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第1章 该死的丹阳长公主 “这满街的白幡是做什么?嗬,官老爷都系白腰带?” “你是几日没出门了,连这都不知道?护国长公主薨了啊!举国齐丧呢!” “护国长公主?你是说丹阳公主?她死了不是好事吗?该敲锣打鼓庆贺才是啊。” “嘘……这话被官差听见,可要抓你坐牢的。” 茶肆里的人三三两两一桌,看着外头漫天的纸钱,议论纷纷。 要说这丹阳公主,那可是北魏朝廷十二年的老蛀虫,举朝上下闻风丧胆的大祸害。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不顾廉耻在府里养了几十个面首,勾搭朝臣、调戏权贵、玩弄权术、陷害忠良! 其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其恶行斑斑,罪状之多、罄竹难书! 如果说要给丹阳公主写个传记,那朝中定然会有很多官员跳出来加笔,斟字酌句地用最刻薄的话将这位公主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善恶有报,这位嚣张多年的长公主,终于在大兴八年,因为“谋杀重臣”被囚飞云宫,更是在新皇亲政的这一天,“病”死在了自己的府邸,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官府像模像样地发丧,百姓们却是暗自觉得痛快。 恶有恶报啊!死得好! 一片痛快叫好声中,雪白的纸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有的被风一卷,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飞到了官道旁边的一所官邸门前,翻飞之间,飘过朱漆的牌匾。 白府。 府里西院的厢房里,有人翻了个身,手不经意扫落了床边放着的药碗。 “啪!” 一声脆响,李怀玉猛然惊醒,心跳如擂鼓,睁眼就出了一身冷汗。撑着身子坐起来,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喘息,睫毛也颤抖得厉害,半晌才六神归位。 这是哪儿? 简陋的厢房,各处摆设都陈旧而廉价,光从斑驳的雕花窗外透进来,照出空气里四落的灰尘,像雾一样朦胧。 皱眉盯着那些灰尘看了一会儿,怀玉有点茫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个端着水盆的丫鬟跨进门来,一看见她就喜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小姐?李怀玉皱眉看向她,心想这是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宫女啊?自己打生下来就被称“殿下”,何时被人称过“小姐”? “您这次可吓坏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您断气了!”丫鬟自顾自地嘀咕,满怀叹息。 断气?难不成她现在没断气?怀玉愣了愣,深吸一口气—— 还真没断气! 她……没死? 一阵激颤从心尖传到四肢百骸,李怀玉激动得爬了起来,跳下床扑到了窗台,一把将那木窗给推开。 阳光璀璨,从她的指间照下来,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外头几丛野花开得正好,微风过处,摇乱玉彩。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老天有眼,她竟然还活着。 她丹阳长公主李怀玉,还活着! 身后的小丫头像是被她的动作吓着了,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小……小姐?” 笑意一顿,怀玉左右看了看,莫名其妙地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你是在喊我?” 灵秀点头,不解地看着她:“奴婢当然是在喊您啊小姐,您不认得奴婢了?” 怀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印象。”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飞云宫里的那一天,三月二十七,她饮下了御赐的鹤顶红,吐着大口大口的血,狼狈地趴在软榻上。 面前有一群人跪着,红着眼哽咽着朝她磕头,齐声喊:“殿下——” 这两个字像笛子吹空的呜咽,幽幽地在大堂里回响了几声,夹杂着隐忍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 之后她就闭上了眼,陷入了黑暗里。 照理说她应该是死了,就算没死,也应该还在飞云宫啊,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疑惑地扫了四周一圈儿,怀玉看见了一方妆台,连忙凑过去瞧了瞧。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细眉软眼,皮肤白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衬得一头乌发如云。巴掌大的脸,耳垂小巧,脖子纤细,套一身半旧的深色布衣,整个身上都没二两肉,感觉随便来阵风就能给吹跑了。 这不是她。 世人都知道,丹阳公主刁蛮跋扈,一半仰仗自己皇室的身份,一半则是因为她那无双的武艺。她习武多年,一身的钢筋铁骨,哪里会像这个竹竿子似的? 可她动一下,镜子里的人也动一下,她做鬼脸,镜子里那张秀气的脸也跟着皱起来。 心里一沉,李怀玉扭头问了一句:“今日年月几何?” 灵秀怔愣地看着她,呆呆地道:“今儿个是大兴八年,四月初四……” 四月初四?怀玉的嘴唇倏地白了:“丹阳公主已经薨了?” 灵秀点头:“薨了,今日刚好是头七,官府正出殡呢。” 李怀玉:“……” 丹阳公主出殡了。 那她是谁?! 下意识地摇头,她觉得这事太离奇了,离奇得她嘴唇直抖。原地转了两圈,她道:“我饿了。” “啊。”灵秀恍惚地点头,“奴婢现在就去给您拿吃的!” 怀玉点头,镇定地看着这小丫头跑出去,等看不见人影了,才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就往外冲! 她的身体出殡了,她却还能说能跳的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事……要是不亲眼看看,打死她也不信! 冲出房间,外头好像是个挺大的宅院,李怀玉什么也没心思看,一路避开人跑过月门回廊,找到最外头的院墙。左右看看无人,踩着墙边堆着的杂物就往上爬。 针线刺绣她不会,但是爬墙打鸟这些事情,她可是比谁都熟悉,尽管这院墙高了些,怀玉还是很潇洒地攀上了瓦檐,纵身一跃—— 然后“呯”地一声砸落在地! “啊!”痛呼一声,李怀玉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失算了,要是她以前,翻墙这种小事肯定是不在话下,但她现在这身子好像虚弱得很,又不太听使唤,竟然直接摔下来了,真是丢人现眼。 不过好在,她摔的地方还不错,比青石砖的地软点儿,不至于磕伤,只是嘴唇被牙齿给磕破了,舌尖探了探,一股子铁锈味儿。 “嘶——”真疼! 还不等她爬起来,旁边寒光一闪,杀气一瞬而至:“什么人!” 李怀玉吓了一跳,侧头一看,竟然是个一身玄衣的护卫,横眉看着她,刀锋凛凛。 至于吗?她就是翻个墙而已,又不是行刺谁,这么激动干什么? 身下柔软的土地动了动。 察觉到了不对劲,李怀玉眨眨眼,缓缓低头看过去。 有个穿着青珀色织锦软云服的人被她压在了身下,玉冠依旧端正,神色也从容不乱,一双染墨似的眼眸睨着她,像黑龙破浪。有些泛白的唇上染了一抹艳丽的红,如雪上绽花。 看第一眼,怀玉有点惊叹,这人真是世间难得的好颜色啊,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然而看第二眼,怀玉认出了这张脸是谁。 这……这人…… “还不起来?”他冷冷地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怀玉的脸色从震惊到铁青,跨坐在他身上,不但没起,反而有想用力压死他的想法。 真是冤家路窄啊,江玄瑾! 漫天的纸钱飘落下来,李怀玉随手捏住一张,低头看着身下这人,心里恨意滔天。 世人都说,丹阳公主是因为“谋杀重臣”被新帝怪罪,进而丧命的。然而李怀玉自己清楚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这紫阳君江玄瑾害死的! 大兴八年三月二十七,宜丧葬的好日子,江玄瑾目光平静地奉上鹤顶红,声音里佛香缭绕。 “恭送殿下。”他说。 怀玉穿着她最爱的瑶池牡丹宫装,端坐在如意合欢榻上,大方地接过了毒药,一饮而尽。 “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她笑。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不是柔情缱绻,而是带着要化为厉鬼报仇的不甘,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去的。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发誓,只要还有机会,她一定要让江玄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现在,竟然当真又遇见了。 ------------ 第2章 看着自己出殡 拳头捏得指节泛白,怀玉低头看着身下这人,下意识地就伸手上去,放在了他的咽喉间。五指微张,只要用力收拢,就能掐他个姹紫嫣红! 然而,旁边的护卫乘虚动作比她想法还快,一刀横在她喉间,怒喝道:“你干什么!” 微微一顿,怀玉猛然惊醒。 身下的人一双墨眸安静地看着她,完全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不是因为反抗不过,而是以她现在这样子,压根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他脖颈上,这动作危险得很,旁边的乘虚已经沉了脸,似乎等她再动一下,他的刀就抹了她的脖子! 情况不太妙。 眼珠子一转,怀玉立马放柔了表情,尖锐的五爪转瞬变成柔软小手,顺着这人的脖颈往胸口一摸,眨巴着眼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生俊俏啊~” “……” 江玄瑾原本冷静的表情,被她这不知廉耻的一摸,摸裂了。 眉峰拢起,眼里也有了厉色,他撑地起身,毫不怜惜地将身上的人给摔了下去。 “啊呀!”怀玉落地,滚了两滚,差点撞着后头的墙。 “公子好凶啊!”委屈地爬起来,她捏着嗓子道,“对娇滴滴的女儿家,哪能这样粗鲁!” 就这不知廉耻的模样,还娇滴滴的女儿家?江玄瑾听得直摇头,拂袖挥落衣袍上的纸钱,皱眉看着她。 怀玉假笑着回视他,心里的波澜却是一时难平。醒来就能撞见杀了自己的人,这也算一种缘分。只是可惜,她现在完全没有报仇的机会。 冲动乃莽夫,智取才是上计,既然没有机会,今日就且放过他吧,来日方长。怀玉很想得开,拍拍裙子上的灰,大方地道:“要是别人,我可不会善罢甘休,但看公子这般风姿动人,就算了吧。” 说罢,还朝他挥了挥手:“后会有期啊。” 分明是她从天而降砸着了他,这话说得怎么倒像是她原谅他的过错一般?江玄瑾听得有点茫然,甚至低头思量了一番自己错在何处。 还没思量出个结果,面前的人就“嗖”地一声往前跑了。 “你站住!”他皱眉。 李怀玉当然不会站住,不仅不站住,还跑得更快,三步并两步,直接挤进了官道边的人群中。 她是出来看自己的棺椁的,哪有那么多精力跟杀不了的仇人纠缠? 送葬的军队从宫里出来了,官道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怀玉挤到前头的时候,运棺椁的车刚好从前头经过。 高高的八驹梨木车,上头一方楠木棺椁泛着幽暗的光。白绸挽成的花结在棺椁四周飘飞,棺椁前头的两侧,白色的丧灯晃来晃去,上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丹阳。 不是做梦,也不是谁在拿她开玩笑,丹阳长公主当真出殡了,她却莫名其妙在另一个人身上活了过来,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葬礼。 “咚——”前头运着的丧鼎响了一声,一把钱纸被高高扬上天,又翻飞着四散落下来。 四周的百姓都觉得晦气,嘴里一连儿地“呸”着,将纸钱拂开,怀玉却站着没动,任由一张纸钱盖了自己的眉眼。一片嘈杂声中,她恍然又听见了怀麟的声音: “皇姐,司马丞相不是你杀的对不对?朕知道,你不可能杀他!”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天理昭昭,总有正邪对错。是你,朕不会姑息;不是你,朕则必定护你!” 护她吗?李怀玉回神,低笑出声。 这朝堂中事,从来没有怀麟想的那么简单,瞧瞧,她信了他一次,就被人陷害至死,多惨痛的教训啊! 只是不知道,她这一死,怀麟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能不能继续将李家的天下继续撑住? 她怔愣地出着神,身边的百姓却是揣着袖子议论纷纷: “瞧这阵仗,竟然比司马丞相出殡的排场大。” “呸!排场大有什么用?司马丞相死的时候万民跪送,你看看这长公主有什么?大家可都嗑瓜子看戏呢!” “可惜了那上好的金丝楠木,何其无辜要葬这个肮脏畜生!” “司马丞相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害死他的人终于遭了报应!” 听着耳边的骂声,李怀玉就着纸钱抹了把脸,佯装愤怒地跟着骂一句:“是啊,报应!” 旁边的百姓看了看她,纷纷赞赏:“这位姑娘看来也是心怀正义之人。” “想必也被丹阳公主迫害过吧。” “没错!”李怀玉重重点头,“她夺我自由毁我名声,害我殚精竭虑劳累八年,实在可恶至极!” 这么惨?百姓们看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李怀玉也有点同情自己。 八年一场荒唐梦,赢得身后薄幸名啊。不过流芳只得百世,遗臭却能万年,这样一想,嘿!她不算亏! 咧嘴挤出个笑来,怀玉目送那棺椁从她面前过去,还是忍不住伸手,朝它挥了挥。 辛苦你啦,丹阳。 丧灯被风吹得打了个圈儿,丹阳二字来回晃悠,像是也在朝她挥手一般。 怀玉红了眼,转身就想走。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人群骚动,惊叫声若平地春雷般炸响——“快闪开!闪开!” 几团巨大的稻草被点燃,烧成烈焰高涨的火球,倏地就从官道旁边的屋檐上滚落下来,朝送葬军队中央的棺椁方向压去。 “着火啦——” 尖叫声四起,官道两边的百姓慌忙躲避,那些个火团子一路直滚,引燃路上翻飞的纸钱,火势顿时蔓延。 送葬的护卫队慌了,前头不少人拔了刀,中间的护灵人纷纷捏着刀鞘去挡那火球,然而四周都是纸钱,火势汹涌,挡无可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椁上的白绸也烧起来。 “救火,快救火!” 方才还井然有序的送葬队伍,顷刻间乱成了一团。李怀玉在旁边愣愣地看着,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哑然失笑。 她这是多不招人待见啊?竟然连出殡都不得安生,不是说死者为大吗?那些个人是连这规矩都不顾了? 嗖嗖嗖—— 像是印证她这想法似的,滚落火球的屋檐后头瞬间就蹿出了一大群蒙面人,个个持刀,身手极快,如蝗虫过田般地扑向她的棺椁。 “护灵!”虎贲中郎将大喝一声,一时间官道上所有武将统统刀剑出鞘,迎上这一群不速之客。 然而他们这措手不及的,哪里抵得住人家的有备而来?蒙面那一群人分作三队,两队一前一后将棺椁前后的护卫切开厮斗,中间一队带了铁锹,竟直接冲上八驹梨木车,手脚极快地撬开她的棺椁。 咔! 怀玉听见了这沉闷的一声响,看着面前那些近乎疯狂的蒙面人,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是了,她活着的时候得罪了那么多人,人家哪里会让她安安稳稳地下葬?定要将她尸体拖出来,五马分了才好! 说来也惨,她堂堂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就没听过几句好话,死了也不得安宁。就连那送葬的虎贲中郎将,心里怕也是盼着她下场凄凉的,这不,连拦都没使劲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棺盖被一群人缓缓抬起来。 看着那高高扬起的棺盖,李怀玉喉咙有些发紧,目光扫过那一群表情麻木的护卫,拳头捏紧,又无奈地松开。 罢了,罪有应得么,天下人都觉得她该是这种下场,那她就该是这种下场,还有什么不平的呢? 深吸一口气,她扭头,不忍再看。 然而,这一扭头,面前竟然有一袭青珀色的衣袍凌然而过。衣角被风扯得翻飞,上头绣着的水纹像是活了一般泛成涟漪,晃花了她的眼。 李怀玉一愣,顺着这抹影子看过去。 那头情绪激动的蒙面人正举着她的棺盖要往街上扔,倏地却觉得手上一重,一股猛力袭来,抵挡不及,竟是松了手。 “呯”地一声,棺盖重重落回原处,震起几片香灰。 众人愕然,呆愣地抬头,却见棺椁上头落下一人,青珀色的袍子翻飞,身姿潇潇,瞧着像个翩翩贵公子。可这公子气势大得很,定足踩在棺盖上,那棺盖便沉如泰山,再难撬动。 他信手拂开烧着的纸钱,站稳收袖,眼神凌冽地斥了一声:“放肆!” ------------ 第3章 是不是认识他? 满街的嘈杂声,竟被他这一声呵斥给压了下来。身边二十多个蒙面人仰头看着他,好半天才想起要继续动手。 “让开!”离他最近的一个蒙面人盯着他,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别挡着我们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他冷笑一声,侧头道:“扰人棺木乃失德大罪。” “扰人棺木是大罪,可这里头装的是个畜生!”那人恨声道,“江玄瑾,你也知道她有多罪孽深重,为何要拦咱们!” 这群人竟然还叫得出他的名字?江玄瑾眉梢微动,伸手扯了棺椁上烧着的白绸,横着一甩便将后头两个蠢蠢欲动的蒙面人给打下了车。旁边还有人要爬上来,他侧眼,足尖一提便将旁边的一柄大刀踢飞。 “锵——”刀锋凛凛,劈裂青石立住,刀身颤抖不止,发出阵阵嗡鸣。 欲爬车的人惊恐地看着,没敢动了。 领头的人当真恼了,横刀指着他怒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玄瑾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声若击玉:“不管什么酒,你若有本事让我吃,那便来试试。” 送葬的长队被横切成了三段,前后两截都被蒙面人堵着,支援不到中间棺椁这一截。旁边火光汹涌,对面人多势众,李怀玉实在想不明白江玄瑾哪里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他身边只有一个乘虚而已啊! 领头的人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嗤笑道:“你一个世家公子,学了几年拳脚功夫,就想以一当百了?既然你非要护着这畜生,那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上!” 最后一个字是朝旁边喊的,一众蒙面人听了命令,立马毫不犹豫地齐齐往棺椁上冲。 李怀玉很是担忧地皱起了眉。 别误会,她是不可能担心江玄瑾的,只是这打斗在她棺椁旁边进行的话,棺木得被打坏吧?金丝楠木很难得,坏了都不好换的,今日可是个下葬的好日子,要是错过了,影响她以后的运势怎么办? 看了看那群蒙面人的衣着,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深色布衣,怀玉灵机一动,打散发髻随手一绾,撕了衣角就把脸蒙住,猫着腰混进人群里。 江玄瑾已经在与人缠斗,对面“刷”地一刀横砍过来,他翻身跃下了棺椁,干净利落地撂倒两个人,然后夺了把长剑,与乘虚配合着杀出一块儿立足之地。 周围那么多人,过了十几招,竟没人能让他见血。 领头的人愕然地看着包围圈里那青珀色的身影,又气又敬畏:“君上,你是个好人,做什么非要来淌这浑水!” “国有国法,礼有礼规。”剑尖划破一人膝盖,江玄瑾回答他,“丹阳已经伏法,你们这种行为,是在与朝廷作对。” “她死了就够了吗?”领头人怒道,“平陵君何其无辜,被这女人害得死无全尸!张内侍好歹也是侍奉先帝的忠奴,被她让人从前殿拖到宫门口,凌迟至死!她把持朝政,置瘟疫七县百姓于不顾,视天下苍生为蝼蚁!这样的人,不五马分尸,何以慰藉天上英灵!” 看他一眼,江玄瑾神色微动,似乎像是被说服了。 领头人大喜,连忙朝他走近一步:“君上也是国之栋梁,丹阳公主还是您亲手送的毒酒,您……” 他想说,您也应该是恨她的吧? 然而这话还没说出来,一把长剑就如游蛇一般,飞快地横到了他的咽喉间。 “让他们退了吧。”江玄瑾淡淡地道,“再缠斗下去,你们也只会是被包围的下场。有我在,你们动不了这棺椁。” “你!”领头人脸色铁青,“你这是是非不分!” 是非?江玄瑾看他一眼,道:“我分得比你清楚。” 冷笑一声,领头人任由他挟持自己,怒喝道:“大家上!先把那棺给拆了,别管我!” “是!”旁边的人应了,分五人围住江玄瑾和乘虚,其余的人跑去另一侧,举起铁锹就要砸棺。 江玄瑾神色一紧,收手就想去拦。 然而,旁边的领头人像是早算准了他的动作,翻手抽出掌心的匕首,扭曲着一张脸吼道:“既然你要护着这畜生,那就一起去死吧!” “君上小心!” 杀气凌然而至,江玄瑾回头,已经是来不及躲避。 电光火石之间,人群里却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手持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木头,快狠准地砸上了领头人的后脑。 “呯!”一声闷响,那人的匕首停在了江玄瑾后腰前一寸,身子晃了晃,踉跄两下,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身后。 江玄瑾微微一愣,也跟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蒙面人瞪着一双杏眼看着领头人,见他不倒,立马又补了一棒子。 “咚”地一声,领头人终于不支倒地。 李怀玉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太没出息了,出手怎么这么慢呢?她一直没急着动手,就想着能一石二鸟,结果这人手短动作又笨,江玄瑾都侧身避开要害了,他就算刺中也杀不了他。 那还不如她来送个人情了。 “你……”江玄瑾疑惑地看着她,正想开口问话,那头砸棺的铁锹却是已经落下去了。 瞳孔一缩,怀玉反应极快,操起木棒猛地一扔,打落了其中一把铁锹,然而其余的就没办法了。 “快去拦着呀!”她推了一把江玄瑾。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江玄瑾来不及多想别的,撑着棺椁越身过去,与那边砸棺的蒙面人继续纠缠。 “君上!”前头带队的虎贲中郎将终于冲破了堵截,带着人支援过来。一看江玄瑾被包围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喊,“快救君上!” 怀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也亏得江玄瑾功夫不错,以他们这种救人的速度,真换个本事不够的人来,棺材就又得多一副。 眼瞧着形势逆转了,这群蒙面人也不傻,立马扛起他们的领头人,边战边退。 “哎哎,他们要溜,堵住前头那巷子口!”怀玉喊了一嗓子。 江玄瑾侧头看她,总算是认出了声音:“是你。” 一把扯了面巾,怀玉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这么快又遇见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想起这人方才那毫无规矩的举止,江玄瑾皱了眉。 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缘分,反而觉得面前这人古里古怪的,看他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是恨,可她分明笑眯眯的,但要说欣赏爱慕之类的,那也绝对不像。 她是不是……认识他? ------------ 第4章 绿酒一杯歌一遍 不等他想明白,面前就跪下来个人。 “君上恕罪!”虎贲中郎将颤颤巍巍地道,“卑职疏于防范,护灵不力,还连累君上犯险……” 江玄瑾回过神,看着他道:“用不着向我告罪,此事圣上自会有论断。” 一听这话,中郎将冷汗直冒:“君上……” “我只是路过,还有别的事要做,这里就交给你了。”他拂袖,抹下套在手腕上的佛珠重新捏好,带着乘虚就要走。 “等等。”怀玉隔着棺椁喊他,“那些人都跑了!你们不派人追吗?” 江玄瑾看她一眼,没回答,继续往前走。他身后的乘虚却是收了刀走到她身边来,拱手道:“这位姑娘,我家主子请您旁边茶楼一叙。” 怀玉很惊讶,看看江玄瑾的背影又看看他:“你家主子都没开口,你怎么知道他要跟我说话?” 乘虚抿唇:“这是主子的意思。” 什么时候传达的意思啊?她怎么没听见?李怀玉觉得很惊奇,想了想,还是提着裙子跟人走。 官道上一片狼藉,火渐渐被扑灭了,贼人最后还是无人去追,轻松地消失在了京都各处。 怀玉跟着乘虚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颇为雅静的厢房。 江玄瑾伸手捏着茶壶正在倒茶,听见动静,头也没抬地问:“你想干什么?” 李怀玉吓了一跳,一瞬间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他认出她来了? “又是在我进宫的路上堵,又是出手相助,若说你没别的企图,未免说不过去。”将倒好的茶放在她的面前,江玄瑾抬眼看她,“不妨开门见山。” 听见这话,怀玉明白过来了。他没认出她,只是觉得她居心叵测而已。 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笑出了声,一甩衣袍坐在他对面,端着茶杯毫不客气地灌了两口,抹了抹嘴道:“今日之事,其实大多是巧合。” “巧合?”江玄瑾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息间轻嗅,一双眼里墨色流转,静静地盯着她,显然不信这说辞。 李怀玉被他盯得浑身发麻,眼珠子转了转,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要骗你当真不容易,那我说实话吧。” 江玄瑾微微颔首:“你说。” “是这样的。”双手一合,怀玉两眼泛起了柔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看上你了。” 江玄瑾:“……” “你这是什么反应?”看他脸上突然僵住,怀玉心里乐得直拍大腿,面儿上却是一派委屈,“是你非要逼我说的!” 额角跳了跳,江玄瑾垂眸,突然觉得自己请她上来说话真是没必要。这人没羞没臊的,嘴里半句真话也没有,怎么问也是白搭。 深吸一口气,他撑着桌子起身。 “哎?”怀玉跟着站起来,“你去哪儿啊?方才轻薄了你,我还没赔罪呢。” 轻薄?好个轻薄!这词儿一般是公子调戏佳人用的,谁见过女子反过来轻薄男人? 他寒声道:“不用赔了,后会无期罢!” 说完,抬步就想走。然而,步子迈出去一步,衣袖就被人拉住了。 “你傻吗?”身后的人抓住他的袖子,一扭腰一跺脚,娇声道,“姑娘家说给你赔罪,就是想勾搭你的意思,谁管到底用不用赔啊!” “……” 江玄瑾自小受名师教导,守礼仪规矩,知端重廉耻,身边来往的人也都是知书识礼之人,就算偶遇些粗鄙之人,在他面前也都老老实实不敢妄言。 不曾想今日竟遇见个完全不要脸的! “你。”有些不敢置信,他回头看她,皱眉道,“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的这般不知羞?” 眉梢一挑,怀玉道:“羞是什么?当真不太知道。我就是看你生得俊俏,方才在官道上出手,又是天下独一份的风姿英气,便看上你了,心悦你,仰慕你,想勾搭你。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江玄瑾愕然,旁边的乘虚也听傻了,两人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个怪物。 “怎么?不爱听直接的?”怀玉挑眉一笑,眉眼弯弯,“那我给你来个委婉的?” 说着,信手抽了旁边桌上的茶叶勺,敲着漆木雕花桌便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声若黄莺,每一句尾音都带着媚人的小勾子,勾得人心里发痒。她和着茶勺的拍子唱完,扭头看他,笑得眸色动人。 “我想同你,岁岁长相见呢。” 江玄瑾听得脸色铁青。 “怎么?”放了茶勺,怀玉冲他眨眼,“还是不喜欢吗?” 看她这一副轻狂模样,谁能喜欢得起来?江玄瑾冷笑:“乘虚,回府。” “是。”乘虚应了,一边跟着他迈步,一边回头敬佩地看了怀玉一眼。 这京都向紫阳君上倾诉爱慕之意的姑娘实在不少,每天他都能看见一两个,可像这位这样能把自家主子惹怒的,倒是头一回遇见。 真是女中豪杰! 厢房里的女中豪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距离差不多了,便抬步跟在他们后头下了茶楼。 江玄瑾一路疾行,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脸色更是难看。挥手让乘虚去找了马车来,打算甩掉她。 然而,刚一坐进车里,他就感觉车辕上一沉。 “姑娘。”外头的乘虚无奈地道,“您不可以坐这上头的。” 挪了挪屁股在车辕上坐牢实了,怀玉很是无辜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回江家的马车。” “巧啊,我正也要去江家。” 忍了又忍,江玄瑾还是没忍住,伸手捞开车帘,冷眼看着她道:“你去江家干什么?” 怀玉回头,冲他笑得唇红齿白的:“去赔罪呀,咱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总要有个……” “胡说什么!”黑了脸,江玄瑾打断她,“谁同你抱了亲了?” 怀玉瞪大眼:“你还想赖账?” 她那会儿跳下来的时候,原以为嘴唇是磕在石头上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是磕这人的牙齿上了。江玄瑾那本来有些苍白的薄唇都被她的血给染得艳了,这还不叫亲了抱了? 微微一顿,江玄瑾皱眉垂眸,回想了一番那墙头下头发生的事情,脸色更差。 ------------ 第5章 赖上他了 怀玉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她跟江玄瑾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了,深知此人刻板守旧,又认死理又无趣。在嘴皮子功夫上,简直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以前政见不同,立场相对,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她也没兴趣跟他多说什么话。如今变成另一个人,她倒是起了点调戏他的心思。嘿,别说,江玄瑾这张死人脸,恼怒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忍不住就伸手托着下巴瞅他。 这张沉寂了二十多年的脸、遇见任何大事都没变过神色的脸,眼下终于是绷不住了,青了又紫,紫了又绿,最后泛出一抹红,如天边晚霞,薄透白颊。 “那是巧合。”江玄瑾僵硬地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行!”怀玉连连甩头,“我放在心上了!” 说完,俯下身子,张手就抱住了车辕,一副打死不松手的泼皮无赖样。 江玄瑾没应付过这种人,皱眉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旁边的乘虚替自家主子解围,“这天色也不早了,您不用回家吗?” 家?怀玉一愣,满脸茫然。 对哦,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没弄清楚这个身体的身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知道家在哪儿了。 可怜巴巴地耷拉下脑袋,她闷声道:“我找不到家。” 江玄瑾斜她一眼:“又撒谎。你那会儿翻出来的地方,难道不是你的家?” 翻出来的地方?怀玉仔细想了想,恍然:“对哦!” 那宅子一看就是个官邸,想来她这身子身份还不低。如此,以后想接近江玄瑾就还有机会。 笑弯了眼,她道:“你送我回家吧?” 江玄瑾“刷”地摔了车帘:“自己回去。” “我脚疼,摔下来的时候崴着了,走不动。”伸手掀开车帘,怀玉朝他又是嘟嘴又是眨眼的,“好歹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也不报答我一二?” 按照江家的礼仪,救命之恩,肯定是要大谢的。但车外这个人……江玄瑾冷笑,别说那一刀压根不会要他的性命,就算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他也不想谢。 居心叵测,另有所图,动机不纯! “你不送,那我就回你家。”怀玉哼哼道,“反正这车辕上坐得挺舒坦。” 一个姑娘家,自己都不在意名节,他还替她在意不成?江玄瑾别开头不再看她,沉声朝外道:“走吧。” “是。”乘虚坐上车辕另一侧,驾车前行。 见他拿自己没办法了,怀玉乐得放下车帘在乘虚旁边坐好,小腿垂在车辕边上晃啊晃的,很是没规矩。 乘虚余光瞥着她,觉得这姑娘倒也挺有意思,于是小声提醒她一句:“你若当真仰慕我家主子,就收敛些,他喜欢知书达理之人。” “谁说的?”怀玉挑眉,朝车厢的方向努了努嘴,“这天下知书达理的姑娘还少了?你看他跟谁多说几句话了?” 乘虚一噎,愕然地看着她,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多年了,规规矩矩的姑娘就没有能同紫阳君说上三句话以上的。倒是旁边这个不知廉耻的,光今日就说了别人一年能搭的话。 但……自家主子这说话的态度,可真是不太好啊。 哭笑不得,乘虚道:“姑娘这算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引得我家主子另眼相看?” “正是!”双手一拍,怀玉笑眯眯地道,“你看我就成功了呀,你家主子现在坐在车厢里听我说话都保管是铁青着脸,几年内肯定忘不掉我!” 江玄瑾闷不吭声地坐在车厢里,脸色铁青。 若不是教养不允许,他真的很想把这人给踹下车。不要脸的人见得多了,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还是头一回遇见。男子之中都是少有,这还是个姑娘家。 谁家教出来的? 今日是丹阳的头七,他心情本就复杂,被这一连串的事闹过,眼下只觉得头疼。伸手揉了揉额角,他靠在了车厢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然而,外头那人叽叽喳喳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哎,这位小哥,你功夫怎么样啊?” “……尚算过得去。” “你家主子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你是昼夜都在他身边守着吗?” “……姑娘,这是机密,说不得。” “我随便问问,你别这么小气嘛。哎呀,你这身子可真是结实,练武的时间不短吧?瞧瞧这手臂,啧啧,硬得跟铁一样。另一只给我摸摸……” 额角上青筋爆了爆,江玄瑾睁开眼,掀开车帘低斥道:“再说话就下车!” 外头的怀玉吓了一跳,转身看向他:“你嗓子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这句话听着却分外沙哑。 车厢里的人坐得笔直,身姿依旧端雅,但那脸色…… “你这是害羞了吗?”挑了挑眉,怀玉钻进车厢里,坐在他旁边仔细瞧了瞧,“脸好红啊!” “谁让你进来的?”江玄瑾恼了,哑声吼,“出去!” “哎,你先别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怀玉大着胆子就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 触手滚烫。 “哎呀,你原来也会生病。”怀玉乐了,收回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外头的人都说紫阳君是铁打铜铸的,辅政八年天天上朝,风雨无阻。这是怎么的,竟然也会发高热。” 江玄瑾愣了愣,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心皱得更紧。 长公主薨逝,后续的麻烦事极多,他这七天总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想来是积劳成疾了。 “乘虚。”他喊,“改道去找个药堂。” “是!”乘虚应了,立马调头。 方才还以为自己是被气得头疼,眼下知道是生病了,脑子就更加昏涨。江玄瑾捏了捏拳头,冷声朝旁边的人道:“你能不能出去?” “不能。”怀玉摇头,很是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马车颠簸得厉害,看你身子都晃了,借你个软枕躺会儿吧!” 黑了脸,江玄瑾道:“不需要。” “我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你个大男人还婆婆妈妈的?”撇了撇嘴,怀玉突然出手,一把就勾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扯便将他半个身子揽在了怀里。 “你……”江玄瑾一惊,伸手就想推开她,然而这姑娘的力气不小,竟然还会使擒拿手。双手将他一扣,他四肢乏力,一时半会竟然没挣开。 “放心啦,又没人看见。”李怀玉笑得欢,促狭地看着怀里这人涨红的脸,有一种流氓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怀里的“良家妇女”显然是不兴奋的,死皱着眉看着她,蓄力就想反抗。 “哎,我话说在前头啊。”她恶劣地道,“你敢动,我就大喊非礼,反正我是不在意脸面的,就看你紫阳君要不要保全你那洁白无瑕的好名声了。” ------------ 第6章 扰乱人心的花言巧语 江玄瑾气了个半死。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不讲礼仪规矩就算了,连道理也不讲!他堂堂七尺男儿,躺在个姑娘怀里,像话吗!再者说,他可是御封的紫阳君,旁人见着他,谁不得恭恭敬敬的?这人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 “瞧你这身子烫得,跟刚烤出来的番薯一样。”将他按在怀里摸了两把,大胆子的怀玉啧啧道,“可劲儿挣扎吧,再挣扎两下,你头更晕。” 浑身僵硬,江玄瑾眼里刮着深冬雪风,死死地盯着她。 这眼神简直是要杀人了,但怀玉丝毫不畏惧,还痞笑着拍了拍他:“乖,睡会儿,这里离药堂还远呢。” “你是亡命之徒吗?”他冷冷地问。 怀玉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若不是亡命之徒,又怎么会这般胆大妄为。”江玄瑾眯眼,“趁我之危对我如此无礼,你可想过后果?” 怀玉勾唇:“后果么?肯定严重不到哪里去,你可是以守礼自持闻名天下的人耶,难不成就因为我抱你亲你,你就杀了我?” 天下人都知道,江家家教严苛,教出来的子弟个个宅心仁厚,循规蹈矩。江玄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向不在意私怨,只顾朝堂大局。 正是因为这个,她才敢这样胡来。 江玄瑾闭了眼,僵硬地躺在她怀里。 这人还真是了解他,怪不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吃准了他不会强权压人。 要是换成丹阳长公主,遇见这种人,肯定就直接拖出去砍了吧?坏人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也就是好人活得累。 沉闷地叹了口气,他咳嗽了两声。 马车的确颠簸,乘虚想来是担心他,策马跑得很快,可这姑娘的怀抱却意外地稳当,躺着躺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迷糊之中,江玄瑾感觉得到这人一直在轻轻拍着自己,嘴里还哼着有些耳熟的小调,温柔又缠绵。 怀玉哼的是《春日宴》,一边哼一边低头看他,见他都没什么反应了,眼里暗光便是一闪。 这可能是江玄瑾最脆弱的时候了,也是她最有机会杀了他的时候。 伸手摸了摸身上,没有任何的尖锐之物。再搜搜他身上,好像也没有匕首一类的东西。怀玉拧眉,这该怎么办?动手掐?可乘虚就在车帘外头,江玄瑾只要吭一声,他就会察觉。 李怀玉这叫一个悔啊,方才街上打斗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顺手捡一把刀呢?再不济匕首也成啊,怎么能直接走了呢! 瞪眼看着怀里的人,她觉得有点不甘心,一边拍他一边认真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江玄瑾太久没睡好觉了,这一觉睡得实在踏实,梦里草长莺飞,是个极好的春天。他踩着厚厚的青草缓步往前,看见远处有一袭宫裙绽放在高高的枣树之下,颜色鲜活,光影婆娑。 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有些没回过神。 “醒啦?”床榻边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够厉害的呀,大夫还说你会睡到明日呢。” 一听这声音,江玄瑾就又沉了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怀玉诧异地看着他,接着就有点委屈:“人家担心你呀,一路送你来药堂,怕乘虚照顾不好你,就眼巴巴在这儿守着。你倒好,醒来就嫌弃人!” 微微一顿,江玄瑾看了一眼四周。 好像是药堂的厢房,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点了灯,这姑娘坐在他床边,乘虚却是不声不响地站在远处。 揉了揉眉心,他起身下床:“药方拿着,回府。” “你急什么呀!”怀玉一爪子就将他按了回去,“你府里熬的药哪有这济世堂药罐子熬出来的好啊?人家老大夫都说你这病来势汹汹,最好在这儿住两日好生调养。你要是现在回去,府里还不得乱成一团?” 更重要的是,江家哪有这儿好下手啊?到了嘴边的鸭子,一定不能飞! 她这一脸发自内心的诚恳,看得江玄瑾疑惑了。 这人……难不成是真心为他好? “主子,属下已经派人回去知会过了。”旁边的乘虚终于开口,“料想您也不愿老太爷担心,便说要在宫里再忙几日。” 乘虚都这样说了,江玄瑾沉默半晌,终于是老实躺了下去。 只是…… 闭眼也忽视不了旁边那灼热的目光,他微恼:“你看着我干什么?” 李怀玉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瞅他:“你好看。” 胡说八道,生病的人还能有好看的?江玄瑾皱眉。 “你别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啊。”怀玉道,“我这个人不撒谎的。” 此话一出,江玄瑾气极反笑。 她还不撒谎?从遇见到现在,这个人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她要是不会撒谎,全天下都没骗子了! “哎呀,你可终于笑了!”怀玉乐得拍手,“笑起来就更好看了!我就喜欢看你笑!” 尤其是被气笑的这种,特别解气。 江玄瑾黑着脸闭上了眼。 怀玉乐呵呵地看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去乘虚面前,朝他伸手。 “怎么?”乘虚一脸不解。 “药方啊,大夫不是说戌时末之前要再煎一副吗?方子给我,我去找药童。” “这……”乘虚摇头,“我亲自去。” 怀玉瞪眼:“怎么?怕我给他下毒啊?” “不是,但主子要入口的东西,都该由我把关。” 没好气地叉腰,怀玉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怕他中毒么?我把关不就好了?再说了,这里就你一个人,你去煎药,还不得我来守他?我真要害他,等你走了不是一样?” 乘虚听得呆了呆,茫然地想,好像说得也挺有道理的哦! “那……”他拿出了药方。 怀玉一把抢过,捏在手里朝他挥了挥就往外走。 床上的江玄瑾睁开了眼。 “主子?”乘虚有点忐忑地问,“要不属下跟去看看?” “不必。”江玄瑾轻咳两声,“我倒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乘虚挠挠头,小声道:“属下倒是觉得这姑娘性子直爽,不像要害您。听她说的那些话……” “她的话你也听?”江玄瑾皱眉,“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还信这些花言巧语?” 乘虚一顿,不敢吭声了。 江玄瑾黑着脸想了一会儿,低声又补上一句:“信不得的,谁信谁傻。” ------------ 第7章 缠住他,套路他! 李怀玉捏着药方,七拐八拐地找到了药童。 “这药得熬半个时辰。”药童抓了药,起了罐子道,“我手里的活儿有点多,姑娘可否帮着看顾一二?” “好说。”笑眯眯地点头,怀玉接过他手里的扇子,搬了凳子来坐在小火炉旁。 药童火急火燎地就去了另一边,偌大的后院,到处都是正在熬着的药,他没空注意她这边。 怀玉瞅了瞅那药罐,微微眯眼。 半个时辰后,熬好的药盛在了碗里,放在了江玄瑾面前。 江玄瑾半靠在床头,看一眼药又看一眼她,别开了头。 怀玉一愣,接着就一屁股坐在床边,端起碗吹了吹:“我知道了,来,我亲手喂你!” 眉梢跳了跳,江玄瑾沉声道:“不想喝。” “生病了不喝药怎么行?”她瞪眼,然后跟哄孩子似的道,“你看啊,人家熬这药熬了半个时辰呢,用的药材也都是上好的,就算不心疼我,你也该心疼心疼这药材。” 垂眸看了看那褐色的药汁,江玄瑾眸子里暗光微闪。 “你先喝一口。” 嗯?怀玉一愣,接着就敛了笑意:“你怀疑我?” 咳嗽两声,江玄瑾道:“入我口的东西都有人先尝,这是规矩。” “得了吧,你就是觉得我会下毒害你。”嗤笑一声,怀玉的表情冷淡下来,看着他道,“这药我守着熬了半个时辰,还烫着了手,结果好心喂了驴肝肺。” 这语气,听着像是真伤了心。 然而江玄瑾不吃这套,淡声道:“是你自己要去熬药的。” 言下之意,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自寻没趣。 “你若是不愿,现在走也来得及。” 李怀玉听着,笑了一声,将药碗里的勺子往旁边矮凳上一扔,端起碗咕噜咕噜就将药灌了下去。 没错,不是尝了一口,而是整碗都喝了个底儿朝天。 江玄瑾本还是一脸淡然,看见她的动作,眼里神色终于是有了波动:“你干什么?” 放下空碗,怀玉抹了把嘴:“不是怀疑我吗?那这药你别喝了,让乘虚重新熬吧。” 说完,起身就走。 “……”江玄瑾有点意外了,以他的判断来说,这姑娘应该是打算缠着他的,虽然不知道目的,但应该没揣什么好心思。 结果怎么的,他一句话没说对,这人竟然就要走了? 李怀玉走得不快,甚至悄悄放慢了步子,背影看起来充满了愤怒和委屈,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当她脚步快跨出门槛的时候,总算盼来了后头一声:“等等。” 心里一喜,怀玉维持住委屈的表情,幽怨地转头:“怎么?” 江玄瑾轻轻叹了口气:“多谢你。”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家真要是当真对他好,他也该道谢,这是教养使然。虽说这姑娘眼神看起来不太令人舒坦,但行为上的确是没有要害他的意思。