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 ------------ 第1章 鸠占鹊巢 “殿下!快快起来!” 李恽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自己,明明已经听到了,却感觉大脑仍是一团迷糊,眼睛怎么也撑不开。 “澧王殿下!时辰已到,再不起可就误事啦!” 又是一阵跺脚的声音,然后,李恽就感觉身上一轻,似是有人掀开了身上盖着的薄薄衾被。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袖,推搡拉动着手臂。 李恽蓦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般呼地坐起,瞬间居然有些迷茫。一转头,就见白色帐幕被拉开,榻前站着一名头戴圆筒纱帽的十四五岁内侍,他叫福奴,是宫内调出来贴身服侍自己的。 李恽一下就想起睡前让他提醒自己的事,急忙问:“时辰没过吧?太子派人来催了么?” “那倒没有,不过已交午时很久了呢!”福奴转身去拿来一双黑色丝织短筒软靴和布袋一样的袜子,抱起李恽的脚就开始往上套。 见靴袜都穿好了,李恽两手一伸呈大字形站立,福奴拿起一件丝织玄色细花外袍,手脚麻利地帮主人仔细穿上,又给戴上黑色纱罗幞头,转身又要去拿青盐、柳枝、铜盆伺候主人洗濑,不想李恽大步就走。 “说好的午时一刻,还耽搁什么,赶快备车,孤可不想迟到了!” 睡个午觉差点误了时辰,李恽再也顾不得仪容,急匆匆地自行抚平了一下衣袍,快步出了澧王宅,稍等了一会儿,就见福奴已赶着马车从侧院那边转过来,在门前台阶下勒停了。 李恽爬上车辕钻进车厢,低喝:“起驾!” 前面赶车的福奴一扬马鞭,两匹挽马四蹄踏动,很快就出了兴宁坊,向着事先约定好的东市剑南酒肆出发。 趁着车上这一会儿空闲,李恽开始理清思路,等会儿见了太子,又该如何不暴露自己的意图,并适时进言呢?也不知他是不是先到了,最好是没有邀请其他人。 李恽寻思着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身体向后靠时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感觉头皮擦伤已经结痂了,这点小伤应该不会少一块头发什么的。作为一名皇子,头部受伤可不是寻常事,说起来,还要怪这身体原主人不太懂事,被人阴了。 记忆中是三天前的事,这身体原主在弘文馆进学时逃课,带上福奴跑去和一群小宦官击鞠被撞下马,结果受伤了,害得自己魂穿。另一个世界的他,名字也叫李恽,不知是不是因为名字没起好,导致了冥冥中的某种巧合? 想他一个年龄奔三的跨境公司高管,被人为车祸了还能灵魂不灭,来到大唐附身一个庶出的十六岁皇次子,按理说是幸事,但其实前途惨淡,还面临着巨大的生死危机。 这几天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一躺下必定会做恶梦,扰得他不得安宁,往往白天要补睡。而且梦中的故事也大致相同,总是梦见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一群宦官按倒在地,捏开下巴灌下一壶酒去,然后就此呜咽着徒劳地挣扎,直到抽搐着七窍流血…… 这个梦至少说明一个问题,皇子的身份是一个巨坑,潜藏着莫大的危机。作为一个社会高层的成功人士,李恽的权力欲本就是很强的,往往恶梦过后,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与人斗,他当然不怕,就看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尽管长兄已被立为太子,可在中唐,太子只是一个虚名,不能开府就没有根基实力,自己目前必须要帮他稳住太子之位,因为嫡出的三弟正虎视耽耽。太子若被废或出了意外,自己也会被牵累。 中唐的权力格局微妙而复杂,争储未必是好事,就算成功也只是宦官手中的傀儡,因为宦官们一手掌宣徽、枢密,插手朝政甚至架空外朝,一手掌握神策军,并外监藩镇,权力是急剧膨胀。 若按体制内固有的套路,李恽不觉得争储能有什么希望。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另谋官职远离长安,还要做出政绩,跳出圈外发展才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出路。而且,这样做暂时与太子也没有矛盾,还能通力合作。 不管如何,自己的前途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正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能不能咸鱼翻身,甚至步向天阙,荣登大位,让大唐的荣光再现,就看怎么做了。 马车进入东市,喧嚣的吵闹声打断了李恽的思路,他眉头微耸,眼睛半眯着,伸手挑开马车窗帘,饶有兴趣地看向车外。 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视线尽头处,剑南酒肆的幡旗在风中飘扬,不由心中一喜,这时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殿下!你看右边街道,那些内府局的白望又在胡作非为……” 听福奴在前喊了一句,李恽坐到车厢另一边窗口,掀开帘子就见街边乱作一团,一群宫市采买的内侍正在喝骂着挥鞭抽打几名商贩,哭喊乞求之声听得人不忍多看。远处好事的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敢怒不敢言。 “这种事天天都有……走吧!眼不见为静!” 李恽心中暗叹一口气,宫市并不是在宫内开市,而是宫内所需物资原本由长安尉负责采购送进宫,德宗时这个权力转到了内府局手里。 宦官们为私吞财货,往往一次数百人出宫,分批轮流站岗望风,这种太监被时人鄙称为“白望”。一旦有看上眼的货物直接巧取豪夺,还让物主送进宫,往往连财货的半价都不给。 记忆中,多次有朝官上书指出宫市的弊端,但皇帝未予理会。在专业人士李恽看来,这是制度和财税的问题,但出阁的皇子没加领官职的话,不便轻易上书,而且这里面的水,那是很深很深…… 马车转进一条小巷,直接驶入剑南酒肆侧院勒停,福奴先跳下马车,去找店家问房号了。不一会儿就带了一名店伙计出来,引李恽上酒肆二楼雅间。 到了甲一号雅间门口,李恽不禁直皱眉,居然已有五人先到了。再仔细一看,其中有两名头戴幞头的中年官员,一人着深绿绣纹细花官袍,一人着深青色官袍,皆是六品和八品的小官,在前面花厅长形方案后好整以暇地坐着,脸面别向临街窗户一边。 两名官员背后,隔着桌案另一边站着三名内侍宦官,正举止粗鲁、疾言厉色冲两名官员大声喝斥。然而,两名官员却视而不见,对大呼小叫之声充耳不闻,这行为更加激怒了三名宦官。 侧后一名瘦高个的宦官很不客气地大声喝骂:“管你娘的是翰林院的瘟官,还是啥工部的官,都给我滚,这雅间一向是我们王局令的,你们这是鸠占鹊巢知不知道?” “话可撂这儿了,咱家可没功夫与你们理论,再不走咱家可就动手了,你须怨不得咱们……”为首一名身材矮胖的宦官应是有些低阶职务,竟直接示意左右动手。 宦官居然敢这么嚣张,李恽几疑是店伙计带错房间,抬头看看门头上赫然书有“甲一”字样,又听内侍叫骂两人是翰林院的官,那必是太子邀请来的,不禁沉下脸来,怒声喝道:“尔等三个狗奴,在此作甚?还不赶紧滚……” “尔何人?敢管我等闲事!母婢养的眼瞎了吗?我等可是天使内官……”那瘦高个的宦官提起一只胡凳正要动手,见了门口之人以为是两名官员的同伴,张口就骂道。 为首的矮胖宦官正要帮腔,却见李恽虽然年轻,却有一股上位者的凛然气势,便多了个心眼,转过头细细打量,见对方头戴黑色缕空纱罗幞头,一身轻薄的玄色细花圆领窄袖长袍,脚蹬短筒软靴,这衣服质地和做工都属上乘。 更兼来人面容俊朗,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似有些面熟,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惹,便小心冀冀上前,躬身一礼,眨巴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试探着问:“敢问小哥儿在宫内哪处当差?绫绮殿还是……蓬莱殿?殿中省……还是内侍省?” 眼光太差!竟把自己当成同类。 李恽心中大怒,嘴角泛起一抹讥讽之色,冷哼一声,双手一背懒得回答,目光转向桌案对面已经起身的两名官员,语气温和地问:“你们二位是就职翰林院的吧,叫什么名字?大中午跑出来喝酒,不怕御史弹劾吗?” 那名八品清青官服的中年官员闻言一怔,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吾等告假了的,倒不妨事,只可恨此等阉竖欺人太甚,让小友见笑了!吾姓白,字乐天,不知小友是哪一家子弟?” “字乐天?白乐天吗?”李恽讶然,心中嘀咕,白乐天不就是白居易嘛! 别人不知道,这人可是太熟悉了,不由仔细打量眼前官员,只见这人身形伟岸,脸形方正,双眉细长柔和,目光炯炯有神,只是眼角略显皱纹,上唇和下颌蓄着短须,约三十多岁年纪。 “正是!”白居易点点头回道。 李恽心中有点激动,正要自我介绍,也好结识一下古代大文豪,就见那两个内侍转身想要溜走,不由喝道:“站住!你们想去哪里?过来给二位先生嗑五十个响头认错,互相掌嘴五十下长点记性,否则就等着去内寺伯那里报到,从此去掖庭宫服苦役!” 内寺伯和掖庭宫,那可是内侍们谈之色变的内廷纠颏不法和刑罚机构,一旦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两名内侍一听,不由面面相觑,心中有点畏惧,犹犹豫豫地上前,不时偷眼瞅瞅李恽腰上的玉佩,这貌似只有郡王、亲王才有的。 “怎么?真要孤动手吗?”李恽心中大为恼怒,不得不表明身份。 三名内侍见猜测成真,脸色一白,膝盖一软,噗嗵一声就跪了,哭喊道:“饶命啊!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哪位都得罪不起啊!” ------------ 第2章 始料未及 “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以下犯上,再也不敢辱骂朝庭命官!” 三名低阶内侍跪在地上嗑头如捣蒜,实木楼板发出一阵阵“嗵嗵”的震动,弄得白居易等两名官员手足无措,心生不忍,躲躲闪闪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恽嗤笑一声,斥道:“以下犯上?你们三个狗奴也配吗?孤的母妃还真就是宫婢出身,你们倒是再骂上一句。” “殿下饶命!奴婢不敢……奴婢是无心的啊……”瘦高个的宦官吓得脸色煞白,竟大声求饶起来。 整这种小宦官实在没什么成就感,李恽转身走开,背着手在雅间内来回打量,见雅间内外布置得简朴而精致,心中颇为满意。 这时,一名头戴圆筒纱帽的大胖子出现在门口,哼了一声斥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们就这点能耐?不就是十六王宅的,你们有什么害怕的?” 这宦官名叫王守涓,正是记忆中将自己撞下马的宫市使、内府局令,一个正八品下的内侍当然不值一提,但他还有个兄长王守澄,职任从五品下内给事、兼领宫闱局令、遂王府庄宅使,就是服侍自己便宜三弟遂王李宥的人。 两名小内侍见有人给自己撑腰了,立即想要开溜,李恽双目一瞪,两人又犹豫起来,求助地看向门口。 王守涓恨铁不成钢瞪了两人一眼,背着双手,高昂着头迈着方步进门,抖着一下巴的肥肉阴阳怪气道:“咱内府局的人,咱家自会治得,澧王殿下既已出阁,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若耽误了宫市采买,殿下只怕吃罪不起呢……嘿嘿……” 按说,主人与奴婢是等级森严的,等阶再高的宦官也是皇室家奴。但宦官们往往狐假虎威,看谁得宠就趋炎附势,仗着主人护短欺负别的皇子、公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皇子们还有嫡庶之分。 见王守涓上前要拉起三名内侍走人,李恽心中大怒,若真让他们走了,事后四下诋毁抹黑自己,那可就颜面扫地,少不得要落一个怯弱无能之名。 “好个狗奴,居然敢威胁本王?”李恽哼了一声,他原本就练过一些格斗、散打、太极拳等武术健身自卫,加上这身体也还不错,现在自然要派上用场了。 当即横行错开一步,猛地一拳击中王守涓凸起的大肚皮,顿时发出牛皮鼓一般“嘭”的一声。趁着他吃痛下意识身躬腰,一把抄起桌案上的酒壶,照着他太阳穴就是一下,打得酒壶碎片和着酒水溅了一地。 李恽乘势而上,王守涓横窜几步,扶着桌案总算站稳了,抓起一只胡凳想要格档,李恽却突然一个蹬脚踢中他小腿,见他下盘不稳,跟着一个左扫堂腿。王守涓砰的一声摔倒,震得楼板发出一声巨响,桌案都晃动起来。 李恽得势不饶人,上前抢过他手中胡凳,照着他脑袋就是几下,打得头破血流。并顺手一把抓紧他右腕,一腿穿过他腰下,提起腰带一把扛上肩头,打个转一把摔飞,不料刚好从窗口飞了出去,摔在楼下的大街上,惹得行人纷纷惊呼走避。 李恽几步冲到窗前向楼下看了一眼,这楼不算高,索性退后几步,一个“燕子抄水”,手搭窗台一跃而下,见王守涓还在地上扭动着嚎叫着想要爬起,提起拳头雨点一般落下去。 “救命啊!救命啊!再打奴婢要死了啊……”王守涓恐慌又心虚地哭喊着。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打斗,李恽毕竟是堂堂皇子,王守涓敢于暗算他,却不敢真动手反击,否则,就算是他的主人也救不了他。李恽自然也是吃准这一点,准备狠狠地教训这狗奴。 不料,这时街道附近望风的一群内府局小内侍听到呼救声,见自家上司被打,纷纷操起家伙围了过来。他们显然不识李恽的身份,其中一人拿起一根棍子照着李恽后背就是一棍。 李恽大怒,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被一群小内侍包围了,而被按在地上暴揍的王守涓,如一滩料泥般无力动弹,鼻孔处还在冒着血泡,嘴里哇哇地怪叫着什么,眼看是半死不活。 李恽可不想虎落平阳被犬欺,正要起身逃离,迎面又是几根棍子劈头盖脑地打将下来,李恽赶紧双手格档,大声怒喝:“尔等狗奴竟敢犯上,还不快滚……” 结果,人多听不清,也根本无人理会,大明宫里的小内侍少说也有万多人,各有属于自己的机构,即算是内府局的人,也不可能都认识李恽,这下算是对牛弹琴了。 被一群小太监们狂殴,李恽左支右拙抵档,奈何双拳不敌四手,在人圈中撞来撞去,一阵阵痛感传来,一时狼狈不堪,逃之不及。 “那小哥儿好样的,打得好!俺们来帮你!” 忽听一个粗豪河北口音传来,李恽转头就见街边几名壮汉加入了战团,而那名喊话的汉子还站在街边招呼同伴,大声叫喊:“街坊们快快来呀,打死这帮欺行霸市的白望……” 李恽闻言大喜,总算可以脱身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叫苦不迭。自己惩罚一个内侍没什么事,这些外地人掺和进来,事情性质怕是要变,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等等……这帮外地人无缘无故地为何要帮自己,居然连内侍也敢打,这不是打皇室的脸么?