,积雪反而越来越少,很快,露出狰狞的黑色岩石。 白幽在凸起凹下的黑岩堆中跳跃自如,很快便消失在他二人的视线内,不一会儿,一不留神,白幽又出现在某块黑岩的后面,端坐着静等咕咕。 “我看到了!”咕咕扭头兴奋地告诉少一。 “你看到什么了?” “无忧洞……” 少一将信将疑地继续按照自己的速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咕咕却明显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此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片刻功夫,整个天空都像被灰蒙蒙的云层给全部吃下去了似的。 少一不得不加快步伐。 眼前,一道光溜溜的崖壁挡在眼前,两侧并无任何路径。 若羊皮卷所标的是准确无误的话,那么,无忧洞就该在眼前。 “莫非无忧洞在这悬崖之上……”咕咕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一块平整光滑的岩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咕咕在岩石周围绕着走了一圈,她伸手去摸那平整的表面:“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无忧洞就在咱们眼前,羊皮卷上标注的没有错!” 二人将视线落在眼前的悬崖上。 少一三步并作二步,径直走向崖壁,他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去摸每一寸岩壁。 岩石冰冷而坚硬,很快,便将少一的热气给消耗殆尽。 天空飘起了雪花,而崖壁上却未见一片雪花落下。奇怪,雪花全都顺着崖壁落在了少一的脚下。 “或许是咱们诚意不够?!”咕咕这个宗教信徒一向善于自省,她坐在那块光滑的岩石上,白幽依偎在她身旁。 …… 雪停了。 突然,白幽爬了起来,对着黑暗中的东方仰头长啸。 新月照澈孤山雪,此时,咕咕似有感慨,轻轻地说了一句:“又一天结束了啊!” 少一跳下光滑的岩石,漫无目的看了一眼黝黑的崖壁,紧接着,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崖壁。 在月光的照射下,崖壁高出少一头顶四寸的地下,明显有一道四指宽的凹槽,他惊喜地对咕咕喊道:“拿少康剑来!” 少一背对月光而跪,将少康剑举过头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月光下,孤山顶,崖壁前…… 少一左手握剑鞘,右手握剑柄,气自丹田送至双手…… 剑出,万山尽颤—— 此时,月光恰好照亮崖壁上全部的剑型凹槽。 借着月光,少一将手中的少康剑按入凹槽,随之,崖壁竟然发出巨石相互摩擦的可怕轰鸣声。 随着少一后退的步伐,眼前的崖壁像一扇门般,缓缓开启……无忧洞并无明显的入口,仅仅是开启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少一取回少康剑率先侧身蹭了进去,结果染了一身的苔藓绿,一身素白配了苔藓绿。待少一探出头,咕咕看见他好像一只早春的毛毛虫,不掩一脸嫌弃。 咕咕在进去之前回头唤那白幽,却发现冰原狼已经踽踽离去,雪地上留下了梅花朵朵。 洞内,传来少一的催促声。 ……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顶部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口,一柱光线倾泻而下,置身洞中,犹入天井。 光线将洞内的一切都照得让人一目了然。 洞虽天然,却已有了人来过的痕迹。四个打坐用的蒲团,一只已冷却了不知有多少岁月的火炉,火炉旁躺着四个大茶罐,摞着几只茶碗。久无人居,蒲团已被厚厚的尘垢所掩埋。 此外,洞内一无所有,空落落的。 咕咕一边解下身上的行囊、草筐、冬衣、腊肉、绳索、腰包……一边开心地说道:“想不到洞内还挺暖和哈!” “咕咕,你听,有滴水的声音。”少一扭头说道。 咕咕停下忙碌的双手,侧耳倾听,接着,她摇摇头,回答道:“嗨,那是从天井上落下来的雪水,一落即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少一移步于天井的下方,仔细地瞧上了半天,天井沿口并无什么水痕啊。 “这滴水声并非来自雪水,我去找找看。”话音刚落,少一便消失在黑暗角落里。 “别走‘失’了。”咕咕不放心地紧跟其后。 …… 二人摸索着进入一个低矮的隧道,少一感觉到似乎被什么推着似的、只得快步而行。 此时,水滴声越来越大,引得他更是马不停蹄。 岩壁越来越湿,按在岩壁上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细流在徐徐地沿壁流淌而下…… 终于,出了长长的低矮隧道,一个大湖呈现在少一的眼前。 湖水清明、澄静,四道光线从黑黢黢、高不见顶的洞上落下,投在湖面上,宛若四个明亮的水中月亮,熠熠盈辉着,逸动着。 真是有灵天欲语,对月又踟蹰休啊。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咕咕跟了上来,她这老先生不仅不怕鬼神,反而见景生情,学着村里老夫子的模样歌赋起来。 少一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抛入湖中。 听其声,少一推断出此湖并不浅,看着湖面被石块掀起的波光粼粼,他总觉得冥冥中似有神秘的东西藏匿湖底。 ------------ 第五十九章 黑暗的尽头 环顾四周,少一只看到一些正在生长的钟乳石,水面平静安详。 然而,一股说不出的躁动催促着他去往湖的深处去一探究竟。 少一还是有些胆怯,亦或是出于慎重,他盘腿坐于湖边,慢慢地渐入佳境,开始不再顾虑周遭的声音了,而是神思游离而去,渐渐地入定…… 孤山“深处”之静,让少一的真元比从其他地方汲取得都要快、也更来得充沛。 无忧洞中,少一的神识在充沛的真元带动下,可以感知得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远…… 少一从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地驱动起自己的神识来,他的神识有如一根细细、不断的“绕指柔”,轻轻地扎入湖中,好似切刀一般轻易地划开了油澄澄的黄油。 “绕指柔”深入湖心……湖中的光线并不比洞内差,在神识的眼前,一条近乎透明的银鱼吹出了一个慵懒的泡泡,泡泡扭捏着左摇右摆,即而一冲而飞,让少一着实觉得好玩。 随着神识不断地向下潜入,四周越来越密实的水草让少一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湖看来深不见底,广不可测啊。至此,我已撇下咕咕太久,只恐她要担心。”一想到咕咕,少一果断放弃了继续向下的念头。 …… 神识回到上头,少一伸展开有些发麻的双腿,目光呆呆的,许是刚才“用劲”过猛吧。 咕咕早准备好了烤鸡腿和蘑菇粉,她双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已坐在那里,等他多时。 少一将刚才湖中所见告诉了咕咕,没想到咕咕的态度不是胆怯拖后腿,反而是鼓励有嘉:“你真该直接潜入湖底才是,你看这洞如此简陋,绝非真正的‘习剑’之所……” …… 有如一枚银针,少一一个猛子、悄无声息地径直插入到湖心。 湖面上,竟然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少一双手奋力向上拨水,箭一般向湖底沉去。 不成想,眼前所见景象,竟然在一顿饭的功夫间发生了变化——除了死寂、黑沉的湖水之外,少一什么也看不清。 少一只得再次启动神识来探路。穿过狭长的、长满水草的湖底隧道,少一在水中绕圈子直到被眼前的景物给惊呆了,竟然顾不得冻僵的身体而木木地游上前去—— 珊瑚参差,水草如林,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大小鱼儿穿梭其中…… 突然,少一觉整个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引力给拽了一下,而后,竟不自主地飞速向前移动。半响,移动中的少一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遇到了一个漩涡。 巨大的漩涡裹挟、夹带着很多不知名的东西,即而,它发出的吸力越来越强,游在漩涡边上的少一直被给推来搡去,整个身体都要被这七上八下地惊天力道给撕打肿了。 还好,所幸,少一是在漩涡的边缘。 漩涡呼啸着旋转不停,仿似一个胃口极大的神怪,从少一的身边转圈圈经过。 系在少一腰间的银杉木旋即被吸了过去,少一连忙伸手去够,结果,整个人连同银杉木被漩涡强拉硬拽地给拘在了漩涡中央。 漩涡搅浑了水里的一切,就连他越来越微弱的“神识探针”也被生生给断了念想。 少一好像是咕咕捣蒜臼子里的蒜瓣,被打晕了不算,还被反复捶打着、即将被碾成蒜泥。 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关掉所有感官的感知,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努力归于静止状态的少一,任由漩涡将自己带向未知的湖底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少一感觉到自己的脚掌触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石化了的珊瑚。 此时,水流对身体的撕扯渐渐消除了,难怪少一醒了过来。摸摸自己的下身,少一放心了许多。 “我这是到了湖底吗?”周遭寻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然而,就在少一接近绝望的时候,黑不见底的的尽头似有什么东西发着微弱的萤火。 少一不停地游过去、游过去……可是,萤火忽闪忽没,捉摸不定。 黑暗中深处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杵在湖底沙地上。人影背后一块巨大的石碑赫然立于湖底。 少一走近发现那人却是咕咕,她转身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像是嫌少一太慢。 咕咕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在出现在此处,只顾对着碑文念道:“动静虚有之理,不合来今……以无形求有声,天道自成……忘情则理,莫失道,莫见其门。” “怎么讲?”少一问咕咕。 咕咕摇一摇头,一边寻思着,一边念叨着:“‘莫见其门’,没门,怎么进洞啊?!无门而自入,那是神仙,岂是我辈之流?!” 少一心里嘟囔着,疲乏上脑,他怨尤地说:“怎么自打剑阁后,就斗茶、抢秋、争尾稻、上剑阁,没完没了地过关,烦不烦啊,还能不能安静地做会儿美男子啦?!” 咕咕战斗力明显没有少一消耗得那么大,刚才一番被裹挟到贝壳中深睡不醒,也不过是做了个变成泡沫的美人鱼的梦罢了,因此,现在,咕咕不缺解题的兴致。 “可能是‘莫及’二字”,咕咕看一眼碑文上缺失的两个空格,不断地猜字,一会儿就有了八个想法儿。 “再或许是‘芝麻’二字。”咕咕说。 少一摇头:“亏你想到芝麻开门,你以为阿里巴巴的故事不仅远过重洋,还波及到湖底,连老祖宗们都知道?!” “要想猜对,看来没门啦。”不一会功夫,咕咕就热情高,泄气快,马上就要偃旗息鼓啦。 “你说什么?”少一重复咕咕刚才的想法,说:“该不会是‘没门’二字吧。” “‘没门’?你以为古人都是湖底的土鳖啊,这么白的说法,要是这个意思,也该是’无门‘这种叫法啊!”咕咕没好气地反驳少一。 就在咕咕话音一落之际,“咔嚓——“,石碑碎裂,在石碑化为齑粉之前的一刹那,石碑空挡上的那两个位置赫然浮出潜在的字迹——正是“无——门——”二字。 “难道真是歪打正着了?”咕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惊奇还不够。门一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 ------------ 第六十章 莫失莫见 洞内,四下里的夜明珠微微闪耀,岩壁上总有丝缕的风时不时地略过。 风带动着冰晶般的钟乳石瀑、石笋、石莲花,发出或长、或短的哨音…… 一会儿叮咚,一会儿噼啪,一会儿峥综…… 细听起来,就好像一曲“玄妙之乐”。 看来,这溶洞浑然就是一个有情天地,情生美景,景共乐鸣…… 少一不禁感喟:湖底这么一门之隔,外面,是大贝门神,里面,则是别有洞天。 他们向溶洞深处走去,欣赏着这别有洞天内的繁花美景,听着天籁般的“玄妙之乐”。 咕咕停了下来,她品咂起石碑上那二字——“无门”。 “没门,怎么就又是门呢,真够神奇的!” 风越来越大,“玄妙之乐”也变得越来越磅礴雄浑。 咕咕的脚步随着“玄妙之乐”的节奏而加快,越来越快…… 少一看见她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忙跑上前伸手去拉咕咕,却眼睁睁看到面带微笑的咕咕毫无防备地直接坠下深渊。 更让少一感到费解的是,咕咕在掉落的过程中还在仰头冲他傻笑。 看来,咕咕心智已被靡靡之音所迷醉不返…… 少一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也跟着咕咕落下深渊。 …… 如一块陨石悬浮在那里……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无大亦无小。 咕咕一手屈臂而枕,一手悬于丹田之上,一只脚伸展,一只脚绻回,像狗子屈身,又似青龙盘曲。 她已长眠,长长的睫毛挂着冰霜,嫣然之静,有如不世出的花朵。 在冰冷黑暗的凡世空间里,咕咕无休无止、漫无目的地永远飘荡着,这里,没有冷暖、没有饥渴、亦无须知道四时更迭、空间倒转。 同样,掉下深渊的少一也正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里,无始无终,无痛无味……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成长的难题来打扰他啦,他可以安睡,也可以自生自灭了。 一记针刺般的疼痛,少一额头那块疤突然闪烁了一下……凭着这最后的一线自性,少一面对无量无边的虚空,微微一动,旋即再次安睡长眠。 “决不可以这样!”少一的意志自我驱使,少一最后自性里的那点不甘心在不停地鞭策着他:“起来!起来!” 在努力挣扎了不知多少时间之后,少一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在虚空的漂浮状态里翻滚着,流逝着,被永久地遗忘着…… 心念一动,少一就开始打坐…… 意念随着呼吸而动,恍乎惚乎,呼吸似有还无。 “何在?”少一问。 没有答案,没有尽头,因为,他已不存在。 无量无边,无有无无…… “何在?” “……” “……” 打坐的少一得不到答案,身体在虚空中无始无终地漂过、漂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砰——”地一声巨响,无数碎片朝四方极速散开…… 碎片间,万道光芒迸射而出…… 少一很想看看爆炸发生的地方在哪里,怎奈,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他惊奇地发现,爆炸产生的碎片从他的裤腿下划过,原来,自己正在燃烧,正在燃烧中加速度…… 他并不感到灼痛,更不觉得火光伤眼。 他只知道,自己在燃烧的时候,正兀自因空气的反作用力直冲向碎片的反方向…… 更加密集的碎片从自己的裤腿飞出,少一低头,已经全然看不见自己的脚啦,难道…… 燃烧产生的能量会让他永远也停不下来…… 穿过密集的碎片带,少一为眼前所见而涕零: 草帽状的星云,蝌蚪形的星系,已成型的星球……还有少一最钟情的亿万璀璨繁星。 而自己,正是这其中一员,有燃烧尾巴,正飞向无始无终,终将燃烧殆尽的星子中的一员。 星云的边缘发出沉闷的轰鸣,迸射出耀眼的闪电。 剧烈的裂变在星系间极不稳定地、此起彼伏地发生着…… 自己这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在不能停留、不能扑火的情况下左闪右躲,于火光与黑暗交替、爆炸与静寂参差中踽踽远去…… 自知终将燃烧殆尽,少一极不舍地扭过头,回望了一眼自己钟情不已的星空…… 能看到,能听到,一切都曾那么真实…… 他挣扎着想停下来,作一颗哪怕是星河里最不起眼的尘埃,哪怕只余有一颗冰冷、沉寂的心。 然而,身下的灼热,以及尾巴后燃烧碎片的耗散毫无眷恋,亦不能自救,正推波助澜着。 此时,自身的灼热仍占据着上风,无情的反作用力将他一再推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处…… 一个火球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少一这颗彗星的“尾部”,电光火石间,“彗星”剧烈地喷发、爆炸…… 一燃,至灭。 尾部火熄,身无动相。 少一定睛观瞧,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眼、耳、鼻、舌、身、手、足…… 燃烧余烬唯剩一颗种子。 “咚——咚咚——” 寂灭至冷的种子被卷入到“无尽劫”当中—— 黑咕隆咚、静悄悄、冷清清……一切如此静默。 生与死,黑与白,过去与未来,都已经跟他再没有什么关系。 不知其大,不知其形,身于内,而不知始末…… 这里,没有“他”,更没有“我”。 连黑暗都没有,连死亡都定格,连存在都没有被处置和交代。 一颗种子,四周围绕着的,就是这虚空…… 除了承接这无尽虚空带来的空虚以外,少一什么也做不了。 几番挣扎,几番亢奋,几近绝望,少一终于保持起沉默,因为,自己每当开口或者动起繁情,便被无尽的空虚一下子再度充满。 他试图让自己喜欢上这了无生息的虚空,因为少一借着它,方能了解到他自己。 然而,转眼间,星星、月亮、太阳已经和自己说拜拜;虚空还在不停地夺取万物的生命,肆意吞噬、同化着周遭…… 虚空的侵吞从不会停止,直至无常,直至虚空成为永恒…… 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一再的妥协。 自己不在外面,亦不在里面,原来,自己也是这虚空的一部分。 如果接受、服从,就会再次堕入更深度的虚空。 ------------ 第六十一章 不见不闻 渐渐地,少一终于被“虚空化”。 他不是种子,他是沙尘,是恒河沙数。 不,他不是种子,不是沙尘,他就是“虚空”本身! 少一如此一念,天地为开,混沌世界,清浊相融。 无黑无白,深不可识,无心,何须影相随?! 动与静,周而始,“无措”,何须心扰?! 一念间,阴阳和顺,神通万物,少一这颗种子破天荒地放松了下来。 在虚空里,种子自己翻了个身,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至此,诸相皆无,无生老病死空,亦无有来…… 种子眼不见诸物,耳不闻五音。 至此,心无挂碍,身无已不知…… 连所剩无几的那点“自我”,也让少一这颗种子在虚空化的“自在”中将意识海枯。 什么白日梦、空想臆测,什么愤怒、好奇、不甘,皆被幻灭。 既然作一颗种子,就要作一颗无明无识的种子吧! 种子在“无明无识”的心念里得到了自在。少一不禁大笑,得来全不费功夫,无非缴械加投降。 难道天不绝我,就是要授我以此天道?! 种子在心念的扶持下飘摇而转动。 少一轻轻一想,就重新擦燃了种子的尾部。 一颗美丽的小彗星,在虚空中滑过,投向“心有所想即便来到眼前”的星球。 一颗美丽的扫把星在天际划下美丽的火线…… 亿万年岁月尽在弹指间…… “轰隆——”一声惊雷,森林里一棵老树被击中,可怖的大火很快蔓延开来。 火舌吞噬了一切,整个星球犹如地狱一般。 奇迹源于一次毫无征兆的撞击,生命的演化却夭折于一场不该发生的天火…… 彗星重撞上这颗星球,地狱之火呼应而出,什么恐龙、繁花,一切进化终止,虚空代替万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那颗被彗星撞击的星球上岩浆已冷却,地心压住了地狱之火,一片大陆突破了“虚空”的一角,被生命的迹象所再次俘虏。 陆地、海洋、山川河流……陆陆续续、千万年来在慢慢地形成。 “啪——” 荒凉的沃土里,一粒种子开裂了。 它的“自性”突破了“天道”的拘禁,破土而出,用不了多久,绿意覆盖了整个大地…… “嗡嗡嗡——” 一只蜜蜂正煽动着它轻盈的翅膀,花粉在它的“帮助”下纷撒在生命猎猎的季候。香火,在悄无声息地传递着。 “嗖——噗——”锋利的箭头穿过皮毛,直刺入奔跑中麋鹿的动脉,鲜红滚热的血液遇到冰冷洁白的积雪,演绎着永恒的悲歌。 …… 天火熄灭,一切归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此之前,他还看到一个王国的兴衰,繁华与衰败周而复始争相上演。 眼前的一幕幕幻景,不禁再度催起少一的繁情,他感到无比悲痛,他开始嚎啕大哭。可是在无尽的虚空里谁能听到他的悲伤呢?! 哭又有何何用,即便如此,他依然繁情万丈,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生灭而动情。 他欣然大声而哭……虚空一如既往地冰冷死寂,对少一的哭声爱答不理。 他爱世间的一切,在生与死,黑与白,过去与未来之间,无尽的虚空可以作证,他为自己,为这一切打动繁情。 “哈哈哈——” “怎么?在这虚空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难道我并不孤独?”少一屏住呼吸用力倾听那个笑声来自何处。 “你不用找了,我就是你自己。” 少一心口同一,他问道:“你是我,那我是谁?” 一阵持久的微笑之后,那声音又说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为眼前虚无的东西悲伤?” 原来与自己对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罢了。 电光火石间,此前所见一切事物都倒了回去,眼前又复归一片黑暗……大爆炸、繁星、麋鹿、王国……在少一脑海里尽皆消散,一切归空,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 又没了…… 但少一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他累了,不愿再去思考这个让他头疼的问题。他想睡上一觉,却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外观眼前虚空无源,内观也是了无一物,这让他感到恐惧而不能安心睡去。 此时的少一尚不知道虚空的本意,不知道自己正挣扎在内心虚构的世界里。 …… 在他反反复复找寻仍然无处可依,无物可观时,事前所发生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无头亦无尾,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着。 花开花落间,少一终于明白生死本无二致,有无亦无分别,虚空亦无内外……终于他不再寻找依靠,也不再分别眼前的虚空,重新收起眼帘坐于虚空前。 无始无终,不知过了多久,有彗星从他身旁划过呼啸声,星云裂变产生的巨响,冰莲绽放而生发的香气……少一都没有再为之动起繁情。 虚空真那般无情吗?不,他明白了虚空,明白了真有眼前所见诸相:一切皆为空,他,自己就是这空!成于他,空于他。 少一坐于虚空,浸于虚空。 空,似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 “嘎叭——”是干枯骨头的断裂声,“虚空”里少一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动。 “嘎叭——” “嘎叭——” 空无中,他还是探知到了这个声音。 眼帘,缓缓开启。 模模糊糊地,少一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立于不远处。 待光线全都刺入眼中,少一眯缝着眼睛,原来是咕咕凑近的一双焦虑的大眼。 在她的脚下,一双空洞阴冷的眼窝正死死盯着她,让她浑身汗毛竖立。 为什么咕咕也走神了那么久? 想来是那“玄妙之乐”飘渺无常,引人失神,直至那七级八荒,让人失魂落魄,乐而忘返。 这也是咕咕一直没有顾忌到少一走神的原因。 咕咕也走遍寰宇一个够,要不是肚子饿,叫回心神,恐怕自己现在还在不知明的什么境地里无助飘摇、永获沉迷呢。 少一和咕咕渐渐明白了过来,这溶洞里一定有什么诡术,能迷人心魄,直叫人失去了回家的欲望,也失去了行动的勇气。 就此,借由此靡靡之音,大溶洞好趁机来榨干闯入者的精神气,补给自己。 ------------ 第六十二章 尸骨下有本书 “空”,以及彗星撞星球的几世繁华与毁灭,此前一番“遭遇”,无非是那“玄妙之乐”之逼迫,和少一于百难中之所悟得。 少一醒来,这多少冲淡了咕咕内心的恐惧和愁苦,她站在原地,第一次,鼓起勇气,向脚下那具不知躺了多久的尸骨仔细看去…… 半响后,她对少一说道:“他是自然坐化而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咕咕的辫子开始摆动了起来…… 然而,咕咕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依旧蹲在地上,寻宝似的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一堆白骨。 洞里的风越来越大,咕咕头顶的辫子开始疯狂摆动。 强烈的“玄妙之乐”掩盖不了隐隐绰绰的鼾声…… 少一生怕若不尽快离开,恐难脱险。 于是,他一手抓住咕咕的手臂,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冲咕咕的听闻穴点了下去,试图封住她的听觉。 不想,少一这一招被咕咕给轻易隔挡了回去。 “你干嘛?”咕咕一边嘟囔着,一边伸手去拿尸骨下压着的一本书。 原来,咕咕蹲在地上好半天,全为了这一卷书!! 少一刚想伸手一够,洞里的风却先下手为强地将书卷翻页、将书上的尘垢漫卷而起…… 刹那间,飞舞的尘垢遮蔽了四处。 溶洞里充斥着尘烟和一股子诡异的气味,“玄妙之乐”瞬间消散,溶洞开始坍塌…… 那些纷纷掉落的钟乳石好似一阵雷蛋,砸向地面…… 眼看着,溶洞就要毁于一旦。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鼾声如雷,在这惊人的坍塌面前,那东西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放松的呢喃,有如从梦中醒转一般…… 慌不择路的少一和咕咕二人并没有对这个声音起疑,因为他们正在躲着钟乳石“雷蛋”,几番探寻,终于绝望地承认,他们已没路可走。 头顶,黑影一闪,少一抬头间,一块尚未坠落的石莲花,被自己在情急之下扬起的金刚不催网所一兜而驻,金刚不催网的金线着实结实、给力。 几根坚韧的金线随少一意念而出,牢牢地栓在头顶的几个钟乳石上,算是定住了坍塌的势头,暂缓了危机。 少一背起咕咕,一手抓住一根金线的末端,随金线将身子荡起,意欲逃出这坍塌中的溶洞。 没想到,刚行至半空,少一正荡起一个金线的新高角度,准备就势跳上一块岩石,突然,少一被一股不知是什么的神秘力量给从“金线秋千”上直拽了回去。 少一落地,咕咕下来,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背后阴冷异常…… 拽他们的“鬼手”不是别物,正是咕咕踩到的那具尸骨…… 此时,坍塌突然不经意间停歇了。 神秘的声音也没了。 可是,似乎,溶洞本身是有生命的,有控制力的。这样一想,少一不觉全身发寒。 …… 世间万年,洞中一天。 那,是一本泛黄的古卷。 此时大溶洞里,钟乳石柱东倒西歪,勉强能撑住摇摇晃晃的溶洞大厅。一朵断落下来的“幼小”的石莲花正被一个网子给罩住,没有真的摔碎成粉。 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男娃正静静地翻看着一本纸张薄如蝉翼的古卷。 一个十多岁大小的翘辫子女娃在席地打坐。 四周回归了静悄,偶尔,有一声水滴的响动。 指尖触摸着它的丝丝柔软,少一扭头撇了一眼尤在“入定”的咕咕,自语道:“莫说是被尘土淹没难以发现,就是真将其置于眼前,这发黄的土地色,撂在地上,也一样难被发现。你说,这书得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化为这般颜色啊?!” 咕咕睁开双眼,看少一的神情有如他是个文盲,说道:“这是且末纸,制成的时候便是这般土黄的颜色。” 古卷文字竖排,神逸之气漫步字里行间,喷薄出斯文之气。 咕咕见少一一脸尴尬,就知道他一字也不认识。 接过书卷,咕咕突然眉头一簇,嘴巴撅起,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眼神也有些飘摇不定。 少一见之窃喜道:“哈哈,原来咕咕你也不认得呀!” 少一眼见着厚脸皮的咕咕手指尖信笔由缰地这么沿着古卷上的笔锋游走了一番,也不和他搭言,很是着急。 半晌后,咕咕才沉定地开口……这一开口,就话匣子合不拢啦:“这是无忧体,师父他老人有部手抄本《茶典》,便是这种字体。真没想到,这竟是一本入门的《无忧剑谱》。若没猜错的话,它和《茶典》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便是四大茶圣之一,‘水墨丹青’中的‘水’——圣人水芃(peng)。” “可是……”咕咕一气不歇说了这么一长串之后,突然,欲言又止啦。 “可是什么?”少一着急问道。 “可是,茶圣此去,身边遗留的非《茶典》,倒是一本剑谱,直叫人感慨。” 《无忧剑谱》?少一一听,心旌荡漾。 他从咕咕手中接过剑谱,爱惜地**着,认真地说道:“这剑谱真乃意外的收获。” 对!这该不是村长让少一咕咕上山的缘由,更不是无忧洞给他们独有的唯一启示。少一收剑谱于怀中,握紧手中的银杉木,不敢放松神经一丝一毫,他竖起耳朵倾听。 果不其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玄妙之乐”又至…… 于是,少一有意将一段段的“玄妙之乐”拆解成单个儿的音符,用额头的金光把音符进行重新地串联。 一会儿,金光所编制的、重新串联的、是少一自己独有的“玄妙之乐”响起来: “天上的龙来地下的虎,圆墩墩儿的那个爪子;唱了唱上个龙戏虎,才算少年的把式……” 咕咕在旁边听了直乐,心想少一你看家本事都用上了?又唱又舞的。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仙乐至此,真的再没有迷魂过少一和咕咕的心志。 “玄妙之乐”震颤着溶洞的岩壁,一会儿这里叮咚,一会儿那里铿锵。 少一沿着声音,竟然走入了一个高处的暗洞。 玄门,正被一朵石莲阻挡着。 少一的神识飞过钟乳石,穿过石林,行至湖面。那里,大大的漩涡正旋转于湖心,一团白气从湖中缓缓腾起…… 少一一拍脑门,他豁然开朗:原来,“玄妙之乐”与漩涡齐鸣,在相互引发…… 不知为了什么,少一似已具有了对“玄妙之乐”的抵抗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一随性而舞,借“玄妙之乐”时而旋转,时而淡荡,时而停顿…… 起舞的过程中,少一偶或还是感到眩晕、恶心。 ------------ 第六十三章 暗洞 他攀爬而上,想要绕到石莲的背后进入暗洞。 可是,“玄妙之乐”丝丝渺渺,止少一于洞口。 “玄妙之乐”一定有什么问题。 少一仔细谛听,那里面似乎有林中杜鹃鸟的叫声,有魑魅魍魉鬼魅的声音…… 杜鹃鸟的叫声本就洪亮悠长,可细辨起来,这杜鹃啼血,只是“玄妙之乐”的背景音乐。主体音乐,藏在背景音乐的内里,如果懂的,就能从中分辨出海浪滔滔的平和之音、海螺嚎叫的暗哑低音,如再加上杜鹃啼血的高音部,这三种美妙的高、中、低音,合成之后,绝为一种令人永生难忘的魔力。 此魔力之音有大能。闻之,人可以随心所欲。沉浸之,人自锢心魄,留恋原地。 故而,此乐一处,人无法入洞。 少一拆解开这“玄妙之乐”的谜底,煞是欢喜,他全然没有忘记此番进无忧洞所背负的愿望。然而,他还是中毒已深,竟然在乐曲里悠然自乐,再一次迷醉往返。 正当此时,一个小石子打中了少一的脑袋。 少一往下一看,原是咕咕在想方设法唤醒他。 此时的他还是不舍得塞上耳朵,杜绝这仙乐陶陶。 怎么办?少一心里捉摸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突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节律来,那是庚明大陆最南端渔村调子,是当地渔民打鱼时喊的号子。 少一不自主地哼起了那个长调,这里面,蕴含着海边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取之于海、又还之于海,与海一起生生不息的意愿。有着对大海深深的眷恋:“啊呀——啊——咦啊——哈——啊咦呀——,啊——呀哈——咦呀哈——啊咦呀——,啊——咿呀——哈——咦呀哈,啊——咦哈——啊——呀咦哈——啊——,啊咦呀——” 美丽的长调,竟然不知不觉地与那个杜鹃之鸣、海浪音、海螺音合拍在一起,好像本来孤寂的大自然多了一个子嗣的加入,那就是人类。 人类,用自然的人声,歌唱着给予自己给养的大海。 “玄妙之乐”和上了少一的长调,听起来很和谐,很搭调。 但“玄妙之乐”没有因此变得更大声,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小声。 “玄妙之乐”,在人声的加入后,变得更加深挚、动情和自然,悠悠然,“玄妙之乐”似乎都被自己感动了,似乎,它视少一为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它慢慢地松开了对少一的束缚。 少一被“玄妙之乐”那曼妙的节奏所牵引,一边追寻着“玄妙之乐”中似有还无的美人鱼的歌声,一边无意识地探身,钻进了狭窄的洞中。 穿过狭窄的暗洞,里面更大。 洞里,比洞口要开阔得多,一个洞套着一个洞。 就这样,穿过迷宫一般的重重溶洞群,少一来到一处比以往所有的溶洞都要大得多的溶洞内。 终于,他找到了此前发出鼾声喘息声、以及兼发出异味的出处。 原来,那是个有着鹿角、蛇身、牛头的“大家伙”。少一稳步逼近,想看个究竟,此处弥漫着刺鼻的阵阵腥味,同时,“玄妙之乐”又格外荼蘼、诱人。 这,是一头睡龙。 此时,它正酣睡如泥,鼾声如雷。经年累月的尘埃并没能遮蔽住龙身鳞片上的光泽,一对蝙蝠肉翼不用张开,已然吓人到怪。 在睡龙硕大的脑袋旁,一个“乌漆嘛黑”的木匣子隐隐闪着暗光,引起了少一的注意。 “你跑哪去了?!”咕咕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后面猫着腰向前扑过来。 她也不看清楚了再走路,眼看着就要一脚踏在龙首上啦…… 少一本欲拦住她,可咕咕好像被击中的弹簧球一般,足还没碰到龙首,身子就已如离弦之箭被击飞了出去。 “呼——”寒潮凛冽,冰花朵朵,龙须一扬间,咕咕好似被吹出了二里地去。 犹如宝石般的大眼睛徐徐张开,懒龙慢慢地扭过头,呆望着空中飞着的散发妹。 不知在它眼中,这可只如一只蚊虫?! “嗤——”舌头一伸一卷,咕咕整个就如懒龙的玩具“飞去来”,她去去,就回了。咕咕直接被龙舌从半空中给卷将了回来。 少一大急,短剑少康直刺龙爪。少康的剑深深扎入铁鳞刚爪之中,睡龙却毫无反应,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被舌头上无数粘液包绕的咕咕,此时她一生的洁癖也给根治了。 鹤骨鞭狠厉抽向龙脊,“哗啦啦——”懒龙好像被挠了痒痒,咯吱吱爽得浑身一抖,鳞片好像松针抖在风中,飒飒作响。 咕咕刚要从舌头一松间抽身逃脱,舌头瞬间重新卷曲起来。 那懒龙怒目圆睁,好像咕咕是自己的玩物。懒龙认真,跟它可玩不得放行。 咕咕苦着脸一头粘液,无望地低头看了一眼企图从龙爪中拔出少康剑的少一,再次奋力一扬鞭。 “哗啦啦——”龙鳞再抖,跳蚤、臭虫、寄居蟹、蟑螂纷纷从抖动的龙身中掉了下来,还没堆成塔,就纷纷四散着向洞深处逃逸而去。 “吱吱吱——”懒龙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正享受着被骚痒后的爽快,情不自禁地一抖龙身,还吱吱闷笑不已。 “吱吱——吱吱吱——” “龙,原来你是怕痒的小动物.”咕咕母性情怀再度涌上,情不自禁地又抖上了狠狠的几鞭。 少一大叫:“咕咕,你别千万别犯上我过去的繁情病啊!” “啪啪——啪”几记鹤骨鞭打得爽利,咕咕几何时曾让过须眉?! “吱吱——吱吱吱——”另一畔,则是没出息的懒龙在不停地闷笑。 出乎少一的预料,欠抽的懒龙在得到咕咕的鞭虐之后,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将咕咕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懒龙一扭头,用舌头将木匣推至咕咕的脚下,然后,不顾惊异的二娃在眼前,兀自一合眼,在巨爽之后重又回归入睡。 咕咕抱起木匣头,拉上少一,头也不回地往洞外冲去。 …… 木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此时,二人席地而坐,拂去木匣表面的灰尘,轻易就打开了匣盖。 匣子里,一道红光蹦出,同时少一感到背上的少康剑在剧烈地颤抖…… ------------ 第六十四章 问路 咕咕忙拦在少一面前,抽出鹤骨鞭。 鞭尖似乎立即领略了主人的意思,瞬间吞掉了红光中的杀气。 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长剑,剑柄上写着两个奇怪的古字。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剑,看上去刃口很钝,锈迹斑斑的,实在难以将它与英气勃发的少康剑相提并论。 “是赤焰!”咕咕很是欣喜:“传说,初祖以上古神剑太阿分铸五剑,这把正是和你在剑阁二层楼所得的少康剑,同出自一个剑体啊!” 剑柄上刻着几行字,少一并不认得。也许,就是咕咕所说的“赤焰”二字吧。 倒是这剑匣,由稀有的金丝楠木所制。 即便久藏于这潮湿阴暗的溶洞中,匣子也依旧不腐、不变形。刚才被懒龙推下来,也没有摔掉茬、缺角。 少一吹去灰尘,将它轻轻地放回匣中。 抱着剑匣,少一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匣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匣内发出嗡嗡的声响。 其中必有蹊跷。 少一细细打量着这锈迹斑斑的赤焰剑,对咕咕说道:“都说良驹难驾驭,宝剑难执掌。看来这剑不认主啊!莫非我非其主?!” “哈哈哈——”咕咕忍不住点头大笑。 “只是,他人之物不可夺。”少一接着说:“不懂得其中的原委,也不知道此剑的主人是谁,还是不碰为佳。” 咕咕说道:“那剑柄上的铭文可是上古文字。” 少一略一思索,就决定运作脏腑中的金线,让金线驱动神识进入匣中,一探究竟。 在漆黑的木匣中,果见有一行铭文,铭文如链,发出一串长长、细微发光、时断时续的“文字光符”。 …… 在“玄妙之乐”的浸淫下,少一闭目、闭气,开始打坐。 他潜心修行的面庞呈现出时而惊惧、时而平静、时而痛苦、时而痴迷的表情…… 五蕴,“色、受、想、行、识”,打坐中的少一,竟然勇敢地将“五蕴”给亲尝、亲历了个遍。 随着意识的集中,少一的身体开始变轻。 慢慢、慢慢地,一缕自我意识从身子中费力地挣脱出来,好像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意识开始缓缓地、清扬地飞升而起…… 意识开始向着洞顶、向着不可阻挡的、无限的纵深处飘去、飘去…… 那里,似乎有无数的光点,星星般璀璨…… 那里,于无声处饱满,于冥冥中刻骨,有如赤子初生…… 那里,一切静寂,有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处于此境地之中,少一已经如圣人说言“随心所欲”了。 少一没有长大成人,然而于此时,他不期然在打坐中得到了心地的知足—— 自己是孤儿的事实,不知为什么,于此刻起不再让他纠结了;寻母之路似乎也大可不必了,不如自然随缘;至于回报大堰河村养育之恩的心愿,也似乎可以稍或放下些时候,报效之来日方长嘛;学武修习的志愿,也不那么紧迫逼人、让人徒增压力啦,毕竟,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天地转动,万籁有声…… 五蕴的神采美轮美奂,无始无终。 想那色、受、想、行、识……五花八门,万象丛生,无数好景好事,佳期佳境……在不断耗费着少一那异常亢奋的精神气。 少一下意识地转了转不自在的打坐姿势,他此时正闭目攒眉,神色忽喜、忽落寞。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无疑就是一个肉身凡胎正常人的正常欲求,以及因欲求不满而带来的焦虑、动荡与不适…… 咕咕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然而,她终不能叫醒少一,因听耿丁嘱咐过: “在去往无忧洞的路上,一定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与诱惑,你二人除了相互搀扶、共抵困难以外,千万不要相互武断地打扰、打断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不同阶段的、可贵的、自我领悟。” 少一只能依靠自己克服心魔。 至于,少一要神游多久、耗费多少精神气儿、耗时多久、出的来出不来……咕咕只能干着急。坐等,再坐等! 不知不觉间,少一此时在冥想的大海里向深处又走了一步。 无形、无色…… “咔嚓——,咔嚓——”有嶙峋白骨愀然起身,打坐中的少一竟然对此全无防范之心。 白骨空洞的眼眶直逼少一的面部,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这个“心不在肚子里”的娃子。 沉吟多时,一只白骨铮铮的枯手直接按入少一的印堂。少一在打坐中“啊呜——”一声闷哼,这短暂细微的声音,竟连近旁的咕咕都没能察觉得到。 “小子,你一个凡夫之体也敢妄自观望第一重天。老不死的,耗尽毕生之力也不过一只脚踏入二重天的门槛……” 对于这第一重天、第二重天,少一一脸懵逼……“晚辈不敢。” “哈哈哈……休要唬我,看你年纪轻轻,心倒不小。坐吧。” 冥冥中,少一在点头应允。 白骨与少一遂席地对坐。 “请问您老是?”少一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 “哼,小子,你竟不记得我了?” “难道是您,是您带我俯瞰整个世界的?还请老前辈指点一二,方才您所讲第一重天、第二重天……敢问前辈这个是玄门妙法?”少一顿时兴奋起来率先开口问道。 “什么老前辈!你还是我白骨老人听着更顺耳些……我虽未能入那二重天,对玄门妙法倒也略知一二,你若真想入玄门……呵呵——老夫愿凭一生精进所学,为你略述个子丑寅卯来……” 洞外寒气逼人,洞内温暖如春,而打坐的境地里却是炎夏。 曾困扰少一许久的奇怪仙乐此时不知何故,已然停歇。经过千年累计的水滴汇于一小小池中,在池的正上方,几朵大如磨盘的钟乳石莲倒挂于头顶之上,荷叶连连,栩栩如生。那莲花,终日饮露水,经年养真气,愈发地娇艳如真荷。 白骨抬头:“小子,这荷花堪比裳夫人昆仑天池里的一池神荷,只需一眼,便知能助你修得真迹。如得善缘在这池中修炼,想必会少耗数十年光阴。” “果真?”少一也不睁眼,然而,却明晃晃,看真亮了一切。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打坐境地,又是韶华奄奄。一切均是乾坤逆转,修行其实都是神助。” “白骨老人,您所言极是……”少一点头。 “小子,你可知道九霄吗?九霄,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道。 “九霄之外有太初之光照耀人间,天地万物方能随之而呼吸。 “这呼吸,正是天地之息,也唤作元气。 “要知道,太初之光为一切之本源。 “人本乃万物末节之灵,懵懂存世于天地间,蒙太初之光降下启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气,行种种玄妙之事,是为修行。 “修行之路分成五个段落,也就是五重天。” ------------ 第六十五章 玄妙之门 少一一息之间,竟然在打坐的神游中得遇白骨真人。他并不晓得,自己正被授之以道。 “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血田外放,明悟天地之息与自身呼吸之间的关系,便是那第一重天。 “第二重天,在此阶段,修行者能够触碰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元气,并且能够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 “进入第三重天,这个阶段的修行者此时已经能够初步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谓剑师便是此类。 “入四重天的修行者,能够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对于修行者而言,意味着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念直接攻击敌人,在这个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够做出一些极为玄妙的手段。” “这最后的第五重天,便是问天正果入九霄。正果后的修行者不再仅仅是从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白了太初之光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明悟太初本原,见太初之光。 “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许才可以看为真正的得道吧!” 少一受此教诲,不觉深思而问询:“白骨老人,这五重天之上是九霄,九霄之外有太初之光。那么,太初之光之始源,归于何境呢?” “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肯定没有尽头。这路都是有心者一步步走出来的,我想太初之光之始源一定见得到。 “传说九霄之上还有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现过的只有两种,一为天启,一为无源。 “所谓天启,是指修行者能够直接聆听太初启示,以虔诚奉拜祭道门神术,于黑暗死寂之境见太初之光,太初所照纵是一缕,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见不可知境界。” 少一听闻到这里,遂想象着,在那九霄之外,白衣飘飘往来无碍,云开雾散有七彩之光落下,一挥手便万海皆啸,不由得心神愉悦,难以自我,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颤抖。不亦乐乎。 少一再问:“无源……又是?” “典籍之上,只是记载人世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境界,却没有具体描写,只用廖廖一句来形容:心归本一而无源。所谓无源之境,是那上古化外之人意念所觅处便能抵万里之外……” “能入这两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是那千年儿孕育之圣灵,这人世间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圣人……” 白骨飒然而碎,随风而逝。 少一醒转。手上的羊皮卷竟然少了地图,上面,赫然誊写着七大武学境地。 这,才是此来无忧洞的缘由所在。 咕咕见少一醒来,分外欢喜。见少一看着羊皮卷,似傻似痴,略有嗔怒。 少一手捧羊皮卷,眼望四处。洞天已开,四敞大亮,全没有了遮掩。 该烟消云散的,都尽已消失。唯余羊皮卷在手,咕咕在侧,少一心有所感,携咕咕就此离开此洞。 …… 这一日,是个大好天气。 晨雾才散下山根,少一就已经洗漱完毕,来到洞外的一块光溜的磐石上坐定。 俄而,第一缕阳光爬出群山,照亮孤山之巅,把个少一瘦小的身影在赤裸的断崖壁上拉成筷子那么长、那么细…… 自打襁褓中的少一因着不知名的缘由被抱养到大堰河村五年有余,在少一的眼里,甘花溪就是他的母亲河,孤山就是他的父亲山。 虽被本村的后生小子们喊作是外族寄养来的娃子,可是在这个没见过啥世面的乡下小子少一的心里:这山这水,生他养他,最接地气! 历经孤山九九八十一天的独自野外生存、与咕咕一起过剑阁四关、到参与了一系列在大堰河村里发生的抢秋、斗茶等盛事,少一的少年志气在不断地得到磨炼,得到滋养,故而日新月异间不断提升。 又于此无忧洞中,少一得咕咕相助,二人出生入死,幸得古卷一帧、长剑一柄,以暂行替先人保管之责。 不仅如此,少一还在打坐的神游中承得白骨老人水芃面授玄机,知晓了武学晋级阶梯之要义,也因此番明悟而不小心“洗心换面”了手中的羊皮卷,原本的地图因缘际会、瞬间展开作一卷要义…… 一切,可谓步步惊心,同时,又如此幸运当头。 少一心里明白,可不敢因得此厚爱而稍有骄傲或懈怠,他能感觉到:神奇的无忧洞,似乎还有未尽事宜在等待着他二人。 二人企望着,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困苦、磨炼,方能在某一天得以再“一开山门”、“四下通明”…… 少一和咕咕决定就此住下,在日复一日的苦修中慢慢体会其间真义,也一点点,去垒“地道真功夫”那最基础的一砖一瓦。