熬了半个时辰的药,一口气喝下去,应该是烫了个够呛。 念及此,他看她一眼,抿了抿唇,表情也柔和了些。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怀玉心里笑得那叫一个奸诈啊,什么叫以退为进,什么叫欲擒故纵,看看,她又成功了! 江玄瑾这人戒心有多重她是知道的,在他的戒心瓦解之前,她使什么阴招都没用,所以方才在院子里犹豫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没往药罐子里放东西。 事实证明,她果然是很了解他啊! 咧了嘴蹭回床边,她歪着脑袋看着他道:“你竟然会舍不得我走!” 刚柔和下来的脸,闻言又是一黑:“你瞎扯什么?” 只是道个谢而已! “好好好,知道你害羞,我懂就成了!”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怀玉道,“咱们心照不宣。” 心照个鬼的不宣啊!江玄瑾气得说不出话,又咳嗽了两声。怀玉“哎呀”一声拍了拍脑袋:“你的药被我喝了,今儿没得喝,病情怕是要加重。” “……谁让你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我这不是生气么。”怀玉撇嘴,“掏心掏肺地对人好,换来个被怀疑的结果,搁谁谁不气?” 江玄瑾轻哼一声,躺回床上,闭目就睡。 已经是子时了,怀玉看他完全没有要安顿自己的意思,也就往床边一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探着他的额头。 乘虚无声无息地隐在旁边的角落,见她没有什么攻击动作,也就没吭声。 于是第二天卯时末,江玄瑾睁开眼,就感觉自己怀里多了个人。 腿大大咧咧地缠在他腿上,胳膊横在他腰间,侧头看过去,一张清瘦略显病态的柔弱小脸离他只有半寸远,淡粉色的唇微微张着,唇角边,晶莹剔透的哈喇子正顺流直下…… 微微一愣,江玄瑾眯了眼。 外头的乘虚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得屋里头“呯”地一声闷响。 “啊!”怀玉惊醒,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茫然地坐起来看向床上的人,“你干什么!” 撑身靠在床头,江玄瑾冷眼道:“不知羞耻!” 男人的床也是可以随便爬的? 气极反笑,怀玉看着推门进来的乘虚,劈手指着他就道:“你问问他,问问看昨晚上你自己干了什么!” 江玄瑾一愣,扭头看向门口,就见乘虚满脸尴尬之色,将水盆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躬身请安:“主子。” “怎么回事?”江玄瑾有点茫然。 乘虚挠挠后脑勺,走去他身边小声道:“昨儿半夜您高热退了,浑身发冷,抓着这位姑娘的胳膊不肯放……所以……” 江玄瑾脸青了,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乘虚连忙摇头:“属下没撒谎!” 怀玉坐在地上哼声道:“耍流氓在先,冤枉人在后,你就说该怎么补偿我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除了以身相许,别的补偿我都不接受。” “你做梦。”轻咳两声,江玄瑾别开了头,脸上还有潮红未退。 “主子。”乘虚看他实在尴尬,很有眼力地替他解围,“方才有人传话,说丞相长史厉大人求见。” 厉大人?厉奉行? 怀玉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 ------------ 第8章 丹阳长公主的余孽 厉奉行之前是辅佐司马丞相的长史,与李怀玉积怨颇深。她被关在飞云宫的那段时间,厉奉行连上了二十封奏折,每一封都是想着法子置她于死地。这个人在朝的目的,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两个—— 一是让李怀玉死,二是让和李怀玉一党的人统统都死! 现在她死了,厉奉行还来找江玄瑾。想干什么,不言自明。 站直身子,怀玉想也不想就钻去了旁边的梨木屏风后头。 江玄瑾皱眉看她一眼:“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维护你紫阳君的名声呀。”屏风后头的人笑嘻嘻地道,“难不成让旁人看见我一个姑娘家在你房里?” 姑娘家?从她嘴里听见这三个字,江玄瑾只想冷笑。 他起身,一边收拾洗漱,一边咳嗽着道:“要回避,你也该回避去别的地方。” “不行!”怀玉从屏风后头伸出个脑袋,一脸认真地道,“我一刻看不见你就浑身难受!” “撒谎。”江玄瑾摇头。 “哎呀,你又不信!”怀玉跺脚道,“人家一颗真真切切的芳心啊,都要被你摔在地上踩烂了!” 放下擦脸的帕子,江玄瑾回头看她,一双眼无波无澜:“你有心?” 平平静静的三个字,却问得怀玉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笑嘻嘻地跳出去,握住他的手就道:“我有没有心,你要不要摸摸?” 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自己心口放。 江玄瑾吓得后退两步,震惊地看着她,太阳穴直跳:“放肆!” 还以为昨天已经是不要脸的极限了,结果今日还能更不要脸?这玩意儿还与日俱增的? 手被他挣开了,怀玉嘿嘿笑了两声,也没多说,转头就跳回了屏风之后。 江玄瑾盯着那屏风,突然就有一种上去踹上一脚的冲动。 “主子,人到药堂外头了。”乘虚拱手道,“看样子,来得还颇急。” “嗯。”压下怒气,他坐到旁边的椅子里,“请他进来。” “是。” 乘虚出去了,江玄瑾看着那打开的门,低声说了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会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你会惹祸上身。”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屏风后头的人吊儿郎当地回答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玄瑾:“……” 他总有一天要把这人的嘴巴给缝起来! “君上!”厉奉行很快就走了进来,满脸严肃,进门就行礼直言,“听人说,君上前些日子抓到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青丝了。” 怀玉在屏风后头变了脸色。 江玄瑾正襟危坐,闻言也没急,只掩唇轻咳道:“大人先坐。” 厉奉行深吸一口气,压下几分急躁,在桌边坐下。 “要是本君没记错,大人现在应该忙于百官查考,怎么会来问这档子事?” 厉奉行一顿,接着就皱眉:“长公主出殡,她那一党余孽却逍遥法外,继续兴风作浪,在下如何能不操心?君上你也知那长公主的手段,我怕她死得心不甘情不愿,留下什么报复的后招。” “这些事,陛下已经全权交与本君处理。”江玄瑾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大人是担心本君办事不力?” “……不敢,但几日前君上已经抓着了青丝,为何时至今日,她还没有被关进廷尉大牢?” 江玄瑾端起旁边的药喝了一口,垂眸看着褐色的药汁,没有答话。 厉奉行是个性子很急的人,但在紫阳君面前,他也不敢造次,憋着等了半晌,看他还是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心里不免就有点慌了。 “君上在想什么?现在韩霄、徐仙那群人,就等着青丝的供词来定罪。只要丹阳长公主的余孽统统落网,君上的心愿就达成了!” 江玄瑾头也不抬:“本君的心愿,自始至终,都只是幼帝亲政、皇权稳固。大人说的东西,是大人的私心,并非本君所图。” 屏风后的怀玉听着这话,无声地冷笑。 说得多好啊,心愿只是幼帝亲政、皇权稳固?若当真只是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杀了她? 厉奉行被这话噎着了,脸色有点发青,沉默了片刻才缓和语气道:“不管如何,将丹阳余孽一网打尽,与君上所愿并未相悖。” “余孽?”慢慢咀嚼了这两个字,江玄瑾嗤笑出声,抬眼看着面前这人,“你口中的余孽,是精忠报国的徐仙徐将军,还是两朝重臣韩霄?亦或是刚刚出使西梁、立下汗马功劳的云岚清?” 这些人,都与丹阳长公主有深厚交情,但同时,也是国之栋梁。 厉奉行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江玄瑾一眼,忽然就明白自己找错了人。 原以为紫阳君帮着杀了丹阳,就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其实不然,这人当真只是个一心保皇之人,与他目的相同的事情,他会顺手帮一把。目的不同的,他完全没有兴趣。 捏了捏拳头,厉奉行起身道:“是在下唐突,此事还是该由君上做主。” 江玄瑾颔首,又寒暄了两句便目送他离开。 门开了又合上,怀玉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先前复杂的神色统统消失,抬脸又是满眼痞笑。 “君上好厉害啊。”她捧心夸赞。 斜她一眼,江玄瑾又咳嗽两声。 “哎呀,瞧这可怜的,生着病还要操心这些事。”蹭到他身边,怀玉伸手就将他从椅子里拉起来,“走,躺着去。” “放手。”他皱眉。 “我不会放的,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 笑眯眯地将他按上床,又盖好被子,怀玉托着下巴朝他直眨眼:“你觉不觉得我很会照顾人?” 江玄瑾没耐心听她瞎扯:“开门见山。” “好,那我直说了。”一拍手,怀玉笑道,“你收丫鬟吗?” “不收!”看出她的想法,江玄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一点余地都没有。 怀玉垮了脸:“你好绝情哦,好歹也是亲了抱了睡了……” “闭嘴!”江玄瑾撑着身子坐起来,板着脸道,“我这就让乘虚送你回家。” “不要!”怀玉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要么你亲自送我,要么你收了我!”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咳嗽得更厉害,他甚至开始想,这是不是丹阳死的时候给他下的诅咒?怎么就遇见这么个人呢! ------------ 第9章 北魏小霸王 半个时辰之后,怀玉坐在马车里,嘴翘得老高。 江玄瑾在闭目养神,走了一路,发现耳根子清净得很,忍不住掀开眼皮睨了睨旁边的人。 “怎么?这会儿不多话了?” 怀玉抱着胳膊气鼓鼓的:“我这么舍不得你,你却拖着生病的身子都要把我送走,我真是太可怜了!” 一听这话,江玄瑾心情终于舒坦点了,甚至还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两天他都被她给噎成什么样了,难得能让她生一回气,向来不苟言笑的紫阳君觉得,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唉。”怀玉抱着脑袋叹气,扭过头看他两眼,突然伸出了手。 “你干什么!”江玄瑾一惊,飞快地抓住她。 指尖停在他腰腹前一寸远的地方,还不甘心地屈了屈,怀玉扁嘴:“人家这一回去,下次要见你可不容易了,当然得拿个信物啊。” 江玄瑾黑了半张脸:“休想!” “别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怀玉可怜巴巴地逮着晃了晃,“不给铭佩,别的也成啊!” 开什么玩笑!江玄瑾冷哼,好不容易摆脱这个人,他再给她机会接近,岂不是脑子坏了? “你老实点。” 怀玉不高兴了,满眼怨念地看着他,后者双目平视前方,完全对她视而不见。 马车晃悠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主子。”乘虚很是担忧地掀开车帘,“您还好吗?” “无妨。”咳嗽两声,江玄瑾白着脸下了车,转身看向车厢里的人,“下来。” 怀玉不甘不愿地伸出个脑袋,扫了一眼那熟悉的院墙,扁嘴道:“我真的觉得这地方没有你的身边好。”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将她拎下了车。 她挣扎了两下,可那头的乘虚动作极快,已经绕去正门递了帖子。于是片刻之后,那府邸里哗啦啦地涌出来一片人。 “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一位贵妇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老爷进宫去了,尚未归来。君上若是不急,便先进去喝盏清茶。” 江玄瑾颔首,一把将身后躲着的人推了出来:“来贵府也没别的事情,这位姑娘……许是府上走丢的吧?” 那贵妇抬头一看,和李怀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怀玉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诧异、恼恨、嫌弃、不解等多种情绪,但很快,这人眼帘一垂就换上了一副惶恐的表情。 “这……这是府上四小姐,神智不清多年了,前些日子自己跑了个没影。若是有冲撞君上的地方,还请恕罪!” 神志不清多年?李怀玉被这话给震惊了。 府上四小姐?江玄瑾被这身份给震惊了。 两人齐齐抬头,看向那大门上头挂着的朱红牌匾,上头金笔勾出两个字——白府。 临近官道的官邸,又姓白,也没别人了,只能是御史白德重家。 白德重的四女儿傻得全京城都知道啊!怀玉很悲伤,她借着谁的身子不好,竟然借着了白四小姐的!白德重那老头子之前就同她过不去,现在怎么的,她还得给他当闺女、管他叫爹? 开什么玩笑! 江玄瑾的脸色更难看,侧头看了李怀玉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霎时沉得厉害。 “君上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舒服?”那贵妇自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侧了侧身子行礼作请,“先去坐着休息会儿吧。” 江玄瑾本来是打算送了人就走的,可现在,他不能走了。 “那就叨扰了。”他道。 “主子。”乘虚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忧的小声道,“您的身子……该回去歇着的。” 轻咳两声,江玄瑾白着嘴唇轻声道:“无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乘虚一愣,想了想白四小姐和江家的渊源,当即反应了过来,低头不再做声。 李怀玉回过神,正想再同江玄瑾说点什么,可走在她旁边的那位白夫人,竟然猛地伸手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得踉跄两步,落在后头。 “嘶——”怀玉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白孟氏没搭理她,只一边笑着给前头的江玄瑾引路,一边低声朝旁边的家奴吩咐了两句。 领了命的家奴撸起袖子就朝怀玉过来了。 “哎?干什么?”她瞪眼。 几个家奴不由分说地一把捂了她的嘴,手脚麻利地就要把人弄走。 这要是之前的四小姐,可能也就没还手之力,被乖乖带走了。可现在这是谁啊?北魏的小霸王,满朝文武都对付不了的丹阳长公主!哪能在几个家奴手里吃亏? 一脚踹飞那捂着她嘴巴的奴才,李怀玉沉了脸,翻身一个过肩摔,将另一个钳制着她的家奴也狠狠摔在了地上。 “呯”地一声闷响,众人都停下了步子。 “瞧把你们厉害得,还想跟我玩这套?”怀玉一脚踩在人肚子上,叉腰怒道,“好好问话不答,非得逼老子动手!现在说吧,想干什么?” 被踩着的家奴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得说不出话来。 江玄瑾侧眼看过去,白孟氏也震惊地转过头:“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怀玉冷哼着收脚,抬眼看她,“我的人过府来做客,你让人把我架走是什么意思啊?想跟我抢人?” “什么你的人!” “什么抢人!” 江玄瑾和白孟氏齐齐出声呵斥她。 怀玉挖了挖耳朵,先对着江玄瑾笑了笑:“乖,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害羞的。”然后扭头眯眼看着白孟氏:“你要是不想抢人,为什么要对我动手?” 白孟氏愕然地看着她,都忘记计较她言行有失:“你……你不傻了?” 白府四小姐白珠玑,三年前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从此之后就半疯半傻,这是整个白府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面前这个人,顶的是白四小姐的脸,意识却是清醒得很,不仅清醒,还很嚣张。 “我当然不傻。”她朝人撇嘴,然后溜身就钻去了江玄瑾旁边,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 第10章 江家未来的孙媳妇 白孟氏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是知道白珠玑疯傻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才想着先把人弄走,免得惹紫阳君不高兴。结果怎么的,这人竟然恢复神智了? 而且,不仅恢复了神智,怎么连性子也变了? 瞪眼看了她半晌,白孟氏堪堪找回些神思,端着主母的架子道:“就算你不傻了,君上面前也没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退下!” 李怀玉挑眉:“君上是为我来的白府,我为什么要退下?” 不仅不退,还要抱着江玄瑾的胳膊不撒手! 白孟氏惊了惊,扫一眼她这不要命的动作,有些惶恐地看向江玄瑾。传闻中紫阳君的脾气可不太好啊,被这般冒犯的话,怕是会大发雷霆。 然而,江玄瑾站着没动,表情很平静。感觉到胳膊上的重量,也只是侧头白了她一眼。 “站好。” “我不!”怀玉耍赖似的道,“你看她那么凶,我一松开她肯定把我关去柴房!” “你这性子,的确是该关一关。” “呸,关坏了我,心疼的不还是你?” “又胡扯!”江玄瑾黑了脸。 李怀玉笑嘻嘻地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你快省省力气吧,脸白得跟纸一样了。走,去茶厅里坐。”说着,半拖半扶地就带着他往前走。 江玄瑾身子很僵硬:“你放开。” “都说了不会放的,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 白孟氏愣在了原地,一众奴仆也个个看傻了眼。等那两人都进了茶厅了,她才想起来朝身后的人道:“快去知会老爷一声,就说家里出大事了,请他速回!” “是!”家奴应声而去。 茶厅里。 怀玉一爪子把江玄瑾按进了太师椅,然后给他倒了杯茶,笑眯眯地送到他唇边:“嘴唇都干裂了,快润一润。” 江玄瑾不领情:“我自己有手。” “别闹,好好喝。”嗔怪地看他一眼,怀玉一脸娇羞状,“外头那么多人看着呢!” 江玄瑾有点不可置信:“你还知道有人看着?” 有人看着还喂他喝茶,像话吗? 怀玉叹息,把茶杯往他手里一塞,笑得一脸宠溺:“你这人,真是太容易害羞了。” 江玄瑾:“……”要是杀人不犯法就好了,他一定立马送她下黄泉! 白孟氏跟着跨进茶厅,犹豫着道:“怠慢君上了……不知君上怎的会与珠玑在一起?” 江玄瑾道:“机缘巧合,在街上撞见了。” 骗鬼呢?瞧这两人熟稔的模样,活像是认识好几年了。 白孟氏满心怀疑,可面儿上不敢说,反而还得笑道:“这可真巧啊,府里正因为珠玑不见了而着急呢。君上能将她送来,就是对咱们白府有恩了。” 说着,又屈膝行礼,“还请君上多坐会儿,等老爷回来当面谢过。” “白夫人言重。”端着茶盏,江玄瑾半垂了眼道,“四小姐毕竟是江家未来的孙媳妇,本君送她回来,也算是分内之事。”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得原地一跳:“什么?” 江家未来的孙媳妇是什么东西? 看她一眼,江玄瑾似笑非笑:“四小姐不记得了?江白两家在十几年前就订下了姻亲,待你满十八岁,就要嫁与江家孙子辈的长子江焱为妻。” 哈?还有这回事?怀玉有点傻眼。 江焱这人她倒是有耳闻,江家大哥的独子,江玄瑾的大侄儿。听闻天资不凡,颇为傲气,一直被江老太爷视为宝贝,年仅十七,已经在朝中挂了职。 就白珠玑的身份而言,这倒是一桩了不得的好婚事。可问题是,李怀玉好不容易能再活一次,难不成就要走上相夫教子的不归路? 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江玄瑾道:“我当真不记得了。” “是吗。”江玄瑾放了茶杯,下颔线条微微收紧,瞧着有两分薄怒。 “哎,你别生气呀。”怀玉连忙哄他,“没听这位夫人说么?我之前神志不清,如今一朝恢复,什么都不记得。我眼里心里分明都只有你,谁知道还有与别人的婚事啊?” 江玄瑾冷笑,正待说话,外头就有人大步跨了进来。 “放肆!” 一声怒喝,震耳欲聋。 李怀玉吓得脚一软,差点没站稳。疑惑地回头,就见一穿着绛色官服的白胡子老头儿立在她面前,劈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 动作之快,声音之响,怀玉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整个脸一片麻木,嘴里霎时泛起腥味儿。 “白大人。”江玄瑾脸色微变,站起了身。 “见过君上。”白德重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就朝他拱手行礼,一双眼依旧盯着怀玉,眼里怒意滔天。 “我白家什么时候出了你这般轻狂无耻的女儿!” 怀玉恍惚了一会儿,等耳朵里听见声音了,便呸了一口血沫子,皱眉看向面前这人:“说打就打,半点道理也不讲?” “道理?”白德重气得胡子直颤,“你见着君上,该守的礼数不守,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白家书香门第,几辈子攒下来的脸面,今儿都要被你丢尽了!” 按照两家的姻亲关系,白珠玑以后是要叫江玄瑾一声小叔的,可她说什么?眼里心里分明只有什么?想起那话,白德重心火又起,劈手又是一巴掌打下去。 “老爷!”白孟氏和四周的家奴一阵惊呼。 怀玉皱眉看着白德重,拳头捏了捏,又松开了。 罢了,借着人家女儿的身子活着,总不能伸手去揍人家的爹。白德重就是这老古板的脾气,她就当替白珠玑尽孝吧。 闭上眼,她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巴掌。 然而,掌风快要到面前的时候,她胳膊上突然一紧。有人伸手,猛地将她拉退两步,巴掌从她面前堪堪划过,带起一阵风响。 “……君上?”白德重愕然。 怀玉皱着脸睁开一只眼,就见江玄瑾已经站在了她侧前方,抓着她胳膊的手飞快松开,背在了身后。 “今日造访,玄瑾有一事要问。”他背挺得笔直,从后头看过去,也是姿态萧然,风华端雅。 “在问清楚之前,还请白大人冷静些。” ------------ 第11章 爱屋及乌 50钻石加更 白德重怔愣地看着江玄瑾,与他那丝毫没有怒意的目光相对时,顷刻间就冷静了下来,并且觉得有点意外。 君上竟然……不生气? 满朝文武都知道,紫阳君是个恪守礼法、循规重誉之人。被珠玑这般冒犯,怎么说也该震怒了,结果怎的,竟然跟没事人一样? 难不成还是他大惊小怪了? “君上想问什么?”他收了手,很是疑惑。 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人,江玄瑾皱眉:“再过几日,就是江焱十八岁生辰,以老太爷的意思,他是该成家的了。不知白大人是何打算?” 白珠玑与江焱订的是娃娃亲,三年前得知白珠玑大病痴傻之后,两家就有些尴尬了。江焱可是江家最受宠的孙子辈,让他娶个御史的庶女已经是委屈他了,哪里还愿意娶个傻子庶女。 但以江家的门风,是不可能主动退婚的,白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按着没提此事。于是这婚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白德重叹了口气,拱手道:“不瞒君上,白家受江家恩惠甚多,白家自是没有脸面将痴傻的四女送去江府的。这婚事……” “这婚事关系到两家的脸面和名声。”旁边的白孟氏突然开口插嘴,“四小姐这模样,定是不能成了,但府上还有二小姐璇玑,知书达理又温和体贴,君上不妨见一见?” 此话一出,白德重回头就瞪她一眼。 白孟氏吓了一跳,勉强定着心神道:“江白两家世代交好,总不能因为一个傻子坏了关系。孰轻孰重,老爷心里也该明白才是。” 李怀玉听得挑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子,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这个身子原先是傻子,没资格嫁去江家了,这白家主母趁机便想推二小姐去成亲。怪不得方才想把她架走呢,原来是在这儿碍事了。 要是别家的婚事,她让了也就让了。但这江家的婚事,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接近江玄瑾,进而有无数机会报仇雪恨。 怀玉觉得,不能让。 “我这模样,为什么就不成了?”她好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长得也算水灵呀,就算之前傻了几年,可我现在不是好了么?” 白德重正想呵斥白孟氏,一听这话,怒气立马又转到了她身上:“你还敢多嘴?”吼完这一句,他像是反应过来了,又错愕地看她一眼:“你刚说什么……现在好了?” 怀玉一脸无辜:“是好了呀,我可不觉得自己哪里像个傻子。” 白德重惊了惊,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圈,又看向白孟氏:“怎么回事?” “妾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珠玑跑丢了两日,回来就成这般了。”白孟氏皱眉,又补上一句,“瞧着规矩礼仪全忘了个干净,莫不是中邪了吧。” 你才中邪了,你全院子的人都中邪了! 怀玉龇牙,心想老子丹阳长公主这种高贵的灵魂,怎么能算是邪呢!顶多算个孤魂野鬼! “君上。”白德重回神,先朝江玄瑾拱手,“事发突然,又是白家家事,让君上见笑了。等老夫问清楚状况,必定让人去江府回话。”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点头:“那玄瑾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着,抬步就要走。 “哎哎哎!”怀玉连连叫他,眼神可怜巴巴的,“你就这么走了?” 江玄瑾头也不回:“四小姐保重。” 保重?他这一走,她就没了护身符了,怎么可能保重得了?怀玉瞪眼,还想伸手去拉他,可看一眼旁边胡子直翘的白德重,她咽了口唾沫,缩回了手。 白德重拱手朝江玄瑾作请:“老夫先送君上出府。” 江玄瑾礼貌地颔首,跟着他就往外走。 “恭送君上。”白孟氏笑着屈膝目送,看他们跨出了门槛,扭头便吩咐了家奴一声:“把四小姐押去西院。” “是。”家奴齐声应下。 走出门口的江玄瑾眼神有些飘忽,飘着飘着就往后看了一眼。 那丫头被人架住了,这回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挣扎反抗。家奴的手掐着她的肩膀,像是用尽了力气,掐得她那单薄的身子骨直颤。 微微皱眉,他停了步子。 “君上?”前头的白德重回头,喊了他一声。 江玄瑾抿唇,咳嗽了两声。 李怀玉是不打算反抗了的,江玄瑾不护着她,她作为白家的四小姐,是没法跟长辈们叫板的,越叫挨的打越多而已。所以即便那该死的家奴掐得她很疼,她也没吭声。 然而,听见这咳嗽声,怀玉愣了愣,抬头看过去,就见江玄瑾站在了门口,没动了。 眼睛一亮,怀玉立马甩开身后的家奴冲了上去:“君上!” “你干什么!”白德重和白孟氏齐齐想拦她。 怀玉皱眉,越过他们冲到江玄瑾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一扭头,神色严肃地道:“有空吼我,不如给君上找个地方好生休息。他大病未愈,身子虚得很。若是在咱们这儿加重了病情,白家拿什么给江家和朝廷交代!” 这话说的,倒是她最正经的一回了。江玄瑾白着嘴唇,又咳嗽两声,没有再甩开她。 白德重看了看江玄瑾的脸色,也没心思跟怀玉计较了,连忙吩咐白孟氏:“去收拾间厢房出来!” “是!” “白大人。”乘虚在后头拱手道,“这两日君上病重,多亏贵府四小姐出手相救。眼下君上尚未痊愈,药方又在贵府小姐身上。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允准。” 乘虚是紫阳君身边最受倚仗之人,他的话很多时候就等于紫阳君的话,白德重自然不敢轻视,连忙道:“请讲。” 看一眼前头的自家主子,乘虚道:“君上现在的身子经不起车马劳顿,在此歇息,还望四小姐能照旧帮忙煎药。” 煎药?白德重皱眉,心想这药谁来煎不行啊?非得点名白珠玑? 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江焱是紫阳君最疼爱的侄儿,珠玑作为名义上的未来侄媳妇,想必也是让紫阳君爱屋及乌了。 ------------ 第12章 烦躁的紫阳君 眼下紫阳君有恙,白德重也不敢疏忽,看了看前头的白珠玑,皱眉想,还是等君上走了再问她是怎么回事吧。 “君上若是信得过珠玑,老夫自然不会反对。”他道。 乘虚笑着拱手:“谢过白大人。” 江玄瑾被怀玉和一众家奴拥着走出去了几步,像是听不见这话了,但白德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他侧着头,轻轻点了点。 这是在应他吗?白德重有点茫然,再仔细一看,江玄瑾又已经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 “老爷。”白孟氏站在他身侧,皱眉小声道,“这像个什么话?珠玑胡作非为,按照家规是要挨罚的。” 白德重看她一眼:“罚?君上要珠玑煎药,你现在去罚她?” 白孟氏一时语塞,捏着帕子看向远处紫阳君的背影,还是有些不忿:“该让君上见见咱们璇玑的,璇玑可懂规矩多了。” 摆摆手,白德重不想与她讨论这些,转身先回屋更衣。 怀玉跟在江玄瑾身边走着,笑得眉眼弯弯。 江玄瑾咳嗽两声,低声问:“乐个什么?” “我乐你在意我呀,为了救我,竟不惜用苦肉计。”侧头看他,李怀玉眼里满是戏谑:“这么舍不得我,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江玄瑾抬袖掩唇,眼神冷漠:“报你救命之恩,两不相欠。” “哈哈哈!”怀玉笑得欢,捂着嘴一双杏眼滴溜溜地在他脸上打转,“我就喜欢你这副嘴硬心软的样子!” 江玄瑾步子一停,眼含威胁地瞪她一眼,大有要立马撒手离开白府的意思。 “哎,别,我错了!”怀玉立马认怂,连连朝他作揖,“你现在是我的恩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不相欠就两不相欠!” 轻哼一声,江玄瑾扭头,拢着袍子继续往前走。 这脾气,活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李怀玉看着他的背影闷笑了好一会儿,笑着笑着,眼里就蒙上一层茫然。 前头那个人,还是朝堂上那个唇舌如剑,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就把她往死路上逼的紫阳君江玄瑾吗? 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怀玉摇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东院的厢房收拾妥当,江玄瑾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李怀玉搬了凳子来坐在他床边,撑着下巴看着他。 “白小姐。”旁边的乘虚轻声道,“您可以先去休息一番,这里有属下看着。” “没事儿,我不累。”她眨眨眼,“难得现在你家主子没瞪我,我得多看他两眼。” 乘虚一愣,看她一眼,有些犹豫地道:“四小姐还有婚事在身,总要避嫌一二。” 提起这个,床上的江玄瑾睁开了眼,目光幽深地看着李怀玉:“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神智的?” 怀玉老实回答:“就在撞见你的那天。” 能这么巧?江玄瑾审视她,发现面前这人一双眼水灵归水灵,却看不见底。 眼神微沉,他道:“既然已经恢复神智,又知道自己身上有婚约,就该收敛些。往后莫要再说些不着调的话。” “不着调?”怀玉很困惑,“我说什么话不着调了?” 江玄瑾启唇,刚要重复她的话,又黑着脸闭上。 李怀玉满脸揶揄,伸着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你倒是说啊?” 别开头,江玄瑾沉声道:“我休息两个时辰就走,你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想想等我走后你要如何逃得过家法。” 提起这茬,怀玉垮了脸。 白德重那老头子可不好对付啊,更何况那白家主母看起来对她也不算慈祥,等江玄瑾一走,她多半还是要遭殃。 叹了口气,怀玉老实了,朝乘虚伸手道:“药给我,我去煎。” 先前给白大人禀告的时候,乘虚就让人去马车上把备着的几副药拿了下来,此时见她提起,暗叹一声自己忘性大,连忙把药给了她。 怀玉抱着药包,一蹦一跳地就出去了。 江玄瑾看着她的背影,眸色阴暗。 “主子不高兴吗?”乘虚担忧地看着他。 “没有。”江玄瑾道,“我只是有些烦躁。” 这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竟然是他未来的侄媳妇,虽说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也难免觉得愧对江家家训。将来进一家门,也不知道这人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若还这般口无遮拦,那可真是一团糟。 乘虚很聪明,想想也就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这位白四小姐,也未必能嫁给小少爷。” “为何?”江玄瑾愣了愣。 “主子没看方才白家人的态度吗?”乘虚道,“白大人且先不说,但白家主母以及白家下人,都未曾用正眼看过四小姐,想来她在这府里也不得宠爱。加上这位白四小姐傻名在外,小少爷对她也不曾有半点好感。这里应外合的,说不定新娘当真会换个人。” 江玄瑾皱眉:“那婚事是江齐氏临终前给焱儿定下的,焉有随意更替之理?” 顿了顿,又道:“我会与白御史好生商议的。” 乘虚有点惊讶:“主子想让那四小姐嫁给小少爷?” “我为什么要不想?” “……”摸摸鼻尖,乘虚觉得还是不要同自家主子争辩这些,反正也争不赢,他说想就想吧。 怀玉抱着药材去了厨房,顶着众人炙热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开始煎药。白府的药罐子差,这药煎出来也就勉强应付一下,所以她没太走心,倒是支着耳朵听四周的碎嘴。 “她不傻了?” “看样子好像是,还会煎药呢,动作倒也麻利。” “一病傻了三年,这说好竟然就好了……哎,要去搭把手吗?” “现在才想起来奉承?晚了点吧,再说了,她就算不傻又如何?这府里还是夫人最大,她飞不飞得上江家的枝头还另说呢。” 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怀玉捏着扇子蹲在小炉子前头叹气,这白四小姐好像挺可怜的,府里下人竟然有胆子当面挤兑她,可见有多没地位。换做她以前当长公主的时候,别说碎嘴了,宫人在她面前呼吸都不敢大声。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这是! 药熬好了,怀玉滤了药渣倒进碗里,正准备端去东院,旁边却横过来一只手,将碗拿过去放进了托盘。 ------------ 第13章 找人帮个忙 100钻石加更 怀玉一愣,抬头一看,就见个一身罗绮珠翠满头的姑娘朝着她微微一笑:“四妹辛苦了,我这便给君上送去。” 啥?李怀玉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这好像是我熬的药。” “是啊。”面前的姑娘笑得很温柔,“所以辛苦你了。” 说完,竟然一转身,端着药就往外走。 怀玉有点愕然,心想这么多年来满朝文武都骂老子无耻不要脸,老子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不要脸了。结果怎么的,竟然有人比老子还不要脸? 看着这小姑娘的背影,怀玉拍拍手,抬步便跟了上去。 那姑娘端着托盘走进东院,步伐轻盈优雅,到了江玄瑾所在的客房门外,伸手抿了抿鬓发,便让丫鬟上前去敲门。 “何事?”乘虚开门,满眼疑惑地看着她。 门外的人屈膝行礼:“小女璇玑,特来侍药。” 这便是白孟氏嘴里那个很懂规矩的白璇玑?李怀玉在后头听着,恍然大悟。 先前白孟氏就絮絮叨叨地想让白家二小姐在紫阳君面前露个脸,本是没什么机会了,但这二小姐心思倒是巧,还知道抢了她的药来献殷勤。 有点意思。 乘虚皱眉看着白璇玑,躬身说了一句“稍等”,便进屋去禀报。 白璇玑安静地站着,站了半晌也不急不忙,一转头看见她站在院子门口,倒是笑了笑:“四妹过来了?” 李怀玉走上前,对她这从容的姿态很是钦佩。好歹才抢了她的药呢,看见她竟然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真不愧是白家的女儿。 “二姐这是打算……”看了看托盘里的药碗,怀玉笑道,“露露脸?” 白璇玑颔首:“母亲之命,不得不从,还望四妹别见怪。” “你都这么说了,我再怪你岂不是显得我肚量小?”怀玉学着她的样子抿了抿鬓发,眨眼道,“祝二姐心想事成啊。” 说完,抬步就往客房里走。 白璇玑看着她的动作,愣了愣才喊了一声:“你做什么?” 怀玉没理她,径直跨进了屋子里。 江玄瑾已经躺下,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乘虚站在床榻边,正有些不知所措。 “四小姐。”见她进来,乘虚道,“主子这病情怕是要加重了,还是该回去药堂才好。” 扫了床榻上的人一眼,怀玉道:“现在再让他坐半个时辰的马车,病情怕是更重。你若实在担心他,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 “我无意间听闻,隔壁陆府上,有一盒南燕传过来的灵丹,据说能除百病、定六腑。”怀玉回头看他,“虽说那药珍贵,但紫阳君更是贵重。陆府的主子通情达理,你若去求,他想必会给一颗。” 有那灵药,江玄瑾这病肯定很快便可痊愈。 乘虚眼睛一亮,可又立刻黯淡了下去。 “隔壁陆府吗?”他苦笑,“若是别人去要,那位陆当家兴许当真会给。但我家主子……怕是难了。” 沧海遗珠阁掌柜陆景行,乃丹阳长公主生前挚友。自家主子亲手送了长公主归西,陆景行怨他还来不及,又怎会拿灵药相救? “有什么难的?”转身走去另一边的书桌之后,怀玉抽了根毛笔舔了舔笔尖,抽出张信笺随意画了画,“你只管去好了,带上这个,就说是白家四小姐请他帮个忙。” 疑惑地接过信纸看了看,乘虚脸都皱成了一团。 还以为她在写什么好言好语,谁知道竟然是一通乱画,这横七竖八的笔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拿去给陆景行看,当真不会被赶出来么? 不过陆府与白府相邻,左右不过几炷香的功夫,乘虚觉得,好歹试一试吧。 于是,他拱手道:“还请四小姐先看护主子一二。” “好说。”怀玉笑眯眯地点头。 乘虚出去的时候,白璇玑还站在外头,一张俏脸上满是不解,看见他一个人出来,还疑惑地看了看他身后。 “这药先放着,君上暂时喝不了。”乘虚朝她拱手,“小姐先请回吧。” 白璇玑微微睁大眼,伸手指了指厢房:“可珠玑她……” “四小姐并着两个护卫在里头照看君上,小姐若没别的要事,就不必惊扰了。”乘虚说完,又行一礼,然后捏着信笺往外走。 白璇玑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小姐。”丫鬟溪云接过她手里的托盘,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咱们竟然连君上的面儿都见不着。” 白璇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料想着怎么也能见上一面,谁知道君上竟然连药也不吃了,她这一腔心思都落了空。 想起方才那对着她傻笑的白珠玑,白璇玑终于皱起了眉。 乘虚拿着信笺,忐忑地去陆府递了名帖。 陆景行是京都第一大商贾,府邸修在一众官邸之间,宏伟奢华倒是比官邸更甚。只是,这往日里人来车往的陆府大门,今日倒是安静得很,那金红色的陆府牌匾上,还挂了一圈儿白绸,两边垂下来,挽着花结。 乘虚看得很意外,侧头问门房:“府里有人故去了吗?” 门房传走名帖,闻言叹息了一声:“没有。” 没有怎么会搞得像在发丧?乘虚很纳闷,低头想了想,心里一紧。 这莫不是……在悼念丹阳长公主? 完了完了,陆景行对丹阳的执念果然是深得很,如此一来,怕就更不会让出灵药了。 乘虚抿唇,想了想,还是将白四小姐给的信笺也递给门房:“劳烦,将这个一并转交你家当家的。” 门房接过应下,又让人传了进去。乘虚近乎绝望地想,他等上半个时辰吧,若是半个时辰陆景行还不给答复,他也只能想法子将马车驶得平稳些。 然而,信笺送进去半柱香不到,府里就有人出来了。 脚步凌乱,呼吸不稳,陆景行大步迈过来,头上束着墨发的白玉冠微斜,镶宝衣带也松散,脸色憔悴苍白,只一双凤眼还有光亮,隐隐能找着两分纨绔公子的遗韵。 乘虚愕然地看着他,就见他几步走到自己面前,眼神灼灼地问: “白四小姐在哪里?” ------------ 第14章 熟悉的感觉 乘虚一时之间差点没能认出他。 世人都知,陆景行此人虽然因与丹阳长公主同流合污而被天下唾骂,但实在生得一副好皮囊。说俗一点,是“风流俊俏”,说雅一点,就是“鸾篦夺得不还人,醉睡氍毹满堂月”。总之就是南阳玉骨扇那么一展,千般风姿、万般情意,都堆在他的眼角。 可眼前这个陆景行,别说什么风姿了,基本的人样都没了。 “回答我!”见他不吭声,陆景行急了,眉头都皱了起来。 乘虚回神,连忙拱手道:“白四小姐现在与我家君上一起在白府。” ……与江玄瑾,在一处?陆景行瞳孔一缩,嘴唇都白了,盯着他看了两眼,踉跄两步跨出门就要走。 “陆掌柜!”乘虚连忙喊了他一声,“我家主子病重,陆掌柜若是能让出一颗灵药……” 手掌一翻,陆景行将个小小的红木盒子放在他眼前:“带我去见她,这个给你家主子也无妨。” 乘虚大喜,谢过之后道:“请随我来。” 白府厢房。 李怀玉坐在床边盯着江玄瑾发呆,身后两个护卫盯着她发呆。 唉,身份贵重的人戒心就是重,好不容易把乘虚支开,结果还留两个护卫在房里,她别说拿刀去抹江玄瑾的脖子了,就是靠近他一点,背后两个人的长剑也会出鞘。 真没意思。 床上的人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 “嗯?醒了?”怀玉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去将他扶起来,还体贴地往他腰后垫了个枕头。 江玄瑾又发高热了,脸上泛着潮红,一双墨染的眸子里也雾蒙蒙的。看看她,又看看四周,沙哑着嗓子问:“乘虚呢?” 怀玉老实回答:“去给你求灵药去了。” 灵药?江玄瑾皱眉,像是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又闭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怀玉嬉笑,“你又发高热了,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微微有些恼,江玄瑾道:“别人照顾我也是一样,你该避嫌。” 避嫌避嫌又是避嫌,李怀玉摇着脑袋直叹气:“你就当我这侄儿媳妇提前给小叔尽孝好了。” 江玄瑾脸一黑,目光阴沉地看她一眼。 “哎,你这个人脾气就是古怪,我说不正经的,你不高兴。我说正经的,你怎么还是不高兴?”怀玉摊手,“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离我远点。”江玄瑾道。 李怀玉委屈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他冷哼一声,没答话。 怀玉叹了口气,正打算装装委屈说两句软话,门却“嘭”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她一惊,回头看过去,还不待看清是什么人,就感觉迎面扑来一阵风,一抹宝银色的银子“刷”地就卷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就将她腰一揽,带着退出去好几步。 “啊!”李怀玉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个手肘就猛击来者腰腹。 哪知,来人对她的路数清楚得很,在她出手之前,一只手就已经挡住了她要攻击的位置。手肘击上去,倒是直接被他抓在了手里。 这熟悉的感觉…… 李怀玉心神微动,抬头一看。 陆景行一双凤眼里泛着耀眼的光,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目光一对上,他脸上神色一松,竟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你这祸害,当真是有遗千年的本事。”凑在她耳侧,他声音极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听着倒是一如往常的挤兑语气,只是,这人放在她腰间的手抖得厉害,揶揄的尾音也有些发颤。 李怀玉笑了出来:“认都认出来了,又怕什么?” 捏着她腰的手收紧了些,陆景行双眸微微泛红:“我还能怕什么?” 当然是怕……这是他的一个梦。 丹阳薨了,他拼尽全力也没能为她找到一条生路。本以为睡的时间长了,总能得她魂魄入梦,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有梦见她。 陆景行觉得,自己不是个重感情的人,与丹阳也不过算是狐朋狗友。可她当真没了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这繁华的京都,活像是个沉闷的牢笼。 乘虚来求药,他是不打算给的,但一看那信笺……草书的“来见我”三个字,一笔一划,只有李怀玉写得出来,也只有他陆景行认得出来。 已经死了的人,竟然给他写了这样三个字,他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高兴。可高兴之余,他又怕,万一有人突然叫醒他,发现这是一个梦怎么办?万一丹阳,当真已经魂飞魄散了怎么办? 喉咙微紧,陆景行正想再说点什么,背后却突然冲上来一道杀气。 “小心!”李怀玉一把就将他给推开了去。 乘虚剑没出鞘,但横过来还是有两分力道,带起一阵破空之声,将两人隔开了。 “你做什么?”陆景行微怒。 乘虚没答,只小心翼翼地看了床榻的方向一眼。 李怀玉一愣,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其他人呢,心里暗道一声糟,连忙看向江玄瑾的方向。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靠在床头看着他们,一双眼里无波无澜。 “……哈哈,陆掌柜来得突然,忘记给君上请安了。”怀玉干笑着推了陆景行一把。 陆景行白她一眼,再看向江玄瑾,眼神就不太友善了:“倒的确是我没注意,一向八面威风的紫阳君,怎的会在这白府客房里,还弄成了这副模样?” 江玄瑾没回答,反问:“你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呢,当然是给君上送药,好让咱们精忠报国的紫阳君早日康复,继续惩奸除恶。”陆景行皮笑肉不笑地把装着灵药的小盒子递给乘虚。 乘虚接过,有点为难。 按规矩来说君上要入口的东西,他是要检查的,但这药丸就拇指那么大一颗,总不能掰一半他先尝尝吧? “你想什么呢?