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 这样想着,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喊话的壮汉身材高大,大黑脸侧边一看全是黑须,如铜铃一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在人群边溜来溜去,显得十分油滑。 然而,怕什么偏来什么,附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混乱,开始还只是有人偷偷地扔石头咂,见没人发现胆子也大了,等有小太监靠近就跟着踢上几脚,打上几拳。 于是,一群内侍在围殴左冲右突的李恽,一群汉子在边上抽空下手,围观的人群却把包围越收越小,也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大家突然就一拥而上,各自扑倒一名内侍,红着眼睛发疯一般狂揍。 左右怒喝打骂声一片,李恽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心,突然发现没对手了,不禁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目瞪口呆,脑中思维一时竟然卡壳了。 我不是受太子邀请来赴宴,还想进言献策的么?不是有小内侍在撒野么?然后……我就打了小内侍的上司王守涓么?再然后…… 擦!不对啊!围观群众也太侠义心肠了吧?李恽一下反应过来,转头四下一扫,已有几名小内侍口鼻流血倒在地上。 糟糕!要出命案了!那个该死的虬须大眼睛,没事煸风点火干什么……他们若不插手,酒肆里的白居易等人一定会下来镇住场面,自己顶多吃点苦头而己,这下麻烦大了。 李恽心中一阵突突直跳,这可真是始料未及,自己似乎又被人阴了,抬头四下一扫,地上躺了一地“哼哼唧唧”惨叫的内侍,约莫有十七八个。 而不通姓名,不请自来的壮汉们早跑得不见了,那个“虬须大眼睛”也没见着,这下事情一时说不清,黑锅找谁背去?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见没人注意自己,李恽飞快挤出围观的人群,小跑着冲到街边,找条小巷钻进去,溜之大吉。 不一会儿,终于有人发现,地上躺着的内侍,有几人一动不动,完全没了声息,似是死透了。 观望的人群七嘴八舌惊呼一声,哄然而散,附近两边的店铺竟不约而同地关门歇业,店家和伙计们躲在店堂里偷偷窥视事态发展。 剑南酒肆二楼雅间窗口,白居易惊见这一幕,一脸悲天悯人之色,怅然叹息道:“众怒不可犯呐!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而竖人多粗鄙之辈,懒惰轻身而求一时荣华富贵,生得干净,死得很脏啊!” “乐天兄所言极是,现在你我只怕也脱不开干系,少不得去京兆府道明案情喽!”绿袍文官苦笑道。 白居易回道:“大亮贤弟莫急,我等毕竟是受太子殿下邀请前来,主人未到怎好先一走了之,等等再说吧!” 二人正说着,一名年约十六七岁、气质文雅的绯红袍服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见地上仍跪着三名内侍,冷声呵斥道:“尔等去门外等着,一会儿随这两位先生去京兆府。” 三名内侍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去继续跪着。 “臣白居易、陈鸿拜见太子殿下!”两名官员忙上前见礼。 “二位先生久等了,都怪小王来迟一步,以致二郎闯下大祸却阻止不及,这得赶紧回宫向父皇禀明,改天再向二位先生请教学问。” 来人正是李恽的兄长李宁,今年四月被立为太子,现居于大明宫内少阳院,平时有宦官充任的少阳院使伺候日常起居,其实则是监视居住,等闲难得出宫一趟。所以,太子即算是约了友人谈些事情,也只能出宫悄悄地进行。 “发生这等事,臣等也十分无奈,幸得澧王殿下仗义解围,太子殿下切莫责怪,臣等恭送!” ------------ 第3章 香车佳丽 李恽一路溜出东市,想着福奴和自己的马车还在剑南酒肆内,不禁犹豫着在市北门外踱着步子,来回徘徊。可又想起惹下的这个祸事,往大了说是命案;往小了说,不过是主人打死家奴,而且自己完全是冤枉的啊! 那该死的“虬须大眼睛”,好像说话是河北口音呢!我打家奴,他们帮我把家奴打死,这他娘是几个意思? 这个黑锅背不起!被打死的王守涓是宫市使、内府局令,在内侍中职务不低,这人还有个兄长王守澄职务更高,又都是三弟遂王李宥的人,他们若得了消息去找父皇哭诉,自己必受重罚,就算是太子也没办法为自己说情。 但事情发生在宫外,不会这么简单。主管东西市贸易的长安尉肯定要问案,还有万年县、京兆府。涉及到一位亲王和内庭宫市事宜,这样代表内庭的内寺伯、左金吾卫肯定也要插手。 糟糕!宫市的事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万万不能卷入深水巨坑。 想明白这些宫内宫外复杂的事,李恽只觉头皮发麻,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现在若回澧王宅,麻烦很快就会找上门。问题是,还不确定这个事件会是哪个衙门为主来负责调查。而那关键的案犯自然是“虬须大眼睛”带的一伙人,应该有很多人看到了。若没调查清楚,自己就贸然跑回去,那官差上门根本就说不清,也没有证据。 怎么办?去哪里避避风头呢?宫里那便宜父皇若得到奏报,一般人家可不敢藏着自己。 李恽正寻思着,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大群挎着腰刀的皂衣差役从东市内急奔而来,顿时心中一惊,转身撒腿就跑。 “咦?那哥儿跑什么?莫不就是案犯……快追!” 听得身后有人喊,李恽懊悔不迭,反加快脚步,顺着东市北坊门外的春明门大街向东狂奔,边跑边回头一看,大群皂役分为两队,正在后面不远处包抄追过来。 这是东市衙署长安尉的人,若被抓住大事是没有,盘问一番就憋屈了,而且……后面的事完全不在掌控,李恽不喜欢这种被人左右,无法自主的感觉。 前面一个货郎挑着一担梨子迎面走来,李恽冲过去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货郎身不由己地挑着担子打着转,又大又圆的雪梨顿时撒飞出去,蹦跳着滚得大街上到处都是。 后面的皂役们大笑,有人捡起梨子咂了过来,李恽狼狈闪避,前面不远就是兴庆宫,祖母住在那儿,也许可以去躲一躲。刚跑过东市坊墙转角,不想迎面又是一队盔明甲亮的骑马军士打马小跑而来。 这是金吾卫!李恽暗骂一声,猛地刹住脚步,突然调头往回跑,迎面和一名皂役撞了个满怀。这差役个子矮,李恽下巴撞在那差役额头上,只听上下牙咯嘣一下,口腔一下被咬得钻心的痛。 面前差役痛叫一声,一脸发懵。李恽吃痛大怒,随手一拳把那差役打翻,撩起长袍下摆扎进腰带,撒开脚丫子继续往西跑。一群差役反应不及,收不住脚步,见李恽往西,又纷纷怪叫着调头跟着追。 一路冲过东市西坊墙,前面就是崇仁坊南门和平康坊北门相对处,李恽直接冲进了平康坊,回头望见那些皂役还在穷追不舍,李恽已经浑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了,估摸着那些差役也差不多,这会儿可不能放松。 坊内北里是勾栏伎馆,和一些教坊司的歌伎乐户居所,这些低层地方藏不了自己,只寄希望钻小巷甩脱那些差役。李恽钻进南曲一条小巷,然后调头向南到达东街,出东门又是东市,便向西跑。 刚到西街口,两名差役正在北街向这边东张西望,看见他吆喝几声招呼同伴,一下又追了上来。李恽来不及歇口气,顺着西街一路飞奔。 不一会儿,后面十几个差役又快追近了,李恽一口气冲出平康坊西门,一眼就望见斜对面务本坊东门出来一辆红漆雕花的宽大厢车,缓缓驶出坊门竟然刚好在坊墙下停住了。 李恽急忙回头望了一眼,还在平康坊内西街上的差役们视线看不到那马车,不由心中大喜,也不管那马车上坐着什么人,冲上前脚踏车辕就扒上去,拉开车门一掀帘子就钻进车厢,顿时香风扑鼻,眼前一下显出一张年轻娇美的如画容颜。 这是一名年轻小娘子,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月白衫子和淡绿半褙,下着淡绿束腰襦裙,一手拿着半朱红木盒青枣,一手捏了一个在嘴上咬着。旁边一名婢女正拿了白纸荷花小团扇上下挥动,在给她纳凉。 忽见一名满头大汗的陌生少年人闯进来,手指竖在唇边做噤声动作,还自来熟地坐在了小婢女对面车厢前角落里,冲两人眨了眨眼,友善地笑了笑,顿时露出雪白的牙,还有俊朗的脸颊处微浅的酒窝窝。 那少年人坐好了,然后拉起车内垂下的布幔往身前一披,顿时将身形遮在了角落里,只露出垂幔下一双白底的黑色短靴。但右脚靴子底儿脱线掉了前一半,穿着袜子的脚趾已然伸出了靴子外面。 小主仆二人惊奇地看着少年人做完这些,直到垂幔遮着了那张俊朗的脸才大梦初醒一般“啊”地惊呼了一声,目光同时落在了那只探出靴子外面的右脚上。 咯咯……小婢女心思单纯,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伸手捂住了小嘴儿,转头看向自家小娘子,发现她原本瞪得大大的璨璨双眸这时也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上薄下厚的唇上线条绽开,嘴角也微微勾起,却是没出声,淡然地将手中半盒青枣放在一边盖好了盒盖子,仿佛天蹋下来她也不会惊得大叫一样。 反倒是外面的车夫先反应过来,掀开门帘一角喝道:“哪来的恶少年,休得无礼,快快出来!” 京中恶少年调戏过路女眷的事常有,但一般都带着几分含蓄,公然钻进车内轻浮的事极为少见。年老车夫显然无法忍受,花白头发的脑袋伸进车厢一阵扫视,见自家小主人还坐着无事,而闯进来的人居然没见着,不禁有些奇怪。 “这儿!刚被差役追着要钱呢,借你们的马车躲一会儿,还请不要声张。” 谎话脱口而出,李恽暗暗佩服自己的应急口才,见年老车夫目光在车内到处乱转,便拉开垂幔稍微露一下脸面,然后又遮上了。 “呵……”老车夫惊讶地张了张嘴,意外地笑了笑,脑袋缩了回去,随手就把帘子拉上,外面的小门也关好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跑了过来,没作停留又很快就跑远了。年老车夫很精明地驱动了马车,缓缓向南行驶,果然很快又有差役跑了回来,盘问了几句又走了。 斜对面车窗口的小婢女一直看着车外,见行了一段路,差役们也没再来,便下逐客令道:“哎……差人走啦!这位郎君你……” 李恽哪能没听懂小婢女的意思,只得伸手拉开垂幔,厚着脸皮微笑道:“多谢这位小娘子帮忙,某刚才被差人追了好几条街,都快跑断腿了,这不……右脚的靴子底儿掉了半边,且容我再歇口气可好?” 小婢女听了又是一阵咯咯娇笑,绿裙小娘子略有些不快地瞪了小婢女一眼,又看看李恽,微微皱眉道:“这位郎君何必当面取笑,看你这衣着装扮,定是豪门富贵人家,那些差役又如何敢向你要钱……” 吃了主人一个严肃的眼神,小婢女又挥动团扇,阵阵香风扑面。李恽也听得一楞,转头细细打量。 这小娘语声轻柔舒缓,说话时微微偏过脸面,如凝脂般的脸上饱满而带着微微的红晕,晶莹的耳边一些细细绒发露出了梳理得整齐的盘桓鬟外,束拢发鬟的淡绿色纱带蝴蝶结与身上半褙和下裙相配,给人一种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的感觉。 平常人家的小娘子一般会梳双环望仙鬟,而梳这种盘桓鬟的发式,要么是宫内的宫女,要么就是一些豪门世家、勋贵高官家的小娘子,这些贵族人家的女眷经常由婢仆看护着出门,对衣着发式都很讲究。 李恽也觉得这小娘子应该是哪位勋贵人家的小娘,而且眼光也不差,居然看出些什么来了,顿时脑筋急转,拱了拱手笑着回道:“敢问小娘子贵姓?可否好人做到底,再帮某一个忙?” “奴家免贵姓萧!”绿裙小娘子微微点头,略欠了欠身还礼,又道:“那要看郎君这个忙又该怎么帮了?” 李恽只好诚恳地请求道:“某姓李,萧小娘子可称某为李二郎!实不相瞒,某现在遭遇了麻烦事,处境非常非常的危险,不方便让官府和家人知道行踪,萧小娘子可否把我送到……春明门大街里面的通阳门外?日后若有机会再见着,一定重谢!” “危险?躲着家人和官府?李郎君这是要离家出走还是……” 见萧小娘子一脸好奇之色,那灵动的大睛睛忽闪着,分明是在猜测自己刚才遭遇了何事,但她所知信息量太少,完全不明所以。 李恽笑了笑,却不想过多解释。 “那好吧!反正奴家现在是回宅邸,正空闲着,送你一程也不妨事,倒不必称谢!” 萧小娘子微微一笑,明眸皓齿煞是动人,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偶尔瞥过来一眼,目光并不甚锐利,反倒有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暖和煦。 ------------ 第4章 我不是什么好人 通阳门是兴庆宫的正南门,位于春明门内,而从务本坊外过去,走平康坊的话又要穿过东市,那可是李恽要远远躲开的地方,马车只好半路调头向北,走春明门大街。 “萧小娘子,带镜子了么?给我看看……” 李恽话一出口,就见侧身向着自己的萧小娘子有些好笑地掩住嘴,不过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也顾不上这些。纱罗幞头早就在东市弄丢了,头发有点凌乱,感觉绾住发髻的龙首玉簪还在,顿时放心不少。可脚上这双靴子太难堪了,得买新的才行。 “妙芸!把你自己的铜镜拿给他!” 萧小娘子吩咐一声,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婢女原来叫妙芸,她转身在车厢后角落的大箱子里拿出一面菱花铜镜递过来,还自作聪明地顺手把梳子也拿给李恽。 “又拿梳子做什么?你愿意帮我梳头发吗?”李恽却不接,还一脸没好气地坏笑。 看着那俊朗的脸,还有脸颊那偶尔泛起的浅浅酒窝,妙芸心里是想说愿意的,可看李恽脸上那有些调侃的表情,就气鼓鼓地撇嘴道:“你……你无礼!我才不帮你梳头!” 我无礼?我还没非礼你呢! “啊……”李恽却旁若无人地对着镜子张大嘴巴,见口腔内壁肿胀了一大块,还鼓起了一个大血泡,真是又疼又郁闷。 见李恽竟然是这样用镜子,萧小娘子和妙芸一脸错愕,差点没气晕过去。可镜子都拿给了人家,又不好再夺回来。 李恽却又想起一些烦恼的事,忽然诡异地笑了笑,开口道:“有点无趣,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萧小娘子转头飞快地瞟过来一眼,轻笑一声道:“讲吧!最好是你自己的故事,比如……为什么被差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啦……” “我的故事不感人的……我要讲的是一个听得人潸然泪下的故事!”李恽接着开讲了。 “从前,有一个女人,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儿子。 后来丈夫去世了,儿子娶了一个豪门贵族家的女儿为妻后,儿媳便天天想着要取代她的地位,掌控家业财产。这也就算了,儿媳还对她很看不顺眼,总算把她赶出门到老宅里独住,为此,她家里发生了很多激烈的矛盾冲突…… 她的儿子当然想把她留在家尽孝,可无奈,儿媳娘家人势力很大,频繁地给她的儿子施加压力。 最后没有办法,她的儿子把她迁居到老宅独居,儿媳还不准儿孙小辈去看她。