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晃上山已数月。 少一日日钻研苦思,他对洞内岩画上的剑法招式早已烂记于心。眼下正值早春,他解下身上披着的牦牛皮褂子,单衣打坐于孤山顶也不感到虚寒。 此时,少一扭头,撇了一眼断崖上自己的倒影,其上头顶腾起热气的影子,看起来还远不成势,哎!完全没有修成的迹象。 少一并不灰心,只一意练就开来。 要知道剑谱由古文书写,即便是请咕咕出马,也一样难于辨识。 且古文剑谱咬文嚼字,字义生僻难懂。少一虽得咕咕断章取义,给翻译了个大概,但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法领会其意十之一二。 故而,少一和咕咕商量之后,决定还是从岩画入手,自岩壁上拆解剑法招式,再结合剑谱中的奥义,进行苦苦地一一对应。 ------------ 第六十六章 练吧 那日,入无忧洞洞中之洞,咕咕和少一偶于天光一线下发现了几行岩画。 岩画于岩壁的高处,刻划深拙,笔意盎然,足见刻画人的功力之深,用心之炽。 烛火照去,画上有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上下……照咕咕讲解出来,那就是在昭示“阴”和“阳”的道理。 咕咕说,剑谱里阴阳指的就是天地万物,他们对立又统一的关系。 少一心里琢磨:“如果这样理解,那么,岂不是所有不对称的东西,好比一阵风,石头、星云团……都是阴阳不平衡产生的结果啦?! “如此说来,练剑法就是要规避阴阳不平衡啦?既然阴阳二气交感而化生万物,譬如:雨雾、雷电、雨露、阳光、空气等。 “那么,是不是练剑也要因循阴阳的道理,在剑法招式上要‘上练阳、下练阴、动为阳、静为阴,升属阳,降属阴’,故而‘和合’而练习,乃成气候呢?!”少一有模有样地絮叨着。 这么一多思,就出了问题——少一意欲早日练剑,故而,引对“阴阳”之理解,举剑起练。却,一举,未抬起。再举,剑还是一动未动。 奇怪啦! 说来,赤焰剑虽然比起短剑少康剑来,是把比例适中、质地均好的修长款、标准型长剑,没有出奇的重量,更没有什么神秘的禁制。 少一在参照岩画上拆解的剑法招式初步训练时,刻意注重了一招一式必须符合原画,还必须由自己驱动体内寒热二气血运于孱弱的二经脉(其中一脉,才在与大贝搏斗中,弄拙为巧地开通了)中,一爆而出力道……凡此种种,顾虑多、前设多、技术难度高。 想来,阴阳气血运转、阴阳动作合一、阴阳气场相和……岂是初学者可轻易达成一统的?! 故而,少一一举剑,不曾想就好似有千斤压力在剑身,剑,它纹丝未动。 难道?!少一一时间就懵了:“怎么退步这么大?” “哈哈,你这哪里是退步,你这分明是被‘清零’啦。”咕咕在一旁,盘观者清地冷静点破谜底。 “什么是清零?”少一更加“懵噔”。 “剑谱上讲:阴阳一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随道而变。”咕咕正色云。 “啥意思嘛?”对于咕咕的文绉绉,少一则浅白以对。 “就是说:阴阳不二,以‘壹’待之。‘壹’者,太极是也。太极统领二物,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那么,‘壹’者,太极是也。少一,你就放下身段和剑阁胜利者的身价,好好琢磨琢磨,重头再来吧。”咕咕好言道。 “正是,正是。”少一一个作揖,分明在郑重以待。 孤山索浮云,长剑落夕阳。 孤山山道,万年冰旁,一个少年在托举着一块有比几个人加起来还大、比判官府门前大鼓还圆的大石头,把它托举上山。 就在即将把大圆石头顶到山巅之际,咕咕一记鹤骨鞭,大石头在鞭子的抽动下向山下飞驰而去,少一惊惧着闪身,眼看着大石头又一次滚回山脚下,静默着仿似在“呼唤”着自己动身。 托举石头滚上山,然后,看石头再次下山,少一再次托举石头上山…… 这是少一此季的唯一的所做。 不是咕咕特设的节目,而是少一主动领下的任务。既然既往的功夫、经验、常识都被清零作废,自己这个废物连一把轻剑都举不起来,那么,就不妨从力气练起吧。少一没有怨由,心甘受领。 转眼,整整一季过去。 此时,少一右脚拨雪开立,取少康剑握于左手,双眼目视眼前虚空…… 待鼻孔吐出的热气不增不减时,他右手已成剑指,手心向下,双臂缓缓向前举平。 虽说少康剑比起赤焰剑要轻便很多,但少一也还是花费了数日功夫,方做到剑身与左臂得以保持运动中的平行始终、平行如一。 但见少一重心移至右腿,微屈下蹲左转,左脚顶雪迈出成左弓步。同时,他左手持剑,旋即向左下方搂出歇于左胯,右手剑指下落掌心向上。 “啪——”咕咕手不离鞭,鞭子不是用来抽人的,而是抽在少一应该落足的地点。 少一自右后方起肘至耳根随转身向前指出,与眼同高,双眼右视而后向前落于右剑指。 接下来,少一左臂屈而肘上那么一提,持剑经胸前从右手上穿出,剑指翻转,缓缓下落回撤至身后。 手心向上,上臂一前一后自然展开…… 这个简简单单的起势动作,少一早已能如流水般一气呵成,且呼吸悠长而如一。 此时,咕咕方睁开睡眼,正好,少一用双脚在雪地上“写”了一个“大”字。 雪燃而化,足见力道。 揉着眼睛,咕咕赞曰:“好一个蜻蜓点水!” 洞外,少一左手食指向中指一侧紧靠,右手旋即散开剑指,虎口直奔左手紧紧握住剑柄。 出鞘,剑身在左侧划了一个立圆。 咕咕站在断崖下,望着少一左前方剑气所形成的一个微弱“圆环”,悄悄退了回去,心里想着洞内暗处孤零零的金丝楠木剑匣,念念有词:“第一式蜻蜓点水这么简单,都练了快百日,却也只能促成这般模样的剑气。 “少一啊少一,你何时才能拿起那上古神剑啊?!” 整个庚明大陆已深睡多时,满天星斗静静地守护着大地…… 洞内烛火一线,洞外万籁俱寂。 少一和咕咕走出无忧洞。今夜月不出头,星子的清辉将二人的剪影投在大石头上,好像一出生动的皮影戏。 二双眼睛扫过天际,目光不约而同地停在北方上空那七颗星子组成的明亮星阵上,这是一年中北极星最亮的时刻,就连平日里不起眼的第四颗——小魁星也闪耀着调皮的白光。 此后少一每日里勤勤恳恳地照着岩画上教的初级动作,一招一式地进行练习。 还时不时地,嘴里念念有词,念叨的都是剑谱上的语录,什么“上灵下稳,手剑于心”啊,什么“剑外无物,气体合一”的。在咕咕眼里,少一简直是有些魔怔了。 ------------ 第六十七章 小魁星 要解开岩壁上的招式绝非易事。 虽然少一反复看过,也熟烂于心,也懂得其中的细枝末节,并不能领会其中更深层次的含义。 少一于洞中右臂平直执剑,凝神举气,气出丹田至右臂…… 他剑尖略向下垂,向前、向下轻轻一点,一道白光跌跌撞撞地直喷出来,然而,白光气若游丝,只瞬间亮闪,就烟消云散于中途…… 虽然起势尚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但少一并不因此泄气。 紧接着,他左手迅速变为剑指,附于右腕部,同时,右脚向前跟进,靠于左脚根部。双脚脚尖向前,身体略微下蹲…… 双目凝落于剑尖。 虽说这“蜻蜓点水式”尚未被练就成形,但多多少少,“正正经经”的花架子已初具成形,或可安慰。 剑气丝丝缕缕,时有时无,也并不是全无进展。 这要归功于在大堰河村时为迎接剑阁之挑战,少一得到了村长的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武学点拨,因而得“正经”,加之少一勤学苦练,才练就下了“提剑”这一要势,成为此次练剑招式的基础之源。 在村里的时候,少一就已能一口气做完提剑动作而气息不浮,做到呼气匀、整、平、细而不会吹动一丝细发。这对于一个未满八岁、当时二十八脉仅通一脉的少一来说,已属不易。 再次,少一重复起刚才所练的招式,仿佛初练般一丝不苟—— 只见他右臂平直执剑,凝神举气,气出丹田、至右臂…… 此次,较之刚才之一势,少一的剑尖不是略向下垂,而是直垂、指向地面,这样,似乎更锁准了目标。 凝神屏气间,少一闭目运神。 少一遣出一股寒气,游走出身体。 少一将寒气逼入“赤焰”剑体…… 剑身因之而感,微微鸣响,似在应和。 “咔嚓——” 一股电流自“握剑”处由剑身激出,经那只握剑的手,剑身回馈的电流强势回流入少一体内。 电流穿“神道”、过“灵台”、走“悬枢”,直奔“命门”而去(注:神道、灵台、悬枢、命门指人体穴位)。少一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寒冷,旋即,他眼前一团漆黑,耳际原本擦过的微弱寒风也停滞、消失一空。 所提之剑那么向前、向下轻轻一点,再次,一道白光扑出,此次,白光明显强势了许多,光照洞中四壁,久而不散…… “嗯,比昨日又稳了一些。”少一因之,略得些安慰。 他左手迅速变为剑指,附于右腕部。同时,右脚向前跟进脚根靠于左脚根部。双脚脚尖向前,身体略微下蹲,双目紧落剑尖。 转身,少一跳上洞中磐石,手握“空剑”,行云流水般竟然头一回打出了记忆中岩画上的那套稀奇古怪的“小魁星”剑式。 刚因一点所成而稍或兴奋,少一就因用力过猛,电流放电迅疾至能量流失太快,于片刻功夫间其身体所剩无几的暖意就被驱赶至右脚脚底板……他一阵脚部发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少一忙敛气而沉丹田,徐徐间,作势、收手…… “不理想,全不理想。”少一摇头,对自己的悟性,他还是很有些怀疑。 恰逢此时,咕咕回到洞内。 她立于岩画下,扬起小脑袋,直望着那岩壁上那不知什么年月刻画而来、又不知是被何方神圣画上去的、赤红线条的挥剑岩画“小人儿”。 岩画上,一个个小人儿依次排着队,举剑、横剑、出剑…… 遂,一个挨一个地,岩壁上“一溜烟”地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 这,确实是一串详尽的剑式图说。 环视一圈洞内的岩画,咕咕在心里对照着岩画上的“小人儿”挥剑与少一舞剑的异同之处,她若有所思。 “嘀嗒——” “嘀嗒——” 已经数月未得听闻的滴水声此时忽的响起。 水声唤醒了咕咕,她惊喜异常:“啊,天终于转暖了。想必,此时的甘花溪畔又该重新热闹起来啦……” 一不留神,咕咕发现少一已经出洞。 洞外,少一已再起一式。 他右脚踏雪,向右后方回撤一步,并没有回看刚才自己右脚所“溅”起的雪花。 可是咕咕知道,此次练习,少一真的从激发不出剑气、到略有白光、到目前的白光激起层层雪浪……着实大有进展。 这力道、技能的提升,似乎也有天道得助的味道,咕咕这样想。 随着时间的累积,孤山之巅第四纪冰川遗留的万年冰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消融,只是,今年比往年整整推迟了数日。看似,迟来也有好处,过去数月、充裕时间的严寒淬炼让少一脚下的力量终于有了起色。 除了天助力外,似乎,咕咕更认可少一的悟性。虽则少一不停自责,总觉得练剑的进展太慢,自己太笨,可在咕咕的眼里,要上层楼,必得筑基在先。 少一一招一式、一月一季的练习累积,都是在打基础、添砖加瓦,再慢,也不为过。 而说到悟性,少一那是还未完全被打开。一旦有机缘,基础又跟得上,何愁没有悟性呢?! 此时,雪中伫立良久、运气有时的少一凝神剑尖,随即,他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 “咔嚓——”,地上的寒冰瞬间蹦发出断裂的声响。 这是少一第一次接收到自脚底深处传来的声响,这是他脚掌力量提升的明证。 “调整呼吸,就这样,向上顶,继续……”少一在心中谨慎地嘱咐着自己。 终于,颤颤巍巍地,少一的头顶出现了半道剑气的浅浅弧线…… 突然,弧线戛然而止,消匿于半空。 此时,传来咕咕的鼓掌声,她说:“不错!少一,你快成了。” 少一大汗淋漓,立于雪地,冒似有些虚脱的样子。 …… “听说,魁星是主管功名科举的,那一定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吧?”少一一边问,一边裹着大被、正在被咕咕灌着姜汤。 “哪里啊,倒是恰恰相反,”咕咕万事通地、一板一眼地回答:“这魁星右手握一管大毛笔,称朱笔,意为用笔去点中那个中举书生的姓名,他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的一条大鳌鱼(一种大龟)的头部,意为考生‘独占鳌头’……” “啧啧,朱笔要是点我一下有多好。”少一一脸陶醉,心驰神往,一付已然金榜题名状。 “你看天上,那星阵呈大弯勾状,就是魁星爷爷他左脚摆出、扬起、再后踢的样子。” “咕咕你说的还真是哈,真的很像!这大弯勾的星阵,多像‘魁’字右下的那一笔大弯勾啊,屈曲相钩,真是妙哉,妙哉。”少一受此点拨,心意已通。 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手上虽然无剑,少一却空握着手、象形地于洞中兀自比划起剑舞。 期间,剑势一会儿大弯转、一会大勾划…… 这二人,一个舞剑,一个观剑,不亦乐乎…… “倒是这个魁星的‘魁’字,取之字形,好似鬼举足而起其斗的样子。”咕咕一向有学究气,此时,她又不意间启动了训诂之学。 “你等等!”少一闻之,不仅兴奋地叫了出来。 ------------ 第六十八章 熬吧 “嘎——” 一声嘶鸣很有穿透力,从洞外传到无忧洞的深处。 咕咕正在洞中一个被她二人新近发现的温泉池里泡澡,还美其名曰“沐浴熏香的仪式”。 声音惊得她一抬头,这是她二人自打上了孤山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禽鸣。 隔着几重洞,咕咕传音给少一:“看来,你得作回鹰‘把式’啦……” 盘腿打坐在蒲团上的少一,闭目传音回道:“何出此言?!我剑法还没练到家,哪有时间玩鹰斗狗?!” 咕咕传音回来:“虽说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可光苦用功,能成什么体统、复什么正道?!” 少一听到咕咕如此一说,赶紧噤声。也不知道咕咕这个大名鼎鼎的品评家哪根筋又被触动了,一会儿声讨“正道”,一会儿愤愤不平地批评“教化”。 对咕咕,少一惹不起也躲不开,唯一能做的:就算不理解,也要服软听话。 少一极不情愿地放下心中的剑决,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自打发现某一洞藏有温泉池后,在少一看来,咕咕的大小姐奢侈享乐作风就此开始冒泡。 她兴奋地将随时带来的调料盒里几乎一半以上的食用调料,什么柑橘陈皮啊、风干甘菊片啊,麝香块、青莆粉、抹茶啊,都一股脑给倒入温泉中。 每日里,咕咕不是在熏香,就是在奥热中清蒸、出神……再也不肯演习什么古奥的岩画啦。 咕咕说过:“没见过猪跑,那算啥会吃肉。没修炼出真品味,谈何平日叽叽歪歪?” 这话,照少一的理解,就可被翻译为:“呸呸呸,有闲偷懒有理。劳苦雨露均沾。” 本来,自己练习剑法就是笨鸟飞不起来,应该多花功夫。这会儿倒好,少一又被咕咕给强行打断,还被明令着得去当什么鹰“把式”。 一时间,严肃过头的他还真走不出修习的境地、放不下剑法,一点玩耍的兴致都没有。 “嘿嘿,”咕咕好像少一肚子里的蛔虫,看穿了他的焦虑,传音道:“就算是玩鹰斗狗,也不是‘半壶醋乱逛荡’的水平就能应付得来的,要说玩,你可能跟现在洞中修习剑法的进展一样,终究,还是摸不到门道。” “你这是激将法不是?!”少一气鼓鼓地拿上干粮和银杉木就走:“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行至洞口,他回头,一改刚才说话的豪气,轻声道:“咕咕,你得给我做个厚实点的皮套吧。” …… 翻过四道孤山北路的山梁,少一仍未寻见有关鹰的任何影踪。 动身前,少一就对“拉鹰”这事儿早有心里准备,然而,不成想,直到暮色将至,这一天也还是毫无收获。 他耐下性子,又翻了一道梁。 雪地上,大石头缝里,一片灰色的羽毛在迎风抖动…… 凭着神识,少一认出来,这是从一只成年雄鹰身上掉下来的羽毛。 将手中的羽毛凑近到眼前,少一仔细地搓捻了羽毛几下,然后,他的视线又一次从眼前移开,眺望向大山一侧的峭壁。 艰难步行过去,果不其然,在峭壁的雪窝子处,少一发现了第二片羽毛…… “没错,鹰巢就该在这峭壁上方……” 待一口气爬到距离崖顶几步之遥的地方,少一忽的感觉不妙,只觉脑后一阵寒风袭来,紧接着,还没来得及蹲身,少一的脑瓜顶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给狠狠地叨了一下。 若不是头上戴着皮帽,这会儿没准儿,少一的脑袋已被戳出大窟窿了。 情急之际,少一扭头,本能地用银杉木挡了一下面门,原来,正是刚才袭击少一的大鹰再度袭来。 箭风杀来,一双怒气重重的亮眼随俯冲的身影一起罩向少一…… “呜呜——”一声哨响,大鹰闻之哀鸣,呼啦啦收翅,缓缓落于少一的肩上。 “不闹!”少一口你含哨子,囫囵发声:“小样儿吧你,才多久没见,就开始欺生啦?!” 重重夜色将孤山团团围住,引得四周风声肃杀。 就着夜色,少一小心翼翼将大鹰揽在怀里。或许是他的怀里比鹰巢还要暖和的缘故,夜盲的“儿鹰子”扑棱了两下,也就不再折腾了。 它这一切收心养性、服服帖帖的跟从举动,该归功于是夜色收服了大鹰不驯服的心,同样,也源于哨音唤醒了它的某种记忆…… 少一心想,看来此次拉鹰凭的不仅是技术,也有些幸运的成分。 …… “我还以为你今晚要蹲雪窝子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拉鹰成功,打道回府了。”咕咕虽然对少一亦师亦友,平日里比较严厉,但是,她从来也不肯吝惜而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肯定、鼓舞少一的机会。 她只是那么轻轻地、毫不在乎地给大鹰顺了顺羽毛,“儿鹰子”就一付俯首帖耳,乖了几分。 “这是只母鹰,你可得小心。”咕咕一边递过训鹰时必备的皮手套,一边嘱咐道。 …… 话说,这接下来“熬鹰”的前四夜,“儿鹰子”和少一可是杠上了。 自打一开始,鹰和少一两颗不驯服的心就较起劲来,他们四眼相对,谁也不肯服输…… 就这样,直熬到了第五夜。 少一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啦,刚要打盹,就被咕咕扔来的一根细细的中空小木管儿给打精神了过来。 “少一,赶紧给‘细管’里灌点水进去,这五天下来,它滴水未进,可真够倔的。不愧是孤山北崖的母鹰……” 被强行灌水后,铁链栓脚的“儿鹰子”继续在和少一四眼相对…… 火光映在它那一对极干净的黑眼睛里,就犹如黑暗中两盏长明灯。 少一看着大鹰影影绰绰、流萤飞火般的眼神,心想:“不知道这两盏长明灯要到何时才能照亮自己与“儿影子”之间那暗无边界的“嫌隙”啊?!” 熬鹰,可真是一件苦差事。 它没有任何技法可言,也没有捷径。假若熬鹰熬到一半、中途没能继续下去,那么,此前熬鹰的功夫就算是白费了,还得从头再来。 坚持,是唯一可以抗衡野性的法则。 ------------ 第六十九章 七夜之后 直到第七夜,“儿鹰子”终于开始忍不住煎熬啦,一旦泛起瞌睡就好办了…… 只见大鹰高傲的头开始不住向下杵、再杵、还杵…… 少一极不忍心地晃动了一下大鹰利爪下的银杉木,强行不让它睡去…… 少一这不胜其烦的、数百次如一、贯彻始终的干扰举动让“儿鹰子”一下子怒火中烧,且怒火越燃越旺……用“头盔”之撞向少一的眼角…… 瞧!那对黑色的鹰眼犹如两把利刃,狠呆呆地、死死地瞪住驯养人少一,无限愤恨、不甘随眼锋喷涌而出…… 就这样,大鹰和少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的。 与其说这七天下来,是少一在熬鹰,倒不如说,也是大鹰在苦苦熬着少一…… 有三十块标准石头加起来那么重的一只大鹰,经此七天,竟然给熬到只相当于二十六块标准石头重的分量啦…… 少一在心里琢磨着:这相当于已减去了其原有体重的五份中的一份。 到了这个体重的时候,就该是允许大鹰下地的时候了。 按照老训鹰人的惯常说法:重于二十六块石头的大鹰,还有逃逸之力气,而体重被熬鹰熬得只剩下二十四、五块石头重的时候,大鹰体亏太大,已无力搏击长空,无法逃走啦。 多日的功夫下来,眼看着,大鹰的野性还真给磨掉了不少。白天里,大鹰停在少一的胳膊上,不再乱飞乱撞。 就连为了防止大鹰用喙伤人的头盔,到了此番熬鹰的地步,也可以放心地摘掉了。按行话讲,这叫该“掉帽儿”的时候啦。 这个时机,适合少一和鹰开始进入打交道的第二个回合。 …… “火候到了,该给大鹰‘开食’了吧?”咕咕心疼大鹰,不停地催促少一。 少一白了咕咕一眼,说:“就知道心疼大鹰,多少天了,咕咕你每天忙着研制新型泡脚药剂,什么叫作‘硬菜’……我都不记得啦。” “断舍离,断舍离,村长斋月的言传身教你都学哪里去了?!要知道,嘴上寡淡,境界方能高妙。”咕咕对自己不再精心于厨艺不以为然。 咕咕一边口里喊着乖乖,一边给大鹰喂下生肉。这生肉可是精心泡过水的羊肉,要知道,肉越泡得时间长,越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其养分含量越丧失殆尽,只能维持大鹰有限的、生存需要的体力。 然而,平日里口味刁钻、非活物不吃的大鹰此时却三下五除二地将白肉叨食一空,实在是饥不择食的表现。 喂白肉并控制分量,这样一路下来,可以使鹰的体重逐日下降。当大鹰越来越饿的时候,也就是传统上开始训练“跳拳”的时机了。 少一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儿鹰子”,心想:要想做到熬鹰成功,还真得旷日持久的耐心、爱心,以及严正地遵循既定的规制、以往的经验来教化…… 这么说来,自己此上无忧洞练剑,的确是火候不到,要像熬鹰。 洞外寒风呼啸,洞里柴火很旺。 火光打在岩壁上,呈现出三个影子,那辫子长、手上不停忙活的影子,自然是咕咕的;那低着头、反复擦着一把长剑的影子是少一的;而那只爪上带着铁链、凝然不动的威风影子,无疑是大鹰的…… 柴火上架着铁壶,开水已经咕咚咕咚地冒泡多时了。 少一用恳切的目光看了一眼咕咕,他是巴望着咕咕能及早做饭。 可是咕咕却一点都不着急,她还振振有词地强调说这水得多烧些时候,山顶不比洼地上,水虽然看着好似沸腾得快,可其实还远未烧到滚烫。 少一很无可奈何地等了好一阵子,咕咕这才踱着固有的方步重新走到柴火旁。 她从自己的草药袋里,精挑慢选了几样连少一都叫不出名的药材,不,该是几样调料。咕咕细心地将这几样调料轻轻地撒入正“开花儿”的铁壶里,又用木汤匙慢条斯理地压了压。 然后,咕咕气定神闲将出发时备好的风干羊肉丁、干粉皮、干蘑菇丝、干海带丝、干豆腐丝、干葱花丝……等一应方便携带的风干食材一一投入到小口的铁壶中。 然后,咕咕又探着脑袋有来道去地欣赏了半天自己的“佳作”,才不慌不忙地往柴火下新添了两把柴木,接着,她很有风度地徐徐打开一把折叠扇子,驾轻就熟地扇了那么几下,柴火竟然听从她的“整饬”,一下子燃旺了起来。 急火滚汤,一股诱人的香气随铁壶口的热乎气儿丝丝飘出,少一刚闭上眼准备凑近去再闻上一闻,只见咕咕利落地用木瓢给铁壶里浇上了大半瓢刚融化的雪水。 “噗嗤——”一声,铁壶里的汤顿时“消停”了,不肯再沸腾,这汤的香味一下子就被重新给锁回到壶里。少一落落寡欢地收回了探出去的鼻孔。 “什么时候才能喝上这沸滚着、热煲着、富含上好材料的鲜汤啊……”,少一吞了口口水,到底自己也是熬鹰熬了七天七夜的有功臣子啊,今天蛮有资格和咕咕对话,于是他对咕咕说:“啧啧,都说鲜汤能抚慰人的心灵。” 咕咕的“等候”功夫了得,她头不抬眼不睁,说:“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少一点头,忙凑近过来,说:“对对,都说妇女、老人气血不足的、身体虚弱、病后体虚的,可以多吃羊汤,那一碗热汤滋补气血不说,补元气、益气疗虚、安神健脾,也不假。” 咕咕扑哧笑了出来:“老中医啊你,老气横秋的。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 少一回说:“只要你不作那药剂师,回心转意作回大厨,我可以说不到点子上。” 咕咕说:“你当自己是产妇,老人啊,有我咕咕伺候的待遇?!我不是药剂师,也不是大厨,我是教育家,懂不懂。所谓教育家,那也是调剂火候的。 “看你这几日和大鹰‘杠上’,熬得小眼圈‘确黑’的,教育家就有责任给你添把火烧‘旺点儿’,你刚才只说对了这羊汤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其实,这羊汤的精神价值更大,羊汤健体魄,我这个教育家在给你壮胆儿呢!” ------------ 第七十章 逍遥 咕咕变戏法般地在热汤中淋上了老醋、香油,撒上了胡椒粉、香芹粉、花椒精油(这精油本来是留作沐浴用的)…… 瞬间,咕咕捧出了一碗鲜辣、沁香入味的胡辣汤,毫不含糊。这口汤下肚,少一登时大汗淋漓,心神气爽,后背也直起来了,几天熬鹰下来的紧张疲累一下子在这一刻给彻底释放了出来,他不禁大喊了一声:“痛快!” “光痛快还不行,”咕咕也捧着个大海碗,蹲在地上“起”喝,肩膀上还搭了块羊肚子手巾,说:“酸辣胡辣汤,走哪哪是家。滋溜……滋溜……少一你喝汤不出声可不好,是不欣赏我这汤咋地……” “光痛快还不行,”咕咕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略一思索,对少一说:“喝汤不仅得痛快、通经络、撑体魄,还应该‘得逍遥’。”咕咕一乐,说:“少一,这大鹰,咱起名就叫‘逍遥’吧。扶摇直上九万里,笑对人生乐逍遥嘛。” 少一正品味着此汤中的真味,没听清咕咕文绉绉的说辞,只回说:“依你,都依你。” 热汤下肚,少一热血周身,不觉因好材“落袋为安”,知足后生起无以抵挡的困乏。 待少一醒来,咕咕已经把个大鹰给“整饬”得服服帖帖啦。少一不禁暗自叫苦,是不是自己在这五年来在咕咕手里也是头“逍遥”?! …… 那是一块表面光溜的木轴儿,两头被挖成凹进去的小窝,有大拇指那么粗,长约一寸。 咕咕把木轴递给少一,说道:“来,让你的‘逍遥’把木轴儿给吞下去。” 熬鹰中最痛苦的环节到了。 觉也睡了,汤也喝了,此时的少一严阵以待,不敢有一丝怠慢。 “这木轴有什么作用?”少一问。 “当木轴儿被‘逍遥’给吞下,木轴在它肚子里就相当于是一块肉,引得胃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很饱。” “额,人可真残忍。”少一缩了缩肩膀。 “断食懂不懂,不是提倡的吗,有利健康,这木轴让‘逍遥’断食。” “呜呼哀哉,”少一学着村头私塾里的老夫子,做愤恨状,他架起两个胳膊学着‘逍遥’扑腾了几下,然后接着愤愤地说:“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咕咕不理会他,接着解释说:“你没见那木轴的两头有两个凹进去的小窝吗?木轴在‘逍遥’的胃里被当成食物滚啊滚,结果,胃里那几天来残留的食物渣滓就被木轴给刮干净了,这和老和尚只喝茶打坐不吃饭的做法有啥不同?!到头来,胃里清空了,‘逍遥’也和老和尚一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倍儿精神,还学会了不骄不躁地倍儿‘有深沉’,服管了许多。” “残忍!”少一振臂一飞,跳起来,然后吧嗒一下落了地,他还假装着用嘴当喙,一遍一遍叨着自己空想出来的‘羽毛’。 此时,笼子里的“逍遥”也配合着少一,四下里来回踱步,翅膀也给扇得山响。 “当木轴两侧的小窝里给积了足够多的食物渣滓,‘逍遥’它可不傻,会自然反胃,全给吐了出来。” 少一说:“要说,不让睡觉,又不让进食,还把人家肚子里残存的那点货也给拿木轴给骗出来了,你说你们还是人不?!” “不和你玩了。”少一气鼓鼓地拿起剑,走出了洞。 不大一会功夫,少一又转身回来了。 把个木轴塞入铁笼,定定地看着“逍遥”受骗上当。 咕咕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问:“你怎么回心转意,又干起坑害‘逍遥’的事情啦?” 少一也不看咕咕,回答说:“你说了我练剑水平不提高突破不了瓶颈,还预言我训练大鹰也一样是这个结果。我不服,我偏要坚持。” 为了深切体察“逍遥”的感受,在它吞入木轴儿后,少一开始给“逍遥”禁食,直至它吐出木轴,清空胃里渣滓为止。 眼看着“逍遥”越吐越精神,越清空肠胃越和人亲近…… 这样建立起的情感,多少冲淡了少一心目中对自己的自责。 咕咕引少一来到无忧洞上方一个较开阔的地方,让栓在银杉木上、此时“服管”多了的“逍遥”立在银杉木上。 少一按照咕咕教给他的方法,他左手拿着一根棍子,右臂带着皮套。 然后,轻轻地将一小片鲜肉举着,凑到距鹰“逍遥”有一尺来远的地方。 一边晃动着套袖,以引起“逍遥”的注意,少一一边“逍遥……逍遥……”地呼唤着它。 起先,“逍遥”很是无动于衷,对自己的新名字更是毫无感觉。 几次三番,少一气馁得直捶自己的脑袋瓜。“逍遥”哪管“洪水滔天”,依旧“自在逍遥”着,一付任谁是谁的无所谓态度。 “再不行,你抽它几下。”咕咕递过鹤骨鞭,自嘲着说:“我也是作坏人做到底啦。” 少一哪肯放过这个回嘴的机会,说:“你不是自然保护人士者嘛,这又是咋啦?” 咕咕眼珠一转,将头上的七彩簪子拿了下来,放在手上,说:“看你吃不吃这套?” “逍遥”对这个七彩簪子没有表示出兴致,于是,咕咕又尝试了别的东西,诸如笔墨啊、元宝啊、木瓢啊、布袋熊啊…… 气得咕咕直叫:“逍遥啊,逍遥,你是前世和尚吗,这么清心寡欲。也罢,也罢,此生逍遥天休问,古来万事东流水。你这泼出去的水!” “逍遥”鹰眼一张一合,凌厉目光直接穿透了咕咕的心,直叫咕咕住了嘴。 正当二人已对逍遥无计可施,准备放弃的时候,少一将手一扬,想要留住已转身离去的咕咕,无望地唤道:“咕咕……咕咕……咕咕……”。正待此时,“逍遥”“嘎——”地一声,毫不犹豫地扑棱棱地飞上少一臂膀上的皮套。 少一回头惊喜地对咕咕说道:“原来逍遥喜欢你呀,咕咕。” “什么呀,”咕咕说:“逍遥饿急了,想吃布谷鸟啦。” ------------ 第七十一章 卉禽兽图(上) 话说,少一趁咕咕熟睡之际,还真把“逍遥”给偷了出来。 那天,少一实在是看着这熬鹰熬得不像话,于心不忍,故此找了个借口,继续假意坚持着训练大鹰,为的就是想找个机会把“逍遥”给放了。 孤山之西有一山谷珍贵草木颇多,咕咕正在遍尝药草,进行着她那疯狂的药剂试验。结果,试验药草的副作用,每天里不是满脸草绿,就是嘴唇给肿得撅了起来。 这天中午,咕咕一沾自己煮了一晚上的药草腥子,倒头就睡,概是配置的什么催眠药膏灵验了吧。 少一偷偷开了笼子,他没有铁链子的钥匙,干脆就催动了体内宝贵的寒热二气血,运气于指尖,几个爆破下来,终于让铁链子有了断损,少一借机又拿矬子矬上了半个时辰,铁链子好不容易断了。 那“逍遥”现在已经不能算是野性难驯的神禽了,它呆萌、服从地立于少一右臂的皮套上,乖乖地跟了少一出洞。 洞外,寒风险些把他给打了个趔趄。 少一顺着绳索艰难地顺断壁而下,来到了一块平地。从这块平地,再跃过两道山梁,就来到沃野千里的一片平原。 平原之上,少一高高平举起右臂,期待他和大鹰都能站得高看得远,寄望于雪地里出现移动的灰色斑点,好犒赏犒赏这被饥饿疗法几乎折磨殆尽的食肉大禽——“逍遥”。 雪天里,野兔子在大白天都很少出洞,它们多是在实在扛不住饥饿的情况下才会在雪封的大地上觅食。此时,让躲藏的野兔子现身、活动起来,实属一个难题。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少一再次不惜调动起自己那有限的二经脉,再次将寒热二气血给催逼出来,合二为一地一爆,霎时间,雪浪茫茫,遮天遮地、席卷而去。 这动静够大!雪尘降下的过程中,一个灰色斑点在腾跳、纵跃…… 少一用力那么一挥右臂,“逍遥”似有感应,一个扑棱棱展翅而上,直奔灰兔而去。 少一手搭凉棚,向漫着雪尘的远方仔细观瞧,更用力吹响口哨,为“逍遥”的猎捕行动作势、助兴。 远处,灰色的大翅膀有撩人之势,扑扇了一下,就箭步急速下冲,鹰头更是俯下一叨。紧接着,向后飞退了两步,一个折回,再向后身的方向转身,追赶过去…… 看来,“逍遥”遇见是只老兔子,狡猾狡猾的。几下扑腾不着,灰点在茫茫雪原中越来越小,少一看着心疼,一为“逍遥”被熬着七日未尽食物,又呕吐了以前胃里的“积攒”,实在是没有多大力气去捕猎。二为以渐去渐远的方式和“逍遥”道别,把“逍遥”放生在雪地旷野而益发心疼。 少一回转身子,抹了把潮湿的眼角,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无忧洞。 …… 刚一进洞,少一就被咕咕劈头盖脸地给批斗了一通:“你这个菜鸟,你忘记是怎么得来这个哨子的啦?前人的规矩不仅不按办,你还凭感情用事,在这荒田野地里放飞‘逍遥’,无疑是假以放飞之名,行半途而废之功!” 少一早料想到咕咕发火,他一言不发,低眉耷拉眼地在角落里一蹲,想静默着负隅顽抗。 咕咕看少一犟脾气上来了,她叹了口气,拿了杯热茶递到少一手上,自言自语道:“不是还没到叛逆期吗?现在这教育家可是难当。” 少一经咕咕这么一说,才时断时续地回想起一些有关哨子的片段。 那是临出大堰河村的时候,经过甘花溪畔谭二家的草屋,茶王谭芊萩早已回山修习去了,此时,谭二爷正扶着拐杖、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老人见少一咕咕二人背着行囊准备上山,就大老远地摆了摆手,叫住了他二人。 “来,娃子,随爷爷看幅画。” “二爷,这戴着手套展开的画卷说的是啥,咋这么金贵? “嘿嘿,娃子们,可看好了,这可是千年古董珍藏《卉禽兽图》,那大周王上老子恐怕都想它想得睡不着觉啊。” “二爷,这画上可打斗得激烈呢。我看出来了,这老兔子一回身,只等着这大鹰来抓它,反正也逃无可逃啦,索性拼了性命。待那大鹰赶过来下冲一叨的档口,这老兔子舍命就是当头一撞,看,这画的就是撞上的那一刻,直撞在猝不及防的大鹰的喉头上。” “嘿嘿,咕咕,你不愧是挑战我家芊萩,能在斗茶中居上的小家伙儿,你说的没错,这野兔子撞伤了大鹰,还跑了,倒是堂堂大鹰,得了那《神禽病解》中致命的‘兔蹋伤’一症。” “二爷,您老怎么把古董画往我怀里揣呢?这……”少一急嚷。 “我家孙女谭芊萩是个脱俗的娃子,不像你二人,有股子生龙活虎的拼劲,爷爷今天嘱咐你俩一件事。把爷爷那被“兔蹋伤”的宝贝大鹰的遗腹子——鹰崽儿‘小灰人’给爷爷从山顶寻回来,若能按照这画上图示的规矩给调教上一程,爷爷自当感谢。” “谭爷爷,您这是哪里话?!我们乐意接令。”咕咕和少一听着稀奇,看着神奇,当然责无旁贷。 临走,谭二爷还特意把哨子挂在了少一的脖子上。 …… “怎么,直挠头,你是全想起来了?”咕咕没好气地对少一说。 少一正在仔细研习那训练大鹰的古画图示——《卉禽兽图》,看着,看着,他想通了,训练大鹰,那是为野性的大鹰安上一双更加刚强的“翅膀”。这翅膀有人类的智慧,有人类的相伴和指导,更有物竞天择中必须历练着掌握的更高的生存技法。 少一心中念叨“不像话”,怎么能剥夺了“逍遥”这样一个历练的机会呢?!想到这里,他冲出了无忧洞,去主动寻回那只被他轻易放飞的、“半吊子武功”的“逍遥”。 …… 一旦思想上的问题解决了,真正又苦又艰难的训鹰活动,反而不再那么难于执行了。何况,随着训练的日子累积,似乎,“逍遥”和少一的感情日进,这多少给予了心疼“逍遥”的少一以安慰。 在前面的熬鹰过程后,“逍遥”已经不拒绝少一给它进食,也肯立在少一的右臂皮套上了。 下一步,就是“跳拳”。 每当少一拉近距离、摇晃着右臂的袖口、轻声地吹响哨子,并以泡过的白肉诱之的时候,“逍遥”除了少数的时候视若罔闻以外,更多的次数,都会热烈响应着跳上皮套,昂扬而立,有如一个饥饿中也不失其威风的王者,细叼起白肉,一吞而尽。 如是,少一又试探着将他和“逍遥”的距离继续拉远,拉得每一次都再远一些,这样,“逍遥”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飞上右臂皮套的动作,无疑,“跳拳”这一阶段算是顺利过关了。 完成了“跳拳”,少一不再像过去那样勉为其难,反而是兴致满满地把鹰带到洞外去进行下一阶段的“跑绳”训练。 “跑绳”,要求“鹰把式”用食物引逗着大鹰,最终训练其能按照“鹰把式”的固定口令来行事。 “逍遥……来……逍遥……来……”少一亲切地一遍、一遍唤着。 “逍遥”很习惯于咕咕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少一话音刚落,它柔软的脖颈在寒风中笔挺一耸,逍遥从远处应声而来,滑立到少一的右臂上,利爪稳稳地咬合住少一手臂上的皮套。 ------------ 第七十二章 卉禽兽图(下) 逍遥亟不可待地大口撕扯着少一手中的鲜肉。 少一心疼逍遥,总嫌咕咕定量发放给逍遥的肉太少。 可他也清楚:若让逍遥吃得太饱,逍遥就练不成个好“猎手”。这样矛盾的心情,总得少一私下里自己克服。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调教,“生鹰”熬成“熟鹰”了。 这时,再看逍遥的状态,其“耷毛盖爪,头赛松塔,眼睛像芝麻”,且已经学会了听从“鹰把式”少一的指令和召唤,能从很远的山梁子上一纵而来,飞抵少一右臂的皮套之上。 再接下来的一个环节,照画上的说法,就是“叫遛子”。 看上去,那遛线足有十来丈长,也不知神奇的咕咕是什么时候备上的,还给背上了山顶。少一发自内心地叹服。 晴空万里,大地雪原茫茫,此时,二人有分工,少一叫鹰,咕咕举鹰。 二人的距离从三四丈开始,不断拉远,不断拉远……后来,甚至加大到十多丈远。 少一将遛线围腰系好,脸背着鹰,来了个蹲裆骑马式,把穿皮套、搭鲜肉的右臂横向伸直。 咕咕左手拿好银杉木,侧身弯臂,将逍遥小小的鹰脑瓜给硬是隐在她的胸前,意在暂不让它看见前方。 待少一摆好架式,喊出“嘿——”、“噬——”的叫声,咕咕在转过小身子,把逍遥从怀里亮出。 逍遥一露头,它猛地看见远方呼唤着它的少一,就像见了亲娘一般,一个展翅,直冲飞了过去。 孤山顶,传出一串急促的鼓声,鼓点激越有如兵临战场。 随着鼓点的节拍,一个瘦小的身影将长剑舞出道道刺天的弧线…… “啪嚓——,啪嚓——”一头大鹰的剪影急略过松尖,那么擎天一扇,闹得松果纷纷落地。 少年徐徐收剑,一声哨响,唤来一阵疾风…… 少年再一定睛,大鹰已定定地落在他的臂档上了,雄风飒飒,虎虎生风,好个“剑舞浅底,鹰击长空,月黑风高,将军引弓——”的景象…… 这样想象着,不觉间,少年又挺了挺胸膛。 洞外,豪情高涨,洞内,则闲散飘香。 咕咕正扎着个围裙,坐在温暖的柴火旁,抱着一盆苹果,专心致志地给苹果削皮,还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 眼看着秋天又至,她二人学本事还远未到家,导致归期依然难以确定,然而,这并不能让“心大”的咕咕犯愁,她觉得这一天到晚手头的事都干不完哪顾不得上去想长远。 当锅中加入了浓郁的狼奶和本季的香草棍,咕咕的眼睛亮了。 她满含热情地煽风点火,用大火烧沸“香草奶”。 然后,她从口袋里将这一路上山都不舍得食用的鸡蛋粉和甘蔗糖放入木碗里,和着洞中泉水,将之打匀,接下来,咕咕慢慢地将搅匀的汁液倒入热锅中,再不停地搅动。 待那锅里粘稠、沁香的汤汁好似化不开的一团热棉花糖的时候,咕咕眯起眼睛凑近了柴火,她先闻上了一闻,这热度、浓稠度、焦香度……都让她很是满意。 咕咕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将一样一样珍稀备至的宝贝调料拿出来,一边闻着、欣赏着,一边酌情酌量地将调料一一放入滚烫的汤汁中。 起先,是一点点霜降日采撷的胡椒,还有一点点铃兰肉桂,然后,又加入了各小半勺的桔花蜜和蔷薇花瓣,滴入了半滴黑醋栗。 最后,咕咕还四下瞧了一瞧,看少一还没入洞,这才放心地加入了最后一道秘方材料。 此时,拌好的苹果片加面皮已架好在柴火土灶上半个时辰了,咕咕欣喜地将之钳出炉来…… “好香啊!”少一眼睛放光、搓着手直奔了过来。 柴火将咕咕的小脸映得通红,苹果的香味弥散在整个洞中,咕咕在少一平举的苹果派上精心地撒上榛子碎,再慢慢浇上一小勺一小勺的出锅浓汁。 少一说:“啧啧,咕咕你真有个大厨的架势。” 咕咕说:“我就是大厨啊!还是天生的。” 少一想说咕咕你真够自恋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咕咕,让俺先尝尝大厨的手艺呗。” “等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苹果派还得回炉‘一个打盹的时间’候着,待取出来放凉后,撒上糖粉再吃。哎?少一你这是去哪里?” “那我还是去陪‘逍遥’训练好了。”少一吐了吐舌头走出了洞。 整天“腻味”在一起,逍遥对少一不仅放下了防备心,还似乎亲近了许多。 此时,少一只需喊上一声“逍遥”,逍遥便精神抖擞、眨眼间扑将过来。 “咕咕,你说我是不是可以架鹰出猎了?”昨夜,少一自信满满地问咕咕。 “还不能够……”咕咕肯定地说。 对咕咕的这一判断,少一很是不服气。 要说此上无忧洞,那是因为少一和咕咕剑阁过关、并得到长老们的肯定、且带上了村里人们的厚望才得以成行的。 这一路上历经险象,待找到洞后,少一无意间得了白骨的真传,还得机缘一见长剑赤焰、剑谱和岩画,如此幸运,少一心里非常感恩。只是练剑加训鹰,在山顶呆了这许久,少一开始越来越想家了。 不知道是自己根底太浅,还是悟性不到,少一终不能将岩画、剑谱的要领领会,更不用说将之融会贯通了。虽然每日里练剑,少一总有些许的长进,但终究,那都不是长足的长进,更没能举一反三、得以突破。 练剑、训鹰、训鹰、练剑……似乎永无尽头,永无结果,这让少一每每夜里梦回,总有愧对了什么的感觉,也更增添了焦虑。 昨日,少一训练“逍遥”,并演示给咕咕看。 只见少一一个点头,示意“逍遥”飞过来,离了五丈远的“逍遥”不负众望,飞得又正又低,只见它如离弦之箭般擦着地皮略来,留下地上一线凌厉的灰影。 待临近时,少一手一扬,“逍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右臂的皮套上。“逍遥”知道少一很满意,于是,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吃起皮套上搭着的“犒赏鲜肉”。 “咕咕,这‘叫遛子’环节,是不是可以通过了?”少一在问咕咕的时候显然心里很有底。 “嗯,”咕咕一边翻检着《卉禽兽图》里的图示,一边仔细地思索着:“倒是‘逍遥’在飞来的中途没有摇头晃脑,左盼右顾,更没有偏离遛线,还没有侧翅而飞……看来野性渐除,不用再栓这个劳什子绳子了,也不用继续‘叫溜子’啦。这一阶段,少一你是过关了。” “不过,”咕咕不待少一欢喜雀跃,就正色说:“你得狠下心,考虑考虑是否再给‘逍遥’减些肉量,降些体重,直到符合要求为止。” 少一听了,愁眉苦脸地跌坐在地上:“怎么又让我作坏人?!” …… 过了“熬鹰”、“掉帽儿”、“喂木轴”、“叫溜子”等几个阶段,似乎,大鹰“逍遥”也已被少一这个半路出家的“鹰把式”给驯服了。可是,在咕咕眼里,这训练还远远没有到家。 为此,她照本宣科着,按照《卉禽兽图》里的图示,咕咕再加了训练的一环——叫“勒膘”。 架鹰出猎前,为了增强鹰的进攻欲望和听从主人的使唤,首先要进行“喂轴”,当它吞下两三个之后,便呕吐不止,使它充饥不成,倒搭胃食。 只有这样,鹰才能保持强烈的捕猎欲望,达到放飞的标准。 这不,少一趁着苹果派没出锅,再次出洞,陪在“逍遥”身边,看看“逍遥”吐出木轴没有。 “逍遥”已经饿得两眼直放光,“嘎——”一声长鸣,引得草木皆惊。 “别急,明儿个咱就去抓兔子。”少一**着“逍遥”的翅膀,轻声安慰着“逍遥”,也似在安慰着焦急中的自己。 …… ------------ 第七十三章 七星上升 金黄酥松、红艳果香、馅甜蜜浓的苹果派吃得少一有些醉了,怎么看洞里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有股子暖光罩着,分外地暖,分外地有爱。 “咕咕,你藏洞里这些天莫不是想修炼成厨神吧?!”少一拍马屁功夫了得。 咕咕抿着嘴,很矜持地只神秘地一笑。 她转过身去,将胸前竹芯儿项链里的透明水滴闻了又闻,也是一付醉醉的小模样。 “嗯,”咕咕在心里对自己偷偷地说:“这‘奇异水’研制起来还真够费劲费时,可闻起来真是地道,这前味香气里透着黑胡椒和铃兰肉桂的香味,中香释放出的,是隐隐的桔花蜜和黑醋栗,后味才有劲,嘿嘿,还可是神奇龙涎香。‘奇异水’研制,我咕咕成了!” “龙涎香是洞里得来的,那可是秘密。”咕咕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只一会儿,就又忍不住地拿出项链,闭上眼,再次醉心地闻了闻。 “配方里说,闻这个能让人着迷。”咕咕心想:“嗯,等我长大了,就刚好用得上啦。” “咕咕,我怎么又闻到睡龙的口水味啦?”少一打着哈欠问道。 “呸!”咕咕不会泄密,可是还是会直接表示愤怒。 …… 架鹰出猎的地点是咕咕选定的,在距离无忧洞需走上两个时辰远的孤山南麓的一个小山坳。 那里是孤山上唯一有活物出没的地方,也是过去一年多里咕咕常常跑去狩猎、寻食打牙祭的地方。 少一站在山头的最高处,手臂牢牢端住“逍遥”,从这儿,可以鸟瞰到整个山坳。 “逍遥”精神抖擞地站在少一手臂上,犹如一个将要冲入敌阵的将军,它铁嘴如钩,双目赤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山坳下的沟沟坎坎。 咕咕发出“嘟……嘟……嘟……”的声响,同时,她用手里的银杉木不停地敲击岩石,想把躲藏在雪窝里下面的寒兔给哄赶出来,这一招叫“赶仗”。 等了许多时候…… 终于,一只倒霉的寒兔出现在山坳中间,好像一个小雪点儿。 少一手腕一紧,“逍遥”强劲的细腿正向下一蹬,它以异常迅猛的速度直扑出去。 “逍遥”起势太猛,神禽尾巴上长长的尾羽迎风上下摆动,“扑棱棱——”地作响,吓得寒兔哆嗦着原地打转,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雪地上“逍遥”的影子已到,一切的躲藏、逃逸都已为时已晚。瞬间,寒兔倒在“逍遥”的利爪下。 少一人虽站在山头上,心却早已随着“逍遥”一起出征了…… 那天,灰风捕获了四只寒兔。 在训鹰这件事上,少一终于得到了咕咕的肯定。 ……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鹰是天鸟,它只属于苍穹。 兴许是感知到了离别在即,放飞前的一夜,“逍遥”突然不进食了,“逍遥”不食,少一也不食,这一夜,鹰和人都没有睡好。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迷雾笼罩着西山群峰…… “天外还有更高的天。走吧,这儿不属于你。”少一咬着牙狠心说道。 一双锐利的眼睛让少一很是难过。雄鹰很难驯服,可一旦驯服,又会对主人极为忠诚。 “逍遥”在少一头顶盘旋了几圈,又不舍地落回到少一手臂上。少一抡起银杉木驱赶,然而,“逍遥”去而又返…… 如此反反复复数次,最后,“逍遥”嘶呖一声,高飞而去。 这一秋,自“逍遥”别后,很是短暂。 …… 短短两个月,鹰熬成了,少一也褪了一层皮。 子夜已过,少一盘膝坐于洞外磐石之上,举目观星。 此时,七星上升之势已起。想来,咕咕和自己上山已快两年了。 望着身旁这把长剑“赤焰”沐浴在星光下寒光乍现,少一几番滋味,涌上心头。 “你难道忘了?”咕咕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洞外,她瞥了一眼少一拧成乱麻的眉头,又望向少一看天的方向,指着七星说:“两个月前,我们看星星的那个晚上,不就觉得‘小魁星’式剑法和那南天星宿——鬼宿似乎有着某种对应的明堂吗? “只是熬鹰一事把什么都给搁置、中断了,要不,咱们按照这个思路再去想一想,剑法的玄机说不定就落在这个‘魁’字上呢。” “魁——魁——”,少一听后,口里念念叨叨,不知是在搜寻记忆,还是在脑海里说文解字。 咕咕不放心地又嘱咐道:“今年这魁星看似势头煞人,七斗随季节扭转,若错过机会,我们恐怕就要剑只此耳啦……” “魁”字?少一的脑海中,大字“魁”正一笔一划横空出世,同时,字体又似游魂魅鬼,若隐若现的…… 几番思虑下来,少一已疲困异常。 不觉间,他合上了沉沉的眼帘。 梦里不知身是客…… 这一打盹就不晓得思绪飞到了哪里…… 正恍惚间,一滴寒露滴在了少一的眉心。 “啊——”囫囵间,少一睁开眼睛,叫道:“又让你给说着了,咕咕!” 少一举目望向夜空,此时,深蓝天际,参商斗转,七星灿然…… “嗯,”少一喜上眉梢,道:“这七星连在一起,着实形如一只舀酒的酒斗。咕咕你说,星宿真的和‘小魁星’有关吗?我倒要好好破解破解……” “要破解?好像……也没那么简单。”咕咕给少一披上了羊皮毯子,她也坐在大石头上,支起下巴,巴巴地看星星。 “‘小魁星’式练到如今,我已能做到气血合力、激出剑气啦。只是,总觉着舞剑时,似乎少了些这天上魁星原本就有的气魄。咕咕你说,我今夜望星、受此气魄感染,要不要对着星宿操练起来?” 咕咕并没有应答,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小壶老黄酒,递到少一眼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少一捧酒咕噜而尽,不仅叹道:“世上知我者,莫过咕咕也。” 顿时,璀璨星子在少一的眼中宛如银色的银杉树叶,正灿灿而笑,还都跃跃欲试呢,好似就要下凡的样子。 ------------ 第七十四章 一道银光月中来 借酒劲而舞剑,本已惠中、秀外的“小魁星”剑法招式,被少一给舞得游龙嘶嘶、暴虎下山,威风极了。 剑气如白兔脱笼,如大鹰展翅。人和剑,仿佛一下子得了自由。 “呼啦——”,剑锋竟然将松针齐刷刷地吹了下来。 少一喝道:“这一剑,取七星‘任意’、‘逍遥’之意。看剑!”剑舞得起承转合,非凡得意。 剑气盈盈隔天河,宛似与七星同醉同贺…… “慢着,少一你慢着些。”咕咕看得明白,在一边嘱咐道。 “一道银光月中来——,看——剑——”,少一举头望天,同时,手上果真慢了下来。 长剑慢慢甩动、慢慢旋转、慢慢出招……每一招都被拆解到无限细小的动作,并被少一精准地一一舞到。 “要连贯。”咕咕再次提示。 少一再度望星…… “万里已吞亡虏血!看——剑——”,少一于任意、逍遥之意下,于丝丝入扣的精准动作中,于昊天气魄感染下,竟然连贯打出一整套的“小魁星”剑式。 只见舞剑行云流水,时而轻盈如羽,击剑潜伏腾起,时而波浪闪电…… “正是,正是!”咕咕对于少一舞剑能做到满招、满式,终于点头、给予了嘉许。 一身热汗,少一早去了秋寒,他收剑而立,酒意随汗水尽去。 只留下对此次舞剑的感悟于心、于脑海。 咕咕问:“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收获?” 少一思索了一下,说道:“虽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我想,可……能……,可能是如星子,‘当舞入自由境’吧。” 咕咕补充道:“嗯,你说的有点道理。这一招一式,较之以前,你打得更认真了,全不取巧;也更加心领神会,打出了星子的逍遥意;还有了一气呵成的气势。” 少一一抱拳,说:“虽有些许长进,可不知这‘魁’字之解——‘鬼’字,加‘斗’,是不是也有些启示在内?” 