好不容易药来了,还不给你家主子吃?”怀玉挑眉,一把将他手里的盒子夺过来,走向床边。 江玄瑾冷声道:“我不用。” “怎么不用啊?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脸色?”怀玉咋舌,“死鸭子都没你嘴硬,赶紧吃吧,喏,这里有茶水。” 盒子打开,药丸捏在她指尖,递到了他唇边。 ------------ 第15章 我认得出你 150钻石加更 陆景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 他这么急忙过来,就是怕她与紫阳君在一起又出什么事,毕竟先前是紫阳君亲手给她送的毒酒,两人有杀身之仇,以丹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江玄瑾。 结果怎么的?不仅跟个没事人样的,还给他喂药? 陆景行更加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江玄瑾睨着面前的药丸,淡声道:“这世上若还有人想我死,那必定是那边站着的那位。你拿他给的药来喂我?” 李怀玉挑眉:“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就算想你死,也不会这么直接地送毒药来吧?他那一府上下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江玄瑾沉默,一张脸阴沉沉的,浑身都散发出抵触的情绪。 怀玉看得乐了,扭头朝陆景行道:“你看,咱们英明一世的紫阳君,现在像不像个闹脾气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陆景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不是才恢复神智吗?”江玄瑾盯着怀玉,眼神深沉,“怎的会与他相识?” 而且,看起来还熟悉亲近得很。 怀玉笑得胸有成竹,早在她写那信笺的时候就已经编好了谎,眼下更是张口就来:“陆府与白家相邻,我打小便与他相识的,这有什么奇怪的?” 打小相识?江玄瑾嗤笑。京中谁人不知那陆景行一身反骨,除了与丹阳长公主亲近,旁人他一概不待见,白府的庶女,凭什么与他相识? “你这个人嘴里,当真没一句真话。” “哎呀,你又不信。”怀玉撇嘴,看了看手里的药丸,复又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吧,我反正是不会害你,先把药吃了,免得等会你病情更重,白御史非得找我算账不可。” “白小姐,这个……”旁边的乘虚忍不住小声道,“要入君上的口,是要试药的。” 试药?怀玉挑眉:“这怎么试啊?” “不敢吃就别吃了。”陆景行整理了一番衣冠,不屑地道,“勉强他干什么?” 李怀玉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捏着药丸的手就往回收了收。 然而,收到一半,手腕被人抓住了。 江玄瑾掌心滚烫,像是烙铁一般钳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悠悠地伸出来,将她指尖的药丸捏了过去。 “嗯?”怀玉不解地看着他。 面前这个人心情好像不太好,脸色也难看,那一双半阖着的眸子里流动着暗光,捏着药丸顿了顿,竟直接按到了她的唇上,拇指压着药丸,轻轻碾了碾。 李怀玉错愕地瞪大眼,感觉那圆滚滚的药丸在自己唇上厮磨,渗来一股子清香的药味儿。 她下意识地就想张口。 然而,在她张口的同时,江玄瑾把药丸捏了回去,看她两眼,平静地放进自己嘴里,咽下。 怀玉:“……” 乘虚:“……” 陆景行:“……” 屋子里的人全傻了,李怀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向来厚实的脸皮都忍不住泛了红。 “你……你这是干什么?” 咽下药丸的江玄瑾心情似乎好转了,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试药,你既然与陆掌柜熟识,那若这药有问题,你陪我一起死。” 这样啊……摸摸自己的唇瓣,又伸着舌头舔了舔,怀玉扭头问陆景行:“没问题的对吧?” 陆景行走过来两步,伸手将她从床边拉起来:“有问题我便只给你解毒,让他去死,岂不是一样?” 旁边的乘虚陡然捏紧了剑鞘。 “哎,别激动,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开玩笑。”怀玉连忙安抚乘虚,指着陆景行道,“你看也知道,嘴硬心软的,这药肯定没问题!” 陆景行看她一眼,手抓着她的胳膊没放:“这里没别的事了吧?” “嗯。”怀玉点头,她知道陆景行有很多话想问她,她也有事要跟他说,于是扭头朝江玄瑾道:“君上好生歇息,我就先告退了。” 江玄瑾没吭声,也没看他们,眸子半阖,安静地靠在床头。 陆景行拽着怀玉就离开了客房。 “你先松开。”一出门,怀玉就低声道,“这可是白府。” 陆景行皱眉,缓缓松开手,找了一处幽静的角落,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有话,我先说。”怀玉靠在墙上,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光凭一张信笺,你怎么就确定是我了?” 她的身体可都是出殡了的,陆景行应该最清楚,她死了。 轻笑一声,陆景行抽出后腰上别着的南阳玉骨扇,“刷”地展开摇了摇:“那么丑的字只有你写得出来,并且,墨迹还没干透。” 怀玉挑眉:“就凭这个,你就相信我还活着?看看我现在这样子,你也敢认?” 低头看她一眼,陆景行伸手,温柔地抚摸过她的眉眼:“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老子都认得出来。” “嘿,真不愧是陆大掌柜!”怀玉忍不住给他鼓掌,“借尸还魂这么离奇的事情,我自己都花了老半天才接受。你倒是好,一上来就深信不疑。” 陆景行微微一笑,扇面上“高山仰止”四个大字轻摇,更给他添几分风雅韵味。 睨他一眼,怀玉道:“别装了,这儿就咱俩,这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给谁看?” 她和陆景行认识了四五年了,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在外人面前,她是长公主,他是京都第一商贾,可只剩他俩的时候,就是狐朋狗友。这世上没有人比陆景行更了解李怀玉,当然,也没有人比李怀玉更了解陆景行。 “啪”地收了折扇,陆景行眯眼:“我这叫玉树临风?来,你凑近点!看见老子眼睛里的血丝没?老子已经半个月没睡好觉了!” 为什么睡不好,这个问题是不用问的,怀玉自己也清楚,心虚得直笑。 “什么时候活过来的?”陆景行没好气地问。 “就这两天的事情。”怀玉道,“你看我现在这身份,我也不好跑去知会你,所以就借着乘虚的手给你送个信笺。” “还算你有良心。”陆景行叹了口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这身份……看起来日子不太好过。” “过日子什么的就再说吧。”正经了神色,李怀玉看着他道,“我现在有个忙要你帮倒是真的。” ------------ 第16章 你有我就够了 “你说。”陆景行站直了身子。 左右看了看,怀玉低声道:“青丝被江玄瑾抓住了。” 微微一惊,陆景行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应该就是这两天。”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鬓发,怀玉道,“那丫头性子烈得很,落在江玄瑾手里没好结果。眼下我这副样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量找到她所在的地方,然后你找人,帮我把她救出来。” 一听这话,陆景行倒是明白了:“所以你对江玄瑾这么和颜悦色的,是因为想救青丝?” “不然呢?”她挑眉,“老子还能当真心疼他生病?” 低笑出声,陆景行摇头:“我还当你死了一次改了性子,原来还是老样子。” 真是恶劣又可爱。 眯了眯眼,李怀玉道:“他不仁我不义,恩百倍还仇十倍报,我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毫不犹豫! 陆景行松了口气:“我知道了。这东西你拿着,需要我的时候,随意去哪个铺子里,让人去知会我一声便是。” 说着,伸手就将自己腰间的铭佩取了下来递给她。 铭佩这东西,京都里但凡有身份之人,都是随身带着一块的。正面刻表字,背面刻私章或者自己喜欢的图纹,用以表明身份和当做信物。 陆景行的铭佩背后刻的是玉山飞雪,怀玉很熟悉,接过来摩挲两下,笑道:“好。” 看她一眼,陆景行突然摸着下巴道:“你现在这身份,我是不是可以来白府提个亲?” 一个白眼翻他脸上,李怀玉没好气地道:“你可拉倒吧!一大堆事情没做,我还有心思成亲呢?再说了,你知道我这身子多厉害吗?” “嗯?”陆景行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厉害法儿?” “江家未来的小少夫人,厉不厉害?” 江家……小少夫人?陆景行沉了脸:“那我可真得找个日子来提亲了。” “别闹。”怀玉摸着玉佩笑得阴森森的,“我还打算靠着这个身份和江玄瑾斗斗法呢。” “你想报仇,我可以帮你,用不着付出这么多。”陆景行拧了眉,“以前就没一天是为你自己活的,如今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你还要把自己套进去?” 她还是丹阳的时候,一心为她的皇弟谋划,顶了多少骂名?背了多少黑锅?结果呢?有好下场吗? 死都死过了,怎么还满腔热血地要往浑水里扎? 李怀玉笑了两声,抬眼看他:“江山未平,帝位未稳,别说我还活着,就算我当真死了,化为鬼,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轻,一点气势也没有,像是跟他在街上遛鸟,随意甩出来的几句打趣话。 然而,对上她那执拗的目光,陆景行心里一震,竟生出些悲愤的意味来。 “你还记得自己是被谁赐死的吗?”他问。 怀玉笑着点头:“圣上亲旨。” “那你还……” “他是我亲弟弟,我是他亲姐姐,他是怎么想的,我心里很清楚。”李怀玉认真地道,“他想保我,只是保不住。” 两朝丞相司马旭,功勋卓绝、德高望重。一朝死在她手里,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帝王,也保不得她。 “要怪就怪咱们的紫阳君吧。”她道,“这位君上,手段太过高明。” 她以前觉得江玄瑾与朝中其他人不同,虽然与她过不去,但他是真心诚意在效力新帝、巩固江山,是个难得的好臣子。 然而,临死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所谓的好臣子,有比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人更狠的一颗心。聘御医、邀司马、办宫宴,他步步为营,终于是把她置于死地。 可恨她还一直未曾察觉! 拳头捏得发白,又缓缓松开,怀玉挂上笑脸,朝陆景行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先走吧。等会让白御史撞见,少不得又是一番麻烦。” 陆景行挑眉,玉骨扇一展,很是风流地道:“才来多久便要让我走了?我可舍不得你。” 这要是换个姑娘来,保管被这深情的话迷得东南西北都找不着。然而李怀玉不吃这一套,抱着胳膊看着他道:“不想走啊?行,我这就让人去知会白御史一声,让他给你奉上香茶,说一说商贾税收……” “叨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扇子一收,陆景行当即正经了起来,拱手道,“在下告辞。” “哈哈哈!”李怀玉大笑。 陆景行看着她笑得满脸得意,忍不住也跟着低笑一声,然后骤然上前,俯下了身子。 面前一张俊脸骤然放大,怀玉吓了一跳,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瞪大了眼。 微微有些苍白的薄唇停在她脸侧一寸远的地方,陆景行顿住,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震惊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你倒是继续笑啊?” 嘴角抽了抽,李怀玉道:“我怕唾沫星子喷你脸上。” “竟然不是怕我亲你?”陆景行很意外。 翻了个白眼,李怀玉道:“你亲我,跟亲你自己的手背有区别吗?” 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要是相互之间有什么情愫,他陆景行肯定能当个驸马。可是没有哇,她把他当兄弟,他也把她当兄弟,甚至她府里那十几个面首,有三四个都是他送来的。 李怀玉完全不会对陆景行有什么歪心思,陆景行肯定也一样。 面前的人垂了眼,玉骨扇“刷”地一展,挡住了眉眼。 “真没意思。”他道,“走了走了。” “我就不送你了。” 摆了摆手,陆景行潇洒地大步跨出东院。 怀玉从角落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当公主的时候,身边除了青丝,没别的姑娘敢跟她玩,生怕被人骂“下作荒唐”、“不守妇道”之类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怀玉都很郁闷,一度喝了酒抓着陆景行的衣袖耍酒疯。 “没人跟我当朋友,我是不是很可怜?” “朋友这东西,在精不在多。”陆景行背着她走在回飞云宫的路上,笑着道,“你有我就够了。” ------------ 第17章 四小姐的处境 当时听着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李怀玉觉得,陆景行说的没错。朋友这东西,有一个真心的就够了。 笑着长出一口气,她转身,打算再去看江玄瑾一眼。 然而,视线一转,客房门口竟然站了个人。 吓得一个原地跳脚,怀玉抬头瞪他:“你怎么出来了?” 江玄瑾拢着乘虚拿来的玄色披风,一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看她的目光也凉凉的:“该走了。” “吃了药才多久啊,这就要走了?” 没理会她,江玄瑾抬步跨出门,从她面前经过,带起一阵风。 这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模样,是紫阳君江玄瑾一贯的做派没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怀玉有种直觉——这人不高兴了。 “喂。”她喊了一声,“我灵药也帮你求了,甚至还帮你试了,你怎么还这般不待见我?” 脚步一顿,江玄瑾头也没回:“四小姐自重。” 又自重?她天天自重,万一把脚下的地重出个坑来怎么办? 还待耍两句贫嘴,那头的江玄瑾却又抬步,背影凛凛地往外走了。 “多谢四小姐了,告辞。”乘虚走在后头,还朝她行了个礼。 怀玉摆摆手,无奈地看着江玄瑾远去的身影,心想这人的戒心也真是重。她还以为讨得两分好了,结果转眼间又恢复原状。 有些难办啊。 东院空了,想着等会送走江玄瑾,白德重那老头子肯定会来找她算账,李怀玉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先溜回四小姐的院子里,打算找点东西吃。 然而,好不容易摸到自己当初翻出去的那个小院子,怀玉跨进去一看,嚯,人还不少。 “二妹回来了?”白璇玑一瞧见她就温和地笑了笑,很是慈爱地招手,“快来,母亲命我给你送了东西。” 想见紫阳君没见成,还被她给甩了个背影,这姑娘竟然依旧面带微笑,李怀玉忍不住想给她竖个拇指。这等气度,都赶上朝中那些个笑面狐狸了。 “什么东西?”她一脸好奇地走过去。 白璇玑让开身子,身后的溪云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叠衣裳。 “再过两日,就是江府小少爷十八岁的生辰。”白璇玑笑道,“你本是不能去的,但眼下既已恢复了神智,也该跟着去见见世面。时间仓促,来不及另给你做新衣。这一身我只穿过两回,还望四妹莫嫌弃。”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怀玉点头,拎起托盘里的衣裳看了看。 料子一般,比起她以前穿的自然是差远了,而且这颜色……竟然是浅粉。 若是在别的场合,这身衣裳也能算过得去,但江家最受宠的小少爷的生辰宴会,她作为未来的小少夫人,这一身就轻佻了些。 看了看她的脸色,白璇玑微笑:“妹妹不喜欢?” “你要听实话吗?”怀玉扭头看着她。 白璇玑微微一噎,继而失笑:“自家姐妹,有话直言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将衣裳放回托盘里,怀玉笑道,“不喜欢。” 白璇玑怔了怔,像是没料到她会当真这样直接,脸上的笑意终于是有些挂不住,微微沉了脸:“如此,倒是我多事了。你既然不喜欢,那便自己备衣裳吧。” 说着,又看一眼她身上那残旧的深色衣袍,眼里终于是泛上些讥讽:“别后悔就行。” “小姐!”旁边一直低头站着的小丫鬟灵秀,此刻终于是忍不住,上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怀玉侧头,盯着这丫鬟看了两眼,发现这是当初自己醒来的时候,那个端着水盆进屋来的婢女。 “怎么?”她挑眉。 灵秀有些焦急地小声道:“您没有别的衣裳可以穿的,这裙子您收着吧,总能撑撑场面,不然连江府大门也进不去!” 她说话的声音小,可白璇玑站得近,一字一句都听进耳里,眼里讥讽之意更深:“灵秀,你可别劝了,我这一身旧衣裳,四妹看不上的。” “二小姐息怒,我家小姐许是才恢复神智不久,很多事情不清楚。”灵秀站出来,连连朝白璇玑鞠躬,“多谢您的好意,这衣裳奴婢替小姐收……” “别了,这旧衣裳配不上未来的江家小少夫人。”白璇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又侧眼看向李怀玉,“四妹可是与紫阳君有交情的人,想要件好衣裳还不容易么?溪云,我们走。” “是。”端着托盘的婢女屈膝,跟在白璇玑身后就往外走去。 “这……”灵秀急了,抬脚就想上去追,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你现在就算追出去,她也不会把衣裳给你。”怀玉打了个呵欠,有些疲倦地道,“省省力气吧。” 灵秀不解,疑惑地看着她:“二小姐是专程过来送衣裳给您的,方才是被您气着了,一时下不来台。奴婢只要去求求她……” 怀玉轻笑:“求她她就会给?她若真是为着我好来的,就不会送这么一身衣裳了,你傻不傻?” 灵秀一愣,脸上有些臊红。被自己的傻主子说自己傻,这可真是…… “奴婢是觉得,有总比没有好啊。”捏了捏帕子,她很是担忧地道,“二小姐没说错,时间仓促,您想另做一身衣裳也来不及,江府那边……” “先别说这些了。”怀玉拉着她就进了那狭小的厢房,很是疲惫地往床上一倒,“去给我找点吃的吧,吃完我先睡一觉。” 灵秀张了张嘴,又看看外头天色,也是该用午膳的时候了,于是连忙往厨房跑。 这两天到处忙活,身子疲乏得很。在江玄瑾身边的时候她没敢睡沉,此时终于有个安稳的地界儿,怀玉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一睡就睡到了太阳西垂。 挣扎从乱七八糟的梦境里解脱出来,怀玉睁眼,扫了一眼屋子里。 安安静静的,桌上也没有饭菜,灵秀好像还没回来。 疑惑地皱眉,怀玉爬起来,在衣柜里翻了翻,找了件干净的旧衣裳换上,然后出门去找人。 府里檐下都已经起了灯笼,隐约有饭菜的香味在四周飘荡。李怀玉不认得路,随意在路上抓了个人问:“看见我丫鬟了吗?” ------------ 第18章 换了个人似的 200钻石加更 被抓着的家奴一看是她,眼神顿时古怪起来,用力收回自己的衣袖,似笑非笑地道:“灵秀在南院干活儿呢。” 南院?干活儿?怀玉皱眉,想了想又觉得正常,问了家奴方向,抬步就走。 南院内庭。 四处都点着的灯笼在这一处倒是有些吝啬,灵秀使劲睁大眼睛才能看清楚花样,然后小心翼翼地照着样子往礼服上绣。 她旁边不远处站了两个磕瓜子的老嬷嬷,小声地碎着嘴。 “咱们夫人对这四小姐可算是仁至义尽了,都不是亲生的,还给这么一套好料子,也不怕去江府压了二小姐的风头。” “要不怎么能当主母呢,夫人就是心善。可依我看啊,四小姐就算穿了这么一套衣裳,也不见得有二小姐光彩夺目。一个是正室嫡女,知书达理的。一个却是疯了三年的傻子,现在醒过来也是落了好几年的规矩,不出糗就不错了。” “这话在理!你是没见那四小姐今日形状,在君上面前,半点教养也没有,哪里像个贵门小姐。” “是啊,那江家可是礼仪之家,四小姐那样子,配得上么?” “配不上呀!”后头有人笑嘻嘻地答了她一句。 碎嘴的李嬷嬷回头,笑着就想夸这人有眼力劲儿,结果抬眼一看那人的脸,吓得手里的瓜子都掉了。 “四……四小姐?” 李怀玉笑眯眯地接住几颗落下的瓜子,放在嘴里清脆一磕,眨巴着眼道:“你慌什么?说的都是实话啊。” 两个嬷嬷愕然,齐齐呆愣地看着她,就见她磕着瓜子走到灵秀身边去,低头问她:“你做什么呢?” 一听见自家主子的声音,灵秀终于抬了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奴婢在帮您赶制衣裳。” 扫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东西,是绸面无暗花的袍子。这种袍子,要绣大量的纹样才好看,不然穿不出去。而灵秀手里的这个,纹样才巴掌那么大一块,真要全部绣完,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要半个月。 眯了眯眼,怀玉问:“你是不是傻?真以为自己绣得完?” 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灵秀把衣裳举给她看:“您瞧,这料子好着呢!” “好着你也绣不完,我也穿不上。有这个功夫,为什么不吃个饭睡一觉?” 灵秀一愣,有些手足无措:“可是……可是您没别的衣裳可以穿呀,江府的生辰宴会很重要,对您很重要的,您要是没能掰正众人对您之前的印象,那婚事就……” 还真是个爱操心的丫鬟,傻归傻,倒是可爱。 怀玉笑了笑,伸手把她拉起来,替她揉了揉后颈:“你要是非得绣,我不拦着你,回咱们屋里去绣便是。只是这个时辰了,你家小姐饿得前胸贴后背,你管不管?” 灵秀一听,这才想起吃东西的事儿,小脸“刷”地就白了。 “奴婢……奴婢忘记了!” “现在想起来也不晚,走吧。”怀玉把旁边的针线筐抱了起来。 “四小姐!”旁边两个嬷嬷终于回神,连忙上来道,“夫人说了,这衣裳就在这儿绣最妥当,要是在别处蹭了油挨了灰的,就不好了。” 怀玉冲她们笑了笑:“这衣裳是要穿在我身上的,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两个嬷嬷一时语塞,怀玉也懒得同她们纠缠,拉过灵秀就走。 “厨房在哪边?”她边走边问。 灵秀小声道:“府里规矩森严,过了戌时厨房门就锁了,咱们进不去。” “别的你甭管,指路。”怀玉胸有成竹地道。 于是一炷香之后,灵秀怀里抱着四个馒头,并着半只烧鸡,瞠目结舌地看着前头走着的人。 “小姐您……您这是偷东西!” 不仅偷东西,还翻墙越窗,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非得打死不可! 李怀玉咬着手里的馒头,口齿不清地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可……可是……”灵秀震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这种行径,小姐怎么做得出来呢?就算是她痴傻的时候,也至多不过胡言乱语,摔些东西。现在说是正常了,但举止倒是比之前还随意不羁。 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停下步子,怀玉伸手拿起她怀里的馒头塞进她嘴里,然后笑眯眯地道:“你听清楚啊,你家小姐我突然渗悟了天地,觉得人生在世,没必要为些虚名束缚自己。咱们现在肚子饿,有东西就要吃,别的就别多说了,明白吗?” 灵秀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嘴被馒头塞着,说不出话。 怀玉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明白了就好。” 没有啊!灵秀摇头,她完全没有明白啊!白府里规矩严苛,哪个不是老老实实地在过日子?小姐这番言论,到底是怎么来的? 面前的人并没有理会她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的头,回了西院便将包着烧鸡的荷叶打开,与她分着就着馒头吃,吃饱了就躺去床上,看样子要继续睡。 “小姐。”灵秀声如蚊呐,“奴婢能问问,您这两日去哪里了吗?” 那日厢房里突然没了人,她可是找了好久。跑去求夫人报官,夫人还不搭理,害得她一晚上都没合眼。 怀玉打着呵欠道:“我出府去转了转。” 看她先前翻厨房那灵巧的样子,灵秀觉得也不必问她是怎么出去的了,只是忍不住多说一句:“二小姐一直觊觎您身上的婚约呢,就等着您出差错,好取而代之。您往后行事,可不能再这样随意了。” “知道啦。”翻身面对她,怀玉半睁着眼失笑,“你这丫头,啰嗦得很。” 与青丝完全不一样。 青丝是个半个字也不愿意多说的冷美人儿,跟在她身边的时候,被陆景行调侃说像一尊移动的冰雕。不管怎么逗她,脸上都不见得半分笑意。 脑海里浮现出青丝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怀玉心里揪了揪,长叹一口气。 等见着她,一定要好生问问,当初分明是将她送出了京都的,到底是为什么又回来,还落在了江玄瑾的手里? ------------ 第19章 脾气古怪的小叔 江玄瑾回了府,一路上脸色都不太好看。路过的家奴瞧见他,都吓得低下头退开好几步。 “小叔。”江焱刚学完今日的课业,打回廊旁边过,瞧见他这模样,上来便行了个礼,“您这是怎么了?病了?” 江玄瑾侧头,就见江焱笑得唇红齿白的,一身宝蓝的锦袍拢着,额间一道织缎抹额,缀着一颗白玉宝石,温润生光。 这般的好模样,又这般的好气质,任是谁看了,都得赞他一声龙章凤姿、美玉天成。要娶白四小姐那样不正经的女子,还真是可惜了。 咳嗽两声,江玄瑾垂眸道:“我没什么大碍,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焱笑道:“刚从夫子那边出来,打算去给爷爷请个安。不过……瞧小叔这模样,侄儿还是先送您回墨居吧。” 江玄瑾没推辞,抿唇就继续往前走。 “小叔这是遇见什么麻烦事了吗?”江焱边走边道,“许久不曾见您这般急躁了。” 或者说,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急躁的时候。平日里就算泰山在他面前崩塌了,他也会想着怎么救国救民,半点忧虑的情绪也不会外泄。 可眼下,竟然周身都是戾气。 被他这么一提醒,江玄瑾微微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连忙定了定神。 “……没什么麻烦事。”他别开头,“方才去了一趟白府。” 白府?江焱一愣,接着眼神也是一沉:“您去那里做什么?” 听着这瞬间不高兴了的语气,江玄瑾微微拧眉:“马上便是你的十八岁生辰,你说我去做什么?” 江焱闷了脸:“小叔,我不想娶白四小姐。” “由不得你。” 跨进墨居,江玄瑾在软榻上坐下,接过乘虚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这是你娘生前订下的婚事,你若想毁,少说也得被你爹打去半条命。” “打便打罢!”江焱一撩袍子坐在他身边,“我宁可他打死我,也不想娶个傻子回来!” 傻子?江玄瑾冷笑。她白珠玑要是个傻子,这天下就没聪明的人了。瞧瞧那勾搭人的手段,见个男人就又搂又抱的,竟然还和陆景行搅在一起。得亏他不曾相信她说的话,不然还真当她有多少真心了! 江焱正气闷呢,扭头一看自家小叔的脸色,吓得当即站了起来:“我……我错了,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在人背后说闲话的!” 江玄瑾看他一眼,微微皱眉:“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气了?” 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啊!江焱很慌张,站在他面前背着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乘虚瞧着,终于是看不过眼了,小声道:“小少爷别急,主子没有生您的气。” 嗯?不是生他的气?江焱心口一松,又疑惑:“那是生谁的?” 看了不做声的主子一眼,乘虚微笑:“谁猜得到呢,许是还病着的原因吧。小少爷要是没别的事,还是先去给老太爷请安为好。” “我这就打算去了。”江焱说着,又看向江玄瑾,“小叔,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您可要养好身子,到时候给我行束发礼。” “嗯。”江玄瑾颔首应下。 “那侄儿就先告退了。” “等等。”江玄瑾喊住他,“给白府的请帖,你可送去了?” 一提白府,江焱脸又垮了:“送了,还能不送么?我爹亲自去送的。” “送了一张?” “自然。” 半阖了眼,江玄瑾捻着手里的佛珠,淡声道:“再补一张去吧,单独交给白四小姐。” 江焱一听就惊了一跳:“为何?” 按理说一张请帖请一家人,足够了,他可巴不得那白四小姐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来不了,做什么还要单独给一张? 江玄瑾抬头看了他一眼。 冰凉的目光一落在身上,江焱立马老实了,捏着拳头道:“侄儿明日就让人去送。” “去吧。” “是,侄儿告退。” 看着他退出去,乘虚忍不住小声道:“小少爷是真的很抵触这桩婚事啊。” “那又如何?”松了披风,江玄瑾更衣歇息,声音沙哑沉闷,“总归由不得他做主。” 看他一眼,乘虚小声道:“其实是有余地的,只要您去老太爷面前说两句……” 江玄瑾凉凉地看向他:“我为什么要去说?” 早就定好的婚事,哪怕对家不是个好姑娘,那也该是他大哥江崇做主,他牵扯进去干什么? 乘虚噤声不敢再言,只老老实实地拿了寝衣出来替他更换。 第二天一大早。 怀玉睁开眼,侧头就看见灵秀坐在桌边绣衣裳。桌上的油灯半明不暗的,怕是燃了一晚上了。 “你这丫头。”撑着身子坐起来,怀玉道,“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灵秀吓得针差点戳到手,抬头看她,满眼都是血丝:“小姐您醒了?奴婢这便去给您拿早膳。” “你可歇会儿吧。”没好气地下床更衣,怀玉道,“现在走得稳路吗?别半路上打了碗,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灵秀扁嘴,很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那头李怀玉的动作极快,两三下就穿好了衣裳,漱了口抹了脸就往外走。 想了想,灵秀还是拿起衣裳继续绣。 清晨的白府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忙碌了,怀玉七拐八拐地找到厨房,厨娘一看见她就笑:“恭喜四小姐啊,身子听说大好了。” 怀玉礼貌地朝她笑笑,道:“我来拿早膳。” 厨娘一听,立马转身盛了两碗稀粥并着几碟小菜,一起放在托盘里递给她:“是该用早膳了,四小姐拿好。” 扫了一眼菜色,怀玉忍不住感叹,白德重真是个清廉的好官儿啊,家里闺女吃的东西都这么简单,也算个两袖清风的好榜样了。 然而,眼睛再斜点儿,她瞧见了后头灶台上放着的一大堆精致菜色,八宝粥、清蒸鳜鱼、五色蒸包,瞧着都让人口水直流。 眉梢挑了挑,她问:“这是谁的早膳啊?” 厨娘一愣,身子挪过来挡了挡,赔笑道:“还能是谁的,府里自然只有老爷能用这些。” 是么?怀玉点头,也不打算多纠缠,哪知一转身,恰跟背后走来的丫鬟撞了个正着,两碗尚烫的稀粥,瞬间淌了她满怀。 ------------ 第20章 没出息的四小姐 “啊呀!”那丫鬟惊叫一声,退开好几步,惶恐不安地问,“四小姐,您还好吗?” 飞快地扯开被打湿的外袍,李怀玉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 “都怪奴婢!奴婢该罚!”溪云连连屈膝行礼,“奴婢急着来拿我家小姐的早膳,没看见是四小姐在此,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呢。” 瞧这姿势倒像是诚心在认错,只是那双半垂着的眼实在不老实,左右乱转,露出一股子讥讽的味道来。 怀玉忍不住轻“啧”一声。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那二小姐白璇玑就是个笑面虎,她的丫鬟也一样,看不惯她想挤兑她就明说好了,非得一边笑着赔礼,一边做这些个事情出来,有什么意思? “再另外拿些给我吧。”放下托盘,怀玉朝后头的厨娘说了一句。 厨娘应下,连忙又去给她舀粥。旁边的溪云见她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笑吟吟地就进厨房去,将灶台上那些个精致的饭菜全放进了自己的托盘里。 “二小姐等着用膳呢,奴婢就先告辞了。”端起东西,溪云朝她一笑,目光落在她方才放下的托盘上,笑意更深,“委屈四小姐了。” 怀玉站在旁边,看着她耀武扬威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厨娘:“二小姐的早膳?” 厨娘尴尬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四小姐,您别生气,府里有府里的规矩。” “是什么规矩让同是小姐的人,待遇差别这么大啊?”怀玉皮笑肉不笑,“我去问问我爹?” “您瞧瞧,您这就小题大做了不是?老爷那么忙,哪有空管这些?”厨娘连忙道,“奴婢再给您多盛点菜?” 李怀玉没吭声,一双眼只盯着她瞧。 厨娘被她这眼神看得惊了惊,竟然有点心慌。恍然间觉得这四小姐不怒自威,比老爷还令人生畏。 可转念一想,不过就是个死了娘的庶女,就算不傻了,在府里也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她怕她做什么? 念及此,厨娘定了神,态度强硬了两分:“不是奴婢多嘴,您也该明白这院子里到底是谁做主。当真不满了,就去找夫人说道,何必为难咱们这些当下人的?” 跑去找那偏心的白孟氏?怀玉冷笑,找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重新端起饭菜,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西院。 厨娘又怕又怒地看着她的背影,等人走得不见了,才恨声道:“呸,来咱们这里耍什么威风,真当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主子了!” 旁边帮厨的小丫鬟应道:“可不是吗?谁都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等哪天江府来解了婚约,别说粥了,汤她都没脸喝!” “我现在就盼着二小姐给她点颜色看看,叫她认清自个儿的身份!” “快了快了。”小丫鬟笑道,“马上主子们就要去江府赴宴,她的衣裳都还没准备好呢,到时候进不去江府大门,可有她好看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夹杂些咒怨,飘散在晨光里。 怀玉觉得,自己当公主的时候可能太过奢华享受了,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让她来当白府的傻子四小姐,好体会一下吃不饱穿不暖的感觉。 早膳苛刻一点无妨,就当清肠了。可午膳晚膳,厨房给她的菜色都糟糕得很,并且米饭很少,吃两口就没了。 看着自己面前比洗过还干净的饭碗,李怀玉真的很想为白四小姐掬一把同情泪。好歹是个贵门小姐,混得也太惨了! “四小姐。”外头来了个嬷嬷,尖着嗓子道,“老爷传话了,明儿要去江府,让您穿戴好去前厅请安。” 怀玉听着,还没来得及应,后头的灵秀就“刷”地站了起来:“我家小姐马上就去!” 说完,哆哆嗦嗦地咬断手里的线,将那件绸裙拎到了怀玉面前:“小姐,快换上!” “这个……”看了看绸裙上那几朵零散的荷花,怀玉眨眼,“你确定可以吗?” “总比穿您素日里那些个衣裳好。”灵秀拉她起身就替她更衣,“若是老爷瞧不过眼,能赏您点首饰,那就更好了。” 也只能这么想了,怀玉点头,顺从地换上裙子,又挽了个规规矩矩的发髻,洗干净脸便跟着外头的嬷嬷往前厅走。 临出门前审视一番自己的女儿是否妥帖,这也是高门大户的规矩。李怀玉走到前厅的时候,发现人都到了,白德重和白孟氏坐在主位上,白璇玑就站在他们面前。 一身的绫罗绸缎,领口和裙摆都绣着繁复的海棠花。白璇玑挽着高高的祥云髻,莲步缓移,顾盼生姿,当真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 白孟氏看得很满意,连连点头,捏着帕子对白德重道:“老爷您瞧,咱们女儿这模样,还愁找不到好夫家么?” 白德重板着脸,脸上没多少欣喜的神色,却还是点了点头。 目光一动,他瞧见了门口那畏畏缩缩的人,当即脸色一沉,喝道:“还不进来?” 怀玉又被他吓了一跳,心想这嗓门真是够大的,每回不是凶她就是吼她,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扁扁嘴,她不情不愿地跨进前厅。 白孟氏和白璇玑齐齐看向她,目光在她那一身简陋的绸裙上扫过,又看了看她空荡荡的发髻和耳坠,眼里神色很是嫌弃。 白德重皱眉看着她:“你就打算这样去江府?” “不行吗?”扯了扯裙子,怀玉道,“料子还不错。” 白德重转头看向白孟氏,后者连连摇头:“妾身吩咐人送了几件衣裳去西院让她自己挑选,她选的这一件,与妾身并无关系。” 哈?李怀玉惊讶地看了白孟氏一眼,都想给她鼓个掌了,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是厉害啊别说几件衣裳了,她给一件都是没绣好花的好么? 然而,白德重竟然信了,目光更加严厉地看着她道:“你如今不懂规矩,亦无品位,若贸然去江家,想必要给府上丢人。明日我同你二姐去,你且在府里歇着吧。” ------------ 第21章 沧海遗珠阁 250钻石加更 一句话就将她给否了。 李怀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看着白德重,伸手指了指自己:“与江焱定亲的人……是我吧?江焱生辰,我在家里歇着,像话吗?” 白德重沉声道:“江府一早有重议这婚事的意思,你也不必对此事太过执着。” 言下之意,是要替她去将这婚事推了,换在白璇玑的身上。 坦白说,要嫁谁不嫁谁,这种事李怀玉一点也不在意,毕竟她以前还养过十几个面首呢,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从来不把女儿家的婚事看成什么大事的。 然而,低头看了看她现在穿的这裙子,怀玉微微皱眉。 “没得商量了?”她问。 白德重摇头:“你跟着府里的教习嬷嬷重新学规矩吧,学好之后,为父替你另择夫家。” 白璇玑笑得满眼泛着得意,可态度还端得正,很是优雅地朝她道:“四妹切莫太伤心,好人家那么多,不止江府一户。” “是啊。”白孟氏也笑着帮腔,“往后再选就是了。” 看了一眼这幸灾乐祸的母女二人,怀玉扯了扯嘴角,知道没什么余地了,便朝白德重行了个礼:“女儿告退。” “嗯。”白德重目送她出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这样对珠玑来说残忍了些,可实在没办法,如今的珠玑,别说嫁给江焱了,除掉她白家四小姐的头衔,根本就不像个闺秀。真强行塞进江府,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还不如寻个普通人家,平平淡淡过日子,至少不会受欺负。 怀玉出了前厅,灵秀迎面就上来扶她:“小姐,怎么样?” 看了看她这满眼的期待,怀玉抿唇,犹豫了许久才道:“咱们明日可以睡懒觉了。” 灵秀一惊,小脸“刷”地就白了,嘴唇哆嗦两下,眼泪“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哽咽道,“老爷就算不疼您,也该念念三姨娘的在天之灵啊!怎么能当真不让您去呢!” 李怀玉这个人刀枪不入的,唯一一个弱点就是怕人哭。以往青丝断了骨头都不会掉半滴眼泪的,但这灵秀还真是说哭就哭。 手足无措地捏着袖子给她擦脸,怀玉连忙哄她:“别着急别着急,江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不去就不去了。” “那怎么能行!”灵秀泣不成声。 怀玉无奈,拽着她回西院,一边走一边柔声道:“以后跟着我,你不会再受委屈的,也不是一定要嫁给江焱才可以。” 灵秀哭个不停。 怀玉又道:“我明儿就让人给你买好吃的点心回来,行不行?” 灵秀还是哭个不停。 李怀玉觉得头都大了,把她按在厢房的椅子上,双手合十连连朝她作揖:“姑奶奶,别哭了!不就是个江府宴会么?他们不带我去,我自己想办法去行不行?” 灵秀抽抽搭搭地摇头:“没办法的……哪能有什么办法……” “不就是套破衣裳的事么?”怀玉一咬牙一跺脚,“老子立马让人送套可以穿的来!” 这大话说得,跟真的能做到一样。灵秀都被逗笑了,红着眼问:“您让谁送啊?” “这个你甭管。”怀玉道,“你在这儿等着,要是有人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在茅厕拉肚子。” 灵秀愣了愣:“您真要去找人?” 朝她摆摆手,怀玉一甩裙摆就冲了出去。 “小姐!”灵秀慌忙跟着起身,跑去门口一看,外头已经没了人影。 夜色寂静,已经到了要灭灯的时辰。各家官邸都安安静静的,大门紧闭。 然而,陆府的大门却突然从里头打开了。 “姑奶奶,要什么东西明儿不成么?”陆景行穿着寝衣披着披风,被前头的人拽得一路踉跄,哭笑不得地道,“急在这一时?” 李怀玉头也不回地道:“我偷跑出来的,被人发现定是要抓回去打断腿。为了我的腿着想,你别说废话。” 一听这话,陆景行终于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招财赶来的马车,拉着她上去就把马给拆了下来。 “你干什么?”怀玉瞪眼。 陆景行笑道:“不是急么?我带你尝尝这京都的四月的夜风,滋味儿好着呢。” 说罢,双手掐在她腰间,轻轻一举就将她给放上了马背。 怀玉愕然,还没来得及说个什么,陆景行就翻身骑在了她身后。这马连个鞍也没有,两人贴得近,陆景行穿得又薄,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胸口传来的温度。 “我靠。”李怀玉皱眉,“耍流氓啊你?” 策马就走,陆景行哼笑道:“能被我耍一回流氓,可是这京都小姐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可珍惜点儿吧。” “我呸!”怀玉道,“你就贫嘴吧,等会找不到我要的东西,我把你店拆喽!” “放心。”陆景行笑得凤眼半眯,“我的沧海遗珠阁里,什么东西都是有的。” 陆景行名下产业甚多,他自己最喜欢的,却是那沧海遗珠阁。 沧海遗珠阁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珍宝店,大到玩物摆件,小到发簪玉环,只要是珍贵的宝贝,这里头都有卖的。只是价格不菲,兜里没几张大额银票的人,都不敢跨过那道门槛。 以前李怀玉从来没来过这里,不是因为她不想来,而是因为陆景行打死也不让她进门。 “放你进去,就跟放老鼠进粮仓没什么区别!”曾几何时,风流倜傥的陆掌柜双手抓着门扇,死死堵住她的路道,“你想进去?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陆景行冷笑:“踏着我的尸体踩进去!” 想起当初他那狰狞的表情,怀玉还有点唏嘘。 “到了。”马被勒住,陆景行翻身下去,伸手就将她也抱了下去。 “嗯?”怀玉回神,看他大有把自己直接抱进去的架势,忍不住就揶揄,“这回不用踏着你的尸体进去了?” 陆景行低笑,没应她,只将她放在门口,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然后便拿了钥匙打开门上挂着的锁。 “吱呀——” 一个琳琅满目的藏宝库,在李怀玉面前轰然开启。 ------------ 第22章 请帖 第二天卯时,白府。 桌上的油灯已经燃尽了,外头晨光熹微,手撑着脑袋打瞌睡的灵秀被门外“咚”的一声闷响给惊醒。 什么动静?她揉揉眼睛,疑惑地起身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端庄大方的美人儿,背影婀娜,乌发如云,一袭瑶池牡丹纹样的锦裙潋滟生光。裙摆上的刺绣精妙绝伦,层层叠叠的花瓣,连花蕊都清楚得很,摆动之间,像是风吹过了谁家的牡丹花圃,隐隐还能闻着香。 灵秀看得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这位贵人,您找谁?” 听见她的声音,美人儿回头,打着呵欠道:“你醒啦?快来帮我搭把手。” 杏眼樱唇,瓷白的小脸蛋,看着眼熟得很。灵秀愕然地瞪了她半晌,猛地惊呼:“小姐?!” 怀玉朝她笑了笑:“回来得有点晚,不过应该还赶得上,这个你抱着。” 说着,就将个沉重的黄梨木妆匣往她怀里一塞,然后先进门去喝两口冷茶。 灵秀傻愣愣地抱着妆匣,踉跄两步跟着她进屋,犹自震惊:“您这衣裳是哪里来的?” 咽下茶水喘了两口气,怀玉道:“别人送的啊。” 啥?送的?灵秀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好料子,比宫里的也不差,更遑论这般精致的刺绣,少说也值自家老爷大半年的俸禄,谁脑子坏了才白送呢! “你先别在意这些了。”放下茶杯,李怀玉起身去了妆台前,“我翻墙回来的时候,看见已经有马车等在了白府门口。快替我选选首饰,等他们一走,咱们也走。” 灵秀满怀疑惑,可眼下去江府才是头等大事,于是她连忙将妆匣抱去打开,打算拿两件首饰给小姐点缀点缀。 结果一打开那妆匣,她又傻住了。 “嗯?”旁边半晌没动静,怀玉奇怪地侧头看她。 灵秀张大嘴瞪大眼,指着妆匣里的东西白了脸:“小姐,您是不是去抢首饰铺了?” “……”哭笑不得,怀玉扶额摇头,喃喃自语,“就说别让他那么夸张。” 妆匣里装了两套贵重头面,并着些散搭的发簪、步摇和花钿,金的、玉的混杂成一片,耀眼得很。随意拿一支金丝八宝攒珠簪出来,都是巧夺天工的好模样,一看就价值不菲。 陆景行给她挑的时候,皱着眉道:“我是真的很心疼。” 可说是这么说,该塞给她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手软,最后还是她看不下去了,一拳把他揍到墙上,他才停下来。 “你疯啦?”她瞪眼问。 陆景行揉揉胸口,唏嘘道:“送人东西还要被揍,哪有这样的事情。” 站直身将最后一枚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他又笑道:“不过你这人,不管是什么模样,都要雍容华贵才得宜。” 李怀玉朝着他直翻白眼。 现在想起陆景行当时那表情,怀玉觉得,这小子多半是在她死后觉得无比后悔,所以现在变着法地弥补遗憾呢。 人呐,果然都是要失去一回才知道珍贵。 感叹两声,怀玉挑了一套头面并着一支步摇,塞进灵秀手里:“你家小姐行得正坐得稳,没偷没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话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灵秀愁眉不展,却还是依言给她整理了发髻,又戴好首饰。 破落户似的白家四小姐,被这么打扮一番,立马变成了贵气十足的公主。 看着镜子里的人,怀玉尚算满意,起身就拉着灵秀往外走。 卯时一刻,白德重已经带着白璇玑上了马车,李怀玉和灵秀躲在院墙外的拐角处等着,等那马车驶出了官道,才站出身来。 “小姐。”灵秀略带犹豫地问,“您想好怎么去江府了吗?” “还能怎么去?”怀玉笑道,“蹭人的顺风车去啊。” “奴婢说的不是这个。”灵秀摇头,“江府守卫本就森严,又逢江小少爷生宴,宾客进出定是要凭帖子的。您蹭得了车,但蹭不了帖子,帖上无名之人是进不去的。” 一听这话,怀玉傻眼了:“你怎么不早说?” “……”方才只顾着震惊小姐这一身行头了,哪里想起这茬。 