虽然有很多下人伺候,也不缺吃喝穿用,但她内心是空虚寂寞的,一个人孤苦零丁。 你们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很可怜?” “唉……倒真是挺可怜的,她那儿媳也太可恶了!”萧小娘子不由愤愤不平,又转头看着李恽问道:“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你家什么人吧?” 我说的就是我祖母啊!顺宗的庄宪皇后,现在的太后王氏……当然,李恽不方便告诉她,便笑着回道:“是我家亲戚,本来准备今天去看望她,但是你知道,中午发生了一点事,再说……我今天出来没带钱,没礼物,而且我现在这样子……” 话还没说完,就见主仆二人脸色慢慢冷淡下来,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恽有些心虚,只好住口了。 妙芸瞪圆了眼睛嚷嚷道:“哼!还说讲故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说你擅入我们的马车,让我家小娘子送你去也就算了,还想让我们帮你准备礼物,你这是把我们当你家下人使唤呢……” “绝对没有!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帮助啊!钱的话……你们事后报个总帐给我,回头我亲自上门还上,怎么样?萧小娘子,帮个忙吧?” 李恽苦着脸,眼巴巴地恳求,顿时就见萧小娘子翻了个白眼,微微仰头望着车顶,抿着嘴笑了笑,问道:“说了半天,奴总觉得你像一个大骗子。你被差人追,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放心吧!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就是骗子!你们要把我扭送官府法办吗?” 李恽不想多说什么,无所谓地回了一句。果然,萧小娘子又上下仔细打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算了,奴今天出门不利,就被你骗一回吧!那你说,要买什么礼物?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不许撒谎!不然……奴可不当冤大头的……” “礼物当然不需要贵的,只要对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长辈。”李恽听了大喜,这小娘居然真答应了,可她肯定是官宦人家,又姓萧,说不定是兰陵萧氏世家的,这查户口就不好回答了,便耍赖道:“名叫李二郎!家住京兆府万年县兴宁坊,完毕!” “不尽不实!不过你听着,以后不要做坏事,对家里人多孝顺一点,奴只帮你这一回了!” 萧小娘子斜睨了一眼,明明比自己年龄小,还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数落着,似已认定自己是问题少年了。李恽是有苦说不出,已经糗大了,还能说什么。 不多时,马车顺春明门大街又到了东市北门外,老远就望见市门口守卫着许多军士,似是金吾卫的人在严格盘进出东市的车马人群,李恽让萧小娘子传话,马车就地停在了东市坊墙转角处,然后目送萧小娘子和妙芸步行到东市门外,与守卫的军士说了几句什么被放行了。 “你说你这后生……我家小娘子可是阿郎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今儿个倒替你跑腿来了!看你这衣着举止,倒也不像是那些纨绔子弟,为何这般躲躲藏藏啊?” 年夫车夫坐在前面,都听到了车里的对话,这时也开始套话。李恽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发作,回道:“别多问了,你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对了……你家主人可是出身兰陵萧氏?不知名讳是什么?官任何职啊?” “嘿嘿……长安还有几家姓萧的?我家阿郎在中书省为官,名讳也不须多问,问了老汉也不告诉你!” “呵!你就算说了我也会忘掉……” 不就是兰陵萧氏,真以为很了不起么?李恽也没兴趣打听这些,他若真想查,那是很容易的事。 他一边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一直盯着东市坊门。 忽然,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东市门口,守卫的军士立即拦住喝问,上前粗暴地将车夫拉了下来,车厢里跟着下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脸陪笑地与军士们说着什么,并塞了一些钱给盘问的军士,于是,被打发走…… 那马车没什么特别,但车厢门外坐着的车夫却看着有点熟悉,头上戴着的遮阳笠压得很低,只看到一下巴的大胡子,很有点像东市里煽风点火的那个“虬须大眼睛”。 等等……东市?这辆马车不正在出东市么?那伙人肯定还没走脱,而这个车夫就很像啊! ------------ 第5章 大人物的郁闷 李恽坐在车厢内,视线看那车夫是差不多高,没办法确认,只有车下地面上才能看到。可自己一下车,那车夫说不定也能认出自己。 李恽随意看了看,见有一顶白色帷帽挂在车厢里侧,估计是萧小娘子的,便随手摘下来戴在头上,拉开门帘朝年老车夫打了个手势,一跃下车,装作正常走路的样子,迎着那辆马车过去。 很快与那马车相错而过,李恽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个“虬须大眼睛”。但这人只是个下人,车内的年轻人说不定就是预谋陷害自己的家伙。不过也可能只是做事的人,策划的说不定另有其人。 李恽精神大振,若探明这伙人的住处,再来个一网打尽,那就真相大白,自己也就可以洗脱嫌疑,还能挖出自己的敌人。当即一边留意那辆马车去向,一边快步走回马车边。眼下只能乘车跟踪,若步行很容易暴露,而且跟不上速度。 李恽小声问:“看到那辆马车了吗,能不能赶车带我跟上去?” “不行!我家小娘子没回来,老仆可不听别人使唤。你这帷帽哪来的?别乱拿人家东西!” 车夫一口拒绝,还看家犬一样眼放凶光地盯着自己。李恽大为着急,再不跟上去可就错过机会了。可若要车夫把马车借给自己,恐怕他也不会答应。 李恽二话不说爬上车,钻进车厢内,见老车夫没什么反应,突然伸出手勾住老车夫的脖颈,一把将他脑袋拉进车厢来,后脑勺位置对着车厢“咚咚”就是几下,老车夫身子一软,顿时陷入昏迷中。 将车夫拖进车厢内,李恽出来坐上驾驶位,拿起马鞭甩出两个“啪啪”脆响的鞭花,再抽打两匹挽马,马车一下启动,再拉缰绳,另一边甩鞭花,赶着马车调头跟上前面一辆车,一路又进了平康坊。 顺北街过了北里三曲,快到坊中心十字路口时,前面那马车转进了一条巷道。记忆中这一块住的都是散户,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居住区,要找到那辆马车很容易,李恽也没急着跟进,这是防止被望哨的发现。 稍等了一会儿,李恽驱车进入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窄窄的十字路口,正犹豫着该往哪边走,就听右手边一处院落里传来中年男子的破口大骂声,还有一阵咚咚的声音,似是有人在磕头。 李恽立即驱车进另一边路口,靠边上停下,一跃下车飞快上前,找到院门处悄悄从门缝往里窥视,就见那马车正停在院子里,虬须大眼睛车夫正跪在地上,还有刚才车上的那个年轻人。 跪着的两人对面,是一名身材微胖的富态中年人,正来回踱着方步,张口大声喝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们竟不与俺商量一声擅自做主,虽逞一时之快,报复了人家又能怎样?不过是出一口恶气,俺的财货还能找回来吗?嗯?你这个蠢才!” “父亲恕罪!孩儿就是看不惯那些强买强卖的白望,今年的瓷器、丝绸生意刚有点起色,借了那么大一笔钱购货运到关中,不就是指望与回鹘人的生意,这下被宫市采买的竖人给抢了,硬栽给我们一些次品的红绫有什么用,里外一算足足要亏损上万贯钱!” 年轻人不忿地大声诉苦,旁边跪着的车夫也跟着道:“就是啊东主,俺们这次的生意血本无归,内府局的竖人心肠歹毒,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亏的这个钱要不回来,东主又还要还债,再这样下去,家业就要败了啊!要做回鹘人的绢马生意,就不能不来长安,这些宫市的瘟神又如何避得过,总要教他们知道轻重,以后也不敢再这么嚣张……” “此事俺自有计较……你们!你们且跟我来!”中年恼怒地打断车夫的话,一甩衣袖大步往里屋走,跪着的两人随之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 看到这里,李恽大致明白。事情并不是自己最初想像的那样,这些人与宫内的人并没什么关系,或许,真的只是投机,掐准了一个出手的好时机而已。 不过,能做回鹘的绢马生意应该不是小商贩,然而家业再大的商人在宦官眼里也是肥羊,就看后台是不是足够硬,有没有送上足够的“孝敬钱”打通关节,否则照样被敲诈勒索。 显然,这家商人被宫市宦官们坑了,问题还没解决时,这个年轻人可能就是少东主,一直在东市蹲点伺机报复,恰巧自己把王守涓打下楼,这些人就加了一把火,然后逃之夭夭。 李恽的心情很糟糕,若去京兆府通知官差来抓人,那自然是十拿九稳。可商人的社会地位一直很低,不说宦官和朝中官员,就是一个小吏也能整得这些商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然后遗属全部为奴。 该怎么办呢?李恽不禁陷入沉思,这事说到底,宫市才是最大的问题,否则就不会有宦官长期蹲在东市,还常定一个酒肆雅间。 若要逮捕这家商人,自己现在又是孤家寡人,连小内侍都跑丢了,只能通知京兆府的人来。可那样也只是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反而害了别人,自己也并没有实际上的好处。 王守涓肯定已经死了,与三弟的仇怨也已经结下,那么,矛盾公开化未偿不是好事。背下这个黑锅,把这家商人庇护过去,那就是收小弟,往后澧王宅还能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这个买卖可以做了。 大人物的郁闷莫过于此,考虑问题不能单一,须得全面。 李恽渐渐适应现在的身份地位,仔细推敲了可能的后果就不再犹豫,猛地推开了院门,大声喝问道:“尔等案犯,欲往何处?” 已经走到前堂屋檐下的三人闻声大吃一惊,一齐转过身来,见李恽只有一个人,似乎没有衙门差役跟着,有些惊疑不定。 那虬须大眼睛瞪着牛眼斜视了李恽一眼,似乎认出了他,顿时面露古怪之色,转头飞快地与那年轻人说了几句什么,三人嘀咕了好一会儿,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虬须大眼睛转身下了门前台阶,大步绕过李恽身边时,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出院门外四下看了看,很快又回来,并将院门关死,回报给台阶上的中年人了。 那中年商人寻思了一会儿,忽然面露喜色,轻笑一声道:“这位哥儿胆子不小啊,连宫市中官也敢打,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说吧……你想要多少钱?” “哥儿不是你们可以称呼的,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都是聪明人,那就好办了,李恽双手一背,不置可否地大步上前踏上台阶,毫不怯场地从三人中间走进前堂,见里侧正中摆着一张宽榻,上面有小几和坐垫,也不客气地在榻沿上大马金刀,面北朝南地坐下。 这么大咧咧的行为举止,看得三人是一楞一楞的,再仔细一看李恽的衣着气度,至少也说明这是个官宦人家子弟。于是,中年商人不敢拿大,立即换上一副谦卑的态度和语气,小心地问:“敢问郎君姓甚名谁,家族祖籍郡望何处?” 这时代的人就是如此,见面叙话往往先问家族郡望,就看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然后再说其他,但李恽可不想跟他废话,直接从腰间解下金丝线系牢固系着的双龙戏珠玉佩,放在面前桌案上。抬头脸上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中年商人,缓缓推了过去。 那商人一下就明白了,严肃地一抖衣袖,正儿八经地九十度躬身行了个大礼,双手小心冀冀地捧起玉佩,移到眼前仔细观看起来。 玉是和田玉,雕工精巧绝伦,图案是双龙戏珠,正面中间有横向两小字是“册授”,竖向三个大字是“澧王府”。 一看清这五个字,中年商人手一哆嗦,眼皮一阵急跳,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难看,再飞快抬头看了李恽一眼,见他还在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觉得这个应该不是假的了。再看玉佩反面,有一个大大的“宽”字,这是李恽封王前的原名。其下小字是李恽现在的名字,以及生辰日期等等。 中年商人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地躬着腰,双手将玉佩高举过头顶,呈上面前桌案,然后煞有介事地“噗嗵”一声就跪下了。 “刑州商人孟德藻拜见澧王殿下!”正常见一名亲王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但这中年商人孟德藻心里有苦自知,儿子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便又回头喝道:“孽蓄!还楞着干什么,快过来见礼!” 这情况变化太快,那年轻人和虬须大眼睛楞怔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只得扭扭捏捏地上前,一起跪下了。 “三位无须如此大礼,都起来坐下说话吧!”李恽连忙站起摆摆手,心中大喜,这事已经板上钉钉,接下来就好说话了。皇子的身份,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吓唬这些小民还是很管用的嘛! ------------ 第6章 避居兴庆宫 刑州商人孟德藻有心巴结,李恽也不忍看他家破人亡,事情很快谈好,李恽便起身告辞,倒背着双手悠然地迈步出了小院。 “虬须大眼睛”的壮汉头上还是戴着遮阳笠,左肩上背着搭裢,手里提着一包裹衣服杂物;右肩用一根寸许粗的熟铜棍拗着一包被服,耸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孟德藻带着儿子将两人送出门来,再三叮嘱道:“高护院且随澧王殿下好生做事,贵人府上规距多,你得放机灵点先学着,以后也不用再回俺身边了,若有澧王吩咐再来找俺!” 虬须大眼睛名叫高行恺,是孟德藻家的护院武师,原本在成德军中做过队正,擅使一根熟铜棍,武艺很不错,因得罪上官被严惩驱逐,得孟德藻收留,便随着护宅行商五年多了。 为了以后方便联系,孟德藻主动推荐高行恺,李恽自然乐得收下,这人会武艺,算是个不错的人才了。 “行了!孟东主免送!” 李恽挥了挥手,大步走出巷子,见那年老车夫居然醒过来了,这时坐在车厢前,正恶狠狠地望过来。李恽正要上车,那车夫却一把拦住,怒斥道:“果然是个恶少年,你做得好事!” “呵呵……那不是没办法么,也没怎么打伤你,没事就赶车走吧,你家小娘子应该买好了东西,可能正等着呢!”李恽讪讪一笑,拔开拦在身前的马鞭,钻进了车里去。 老车夫气坏了,嘴里还喃喃不休地小声骂着,却也只得驱打挽马出气,马车刚调过头,一下开始加速,飞快地冲出了小巷。高行恺倒是识趣,在车后小步快跑着跟上。 再回到东市坊墙转角那儿,萧小娘子正在墙外柳树下,手里提着两个竹篾编成的提笼,可能是些吃食。妙芸怀里抱着两筒深色的绸缎和一卷白绢,还有一个红漆小木盒,看就是些较为贵重的簪花首饰等小物件。 马车一停稳,年老车夫就先跳下车,抢步到萧小娘子面前连数落带告状,还躬着腰别过脑袋给萧小娘子看,估计是后脑起了个大包包,萧小娘子心疼地帮他揉着,目光狠狠地瞪过来。 死老头!放开那个小娘子,让我来! 李恽一阵恼火,只好转过身当没看见,摇头苦笑嘀咕道:“唉……奴性太重,智商又这么低,活该一辈子做人奴仆……” 妙芸听见了,接口没好气地回道:“你说什么呢?我家小娘子好心帮你,你还打我们家康伯!他可是从小服侍老爷的忠仆,你连老人家也打?礼物不给你了,你自己走去通阳门……” “什么什么……你个小婢女还敢代你家小娘子做主了?” 别说打老人,我还打女人呢! 李恽哭笑不得,今天是什么鬼日子,一打奴仆就坏事。打个王守涓害得本王都不敢回王府,再打个不听吩咐的老车夫,又要被人甩在半路了。 “唉……萧小娘子!那个……” 李恽想要解释,萧小娘子皱着眉头,沉着脸打断道:“李郎君别再说了!奴也只能帮到这里,礼物既然是买给长辈的,你还是带去吧,奴却不能再送你了!” “。。。。。。” 好吧!丢掉男人,安慰老人,这样真的好么。 人家本是无偿地帮助自己,李恽也没办法再强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萧小娘子主仆登上马车,然后马车又倒回往务本坊那边,渐渐消失在街角处。 “高护卫,带上东西,你那遮阳笠给我戴着……” 李恽把高行恺的小笠子摘过来自行戴上,见他手里已经拿了行李,只好首饰盒塞进高行恺的搭链,自己扛着三卷布匹,提着食盒向通阳门步行。 天宝时期,兴庆宫曾一度为大唐政治中心,玄宗在那里修建了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南薰殿、兴庆殿等宫殿和别苑,面积足有太极宫的四分之一。到元和年间,兴庆宫渐为年老嫔妃和内侍宫人养老的处所,皇帝极少驾幸。 戴上笠子遮着脸面,过了东市北门外这一段路后,李恽放下心来,不多时就到了通阳门外,白天宫门是开着的,与守卫的神策军厢指挥使打过招呼,被领进通阳门内瓮城中等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名年老内侍,疑惑地打量了李恽半晌。 记忆中,此人名叫李忠言,年五十来岁,原是先帝顺宗,也就是李恽祖父李诵身边的大宦官。“永贞内禅”后,顺宗迁居兴庆宫,不久病逝。李忠言随顺宗迁过来后,被任命为兴庆宫使,管理兴庆宫日常杂事。 “哟……澧王殿下要去看望王太后?这恐怕不太合适啊,殿下可得想明白了。” 李恽当然明白这李忠言是好意提醒,但便宜老爹李纯是无以面对老太后,自己却没什么好顾忌的,无非是触怒郭贵妃而已。 郭贵妃是三弟遂王李宥的嫡母,王守涓和王守澄兄弟又都是郭贵妃宫里出来的内侍,自己打了王守涓,就已经和她们敌对了。 这一中午搞得身心俱疲,李恽早就累了,不耐烦地说:“没什么好想的,烦劳先派人知会一声,还请带路吧!” “那好吧!殿下那位随从不能进去,可先住在通阳门内。礼物可放在这儿,一会儿老奴安排人送过去。”李忠言见李恽坚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东西带进宫是要被检查的,李恽只好照办,随李忠言一路步行,过光明门,走龙池西岸前往大同殿,王太后就住在那儿。 大同殿是兴庆宫后宫西便殿,区间比较狭小,没有大明宫内那么宽敞,建筑房舍也没有那么恢弘壮观。龙首渠两岸垂柳依依,便桥白玉栏杆,景色倒是宜人。 到了殿前,已有两排十几名内侍宫人列队相迎,这阵仗礼节完全不像是迎接小辈。李恽也不好多说什么,在一名年宫女的引领下步上台阶,顺走廊到了正殿东侧前堂上,就见一名衣着朴素,年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坐在宽大的矮榻上。 “孙儿拜见祖母,问祖母贵体安好?”记忆中的王太后形象也十分模糊,原来这身体主人与太后也不怎么亲近,不过现在不能失礼,李恽便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轻磕在手背上。 “哟……恽哥儿长这么高了啊!快快起来!上前来让哀家看看!”王太后面带微笑,端正地坐着,放在腹前的两手中正搓数着一串念珠,显是平时念佛的。 “好!孙儿好像有很久没见过祖母了呢!”李恽答应一声,爬起来就大步过去,在祖母身边坐下。 据说祖母出身琅琊王氏,是天宝时期陇右名将王难得的孙女,以前在大明宫时言容恭谨,宫内都盛赞她的德行。李恽其实也挺好奇,听说“永贞内禅”主要宦官不肯放弃神策军的兵权所策动的,这老妇人对于先皇顺宗的病逝,肯定是耿耿于怀吧。 “呵呵……也没多久,今年元日大朝,恽哥儿不是见过哀家了?” 王太后笑了笑,李恽却见祖母眼神有点复杂,有些自嘲,还有些悲伤,便连忙回道:“那时孙儿不懂事,也没与祖母多说些话,最近孙儿梦见祖母了呢,便想着过来看看了。” “恽哥儿有心了!对了……恽哥儿十六了吧,你兄长宁哥儿也十七了,都没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婚事好好操办一下。你那阿爷成天在忙些什么,儿子大了都放任不管,也真是的,唉……可惜哀家也不好过问这些。” 李恽想着也是,不过这一般是后宫管的事,便宜老爹也没册立皇后,郭贵妃虽然代管后宫,但自己和太子的婚事,她能管得了也不会过问的,便笑着回道:“现在朝中主要忙着敛财削藩,安史之乱遗留下来的问题,到现在都解决不了,父皇也挺不容易啊!” “这倒也是!恽哥儿这白天过来,没去弘文馆进学么?若不忙,可否给祖母抄写佛经?这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每天总抄不了多少。” “好啊!孙儿正闲着呢,自当为祖母代劳!”李恽一听大喜,正愁找不到好话题,也没好借口留住在这边,这下有事做,总算能顺势在这避避风头,观望一下风色,还能尽尽孝心。 等过几天,京兆府和各大衙门应该把案子也办得差不多,就看他们争吵出什么结果了。虽然祖母未必能庇护自己,但陪陪祖母也总是好的,老爹也肯定不会反感。 ------------ 第7章 舐犊之情 夏日上午巳时,气温渐渐上升,燥热难当,知了在殿外树梢吵闹着,龙首渠便桥那儿传来一阵“嘎嘎”的鹅叫声。 阳光照进大同殿东厢的一间书房里,李恽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却已是热得满头大汗。好在祖母就坐在边上,一直挥着团扇,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写,倒也不显得那么热了。 听到那悠扬而嘹亮的鹅叫声,李恽放下笔,搓了搓发酸的手,活动一下手指关节,抬起头微笑着问:“祖母!您养了很多大白鹅么?” “嗯……有三十多只呢,生人来了会叫唤,还会追着咬人,你可别去看它们。这鹅蛋比鸡蛋大,中午再叫膳房煎了给你尝尝!” 祖母满脸慈爱之色,她那花白头发绾着堕马鬟,上面扎了自己前天带来的的镀金凤头钗,还有一个镀金花钿,估计自己若走了她也就不会再戴。想到这些,李恽心中也是黯然,今早上听一名宫妇说,祖母晚上在给自己做靴子。 “好咧!这鹅毛可以做箭矢尾翎,还可做鹅毛笔画图写字,待会儿我找内侍要一些。”李恽笑了笑,顺势提了自己的小要求,想着高行恺还在通阳门内,让他出去打听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见祖母笑着点了点头,李恽便又道:“前天带了个随从来,等抄完这三十二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孙儿要去看看!” “嗯……那你快点抄完,这个不急!哥儿前天带来的布料不错,不是你自己亲自买的吧?” 祖母忽然又再问起,李恽只好笑着回道:“孙儿让府上小婢买的,也没怎么看,有何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是你那小婢太贴心,还是你没说实话呢?” “啊?”一抬头就见祖母抿着嘴,一脸似笑非笑之色,李恽一头雾水,难道老太太连这个也看出来了,应该不可能,礼物自己随意看了下,没什么不对啊。 太贴心?啥意思呢这是…… “好了!没什么,哥儿若是看上了哪家女郎,派人知会一声,哀家让你那阿爷替你操办。” 那个瀑布汗啊,祖母究意是怎么知道买礼物的不是我府上宫婢呢?李恽完全想不明白,当下还是答应一声,继续抄写。只是这个佛经念起来很拗口,写几个字就要看一下原本,好在他是练过毛笔字的,小楷写得还不错。 金刚经每一品的字数都不算多,很快就抄完了,下午可能还要抄别的经文。李恽先放下笔,等纸上墨迹干透便将经书收拾放好。 趁祖母出了书房,估计是去唤宫妇过来侍候,李恽飞快地从一叠经书底下抽出两张便笺,上面写的的两首诗,打算送给前日那个萧小娘子。 “嘿嘿……这小娘善良孝顺又热心,还是不错的,不撩得她芳心荡漾我还就不信了!” 李恽自言自语了一句,傻傻地笑了笑。 不一会儿,祖母果然带了一名年老宫妇进来,吩咐她带李恽去通阳门。 宫妇应下了,在前引路,李恽回头看看,祖母还在殿前台阶上目送自己。 通阳门不多时就到了,瓮城外侧宫墙脚下有一排杂物房,住着长期值守这儿的年老内侍。那宫妇先去知会了一声,李恽等了一会儿,高行恺便出来了。 “住在这儿真无聊,到处都不让走,也不让看,殿下这是要回澧王宅了么?” 李恽一拍高行恺的肩膀,笑道:“那本王带你上宫墙走走,这儿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不知能不能望到大雁塔。” “那在城南晋昌坊,远着呢,怕是看不到吧?”高行恺一脸不信,却还是步行跟上。 李恽在前顺甬道步上宫墙,墙头有士兵驻守,见上来的是李恽便也没拦着。一个小队正上前讨好地打招呼,自告奋通想给带路。李恽可不是上来看风景,也不想有外人跟着,挥挥手打发走了。 一旦说正事,李恽马上就沉着脸,面无表情,摆出上位者的威严,冷肃地问:“孤让你外出打听的事怎么样了,可有确实消息?” 明明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一下就变了脸,高行恺吓了一跳,立即躬身抱拳道:“正要回禀殿下!小人去万年县衙问了相熟的人,又在街道上打听了,据说那日死了四个内侍,那宫市使、内府局令王守涓也死了,轻重伤有十五个。而且就殿下猜的一样,案发后京兆府和左金吾卫吵得不可开交,两家都在办案,各查各的。” 死了四个,伤十五个,事情还是有点大啊!李恽皱皱眉,又问道:“两家衙门都是什么意向?宫内有什么说法么?” “听说京兆尹许府君上奏,说是王守涓带了内侍在酒肆打人,殿下看不过眼教训王守涓,结果一起从酒肆二楼掉下去,白望竖人不知内情,上去围殴殿下,引发围观商贩众怒,这是给殿下开脱,而且他们有两名官员作证;但左金吾卫那边,大将军程文干反驳,说那些内侍都是殿下的人打死的。” “嗯……你去兴宁坊本王宅里看过了吧,福奴怎么说呢?他人怎么没来?” “今天应该会来的啊,小人都去过三次了。据福奴昨天转告,说王守涓的兄长王守澄去蓬莱宫哭诉,郭贵妃大发脾气,还摔了一只琉璃盏,让自己的儿子遂王殿下也去见皇帝,说是宫内的内侍要让宣徽使审理,宫外的事交给许府君。” 李恽听一楞,不由大为意外道:“哈!居然是这样,不过打死打伤的内侍自然是宣徽使来善后,宫外的事么……许府君那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吧?” “好像不是呢,据说许府君另外还联络了一些朝官联名上奏,请皇帝罢宫市,但还没听到什么风声。唉……宫市如果罢了就好了!”高行恺叹了一口气,他有这亲身经历,自然对宫市深恶痛绝。 李恽笑道:“你不懂的,这中间的水很深,设立宫市并不是皇帝的本意。皇帝爱民还来不及,怎么会无故害民呢。” “按说是这道理,可就是不明白啊!”高行恺挠着头,大惑不解。 知道了大概情况,李恽放心不少,正准备回大同殿,就见宫墙下春明门大街西面来了一队骑着马的军士,簇拥着两辆马车,还有几名宦官一路到了通阳门前,稍作停留校斟了腰牌、令符,然后进了宫门。 “澧王殿下,快快下来!至尊有口谕到了!”守门的厢指挥使刚才看见李恽上了宫墙,这会儿在下面喊话。 李恽一阵惊讶,不知宫里是怎么知道自己躲在兴庆宫这边的,几步到了甬道口处,刚好见两辆马车进宫门停稳,后面一辆车正是自己的,赶车的是福奴。 “殿下!小奴来接你了!那天找不到殿下,小奴可着急了,翰林院的白学士带小奴去了京兆府,小奴还是首回去呢!” 李恽缓步走下甬道,哼了一声问道:“多嘴!宫内是哪位来宣口谕啊?” “就是某家了!”一名身材高大壮实,面色微黑的四十来岁中年宦官下了前面一辆马车,微笑着躬身拱手道。 突吐承璀,字仁贞,江南东道福州人。自小服侍便宜老爹,后来老爹做了太子,以东宫黄门直升为掖廷局博士。老爹即位后又跟着水涨船高,被提拔为为内常侍,知内侍省,不久迁为左监门将军、左神策护军中尉。 去年中,老爹特地让他再去修安[国寺赚功劳,又加封左街功德使、拜蓟国公。以便让他制衡已暗暗效忠郭贵妃的枢密使刘光琦等人。 “原来是蓟公,怎好劳烦你亲自来一趟。”李恽连忙欠身还礼,大步迎了上去。 ------------ 第8章 连降九级 这突吐承璀其实就是便宜老爹的应声虫,他有些勇武,善骑射,但却没什么城府,勇有余而心机不足。因升迁太快,在神策军中也没什么根基,不像俱文珍、刘光琦等老牌宦官,不但心机深,还手下势力盘根错节。 不过俱文珍拥立老爹上位后,因老爹忌惮他的势力过大,便巧妙运作挑拔一番,引得俱文珍与众宦官不和,被逼得致仕了。 突吐承璀回道:“这跑腿的活儿,某家本可不来的,不过太子殿下请了,只好跑一趟。恽哥儿且移步光明门,某家办了差事好回去,还忙着呢!” 李恽一听就明白了,应该是兄长太子李宁有话与自己说,便伸手虚引道:“那好!蓟公请同行!” “哥儿好意,某却怎好擅越逾礼!” 突吐承璀落后了半步随行,此人就是有点贪财,平时对太子李宁和自己都还算不错,李恽便也像对待外朝官员一样对待。 进了光明门内东侧兴庆宫使李忠言的衙堂外,突吐承璀先进去与李忠言聊了一会儿,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出来请李恽进去。为方便二人说话,李忠言便识趣告退了。 “哥儿可知,你这回事情闹得有点僵啊,那王守涓竟被活活打死了,他兄长王守澄去郭贵妃那里闹,又撺缀着遂王去大家面前大进馋言。若非有某和太子殿下从中转寰,又有外朝许府君为你脱罪,朝林院白学士等人为证,这事儿最后还不知怎么惩罚呢。” 李恽苦笑着点点头问道:“那现在怎么说呢?父皇是什么怎么处理?” “唉……本来太子殿下的位子就不稳,那郭贵妃早已恨之入骨,视你们兄弟为眼中钉呢,奈何她们郭家势大,陛下也不愿看到你们兄弟彼此敌视,故此也只好示以薄惩,以塞他们的口,你明白么?” 李恽有些不明白了,便问:“薄惩?那日的事情经过,吾兄应报与父皇知道了啊,怎么还要薄惩?