见少一肯于钻研,咕咕会心笑道:“那鬼宿,乃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南方七宿之一,古卷曰:‘鬼宿,其属巨蟹星座,星有四,光皆暗,中有星团,晦夜可见。’” 少一听了,更觉纳闷:“本来,七星如酒斗,已然任意逍遥,怎么,‘斗’字当头,又加了‘鬼’字,难道不仅有酒,还是由鬼提着的酒斗?……真是玄妙的很啊。” 举目南天,少一见巨蟹之尾有四星,正一闪一灭,时有时无…… “鬼宿在南,北斗在北,这中天茫茫星河,两厢遥望,如何逾越,又能有啥联系?”少一望着繁星闪耀的星河,不仅叹道。 …… 中天之上,星子闪亮。 地面上,少一和咕咕坐在石上观星,意犹未尽。 咕咕指着中天,一一讲解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为斗身,古曰魁;玉衡、开阳、瑶光组成为斗柄,古曰杓。” “北斗七星就是由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组成的,让人不得不联系到舀酒的斗形。” 少一借着星光,一边看剑谱,一边看天上,一一一对照,说:“你看,这剑谱上写着呢,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居北斗七宫,七星唤作: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 咕咕说:“岩画上不是也有对照吗,剑谱是文字,而岩画却能真实地描述出千万年前北斗七星的不同运转轨迹。” 少一听咕咕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他立时回想了起来,说:“对啊,怪不得呢,岩画上,确实画出了天际二十八星宿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的方位。咕咕,看来,剑谱和岩画互为对照,互为指证,一个用字,一个用画,两者一起演习,说不定真有打通经脉般融会广通的功效,我可得好好向你学习,好好钻研剑谱和岩画。” “嗯,”咕咕一付老怀安慰的样子,说:“少一你这不是有悟性吗?可别再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没长进啦。” 少一根本没有听见咕咕的鼓励,他已经背下了天上的星宿方位,急吼吼地回到洞中,想要对照着岩画琢磨。 洞内,在烛火的照耀下,岩画影影绰绰,上面的星宿好像在千万岁月中流转、运动着。 少一按照记忆力的七星与其他星宿的方位关联,结合剑谱里的说法,正在用心地寻找着岩画上的七星轨迹。 他用手反复地指认着,并自言自语道:“所以嘛,古人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比如这幅画,斗柄指东,这说明,天下皆春;而这幅岩画里,斗柄指南,是天下皆夏;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正专注间,洞内突然一片漆黑。 “咕咕——”少一探寻地唤着。 黑灯瞎火之间,一个南瓜头闪着星星亮的眼睛和支楞八叉的嘴巴,叽里咕噜地滚向少一,少一使剑柄轻轻一个格挡,“哎呦——”是咕咕的叫声。 “早知道是你,装神弄鬼的。” “开饭了,南瓜饭的干活。”咕咕开心地说。 …… “你怕不怕鬼?”少一无由来问道 咕咕淡然一笑,似乎觉得这样小儿科的问题不必回答。 “要不,咱们讲会儿鬼的故事,反正离睡觉时间还早。”少一提议。 咕咕说:“书上早就说了,人们把自己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控制的力量统统称为妖怪。桥女,不就是村民中传言的、在甘花溪为情投水自尽的女鬼吗,你我溪边生溪边长,可是她五年的邻居了,你不是也从没见过她吗?再说,就算有女鬼,她也没把咱们怎么着呀?!” “有道理,”少一同意地点了点后,随后,又迟疑了,慢条斯理地边想边说道:“问题……是……为情所困的女鬼,跟咱小娃子无冤无仇的,自然是不会来找茬。你举这例子,不足为证。女鬼到底有没有,那该问村长大大不是?” 咕咕一笑,接受了少一的反驳,接着说:“耿老头总念叨河童啊河童的,那不就是吓唬小孩玩的吗?我看河童不过是种凶猛的淡水鳄鱼,上次,我去溪边提水,一个锯齿大鳄还不是在我的拳头下服服帖帖地把我的木桶给吐回来了?” ------------ 第七十五章 行云过尽 “我明白了,说来说去,有没有鬼不重要,自己要比鬼牛逼,那才是最重要的! “说来说去,鬼也真的并不可怕。”少一沉吟着。 咕咕说:“讲回到你现在练‘小魁星’,起先连长剑‘赤焰’你都拿不起来,自己剑阁过关、孤山九九八十一天练就的那点小本事全不作数。 “而你自己硬是靠着每天推大石块上山,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凭着股天长日久、雷打不动的憨劲,这才得以练出把不是花架子的真气力,真正做到了拿得起‘赤焰’。 “先是剑谱古奥不能懂,然后是岩画蹊跷繁杂。岩画上有关星子和剑法的千万年来的变迁实录,更是让人无法串联得起来。 “加之,你平时又必须做好生活中的本分之事,比如完成谭二爷托付的训鹰任务啊、捡柴啊、烧火加提水啊……你虽然每日里很努力,还能在挫折面前给自己打气,可就是突破不了,学不通这‘小魁星’一式。 “认命吗?可是,到底,你还是不服气的,不肯缴械,所以才能一直坚持到这会儿,两年的光阴没有打垮你,你还能和我在这里厚着脸皮地钻研有关剑、有关‘鬼’的话题……” 少一听咕咕这么一说,心中暗暗算着日子。 咕咕见此情景,忙说:“‘小魁星’是认人的,你以为它任谁都能接受吗?你要知足,现在有‘赤焰’相助,‘小魁星’又肯接受‘赤焰’的接式,能够舞将“小魁星”式出来……你已得了先机啦,早晚能成!” 少一闭上了眼。于意念里,他想象着,并再次舞起“赤焰”、打出“小魁星”的一招一式…… 虽然,在咕咕上次的引导下,此时少一“小魁星”式已经可以满招、满式、气定神闲地打出连贯的剑法,并于喷薄出‘合二为一’之气血的一刻,猛然爆出能量,经“赤焰”剑身,扬起一线稳稳的、孤形的剑气。但是,少一自知:此番剑气,虽多少有些长进,却不能“成事”。 剑谱中分明写着:“魁走两仪,剑分阴阳”;岩画上,更是虚线、实线……虚虚实实,星子轨道、剑法轨迹忽合忽分,让自己完全不得要领;至于气势,虽然少一剑舞滂沱,然而却不是发自基于规致之上的浑然气魄……实在,还是差得远呢。 这一日,少一晨起练罢剑后,举目仰望天空。 他兀自观星琢磨着:“都已观察了春夏秋冬整整一个季节的轮回了,这鬼宿在南,北斗在北,中隔茫茫星河,依然看不出两厢会有什么联系!” 此时正值早春,七星并不因天将大亮而稍减其光辉。果然,少一观测到:在早春的天象之中,斗匙早已由北转向了正东,经过了一年,第一次呼应上南天之星,可谓北星灼光,南星耀华…… 刹那间,星河之上,忽然出现了天象的变化:横生出万道“银丝”,有如蛛丝一般,链接起星河南北两侧的鬼宿星和北斗星……这不正印证了剑谱中所叙的“帝出乎震,震卦在东;舀酒于斗,御辇巡南”的说法吗?! 在将明不明之际,两星之因缘际会竟然只那么一瞬间,然后,就各自隐没在白昼的天光中。 少一久久立于原地。 他无法说他看见了,他无法说他领会了…… 少一微微提气,右腿提,支前横落,膝中弯,脚悬空,半坐盘势……右脚止,左弓步,身扭转,剑指东南…… 蓄势良久,少一平心静气,他一念而出剑,剑招迟缓,势虽不雅观,却古朴浑厚。 再一念,少一复出剑,剑招迅捷,飒飒雄风…… 剑锋有阴有阳,亦刚亦柔,而就在此时,长剑忽的悬而歇止…… 当银丝不绝于缕的链接上南北两星的景象,一再照亮少一的意识海,少一目光盈盈,胸怀南北。 于紧要处,少一发力第三剑: 长剑大开大阖、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一套“小魁星”一气呵成,剑气如虹,正喷薄而出…… 雪浪,淹没了洞口,狼嚎,宛似呼应中天…… “剑使得好!”咕咕从旁笑着,鼓掌道:“有道是‘行云过尽星河烂’!天道气象,岂是区区天河、漫漫四季所能阻隔得了的?!” 同晚,二人再次来到洞外。 此时,“斗杓”正指向天南的鬼四星,只是,那银光链接的美好一刻只出现在今晨,却没有再次显现…… 咕咕指着星河,道:“少一,你看那星河之上是何物?” 少一沉浸在对今晨领悟的回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咕咕又说:“哎,你终于还是信了天地间有‘鬼’。不像我,中是个怀疑论者。” “村长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各人根据自己的生辰,即可找到自己的主命星。‘凡人性命五体,悉属本命星官之所主掌’,若随心祷祝,善无不应,灾罪消除。”少一平静地接话道 “那得清净身心,焚香、诵读、持真文,认命星。好一番找星、认星、定星、拜星的规矩呢,并不是你说一说那么容易。” 少一调皮地眨一眨眼睛,说道:“我们要不要一起认一认鬼宿星,要不,认一认七斗星,万一是我们的主命星呢?” 咕咕道:“传说里倒是这样讲的,那鬼宿为鬼,正义不阿,又平易近人,波折多,度量也大。最神奇之处,是鬼宿可以很快地将不愉快的事情忘个干净,不受天上地下的束缚。” 正说话间,星河上空,万道“银丝”链接南北,哗啦——于一眨眼的功夫,又尽偕消散…… 咕咕第一次得见,煞是感动。她停了半天,才喃喃道:“真不亏是天地之吸……” 少一捧酒壶在手,他此时一心一意,只想拜个主命星。自打知道了“魁”字的要义,少一就不再自怨自艾,望岁月兴叹啦。 酒好,酒斗好,南鬼取北酒,更好!银光记在意识海,少一收起眼帘,入无我境。 …… ------------ 第七十六章 七现二隐 满天星斗之下,孤山雪域之巅……星光寥寥,寒风絮絮……少一独立于洞外…… 不可言传的美妙让少一此刻的心如细丝发,情如海底针,他灵光一闪,心之所思、目之所及:那天地、日月,那昼夜、寒暑,那男女、上下……皆不离阴阳。 “莫非,”少一不由地在想:“这赤焰剑也是如斯?如万物相生相克般,剑气刚柔相随、虚实相依?” 正思考间,少一举目望去,许是今日丝云不见、空气清透的缘故,少一惊奇地发现,在那天上明亮的七星斗柄延展出去的不远处,似有两颗如泪痣般的星星在闪耀…… 不知它们隐藏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多久了,竟至观察了一年多星象的少一才第一次捕捉到它们。 待少一再细细辨识,深蓝的天空湛然而静默,那两颗暗星却已没了影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咕咕已来到了少一身旁,她好似看出了少一的心思,道:“的确,北斗有两颗暗星相伴,一名曰‘玄戈’,一名曰‘招摇’。” “此话怎讲?”少一很是好奇。 “原本,天地间,这北斗乃九星。故而,有‘整服乘三素,旋纲蹑九星’的说法。后来,许是在天道演化中的千万年来,北斗群星在更有力、切实的斗转星移间九星作七星,于是,那两颗星天冲、天芮也就渐渐隐失在暗处…… “所以,”咕咕正色道:“我们今天难得一见的,正是北斗星的‘七现二隐’。” “哦,怪不得剑谱中提及‘七现二隐’,”少一恍然大悟:“原来,‘小魁星’剑式中起‘七现二隐’之势,启发就是来自北斗星的运转啊。” “何止是启发?是天道的律法,是一定之规。”咕咕严肃起来眉头皱得就像晒干的核桃。 “只是,”少一挠了一挠头,说:“就算懂得这剑势的来由,我也还是不知如何起势……” 咕咕说:“听咱们村的月婆婆说过:古时候,仲春二月,北斗斗柄之‘招摇’指向卯位。黄昏的时候,弧星的位置在南面天空的正中央,清晨时,建星在南天的中央……九星闪耀,神位在东方,这时候,代表性的音是角,由律管和夹钟相应……” “慢着,慢着,”少一止住咕咕的话,琢磨起来:“音律分宫、商、角、徵、羽,因之,而有了高低之音、苦乐之色、粗细之维等一干的差别。 “如此,用在剑式中,是不是在说:‘小魁星’在不同的时节应该起用不同的剑势,好比‘七现二隐’一般。 “春天,就该是以‘角’音为起势的基本基调,由此,‘小魁星’中的九大剑招,就分别按照宫、商、角、徵、羽等定调,按七强二弱的节奏和力道来实施剑法……”少一兴致正满,滔滔不绝,可是在咕咕听来,却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咕咕鼓励道:“少一,你既然有此解说,不妨拿来,一试剑否?” “剑指出中天。”少一念出口诀的一刻,左手剑指向外,划出一道弧线,右手执剑,向眼前虚空刺出。此招式“剑指反刺”,正是在音律“角”的基本调性之上,采取了“强、强”这两个节拍上的力道和动作。 紧接着,少一一气呵成,他右脚向右后方撤一步,随即,身体右后转,然后左脚收至右脚内侧,脚尖点地。而此番动作,又正是遵循了“强、强、强、强”这继两个节拍后,又均匀打出四个节拍的原则。 少一右手持剑,经体前下方撤至右后方,右腕翻转,剑尖一个用力上挑;同时,左手剑指随剑回撤,停于右肩旁。此番动作,则是“强、强、弱、弱”,九星之斗转星移之天道大法,被少一在“角”律之上以依次的九个节拍的节奏和力道打出。 少一此番打出一整套的‘小魁星’,当剑一收势,一层剑气击穿了层云,“哗啦——”一下,暴雪袭来…… “‘七现二隐’之剑势打出来啦。”少一在大雪中忍不住跳将起来。 “咕咕,我睡不着觉。”少一翻了个身,对着离柴火近的那个‘卷席筒’嘟囔着。 “我看你是给烧的,”咕咕从“卷席筒”里闷声闷气地发话说:“竟然在早春就剑气破天,热气遇冷空气,来了个大暴雪,你是想冻死谁啊?!” “下雪,也不是故意的。不睡觉,也不是故意的。”少一诚恳地说道。 “你别忘了,我们是沿着北极星指引的方向一路上的孤山。”咕咕说。 “北极星的确能帮助人们确定方向,避免迷路。可是,咕咕你也别忘了,我们当时在能见度很低的迷雾森林里,根本就找不到北极星。” “对,后来,我们不得不依靠容易寻找到的北斗七星来定位。”咕咕承认道。 “北斗七星要比北极星耀眼得多,我们当时就是根据羊皮卷按图索骥,最后,愣是靠眼神去搜索,好不容易才搜索到迷雾森林上空那微弱如磷火的北斗七星。”少一接着回忆道 “所以说嘛,”咕咕打着哈欠说:“北斗七星一向是我们的福星。” “我们当时,”少一意犹未尽,仿佛回到了当时的情境,说:“就是在找到北斗七星后,从北斗七星的斗口方向,也就是从天枢和天璇拉出的一线的方向,向上延长了几乎五个同样的距离,方找到了北极星。” “要不都说,”咕咕道:“北斗七星是围绕着北极星运转呢。通常,找到了北斗星,就能八九不离十找到北极星,也就八九不离十地不会再继续迷路下去。” “斗转星移,斗转星移,”少一好像着了魔一般,思索着,感叹:“斗转星移,斗转星移,那其实是在说一个让人伤心的道理:岁月啊岁月,变迁啊变迁,今天它勺子在东,明天你能拦住它不转向西吗;还没等你喜欢上它有九颗亮星,明儿个它已经渐渐地甩远了两颗星,变其为暗星了……你啥也改变不了,只能接受这天道……” “少一你真的很虚无。”沉默已久的咕咕终于接了他这个话茬。 “我是繁情上来了,跟月圆夜的冰原狼一样,正在繁情泛滥。咕咕你睡吧,不要管我。” 咕咕坐了起来,说:“你感叹斗转星移,世事无常。 “可是,都说那北斗七星是围绕着北极星在转,可是,你却不知晓,事实上,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之间的距离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这恒定的真理,是不是可以推翻你对斗转星移的认定啊?” “真的假的?”少一心存疑虑。 “是真的。”咕咕肯定地说。 “我们的肉眼观察、书本上的记载、老猎人传授的经验,都说的是世事无常,斗转星移,你凭啥说不是?有啥证据?”少一挑战地问。 ------------ 第七十七章 鬼 古书有云:“大道天成。” 只可惜,这本书已经寻不见。那四个字也只是他从村长耿丁那听来的。 “所谓大道天成,是说人自性里的天道运行,诸天繁星都在围绕着人而运行,实际上,是我们在围绕着他们运行。不仅围绕着他们运行,还在自我运行着。” “我们的天道运行转起来,就像一个苹果围绕着苹果把儿在自转,北极星就在这苹果把儿的上空,所以,我们的天道怎么转,北极星都不会动。 “可是北斗星就不同了,它是在一个虫子咬开的苹果洞的上方,苹果沿着苹果把儿转,看上去,苹果洞也在旋转。 “那么,苹果洞上空的北极星也看上去是在旋转,而且是围绕着苹果把儿,也就是围绕着北极星在旋转。” “所以呢?”少一一边问,一边在翻动着握住的拳头,以拳头充当苹果。 “所以,北极星和北斗星都没有动,是我们的天道在运转。斗转星移通通是假象。” “真相,并非所有人都想去穷尽。总有人偏爱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胜于僵死般的永不改变。 “不管我们接受事实,还是只选择接受假象,我们都会感到无力。”少一低头,喃喃道。 “那就接受这无力。”咕咕坚定地回答道。 …… 山麓艳秋山顶冰,此时,盛夏的孤山山顶凉爽如秋。 于磐石之上摆好“小魁星式”,少一尝试着将双眼移至剑尖…… “无形俱生,何为无形?何以无形?”起势前,少一这样反复地追问自己…… 几息沉、匀、平的呼吸后,他将意念全都集中在剑尖上。 少一慢慢领会着,并渐渐将所悟到的付诸剑端。 “的确,”少一想:“非心随双目,如何见诸物?无非是:诸物有无形,意到自然成。” 想到这里,他尝试着口观鼻,鼻观心,由此,心到、意到、剑气到,少一一剑出击! 剑气直如垂瀑,爆响一片…… 如此反复,来回数次,少一以“小魁星”式为载体,不断地淬炼着无形之剑法。 由于练得太久、太苦,没注意保暖,结果,把个右脚跟给冻伤了。 “根尚未扎稳,是不能练‘飞’的。”咕咕看着少一一瘸一拐的,不禁嘱咐道:“千万要留意!别以为是盛夏,这孤山乃极阴之地,此盛夏寒气较之暖冬艳阳下的山顶之寒,只增不减。” 经此寒暑不定的数月,少一的剑法明显有所提高。 此时,他心到、意到、剑气到,集中一意,再试一剑。 明显的,少一体内因练剑而生发的暖意已可以做到与空气中的寒气相对峙啦,就在暖意与寒气对峙、直抵中极(注:命门下端穴位)之时,少一的剑端顷刻间腾起一股热气,印在雪地上,犹如一团灼烧的“火焰”。 此时,少一只觉体内惊涛骇浪,纵使双目附于剑尖,也一时间难以把持住身体的平衡。莫不是入侵的寒气与体内的暖意扭转一团,难分上下? 也不知过了多时,扭打在一起的二股互不融合的寒气、暖意,终于合为本真、统一的“真元”…… 并飞速向周身扩散…… “咣当——” 握剑的右手突然松了,赤焰剑稳稳地插在脚下冰冷的磐石上。 咕咕一把抓住少一去够剑的手,她双指按于他的右腕上,在细细地感知着什么。 忽的,咕咕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望向他,欣喜地说道:“少一,你又冲破了一条堵塞的经脉……不妨,你现在就拿起赤焰剑,来试试看。” 插在磐石上的赤焰在少一眼里,就犹如南天鬼星,神秘莫测,时隐时现…… 手握剑柄,口念剑诀,少一心到、意到、剑气到,集中一意,奋力出剑。 一时间,繁星睡去,独现“七现二隐”奇观…… 至此,少一已过了第六式的关口:即拆解之剑招——“针探海”。 看来,得过此剑关,“意”尤重要。 …… “咕咕你说,一个人若喜欢上了鬼,是不是就不怕鬼找上门来?”少一有个大事小情、或心理波动的,总会去找咕咕问询。 自从练成了“鬼”加“斗”之“魁”式,少一总觉得有如鬼助,长进日新月异。故而,他开始有些担心,有鬼会找上门来,找他麻烦,或是找他来耍。 “这可不好说,”咕咕回答道:“当某些人的磁场与灵异的磁场接近或相同,就有可能发生两厢磁场的能量叠加、合并或是共振的现象。这时候,往往,身处其中的人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行为。” “啊?”少一惊叫:“那不就是鬼附身吗?!” “意到,鬼到。跟你练剑的道理是一样的。”咕咕脸不变色心不跳。 “就怕这个。”少一其实是对鬼又爱又怕。爱其鬼魅灵动,启发剑法。怕其魑魅魍魉,吃人祸害人。 “鬼魂有自己独立自主的活动。鬼附身,当我们的身体休息的时候,鬼可不休息,照样到处乱逛,把有的、没有的、模模糊糊的事件、景象统统一股脑、全都存储在记忆里,当人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经历过很多事情,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没有去过或见过的事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咕咕娓娓道来,像个学究。 “我怎么不记得咱俩小时候打架的原因,却能清晰地记得从没到访过的京城云中的城池呢? “我怎么就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觉得一口郊外的荒井好凄惨呢?我明明刚吃完,怎么马上就饿啦?明明学会了小魁星,怎么转眼就全给忘了……咕咕你说,我莫不是撞了鬼啦,亦或鬼附体啦?”少一失色。 “呵呵,你这是疑神疑鬼。”咕咕断言道:“而且,你是一个看病狂,净往自己身上安毛病。” “民间有一句俗语,”咕咕看了一眼少一讲道:“‘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百姓们都非常相信这句话,因为它的确很灵验,当猫头鹰在哪个地方发出这种笑声时,那个地方很快就会死人。可实际的情况是:它能够闻到人的味道却一时找不到,就会发出焦急的叫声。所以说……” “动物或植物都有生命,生命体存在的同时,其精神或思想也附着于生命体上。这些依附于生命体的奇思妙想将是一种看不见的能量,被鬼用来发光、照亮,用来发善愿、发怨毒、发脾气、发凶煞……我们遇见了这样的能量和这样能量的现形,就是遇见鬼了。”少一似乎有所召见,他略微停了一下说道: “我们能做的,也是防不胜防的,那就是:只得接受有鬼的现实,并且尽可能地与之和平共处。” “感神便是神,感鬼便是鬼。”咕咕大大咧咧的,她并不在乎到底有没有鬼,故而说:“等咱俩将来死了,也是一样的,剩下的若真的变成了鬼魂,在鸿宇间,一样是不灭的能量。” “若真变成了鬼魂,还存有不灭的能量,那咱俩还一起混世界。”少一肯定地看了咕咕一眼。 咕咕看着少一正摸着自己心爱的赤焰剑,问:“讨论了这半天‘鬼’了,你到底怎么想?” 少一回答道:“启发倒是有,都在,都在剑里找。” 只见少一挥剑而出,形如鬼提斗,剑舞中,附体鬼酒兴正浓,剑飞剑扬,孰分英雄鬼雄?! “嗤——” 一套带着醉酒之意、鬼神之兴的“小魁星”剑式,被少一打得是万里无云、气贯如虹…… “妙哉!你的剑法终于有灵气啦。”咕咕拍手盛赞道。 ------------ 第七十八章 阶梯 雪花随少一手中的赤焰而舞,剑意裹挟在雪花里…… 数月过去,少一的剑气经过无形之形的引导、鬼气的启发已大体成势,只是,“小魁星”式还差那么一个最后的、更上层楼的阶段,这也是少一始终止步不前、望之兴叹的阶段,那就是:如何在将“小魁星”剑式打得行云流水、疏而不漏、一气呵成的同时,能够于三息内完成一整套剑式。 日高一杆,少一方才醒来,他对自己昨夜是如何回到无忧洞,竟然全然不知。 昨夜七星极近中天,这样的机会,一个甲子也只有会出现一次。少一望星而有所感,舞剑至全然忘我。 “至此剑境,你手中有没有剑,已经并不重要啦,已经亦鬼亦神。”咕咕肯定道:“现在,关键在于:你要三息内完成一套剑式,这恐怕对筑基境的武学之人来说,也是个难题。” 说着,她递给少一一碗热腾腾的罐罐茶。 少一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放下执念与依赖,不再秉剑“叩问”天地,而是冷静地储备自己的能量,净化自己的头脑,调匀自己的呼吸,以备完成晋级。 咕咕总是说,向内问询心,向外找答案。 这,让少一一咬牙,暂时放下了经年的练剑。他开始力求找到新的突破口,来解决这最后的一关。 当“逍遥”飞回洞的时候,少一想起了半年前自己训鹰的整个过程: 驯鹰,要先给鹰拉膘。少一不但不给小“逍遥”进食,还要给它洗胃。洗完胃,再给它用热水洗澡,让它出汗,这样,还果真掉了体重。 用一个皮眼罩去蒙住鹰头,使它看不见东西,再用皮绊拴住鹰脚。 然后,少一把小“逍遥”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木棍上,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木棍,使它无法稳定地站立。 就这样,连续数昼夜,小‘逍遥’被弄得神魂颠倒,精疲力竭,最后,摔倒在地。 这时,少一就再一次狠下心来,往鹰头上浇凉水,使其苏醒,然后,给它饮上了盐水,却依旧不给它喂食。 约半月之后,小“逍遥”逐渐得以驯化,野性渐去,这时候,才开始给它喂食。 喂食,也有一套方法。 当时,作为“鹰把式”的少一,把肉放在手臂的皮套上,让小“小逍遥”前来啄食,饥饿许久的“小逍遥”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少一则一次次把他和小“逍遥”之间的距离拉远,而且每一次,都不给小“逍遥”’吃饱。 这样反复进行数次、数十次,直到小“逍遥”能飞起来,啄到驯鹰人手臂上的肉为止。 到了室外调驯的环节,要先把鹰尾的十六根羽毛用线缝起来,让它无法高飞,而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或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让它由空中俯冲叼食。 这样训练了有一段时间后,就再拆去尾部的线,只在腿上拴一根长绳,像放风筝似地让它去捕获猎物。 待正式放鹰捕猎时,小“逍遥”在强训练之下,早已习惯了食量适中、行动迅猛。等到小“逍遥”有了这般能力之后,少一才开始帮助它发挥出捕猎功能。 起先,在喂食的阶段,少一就注意把兔子、鸽子等动物肉放在手臂的皮护套上,让小“逍遥”过来啄食。饿久的小鹰,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少一还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鸽子或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摘掉眼罩让小“逍遥”从空中练习俯冲叼食。 少一不断地对着小“逍遥”说话,让自己的声音印在它的脑子里,等它长大后,小“逍遥”果真能识别出、并只听从它自己主人的命令了。 少一还会给它识别它所要捕猎的兽皮,让小“逍遥”熟悉猎物的气息。 经过训练的小“逍遥”,已经可以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狼啦。 一次,在耐心地等到狼疲惫不堪时,小“逍遥”一爪抓住其脖颈,一爪抓住其眼睛,使狼很快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 想起当初训鹰的种种艰辛,以及克服困难后终于看到的小“逍遥”的驯化进展,少一依旧意犹未尽。 如今,小逍遥已长大了数倍,已经是头“不见兔子不撒鹰”、“一匹好马也难换一只”的雄鹰。“金雕捷而鸷,秋深,翅劲,野狐、劲狼、黄羊之属遇之,无得脱者。” 而这样野性的神禽之王,却在为人们所驯服后“万里无敌”,练就了一身的本领…… 少一总觉得或多或少,已经找到了练剑阶梯的一把钥匙。只是,有关这把钥匙是否能开启晋级的门,有关思考,又似乎旋转于脑海,尚没有成形,让人虽有所领悟,却又总结不出来。 少一仔细地琢磨着,如果按照“小魁星”当初和自己相遇时候,就立马“清零”了自己原有的、那点原生态的、粗浅的解决问题的经验;如果按照咕咕总是说,向内问询心,向外找答案,那么,此时的自己将该如何从自己有限的这些训鹰、拆“鬼”字中寻找到那把钥匙呢?! 细想起来,北斗之势看似盛气凌人,而实际在关键时刻燃亮自己、引动“九星望北极”的,竟然是被忽略、被强行从人们记忆中抹去的那两颗暗星,真正主势者竟然是这潜藏暗中、不变方向的两颗支持者。 而所谓雄鹰势锐,骄傲不逊的鹰熬成了“鬼”,方得以“涅槃再生”般忘记自我,既保持猛兽的野性,也能够在和有生力量(人族)配合的情况下,成为真正独霸天空的无敌神禽。 …… 这其中,蕴含的道理,似乎是…… 少一低头凝眉而思,假若自己是那几乎永不见天日、永远派不上用场的暗星,自己还能放下身段、沉心静气等待吗?等待迷路人在关键的时刻靠暗星来指引方向吗? 假若自己是一只翱翔天际、不愿被驯服的雄鹰,自己会在被俘虏后忍辱偷生、直到练就一身本领、并且驯服于和人族并肩作战,拿下超越先前本身的更辉煌的捕猎技术吗? …… 无论是迷路人在绝望时分辨出云层中唯一的那两颗暗星,而得以获救,还是雄鹰在人族的配合下最终击败了那从横天下无敌手的原野之狼,这些,都需要之前无数岁月铺垫的煎熬和忘我。 只有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把自己恨不得当个鬼……只有熬过了这被遗弃、被折磨的阶段,丢掉“自我”……才能重新获得崭新的、更强大的自我。 这剑道里恐怕也只有“熬”字是不变的阶梯。 那日,村长他老人家教那个最简单的动作——“提”,也是在几天过后,待时间熬到了那个份上,苦练多日的少一才自然而然地于一刹那间悟出了其中的门道。 或许,天地之气也正是如此吧,少一心想。 …… ------------ 第七十九章 斗 繁星里鬼宿变幻莫测,北斗以天权为轴心旋转…… 岩画上的小人的招式可按斗杓方位不同分为四个阶段,此时,那“小魁星”则正属夏这一阶段,也就是斗杓南指…… 少一琢磨着,这一阶段鬼宿主上升,起势桀骜,正如那逍遥的性情一般,幻影幻形,又能关键时候一击制胜。 …… 几个月就这么转眼间就过去了。 待洞彻了剑的基本要旨——“剑是我,我亦是剑,人、剑不二”,少一再次拿起赤焰时,这把剑陌生而又熟悉。 其实,变的不是赤焰,变的是少一自己。 此时,赤焰拿在手里,已不是一把冰冷的剑,它依然和逍遥一样有着桀骜不驯的个性和旺盛的生命力,但已不再难以驾驭。 当下,少一避开脑海里岩画、剑谱里东西,只摆出一个起势的动作…… 在后来的数日,少一不再去琢磨什么小魁星,每日只做那反反复复重复一个动作——起势: 身体正直,左手持剑,剑尖向上,剑身竖直,调息凝神,目视前方心无挂碍; 右手成剑指,两臂缓缓向前平举; 上身右转,重心移至右腿,屈膝下蹲,再向左转体,左腿提起向左侧前方迈出,成左弓步; 剑立于左臂后,剑尖向上; 同时右手剑指下落转成掌心向上。 如此,这一练就是半月之久…… 咕咕看见少一身前雪地上的剑影日复一日地由西北一点点转向东北,她的嘴角挂上了笑意。 咕咕心中暗自念道:“希望少一你习剑,能像熬鹰那般,早晚做成一个好把式……” …… 半月过去,少一仍以起势度过了又一天。 此时,从外相上看,剑虽仍在少一手中,内里,剑却已如放飞的“逍遥”雄鹰一般,乘“小魁星”之势鹰击长空而出。 没有星阵,没有猎物,少一凭意念举剑入冥想的虚空,以风为对手,无风,恰以阳光助力,以假想的虎狼为敌…… 被熬到无我境地,竟至去而无不返,剑意乖张而孤傲,握于手中已不骄不纵、听之任之…… 人无我,剑无二,便只剩下一个无实相的“斗”。 …… 斗风、斗光、都空无,终不过是斗剑、斗鬼、斗自己。 练剑之初,靠的是剑谱招式。练剑到如今,只剩下一个笨笨的“熬”字。 无始无终,无怨无悔,少一因“熬”而忍耐、而宽容、而忘我,而忘剑、忘了初心 …… “剑指出中天。”咕咕念出口诀。 少一出手…… 七息之内,“小魁星”轻松打出,一时间,山花烂漫,天光一片…… 自来到无忧洞,数数已三年。笨笨的少一练成了笨笨的“小魁星”。 看似很漫长的练功时光,其实,也不过一眨眼。 少一看着干涸的湖底满是零零散散的死鱼,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太可怕了,仅仅一夜功夫,这硕大的地下暗湖都消失了,走!咱们去大溶洞看看……” 大溶洞比暗湖更加恐怖,几乎全部的钟乳石在同样高度的位置都齐齐断裂开来,像是遭受了什么强大外力重创似的。 原本一派生机的溶洞,此时却如地狱一般死寂……除了钟乳石的断壁残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风,没有了“玄妙之音”。 …… 二人出了无忧洞。 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此前那般模样,整个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纱”,灰蒙蒙的,天地一色。 “你可记得咱们离开村子前丁老头和大家的状态吗?”咕咕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变了样的世界,问道。 少一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无忧洞。 他将那本薄薄的剑谱送回溶洞,安放在咕咕发现它的地方。 就在少一起身离开溶洞时,一阵令人不安的轰鸣声从地底深处传来,随着声音传出地面,开始剧烈地颤抖。 一些摇摇欲坠的钟乳石瞬间断裂…… 看到少一再度出现在眼前,咕咕焦虑的神情瞬间喜出望外,她将赤焰剑递给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惊魂未定的少一稍作镇定之后,回答道:“一定又是那家伙……咱们得赶紧回到村里去,只有村长和长老们能告诉我们这地底深处到底有何物。” “你猜呢?” “不知道,莫不是懒龙?!” 二人离开无忧洞,一头扎进犹如末日将至的世界,世界像是被一个“大锅盖”给罩住了,让人窒息。 不冻溪已经干涸,露出深深的裂缝,犹如一道黑色的疤痕向山下延伸。 几缕淡黄色烟尘从泗水泉裸露的鹅卵石缝隙处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消散在视线的尽头。 白桦林里的情况更残,整个森林像是中了魔咒,所有的树都干枯了,一幅病恹恹的模样。 好像一张黑色的蛛网叶脉附着在每一片叶子。少一用少康剑刺破其中一棵桦树的树干,黝黑的汁液从伤口里流出来。他抓起一把雪沫子擦拭着被污染了的少康剑,对咕咕说:“看来,我们得改道走最难走的东线了,这白桦林咱们是过不去了……” 少一望着眼前被瘴气拖垮了的森林,接着讲道:“东线不好走,但那儿,我比较熟悉。再者,再者……‘杉霸公’或许能告诉我,那地底下到底是何物。” 白桦林北缘向东是狭长的碎石地带,这些碎石每一快都有磨盘大小,即使被积雪覆盖着,也能分辨出它的棱角。 巨大的碎石互相堆砌着,形成平整的“石阵”。 似乎,每一块巨石都极不平稳,每迈出一步,脚下的巨石都会撞击在旁边的巨石上,发出令人紧张的“咣当”声。 少一鼓起勇气走在前面,几次,他都险些滑入巨石之间的缝隙,都被手中的银杉木给搭救了。 很快,咕咕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说:“你的脚可千万不要贪恋巨石,移步要快一点,要跳起来。” 总算赶在夜色降临之前,二人走出了“石阵”……光线越来越差,这里的一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少一已分辨不清他们身处何处,最后,他只能通过强烈刺鼻的焦臭味来判断出他俩可能正在火山附近。 “三年前,我上山时所遇到的是一座死火山,莫不是这座死火山被唤醒了?” “那……咱们今晚不能留在这里。”虽然咕咕也很疲惫,但她还是很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 第八十章 黑色暴风 在他们离开火山口四个时辰之后,身后传来吓人的轰鸣声,声音产生的冲击波将附近山崖上一块松动的岩石给震落下来。岩石“叮铃桄榔”地滚下,滚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紧接着,周遭陷入到一片令人心焦的寂静当中,刺鼻的焦臭味笼罩着整个山谷…… “奇怪,不大对劲啊!?”咕咕说。 少一好奇地问道:“有什么不对的?” “这么大动静咋就没有任何响动,连一只鸟都没惊起来……” 咕咕举起手指,向少一示意要保持安静。随后,她麻利地摘掉厚厚的手套,从岩峭上捡起了什么。 少一才看清那咕咕手里捏着的是一撮银毛,冷不防突袭而来的一道旋风便把银毛给一下子卷跑了。 少一没来得及制止,咕咕就撇下少一,独自追了过去…… 风越来越大,地上新下的雪被卷了起来。咕咕眼睁睁看到银毛被风雪给吞噬不见了踪影,她几番探寻无果,只得无奈作罢。 “噗——” “是它,一定是它……” 咕咕自语道,兴奋地转过身……风雪中一双火红的双眼正盯着她,洁净无暇的银毛在风中肆意扭打着…… …… 天刚蒙蒙亮,少一、咕咕和白幽仍未走出凋敝的雨林。昔日高大繁茂的植物散发着恶臭,一路上却未发现一具动物的尸体,哪怕是只死蚊蝇。无疑,白幽是孤山一带仅存的动物,想到这儿,咕咕一把将白幽搂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望着比前一日更加糟糕的天色,想到离别时耿丁低落的心情,少一对大堰河村的担忧越来越重。 突然,白幽发出一阵骚动,它呈现出来的焦虑,就连咕咕都无法安抚它。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想起,就像是少一在无忧洞听到的声音一样,就像“石阵”中所有的巨石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灰蒙蒙的天旋即转暗,翻滚的乌云自北向南铺展开来。 白幽如离弦之箭蹦了出去,咕咕跟了上去,并催促少一道:“快,跟着白幽,它一定知道庇护的去所。” 二人跟着白幽穿过一片蔫吧的芭蕉林,在几棵奄奄一息的大榕树前停下。大榕树一旁的洞穴,像是白幽早年抛弃的,很是荒凉。 从这里,竟然能看清整个山谷。 突然,黑风骤起……不知名的大力将大榕树粗壮的树干给拧成了麻花,随后,整棵树在他们眼前缓缓被提起,一大片芭蕉树丛,以及地面上的一切花花草草、地皮石块……所有东西都通通被一下子给卷走了。 大地遭到净化般的吸力,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黑风将大地洗劫一空,然后,裹挟着少一和咕咕从未见过的漫天黄沙和一应东西而来。刹那间,洞外的一切都被随风飞速流动的黄沙、乱石、树根给笼罩、遮蔽,不时,有巨石从洞外“飘过”…… 洞外,飞沙走石没有一刻安宁过,洞内,则静的可以听到三个“噗通——噗通——”的心在跳。 咕咕试图驱动神识,出去一探究竟,却发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肆无忌惮的“黑色暴风”给掳掠、遮蔽、占有了,除了飞沙走石之外,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风从白天一直刮到深夜,从深夜刮到第二天天明…… 直到第四日清晨才开始减弱。 光线变强后,少一借助神识,他第一次看到“黑色暴风”洗劫之后的世界: 草木皆无。大地上,到处可见“黑色暴风”征伐后留下的伤痕…… 出了山谷,便是甘花溪的源头——古老的银杉林,那里,杉霸公和它的子嗣已居住了数千年。 三年前,少一来到这里,眼前还是一片郁郁葱葱,此时,却只能见到“黑色暴风”留下的一棵棵孤零零的树干。在不知名的大力的伐略下,树干全都被扒去了一层皮,露出来光溜溜的“躯体”。 厚厚的银杉叶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让造访者止步于森林边缘。粗壮的树干在阴沉沉的空气中直插云霄…… 少一远远地眺望着森林深处那只露出一个尖尖角儿的小银杉,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杉霸公在哪?!” 四周无声,咕咕静静地陪他站在原地。 …… 少一见走在最前面的冰原狼白幽的耳朵颤动了几下,于是他本能地将手按在少康剑上。 一个人影出现在干涸地甘花溪河床上,白幽龇着牙,发出警告,劝陌生人不要再向前靠近。 “白幽!”咕咕制止着。 “是奚娃子。”少一走上前对咕咕说。 待少一和咕咕出现在冰原狼身旁,百里奚这才渐渐地平复了刚才的紧张…… “奚娃子,你怎么跑这儿来?!”咕咕见他虽然平复了对白幽的恐惧,但神情依旧惶恐,于是抢先问道。 “大堰河……大堰河……大堰河没了……”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村长呢?村里其他人呢?”少一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咕咕把最后一点水递给他……百里奚咕嘟一口,不待擦去嘴角的水痕,急说: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村长把大伙儿召集到村头的老银杉树下,等我到达村头,人群中空地上的篝火已经烧得很旺。 “村长等大家都到齐了,方说道:‘数千年以来,大堰河在这庚明大陆一隅,坚守使命至今,然而,劫运已至,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村长的话很简短,说完他把供在他家的鹿首扔进了篝火里,火舌瞬间变大了好几倍,火光将整个大堰河都照亮了。大火一直到第二日正午才灭…… “第四日深夜,村长来到我家,把羊皮卷交给我,让我把它们交给少一,并告诉我,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都不要再回村子…… “当晚,我就离开了村子,沿着甘花溪逆流而上,约一个时辰后,不知怎么,甘花溪干了。待回头时,村子上空正被一团黑烟笼罩着,隐隐约约的,能听到恐怖的声音……” 百里奚抽抽搭搭地把羊皮卷递给少一,继续说道: “村长说:这里头有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让我们不要再回村子,赶紧离开,绕道去东边……羊皮卷上是出山的地图……” 少一打开羊皮卷,里面有一只做工精细的锦帕,锦帕内包着个古朴的手镯……锦帕上,有着短短的两句话。 咕咕见少一眉头紧蹙,便看了一眼锦帕,将之装在怀里。 “咱们得回去看看……”少一紧抿着嘴唇,肯定地说。 对此牺牲生命也要回去的决定,剩下的两位少年更是没有异议。 …… 大堰河是被黑风“剐蹭”的厉害,村头那棵百年银杉树倒了,所有地皮上的事物无一幸免…… ------------ 第八十一章 墟 落日降下最后的挽歌,尘埃还在空气中挣扎。 更多尘埃的命运是悲惨的,它们被残阳枯黄的光斑给钉死在落败的绿色叶子上、断裂的夯土块上、裸露的河床上…… 四道梁和二道梁被拦腰给劈开了,这是此场浩劫留给大地的最深的两道疤痕。 山楂树张牙舞爪地插满了疤痕表面…… 那,是死者们的唯一墓碑。 当时,即使是最柔嫩、弱小的树苗,在大力面前也没有放弃过最后的抗争和挣扎,扭曲的树干记录下那一刻的惨状。 浩劫对众生是公平的,土壤深处的蚜虫被翻了出来,光斑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蚜虫濒死前的恐惧和哀怨;一头强壮的牦牛更惨,断裂的树干从它的右臀劈斩刺入,身体一侧露出形同斧子的锐利木茬子的另一端;甘花溪源头的天泉只留在记忆力,此刻已完全寻不见踪迹了,它被身后的一个小山丘给生生埋没了,不知道谭芊萩得知这天水的命运,会不会找一处旷野,给它立一个木碑…… 那是一片草茬林立的沃土,走近,才看清是稻子,与脚腕平齐的稻茬是被横向蛮力给切去的,裸露在地皮表面,它们没有像谷仓一样被生埋,看上去,是一股莫名的巨大推力将它们成亩成亩地、一下子给砍断的…… 大块大块、倒塌的房屋残垣断壁,其夯土上雕刻着死亡的轨迹,一层叠着一层,前赴后继地,犹如落日余晖在黑暗吞噬白昼前挥舞着皮鞭打下的凄美波纹,沟沟坎坎,道道弯弯。 甘花溪并不是瞬间消失的。鱼儿或许可以作为不屈服者的代表,它们的脊椎肯定曾经被剧烈地挤压和撕扯,导致在死亡的一刻它们的鳞片全都立着,鱼眼里装满了自打洪荒之初就有的生灵对生的渴望,也定格在了那一刻…… 此时,在裸露的河床上,焦土再次承受着焦阳的炙烤,火焰炎炎,尘土潇潇,慈悲的尘埃刻不容缓地给大地盖上了遮尸布…… 看来,大堰河村的建筑是瞬间坍塌的。 看地皮表面,这里大概是原来村西头何仙姑家的位置,为数不多的几处瓦砾和断墙带全部朝孤山方向放下倒塌。 虽然在这里,不是大力施展的主战场,大力的余孽力量相对薄弱,然而,焦土已掀翻,废墟已空寂……何仙姑和其他村民看似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甘花溪南岸的一座山峰,仿似大堰河村的坟。村头的百年银杉树是大堰河新坟上的墓碑,树身已被截断,裸露的树根指着东方,似在苍白地无语凝…… 挽歌结束了,残阳终究没有力气再忍受哪怕一刻这人间悲剧。 一只悉悉索索的老鼠趁着月亮的升起,抓紧这短暂的时间,搜寻着可能幸存的同胞,它瘦小但不失锋利的爪子在黑夜里苦苦刨着断壁。 它们惧怕黑暗,而眼前,一望无际的废墟则让它们有了新的渴望。 黑暗中,老鼠们肆无忌惮、细细碎碎的声音让三个娃子更加心怀忧惧。 “轰隆——” 大地震颤着,迎来浩劫后第一轮冉冉而生的圆月。 老鼠们掏空了脚下的废墟…… 一窝一窝群峰的蚕食着粉尘…… 大堰河上空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废墟,正在蒸腾起漫无边际、无始无终的尘埃…… 一切有形,被再次毁灭。 一切毁灭,变得极度空洞…… 在庚明大陆的腹地,在大周西境群山的深处,深陷出一个巨大的、暗无尽头的天坑。 天坑掩埋了大堰河村,掩埋了这里数千年的记忆,此时,又在吞噬起亘古的月光。 月光并没有做出任何抗拒,反而,月亮一头扎进了这无尽的深渊。 孤山像一个老人,它身体微微山体,向东倾倒,俯瞰着这月光下发生的一切…… 千年的有情故事,万年的银杉森林,亿年堆砌的高大山峰…… 一切时间所生诸物、空间所载诸物,如飞禽走兽、灵长野蛮、有情无情、动静空有……因幻念所生之有形、无形都葬身在这硕大的天坑里…… 生我之时,历经无量浩劫,始得色身,灭我之日,只一念间。 苦痛也好、喜悦也好……在这一刻,都比无尽的虚空更加无力、惨淡。 黑与白在这个曾经叫大堰河的地方互相侵蚀着,谁也没有吃掉对方的意思,谁也不能吃掉对方…… 它们在永恒的动力——无常的驱动下有意识或是无意识运转着,抹杀这各自造化的一切…… 无常一再地碾压着它所创的事物,在一切毫无征兆的时候,无常告诉它所创生出的一切:“只有它——无常,才是真正的主宰。” 当无常过后,所有的信仰、信念、意志都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苍白的虚空。 虚空里,无始无往,一切都归于平静,无有分别,无有好坏,无有正邪…… 就像太初一样,混沌一片,不老不死,不灭不生,不来不去。 ------------ 第八十二章 故道青牛 西山故道格外的静谧。 三个娃子向大周京城云中而去…… 少一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山峰,扭头看,身后天色已转黑。 “哞——” 一声青牛的叫声撕裂了西山群山的静默…… 百里奚牵着牛,他走到少一跟前,说:“不多不少,就三头!” 少一心中暗暗感激着村长耿丁为他们所做的安排,背着赤焰、少康二把剑,手提银杉木,少一骑上青牛,随咕咕和百里奚的老牛坐骑一起,摇摇晃晃地继续向东而行。 夜色如故,三头青牛慢腾腾地走在向东延伸的故道上,百里奚因这帮牛队友的慢节奏而不胜无聊,不禁走着走着,打起了哈欠。 咕咕在始终与老牛做着无声的情感交流,因此并不嫌烦。 少一倒是没有感到无聊,他手中紧紧攥着锦帕,沉默不语,此时心仍然在别处…… “天地既生,无有往来;云图即碎,稀乎总角。”(总角,指小儿的年龄,从8、9岁到13、14岁的儿童束发为两结,向上分开,形如两个羊角) 这十二个字,久久徘徊在眼前,使少一陷入深思,难于自拔…… “按百里奚所说,我的身世就在这十二个字之内,那么,这是谁写的呢?!” “村长最后一句话是:‘去吧!打哪来,回哪去……’那么,这云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群山,少一借助着那日在孤山之巅的梦游所见,以及他听到过的有关云中,不觉在脑海里极力拼凑、勾画着云中的模样。 “那里的人也狩猎吗?” “真不该将‘逍遥’放飞这么早,带入云中有多好。” “云中,可像夫子所描述的那样,高人辈出,“囊尽天下技艺”?” “对了,还有稷宫学院。”少一极力地想象着自己已经考取了学院,和同学们一起正在遨游玄海……这里,才是他对云中唯一的憧憬…… “咕咕,要是云中的人不喝酒,我们这强中之强斗酒手可就没用武之地啦,到时候,不靠拿手绝活斗酒该如何在那人吃人的繁华之地生存下去呢?”想到这儿,少一瞥了一眼牛背上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的咕咕,心中更加愁闷困苦。 生计,无疑是件最艰难的事。 想想,都让人心生恐惧……尤其是当想起他们平日里的“主心骨”——村长、谭二爷、何仙姑,如今再没有他们给挡风遮雨啦。 少一再度陷入失去亲人的无尽悲痛中…… 这日,带头走在前面的咕咕突然停了下来。眼前,一道深幽得望不见头的幽谷横在眼前。 少一手拿羊皮卷,猜想他们大概是已来到了无音谷。听说当年村长在此迎候过还是婴儿的他,就是在这里,他被神秘黑色所重伤。 此时的无音谷除了出奇的寂静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看来,当年袭击耿丁的神秘黑色已不复存在。 三人顺利地过了无音谷。此时,繁星透过云层,闪烁着睡眼,又一夜愀然而至。 少一他们一觉睡醒时已近天明,雾气正渐渐汇聚成露珠,挂满故道两旁的草丛。 三头青牛分别驮上这三个娃子,埋着头hanghang地走在盘山路上,牛蹄儿踩踏在碎石子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悉索声,颇具催眠作用,不一会儿,除了百里奚之外,少一和咕咕都恍惚间打起盹来。 “噗通——” 百里奚眼眼睁睁看到少一一头从青牛背上栽进了湿漉漉的草丛中,冰冷的露水沾了少一一身,惊醒的少一不觉坐在地上直打哆嗦。 在滚落的一刹那,醒来的少一脑海里闪现出一大排冒着金光的文字。 待少一清醒了过来,文字依旧在脑海中逗留不去。 跌跌撞撞地,少一倚着银杉木爬了起来,他四处找寻,可是,除了晨曦中湿漉漉的草丛和咕咕、百里奚惊讶的眼神外,他一无所获。 顾不上理会二人,少一急匆匆地用银杉木扫过草丛,不经意间抖落了草上的颗颗露珠…… “你在找什么?”咕咕从牛背上跳下来,不解地问道。 此时,少一停下挥舞手中的银杉木,蹲在草丛中。 咕咕走到他跟前,才发现少一正专注地看着草丛之下的几块残碑,残碑上的文字大半已湮没无痕,只残存了寥寥数十个字。 