灵秀叹了口气,揪着帕子低声道:“其实您昨晚一出门奴婢就后悔了,不该这样为难主子的。去不了就去不了吧,只要主子好好的,咱们的日子也能过。” 李怀玉回头看她。 这小丫头分明在意这事儿在意得要命,眼下这却是在安慰她,鼻尖红红的,眼神坚定。 叹了口气,她正想说点什么,眼角余光却瞧见有人从远处走过来了。 “那个人……”眯眼瞧了瞧,怀玉努嘴道,“你瞧瞧,他胸口上是不是绣了个‘江’字?”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灵秀点头:“是江府的家奴。” 眼睛“蹭”地就亮了,怀玉伸手将她推出去:“趁他还没到正门,快,上去套个近乎。” 灵秀愕然:“套近乎做什么?” “你傻啊。”怀玉跺脚,“你去套近乎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从背后偷袭他,把他打晕然后扒下衣裳来,咱们不就有法子能混进江府了!” 吓得瞠目结舌,灵秀摇头如拨浪鼓:“这个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哎呀,别啰嗦,凡事有你家小姐我在呢,快去!”使劲儿将她推出去,怀玉藏回暗处,打算伺机而动。 灵秀僵硬地站在路中央。 那家奴手里拿着个东西,一路走得匆忙。远远看见灵秀,一脸欣喜地就迎了上来:“是白府的丫鬟吗?” “……是。” “可认得四小姐?” “认得,我就是伺候她的。” 那家奴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咱们小少爷专门送来给白四小姐的请……” 帖。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家奴只感觉自个儿后颈“哐”地一声响,接着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李怀玉吹了吹自己的手,很是得意地看向灵秀:“怎么样?我厉害吧?” 灵秀:“……” “嗯?你怎么这副表情?”低头看了看她拿着的东西,怀玉挑眉,“这是什么?” ------------ 第23章 人模狗样的 哆哆嗦嗦地把请帖递给她,灵秀道:“您可以不用扒他衣裳了,咱们能进江府了。” 怀玉愕然,接过帖子一看,咋舌道:“还有这等好事?” “是。”灵秀点头,眼里又涌上欣喜来,“看来那江小少爷很在意您,竟然单独给了帖子来,定是在盼着您去呢!” 很在意她倒是看出来了,但盼着她去?李怀玉摇头,真那么盼着,这帖子早该送来了,偏掐在这按理说她都该离府了的时辰送来? 与其说是江小少爷想他去,倒不如说是他在应付谁的要求。 收了帖子,怀玉将地上昏迷不醒的家奴拖去旁边的墙角下头放着,然后朝灵秀勾手:“走。” 天还未大晓,官道上一片朦胧雾色,灵秀正想说要不去找辆车,结果还没开口,一辆很是阔气的铜顶八宝香车就由远及近,停在了她们身边。 “上车。”一柄玉骨扇掀开了车帘,露出陆景行那张风流倜傥的脸。 李怀玉笑道:“我还以为你睡过头了。” 伸手将她拉上来,陆景行没好气地道:“姑奶奶,咱们一折腾就到了丑时,我还睡个什么?” 一听这话,灵秀刚要攀上车辕的手一滑,差点摔下去。 “当心点。”伸手拉住她,让她在车辕上坐稳了,怀玉回头就白了陆景行一眼,“你好生说话!” “嗳,是实话啊。”陆景行挑着车帘不放,凤眼里满是潋滟,“可不是给你挑首饰做衣裳折腾到了丑时么?” 昨晚李怀玉本是赶着要回去的,但他店里的几件成衣都不太合她的尺寸。重做来不及,陆景行便只能把衣裙改成她的尺寸,一改就是几个时辰。 人家这么帮忙,怀玉自然没好拍拍屁股走人,只能硬着头皮陪着他,于是也就耗到了丑时。 灵秀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陆景行笑眯眯地放下了帘子,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李怀玉:“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怀玉点头,眼神灼灼,“到了地方,便分开。” “走的时候要等你吗?” “不必,有白……有我爹在呢。” 点点头,陆景行展扇就笑:“万一出什么岔子,记得往西来。” 灵秀和招财都坐在外头的车辕上,听见两位主子的对话,只当他们是在说白四小姐去江府露脸的事情,也没多想。 然而,车厢里的李怀玉却明白,陆景行这是在担心她去找青丝的过程里出岔子,所以跟她约定在西面等她,要是她有麻烦,他还可以帮个忙。 江家小少爷的生日宴会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之所以要花这么大的功夫去,除了不想让灵秀难过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打听出青丝的下落。 青丝在江玄瑾手里,不在大牢,就必定在江府某个地方。趁着这次机会,她和陆景行商量了一番,两人分头行动,认真在江府里找一找。 马蹄子啪嗒啪嗒地甩着,这一行人总算是在卯时三刻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天亮了,江府门口人山人海,四处都停着轿子马车。李怀玉一下车,就看见大门旁边立着的那块比人还高的石头。 那是块未经琢磨的玉石,朝阳的那面被打磨得很平整,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 世代忠良。 这是她父皇生前写的,命人用八匹马拉到了这里,以彰显他对江家的器重。江家人倒也争气,大公子江崇从武,战功赫赫;二公子江深从文,才名倾国。 至于三公子,那更是不得了,十六岁从政,如今已经是名扬天下的紫阳君,还亲手除掉了祸害朝野多年的丹阳长公主。 似笑非笑,李怀玉收了目光,跟着陆景行往正门里走。 今日来的客多,江崇带着江焱在门口迎接,礼数很是周全。 “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里面请。” “江小少爷这一身的风姿,江家真是代有人才出啊!哈哈哈!” “过奖过奖,哪里哪里!里面请。” 跟着自家父亲连连寒暄行礼的江焱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但心里……已经是要烦死了! 这些个又空又浮的话,当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偏生他还不得不听,还不能露出丝毫不高兴来。也不知今日到底是他的生日还是他的受刑日了。 正气闷呢,面前又来了两个人。 “陆掌柜。”江崇朝人拱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将军说笑。”陆景行笑吟吟地还礼,“得蒙相邀,不胜荣幸。” “哪里哪里。”江崇客套地说着,却没听见江焱的应和声。 微微疑惑,他侧头,就见自家儿子正傻了吧唧地盯着陆景行的旁边看。 看什么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江崇一惊。 好个雍容华贵的姑娘啊,神色温柔,一身气度却不输旁边男子。迎上他的目光,她不慌不忙地捻手作礼:“将军有礼,江小少爷有礼。” 螓首半垂,姿态端庄,看得他都忍不住想夸赞两句。 “这位是?”接过她身边丫鬟递来的帖子,江崇低头一看,眼眸微亮。 江焱没看帖子,只察觉旁边的父亲突然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哪里失礼,连忙回了神拱手道:“二位里头请。” 李怀玉颔首,朝他微微一笑,便随着陆景行一起往里走。 “撑场子还是你厉害。”玉骨扇展开,陆景行挡着嘴低声道,“装得人模狗样的。” 李怀玉端着手走着,闻言笑得露出两颗獠牙:“你当老子是在哪儿长大的?” 虽说她不爱守规矩,但不代表她没学啊,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心里门儿清! 江焱看了看那远去的背影,心想她裙子上的牡丹还真是好看,还没见过几个能将这花色压住的。 江崇看他一眼,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给白四小姐单独送了请帖?” 提起此事,江焱沉了脸:“小叔让我送的,我已经让人送了。至于她来不来,总不关我的事了。” 江崇一顿,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自己手里收了的请帖。 这孩子,莫不是压根没认出来方才那姑娘是谁? ------------ 第24章 人家真是想死你了! 300钻石加更 江焱当然没认出来,他上一次见白珠玑还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况且世人都知白珠玑疯傻多年,方才那姑娘可半点不傻。 江崇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家儿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他收了请帖,没吭声。 于是江焱接待了两个时辰的宾客,没有瞧见白四小姐来,心情十分好,连去更衣的路上都哼着小曲儿。 “焱儿。”路过回廊,江焱被人叫住了。 他回头,一看那池塘边站着的身影就笑着跑了过去:“小叔!” 江玄瑾披着披风,病还没好完,但基本已经恢复了元气。染墨的眸子往江焱脸上一扫,微微皱眉:“白四小姐没来?” 江焱立马紧了皮子绷直了背:“侄儿当真是将请帖送去了的,小叔若是不信,可以去白府求证。” 不管什么时候送去,总归是送去了的! 看了他两眼,江玄瑾拂袖道:“马上就要行礼,你先去更衣罢。” “是!”江焱应下,转身就跑。 江玄瑾盯着池塘面儿上泛着的涟漪,若有所思。 一早料到白家人不一定带她来,他还让江焱单独送了请帖,没想到还是来不成。这样一来,她与焱儿的婚事还真是要坏了。 也罢,白珠玑那样的女子,本也不是什么好的侄媳人选。他帮这一把,不过也是想圆死去大嫂的心愿。既然圆不成,那也就罢了。 这么一想,心里还轻巧些。 眉头松开,江玄瑾转身打算去前庭,然而刚一转身,迎面就有一阵风扑过来。 “可算抓着你了!”熟悉的气息扑了他满怀,来人大胆得很,越过一旁的乘虚,不由分说地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语气又黏又腻,“人家真是想死你了!” 脸一黑,江玄瑾伸手就将她给挥开:“放肆!” 李怀玉退后两步站稳,完全没理会他这抵触的态度,抬头冲他笑得眉毛不见眼的:“两天没见了,你想我不想?” 江玄瑾冷眼看着她。 “哎呀,问候一下你罢了,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怀玉眨巴眼,又拎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笑嘻嘻地问,“好不好看?” 江玄瑾这才注意到这人与之前大不相同,满身贵重首饰不说,这一件裙子…… 目光触及她裙摆上的花纹,江玄瑾沉了脸:“牡丹。” “嗯?”李怀玉挑眉,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看,“牡丹怎么啦?这花样可是一品牡丹瑶池春晓,最上得台面的!” 江玄瑾皱眉,表情很是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真丑。” 脸一垮,怀玉道:“人家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就想听你夸一句好看,你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 面前的人冷笑:“我不讨人喜欢,那你别喜欢了就是。” 话一出口,他好悬没咬了自己舌头。 真是疯了,与这人打了几天交道而已,怎的就跟她一样不顾廉耻了?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怀玉却是乐了,抬袖掩着嘴咯咯直笑,眼里满是揶揄:“我不,我偏就赖上你了!” 一咬牙一转身,江玄瑾走得头也不回。 “哎哎!”怀玉连忙追上去,“你要去哪儿啊?” “要是我没记错,这是江家后宅。”前头的人恼声道,“就算来者是客,不请自入也是失礼之举。” 挖了挖耳朵,怀玉道:“我失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还没习惯吗?” “……” 再往前走,过了月门就是前庭了,已经隐隐听见了热闹的声音。江玄瑾停下步子,冷眼回眸:“走开。” 怀玉无辜地看着他:“你在这里,要我走开去哪里啊?” “随便你去哪里,不要跟着我。” 好歹还是焱儿名义上的未婚妻,叫人看见这般缠着他,像个什么话? 怀玉可怜巴巴地皱着脸:“江府这么大,我随便走是要迷路的。到时候不认得方向了,你来不来救我?” “做梦!”江玄瑾拂袖就走出了月门。 李怀玉站在原地没动,水汪汪的小眼神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就收了起来,等他彻底消失在月门外,她轻舒一口气,立马转身继续往后院走。 今日可算是江府后院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了,前庭人多,事也多,家奴们全去帮忙了,后院除了几道月门两边有守卫,其余的路上都看不见人。 于是,她猫起腰,按照陆景行事先指的方向,七绕八转地找到了江玄瑾的起居之所。看了看门口的守卫,怀玉很是耐心地绕路,悄无声息地翻墙爬了进去。 日头高起,江府里热闹非凡,前庭里站着坐着的人一大堆,都在相互寒暄。 陆景行微笑着送走第二十个来跟他套近乎的人,轻飘飘地看了正堂的方向一眼。 江玄瑾穿着一身青珀色的锦袍,袍子上银线暗绣,远望有飞鹤之形,近瞧又是几丛盎然银竹,实在是妙得很。 但跟衣裳相反,紫阳君这个人就很死板无趣了,任凭谁上去跟他说什么,他都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微微颔首算是礼貌。哪怕是被称为京都第一闺秀的齐家小姐上前请安,也没能得他正眼多瞧。 陆景行很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正想着呢,李怀玉回来了。 端着手走到他身侧,怀玉笑得端庄,然后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他奶奶的,一个破寝居,守卫比老子当年的寝宫还严!” 本瞧着外头的守卫松懈,还以为可以进去一探究竟,谁知道刚靠近江玄瑾的寝居就惊动了暗卫,害得她抱头鼠窜,差点没摔死在路上。 真是气人! 陆景行一笑,伸手递给她一盏茶:“急什么,时辰还早。” 接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怀玉不经意地抬眼,正巧就撞见江玄瑾看过来的目光。 两厢一对上,她立马朝他甩过去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嘿嘿嘿! 淡笑着的脸一僵,江玄瑾看她一眼,很是嫌弃地别过了头。 “哎?”陆景行瞧见了,很是意外地叹道,“这人脸上原来还会有别的表情!” 别的表情算什么?怀玉听着就抬袖挡着脸道:“我还能把他给气出个姹紫嫣红来,你想不想看?” ------------ 第25章 紫阳君的婚事 陆景行自然是想的,合了扇子往手心一敲就想应声好。 然而,“好”字还没吐出来,周围的人群先骚动了起来。 “哎哎,来了来了!” “真不愧是江家的后辈,瞧瞧人家这仪态气度,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 赞扬之声四起,众人都齐齐看向了通往前堂的那条方石路。 路的尽头,江焱阔步而来。红绣金领,皂色云靴,镶玉的赤色腰带将雪白的锦袍那么一收,勾出这小少爷一副好身板,哪怕一头墨发只随意地束在背后,也端的是气度非凡、龙章凤姿。 “这江家的风水还真是好,养出来的孩子个个水灵。”陆景行笑着说了一句。 李怀玉应和地点头:“这是实话。” 江焱此人算是江家孙子辈里最出息的一个,又与江玄瑾亲近,外头那些个喜欢吹捧江家的人没少把这叔侄俩放在一起夸。什么“江府双玉,玠兮焱兮,吾梦盼兮,终不可谖兮”,肉麻得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肉麻归肉麻,倒是说中了不少京都女儿家的心思。这不,江焱一步步朝着江玄瑾走过去,把旁边来赴宴的大家闺秀们看得双颊飞红,尤其是大堂门口最靠前站着的白璇玑,一双眼里泛着光,欣喜极了。 方才她已经与江家的长辈们打过招呼,眼下与白德重一起站在江家人身边,大有半个主人家的架势。 瞧着江焱走近,白璇玑站得更为端庄,眼睛看向别处,余光却还瞥着他,就盼着他能往她这边看一眼。 然而,江焱是过来行束发礼的,一双眼盯着自家小叔,就没往别处瞧。 “时辰正好。”江崇伸手将一顶玉冠并着一条织锦发带递到江玄瑾手里,“等这礼行完,我便去请父亲来开宴。” 江玄瑾颔首,接过东西走到了江焱面前。 束发礼是北魏男子十八岁时要行的规矩,由家里地位最高的叔伯将头发束起,意味着不再是垂髫小儿,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家叔伯这一辈的,身份最高的自然是江玄瑾。李怀玉伸长脑袋看着他给江焱束好发髻戴上玉冠,突然想起自己的及笄礼。 先皇死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十五岁的时候,皇族里唯一一个叔伯死在了她手里。于是及笄礼是由江玄瑾来给她行的。 那时候的江玄瑾严肃得很,分明年纪轻轻,脸却板得像朝里的老头子一般,捏着玉笄给她束发,手上力气很没分寸,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可如今一看,他似乎知道该怎么束发,手上力道温柔又稳重。 撇撇嘴,李怀玉翻着白眼,心想这人左右就是不待见她就对了。 束发礼很快行完,江老爷子出来开了宴,宾客们纷纷落座。 白德重带着白璇玑,直接去了头三席。 “这便是白二小姐?”江老太爷看着白璇玑,慈祥地笑了笑,“长成大姑娘了。” 白璇玑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江老爷。” “好,去入坐吧。”江老爷子道,“等用完午膳,老朽便让焱儿陪你去花园走走。” 心里一喜,白璇玑连忙应下:“是。” 成了,江老太爷都点头,她这婚事一定是能成的了。白璇玑低头矜持地压着笑意,捏着帕子的手却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盼了这么多年的婚事,终于是落在了她的头上! 江玄瑾安静地夹着菜,并不怎么关心这段对话。只是,放下筷子的间隙,他抬头往那白四小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怀玉跟着陆景行坐在了庭院中间的席上,由于在白府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一看桌上的珍馐佳肴,她按捺不住了,筷子灵活如手一般,飞快地在碗碟间穿梭。 陆景行无奈地展着玉扇帮她挡些颜面,哭笑不得地道:“你以前可没这么爱吃肉。” “你要是吃几天清粥白菜,也会跟我一样爱吃肉的。”怀玉哼声道,“白府的庶女不当人!” 同情地看她一眼,陆景行伸筷替她夹了点肉。 收回目光,江玄瑾冷漠地想,这两人关系还真是不一般,活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白珠玑与江焱的婚事要是真没了,指不定她一转头就嫁去陆府。 还真是亏不着她。 旁边的江二公子江深正兴高采烈地吃着菜呢,冷不防地就觉得身边凉了凉。 “三弟?”他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江玄瑾提筷继续夹菜:“没有。” 神色平静,目光如常,他哪里看起来像个不高兴的样子? 江深认真地看了看他,道:“你从忙完长公主的丧事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的,肯定不止我一人这般觉得,大哥你说呢?” 江崇被点了名,也看了江玄瑾一眼,点头道:“是有些。” “看吧,老实交代。”江深放了筷子笑道,“是不是看焱儿都要成亲了,你身边还没个人,所以着急了?” 脸一黑,江玄瑾沉声道:“我不打算娶妻。” “胡闹!”江老太爷眼一横,“先前你说大事未成,无心立家室。如今该成的事都成完了,你还真想把我好不容易养着的三柱香火给掐灭一根儿?” 江玄瑾闷不做声。 江老太爷微恼地道:“你从小到大就没一件事让我操心过,就不能做个完全,婚事也别让我操心?” “父亲息怒。”江崇道,“说实话,这京都里的女子,能配得上三弟的实在是少。他没遇见合适的,咱们也总不能硬给他拉扯一个。” “硬拉扯也比断了香火好!” 眼瞧着老爷子生气了,江深连忙宽慰道:“您别着急,儿子前几天去庙会给三弟算了一卦,人家说他红鸾星动,好事马上就来了。” 一听这话,江老太爷微喜:“当真?” “比真金还真。”江深笑道,“您就省省心吧,三弟一向有主见,他的婚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好了。” 要是在别家,肯定都是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但江玄瑾从小到大都乖巧得可怕,任何事都能做得极好,后来更是受封紫阳君,光宗耀祖。 这样的孩子,江老爷子也不想苛求他,甚至委屈巴巴地想,只要他愿意娶,哪怕是把街边的叫花子娶来了,他也大操大办! ------------ 第26章 白家那个四傻子 午膳用过,就是在府里瞎逛的时间了。不少宾客四处参观江府,李怀玉和陆景行也就趁机分头行动,四处再转转。 江玄瑾的寝居是不能去了,但关了个人在府里,府里的下人肯定有知道消息的,所怀玉提着裙子就去逮家奴,想套套话。 然而,刚经过后花园的一块儿假山,她撞见了江焱。 江家小少爷似乎在躲什么人,一看见她来,吓了一跳。待仔细看清之后,又是一喜:“怎么是你?” 怀玉笑了笑:“好巧啊,小少爷在这里做什么?” 站直身子,江焱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随便走走。” 这谎话在撒谎大王面前是没有说服力的,不过怀玉没拆穿他,只踮脚往四周看了一圈儿。 假山外头,白璇玑正满脸疑惑地找着什么,手里还端着一盏茶。 眉梢一挑,怀里缩回头来轻声道:“那不是白家小姐吗?” 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江焱看她一眼,点点头:“是白家的小姐,本是该四小姐来的,不知为何她来了,爷爷让我陪她逛花园。” “四小姐?”惊讶地看他一眼,再低头看看自己,怀玉突然抬袖掩唇,笑得眼里奸诈的光直闪。 “我也听说了,小少爷同白四小姐有婚约啊。” 江焱一听这话就急了:“我不认的!” “嗯?为何不认?” 看她一眼,江焱叹了口气:“谁愿意娶个傻子呢?婚事是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定下的,我压根不知道,又凭什么要我认?” 摸摸下巴,怀玉点头:“是这个道理,可白家四小姐要是不傻呢?” “不傻我也不想娶。”江焱皱眉,“自己的婚事,当然是自己做主才好。” 忍不住给他鼓掌,她笑道:“小少爷真是将紫阳君的霸气学了个十成十。” 提起他家小叔,江焱眼里亮了亮,满眼羡慕地道:“小叔是真的很厉害,我若是能像他一般做自己的主就好了。” “哦?”怀玉似笑非笑,“紫阳君也未必能事事自己做主吧?他那个位置高了些。” 江府长大的孩子都纯良得很,哪里遇见过李怀玉这种大尾巴狼。一听她质疑自家小叔,江焱想也不想地就反驳:“小叔就是事事自己做主的,他做事总不会错,所以爷爷从来不干预。” “我多听人称赞紫阳君辅政之功,这方面的称赞倒是没听过。” “你不信随意找府里的人问问。”江焱扬了扬下巴道,“别的不说,就说小叔那墨居,一向是没人敢进去的。就算是我爹和二叔,都得通禀。在江府的院子尚且不让长辈们随意进出,谁又能做得了他别事的主?” 满眼惊奇,怀玉双手捧心:“这么厉害吗?那墨居谁都进不去的话,是不是布满了机关之类的?” 见她这神色,江焱得意了些:“也不是谁都进不去,最近也有人被送进去的。小叔身份贵重,想谋害他的人不少,所以院子里多些机关也正常。” “好厉害啊!”怀玉惊呼,一脸的崇拜和敬仰,像个不知事的少女。 江焱脸上飞了抹红霞,看她一眼,又轻咳两声看向别处:“你要是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远远看一眼。” “这倒不必,打扰了紫阳君就不好了。”怀玉笑道,“我就是觉得你这么一说,墨居还挺神秘。什么样的人才会被送进去啊?” 提到这个,江焱立马噤了声,眸光一转,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这么飞快地转开话头,怀玉觉得几乎就可以确定了——青丝当真在墨居里头。 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她面上不动,继续笑道:“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江焱一愣,看看她这一身装束,想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可转念想想,这朝中还有哪家比江家更大户的?能吓着他? 于是他笑了笑,很是自信地道:“你说,我定不会被吓着。” “那好。”怀玉微微一笑,提着裙子就朝他行了个很标准的见面问安礼,“小女白府四小姐珠玑,见过小少爷。” 江焱:“……” 他被吓着了。 面前这个贵气十足的姑娘,竟然是白四小姐,那个传闻里跟他订了婚的傻子、刚刚还被他嫌弃了一番的白珠玑?! “你……”瞪圆了眼看着她,江焱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你怎么会是白四小姐!”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傻啊! 怀玉笑眯眯地欣赏了一番小少爷的变脸,然后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我不是,然而我的确是白家四小姐,要让小少爷失望了。” 江焱的脸上顿时五颜六色的,目光怪异地看着她,僵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有什么比说坏话说给正主听了更难堪的事情? “我……”小少爷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刚刚说的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讨厌长辈们强加的婚事,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是吗?”怀玉嘴里应着,眼眸却是垂了下去,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你不必安慰我,我自己也知道外头传的白四小姐是个什么形状,你不喜欢也是应当。” “不……不是。” “那是什么?”她假意抹泪,委委屈屈。 江焱涨红了脸,一向口齿伶俐的他,这会儿当真像个傻子,焦急慌张地道:“你很好,你不傻!裙子很好看,你……你也很好看。” 一个没忍住,李怀玉扑哧一声笑出声。 见她笑了,江焱松了口气。看一眼她那笑得亮晶晶的杏眼,他耳根子微微发红。 正待再说点什么,假山外头突然响起乘虚的声音:“小少爷?” 微微一惊,江焱连忙想躲,然而乘虚耳力好,笃定了他在这假山后头,笑着就道:“老太爷生气了,让您快去凉亭那边。” 好不容易安排的他和白二小姐见面,竟然就把人甩开不知道钻哪儿去了,老太爷能不生气吗? 江焱觉得头皮发麻,看了怀玉一眼,无奈地道:“我去一趟。” “小少爷慢走。”怀玉屈膝送他,不过却是侧头喊了一声,“乘虚!” ------------ 第27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350钻石加更 正打算领着江焱回去复命的乘虚一愣,一听这声音就笑了:“白四小姐也在?” “在呢在呢,你快过来一下,我有事儿。”怀玉笑眯眯地道。 江焱已经走出去几步,听见这话忍不住又回头好奇地问:“你有什么事儿?” “小少爷就别管了,先去老太爷那边要紧。”她道,“乘虚来一下即可。” 看样子这白四小姐与乘虚是相识的,江焱也没多说什么,拍了拍乘虚就道:“你去吧,我自个儿过去。” “是。”乘虚应下,目送他往凉亭那边去了,才绕去假山后头。 “您有何事?” 装模作样地靠在假山上,怀玉一脸痛苦地道:“能不能让你家主子来接我一下啊?我脚受伤了。” 乘虚一愣,低头看看她吊起来的右脚,挠头道:“您受伤了……得知会白府的人来啊,叫我家主子来有何用?” “笨!”怀玉嗔他一眼,“我是偷溜来江府的,方才就一直躲着白家人呢,现在送上去找他们,岂不是要被我爹打个半死?受伤已经很可怜了,你还想要我半条命?” 乘虚犹豫地道:“可是我家主子……怕是不会来。” 双手合十朝他作揖,怀玉可怜巴巴地道:“你就说我脚伤得厉害,骨头断了,求他帮个忙,好歹我也给他求过药呢不是?” 乘虚为难地道:“属下只能尽力一试。” “就知道你最好了!”她咧嘴,“快去快回啊,我实在疼得很。” 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脚,乘虚半信半疑地回去凉亭,贴在主子耳边将事情说了。 江玄瑾闻言,冷笑一声。 受伤找他?陆景行不是在她身边么?找他干什么? “您去吗?”乘虚小声问。 江玄瑾很想直接说不去,可坐在凉亭里喝茶也无聊。沉默片刻,他还是站了起来。 “我去走走。”他对乘虚道,“你在这儿守着,若是等会焱儿想跑,你抓住他。” “是。” 跟老爷子请了个安,江玄瑾退了下去,漫不经心地往假山的方向走。 那祸害“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副快死了的模样趴在假山石上。看见他来,眼睛一亮:“就知道你会心疼我!” 扫一眼她的脚,江玄瑾问:“怎么伤的?” 怀玉撇嘴:“崴着了。” 江玄瑾转身就走。 “哎哎哎!不是!不是崴着了,是骨头断了!”伸手朝他的方向虚空地抓着,怀玉扁嘴道,“我走不了路了,你快来帮我一把。” 停下步子,江玄瑾回头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又在想什么花招?” 就知道这人戒心重!李怀玉哼哼两声,将裙摆一捞,掀开女绔抹了袜子指给他看:“你瞧!” 纤细白嫩的脚踝上青紫了好大一块,皮肉上还有几道细碎的口子,渗着乌黑的血。 江玄瑾微微一惊,皱眉将她的裙子拉下去:“成何体统!” “你不是不信么?”她扁嘴,“不给你看看,你怎么知道人家真的很疼?” 左右看了看,他沉声道:“我让家奴来背你去客房。” “不要!”怀玉耍浑,“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哪能给家奴背的?要背也是你背!” “不可能。”江玄瑾道,“今日人多,走两步就会被人撞见,到时候你这黄花大闺女更是声名扫地。” 竟然不是不想背,而是怕被人看见? 怀玉咋舌,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紫阳君,一时间都忘记了装可怜。 迎上她的目光,江玄瑾微微别开了头:“让家奴来背,或者是你自己走去客房,你选一个。” “两个都不想选!”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一扯,怀玉执拗地道:“你背我!” 这模样瞧着有些霸道,江玄瑾觉得很头疼,早知道就不过来了,这人果然是个牛皮糖,沾一点儿就贴得死死的,很难扯掉。 废话,为了黏上他,苦肉计都用出来了,哪能轻易让他扯掉?怀玉抱紧了他的胳膊,誓死不放。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外头却突然传来几声家奴的奔走呼喝: “中庭走水了,请各位先移步前庭!贵客,快这边请!” 江府的中庭无水,又有不少木制竹制的器具放着,今日人多,免不得就碰着哪儿的火燃了起来。 江玄瑾听得皱眉,李怀玉却是乐了。 什么叫天助我也啊,这就是天助我也! “听见没?人都要去前庭了,等他们都去了,你背我回你屋子去。”她朝他努嘴,“越快越不会有人看见。” “荒谬!”江玄瑾皱眉,“我背你就已经是妄想,还想进我的屋子?” “那不然在客房,人家人生地不熟的,你又定不会留着陪人家,人家害怕嘛!”怀玉委屈得红了眼,眼泪说掉就掉,“你这人,我好歹也是跟你在一张床上躺过的,竟然这般见死不救……” “闭嘴!” “不闭!”她越说越可怜,“人家这么喜欢你,瞧见你就没考虑过什么名声呀名节之类的东西,就想你对人家好点儿。你倒是好,见死不救就算了,还凶我……嘤嘤嘤!” “……” “不说话了?心虚了?堂堂紫阳君,心胸还没我个小女子大。你看你之前那样讨厌我,我哪次不是巴巴地对你好?做人就要善良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都说女儿家的闺房进不得,你又不是女儿家,屋子哪有进不得的?人家又没想做别的,就觉得在你的地盘儿安心些,连这点要求都不肯,我白喜欢你了……” 实在听不下去了,江玄瑾瞪她一眼,低下身“刷”地就将她给横抱起来。 怀玉吓了一跳,立马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跟见鬼了似的瞪他。 “你……我是让你背我!” “妄想!”冷睨她一眼,江玄瑾抱着她就往外走。 府里的宾客都在往前庭走,花园左边的月门出去,一路上都没人。怀玉躺在这人怀里,心跳得厉害。 终于有机会进墨居去看看了! ------------ 第28章 嘴硬心软江玄瑾 江玄瑾走得很快,难得的是抱得还挺稳,李怀玉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佛香味儿,差点睡着。 “主子!”有人齐声请安,声音响亮,吓得她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睁眼看了看,已经到了墨居正门外,抱着她的人步子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见状,怀玉立马“嗷”地痛呼一声。 “怎么?”江玄瑾不解地皱眉。 李怀玉满眼泪花:“还能怎么,脚疼啊!” 微微抿唇,江玄瑾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是抱着她跨进了院门。 怀玉伸长了脑袋打量,上午过来的时候,刚越过最外头的一道院墙就被人发现了,还没仔细看过这院子的布局。眼下一扫,目光所及之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只是府中一院落,但修得实在精细,檐回妙处,让她都想拍手称绝。 紫阳君是紫阳一方的封主,按理说与其他君上一样,该守在封地的。可先皇偏爱江玄瑾得很,给了封地却留他在京城,还将朝中众多事务交由他打理,以至于江玄瑾在京都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这墨居,也就称得上是他真正的老巢了。 “哎?”瞧着他前行的方向,怀玉抓着他的衣襟就使劲扯,“吁——吁——” 江玄瑾脸一黑:“你找死?” 把他当马了还? 吓得一抖,李怀玉连忙松开手,安抚似的替他抹了抹衣襟上的褶子:“一时情急,你别生气呀。我是想问你要把我放去哪儿?” 他走的方向是最左边的那间阁楼,瞧着像是个客居。 江玄瑾眯眼扫了扫她:“带你来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你还想进主楼?” “……倒也不是非要去主楼,可放我在这儿,你得陪着我!” “做梦。”江玄瑾抱着她就上了客居二楼,一把将她塞进床榻里,然后扭头吩咐下人,“去请府里医女来一趟。” 怀玉扁嘴,躺在松软的床榻上,倒是没再折腾,老老实实地抱着被子,将受伤的腿悬空在床边。 江玄瑾安顿好她就打算走的,然而,刚一侧身,他又想起来问一句:“伤着了腿,你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瞧她这盛装打扮的模样,定是想再争取一番与焱儿的婚事的。可眼下似乎什么也没能做就躺在了这里,那边老爷子还在撮合焱儿与白二小姐呢。 闻言,怀玉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大概就是命,强求不得。”她垂眸,语气里满是哀凉,“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打扮得再好看,我爹也觉得我给白家丢人。” “是挺丢人的。”江玄瑾点了点头。 白家那么规矩的人家,出她这么个混世魔王,祖宗的牌位不知道倒下来没有。 这话是揶揄,他知道白四小姐脸皮厚,定是不会在意,所以也就直白了点。然而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人听了他这一句,霎时就红了眼。 “我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的。”苦笑一声,李怀玉耷拉了脑袋,话里都带了鼻音,“娘死得早,从小我就被人欺负,原以为长大就好了,谁知道长大几岁,还被人害的痴傻了三年。好不容易恢复了,连婚事也被人抢走了。” 使劲儿想憋点眼泪,奈何憋不出来,她只能扯了帕子出来假意揩着眼角,声音越发凄凉:“本来日子就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眼下唯一的一件好婚事都没了,以后怕是死在哪儿都没人关心。” 江玄瑾听得皱眉:“你这张口就撒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谁撒谎啦!”她不满地抬眼瞪他,“这都是实话啊,不信你去白府问问,看看白四小姐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目光落在她的衣裳首饰上,江玄瑾目光幽深。 怀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个儿,扁嘴道:“你也别不信,这一身都出自沧海遗珠阁,是陆掌柜见我可怜,借给我的。等今日一过就得还回去。” 当真是这样?江玄瑾半阖了眼,手在袖子里捻着佛珠,仔细想着要不要相信她。 “唉,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规矩的疯子,成天靠着撒谎活呢。”怀玉扭头,沮丧地盯着被子上的绣花。 先前说了,江府里长大的孩子都纯良,江焱抵挡不住这李大尾巴狼,江玄瑾也没好到哪里去。瞧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起了点同情心。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姑娘家,看着狡黠归狡黠,倒也真没害过他。 于是,江玄瑾松了语气道:“你好生休息,等医女来上药,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怀玉抱着被子委屈地看着他。 “不是说这婚事被人抢了,你日子更不好过吗?”江玄瑾头也不回地道,“我帮你抢回来,你替我求药的恩情也就两清,两不相欠。” 又两不相欠?怀玉挑眉,觉得这紫阳君还真是别扭啊,想帮忙就帮吧,非得找个借口才肯。 眼里带笑,她看着他的背影,乖巧地道:“那人家在这儿等你回来!” 没应她,江玄瑾径直下了楼。 他一走,外头候着的人就带着医女进来了。 “四小姐。”御风朝她拱手,“主子吩咐属下照顾小姐一二,还请小姐先配合医女,包扎伤口。” 看一眼这人,怀玉心里“咯噔”一声。 先前她就跟乘虚打听过,问江玄瑾身边是不是只有他一个护卫,乘虚当时没回答她,现在她有答案了。 眼前这个人,衣着打扮跟乘虚一样,只是后腰别了一双峨眉刺,脚步轻盈,武功造诣不低,定也是江玄瑾的身边人。 一个乘虚就很难缠了,再加上这个人,她想对江玄瑾做点什么,还真是难如登天。 干笑两声应下,怀玉道:“没想到君上这般看重我。” 把她当个普通客人一样随意放在这里不行吗?竟然还派心腹来看着她!多大仇啊! 御风颔首,见医女要给她上药了,便转身去外头,一句话也没多说。 怀玉惆怅地看着医女的动作,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开口问她:“姑娘,我这伤严重吗?” ------------ 第29章 我帮你抢回婚事 祁锦是江府刚来一年的医女,脸皮薄胆子小,从来没进过墨居,本就有点战战兢兢的。一听她的问话,吓得手都抖了抖,然后怯生生地道:“没伤着骨头,就是走路会疼,要敷几天药才行。” “是吗?那可太好了。”怀玉笑眯眯地拍手,然后满怀感激地道,“你医术真好!” “不……没有,小姐过奖了。”祁锦埋低了脑袋。 “可是我这个人坐不住,就喜欢随便乱走,真要躺在床上养几天,非得闷坏不可。”怀玉眨巴着眼问,“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下地吗?” 这要是问别人,多半会劝她老实呆着。但祁锦这小姑娘心善,看她这模样可怜,想了想就道:“以前我照顾过不少伤着腿脚的病人,做出了一种拐杖。只伤了一只脚的话,是可以用它来帮着走路的。” “哦?”李怀玉来了兴趣,“什么模样的?能给我看看吗?” “姑娘稍等。”麻利地替她上好药包扎完,祁锦起身就出门去找人,没一会儿,御风就送了一副拐杖过来。 怀玉喜得当即就要下床:“我试试!” 御风微微有些迟疑:“主子让您好生休息。” “哎呀,我就是试试而已。”接过拐杖,怀玉兴高采烈地就撑着单脚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还嫌不过瘾,嚷嚷着道,“下楼去看看。” 这一副得了宝贝似的模样,让旁边的人瞧着都想跟着她乐,于是祁锦没拦,御风也没拦,两人陪她一起下了楼,在院子里转悠。 “真不愧是君上的居所,花都比别处的香。”深吸一口气,李怀玉满脸笑意。 见她开心,祁锦也笑道:“小姐宽心便好。” 御风站在远处,只时而看一眼她们的方向,倒也没限制什么。 于是怀玉就很是随意地将墨居逛了一圈。 除了主楼,旁边有两楼客居,再后一点是一排厢房,厨房柴房一应皆备,下人的厢房也在其中。再往后,有一块洗砚池,池边两三间竹屋,四五颗梅树,很是清雅。 然而,她撑着拐杖想往后走的时候,御风开口了:“小姐留步。” “怎么了?”停下动作,怀玉一脸无辜。 御风拱手道:“请小姐回房休息。” “这后头不能去呀?”怀玉咋舌,脸上有点小女儿的醋劲儿,“莫不是君上竹屋藏娇了?” 老实地摇头,御风道:“没有,只是您该歇着了,等会主子回来瞧不见您,怕是要怪罪。” 这话说得,活像是江玄瑾多把她当回事似的。怀玉撇嘴,也没硬来,顺从地回去了客居的阁楼上。 只是,上楼的时候,她笑眯眯地对祁锦道:“我这突然就伤着了,有同行的友人还在等着,也无法去告知他一声。姑娘若是方便,能否替我去送个信?” 这倒是小事,祁锦点头就应了下来。 江玄瑾去了前庭。 中庭的火灭了,管家正颤颤巍巍地给老太爷告罪:“是小人防备有失。” 江老太爷很不高兴,沉声道:“眼下还有众多宾客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你先去继续做事。” “是。” 白璇玑站在江焱身侧,捏着帕子小声道:“今日来了不少女眷,方才一事想必多有受惊的。璇玑以为,该送些茶去慰问一二,也显了江家体贴周到。” 这话是说得没错,甚至可以说很是细心。要是说给别人听,许还能得赞一句“贤淑”,然而,江焱听着,侧头看她一眼,皱了眉。 “江家的事情,就不劳白二小姐操心了。” 八字连一撇都没有的人,怎么就一副江家女主人的模样? 白璇玑闻言一惊,脸上顿时臊红,捏着帕子嗫嗫嚅嚅两声,难堪得很。本是想趁机表现一二的,谁知道这江小少爷竟然这般不领情,半分颜面也不给她留! 江玄瑾坐在旁边瞧着,将手里的茶放在了石桌上:“焱儿。” “小叔?”江焱回头。 “你与管家一道,去给几个远道而来的长辈赔赔礼。”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江焱听着就舒坦多了,笑着便拱手应道:“是。” 再看一眼白璇玑,江玄瑾道:“府里有一处海棠花开得正好,二小姐可要去看看?” “……好。”明知紫阳君是有意支开自己,白璇玑也只能应下,乖巧地退出这一间茶座。 江老太爷看了江玄瑾一眼:“你有话说?” 挥手让乘虚去关上门,江玄瑾道:“江白两家定亲已久,今日白御史既然过府,不妨就趁着机会,将婚期定了。” 是定婚期,不是重议婚事。 旁边坐着的白德重有些意外,看了看他,捻着胡须道:“老夫的确是有意与老太爷和江家各位商议此事。” “那正好。”江玄瑾道,“焱儿已有官职,白四小姐今年也是要满十八岁,不如就在今年挑个日子,把喜事办了。” 此话一出,老太爷把茶杯往桌上一扣,清脆的一声响。 众人都是一顿,白德重看了老太爷一眼,心下也明白他的态度,于是拱手对江玄瑾道:“君上还请听老夫一言。” “大人请讲。” 垂眼想了想,白德重道:“承蒙府上不弃,还愿意娶四女珠玑。江家仁义至此,老夫总不能当真把那傻女儿许给小少爷。珠玑痴傻三年,近日虽是有所好转,但礼仪规矩已经统统不记得了。小少爷人中龙凤,怎能被她所累?故而这婚事,还请各位重新思量。” 江老太爷松了眉头,捏着龙头拐杖道:“江白两家是世交,白御史若是不想嫁四小姐,也该有别的考量。” “是。”白德重道,“今日带二女璇玑来,便是想舔着脸同老太爷说——璇玑自小知书识礼,也正是适婚的年纪。珠玑不成事,她倒是个乖孩子。” 这也正是他想的!江老太爷心里乐了,他可不想自个儿的宝贝孙子娶个傻子回来,若能换成白二小姐,倒尚算良配。 正想开口,旁边的江玄瑾却捻着佛珠抢先一步道:“焱儿与四小姐的婚事,是江家长媳江齐氏生前定下的。” ------------ 第30章 三公子藏女人了! 400钻石加更 “江齐氏与白府亡故的白冯氏乃手帕交,关系亲近。也正因如此,焱儿与四小姐才得以指腹为婚。如今四小姐既已不傻,让人替了她嫁给焱儿,岂不是让江齐氏蒙上失信之名?” 江玄瑾看向老太爷:“江齐氏生前为江家持家多年,并育有长孙,功劳甚高。她的遗愿,岂可轻易毁了?” 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话,旁边一直神游的江二公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至于吗?又不是他的婚事,怎么一副必要江焱娶白四小姐的意思? 扯上已逝的江齐氏,屋子里的气氛就凝重了起来。江崇皱眉,拱手朝老太爷道:“儿子见过白四小姐,仪态大方、华贵非常。若能娶她为妻,也算是焱儿的福气。” 白德重闻言有些意外:“将军见过四女?” “是。”江崇颔首,“今日在府前迎宾,白四小姐虽是独自前来,但礼数很是周全。” 白珠玑来江府了?!白德重脸都青了,心想她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一人前来,凭什么进的门?怕不是已经把白家的脸给丢了一遍了吧? “白大人不必如此惊慌。”江崇笑道,“崇并未胡言,四小姐花容月貌,规矩礼仪学得甚好,初一瞧便让焱儿惊为天人呢。” “哦?”江老太爷意外了,“我怎么也不知道此事?” “今日事多,儿子尚未来得及禀告父亲。”江崇道,“但儿子所言,并无半句夸大,白御史是轻视了这位四小姐啊!” 白德重怔了怔,回想一番那日在白府看见的白珠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连摇头。 规矩礼仪学得甚好?不存在的!那丫头不把江府搅得天翻地覆都算他白家祖上积了德! “听大哥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白四小姐。”江深笑道,“不是说来江府了吗?派个人去请过来吧。” 江玄瑾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脸色有点僵硬:“现在见她做什么?该先商议婚期。” “人都没见着,你让两位长辈怎么商议啊?” “本就是定好的婚事,白四小姐没有什么不妥的,就该商议婚期。” “可咱们也得见着白四小姐,才知道她到底妥不妥啊?”江深挑眉,看了江玄瑾一眼,摸着下巴道,“三弟今日似乎有些古怪。” 江玄瑾沉默,他总不能让人去他的墨居里找白四小姐吧?那非得翻了天不可。 “就这么办吧。”江老太爷拍板了,“深儿,你带人去寻白四小姐。” “好。”江深笑着起身,竹青的袍子一抖,扫了江玄瑾一眼就往外走。 江玄瑾袖子里的手捏着佛珠,指节有些发白。 “乘虚。”他侧头低声道,“你去想法子把白四小姐带过来。” 乘虚很想说,二公子都去了,他还去干什么? 