那就宣口谕吧,别说安慰的话了,看看是啥情况。” “不急!知道案发那天宫内是怎么议论的么,要把殿下废为庶人呢,正是因为太子先一步禀报了才不致如此。好在哥儿聪慧,知道来兴庆宫这边躲着,太后派人过去询问,才只是降爵,不然这祸事就大了。” “祖母竟然派人去问了,居然都没和我说啊!嗯……降爵是预料中事,降了几等?” “九等!黜夺澧王爵位,降为咸阳县男!” 突吐承璀话声顿了一顿,观察了一下李恽的脸色,接着又好言劝说。 “不过哥儿也别灰心,无论如何,你还是当今二皇子,迟早还得再册封为王。还有,大家命你回弘文馆修学,以后不能旷课,明日进宫一趟,早朝后,大家要见见你!” 郭氏太骄横了,居然还想把本王废为庶人,好让她自己那个只会在女人肚皮上折腾的蠢儿子少个竞争对手么?不过本王才不会在长安跟你们玩…… 李恽在心里狠狠爆了一句粗口,真是太狠了,居然一下就捋到底,由正一品亲王降成了从五品的咸阳县男,以后由家令寺每月供给的食料钱等财政补贴一下就没有了,封王出阁时也没赐下多少土地田庄,王宅收入一下锐减啊。 不过上位者劳心,下位者劳力,这些都是小事。 李恽想起宫市的问题,又问:“据说许府君上书请罢宫市,那事父皇怎么看?” “嘿!罢宫市岂有可能?外朝财税困顿,宫内开支巨大,神策军十几万人马就不说了,这许多军官日常是要值守的,拿什么维持给养?大家自然不会准许。” 李恽一阵无语,宦官们不过是打着维持神策军给养的借口私吞敛财,若说宫内用度,还有地方上各种进奉,月奉、日奉什么的名目繁多,宫内用度怎么可能去靠抢。 有关宫市改良的方案,李恽心中已经有了眉目,这两天晚上写了一个草稿,打算有空再整理一下,选个合适的时机向老爹正式上书。 虽然中唐的亲王宗室们已经没有了王府上值办公,但平时除了造反、谋逆等十恶不赦之罪外,都有一定的减免特权。想要做官还可以直接上奏,申请自己喜欢的职事。不过亲王一般是遥领,也可以在京城任清贵要职,可以多一份俸禄。若想去做地方官,则要看自己能力如何,皇帝是否信任。 而且,亲王宗室对军国大事是有谏议权的。 可现在被降爵,李恽必须赶在明天早朝正式的诏书下达前,把奏折递上父皇案头,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事情说明,突吐承璀便到衙堂上面北朝南宣读皇帝的原话,算是走个过场,口谕一般也不算正式。亲王册封和削除黜降都有一套礼仪流程,是需要在朝堂上颁诏的。 将突吐承璀送出通阳门外,李恽让高行恺收拾行礼先等着,带上福奴前去向祖母辞行,以后恐怕一段时间内,没空再过来了。 李恽一路回到大同殿,先去东厢书房看了看,祖母不在,应是回了殿后寝宫。 大同殿一般主要是办公,或接见宫内管事的内侍等,这里又曾是祖父顺宗皇帝驾崩之地,祖母会触景生情,若非自己来了,祖母是不常到前殿的。而寝宫是日常居所,更讲究宜居舒适性,后面还有佛堂。 上午的时间,祖母一般都会去佛堂颂经小半个时辰。 李恽带着福奴顺走廊转到后面寝宫门外,两名宫妇正门前小声聊天,一边吃着什么干果。李恽走近了一看,地上居然有龙眼壳、山楂核,更多的是葵花籽的壳。 李恽在《诗经》里就看到有葵和菽豆的记载,《十五从征军》里也有“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的乐府诗句,倒也不奇怪。不过这些老宫女显然是在偷吃干果,真是可恶。 “奴婢等见过澧王殿下,太后去佛堂了,可先去宫内等会儿。” 两名宫妇有些心虚,连忙蹲身道了个万福,在前引李恽进去,寝宫可不是一间居室,而是两进的超大四合院,前一进的正堂是两层的楼台,廊芜与厢院也都相连着,若不熟悉这时代的建筑风格,那是会迷路的。 到宫内正堂上喝喝茶,削了个雪梨吃完,祖母柱着鸠杖出来了,带着一股香纸烟烛的味道,还有粘在她肩上的一团纸灰,衣袖处也有香屑碎末儿。 “祖母的衣服脏了,孙儿给你吹掉!”李恽迎上前扶着祖母的手臂,替她掸掉衣上赃物,又吹掉灰尘,扶她在矮榻上坐下了。 祖母却笑了笑,和颜悦色道:“这么乖巧,怕是要回府了吧?” “哎呀!孙儿不舍得祖母,正愁不好开口呢,祖母怎么知道了?”李恽讶然道。 祖母伸手一点李恽额头,慈和地笑道:“不总是要走的么,哥儿要好好进学,将来也好为你父皇分忧,难不成还天天陪着我这老太婆,那像什么话呀。不过先不急,用了午膳再走不迟,还有些小物件给你,带回去用着或送人都是好的。” ------------ 第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午后未时左右,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地面上热浪滚滚,龙首渠边的垂柳都蔫萎了,白玉便桥也是滚烫,祖母做的新靴子踩上去都感觉一阵阵发热。 这年头,鞋子都是千层底,有的会在中间夹一层软皮。若是皮靴,只适合冬天穿。夏天出门一般穿丝织短靴,在家里穿浅口丝履,木履的话,在关东倒是很流行。 一阵凉风吹来,李恽感觉十分舒爽,手里木柄的雪白鹅毛扇拼命摇着,还是感觉风太小,等到了通阳门内上马车,就不用晒太阳了。 “殿下慢点,小奴热的不行了,快走不动啦!能不能歇会儿?” 福奴在后挑着两笼四只仔鹅,足有三十多斤,还有一小箱子祖母给的吃食、鞋袜、鹅毛扇、宽檐遮阳帽,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品,还有《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好几本,这是李恽主动帮祖母抄写,他能帮祖母做的事并不多。 “不能!”李恽在前大步而行,淡淡地回了一声。 他的心情不太好,祖母或许知道了他的事,刚才拉着他的手一直送到了大同殿前,说了好些话。无非是少惹事,多吃饭,总之明哲保身。但这不是李恽想要的,上辈子也是市场业务老总了,习惯了手里有权的感觉,现在怎么可能去做个闲王,而且身份地位和时势也不允许。 福奴从没做过什么太重的活儿,这下被一担杂物压得喘着粗气,只好左肩换右肩,闷头跟上。 一路绕过龙池到通阳门内,老远就望见高行恺斜倚在杂物房门前柱子,手里拿着一只陶碗往嘴里灌着什么,看到李恽过来,飞快跑进房去拿行李,然后赶车过来了。 现在杂物东西有点多,李恽却是不管的,自顾自钻进马车,不想福奴和高行恺在车外争吵起来。 因为车厢并不是很大,福奴要把两笼鹅和箱子抬进车厢内,但高行恺又要放自己的被服衣物,然后谁来做车夫,这又是个问题。 “两个蠢货!不知道把两笼鹅放车厢后面挂着吗?那鹅身上有虱鼬不知道啊?其它东西拿进来,高行恺赶车,记得戴上遮阳笠子。” 福奴才十五岁,还有少年人的纯真,挺喜欢小动物,惊呼道:“唉唷,那鹅儿不晒坏了?才一个多月大呢!” “那你就放怀里抱着吧!” 李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高行恺大笑着接口道:“嘿……就是,抱小媳妇一样,虱鼬咬着也不痒!” 福奴一下气坏了,但又有点怕高行恺那一脸大胡须样貌,闷声不响地去车厢后挂好鹅笼,抱着红漆小木箱上了马车,李恽这才发现他衣袍都汗湿透了。 兴庆宫内本有夹城道直通大明宫,也可以到兴宁坊,但那巷道阴森幽深,正午才有太阳光晒到一会儿,李恽不喜欢走那边,打算绕过胜业坊北上通化门大街,兴宁坊就在通化门内。 刚到胜业坊外坊墙转角处,远远望见前日那个告自己一状的老康伯赶着马车过来了,就不知萧小娘子在不在车内。李恽顿时精神一振,忙喊道:“高行恺,拦着那辆车,那车夫你认识的……” “嘿!俺也看到了,好嘞!” 高行恺答应一声,驱车横冲过去,刚好拦在康伯的马车前面,那挽马差点撞上,咴咴地叫着。惊得李恽马车后笼子里的小白鹅也跟着嘎嘎地叫,声音煞是悠扬悦耳。 康伯见了大声质问:“你咋赶车的呢?怎么又是你们?” 李恽拉开车窗帘一脸期待地望着,果然就见对面那车窗帘子也一下被拉开,不想露出的却是一名陌生小娘的脸,正有点失望,萧小娘子跟着出现在后面。 “嗨……”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李恽招着手,就见那陌生小娘小嘴微张,一脸呆滞之色。萧小娘子在窗口侧后,有些惊讶地笑了笑,却又害羞地缩了回去。 李恽立即在福奴抱上车的小箱子里翻找到那两张素笺,拿了一把染成粉红色,画了牡丹花的鹅毛扇跳下车,大步跑到对面车窗前,那陌生小娘俏脸腾地就红了,转过脸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你!让到一边去,让萧小子娘坐这边来,我有话和她说!”李恽当然看出了这陌生小娘的窘态,浪费了自己一个表情,当即毫不客气地挥手道。 陌生小娘惊呼一声,终于知道面前少年郎不是在和自己招呼,气鼓鼓地瞪了李恽一眼,只好悻悻地起身让开了。 “多谢萧小娘子前日帮买的礼物,我祖母很高兴,这是她老人家亲手做的扇子,这小盒子是我给你的,都拿着吧!”李恽把东西举起来递上车窗前,就见萧小娘子脸上的表情有点精彩,既高兴又带着古怪,还有一点惊喜。 “呀……真是好漂亮的扇子,那奴家就收下了!那些礼物要不了多少钱,你也不用还了!”萧小娘子美目一亮,心中正犹豫着,可看着眼前憨笑的脸,实在不好拒绝,便笑着接了过去,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的事解决了吗?这是回家还是要去哪儿?” 李恽笑道:“这么慷慨,那礼物得值上十贯钱吧?我现在没事了,正是回府!你呢?” “呵呵……刚去崇仁坊李学士家里学琴,不想他那如夫人中暑了,奴只好回家啦!” 萧小娘子随口回着,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鹅毛扇,又将那扇子边缘的鹅毛在脸上来回轻轻刮着,蓦地看见李恽车后的鹅笼,不由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抿嘴道:“哎呀!瞧那鹅儿白白胖胖的真是喜人……” 或是想到这么说有点不妥,便拿起扇子遮在眼睛以下,黛眉舒展着,长长弯弯的睫毛颤动,眼神有点闪烁了。 “喜欢就给你一对,不用尴尬!“李恽立即跑过去解开绳子,提了一只笼子过来,打开笼盖子,探手抓了一只仔鹅的翅膀提起来,感觉沉沉甸甸的有六七斤重,举到车窗口给萧小娘子看。 不料那鹅儿十分不爽地一伸脖颈,“嘎”地叫了一声,嘴喙差点啄到萧小娘子的脸,吓得萧小娘子一闭眼睛,缩回了车里去。 这小娘狼狈的样子也很是可爱,李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把手里鹅儿向上举了举,示意她接过去。 萧小娘子白了李恽一眼,伸出手来在鹅儿背上抚着,见鹅儿红黄色的腿脚用红绳绑了,便放心地接过去按在车窗口上,一手扶着鹅儿的腿,一手抚着背,满脸娇憨纯真的笑容,口里吟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嘻嘻……快叫啊!快唱歌儿啊!” 可惜,鹅儿十分愤怒地甩甩头和身子,紧闭着嘴巴,根本不理她。 李恽看得好笑,出声好意提醒道:“好啦好啦!这鹅儿身上有虱鼬的,可不要在手里抓久了!” “啊……不会吧?这么洁白的毛里怎么会有虱子?你怎么不早说?还笑得那么古怪……” 萧小娘子大吃一惊,触电般地缩回手去,一下就对鹅儿敬而远之,还嗔怪地瞪了李恽一眼。狭窄的车窗口上,胖乎乎有些笨拙的鹅儿也站不住翻掉下去,好在李恽接住了,随手放进笼子。 “可观赏,不可亵玩啊!怎么样?鹅儿带回去吧?”看她又一脸怕怕的样子,李恽便问道。 萧小娘子一脸纠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道:“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呢,我家没养鹅,那喊康伯过来收着吧!” “好!那我走啦!后会有期哦!”李恽笑眯眯地拱了拱手,使劲地眨了眨眼,看得萧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着别过脸去。 见李恽上车走了,渐渐消失在街道上,车前的康伯也过来提了鹅笼挂到车厢后,马车向南而行,萧小娘子仍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鹅毛扇,见坐在对面的妙芸还拿着李恽刚才给的红色小木盒,便把手中扇子递给她道:“拿着!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妙芸便递了过来,萧小娘子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只有两张素笺,不禁略有点失望,便顺手拿出两张素笺展开,端正的小楷映入眼帘,内容是《郑风·有女同车》。 只看了一眼,萧小娘子就立即将纸张捏成一团,极力忍着笑意,一张浅浅酒窝带着憨笑的脸又似出现在眼前,回想那前日的情景,还真是很对应这首郑风。 她虽是忍着了,可想到这首诗的意境,脸颊情不自禁有点发烫,还有一点莫名的小小得意。接着看另一张,上面写着: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誓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妾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一首《越人歌》,被改动一个字,加上送信人的男子身份,全诗一下就变了味道。 哼!这个皮厚又讨厌的人自作多情呢……还故意把“心”字改成“妾”,什么意思嘛?想让我回信示好?亏他也开得了口。还不誓诟耻?当我当是乡下村姑么?等等……王子? 调侃的意味跃然纸上,萧小娘子娇容表情变幻,不禁各种猜测,那浅浅酒窝憨笑的脸一下飘远,又似隐入雾中,变得神秘起来。 ------------ 第10章 摆脱羁绊 一路乘车回到兴宁坊澧王宅前,福奴先下车,跑上台阶去叫开门,喊来两名充当门房兼做杂役的年长小黄门内侍,吩咐一人将马车赶进澧王宅西面的杂物房,挽马拉去厩房喂料。 又对另一人道:“这笼鹅儿是老太后赏赐的,你们俩拿去东园里安置,要先建鹅舍关养几天,千万别让它跑回去了,这鹅儿有灵性呢!” “那咋不在兴庆宫领个擅养鹅的回来,这事儿咱可不会做啊!”这年长小黄门名叫张德敏,为王宅副孔目官,人有些懒惰刁滑,与王宅里几个年长杂役都是宫中打发出来的。 李恽一下马车正好听到,一脸严厉地训斥道:“是吗?你不会做事,你会吃饭吗?” 那张德敏没敢再说什么,提着鹅笼悻悻地走了。 见自己指挥不动的人被李恽训了,福奴大感快意,一脸八卦地笑道:“以前在宫内就听说他们好吃懒做,殿下出阁时,宣徽院就调给这么些人。遂王宅那边奴仆都是勤快的,小宫婢就十几个,听说遂王爱召小宫婢侍寝,才十四岁就做爹了,另一个又怀上了,可他还天天住郭贵妃宫里呢,八成又是看上了哪一个。” “少碎嘴!你也去做好你的事,叫王可儿去书房磨墨伺候着,把高行恺的住处也安排一下。” 李恽笑着一拍福奴的脑袋,这小黄门和另两名宫婢是母亲段氏从宝文阁调来照顾自己的,算是可信可用的人,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护卫高行恺,正好让他管着那五十名老军士,最好是把不能用的老卒都筛掉,换上年轻可用的人。 想到这里,李恽便转头看向高行恺,这家伙正担着行李,望着高高的台基上那装饰华丽的澧王宅前院门楼有些发楞,显然一时有点不适应。 “这个……老高啊!你进了澧王宅以后就是本王的人了,规距礼仪没那么多,有空你找福奴多问问,先把住处安顿好,一会儿让福奴带你到书房来一下!” “好嘞!某都听殿下安排!”