在少一眼里,残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正在像水一样丝丝流动,这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意念似乎有点被这碑文给控制住了。他连忙放弃神识里的专注,想转移心思,好扯断这“接触”,然而,不待他反抗,他的神识已经被一股什么力量给牵住了,被拽着“钻”进了所谓的碑文当中。 …… “你来了,可是,来得太慢了。” 那是一个比杉霸公的声音还要苍老低沉,比耿丁声音还要谦和亲善的声音。 少一点一点头,认同老人的话,道:“我始终以为,守静,方能知晓天地造化。观水滴、观星瀑,皆静中有所获,然而,所获太过细微,竟致无法转化……” “一滴水,一枚树叶,乃至一粒细小的尘埃,皆可诠释天地造化,只是……你走反了。”老人叹息道。 “喔?!” “当你专注于水滴时,意识海就会自动沿着经络传递信号。这些信号会奔向你身体感观的各个区域,以色、受、想、行和识的形式体现出来,并将它们连接起来,这个过程就像蜘蛛吐丝织网一样。 “事实上,以你现有的所知,专注水滴所感知到的能量是极其有限的。你无意中钻进了水滴世界,达到短暂的“水人合一”的静止、融和状态,然而,当你本身就是水的时候,你无法再作为客人来描述出什么是水,而当你跳出水的概念、想了解水的时候,你是水之外的事物自然无法了解到水。” 少一听后,很是失落。 老人给少一打气道:“在过去的五年里,你二十八脉尽堵尚能有所获,可见,你慧根本不浅。” “敢问前辈,我该怎么做?”少一谦卑问道。 “这也不难……你想象一下黑暗里的火把,火光向四方发散出去,深入到四面八方更广阔的疆域。你应该像黑暗里的火把一样,到世间万物中间去寻求潜在的答案……” 少一于神识中深深作揖,说道:“晚辈领教啦,请问长辈姓甚名谁?” 当少一问起对方是谁时,已感知到晨光撒在身体上的温暖。一旁,刚刚凑上来的咕咕问少一道:“你看什么呢?!这碑文并不完整,也并无实意。” 少一缓缓起身,恍惚间,他还在刚才的情境之中,身心受此震动,几至无法言语。 …… ------------ 第八十三章 当康 三头青牛沿着故道缓缓行进,绕过了四个山头,转眼间,黑龙潭出现在视野里。 此时,任百里奚百般催促,这帮老牛们精明到愣是没再向前迈出半步,即使白幽在后面龇着牙扮凶相,老牛也一反常态,置之不理。 “莫不是这潭中有什么东西,让老牛们害怕吧?白幽,走!咱们去瞧瞧。” 咕咕带着白幽,消失在绿色丛中。 百里奚不停地安抚着发抖的老牛,试图让它们放轻松些,但是成效甚微。 咕咕一边扒开挡在眼前的树丛,一边示意白幽趴下。 黑龙潭如一块墨绿的翡翠深沉寂寥。 突然,谭中央冒出一个小泡。 “哞——” “哞——” 身后,旋即传来老牛们不安的叫声。 咕咕眼见潭中一个黑影翻了一个个儿,她忙给少一传音道:“少一,潭中果真有东西,让奚娃子安抚好青牛们,你也下来。” “我怕是走不开,牛已经开始发疯了。”少一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扣动银杉木,对咕咕讲道。 “少一,我已安抚不了它们啦,得赶紧想想办法。”若说连最善于亲近动物的百里奚都束手无策,那少一也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啦。 少一明白百里奚的弦外之音,那就是:咱们要是软的无果,就使出狠招,来硬的上。 当即,少一将金光不催网化作“缰绳”,把自己和百里奚的骑牛团团拴住,那二牛扬天“哞”了一声,牛劲很快就被消耗一光。 唯独咕咕的牛尾巴竖起,直冲黑龙潭奔来,少一拦它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自寻死路,前方大黑影一晃,被瞬间拖入潭中不见了踪影。 …… 咕咕只顾盯着黑龙潭里的那个大家伙,身后,突如其来的一阵急促蹄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自己的青牛便已经噗通一声,栽入到黑龙潭中。 青牛入水的瞬间,潭中那大家伙浮出水面,血盆大口那么一张一闭,青牛就不见了。 黑龙潭冒了几个泡泡,转眼,就又归于了平静。 咕咕一边伸向腰间去摸鹤骨鞭,一边自语道:“好家伙,吃牛不吐骨头。” 她抽出鹤骨鞭、将要起身之际,一旁的白幽冲将出去……一声嚎叫刺破山野。 “黑瞎子!你吃了我的坐骑,还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将你的老巢给搅和散架,就不算完……”咕咕抽出鹤骨鞭发飙而喝。 白幽更是冲着黑龙潭龇着牙,频频示威。 待少一和百里奚赶到时,咕咕正对着黑龙潭大力舞动着手中鞭子,鞭声啪啪落处,潭中的漩涡急躁扩张,一圈大过一圈…… 终于,被惊扰的潭中大家伙再次浮出了水面。 硕大的眼睛呆呆地,正望着潭边的冰原狼白幽,白幽则龇牙咧嘴,一付备战的亢奋状态。 “白幽慢着,这可是上古神兽——当康。” 少一扬起手,企图安抚住被挑起凶性的冰原狼,他接着说道:“村长曾提到过它,不想它在这莽莽西山的黑龙潭里可真沉得住气,一宅就是数百年。” 白幽听到少一的话,安静了下来,只是歪着头、喘着狼性的粗气,像是表示不服,又像是在替咕咕的老牛喊冤。 少一和百里奚费力地各自牵着很不情愿的老牛,赶到了潭边。 “咕咕的牛被这家伙给吃了,这可如何是好?”百里奚很是懊恼。 “我看这憨货并不真的那么凶恶,若能为我所用,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咕咕收起鹤骨鞭,闲庭信步般走向黑龙潭。 潭里的当康似乎闻到了什么,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一个劲儿地撒欢儿,一时间,潭水四溅…… 神兽当康溅起的水花直溅到咕咕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你这憨货竟然想以气势吓退我!”咕咕嘴上挺硬,脚下却连忙退了回来。 “上古神兽咋能跟通人性的冰原狼相比,我看你还是打消了对付它的念头吧!” 咕咕并不理会少一的话,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水花,索性,在谭边盘腿、席地而坐。 只消片刻功夫,那当康便不知为何,停止了闹腾,转而,向岸边服服帖帖地缓缓游来,二青牛见状,发抖着直要挣脱缰绳…… “咕咕你小心点儿。”百里奚做弓步严防状。 咕咕静坐于岸,不为这一切所动…… 咒语无声却弥漫开来,波纹皱起,从岸边推波至谭中的神兽身边…… 而神兽四蹄的拨水声在有规律地响动着,一划、一划……拨水而起的涟漪也正和咕咕咒语激起的水波纹一下子相撞在一起。 “轰——轰轰——”在力的撞击中,神兽被一个大浪掀翻了个儿,不待它吼叫,当康已被咒语的大力直接卷起,给弹射着凌空而去。 倏忽间,当康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湛蓝的苍穹中…… 青牛们停止了挣扎,少一和百里奚张大着嘴巴定在原地,这时,咕咕方缓缓起身,她浅浅一笑,百媚尽放,轻言细语说:“稍——等。” 话音刚落,一匹漂亮的白马自天际奔来。 “这就是那吃牛不吐骨头的当康。”咕咕摸着白马脖子上滑溜的鬃毛,自豪地介绍着。 百里奚不解地走到跟前,也借了个胆儿似的将手伸向当康耳后,轻轻摩挲着,声音尽显佩服:“咕咕你都做了些什么?” “呵呵呵……这憨货并非不通人性,它之所以肯为我所用,我料想,多半是因这黑龙潭太过寂寞了。我对空中的它传音:‘既往不咎,我带你去云中玩耍一番,见见世面,好不?’它自然欣然答应啦。” …… “没有马鞍,你可当心呐!!”少一对高高骑在“当康”这匹凶相毕露的大白马背上的咕咕一再地叮嘱。 他不是对咕咕的骑术不放心,实在是当康的变化太过唐突。 “我先走一步,你呀,还是老牛拖破车,垫后吧。我们在西山外第一个岔道口处见……驾——” 劲风一般的当康坐骑,连白幽要跟上它都有些吃力。 望着咕咕、当康、白幽一溜烟的仨背影,少一无奈地耸了耸肩,对百里奚说道:“咱俩只能老牛漫步喽。” 百里奚应道:“没啥。不怕慢,就怕站,老牛也能爬上山。” …… ------------ 第八十四章 酒肆 西山外,丘陵连绵不绝、起起伏伏,仔细观瞧,那山道外零零碎碎散落着几处石头民宅,不管怎样,荒山野岭的,多少有了人气。 搜寻一圈,咕咕的目光锁定在三岔口一座孤零零石头房子上,酒旗风招展,看来是家酒肆。 她没有在岔口等待少一和百里奚,而是脚后跟猛地一踢当康的肚皮,策马直奔酒肆而去。 酒肆外的大木头桩上栓着二匹马,正附身安静地一口接着一口吃着草料。偶有马背上的汗顺着马毛滴下,看来初停乍到,汗尚未干透。 “噗,噗噗——” 冰原狼的出现,惊得这二匹马在挣脱不开缰绳的情况下耳朵直打摆子、蹄子不停挪动。 店里伙计听见了响动,忙出来迎客,却见一头壮如牛的白狼正冲着自己走来,伙计哥儿顿时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躲了回去。 半响后,隔着窗子,店伙计才壮着胆子,喊道:“姑姑——姑姑——姑娘,你——你的狼,不不——不能进来!” 咕咕笑道:“小哥,你怎么知道我叫咕咕……”她前脚一踏进酒肆,远处,就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听似直奔酒肆而来。咕咕向后瞥了一眼,见骑者清一色身着黑衣。 …… 店内,合着老板娘和伙计,有六个人。 风韵不减当年的老板娘正歪歪扭扭地靠着柜台,见进来的是个毛丫头,就自顾自地、继续嗑着手上的瓜子,眼神一使,伙计即刻应声,过来照应。 他刚从白幽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颤巍巍地问:“请问姑娘,要点啥?” 问罢,伙计扯下肩头的抹布,擦了桌面,沏了茶水,奉上了茶点……动作之麻利、表情之愉悦让咕咕心里很是舒坦。 “可有好酒?”咕咕问。 “有九年的女儿红和河西白干儿。” “各打上一角,先尝尝。再来二斤牛肉,一碟花生豆。” 咕咕一边跟伙计说着话,一边四下里扫了一眼店内。 离门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扮男装的刀客,看样子,也就比咕咕大上个四五岁。 桌上那把刀,并无特别之处,刀柄上刻有雪莲花。村长耿丁曾跟她和少一讲过,识别西域天山派很容易,他们的兵器上都有一朵雪莲花。 刀客假意只顾喝酒,可那绷紧的肩膀却让咕咕探知她在时时刻刻留意着店内的每一个角落。 背对咕咕而坐的三个男子,在听到店外传来的那一队马蹄声之后,神情略都有些紧张。 其中一个瘦子斜眼打量了一眼咕咕,然后,继续埋下头,闷闷地喝着杯中酒。 …… “当啷——当啷——” 看似黑衣人是跑马了一整夜,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正迈步争相走进酒肆。他们腰间的利刃、弯刀等一干兵器互相打着架,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声音预示着,有架要打。 “呦!胡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板娘一反刚才的慵懒,撇下瓜子,扭动着屁股,迎了上去。 那被老板娘称作胡哥的中年男子是云中禁军里的一个都尉,单名一个锋字。 胡锋也不理睬,他的视线缓缓飘过刀客和那三个男子,最终,直落在瘦小的咕咕脸上。 三个男子虽一身周人穿戴,鬓角不慎露出来的一撮且末人特有的卷发。 胡锋假意不知,径直走到咕咕对面,把朴刀一下子撂到桌上。那刀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斤,可刹那间直落在桌子上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那是一把看起来很钝的朴刀,刀刃上也没啥光泽,但是,可别小看它,见过它舞动起来样子的,都没活到现在。 “姑娘此行,这是向东,还是向西呀?”胡锋望着咕咕的大眼睛,掷地有声地问道。 “敢问,向东是何处,向西又是何处?”咕咕抿了口“老呛头”河西白干,眼皮没抬,故作糊涂。 “向东,便是我大周,向西,出了河西走廊,就入了茫茫戈壁。一个小姑娘家,想必不会去那不毛之地吧?!” 咕咕笑而不语。 胡锋端起伙计倒的酒,送到嘴边,刚要喝,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悬着心的老板娘和伙计见他并未喝下有毒的酒,各自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胡锋留意到老板娘和伙计极不自然的神情,摩挲着干净的下巴、瞟了眼角落,正撞见刀客在角落里偷。 那刀客如触到蛇般,将视线转瞬移开。 另一桌上,胡哥的四个手下似乎一下子洞悉到了自己“头儿”脸上神情微妙的变化,纷纷将手按在了腰间。 回头再一端详这垂髫小丫头,见她神态自若,呼吸吐纳间不似寻常人,店外又有个贴身的宠物壮硕高大,也不知是狗是狼。 四眼相视,一笑泯狐疑,二人已明了彼此心中所想。 “此去云中,总得有个熟悉道儿的人……”咕咕当下只此一念,便决定帮他一把。 她用眼神告诉胡锋自己对眼前局势的分析:角落里的刀客是明处的高手,而房梁之上、柜台之下的,倒也都好对付,然而,窗外藏这的,恐怕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正当此时,店外传来声音。 “白幽既然呆在这儿呢,那么,咕咕一定就在里面。”是百里奚的声音。 少一、百里奚二人进来,但见咕咕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一起,一时不知是啥情况。 咕咕望着一脸闷逼的少一和百里奚,心中无奈地念道:“你俩来的可真是时候!” 少一和百里奚的出现让角落里的刀客和暗地里的那些家伙都极不高兴,他们寻思着: “这两个后进来的小子是刚才那个黄毛丫头的同伴,那个背上背着两把剑的小家伙一看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柴,应该对付起来易如反掌,另一个虎虎生威,但是,徒有把气力没啥武功。 “只那黄毛丫头的本事,踱量着怎么也绝不在自己这伙人之下,最糟糕的是,此时的她似乎已站在那个姓胡的一边。” 双方原本实力悬殊,可少一和百里奚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 尽管如此那刀客还是一脸处事不惊的神情。 ------------ 第八十五章 刀客 “嗖——” 一尾芦苇不知从何处飞将出来,身后的气流发出极细微的声音。 百里奚站在少一身旁,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打探,细细观察店内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四周全无动静,唯独胡锋的耳朵根部微微地那么抽搐了一下。 胡锋伸手挠了挠耳朵,飞矢——那一尾芦苇箭被迫改变了运行的轨迹。 这是孔雀河下游的一种芦苇,因其尾翼飞移时轻盈几近无踪可寻、声音极小几近于无声而被且末国“雀灵”们用作暗器。 芦苇箭头是由且末国所锻造的特有的冷钢制成,要知道,再厚重、再防备森严的铠甲也不经这且末冷钢的一穿。 那一尾芦苇箭无声转向而飞,刺穿柜台上的厚厚木板,扎入人的皮肉时发出“哧——”一声。躲在柜台后面不幸中箭的“雀灵”既没来得及躲、也没发出哀鸣黯然倒地。 果不出胡锋预料——芦苇箭的颈部天山红装有(雀灵们最喜欢的剧毒之一)。 他上一次和且末的顶尖杀手——雀灵交手,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尽管柜台后同伴倒地的声音传出,角落里的刀客仍静如止水。 少一望着咕咕碗中酒所映出的房梁上的倒影,吸引他的,不是人,而是那梁上人的兵器,杯中酒熠熠一闪,少一几乎惊叫:那可是件月牙状的短小、银色“俏”兵器。少一猜测,那俏兵器该是一对。 “啪——” 声音发出之前,少一不由分说地一个急速下蹲,咕咕和胡锋中间的桌子正被从窗外飞入的大铁蛋给砸了个稀巴烂。 少一从四溅的木头渣子中抬起头来,半天,方看清了这来头不小的大铁蛋,而大铁蛋好像“飞去来”,击中目标后,就被窗外的主人给拽飞了回去。这一进一出,只在眨眼的功夫。 原本放在桌上的朴刀不知何时已立在胡锋身旁,胡锋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放于膝盖,他双目平视着对面比小姑娘还高上一头的地方,蓄势,却不发…… 咕咕心问:“怎么还不出手?!” 就在此时,咕咕身后的三个男子挥刀而起,房梁上的壮汉也同时跳了下来,少一这才发现原来房梁上竟藏着两个人。 胡锋的四个手下纷纷起身,只有两个迎了上去,另两个屈膝单腿跪立于“头儿”胡锋的两侧,刃已在手,目光冷冷、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 酒肆外,那个本想冲进酒肆来加入战斗的“雀灵”正被白幽缠住,雀灵挥动手中的大链,链一端的大铁蛋在他周身急速地飞旋、绕圈、嗡嗡作响,这让白幽一时间无从近身。 “白幽小心!”店内传出咕咕的声音。 只见,白幽一个匍匐,一尾芦苇箭飞来,没有扑中白幽,反而插在了白幽后方那大铁蛋主人的脖子上。 大铁蛋随惯性重重地挣扎、跳跃了几下,一头撞碎了马槽,直扎入马粪堆里。主人都没来及抽搐两下,便中毒倒地口吐黑色泡沫。 …… 就这么会儿功夫,店内出战的两个大周士卒已惨死在“雀灵”的手下。 “雀灵”们蜂拥而上,逼近胡锋,胡锋近身处那两个半跪着的手下却仍旧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咕咕,后面。” 随着百里奚干脆利落地喊出就近一个“雀灵”的方位,咕咕缠于腰间的鹤骨鞭重重地抽了出去,直取那个雀灵的面门。 “扑哧——”一线自那“雀灵”面门喷溅而出的血沫,恰与少一背上背着的赤焰剑擦了个边儿。这赤焰剑一沾血气,立时间有灵性地剧烈嗡鸣着、颤抖了起来,实在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儿。 刀客直觉眼睛被一道白光给晃了一下,她刀在手,另一只手忙张开、挡在双眼前。 白光如神驹一过,两个“雀灵”应声倒下。刀客的身影突然一个闪身不见,一串串木头被劈碎的声音传将开来。 “果然是天山派门下……” 胡锋直望着紧贴着地皮一个鹞子翻身、挥刀而转的刀客,大声喊道。 突然,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正在动了起来。 酒肆里的所有桌椅板凳开始剧烈地颤抖,莫不是地震山摇了?就连店外的马儿也感知到了这大变异,开始不安地打鼻儿、嘶叫起来。 此时,守卫在胡锋两侧的那两名大周士卒方拔剑,缓缓而起,对峙着前方来敌。 知是那刀客使刀的发力,胡锋望着眼前地面波浪一样翻滚而来、直扑他面门的杀气,他先退身数步,然后,直取朴刀猛地砍将回去…… 胡锋的刀刃劈开地皮后,钝刀继续向下钻。 刀刃直劈入地之时,胡锋的手臂也开始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流了下来,沿着结实的臂膀,一直流向刀柄,再经过振动着的、几乎要把持不住即将脱手而出的刀柄,这汗滴竟然走到这里,凝滞在刀背上,不去,不留! 隔得很远,百里奚还是能听到较劲中胡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的动静,看来,刀客和胡锋势均力敌。 此时,那两个活着的大周士卒不再主动攻击对手,反而是做出防御的架势,二人始终紧紧围绕在胡锋周围。不知是在等待攻击,还是在护佑着胡锋发力时不能顾及的身体四周。 眼看着手中的朴刀震颤地更加厉害……胡锋心想糟糕,是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他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刀客手中的速度非但没减,反增了好几倍,力道加速度,那还了得?! 僵持了几息,胡锋这个大男人不得已,他一边较力,一边将目光缓缓转向咕咕,发出无声的求援。 …… 咕咕当然一看便明。 她细瞅了一眼这与胡锋争斗在一起、尚分不出谁输谁赢的女扮男装刀客。 虽然咕咕对她的刀法路数并不了解,但咕咕也还是不难看出这刀客是在借力来导力,她手上那本看似没多少力道的“刀锋”怎么一入“土”,就变得神勇有力,且诡异到难以琢磨了呢?! 咕咕一侧头,马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刀客因“土”而借力抗衡胡锋,不是和剑阁前那日四大长老摆出的“狂躁之音”阵势,有如出一辙之功吗? 当时,狂躁之音发出的力道有波峰、波谷,少一和咕咕正是借着与波峰、波谷的巧妙合拍,达到了向前移步的通关。 纵使胡锋有通天之术、千钧之力,待通过“土”的传力与刀客的力道抗衡,也是事倍而功半,生生被刀客给占了上风。 咕咕瞅准土地传递力道的“波谷”,她狠狠地甩出鹤骨鞭…… “咯嘣——”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传出,一道强劲的力量沿着骨鞭传到咕咕握鞭的那只手上,整个手臂麻酥酥的,她几近脱手扔掉了鹤骨鞭。 咕咕这一插手,宛似一个全身紧张、解不开疙瘩的庞然大物突然被点了穴。 胡锋和那刀客双双站不稳,都向各自的后方倒了下去。 咕咕被振得心里咯噔一下,不觉咳嗦不止,她缓了缓神,赶紧抽回骨鞭,一看,第二节鹤骨愣是被那两厢“刀锋”给振裂出两条缝儿。 …… 此时,一对衣着奇特的男女从酒肆后面的厢房里走出。女子通体白衣,头戴面纱,男子头发卷曲,面上有髯。 两个且末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酒肆。 倒在地上的胡锋眼看着自己和手下苦追了一夜的逃犯正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却无力追讨。 少一站在酒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咕咕,扭头追了去。 ------------ 第八十六章 遮天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少一根本看不清二人的逃窜方向,只能借助前方马蹄溅起的灰尘,大概判断着去者的踪迹。 不知不觉间,一路奔袭的少一已进入了一片荒凉地带,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个黄土堆大大小小、连绵不绝…… 黄沙渐渐代替了灰土,少一扭头看了一眼旁侧紧紧跟随的白幽,他被着实给吓了一大跳,那白幽通体被颗粒小到细腻粉尘状的黄沙所遮盖,除了那一双火红的眼睛之外,俨然成了一只正在腾跃奔跑的“土狼”。 少一追逐的那二人就在前方。 白衣女子衣袂飘飘,直拖曳到马匹后方的两条长长的白色飘带在漫天黄沙的幕帐中宛如仙女下凡随身两只灵鸽,在黄色的世界里翻转飞翔。 “如果现在有人在这黄土包深处的话,”少一心想:“他会看见前面两匹‘神马’正在飞翔,后面托着一个长长的土黄色尾巴,尾巴的末端是个少年和一只刚起了兴头的大白狼。”这样想会给寂寥无趣的追捕平添上几分趣味。 远处,在一个不能称其为山的小山坡上,一匹黑马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山坡坡上。 黑马体型修长,身体光溜溜的,像抹了油似的,四肢粗壮有力,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它的背上,一个衣着齐整的白面书生昂然而立。 书生正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沙中飘舞的白色飘带…… 书生身后,数百名衣衫不整、手中武器各式杂陈的一帮马贼,也静静地等待着书生首领发号示令。 …… 少一发现“逃犯”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小,突然,一阵锣鼓声传入耳朵,没等他启动神识去辨别,另一个声音代替了锣鼓声。 “嗖——” 一支竹箭从少一眼前飞过,少一顺着竹箭方向望去,一队马贼携带着数十丈高黄沙出现在少一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 原来,刚才那锣鼓声是这伙马贼的马蹄声,正此时,刚躲过第一只箭的少一来不及分辨,那第二支竹箭又至,“嗤——”地刺入少一胯下大马的脖子……马一歪斜、倾倒,就着倒下的惯性,无奈的少一一头钻进了黄土里…… “呸呸呸呸——” 少一吐着满口沙子,爬了起来。 “吼——吼吼——吼——” 数百名马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呼喊着冲下土坡坡,眨眼功夫,便将两名且末人团团围住…… 且末人兵器相与的对抗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快速移动、团团围住的马贼阵中,马蹄踩踏腾起的黄沙更是让少一分辨不出他们的胜负。 扭头再看那小山坡坡上,透过黄沙,书生男子和马愀然绝尘而立。 少一与他一对视,仿佛触了电一般……那是一双比鹰眼还要锐利的眼睛…… 等少一重新站稳,远远地,他听到“啪——”的一声,是书生手中的折扇打开了。只见书生打开折扇、冲少一猛地一挥,小山坡坡下面,一道黄沙墙乍起,黄沙墙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说时迟那时快,赤焰出鞘……少一气出丹田、随目光直抵剑尖,他也挑起一道足可遮天的黄沙墙,直逼小山坡坡而去…… 此时,若从足够高的高度看下去,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两道翻滚着的黄沙墙一点点逼近彼此。黄沙墙两侧,两个人都自信满满,以为自己更胜对方一筹,各自望着眼前势吞天地的漫天黄沙。 而不远处,马贼们跑马、打斗所掀起的道道黄沙烟柱也在悄然升起。比起势均力敌的那两道黄沙墙,这些马贼发起的黄沙柱则显得更从容、给力。 几道黄沙柱扭着、扭着,成了一道龙卷风,白衣女子的面纱一下子被龙卷风给卷走了。亿万黄沙飞舞,即便是近她咫尺敌人也还是无法透过,一睹她的容颜。 两道黄沙墙越来越近,二人都使出了吃nai的力气,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白幽也望着山墙滚滚,停住了脚步。 “呼——” 漫天黄沙互相冲撞、厮杀、扭打,片刻就分不清谁是谁…… 此时,少一和书生各自用意念控制住自己的势,于是乎,那黄沙就撕打得更加厉害起来,连带着周围的黄沙也被这黄沙墙给吸了进去…… 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坑…… 然而,对战双方谁都不肯在抗衡中先行放手,似乎,他俩谁也没有信心能保准战胜对方。 就这样,双方进入了僵持阶段。 此时,漫天黄沙遮住了阳光,方圆数百里地,陷入一片昏黄。就连马贼掀起的黄沙龙卷风也被少一和书生对战的黄沙墙所吸去力道、形销骨毁…… 漫天黄沙中,马贼能自保着不迷失方向已是幸运,此时,可苦了这两个且末“逃犯”,他们俨然也是第一次进入有这种地貌和运用这种地貌作武器的战斗场合,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 …… 就在少一和书生僵持着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他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扭头一看,一口锃亮的大刀正架在脖子上。 就此,少一一方的漫天黄沙墙因自己吃了一惊,而又有些泄气而唰地一下“尘埃落定”。 手持大刀的是这伙马贼的前任总镖巴子,名叫风破败。这风破败因嫌弃自己没文化,遂将山头托付给了自天山下来的书生莫风。 这风破败有一绝活,就是不怕风。 相传,两年前河西道上遭遇了一次强沙尘暴,出去的兄弟全都没回来,唯独他一人从沙尘暴中生还回来。 此时醒过神来的白幽一看少一要吃亏,一时急了,扑了上去,一口将风破败的胳膊给咬住,把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再一口将胳膊咬碎作两截儿。 另一个人救急,用竹箭射杀白幽,白幽粗大的尾巴一个横扫,将他连弓带箭,给打翻下马。 这时见此情形,其他马贼围了上来,白幽识趣地走到少一跟前,龇着牙,向持刀、持剑、持板斧的马贼们示威。 其中一个持板斧的矮子粗声嚷道:“这畜生咬伤了二哥,看我不一板斧子劈了它……哎——嘿——” 矮子说着,就轮起板斧冲白幽砍了过去,少一拔剑迎上,正此时,一把折扇接住了那矮子的百斤板斧。 “先生——,你咋……?呃——嗨!” 矮子很不情愿地喊道。 ------------ 第八十七章 土牢 书生莫风轻摇折扇,望着瘦小的少一,说道:“小子还真的有股子斗气,撞日不如择日,要不到山上一叙……” “先生你可别心软呐!”矮子嚷道。 “想不到在这儿也能见到冰原狼,”书生全然不理会矮子的叫嚷,他爱惜地打量着冰原狼:“额,二哥的胳膊包在我身上,你们要相信我的医术……” “他竟然知道冰原狼!” 已被马贼绑了的少一心中不由地感叹……自打那书生出现的时候,少一就没打算反抗。 自己追踪的那两个且末人也被马贼给绑了,白衣女子被揭去面纱,看到少一时,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不同于少一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张面容,即使满面疲倦、风尘仆仆,依然遮不住这张白皙至清透的小脸上复杂的表情、精致的线条。 湛蓝的眼睛嵌在深凹的眼窝中,高挺的鼻翼比孤山山顶还高峻、脸上的酒窝则有逍遥鹰击长空的美丽弧线……少一发誓,这是他见过个子最高、皮肤最白的女子,也是最冷、最漠视一切的女子。 …… 书生莫风俯下身子,趴在白幽耳边耳语了几句,从它身上,拔了几根狼毫,白幽如被致幻般一动不动。 书生莫风左手拿着被白幽咬下来的手臂,右手拿着狼毫,然后,双手举过头顶…… 在夕阳所剩无几之时,书生喃喃念咒。 随着莫风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右手狼毫燃烧了起来……手臂被拼到一起,狼毫的火苗绕着“接口”一周…… “奇了!” 少一差点没喊出来,明明断了的胳膊,现如今恢复如初。 少一和两个且末人被戴上头套,双手被捆在身后,像被缚的小鸡一样被放到马背上,一路扬长…… 走了很久,马队才停下来,少一又被一个壮汉像提小鸡一样给“搬”下马背。 这里肯定是马贼的老巢。 隔着头套,少一能看到四堆篝火,周遭一片嘈杂。 过了大院,少一被交给另一个人。透过头套露出的缝隙,少一发现远处栓着一匹白马。不知为啥,白马是倒立着,这奇怪的姿势更让少一肯定:这不就是黑龙潭的当康咕咕的坐骑吗?搞什么鬼?! “先生说了,这小子得单独关押。” …… 终于到了,少一被扔进一个泥胚子搭成的土牢,牢房没有顶,入夜后,气温开始骤降,寒风跃过土墙从四面吹了进来。 当时,马贼拿走了他的赤焰剑和少康剑,却没心没肺地把银杉木留给了他。这下好了,少一双手颤抖着拾起地上的“家伙事儿”——一根“烧火棍”,然后,他轻轻扣响银杉木,“啪——” 橙黄的大月亮已完全跳出了寸草不生的黄土坡,直悬半空……地上篝火烧得很旺,马贼们喝酒行令的声音小了,鼾声开始替代了人语的喧嚣,此起彼伏…… 地底下的爬虫——“夜行者们”苏醒了,虫儿们呢哝着,小短腿踩在地上发出细细地沙沙声。 月光将它们在黄土堆上的瘦小身影碾压得很细很长…… 风终于变小了,几乎听不见它的声音。只有大院里仍在燃烧的篝火,偶或还发出一声刺耳的“噼啪——”声。 …… 少一手拿银杉木传音给同样被俘的咕咕,然而,咕咕却没有回应。 经此一天的黑龙潭遇袭、骑牛赶路、酒肆会面、追踪逃兵,到与书生进行正面较量、被束手就擒、被绑赶路、被困马贼窝……此时的少一有说不出的疲乏和饥饿,他硬撑起精神,努力在心里走回头路:从马帮匪窝,他向回推算,到底今天都走了哪些山路,如果得了机会逃跑…… 自从于向西去的大漠的起点——黄土堆被俘后,少一被蒙面后带上了马,一路颠簸中少一不忘留意地形的变化,以及走转的轨迹。 起先,马贼队伍南下强行离开了大漠边缘的黄土坡,走过了二郎峰。再后来,迈过了马犊子岗,翻过分水岭,蹚过苇子塘,爬上蒿草萍。最后,顺着一条石壁山沟,折返回,向正北下去。 队伍越沟跨坎,上悬崖下断坑,一路只感觉到马之惊慌迟疑,人之大气都不敢出。 头顶上,风刮着碎石呼啦啦响,稍后,又不断有石头喀喀响着滚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少一能听到身边马匹被砸下山的声音。 少一曾听到一个马贼向书生汇报:“报!都说,神山神气,总要人供奉给它‘祭献’,每次经此过,这神山必留下一两条性命。我们也只得如此……眼下天色不早了,还是节哀顺变,前行要紧吧!” 过了不久,队伍继续北上,期间,过了石壁沟和一片乱石滩。陡立的大石山,百余丈之高;石壁沟,乱石喷水、瀑布挡道;乱石滩则四外全是石头子儿…… 少一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却能闻到不同情境中不同的声势、气场,更有马匹走起来磕磕绊绊,一颠一颠的,好像在给骑马的他上刑。 临到笔架山的山根,队伍暂歇了片刻,再次疾行上路。如此这般,终于北上来到平缓地带,又经长满仙人掌的干旱戈壁,少一感觉队伍怎么整个弯了一个圆圆的圈子,先南下避过,然后穿过荒无人烟的乱石岗? 马贼似在绕行,为了逃开大漠的某个牵制马帮的关口,然后,再北上一路,经另一个夹道再次跨回大漠腹地。 …… 就在少一努力辨识脑海中的方位之际,相隔不远的另一间土牢里,咕咕和刀客打得正紧…… 银杉木被藏于马鞍处,咕咕没了看家的兵器。在土牢的重重禁制下,奈何,两个互不服输的小姑娘只能徒手相搏。 咕咕一个“月影婆娑”出手,立时间被刀客的“寒梅一点”给牵制住了。 两气相撞,轰隆一声直飞向土牢的土坯墙…… 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算,土坯墙上还打出了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刀客看了一眼斑斓的墙壁,露出鄙夷的神情:“此画面本应‘疏影横斜’的,结果,如此密实、用劲的笔触,要算,也只能算是三流画匠的作品。” 咕咕嘴角的一抹笑容藏而不露,她双掌护前,横眉立目,严阵以待。 ------------ 第八十八章 仇 刀客“刀出一击,实分三路”,来了个古典式的“雁字横秋”,以掌代刀,飞赴三影,直奔咕咕而来。 掌还未到,飒飒秋意已到。 咕咕镇定地看清来者掌式,轻轻还了一掌“落花听雨”,翻掌出击,待直掌出到尽头,猛然换掌为兰花指。 借出击的掌势一个弹指,掌力遂分为落花的花瓣,花瓣之力分解开了刀客的“雁字横秋”之三影之力道,可谓是“雁字归时三成行,纷纷落花如听雨。” “嗖嗖嗖——” 刀客和咕咕两气相撞,纷纷再次飞上另一面的土坯墙。 刀客定睛一看,不觉一愣,只见土墙上被打出的画面,直是“别有微凉”之疏影一枝月下逢。 美哉!刀客莞尔一笑,竟不经意间与咕咕对视,二人一笑泯恩仇。 刀客不仅叹曰:“日色欲尽花含烟”,咕咕笑对:“月明欲素愁不眠。你果真愁得?” 刀客点头:“确是愁得。” 忽的,土牢里多了一个影子,没待她二人看清,影子又不见了。 月光下,刀客脸上除了愁字外,又添了一抹冷笑…… “啪——” 土墙之上,书生莫风以扇遮面,似笑非笑地望向土牢里面。 咕咕冷不防打了一个冷颤,心中纳闷——这么冷的天,怎么还阴阳怪气地扇扇子? “莫岚师妹,多日不见。” 刀客没有仰头,自是不予理睬。 “师妹一向可好?想必,你也是瞒着岳云那老家伙偷偷下山的吧?” 书生莫风继续迎风而立,絮絮叨叨。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莫岚出言。 “今晚月色正好,若不嫌弃,你我师兄妹叙叙旧岂不美哉?!”书生轻轻摇扇,四周空气竟至一片酷寒。 莫岚自是不理,那书生好生没趣。 “此牢挖地三尺,以黑曜石做基,建成后进去过的莫不认罪、伏法。 “看在你我师兄妹一场的份上,给你三个时辰,人生苦短,师妹我俩不妨放过去,从长计议。” 说着,书生借扇力飘然而去。 …… 莫岚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双手抱膝、沉默不语的咕咕,问道: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 “只有女的喝酒时才会以袖掩面……” 咕咕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放轻松地和刀客有如在唠着家常,说道: “你那一双手,虽然也因常年使刀而生了茧子,却掩盖不了你爱惜的手事实……” 莫岚反复看着自己结满老茧但有出奇修长的手,心想怎么化妆就不管用、让人说识破就识破呢! 突然莫岚停了下来,她起身爬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Duang——Duang——” 此时,少一正后退着几步,然后一个极速前冲,想要撞上眼前厚实且笨拙的土墙。 这样的动作,他已重复了数百次…… 难道,他是在以肉身之躯,试图撞开这有禁制的土围子牢笼吗?不得不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咕咕跟莫岚一起,将耳朵贴在地上,“难道少一也在此处?!” 突然,咕咕眼睛一亮。 寒月苦寂,打在牢房内,更是清冷一片。 寒光照在刀客莫岚的脸上,让她苍白的神情中更多了一番凛冽之气,她对咕咕刚才的行动很是漠然。 难道她对出逃一点儿都不抱希望吗?咕咕看得出来,这是个有心事的姑娘。 莫岚对着天空中的二十八宿,特别是斗宿和牛宿仔细观察,好像里面藏着什么预示似的,吟叹道: “剑气徒劳望斗牛,故人别后阻仙舟。” “这似乎是在说:徒有一身豪气与功夫,怎奈有不可克服的困难阻隔,不能成其心愿。” 咕咕琢磨着刀客的诗句,这样想道。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征关山终不还。”咕咕试探着也接上了两句。 听得咕咕的对应,莫岚的眼睛一下子给瞪大了,她看向咕咕的神情自咕咕挥刀画墙那一刻起就早有了变化,现在尤甚,那简直就是从看一个村姑所流露的不屑神情到现在视咕咕为同类的神情转变。 经白天酒肆里的初见,再到适才的空手相搏,莫岚对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咕咕很是好奇,尤其因她能“为画留白、为诗续尾”而更增了对其的好感。 其实,咕咕也一样,她心里也一直在心仪着眼前刀客的举止和气派。 “你懂吟诗作赋,还喜欢金戈铁马?你……简直就是那个四五年前心无挂碍、喜欢风花雪月的我!” 莫岚一直阴沉着的眼眸浮出一丝难得的惊喜,第一次,她白皙清透的脸上有了一层罕见的光泽。 “你从哪里来?”莫岚关切地问道。 “我……”咕咕说:“我生下来就是个孤儿,是在西山里的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村长把我养大,村长是我和少一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啦…… “可是,不久前……村长死了……我不知道是谁害的,我只知道我们再没有了家。” 咕咕望着地上的月光,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幽幽地说道: “我不会让村长白死的,我和少一早晚会找到凶手,会为他报仇。” 莫岚怜惜地用手扶了扶咕咕的额头,也挨着咕咕,缓缓地靠墙坐下,说道: “终我一生,我为仇家而生,为复仇赴死!” 听莫岚说得如此坚决,咕咕仿佛看到了她羸弱、娇小的肩膀所担负着的重担。 “你有个关于家的念想,”莫岚惨然一笑,接着说:“我……也一样,家啊、国啊……虽然离开得早、失去得早,魂牵梦萦,总还记得。” 有了心的共鸣,二人不期然地、一起无语地望向窗外…… 过了许久,莫岚念道:“故国、家园……我心如电……” 咕咕想安慰莫岚,又不知该说些个啥,挠了挠脑袋,咕咕慢悠悠地边遍,慢悠悠地吟咏出来: “明月……光,地上……霜,牢狱……土,苦愁……人。” 莫岚一听,扑哧地一下给笑出声来:“真是好苦好苦。” 咕咕一抱拳:“同苦同苦。” 土牢里本如冻土般的凄惨氛围,终于有了开化的迹象。 “姐姐你姓甚名谁啊?” 咕咕借机问道。 ------------ 第八十九章 道不尽 莫岚的眼神重新燃气伤感。 出于对咕咕的喜爱,更出于一种久被压抑无以释怀的情绪,莫岚竟然一打开话匣子,就没有收住。 “莫岚这个名字,是我上天山、拜师学艺之后由师父给我起的名字。说起我的本名,我本叫崔天鳞。” “等等,这个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咕咕努力回忆着:“难道……你就是……” 她看着刀客高鼻深目的美丽容颜,不禁在脑海中迅速地搜寻着、查找着…… “哦!原来……”咕咕惊叫了出来。 莫岚好像懂得咕咕的意思,她点了点头,说道: “对,我就是褒国的公主…… “十二年前,甲亥率军攻入褒国的京城南郑,那年我只有四岁不到……哥哥和我是褒国王族唯一的血脉啦。 “想我族人世代居住于终南山之南的神丘之上,好云、好雾、好石、好茶。因向大周贡茶、贡玉,深蒙大周先祖‘稷子’之爱,封我祖上为本地之王,在褒河之畔建了都城南郑,国度始称褒国。” “褒国不是……?”咕咕眼睛几乎要噙满泪水了,她在记忆中搜寻到了有关褒国的结局。 莫岚看着咕咕,她懂得咕咕因怜惜而不忍说下去的理由,坚强地冲咕咕点了点头,抿着嘴一字一句地说:“褒国已亡,没错。当初,且末国联合了我山南小国褒国,以讨回靖康之耻的幽州十六台为名,联合出兵,褒国人为报昔日之仇,慨然应允,故而联兵穿过河西走廊,亮剑云中城下。怎奈天不灭周,联兵兵败之后,我褒国被甲亥所灭。” 咕咕震惊得不能说出话来,她是大周人,可这个敌国的公主却向她袒露了被灭国的历史,难不成并不把她当作是敌国的敌人?! 莫岚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情绪从沉郁转眼过渡到悲恸难抑,旋即,她意识到自己此时忘我的愤怒,于是回过神来,想到身边还有这个弱小却很坚强的小妹妹,不觉为自己心神游走而愧疚,于是,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激愤的情绪,向咕咕叙说起记忆中的事情。 “山南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那儿有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和茶园,还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河道密布,九曲十八弯,处处湖海河溪,人们出行大半都不需骑马,而是靠乘船…… “小时候,我时常和哥哥偷偷跑出宫外,到田间抓蝌蚪、去池塘里采莲藕、去深山捕布谷……”莫岚心神俱往,眼睛仿佛正看向远方,愉悦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整个人已经回到了童年。 咕咕眼看着刀客莫岚从刚才那蚀骨的痛苦中自我拯救出来,开始回忆起幸福的童年,不觉悄悄地松了口气。 然而,莫岚忽的又转喜为悲,她回忆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十二年前的那个黄昏,当时,周王甲亥攻破南郑,大好河山尽毁在甲亥暴虐的铁蹄之下……国破山河在,哥哥和我曾发誓,一定要拿甲亥的人头来祭奠死去父王的在天之灵。” 看着莫岚的眼睛中充满血丝,嘴角因紧紧咬着而渗出了鲜血,咕咕知道,必须得转移话题,她问:“你怎么就被那坏书生给叫作天山派的师妹的?” “南蛮国一位与父王相识的学士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我们兄妹俩。自此,我和哥哥流落在南蛮。当年,为救我们,那位学士被南蛮国王流放到海岛上养鱼……我们兄妹俩也受尽了世人的冷眼。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事,还跟哥哥赌气说:‘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在他国乞讨、还得仰仗他人的鼻息过活,我们可是王族。’ “哥哥神情严肃地跟我说:‘家没了,我们要活下去,就必须得看别人的嘴脸,过人家的屋檐。天鳞,你要记住,我们的仇人是大周的秦王甲亥。’ “他让我每天睡觉前重复着说一遍:‘我们的仇人是大周的秦王甲亥,等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报仇。’ “我至今还记得哥哥的神情有多严肃……”讲道此处,莫岚眼睛一红,直狠狠地假意盯着土墙看,怕是要落泪的节奏。 莫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努力地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讲述着:“后来,南蛮发生宫廷叛乱,导致整个国家一片大乱,我和哥哥只得逃出了南蛮国都南巢,一路向北逃,抵达汉水,方得到了南蛮新势力宫廷政变失败的消息。” 咕咕想了想,说:“这段,我倒是听闻过,好像发动政变的是南蛮国一位举国知名、最受宫廷赏识的大学士,这位学士是为了一位名叫琼姬的女人而发动起政变,不过,政变失败,琼姬被杀,大学士也被自己手下的一名大将给割下了人头,被送给了项王。” 莫岚歪过头,爱惜地看了看身边坐着的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可真是神奇,不仅文武兼备,还很有见识,最重要的是,她看向自己的时候所流露出的同情和不忍,更让莫岚觉得她或许是个可以托付的知交。 “后来,你们又回到了南巢?”咕咕拖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莫岚摇摇头,接着讲道:“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令人深感炎凉世态的地方……哥哥和我渡过汉水之后,并没有停下来歇息或者暂住,而是一直向北走。” “等等,刀客姐姐,哦,不,莫岚侠客,哦,还是豆豆姐姐这种叫法最好,你先别讲,你让我猜猜看……你们是不是……要去大周国都云中?” “没错,在南巢时,我和哥哥得知我们兄妹并非是褒国王室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我们的母后褒国王后也活了下来,她成功地打入了云中京城。哥哥打算带我入云中,联合母后杀掉甲亥。 “我们到了云中之后才知道,此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别说刺杀甲亥啦,我们就连秦王府都进不了。而我们花尽心思寻找母后,也还是遍寻不到…… 在云中的大街上,我们险些被欺负死,多亏了一位好心的刀客救了我们。” 咕咕听得入迷,小脸上一时悲、一时喜,感同身受。 莫岚道:“那刀客是个侠义之人,我本想拜他为师学刀,被他拒绝了。他说:‘想学刀得向西走,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有座雪山——名作天山,天山派有普天下最好的刀法。’当时,我一心想要报仇,于是,我不顾哥哥的劝阻,只身踏上了千里西行路。” 莫岚略停了片刻,似乎陷入到对过往的回忆中,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于是继续讲道:“西行的道路很漫长也很艰辛,为了躲避大周的士卒,我混进了一个且末商队。期间,我们遇到过一连数日不见天日的风沙、吃人的瘟疫、还有不同派别的马贼……而支撑我一直坚持活下去的,就是无时不刻不刻骨铭心的国恨家仇!” ------------ 第九十章 三个黑影 待听到少一再次撞墙的声音,咕咕环顾四周冰冷、高高的土墙,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传音过去,表示已经明白了少一的用意。 于是,咕咕走远了距离,直面高墙,起跑、撞击……也和少一一样,开始进入了撞墙模式。 “咕咕,你这是作甚?!”崔天鳞不解地问道。 咕咕笑而不语,只忙于继续地撞墙。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少一和咕咕分别撞墙,撞至月满中天。 重重禁制下,原本普普通通的土牢却真正是牢不可破。 凭借着反复地撞击与观察,咕咕和少一在高墙的两边,同时感知到这坚不可摧的土墙是由内里无数交织的藤条加上土坯一起混合、夯实而成,那藤条就好比是身体的筋骨、经络、以及链接,因之,而使高墙如强壮的身体般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既耐打又扛撞。 当初,是书生莫风教会了马贼们如何设禁,马贼们遵照指示建立起了这座号称坚不可摧的牢笼。 为了使土墙更加坚韧、耐劳,马贼们甚至不惜多设了几道禁制。仿佛经脉有打结、不通之处一样,这样繁复的禁制设计,物极必反,不经意间造成了禁制与禁制之间因盘根错节而余下了灰色地带,即不受任何禁制束缚的真空地带。 无疑,这是马贼们急于“锦上添花”、却反而适得其反所造成的禁制漏洞 少一和咕咕不仅配合默契,步调一致,而且,正是在这一次次不停歇地肉体撞墙下,他们发现并利用了这个灰色地带的漏洞…… 果不其然,正值看守马贼换岗、众人安睡不知的空档,少一和咕咕协同用力、找准了禁制间灰色地带形同关节的各处漏洞。 随着最后一次撞墙所发出的微微的“Duang——”一声,“哗啦——”一下子,重重禁制下的厚厚土墙的一角,愣是被他二人给“撞”倒了…… 听得这闷闷的、不起眼的土方崩塌的声音,守备的两个马贼哪有什么防备,猝不及防地,他们被塌方的土墙给砸死了。 崔天鳞眼疾手快,一个飞身,踩着倒塌了的土墙迅速上了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崔天鳞无声中徒手制服了另外两个刚刚反应过来的马贼…… “你们这是使的什么功,竟能撞倒莫风设了禁制的土牢?”