然而,低头一看自家主子微微紧绷的下颔,乘虚吓了一跳。 人莫不是……在墨居吧?! “快去。”江玄瑾看他一眼。 乘虚明白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简直是哭笑不得。白四小姐真是厉害啊,竟然当真说服了自家主子去接她,还接去了墨居。 他这辈子除了主子没服过谁,眼下是真的想朝那四小姐拜两拜。太不可思议了,到底怎么办到的! 祁锦一路往西边找,没多久就找到了四小姐口中那位“朋友”,笑着告诉他白四小姐受伤了,在墨居歇息。 陆景行一折一折地收拢折扇,朝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李怀玉已经做了她现在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剩下的就该交给他了。 远处一行十个家奴端着茶水从前庭鱼贯而出,为首的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陆景行点了点头,那人会意,带着人就低头垂目地往墨居的方向走。 李怀玉趴在阁楼的软榻上,借着后头的窗户扫了一眼下头的庭院。不算高的院墙外头,已经有人影在徘徊了。 眼睛亮了亮,她回头看了看四周。御风在门外守着,祁锦还没回来,眼下就她一个人在屋里。 杵着拐杖下地,她去旁边的矮柜里翻了翻,翻出一只火折子。 这院子里守卫森严,主楼还有不少暗卫,若是不调虎离山,就算陆景行找来的人很厉害,那也成不了事。 咬咬牙,怀玉看了一眼旁边的香炉,抱着去软榻旁边的矮桌上放好,然后打开兽形盖顶,点了香,将没熄灭的火折子顺手扔在地上。 这阁楼里铺了织锦地毯,火折子乍一挨着还没燃起来。怀玉只得耐心地捏着火折子去点,等织锦地毯烧着了,才将折子放回地上,然后飞快地躺回软榻上,闭目沉睡。 这房间里的布幔纱帘较多,织锦地毯上的火不负她望地烧了起来,一并引着了软榻边上垂着的床单,浓烟没一会儿就起来了。 感觉火势差不多了,李怀玉撑起身子,睡眼朦胧地喊:“救命啊——” 外头的御风刚察觉到不对就听见了她的声音,想也不想就推门冲进来,然后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脸一白。 地上燃着火,床榻上也燃着火,浓烟滚滚,将白四小姐包在了里头,活像是整个人都燃起来了一般! “四小姐!” “快救我,我脚走不了!”怀玉凄厉地喊。 左右看了看,御风扯了隔断处的布幔,飞快地扑打火苗。烧完了的灰被扑得四起,怀玉完全无法呼吸,猛地咳嗽几声,然后就没出声了。 御风急了,踩着火堆过去,将她背起来就破窗而出—— 乘虚飞快地赶到了墨居,正想着要怎么把白四小姐带出去才不会被人看见,结果就听得四周一片惊叫声。 他愕然抬头,就见两层高的客居阁楼之上,御风扛着一团锦绣,很是狼狈地腾空跳了下来。他的背后火光冲天,引得无数家奴驻足围观。 “不得了了,又着火啦——”家奴们奔走呼喊。 乘虚回神,皱眉冲进院子里,一看御风扛着的人是谁,眼前就是一黑。 “不得了了!” 有跟他一起冲进来打算救火的家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姑娘,反应了片刻,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三公子的屋子里藏女人了!三公子的屋子里藏女人了!” 这声音大得,瞬间把喊“着火了”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江府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沸腾了起来! ------------ 第31章 我娶她 带550钻石加更 对于一向守卫森严的江府来说,一日内起了两次火,可谓是不得了的大事,足以让江老太爷大发雷霆,把管家吊起来问罪。 然而,在听见后头的家奴呼喊的话之后,江老太爷松开了管家的衣襟,大喜过望地看向旁边的人:“你在屋子里藏了人?” 这语气,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江玄瑾脸上一阵姹紫嫣红,手上用力,差点把沉香木的佛珠给捏碎。 “我……”他想说:我没有藏。但现在这话说出来,一点信服力也没有。 于是,他阴着脸选择了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江老太爷这叫一个激动啊,拄着龙头杖站起来,看着他道:“有喜欢的姑娘就带给我瞧瞧,我还能不让人进府不成?藏着掖着的干什么?白叫外头不知情的人传闲话!” 江玄瑾少年成名,又位高权重,按理说也该三妻四妾美人成堆。可这人偏生清心寡欲得很,别说三妻四妾了,就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以至于外头的人一度传他是不是有隐疾,再或者就是断袖之癖。 别说外人了,江老太爷也这般担心过,甚至还为此茶饭不思了许久。如今倒是不用担心了,能在屋子里藏姑娘,他肯定没什么问题! 喜上眉梢,老太爷扭头就朝人吩咐道:“把那姑娘请过来我看看。” 说完,又朝白德重拱了拱手:“亲家别见怪,我家这三儿子头一回带姑娘回府,老朽自然是想急着见见。咱们两家的亲事,什么时候说都不会晚。” 白德重很是理解地点头:“恭喜老太爷。” 怎么就恭喜了?怎么就是他带姑娘回府了?江玄瑾觉得头疼,看一眼白德重那什么也不知道的看好戏的表情,头疼得更加厉害。 “父亲。”他道,“此事容儿子之后再详禀。眼下您还是先与白御史坐会儿,儿子回墨居看看。” 老太爷顿了顿,颇为不高兴:“为父瞧一眼都不成?” “您最近身子骨不好,不瞧为上。”江玄瑾起身,朝着白德重和他行了礼,扭头便走。 老太爷很不解,瞧个人而已,跟身子骨有什么关系? 墨居。 江玄瑾跨进大门的时候,客楼上的火已经熄灭了,乘虚和御风两个人站在庭院里,一看见他,“呯呯”两声就跪了下去。 “属下领罚!” “人呢?”他冷声问。 御风硬着头皮道:“昏迷不醒,属下将她放在了那边的客房。” 江玄瑾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御风指的方向走,上阁楼,一脚踹开了门。 跟在后头的乘虚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剑鞘都差点没捏稳。 他家向来端正自持循规蹈矩的主子,踹门了…… 李怀玉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嘴唇发白,手背上还有一片火燎的水泡,看起来还真是楚楚可怜。 然而这回,他半点同情心也没有了,上前就捏了她的肩膀:“装睡被废了胳膊和马上醒过来,你选一个!” 这咆哮声如同惊雷,霎时把怀玉从睡梦里给炸醒。睁开眼,很是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她嘴一扁,眼角一耷拉,很是委屈地坐起来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你可算回来了……” 嗓音哑哑的,手也抱得紧紧的,她拿脸颊蹭了蹭他,哽咽道:“我差点就被烧死了!” 江玄瑾僵硬在了床边。 本是想来质问她的,可被她这一抱,他双手不知所措地张在两侧,怒气顿无。 低头看她,他板着脸道:“别随便抱我。” “人家害怕嘛,心有余悸神魂不安的,抱一下你怎么了!小气鬼!”怀里的人闷声道,“幸好御风救我救得快,不然真死火海里了,你现在想抱我也抱不得。” 江玄瑾眯眼:“你死了我也不会想抱你。” 抬头看他一眼,怀玉嗔怪地伸手点了点他的下巴:“嘴硬!” “……” 气极反笑,他一时间都忘记该发火了,垂眸看一眼她烧得半毁的衣裙,想了想,抿唇对乘虚道:“去拿件披风过来。” 乘虚的下巴“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呆愣地应下,他下楼去主楼拿披风,走得跟抹游魂似的。还在下头站着的御风见他出来,连忙道:“你出来干什么?不去拦着点,主子怕是要把那四xiǎo jiě给活撕了!” 扶了扶自己的下巴,乘虚惆怅地看向远方:“你放心吧,主子把你活撕了,也不会把四xiǎo jiě活撕了的。” “什么意思?”御风不解。 乘虚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口气,捂着下巴去拿披风。 李怀玉哼哼唧唧地躺在江玄瑾怀里不肯起来。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啦,我就是想点个香睡觉,谁知道睡了一半屋子突然就起火了,我还能没事烧自己玩不成?” 伸手捻着他垂下来的墨发,她绕在自己手指上打了个卷儿,眼里水汪汪的。 江玄瑾没好气地道:“真烧死你才好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乱成什么样子?” “嗯?”怀玉很无辜,“乱什么呀?” “……你在我的院子里,还被那么多人瞧见了,你说乱什么!”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她“哎呀”一声,很是懊恼地道:“这么一来,我是不是不能嫁给江小少爷了?” 江玄瑾“刷”地就站起了身,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哎哎哎!快扶我一把,要掉下去啦!”死死抓着他的腰带,李怀玉哀嚎连连。 没好气地拎着她的后衣襟将她放回床上,江玄瑾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冤孽。” 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无赖呢? “你现在这脚,可还走得路?” 怀玉摸着下巴笑嘻嘻地道:“这个分情况,你要是赶我走,那我就走不动路。你要是想陪我出去赏花,那我走得。” 还赏花呢,江玄瑾白她一眼:“你再不走,定是要被父亲抓起来仔细盘问。” 一听这话,怀玉兴奋了起来,抓着他的胳膊问:“你父亲知道你屋子里藏了个我,是不是特别生气?觉得我是个蛊惑人心的狐狸精?” 说着,叉起腰扭了扭并不存在的尾巴:“让他放马过来!我这千年的狐狸精,还能怕了区区凡人?” 江玄瑾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怀玉疑惑,正想再问,乘虚就进来了。 “主子,四xiǎo jiě。”除了披风,他手里还端了一个托盘,很是无奈地走过来递到她面前。 “这是老太爷让人送来的,说‘姑娘’受惊,喝盏安神茶压一压。” 啥?怀玉错愕,看看茶又看看乘虚:“什么意思?” 伸手接过茶杯打开闻了闻,她皱眉:“有毒?” 江玄瑾没好气地拿过她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然后起身去窗边看了看。 果然,府里不少家奴在墨居四周晃荡,看似无意,却是将大门堵了个死,谁出去都得被审视一番。 “你家老太爷这是待见我还是不待见我啊?”怀玉犹自在跟乘虚嘟囔。 乘虚叹了口气,低声道:“知道您是个姑娘,老太爷现在正高兴。但……若是知道您的身份,那就未必了。” 白四xiǎo jiě,江焱名义上的未婚妻,如今在君上的院子里被发现了,会被人传成什么样? 怀玉听着,脸上倒是没什么担忧的神色,水灵灵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起来分外不老实。 “别想什么歪主意。”江玄瑾冷声开口,“就算你现在站出去大喊你是白四xiǎo jiě,也过不了我的门。” 小心思被拆穿,怀玉心虚地干笑两声:“我没这么想。” “没有最好。”关上窗户,江玄瑾回头看她,“这院子你暂时出不去了,老实呆着。” 扁扁嘴,怀玉抱着被子看着他:“依我看啊,咱们不如破罐子破摔了,趁着这机会,你娶了我,咱们皆大欢喜。” 谁跟她一样是破罐子?江玄瑾黑了脸:“你做梦!” 总是这一句,就不能换个词儿?怀玉嫌弃地看他一眼,正想再调戏两句,楼下突然就传来御风紧张的一声喊。 “二公子留步!” 江深带着人站在客楼下头,很是温柔地看着御风笑道:“你别急啊,我又不会硬闯,只是问问三弟在不在上头罢了。” 御风拱手:“主子在上头……待客,许是没空见二公子。您若是有要事,不妨让属下转达。” “哦?”江深一听,更是想往楼上走了,“方才就听人说三弟屋子里藏了个姑娘,正好我遍寻白四xiǎo jiě不着,不如就顺便替老爷子看上一眼。” 御风摇头:“使不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江深好奇地看着他,“你一向稳重,今儿怎么也跟你家主子一般,古里古怪的。” 御风僵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楼上的乘虚也慌了,“二公子来了!” 他要上楼,御风是没有理由拦的。江玄瑾脸色很难看,扫了一眼屋子里,发现几乎没地方可以让床上那祸害藏起来。 “完啦!”李怀玉幸灾乐祸地小声道,“这回是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啦!” 目光阴沉地瞪她一眼,江玄瑾咬牙道:“你还真是半点不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嬉皮笑脸地道,“能同紫阳君扯上关系,我只赚不亏。” 眉头皱得死紧,江玄瑾当真有些生气:“在你眼里,缠上我比你自己的名节还重要?” “不是。”怀玉摇头,眼波潋滟地睨着他,拍手道,“应该说在我眼里,你比什么都重要。” 微微一噎,江玄瑾捏紧了拳头:“胡扯!” 江深已经开始往楼上走了,楼梯上一声声的响动,听得他心里发紧。他甚至已经开始飞快地想,要怎么说才能让二哥相信他与这女子没什么关系。 “喂。”旁边的人喊了他一声,“你是不是真的很不想我被你二哥瞧见?” “自然。” 她是要嫁给江焱的,此时被江深看见,且不说江深认不认得她,就算不认得,往后过门也会被发现。到时候乱成一团,压根无法解释清楚,他和焱儿之间因此生了嫌隙也不一定。 心里急躁,江玄瑾周身的气息都乱了。 片刻之间,江深已经到了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三弟?” 喉咙发紧,江玄瑾认命地垂了眼,打算让乘虚去开门。 然而,嘴刚张开,旁边一只手突然就伸过来,抓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江玄瑾猝不及防地被拉得低下头,唇上碰着个软软的东西,“吧唧”了他一下。 “你不想他瞧见我,那我就不让他瞧见。”一双杏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李怀玉满意地松开他的衣襟,捏着粉拳轻轻在他心口上一捶。 然后飞快转身,拖着有伤的右脚,三步并两步冲到窗边,单手撑着窗台一跃,玄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翻飞,整个身影潇洒无比地跳出了窗外。 江玄瑾瞳孔猛缩。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扇雕花木窗,她从窗口上一闪而落,如被射中的候鸟。留一片披风的边角,在风里划出一片波澜,跟着飞快地消失。 竟然就这么从阁楼上跳了下去! 倒吸一口凉气,他白了脸走到窗边,急急地往下看! 砖石地上空荡荡的,竟然没人。 刚刚被捶了一下的心口,这会儿好像才有了反应。胸腔里的东西猛烈地跳动起来,震得他呼吸不畅。 “三弟?我进来了啊。”外头等着的江深半天没听见声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嗯?怎么就你们两个人?”扫了一眼屋里,他疑惑地问,“不是还有个姑娘吗?” 回头看他,江玄瑾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 “怎么了?”江深走到他面前,“出什么事了吗?” 乘虚回过神,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拱手替他回答:“二公子,我家主子无碍,就是今日事情多,累着了。” 还没见过自家三弟这副模样,活像是被什么给吓着了,一张脸白得跟纸似的。江深也不打算多纠缠了,关切地嘱咐道:“累了就休息会儿,没必要总逼着自己。” 江玄瑾极缓地点了点头。 再看了四周一眼,确定当真没什么姑娘,江深很是遗憾,唠叨了两句便带着人走了。 他一出墨居,江玄瑾便快步动身下楼,踩过木阶,绕过前院,冲到了阁楼后头的屋檐下。 李怀玉半靠在屋檐下头的柱子上,正抱着自个儿的右脚龇牙咧嘴的。 听见脚步声,她侧头,冲他笑得明眸皓齿:“怎么样?他没瞧见我吧?” 走到她面前停下,江玄瑾低头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真是个疯子!” “哈哈哈!”怀玉大笑,“我可没疯,你这阁楼修得巧,上头有檐啊,我攀着跳下来定然摔不死。” 笑着笑着,又揶揄地看他一眼:“是不是吓坏啦?” 沉着脸没吭声,江玄瑾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呀,这回竟这般主动?”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颈,她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的,“可是心疼我了?” “闭嘴。” “半句好话也不肯说,小气鬼!” 江玄瑾觉得,自己没被她气死真的是福大命大。还好话呢,没骂她已经算他脾气好了! 回去楼上,他板着脸坐在她的床边,拆开她脚踝上的白布瞧了瞧。 原本小巧的脚踝,已经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了。 “乘虚。”他道,“去请医女。” “哎哎,不用麻烦。”怀玉掏出了方才祁锦留给她的药膏,“我自己就能解决。” 说着,撩开裙子将女绔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腿。 线条流畅,隐有珠光,本该是被拢在层层布料下头的肌肤,竟被她这般豪迈地显露人前! 江玄瑾沉了脸,下意识地就侧身挡在她前头,抬眼瞪向还在旁边站着的乘虚。 乘虚也是被怀玉这举动吓傻了,一时忘记移开眼。待察觉到自家主子的目光,他浑身一紧,连忙退后、转身、出去、关门,一气呵成。 看着那门合上,江玄瑾犹觉得心里一口恶气难消,伸手就想替这没脸没皮的人将裙子拉下来。 然而,他没转头看,这一伸手,没抓着裙子,倒是触手一片细腻如羊脂。 江玄瑾愕然,缓缓地扭过头。目光所及之处,就瞧见自己的手正握着床上人的小腿,修长的指节触碰着她的肌肤,温软滑嫩。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他很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她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处,空气都稀薄了些。 他的眸色突然就暗了暗。 李怀玉眨眨眼,也被这突发的状况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疼!” “……”猛地回神,江玄瑾收回了手,颇为狼狈地别开头,“疼死你也好。随意在外rén miàn前掀裙子,不疼死也早晚被白德重打死!” 察觉到这人话里的怒意,怀玉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道:“人家要上药嘛,上药自然要掀裙子。” “那也等人出去了再掀!” 扁扁嘴,怀玉没脾气地认了:“以后照你说的来。” 听得这一句乖巧的话,江玄瑾终于松了眉头。目光扫过她那包扎的笨拙手法,他心里叹了口气,一把拍开她,将白布接过来,一圈圈地给她缠上。 怀玉愣了愣,诧异地抬头看他。 堂堂紫阳君上,给她包扎?吃错什么药了不成? 察觉到她怪异的目光,江玄瑾耳根微红,冷声道:“要给你眼睛上也打个结?” “不用了!”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怀玉一本正经地道,“我还要留着眼睛看你。” “……”这人说起这种话来真是厉害得很,他完全不是对手。 别开脸,江玄瑾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窗台,微微皱眉。 “下次别跳了。”他道,“总有别的解决办法。” 怀玉一听就笑咧了嘴:“你果然是心疼我嘛!不跳了不跳了!只不过……眼下这状况,你打算如何解决?” 她看样子是出不去的,一直在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江家二公子来了她还能躲,但要是那位老太爷来了呢? 江玄瑾低头思量,瞧着也有些为难。 眼下最矛盾的地方,莫过于她顶着“江焱未婚妻”的头衔,虽说焱儿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在旁人眼里名分是定了的。他突然把人带在院子里放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认真想了良久,江玄瑾站起了身。 “你好生歇息。”他道,“我去前庭一趟。” “好。”怀玉乖巧地应下,目送他出去。 等房门合上,她单脚跳下地,从后头的窗口往洗砚池的方向望了望。 方才那么好的时机,也不知道到底成事没有。 江玄瑾从茶厅旁边过,正好遇见敬完茶出来的江焱。 “小叔!”江焱苦着脸过来朝他行礼,“小叔救命啊!” 停下步子,江玄瑾看他一眼:“怎么?” “您看那边。”努嘴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人,江焱颇为烦躁,“这白二xiǎo jiě好生霸道,非跟着我一道,还替我端茶敬长辈。” 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江玄瑾道:“人家帮你的忙,不是挺好?” “您可别笑我了!”江焱摇头,“明知道这是爷爷硬塞给我的人,我哪里会觉得好!” 江焱也没别的毛病,就是傲气了些,不太愿意别人插手他的事情、替他做主。江家长辈已经触了他的逆鳞,碍于辈分没法发作。白二xiǎo jiě再来触,他显然就不会给颜面了。 墨瞳里光闪了闪,江玄瑾捻着佛珠略微一思量,侧头问他:“先前许你白四xiǎo jiě,你不愿。如今给你换成白二xiǎo jiě,你还是不愿。是不是还不想成亲?” 江焱顿了顿,仔细一想,若今日花园里那个真是白四xiǎo jiě,其实他是可以勉强接受的。但换成了二xiǎo jiě……他连连摇头:“小叔辈分比我长都尚未娶妻,侄儿实在没有着急的必要。” “你不急,你爹和爷爷可急了。”江玄瑾道,“要说服他们取消婚事不容易,更何况当真悔婚,伤的可是江白两家的交情。” 垮了一张脸,江焱使劲朝他作揖:“所以才想求小叔帮帮忙,您一定有法子的!” 江玄瑾沉默,眉心微皱,看起来很是为难。 诓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那就是让别人求着自己去诓。他心里已有打算,但以江焱的性子,不卖卖关子,他反而不容易买账。 果然,见他不吭声,江焱连忙朝他又是行礼又是说好话:“小叔一向最疼我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叹了口气,江玄瑾道:“办法不是没有,但你可想好了,当真不愿成亲?” 江焱一顿,又看了一眼远处望着他的白璇玑,打了个寒战笃定地点头:“想好了,不愿!” 再等个几年也来得及啊,他还年轻么不是? “好。”江玄瑾点头,难得地露出个微笑来,“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眼眸一亮,江焱问:“什么明路?” 伸手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江玄瑾意味深长地道:“这就是明路。” 怔了怔,待明白小叔是什么意思之后,江焱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 茶厅里。 江老太爷和白德重还在等着见白四xiǎo jiě,可江深回来,竟然说没找着人。 “确定人是来了吗?”老太爷很疑惑。 江崇也有点不解:“看帖子上写的的确是白氏珠玑,但到底是不是她……儿子不曾见过白四xiǎo jiě,也无法确认。” 白德重捏着胡须道:“四女是何形状,老夫自然是最清楚的。若当着如将军所言那般端庄大方,那多半是有人冒了四女的名头。” 江老太爷沉默了,正有些为难,抬眼就瞧见江玄瑾从门口跨了进来。 “墨居那头如何了?”他连忙问。 “无碍,只烧了半间屋子,损了些小东西。”江玄瑾答,“火已经灭了。” “那……”江老太爷很想问,那位姑娘呢?不带来看看? 然而面前这人却先他一步开口道:“继续商议要紧事吧。” 时辰不早了,白德重父女还赶着回府呢,自然是先说婚事要紧。江老太爷定了定神,与白德重对视一眼,两人轮着开口。 “白四xiǎo jiě寻不着人,就算寻着了,想来还是二xiǎo jiě与焱儿合适。看二xiǎo jiě今日忙里忙外的,帮了焱儿不少,也算贤惠得体。” “江府的孙媳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珠玑那孩子终归是没有璇玑处事成熟。” “再者说,江齐氏若还在,定也心疼她儿子,要选最相宜的好媳妇。两个当母亲的都逝去多年了,就算是白四xiǎo jiě嫁过来,江齐氏照顾不了,白冯氏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又何必固守不变呢?” “璇玑的八字与小少爷也是合得上的,庙里的算命先生还说她是旺夫命。” 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江玄瑾没反应。 江老太爷叹了口气:“为父也知道你这孩子重诺,要你变通有些困难,那你权当不知此事,一切有我们做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玄瑾也不打算再争辩,只看着白德重问了一句:“贵府四xiǎo jiě,当真十分不堪?” 白德重一愣,叹了口气:“是老夫疏忽了对她的管教,等她二姐成了亲,老夫定会悉心教导她规矩,再为她寻个好人家。” 点了点头,江玄瑾道:“那便就这样定了吧,黄道吉日让人选好便是。” 竟然让步了?白德重一喜,老太爷也十分高兴,朝着他点头道:“日子为父看过,五月二十一是顶好的黄道吉日,今日说定,后日正好宜下聘。” “好。”江玄瑾应了一声。 白德重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松了,与江家人再寒暄两句,便叫了白璇玑来行礼拜别,乘车回府。 “三弟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江深站在江玄瑾旁边,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江玄瑾淡声道:“听从父命罢了。” “为父很欣慰。”江老太爷乐呵呵地道,“既然你这么肯听为父的话,那不如现在把你屋子里那姑娘带给为父瞧瞧?” 朝他拱手,江玄瑾摇头:“明日吧。” 为什么要明日?今儿时辰也还早啊?众人都有些不解。 江深倒是笑得意味深长,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该不会是还没把人家姑娘弄到手?没关系,二哥可以教你!” “多谢二哥。”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不必了。” 真弄到了手他才头疼呢。 眼下事情算是解决了一半,他微微松了口气,正打算喝口茶,就听得身后的乘虚小声道:“主子,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江玄瑾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低声道:“她怎么这么不安分?” 乘虚摇头:“不是,是洗砚池出事了。” 洗砚池,他关着青丝的地方。 脸色一变,江玄瑾起身就朝老太爷行礼告退,带着乘虚就匆匆往回赶。 青丝是极为重要之人,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从她嘴里得到dá àn。若是被人抢走,多半不是灭口就是消失于江湖,那可就棘手了。 不过,他赶到竹屋里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尚被镣铐锁着的青丝。 “主子恕罪!”有暗卫半跪在他身侧道,“来者早有预谋,趁着咱们救火的时候闯进来抢人。咱们人手不够,虽保住了犯人,但还是让贼人全身而退了。” 人还留着,江玄瑾便松了口气,看了一眼竹屋里乱七八糟的打斗痕迹,皱眉道:“谁那么大胆子?” “卑职已经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便回禀君上。” 在府里都留不住,出去了哪里还能追得上?江玄瑾皱眉,盯着不远处那满身镣铐眼神冷冽的女子,眼里生疑。 方才客楼那火烧的,会不会太巧了点? “你早晚会遭报应的。”青丝抬眼看他,满头长发披散,发间和脸上都凝着不少血块儿,看起来阴冷可怖。 “报应?”回过神,江玄瑾嗤笑,“这个词更适合你那死去的主子。” 一听这话,青丝眼神更凶,挣扎着站了起来,猛地朝他一扑! 血腥气冲鼻,那双满是脏污的手停在离江玄瑾一寸远的地方,受着镣铐禁锢,再难近半分。 不甘心地屈了屈手指,青丝恨声道:“你这个畜生!” 江玄瑾站着没动,心平气和地捻着佛珠道:“泯灭人性之人才为畜生,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何以得这二字?” 替天行道?青丝使劲呸了一口血沫子,艳红的颜色飞溅到他青珀色的衣袖上,浸染得星星点点。 “你不过是给小人当了刀子使,真当自己做对了事情?”她双眸如刀,透过发丝的间隙,狠戾地盯着他,“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杀了整个北魏最不该死的人!” 丹阳还不该死?江玄瑾摇头:“你这话太过荒谬。” 天下人人都知道,北魏最该死的就是丹阳长公主,何来的“不该死”一说? “荒谬?”青丝咬着牙道,“你只消去问一问韩霄大人,问问他为何不顾人言也要拥护长公主,你就会明白到底是谁荒谬!” 微微一顿,江玄瑾道:“你话说明白些。” 青丝冷笑:“与你还用怎么说明白?你有手段嫁祸公主,没手段查明真相?” 真相?江玄瑾垂眸,他只知道丹阳以阴诡手段杀了自己的亲叔叔,以残忍刑法弄死了先皇忠仆,还害得三朝丞相司马旭惨死宫中,更是玩弄权术,置百姓于水火——这些都是真相。 有这些真相在,丹阳死的就不冤枉。 收敛了心神,他冷眼看着面前这神态癫狂的婢女,挥袖朝旁边的人吩咐:“看牢她,再莫让人接近。” “是!”众人齐应。 江玄瑾回去了客楼上,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发了会儿呆,直到手心被佛珠硌得生疼了才回过神,伸手推门。 “回来啦?”屋子里的人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你去哪儿了,脸色这么难看?” 琥珀色的杏眼清澈无比,半点心虚也没有。 看着她,江玄瑾轻声道:“没什么大事,有贼人趁着方才客楼着火,想从我院子里偷东西。” “啊?”怀玉瞪眼,“在你院子里偷东西?胆子也太大了吧?丢了什么东西?很贵重吗?” 他摇头:“贼人并未得手。” 怀玉一顿,拍手笑道:“那就好,真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了东西,紫阳君的颜面往哪儿搁?” 态度坦然,吐字流畅,一双眼看着他也是不避不闪。江玄瑾觉得,许是他疑心太重了。就算方才客楼的火给了人可趁之机,但她也说过了,不是故意的。再者,她与青丝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没必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心里松了松,他道:“我方才去前庭,他们已经将焱儿与白二xiǎo jiě的婚事定下了。” “啊?”怀玉脸一垮,万分委屈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不是说好的替我抢回婚事么?你说话不算话!” 额角青筋跳了跳,江玄瑾咬牙道:“要不是你执意要来我的院子里,何至于弄成这样!” 本来么,她要是好端端的不闹腾,他便能全力替她争一争。然而现在怎么争?给她争个“未来小少夫人”的名头,再被老太爷逮着在他房里藏着?两人非得一起浸猪笼了不可! 面前的人眨眨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哦,是我主动要求来你这里的。” 想了想,又哀怨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拦着我?那么轻易地就被我说服了?” 江玄瑾:“……” “啊呀呀!”被人抱起来举到了窗台边,怀玉惨叫两声抓住窗台,可怜巴巴地道,“我开个玩笑,你别这么激动啊!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扔我!” 江玄瑾这叫一个气啊,只要一遇见这祸害,他总能被气个半死,恨不得把她摔下去摔成个肉饼,从此世界就清净了! 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李怀玉立马跟八爪章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双手相扣,打死不松:“你不能这样对我!” “给我个理由。”他微微眯眼。 咽了口唾沫,怀玉眼珠子转了一圈儿:“shā rén偿命!” 这个理由很正经很有说服力,江玄瑾轻哼一声,终于是消了气,将她扔回了床榻上。 挨着被子打了个滚儿,怀玉委屈兮兮的:“你这么凶的人,以后是娶不着媳妇儿的!” “用不着你管。”他转身,边走边道:“老实在这里呆一天。” “一天?!”怀玉惊了,“白府那边怎么办?” 脚步一顿,江玄瑾停在了门口,手微微收拢成拳,看起来颇为恼怒:“我会给他们个交代。” 一个黄花大闺女,在他院子里夜不归家,这个交代要怎么给?怀玉摸着下巴眯着眼,很是认真地思考起来。 江玄瑾跨出房间,带上了门。 房门一合上,李怀玉瞬间收了吊儿郎当的表情,皱着眉叹了口气。 要救青丝果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啊,找到了地方,也有了时机,却还是没能把人给捞出来。方才抓着江玄瑾的衣袖,她看见了上头新鲜的血迹。江玄瑾没有受伤,那血多半是青丝的。那丫头被江玄瑾抓着,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心里闷得难受,怀玉很愁,愁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xiǎo jiě?”正想着呢,门外响起了灵秀的声音。 怀玉愣了愣,看着她推门进来,有点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灵秀眼里满是惆怅之色,走到她跟前来,勉强笑了笑:“方才紫阳君身边的人来寻奴婢,说让奴婢过来伺候您。” 进江府的时候灵秀就与招财一起在门外的马车上等,江玄瑾倒是心细,还知道把她的丫鬟叫过来。 拍拍床弦让她过来坐下,怀玉打量了一番灵秀的神色,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灵秀犹豫了一番,低声道:“奴婢在车上的时候,恰好碰见老爷和二xiǎo jiě从江府出去,听见他们说了几句话。那话的意思是……江家准备去给二xiǎo jiě下聘礼了。” 这事儿先前江玄瑾说过了,李怀玉倒是不意外,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有先前自家xiǎo jiě半夜出府找衣裳首饰的事情在前,灵秀倒是没有那么执着于这件婚事了,只是难免有些惋惜:“江家小少爷那么好的夫婿,别处可是再难寻了。” “没事没事。”怀玉宽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灵秀哭笑不得地看着她,“xiǎo jiě,这是您的夫婿没了,不是奴婢的夫婿没了!” “啊,是吗?”她无所谓地摆手,“都一样。” 也太豁达了些啊!灵秀忍不住都乐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没一会儿也释然了。 xiǎo jiě看得开就好,也许将来会遇见更好的人呢? 怀玉半真半假地跟她交代了一番自己为什么会在紫阳君的院子里,灵秀觉得很不可思议,连带着又感叹了一下自家xiǎo jiě真是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又受伤了。 两人嘀嘀咕咕没多久,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怀玉让灵秀把乘虚叫来,本是想嘱咐两句多来点肉食,结果乘虚过来的时候,把晚膳和江玄瑾一起带了过来。 满桌子珍馐佳肴以及桌边一个俊朗非凡的紫阳君,看得她很是目瞪口呆。 “你这是想我了吗?”怀玉看着他直眨眼,“连晚膳都要同我一起吃?” “不。”江玄瑾淡声道,“我是为了在吃完饭之前不被打扰。” 这是什么意思?怀玉不解,谁会在吃饭的时候来打扰他啊? 这个问题在晚膳用到一半的时候有了dá àn。 “三弟在不在?”门口有人进来,朗声问着,随后便跟着御风去了主楼等着。 怀玉都听见了声音,旁边的这个人却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东西吃完,又拿帕子净了手,才施施然起身往外走。 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怀玉二话不说,拿过旁边的拐杖便撑着跟上去。 乘虚瞧着,也没拦,还让灵秀看着她些。 江崇满脸焦急地坐在主楼里,一见江玄瑾进来,便起身迎上来:“三弟,你可见过焱儿?” 江玄瑾一脸莫名:“焱儿?下午的时候倒是在前庭见过。” “他可说了什么?” 想了想,江玄瑾道:“他说让我救命,说白二xiǎo jiě太过霸道。” 一听这话,江崇铁青了脸,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是被我娇惯坏了,任性得很。父亲定下的婚事,哪有置喙的余地。他一个不满意,竟然还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江玄瑾顿了顿,垂眸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江崇摇头,“晚膳的时候找不着人,四处找了一遍,在他房里发现了这封信,你看。” 接过信纸,江玄瑾看了一番,收拢道:“他左右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能去,先派人去找吧。” “已经派人找了,我现在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禀告父亲。”江崇很为难,“叫他老人家知道,定是睡不好觉,但若明日一早还找不到人,老人家也是会知道的,到时候免不得怪我欺瞒。” 这倒是有些难办,江玄瑾想了想,低声道:“且找吧,若是明日清晨还没找到,就假意刚发现这信,禀了父亲就是。” 外头听墙角的李怀玉闻言就弯了眼,小声对后头的乘虚道:“你家主子被我带坏啦,都会教人撒谎啦!” 乘虚摸摸鼻尖没吭声,他家主子岂止是教人撒谎啊,自己现在也在撒谎好吗?得亏大公子耿直,半点也不怀疑。 近墨者黑啊,古话都是有道理的! 屋子里的江玄瑾面色镇定地把江崇应付走,一扭头就见李怀玉从角落里撑着个拐杖蹦跶出来了。 “嘿嘿嘿。”她朝他笑得揶揄。 莫名的耳根子发红,江玄瑾别开眼:“怎么?” “没怎么,就觉得你很可爱。”怀玉摸着下巴色眯眯地道,“想把你骗回家去藏起来。” “又胡扯!”江玄瑾没好气地挥袖,转身就走回了主楼里。 怀玉看着他的背影朝旁边的乘虚感叹:“你家主子哪儿都好,就是用词匮乏,不是‘胡扯’就是‘放肆’,再不然就是‘荒谬’和‘闭嘴’,他还会点别的词吗?” 乘虚憋着笑,拱手朝她行礼:“是四xiǎo jiě太厉害。” “过奖过奖。”毫不谦虚地应下,李怀玉打了个呵欠道,“我也回去歇着吧,明儿似乎有好戏看。” 白璇玑好不容易将婚事拿到手,还没焐热呢,新郎官就跑了。要是明日找不到江焱,那可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江崇也明白这个道理,为了让江焱不被老太爷责难,他派了众多的人,甚至惊动京都衙门,几乎要将整个京都都翻过来了。 然而,江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始终不见踪影。 天色破晓的时候,江崇跪在了江老太爷的房门前。 清晨的江府,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李怀玉打着呵欠醒过来的时候,江玄瑾正坐在她房间的桌边,睨她一眼,淡声道:“更衣,用膳。” 笑了笑,怀玉朝他伸手:“我被被子缠住啦,要紫阳君抱抱才能起来!”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不清醒的鼻音,沙哑慵懒。 要是换个人来,定是被她撩得口干舌燥了。然而,江玄瑾完全不吃这一套,冷着脸道:“再废话,你便别用早膳。” 一听这话,怀玉一个鲤鱼打挺便起身了。只是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受伤的脚,她痛呼一声,捂着脚踝哀嚎了半晌,才委委屈屈地穿鞋下床。 旁边的灵秀连忙把隔断处的帘子放下来,将她扶去屏风后头更衣。昨儿穿的衣裳烧坏了,幸好紫阳君体贴,寻了一套新的过来,料子花样都不错,今日也能撑撑场面。 更好衣,洗漱收拾一番,李怀玉又是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了。撑着拐杖去江玄瑾身边坐下,她拿了筷子看着他道:“我昨儿想了一晚上,总觉得江小少爷突然离家出走,跟你脱不了干系。” 江玄瑾提筷,夹了菜细嚼慢咽,没理她。 怀玉接着就道:“瞧瞧江崇大将军昨儿都急成什么样了,你作为最疼江焱的小叔,半分不着急不说,还吃得香睡得饱的,怎么看都不正常。” “不过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江焱与白璇玑的婚事都定了,他再离家出走,对你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你对白璇玑有意见?” …… 一碗饭吃完,江玄瑾擦了嘴,起身道:“跟我走。” “啥?”怀玉瞪眼,“我早膳还没吃呢!” “话那么多,定然不饿。” “……”被这话噎住,怀玉哭笑不得,看他当真没有要等自己的意思,连忙起身,抓了两块点心往自己衣袖里一塞,撑着拐杖就追上去。 江老太爷正在前堂里大发雷霆。 “你看看,你看看他写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什么‘焱心有家国而暂无家室,恐误姑娘终身,故以此为凭,解除婚约’,长辈定的婚约,是他能解除就解除的?!” 江崇跪在下头没吭声。 江玄瑾进去的时候,老太爷已经把江焱留的信撕完了,随手一扔堂里就是一场纸雪,纷纷扬扬地朝他落下来。 “父亲息怒。”他道,“我已经让人在出京的各处关口都安排了人,一旦发现焱儿,定然马上带回来。” 见他来了,老太爷立马扭头迁怒道:“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侄儿,有样学样,都学得清心寡欲不愿娶妻了!我江家的香火是不是就得断在你们手里?” 江玄瑾垂眸:“您保重身子。” “还保重什么啊保重?”老太爷捏着龙头杖使劲杵着地,“明日就要去白府下聘,消息都放出去了,白家也做好准备了。江焱这一跑,我们拿什么去给白府交代!” “儿子自当去请罪。”江崇接了一句。 “请罪?”老太爷怒道,“这是你请罪就能完了的事情?江白两家世代的交情,不得毁在你那不肖子的手里?外人怎么说咱们江家?白府又会怎么看我们江家?” 江崇为难地低头:“这……” 江玄瑾安静地站着,等老太爷火气发得差不多了,才轻声问:“要送去白府的聘礼,可已经备好了?” 提起这个,江老太爷更气:“还能没备好?几年前就备好了!但摊上这样的不肖孙儿,怕是又得搁置好几年!” “搁置倒是不必了。”江玄瑾道,“给我用吧。” “……” 老太爷不吼了,不怒了,瞬间就安静了。 “你……你说什么?”呆愣半晌,他愕然地看着江玄瑾,“聘礼给你用?你怎么用?” 江崇也吓得差点没跪稳,扭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江玄瑾平静地道:“还能怎么用?自然是用去下聘,换个夫人回来。” 换个夫人回来……换个……夫人……回来? 一个哆嗦,江老太爷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耳朵不好使了,出现这么可笑的幻听。他抓着自己的胡须扯了扯,感觉到了疼,茫然地问:“你是认真的?” “既要保住江白两家的关系,又要保住江家的颜面,岂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 一听这话,江老太爷是真的感动啊,甚至开始有点庆幸江焱逃婚了。逃了个小的,逮着个大的呀!江玄瑾的婚事可比江焱让他头疼多了,江焱尚年少,玄瑾可是早该成亲了! 想了想,他问:“你去娶那白二xiǎo jiě回来?” 刚问出口,又皱了眉:“那丫头瞧着是机灵,与焱儿还算合适,但你的话……” 江崇还在,老太爷也没说得太白,心里却是有计较。白璇玑配焱儿已经算是高攀了,何德何能做玄瑾的夫人?就算是随意拉扯个人过日子,他老人家心里也难免有点遗憾。 正纠结呢,面前的江玄瑾突然道:“今日过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同父亲交代。” “哦?”老太爷坐直了身子,“你说。” “前些日子在街上遇见了些暴民,差点被人暗算。危急关头,有个姑娘冲出来救了我一命。”深吸一口气,江玄瑾硬着头皮撒谎,“那姑娘心善,救了我不求回报,也没留下名姓,故而我未能报恩。” “没想到昨日宴会上,我又遇见了那姑娘,并且很巧的是,她崴伤了脚。所以昨日,我将她扶回墨居请了医女诊治,不想却被家里奴仆瞧见,引起了误会,差点毁了人家的名节。” 听到这里,老太爷眼睛亮了:“你这说的是你藏在房里的那个姑娘?” “不是藏在房里的。”江玄瑾耐心解释,“是因为她受伤了,所以暂时……” “为父听明白了。”老太爷笑着摆手,“就是因为受伤了而被你藏在房里的那个姑娘。” 江玄瑾:“……” 江崇也激动了:“这么好的姑娘,还不带来让父亲见一见?” “她就在外头。”看一眼老太爷,江玄瑾想了想,问:“父亲今日的药可喝过了?” 旁边的管家笑着回答:“还没有,在炉子上温着呢。” “先端来。” “是。” “你还管什么药不药的?”老太爷慈祥地道,“先让人家进来!” 说着,又朝还跪着的江崇摆手:“你也先起来。” 江崇松了口气,起身去旁边的椅子里坐下,默默揉着膝盖。江玄瑾看管家将药端来了,才对乘虚点了点头。 门外的李怀玉接到了让她进去的传话,抽出胳膊下的拐杖往灵秀手里一塞,理了理衣裳便要走。 “xiǎo jiě!”灵秀担忧地喊住她,“您脚不疼么?” “疼。”怀玉老老实实地点头,低声道,“但忍这一会儿,你家xiǎo jiě就能飞黄腾达,疼就疼吧!” 说着,便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端庄地跨过了前堂的门槛。 江老太爷和江崇都睁大眼盯着门口,须臾之间,就见一位翩翩佳人迎风而来,容色姣好,身姿曼妙。上前三步作福礼,礼数周到,架势极足。 “给老太爷请安,给将军请安。” 声若黄莺,无可挑剔。 老太爷乐了,面儿上虽然还端着架子板着脸,眼里却泛着光,上下将这姑娘打量一圈,很是满意地点头:“姑娘有礼了。” 江崇乍一看也觉得这姑娘不错,可是等走近几步,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啊? “敢问这位姑娘,家住何处,是何姓氏啊?”没察觉到江崇的不对劲,老太爷自顾自地问。 李怀玉微笑,看了江玄瑾一眼,以眼神询问:直说吗? 江玄瑾顿了顿,朝老太爷道:“父亲,先把药喝了吧,等会放凉了。” “不急不急。”