高行恺谦卑地应了一声,转而又看着福奴发怔了。 澧王宅,这名称听起来很威风,其实还比不上朝中一些高官的私宅,占地只有二十亩,住了七十人。分为西厩房、西面杂物房、铺了沙子的小校场、奴仆住宿房。 而中间这一叠,有前院、中堂、北堂、后厨舍院,这四套四合院,只有中堂、北堂两套院比较大,最前和最后这两个四合院略小。至于东面就是一个果园和小花园,有池塘和假山、亭台、小阁楼,可作日常休闲。 加福奴一起,内侍一共十人,护宅老军五十人都住西厢院北面;浣衣洒扫的老宫妇四人,厨娘四人,服侍李恽的贴身侍女两人,都住后厨舍。 这些,就是澧王宅的全部侍从,在十六王宅的宗室皇子们来说,算是很寒酸,但在李恽看来,这奢侈程度是那一世的他所无法想像。 对于自己的王宅,李恽还不是很熟悉,以前的李恽是住中堂的,奴婢住后面照顾起居要穿过北堂,不方便而且空荡荡的,让他感觉不习惯,决定明天就搬去北堂住。 常住卧房有两个,正式卧房在中堂二楼上,因为夏天住楼上凉快一些;另一个在中堂后面,作临时休息用。中堂后的卧房左侧就是书房了,书架上没什么藏书,都是弘文馆带回的抄本,作学习之用的。皇子的学习教材主要是经史子集、算术、音乐、律法等等。 李恽并没有兴趣看那些繁体字的文言文,取出笔墨纸砚,却见砚台里的墨不够,等了好一会儿,王可儿才端着茶具快步进来。这小宫婢也才十四岁,身量不算高,走路步子轻快,腰肢柔软,长得俏丽可人,胸脯却平平的,有点遗憾。 李恽招招手道:“别煎你那个茶了,又加姜又加蒜的不好喝,先过来磨墨。” “好咧!殿下两三天没回,小婢都替殿下担心呢,段娘娘知道殿下闯祸,肯定得提心吊胆!”王可儿楞了一下,只好放下茶具,提着小水壶倒水进砚台,然后开始磨墨。 “嗯……孤明天带你和福奴进宫去看望阿娘,准备些礼物带去吧。” 听王可儿这么一说,李恽顿时想起了自己母亲段氏。她虽是便宜老爹在潜邸时的宫婢出身,但至今却还没有封号,怎么也得给挣一个,不说贵妃、惠妃什么的,至少也要有个昭仪或美人的。 李恽微笑看着她手拿墨条在砚台里用劲捻磨,捏得纤细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了。墨条被磨去一小截后,砚台里的墨又浓又黑,可以写很多字了。王可儿便又跑开,一会儿拿了团扇来,站到李恽背后扇着。 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李恽开始挥毫落纸,先写下了《请改组宫市疏》六个字的标题,结果发现写成从左至右的横式了,这是不行的,得用从右至左竖式,只好把纸捏成一团扔了重写。 道德经有言: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这些个细节,也是有各种讲究的。一般奏章是要用骈文,工整对仗,非常规范。 但如果文采不好,用不了这个格式,那也要文言文,叙事文体格式为古散文。散文杂论啥的都难不倒李恽,但用文言文就很头痛了,他只能先快写,把想说的事说清楚,打个草稿再润色一遍,用上文言文。 学到用时方恨少啊!看来……以后我得请个幕僚了。这身体的前主人放鹰、游猎击球、骑射、双陆、樗蒲都是一把好手,学问真的不怎么样,现在自己也是半吊子,只能慢慢来了。 不知不觉,天色就微微暗了下来,总算把奏章写好了。 “可儿!传膳!拿到书房来!”李恽吩咐一声,王可儿在门外探进头来看了看,原来是在外面掌灯了,李恽想了想又问道:“高行恺没有过来吗?” “殿下说的是那个大胡子吧,他来了的,小婢见殿下在忙着,便让他先退下了!”王可儿拿了灯进来,转身去传晚膳了。 “让福奴去传话,把宅里管事的人都叫到中堂,孤一会儿要见见他们。”李恽又皱眉道。 澧王宅的日常用度并不算宽裕,食料钱一年四百多贯,田地仅两百多亩,吃穿用度由家令寺供给,王宅日常事务由宦官出任庄宅使来管理,并从家令寺领取各种食料补贴钱。 也就是说,武则天以后的皇子们是由宦官来监视居住的,到玄宗时形成了制度,王宅的事务由庄宅使管理,没皇子什么事,更别说什么开府了。当然这只限亲王,郡王之下不在此列,所用宦官、宫婢也少。 王宅的财权、帐务权、护卫兵权、管家权都在庄宅使宦官手里,自己的安全当然不能由别人做主,得给他们拆分了。但是,手里人才不足,这些宦官都与宫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还有一些别人安插的“钉子”,想要改革一下,还真是有点麻烦。 不过得先公布一下,让高行恺把护卫权拿到手,等明天诏书一下,自己被降为咸阳县男,地位一落千丈,正好以此借口遣散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打发回宣徽院去。 以后若恢复亲王爵位,再增派宦官过来得千万小心,只有逐步摆脱羁绊,摆脱监视,拔掉钉子,才能真正做澧王宅的主人。 ------------ 第11章 少阳院 李恽用过晚膳便去中堂,才走到过道穿廊上,就听中堂上几名年长宦官和宫妇在瞎议论,或是已经听到李恽闯祸被黜降的事。 其中,主管王宅事务的庄宅使丘仲行安抚众人道:“大伙儿也别失了分寸,哥儿虽被降爵,但也只是个名义,还会拆了王宅调咱们回去?” “某倒觉得回宣徽院也好,有个升迁的余地,在这王宅管事能有啥好的……”说这话的人是护宅的温守义,管五十名老军。 还有一位孔目官管帐务、田地契约、图册、菜园、邸店等,也有五十多岁了,名叫司英范,不过倒没听到他说什么。 李恽在心里冷笑一声,树倒猢狲散很正常,不想走的才要好好调查一下来历,当下大步到中堂上就坐,几人都躬身见礼。 “人都到了吧?”李恽挥挥手,左右扫视几人一眼,又道:“事情都知道了,话也说明白,想回宣徽院的,或是想留在王宅养老的,明天本王入宫觐见回来再说。另外,这位叫高行恺,护宅的事由他负责。温忠义调去管钱物、库房、邸店的事。名录整理一下,得空了孤再报往宣徽院。” 几人对视了一眼,丘仲行犹豫半晌,起身道:“殿下!此人不是宦官,用为护宅是否不妥?” 李恽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无妨,他是个懂事又能做事的人,护卫们以后搬去东园内住宿。” 庄宅使丘仲行有些发楞,与孔目官司英范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奇。说也是奇怪,怎么才几天不见,恽哥儿似乎就突然变了个人一样,说话做事条理分明,凛然生威。 司英范也是满心的疑惑,眨巴着眼,吞吞吐吐地禀道:“奴婢管帐务图册,王府目前也还没有店铺,但库房……” “呵!此事不急,可以再慢慢交割,都退下吧!”李恽轻笑一声,等调查清楚这些的来历再分批赶人,才不管你交不交权,以后王宅用人自己挑,还有你们的份。 打发走一众奴仆,李恽沐浴更衣后,叫上福奴、王可儿去书房磨墨侍候,准备明天进宫被便宜老爹问话,这可要做到心中有数,临场就不会慌了。 吐突承璀所传老爹口谕是早朝后才会接见自己,到时再顺势递上奏章,老爹一时不适应的情况下,会不会被责骂呢? 若削爵时在朝堂上公开上奏……啧啧!太冒险了,外朝官员们当然愿意改革“宫市”弊端,但他们只会嘴炮,不敢拿出实际策略,怕得罪权宦和郭氏。 李恽可以想象,若自己出头,还会被他们当枪使,事情做成了功劳是他们的。看来,还是先与老爹商量才稳妥一点。 要么……拉上太子李宁一起来递这个奏章,太子举大旗,我来实际做事,老爹应该乐见其成才是。能打击一下权宦,又能规范宫市采买,还能压制一下郭贵妃,釜底抽薪断她的财路,但是,会不会激起巨大的反弹? 郭贵妃的背后,不仅只有郭氏家族,还有几家将门都是联姻的。还有升平公主,可怕的是,还有右神策军与她关系亲近。 就连便宜老爹李纯都十分忌惮,不然,早就立三弟李宥为太子,那还名正言顺,百官也支持。而长兄太子李宁也是庶出,立储时,便宜老爹口称:长幼有序,长子宁德才兼备什么的…… 都不过是为了平衡郭氏势力,这样一来,太子的处境其实非常堪忧。如果太子出事了,自己就成了三弟李宥与郭氏攀向权力巅峰的绊脚石,他们绝不会放过自己。 数日前击鞠撞马之事,绝对是郭氏的敲山震虎,在向皇帝表达不满,便暗使内侍动手,自己那三弟还没这个脑子,他出不了这种主意,也办不好这种事。 若再不出手反击,他们可就抢了先机,这样,正好在“东市事件”之后继继行动。 这一夜,李恽在纸上画数据图链,逻辑性推理事情走向,反复推敲这本奏章递上去的各种可能情况,若通过后,事情实施起来又会有哪些可能发生的后果,一直忙到很晚才睡。 半夜寅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天边挂着几颗残星。 李恽早早起来,洗涮早膳后去书房,取出昨日准备的两折奏章揣入怀中,又从抽屉里找出锁匙,转身打开身后立柜上方的小门,抱出一个两尺来长,一尺多高的红漆小木箱,大步走出宅门。 福奴和王可儿已等在马车前,护卫们打了灯笼等在门前台阶下。高行恺不见人影,温守义居然亲自赶车,也不知是因昨晚被调的事感觉到压力,还是另有什么心思。 福奴和王可儿一人背着一个包裹,共提了一只长条箱子,里面是上好蜀锦、白色毫州轻容、湖州绿纱绸各一筒,夏天用的布匹都轻薄,倒也没多重。 李恽抱着小木箱径直登车,福奴和王可儿跟了上来,一会儿就起驾驶向大明宫。诸王是不走丹凤门的,只有上朝的官员们和有官职的亲王须在丹凤门外列队,等到了吉时才能进宫去。 李恽的马车到了延政门外与守门的内侍和军官斟合腰牌便放行了,马车一路过东内苑、昭福门,走夹城道从龙首池南面过去,就到了大明宫中朝这一区域。 先到少阳院见太子,等成年的诸王和公主会齐,就由内侍引路,太子带队,直接去紫宸殿等着早晨的请安。已出阁的诸皇子,除了节日或宫内举行一些册封等其他大事,是不要求每天去请安的,但小辈们必须要尽孝,隔三差总要去晃一下。若皇帝不见则返回弘文馆,皇帝见了之后还是回弘文馆,读书读书…… 若侍读或侍讲的官员不在,则可以直接开溜,不过李恽这还是头一次进宫,记忆中虽有些印象,仍是打算到处转一转。对于亲王来说,进了后宫那也是逢门慎入,中朝和外朝那些衙署机构,随便去却没什么关系。 一路到少阳院外,就见里面灯火通明,早起的内侍宫人在忙着洒扫,见李恽下车,纷纷上前见礼。 李恽只是点点头,将手中小木箱交给福奴,让他和王可儿另外再带上礼物,先去前堂厢院侍从休息的地方等着。温守义也赶着马车,去另一边安顿了。 这时,一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宦官,在几名打着灯笼的小黄门簇拥下,从前殿廊檐东面过来,见李恽正步上前殿台阶,便拱了拱手招呼道:“哟……恽哥儿今日来得早啊!太子刚起,正用早膳呢!恽哥儿可要入内谒见?” 这中年宦官名叫马进潭,职任少阳院使,因李恽与太子亲厚,一向对李恽还算不错。 李恽微微欠身回道:“那就不打扰了,孤先在前堂上等着吧!” “也好!早上这会儿老奴得忙着,哥儿请便!”马进潭点点头,也没进前堂,顺廊檐往西面去了。 太子的起居室在后面的少阳宫,前面大堂上还没人,看来那些便宜弟弟和妹妹们都还没到,李恽便在堂上练起了太极拳,这身体也不错,练起来也没什么滞涩感。 那一世,李恽原本就业余武术爱好者,什么散打格斗、少林棍、五虎断门刀都会些套路,但要说实战,就只有武当松溪小花剑了,这也是他练得最精纯的,其他的多是出于兴趣练了个花架子。 ------------ 第12章 太子的危机 一趟拳脚练完,李恽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一转头就见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六七岁的小娘,身着白底细红花短衫和翠绿襦裙,臂弯挽着淡黄披帛带子,手里拿着绿豆饼小口地吃着。 “二哥哥早呀!”矮个的笑着喊了一声,快步小跑了过来,还伸手来拉李恽的衣袖。 “太和小公主早!”李恽笑了起来,这是自己六岁的妹妹,名叫李曼;那高个的是太子的妹妹永安公主,名叫李惠,也才七岁,便也问候道:“永安也早啊!你们怎么穿着一样的衣服?” 太和公主李曼抢着回道:“纪姨娘给永安姐姐做衣服,多的布料就顺便给阿曼也做了一套,二哥哥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这小丫头有点婴儿肥,胖乎乎的,穿这种宽松襦裙就更显胖了。李恽只好违心地笑着恭维道:“当然了,我家小曼最漂亮了!” 永安公主李惠却笑着问道:“二哥哥!你前天去哪了呀?” “嘘!不说这个?”李恽猜她肯定知道些什么,问得倒还委婉,看来也挺懂事的。 这时,大堂屏风后转出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内侍,正是太子的贴身侍从韦俊珍,过来见礼道:“澧王殿下!太子请入内谒见!” 李恽便让两位小公主在外等着,随内侍出了中堂。这里少阳院的前堂、中堂都是太子日常接见臣属的地方,后面才是少阳宫,也有前后三进,前面部分是太子日常读书学习兼办公之地,后面才是寝宫。 到了寝宫中殿,太子已经等在这儿了,脸色精气神都很好,见李恽进来忙起身相迎,引到东面一间书房分宾主落坐,内侍适时上茶后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二郎这边坐!前几天东市的事闹得……为兄也已经尽力了,奈何……三郎果然就带着王守澄去父皇面前哭诉,郭氏也在蓬莱宫当着内侍宫人面前摔杯盏放话,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倒贤惠得很呢!” 李恽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一脸淡然道:“很正常!这事便如此吧,一个亲王的爵位而已,只要兄长信任,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呵呵……那倒是!难得二郎心性乐观,为兄就担心你心怀怨愤,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李宁笑着开解,又问道:“对了!二郎王爵被削夺,朝会上要改封,王服和金册金印、敕书都带来了么?” “带了!”李恽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其实,小弟这点事没什么,反倒是兄长你的事,让小弟很担心啊!” “哦?不知二郎所指何事?”李宁讶然,疑惑问道。 李恽忽然起身,上前打开房的门,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在外,这才又关门回来坐下,小心冀冀地说:“兄长可知?父皇其实还不想这么早就立太子,之所以下诏,一是翰林学士李绛进谏,另一个呢……” 李宁闻言一怔,顿时来精神,身子前倾凑近过来,小声问道:“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郭贵妃!郭氏看似谦和守礼,实则是一个骄横跋扈的女人。再则郭家三代将门,又是平安史之乱的功臣,不但在神策军中广有人脉,外藩节镇中也多有亲附者,你说父皇会不会忌惮?” “孤当然明白,可也没什么好办法啊!只是……父皇迟迟不行册封典礼,原本下诏说孟夏举行,结果因下雨天气不好便推迟了,眼看孟秋也快到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宁颇有些无奈地说。 李恽不由提醒道:“岂是因为天公不作美?而是父皇也担心操之过急会激发矛盾,再一个,兄长你的表现也不够啊!” “此言怎讲?父皇不下诏,为兄也没办法,又不好和弘文馆的侍读们说,他们不可靠。”李宁语气低沉着闷声道。 