崔天鳞站在高处,望着灰头土脸的少一和咕咕,低声问道。 “嘿嘿——破他的土牢这——滴水穿石是唯一的办法……要说那滴水,”少一慢悠悠地开讲起来。 “行了,哪还有时间,赶紧去找你的剑。”咕咕督促道。 …… 篝火已经燃尽,地上未燃尽的马粪直拉出一根根长长的、细细的上升黑烟,根根指向月亮。看似,今夜无风。 三个黑影从院子中横七竖八、醉倒在地的马贼身上悄无声息地翻过。 以倒塌的土墙断壁为跳板、逃出土牢的少一、咕咕和崔天鳞,机警地躲过了放哨的马贼,蹿出了贼帮的大院…… “不对,这里太静了!”崔天鳞警觉地观望山门外的四周。 “当——当当——当——” 咕咕抽出鹤骨鞭,寻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崔天鳞紧随其后。 土丘之上,已经有两个剪影赫然对立,似乎,一场皮影戏就要开演了。 一边站着少一,少康剑“嘡嘡——”出鞘。另一边,断了手臂又被奇迹般接上的二当家风破败双手执刀,变化的是他的神情甚于他的伤口,已然,他已不是上次交手时那付嚣张的模样。 土丘之下,莫风习惯性地摇着折扇,悠然地站在自己的黑马旁边。 他的脚下,胡锋和两个士卒双手被绑,坐在地上…… “呀——”风破败挥刀冲杀过去…… 少一一手握着少康剑,一手化虚剑式为实在空掌。 只见少一脸色一紧,小魁星势已成。他手掌出其不意地击向自己的脚前,身前,瞬间爆起一缕缕黄沙。 看对面,风破败架子已然摆好,来势汹汹,直待出手。 待黄沙自脚下飘至少一的眼帘之前方,迅速在少一气血的凝练下形成一个沙团,沙团自上而下地滚动,这时,少一大喝一声,剑气传沙团的正中心而出,沙土就这么被一剑刺穿…… 霎时间,万颗细小的砂砾就着剑气飞出,如冰雹如闪电如箭矢如光芒……此时,风破败再想收手,为时已晚。 黄沙飞出,少一不等风破败退却,他向地上一跺脚就此踩实,双脚即陷入沙丘的地皮中,那少康猛地一挥,正挥舞着大刀边战黄沙边退的风破败一个不稳,他忙中分心一琢磨,不觉大惊失色,在张大嘴尚未失声喊出一个字“啊——”之前,风破败脚下的土丘已经如大厦之倾、巨瀑之泻一般刷地一下子散了架,土丘变平地,风破败哪里还站得住,跟着散架的土丘,他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好——好好——休战,”莫风摇着扇子翩翩而来,对气急败坏的风破败说:“二哥,这可怨不得小弟啦,刚才我可是承让给你报仇的机会了……再说,我喊停战,也是真心喜欢上了这小蛮子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风收起折扇,扶起气汹汹的风破败,替他弹去身上的黄土渣子。 风破败嘴上没说,心中却在问:“先生,你这到底向着谁啊?!” …… “来,小蛮子,你若是胜了我,那我就放你们走,另还将我的黑玉宝马送予你……若你胜不了我,嘿嘿,我山大王还是会放了你们,只是你们就别再管闲事乖乖走掉,要让我和我师妹好好叙叙旧。”莫风这哪里有什么书生气,完全的,一脸轻松无赖相。 崔天鳞一向知道莫风是个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顽主,只一点可贵,就是他从不打诳语,故而,由莫风提出两人比武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但是,崔天鳞实在是很担忧,咕咕这丫头的朋友看上去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如何敌得过他…… 因崔天鳞没有见到白日里莫风和少一他二人“黄沙遮天走泥丸”的阵势,他二人不仅交过手,而且也多少彼此通过过招而了解到相互的脾气,少一更股子犟劲,莫风则比较识时务,可以说各有所长。 少一和咕咕商量了一下是,似乎同意了莫风的提议,一抱拳,走到了莫风的对面。 崔天鳞手握朴刀和咕咕静静地站在旁侧观战,连带着,被俘虏的胡锋和他的手下也看起了热闹…… 此时,莫风本指向黑马的折扇转而指向了崔天鳞,轻轻一点,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说:“此战局也是我对你一表心意。” 崔天鳞绷着脸,不予理会。 ------------ 第九十一章 我有两把剑 莫风手中折扇对着被少一一剑击碎了的土丘轻轻画了一个圆圈,果不其然,土丘瞬间沙聚土聚,回复了原状。 “咱们先立个规矩,你我二人,谁弹起黄沙,便算谁输,谁先滚下土丘,便算谁输,好不好……总之斗武过程中,不能离开土丘,不能让黄沙漫天…… “嘿嘿,要知道,我可是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世界……”莫风说完,将折扇哗啦一展。比武,竟然没有先前的开端,一下子就出其不意地进入了正题…… 只见莫风舞动折扇,纳天地之气与怀;少一则划赤焰过天宇,四周立时间亮若白昼。 你收纳,我挥洒…… 你动,我静…… 莫风一收纳蓄势,少一就挥剑如雨…… 莫风一摇曳折扇,少一就收剑养晦…… 看!赤焰舞而无痕,剑气似有似无,却在做引蛇出洞之实…… 莫风果真接招,他一使力,一条无形的巨龙悄无声息自扇面奔涌而出,刹那间,四下里黄沙嗡嗡欲动,渐渐开始颤抖起来。 少一凌空而起,一个后滚翻,于半空中倒立,抓住此刻,少一意念汇于左手空掌,企图来个“空手抓巨龙”。 巨龙来去极速,怎生抓它得着,几次三番,巨龙辗转腾挪,只是声势越来越大…… 咕咕和崔天鳞看着紧张,小手攥紧,小脸绷紧,两双眼睛随着动作左右上下地移动。 此时,赤焰已被巨龙所激怒,兀自挣脱了少一的手掌,直抓取了少一刚刚喷薄而出的气血,粗暴地吸入剑体,然后,一个血色剑气喷出,出离剑体,直奔巨龙而去。 但见赤焰剑气追着巨龙朝虚空的月光底里相互撕咬着滚动游走…… 龙剑斗于夜空…… 连九天繁星都争相观之。 …… “噌——” 一道明晃晃的剑光落入莫风双眼,没等他拿起折射遮蔽,少一已手握少康而来。 那书生莫风将砝码全部压在巨龙身上,却忘了少一还有一把剑在背后,“啊呀——”一声,莫风慌不择路,竟忘了自己立的“谁弹起黄沙,便算谁输,谁先滚下土丘,便算谁输”规矩,一扇子下去,掀起黄沙仓促应对。 少一已然刺破莫风扬起的黄沙。 从黄沙中穿出的少一以剑指眉心,顿时,莫风呆若木鸡……见少一抱拳道:“先生你输了,承让。” 莫风咽了一口口水,举头仰望苍穹…… 那巨龙也不是赤焰剑的对手,于空中相斗四个回合,也落落寡合地败阵而回。 莫风对着自己心爱的黑玉欲哭无泪。 太阳穿破地平线,在天的尽头,站着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空气冷煞人,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一片云…… 大漠孤烟直,两匹马似乎在翘首以待着身后方,那里,朝阳映在大地上留下剪影,那是正从远方走向地平线的一支零零散散的队伍…… 走在少一和咕咕这两小人影子前面的,是冰原狼白幽的影子,少一和咕咕的身后依次是胡锋、白衣女子、刀客、大周士卒们以及马匹的影子…… 一个时辰前,一只从西边飞来的黑鸦落在了大周将领胡锋的肩膀上。 胡锋看过后,略一沉吟,然后将黑鸦捎来的纸卷递给了自己的俘虏——那个白衣女子,说道:“公主殿下,这是您父王的手谕。”随即,给白衣女子松了绑。 白衣女子看着纸条,上面由且末和大周两种文字书写而成,并兼盖有两国通信的密印,上面写道: “本王承诺在我铁木尔有生之年不会有一兵一卒踏入大周国土,即日起,且末国应允将二女儿阿娜尔送入大周云中为质,以显吾国永结邦交的诚意……” 这是铁木尔给大周降书的副本……在北境,大将军季浩的出现让已经对峙很久的鬼方国魔族军队撤退,时局的天平瞬间倒向大周。一向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的西域豪强且末国面对英武的季家军,不得不在失去了大公主之后送上二公主作人质。 刀客崔天鳞得知这一突然的变故,气得几乎晕厥过去,不仅自己此前解救且末公主阿娜尔出云中的举动白费了,现如今,伪装被缚,想在路上趁机解决掉胡锋及爪牙、进而再次解救出阿娜尔、共赴西域国联军的计划,就此泡汤…… 公主阿娜尔也同样有如被雷轰了般呆立了许久,她望着天边陷入黑暗之中的茫茫戈壁,咬着牙喊道:“我去!” 阿娜尔的大姐惨死在甲亥身边一名剑客手下的那一幕,仍时时浮现在她眼前。她永远忘不了那名剑客那一把不知沾了多少人鲜血的长剑。 原来,就连常年在甲亥身边、伺机等待刺杀甲亥的亡国王后姜女,也都没有料到甲亥身边会藏有这么一位从稷宫学院深造出来的剑客。这一个致命的情报空缺导致精心策划的甲亥大婚刺杀行动,打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 “姐姐,你真不打算跟我们去云中了?”咕咕握着刀客崔天鳞的手,眼中只有不舍。 “不了。”崔天鳞强挤出一丝微笑,回道:“将来某一天,我一准儿会去云中的……” “二公主您多保重!”刀客崔天鳞已经飞身上马,她一个抱拳,于自己曾一路保护过来、如今要赶赴云中作为且末人质的公主告别。 阿娜尔对崔天鳞一个回礼,淡淡地说:“惟愿来日方长,莫失初心。” 有莫风相伴,崔天鳞打马而去。绝尘长烟、哒哒马蹄,不是过客,胜似过客…… 阿娜尔送走跟在自己身边的雀灵,转身对胡锋说道:“将军,我们可以走了吗?” 公主极谦卑的态度和超出常人的平静让胡锋对未来充满了猜想,没人知道这样一位公主到了云中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 此时,河西道边境的且末大军已西撤多时,严阵以待的季家军如今也撤出了河西走廊。 边城瞭望台上的老校尉悬了数十日的心终于落了地。 …… 少一勒了勒缰绳,让坐骑黑玉降低些速度,他望着一脸严肃的胡锋,说道:“将军,且末都降了,你为何还这般多虑?” “你以后可以叫我胡大哥……我是在想,或许不该放走那个雀灵和女刀客。” 虽然雀灵和崔天鳞各走一边,但胡锋依然对自己此前的决定有些后悔,即使自己并没有把握能同时对付得了刀客崔天鳞和马贼首领莫风,更何况,看似咕咕和少一已经和崔天鳞在牢里建立了亲密的感情,还有,就是突然失踪了个娃子,好像是叫百里奚…… 综上所述,放走刀客和雀灵,不失为明智之举,胡锋这样在心里掂量了一番。 ------------ 第九十二章 黑马与白马 “你们这是真的要去云中?”胡锋瞅了一眼少一背上的两把剑,很认真地问道。 “云中的稷宫学院,胡大哥你一定知道吧?”少一直言不讳地问道。 “稷宫学院”四个钻进耳朵,让胡锋感到很意外,两个孩子、一头冰原狼、一黑一白两匹马,外加两把剑,这些东西摆在一起,不免让人有些浮想联翩…… “怎么,你们要入学院?”胡锋惊讶地问道。 “不是我们,是我。”少一认真地纠正道。 “天下想升官发财者数不胜数,想入我大周最高学府稷宫者亦不在少数,人人皆想成为龙中龙凤中凤,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劝你小兄弟一句,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入学院的念头吧!”胡锋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这是为何?进入稷宫学院学习,是我此去云中最大的心愿啊!” “你可知道要想考入学院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吗?”胡锋突然声音颤抖了起来。 “再难,我也要去!”少一的声调很平静,声音也不高,但是,却让人觉得什么都挡不住他的想法。 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曾像眼前这个少年一般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后来呢!他所遭遇的经历,真是使他今生无法忘记,伤疤更无法修复。 胡锋不想让自己曾经遭到的冷遇和挫折再在这个稚嫩少年身上上演一次,于是,他以一个长辈的口气对少一讲道: “都说宰相的门房、贵人的亲婢、亲王的门客,是官场上最令人头疼的人。在我看来,这些家伙都比学院的考官好打交道的多,毕竟,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而你要去的学院,恐怕是云中唯一一块靠金山银山、靠娘老子、靠雕虫小技……都不能解决问题的硬骨头。那里,靠的不仅仅是真才实学和运气,还要什么‘智慧’啊、‘机缘’啊、以及什么‘舍得’啊……”一说起学院,胡锋的话匣子瞬间就被打开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讲道: “你说这帮学院的教习刁钻不刁钻,还真整了个‘丈量法尺’,美其名曰用来检验考生的B格高度,还有个什么‘情感轿子’,考生一上轿,就盼着真有‘慧根’给颠出来吧……银子,咱可以想办法弄;学识,咱可以刻苦学;唯独这‘慧根’嘛……求菩萨、扎针吃药、去作苦行僧……这些可都不顶事呀!你说是不,小兄弟?!” 真可谓人不可貌相,看这胡锋虽算不上仪表堂堂,剃了胡茬、换上件好衣裳也不像个没文化的人呐!少一心想,他咋就没长“慧根”呢,就算上苍不垂怜、娘胎里没带来,可是‘慧根’它还能靠后天培养不是?!怎么就投学院无门了呢?! 少一忍不住摇摇头,替胡锋惋惜。 “怎么?我说的你不信?!你可还别不服,我保准你去了之后一定会明白,大周帝国最高学府稷宫学院的新生考官那是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主,额——”胡锋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 “额——当然了,王子得除外啊!呵呵——” 胡锋嘴上笑着,心里却很不爽,本见少年一脸憨厚老实,劝他知难而退,哪里料到竟是头冥顽不化的犟驴。 …… 胡锋和少一二人一路骑马一路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在太阳升起的远方,已经能看见郁郁葱葱的山脉……看来,这队人马都是精兵强将,东进的速度并不慢。 “翻过前面那座大山,再有一日的路程,就到了我大周国都云中啦!”胡锋给少一和咕咕指着方向。 …… “嘚——嘚——” 在一串清脆的马蹄声之后,是铮铮铁甲随着稳健的步伐而发出的声音,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卒小跑着过来,行礼道:“胡将军,兄弟们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公主阿娜尔看到小河对面那一对铁骑正整整齐齐一字排开、整装而待,上方的锦旗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她心中念道:“甲亥这老匹夫可真给‘面子’哈!竟然不惜将自己的禁军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迎接’。” 少一他们陆陆续续过了小河,一个年轻的伍长站在岸边相迎。 咕咕发现年轻伍长瞟了一眼阿娜尔,然后眼睛迅速移开,仔细看此人,咕咕惊奇地发现他的容貌似与崔天鳞有几分相像,难道这就是崔天鳞曾经提起过的、她那时时刻刻把国恨家仇挂在心上的哥哥——褒国王子崔天麒? 那族长虽一身普通士卒的打扮,少壮英武、飙形厉律的,整个人的气场丝毫不逊胡锋。 阿娜尔和胡锋换了马,双双扭头看向黑白二马背上的少一和咕咕。 咕咕忙说道:“胡大哥,公主,我和少一就不同行了,就此别过。” 一直等到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消失在远处,黑马和白马这才各自驮着自己的主人沿着小河逆流东进…… 从雪峰孤山到荒凉的西山群峰,从三岔口酒肆到大漠戈壁一路走来,终于见到了林子,少一、咕咕以及白幽都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这片林子好像是片处女地,没有人踏入过,似乎也从未飘起过文明世界的青烟。 少一和咕咕刚生起火堆,就迎来了附近鸟儿们前来围观。 群鸟叽叽喳喳的,闹腾到夕阳将尽,仍不舍得离去。 起初,二人并不理会,吃完由白幽猎来的麂子,卸下烤肉架——木叉,二人这才开始犯愁起来。四周的树枝上,早已密密麻麻地、一只挨着一只地挤着大小、各色鸟儿,它们不知为何不离不弃巴望着火堆旁忙碌的少一和咕咕。 “这些鸟叽叽喳喳地叫了这半天,也还不肯离去……不对!它们该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咕咕看着一只只呆萌劲十足的鸟儿,好像知心姐姐般担忧了起来。 “鸟儿乖乖,也就是想混点残羹剩饭而已。”少一随口不走心地说道。 咕咕边用脚拨来土块盖灭了明火,一边嘴里嘟囔着:“我看着可不像!” “唧——唧唧——唧唧——” 咕咕听出了,众鸟噪杂,可这其中,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百灵鸟的叫声,于是,咕咕也效仿着百灵鸟的叫声回道:“唧——唧——” 半响后,咕咕再次从鸟群的叫声中分辨出百灵鸟的叫声。 咕咕尝试着跟它沟通…… “扑棱棱——”,两只漂亮的小百灵收到咕咕的“指令”后火速飞出了林子。 “得,它们是被你吓跑了吧?!”少一半开玩笑。 咕咕并不以为然,她放下手上的马鞍,重新回到火堆旁,用木棍把盖在火堆上的土块扒开,坐下来,稳稳地等候着。 少一不明白其中道理,也不想再多嘴,无奈只好陪着坐下,权当消食休息。 不一会儿,两只小百灵擦着地皮飞了回来,一只大胆一点儿的,直落在少一的骏马黑玉的头上,黑玉倒是很配合,它纹丝没动。 这一只雄鸟有着栗红色的额头,头部和后颈也拥有和额头一样的颜色,眉毛和眼眶周围白而发棕的毛色更是好看,最有特点的是它的眉纹一直延伸到了枕部。 ------------ 第九十三章 夜深闻犬吠 咕咕在大西山从没见过这种百灵,较它的同类,这种百灵似乎头更扁、喙更尖,因此可以断定它发声的气管较其他种的百灵更窄、更细长,所以,怪不得因喉部的优势使它的发音如此清脆、高亢,叫声如此婉转而悠扬。 咕咕这么观察琢磨着,也越发地喜欢上了这种罕见的小百灵鸟。 此时,这只百灵鸟站在黑玉头顶上,小脑袋灵巧地东望望、西瞧瞧,一点儿也不认生,在确定这里很安全之后,百灵鸟伸长脖子,冲树上发出信号。 很快,另一只雌鸟飞来。这是一只雌鸟,它的胸前的那两条黑斑条纹可没有雄百灵鸟那么明显,雌鸟也没有雄鸟机灵,不识时务地直落在了咕咕的坐骑——当康的头顶上。 当康可不像黑玉那般乖乖不动着很给面子。小雌鸟的爪子一落在当康的头顶,当康立时间一个猛甩,百灵鸟万没料到这么不受欢迎,它旋即扑扇起翅膀勉强起飞,打了一个窜窜,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了。 咕咕赶紧发出百灵鸟的叫声,以安抚住那只停在黑玉头顶的百灵鸟雄鸟,大声呵斥“不给面子”的当康“你给我老实点儿!”,然后,轻轻地鸟声鸟气地呼唤雌鸟回来。 “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唧——” 不是一雌一雄,两只百灵鸟吗?怎么,林子里竟然传出的是“三只”百灵鸟不绝于缕的叫声呢? 在一旁啃食着烤麂子腿的白幽竟然停了下来,竖起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不动。鸟儿呼啦啦来了一片,啄食着白幽弃下的麂子腿。 少一看见到了,忍不住笑道:“你还真不是只顾自己吃的白眼狼。” 咕咕沉醉在当上百灵的感觉里,这半天了,只叽叽喳喳和鸟对话,完全不理人啦。少一心想,咕咕你才是白眼狼。 咕咕似乎看出了少一那被冷落后酸酸的心情,于是,上去安抚着说:“少一,百灵鸟刚才说:翻过这道梁,那一侧也有这模样的烟子。我想,那边多半是山中的猎户正在煮饭,不如,咱们趁天黑前去看看,要是真有猎户,就投宿……” …… “哎呦——”咕咕上马时不慎踩到了一根湿木棒子,脚一下子给崴了,她咬着牙上了马。 “咋了,咕咕?” 咕咕装作没事人似地摇了摇头,她用脚一夹,催促着当康赶紧加力,那当康一个响鼻,乐颠颠地上路,完全没留下一点当初神兽的范儿。 少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脱口而出:“当康,你真是个呆子。” 走在路上一眼望过去尽是黑压压的树丛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样子。 四下倒是安静,除了马蹄扒拉着草丛的细微声,再寻不见其他声响来。白幽很习惯这样的环境,一溜烟蹿进树丛中不见了。 …… “旺旺旺旺——” 不远处几声刺耳的狗叫声划破了夜色里静谧的山野,浓浓的蛇羹香气随风扑鼻而来。 有些时日没听到过狗子的叫声啦,少一闻之欣喜,再一嗅到阵阵蛇羹的扑鼻香气,竟忍不住赞了一句:“小百灵鸟还挺靠谱哈!看来今晚有美味享用了……” “一定是白幽惹的,驾——”咕咕催促当康加快步子,赶紧跟上。 四条英勇的猎狗见到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冰原狼毫不示弱,仍在不住地扑咬。老猎人此时也拿着弓箭出了他的茅屋。白幽不识时务,依然昂首站在那里,以为自己依旧是霸主。 “白幽快回来!” 咕咕喊回冰原狼,远远地,她向老猎人招呼道:“老爷爷,我二人去云中,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多有打扰!” 借着茅屋内漏出来的炉火光,老猎人见说话的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娃子,她的身后那个骑黑马的娃子看起来则更小…… 这冰原狼虽说当属老猎人所见过的体型最大的狼,但是,他老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比它更凶猛的野兽也都见识过。老头放下手中的弓箭,脸上上挂在微笑热情地连连点头,对自家的猎狗喊话道:“二子、四子、五子、六子!安生些,滚回你们的狗窝去……” 猎狗们一个个夹着尾巴,闷着头一声不响地钻进个石块垒的低矮狗窝里。 “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里可偏离官道。”老猎人已经四五年没见过陌生人了,对少一和咕咕很是热情。 “我们第一次去云中,山里路不好走,走差了。”咕咕忙回应道。 “山里有大虫出没,晚上还是小心些为好……” 咕咕在想,兴许这也是老猎户肯留宿他们一宿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她先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少一。自己一瘸一拐地跟着老人进了茅屋,茅屋里空间很大,但屋内的陈设却极其简单:一个土炕,土炕上一张大虎皮倒是凶神恶煞的;两个硕大的树根做的凳子摆在火炉两旁;一个大陶罐正悬挂在火炉之上,陶罐里炖的蛇羹正“咕咚——咕咚——”独自冒着泡,浓郁的香气快要把整个茅屋给撑破了。 这老猎户看着像个粗人,胡子拉碴的,五官方正,想不到煮蛇羹倒是真有一手。这里再次应验了那句俗话“人不可貌相”。 老猎户一边把弓箭挂在墙上麂子角做的钩子上,一边招呼咕咕上坐。 刚坐下来,咕咕就被墙上的一幅画给吸引住了,她起身问:“老爷爷,这岩壁上挂的画像是?!” 咕咕跛着足,一瘸一拐地走到岩壁跟前仔细端详了半天。 “你们不是我大周人吧?!这是摸神医的画像,在大周,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早些年,他来山里采药,老汉我还给他引过路,摸神医在我这儿住过一晚。要说,摸神医还教给我一些跌打损伤、防冻防疮的绝密法子呢! “据说,大周早有旨意发布,官家不允许家家户户再供奉摸神医的画像,多亏老汉我这儿山高皇帝远,官家管不着……”老猎户说起自己与摸鱼子相识的事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满满的自豪。 让咕咕意想不到的,是能在这荒山野岭遇到认识摸鱼子的人。 …… 待少一拴好马、喂上草料进得屋来,老猎户已在给咕咕的脚敷药,他这才明白,此前那“哎哟”一声是咕咕伤的不轻。 老猎户笑着对咕咕说:“这是三七加陆英叶一起捣碎、制成的药膏,就是当年摸神医教给我的,很管用。保准你明早起来,脚就不疼了。姑娘,今夜你去里间休息,我和娃子在堂里凑合一宿,明早起来,你再敷一剂,到上路时肯定已经不疼啦……” …… 翌日,二人推辞了老猎户的一再挽留,太阳一杆高时即再次踏上东去的路。 临走时,白幽像是有点舍不得猎狗们,一步一回头的。 ------------ 第九十四章 云中好人(上) 黄昏中,官道上,两匹马和一只大狼的影子拉得好长…… 这一日下来,越走,离云中越来越近,三三两两的行人让路边人为的景象开始多过了自然的风景。咕咕和少一打马从容,一溜小跑,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郊外花。 转眼,就来到了云中护城河外的第一道关卡。 到底是普天之下第一号帝国的都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分,为进京城云中而排队等候的人依旧很多,也都很守规矩。 此时,少一和咕咕随着队伍来到城墙脚下,抬头看,城门楼巍峨高大,尽显大国气派。 大周的西门——金光门,其上的城楼无疑是云中九门中最雄伟的城楼。因西面是且末国的方向,故而,云中西门城楼修得如此高大,其隐含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西域豪强且末国虽算不上是大周最强大的对手,却是最能折腾的、也是让大周不胜其扰的一个劲敌。 当年,先祖稷子接受且末国投降时特意将金光门扩建加大了好几倍,以彰显大周强国的身份。 如今,往来西门的,多半是丝路上的商旅,少有身负兵器的人出现在老百姓的队伍中。 少一自打出现在队伍中起,便成为排队等待入城的人们指指点点的那个身背两把利剑、容易惹事的家伙。众目睽睽之下,好不容易熬到该自己接受检查啦,少一以为会轻松过关,却不成想被守门的士卒喝住,给带到旁侧的一个小草棚里。 “从哪来,来云中做甚?”草棚里,一中年男子问道。 “西境,四姑坨,是来参加学院考试。”少一按此前和咕咕商量的方式回答着守备的盘问。 中年男子细打量了几下眼前这个娃子:身着土里土气,脸被风给常年呲得红润如苹果。 当得知眼前的娃子是从个不起眼的、西南境边村而来,男子一脸鄙夷道:“你不知道入城时若携带‘管制刀具’是需要登记吗?” “额——”少一一时语塞。 突然,带少一进草棚的士卒爬在中年男子耳边,叨叨咕咕耳语了几句,那男子脸色突变,声厉而语气强硬,道:“且末公主行刺事件刚过,你就堂而皇之地带刃打西边来,难不成你是且末派来的细作,跑来接应?!我看你难脱嫌疑。来人啊,拿下,给我带走。” 已经通过检查的咕咕正牵着当康和黑玉两匹高头大马,在城门洞下焦急地等待少一。半响过去了,好不容易见其出来,却是被两个士卒押着…… 咕咕一看,知道情况不妙,来不及多想赶紧上马,头也没回地飞速入了城。 …… 咕咕独自一人牵着当康和黑玉,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的街上,此时已过午夜,街上依然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小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行至一拱桥,上桥之路突然被前面不知什么原因停下的轿子给挡住了。 咕咕正欲改道而行,但见挡在对面的,是一匹阔气的高头大马。大马上坐着的那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身穿一件单绿夹衣褂子,腰系一条牛筋龟背银带,身高八尺长短……嗯,咕咕想,这分明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武官嘛!正与对面的轿子形成了对峙。明显,两不相让。 河风掀起轿帘,只见轿内坐着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文官,此人生得目秀眉清、容光焕发…… 可奇了,咕咕想,文武当街相遇,各不相让,双方的仆人各仗着自己的主人,正对骂得不可开交,引得围观者越聚越多。 想来,大周在大周王甲亥的治理下竟然民风很悍、风雅不再。咕咕权当是个乐儿,转身躲开。 微风中,迎面茶坊的幌子正随风摇曳,咕咕定睛一看,幌子上书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一窟鬼茶坊”。 起这样的名儿,料想该不知吓跑过多少胆小者。咕咕走近一瞧,屋内竟座无虚席,好不热闹,伙计的吆喝声、茶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咕咕看得直摇头,忍不住自言道:“如此,也能品出茶的滋味来?!” 茶坊紧挨着的是一家酒肆,咕咕闲庭信步,走过去再一看,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酒肆里,客人不多,酒保闲散,若不是店外挂在的酒幌,料定少有人能认出这是间酒肆。 “茶坊人声鼎沸,酒肆冷冷清清,这城里人的追求就是难以琢磨啊。”咕咕一边牵着马,一边对腰间小木匣里的白幽诉说着自己这个乡下妞进城的小感慨。 走着走着,咕咕发现身后有一个头戴斗篷、身形瘦小的人在悄悄地跟着自己。 又过了几条街,咕咕忽的转身,后面跟踪的人始料不及,打了个照面。少年并不惊,返到径直又跟近一步,咕咕忙退后几步,手也本能地伸向腰间,少年却低声对咕咕说道:“别再转身,一直往前走,在前面第二条巷子口右拐。”这斗篷下是个少年的声音。 咕咕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于是,就按他说的照做,进了第二条巷子。 四下嘈杂声瞬间消散,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醉煞咕咕。 对方开门见山地轻声说道:“在下是二公主派来找你们的,你别怕,来!咱们进里边说话。” 少年引着咕咕进了一家极冷清的酒肆。 对方掀起斗蓬,咕咕这才发现此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崔天鳞的哥哥崔天麒。他径自蹬上酒肆阁楼的阶梯,见咕咕仍站在原处,便回头说道:“姑娘请随我到楼上说话。” 少年看似对这家酒肆很熟,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般自如随意。 “我整个下午都在找你们,昨天你们真该和公主一起进城才对……怎么就你一人,那个小兄弟呢?”崔天麒没有半句废话。 “你们在河西道上的遭遇我已知道,甲亥眼线太多,二公主暂时不能出来相见。”为了打消咕咕的疑虑,崔天麒又补充道。 “入城时,少一被守城的士卒给带走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携带兵器的缘故,一个少年,没有什么在大周的履历记录,罪不该重……只是,我还不知该如何救他……”未等咕咕说完,崔天麒便插话道:“这个好办,内九公署那边找个说话的人倒不难。” 这些年,崔天麒一天也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长期掩盖身份的埋伏加苦心一诣,虽然他只当上个禁军里小小的伍长,但是,活动的余地却上到内务府总管,下到九门执事,他都能搭上个话。 “姑娘,你今晚暂且在这阁楼里住下,茶水饭食会有人送来。切记,除了下面跑堂的伙计和我之外谁来都不能应声,窗户最好也不要开,……”从掀开斗篷一直到现在,崔天麒始终一脸严肃,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似的。据崔天鳞讲,他始终是一脸严肃,他几乎从来不笑。 “大家都叫我咕咕……少一的事就拜托崔兄了。” ------------ 第九十五章 云中好人(下) 崔天麒前脚一走,一个个子极高的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本店打烊了。”伙计试图上前阻拦。 那人蛮横地将伙计推开,拉着个脸,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张望。 透过阁楼的门缝,咕咕看将过去,那人容貌极丑,面横阔、颧骨高、体态肥厚,比她这两天见过的任何一个大周男子都还要魁梧、高大。 “看这相貌,此人不太像是大周人。他倒是跟丁老头口里描述的鬼方魔族人的特征有几分相像。”咕咕的视线跟着男子在店里四下移动,心中想起了耿丁曾描述过的魔族人的模样。 突然,那人望向这边走来,咕咕猛地从门口闪开。好在咕咕躲闪的及时,对方并未看见他,这依然使她心砰砰直跳……在确定魔族人扬长离去后,咕咕才大出了一口气。 本空荡荡的阁楼突然充斥起令人不安的气息……大堰河突然没了,包括村长在内的乡里乡亲们也都没了,百里奚莫名失踪了,少一被抓了,魔族人出现了……这一切林林总总,一股脑地涌向瘦小的咕咕,她空茫地望向墙上幽幽摇晃的烛影,悲愤无可抑制,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楼下再次传来对话声。 “小哥,刚才那个大哥进来都说了些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了一通,就离开了。”伙计回道。 这次,来人是一个穿戴极讲究的,他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给伙计打了赏,便要出门离去。 走到门口,那人忽的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朝朝咕咕所在的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似乎早已知道咕咕就在阁楼里。 那眼神,并没有敌意,反而,很和善。 …… 隔着纸窗,不远处街上的灯光依旧璀璨,咕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说:“真是难得,如此繁华闹市,却能有这样一处静室。也不知道少一此时在何处?” 咕咕一夜未眠,临近天明眼睛才疲惫地合上。 “嘿——你啧假货(地方口音,指‘这家伙’)难道是个不倒翁咋的?” 牢狱深深深几许,一树梨花压海棠。 班头是个有着梨花般白花花银发的老人家,他见少一仍然面向云中东南的方向盘腿打坐,牢狱中眼前的场景和昨天傍晚交班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忍不住操着一口浓厚的关东乡音,嚷嚷了起来。 虽然云中一片太平盛世,可身为盛周大国军人,老班头刚穿上新发的锃亮铠甲、脚踏上千层皂云靴,很有军容军貌,好像随时可以出征的样子。 他刚刚交接班,顾不上给自己烧上平日里的铁壶大茉莉,烫上温吞糊涂老酒,也顾不上去看城头的每日通报,而是破天荒急颠颠地来大牢巡视。 将手中的长戟靠在墙壁上,老班头大步走到这间牢的跟前,吱呀一声打开铁门,走上前,伸手在少一一夜未合的双眼前晃了晃。 少一一抬头,倒把他给吓得摔了个四脚朝天:“啧(这)么小的一个娃子你们也拿?” “老爷爷,您没摔着吧?!”少一忙搀扶起老班头,问道。 老人一把推开少一,大声吼道:“俺龟二(儿)子也就跟你一般大,你咂(咋)能喊俺叶叶(爷爷)?” 少一心想这老爷子是不是有下床气啊。 老班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抓起靠墙的长戟,顺着少一的视线望过去,直望到大牢窗外那城东南大木塔檐上的二只龙角,回过头,含有深意地瞅了一眼弱不禁风的少一,不屑地讲道: “奏(就)你!凭一天到晚地练功,就想考取雪(学)院?俺劝你,还是早些打消啧(这)个念头吧……” 讲到此处,老班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大牢。 “大伯,你怎么了?” “俺想俺那大二(儿)子喽,他也是你啧(这)般大疯仔。”班头突然一付哭腔:“努了这些年,他霉(没)考上。” 少一上前,想安慰老头,班头突然变了脸,抓住少一的衣领正色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当雪远(学院)你假(家)开地?……” 少一一惊,觉得自己惹怒了老人家,不禁一脸羞惭。 班头扭过头,见左右无人,遂重新面对少一,低声道:“娃子,快!快夺下我啧(这)戟,要是你真打啧(这)大牢给牵进了内九公署,再想出来,可就难办喽。 “你那两把剑和木棍就藏在瓮曾(城)外南侧第四十六道吐水嘴后头(里面),你拿了剑,萨(啥)也别管也别四下里观瞧,就一兹(直)往南走。看到大香樟,树下有一个手拿青衫的人,找到他,你就得救了。” 看老头一脸严肃,话说得掷地有声,坚毅的双眼带着指令的意味,少一果断地相信了他,低声道:“对不起了老伯,我……定要考进……” 班头一个趔趄,就势向少一一扑:“废画(话)……” 少一赶紧一迎,双手抓住班头手里的长戟,一脚提起,快速一蹬班头肚子上的铠甲,顺势陀螺般窜出牢门……左右士兵见自己的头儿向后仰倒,一个进来扶班头,一个想对付少一…… 九门士卒中,数城墙上管露天监牢里的油水最丰,自然,这里的士卒也是云中城最怂的。 少一握着长戟,凭借记忆里冷娃挥斧的招式,看准了,横心一个泰山压顶式的劈,那士卒便无了还手之力。 “咣当——” 弃掉长戟的少一跑得飞快,一眨眼出了牢狱大门。 另一个士卒放下“扶不起”的班头,正待去追,被班头的一只脚给悄悄地就地放倒了。 …… 此时,天尚未大亮,城内的大部分店铺还未开张。 街上只能看到三三两两买早点的和扑街的,老百姓谁会在意一个行色匆匆、手提两把剑的娃子。 向南走了四百步,果然,少一见到一棵岁数不小的香樟树。 奇怪地是香樟树下却不见半个人影,此时,少一慌了,他绕着香樟树走了一圈,又立了片刻,环顾四处。 突然,一团白气从路边早点摊向耳旁缓缓飘来,是肉包子的香味。 饿了一夜的少一咽了口口水。 早点摊的出摊人眉清目秀,唇薄鼻阔,一点不像个生意人。他右手托着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左臂搭着一件青衫,走上前。 “是你脚力如风,还是班头‘干活’麻利?”男子没想到少一会早一步先出现在香樟树下,自去买了早点,不过一屉包子功夫,少一已在树下打了两个转转。 少一笑着接过男子手中的一屉包子,也顾不得品尝其中的滋味,更顾不上斯文,一口一个。 待第四个入嘴时,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村长难道没告诉过你陌生人的食物不能随便吃吗?!” “要打,要审,吃饱再说!不能来云中第二天就给饿死了吧!”少一满口包子,说话却还利落。 “嗯——有几分豪气。”男子笑道:“别急,来碗馄饨遛一遛,慢慢吃。” 少一信步溜到早点摊时,一屉六个包子已经全部下肚。 “要不,再来半屉猪肉大葱包子,一碗小米粥?” “那哪够啊!再来一屉。” 少一伸手去抓包子,手离包子尚有距离,男子已取了筷子压在少一的手臂上,力道不轻不重,少一若要抽离,却又非易事,于是尴尬地笑道。 “这包子要蘸着汤汁才好,你那般吃法哪对得起发了一夜的面啊!”男子一边说道,一边取了个小蝶,有来道去地倒了陈醋、点了红油、撒了蒜泥,再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搅合了整整四圈,这才递给少一,微笑着示意可以吃了。 少一忙起身,作揖道:“谢大哥相救,刚才多有失礼,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快坐下吃包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口中残留的酸爽,一经热乎小米粥的中和,还真是从心口往外冒出舒坦……少一心口一热。 …… ------------ 第九十六章 血溅朱雀街 “这条街便是著名的朱雀大街了,向北直抵皇城,向南……”二人穿过朱雀街时,男子给少一介绍道。 “向南出南门,是不是可达南山脚下?”少一插话问道。 “据我所知,你是第一次来云中,你怎会知道这些?”男子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些。” 说话间,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与少一同路的男子沉声道:“的确很嚣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云中闹市街头,欺我大周无人?” 在朱雀街由南向北行走的方向,一个立定、始终未动的大个头突然扭过头来,那是一双比少一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要幽碧的眼睛,眼睛里充满孤决的恨意,这是个地道的魔族武士!他手里抓着个令牌,脸上泛着铁青,好像中了毒,脚下踩着个死了的大周士卒,面前,还有个重伤倒地的大周士卒浑身正在颤抖,看那伤势,是没得救了。 青衫包不住同路男子右臂上肌肉的一颤一颤,也跟着一飘一荡的。 少一没有看清这魔族是怎么移动的,当少一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临近当街的同路男子,看来,魔族要再起杀机。 同路男子的腰带已展开如鞭,腰带飞去来,在魔族武士扑上前的一瞬间缠绕过去,腰带在魔族粗壮的小腿上向上游走,搭上后背,又自胸口绕回。 “咔嚓——”腰带成了个大大的死扣,被同路男子这么一拽,那魔族立时间被勒成了两截。 腰带从手中飞出,到又回到男子手中,只用了一息功夫。 “哗——”男子甩掉腰带上的暗绿色血丝,眼都不眨一下,就将腰带重新捆扎回腰间。 他解下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扔给了路人少一,道:“省着点花,就这些,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少一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问道:“大哥,现在总该告诉我您姓甚名谁了吧?!” 男子头也不回,冲少一竖起了食指,而后,又用大拇指指了指身上的青衫,消失在了朱雀街上。 “兄,我叫少一……”少一不舍地冲着淡定的背影喊了一声。 不知怎么,少一一点也不害怕这脚下的魔族尸体,也不怎么关心这云中光天白日下的不太平,他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今早老班头临别时说的二个字:“废话。” 少一琢磨着,老班头此话不是指少一要考学院的声明是句废话,就是指少一一准能考上学院现在说岂不是废话。少一挠了挠头,还是上路要紧。 …… 大周民风虽悍,可在最繁华的朱雀街上杀人,即便受死者是罪有应得,这行为也是对王权王法的公然亵渎。 少一在围观人群合拢之前赶紧溜之大吉。 “向北是皇城,呃……我还是去城南吧!南城离学院也近些,住那儿,免得考试迟到。” 扑棱棱,一只黑鸦从城东一栋普通宅子的阁楼里飞出。 此时,那个昨夜有魔族人出现的酒肆之上,刚刚接少一吃早点的那个人正一边卷着青衫的衣袖,一边从阁楼上目送着窗外黑鸦的身影飞过北城墙的角楼,他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准备去补上一觉。 眼睛刚合上,就听见外面有人低声道:“大人,查清楚了,少年和那姑娘同行,二人还真和那个女刀客有关……” “进来说话!” “娃子们也不知道是愣头青啊,还是非等闲……” …… “打听到了:你朋友已经被救出,内九公署尚没来得及录入这身带两把剑的‘可疑分子’就被牢狱给先行放行了,就差一步……”崔天麒走路的脚步很轻,以至于他临到咕咕面前开口时,把正在出神的咕咕给吓了一跳。 咕咕听说少一安然,虽然还不能马上和自己汇合,但多多少少,安下心来。 咕咕尤在惦记着昨天隔着门看见的那两个先后出现的可疑人,第一个是个在找什么东西的魔族人,那第二个…… 咕咕惊讶地回答道:“一个大个子,一个中年男子,我都不认识,也没有开门。” “汪南,汪大人在吗?” “那个汪大人啊?”伙计故作不知反问道。 “姜姐的干儿子,还能有哪个汪大人。” …… 咕咕听出楼下来人正是昨晚出现的第二个人,对崔天麒点点头。 崔天麒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外面,转而,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季家军四雄中的青衣龙羿,身手了得,真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云中。” “他当真是季家军的人?”咕咕努力克制着情绪。 崔天麒肯定地回答道:“不会错,七年前甲亥登基大典,就是他亲随将军季浩来的云中。我看到过他,你说的那一身青衫、那身材,以及浑身那隐而不漏的气派,别看都不出奇,却就是让人一见难忘。况且,此店并不对外开张,和这里有些关联的人也数得过来。” “我倒要看个究竟。”咕咕准备开门,却被崔天麒拦住。 “尚不知他是敌是友,莫急,要看看再说。” 他拉着咕咕回到茶几旁,一手轻轻旋转倒扣的那只茶杯,“咔吧——”屋子中央唯一的那张床不知怎的,像被触了什么机关,一下子从中间一分为二,床板缓缓向两侧打开。 “你得赶紧走,那龙羿是季家军四雄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了得的一个。若他真是敌,你我联手,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崔天麒督促咕咕尽快从暗道离开酒肆。 “他若真对我不利,昨晚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咕咕不以为意,更不想在找到少一前离开。 “我敢肯定你的朋友一定是他们带走的……北境连年告急,守夜人兵源一向稀缺,就没有过补足的时候,故而,从季老爷子那辈起就连年上书,反复哭穷,要求增兵增装备,结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轮到甲亥当王,御笔一挥,在不得已之下,王上允许季家军自行从大周各地监牢里拣选犯人,直接提取、送往极北长城,以弥补守夜人的不足。 “故而,牢狱的班头和季家军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我看,我这里虽然找关系要通融,但八成,少一被救,还有季家军的功劳,或者说是季家军的歪打正着,说不好,他们直接就把少一给送往去北境的征途,这样,既安全,又可以美其名曰维护了云中的稳定、消除了游民乱窜、自私武装的不安定因素……”崔天麒耐心至振振有词、娓娓道来。可是,咕咕却越听越上火。 咕咕被这么一说,也有些拿捏不准啦,她想:“当年就是大周的王上乙辛派大将军季浩去缉拿的摸鱼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少一,虽然少一后来被妥善安置在与凡间隔离的、外人轻易无法进入的大堰河村,但是,摸鱼子却在离开大堰河后,至今,八年过去了,都杳无音信。当年自己年幼,分辨不出那到访的季将军是好还是坏。眼下,少一刚一入京城,就被盯梢,如今虽然脱险,又不知身又何处,如此看来,自己还是一边等待观瞧,一边避过,为妥。” 崔天麒嘱咐道:“出了暗道就是后院,马在马厩里,包袱里有些银两,不多,但够你维持个把月……东城那边分布着各部衙、署及州县云中驻地,西城居住的多是外邦商旅,人杂……不妨,你暂且去城南住下,那儿虽落后些,倒挺适合藏身的。 “昨晚那个大个子是什么人,想必你也知道了个大概……咕咕你自己先安顿好,回头,我去城南找你,你朋友的事咱们从长计议,快走吧!” “……他叫少一。” 咕咕话音刚落,木床“咣——”的一声给小崔合上了。 ------------ 第九十七章 非双剑不能租 崔天麒一个抱拳,向中年青衫男子走去:“什么风把季家军给吹来了?龙兄,好久不见。” 龙弈微微一个还礼,但笑不语。 崔天麒继续热烙地说:“听说季家军在长城、在河西走廊不费一兵一卒,便退了鬼方魔族和且末万人铁骑……” “我季家雄威百年,下面兄弟以此为耀,在北境拼死砥砺,拳拳之心报效国家啊。”龙羿身体微微向前一个探身,也一个抱拳,道:“话说回来,若非汪兄所在的云中禁军破了且末大公主帕依尔的刺杀计划,兄弟我恐怕是要在戈壁滩上被鬼方和且末趁机两路夹击,说不好已经马革裹尸喽!” 崔天麒听到“帕依尔”三个字,脸部的肌肉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手中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攥得紧紧的。 龙羿知楼上的那个女娃子已经离去,走过崔天麒身身旁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离去。 崔天麒望着龙羿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前,浮现出大公主帕依尔领死前那枯寂、绝望的眼神。 …… “姑娘,这院儿,可铁定不行。还是让婶儿陪你再看看下几家,好不好?保准儿有比这院更物美价廉哒!”房屋中介是一个体态嫣然、如一坨肥肉墩的中年绝望主妇型婆子。 婆子刚说完,就竖起了耳朵,怎么,她听到咕咕腰间匣子里有狼嚎,不觉哆嗦着说:“你,你,还是让你那玩意别发出响动。哎呀,哎呀喂!我这一紧张热血上头,得让婶儿坐会儿,我这得稍缓缓。” 咕咕给胖婆子舀了勺新打上来的井水,她相中了房子租金相对便宜这一点,可婆子不买账,只好无奈地牵着当康和黑玉,站在大杂院门口,望着大口喘气的婆子。 不想放手的咕咕巴巴地问:“婶儿,到底是谁相中了这里的房,你把他喊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姑娘,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婶儿就实话跟你只说了吧……这房子非双剑客不能租……” “这叫什么事儿,租个房还得买两把剑不成?难道那铸剑的是你当家的?”咕咕一听,忍不住笑了。 “咦——不对,婶儿,那相中这房子、符合你要求的租户你可曾见过?”咕咕似乎想到了什么。 双剑客,某不是指的少一? 