老太爷摆手,一门心思都在面前这姑娘身上,觉得她的家世要是也合适,他这药就不用喝了,身体起码得好上几个月! 犹豫片刻,怀玉屈膝道:“小女家住长安官道旁,姓白,名珠玑。” 听见长安官道,江老太爷还高兴了一下,心想定是个富贵人家的,配得上,配得上!然而再听见后半截,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父亲?”江玄瑾疑惑地唤他一声。 老太爷捏着龙头杖一动不动,旁边的江崇却是吓得直接站了起来:“怪不得眼熟呢,竟是白四xiǎo jiě!” 怀玉笑着朝他又行一礼。 江崇看着她,心情很是复杂,扭头朝自家父亲道:“您瞧,我就说白四xiǎo jiě懂规矩得很,仪态也大方,您还不信。不过我是当真没想到,于三弟有救命之恩的人,竟是白四xiǎo jiě!” 说着,看一眼老太爷那平静的神色,忍不住赞叹一句:“父亲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遇见这等事也不觉得惊讶。” 他都被吓着了。 江老太爷定定地看了李怀玉许久,终于咳嗽了一声,嘴巴张了张,嗫嚅了句什么。 管家倾耳去听,以为他有什么私密的吩咐,谁知道凑近了听见的是:“把……把药给我端来!” 连忙把药碗放进他手里,管家惊慌地替他顺气:“您慢点喝!” 老太爷咕噜几口灌下药,总算是能喘两口气了,咳嗽着看了看面前这姑娘,又看了看江玄瑾:“你想娶的,是白四xiǎo jiě?” “父亲明鉴。”江玄瑾道,“我想娶的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人,而这个人,恰好是白四xiǎo jiě而已。” 也就是说,他不是有意要搅进白家的浑水里,这都是缘分啊! “既然如此,你昨日为何又会极力促成白四xiǎo jiě与焱儿的婚事?”老太爷急得直杵拐杖,“这不是荒唐吗!” “此事有所误会。”江玄瑾垂眸,又开始瞎编。 “之前之所以促成那婚事,当真是为了大嫂的遗愿,并且当时我不知道她是白家四xiǎo jiě。直到后来长辈们将婚事定下,我回去感叹了一句,她才想起告诉我她的身份。” 一听这话,老太爷立马将矛头对准了李怀玉:“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还能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成?分明与焱儿有婚约,何以又来牵扯玄瑾?” 李怀玉暗自咬牙,心想紫阳君不厚道啊,竟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锅全让她背了! 不就是比撒谎么?他这点本事都是她教的,还能怕了他不成? 鼻子一吸,眼眶一红,她哑声开口:“老太爷明鉴啊!小女痴傻三年,前些日子刚痊愈,很多事情不记得。初遇紫阳君,当真是没认出他来。昨日府上再遇,本是不愿再纠缠,谁知道君上竟拉着小女不放,深情款款地说要报答小女救命之恩。本是想立马说清楚,奈何君上事务缠身,急匆匆地就走了。小女不得已,只能等他空闲下来,才禀明实情。” 说着,委屈不已:“小女何种身份,哪里敢高攀君上?在来之前,小女都不知道君上有娶了小女的心思。眼下知道了,自然是不敢应下的!” 她这么一说,老太爷的眉头就松了松,再看看这真诚而凄楚的表情,心里也跟着松动了。 白家四女儿一直是不受人待见的,母亲早逝,在白府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如今婚事还被她二姐夺了,又受了伤,孤苦伶仃的,实在可怜。 想了想,他又看向江玄瑾:“你也是,怎么能不提前问清楚呢?” 江玄瑾:“……”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这刚会撒谎的小门生,完全敌不过她那撒谎界的老鼻祖。 “也不怪君上。”旁边这人越说还越来劲,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道,“他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也就逮着空能与小女戏言两句,哪里当真有空听小女肺腑之言呢?方才说要娶小女的话也多半只是一时兴起,想给他昨晚的行为一个交代。” 说着,又侧过头来,脸上恼怒又娇羞,丹唇半启:“君上不必给小女什么交代,昨晚的事情是意外,小女断不会因此纠缠不休。” 昨晚?意外? 一听这些个词儿,老太爷呼吸又是一窒,颤颤巍巍地朝管家伸手:“再给我盛晚药来!” ------------ 第32章 她浑身浴血 带700钻石加更 江玄瑾听着这话,也是好悬没一口血喷她脸上! 昨晚怎么了?怎么就“一时兴起”,又怎么需要给个“交代”了?要是没记错,他至多不过失手碰着了她的小腿,再没别的了。到她嘴里,如何就成他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一般? 旁边大哥江崇看他的眼神也分外复杂,嘴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江玄瑾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黑着脸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李怀玉捏着手绢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点头道:“你没有,都是我……是我自作多情空余恨,是我一片真心画不成,是我错付情衷悔余生!是我,都是我!”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伤心、不甘、悔恨。她朝江玄瑾看去,一双杏眼里带着三分恼恨,却是有七分情意汹涌,挣扎、彷徨、无助。她伸手,像是想再碰一碰他的衣角,却又像是顾忌什么,陡然收回,哽咽着别开头。 爱不得,恨不得,她愿意将所有污名都背下,只愿他……能幸福…… 这等精湛的表演震撼了前堂里的每一个人。 多痴情不悔又命途多舛的姑娘啊!一时间,江老太爷都有些不忍心了,龙头杖往地上一杵,瞪眼看着江玄瑾道:“我江家可不会教出忘恩负义的人!” 不是,怎么就成他忘恩负义了?江玄瑾看着自家父亲这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很是茫然。 要是没记错,他今日来这儿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反正早晚要被发现,他不如就主动些,凑合凑合将这白四xiǎo jiě娶过门,一来堵住各家整日想给他介绍姑娘的嘴,二来……如她所言,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总要负点责。 如果后院里始终是要被塞进一个人的话,那江玄瑾觉得,是谁都无所谓。 结果怎么的,他这个打算负责的人,倒被骂忘恩负义? 茫然之后,江玄瑾看了旁边这人一眼,他觉得,这白四xiǎo jiě真是个成精千年的狐狸也说不定。 太会蛊惑人心了! “老太爷,您别怪君上。”李怀玉犹自委屈巴巴地叹气,“是小女不够好,配不上君上。” 老太爷皱眉,握着龙头杖思量许久,开口道:“四xiǎo jiě切勿妄自菲薄,江白两家是世交,白家的女儿,自然是配得上玄瑾的。更何况玄瑾一向不重女色,这么多年来能近他身的也就你一个。既然他都开口了,想必四xiǎo jiě有旁人所不及之处。” 江焱离家出走,江白两家定好的婚事悬在半空中,眼下好不容易有江玄瑾出来救场,想娶的也恰好是白家的xiǎo jiě,哪里还有不让他成事的道理? 旁边的江崇犹豫了片刻,也应和道:“父亲说得没错。” 李怀玉顿了顿,很是意外地看向这老爷子。竟然这么通情达理?她还打算再哭会儿呢。 江玄瑾气得咬牙切齿的,但好歹目的算是达成,也松了口气。 “既然大哥和父亲都同意,那我且先将白四xiǎo jiě送回去。”他道,“明日下聘之事,等我回来再详议一番不迟。” “好。”江老爷子点头,“让人备车吧,早去早回。” “是。” 怀玉乐了,低着头跟着江玄瑾退出去,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你竟然当真想娶我。”她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背后,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朵根,“能得紫阳君一往情深,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脚步一顿,江玄瑾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漠:“自作多情空余恨?” 笑意一僵,怀玉弱弱地退后一步,眨眼道:“我开玩笑的。” “一片真心画不成?”他前跨一步,眯了眯眼。 她又退后一步:“也是开玩笑的。” “错付情衷悔终身?” “……嘿嘿嘿!”瞧着他越逼越近,怀玉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伸手抵着他胸口,小声道:“都是为了押韵!” 伸手捏拳,倏地往她背后的朱红漆柱上一捶,江玄瑾将她抵在石柱上,困在臂弯的方寸之间。 “还知道押韵!”墨染的眸子睨着她,带着两分冷笑,“要不要给你支个摊子让你去说书?” 缩了缩脖子,怀玉扁嘴:“你不能这么小气呀,是你先污蔑我,我才意思意思污蔑一下你,不然往后我在这府里的日子怎么过嘛!” 说完,又笑嘻嘻地伸手,圈住他的脖颈:“你离我这么近,是不是想亲我?” 冷哼一声,他站直了身子挣开她的手:“我有话要说在前头。” “什么?” “娶你,是适宜的时机做的适宜之事。”他道,“并非因为感情。” 这话说得含蓄了,直白一点的话就是:我娶你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死皮赖脸进了我的院子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我也不会娶你。我不喜欢你。 怀玉颇为受伤地捂了捂自己的心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好冷漠,好无情,好铁石心肠!” 江玄瑾皱眉:“你若是接受不了,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别转了,就这样吧。”瞬间恢复正常的表情,怀玉道,“你多个夫人不多,我多个相公也不多。既然相处还算愉快,我嫁给你又能吃饱能穿暖的,那为何不嫁?” 她倒是想得开,能吃饱能穿暖就能嫁,那她能嫁的人还真多了去了! 江玄瑾看着她那一脸的无所谓的表情,又有把她举起来从窗口扔出去的冲动了。 察觉到面前不太友善的目光,李怀玉一顿,接着又嬉皮笑脸地道:“再说了,你现在对我没感情,以后谁又说得准呢不是?京都那么多姑娘想与你有感情,但她们连跟你共度余生的资格都没有,我好歹开了个头呢!” 说到这里,她很是骄傲,伸手叉腰,还挺了挺胸。 江玄瑾翻了个白眼。 “xiǎo jiě。”远处等着的灵秀见二人说得差不多了,终于把拐杖给送了过来。 一看这东西,江玄瑾终于知道方才为何觉得哪里不对了,扫一眼她半吊着的右脚,当即就黑了脸:“你想当个瘸子?” “没有啊。”怀玉道,“但是初次见你父亲,总不能撑个拐杖去吧?那多难看啊,给他的印象也不好。你得谢谢我没用拐杖,不然他肯定没那么容易点头。” “你不疼的?” “还好。”飞快地答了,又觉得有点亏,怀玉眼珠子一转,立马又皱了脸,“还好我忍得住啊……疼!怎么不疼啊!疼死我了!你快扶我一把!” 说着,伸手就要攀上他的肩膀。 江玄瑾对她这浮夸的演技报以一声嗤笑,捏着拐杖往她胳膊下一塞,扭头就走。 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怀玉问旁边的乘虚:“我装得有那么明显吗?” 乘虚憋着笑点头:“挺明显的。” 拍了拍脑袋,怀玉“哎哟”一声,连忙撑着拐杖去追前头的人。 江玄瑾是打算送她到白府的,顺便提前与白德重说一声明日下聘之事。然而马车刚行到半路,宫里竟然来了人,十分焦急地拦住了马车。 “君上!”黄门太监站在车前喘着气道,“陛下急招,请您立马入宫!” 正笑嘻嘻地给江玄瑾讲笑话的李怀玉僵住了。 江玄瑾皱眉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韩霄和云岚清两位大人半个时辰前进了宫,扬言要告丞相长史厉大人做伪证。双方在御书房里起了冲突,陛下拦不住,只能让奴才来请君上。” 看了看天色,他更急:“奴才去了一趟江府,又一路追过来的,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可不能再耽误了!” 听完这话,江玄瑾几乎立即就想点头,可看了一眼车厢里的人,他略微犹豫。 他不送她回去的话,她恐怕不好交代吧? “国事要紧!”哪知,车厢里这人比他还急,拖着右脚就跳下了车,一连朝他摆了几下手,“你快进宫去!” 向来吊儿郎当的一个人,突然这般正经,江玄瑾还真是不习惯。但她这表现,他看得很顺眼,甚至觉得有点难能可贵。 当今女子,还有几个会这般知轻重、将国事放在第一位的?甚至都不考虑他这一走,她回去会不会挨罚。 “当真要我走?”他多问了一句。 李怀玉瞪眼:“人家都在陛下面前打起来了,你还有空说这些废话?你这紫阳君到底怎么当的?” 说着,拿起拐杖就抵着车轮子往前戳:“快走快走!” 这模样,活像是个很铁不成钢赶儿去建功立业的老母亲。 好笑地看她一眼,江玄瑾终于放下了车帘,让车夫改道进宫。 李怀玉站在原地,看着马车一路朝宫门的方向行驶,心里忧虑不减。 韩霄和云岚清,这两个人都不是冲动之人,会告厉奉行,定然是有证据了。要是以前她在,这事儿肯定没问题,但现在……没有丹阳长公主的独断专行,哪怕是对的事情,也未必能有对的结果。 想了想,怀玉又将陆景行的铭佩掏出来塞进了灵秀的手里。 “你再去一趟陆府吧。”她道,“替我传句话。” 灵秀侧耳听她嘀咕两声,连连点头,与她一起走到长安官道,她回白府,灵秀则往陆府走。 白府后院。 四xiǎo jiě一夜未归白府,这事儿放在以前,灵秀不去禀告,府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但眼下不同,白璇玑刚得了江老太爷的点头,要当江焱的正室夫人了!这等喜事,怎么也是要把白珠玑这个曾经的“未来少夫人”拉出来踩两脚才更加喜庆。 于是,府里人很快就发现了四xiǎo jiě并不在府上,连同灵秀也没了踪影。 “莫不是觉得丢脸,没法在府里待下去了,所以自己走了吧?”磕着瓜子的嬷嬷们蹲在后院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真惨啊,我要是四xiǎo jiě,我也走!处处不如二xiǎo jiě便罢,连婚事也被二xiǎo jiě抢了!” “这哪能算抢啊?二xiǎo jiě是凭自己本事争的,谁叫四xiǎo jiě没出息呢,你说是不是?” “是啊。”后头有人应了一声。 三个嬷嬷一愣,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齐齐回头往后看。 一身绫罗绸缎的美人儿站在她们背后不远处,捡起地上的拐杖,抿着鬓发朝她们笑了笑:“我也觉得四xiǎo jiě没出息。” 说完,撑着拐杖就往西院的方向走。 嬷嬷们愣了愣,一个问:“这是谁啊?”另一个道:“咱们刚来的时候这墙角下头没人吧?” 最后一个脸色很难看,手里的瓜子没捏稳,又掉了几颗。 “那是四xiǎo jiě。”她哆哆嗦嗦地道。 看惯了灰头土脸的四傻子,乍一看这光彩夺目的四xiǎo jiě,她们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正常。但认出来之后,几个嬷嬷不镇定了,飞快地收了瓜子,争先恐后地跑去找人告状。 于是,李怀玉刚回到厢房,喝了口水正想歇歇脚,就有五六个家奴涌到了她面前。 “四xiǎo jiě,夫人有请!” 叹了口气,怀玉道:“我脚受伤了,走不了路。” 家奴们一愣,为首的那个皱眉就道:“夫人的命令四xiǎo jiě也不听?” “我听啊,是你们没好好听吧?”怀玉挑眉,坐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夫人是不是说‘请’我过去?” “是。” “这个‘请’,是让你们‘请’,你们就得负责把我请过去呀。”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点规矩都不懂?我脚受伤了,你们便要把我连椅子一起抬过去!” “……”家奴们面面相觑。 “别傻愣着了,来抬吧,不然你们这么多人来干什么的?”怀玉舒坦地往椅背上一靠,朝他们拍了拍扶手示意。 把她的话想了两遍,竟然越想越有道理,几个家奴一合计,一人抬一只椅子腿儿,再留个人在后头扶着,稳稳当当地就把李怀玉请了出去。 东院。 白孟氏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奴去,本意是怕她像之前那样反抗,打算让这些人强行押住她。谁曾想片刻之后,几个家奴竟恭恭敬敬地将她抬了进来。 “这是干什么!”白孟氏皱眉,手往桌上一拍,“成何体统!” 家奴们吓了一跳,连忙把椅子放下,不知所措地退到一边。 怀玉笑嘻嘻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朝她行了个礼。 “你去哪儿了?”白孟氏厉色道,“彻夜不归,该是闺中女子所为?还不跪下!” 李怀玉很不想跪,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听话。磨蹭两下,她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见她跪好,白孟氏开始问罪了:“白家家风向来端正,不知怎的竟出了你这般无法无天的人!你二姐马上就要嫁去江府,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败坏白家名声,安的是什么心?” 白璇玑就坐在旁边,姿态端庄,面带微笑。闻言,她轻声道:“母亲也不必如此责难四妹,她想必还不知道婚事的变故。” 看她一眼,李怀玉道:“我知道。” “哦?”白璇玑一顿,继而笑得更加温柔,“四妹知道就好,我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呢……这事真是对不住四妹了。” 说是这么说,脸上却半分愧疚的意思也没有,眼里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小姑娘么,抢了别人的婚事,来跟别人炫耀,自然是要得意的。李怀玉看着她的表情,再一想那离家出走的江小少爷,心里顿时有点乐:“没事,我不怪你。” 明儿指不定谁怪谁呢! 看她这半点也不生气,反而还有点高兴的模样,白璇玑皱了皱眉:“四妹心里若是不满,可以直接同二姐说,二姐也会补偿你。” “不用不用。”李怀玉大方地摆手,“我不需要补偿。” “你既然看得这么开,又为何还要与你二姐为难?”白孟氏皱眉道,“都是一家人,你帮不上你二姐的忙就算了,为何还要使着阴诡的招数妨碍她?” 李怀玉听得哭笑不得:“我哪里妨碍她了?” “你一夜不归,败坏白府名声,还不叫妨碍?”白孟氏横眉,“你知不知道这消息传出去,人家连带着会把你二姐看低一头?” 这还真不知道,怀玉沉默。 白孟氏越说越气:“你昨晚到底在何处过的夜?” 关于这个问题……怀玉犹豫了片刻道:“我昨儿一直在江府。” 江府? 这话委实荒谬,白孟氏几乎是立马就冷笑出声:“你在做什么白日梦?还江府呢,怎么不说皇宫?” 周围站着的丫鬟婆子也是低头一阵哄笑,看向她的目光嫌弃又揶揄。 白璇玑没笑,她认真地看了看李怀玉身上的穿戴,皱眉道:“所以你偷这一身行头,就是为了去江府?” 这么一说白孟氏才注意到下头这人的装扮,她起身走到怀玉跟前,伸手就拔下她一根发簪。 “还真是……你真是要把你爹给气死才安心呐!”看了看簪子的用料做工,白孟氏怒道,“府里是亏了你了还是怎么的,竟要你一个贵xiǎo jiě去偷东西!” 怀玉皱眉看了白璇玑一眼:“这簪子是友人相赠,二姐完全不知情,怎的就一口咬定是我偷的?” 白璇玑皱眉摇头:“友人相赠?你不觉得这个借口太荒谬了?你在白府这么多年,身边除了灵秀再无一人,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阔绰的友人?” “且不说这根簪子,你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加起来少说抵了爹半年多的俸禄。哪个友人会这么大方?”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白孟氏更是怒不可遏,朝着李怀玉劈手就是一巴掌打下来:“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掌风呼啸,带着十足的力道,落在脸上非得给她打肿起来。李怀玉瞧着,身子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仰头就躲过了这一巴掌。 “呼——”手扫了个空,力道没收住,差点扭着胳膊。 白孟氏的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紫:“你还敢躲?!” “挨打也要让我挨个明白才行。”怀玉跪坐在自己的左脚上,仰头看着她道,“这东西不是我偷的,二姐空口无凭,纯属污蔑。您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未免有失公允。” 说着,又看向白璇玑:“二姐觉得我不可能有这么大方的朋友,那我就想问二姐了,以我这柔……嗯,也算挺柔弱的身板,要去哪里偷这么多东西?” 白璇玑捏着帕子斯文地道,“我笃定你是偷的,自然是知道你是从哪里偷的——这些东西都在我的嫁妆清单里头。昨晚我回府便随母亲去清点嫁妆,发现少了不少东西。还以为是哪个下人手脚不干净,没想到是你。” “嚯——”旁边站着的丫鬟婆子们都惊了。偷自己姐姐的嫁妆穿戴,这可真是太不要脸了! 李怀玉也惊了,她一贯承认自己不要脸,可没想到这白家二xiǎo jiě比她还不要脸。 “你的嫁妆?”惊极反笑,她伸手就摘了一朵金镶玉牡丹下来捏在手里,“那我请问二姐,你的嫁妆是在哪儿置办的?首饰上头可有印记?” 白璇玑微微一噎。 白孟氏皱眉道:“是你偷了东西,怎的还反过来质问你二姐!来人,把她这一身行头给我取下来!” “是!”旁边几个丫鬟应了,上来就想动手。 李怀玉冷笑了一声,单手撑地,一脚就将个冲得最前头的丫鬟踹飞出去。 “啊——”丫鬟惨叫,撞翻了后头的太师椅,重重落地。 其余人一惊,顿时停了步子。 李怀玉扭头,看向上面端正坐着的人,冷笑着朝她伸出一根食指:“白璇玑,你今日最好给出证据,证明我偷的是你的嫁妆。不然,我保证偷完你的嫁妆,半根丝绦也不会剩!” 白璇玑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白,皱眉道:“你威胁我?” “真是反了你了!”白孟氏怒拍案几,“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 “是!”一众家奴应声从外头涌进来,大堂顿时被人挤满。胆子小的丫鬟退到了后头,身强力壮的家奴捋起袖子就朝她冲了上来。 坦白说,双拳难敌四周,面对这么多人,李怀玉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然而,李家的子孙就是有股子皇室的傲气,心里清楚自己最后的下场,拼死也要咬下对方几块肉陪葬! 于是,东院里就热闹起来了,尖叫声、杯盘落地声、拳头到肉声,声声入耳。 白璇玑一开始还能镇定地在旁边看,但后来瞧见李怀玉狠狠将个家奴砸在墙上,砸得满头是血,她终于也吓得惊叫起来。 “你疯了!” 受伤的右脚不灵活,被人看出破绽逮着踩了好几下。李怀玉痞笑,力用在左脚上,抹一把嘴角边被打出来的血沫子,扭头就朝另个家奴打去。 屋子里能碎的东西基本都碎了。白孟氏心疼得脸色发白,一开始还想喊停下来,但后头也就气疯了,扯着嗓子喊:“把她给我往死里打!” 家奴们本来还有顾忌,一听这话便放开了,下手更重。 半个时辰之后,李怀玉额头上破了口子,血流了一脸,被最后一个家奴按着,跪在了白孟氏面前。 满屋子的人,倒的倒,瘫的瘫。一片狼藉之中,只有地上跪着这人的眼睛犹自亮如星辰。 白孟氏又惊又怕,瞪眼看着她,几乎是抖着手将她身上的首饰一一扯掉。 “你……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少家规!” 李怀玉勾唇,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见她竟丝毫不痛苦,白孟氏怒意更甚:“夜不归宿、偷盗府中宝物、以下犯上、打架斗殴、毁坏我满屋的东西!这些罪名加起来,我让你领罚二十棍也不为过!” “我劝你最好别。”怀玉笑道,“不然明日可是会被我爹责难。” 一听这话,白孟氏笑了:“你以为老爷还把你当回事?他有璇玑一个女儿就够了,哪有空关心你的死活?我就算打死了你,他也要几年后才知道你的死讯。” 厉害了!要不是手被押着,怀玉都想给她鼓掌。 “该提醒你的我提醒过了,你要如何便如何吧。”她道,“到时候别说我故意害你就成。” 白孟氏听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只当她在吓唬人,挥袖就道:“我是这白家的当家主母,按照家规处置人,有何不对?就算老爷问起来,我也没错!来人,把她拖到院子里,请家法!” “是!” 时至午时,春阳当空,江玄瑾正在御书房里听韩霄和云岚清说话,冷不防地就觉得心里一紧。 皱了眉,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心口,有些莫名其妙。 “君上也觉得荒谬吧?”韩霄沉声道,“堂堂丞相长史,心胸竟狭隘至此,就因为长公主曾说他‘无辅国之才’,他便怀恨在心,这么多年来一直与公主为难便算了,在司马丞相一案上,竟然因私仇而做出伪证!” 江玄瑾回神,接过皇帝递来的东西看了看。 这是几个厉府家奴的供词,上头言明二月二十日晚戌时,也就是司马旭死的时辰前后,厉奉行酒醉归府,并未在场。 司马旭一案审查之时,厉奉行曾出堂作证,说他当时陪着司马旭在往宫外走,不巧遇见丹阳长公主,公主便请司马丞相就近在福康宫歇下。当时这一段证词很是关键,直接将所有的嫌疑都推到了丹阳头上。 而如今,这供词竟然是假的? 江玄瑾怔然,突然想起昨日青丝说的话——你不过是给小人当了刀子使,真当自己做对了事情? 心口一沉,他收了手里的供词,看向下头跪着的厉奉行:“厉长史可有何要辩?” 厉奉行轻哼一声,拱手道:“此案已结,微臣不知两位大人仍旧纠缠此事到底目的为何。单凭下人随口几句话,君上和陛下难道就要定微臣的罪吗?” “随口几句?”云岚清剑眉倒竖,狠狠地瞪着他,“供词上的两个家奴,一个在你府上七年,一个是你的奶娘。如今天天被人追杀,冒死前来告状,你却好说是‘随口几句’?” 看他一眼,厉奉行挺直了背:“那又如何?他们为何被人追杀,微臣毫不知情。但此供词实在虚假,君上和陛下若是连这也信,那微臣回去便能再呈上几十封别的家奴的供词,证明微臣当晚戌时并未归府。” “你……”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看着三个重臣吵得面红耳赤,一时也没个主意,不由地侧头看向旁边:“君上以为呢?” 江玄瑾道:“已经结了的案子,没有再争论的必要。” 韩霄大怒,几乎是破口就要骂,旁边的云岚清连忙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厉奉行笑着就朝他行礼:“君上英明。” “没别的事,厉长史就先去忙吧,新的丞相尚未就任,你辛苦些。”李怀麟道。 “微臣告退。”扫了旁边那两个人一眼,厉奉行嗤之以鼻,起身扭头就走。 韩霄是个暴脾气,可当着圣上的面,总不能太失礼,只得硬生生憋着,憋得一张脸通红。 大殿的门被关上了,江玄瑾看向韩霄:“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韩某才疏学浅,哪里能解答君上疑惑。”韩霄寒着脸拱手,“先告辞了!” 说着,抬步也要往外走。 李怀麟在上头看着,摇了摇头。这韩大人的脾气真是百官里最差的一个,竟然连紫阳君的颜面也敢拂。 然而,江玄瑾并没有生气,看他要走,反而是起身,飞快地上去将人拦住了。 “大人留步。”他抬眼看着他道,“这问题只有大人能回答。” 韩霄本就看江玄瑾不顺眼得很,再加上方才他那偏帮厉奉行的态度,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被人拦着,韩霄终于是忍不住,一拳就朝他打了过去! “韩大人!”李怀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皱眉低喝。 云岚清也惊得够呛,先朝皇帝行一礼,再快步上去想拉架。 然而,这虎虎生风的一拳并没落到江玄瑾的身上,云岚清瞪眼瞧着,就见紫阳君伸手接住他的拳头,手上力道以柔化刚,在空中划出一道斜弧,然后竟分毫不差地将他力道还了回去。 呯—— 韩霄后退半步,脚跟使劲踩着地才稳住身子。再抬眼看他,脾气已经小了一半,转身回到御前,闷头跪下。 “什么问题?”他没好气地问。 跟着他走回去几步,江玄瑾低声道:“韩大人一世英明,到底因何情愿名誉扫地,也要拥护丹阳长公主?” “这个问题朕也想知道。”坐上的皇帝看着他们道,“皇姐虽然本性不坏,但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值得赞颂。两人大人何以护她至此,甚至不惜在结案之后也要为她鸣冤?” 这话从江玄瑾嘴里出来,韩霄和云岚清至多觉得心情复杂。但从皇帝嘴里说出来……韩霄苦笑,他觉得悲凉,从心尖悲凉到了后背。 昔日长公主尚在,一袭瑶池牡丹宫装烈烈如火,坐在高高的戏台边儿上,低头看着他。 “韩大人。”她说,“你可想好了,跟我一条船,往后你就再也得不到赞赏与敬仰,你二十年攒下来的好名声,会统统付诸东流。” 那时候韩霄回答得很漂亮:“公主一介女流尚且无惧无畏,臣何以怯之?” 丹阳听见他这话便拍手笑了,笑完又不服气地道:“我可不是普通的一介女流!我有个了不得的皇帝弟弟!” 对于这话,韩霄是不以为然的,李怀麟继位五年仍无任何建树,何来“了不得”一说? 丹阳一扫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即叉腰瞪眼:“你别看不起人!再过几年,怀麟定会受万民赞颂!他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说着,又扭头看向远处飘着的皇旗,眼神很是笃定:“绝对会的!” 看着她的眼神,韩霄明白了。撑着长公主有勇气卷进无数争端之中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李怀麟。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她的皇弟能安坐皇位。 而如今,李怀麟也问他们:为什么呢? 韩霄红了眼,张了张嘴,很想拍着御书桌把所有事都告诉他!管他三七二十一,总不能让长公主死了都还背着那么多罪名! 然而,看了一眼那被随意扔在了桌上的供词,韩霄闭了嘴。 不会有人相信的,就算他替丹阳伸冤,写他百八十张供词,也一样会像这两张纸一样,被随意放在这里,当个没有说服力的胡言乱语。 颓然地低下头,他苦笑道:“微臣觉得公主是个好人。” 江玄瑾皱起了眉,李怀麟对这个dá àn显然也很是不满意:“这里没有外人,大人为何不愿直说?” 韩霄没再吭声,旁边的云岚清却是上前一步,看着江玄瑾道:“君上亲自定下公主的罪名,亲笔写的罪状,亲手送的毒酒。如今还问我二人这个问题,不觉得荒谬吗?” 要杀她的是他,他已经认定丹阳长公主是个穷凶极恶罪该万死之人,就算他们说再多好话也无用,那又何必问呢? 江玄瑾低头沉默片刻,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并不是针对她。” 换做任何一个人,只要证据确凿,又犯的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一样会亲笔写罪状,亲手送毒酒。 这话云岚清和韩霄显然是不信的,云岚清拱手道:“君上若当真心有疑惑,不如认真再将司马丞相的案子查一查。司马丞相并非长公主所杀,这一点,您权且可以当做我二人当初拥护长公主的原因之一。” 说罢,又朝李怀麟行礼:“韩大人今日行为鲁莽,臣愿带他下去领罚。” 李怀麟皱眉看了这两人良久,点了点头。 云岚清带着韩霄离开了,御书房里就剩了两个人。 “君上。”李怀麟问了一句,“您是不是怀疑皇姐是冤枉的?” 江玄瑾摇头不语。 本是很清晰的一件命案,可因为桌上那两张状纸,好像又起了些雾。 他方才说结案没必要追究是假的,只是为了稳住厉奉行罢了。丹阳曾是他的学生,又曾与他斗过多年。她的死有疑窦,他必定会查。 只是,韩霄和云岚清那些人,恐怕暂时是不会对他说真话的了。 收敛心神,他转了话头朝李怀麟道:“臣即将娶亲,下月二十一前后,还望陛下提前准个假。” 李怀麟本还在细想皇姐的事情,一听这话,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君上要成亲?!” “是。” “哪家的姑娘这般厉害,竟能让君上有了成家的心思?”李怀麟又喜又好奇。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总没个正经的脸,江玄瑾下意识地摇头:“她不厉害,至多也就嘴皮子厉害。” 想了想,又补一句:“胆子也大得很厉害。” 李怀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天上简直要下红雨了。 这种提起人来墨眸里泛光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他认识了快八年的紫阳君,不是一向不近女色的吗? “听君上这么一说,那成亲的时候,朕定然是要去看看的了。”李怀麟笑道,“先恭喜君上。” “多谢陛下。”江玄瑾拱手,看了看沙漏,神色微微凝重,“要是无别事,臣就先出宫了,还有事尚未办妥。” “好。”李怀麟颔首。 将桌上的供词细细折好放进怀里,江玄瑾大步离开了皇宫,直奔白府。 白德重今日事务繁忙,一直未曾回府,他到的时候,出来迎接的依旧是白孟氏。 “君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白孟氏看见他就喜上眉梢,“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对璇玑有什么嘱咐?” 看了看她身边,只有白二xiǎo jiě端正大方地朝他行礼,江玄瑾有些疑惑:“白四xiǎo jiě何在?” 白孟氏一愣,接着表情就有些古怪:“君上找她做什么?” 竟然这样问?江玄瑾微微疑惑:“她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吗?” 以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是该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她要嫁给紫阳君了?这白家夫人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君上!”不等白孟氏开口,灵秀就冲破门口家奴的阻拦,扑跪在他面前,“君上快救救我家xiǎo jiě!” 声音凄厉,喊得几乎破了音,抬起头来,一双眼也是又红又肿。 江玄瑾震了震,心里那种突然一紧的感觉又来了。 “放肆!”白孟氏急急让人把灵秀拖下去,“君上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拉下去掌嘴!” 几个家奴动作麻利地就来抓人,江玄瑾低喝一声:“慢着!” 白孟氏一惊:“君上?” 走到灵秀面前,江玄瑾问:“怎么回事?” 灵秀一边哽咽,一边指着白孟氏母女二人:“奴婢方才领命去别处送东西,回来的时候就发现xiǎo jiě被她们打了个半死,关在了柴房里,浑身都是血!奴婢想进去看看,她们反手就把门给锁了!” 瞳孔一缩,江玄瑾侧眼看了看旁边这两个人。 白孟氏压根没反应过来,她知道紫阳君和白珠玑认识,上回两人也是一道回的府。但怎么看这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深一层的关系,毕竟这可是紫阳君! 但眼下这是怎么了?就因为个丫鬟的恶状,紫阳君竟然用这种又冷又尖锐的眼神看她? 白孟氏满眼茫然,腿上却是莫名有些发软。 挥手让乘虚把灵秀带上,江玄瑾没多说,抬步就往府里走。 “母亲,这可怎么办?”白璇玑急了,“君上可是江焱的小叔,叫他看见我们这样对珠玑,会不会回去同江焱说?小少爷会以为我心肠歹毒的!” “你别急。”回过神,白孟氏拉着她的手稳住她,“白珠玑罪有应得,谁来了都没用。况且这是咱们白家的家事,他就算是紫阳君也不能插手。走,跟去看看!” 白璇玑咬唇点头,提起裙子就跟着白孟氏走。 灵秀跑得很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带路。远远瞧见柴房,她伸手指了指:“就是前头那一间!” 江玄瑾快步走过去,看了看门上的锁,喊了一声:“乘虚!” 旁边的乘虚会意,抽剑便将锁链砍成了两段。 “呯——”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灰尘,扑了墙边靠着那人满头满身。 “咳咳咳……”柴房里的李怀玉一阵咳嗽,半抬起眼皮看了看来人,好半天才看清是谁,咧着嘴道,“你怎么来了?” 江玄瑾震惊地看着柴房里的情形,抬步走进去,伸手想去碰碰她的额头。可手伸到一半,又被她头上的血给吓住了。 “怎么这副表情?”怀玉想挪挪身子,却又僵住,喘了口气道,“紫阳君就适合一张雷打不动的脸,那样看起来才高深莫测,你现在这个皱着眉的样子有点吓人。” 说着,又扁嘴:“不过我现在是真的被墙黏住了,要你抱抱才能起来。” 江玄瑾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她身上扑过来的血腥味儿堵回了喉咙里。 他沉默,手指收拢,指节一根根的捏得白透。胸口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抓紧,有点喘不过气。 是柴房里的空气太难闻了吧,他想着,缓缓低下身,将她给抱了起来。 “真给抱呀?”怀玉笑嘻嘻地看了看他的衣裳,“你这人爱干净,我这一身血污蹭上来,你这袍子可就别想要了。” 一件袍子而已,不要就不要了。他抱着她转身,看向门外的人。 白孟氏和白璇玑站在外头,已经是目瞪口呆。 “君上,这……”白孟氏指着他怀里的人道,“她是犯了很多的家规,又与家奴打斗才成这样的,这属于白府的家事。” 顿了顿,又觉得气势不够,于是端着架子道:“在这白府后院,任何事都是由主母做主的!” 言下之意:您管的是不是有点宽了? 江玄瑾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白孟氏愣了愣,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白璇玑的手。紫阳君气势摄人,就算是在她的地盘上,也莫敢正面直视。虽说知道他不会动手,但这么一步步走过来,还是吓人得很。 “这都是……”她想说,这都是府里的规矩,不能怪她。 然而,在她开口的同时,江玄瑾抱着白珠玑从她身边施施然越过,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她一样,径直往前走。 “灵秀。”他的声音还从后头传来,“你家xiǎo jiě住在何处?” 后头看傻了眼的灵秀这才回过神,连忙跟上去。路过她们两人身边的时候,皱眉看一眼,然后跑得更快。 白孟氏脸色瞬间就难看得很。 周围还有不少家奴下人,都将方才的情形看在眼里。她这个在府里颇有威信的主母,在紫阳君面前连句话也说不上。 这算什么! 西院。 江玄瑾抱着李怀玉跨进那小厢房,目光在里头扫了一圈,沉默了很久。 之前她说自己在白府日子过得不好,他是不信的。好歹是白德重的亲生女儿,再不好能不好到哪里去? 然而,当真亲眼所见,他心里竟泛起股甚为奇怪的感觉,好像又置身回那柴房,周围的空气里满是灰尘,让他无法呼吸。 走去床边放下怀里半昏半醒的人,江玄瑾将她满是脏污的外裳扯下,扶着她在床上躺好。 摆动之间,袖口微微张开,他低头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淤青。微微皱眉,他想了想,伸手将她的衣袖一点点全挽起来。 青的、紫的、黑的,一大块一大块的淤血乌青从她的手腕一直蔓延到了手臂,袖子挽得越多,淤青也就越多。 江玄瑾看得脸色很差,想了一会儿,对乘虚道:“你回府知会一声。” “知会什么?”乘虚躬身问。 目光幽深地扫了这厢房一圈,江玄瑾道:“就说我在白府,今晚不回去了。” 乘虚惊了:“主子?” 就算白四xiǎo jiě伤得重,他也不能不回府啊!老太爷要是问起原因,他该怎么回禀? “家里人要是问,你就如实说。”江玄瑾很是平静地道,“明日一早,请父亲带上大哥二哥,替我将聘礼送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让他们都来,一个人也不能少。” ------------ 第33章 生死未卜 带850钻石加更 轻轻巧巧的几个字,落进耳里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人猝不及防。 乘虚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属……属下这就去!” 向来对诸事都漠然的紫阳君,竟然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乘虚震惊之后,又有点感动。不容易啊!活了二十几年的老铁树,总算是开了朵鲜活的花,还真是得让江家的人都来看看! 这样一想,他脚下生风,转瞬就冲出了厢房。 怀玉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耳边听着有人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朦胧间感觉有人将自己翻了个身,接着背后就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扯,皮肉顿时火辣辣地疼。 “嘶——”痛苦地shēn yín出声,她艰难地掀起眼皮。 灵秀站在她的床边,手里捏着她半幅中衣,眼睛盯着她的背,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看见她睁眼,眼泪掉得更凶:“xiǎo jiě……” “怎么又哭了?”怀玉恍惚地朝她道,“我没事……你先别哭……” 这还叫没事?灵秀急得直摇头,嘴巴张了张,却发现喉咙堵得说不出话,跺两下脚,她“哇”地一声哭得更凶。 江玄瑾本是背对着床榻回避,乍一听灵秀这哭声,还以为床上的人出了什么意外,倏地就回过了头。 床上的人趴着,身上衣裳褪了一半,贴着背的料子被血黏住,目光所及一处,一片青黑交杂、血肉模糊。 背上竟然还有这么重的伤?!江玄瑾心口一震,有点不敢置信。白府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竟当真能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李怀玉瞳孔涣散,气息也微弱,却还断断续续地朝灵秀道:“就是一点皮肉伤……我也没让他们好过……你别着急啊……” 看她这模样,江玄瑾皱眉,也顾不得什么非礼勿视,上前便替了灵秀的位置朝她道:“去找医女来。” 灵秀犹自哭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就往外跑。 她跑得没了影,李怀玉便艰涩地动了动眼珠,将目光落在旁边这人身上。 “你……”仍旧没死了调戏他的心思,哪怕是半死不活,怀玉也哑着嗓子朝他说一句,“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在心疼我?” 都这副模样了,还有心情说这种鬼话?江玄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没有!” 委屈地扁嘴,怀玉低声嘟囔:“真绝情……” 绝情的江玄瑾板着脸,正待问问她到底为什么弄成这样,却见床上这人像是撑不住了似的歪了脑袋,眼睛也陡然阖上。 吓了一跳,他立马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一息尚存。 心口一寂,之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江玄瑾低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什么心病,今日一整天都不太正常。 “君上。”灵秀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跺脚急道,“他们说府里的医女在夫人那边,没空过来!” 一听这话,江玄瑾的脸色寒了寒。 罚家法尚可找到说法,但明知白珠玑伤得如此重,却扣了医女在自己身边,摆明了是要置她于死地。堂堂御史夫人,心肠竟歹毒到了这个地步? 摘下腰间铭佩,并着荷包一起递给她,江玄瑾道:“你拿这些去府外请个医女回来,走侧门,不必告知白家主母。” “是!” 出府去请的医女来得就比府里的轻快多了,只是,那医女自打进门看见床上的人,眉头就没松开过。 “得先替姑娘将衣裳褪下来,替我备些温水。府上若是有干净的盐,也拿些过来。”她道。 灵秀照办,江玄瑾守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了一句:“有大碍吗?” 医女叹了口气道:“这岂止是大碍,能活下来都算这位姑娘命硬。瞧她的脉象,先前身子想必就有旧疾,加上这一身重伤,内外皆损、心神疲惫,小女真是没什么把握能治好。” 江玄瑾怔了怔,皱眉:“需要什么药材你只管说。” “这已经不是药材的问题……”医女叹息,看了看他的神色,无奈地道,“小女先写个方子给这姑娘吊一口气吧。” “好。” 拿了纸笔由她写,江玄瑾转身走回床边,看了看那张惨白的脸,想了想,伸手抓住她的手,将自己常年戴着的沉香木佛珠抹到了她的手腕上。 申时一刻,太阳落山。 白德重终于忙完朝中事务乘轿回府,结果刚跨进自家府邸的大门,就有东院的家奴迎上来朝他道:“老爷,您快去看看夫人吧!” “夫人怎么了?”他不解。 那家奴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摇头:“奴才不好说,您去到东院就明白了。” 白德重跟着走,心里暗怪这白孟氏就会卖关子。 然而,到了东院的主屋门口,他顿时明白了家奴为什么不好说了。 向来整洁的屋子,眼下竟是一片狼藉。桌椅倒地,往日摆在各处的精美瓷器眼下皆成了碎片,铜香炉、银痰盂,都砸在地上变了形,墙上甚至还有些血迹。 眉头紧皱,白德重喝道:“这是进贼了不成!” 白孟氏哭着从侧堂出来,捏着帕子就朝他跪下了:“老爷,你要给妾身做主啊!” “到底怎么回事?”白德重一把将她扶起来,“你要我做什么主?” 擦了擦眼泪,白孟氏哽咽道:“您看见的这些,都是珠玑所为!她昨晚一夜未归,今早倒是偷偷溜了回来。妾身气她不自爱,便想罚她一二长长记性,谁曾想她竟不服管教,打伤家奴不说,还将妾身屋里的东西都砸了!” 白德重听得一惊:“当真?” “证据都在这里,妾身还会撒谎不成?”白孟氏叹息,“本是念着珠玑她失了婚事难过,不想与她太计较,关几天磨磨性子也就罢了。谁曾想,她不但没有丝毫悔意,还找了人来给她撑腰,该受的罚也不受,耀武扬威地就走了!” 白德重大怒:“谁敢给她撑腰?” 一提这个,白孟氏支吾了两下,没敢答。 旁边的柳嬷嬷立马接着道,“四xiǎo jiě做的可不止这些呢!她还偷了二xiǎo jiě的嫁妆,被发现也不惭愧,反而威胁说要将二xiǎo jiě的嫁妆全都偷光!” 这叫个什么话?白德重气得眼前发黑,也顾不得什么撑腰不撑腰了,伸手就拿出了衣袖里的红木戒尺,怒喝一声:“她现在人在哪儿!” 白孟氏道:“在西院呢。” 白德重转身就走,心里简直是火冒三丈! 他一向自律,教导子女也是尽心尽力,不求她们有多大出息,只要知礼义廉耻,辩黑白是非,那也就算没枉费他多年心血。结果怎么的,他竟还教出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土匪来? 白珠玑昨晚彻夜不归,他本就压着气,今日再一听白孟氏所言,白德重真是恨不得把白珠玑打回娘胎里,当从未生过这个女儿! 一路冲到西院,他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白珠玑正趴在床上睡觉。 