李恽微笑着不动声色道:“兄长若相信小弟,倒是有些建议,就看兄长愿不愿意去做了。” “哦……你我兄弟,为兄不相信你还能相信几人?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眼看李宁被彻底吊起了胃口,李恽心中好笑,不过记忆里,兄弟二人确实自小感情甚笃,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的将来,李恽决定帮他,便进言道:“其一:兄长要多多行孝,多去兴庆宫看望祖母……” “胡说!你这什么馊主意?”李宁没好气道。 “是不是馊主意,兄长还是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李恽笑了笑,压低声音点明道:“父皇是怎么即位的,你我兄弟清楚得很吧?父皇愧对祖母,并让她移居兴庆宫,实是不得已,但你我兄弟是小辈,多去看望,父皇心里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颇为欣慰,你明白?” 李宁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面带喜色,并迅速自动脑补,点头道:“好像有点道理,为人子者当尽孝,只要是长辈,我都豁出去了供着他们。小辈那里我也不得罪,二郎便是这个意思么?” “对!兄长举一反三!但这还不够,父皇看到你孝顺,兄友弟恭啥的固然很高兴,但更想看到你能力,更想让你稳稳地掣肘平衡郭氏!” 李恽又道:“在军国大事上,你要有自己的见解,还没奏本递到你这儿,暂不用考虑这个,我们说迫在眉睫的事。要想办法敦促父皇下诏举行册礼,这个就算迟点也会操办,但早点会更好,而开府才是重点。” 唐初的太子东宫机构,主要有詹事府对应中书省;左右春坊对应尚书省、门下省;率更寺对应内廷宿卫;左右卫率府对应十二卫,俨然就是朝堂之外的一个独立小朝庭。 不过自武后、玄宗两朝之后,太子再也不住在太极宫东面的东宫了,就是少阳院,虽也有一些僚属,但都是内侍。只要位高者表露出一点意思,这些少阳院内侍立马就会倒戈,所以,东宫空剩名号。 “这事操作不好,会让父皇警惕,郭氏也更加不满,那为兄就危险了,得从长计议。”李宁虽年纪不大,但还算聪明,这其中的关系也很快理清楚了。 李恽不置可否道:“其实也不需要从长,无非是东宫的僚属机构权力太大,会干扰到皇权的正常运作,但如果把东宫机构改组一下,权力缩减一点,自此形成定制呢?” “嗯?二郎的意思是……以此来作为交换?”李宁恍然明悟,皱眉沉思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 ------------ 第13章 兄弟龉龃 李恽已是成竹在胸,那日去东市剑南酒肆,就是想对太子说这些事情,可惜出了点变故拖了下来,现在自然要让兄长明白。 “对!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学会适度妥协!不但要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大唐如今需要什么。没有机会,那也要创造机会,不能被动地等别人做主。这两件事办好,兄长的太子之位将进一步稳固,一旦内外朝野皆认可,那时郭氏就无法憾动了。” “这话说得好,主意也不错,但事情都太大了,为兄要权衡一番,二郎可先准备一下。”李宁显然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个兄长虽然聪慧,但内心有些怯懦,行事也不够果决狠辣,在这危机四伏的大明宫里,迟早要吃大亏啊! 李恽有点郁闷,从怀中掏出一本制作粗劣的线装小册子扔了过去,郑重地说:“还有什么可准备的,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个是草拟的《东宫属官改制计划》,你小心保管,看完烧掉,记在心里就行了。你若决定了,随时与小弟说一声,这事小弟去与父皇商量。” 那本《请改组宫市疏》,李恽没拿出来,打算先去宝文阁看望母亲,回头再到紫宸殿外等着削爵改封,完事再到弘文馆找太子,那时差不多早朝结束,再一起去见父皇,就可顺便把奏章递上去了。 李恽说完,就见兄长脸色一肃,郑重地拿起来打开无字的封皮,并小声念道:“国虽大,不可一日无储;储君者,国人之希望,继往而开来,存亡断续,承上启下,不可不慎也……好!” 李宁大赞一声,随即醒悟有点太忘形了,脸色又凝重起来,继续翻阅了一下,随手把小册子揣进怀里,想想又觉得不妥,放进身后角落的柜子上锁了,这才重新坐下。 “二郎你写的,真是看不出,很有些才干啊!”李宁满脸笑意,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自家二弟,心中却是暗暗嘀咕:二郎一心为我着想,这固然可喜,但是不是太积极了点…… 。。。。。。。。。。。。。 自宣政殿东侧日华门进去是一条幽深且狭长的夹城道,抬头一看是一线拂晓前幽蓝色的夜空,好在前面有侍候太子的小黄门韦俊珍打着灯笼照明引路,不久就到宫墙东北角处,这儿有一个不算宽大的侧门,顺台阶而上,进去又拐了几个弯道,终于到了紫宸殿的东偏殿太元阁。 紫宸殿为便殿,分为东、西偏殿和正殿,上有飞桥悬空相通。这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内宫,正前是内朝常参之处,两侧为办公和召见朝臣,东西偏殿为起居室。 太元阁是皇帝上朝前的临时休息之地,皇子和公主们请安也就是在这里坐等。众皇子刚到,皇帝的仪驾步辇也从东北面蓬莱宫的方向过来了。 李恽心中寻思着,这可能是父皇为自己惹的事去安抚郭氏了。因为据宫人们说,父皇即位后,此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去过蓬莱宫。 太子李宁回头招手,领着众皇子列队恭迎,直到皇帝的步辇上了高高的宫室台基,在宫门前宽阔的走廊下来了,这才齐刷刷地躬身抱拳见礼,没什么大事是不用下跪的。 “儿臣等恭问父皇安好?” 李恽飞快地偷眼扫了一下,就见老爹身材高大,着明黄色圆领团龙袍,头戴黑色纱罗幞头,脸形方正,下颌短须更增添几分威猛之气,倒背着双手缓步过来了,看了看太子,然后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挥挥手道:“都随朕入内!” 怎么没说“朕躬安”呢,这不按剧本来啊!然后皇帝在前大步而行,八个皇子、四个公主呼啦啦一大群跟着进入宫室,里面虽点上了台式灯盏,但光线还是有点暗,皇帝在上首正中的六扇屏风前条案后坐下了。 众皇子在左边,公主在右边,坐的是矮榻,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样子。老爹李纯干咳一声,终于开口道:“太子近日课业修习得如何?” 左上首的李宁立即起身回道:“禀父皇,儿臣不敢懈怠,近来习经有《孝经》、《礼记》、《左传》;读史有《后汉书》。” “好!那朕便考考你……”李纯略一思索,又开口道:“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 这就是一种科举题目,就像考官出上一句,答题者要接下一句。 李宁接口回道:“这是《礼记·檀弓下》,下一句是: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 李纯又出了几道题,太子李宁都能一一对答,李纯很是高兴,接着目光就转了过来,看得李恽头皮发麻,心里扑嗵扑嗵直跳,这些题目记忆中他是学过的,但都记得不全,一出题就麻烦大了。 “澧王先去宝文阁,早朝后再来见朕。诸位皇儿都去弘文馆进学,朕改天再考校你们!”李纯扔下一句就起身转进屏风后了,诸皇子也纷纷起身。 李宁道:“都散了吧,按父皇说的好好向学!” 李恽可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险险的避过这一关,而前几天的事,父皇却一个字都没提,若早朝后再召见,那必然要被问起了。 不过现在还是赶紧开溜,才到门口就听身后一个很不友好的声音道:“孤府上一条狗前几日被一条孤魂野狗咬死了,孤一定会把这蓄牲找出来,拉回家去驯服了,用链子系起来看宅门,哈哈……” 十二三岁的绛王李悟显然还没听到风声,接口问道:“十六王宅不是不许养狗么?三郎府上什么时候养的,不怕被找麻烦吗?” 三郎便是李宥,郭贵妃之子,因为有郭家的依靠,外婆又是代宗李豫的女儿升平公主,这里外的关系很铁,虽然也已出阁搬出宫住,但却在宫内住的时候多。 李宥见搭话的人是李悟,而不是李恽,顿时心中十分不爽,斥道:“孤喜欢养狗,谁又能怎样?你管得着吗?嗯?” 李悟碰了一鼻子灰,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感觉到背后几道目光盯着自己,李恽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三弟李宥,但却不说话。 李宥中等身材有点单薄,脸色也有点不正常的苍白,眼睛长得乍一看白多黑少,却是下眼皮浮肿,略显眼袋,正握紧着双拳,一脸愤恨地望着自己,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娘,那是他妹妹岐阳公主。 太子李宁怕兄弟几人吵起来,忙回来拉着李恽的衣袖,煞有其事地笑道:“二郎!为兄收藏了几本好书,你随我去取来,拿回去好好学习!” 李恽也不想再闹出什么事情,快步出太元阁外,天色才开始蒙蒙亮,去宝文阁还是有太早,看来只有先回少阳院坐一会儿再去。至于弘文馆,他根本就不想去读之乎者也。 ------------ 第14章 宝文阁 夏日里天亮得早,也很快,出宣政殿东边的日华门时,初升的朝阳刚好被南边巍峨的含元殿遮挡,无孔不入的万丈阳光仍越过宫墙斜洒在宣政殿广场上,将一队皇子的影子抛得很长很长。 回少阳院是先路过弘文馆的,眼看就快到了,李恽故作很不舒服的样子,上前拉着太子的小黄门韦俊珍道:“那个……昨晚上吃坏了肚子,快带路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韦俊珍听明白了,却一脸严肃轻咳一声,转头看着太子。显是明白了李恽有些心事,李宁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李宥和一众皇子跟着过来,一脸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下巴一下仰到天上去,施施然走了。 “别理他!算了,为兄送你去少阳院吧!不过……这功课你可不能落下,尤其是这几天一定要用功,再出一点点错处也会被有心人紧抓不放,二郎可明白?”李宁好意劝道。 李恽心中不以为然,不过嘴上也不好反对,正常来说是如此,犯了错误之后肯定要老实点,但非常时期,越小心越会被找麻烦,那时可就疲于应付了。 身处被动时,最好是抢在对手之前来一记快速组合拳,打得对手晕头转向争取到主动,然后就能从容应对了。 改组宫市与东宫属官改制,这就是李恽将要行动的两记重拳,但这两件事,都需要太子的配合才能名正言顺,而且出了问题,自然也是太子拉仇恨,何况这是合则两利的事。 回到少阳宫太子的书房,李恽再适时抛出《请改组宫市疏》给兄长过目。李宁接过看完,沉思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这事是李恽为主,太子代为递上去,若得父皇采纳,太子挂个名就行了,不过决策权还在父皇的手里。 两人又推敲了此事实施时可能遇到的阻力问题,相约辰时中到紫宸殿东偏殿外会齐,等早朝结束再一起单独去拜见父皇。 小半个时辰后,李恽目送太子去了弘文馆,扔给温守义一小袋碎银子打点一下,吩咐他将带来的礼物交付吐突承璀,由他检查过目了才能转交到母亲段氏的宝文阁。 若按宫内规距,是要给殿中省宦官转交宫内女官尚宫局的,但那样两次转手,都不知有没有可能原封不动地呈到母亲的宝文阁都说不定。由吐突承璀转交,有来有往还更有交情。 仍是沿夹城道进宫,由内侍带路,到了进入紫宸殿的东侧门,李恽让福奴抱着小木箱先进去等着,只带了王可儿同行,绕过紫宸殿前往蓬莱殿西面,含凉殿南面的宝文阁。那一块有好几组宫室,都是一些没名份,或地位较低的“妃子”居所,而宝文阁只是其中之一。 这一段路可不近,到了蓬莱殿西面的宫门外,引路的内侍去门前说明,并带出来一名宫妇再引路,便自行走了。李恽只好又随宫妇进去,又弯弯绕绕向北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宝文阁前。 称为阁,还就真只看到绿树丛中掩映着有一座小楼,似只有两层,不过这大宅院的总面积恐怕也不比自己的澧王宅大多少。 引路的宫妇上前叫开门,里面迎出来一名头发花白的年老内侍,听说李恽来了,连忙喊人进去禀报,又塞给那引路宫妇一把散钱将人打发走了,这才上前见礼道:“恽哥儿难得进宫一趟,快随老奴进去吧!” 这老内侍同样是养老看门的那种,李恽也不多说什么,随他一路穿过两道门到中庭门口,老远就望见一名身着淡红衫子,深绿束腰襦裙,浅红披肩的三十多岁中年妇人。 这就是母亲段氏,德宗贞元年间选秀入宫,后被调入祖母宫中,逢李纯长成出阁,祖母便调她和太子的母亲纪美人一起随侍,也曾随李纯在十六王宅居住了一段时间,直到李纯登基才一起搬进宫。 段氏的名字叫婉莲,封号是宝林,正六品,只比最低的八品采女、七品御女高点,平时也能管一些后宫礼仪等杂事。 “孩儿见过阿娘!问阿娘安好?” 李恽忙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就见母亲段氏快步近前,细细打量自己,便站直身形,却发现自己身材已比母亲还高出半头,顿时有些局促,不知该说啥好了。 “唉……哥儿如今进宫不易,阿娘本不该说你,可你这回闯下的祸事把爵位给丢了,以后没家令寺补给食料钱,你可怎么过日子呢。” 段氏语声又脆又快,拉着自己衣袖,微微仰着头,那眼神却充满怜爱,反倒让李恽有些不自在,只得宽慰道:“阿娘放心,就算没了这钱,孩儿也能自力更生,迟早得把这王爵挣回来,给阿娘也挣一个昭仪、昭容的更高封号。” “哟……恽哥儿懂事了,果然有志气,好!婉莲妹妹要有福了哦!” 李恽闻声转头一看,就见一名身着蓝色细花浅领衫子,下着浅紫色长裙的妇人出现在中堂门口台阶上,那眼神看着自己也带着善意的笑容,她正是太子的母亲纪美人。 因为儿子被立为太子,她也有封号,地位稍高一点,平时是住在含凉殿南面的含光院,离宝文阁这儿也近,平时多有照顾母亲。 李恽又再行礼道:“孩儿见过纪姨娘!” “恽哥儿不必多礼!现在没事就好!”纪美人笑着回了一句,又看向母亲道:“婉莲妹妹也不必责怪他,年少轻狂总有冲动的时候,等他纳妃生子后就知道做爷娘的难处了。” 李恽苦笑道:“纪姨娘说得是,都是孩儿不好,让母亲也担惊受怕了,蓬莱宫没做什么刁难的事吧?” “暂时倒还没有,多亏纪姨娘关照,蓬莱宫那边也不好太过份了。”段氏微微一笑,饱满白皙的脸颊顿时也泛起一对迷人的酒窝窝,很是甜美可人,难怪也能得便宜老爹李纯一时恩宠。 李恽看得一呆,心中一阵懊恼,敢情自己长得像母亲了,男人的脸应该瘦削才有凌厉的霸气啊,有酒窝倒是阳光可亲,显得平易近人,却没有威严,真郁闷了。 段氏拉着李恽的衣袖,想起什么又道:“唉呀……我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倒把他在庭院晾了半天,纪姐姐也一起请吧,可儿也站着,快一起进来。” 