咕咕连忙心里暗骂自己:荒唐! 婆子使劲摇了摇头,咕咕又问:“婶儿,那是谁告诉你‘非双剑不能租’的?!” “我说姑娘,你别问了。这个……咱真不能说。走走,走走走,咱们去看下几家看看去,就在前面,不远。”婆子说着,便费劲地站起来,拉上咕咕转身要走。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我还就真不走了,我倒要看看这双剑是何方大人物。”咕咕腰里的狼嚎狗仗人势地作势大叫着。 咕咕哼着小曲儿栓上了两匹马。 …… 少一连问了二十几家,从晌午一直到现在,没一家肯给他租房子,跑了一下午,这口干舌燥的,正郁闷之际,却见前面巷子口的一家显眼的院子里有两匹不安分的马,再定睛一看,黑白二马不正是黑玉和当康嘛?! 走近一看,一胖婶正和咕咕在说着些什么。 “咕咕,你怎么在这儿?” 咕咕并不急着回应少一的话,笑着对中介婆子说道:“这小哥要是有双剑,可能成为这院里的租户?” 少一一听咕咕这番话,叹气道:“哎,你告诉她作甚,我不想再进大牢。找了一下午了,没有一家肯给租,我这好不容易才把剑藏好……” 咕咕从少一身后抽出赤焰和少康二剑,在胖婆子面前一晃,笑道:“看见木,这回,婶儿你没话说了吧?!” 婆子一脸尴尬,转而伸手对少一说道:“押一付三,拿银子来。” 婆子接过了银子,一个一个地咬着、瞧着,之后,说道:“没错,这房子是你的。” 她掏出一个竹牌,用舌尖舔了舔随身带着的毛笔,在竹牌上面填写了些什么,然后,很职业地把钥匙和竹牌交到少一手上,说:“院子西厢房那两间归你们住了,水和柴火给你们免费,省着点用,别浪费就好。我住巷尾那个院,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胖婆子走了几步,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咕咕说道:“平时别把你匣子里的那玩意弄出来吓人!街坊邻里的,甭给婶儿惹事。” …… 没来得及收拾行囊,二人关上房门,就开始各自抢着说了这一天一夜来的经历。 咕咕眼睛睁得大大地,说道:“一个是大将军季浩的义子,一个是天鳞姐的哥哥……这大将军和天鳞姐,我们都算不上深交,还有那魔族的武士……朱雀街上,青衫龙羿当街杀了魔族……这么说,魔族已经在你我之前进入了云中,来的,还不少……” 听到咕咕这般分析,少一越想越觉得当年夫子说过“云中这地方人吃人”,还挺在理的。 隆隆的雷电声不绝于耳,喃喃的祈祷声时断时续……云中西南安仁坊内荐福寺钟楼上的第七七四十九下钟声淹没在雷雨声中,那振聋发聩的神武之声却混杂在雨声中久久不肯消散,仿佛天启…… 少一闭上眼睛倾听着,隔着两、三道街巷,却似身在寺内。 此时,一定是僧众们肃然环绕道场,在清泫法师拂尘一甩的仙人指路下,不顾石子地的泥泞湿漉,于闹市口的雨中广场上齐齐叩首、祷告着。 少年仿佛正亲历着这一幕。 “喀嚓!”一个滚雷!一个电闪!好象炸裂了天河,瓢泼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大树经风狂舞、房顶好似腾起白帐、屋檐水流如瀑、院里积水打转,狂虐的飚风正掀起一米多高的水墙…… “好气势!”刚来到云中的少一坐在铺子前面,看大雨如注,树倒瓦掀,不觉想到了自己的家大堰河村的雨季,兴奋得在檐前走来走去。 “咳咳——” 一栋二层茶楼上的中年军人用眼角瞥了一眼对街铺前痴迷着大雨的少一,然后,他又如往常一样,装作全不在意的样子,抿了口地道的岭南岩茶,似睡非睡地委顿在椅子上。 在邻座看茶的一位年轻的士卒自是也将那对街铺前的少年看了个仔细,只不过眼神不像那中年男人一样躲躲闪闪、多有掩饰,而是大大咧咧地,也不顾少年是否察觉得到,端详了一会,士卒才又慢悠悠、坦坦荡荡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身打量了这中年男人一眼,中年男子已过而立之年,魁梧高大,胡子拉碴,总是昏昏欲睡的,却又似乎什么都在他眼皮底下没被耽搁。 士卒心想,我干这种侦查的差事可是有三年“工龄了”,得知这次要看管的“主儿”不过是两个加起来刚过二十的毛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自是放松些了警惕,想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清闲,可是对面这位同仁倒好,真当自家买卖啊,做侦查做到严丝合缝,是不是也有些太过讲究啦?! ------------ 第九十八章 雨夜茶楼 年轻的士卒心知自己和这个中年男子侦查的对象——那个少年不会惹出啥大篓子,就更是百般无聊起来,他凑上前,和正犯瞌睡的中年军人打了个招呼:“这位大哥,你看那少年该不会真是个傻子吧?这半天了,就只知道看雨。” “哦?你可不要轻视大意,这小子,可有些个‘天塌下来有人背、掉馅饼自己接着吃’的福分,听说啊,那季大将军都要把女儿嫁给他。也真不知道大将军是咋想的。”中年军人漫不经心地回说。 “这……你也知道,当真有此事?!”年轻军人吐了吐舌头,缩回了正张望向窗外的脖子。他刚刚接任这摊活儿,心里还有着诸多疑问。 此时,随着来势凶猛的大雨,巷子里的水洼已经汇集成了小河,继而汹涌成湍。 水流拐带着菜叶、木块、石子、破竹篮、土筐,甚至还有谁家没来得及收的衣服等等,一股脑地直直汇入沿街的沟渠,形成打转儿的漩涡。 各色杂物随水流、泥汤在沟渠里前仆后继地扑向钥匙桥的桥洞,然后,这些湍流会直冲着过了桥洞,再汇聚成洪流,向郊外奔去。 一个小娃儿挣脱了老木匠的手,他不顾大雨,扑向一个正在打转儿的竹篮。竹篮里的雏鸡们,因着篮子在旋涡中动荡,正叽叽地乱叫个不停。 老木匠惊呼起来,油纸伞丢在地上。他一把拽住娃儿,却脚下一滑,跌入道边蓄水的沟渠。爷孙俩随湍流急转而下,冲出巷尾、奔钥匙桥而去。 此时,水涨势很猛,已经快高至桥身。 急浪拍桥身,轰轰震响,水花被拍得细碎成雾。 少一刚听到咕咕在里屋招呼着开饭,就看到这爷孙的叫声,他抄起就近的竹竿,一个箭步冲到沟渠边儿,将竹竿的另一头使劲地递给水中被湍流冲得疾退的爷孙俩。 娃儿呛了口水,还好,抓住老木匠的衣襟没有松开。老木匠用力试着去抓那竹竿,一下,两下,张开的手却被水流给冲开了。 眼看就要被冲到了桥洞下,这一过桥洞,就会被随后扑来的更大的水流给冲向引渠。势头更加危险。 少一心思转得飞快,他沿着沟渠在小道上急跑向前,奔跑的速度远超过了爷孙俩被冲刷而行进在水流中的速度,果不其然,少年先期到达了桥边。 站在桥边看桥,桥在水流的冲撞下直晃,桥洞更是在承受着奔流的冲击。 少一将竹竿急急送出,将竹竿长长的一端直搭在桥的对岸,好像架起了一个竹竿桥。竹竿正好横着挡在桥洞的前面,然后,少年用身体死死地将竹竿抵在这一边的大树上,好维持竹竿不被汹涌的水流给冲垮。 就在爷孙俩被冲过桥身的一刹那,竹竿横着拦下了他们,爷孙俩被挂在竹竿上。 旁边的百姓纷纷赶来,三下五除二地,大家一起使劲,把这爷孙俩提上岸来。 “老余,你命可真大,多亏了这小家伙。” 老木匠喊着自己的孙儿:“蛮子,还不谢过……” …… 中年军人向年轻的士卒指了一指那个回到对面屋檐下、重新做回那个平和、呆板少年的人,说:“你看见没有?这,就是个好命,不仅自己好,还能福及他人。” 年轻士卒挠了挠头,更是有些不解。 “我说的你还不信,你现在瞧瞧对面的二层楼,看谁个还敢碰他?!”中年军人说话时连眼皮都没有抬,好像还在品着那口岩茶的回甘。 年轻士卒对望过去,真的,有两名看上去明显根骨受过训练、却都一身良民打扮的武夫,正在对面的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他们的眼睛却时不时瞅瞅楼下的动静。 “我们只是官家应差的。那些人,才是忠心的死侍。”中年军人打着哈欠说。 年轻士卒讶异地张大了嘴,对面楼上的农夫,竟然看到他也不避讳,而是远远地抛来友好的对视,并向他一抱拳。这,可能算是打了个照面、行了个客套吧。 “咕咕、咕咕……”廊下避雨的鸽子呢喃着。 此时,吃过饭的少一又变得有些呆板起来,与咕咕先喂马、再打扫院落、再做饭洗衣比起来,他是有点清闲得像个公子哥了。 咕咕说过:“少一你一动手干活,我不是嫌你笨手笨脚,就是嫌你干事不动脑子,再不,就嫌你太慢,等你干完活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我干活的时候,少一你还是坐在那里、翘起脚丫、闭上嘴给我老老实实的,姑娘我一干活火气就大咱说好了你可别在寸头上惹了我。” 少一乖乖地夹着尾巴开溜,还补充了一句:“我让我练手,我总还是个拖累不是?!”嘿嘿偷乐着找地方捡清闲去了。 胖婶一见这般场面就直摇头,大呼咕咕你这个傻丫头,劳累命,看看,女人拼命干家务什么时候能换回同等的尊重和控制权了,还是诗和远方重要,木屐下面订个高个儿走大街上屁股一扭一扭的,更显身价。 咕咕哪懂这个,一天到晚灰头土脸、忙前忙后,还乐呵呵的。胖嫂又摇头说这家傻大姐儿吃亏自己都不知道。 躲清闲、闪爱买的少一自比鸽子,此时,他坐在那里,一不遛神儿,他脑海中的神思就不由自主地展翼飞翔—— 在少一的眼中,从飞翔的角度俯瞰下去,街道、店铺和巷弄就是一些点和线,很像算命老先生提笔而就的中国画,那立柱、横梁、顺檩、角梁……就是这一笔笔的墨线,有粗、有细、有势、有韵、叠拓起伏、黑白纵横……如笔触一般,自有着个性,也带着种种心情…… 如果是晚上,在鸽子般游弋的神识里,少年会看到万家灯火: 从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越过细雕细作的木框窗扇,撞上窗台花盆里的月季花,拂过竹竿上隔夜的衣衫、飞上屋披上头的瓦…… 继而,飞过大河市木匠铺的火炉,掠过书局的台阶,经过凤吟楼的红袖阁、钥匙桥的石狮子,再飞过闹市口、知笃观、钟鼓楼,穿堂而过东城的大户院邸,撩一下国子监牌匾上的金箔,再飞上皇宫的角楼,遥看昭德殿的掌灯灯河…… 行至此处,少一的深思会引得万种愁绪: 在这繁华都市,万家灯火通明,哎,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和咕咕…… 村子没了,我的心还在…… 少一觉得自己和咕咕就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孤儿,最疼爱他们的村长就这样没了…… 至今,自己连亲生爹娘都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 想到此处,少一收回神思,不再去探访那每带来兴奋与新奇的云中各地,而是坐定了身子,看了一眼灶前灶后忙个不停的咕咕。 回到现实中,他心里更加难受起来,他要给亲人咕咕一个家,就像咕咕给了他一个暖和的、有人气有锅气的一日三餐一样,他真的要照顾好她。 雨哗啦啦下着,不时会有一道闪电撕破天际,一个响雷砸下。 借着闪电的余光,少一看到了二层茶楼上的中年军人,雨夜深处似乎还有其他人藏 ------------ 第九十九章 响铃公主 大周皇宫高耸巍峨,曾经拂柳映月、花团锦簇的护城河此时被雷雨肆意地抽打着。 平日里看上去开泰祥和的宫殿群落被倾盆大雨给裹在其中,变成了雾都雨城。这个城中之城,皇家重地一向禁制森严,由铁甲御林看管把守。 朝堂之上,不同于外面的大雨如注,却是一片宁静。 王上甲亥把持着大周最高之位已近八年之久……他英武伟岸,虎须柏髯,倒有种不怒自威的帝王风范。 他比弟弟——先王乙辛更勤政,每天鸡鸣即起,日理万机。自废了乙辛之后,他一直励精图治,一心想实现父王未竟的统一大业。 面对礼部尚书呈上的日报,读至“玑羊闲游当街,马踏闹事为乐”时,甲亥的脸上浮出一丝极难看的神色。 咯咯的笑声穿透大殿,人未到,笑先闻。 “父王——”一声如风铃般美妙的声音被雨声托称得更加悦耳动听。 这是泰景公主驾到。 不,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响铃公主,她是甲亥唯一的女儿,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不顾脚下泥泞的雨靴,响铃公主蹦蹦跳跳地踏入神圣的殿堂,突然想起必备的礼数,就猛然刹住脚步,险些跌倒。 响铃公主立定,向父王煞有介事地郑重一揖。 甲亥弯下腰,捏了捏响铃公主的鼻子,说:“怎么,听说你今天溜出宫,去赶那春祭道场的热闹啦?” 响铃公主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说:“父王有所不知,那老道的仙人驾鹤招式还真的挺能赚取人心的,那可是万名信众齐声称颂的场面。儿臣今儿个可真是大开了眼界。父王,您真该也去看看大周子民的信诚。 “不是说,今晨父皇要给儿臣讲一讲咱们的三皇五帝吗?我这急急地赶回来,竟没能吃上祭坛发放的圣果。”响铃公主有些遗憾地说道。 甲亥笑眯眯地端详着自己这九岁的调皮女儿,指了指对面的太师椅,让响铃公主坐下来。 他说:“朕也每每自省,为什么独独召你来听讲?还不是因为你顽劣如泥猴,只得将你捉拿来,好好地灌些个静心汤,去去你那迷糊劲。” 响铃公主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朗声道:“上次讲到上古之时,未开化的人族食不果腹,又值妖孽纵行,鬼魅侵扰,人生浮萍如寄。突然间,人皇横空出世——” “呵呵,”甲亥笑得胡须都乱颤起来,“这难道是闹市口说书先生的新徒弟在开讲吗?” 响铃公主全不理会父王的笑话,继续有板有眼地讲了下去:“鸿钧创八卦、神农尝百草、燧人钻取火,仓颉造大字。” 甲亥问:“那我要问你,天,有诸天神佛,地,有凌幽冥府,那么,生而为人,是何去向呢?” 响铃公主挺了挺胸,好像这个架势,就能多些男子气概一般,说:“孩儿的娘亲在世时曾经叹息:‘人生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可惜娘亲临死,也没能盼见被父王娶过门。父王倒是认下了我这个泼皮孩儿,孩儿自是缺少皇家教育,年少轻狂,却因此反而生出了豪情万丈,孩儿以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甲亥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个闺女,尽管由着她在自己面前吐槽、明智、自说自话。 “一生短暂如虫蚋,古人说的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孩儿以为:既来之,则斗之。既亡矣,就不还。哪有什么因果惩戒、轮回之说。” 甲亥听了女儿这一番颇有气势的话,不置可否。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横加纠正。 响铃公主正色道:“孩儿不才,读了些七七八八的书,也领教了老先生们每日里循循善诱的聒噪,私下认为,不能莫衷一是。世事繁复纷杂,人心叵测难料,世道更是险象环生,偶有突变……并不能按照吾思吾德而行进,既如此,当顺势而为助苍生,而非逆世而行天谴。” 甲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这么小,就喜欢进行“事论”,要是个男儿身,自己的王位就可托付啦。可惜啊可惜。 响铃公主见父王对自己的畅所欲言并没有觉到北冒犯,故而,继续说道:“凡世袭,或禅让,都要结合民意,并终见于天下力量之抗、之衡的结果,不能一意以盖之。” 甲亥呵呵讪笑,心想小丫头你是在指教我,还是暗指我夺了帝位啊。 甲亥问:“想当年先祖稷子北境一战,驱鬼方,筑长城……这诸教宗门与皇朝的权利之争就从未停止过,那么,依公主之意,就不该铲除教派门阀、独树皇宗,而是百家争鸣、任万物生长、战国纷争喽?” 响铃公主颦其娥眉,几番思量,答道:“先祖其时,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却有着野生的长足底蕴、草莽的民意豪情。不得不说,是个为后世子孙立言、为后起之世打基础的雄伟时代。 “孩儿以为,皇权固然高高在上,但自当慎傲戒孤,以海纳百川、百家争鸣为己任,与天下苍生行舟共济,毕竟,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的好!”甲亥点头,不再顾忌这夸赞将导致小女骄傲地翘起尾巴,说:“那么,我们就一起说说这狼烟四起的当今天下,如何?” 响铃公主摇了一摇头,说:“且慢,父王,孩儿想讨要一个喜簪符。” 甲亥不解地问道:“那是做甚?” 响铃公主说:“儿臣时常深坐蹙峨眉,早就知道那‘小时了了,大未必嘉’的道理。每天里在这皇宫的深宫大院里四角望天,孩儿有心心怀天下,也只能管中窥豹,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在装腔调。 “不如这样吧,”响铃公主一脸坏笑地冲到父王的身畔,甲亥则故作没有发现她的伎俩,响铃请求道:“请父王放儿归山,给孩儿赐个喜簪符,从此能安全天下行走,总比这在深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不会绣花还得绣花的,要强……” 公主说着,偷窥了一眼父王,见父王并没有动气,就继续大着胆子说:“……再不,可把孩儿给憋屈坏了,那早晚不是远遁,就得出家……” 甲亥一惊,直怪自己太过望子成龙啦,却忘记了小孩贪玩的脾性。 他沉思一下,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父王不仅赐你一个横行天下的喜簪符,还会请一位武林的高手,来为你伴读、同游,你看可好啊?” 不等他说完,响铃公主已经双手套住父王的脖子,双脚悬空,打起悠千来。 响铃公主咯咯直笑,斜睨着父王,撒娇地说:“要是父王许我行走天下,把那南蛮国、鬼方国、且末国,以及百家世袭地、圣教神殿这一干地方走个遍,那可真是叫孩儿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体力行啦!” “嘟——,小儿你休想跑丢!”甲亥佯怒道。 ------------ 第一百章 先知 景泰大殿屋檐上的一只风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出成串的“叮叮——”之音,盖住了殿内父女的谈笑…… 少一手上的银杉木“当啷——”一下给落了地,他的神思一紧,重又从皇宫的屋檐飞回到雨歇的廊下。 他心想,那锦衣炫靴的髫年少女想必就是云中大街上人人竖起大拇指的、顶顶有名的响铃公主吧?!这公主看似比咕咕都还有学识的样子! 大周不愧是天地下头一号大国,想那稷宫学院里面的学子也自是非凡…… 少一正要幻想自己出入学宫的情节,以满足小小的屌丝心态,却被咕咕一声狮吼给叫醒了。 “没发烧吧你!我以为你救余木匠爷孙俩,自己结果出来毛病,在这里着凉发烧、犯傻呢!”咕咕摸了摸少一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少一心想,咕咕你这村妇,可不比那响铃公主穿着打扮精神、说话文绉绉、撒娇稳打稳中,你啊,也就能管控我。 虽然心里很是不服,可是少一还是作乖状。捂上被子蒙头大睡,据说,发发汗就能病除。总比,被咕咕灌汤药要好。 “话说,响铃公主可不懂抓草药、喂马、调教冰原狼、为自己打前站……嗯,咕咕什么都好,”少一笑了。 “要是……要是咕咕也会撒娇,会发嗲……就更好了。” “起来,混小子,躲在被窝里坏笑,对青春期发育的小孩最不利、我给你在大太阳下打打被子,你也别装病了,趁天好,亮亮堂堂地你给我去院子里站桩去。”咕咕蓬头垢面地,拎着银杉木、不由分说地把少一给轰下床、打出了屋子。 “每家都有一个脾气好的,”少一心想:“皇家有皇家的难处,草民咱有草民的好日子。” 没啥不情愿的,少一手指拎起银杉木,打桩在院子里,一旦入定,就心无旁骛,好似村长还在身边教导着自己,助阵着自己…… 翌日,天已放晴。 太阳从灰白的屋瓦间喷薄而出,金光四射。避雨的鸽子不再停留,展开翅膀,“扑腾——”一下飞走了—— 少一站在窗前闭目养神。 不用问,他都知道,茶楼里又来了新人,那摸不着门道的年轻士卒不免探头探脑,露了马脚。 几日下来,少一不仅和那些看守们有了交情,就是和这帮神秘的跟踪人,也心有默契、知己知彼起来。只是,大家都刻意地保持着沉默,互不搭言。 木匠铺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木匠老头站在门口,豁牙露齿地冲少一一笑。 蛮子跟着木匠老头跑前跑后,用木栓支大门、登梯子擦牌匾,将柴木送入火炉……爷俩忙得不亦乐乎。 门窗一开,尘埃漫舞起来。新空气陡然入室,看光、影、尘的上扬、下浮,给破旧的木屋增添了不少生气……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少一不安起来,不由得,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木匠铺门口的古井上…… 空气中的灰尘,夹带着一股脂粉味,正在向这里漂来……这纤细微弱的信息,也只有少一能够用心感知得到。 一定是少女小渔,很快,她就会沿着石板路走过来了。 每天早上,她都到木匠铺前的古井边打水。只是,今天因为下雨,晚了一顿饭的功夫。 似乎,有那么种危险的气息,隐隐若现。 抬头看,一滴饱蘸晨雨的树叶正被压得缓缓垂头……水滴该不会是要打在石板路的西瓜皮上,湿滑了小渔必经的路吧?少一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当小渔在母亲的咒骂声中打开房门、弯下腰、扛起扁担和两个木桶的时候,少一正手捂着一样东西,等在木匠铺的大门口。 哒、哒、哒——眼儿清亮多彩、梳着百花分髻、身着青布小衫、足踏草鞋的少女小渔挑着木桶,两只小脚欢快、有节律地踏着青石板,轻步走来。 少一屏息:还差十步、还差五步…… 小渔哼着歌曲,瞧都不瞧他一眼。 “吧嗒——”沉沉的大雨滴,真的如少一所料,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直把个青石板上的西瓜皮给打得就地转了半圈。 小渔在笑……目视远方,傲骄的步伐正一步迈了上去,就在脚尖轻触到西瓜皮、脚跟尚未落地的一刹那,少一张手,想要英雄救美,怎奈自己也脚下一滑,一个重重的屁股蹲二,比小渔跌倒得还迅速,还始料不及。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咕咕有如一只放飞的麻雀,“嗤楞——”一下跨过跌倒的少一,直扑向小渔。 小渔余光看到“飞鸟姐姐”前来相救,惊心转为安心,她轻扭腰身、用手那么轻轻一够…… 就在咕咕的手指尖就要够到小渔的刹那,只见作势跌倒中的小渔竟然一脚斜斜地踏在了西瓜皮的瓜茎上,七扭八扭了两下,身子一摇晃,另一只脚竟然迈过了西瓜皮,稳步落在了地面。 咕咕轻松落地,看着站立在身旁的小渔,她长长舒了口气,少一跌在地上,看着他俩,却收获了两个女娃子一致的回眸瞪眼。 蛮子在一旁看见这化险为夷的一幕,惊呆在原地,木匠老爷笑呵呵地去搬柴火,对刚才的一幕却是熟视无睹。 小渔说:“咕咕姐姐,今天知笃观有道场,可热闹了,咱们去瞧瞧。”说完,放下扁担,拉上咕咕就向大路走去。咕咕一个回眸,少一知趣地挑起担子,乖乖地去完成咕咕交办的事宜。 城南闹市口内知笃观。 “道场失火了——”喊声传过几道街,闹市口的浓烟已经滚上天际。 从木匠铺看去,那烟火已经高过了树梢。 想都没想,少一就急急跳过木匠铺后门的栅栏,轻松翻过书吏馆的高墙,奋力爬上了粮库里的大谷堆。从几十人高的谷堆上往下看那火场。 少一心里惦记着咕咕和小渔是怎样的情形,故而,他从高处向道场四下里观望,想要找到慌乱人群中两个小丫头的身影,但是,人流惊慌中大呼小叫地四散,实在是无法找到她二人。 ------------ 第一百零一章 坊间所见 眼看着搜寻咕咕二人无望,少一计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瞄准着道场居中的位置,就是纵身一跳。 轻轻点地,少一正掉在道场的中央。 于慌乱的人群中,他冷静地辨别出火势的方向。此时,知笃观的木塔已成燃燃之势,小道士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急得团团直转。 而清潸道长,却对此惊慌的场景置若旺闻,正闭目静息、念念有词,不肯停止念了一半的颂咏,生怕破了这春祭的最后圆满…… 小道人们可都是和小渔打小儿就混在一起的玩伴,这一段时间,通过小渔认识了少一,对他和咕咕很是喜欢。一起玩耍了几次,遂熟络着成了老相识。 他们平日看到咕咕督促着少一勤学苦练剑法,故而,对少一有那么几分敬服。此时,正是要紧张的关口,他们都表示愿意听候少一的调遣。 这不,少一一挥手,十几个小道人就过来围成一堆儿,大家商量着、合计着什么,交头接耳的。 少一拍拍大家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什么,大伙儿一会儿齐齐看向河岸边的大驳船,一会儿又转身,仰头看向正在烧着的木塔,还一个个频频地点头。 只见十几个小道人和少一在扎堆商量后,默契地分别散开。 其中,有一拨人将观中遗存的、装陈年香灰的木桶都搬了出来,片刻之间,一个个桶就被依次传递出来。 然后,小道士们很默契地围成一个扇形,将木塔围在中央。他们好像上阵的亲兄弟一般,齐齐地将一桶桶的香灰尽数倒在木塔周围的土地上,围成了厚厚的一圈香灰堆。 这是在用厚厚的香灰,将火势与街坊邻里的木屋商铺给一一隔绝开来啊。人们恍然大悟,不禁在远处赞叹着。 此时,一个轻手利脚的小道人早已跑上了河岸停靠的漕运船,在桅杆的高处站立,向少一打了个手势。 少一举手,他远远地示意回去,于是,站在桅杆上的小道人举刀就奋力砍下,一下、两下、三下……桅杆快要被砍折了。 少一一边帮助疏散人群、把空地上的人群清退干净,一边回头望向桅杆上的举刀的小道人。 终于,“吱呀呀——”,那高高的桅杆被砍得颤颤巍巍地倒了下来…… 高大的桅杆顶这么一倒,正好就砸在道场的空地上。杆子高的一边在船上,低的一端在空地上,横躺着的桅杆就好像一个索道。 几个小道人已经站在道场的这一边等候了,看桅杆的对面,另几个小道人在河边用木桶打水。再几个小道人在大船桅杆倒下的地方,将载满水的木桶挂在桅杆绳索的钩子上,众人同心协力,只那么用力一推,木桶就沿着长长的桅杆给滑向了桅杆另一头的地面——道场。 道场上,接住木桶的小道人们,一起努力,好不容易把木桶开盖,将桶中的水大力倾倒,奋力地向燃烧的木塔泼去…… 临近晌午,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千年木塔的顶层已净被烧去,余下残梁黑柱。 此时,做完法事的清潸法师驻足望天,深深一揖,春祭结束,此次,承蒙黄土厚土予恩。 小道人们可不管这些,一个个花着小脸,疲惫地拖着脚步,和少一一起跌跌撞撞地扑向对门的老家饼店。因此老板刚才派小厮来说,为感激各位道人们今日救火扶民,可以不花铜板,随时来大吃一通。 人,往往是自救的,少一大口啃着香甜的面饼,美美地想着…… 大河市位于云中西南,紧邻荐福寺,这里是整个云中生意最红火的地方。 每日里,新鲜的蔬菜瓜果、活蹦乱跳的鸡鸭鹅鱼蟹、上好的竹床玉屏……都是各家商户从郊外集货、经南城天启门送到大河集市上摆摊售卖的。 什么盐巴柴火、布料桑麻、针头线脑、花盆锅盖、炊饼吊馍、马鞍农具等等,老百姓生活的东西在这里一应俱全。 不论寒来暑往,大河市都行人如织,客商不分国界。 看那广场上杂耍的虎头豹身男,是北地大漠人;那纶巾雪靴的书生,是南蛮人;那狐媚子的豆腐西施,是东海母系部落的…… 经济、文化独领天下的大周是个开放进取、崇尚和平的朝廷,每每,以广迎四海宾朋昭示天下。 住在大河市附近的居民多是老云中人,天子脚下,自是自矜又懂礼,且有容乃大,老云中本地人大多肯真心地接纳外乡人成为云中的新一员。 少女小渔正在后台看吉祥戏院的大戏,她暗中倾慕那南蛮子出身,现如今是顶梁柱的“于花魁”,自己偷眼观瞧那台上的唱念做打,不禁喜上眉梢,还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恐被她的虎妈给逮住,再给臭骂上一顿。 木匠老爷则喜欢带着徒孙给越神庙上香,那祭拜的可是发源于且末的多神教。 院里那个闷葫芦,人称豆芽菜的甘二则喜欢在赌了一晚上前后,一大早去街上摆摊的那里强取保护费,不论是不是有根底的、是不是老街坊邻里,也不论来自哪个国家的商户,甘二一律视之平等,只认钱,不认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房东胖婶喜欢在逛完胭脂街后,邀上附近几条巷子的各种族大姨妈大姑妈,一起在“大碗举”茶楼包上个单间,搓一下午的麻将,再顺便东家长李家短的,说说婚丧嫁娶,再侃侃云中这势入破竹的火爆房价。 要说,城南的居民有工匠、商户、小业主、走天桥的、牵线搭桥的……人员混住,所以,城南也就成为了滋生八卦的热闹之地。 八卦者们还真有个交换见闻和时论的地方,那就是裘记削面馆。 裘记削面馆,那叫一个名气响亮。说起来,吃过这里面的人,都会念念不忘,总会回头再来吃面。到后来,对于他们,这来裘记吃面,还真成了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大受享,三天不吃,就心里痒痒。 这云中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甚至是即将发生的大事小情,都能在这一张四方桌上汇成四碟附送的开胃小菜、就上一大碗风味地道、料实、量大的削面,来个痛快地小道消息传递、七嘴八舌议论、唇枪剑雨争执…… 日子久了,这些面客们不是离不开那张面桌,而是离不开这八卦的氛围啦。 自打前些日子听了蛮子对裘记削面馆的介绍,少一来吃了一次削面,从此就欲罢不能。 这不,裘记馆里除了一声声伙计“您来了!”、“您里面请!”、“请好吧你嘞”的叫声之外,就是叽叽喳喳、喧嚷不停的个桌八卦: “唉!桑葚家的小子参军入伍去了边关,这一走,已经三年未回还了……” “嘿嘿,听说没有?那王上赏赐的祖荫大匾被喜旺这个登徒子给卖了,换了去登红袖招的打赏钱。” “富贵老爷多年的漕运生意被那清河郡的小白脸书生给设计给抢去了,到了,还真的捎带着陪了夫人”…… 谁家小孩上学堂了,谁家又红白喜事啦,谁家冒犯了官府,谁家今天的生意拜关公老爷的福大发财啦……这,就是削面馆里的叽叽喳喳。 ------------ 第一百零二章 一张方桌话春秋 从削面馆出来的人们,就会在享受到美味面食后通体舒坦、心满意足的同时,将从这里听到的新鲜八卦猛料给迅速地散布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那积着油垢的食肆后窗、满是菜叶的捣衣池、大染坊的染缸边,总有人在“被八卦进行到底”,扯着“闲篇儿”,什么“公主将来会嫁往何处?”、“北方的战事什么时候能停歇啊?”、“啧啧,新状元郎走那平安通衢大道时收到多少姑娘们的青睐啊!”……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织绣纺纱的姑娘在八卦、拳打脚踢的武馆学徒在八卦、甚至是买卖兴隆的昌盛号老爷,也一样离不开这有人间烟火气的八卦。 曾几何时,风云流转,新闻变旧闻,很多事情是当时起哄八卦,随后,就被大家给淡忘和习以为常啦。但是,有些却永远不会。 此时,少一早早劈完了咕咕安排的柴火,比往日来面馆的时辰要早。进了面馆,他直直走到柱子旁那张尚无人的四方桌前坐下。 “小哥,还是老规矩吧?!一碗削面,一小碟豆腐丝面要煮老一点,多绿菜、老醋,少面、少盐、少辣椒,不要韭菜花、蒜头?”伙计麻二哈麻溜地一口气道出了少一平日里吃面的偏好。麻二哈总能准确地说出顾客的喜好和忌口,虽然少一还是第二次踏入裘记。 …… “十二年前,左将军莫浩然那可是威武甲天下,于边境上宛城一夜屠城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扪了一口酒,对同桌说道:“叫我说,他身怀绝技,本身绝不在季大将军之下……” “唉!忠义又有啥用,那右将军重凯不是不服气吗,还发出战书,要挑战莫浩然,结果,谁能想到,王上竟然没有发话阻止,这不等于就是默许这二位将军相互杀戮,以暗收渔翁之利吗?!” “嘘——,小点声。”一个老头警告着。 “可怜这莫将军战死了,妻子也跳河殉了夫,就剩下四个月大的独苗——孤女。” “所以说嘛,还是圣上英明,感念莫将军多年赤胆忠心、屡立军功,虽因上宛屠城一案罪难退却,被王上赐死九族,但王上并未赶尽杀绝,灭其九族……” “据说,莫将军的遗孤被西边来的一个老人给救走了,秦王甲亥曾不顾王上乙辛之命,一路追到打雷关,结果还是中途给掉了踪迹……” “老刘你不想要命了?在这里胡咧咧。” “怕个毛线,王子玑羊来年都九岁了,宫里头曾传出王上已半年多没出猎了,我看啊八成这身子骨……” 老刘见身边的四个老头全都不再搭话,就只好没趣地打住,闷头开始吃面。 …… 起风了,院里那株山楂树上如火的繁花正随风肆意摇摆着。 咕咕望着粉中透着血丝的花朵,似乎想起点什么,然而,自己十二年前的记忆,似乎就仅存有关于这粉红色山楂花的些微印象。别的,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十二年前一个寻常的晚春午后。 同样的,风在摇曳着左将军府后院里的山楂树,和咕咕今天看到的略有不同的是——这株山楂树开的花,白如鹅毛,不带血丝。 那天,将军莫浩然抱着自己刚四月大的女儿莫珊珊来到后院的山楂树下,他心情大好,遂摘下一朵山楂花插在自己头上扮酷,惹得怀里的婴儿咯咯直笑。 此时,距离左将军府一街之外,重甲铁骑的御林军正整肃一新,一字排开,一匹匹备装足鞍的悍马于寒风细雨中凝然伫立,面色狠厉的将士骑马昂首待命。 没有声音,唯见战马匹鼻孔一张一合,白汽一张一缩…… 队伍最后面一匹白马驮着的全服铁甲军人,正是右将军重凯。 因王上就此行动没有反对,右将军就以为这是默许的信号,故而大张旗鼓地领兵于此。 看此杀气重重的铁甲骑兵,连朱雀大街上巡逻的禁军也远远地避开,未敢上前盘问,更别提什么阻拦。 几息之后,重凯眼睛缓缓睁开,他长出了一口气,向身旁的年轻校尉成斩微微点了点头。 成斩的令旗一挥,弓弩手刷刷弯弓、齐齐搭箭…… 左将军府后院内,莫浩然正给女儿做着鬼脸,珊珊大大的眼睫毛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而四个月大小的她,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将军头上那朵洁白的山楂花。 院外,成斩厉声喝令道:“发——” 神弩雨罩住了天空,箭之黑雨仿似张开一张大网,掀起连番的飙风气浪,飞雁般嗤嗤鸣叫着,疾射而出,直飞扑进左将军府。 “嗤嗤——嗤嗤嗤嗤——”左将军府粗壮的木柱子上被雨点打出了密密麻麻的坑眼。 “噗——” “噗——” 山楂树旁站着的俩丫鬟应声倒地,血液溅在随风摇曳的洁白的山楂花上,白花瞬间带了血丝…… 珊珊看到花儿的这一变化,她笑声停止,转眼看了一眼父亲。 莫浩然,强忍着巨痛,他冲着怀抱中的女儿挤出一个泰然的微笑,莫将军头上插着的纯白山楂花也缓缓绽放出血丝。 在倒地之前,莫浩然拼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他把小小的婴儿抛向屋檐下的老管家。老管家莫翁应声接住府上的千金,他强忍悲愤,从檐上看了一眼已被箭刺额头的主人左将军,咬着牙对他说:“老爷,我一定不会让小姐受半点闪失。” “上——”院门被撞开,铁甲声震,弩收刀出。 首先冲进院的成斩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左将军尸首,他略微一哼,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 此时,尽管已经很疲劳了,但少一硬是不肯松开自己的神思。刚才那十二年前的一幕“将军灭门案”,就是因少一吃面的时候听了老头们的八卦,神思不由自主地跟着回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刻。 少一此时还清楚地记着刚刚神识探到的那刀锋的入肉断骨声、人们的惨叫哀求声、胜利者无情的庆贺声…… 从内心颤抖的一幕幕中收回视线,少一尽力向前放眼望去,他并不因为能量尽耗而想把刚才左将军遇害的场景忘个一干二净,而是不由分说地、也不管自己有多大本事、会遇到多少危险麻烦也要搜索出那个老管家莫翁后来的情形…… 少一徐徐屏气,他的神识再次靠着一把气血重新回到十二年前的那晚,神识穿过云中东城那一栋栋高宅大院、穿过胡同巷道,然而,却始终未见到莫翁的身影。 ------------ 第一百零三章 咕咕是谁 从离东城最近的东城墙春兴门、通化门,到北城墙右门尚德门……少一的神识将京城东北的部分寻了个遍。然而,十息过后,仍然没发现有关老管家莫翁的任何蛛丝马迹。 少一深吸上一口气,他的神识再次出发,西南向极速横穿云中,视线落到西门的金光门一带。金光门内外,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车马纷踏,实在是更不易察觉行踪。最后,就只剩下金光门南边的招夏门还没有被查找了。 少一的神识赶到招夏门时竟然打了个下意识中的“神识趔趄”,神识的探索忽的停了下来,并专注于一点:嗯,此处站立在假山后面的莫不是身中数箭的老管家莫翁?可算找到了! 那负伤的莫翁正在把襁褓中左将军唯一的女儿交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手上。 “等下,”少一几乎为之一振:“那人……不……不就是村长大人耿丁吗?!” 少一竟然有些无语凝噎,心软弱至几乎无法支撑起神识去继续探寻…… 莫翁对耿丁说了句什么,然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耿丁怀中的小主人,踉跄着趴在马背上,用力一鞭,向城北而去,想是要引走嗅觉敏锐的秦王追兵。 此时,耿丁从婴儿的衣袖里掏出一块手绢,单手将手绢抖开,似乎,上面有字…… 待少一的神识正要上前去看手绢上的字迹…… “还不回家?眼看着,这就要下雨了。”咕咕从家里传音到裘记面馆来。 “折——”少一乖乖地收了神识,走出面馆。 回到通济巷大杂院,少一猛一低头,见院里树上的山楂花已被刚才的那场太阳雨给打碎了一地。 屋内,正在揉面的咕咕对少一道:“我让老木匠把我那根杉木棍做成了擀面杖,反正闲搁着也是搁着……” 要是平时,少一肯定会因心疼银杉木,对咕咕这种变宝贝为做饭家务事的行径表示反对,并连连大呼不可理喻。 可今天,他一反常态,没功夫去理会咕咕的话,心思都在十二年前那场追杀上。 “还好,”少一心想:“这小娃子一旦被村长给接手,一定就有救啦。”想到这里,他略放下心来。 坐在木桌前,山楂花一地,手擀面条一大碗……少一的筷子伸了出去,本要夹面,正在这时,他一个分神,他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脑海里,仍盘旋着左将军莫浩然人头落地前将女儿生生给抛向莫翁的画面。 他扭过头去,不想让咕咕给看见,一滴滚烫的热泪正悄无声息地挂上脸颊。 “饿了吧?瞧瞧你,快去把脸上的雨水给擦擦……”咕咕道。 …… “今天的擀面不好吃吗?”咕咕见少一难以下咽、却又努力下咽的样子,不由得脱口而问。 “好吃!好吃……只是,我再也不想去裘记面馆了……”少一说。 “咋不去了呢?!你难道已经摸清楚了那对面茶楼里看守咱的是哪路人马?”少一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说出自己不再想去裘记面馆的真正理由。 咕咕留意到少一从裘记面馆回来后的微妙变化,她隐约感到,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在发生着,但,她并没有马上去追问。 夜里,睡在外屋的少一翻来覆去,把个木床板给弄得山响。 隔着柱子,少一听到里屋咕咕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罪过感。 如果真如村长在遗言的便条里交代的那样:“少一乃大周先王之子,承继大周之嗣”,那么,自己的父亲,乙辛不正是在十二年前当政的大周王上吗?他自然和这“左将军灭门案”脱不了干系!恐怕就是他的命令。 咕咕今年即将满十三岁,算起来,村长接过来的女娃恐怕就是这咕咕。若真如此,咕咕会不会嫉恨自己这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呢?! 少一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 因听闻裘记馆有关左将军血案而产生窦疑,再由一地山楂花作引子,令神识能探索到十二年前的血案,此时,来回这么一趟,少一的神识已经极度疲惫。 但是,为了咕咕,他愿意拼却自己的气血,回到十二年前去,再探个究竟。 神识探处,只见空荡荡的朝堂之上,站着三个人。 下面站着的二人,少一一眼就认将了出来。 他们是右将军重凯和年轻的校尉,两人看似各怀心事,然而,在大堂之下,又皆一付服从的样子,俯首不语。 那居于大殿之上的人面色持重,器宇轩昂,他身穿中单素纱龙袍,腰佩西域丹霞美玉,手按双阳中天剑……这,莫不就是大周王上?! “眼前这日子并不是什么庆典、年节之日,为何王上穿戴得如此威仪整肃?”少一心想。他的心里,并没有生出一种因第一次见到自己生身父亲而有的亲近和激动,反而因着咕咕身世的缘故,一看乙辛,少一就心生憎恨。 “给我速速把那娃儿给找到,立斩!不留!”乙辛正沉声指令着。 “折——” “莫非父王乙辛要斩尽杀绝?!”少一大惊之时,所探索到的朝堂之上的画面正渐渐离自己远去,自己的神识竟然不用少一催促,自己兀自撇开朝堂内的情形,转而去寻那正在搭救女娃的耿丁。 此时,黑压压的箭雨遮天蔽日从后方而来。耿丁一手挑箭,一手怀抱女婴,打马直奔西山逃去。 黄马的屁股上已然插上了二支箭,一溜烟地,它风驰电掣而去。 …… “啊——”少一一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是汗。 此时,咕咕已然起床,正在火炉边煨茶,她对少一的一惊一乍已经司空见惯,故而,连眼皮都没抬。只纤手弄茶,静心沐香。 ------------ 第一百零四章 荐福寺 少一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望着已逼近屋子中央的光影发呆。 “少一——咕咕——” 蛮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手扶在门板上还来不及进屋,就喊道:“有人找你们,已在巷子口啦。” 少一被蛮子的话给彻底惊醒过来。刚穿好鞋,少一一扭头,一个头戴斗篷的人出现在蛮子身旁。 那人摘下斗篷,问道:“咕咕和少一是住这儿吗?” “是你啊!”咕咕起身来迎崔天麒。 “这儿可真难找。”崔天麒一身老百姓的打扮掩不住英气,他将身上的秋雷刀和斗篷放在椅子边。 咕咕发现大家相互打招呼的时候,蛮子始终在盯着崔天麒的刀看。 …… “已经查出了个大概,第一拨跟踪你们的,不是我们的人。当然,据我所知,我们禁军也有份,当属于第三拨,离你们若离若弃、平日里最外围的那一帮……”崔天麒喝着咕咕煮的第二碗茶,连连说好。 “最……外……围?”听到这三个字,少一和咕咕二人对视了一眼。崔天麒带来的这个消息进一步证实了少一的发现:有几伙人在他家的周围侦查、看“守”着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企图?! “我这次来,是替二公主个传话,她想见一见咕咕。地点定在荐福寺内,时间你们来定。不过……只是请咕咕前往,少一不能去。”崔天麒强调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 咕咕抢在少一开口前答应道:“二日之后,呃,傍晚吧,傍晚,荐福寺香客会少一些。” 崔天麒离开时,望着院中满地花瓣,回头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咕咕,转身快步离去。 “咕咕,这人是禁军?”蛮子很认真地问道。 “对啊,他是我的朋友。”咕咕知道他话里有话,转而问道:“你想说什么啊蛮子?” “既然是见朋友,出门干嘛带刀?禁军除了执行任务之外,是不允许佩刀外出的…… “虽然俺出身在木匠家,可俺到底是有匠人老子遗传的嗅觉,多少也‘闻’得出来,那刀可不是一般的刀,据说,紫霄宫堂堂禁军所用的刀可都是来自一名国宝级铸刀师……”蛮子一板一眼地讲道。 “蛮子,你知道还真不少……兴许,崔兄他公事私事一起办呢!”咕咕拍了拍蛮子的肩膀,说:“没事的,别担心,去玩吧!” 蛮子走后,咕咕二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咕咕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间透露了崔兄在“公事私事一起办”,真是脑筋缺了根弦。崔天麒若果真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虽然身为褒国亡国之王子,但能安全隐身在跟自己有着国恨家仇的大周,还打入了大周的御林军……难道他真能那么自信地认为自己掩盖得很好,一点都不会暴露?! 到底,他现在是谁的人??? 咕咕知道要解开这一答案,只有在见到二公主之后。 …… “你把白幽也带上!多个防身。”少一提醒道。咕咕答应了一声,就将木匣系在腰间,白幽似乎有所感,隔着小木匣从里面啊呜啊呜地叫,好像一只胆怯的小猫。 少一冲着咕咕离去的背影说:“咕咕,我哪天要是得罪了你,你可不能用缩骨术把我也幽禁在木匣子里啊。” …… 顶着漫天飞舞的柳絮走出城南平民区,咕咕穿过朱雀大街。 快要落山的太阳洒在咕咕的脸上、背上,暖烘烘的,她瞅了一眼眼前这座正在修缮中的知笃观,那木塔在失火中被毁去了大半,那日,多亏了少一和小道人们的默契相救,方保下了这千年古塔剩下的根基。 拐了两道弯儿,转眼,咕咕走到了荐福寺。 荐福寺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肃煞、死寂过…… 这座位于云中城西南的寺院是西城最大的佛家道场,香火从来都是寺院中的最旺。然而今天,除了和尚在敲钟外,整个寺院,竟然寻不见一个多余的人影。 四处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一道劲风毫无征兆地从南山那边吹了过来,带来咕咕所熟悉的、南山太白峰那千年寒冰的丝丝寒意。 榆钱大小的树叶有的在高空翻转,有的,贴地翻滚。 一只手落在咕咕肩膀上,咕咕一个溜肩逃开,转身,原来是——阿娜尔,她那白貂绒的帽子是白的,面纱是白的,落落长衫是白的,就连脚下穿的靴子也是白的。 咕咕留意到阿娜尔的靴子是由白骆驼皮做的,轻便无声,难怪当阿娜尔走近自己时,自己几无察觉。 阿娜尔迎风立着,清风徐徐揭开了她的面纱。 咕咕看在眼里,虽然二人在大牢中早已结下了友情,然而,此时,咕咕一见,还是禁不住在心下感叹:“真是个美人胚子……妹妹尚且如此美貌,料想当初那要嫁予甲亥的、阿娜尔的姐姐帕依尔的容颜该有多美!可惜,已香消玉损……” “咕咕,咕咕……”阿娜尔连叫数声,沉思中的咕咕这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阿娜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咕咕抱拳一个承让,二人遂并肩而行。 咕咕跟着阿娜尔穿过一片壮硕无比的古柏林,浓浓的柏树油让人仿佛嗅到有小狐仙在游走树间。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看来,你对荐福寺很了解啊,是常来吗?”咕咕见林子越走越深,四下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古柏苍苍。 “要和你讲讲我的国。”阿娜尔沉声说。 咕咕因受了她的感染,也变得严肃起来。 阿娜尔说:“我且末立国已有千年,却始终深受鬼方和大周的双重胁制、压榨。大周先王乙辛在世时,大周一改往日征讨四方的国策,安天下为大同,为维持难得的国与国和平态势做出了一个大国该有的姿态,故而,使我且末在多年受创之后有了休养生息的时机。 ------------ 第一百零五章 柏树林中 “怎奈,大周皇宫紫霄宫竟然发生了‘乾坤殿一案’,大周王上乙辛和那乾坤殿一同化为灰烬。失火的原因,虽说至今仍是个谜,但普天之下没人不知这‘天外之火’跟秦王甲亥有着一定的关系。乙辛既殁,甲亥登基,果然,和平不再,甲亥倾全国之力伐西,主战且末,并骚扰鬼方,故而,天下战争频仍,且末国力单势孤,连失三道紧邻大周的东线边防,退避三郡之外,我那出征的大哥也在抗击大周的侵略中为国捐躯了。 “吾姐帕依尔不忍心且末国就此被蹂躏、吞并,危机时刻,她主动请缨,请求父王将她嫁给甲亥,实则是要替且末换回缓兵之机。甲亥喜不自禁,声称要以北境三郡县作为聘礼,举国欢庆,迎娶且末大公主作大周王后。 “我姐姐按既定计划,入云中后就埋线布局,并多方打探,找到了褒国国王的遗孀姜女和太子崔天麒,一切‘排兵布阵’的筹划都看似顺理成章……” “不想,”说到这里,阿娜尔立眉怒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刺杀消息先行泄露,姐姐被甲亥无情击杀,姜女闻讯,赶来和甲亥对战,不幸身亡。姜女的女儿,也就是救下困于紫霄宫中的我、又一路护送我西去的刀客崔天麟,是她的砥砺拼杀,我们才从客栈处胡锋的拦截中逃脱,不想,黄雀在后,又和追随而来的少一等一起落入了马贼的手中……”说到这里,阿娜尔的双眼或许因为想起了几位少年意气越狱的情形,既而,极度悲伤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她拉住咕咕的手说:“我父王既然决定让我来大周,成为甲亥眼皮子底下的质子,那我就任天由命啦。一想到死去的姐姐和哥哥,我就觉得虽然无以效仿,但我愿继续他们的战斗,以不同样的方式!” 阿娜尔看了咕咕一眼,说:“还望咕咕助我。” “我们一介草民,国与国之间的恩怨情仇,我们管不了,也不想插手。我和少一是来投考学院的……”咕咕望着眼前一棵棵苍老的古柏,平静地说道。 “你们当真只为此而来云中?”阿娜尔见咕咕谢绝了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记得十二年前的事?” “时年,我不足半岁,又怎能?”咕咕惊讶反问道。 “你父母是谁你总该知道?” “我很小的时候是被丁老头给捡回去的,他从来没提到过是在哪儿见到的我。”说起这些好像是在说别人的身世,咕咕依然一脸平静。 “为什么你能看出山楂花带血丝?而我们却只看到纯色的山楂花。” “你怎么知道的?!”咕咕突然一惊。 “我还知道大周左将军莫浩然的死跟当今大周王上甲亥有关联……当年,左将军在上宛城屠尽全城百姓,连孩子都没放过,这消息,便是甲亥报告给王上乙辛的。 “后来左将军被右将军重凯得令后诛尽九族,谁能料到,而今,左将军尚有血脉在世。 “当年只有一个四月大的女儿莫珊珊在被管家拼死送出城后,由一个从西边来的老人带走了她。” 阿娜尔瞅了一眼咕咕,咕咕尚一脸茫然,于是,阿娜尔继续讲道: “说来也巧,这左将军唯一的血脉跟你年龄倒是相仿。” 咕咕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阿娜尔说不出话来。 阿娜尔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丫头还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 “喵喵——喵——”兴许是白幽感受到了主人此时内心的波澜,开始隔着木匣,冲阿娜尔虎虎发威。 “轰——”一个响雷砸下,翻滚的乌云遮蔽了天边最后一道光亮。 “来,快跟我来。”阿娜尔牵着咕咕的手奔向柏树林深处。 咕咕跟着阿娜尔迈出不足二十步,一道白影不知从哪棵古柏后面蹿了出来,咕咕尚未缓过神来,一道黑影又蹿了出来…… “你看见了吗?”咕咕略有不安地问道。 阿娜尔停下脚步嗤嗤笑着,并不接话。 此时咕咕才看清,一只洁白如洗的白猫和一只邋遢的黑猫正用头蹭阿娜尔的白靴。阿娜尔蹲下来伸出洁白如霜的手很温柔地摸着黑猫和白猫。 一只脸上有形如桃子的白色纹路的虎斑猫这时也趁咕咕不注意钻了出来。紧随虎斑猫之后的,是一只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大花猫。 虎斑猫的出现,先前出现的白猫和黑猫瞬间让开。虎斑猫俨然一付高贵女王的姿态,走向阿娜尔…… “我和姐姐第一次来荐福寺的时候有四十多只,后来老和尚灭度后,死的死,出走的出走。只剩下‘邋邋遢遢’、‘灰灰’、‘傻蛋’和‘女王’四只,它们四儿被我和姐姐称为‘四大金刚护法’……” 咕咕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将猫和它的名字准确地对应上。 “‘灰灰’即使是在四十只猫都在时,在队伍里也依然是最矫捷的那个,而且,你知道嘛?它的花毛能使它隐身。‘傻蛋’行动虽然略显迟缓,但极聪明,每次,都是它第一个出来迎接我和姐姐。 “‘邋邋遢遢’总喜欢攀高,所以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四大金刚护法’里面数‘女王’最年长,它有极强的统领才能……” 听着阿娜尔介绍着每一只猫星人的特点,咕咕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位和猫星人打成一片的阿娜尔以及和她一样爱猫的姐姐帕依尔这两位娇弱的公主,与刺杀甲亥的密谋联系在一起。 几声空雷之后,天公变没了下文,气温倒是突然降低了不少,咕咕对阿娜尔说道:“公主殿下,天色已晚,这雨多半不会下了。你我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阿娜尔起身带上面纱,二人并行,往林外走去。暮色层层,纷至沓来,只能隐约看出小径尽头那茅草房的大致轮廓。 咕咕本以为猫星人会跟来,却发现它们早已逃之夭夭。 “轰——” “啪——” 一道闪电紧随闷雷之后,在闪电从树梢的缝隙窜下来的瞬间,星星点点的银光被咕咕的余光给捕捉到了。 “这是枯桑禅师的茅棚,他是老和尚的师弟,应该是云中最高龄的高僧了。我们在他茅棚前避避雨,应该不会打扰到他禅定的……”阿娜尔并未被雷声和闪电吓到,而是平静地给出咕咕这个建议。 ------------ 第一百零六章 黑衣人 然而,已感受到杀气的咕咕却不平静,她在四处寻找着银光的出处。 就在此时,狂风骤起,古柏随风翻滚,咕咕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翻滚的山楂花,血喷花枝的惨状。 狂风抽打着古柏暗绿色的叶子,发出阵阵悲怆的沙沙声……这声音加剧了杀气的势头。 阿娜尔也有所感,不觉紧紧抓住咕咕的手,突然,树林深处传出凄厉的树干断裂声。 阿娜尔猛地一回头,一株干瘪的古柏被狂风刮倒。 “嘎吱——哗——啪啪——咚——” 沉重的树干压断旁边古树的树枝,重重地倒在地上。 古柏倒地声中,夹杂着一窜稳健的脚步声。 散落在地上的树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巴声,杀气瞬间高涨到了极点…… 咕咕晶亮的眸子眨了一下,一行七人除了一双眼睛和手中冰冷的秋雷刀之外,全被厚厚的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看起来,就像七只披着人皮的饿狼! 原来,刚才咕咕余光里发现的星星点点,就是这七个杀手手中秋雷刀刀柄的反光。 为首一个人身高近八尺,即便无法看到他的眉眼,也依然能感受那黑布面罩后面透出的精悍神气,此人正是禁军里一条不折不扣的硬汉——“牛眼”老洪。 看到这人以及这一行人的装束,阿娜尔更加确信,这些杀手是王子玑羊派来的。 阿娜尔那漂亮的脸蛋立刻绷得很紧,甚至连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好在她已戴上了面纱,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慌张。 此刻,风没了,所有的柏树也都静止不动了。 咕咕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手中紧握秋雷刀、严阵以待的七人,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阿娜尔。 这时,七人中最瘦小的一个黑衣人走了过来,对方在距离咕咕七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尊姓大名?”咕咕一手放于腰间,轻轻地敲了敲小木匣。 “皇家门前一把刀。”黑衣人道。 “他说自己是紫霄宫的禁军。”阿娜尔跟咕咕讲道。 “来这佛门清净地儿做什么?” “让王子开眼,请公主回去。” “哼,请公主?那得先问问我的白幽答应不答应!” 白幽顷刻间跃出木匣,瞬间变大,黑衣人双手握着刀,想要退却,却想到这是在同伴面前,不禁,勉为其难地停住了这正退后的半步。 白幽龇着牙,四条腿微微弯曲,准备再扑而起。 突然,两只猫星人从柏树上蹿了下来,“哇呜——”它们一只落在黑衣人头顶上,一只落在其肩膀上……二猫合力一通乱抓乱挠、乱咬乱嘶…… 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白幽在内,都惊呆了…… 猫爪刺穿黑衣,撕裂皮肉的声音不时地传出,黑衣人强忍着皮肉之痛,伸手去抓那已爬到脸上的猫星人,却反被猫爪给挠了个正着。 “轰隆隆——” 正当此时,一声闷雷带着闪电从天空传下来,照亮整个云中城。 猫爪精确地切断了黑衣人的手腕动脉,如注的鲜血在闪电下喷涌而出…… 借着闪电,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那张被猫星人毁了的、血肉模糊的脸,恐怕整个云中城最高超的外科大夫也没法救回这张脸啦。 咕咕发现与黑衣人战斗的是“邋邋遢遢”和“灰灰”,它们爪子牙齿一并上阵,的确,黑衣人纵使有四只手,也难招架。 奇怪的是,剩下的六人木桩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同伴的痛痒、生死跟自己毫无干系。 被猫星人爪子切断动脉,失血过多倒地的黑衣人瞬间爆亡。“邋邋遢遢”和“灰灰”正准备逃离,秋雷出鞘的声音传入咕咕耳朵,当她意识到猫星人面临危险时,为时已晚。 第二个黑衣的人速度比刚刚倒下的黑衣人要敏捷得多,秋雷闪电般划破黑夜,“邋邋遢遢”被拦腰斩断。 “喵——” “灰灰”悲呛地嘶吼一声,逃向咕咕和阿娜尔,阿娜尔喊道:“咕咕快救它!” “白幽,上!”,几乎在咕咕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白幽就风一般扑将出去,正用袖子擦着秋雷刀上血迹的黑衣人猫着腰一个闪身躲开,转而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冲白幽臀部砍去。 “啪——”,一道银光飞出。 “噗——”,秋雷刀柄颤抖着发出嗡嗡之音,被稳稳地插在古柏脚下的泥土里。 旋即,赤手空拳的黑衣人将白幽扑倒在地,接下来,听到的却是黑衣人的惨叫声,之后,惨叫声没了,只剩下头骨碎裂的声音。 …… 为首的黑衣人老洪将秋雷刀抱在怀里,站了出来,问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充其量算作教训罢了!” “教训?这大狼恐怕今天是走不了吧?!” “那你得问问它同不同意。”咕咕傲然答道。 “并不见得。” 老洪缓缓抽出秋雷,精钢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让白幽有些紧张。 秋雷出鞘,眨眼功夫已劈出七刀,刀刀如惊雷,刀光如闪电,但见满天刀影如急雨,令观者着实替白幽捏着一把汗。 白幽似乎傻了,也不躲闪,只静静端坐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等着。 突然白幽一个起身,老洪七刀化为虚势,一步溜到白幽跟前。白幽屁股猛地一扭,长长的尾巴横向扫来,老洪迈开右脚探开身子,险险地,躲过了白幽的第一扫。 迅速转身的白幽补上了第二扫,而老洪却早算准了白幽尾巴运行的轨迹,秋雷刀劈出一个实招,闪电般向白幽尾巴砍去。 “白幽——”,咕咕喊出的同时,鹤骨鞭已从腰间抽出。 秋雷刀削下的几根白毛落在夜色里,白幽发出低沉的嘶鸣声逃开。 “啪——” 一滴雨砸在咕咕握鹤骨鞭的手臂上。 …… 片刻功夫街上青石板路上雨的印记已如满天繁星,街上的行人纷纷打起了油纸伞,唯独背双肩拿银杉木的少年少一没有打伞。 城南的排水系统很差,只半会儿功夫街上的积水已快要没过脚面,少一脚踩着水花出了通济巷。 越往东走街上的行人越少,到朱雀大街时,街上只剩下少一一人,临街的店铺纷纷关门闭窗。 除了一道道雨帘和雨滴砸在地面上建筑物上的声音,天地间似乎再无其他事物……突然少一收住了脚步,浴帘深处几个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 ------------ 第一百零七章 雨帘深处 雨哗啦啦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征兆。 少一见雨帘深处的身影始终没有动静,于是乎,他也像根棍似的杵在原地,他把脸背向那个身影,而是始终观察着这几无变化的朱雀大街的正中央。 任由雨水肆无忌惮地浇向自己,少一一动不动…… 半个时辰前,青龙大街上,四个年轻太监急匆匆地抬着一顶青布盖帘的轿子,赶往紫霄宫。 四个太监脸上,豌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随着他们的负重小跑滚落下来,全然没有擦汗的可能。 轿子内,传出略带娘娘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快点,快点,再快点,平日里白养活你们这些狗奴才了,关键时候,一个也不中用,吃白食的王八羔子。” “呼——”,“呼呼——”,三声急促的喘息过后,紧接着,轿子里的人骂道:“要是坏了杂家大事,叫你们不得好死,满,满,满门抄斩。阿嚏,这雨倒是不下了,可这才八月天,怎么就如此阴冷、多雨潮湿的。事成之后,定离了这待了四十年之久的京城!我说,还有多远呀?” 四个抬轿子里个子最矮的那个年轻太监回道:“还有两条街就到。” 轿内的中年太监又说:“快些个,少不了王子给你们打赏。你们给我记着,只需他点点头,日后有的福享!” 四个年轻太监倒不期望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上面能开恩,早些放他们回家探亲就好。这连天的,王子爱折腾,太监们跟着忙前忙后,不得闲。 听了中年太监的鼓劲儿,不由地,四个小太监一个个脚步换得更齐、更快了。 转眼间,轿子来到了龙鳞宫宫门口。 落轿后,轿帘刚刚掀起,便有从宫门口来的小太监来撑伞接应。 盖帘被掀起,轿子里走出一个胖脸无须的中年太监,急匆匆地,他绕道向龙鳞宫后门走去。 刚才那个应声的年轻太监已经先行在扣门。 中年太监因心里太急,上第三层台阶时险些滑倒,两位年轻太监从后面赶快扶住,齐声喊道:“李公公,您慢着点儿。” 李留权李公公怒道:“少挡道,滚远点。” 开门的王子府执事胡大见,他看连内务府总管李留权都亲自深夜到访,一定有什么急事。故而,忙上前作揖道:“李公公,这么晚了,还劳烦您亲自跑来一趟。” 李留权点了个头,径直走进去。 待轿子随四位年轻太监也进了府门后,胡大探出头向外张望,他东瞧瞧、西望望,见外面无人,还好,没有惊动谁,遂放心地迅速关上门,快步追赶上李留权。 “王子刚刚睡下,请李公公先在书房看茶,也去去这大雨天的湿寒。这就去把王子叫醒。” 胡大知道深夜来访定有要事,纵使落得个杀头的罪名,他也得违背平日里王子不允打扰的禁令,一定得把王子玑羊给喊醒。 “没时间喝茶了,快带我去见殿下。”李公公一脸严峻。 管家胡大带李公公去了西院,四个年轻太监则歇了轿子,被他指示着于东偏房歇息。 随着一声冗长的“吱呀——”声,门被打开,可惜,打的门缝只够一人通过。西院门内,侍从们纷纷侧身而避让。胡大就此止步。 李留权前脚刚要进去,里头便传来一个女官斥责语气的询问:“胡大,是谁呀?这么晚啦,可有谕令?” “……”不等王子府执事胡大回话,李留权忙跃过门槛,三步并两步奔了进去,说道:“可不得了了,快!快把王子给叫起来。” “李留权,你也不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啊?!天下属我大周强,少年属我玑羊强,怎么还一惊一乍的,能出什么大事?!哦……莫不是那老家伙驾崩了?”一手捻笔,一手提着灯笼的王子玑羊看来还没歇息,他放下了手上扎花灯的工匠活儿,冲门口慢悠悠地道来。 李留权稳了稳气,站在窗前,作揖答道:“小的李留权启禀殿下,果不出您之所料,那且末二公主,也就是现如今王上卿定的质子阿娜尔,她,她骗守备们一起掷色子,结果她赢了,就径直出去了……后经小的查实,那娘们儿现正在荐福寺……” “我说老李子,你也是王上身边响当当的人物,说话也忒他妈粗了。人家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这到你嘴里,咋就成了山坡坡上的野花,任牛啃呢?!该打——该打——” “是,是,该打——该打——”李公公陪笑说。 窗外,响起了一声声手掌拍打在脸蛋上的声音。玑羊也是呵呵啦。 过了一会儿,玑羊寻思过味来,冲外头问道:“后来呢?她去见了谁?” “见了个乡野丫头,倒是没啥来头。”李留权一直躬着身子,没敢有一会儿地懈怠。 “我怎么听说,前不久,从西边来了一个背双剑的小子呢?那乡野丫头……可是那小子的朋友?……”玑羊振振有词地问,其实,这些天,他和李公公早就通着消息。 窗外一时陷入了沉默。 屋内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出声,连呼吸也被刻意给压低了。 芭蕉叶上未流干的雨水,偷偷地落在大水缸里,“嘀——嗒——”,“嘀——嗒——”…… 半响后,李公公听到里头传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今晚,这雨下的不对啊!来人,备马,上荐福寺转转。” “殿下,这是?”李留权有点不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更不敢违抗。 此时,雷声已彻底地销声匿迹了,雨水有增无减,源源不断地,从夜空中倾泻而下。 一骑快马从紫霄宫奔出,顷刻间,就上了朱雀大街。 后面,紧紧跟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 …… 少一不清楚自己站在雨里有多久了,他只感觉手脚有些微微发麻,缓缓地,他试着松了松肩膀,扭了两下身子,闹得身上的关节“嘎叭——”作响。 雨帘深处的身影,依然没有动…… 活动筋骨后的少一扬起小脑袋,让雨水落在自己脸上、眼睛上,暗无尽头的夜空倾下亿万颗水滴,好吧,就让它们砸个痛快……这样,他暂可忘却失去家园的痛苦。 没人知道他傻愣愣地这么站在朱雀大街的正中央淋雨,是作何。 终于,雨帘的深处,传来一声叹气。 少一被雨水浇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然后,大步从容地向着那声叹气的相反方向走去。 背上的赤焰和少康二剑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们开始剧烈地颤抖、嗡鸣起来。 ------------ 第一百零八章 我不想杀人 起初,雨水在少一的手腕处聚集,之后,竟然越积越多,在他停下脚步时,已然汇聚而成一条气势浩浩的水龙…… 水龙出手腕,绕少康剑游走。 少一凝浑身之力举起握住少康剑的右臂,此时,力量之大竟致雨水止、四下死寂! “吼——” 一条水龙在少一身前冲出,奔向夜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片刻间,就撕碎了那短暂的死寂。 此时,少一手中的少康剑如流水一般舞动着,原来,他用少康剑在眼前的虚空处画了一个大大的梅花结…… 这不正是当年何仙姑打结的方式吗?!! 未了,少康一个剑体回勾,得!梅花结成! 少一顺势刺出,梅花结化作一张悍然大网,奔那身影而去。 “嗷——” 那个站立着的、隐藏了许久的魔族武士面对一个弱少年死缠烂打的盯梢,终于不得不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貌,他嘶吼着挥舞手中的巨斧,向对面的少一奔来…… “收!”少一举起少康剑大喊。 那张无形的水龙大网将高大的魔族武士扑了个正着,死死捆住武士,全不管他死命地想要挣脱…… 少一再次举起少康指向夜空,猛地划出一个弧线,此时,水龙仿佛被少一唤起了灵性,在剑气的指引下由气势浩浩增大为气势汹汹,直奔魔族武士而去。 少一脸绷得紧紧的,直到水龙从魔族武士胸口穿出。随着那高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青石板街面上,少一脸上的神色才稍或缓和。 收起少康剑,扭头看了一眼朱雀大街的南端、那雨帘的深处,然后,少一头也不回地大步向荐福寺走去。 他清楚,朱雀街南端的那个身影早在他出现之前就已经在那里啦。 也正因如此,他才肯等待这么久,才敢凭一把少康剑出招,去砥砺拼死,一战魔族! 玑羊从自己的爱马——乌桓上跳了下来,箭步跑到那具横在青龙大街上的魔族武士尸体旁。左右禁军策马而立,静静等候自己的主子发话。 他仔细查看了一番,然而,魔族武士的死因并不明朗。 玑羊望着尸体胸口碗口大小的窟窿,不禁瘪了瘪嘴,好像被吓着了似的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怎样的玩意给弄死的?” 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后脊梁不禁升起了阵阵阴寒之气。猛地,玑羊抽出手中的鳏夫(玑羊给自。己的剑起名“鳏夫”剑),转身就要发力,再一看,后面的人原来是走近的李留权的侄儿,小太监李黑。 玑羊这才定住,却不小心出了身冷汗。 李黑见玑羊手中的剑已出鞘,忙举起双手,讪笑着讨好道:“殿下,多亏你看见了奴家是自己人。否则,还不雷劈电斩,杀个片甲不留?” 玑羊一脚将其踹倒,骂道:“龟孙儿走路也没个声息,去!还不赶紧给我牵马去。” 这会儿,距离少一离开朱雀街时间还不到半烛香功夫,空荡荡的朱雀街那端传来了一声战马的嘶鸣,让撤退中的少一更加快了步伐。 …… “啪啪——啪啪——”马的嘶鸣声过去不久,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少一知道来人是龙羿,于是,他没有回头。 奇怪的是龙羿也并不急于赶上来和少一打个照面,而是始终离着两步路的距离,龙羿对前方的少一悄声说:“大步向前,莫回头!” 闷头走路的少一听从地重新昂起头,他发现,迎面黑压压的一片,是帮满脸横肉的壮汉。 每个壮汉都青龙纹臂,每人手中都各持一把镰刀。在少一稚嫩的眼睛里,他们和只会割麦子和稻子的庄稼汉相比,除了一样结实、强悍外,竟然不再有半点相同之处。 少一出门前,还真不知道这个看似寻常的雨夜将有如此多的热闹会上演。这不,就连城南最大的黑帮帮派镰刀帮也上了街面。 为首的汉子比其他人足足矮上一头,明晃晃的镰刀斜斜系在他的胸口。此人正是镰刀帮第一把交椅的主人,人称穿山甲郝英。 郝英带领下的这镰刀帮在京城脚下过活,要说没有点真本事,还真的吃不开;没有点官家靠山,那更是死路条条。现如今,虽说今不如昔,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可终究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自己的道法,有自己可“围”的信众。 云中第一大帮当然不是镰刀帮,而是更加背景雄厚的、响当当名号的薛门。然而,就算是那第一大帮薛门帮,也无法让镰刀帮彻底地从云中城消失,这其中底细,只有街头巷尾的议论纷纷,却莫衷一是。在京城的小老百姓们就都只知道一个理:现如今在城南,镰刀帮拥有绝对的统治地位,连薛门也会自动地避让开,不对城南稍加影响。 到底那薛门大佬薛贵既然已双脚踏入六部,有官家给撑腰,为何还肯留半壁江山给镰刀帮呢?关于这个问题,少一在裘记听到过多种版本,有说薛家有女在皇宫,有说薛家曾经为大周战死沙场……唯一让少一觉得信服的说法是:“镰刀帮身后的大人物,那说出来,大地都要抖三抖。” 少一想象不到能够使大地抖三抖的人物是何等高人,他只关心眼前这路该怎么走。 雨滴“叮叮当当——”地砸在各个镰刀上,叫人心里直发麻。 “若转身回去,岂不太丢人了?真的要回身的话,怎么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兀?再说,身后马蹄声可越来越近了……唉!也不知道此时咕咕怎样了?当时真该拦住咕咕,别去见那什么且末公主……”瞬间,少一心中已生起数个念头,一个也没能解决问题,念头缠着念头,混淆成一团。 一眼望过去,手持镰刀的汉子每一个都不是孬种。少一长出了一口气,他咬一咬牙,将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的少康剑上。 “管他娘的这小子双剑不双剑的,都给老子上!”随着郝英一声令下,那群热血冲顶的横肉汉子们发疯似地举着手中被雨水冲刷去鲜血的崭亮镰刀。 “我不想杀人。”少一低声说。这话被淹没在雨声和喊杀声中,显得好弱小。 少康剑可不像少一的说话一样腼腆,早已被感染了对手的血性,发疯地颤抖飞出,剑气照亮了汉子们手中的盏盏镰刀。 镰刀帮的兄弟们早已将少一给团团围住,只是,没有一个围拢着、再向前靠近少一一步。 ------------ 第一百零九章 谁要阻我 少一再次扬起脸,任由大雨冲刷一净…… 在他扬起脸的时候,一把极速旋转的镰刀跃过层层人墙,冲小个子少一飞来。 镰刀飞速地旋转,掀起途径的雨花,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谁要阻我?!”慢热的少一终于怒了。 镰刀在离少一脖子仅有一寸的地方,被突然横出的少康剑给挡住了去路,笔直少康被这刀刃上的力量给强行变弯,然后,少康持续对抗中竟然猛地重新挺直了剑身的“腰杆”,离少一脖子只有半寸的镰刀不敌少康之韧劲儿,被弹得“咔吧——”一声,顺着原路飞了回去。 郝英用镰刀挑起飞回自己的镰刀,咆哮道:“给我打,我就不信这小子是钢铁打的,累,也要把他给累垮!” 当数十把镰刀疯狂地冲瘦小的少一砍来,少一仍在仰着脸任雨水冲刷…… 眼看着少一就要被明晃晃的一片“镰刀海”给淹没了,突然,一个“荷花**”,最里层的一圈人被一股极强的剑气给一块堆儿地向外掀翻。 “叮铃哐啷——”数十把镰刀从主人手里跌落,竟至散了一地。 人墙外围的郝英透过外人墙,以及纷纷跌倒的内圈人等,看到少一如落花流水般的飞扬剑气,不禁大惊。剑气所到之处,总有三三两两、自己的兄弟倒下。 少康切断一条条下落中的细密雨丝,雨丝化作一颗颗比利刃还利的雨滴,这些雨滴染了剑气,随着少康剑的轨迹飞过血腥味十足的夜色中,插向一个个血肉之躯,把人墙染红了一片。 少一不知道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少康剑,仿佛眼前这些汉子都是大堰河被毁灭的幕后操纵者,仿佛又是十二年前参与“左将军府一案”的弓弩手……都是仇家。少一眼睛红了,他决不手软。 剑刃带着雨滴划过咽喉的声音、壮汉们濒死时的惨叫声、手中镰刀纷纷落地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浪涛浪潮,纷杂不断地涌如镰刀帮总瓢巴子的耳朵里,郝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望着雨中厮杀的少一,以极平静地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小子非等闲之辈,却没有料到如此年龄的你如此能打。” 就在他准备冲入人墙,加入这场“屠杀”之中时,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赫然立在了他的眼前。 “咦?青衣龙羿!” 郝英脸色一变,问道:“我与季家军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帮这小子?” 龙羿缓缓转身说道:“八年前,神医摸鱼子府上数百条性命,可有你穿山甲的‘功劳’?” “那可是王上的旨意,摸鱼子叛国,罪当如此。”郝英脸色又一变,握着镰刀的手悄然一紧。 “今晚,我就要你为那数百条无辜性命偿命。”龙羿说着,手中的青衫开始震颤。 突然,一道剑光破雨而出,飞将过来。 “当——”郝英手中的镰刀被少一的赤焰长剑钉在脚下的青石板上,镰刀如一具死尸,都没有喘息的机会。 “你若让我不死,你便不会死。”没了镰刀的郝英依然口出狂言。 …… “你也不看看,也不数数,自己的兄弟还有多少?!” 郝英不怒反喜,笑道:“哈哈哈——想不到云中第一大帮今日败在我的手里。” 听到郝英的笑声,数十个汉子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朝龙羿砍来。 龙羿猛地向身后挥出手中的青衫,数百颗水滴飞出,穿过汉子们的咽喉。 …… 见帮首郝英已死,剩余的镰刀帮壮汉们放弃了抵抗,他们丢下手中的镰刀,讨饶般向南逃去。 少一望着龙羿,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大步向前,莫回头!”龙羿的话一出,马蹄声停在了他身后。 而少一已消失在雨帘深处…… 荐福寺山门大开,寺内空荡荡的,像所有僧人都去闭关了样子。 榆钱大小的树叶被雨滴给片片打落在青石板上,佛前的蜡烛摇摇欲坠,随时有被冷风吹灭、不复光明的可能。 望着似笑非笑、不惊不喜的佛像,少一脸上没有一丝疑惑或者唐突的表情,他从容淡定,有如前世就来过这佛像的面前。 凭着直觉,他悄然从院落的右侧沿夹道绕过寺院正中的大雄宝殿,直奔殿后的柏树林。 柏树林很冷,确切地说,是四处弥漫着森然千年之久的入骨寒气。 雨早在少一入山门的时候就开始渐渐变小了,此时,少一来到林中,雨已经停了。 夜色里,团团水汽在粗壮的树干间萦绕、不散,有如一条条暗淡的白飘带,看过去,林深藏幽,让人如入仙境。 一路杀至此处,少一脸上一向平静如水的表情愀然严峻了起来,他望着树林深处那棵倒在地上的、要四个人合抱才能够的古柏,这是怎样的大力毁坏的结果?!心里倒不是畏惧,只是说不出地警觉、再警觉,腰间的少康剑或有感应,嗡地震颤了一下,少一随手按住了它。 转身,少一对走在自己身后的龙羿说道:“我想我知道她在哪儿啦。” 少一仔细地打量着古柏倒地的方向,又耐心地探寻了四周有些像脚印的痕迹,琢磨了半天,说道:“应该……是这个方向。” 顺着少一指的方向,二人又摸索着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走在前面的龙羿停了下来,也不出声,他做了个手势,让少一走到自己的身边,指给少一看。 原来,在柏树林的一侧,一棵树干上留下了雨水冲刷后零星残留的血迹,还有白纱的一角。这白色面纱的质地,少一并不陌生。 “这边的路是通往藏经阁的。”龙羿说道,少一点了点头,遂随着龙羿一起大步出了林子,向藏经阁走去。 二人无声地穿过一排排低矮、简朴的寮房,“哗——哗——”,一声一声有节奏的大扫帚扫水的声止住了二人的步伐。 此时,整个荐福寺已经开始浸没在黑夜中了,暗无声息的建筑群落中,唯一亮灯的就是这排寮房里最末端的一处小房子。 房中的星火打在房外的身影上,有如正在上演皮影独角戏。 ------------ 第一百一十章 一个扫地的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正挥舞着手中稀稀疏疏的一把竹扫帚,在扫房前的一滩积水。 由于扫帚过于稀疏,老和尚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试图将积水滩中的雨水给扫到路边的坑洼地上,却每一下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积水滩里的雨水顺着扫帚的大缝漏回来,就算扫出去的也一个回旋,倒流会到积水滩儿中。扫不走水,那扫帚整个就是在白忙活。 “师父,您……作甚么要这么辛苦?”少一上前,合掌问道。 “老衲要将这些水赶到那一口缸里去。”老和尚放下扫帚,一个还礼,然后慢悠悠地回道。 少一在黑暗中吃力地四下寻找,原来,在距离积水滩儿有七步之遥的地方,落着口大水缸。 他忍不住笑说:“晚辈冒昧直言,照师父这个做法,怕是永远也无法把这些水扫到那口水缸里去啦。不如……晚辈扛过来……” 话没说完,少一就直觉龙羿瞪了自己一眼,知道自己不知深浅的毛病又犯了,还好,咕咕不在身边,又来了个管家婆似的龙羿。少一赶紧收声。 老和尚笑着,也不理会一旁的少年,继续用竹扫帚扫他的水 少一见龙羿已转身向藏经阁走去,遂回头又不舍地望了一眼这补丁落补丁的寒酸老和尚,合掌行礼。 “天地有情,念念向善,慈航自成……”此时,老和尚已在自己身后的百步之外了,然而,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十二字却有如咒语,萦绕少一耳畔不去。 就连一向不信神鬼佛仙的出生行伍的龙羿也忍不住听了,回头张望。 只见那老和尚双手抓着扫帚把儿,扫着扫着那么一扬,竹扫帚被扬起的一端带着刚扫上的雨水,在半空中划着弧线,直奔着水缸而去……地上那滩积水竟然奇迹般化作一条水龙飞出地面,沿着扫帚划过的轨迹一下子全部都落入七步之遥的水缸中。 老和尚捋着一撮稀疏的胡须望着半空,但笑不语。 新奇的少一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到水缸前,借着从窗户透出的烛光,只见半缸清澈的雨水尚未平复,再回头,少一看向老和尚扫水的地方,地面只余一片未干待干的水印。 “咦!师父怎么不见了呢?” “谁说老衲不见了——”小房子门前的石阶上,老和尚盘膝坐着,平静地望着少一。 少一上前拱手作揖,问道:“敢问师父佛号?” “老衲只是个扫地的,无名亦无号。” “呃,那么师父可知那林子里的柏树是怎么倒的?” “不知——不知——”老和尚摇摇头回答道。 “咚——”房檐上一滴水突然落入水缸里。 “师父,水滴入缸。” “你入我入,没出亦没入。”少一再次看了一眼水缸,并没有涟漪,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小房子离大缸有一定的距离,又怎么能有檐上落水、水滴直接入缸呢?!”少一摇了摇头,怕是繁情正往外冒,自己看走了眼吧。 不对!少一低头的时候,竟然又听到一声水滴入缸的声音。 然而,再次张望大缸,大缸里的水平静如镜。 “师父,水滴入缸。” “究竟是你,还是水滴呢?”老和尚慢悠悠、笑呵呵的,就是不好好作答。 少一突然松了口气,他合掌拜别看老和尚。 龙羿不懂禅机,被少一和老和尚这对话给绕得云里雾里。少一走到他跟前,说:“咕咕她们已离开了荐福寺。” 龙羿虽不懂参禅悟道,但知道,柏树林中发生的事情没有谁比这老和尚更清楚啦,至于少一是怎么知道的,也就不再去详究了。 …… 此时,荐福寺山门已被清一色、身穿黑衣、手持秋雷刀的禁军给团团围住了。 龙羿一眼看出那为首傲然气派、身居高头大马之上的就是王子玑羊,他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少一忙,将其拉到天王殿的一侧,说道:“今晚不太对劲,前番是镰刀帮,此番又是禁军……咱们还是绕道避开为好。” 少一同意地点了点头:“我的双剑均已登记注册,倒是不会惹什么麻烦。只是那几个地痞流氓死于当街,大雨中虽没有留下人证物证,但还是提防为妙。” 龙羿是接到大将军季浩的委派特赶赴京城,来保护从西山而来的两个娃子少一和咕咕。 当时,季浩再三叮嘱他,决不能让少一和王子玑羊相遇。季浩虽未道出其中缘由,但龙羿从将军的眼中已经读出了:少一和玑羊若相遇,必有严重后果。 而此时,山门外偏偏正是玑羊。 …… 少一望着山门外黑马上那个衣着华丽、身段和面容都和自己一般瘦小的少年,转身随龙羿离去。 他多半已经猜到了那高头大马上的人是谁 翻过枷蓝殿后面的一道围墙,外面便是天河市。此时已过午夜,街上除了打更的和巡夜的士兵外,见不到半个人影。 从荐福寺的围墙上跳下来,抬头一看,夜空已经放晴,一弯新月在云彩之上俯视着整个云中城。一串脚步由远及近…… 此刻,咕咕的确早已离开了荐福寺,上了朱雀大街…… 而玑羊不过是刚刚前脚离开荐福寺大门…… 天河市上发出那串脚步声的两名禁军还在追赶着两名姑娘,身后,则是少一和龙羿在远远地跟随…… “等等,你听。”咕咕神色紧张地对阿娜尔说道。 阿娜尔这一听不要紧,连脚底板都跟着打哆嗦,逃得愈发地吃力……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打朱雀大街北边而来,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单这一人,就足够使空气瞬间凝固。 咕咕看清了,原来,这个黑色身影,和她到云中第一晚于酒肆阁楼里看到的那人根骨相仿、体质类似。只是眼前这个家伙比那晚的更加高大。 “是魔族人!”咕咕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这个魔族人正在一点点地靠近咕咕和阿娜尔,而与此同时,那两个一直穷追不舍的禁军此时也从天河市转弯出来,疾行着上了朱雀大街。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两个禁军看到那巨大的黑色身影不仅不追了,而且转身就跑。 这一回身来的急,其中一个禁军一头撞在了身后追赶的龙羿身上。 龙羿将其一把推开,一眨眼功夫,他人已在站在了魔族人与咕咕之间。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的剑呢 雷雨后的第一个清晨,空气湿冷湿冷的,整个云中城像是仍在一层迷雾薄被下熟睡的孩儿,街上几少行人,不似平日里的热闹。 然而,城里通常起的最早的人已经上街了……听,云中城大大小小的街上响起了扫帚趟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 朱雀街南端,一个驼背的清道夫突然停下了挥舞的扫帚,奇怪,在他的眼前,原本的两块巨大的青石板均匀地断裂成二十多块不规整的小石块。 在石块的缝隙里,魔族人暗绿色的血迹仍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就在距离这两块青石板往南大概二十步的位置上,另外两块青石板的命运就更惨了,直接化作了齑粉。 清道夫强压住腹内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扔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从身后的木桶里舀起满满一瓢清水……“哗啦——” “唰——”一泼,一扫,青石板缝隙里的血迹一下子钻入地缝,路面上碎石依旧,但是血迹已荡然无存。 看似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祥和,看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然而,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青龙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要想躲避伤害,并且能让一个一流的魔族武士倒地、爆死街头,实在费了番功夫。 …… 当时,再次撞见魔族武士,少一立时热血上头,他左肩猛地一挑,赤焰出鞘…… 龙羿挡住箭在弦上的少一,脸色变得极其严肃,这是少一第一次见他这般神情。 少一应允地将赤焰回鞘。 此时,一团极寒之气将在场的所有人团团围住。阿娜尔打了一个寒颤,扶着咕咕的肩膀问道:“咕咕,你,你冷不冷?” 龙羿不动声色,微微斜睨,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侧微微发抖的阿娜尔,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这是担子重的节奏啊。 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魔族家伙不好对付,却不成想,刚打了个照面,经估算,这魔族武士的修为竟已问及第二重天。龙羿知道,对付起来他来,不仅得使出全身功夫,还要处处小心,不能有半点大意。 当时在大营中,义父季浩在交给自己任务的时候,特意强调不让少一与王子玑羊相遇,在自己化解了少一与玑羊在荐福寺大门的险些第一次碰头后,此刻,前有修为问及二重天的魔族高手,后有追击魔族、兼督查宵禁的两名禁军垫后,龙羿同时嗅到了几层复杂的敌情,他万万不想让少一暴露在禁军面前,而后落到玑羊的“法眼”中。 从龙羿的神色中,少一解读出这位魔族对手的实力远在自己和咕咕之上,甚至也有可能连龙羿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对龙羿说道:“要不,咱一起上?!” “费什么话,一边待好!”龙羿厉声呵斥道。 本以为自己的提议会得到龙羿的同意,不想,却被再一次当作了小屁孩,少一碰了一鼻子灰。 奇怪的是,魔族武士在走到龙羿二十步的地方,就不再往前靠近半步。 难道说龙羿的身上有什么使他害怕的东西吗? 少一乖乖地站在一侧,紧张地注视着,心下思考着。 …… 只见青衫犹如一把利剑飞身而出,龙羿一跃而起,从夜空中飞起的青衫中“哗啦——”抽出一把细长的轻剑。 那轻剑煞是醒目,它薄如柳叶,约长四尺,宽二寸。 因这轻剑舞动时会发出如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般细长的道道剑气,故而,龙羿心爱的这把剑便叫作“粼剑”。 粼剑一出鞘,朱雀街上顿时波光粼粼,剑气迷煞人眼……一时间,此前由魔族散发的森森诡异寒气转瞬就弱去了大半。 “唰——”青衫一个腾空、翻转,潇洒地重新披在龙羿的身上。此时,他双手握剑,拧转,将粼剑持至左耳耳根,少一这才发现:原来使剑的龙羿是个左撇子。 此时,魔族武士猛地跺了一下脚。气力冲得少一和阿娜尔连连后退,他脚下的两块巨大的青石板瞬间碎裂成二十多块不规整的小石块,紧接着,方圆数十米内的青石板嘎嘎作响,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啪啦——,七里哗啦——”那是冲击力将临街房屋的青瓦震落了下来,正好砸在房檐下的水槽上。 魔族刚一使力气,就见万道剑气从龙羿左侧向前方击出,直冲着魔族武士呼啸而去。 然而,万剑之气却没有一道能成功地抵达魔族武士的身体,似乎,在魔族武士的身体周围,早有一层无形的铁甲,正在保护着他。 剑气极速环绕魔族武士的周身,企图找到一丝漏洞而一击制胜。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人瞠目结舌:那魔族武士缓缓伸出右臂,精光回流,只见那粼剑挥出的一道道剑气全被他硕大的手臂吸了进去……万道剑气精锐锋芒,全被吸入掌心,在他双手上被轮回挤压、扭转,最后,化成一颗冰冷、光亮的圆球。 光球被魔族武士生生给抛了出来,砸在龙羿的脚下两块青石板上,若不是龙羿在光球脱离魔族武士硕大的手掌时匆忙跳开,那光球重重砸地之处,龙羿便会同两块青石板一样,早已化作齑粉。 奇怪的是,那魔族武士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依然,和此前一样,魔族武士仍旧站在距离龙羿二十步之外。 “少一,咕咕,你二人帮我做掩护。”龙羿对少一和咕咕讲道。 “是。” “是。” 朱雀街陷入短暂沉寂之后,此刻,风从云中东南方向出来,龙羿身上的青衫被风吹起了衣角。 天边的新月突然被遮蔽,雨丝再次降下,片刻间,临街的屋檐上挂起了一道道水帘。 …… 龙羿动手了。 他端起手中的粼剑,隔着一道道雨丝,指向二十步之外那似乎永远不肯先发一招的魔族武士,也凝然不动。 ------------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和尚 夜空中,一道闪电“咔嚓——”一下打破了沉寂。 龙羿眼睛轻轻地一眨,悬在半空的右手猛地一紧,一道粼粼剑气切断万道雨丝飞身出去。 魔族武士虽然始终保持沉默,但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眼前这位青衫剑师。脚下,青石板稍一震颤,他就知道对手已然发力。 虽然这一剑只是个虚招,然而,魔族武士还是做出了反应,他极速扭转手中的巨斧子,收纳四下雨水……再次,龙羿地道剑气被巨斧狂暴倾泻而出的水瀑给拍在青石板上,巨斧上,残留的雨水顺势破出。 龙羿全不理会这杀气重重的斧头和逼人的水滴,他没作片刻迟疑,手中已然凝练出第二道剑气……一道白光裹挟着剑刃之锐利,再次飞射而出! 无中生有,有还无。 龙羿一剑化七…… 原来,那粼剑一剑有七翼!只见四枚剑刃伴着粼粼波光,绕过魔族武士周身那无形的护体,继而,在他的头顶从容盘旋一周,“哧——哧哧哧——”,齐刷刷刺向魔族身体四个致命的部位。 另外三枚剑刃一个溯源来救龙羿自己,一个救少一,一个救咕咕…… 眼睁睁看着魔族武士倒在脚下,龙羿这才让人几乎察觉地暗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赌了一把,赢了!他这才有机会开始后怕。 …… 少一反反复复回忆着昨晚朱雀街上的那一幕幕,每一个细节、每一步的先后顺序都在他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依然,少一没找到他自己想找到的答案,更没有想明白,那就是:龙羿的剑后来哪儿去了呢? 少一记得当时,两名追随而至的禁军忙于查看死去魔族武士的尸体,于是乎,几个人纷纷默契地隐身、散去。 青衫飘飘,天地沙鸥,龙羿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在下龙羿,龙王的龙,后羿的羿。”随后,就消失在朱雀街上。 临近晌午,少一坐在门槛上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呆,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咕咕正在忙着家务,对少一时不时犯“繁情”、闷头闷脑的宅男毛病已经司空见惯,不予理会。 少一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崔天麒为何一夜未出现?! 未了,还是咕咕的一碗清茶催醒了他。 “咕咕,既然你已经考虑得当了,并谢绝了二公主的‘邀约',就该是心里已经‘拎清’了。怎么,一向办事果断的你这会儿忧心忡忡的?”少一一扭头,看到咕咕正对着院内那一束凋谢的山楂花眉头微蹙,不禁实话实说。 咕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发呆了半天,又是在想些什么?” “我在琢磨他到底使的是青衫功夫,还是剑上的功夫……”少一如实地回答,他指的是龙羿。 “你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难道就从没注意过他那件青衫吗?”咕咕见少一仍在发呆,于是提醒了一句。 少一仍旧一脸茫然。 咕咕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一向装着咕咕的各色宝贝,什么珍惜草种啊、香料酒曲啊、针头线脑啊、龟背图啊……也包括将荒原狼白幽缩骨后藏在其中。 少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龙羿那件青衫除了打斗之外,还和咕咕的小木匣有同样的储物功能。 自那夜潜行来大周的魔族武士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消灭于青龙大街当街之后,此时的云中变得分外祥和,茶楼里的人神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轻松了。 少一和咕咕总觉着龙羿会来看他们,或许会冷不防地光临大杂院,但是,这个猜想始终停留于猜想。 少一没有再去裘记面馆,然而,他每日在家中的时间也并没有因此而增加。 …… “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啦,我只是个扫地的,去去去!拜师,你先去找客堂师父……”老和尚扔下手中的竹扫帚,双手背在身后,独自进了自己低矮的寮房,让少一再次吃了个闭门羹。 这是少一第四次来荐福寺见扫地的老和尚。 与前三次不同,这次,老和尚没有再拿起手中的竹扫帚,直接赶他走。 见老和尚进去后半响没有动静,少一便自己去拿起竹扫帚,结果,少一发现:这看似很普通的竹扫帚竟比赤焰和少康加在一起的分量还要重。 他紧了紧腰带,挽起衣袖,底盘扎稳,这才勉强将竹扫帚拿起来。 在知道扫帚的“分量”后,少一咬着牙,憋足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朝着石板上的沙粒扫去。 沙粒未动分毫…… 由于发力过猛,少一人被沉沉的竹扫帚给拖着,重重地摔在了石板上。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 如此这般,往返几次,手腕、肘部、膝盖早已鲜血淋漓…… 倚着重重的竹扫帚,少一大口大口地喘气,只听得屋内传出阵阵的呼噜声。 少一第一次见过出家人大白天睡觉的,心说,真不勤快,怪不得“只是个扫地的”。 云中晚春正午的太阳已有几份毒辣,少一握扫帚的手越来越难以掌控湿滑的扫帚把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的少一一个倒地,放懒在原地。 地上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好是惬意,少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哗啦——”几滴冰冷的清水冷不防地落在少一的脸上,惊得少一一下子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 头顶之上,老和尚手中的竹扫帚悬在空中,稀疏的竹稍上挂着几滴晶亮的水滴。 “当歇不歇,当练不练。”老和尚对少一说。 “还望师父领进门。”少一好似在说梦中的胡话,却又说的那么靠谱,那么假模假式的。 “你这身板也想练老衲的千扫功?!……”老和尚笑呵呵的,似乎少一的资质在他的眼里全部过关,少一听了,难过得低下了头。 “不过……娃子你倒是稍有慧根,还有一股子难得的韧劲,”老和尚此番话又激发起了少一希望,他不禁抬起头,恳切地望向老和尚。 “看你执着,老衲……就破破规矩,给你些点拨。”老和尚望着眼睛晶亮的少一,收起了半空中的竹扫帚。 少一喜不自胜,他忙跪下磕头,道:“师父,请受徒儿少一一拜!”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原来是个老禅和 然而,那老和尚并不领受,他抡起手中的扫帚就是一挥。少一整个人被一阵强有力的气力瞬间给托了起来,少一不仅站了起来,还挺起了腰身。嗯,像个男子汉啦。 “老衲可以指点一二,但你要记住,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老衲的徒弟。你更不能和任何人声张来过我这里……你可给我记住了?”老和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少一只好一脸尴尬加无奈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每夜月至中天来找我,从方丈室后侧偏门进出。”老和尚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寮房。 …… 少一紧紧跟在老和尚身后,不敢多问一句。 四处静如止水,少一只能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二人停在柏树林中那夜被风刮倒的古柏前,老和尚二话没说,他脚尖轻轻一点,跃起身子,盘腿坐于古柏树干上。 “原来是打坐啊。这个简单,让我做个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少一心中窃喜,他也凌空而起,坐在了树干上。 老和尚双眼微闭,唇齿不动,以心为口,向少一传授静坐的基本要义:“莫——动,莫——贪。” 少一有如醍醐灌顶,有所领悟。 他当下全身放松,收下颚,脊柱与头成一条直线,拟请天地之息贯通全身。又,舌尖顶住上颚,取生命甘露滋养全身之意。 意念禁止,贪欲归灭。 眼落于鼻,呼吸平稳连续、似有似无。 