竟然还在睡觉! 怒气冲了脑,白德重跨进屋,也没看屋里其他人,举着戒尺就朝床上的人打过去! “老爷!”灵秀惊叫一声。 白德重没理她,也不可能理她,现在谁拦他都没用,他这一戒尺挥出去就没打算收手!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旁边有人突然侧身过来挡在了床前。三尺长的红木戒尺落在那人的手上,清脆的一声响。 “啪!” 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德重愕然,盯着那人接住戒尺的手看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看向他的脸。 “白大人。”江玄瑾脸色阴沉,捏着戒尺的另一头往旁边一推,收袖问,“您这是做什么?” “君上?!”看见是他,白德重后退了两步,一瞬间以为自己闯错了地方。可回头看看,这屋子的陈设、屋外的景物、包括旁边站着的灵秀,无一不证明这的确是珠玑的房间。 申时末,天色已晚,紫阳君竟然还在别人家女儿的房间里?! 刚滞住的怒气又翻涌上来,白德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恼又气地道:“还以为君上是个懂礼数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也能做出这种私闯闺房的事情来!” 看不见床上半死不活的亲生女儿,倒是指责他私闯闺房?江玄瑾皱眉看着他,一瞬间就明白了白孟氏为何敢把白珠玑打成这样。 白德重这老头子,压根没把白珠玑的性命当回事。 “君上。”旁边的医女战战兢兢地将药递给他,“得快些了,耽误不得。” 一听这话,江玄瑾也顾不得白德重了,接过药就对灵秀道:“扶一把你家xiǎo jiě。” “是!”灵秀连忙过去坐在床头,托起李怀玉让她侧了身,方便灌药。 这一翻动,白德重才发现床上的人脸色惨白如纸,屋子里的血腥味儿也重得很。 “怎么回事?”他愣了愣。 灵秀咬牙道:“xiǎo jiě被夫人打了个半死,眼下浑身没一处好的地方。老爷不管不顾的,却还要把xiǎo jiě这最后一口气给打没!她好歹也是您亲生的女儿啊!您的心怎么这么狠!” 一听这话,白德重意外了:“夫人打了她?” 顿了顿,又皱眉道:“她犯那么多错,自是该打!” 额角青筋跳了跳,江玄瑾看着白德重,终于是忍无可忍,寒着脸喊了一声:“御风!” 乘虚去了江府,御风听了消息就先过来了白府。此时闻声,御风立马抽出腰上的峨眉刺。 “干什么?”白德重厉声道,“这可是白府!君上越矩不说,还想欺主不成?” 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江玄瑾朝御风下令:“把闲杂人等清理出这个院子,你在门口守着,没我的吩咐,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是!”御风应下,峨眉刺横到白德重面前,推着他就往外走。 这“闲杂人等”四个字里,竟包括了他?白德重出了房间,回头一看,当真是怒了:“江玄瑾,你欺人太甚!明日朝上,老夫定要参你一本!” 放下空药碗,江玄瑾起身去门口,捏着门弦看着外头那气急败坏的人,冷声道:“大人只管去参,本君等着陛下召见。” 说罢,挥手就扣上了门,将嘈杂的声音统统挡在外头。 屋子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医女哆哆嗦嗦地理着御风带来的药材,灵秀也慌忙去看床上的怀玉。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吓得她惊呼出声:“xiǎo jiě!” 床上的人眉头紧皱,方才还惨白的脸,转瞬就红成了不正常的颜色,嘴巴微张,浑身抽搐,像一条摔在石头地上的鱼。原本上好药的肌肤,又渗出了血。 江玄瑾下颔紧了紧,连忙大步跨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 轻吸一口气,他扭头看向医女:“发高热了。” 医女一听,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又把了把脉,神色霎时凝重。 怎么?江玄瑾看着她。 医女叹息,伸手指了指门外,起身便往外走。江玄瑾会意,跟着出去,带shàng mén。 “我就直言了。”门关上,医女低声道,“这姑娘内外伤都重,尤其脾肺,若是不发高热,吃些灵药许还有转机,但这时候高热不退,恐怕……” 剩下的话她没说,江玄瑾也明白,脸上波澜不惊,袖口却是微微收拢了些。 医女叹息:“我且去再给她抓些退热的药,劳烦君上找些酒水,让人给她擦擦身子。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好。”低声应下,他看着医女离开,犹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夜凉如水,白府里各处都已熄灯安寝,唯独西院这一间厢房灯火通明。伸手接了接从门缝里漏出来的光,江玄瑾抿唇,极轻地叹了口气。 推门回去,他让灵秀找了半坛子酒来,然后拧了帕子,一点点地替怀玉擦脸和手脚。反反复复一个时辰,竟也没嫌烦。 医女的药熬送来,江玄瑾才终于停了手。 “给她喂下去。”医女比划,“小心别碰着她的伤口。” 灵秀应声将怀玉抱起来,江玄瑾接过药吹凉些,一勺勺往她嘴里送。 然而,这回的药李怀玉没有咽下去,竟是皱着眉悉数吐了出来。江玄瑾瞧着,脸色一沉,干脆就放了勺子,端起碗捏着她的嘴灌下去。 虽还是吐出来了不少,但好歹也咽下去一些。一碗药见底,江玄瑾又钳了她半个时辰,怀玉渐渐安定下来,不再抽搐。 夜色渐深,院子外头的吵闹声也逐渐消失。灵秀不安地看了看时辰,又看了看坐在床边岿然不动的紫阳君,忍不住小声道:“君上,您去客房歇着吧,这儿有奴婢看着。” 江玄瑾没动,只换了帕子继续替她擦脸,顺口问了她一句:“你家xiǎo jiě平日在府里吃什么?” 灵秀一愣,不懂他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按例每日早膳清粥小菜,晌午两个素菜一两米饭,晚膳与午膳差不多。” 说着,又絮絮叨叨地念叨:“这府里都是些见高踩低的人,知道夫人不待见我家xiǎo jiě,吃穿用度就都有亏待。先前xiǎo jiě痴傻的时候,他们还拿xiǎo jiě取乐,没少趁着我不在打骂欺负她。如今好不容易xiǎo jiě神智清醒了,他们又变着法克扣月钱银子,xiǎo jiě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江玄瑾听完,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低声道:“我以为……倒当真是我错怪她了。” 当时她说自己在白府吃不饱穿不暖,他还当她撒谎骗他同情,结果说的竟是真的,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那这么久以来,他以为的那些谎话里,是不是也有被他忽略了的、她的真心? 这念头一起,耳边顿时有无数她说过的话响起: …… “你傻吗,姑娘家说给你赔罪,就是想勾搭你的意思,谁管到底用不用赔啊!” …… “我不会放手的,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 “在我眼里,自然是你最重要。” …… 江玄瑾皱眉,下意识地想摇头将这些声音赶开。然而,最后最软的那一句,还是无法阻挡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想同你,岁岁常相见呢。” 她声若黄莺,尾音带着媚人的小勾子,勾得人心里发痒。 心口一热,江玄瑾只觉得喉咙微紧。低头再一看,方才耳里眼里那张笑盈盈的脸渐渐消失不见,床上的人依旧虚弱又苍白。 他倏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君上?”灵秀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他。 微微一怔,他察觉到自己失态,缓缓垂了眼:“没事。” 胸腔里的躁动渐渐镇定下来,江玄瑾伸手,又探了探怀玉的额头。 高热还是没退。 心里一沉,他扭头朝医女道:“来看看她。” 在桌边打瞌睡的医女回了神,连忙过来重新把脉。这一把,嘴唇就白了。 “如何?”江玄瑾问。 犹豫半晌,医女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听天由命。” 江玄瑾听了,低头看着床上的人,剑眉不松。 伸手拨了拨在她手腕上戴着的、跟了他多年的佛珠,他低声道:“就算是天命,也该偏心你一些才是。” 灵秀听着这话,愕然地看他一眼,莫名地觉得鼻子发酸。 白德重从西院离开之后,又回去了白孟氏那边。虽然很气江玄瑾这霸道的行为,但他冷静下来也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问白孟氏:“珠玑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白孟氏一顿,接着就委屈地道:“妾身不是说过了吗?想让她长长记性,所以让人请了家法。可家法一点也不重啊,谁舍得当真用力打她?您切莫信了那些个障眼法!” “那紫阳君是怎么回事?”白德重皱眉,“你为何之前不告诉我是他在护着珠玑?” 白孟氏更加委屈:“紫阳君什么身份,半分颜面也不给妾身的,妾身哪里还敢告他的状?” 的确是半分颜面也不给,别说白孟氏了,他在他那里都没讨着好。 白德重想了想,觉得白孟氏说的也没什么问题,气归气,还是先洗漱休息,打算明日早朝参他一本。 可当真睡了一觉起来,走在上朝的路上,白德重又犹豫了。 昨日紫阳君面上一丝愧疚也没有,行坐之间一身正气,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模样。临走的时候,他更是半分也不怕他上奏皇帝,甚至说等着陛下召见。 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他不知道? 站在朝列中,悄悄看一眼龙椅上端坐着的帝王,白德重犹豫再三,终究是将想好的奏本给咽回了肚子里。 今日上朝的人莫名地少,朝会一个时辰便结束了。白德重疾步出宫,想着若是今日江玄瑾还守在西院不给说法,那他便去找江家老太爷说道说道。 然而,一只脚跨进白府,白德重被里头的场景吓了一跳。 红绸盖着的聘礼担子,从门口一路排到了前堂,一眼望过去,活像是一条火红的龙。 “老爷!”门房满脸喜气地上来朝他行礼,“您可回来了,江家的各位都在前堂等着了!” 微微一愣,白德重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道自己真是气糊涂了,都忘记今日是江府来下聘的日子。眼下璇玑的婚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可以等空了再说。 提了提精神,他整理好仪态,迈步进了前堂。 白孟氏已经在前堂里站着了,余光往那满屋满院的红色上一扫,简直是喜上眉梢。 聘礼一向决定着婆家对儿媳妇的重视程度,她家璇玑可真是出息,竟让江家给出了六十四抬的最高规制,光看前两担露出来的边角,就能知道那红绸下头盖着的东西分量多足。 她身后站着的白家亲戚都艳羡地道:“璇玑嫁得好啊,这女儿没白养!” 白孟氏一听,心里更是高兴,面儿上却还矜持地掩唇道:“聘礼是其次,璇玑能嫁个好夫婿才是正事。” 几个亲戚又恭维她几声,直把白孟氏捧上了天。 江家的人坐在客座上安静地喝着茶,没吭声。 白德重进来,也没多看,先朝最前头的江崇见了礼:“劳亲家和各位久等。” 江崇起身,没应他这一声“亲家”,拱手道:“白大人为国效力,咱们等一等也是应当。” 白德重一愣,礼貌地笑着,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目光往旁边一扫,他登时怔住了。 江老太爷拄着龙头杖端坐在客座上,他身边还有个笑吟吟的江深,背后站着的一排人都是江家叔伯亲戚,随意拎一个出来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 怪不得今日朝会上空荡荡的,这些人怎么都来这里了?! 心里惊骇,白德重强自镇定,拱手朝着江老太爷补上一礼:“老太爷竟然亲自过府,白某真是惶恐!” 江老太爷笑了笑,和蔼地看着他道:“亲家先坐。” 扫一眼他背后那些人,白德重僵硬地落座,只敢坐了半席,身子挺得笔直。 老太爷又道:“老朽今日,是来下聘的。” 白德重点头,拱手道:“其实按规矩大将军过来即可。您来一趟,倒是让白某惭愧府上礼数不周。” 老太爷笑着摇头:“老朽就是按规矩过来的,亲家不必不安,府上礼数很是周全。” 这话什么意思?白德重有点茫然,背后的白孟氏听得也糊里糊涂的。 按规矩,不是该新郎的父亲过来下聘礼吗?江焱要娶亲,老太爷来干什么?再者,大将军方才是不是嘴瓢了?怎的称白德重为“大人”呢?该同老太爷一样称“亲家”才是啊。 不等他们想明白,江老太爷又说了一句:“犬子玄瑾可还在贵府上叨扰?” 提起这茬,白德重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君上想必仍在西院。” “那好。”老太爷点头,转眼朝江崇道,“去把他叫过来。” 白孟氏一瞧,急忙插嘴道:“江家今日这么多人为璇玑婚事而来,已经是兴师动众,何必再惊动君上呢?” 看她一眼,老太爷笑道:“若是为贵府二xiǎo jiě的婚事,老朽今日就不必坐在这里。” 此话一出,白德重总算是想到点什么,愕然地看了看江家的人,张嘴想说话,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荒谬,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孟氏犹自不解地皱着眉,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堂上白府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西院厢房。 江玄瑾一宿未眠,却还是没有等到床上的人醒转,一双眸子盯着把脉的医女,颜色深如黑夜。 医女战战兢兢地按上脉搏,半晌也没说个结果。他有些焦躁,上前就想再探探那人的鼻息。然而,手指还没放上去,厢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主子。”御风进来拱手传话,“老太爷请您去前堂,大公子在院门外等您。” 请他去,想必就是白德重下朝归府了。江玄瑾抿唇,看了看床上这人,手指停在离她鼻息一寸远的地方,想了想,终究是垂下去替她掖了掖被子。 “我先替她去解决别的事情。”他起身朝灵秀道,“照顾好你家xiǎo jiě,若是有事,便来知会一声。” 灵秀连连点头。 接过御风递来的干净外袍,江玄瑾更衣,就着凉水抹了把脸,出门去寻江崇。两人一道去往前堂,刚跨过门槛,就听得老太爷一声呵斥:“你成何体统!” 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他斥的是谁。江玄瑾却很是自觉地上前,站在他面前低了头:“儿子失礼。” “你也知道自己失礼?”老太爷直瞪眼,“下聘的日子,你个要娶亲的人,能比亲家还晚来?” 刚刚还一片嘈杂的前堂,因为这一句话,瞬间安静得仿佛人全死了。 白德重瞪大了眼,白孟氏也瞪大了眼,后头一众白家的人个个都傻在了原地。有人甚至挖了挖耳朵,怀疑自己在做梦。 要娶亲的人是谁?紫阳君?这老太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一片震惊之中,江玄瑾面色很是平静,转身朝向白德重,淡声道:“晚辈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白德重:“……” 虽然江玄瑾年纪辈分都比他小,但人家身份摆在这里,一向是以“本君”自称。乍一听他自称“晚辈”,白德重莫名地觉得心里发慌。 “这是怎么回事?”白孟氏不镇定了,皱眉看一眼江玄瑾,又看向后头的老太爷,“今日不该是替江家小少爷来给璇玑下聘吗?如何就变成了紫阳君要娶亲?” 老太爷杵着拐杖笑道:“今日请两家这么多人来,为的就是将此事说清楚,以免日后落人口舌——玄瑾辈分比焱儿长,他的婚事,自然是要排在焱儿前头的。今日我江府上下齐到,就为让白大人看见我江府的诚意,放心把女儿嫁给玄瑾。” 听着这话,白德重很震惊,不是震惊江府诚意多么足,而是震惊……紫阳君竟然真的要给他当女婿? 朝中多少人想与紫阳君攀亲啊,齐阁老甚至愿意把嫡女给他做妾,那般倾国倾城的美人他都没看一眼,如何就瞧上了白珠玑? 要是没有昨日的事,白德重可能还会天真地以为紫阳君看上的是璇玑。但经过昨日的事……要是还不知道他想娶谁,他这四十多年就白活了! 白孟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霎时由红变白,瞪眼看着江玄瑾,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想娶白珠玑?他怎么能娶白珠玑!璇玑嫁给江焱尚算高攀,那四傻子凭什么嫁给紫阳君?这事儿要是真成了,璇玑往后岂不是要喊她一声婶婶?简直荒唐! 怒不可遏,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急急地开口道:“这事不行!” 白德重尚未说话,倒是女眷先出了声。江老太爷皱眉,很是不悦地看她一眼,沉声问:“为何不行?” 白孟氏有些慌神,又气又急地上前问:“老太爷可知君上意欲娶谁?” “自然知道。”他点头,“贵府四xiǎo jiě,白珠玑。” “既然知道,那老太爷也该知道,白珠玑痴傻多年、品行不端!嫁给小少爷尚且不行,又何德何能嫁给君上?”白孟氏连连摇头,“请老太爷三思!” 这话说得难听,无形中就踩了江焱一脚,旁边的江崇看她一眼,登时也没了好脸色。 “你放肆!”白德重察觉到不对,斥了她一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君上乃国之栋梁,他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老爷今日就算责罚妾身,妾身也非得说明白,不能让她蒙骗了君上!”白孟氏一副大义灭亲的公正态度,“妾身所言,句句属实。那白珠玑不但偷盗成性,而且还夜不归家,声名败坏,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别家嫁女儿,都是巴不得说尽好话,生怕被婆家轻贱了去。这白府倒是好,下聘的人才说几句话,当家主母就急急地要往待嫁的女儿身上泼脏水。 江玄瑾抬眼看着她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微微勾唇:“句句属实?” 迎上他的目光,白孟氏有点心虚,却还是使劲点头:“是,府里的人都知道!白珠玑因为虚荣,偷了她二姐的嫁妆穿戴,昨日不知跑去了何处,一晚上都没回来!” “偷她二姐的嫁妆?”江玄瑾想了想,“白夫人指的是昨日四xiǎo jiě身上那些首饰?” “是的!”白孟氏笃定地道,“那都是妾身给二女儿备下的,妾身亲自看过,不会有错。” 嗤笑一声,江玄瑾翻手拿出一支金丝八宝攒珠簪:“那白夫人且看看,这个是不是也是二xiǎo jiě的嫁妆?” 这是白珠玑在墨居里落下的,还是御风捡着了带来的白府,本是打算等她醒了就还她,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白孟氏瞧了瞧他手里的簪子,觉得做工跟白珠玑身上那些差不多,当即就点头:“是!这个也是!” 收回手,江玄瑾点头:“这就好办了,这簪子出自沧海遗珠阁,沧海遗珠阁的陆掌柜的家宅就在隔壁。白夫人若执意说这些东西是你替二xiǎo jiě置办的嫁妆,那不妨就把陆掌柜请来,一问便什么都清楚了。” 此话一出,白孟氏的脸顿时一青,接着就怒道:“君上的意思是妾身在撒谎?” 这是恼羞成怒的反问,一般人被她唬住,怎么也会说句“我不是这个意思”之类的场面话。 然而,她面前站的是从来不给人颜面的江玄瑾。 “你本就在撒谎。”他敛眉,神情越发冷冽,“四xiǎo jiě那一身首饰是沧海遗珠阁陆掌柜相赠,却被你说成了偷的白二xiǎo jiě的嫁妆。白家的当家主母,竟这当众污蔑小辈?” 没想到谎话会被当场拆穿,白孟氏顿时臊得站不住脚,结结巴巴支吾两句,窘态尽显。 她这模样,白德重看着都觉得丢脸,怒斥道:“你怎么敢在这里胡言!” “妾身……”白孟氏咬牙,厚着脸皮抵死不认,“妾身没撒谎!分明是君上有意包庇白珠玑!退几步来说,就算那首饰她是从别处得来的,她夜不归家也是事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待在别人家里过夜,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你胡闹!”事关女儿家的名节,白德重终于是坐不住,起身就给了白孟氏一巴掌,将她打得踉跄几步。 捂着脸扶着桌子,白孟氏眼神越发怨毒:“妾身说的是实话,也是为了咱们白家好。君上若是一时冲动娶了珠玑回去,再发现什么不对,岂不是要怪罪咱家?” 这话可以说是用心险恶了,一字一句都暗示白珠玑不干净,当着两家长辈的面说出来,几乎是没打算给白珠玑留活路。 江家众rén miàn面相觑,沉默了片刻之后,江老太爷突然站了起来,朝白德重弯了弯腰。 白德重连忙伸手作扶,皱眉道:“您这是折煞白某!” “老朽理应行这一礼。”江老太爷叹息,“如白夫人所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留在别人家过夜,的确是不像话。” 白孟氏闻言大喜,以为自己的话终于有了作用。 然而,老太爷接着就道:“更何况玄瑾向来是守礼的人,知道这样对四xiǎo jiě不好,却还将她留在了江府过夜,实在是老朽教子无方,愧对亲家!” 后头的江崇也跟着弯腰:“我身为大哥,没有阻拦他,也愧对白大人!” 江深拱手:“我身为二哥,亦没有阻拦,更是愧对白大人!” 江家后头那一排知道“三公子在房里藏女人”之事的人,统统都朝白德重行了礼。他们身为江家人,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特别高兴,实在是很惭愧啊! 看着面前这齐刷刷的脑袋顶,白德重愣住了,白孟氏也愣住了。 “昨晚……珠玑是在江府过的夜?”白德重低声问。 江玄瑾看他一眼,神色冷淡:“四xiǎo jiě昨日在江府崴伤了脚,一时行走不便,晚辈便让她住在了客楼上。此事是晚辈考虑不周,与四xiǎo jiě无关,还请大人恕罪。” 什么偷盗成性,什么夜不归家与人有染,原来统统都是污蔑!众人听江玄瑾说完之后,目光便落在了白家主母身上。这回,就连白家自家人都觉得,白孟氏这回的举止真是恶毒又荒唐! 白德重颇为愧疚地看着江玄瑾:“所以君上昨日那般蛮横,是因为老夫冤枉了珠玑?” 脸色微沉,江玄瑾道:“大人觉得自己仅仅只是冤枉了她?” 白德重微愣:“不然?” 看一眼白孟氏,江玄瑾对白德重道:“您的夫人将您亲生的女儿打掉了半条命,昨晚若不是晚辈拦着,您那一戒尺下去,她怕是要断了气!您倒是好,不闻不问便罢,还冤她怪她,一言一行,可有半分值得玄瑾敬重之处?” 白德重心头一震,张了张嘴,竟是无法反驳。 后头江家的人也吓着了,连忙问他:“怎么回事?四xiǎo jiě受伤了?” 江玄瑾垂眸,掩了情绪答:“生死未卜。” 一听这词,白德重不敢置信地看向白孟氏,后者连忙低头,小声道:“我可没下那么重的手。” 都是家奴动手打的。 顾不得招呼其他人了,白德重抬步就往西院走。江老太爷也坐不住,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媳妇就这么没了,连忙拄着拐杖跟上去。 他一动,江家的人全动了起来,只留白孟氏和几个白家人呆滞地站在堂内。 一行人快到西院,却见个丫头从西院门口跑出来,跑得又急又快,一个趔趄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灵秀?”白德重瞧见就喊了一声。 像是摔得狠了,灵秀没能爬起来,趴在地上抬头看见江玄瑾,傻兮兮地咧嘴就笑:“君上,xiǎo jiě熬过来了!” 这笑容灿烂得很,饶是脸上一片脏污,也像是发着光一般。然而,这光只留了两瞬便褪了个干净,灵秀怔然地望着一处空地,突然就嚎啕大哭。 一晚上的担惊受怕,一晚上的心惊肉跳,全被她哭了出来,哭声悲恸,听得在场的人心里都泛酸。 江玄瑾看着她,一直攥着的手也微微一松。 熬过来了…… 这四个字听得众人心里都有点复杂,白德重看了看前头那狭小的厢房,终于觉得自己当真是待珠玑不好,竟任由她被欺负成了这样。 他转头,朝身后这一群人道:“屋子小,让君上和老太爷先进去吧,各位不妨在旁边的厢房里歇歇脚。” 这么多人去看病,也影响病人。众人虽然都想去看看那四xiǎo jiě,但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便也识趣地点了头。 江玄瑾进了厢房,熟门熟路地去床边,低头看了看床上那人的脸色。 依旧是一张惨白的脸,但隐隐的,能感觉到一丝生机了。 松了眉头,他看一眼旁边的白德重,起身让了个位置。白德重凑上前看了看,眼里愧疚之色更浓。 “我不是个好父亲。”他道,“当初答应她娘好生照顾她,我没做到。” 江老太爷道:“现在补偿还为时不晚。” 白德重苦笑:“老太爷觉得白某该如何补偿才好?” “这还不简单?”老太爷瞪眼,捏着拐杖指了指旁边的江玄瑾,“把女儿嫁给他,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 白德重沉默,沉默之后不得不承认:“老太爷说得对。”他看向旁边的江玄瑾:“大概是老天爷心疼珠玑,所以让她得了君上的青睐。坦白说,今早白某差点当真参了君上一本。幸好,幸好白某信了一次君上的好人品。” 江玄瑾低头不语。 江老太爷笑道:“真参他一本也好,这孩子还没被人参奏过呢,有个经历也不错。” 亲家这么豁达,白德重心里更是感激,但看一眼床上虚弱的人,他有些担忧地问医女:“当真没事了吗?” 医女疲惫地笑道:“方子已经开好,一日三次药,悉心照料就没事了。” 点点头,白德重又朝江玄瑾拱手:“多谢君上救小女一命。” 江玄瑾还没来得及应,旁边的江老太爷就摇头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他要是不救,就没媳妇了!” 说着,又拉着白德重往外走:“既然亲家也接受这婚事,那就详议一番婚期,顺便把聘礼收了。” 白德重连连应是,踉跄几步跟着他出去,却又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 幽暗的厢房里,紫阳君安静地站在床边,姿态萧然,一如在朝堂上他看见的那个背影一般。明明离人很近,可又让人觉得很远。 东院主屋。 白璇玑已经默默掉了半个时辰的眼泪,白孟氏拿冰敷着脸,眼里也满是不忿。 “她肯定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不然君上能看上她?”白孟氏恨声说着,又安慰她两句,“你别急,他们只说让紫阳君的婚事放在前头,可没说要退你的婚啊。” “提也没提一句,跟明说退婚有什么分别?”白璇玑抹泪,“再说,就算不退,我嫁过去也低了白珠玑一头。” 能有个好婚事固然让她高兴,但更让她高兴的,是能踩白珠玑一脚。如今不仅婚事摇摆不定,白珠玑还反过来踩了她一脚,这叫她如何甘心? 一想起方才家里亲戚那好戏一般的眼神,白璇玑就心里生恨。 白孟氏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该直接打死她,这样就算紫阳君想娶,她也没命嫁。” 闻言,白璇玑抬眼看了看她。 心里一虚,白孟氏连忙道:“我开玩笑呢,真打死了,我也得吃牢饭。” 擦了擦眼泪,白璇玑道:“若是明面上打死,您肯定是要吃牢饭的。” 但若不在明面上呢? 白孟氏一愣,看了看她的眼神,倏地觉得背后一凉。 江家人与白家人谈好婚事细节,便举家告辞了。江老太爷跨出门,看了一眼并未跟着出来的江玄瑾,又气又笑:“你堂堂紫阳君,是要倒插门了不成?” “我有东西要还她。”江玄瑾道,“等她醒了,还完就走。” 担心人就担心好了,还找个什么还东西的烂借口。老太爷听得直摇头:“出息!” 江玄瑾置若罔闻,目送他们离开,与白德重说了两句便回去西院。 “主子。”御风跟在他身后道,“您先睡一觉吧,眼睛都泛红了。” 江玄瑾摇头,坐在床边道:“今日未去早朝,不少事要处理,你替我沏盏茶便是。” 御风叹了口气,领命而去。 手边有不少刚送来这里的折子,江玄瑾揉了揉眉心,耐心地拿起来一本本地看。看到第五本的时候,床上的人咳嗽了一声。 微微一惊,他连忙欺身去看,却见白珠玑一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了张,像在念什么。头一遍没听清楚,第二遍这两个字就清晰了。 她喊的是:父皇。 江玄瑾一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就笑了。 做梦还梦见自己当公主,可把她美坏了! 正想伸手去碰碰她那胡言乱语的嘴唇,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 是御风的声音,江玄瑾挑眉,放了折子起身去打开门。 门外,御风一手端着茶,一手捏着峨眉刺,满眼戒备地看着对面。 他对面站着个人,那人一身银丝雪袍,捏一把南阳玉骨扇。 “滚开!”陆景行抬眼看他,眼里满是戾气。 ------------ 第34章 吃醋 带1000钻石加更 又在这白府西院看见他了,江玄瑾眼里墨色微动,极轻地嗤了一声。 “御风。”他道,“放他进来。” 陆景行一顿,抬眼看见他在厢房门口,脸色更加难看。推开御风走过去,想也不想就捏着江玄瑾的衣襟将他“呯”地一声撞抵在门扇上。 “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垂眸扫一眼自己拧成一团的衣襟,江玄瑾微微皱眉,反手劈去将他逼退两步,然后拂了拂衣上褶皱。 “这话,该本君问陆掌柜。” 一个外姓男子,总是往白珠玑的闺房里跑是个什么意思? 凤眼微眯,陆景行也没什么闲心与他多纠缠,冷哼一声绕过他,先往床榻的方向走。 床上的人侧脸趴着,双眼紧闭,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像极了丹阳当初饮毒之后趴在飞云宫软榻上的模样。 心口一紧,陆景行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江玄瑾站在他身后道:“不必探了,她还活着。” 陆景行没理他,非要等自己的手指感觉到她的呼吸,才长舒一口气。 他昨日听她的话去了韩霄府上议事,都还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大的罪过。方才回来听见眼线传话,说白四xiǎo jiě“危在旦夕”,这才fān qiáng来了白府。瞧她这样子,虽还活着,可也当真是受了不小的罪。 伸手拿出一个楠木小盒子打开,陆景行捏了里头的小药丸就想往怀玉的嘴里塞。 “你干什么?”江玄瑾拧眉,出手极快地拦住了他。 陆景行没好气地道:“还能干什么?这药你上回也吃过,认不出来了?” 说着,挥开他的手就把药给怀玉塞了进去,末了左右看看,又替她斟茶喂下,动作行云流水,熟稔亲近得像是多年挚友。 “谁把她打成这样的?”看她咽下了药,陆景行终于回头看了江玄瑾一眼,沉着脸问。 江玄瑾盯着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见她咽下药丸之后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又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这才开口回答他:“白家主母。” “白夫人?”陆景行有点惊讶,“药商孟恒远的女儿、白德重的正妻白孟氏?” “是她。” 看了看李怀玉这浑身的伤,陆景行皱了眉:“好歹也算白四xiǎo jiě的母亲,下手怎么这么狠!” 想了想,他又问:“白德重也没替四xiǎo jiě主持公道?” “毕竟是一家人。”江玄瑾漫不经心地道,“责骂几句,打两巴掌而已。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今日白孟氏的举止可谓荒唐至极,可白德重也没如何重罚,江家人走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斥着让她回房思过,别的什么也没说。 陆景行“啪”地收了折扇,横眉道:“这也太不讲理了些!你堂堂紫阳君,面对如此不公之事,就放之任之?” “到底是白家家事。”江玄瑾道,“本君总不能替白御史罚了他夫人。” 还真是……这种事儿,外人插手也不合适。陆景行不高兴地捏紧扇骨,看看床上的人,突然怀念起丹阳长公主还在的时候。 长公主行事蛮横霸道,只要她断定是坏人的,管你谁家的家事还是哪个大人要偏袒的夫人,她定会寻着罪名把人关进大牢,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做法他以前是颇有微词的,总觉得道义上过不去。可如今遇见这样的事,陆景行觉得,丹阳的做法也挺解气,至少不会放了恶人逍遥无事。 “你认得白孟氏的父亲?”正想着呢,旁边的紫阳君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陆景行回神,没好气地道:“孟恒远好歹也是京中大商,能不认得吗?” “要是我没记错,上个月似乎有人去京都衙门告过这个人。”江玄瑾道,“陆掌柜要是有空,不妨打听打听,看看是谁告了他什么,怎么后来就再没了动静。” 闻言,陆景行一怔。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想找孟家麻烦的意思?可看看面前这一身正气的人,他摇摇头,又觉得不可能。 谁都知道紫阳君向来不管闲事,又怎么会因为白珠玑受了委屈就去找孟家的麻烦?许是别的案子刚好有牵扯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查孟恒远,陆景行是乐于帮忙的,点头便应下了。 两个不共戴天的人,因为床上那昏迷不醒的李怀玉,头一回相处和谐。然而,这份和谐只持续了半柱香不到。 “你是不是该走了?”江玄瑾看他坐在床边没有要动的意思,微微有点不悦。 陆景行没好气地道:“我又不赶着去投胎,总也要等她醒过来说两句话吧?” “有什么好说的?”他眼神幽暗,“你跟她熟得很?” 这么多年的狐朋狗友,肯定是比他这个shā rén凶手熟的。陆景行冷哼,将扇子一展挡在胸前,挑眉看他:“怎么,你嫉妒?” “我为什么要嫉妒?” “不嫉妒说这些酸不拉几的话干什么?”陆景行嗤笑,“活像当初不喜我与丹阳亲近。” 昔日丹阳长公主与他厮混,江玄瑾也是不高兴得很,就差在皇宫门口贴个告示,指明“陆景行与狗不得入内”。每每宫中遇见,也总要阴着脸挤兑他两句。 陆景行甚至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对丹阳有意思。 迎上面前这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江玄瑾一顿,接着就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喜陆景行与丹阳亲近?他双十年华被朝中老臣举为幼帝与长公主的礼仪太傅,教他们站行坐止、是非廉耻。李怀麟还算听话,可那丹阳长公主李怀玉却是无法无天,不仅结交商贾,还请陆景行这种人进宫喝酒,搅乱宫中秩序,令百官非议、令天下人耻笑。 这样的情况下,还指望他对在宫里瞎晃的陆景行有什么好脸色不成? “不过你待珠玑倒是比待丹阳好多了。”低头瞧见怀玉手上那串甚为眼熟的佛珠,陆景行神色复杂,“还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更招人疼。” 他这语气古怪得很,像是揶揄,又像是在恼恨。 江玄瑾以为他是在替丹阳不平,轻哼一声看向床上的人。 丹阳长公主和这白四xiǎo jiě,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傻里傻气;一个权倾朝野,一个命途坎坷。这两人放在一起,任何人都会待后者好些吧?有什么好不平的? 正看着呢,床上趴着的人突然就动了动。 江玄瑾一愣,上前就在床头坐下,伸手翻了翻她的眼皮。 李怀玉昏睡了一整天了,感觉身子一会儿火里烧,一会儿又在油锅里炸,整个脑海里都是嗡鸣刺耳的声音。好不容易火灭了,油也炸干了,却是全身乏力,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正费着劲儿呢,突然有人出手帮了她一把,替她掀来了一道亮光。 茫然地半睁开眼,她好半晌才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感觉姿势不舒服,刚想动动,疼痛就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唔。”怀玉皱眉,闷哼了一声。 旁边立马有人呵斥她:“乱动什么!” 这声音凶巴巴的,听得她心里发虚。艰难地动着眼珠看了看,怀玉看见了满眼血丝的江玄瑾。 紫阳君对自己的仪容要求可高了,哪怕当初被她从墙上跳下来压在地上,也是神情端好、一派雅然。如今这是怎么了,竟能让自己形容憔悴至此。 怀玉很想开口打趣他,可身上实在疼得厉害,苍白的嘴唇嗫嚅半晌,终究没能吐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玄瑾看着她,眼神很不友善,几乎是咬着牙道,“你以为是谁把我连累成这样的?” 怀玉轻吸着凉气,龇牙露出一个笑来。 看见她这表情,江玄瑾恼怒地发现自己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喉咙有点发紧。 狼狈地别开头,他看向旁边的陆景行:“她醒了。你说话,然后走。” 陆景行朝他翻了个白眼,学着他的语气道:“你赶着,去投胎?反正我,不着急。” 怀玉听得笑出了声,扯着身上伤口,又忙不迭倒吸凉气。 江玄瑾沉着脸瞪她一眼:“嫌自己命太硬?” 怀玉可怜兮兮地眨眼睛:没有哇! 没有还笑?江玄瑾很不高兴,看着陆景行的眼神也越发冷漠:“她醒了,白御史肯定会过来,你要是觉得没关系,那就别走。” 陆景行打着扇子的手僵了僵。 他今儿是fān qiáng来的,要是跟白德重正面撞上,那倒是尴尬了。 没好气地扫江玄瑾一眼,陆景行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青花瓷瓶放在床边。 “这是灵药,我把剩下的都拿来了,你能吃就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看你身子还虚,别折腾了,好生将养着。等你有力气开口说话,便让灵秀来知会我一声。”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最好挑这个讨厌的人不在的时候。” 李怀玉挪眼看着他,眼皮轻轻眨了眨:知道啦! 旁边“讨厌的人”冷声道:“慢走不送。” 轻哼一声,陆景行摇扇转身,只一顿,便很是迅速地离开了。 江玄瑾看着床弦上放着的药瓶子,不冷不热地道:“他待你倒是极好,又是送衣裳首饰,又是送珍贵灵药。” 怀玉听着,轻轻动了动鼻翼。 “闻什么?”他不解。 撅起嘴,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醋。” 江玄瑾脸色一黑:“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 这哪里是胡说八道啊,简直是证据确凿!要不是没力气说话,李怀玉定是要调戏他一番的。可眼下……她只能动动眼睛,争取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就在她眼珠子转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江玄瑾伸手,拿旁边干净的白布条,给她眼睛上打了个结。 怀玉:“……”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张嘴,很是委屈地想为病患争取点地位,结果冷不防的,唇上一软。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了她的唇瓣上轻轻蹭了一下,只一下,那触感就消失了。 李怀玉一僵,抿了抿嘴唇,半晌也没回过神。 这气息……是他贴过来了不成? “老实歇着。”江玄瑾声音从前方传来,冷漠又正经,“我去让人准备些粥。” 说着,起身就往门外走。 这声音听起来正常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怀玉僵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江玄瑾怎么会贴过来吻她呢?顶多是见她嘴唇上沾着什么东西,伸手来抹掉罢了。 想多了想多了! 轻轻摇头,怀玉继续闭目养神,眼上有白布挡着,她看不见光,看不见四周,自然也看不见走出去的紫阳君那微微泛红的耳根。 白四xiǎo jiě终于醒了! 这消息一传出去,白家的人纷纷都往西院跑。 白德重自然是头一个来的,他坐在床边的时候,李怀玉吃了一碗药膳粥,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然而她不太想搭理白德重,索性就装哑。 “方才为父问了医女,医女说你的外伤半个月就能好,但内伤要慢慢养着。江府送了很多药材来,为父都交给了灵秀。” 白德重依旧端着架子板着一张脸,语气僵硬,但说的话却是好的:“你这屋子太小了些,为父让人把南院的主屋收拾了出来,那地方宽敞,适合你养伤。” 挨了顿家法,倒是让白德重开了窍似的心疼起她来了?怀玉很是意外,她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老头子突然顺眼了许多。 白德重这模样算作“顺眼”的话,那接下来到她面前来的白家亲戚,就可以称之为“谄媚”了。 “珠玑,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早些好起来呀!咱们可都还等着喝喜酒呢。” “你不醒的时候可急死婶婶了,婶婶还去了一趟庙,给你点了平安香。” “瞧瞧这伤,真是可怜,白孟氏太过分了!珠玑你放心,咱们一定让德重给你个交代。” 面无表情地送走这些个从未见过的面孔,等门关上,她才终于哑着嗓子问灵秀:“我明日是要登基为帝了?” 灵秀被她这话惊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紫阳君,焦急地摇头:“您别胡说!” “没胡说呀。”怀玉不解,“若不是我要登基,她们做什么这般殷勤?” 灵秀小声道:“您即将嫁给君上为妻,将来是身份尊贵的君夫人,那些人先前没少得罪您,眼下可不得赶紧来巴结巴结?” 怀玉一愣,僵硬地转了脖子朝向江玄瑾:“你全搞定了?” 江玄瑾合了最后一本折子,点了点头。 厉害了,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躺在他的大树下乘凉?怀玉美滋滋地想,这种被人罩着的感觉还真不错。 “哎,对了,都这个时辰了,厨房怎么还没把药送来?”灵秀疑惑地往外张望,想了想,道,“奴婢还是去厨房看看吧。” 江玄瑾点头,看着灵秀跑出去,将手里的折子一放便站了起来。 “这个东西还给你。”拿出那支金丝八宝攒珠簪放在她手边,他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怀玉一听,不高兴地撅了嘴。 江玄瑾扫她一眼:“怎么?” “你生病的时候,我可是寸步不离。”她委委屈屈地咳嗽,“可现在,我还这么惨,你竟要走。” 说着,眉毛耷拉下来,一双眼里水光凛凛的。 江玄瑾没好气地道:“我一直留在你屋子里,像话吗?” “怎么就不像话了?”她道,“咱们亲事都定了,你留下来照顾我,旁人定然夸你有情有义,谁还说你闲话不成?” 江玄瑾一噎,拧眉:“你还真能说,身上不疼了?” “疼……”怀玉皱脸,眼泪汪汪地撒娇,“这次是真的疼,尤其是背上,挨了二十棍子呢。” 心口微微一紧,江玄瑾坐回床边,脸色不太好地问她:“到底为什么被罚?” “还能为什么。”怀玉闷哼一声,“白家母女不想让我好过,找着借口要打我。我不服气,就同家奴打起来了。” 歇了口气,她接着又道:“我可厉害了,一人撂翻他们好几个,就是力气不够用,不然最后也不会被他们按住。” 江玄瑾目光阴森地看着她:“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武功盖世?” “过奖了。”她咧了嘴,“武功盖世算不上,你夸我身手矫捷就行。” “……” 江玄瑾给了她一声冷笑,那声音如同一把冰刀,扎得李怀玉瞬间老实了。 “好疼啊……”她虚弱地撒娇。 沉着脸起身,江玄瑾去寻了陆景行留下的药,给她喂了一颗。手撑在床上将药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床上这人动了动。 “又折腾什么?”他微恼,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就瞧见了她那努力挪动着的手。 怀玉没吭声,全神贯注地往手上用力,忍着胳膊上的疼,一点点地将手指挪向旁边他的手。 两只手近在咫尺,但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碰着他。 江玄瑾一愣,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挠,痒得他下意识地抬了手,主动碰了碰她的手指。 怀玉咧嘴就笑了,笑得眼里星光璀璨。江玄瑾怔然,看了她一会儿,板着脸就收回了手。 “你闲得慌?”他冷声问。 李怀玉嘿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灵秀端着药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紫阳君坐在床边,脸上微红,眼里满是不高兴。而她家xiǎo jiě半侧着躺在床上,笑得贼眉鼠眼的。 这场景,真是叫人有点不好意思进去。但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的药,灵秀还是低着头上前去,把药碗递给了江玄瑾。 江玄瑾端着药吹了吹,递到她唇边,怀玉闻了闻那苦兮兮的味道,皱了脸:“不想喝。” “你当这是菜市场,还能讨价还价?”他横眉。 “非得喝吗?” “当然!” “那你替我试药。”怀玉很是记仇地道,“当初我都帮你试了的。” 还一整碗都试下去了! “……”江玄瑾觉得,“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这句话,也未必是歪理邪说。瞧瞧眼前这位,那都多久前的事情了,她竟然还念着。 扫一眼屋子里,乘虚和御风都在外头侯着,他偷喝一口,应该也不会被他们看见。江玄瑾想着,舀了一勺药,飞快地含进了嘴里。 怀玉紧张地问他:“苦不苦?” 咽下药,他道:“试药是试有没有毒性,不是试苦不苦。” “药怎么会有毒性嘛,我就想知道味道。”她皱眉。 白她一眼,江玄瑾正想说:很苦,但你也得喝。 然而,“很”字刚一出口,他觉得喉咙一甜,皱眉想压住,心口却也跟着疼起来。捏着拳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低头就吐了口血。 乌黑的颜色,溅在地上染成巴掌大的痕迹,看着就让人心惊。 这血吐得突然,怀玉吓了一跳,眼睛倏地睁圆,但身子动不了,只能嘶着嗓子喊:“灵秀,快塞颗药给他!” 灵秀慌忙领命,从那青花瓷瓶里倒了一颗药出来,又递了水,然后扭头就想去喊外头的乘虚和御风。 “别声张。”江玄瑾咽了药,皱眉道,“我没事。” 那碗药有问题,但他只喝了一小口,应该不至于丧命。现在要是让外头两个人进来,整个白府都指不定被牵连。 怀玉皱眉看着他,挣扎着往床里挪了挪,然后哑声道:“你躺会儿。” 躺她身边?像什么话!江玄瑾摇头,兀自坐着调养内息。灵秀不敢动,怀玉也盯着他没说话,屋子里一时寂静。 几炷香之后,江玄瑾睁开了眼,脸色好了许多。 “陆景行送的药倒的确是难得的宝贝,往后你每日吃一颗,汤药让他们熬来放着吧。” 李怀玉眼神复杂地看着床边矮几上的药碗:“知道有人心怀不轨,还让他们熬来干什么?” “证据。”他道。 怀玉立马就明白了江玄瑾的心思,但咳嗽两声,她叹息道:“没用的,若是我当真被毒死了,这东西还能当个呈堂证供。但我没死,就算知道药里有问题,也没法把人怎么样。” 这白府里敢对她下药、想要她死的人,也就白璇玑母女二人。若查出是他们,白德重必定跟这次偏袒白孟氏一样,不会将她们告上公堂。再多的证据最后也会不了了之,有什么用? 江玄瑾没回答她,沉吟片刻,低声道:“看来我当真得在白府多住两日了。” 