纪美人笑着应了一声,热络地与段氏走在前面,边走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还不时回头看李恽一眼。李恽也没在意,带着福奴和王可儿跟着进了中堂上落坐,很快就有宫婢端来了茶点和水果。 王可儿拿起一个雪梨很是熟练地削皮,放在小碟子里用小刀切成了四瓣,十分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殷勤地往李恽口边送。 李恽一脸愕然,转头一看就见王可儿脸都红了,羞羞喜喜的神色,还朝自己古怪地笑着眨了眨眼,李恽差点晕倒,这小婢女犯傻了吗,大清早的没事献什么秋波,真有点受不了,但一块梨都送到了嘴边,只好一伸脖子叨了过来,两口就吃下了。 “可儿!你过来!” 两人这亲昵的模样看得段氏与纪美人面带欣慰的笑意,立即把王可儿叫了过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害得王可儿小脑袋都快低到地上去,一张小脸儿像熟透的红苹果。 李恽恍然大悟,敢情是母亲想抱孙子了啊,王可儿这是想装装样子好蒙混过关,小丫头真笨,都不知道事先和自己商量一下。不知道太子兄长会不会也面临这样的窘况呢,他也没定下正式的婚事,多半也是如此吧。 唉……男人的烦恼啊,一长大了就会被父母一催二逼地要孙子了。这在皇子来说就更为重要,因为有了下一代就更有竞争潜力。不过把这么一个小宫婢调给自己,她啥都不懂,还想玉成好事真是太过份了啊。 嗯……萧小娘子就是本王初步内定的王妃了,看来我得趁热打铁,来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哦不!得先让福奴去中书省走一趟,调查一下老丈人的为官覆历,弄清楚他家地址,是否真的值得联姻。 生为皇子,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母亲地位低,只要不坏自己的大事就行,若妻族全是歪瓜劣枣,自己离开长安,他们在后方落井下石,那可就悲剧了。不过人家能否看得我这个皇庶子,也是未知啊。 ------------ 第15章 削夺与制授 李恽心里记挂着事,没在宝文阁久待,眼看时辰差不多就告辞出来,到夹城道入紫宸殿的东侧门时,让引路的内侍带王可儿先回少阳院,独自进东侧门时,见福奴还抱着小木箱蹲在宫墙脚下。 李恽招手让福奴跟上,前往紫宸殿东偏殿外,太子李宁还没过来。 这天是六月二十五,逢单日皇帝会在紫宸殿朝会,一般巳时左右结束,然后就近办公。若是双日就不上朝,会去延英殿召见朝臣问对。 估计朝会还在继续,李恽从福奴手里接过小木箱,让他在这儿等太子前来,又招手唤来一名侍立在附近的小黄门引路,简单说明了情况,由小黄门领着顺走廊去前殿。 因为按制度,朝会时未得敕命和旨意,是不允许擅闯朝堂的,就是皇子也不行。而太子刚立,还没举行册礼,自然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上朝参政,只能待在少阳院和弘文馆。 李恽腋下夹着小木箱刚到前殿,就听大殿内传来唱名声。 “宣澧王恽上殿!” 一会儿殿门大开,三名内侍省小黄门大步而出,显是要去传口谕,恰好见李恽过来,便大声喊道:“澧王殿下!快快有请!” 李恽点点头,脸色一肃,将手中小木箱递给了小黄门,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袍仪表,跟着缓步走进紫宸殿正门。就见宽广的大殿内光线昏暗,显得幽深而庄严肃穆。地上铺着的青石地砖反射着摇晃的灯火,成排的巨大红漆金龙柱支撑着雕梁斗拱,精巧而富丽堂皇。 脚下宽大的赤红福寿纹地毯一直延伸到昏暗的丹陛之下,地毯两侧铺着成排的宽大朱红色方榻,皆是五品以上的高官端坐方榻上条案之后,表情严肃,这时却不禁纷纷侧目。 李恽无视朝臣们犀利的目光,随小黄门大步走到前五阶丹陛平台之下,躬身拜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无以分忧,却生事端徒令父皇担心,儿臣有错,乞父皇宽恕!” “哦!仅是有错?不是有罪吗?” 上方传来李纯毫无感情的淡淡嗓音,李恽何等机灵之人,一下就听懂了李纯这话另外的一层意思,那就是让自己辩解,可之前口谕已下,基本上再无更改的可能,那就是要告诉朝臣与郭氏,自己父子再一次委屈求全,但话要说明白,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想到这里,李恽精神一振,大声回道:“儿臣无罪,此事翰林学士白居易、京兆尹许孟容已有明证!” 李恽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眼角余光就见一个身材瘦长、脸形清瘦,五缕花白长须的紫袍官员快步出绕出方榻,站到了自己身后一步,手持笏板躬身禀奏。 “铁证如山,内府局令王守涓等四名内侍乃欺行霸市,犯了众怒为市民群殴致死,澧王殿下也是受害者之一,陛下和诸卿如若不信,澧王殿下身上应有棍伤,何不公之于众?” 许孟容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李恽这几天的事有点多,一直没想到这方面,这时心中大喜,立即就在大殿上宽衣解带,脱下紫色小团龙纹外袍和内里中衣,裸露的上半身后背、胳膊上一道道乌紫暗红的棍痕仍在。 “呼……可恨的刁民!可惜……现在只怕难找到真凶了!” “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堂堂皇子没事去东市干什么……” 一阵阵惊讶的唏嘘声传来,众臣们小声嘀咕,交头接耳,一时大殿上像在煮粥一样有点闹哄哄的。 不想这时,又一名身材高大的方脸粗眉,眼窝深陷的中年紫袍员大步而出,躬身奏道:“澧王殿下固然受伤,但却是挑起事端之人,这总不假。而且,内府局令王守涓身上几处致命伤,也有澧王殿下所为,这……也是许府君确认的,所以,澧王殿下也并非完全无辜。” 李恽斜视了一眼,记起此人名叫程文干,也是一名宦官,职任左金吾卫大将军,其衙署在大明宫内昭训门外,分管长安城内主干道上的治安、巡警、烽候等,此人与宫内各大宦官皆有交情,平时办事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实比较偏向于后宫。 许孟容闻言冷笑一声,寸步不让道:“程将军所言不错,但致人命者,绝非澧王殿下,这一点,你也是确认的吧?” 程文干哼了一声,却是不答。因为这事已有定论,给了郭贵妃面子,现在不过是走过场,再争执下去就会过犹不及了。 “此事既已定案,诸卿不必再议,朕也会管好自己的儿子,希望诸卿也引为戒,约束僚属与家人,朕不希望再看到此类此件发生。否则……法不容情!” 李纯语气平淡地把自己的李恽惹出的“东市事件”当作反面教材了,也实在是长安城内的治安并不算好,各类为非作歹的小型案件多如牛毛,尤其是宫市,但这个就不易解决了。 “拟诏!京兆尹许孟容秉公断案,刚正执法,迁刑部右侍郎、兼判京兆府,赐锦锻十匹。左金吾卫大将军程文干克已奉公,亦赐锦锻十匹。” 李纯的语声顿了顿,接着又道:“削夺皇次子澧王爵位,制授咸阳县男!即行改封册礼!” “儿臣谨遵父命!谢父皇恩典!”此事尘埃落定,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爵位没了还可以再挣回来,孟德藻也算是人才,错过就难找了。李恽躬身再拜,正式接受了这个惩罚。 随侍在皇帝御榻之后的吐突承璀缓步而下,李恽从身后小黄门手里接过小木箱递过去验乞,再将脱下的衣袍、靴子、幞头、玉带等王服全套折叠奉上。 吐突承璀看过后点点头,转身步上御阶,接着又出来宣读皇帝制书,这叫“制授”,因为咸阳县男的爵位是从五品,五品到三品为制授,三品以上为册授,也就是有金册的。 而制授就只有皇帝制书、铜印、授爵册文,当然也有衣袍全套礼服,不过却是浅绯色绣纹小团花礼服,腰带也是铜带钩、镶犀角的,等级档次就差得多了。 殿中赞礼官一声令下,随侍殿中的内教坊乐工们凑响了乐曲,一众高官们面色肃然,看向李恽的眼神大多带着同情之色,同时也心中警惕,一定管好自家小子们。 这种场合,言行举止是要小心谨慎的,李恽也是面无表情,任凭两名小黄门给自己换上绯红礼服,然后等乐声一停,躬身再拜谢恩,在御榻上李纯的挥手示意下,退后几步再转身退出大殿。 ------------ 第16章 未必非福 退出大殿,李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没什么沮丧的感觉。若是顶着个王爵,很多事情反而并不方便去做,比如想要离开长安到地方上任职,那就比较难了。 就算没有“东市事件”,李恽也会故意搞事犯错,现在反而是最好的结果。现在博得了朝臣的同情,以后就好办事,但老爹那里可不好糊弄,等会儿还要问话。 不多时,早朝终于结束了,尽是紫袍和红袍的官员陆续走大殿,下御阶往紫宸门外走去。李恽想起太子可能已到了东偏殿,便又从长廊转过去,老远就见他果然等在那里。 李恽招呼了一声,两人又聊了几句。李恽将福奴叫上前耳语几句,打发他去中书省转转,随后再叫上一名小黄门引路,与太子一起转到后殿廊檐外,先让小黄门进去通报唱名,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传出来请两人进去。 太子走在前面,李恽落后一步,进门就闻到一股檀香味,宽敞的殿阁内,四墙垂下高高的帷幄,光线也有点暗,绕过正中的屏风,里侧穿廊两边的小房间都排着高高书架文案什么的,过了穿廊就见里面房间高大的糊纸方格门开着,右侧宽大的朱红方榻上放着条案,李纯正跪坐案后,手拿着一本奏章细细看着。 这就是属于私下召见了,也没内侍和宫人在,礼数也可以随意点,兄弟二人上前几步,异口同声见礼道:“孩儿见过阿爷!” “太子先一边坐着,澧王且上前来!” 李恽闻声一抬头,就见老爹放下了奏章,有点没形象地把腿伸直了,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连忙迈步到宽榻前三步之外。 “人既然不是你打死的,为何不去京兆府?却要避居兴庆宫?让朕左右为难,你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嗯?” 李恽暗暗抹了一把汗,不想老爹竟然直奔重点,好在有思想准备,忙开口照实回道:“因为孩儿已经找到了真凶!” “真凶?”李纯不由一楞,立即坐直身子,一脸严厉地问道:“是些什么人?” 李恽便将前日“东市事件”如实娓娓道来,不过自然略过了萧小娘子没提,孟德藻的那个蠢儿子自是瞒不住,不过老爹应该也不会追根究底了。 “愚蠢!既已找到真凶,为何不报上来?一个商人之子也敢如此胆大妄为,你竟然还包庇其人,收到了什么好处吧?” 这事也隐瞒不了,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李恽也是豁出去了,便理直气壮地回道:“御下之术,在于恩威并举!孩儿让他一生给我打工!” 李恽说完,就听李纯“呵”了一声,悄然抬头一看,就见老爹脸上表情有点精彩,先是似笑非笑,接着又一脸冷厉,像看陌生人一梓上上下下审视着自己,半晌没吭声。 “这么说……一个小小的澧王,你竟是看不上眼了?” 老爹脑子转得真快啊!但这一句抑扬顿挫的话就很要命了,李恽噗嗵一声跪下,大声道:“孩儿绝无此意,王位没了可以再挣,人若没了,那就救不回了!尤其是忠诚,无价可换!孩儿对父皇与兄长一片赤诚,绝无他意。 如今大唐正值多事之秋,已有礼崩乐坏之势,更兼士风败坏,河陇故土未复,孩儿只想为父皇和太子兄长分担重任,不敢……也不能有任何非份之想!” 李恽的话掷地有声,书房内一时静寂得落针可闻,但李纯的脸色却渐渐缓和下来,嘴角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转头看向坐在侧边的太子。 李宁一下就紧张起来,扶在膝头上的双手紧紧地揪着袍服,却有些不知所措。见父亲李纯向跪在地上的二郎打了个眼色,这才幡然醒悟,忙起身上前扶起李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二郎有了错处,父皇严厉些是应该的,既已受罚,当引以为戒,下不再犯就是,却不必如此大礼,快快起来吧!” 李恽也就适可而止,起身时扶着兄长李宁的手暗暗用力捏了一下,示意他适时拿出奏章。 李宁顿时会意,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禀道:“禀奏父皇,二郎认为此事罪魁祸首其实在于宫市,有本让儿臣代为递上!” “嗯?”李纯大为意外,招手道:“呈上来!” 李宁迈步上前,掏出奏本举过头顶,见李纯接了过去,便又退后几步与李恽站到一起,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喜色。 李纯接过奏本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又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浮起了一丝笑意,那眼神一会儿又闪烁不定,半晌才转头看向李恽道:“这奏章,确是你所写?” “回父皇!儿臣不敢弄虚作假!” “是吗?那朕便问你,此篇奏章所言何事?你简述一遍!” 看来老爹是不相信这篇奏章是自己所写,都怪这身体原主轻浮贪玩,没给老爹一个好印象。 李恽心中苦笑,回道:“只要父皇允许,在正式操办此事前,先一步预选可靠人才,只待诏书颁发,便立即行事,趁内府局令、宫市使人选空缺先夺此权,此一步若顺则步步皆顺,此后之事无非是分权、招商,将宫市采买权纳入正式官制之内。” “好!这么说你也是用了心的,太子都听到了吧?你们兄弟二人是觉得可行了?也罢……宫市确实是个问题,这样吧!你们暂时将此事放在心上,朕另有安排,到时让你们兄弟来做这件事,太子可敢应下?”李纯心中显是已做了决定,这时又看向太子。 “父皇但有所命,儿臣必尽心竭力,决不辱使命!”受二郎情绪感染,李宁心中胆气一壮,也大声回道。 “很好!你们暂且退下准备着吧,切勿透露半点风声!” 李纯一脸希冀地打量着兄弟二人,看着这个次子恽哥儿,今天他真是给了自己太多的意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儿女们的关心真是太少了。 嗯……王爵这回算是丢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必非福。若办好“宫市”这件事,到时让太子上书为二郎请封,那就兄友弟恭,绝妙了! 兄弟二人可不知老爹的心思,当即大声应下,高兴地退出后殿,一路边走边聊着,绕过前殿出紫宸门,出宣政殿东上阁门,路过弘文馆时,兄弟二人在此分手。 李恽径直去少阳院,脑中还在回想着“宫市改组”的事。既然是买卖,自然需要供销商,但是宫庭买卖又不同,不能交给外朝官员,那不是把脖子洗净了给外朝官员卡住么,这种傻事不能做。 那么,内庭与皇商打交道的机构还是需要宦官来管理,人选就值得仔细斟酌了。吐突承璀?恐怕老爹不会放人。 程文干?已掌军职人的再管钱财,那绝对不行! 薛盈珍?第五国珍?都是掌军的高级别宦官,与自己不熟,不可靠! 李恽心中迅速筛选了宫内几个年长的老资历人选,都觉得不合适,忽然想起前几日去兴庆宫时,那个李忠言似乎不错。 更重要的是,此人曾是先帝顺宗身边的人,与刘光琦、梁守谦等人又有大仇,更是郭贵妃的眼中钉。若他想在宫中立足,就只能紧抱自己和太子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