随后,以鼻观心,意念集于身…… 早些时候,那少一只知“内观起心动念”之机,却不知老和尚的静坐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道法”…… 少一幡然有悟。当下,去除杂想,淡定入静…… 恍惚间,一老一小,二人已在林中坐了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间,心神之间,那向下的意识开始自然地向上运行,少一的意识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开始去除了固有的习气,不断得到自我净化…… 此时,修炼中的少一没有看见,作为老禅和子的老和尚的躯体正被天地之气轻松托起,旋于树干之上。身轻如蝉翼,意念自归静。 …… “嗯。睁开眼睛吧。很好,娃子你是块不错的料。要知道:听命于教诲很容易,可自己驯服起感官来,却很难……” 少一随着老和尚的开示,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此时,老和尚已站起了身,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双深邃而慈祥的眼睛正望着少一。 东方地平线上已开始微微发亮,黎明前的柏树林气温很低,少一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寒意。 “少一,你要切记:感官不可强行驾驭,亦不可放纵。它就像一匹为驯化的野马,鞭子抽得越紧,它会越要反抗。” 一老一小,边聊边走出了林子。 …… 在每一个月至中天的夜晚,荐福寺的柏树林里,总能见到一老一少端坐在树干之上……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每日的修炼,少一那颗灵动的心终于找到了航向:只要是双腿一盘,下颚一收,内心便可随眼、耳、鼻、舌、身、意的浮动,寻找感官的平衡点,最终,收获到最纯粹的宁静。 少一仿佛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在修炼中,他能感受到母体般的温暖和爱在包绕着自己、滋养孕育着自己…… 仿佛,所有的爱恨、别离、生老病死、五蕴等尽皆消散。 生命之息那前所未有的充足、旺盛,就像水中的鱼一样,在少一的体内自由自在地游走,往来无碍。 而少一的意识在增强,在不断地凝聚…… 有一天,老和尚打断了静坐中的少一,说道:“去,把老衲的竹扫帚拿来……” 听到老和尚这番话,少一有些迟疑,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拿起那把看似普通、却真真很沉、很难对付的扫帚。 当他找到那把竹扫帚时,少一才发现:每一根竹稍上都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 少一站在竹扫帚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握住扫帚把,用力一抬。 “咦?——怎么变得如此之轻?!” 少一丝毫不敢懈怠,他双眼紧紧盯着竹稍上的水滴,双手稳稳地握住扫帚把儿,每一步,他都踩得很稳,生怕扫帚上的水滴坠落。 老和尚望着眼前的竹扫帚,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瞬,他又变回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样子,对少一轻描淡写地说:“扫帚没变,是你的心在变。” 少一一脸的严肃顿时如雪融化。 “明晚,你就不用再静坐了!”老和尚扔下这一句话,遂拂袖而去。 少一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竹稍上的水滴,透过水滴,可以看到晶莹水泡映着的倒立、走远的老和尚,只见他的背影不见正脸,可少一怎么都觉得老和尚走起路来,乐颠颠的。 豆大的汗珠汇聚在撑着地的右臂上,不时“啪——”、“啪——”地掉落在青石板上。 少一单手撑地,足尖上顶着口大缸,这么倒立着足已有一个时辰了。 他不仅“四脚朝天”,而且几乎在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老和尚吃鸡。 就在少一几乎支撑不住倒立、两腿微抖的时候,老和尚依旧视若无物,他把最后一块鸡骨头放在嘴里,唆了又唆,似有不舍,不肯就此吐了。 少一心中郁闷,道:“佛家都讲清心寡欲,六根清净,作为出家比丘,这也特么嘴馋啦。” 前一日傍晚归家前,那老和尚就嘱咐少一下次来时得多带些个鸡腿来,少一原以为老和尚这是心疼他,想着他“一日练三回,练得花时过。功夫却依然,长进无几个”,急需鸡腿来补充体力,所以叮嘱他白天加餐。 哪曾想老和尚他原来这是让自己敬孝心,捧着鸡腿吃得有滋有味,给一下子消灭光了,连块鸡皮都不剩。 “觑天地之大,唯鸡腿是瞻。”见了荤腥的老和尚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境豁然开朗的样子。 少一咽了口口水,脚尖的大缸险些掉了下去,幸好他尚有几分定力,要不铁定要在这老和尚面前来个缸碎人倒。 “难道出家之人不该讲求吃素养生嘛?”少一稳住手脚,故意做个刺头儿,问道。 “啧啧——”老和尚一脸幸福地回味着,懒得搭理这个没大没小的“徒儿”。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唯心有度 少一见老和尚不中计也不恼怒,不觉心下有些无聊,脚上的功夫这么一分神间自然就晃动得厉害。老和尚就手隔空一掌,打在少一的小腿上,说:“挺住,这才哪到哪儿啊。” “养生嘛,”老和尚不急不恼,慢悠悠地不似在和自己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养生在于顺应天时,而不是强求自己。” “啥?”少一因力气不抵,大缸在足尖上剧烈地晃动,好像挑水不稳的小渔儿,不……横着的大缸晃晃悠悠,好像催逼租客的胖婶儿。 老和尚哪管少一现在身心俱疲、出现幻觉的状况,犹自说道:“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是我吃鸡腿吗,八成是鸡腿今生就在寻找我让我吃。” 少一即使正在倒立着练功、身陷随时倒地的危机,也不碍着给老和尚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老前辈,出息得你哟!” 老和尚只当少一是个尊敬自己的好娃儿,有耳朵没眼睛没鼻子没心,像是在说“道”,可怎么都像是在自恋地“意淫”,他继续说:“养生最怕的是什么?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怎么做、怎么不能做。所以,什么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六根清净啊,什么不能吃荤腥看妹子啊,都是清规教律,都是个屁!” 少一正拼命苦撑着倒立,还努力把持着想要尽办法让大缸不掉,哪里还听得见老和尚在一边没事人似的絮絮叨叨。 “适合的就是最好的,即:大道无道,大养不养。”说着,慢吞吞的老和尚忽的一个急转身,似蹲非蹲地站在倒立着的少一旁,笑言: “娃子这鸡腿明晚再多四只呗!” 少一“扑哧——”一笑,惹得看热闹的众猫作鸟兽散状,他顶着大缸的脚轻轻向上一点,大缸被这么一下子弹起,凌空一跃,一个空中翻滚,眼看就要砸在地上……少一双腿曲起、一个环抱,就势牢牢地卡住了硕大的水缸,而倒立的身型竟然能巍然不动。 左手换右手撑地时,卡在双腿间的大缸顺势下坠停至肚皮,少一身子贴地打了半个滚,大缸已稳稳抱在怀中。 “羌——”,大缸落地时的声音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老前辈要是真的好这口,那我学武的事儿不就更好办啦?!”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少一厚着脸皮,蹭到老和尚面前,掏出一个酒壶,献宝一样呈了上去。 “使得使得!”老和尚点头说:“娃儿的确‘着道’,孺子可教也。” 咕咕给自己的新酿梨花酒从来都是硬通货,少一心下得意。 少一说:“老前辈,想来这些天净是些枯燥的站桩、顶缸、举扫帚的练功,咱能不能有两下又好玩、又锻炼的,就比如我在孤山上那段训鹰的经历?” “好玩的?那好说。”老和尚答应道:“娃儿你也不早说。” 少一揉着酸痛的双腿,心想:“早知道您老人家好这口,我把咕咕请来,给你做一日三顿野兽肉吃。” …… 月影稀碎,一老一少大小不一的两个身影绕着一个石头大家伙在做运动。 “什么好玩啊?!简直啦。”少一苦笑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拉磨、磨面,这难道不该是驴干的活吗?! “少一,你听好了啊,”老和尚哼哼唧唧,一边拉磨,一边口念有词:“吃荞面的并不比吃白面的身体好、病少命长;吃素并不比吃肉的健康;吃核桃并不比不吃聪明多少;吃枸杞并不比不吃的健康;锻炼的并不比懒的不爱动的人多活几天;爱生气的并不比心静的活的长……” 少一站住不拉磨了。 老和尚说:“咋啦?爱徒,你不想吃拉面啦?” 少一嘟着嘴说:“照你这么说,我还来学什么功夫啊,报什么家仇,找什么亲娘啊?一点都不好玩。不玩啦。” “什么都是枷锁,你以为绳子一套上,你说解套就解得套来?”老和尚依旧笑呵呵的,自打少一和他学徒以来,少一没啥太大长进,老和尚倒是养得白胖了许多。 “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太随心了并不是很好,太所欲了也并不妙。心多宽,地多大,只是,还要有规矩。”磨磨叨叨的老头儿顽童般用绳子绑住手脚,像蚕儿一样一扭一扭地打着转,不远处石阶上,一只小乌龟懒洋洋地望着少一和老和尚。 老头儿说:“你举扫帚、顶缸,那是锻炼你的专注力、定力,让你打坐、倒立,是想让你清空,磨叨你是让你对老人家有点耐心,至于拉磨嘛,是我这些天没钱买细面,只好让你帮我加工……” 夜深人静的夜晚,荐福寺最僻静的寮房前,两只手脚都被绑着的“虫儿”谁也不肯认输,都在奋力扭展着身子,向前,在你争我抢地绕大缸蹦跳着…… 四圈下来,结果可想而知,少一遥遥领先老和尚一圈,径直蹦跳上调节,扭动着身子朝小乌龟而去。 当他蹦上抵达石阶前,老和尚手中拿着小乌龟正在冲他痴痴发笑…… 原来,当少一老老实实地通过扭动身体前行时,老和尚在最后关头挣脱手脚的绳子飞身落在了石阶之上。 他望着石阶,不成想,就要到手的小乌龟却被高高举在老和尚的手中。 少一极不服气,道:“师傅,这算什么?” “这就叫‘大道无道’……那些绳子,教条拴住手脚,你只能是一只小小的虫子……所以,不要告诉我不要吃酒、不要吃肉、不要这不要那……自在,方得始终……” 说着,老和尚将手中的小乌龟轻轻用手一带,少一瞪大小眼睛眼看着小乌龟消失在夜空里,甚是心疼。 半响后,只听到“噗通——”一声,落入了矮房子后面的荷塘里。他悬着的心随着小乌龟落入荷塘中而落地,却发现,老和尚已不见了踪迹。 …… 荷塘边一块亮闪闪地大理石上,老和尚盘膝坐在上面,心止如水。 少一望着天边的圆月,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老和尚看在眼里,说道:“这就对了,莫要强求。要知道,大道合乎自然。所谓‘只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少一当下明白,原来是心有分别,自然远离了真意。 “你已皆知,去吧!”老和尚睁开双眼,望了一眼少一,似乎就懂得了少一的懂得。 “我还得去擀面条。没干完,心不踏实。”少一举了举咕咕用银杉木做的擀面杖,自去了寮房。 …… 此后,少一多次再去过荐福寺。 然而,那间很矮的寮房早已住进了新人。 整个荐福寺,没有人见过,更听说过少一所描述的那个贪吃的老和尚。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呵呵,我是打醋的 少一手中提着一个空坛子,正要横穿朱雀大街去天河市十八大街。 清晨的暖阳照得人很舒服,少一一路上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调儿,双手反剪地背在身后,右手的小拇指牢牢地勾住双耳黑釉坛的耳朵,因为晨起心思大好,故而,少一的步子格外的轻松。 临近荐福寺,少一的兴致热度终于由高烧状态稍或降至平缓。 也只有平静了,他才留神到:周围环境不大对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十五,可是天河市一个月中最重要的开市日。 怎么街上不见摩肩接踵,反而几乎万人空巷呢!? 提着醋坛子,少一瞧东瞧西,突然,身后传来铁甲凛凛作响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一只大手已按在自己的肩上:“小子,你走错道儿了吧?”那声音沙哑中带着点西境的口音。 少一乐道:“不该有错啊!醋是王记家的最好,这条街直接去王记家,这可是最近一条路啊!” 手握弯刀的军士见这娃子经如此暗示也还是不懂,也就只得呵呵啦。 他刚要放行少一,猛然想起今晨长官下的硬性命令,军士再次做回一脸警备状。 抓起少一的领子,将其轻易地托起,怒道:“你难道没看见这街上就你一个人吗?!还不快滚。” “看见了,看见了,这就走……正逢十五,大白天的,愣是没买到醋。”少一两脚离地,立时态度变得乖多了。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赶紧从这条街上消失,莫妨碍爷爷执行公务,再看见你,就打你个满地找牙。”军士一把将少一丢在地上。 此时,另一个人出现了。从他身上的官服不难判断,此人是个当官的。 “怎么还有人?!快快,给我处理了。公主车队已经下了青龙道。”官爷催促道。 少一一听到公主二字,便猜到八成就是响铃公主。在这云中城,除了她还有谁会被唤作公主呢?! 那日神识游走,在紫霄宫大殿前,少一探知了响铃公主与她父王的对白。和穷小子见富家女的心情一模一样,少一那个无以言表的莫名好感加好奇。 少一飞腿蹿进近旁的一个胡同,趁身后的人不备,快速爬上胡同口的那株老桑树。 这边,他人刚躲进桑叶掩映的树丛中,朱雀大街的尽头,一队守备精良的马队护着中间的一顶皇家的轿子行了过来。 原本大道上等候已久的军士们一个个每四尺站一班岗,全副武装,背对街心而立,静候公主的轿子过去。 骑马护着轿子的禁军中,那个打头、英姿勃发的青年在马背上手按秋雷刀,少一觉着好生面熟…… 少一还没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孔是谁,那顶华丽的轿子就走近了他的视线。 隔着薄如轻纱的小窗帷帐,从大树上,少一可以隐约看到皇家轿子里正端坐着一位水灵纤细、又不失皇家风范的少女,年纪看似比少一他要大,又比咕咕小些。 就连轿子两旁使唤的宫女也长得颇为标致、行止分外端庄,这使得轿子一行在禁军的呵护以及沿途军士们的护卫下显得尊贵气派异常…… 打头的那个端坐于马上的禁军路过巷口时,有意无意地朝茂密的桑树丛放了一眼…… “哦,原来是他。”少一忙低头收眼,那正是崔天麒。 崔天麒虽然发现了少一,却没有暴露他。 等少一重新抬起头,壮起胆子透过桑叶缝隙望向街道,轿子已经远去,一行人正径直去向荐福寺。 半顿饭的功夫,街上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往日景象。 少一从桑树上跳了下来,找了个路边的老汉问道:“请问老伯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公主去荐福寺干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今日是公主母亲的诞辰日,公主是个孝女。这不,又到寺里给亡故的母亲抄经来了……”老汉一脸得意地说道,等他慢悠悠说完,抬头一看,问话的娃子早已不见了人影。如今的娃子真没定性。 …… 果真如那位老伯所说,公主还真在藏经阁里抄经。怪不得层层守备,如此森严。 因着以往对荐福寺的熟知,少一顺利地越瓦穿墙,躲过了不同分队的卫兵、禁军和武僧。 此时,藏经阁就在眼前,少一屏住呼吸,潜行猫步,一个箭步清影,上了藏经阁二楼。 他心下正窃喜着:“守卫们怎么这么好对付?!”不成想,一个声音粗里粗气的女子声音在楼梯上方问罪道:“干嘛的?” “呵呵,我……是打醋的……”少一把醋坛子举得高高地,嬉笑着使出一贯对付咕咕的伎俩,准备将热脸凑上去。 “上藏经阁打醋?休想蒙谁!”一把冰冷的剑直架在少一脖子。 少一被这么冰凉给一激,心道:“自己也是一息二力,有精准辨析力的有潜质的少年,然而,对手竟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凑近,并把剑架上我的脖子……好生了得!好生对自己失望!” “是谁在那里说话?”藏经阁二楼,传来响铃公主清脆的嗓音。 “公主殿下,在下是终南山清虚宫的南音。有师父余姑的信,还未及奉上。”粗声粗气的女孩原来名叫南音,也是个暗地里摸上楼的主儿,少一心想。 南音一手将剑架在少一脖子上,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一纸书信。 响铃公主的问话迅速惊动了禁军和武僧,藏经阁下一片纷乱的响动…… 响铃公主在阁里不知示意了些什么,于是,女官马上从阁上对禁军等一干侍卫传话道:“殿下说这里无事,你们都各自安心退下、回归其位吧。” “诺——” 女官又对南音和少一一个行礼,道:“公主请二位上楼一叙。” 女官此话一出,中音功底似海深,少一心想怪不得公主肯如此放心。不想,南音不情愿地收剑,狠狠瞪了他一眼。 响铃公主看过信罢,用手示意南音免礼平身,和颜悦色地道:“怎么没进宫?直接到这儿来了。” 看来,响铃公主跟南音一见如故,她上前紧握着南音修长的细手,笑意岑岑地仔细将南音上下打量,白衣飘飘,南音有绝尘之美,与响铃公主的清透聪慧有着一比。 响铃公主好像着实找到了玩伴,正欢喜莫名,她拉着南音就往荐福寺特意给她腾出的“阿兰若处”走去,扔下少一立在原处,讪讪地被女官“押解着”。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醋少年 少一一直被那女官的气势给压得抬不起头,竟然虽在响铃公主近处,却只闻其声,未能见其真容。 “阿兰若处”,室内弥漫着兰花的阵阵幽香,一炷上等檀香已燃去了三分之一。正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花,落款处有“响铃”二字。 南音仿佛回到了清虚宫后山的幽谷中,适才见到少一时脸上绷紧的肌肉也在此刻放松了下来…… 面对公主的问题,常年在大山中修行、有着社交恐惧的南音不得不一一如实作答…… 才过了一会儿,两个同龄少女你一言我一句的对话就让南音将最后的一点紧张也消除殆尽。 因南音此次来云中正是奉了师父的指令,来作公主日常保镖。如今,这看似主仆的二人关系,因着公主的亲近友善,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倒更像两个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的友情啦。 “这位小兄弟是?”响铃公主转向被领进来的少一,轻声地问那个有着一身功夫的女官。 少一头依旧抬不起来,正要开口,屋内一道剑光闪过,南音再次将剑架在少一脖子上。 “请殿下赎罪,是在下保护不周……此人鬼鬼祟祟,早在大街上,我就发现他了,这会儿他还谎称自己是打醋的。 “上藏经阁打醋?实在是拙劣的笑话……该怎么处理这个不轨之徒?还望殿下明析。”南音望着神情极平静的响铃公主,问道。 “好了好了,南音,快把剑收起了。你不要一口一个殿下的叫,就叫我响铃……我怎么看着,这小兄弟都不像有什么歹意…… “小兄弟,你跟着我来到这藏经阁,所谓何事啊?” “我——”少一旋即语塞,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明,就是天鹅在上,欲嗅蔷薇嘛。少一知道,怎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的后果。 “不言?莫不是你有什么难处?”公主再问。 “报——”,正此时,女官耳语了两句,公主点头,于是禁军为首的将士崔天麒被女官引领到响铃公主面前,他啪地跪地,赔罪道:“殿下,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他是来找我的。瞎打误撞,闯入藏经阁,还请殿下赎罪……二虎,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罪?!” 少一顺着崔天麒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行礼赔了罪,幸得公主大度,一个挥手打发了他二人。 少一向后退着,跟上崔天麒出了“阿兰若处”,下了藏经阁。 崔天麒引少一到一僻静处,立刻变了姿态,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禁军和内务府的人都在满云中城抓捕跟杀魔族、诛郝英有关的人,你倒好!还自己送上门来!” 少一摸着脑袋,说道:“我知道响铃公主人很好。” “可她爹,现当今大周的王上可不是个好鸟。”崔天麒一如既往地严肃,反驳了轻举妄动的少一。 “好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少一一脸皮赖。 …… 咕咕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见少一手中的醋坛子轻飘飘的,瞪眼,差不多是在吼:“醋呢?” “没打着醋,却见了大周响当当的人物——响铃公主了……还遇到个终南山下来的姑子,那姑子好生了得。后来,又……”少一老老实实地向咕咕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咕咕摸了摸少一的额头:“大白天做梦呢吧,你?! “我倒要问你,你既吹下海口,说见到了公主。那,公主她长什么样?” “我没敢看……” “呵呵,一测就灵,果然你是撒谎。” 城南。 今春,最后的杨絮迎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 白日里,紧邻青龙大街的大河市繁闹依旧。 而大河市内的手帕口胡同却因为有一条深深的拐把子巷口而一下子离了大河市上的喧闹,清净清凉起来。 手帕口胡同里有一棵大桑树,有一口甜水井,住着几户小作坊、小业主,如果再往胡同的深处走,会看见一个大杂院。 原本,大杂院是一个周正的四合院,住的都是来京考试、搬商务的南郡籍同乡会。后来,南郡籍老宰相因王上乙辛的身亡而失去了势力,故而,这个同乡会也做了鸟兽散状。如今,四合院已变成了住着三教九流的大杂院。 老木匠一边坐在大杂院的大太阳底下磨着手上的细活儿,一边向手帕口胡同的巷子口望去。 远远的,正有一人走了过来。 此人身形娇瘦,女扮男装,衣着与军人龙羿平日里的装扮颇有几份相似,她青衫褂子,简朴的黑布鞋,青一色的包头和面罩,就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眼睛。 青衣人脚步轻盈,穿过城南胡同里的一排排低矮的民房,好似熟门熟路地,就摸到了手帕口胡同里,然后,径直进了大杂院,对老木匠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 “趵唦——唦——趵唦——唦——” 少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侧耳听着这进院来的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真想象不出来这脚步声会是谁的,能走得这般轻盈曼妙……莫非是她?” 咕咕发现少一不吃饭,举着筷子,呆头呆脑的。 他此时正沉浸在或许“响铃公主能光临咱大杂院”的白日梦里。 “唦——” 脚步声停住了,少一这才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开着的门。 “请问少一在家吗?”声音粗里粗气的,与她的脚步声比起来,完全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少一一看,来人并不是响铃公主,而是南山下来的那个姑子——南音。 咕咕被南音这裹得密不透风的女扮男装给吓了一跳,见是来找少一的,忙起身往里面让客。 “在家!”少一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 南音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暗,方才认出,这没礼貌的少年正是自己那个前几日的“打醋少年”。“他怎么会也在这里?!” 于是,南音对他说:“劳烦帮我叫一下少一,就说清虚宫的南音前来拜访。” “我就是,”少一眉头一紧,然后,又故作淡定道:“请问找我有何指教?” “你就是少一?!不会吧!”南音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荐福寺被自己二度执剑架在脖子上的废物点心——“打醋少年”,竟然就是她要找的少一!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异常 南音想象过多个版本的有关少一的模样,而现实版还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眼前这个八九岁上下的娃子,平淡无奇的小脸上只是眼睛有神些,睫毛长得像女孩子些,除此之外,怎么看都是个不听话、调皮捣蛋的“混”娃子,全无武功,更别提什么修为了,哪里会是什么师父提到的那个稀缺、壮志小少年?! 南音扭头打量了一眼院子里杂七杂八的摆放,自言自语道:“师父说的难道真是这儿?!” 咕咕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他就是少一,没错的。” 南音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彼时的“打醋少年”就是眼前的少一,她无法反转心中的失落,遂问道:“你就是少一?那你的双剑呢?” 少一差点没把口中的米粒给喷出来,想起在荐福寺时这家伙对自己的不客气,于是乎慢条斯理从方桌底下取出少康和赤焰地说道:“难道只有背双剑的才是少一?你,是来上门挑战的吗?” “闭嘴吧你……南音姑娘来这边坐。”咕咕一边怼回少一,一边热情地招呼南音坐下。 “你就是咕咕吧?师父的朋友曾提起过你,说你做得一手好菜。”南音是个直性子,她对少一的漠视和怀疑很快就被眼前这个热情如火的咕咕给冲淡了。 谈话间,南音的一双纤细漂亮的双手引起了咕咕的注意,她在心中惊叹道:“好一双漂亮的手,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双手也能握剑。” 南音修长的手指握着少一的少康剑,仔细查看了半天,方确认这个人是师父描述的少一。 …… 少一看了南音师父余姑的信,神色大变,先是惊讶,转而忧心,未了,又是一脸疑惑。 南音并不知信中内容,只顾喝着咕咕招待她的亲酿好酒。作为清虚剑宗首席弟子,南音同时还身兼清虚年轻一代首席祭酒之职,平生除了剑之外,她尤为喜欢美酒。 咕咕自酿的梨花酒在南音喝过的美酒中,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佳酿,却是她从未曾喝过的、出奇好的…… 如今,南音只身一人来到云中,认识的人中,属知笃观的师叔早年跟清虚宫有些来往,遂可以去走动走动、代师父行问候之礼,然而,毕竟初来乍到,尚不知庙门开向何方。 那响铃公主待她亲如姐妹,可终究有主仆之别。 出宫前,响铃公主特别嘱咐,在外面可以多逗留、玩耍玩耍,回去好多给她讲些坊间趣事。 今日,见到少一和咕咕,虽然先前和少一有些误会,但是能够和同龄人在一起,南音已然很是满足。这会儿,又逢上佳酿,自然有些开怀的畅快,不觉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 咕咕注意到少一看信时的心绪变化,故而,忙抢过少一手中的那枚白鹭尾羽信。 她有印象,村长耿丁每次接到的清虚宫飞信就是这洁白的羽信,可以肯定,这是清虚宫余姑托清虚剑宗首席南音稍来的亲笔信无疑。 然而,在羽信上,咕咕却一个字也未看见。 她转过身,将羽信翻转过来,仔细打量,甚至动用了神识,却依然没有收获。 怎么少一却看懂了这飞信?!少一想和咕咕交代些什么,咕咕却使了个眼色止住了他。 …… “南音姑娘,你为何这般打扮?”咕咕欲在生人面前掩盖尴尬,故而,随口问了一句。 南音放下酒杯,答道:“咕咕你或许还不知道,如今,这整个云中城都在搜查那有胆量杀死魔族武士的勇士……我知道这和你们有关,我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公主殿下虽是个良善、肯相助的人,我此时出宫,还是低调为好,也不能凡事拖累到她。”说着,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南音,你帮我看看,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咕咕拿着羽信,要问南音。 南音红了脸,不知是因为这请求,还是因为美酒,道:“咕咕你有所不知道,我师父她老人家写信用的符号,我不识得……何况……来,咕咕,太阳尚高,咱们能饮一杯无?” 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快,三人……烂醉如泥矣。 …… 咕咕攥着手中的羽毛,望着院内堆满枝头的青山楂果儿,听着南音和少一二人震天响的呼噜声,心中滋味,连自己也难以梳理得清。 刚要出门,咕咕就透过窗户瞥见豆芽菜甘二,他正鬼鬼祟祟地透过自家窗户窥视着这边,咕咕打消了出门探寻的念头…… 想喊那二人起来吧,却见他们大醉不醒。咕咕给少一和南音分别灌了自己秘制的伏天解暑酸梅汤醒酒。然后,自己拿着擀面杖,重新来到院里,此时,甘二家已人去房空。 借着擀面杖,咕咕的神识比以前更强啦。 神识摸索处,咕咕发现: 临街茶楼上的“御用保镖”们怎么不见了踪影? 崔天麒所描述的平日里提防少一他们的最外层防线,今天却没人在岗;巷尾房栋胖婶的院子异常安静,胖婶被堵住了嘴巴,给关在了家中的木箱里;余木匠爷孙和小渔母女都不在大杂院…… 异常的状况,让咕咕格外紧张。 …… “哎哟——头真疼!”南音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她醒转了酒劲儿,发现咕咕神色紧张,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咕咕摇了摇头,双手重新握紧擀面杖……此时,咕咕的神识再次探出去,却发现,周遭的一切出其不意地恢复了正常: 那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神色泰然。 茶楼里,“御用保镖”们正谈笑风生。 巷尾的胖婶懒洋洋地瘫在竹椅上,磕着瓜子。 小渔母女俩则刚从外面遛弯儿回来…… 唯独,不见了余木匠爷孙和豆芽菜…… 咕咕闭上眼睛,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回了神识。 咕咕对少一说:“少一,拿上你的银杉木,咱们去趟木匠铺瞧瞧……南音,你先歇着,我们去去就回……” 南音此时酒劲已过,她哪肯独自留在大杂院里,于是一跟着二人出了大杂院。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八年又重逢 一只黑鸦从北边飞来,飞上稷宫学院藏书阁顶层的窗檐,落在手持卷宗的季康儿的肩膀上。 季康儿微笑着用手捋顺黑鸦背上被逆流吹乱的羽毛,轻轻摘下它右侧翅膀里隐藏的信卷儿。 他一眼认出信卷儿的用纸,那是季家军特有的在云中“驻地”专用的桑皮纸。 一边打开信卷儿,他一边对黑鸦道:“据传,老爹把龙羿给调到了云中,咱们来看看这龙小子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少一咕咕入云已有时日,手帕口胡同徒现危机,望密切注意玑羊及他人的动向。”纸卷上只短短的两行字,落款也很潦草,这远非龙羿平日里做事的风格。 季康儿知事情紧急,他顾不上为咕咕抵达云中的意外之喜而高兴,也顾不上埋怨龙羿不早些将他们入云中的消息告之,季康儿迅速出了藏书阁,径直去了舍馆,果然发现学生们都不在那里。 “难道真的都被玑羊给忽悠着去教训人啦?” 离开舍馆,季康儿一头撞见重荣。重荣是右将军重凯的独子,素来跟玑羊往来密切。此时,他正急匆匆地往学院外面走。 “重荣,你这是要去哪,其他学生呢?” 面对秘府大人季康儿的质问,重荣一时哑了,心想:“秘府大人平素很少出藏书阁,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把我给撞见啦?!真他妈倒霉!” 重荣故作镇定,扯谎说:“老师,快到初夏了,是夫子让我们一干学子到灞河边沼泽地,探查燕子叼啄泥痕的情况,以推断今岁的收成……” 季康儿故作相信了重荣,点头允其离去。 站在舍馆的廊前,待重荣离去后,他正色亮出腰间长剑,那可是自来云中后两年未有机会出鞘啦。 长兄之剑,爱莫能离;长兄之志,不敢稍忘。 …… 少一、咕咕和南音出了大杂院,走在手帕口胡同中,还尚未走出胡同,就见胡同另一头,一背长剑的黑衣男子挡住他们的去路。 “请阁下借个道儿。”少一的眼色止住咕咕、南音,好像在说“莫忙。”自己则上前彬彬有礼地借道。 “此路不通。” 黑衣男子的话让少一吃了闭门羹…… 少一不怒反笑:“通不通,恐怕不是你说了算,得我手中的剑答话,才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废话。” 咕咕忙上前止住少一。 她越听,越觉得对方声音是如此熟悉,但又一时给蒙住,想不起来是谁。 黑衣人缓缓解开面罩,咕咕呆住了。 黑衣人和咕咕二人面面相觑半响,谁也没能认出谁来,都觉着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时隔八年,季康儿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闯入大堰河村的纨绔少年,咕咕也渐渐退去小娃子的稚气,怪不得,谁也不认识谁啦。 少一和南音站在一旁,异口同声道:“你们不会是认识吧?!” 二人这才尴尬地移开对视的视线。 季康儿从重逢的惊奇中警醒过来,对她们三人说:“你们现在不能出这个胡同口。” “凭什么?!”咕咕反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说话如此莽撞、急切。 或许,她还在用对付那个八年前纨绔子弟的态度,在对待眼前这个年轻人。 季康儿心知自己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故而说:“要不,咱们先回院里说话?” 连一向不懂人情世故的南音都觉察到咕咕这二人过去有过过节。少一更是鸵鸟一般,不吭声。 咕咕一歪头,示意大家回大杂院。 四人似乎都感到了胡同的肃杀气氛,故而,听从了咕咕,前后脚进了大杂院,关上了院门。 “蛮子是无辜的,此事因我和少一而起,我们得去救他和老木匠……”咕咕根本不听季康儿的劝,非要去手帕口胡同临街的木匠铺,要看看那余木匠爷孙俩。 少一也表示非去不可。 季康儿见状,没招了,只好跟南音嘱咐道:“切记,万万不可让少一和王子玑羊撞见。” 南音在紫霄宫已见过玑羊,连连点头答应。 四人出了大杂院,仰头望,南山方向下来的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大风将地上的尘土吹地到处都是…… 此时,手帕口胡同周围的几条街都已被清空,大风卷起的尘土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四人的脸上和手上,甚至肆无忌惮地钻到了他们的眼睛、嘴、鼻孔,以及耳朵里。 屏住呼吸,他们往胡同口走去。 胡同口这一头,此时已被玑羊唆使的一小股禁军给围堵得死死的。 胡同的另一头,则是由玑羊那一帮学院的同学把守着。他们多是朝中大臣的孩子,或是云中富家子弟,除了重荣有点本事之外,其他人扔板砖别砸着自己人,那就算谢天谢地了。 少一和咕咕发现胡同口的人群后面竟然有崔天麒的影子,他一脸严肃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无法从他的面色中判断出来:这厮到底是站在谁一边的。 …… 手帕口胡同临街的木匠铺前停着一顶轿子。 轿子一旁站着的青年抱着一把看起来年代不小的剑,他眼睛直直地望着被漫天尘土的手帕口胡同,连眨都不眨一下。 他总喜欢在动手之前盯着某一处静物看上半天,仿佛这样,就能使他更加专注精神,更有信心迎接下一个时刻。这个习惯从他第一次握剑时就已经养成了,后来,不知哪一个跟他过过手的人因此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眼珠子”。 “师兄,这次可全靠你了!上次,若不是那两个鬼方魔族的家伙捣乱,也不会真让这小子逃脱。这会儿,好不容易又寻见他们了,可决不能再把他们给放跑了。”轿子里,传出玑羊的声音。 原来,这轿子一旁站着的是“大眼珠子”,就是前些日子击杀且末大公主帕依尔的剑师——钱田,玑羊的师兄,四年前稷宫学院“断念大赛”的冠军。 想不到玑羊为了对付一个自己连见都没见过的小子,竟然连甲亥身边的贴身侍卫都给偷偷地“调”将过来。 钱田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待他再次缓缓睁开,才不卑不亢地淡淡回道:“听说,那小子有两把剑,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有四双手……” 轿子另一旁,老木匠和自己的孙儿蛮子被背靠背给绑在一起,他们的口中,各塞着一块破布。 木匠铺门槛上,坐着的豆芽菜甘二,脸上挂着阴冷的笑,笑中透着股小人得意,得意且不屑着。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手帕口胡同(上) 玑羊一挥手,四个禁军率先冲入胡同。 一把把握着禁军手中、已出鞘的秋雷刀振振嗡鸣,继而,发出阵阵刺耳的嘶吼,迫不及待想要投入战斗…… 南音和季康儿重新戴上了面罩,沉着应战…… 季康儿见惯了北境长城上的打打杀杀,如今变得沉稳了许多,他走在最后面,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打算出手。 若让玑羊或是学院里某个眼贼的学生看出来自己是学院的老师,这事儿就会更复杂。此时,季康儿心里只盼着龙羿早些现身。 但他心里知道,或许龙羿也和他的想法一样,是想让少一自己独挡一阵。 风突然停了,漫天的黄土被零零散散的杨絮所代替。天气一下子澄澈了许多。 杨絮在这个世界上已飘荡近一个月了,此时,在这个季节它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少不了要尽情狂舞一番。 少康抢在赤焰剑出击之前,已飞身而出。 划破几朵飞舞的杨絮,一道剑气干净利落地刺向手持秋雷的四个禁军。 四秋雷合一,接住了少一的剑气。“铿锵——”火光因撞击而四射。 青石板瞬间出现一道道深深的、带弧度的凹槽。 待四人重新分而前行时,少一手中的少康之剑气已连带着将周遭的杨絮聚集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白色绒球。 如此轻的杨絮,如此锐的剑气…… 轻盈的杨絮被剑气化作肉眼眼不见的细小粉末,电光火石间悄无声息地飞入毫无防备的仍然呆呆望着少一眼前白色绒球不知名状的禁军眼睛和耳朵里,四人痛快地双手抱着头站立不稳。 少康毫不怯场地独自深入,剑片左拍右打,四个结实的身影飞出,或砸穿破旧的屋顶,或撞断粗壮的立柱,或落入无人的院落…… “雕虫小技!”钱田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脸上写满了不屑神情。 华丽的轿子里间歇性地传出短促的呼噜声,钱田听了真心后悔听了重荣的建议——傍眼前这个有名无实的大腿。 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这场自己本不该参与的毫无趣味、毫无挑战的群架。然而此时他只能站在那儿等,等玑羊的一句话。 或许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钱田脸上并没显露出一丝一毫不快。 扫除眼前四个并非花瓶摆设的禁军,崔天麒赫然出现在了少一视线里……他手中的秋雷刀映射着和眸子一样冰冷的杀气。 少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下旁侧,却只发现了南音一人。咕咕在他拍飞四个禁军时转身去抵挡稷宫学院那帮只会拍板砖的“富二代”,此时亦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而季康儿早在他纳漫天杨絮时就已躲入胡同一侧某根木柱后面。 面对黑压压的秋雷林立的胡同,以及眼前这位远在自己之上的崔天麒,少一心中难免泛起了微波,时间并不允许他多想,更不允许他去担忧“深陷重围”的咕咕和分别季康儿的行径。 忽然,右耳感受到一阵灼烧的热浪袭来,少一根本来不及扭头去看,就被迫势侧卧来了一个“驴打滚”翻滚到一旁躲开。 旋即只听到“duang——”一声巨响。 脚下的青石板随着这动静开裂,一块块硕大的青石板鞭炮一样噼啪作响。 紧接着少一嗅到一股布料被灼烧的怪味道,他顾不上去寻找这股子怪味道的源头,忙扭头看刚才站在自己右手边的南音……不愧是清虚宫首席,此时她单膝着地,手中的青玄剑已经出鞘,做出随时飞奔出去的动作。 南音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同口方向崔天麒手中的秋雷刀。 “着了——着了——少一你的鞋边,快!” 南音并不回头以脚底的青石板传音提醒道。 少一这才感觉到脚火辣辣的疼。 原来刚才秋雷刀锋掀起来的炽热热浪已经将自己右脚鞋边给生生烤燃…… 崔天麒脸上除了始终如一的严肃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少一心里很清楚他并没有对自己下死手。就连一旁的南音他的刀锋也可以避开,即便是崔天麒知道自己并非南音的对手。 少一强忍着疼痛站起来,目光落在人墙之外那顶华丽的轿子旁边神情淡定如一滩死水的钱田身上。 …… “嗯——” 轿子里的玑羊终于睡醒了,他慵懒地伸一个懒腰、跺了跺脚,李留权的侄儿李黑忙将轿帘掀开一条缝儿低声下气地答应道: “殿下——” “打到哪了?” 李黑装腔作势地回头望了望,回答道:“回殿下,崔天麒和那小子将上了,呃——呃??” “呃呃你个头啊,还有什么,快说!”玑羊厉声问道。 “他身旁多了两个蒙面的,其中一个动手时就逃掉了,另一个正‘爬’地上系鞋带呢?”李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所见一并汇报上去。 玑羊顿时火大起来,一通臭骂道:“你个只会放大狗屁,没见识的狗东西……还系鞋带,你丫的这张嘴也太忒妈有才了。你以为谁都像你,懒驴上磨屎尿多……听说那小子身边有个女娃,十分了得,她现在在哪?” “女娃啊?她已被众位公子给团团围住,正被包饺子呢!”李黑虽被骂却真以为玑羊夸他有才,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大肆吹起来。 听到李黑这番话,和余木匠栓在一起的蛮子急得忙扭起来想试图挣脱出去给咕咕帮忙。这倒让坐在木匠铺门槛上的甘二找到了出气的理由,上去就照蛮子肚皮狠狠地踹了脚。 老木匠袒护孙儿,只落得比蛮子更惨,甘二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蛮子眼泪四溢,却并不哭出声,无助地望着人墙之后的手帕口胡同里,满心期待着少一和咕咕杀出重围来救他们。 …… ------------ 第一百二十章 手帕口胡同(下) 手帕口胡同里,少一瘸着脚用剑“削翻”崔天麒的数道有杀机并无杀意的刀锋,此刻崔天麒终于“呼哧——呼哧——”大口出着气“累推”下去。 数十个禁军挥舞着秋雷刀蜂拥而上,南音兀自飞出,借着脚下青石板传到脚趾的力量像一枚脱离弹弓的弹子直奔禁军而去…… 一道细如蚕丝的青光穿透数枚杨絮,直抵冲在最前面禁军的咽喉,如柱的鲜红血液染红了一大片杨絮。 火红的杨絮腾飞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但它仍不|“堕落”让自己深陷污泥里再也飞不起来……杨絮挣扎着向自己一生都向往的湛蓝天空飞去,似乎炽热的鲜血非但没有抹灭它那颗向往苍穹的心,反而让它越战越勇…… 少一并没有看见拖着重重血丝的杨絮仍在空气中挣扎,但是他拥有的不仅仅是杨絮那样一颗向往苍穹的心。 赤焰在剑鞘中震颤多时,此刻动静越来越大,它仿佛在督促少一脚步再迈的更大一些。 两把秋雷刀劈开空气中的杨絮,直直砍向少一手中的少康……左脚在青石板上紧紧“咬住”,一吸分二力,气力双双直抵握着少康的手掌和指尖,白光耀眼……秋雷像砍在玄铁之上。 “咣——” 强劲的力量穿过秋雷刀进入手臂,皮肉连带着筋骨掀起层层波涛。 秋雷双双落地,刀片碎了一地,而它们的主人握着断成数节的右臂紧随其后重重砸在两旁屋檐下立柱上,粗壮的立柱发出凄厉的撕裂声。 距离少一身后不远处的某根立柱后面,季康儿时刻注视着胡同尾和胡同口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咕咕的实力超乎了他的想象,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八年前没有跟咕咕“较真、玩真”。 重荣算的上这帮后生中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他和他爹一样,急于求成。 只两个回合下来,咕咕便已识破他那两把刷子。 重荣看似没一道剑气都底气十足,实则是打肿脸充胖子。咕咕发现,被他刺穿的被惯性带动的杨絮旋转速度并不强,由此可见他气海并未达到境地。 她留意到重荣左侧那个大龅牙手中的板砖已经握实,于是故意让重荣的剑气孤军深入。 一道剑气裹挟这杨絮飞抵近前,咕咕抛出手中的鹤骨鞭,那块板砖立刻改变方向朝重荣砸去。 重荣只得回援救己身。 咕咕猜到这少年出自夫子阳明子门下,将来多半是少一的同学,故此咕咕对其并没有赶尽杀绝。 …… 立柱后面的季康儿突然握紧了自己的长剑,此时他注意到自己留意多时的钱田终于离开了那顶轿子。季康儿告诉自己只要这家伙手一旦移向老魂剑的剑柄,他就一定能赶在对方出鞘之前拔出自己那把天地下最长的长剑。 然而那家伙穿过人墙之后仍未有出鞘的动机,季康儿的脸着实替正在人群中厮杀的少一感到发烫。 正当此时,一道银光映入钱田和季康儿的眼球,赤焰在他们眼球表面折射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弧线所过之处,有四五个禁军毙命倒下。 然而钱田只是不屑地扔下一句,“可惜了这把好剑。” 钱田的视线并没有在少一身上停留多久,而是把视线转向手帕口胡同南侧的屋顶。 季康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藏匿在屋顶暗处的才是钱田迟迟未出鞘的真实缘由。 显然,钱田是要拿少一做诱饵因那为迟迟不肯露面的高人。 季康儿原本已经放到长剑剑柄的手又收了回去。 “啪——” 一只手落在专注地盯着钱田的季康儿肩膀上,“嗨,你在这儿做甚?” “嘘!” 季康儿立刻转身顺手将咕咕推到立柱后面墙根,“现在不能过去,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不知为何咕咕突然变听话,问道:“此人是谁?” “他是学院最有望上二层楼的人,万万没人想到他会追逐公明,挺可惜的。要知道,我泱泱大周什么都却就不缺人,即便如此,这般修剑的好苗子依然是千万人中难求一个……” 咕咕见他一开口便没完了没了,便对他丢去一个白眼,心中念道:“给你脸色,你蹬鼻子上脸……” …… 不知少一见血太多着魔了,还是赤焰嗜血过多着魔,钱田转身之时他竟然踩着两个为散尽气息的禁军身体仗剑直奔钱田而去。 离他最近的南音发现亦然无力回天,漫天飞舞的杨絮已随着赤焰逼近钱田。 “呲——” 钱田手中的未全部拔出,剑柄产生的巨大力量已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少一硬生生拍飞。 “咣啷——” 赤焰落在青石板上之后,整个手帕口胡同连带附近几条街都凝固了。 玑羊忙自己掀开轿帘兴冲冲跑出轿子,一边问道: “发生什么?” 李黑远远地望着胡同里发生的这一幕完全傻眼了,连玑羊的问话他都愣是没听见。 蛮子挂在脸角的一滴泪禁止了,余木匠疼痛的胸口也在这一刻不再疼痛…… “Duang(四声)——” 这一声仿佛拍打在咕咕心里,如此清晰,至于她仿佛能感受到少一触地时身体承受的巨大力量。 她挣脱季康儿拽着的手,在少一落地的那一刻冲了过来。 南音推开擒在手里的禁军,扑来朝这边扑来过来,但她的手臂没那么长。 少一落地的几块硕大的青石板裂开几条清晰缝儿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 咕咕颤抖着扶起两眼发直的少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双手能感受到少一身体冰冷冰冷的。 “咳——” 少一咳出了一块乌黑的血块。 钱田往胡同里忘了一眼,听到少一的咳嗽声,手中的剑方才入鞘,悠然地转身离去。 剑没出鞘让玑羊有一点点泄气,剑钱田面无表情只好有他自去。整个云中除了夫子恐怕只有他敢对玑羊这般…… 钱田走了很远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手帕口胡同南侧的屋顶,此时屋顶空空如也。 季康儿看屋顶的眼神有一点点复杂,他一直等到玑羊远去才帮助咕咕把少一送回大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