方才亏得他先尝了一口,若是没尝,她这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就又要丢了。这白府里杀机四伏,她的伤还没好,他哪里走得? 怀玉颇为感动地看着他,笑着应道:“好。” 他要留下,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养伤要躺在床上不动,无聊极了,身边能有个人调戏逗趣,岂不是美事一桩?更何况,有人要害她,江玄瑾去查,又给她省事又让安心,好得很! 于是当天晚上,江玄瑾与李怀玉一起从西院厢房搬到了南院的主屋,虽然被担架颠簸得身上疼,但看着又宽敞又精致的屋子,怀玉还是很高兴的。 白德重那边听了消息,知道紫阳君要继续留在府里照料,连忙又让人把南院主屋旁边的厢房收拾了出来。意思很明确:照顾病人可以,还是要注意体统。 江玄瑾很顺从,厢房一收拾好就先睡了一觉,两日未闭眼,又被毒物伤了身,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都是第二天晌午了。 相比第一天醒来时的虚弱,怀玉今日就精神了很多,上了药之后,周身的疼痛都减缓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 “你在这儿,我的伙食都好了不少。”她看着他笑。 江玄瑾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了看灵秀端着喂给她的东西,问:“都试过毒了?” 怀玉点头:“银针试过,医女也瞧过了,没问题。” 点点头,他在桌边坐下,很是安静地开始用膳。江家家规之一:食不言。所以每次只要一拿起筷子,江玄瑾都不会开口说话。 然而,身后那人简直是只声音嘹亮的家雀,看见他就叽叽喳喳起来:“我昨天可难受了,说个话都不利索,还以为要半死不活好久,结果今日醒来就发现嗓子先好了。” “医女说我太闹腾了,她说她见过的别家xiǎo jiě都是斯斯文文的,生了病都不爱说话,就没见过我话这么多的。” “对了,你今天穿的袍子真好看。” 额上青筋跳了跳,江玄瑾放了筷子回头:“你能不能闭嘴?” 咬着青菜的怀玉一愣,颇为委屈地道:“灵秀说你之前很心疼我的,你为什么又吼我!” 谁心疼她了!江玄瑾眼神森冷:“早知道救回来你会这么吵,当时我就该撒手不管。” 咽了菜,又吃一口饭,怀玉笑眯眯地道:“别嘴硬了,我知道你舍不得。” 以前说他舍不得自个儿,那是单纯地调戏他。如今李怀玉发现,这人是真的开始舍不得她了,不是被她强扯出来的。 这是个大好事。 嫌弃地看她一眼,江玄瑾转身继续用膳。 两日不曾上朝,朝中询问紫阳君出了何事的人甚多,连皇帝也在朝堂上问了一句,于是白德重不得不出列,如此这般地回答一番。 于是,“白府美人引折腰,从此君上不早朝”的打油诗,便从朝堂一路传到了市井,京都的百姓纷纷表示震惊:敢情江府那惊得人目瞪口呆的聘礼,不是江焱娶白二xiǎo jiě,而是紫阳君要娶白四xiǎo jiě? 一时间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白府围观,说是探病,实则是为了去见见传闻里“为佳人憔悴不已”的紫阳君。 江玄瑾心情很差,手一挥就将南院的大门关了,并放了乘虚和御风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李怀玉趴在床上笑得眉眼弯弯:“外头好像很热闹啊?” 睨她一眼,江玄瑾道:“你再多话,我连你一起扔出去。” 嘴巴一闭,怀玉不吭声了,笑意却还是从眼睛里跑出来,亮晶晶的。 “xiǎo jiě、君上。”灵秀端着药进来,照旧告诉他们一声,“下午的药又送来了。” 黑漆漆的一碗汤药,闻着味道与之前他尝过的差不多。江玄瑾没让灵秀再放进柜子里,而是转手交给了乘虚。 “去找人分辨一下里头的药材。”他吩咐,“动作干净些,别让人瞧见了。” “是。”乘虚应声而去。 怀玉瞧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挪着身子趴到了江玄瑾的腿上。 “干什么?”他语气不善。 委屈地抓着他的手,怀玉道:“趴在枕头上不舒服。” 枕头不舒服,腿上就舒服了?江玄瑾板着脸道:“你别因为我最近不想与伤患计较,就得寸进尺!” “你看你,又凶我!”怀玉调整好姿态,趴得舒舒服服地道,“怎么说我也是你未来的夫人,这算什么得寸进尺?” “你又忘记我说过的话了?”江玄瑾皱眉,“你我成亲,是权宜之计。” 比起洞房,他可能更喜欢佛堂。到时候她过门,两人还是各过各的。 打了个呵欠,怀玉压根懒得同他说这些,反正他没掀开她,脸蹭了蹭他的腿,她闭眼就睡。 江玄瑾衣袍的料子不厚,她一蹭,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脸的触感。身子一僵,他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低头瞪着她。 瞪着瞪着,他发现,她未束的发丝散了他满怀,又长又柔顺,看着很想…… 等他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放上去了。 真是冤孽!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陆景行跟着乘虚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画面。 陆景行脸色难看地踹了一脚门。 “哐”地一声响,怀玉惊醒,茫然地侧头看了看。 “陆掌柜?”她眨眼,“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搬了凳子去床边一坐,陆景行很是严肃地问她:“你当真要嫁给这个人?” 怀玉自然知道陆景行在担心什么,挠挠头,她艰难地撑着身子从江玄瑾腿上起来,为难地想着要怎么解释。 腿上一凉,江玄瑾下颔一紧,侧头看向床上的人。 “君上。”没注意他的眼神,怀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和陆掌柜单独说两句话?” 好么,陆景行一来,急着跟他避嫌就算了,还要单独说话?江玄瑾冷笑,很想告诉她就算还没过门,不守妇道也是要被浸猪笼的!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都闻到了点酸味儿。 微微一怔,他浑身戾气顿消,错愕之后,就觉得有点可笑了。他在干什么?当真还在意起她了不成?方才还想着各过各的,眼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站起身,江玄瑾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跨出主屋,还将门体贴地带上了。 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去吧,人家可是朋友,他管不着。 门合上,怀玉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嫁给他不好?” “难不成有哪里好?”陆景行简直是要气死了,“你之前说想嫁给江焱去接近江玄瑾,我没意见,毕竟江焱只是个毛头小子,你对付他绰绰有余。可江玄瑾?这个人做过什么你难道都忘了?” “我没忘。”怀玉靠在床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淤青,“就是因为没忘,所以我觉得嫁给他更好。” 当侄儿媳妇,还要守着诸多规矩,接近他的机会少。可君夫人就不一样了,她可以一步步取得江玄瑾的信任、知道他最多的秘密、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送他去死! 这样的fù chóu计划,可比简单地杀了他来得有趣。 陆景行皱紧了眉:“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忙,但这个法子实在太过凶险。” “景行。”她朝他笑了笑,“你得相信我,我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是,这么多年来她想做的事情,统统都做到了。可最后呢?陆景行垂了眼,玉骨扇在手里差点都没捏稳。 “你活过来,就是为了报仇吗?”他哑声问。 侧头想了想这个问题,怀玉答:“不只是,但这是眼下我最能做好的事。” 说着,又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指不定还能帮到怀麟。” 怀麟,又是李怀麟。陆景行失笑,总算是明白了:“你最爱的人是你弟弟,最恨的人是江玄瑾。” 所以她活过来,一是想让李怀麟好,二是想要江玄瑾死。 那么他呢? 听着他声音好像有点不对劲,怀玉惊了惊:“你怎么了?” “……没事。”扇子一展,挡了自己的眉眼,陆景行稍稍一顿,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觉得劝不住你,有点生气。” “哎呀,有什么好气的,我什么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怀玉安慰他,“反正都劝不住了,你鼓励鼓励我呗?” “鼓励?”陆景行拿下扇子就翻了个白眼,“不听我好言相劝,非要一意孤行,你以后出了事我都不管你,还要想要鼓励?” 说着,起身就甩了衣摆要走。 “哎!”怀玉连忙喊他一声,“真生气啊?” 陆景行没回头,冷哼道:“今rì běn就不是来找你的,江玄瑾昨日让我帮的忙有眉目了,我得去告诉他一声。” “哈?”怀玉震惊了,“你给他帮忙?” “你以为都是为了谁?” 扔下这句话,陆景行开门就出去了。 李怀玉靠在床头,皱眉看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江玄瑾在客房里抄佛经,一笔一画抄了大半篇之后,陆景行终于来找他了。 “孟恒远之前被人告上公堂,是因为私下买卖朝廷禁药。”一进屋子,他关shàng mén就道,“这罪名严重,但告状的人无权无势,又只是为了泄私愤,所以后来不了了之了。” 笔墨一顿,江玄瑾抬头看他:“禁药?” “是,朝廷下过文书,有几种珍贵特殊的药材是禁止民间买卖的,只有宫里才有。孟恒远做药材生意,自然是明白哪些东西不能卖。但他这个人贪财得很,为了暴利不顾一切。难免有看不惯他的人会抓着把柄告他一状。” 只是,孟恒远是白德重的老丈人,又与朝中其他官员有交情,想当真给他定罪可不容易。 江玄瑾搁了笔,点头道:“多谢。” 看着他,陆景行嗤笑:“谢什么,就当提前送你的贺礼。” 闻言,江玄瑾抬眼:“堂堂京都第一富商,送人贺礼就送这么几句话?” “给你的贺礼几句话就够了。”陆景行皮笑肉不笑,“至于珠玑那边,我自然是要另行准备。” 聘礼是昨日下的,可这人昨日见着他,竟也没说一声,害得他今日在街上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差点吓死! 安的是什么心! 越看江玄瑾这张脸他就越来气,陆景行恼怒地拂袖:“告辞!” 看着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江玄瑾一直阴郁的心口突然就放了晴。 “陆掌柜慢走。”他道,“等喜帖写好,本君定派人送去府上。” 挑张面儿最红字最大的送。 “哐”地一声响,陆大掌柜又踹了一脚他的门。 江玄瑾勾唇,收了佛经,朝御风道:“把朝廷禁药的名目找来。” “是。”御风应声而去。 晚上的时候,怀玉总算等到江玄瑾来她的房间,兴高采烈地道:“我手上没那么疼了!” 手腕上的淤青多半是跟人打架的时候打的,本也不是最严重的,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淡地“嗯”了一声。 李怀玉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又变成这副样子了?” 先前还好好的,又让她抱又让她搂,还会喂她喝水。外头如今是冬天的天气还是怎么的?出去一趟就把他这冰山给冻回去了? 在桌边坐下,江玄瑾道:“我查出点事情。” “嗯?什么事?” 伸手将两张信纸递给她,江玄瑾问:“识字吗?” 废话,她还曾跟他学过书法呢!李怀玉撇嘴,让灵秀把东西传过来给她,捏在手里就看了看。 这两张纸上写的都是药材,一张上头的药材名她眼熟得很,都是宫里有的。另一张上头的药材就普通些了,看起来像张药方。 只是,这张普通的药方里,有一个名字与另一张上头的重复了。 一点血。 微微一怔,李怀玉道:“这张该不会是你喝的那碗药的药方吧?” 江玄瑾意外地看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这个一点血是毒药啊。”怀玉下意识地就道,“你昨儿喝了那碗药吐血,说不定就是这东西害的。” 本是打算给她卖个关子,然后再解释一番,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江玄瑾站了起来,皱眉看着她:“你为何会知道一点血是毒药?” 这味药材是朝廷禁药,也就是只有宫里才有,她一个白府xiǎo jiě怎么会认识的? 心里暗道一声糟,李怀玉眼珠子一转,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呢?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不少医书,以前进去看过,别的都没记住,就记着了书上画着的图。” 说着,又比划了一番:“这么小的红果子,叫一点血,‘性剧毒,食之则咳血气衰而亡’——这都是医书上写着的呀。” 她眼神清澈,瞧着半分也不心虚,想来是没撒谎。江玄瑾抿唇,暗道自己多疑,又缓缓坐了回去:“没错,这方子是我让乘虚找人根据熬好的药反推出来的,就是府里熬给你喝的东西。而另一张,则是朝廷禁药。” 故作惊讶地瞪了瞪眼,李怀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朝廷禁药?” “嗯,也就是说,这种药材不该出现在民间,但偏偏出现在了你的药碗里。”江玄瑾道,“更碰巧的是,白孟氏的父亲孟恒远是个药商,上个月被人告过买卖禁药。” 两厢一结合,想害她的人是谁就清晰得很了。 怀玉怔愣了一会儿,问他:“你打算朝孟恒远下手?” 这话说的真是太难听了,江玄瑾忍不住皱眉:“有人做了错事却逍遥法外,我用证据将他绳之以法,算什么下手?” “好好好,绳之以法!”怀玉笑了,“那你打算带着证据去宫里告他还是怎么的?” 告一个民间商贾?江玄瑾白她一眼:“这事怎么也不该我去做。” 那该谁去做啊?怀玉很不解。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了dá àn。 “我说……”看着这人把空了的药碗放回她手边,又在地上倒了一瓶猪血,李怀玉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还在养伤,你也忍心拖我下水?” 收好猪血瓶子,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接下来,你也只需要躺着就行。” 言罢起身,朝乘虚和御风递了个眼色。 乘虚御风会意,走出主屋门口,深吸一大口气,齐声吼:“来人啊!四xiǎo jiě中毒啦——” 李怀玉的嘴角抽了抽。 安静祥和的白府又热闹了起来,乘虚和御风的嗓门太大,以至于四xiǎo jiě中毒将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府里传遍。 白孟氏听见消息,高兴得起身就要去找白璇玑。然而,一只脚刚跨出东院的门,她就被乘虚和御风给押住了。 “你们干什么?”白孟氏惊慌低斥,“我可是白家主母,你们哪来的胆子朝我动手!” 御风没理她,倒是乘虚好脾气地说了一句:“君上和白大人在前堂等您。” 等她?白孟氏一怔,心里一沉,立马就挣扎起来:“我不信,你们不是白府的人,凭什么抓我!还不放开!” 置若罔闻,乘虚御风押着她就走。 “真是放肆!就算你们是紫阳君的人,也没道理在我白府上欺负人!”白孟氏聒噪不休,“简直是没有王法!” 江玄瑾在前堂站着,听见由远及近的骂声,朝主位上的白德重道:“人来了。” 白德重看着被押进来的白孟氏,心情复杂地朝他拱手:“君上,这……是否有些不妥了?” 看他一眼,江玄瑾道:“白大人若是觉得押来前堂不妥,那不妨随本君去一趟京都衙门。这桩案子,本就该在衙门里审。” 一听这话,白德重沉默了。 “老爷!”白孟氏扭着身子挣开了背后两人的钳制,捏着帕子就朝白德重跪了下去,“您要给妾身做主啊!这两个人……” “孟淑琴。”白德重开口,打断了她的哭诉,“珠玑这两日喝的药,是不是你让人在熬?” 白孟氏一怔,立马摇头:“妾身听老爷的话在房里思过,如何还会让人去给四xiǎo jiě熬药?” “可厨房里的丫头说,负责煎药的丫鬟是你指过去的。” 连连摇头,白孟氏道:“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妾身没指过人去厨房。” 撇得还真是干净。江玄瑾冷笑,挥手就让人带了几个人上来。 “夫人!”煎药的小丫鬟一上来就慌忙跪在白孟氏身边。后头管家捧着一本册子上前来,拱手道:“老爷,这是府里家奴丫鬟的名册,这个丫鬟叫拂绿,是夫人院子里的,这两日一直在厨房帮忙。” 白孟氏脸色白了白,捏着手跪着,背脊挺得笔直。 江玄瑾看着她问:“还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僵硬地摇头,白孟氏道,“就算这丫鬟是妾身院子里的,但妾身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不知道做了什么,你就撇得这样干净?”白德重脸色很难看。 白孟氏梗着脖子道:“妾身撇清,是因为知道君上有意与妾身过不去,就算老实呆在房间里两天,也定有莫须有的罪名要往妾身头上扣,所以提前证明清白。” “若是问心无愧,何必强行辩白?”江玄瑾淡声道,“夫人这丫鬟替白四xiǎo jiě熬药,却往药里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四xiǎo jiě眼下中毒昏迷,命悬一线。这是谋杀大罪,夫人觉得,撇得清吗?” 白孟氏摇头,咬着牙重复:“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冥顽不灵。 江玄瑾摇头,看向白德重:“依大人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白德重盯着白孟氏,眼里神色凶厉可怖:“人证物证俱在都抵死不认,还当如何?来人,请家法!” ------------ 第35章 十个面首 带1150钻石加更 他这一声“家法”喊得气势很足,然而江玄瑾听着,却是皱了眉。 “白大人。”他道,“尊夫人此举,是意欲shā rén。” 涉及人命,哪里是家法能处置得了的? 白德重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一脸怒容地呵斥:“给我狠狠地打,让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是!”家奴齐应,拿了棍子便站到了白孟氏身后。 白孟氏惊慌不已:“老爷,妾身还没认罪,您怎么能直接打呢!” 白德重面色摄人地看了她一眼,眉心微皱,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几十年的夫妻,也算是有些灵犀,白孟氏一看他这眼色就明白了——他是想先处置了自己,好阻止紫阳君送她去衙门。 看了看那粗得如同婴儿手腕的棍子,白孟氏哽咽着摇头。就算白德重是想救她,她也不想挨家法啊! 旁边的江玄瑾冷眼瞧着这两个人,想了想,退后一步,像是当真不计较了,只等着看白家的家法有多重。 白德重余光瞥着,微微松了口气,接着就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二十棍子的家法,谁也别省力气!” 家奴一听,立马两人上前将白孟氏按在地上,一人捏着棍子,高高扬起再狠狠落下! “呯”地一声响,白孟氏也顾不得仪态了,当即惨叫:“啊——” 白德重冷眼听着,问她:“知道错了吗?” 挨了两棍子,白孟氏就受不住地挣扎起来,哭着道:“妾身,妾身一时鬼迷心窍……啊!” “鬼迷心窍?”白德重狠狠一拍案几,起身怒道,“你身为主母,竟干出谋害府中人命的事情,这岂止是鬼迷心窍!” “啊!”白孟氏哀嚎,脸色苍白,神情也癫狂起来,“妾身错了!妾身错了!快住手……” 丝毫没有心软,白德重拂袖朝着家奴道:“用力打!” 家奴一惊,下手立马更重,打得白孟氏痛哭出声:“别打了……别打了……” 江玄瑾安静地看着,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又响亮,许是跟之前落在白珠玑身上的力道差不多。 二十棍打完,白孟氏已经没了叫喊的力气,脸色惨白,满头都是冷汗,整个人狼狈至极。 白德重怒气微消,想着打成这样也算个交代,于是侧头就想给紫阳君说两句好话。 结果话还没出口,灵秀就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老爷、君上!”一进门她就哭着跪下,嘶喊道,“xiǎo jiě,xiǎo jiě快不行了——” 心头一震,白德重不敢置信地起身朝她走了两步:“你说什么?!” 灵秀呜咽着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您快去看看吧!” 猛地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白德重抬脚就往南院冲。慌得跌跌撞撞的,差点就摔在了门口。 看着前头白御史这激动的模样,乘虚轻咳一声,小声提醒他家无动于衷的主子:“您好歹也悲伤一下。” 就算知道是假的,也要装装样子吧? 江玄瑾回神,低头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然后努力垂了眉毛,黯淡了眼神,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乘虚:“……” 亏得白御史没心情回头看,这装的也太假了。 与他比起来,南院里白四xiǎo jiě的演技简直就是出神入化!瞧瞧那青紫的脸色、颤抖着半睁的双眼、苍白干裂的嘴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个完美的“快不行了”的人。 白德重颤抖着跨进主屋,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珠玑……” “爹,您来啦?”咳嗽两声,她有气无力地朝他笑了笑,“总算等到您来,我也能安心走了……” “胡说什么!”白德重厉声呵斥,摇头道,“你不会有事的!” “医女说我中的是‘一点血’,那东西毒性很大,解不了。”她双眼噙泪,泪光里饱含痛苦,朝他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 “都怪我,早知道就认下白孟氏给的罪名,也不至于让她记恨至此,非要取我性命……” 说着,又咳嗽两声,“哇”地吐出口血来。 白德重看得心头一震。 听人禀告说珠玑中了毒,和亲眼看见她这副模样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方才紫阳君气势汹汹要抓白孟氏问罪,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几十年的夫妻,总不能就这样把白孟氏送进大牢。珠玑还没死,这事说不定还能压一压。 然而,当真看见地上那乌黑的血,看着珠玑这痛苦的模样,白德重红了眼。 孟淑琴竟然心狠到要毒死他的女儿,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他还要包庇?他怎么包庇! “您别难过……”床上的人还扯着嘴角想安慰他,“反正我只是个不懂规矩的傻子,死了就死了,还能去地下问问我娘过得好不好。” 最后这句话说得白德重颤抖起来。 珠玑的娘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也是他年少时,唯一一个动过真心的女人。他答应过的照顾好她没能做到,答应过的照顾好珠玑,也没能做到。 一时间,白德重只觉得愧疚冲心,拳头捏得死紧,满心都是苍凉。 瞧着他情绪差不多了,李怀玉挣扎着做了个收场——她挪动脑袋,朝白德重颔首行礼,然后骤然闭了眼,昏了过去。 “珠玑!”眼睛发红,白德重喘了两口气,抓着床弦就哽咽出声。 白四xiǎo jiě的模样实在太惨,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唏嘘。心软些的小丫鬟,甚至立马就哭了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凝重,江玄瑾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闭眼垂头,努力融入这个悲伤的氛围。 床上的李怀玉闭眼听着哭声,暗暗咬了咬牙。 江玄瑾这混账,她上回就是被他害得在飞云宫听面首和宫人哭丧,这回竟然又让她躺在这里听白家人哭丧,万一把她的气运给哭差了,她可得找他算总账! 哭声持续了一会儿,白德重的声音终于沙哑地在床边响起:“来人。” “老爷?” “把孟淑琴捆起来。”他沉声道,“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京都衙门。” 管家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这……” “去!”白德重抬头,一张脸瞬间就苍老了不少,“君上说得对,谋害人命的事情,家法处置不了,只能交给王法。” 看着白德重这陡然坚定起来的模样,江玄瑾总算松了眉头,任由他带着管家和家奴离开,也没跟上去。 本是想着,要是白珠玑这样都不能让白德重觉悟,他就亲自动手把白孟氏绑了押送衙门。然而现在,江玄瑾觉得,这一趟他可以省了,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 把闲杂人等都赶出门,江玄瑾坐在了床边:“睁眼。” 怀玉听话地掀开眼皮,笑嘻嘻地就挪了挪身子,想趴他腿上。 他抬手一挡,眼神凉凉的:“休想!” “怎么了呀?”怀玉不解地仰头看他,“我哪儿又得罪你了?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冷淡成了这样。” 将她的脑袋推回枕头上,江玄瑾想起她在陆景行面前离开他怀里那动作,冷声道:“你既然知道避嫌,人前人后便都避一避。” 啥?李怀玉茫然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她什么时候在人前避嫌了?避嫌这俩字就从来没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啊! 江玄瑾也没多解释,气压低沉地道:“衙门那边我让人知会过了,剩下的事情你都不必操心,老实歇着吧。” 说完这话,起身就要走。 察觉到不对劲,怀玉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摆:“你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他冷声道,“处理公务。” 江玄瑾是奉先皇遗旨辅政的人,几天没上朝,文书都堆得人高了。 怀玉拍了拍床弦:“来这儿处理不好吗?我还能给你揉揉肩!” 侧头睨她一眼,他没好气地道:“手不疼了?还揉肩?” “疼,但比昨儿好多了,能动。”捏了捏手又张开,她谄媚地朝他笑,“就算揉不好肩,也能给你剥个橘子。” 谁稀罕?江玄瑾伸手就想去扯开她拉着他衣摆的手。 然而,手指刚一碰上,这人竟松了他的衣摆,飞快地反手抓住他。掌心相贴,手指一根根地挤进他的指间,死死地扣了个牢实。 “你这个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她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揶揄道,“生气也不肯说清楚,就打定主意不要同我玩了?贵庚呀?” 江玄瑾不高兴地看着她,下颔紧绷,薄唇轻抿。 他这气生得莫名其妙,李怀玉哭笑不得,朝他眨眨眼,放柔了语气道:“我给你剥橘子,你原谅我好不好哇?” 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宠溺,活像是哪家犯了错的小相公在哄他家小娘子。 江玄瑾:“……” 他不吃这套! 然而,半柱香之后,灵秀端了一大盘橘子,乘虚抱了一大堆文书,都放在了主屋的床边。 李怀玉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手,拿了个橘子剥好,一瓣瓣分开递给他。江玄瑾坐在她床弦上,眼睛看着手里的文书道:“没剥干净。” 灵秀看得愕然,心想这橘子怎么还没剥干净啊?一点皮也没剩。 李怀玉却是会意,也没说什么,脾气甚好地将橘子瓣外头的茎络一起剥了,然后再喂给他。 江玄瑾张口咬了,脸色稍稍缓和。 乘虚看得眼角直抽。 这还是他家那个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吗?啊!这分明是个要人疼要人哄的小姑娘啊!在别rén miàn前都好好的,怎么一遇着白家四xiǎo jiě就成了这副模样! 更可怕的是,四xiǎo jiě还不觉得奇怪,一副听他任他的态度,就差把他捧在手心里了! 乘虚很想拿头撞墙,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怀玉剥第四个橘子的时候,外头的御风进来回禀了:“君上,京都衙门已经升堂,廷尉正徐偃认出了‘一点血’,盘问了白孟氏一番。白孟氏因为受了家法,身体不支,直接在堂上昏过去了。” 合拢文书,江玄瑾抬眼问:“徐大人如何处置的?” “将白孟氏暂扣衙门,然后命人先去查毒药来处。”御风道,“禁药为何出现在宫外,这似乎引起了徐大人的兴趣。” 江玄瑾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了点头就继续展开文书看。旁边的怀玉捏着橘子,心情却是有点复杂。 这个人未免太聪明,想查孟恒远,竟然从白孟氏这里下手。把白德重拖下了水,他倒是站在岸上半点不湿鞋。 接下来会如何就可以猜到了——徐偃要查,定然会有人把孟恒远买卖禁药的证据送shàng mén,接着孟恒远被定罪,白孟氏也因此坐实“谋害人命”的罪名。 一箭双雕啊! 真不愧是紫阳君,这等的心机城府,怪不得当初能将她诓死在陷阱里,还让她丝毫没有察觉。 吃不到旁边递来的橘子了,江玄瑾疑惑地侧头:“怎么?” 猛地回神,怀玉低头才看见自己差点把橘子捏烂了,汁水都流到了手腕。 连忙松开手,她笑道:“没事。”然后捞开袖子要去擦手腕上的橘子汁。 然而,袖子一捞开,她发现腕上多了个东西。 “嗯?”瞧见那眼熟的沉香木佛珠,怀里眼里倏地划过一道光。 “这是什么呀?”她明知故问,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江玄瑾一顿,脸板起来,沉声道:“不小心落在你那里的,还给我。” “给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怀玉咧嘴,取下佛珠来仔细看了看。 上好的沉香木,十颗珠子颗颗乌黑泛光。每一颗珠子上头好像都刻了字。 “施、戒、忍、愿……什么意思啊?”她嘀咕。 江玄瑾嫌弃地看她一眼:“佛家十波罗蜜,你这种毫无慧根的人哪里看得懂。” 不服气地鼓嘴,她把佛珠往手上一套:“看不懂又怎么了?反正归我了,你休想拿回去!” 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菜市场恶霸。 摇了摇头,江玄瑾叹了口气,也当真没再去抢。 这佛珠打小就被他好生藏着,不会轻易给人。但……如今给都给了,只要那人好生珍惜,他也不必急着收回来。 就当……就当做善事了吧,他想。 白孟氏入狱,孟恒远也很快遭了秧,父女二人一并被扣在衙门里候审。白德重没跟徐偃求情,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进宫去替珠玑求药。 于是,“中了毒”的李怀玉,药材伙食的质量又上了一个台阶,每天吃好睡好还有紫阳君陪着,身上的伤好得挺快。 五天过去,李怀玉终于能躺着休息了。 江玄瑾出了门,南院里就剩她和灵秀。灵秀这丫头话多得很,坐在床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喋喋不休。 “xiǎo jiě能遇见君上真是太好了,您是不知道,最近外头可热闹了,都在议论您同君上的事。” 怀玉吃着橘子笑:“一个是万民敬仰百官爱戴的紫阳君,一个是痴傻多年被人嫌弃的四xiǎo jiě。这两个人要成亲了,我要是外头的人,我也议论啊!” “不止这个,还有孟家的事情。”灵秀道,“虽然都知道是老爷把那白孟氏送去的衙门,但他们说呀,这是君上在替您出气呢!” 这话就有点荒谬了,怀玉轻笑:“这说法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紫阳君了啊?咱们的君上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公事公办。他看不顺眼孟家,跟我没关系。” “不近人情?”灵秀愣了愣,想起前些日子君上守在xiǎo jiě床边的模样,摇头道,“他挺重感情的。” “傻丫头,看人哪能只看表面?”她摇头,“你可知你嘴里这个重感情的人,亲手杀了自己教导四年的徒弟?” “啊?”灵秀吓得站了起来。 怀玉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吧?那才是真正的他。” 江玄瑾以前教她礼仪规矩的时候,李怀玉从来没有认真学过,导致他瞧见她就板着个脸,要不是她身份摆着,她想,这人肯定会打她一顿。 可不管怎么说吧,两人也算是有四年的师徒情分,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送点小玩意儿。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书法——虽然她四年都没学会,并且字越写越难看。 结果呢?有这样的情分在,他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她? 去他大爷的重感情吧! 瞧着自家xiǎo jiě脸色有点不好,灵秀慌忙道:“奴婢也就是随口一说。” 意识到自个儿脸绷起来了,怀玉连忙缓和了表情,笑着道:“不说这个了,你替我送封信去陆府吧。” “好。”灵秀也不问原因,乖巧地拿了纸笔来,看着自家xiǎo jiě一顿乱画,她不识字,只觉得自家xiǎo jiě这墨迹看起来与众不同,忍不住就夸她:“xiǎo jiě写得真好!” 笔墨一顿,怀玉眼神复杂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话要是让教我书法的人听见就好了。” 江玄瑾从来不认为她写得好,或者说,压根不觉得她在“写”。 一封信写完,怀玉仔细封了口,让灵秀带出去了。 江玄瑾利用白孟氏把孟恒远拖下水,是一箭双雕,可她觉得,这事儿能让她一箭三雕也说不定。 看了看手腕上的佛珠,怀玉伸手碰了碰,眼神暗光流转。 …… 江玄瑾今日清晨离府,傍晚才回来,并且一进门脸色就很不好。 “怎么了?”李怀玉好奇地看着他问,“出什么事了吗?” “孟恒远私下买卖禁药,存货的地方都已经被找到,证据确凿,今rì běn该定罪。”江玄瑾一撩袍子在床边坐下,颇为不悦,“可朝中竟然有人袒护他。” **这种事儿自古有之,李怀玉不觉得奇怪,只问:“谁护着啊?官比你大么?” 白她一眼,江玄瑾道:“丞相长史,厉奉行。” 这个人官没他大,但棘手的是,他最近刚好在查他。要是这桩案子也把厉奉行牵扯进去,情况就要复杂许多了。 “厉长史啊,我有耳闻的!”怀玉连忙举手道,“他不是个好人,作恶多端呢!” 看她这一副告恶状的模样,江玄瑾气极反笑:“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谣言?厉长史为官多年,虽建树不多,但也算个忠臣。” “忠臣?”李怀玉不以为然,“谁家的忠臣会收受huì lù、偏袒犯事的商贾啊?” 江玄瑾一愣,皱眉看她:“你怎么知道他收受了huì lù?” 废话,她之前三番五次阻止厉奉行升官,就是因为这个人心太贪,人前装得一副清官模样,人后却收受大量金银古董,以权谋私,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这话不能对江玄瑾说。怀玉笑了笑,顺手就拉了个人出来当挡箭牌:“陆掌柜说的。” 江玄瑾看她一眼:“陆景行说什么你都信?” “他也没必要骗我不是?”怀玉撇嘴,“再说了,人家从商的人,知道的这些背后交易肯定比你这个关在朝堂里的君上多。” 话一落音,旁边这人周身的气息又凉了凉。 之前不知道江玄瑾突然生气的原因,是她没反应过来。而这一次,李怀玉反应极快,察觉到不对劲,立马找补: “不过陆掌柜也就能知道些这些消息了,比起君上日理万机关怀天下,还是差得远啊!” 江玄瑾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怀玉嘿嘿傻笑。 “就算你把厉奉行受贿的证据放在我面前,现在我也不能动他。”他道,“这个人对我而言,有更重要的用处。所以现在他掺和进来,我既不能将孟恒远的案子上禀,又不能直接定下孟恒远的罪。” 不上不下,两边为难,这才是最恼火的。 “他能有什么用处啊?”怀玉道,“以他那普通的资质,随便找个人来都能替。” “替得了他的官职,还能替得了他的供词?”江玄瑾有些烦躁,“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别瞎出主意。” 这话有点伤人,几乎是在出口的一瞬间,江玄瑾就有点后悔。然而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他抿唇,有点心虚地瞥了一眼床上那人。 李怀玉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眸垂下,睫毛微颤,脸上的笑收敛了个干净。 这样的模样其实才像个正经闺秀,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心口发紧,还是想听她叽叽喳喳说话才正常。 轻咳两声,他眼神飘忽地问她:“吃过药了吗?” 怀玉点头,没吭声。 “……晚膳呢?” 她还是点头,依旧不吭声。 江玄瑾沉默,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从旁边拿了个橘子过来,一瓣瓣给她剥开,又剥掉茎络,然后递到她唇边。 李怀玉怔了怔,抬头看他,就见他抿着唇垂着眼,闷声道:“挺甜的。” 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怒气差点破了功,怀玉咬牙,心想这人就不能一直一副死人脸吗?突然这么乖巧是干什么?反调戏她? 恼怒地张嘴把橘瓣从他手上叼走,她很是气愤地咬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道:“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管你急什么呢,急死算了!” 江玄瑾抿唇,沉思了一会儿,道:“厉奉行这个人写过一份供词,作证司马丞相在死的那个时辰里,被丹阳长公主请走过。” 怀玉一愣,差点咬着自己嘴唇:“什么?” “你知道丹阳长公主吗?”他问。 呆呆地点头,怀玉想再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整个北魏,谁会不知道她?” 没注意她的神色,江玄瑾垂眸道:“这位长公主,因为被指证‘谋杀丞相司马旭’,证据确凿,死于御赐的毒酒。那毒酒是我送去的,当时我以为……是她罪有应得。” “可是她死后,我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稍微一查,就更不对劲了。司马旭的死好像另有隐情,长公主的罪名,好像也另有隐情。” 他说得很认真,像是在给一个不知情的人诉说自己的苦恼,眉心微蹙,满眼疑惑。 “前些日子有两个重臣去告御状,说厉奉行伪造供词,他当日并没有在场,并不能证明司马丞相是被长公主请走的。所以我最近在搜集更多的证据,想看看这个厉奉行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这些,就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李怀玉双眼失神地看着他,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心里和脑子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意思?江玄瑾在查她是不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要查?害死她的人不就是他吗?不是他从宫宴就开始安排,一步步地将司马旭的死栽赃到她头上的吗?现在为什么会说这些话? 第一反应,怀玉觉得他在撒谎。可是,这些话他本不必说,如今的她在他面前是白家四xiǎo jiě白珠玑,不是丹阳长公主李怀玉,他没有骗她的理由啊!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在厉奉行的事情上为难,是因为怕把他牵扯进孟恒远的案子,再要查别的案子就会复杂许多?他是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想还她一个公道? 江玄瑾……不是在背后害她的凶手? 瞳孔微缩,怀玉睁大了眼,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怎么了?”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下颔微紧,“你不信?” “没……我信。”喘了口气,李怀玉应他一声,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你这么大方地全告诉我,都不担心我泄露你的秘密,我又怎么能不信呢?” 江玄瑾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但想想应该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也就没多想。毕竟是长在闺阁里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些朝廷大事。 想了想,江玄瑾道:“我与你说的话,你切不可同别人泄露半句。尤其是陆景行。” 最后六个字说得有点凶,怀玉低头抱住他的腰,声音里带着笑:“放心吧,你我下个月就要完婚了,你是我的内人,其余人都是外人,我自然是听你的。” 腰被她一抱,温软的药香扑了他满怀,江玄瑾身子一僵,瞪眼看她:“下个月完婚,眼下也还没完婚,你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体统是什么东西?”她道,“没听说过。” 说完,又将他抱得更紧。 江玄瑾两只手微微张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丹阳是不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身边的人?”她赖在他怀里道,“那不是比从厉奉行那里入手来得更快吗?” 提起这个,江玄瑾道:“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是她身边的人口风都紧,问不出来。” 之所以抓着青丝没送进衙门,就是想问出一些关于丹阳的事情。可青丝那个倔脾气,不管他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有什么办法? “问不出来?那就诈呀!”李怀玉撑起身子,笑眯眯地问他,“要我教你使诈吗?” 看了看她脸上的奸笑,江玄瑾觉得很有趣,顺着便问,“四xiǎo jiě有何高见?” 撒谎啊、骗人啊、使诈这些东西,仿佛是这位白四xiǎo jiě最擅长的事情。一说起来,她两只眼睛都在发光。 “套人话还不简单吗?你抓个知道事儿的关起来,也不必问什么,就关几天。等人身心疲惫意识模糊了,便找个人假扮成去救她的,救出地方趁机套话,还能套不出来?” 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假扮得要像一点儿,要让人把她带出你的地盘,让她以为自己真的逃脱了。这样一来,她就会放心说话。” 本来是随便问问的,可没想到她真有法子,并且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江玄瑾沉默,眼神微动。 陆景行收到了白府传来的信,看了几眼,吩咐下人去办事。 怀玉想借着孟恒远的事情把厉奉行的皮撕了,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好韩霄和云岚清那边都憋着气,让他们在这件事上出出力,他们一定很乐意。 用不着他上场。 打了个呵欠,陆掌柜懒洋洋地往摇椅上一躺,南阳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打算就这么睡个好觉。 然而,没过多久,又一封信过来了。 困倦地伸手打开,瞥了几眼,他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将信全部看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捏着信纸起身,他去了北边的院子。 这院落有十间并排的厢房,房前空地很宽,立着木头人、ǔ qì架和箭靶,若不是在他的府邸里头,旁人瞧见定要觉得是个武馆。 去了第一间厢房门口,陆景行敲开了房门。 “大人?”开门的人看见是他,微微惊讶,旋即便问,“又有救青丝姑娘的机会了吗?” 陆景行低笑:“你真是聪明。” 那人跨出门来,英气的眉眼映照在月光之下,眼里满是严肃:“在下先去叫醒其他人。” 说完,转身往回廊上走,每经过一扇门前便扣手一敲,只一下,一排厢房的门就都先后打开。 不消片刻,十个男子就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陆景行面前。 看着这十个人,陆景行很是感慨。这些人昔日都是飞云宫里的面首,绫罗绸缎、玉冠金簪,瞧着都妖里妖气的。没想到如今换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竟是英姿逼人,很难将他们同以前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大人请讲。”就梧站在最前头,朝他拱了拱手。 陆景行回神,笑道:“过几日青丝也许会离开江府,到时还得再麻烦各位出手。” “好。”就梧想也不想就点头,“具体要如何做,还请大人指示。” 夜色已深,陆景行点着灯与他们说了李怀玉的计划,又细细商议了救人和撤退的路线。 说完的时候,陆景行看了看这十个人,突然很想把丹阳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 这十个人里有有些人的命是丹阳救的,有些是喜欢丹阳的做事路数,自愿投奔,甚至还有的是因为与家里闹不和,所以跑去飞云宫混吃混喝。 不管是怎么到飞云宫的吧,他们都顶着面首的名头为丹阳效力了好几年,丹阳对他们很好,他们对她的感情自然也极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算丹阳的亲人。 要是知道她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眼里的仇恨也会淡下不少。 然而……陆景行叹了口气。他不能说,这件事太大了,多一个人知道,丹阳就多一分危险,还是且先瞒着吧。 就梧等人不曾察觉陆景行的复杂心情,知道又有机会救青丝姑娘,他们心情都不错,送走陆景行,就又在院子里对拆几招。 “等青丝姑娘出来,咱们去杀了**吧。”有人练着练着,低声说了一句。 看他一眼,就梧摇头:“清弦,你这个人就是太急躁。江玄瑾岂是那么简单能杀得了的?” 清弦不服气地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还是先把青丝姑娘救出来吧。”就梧摇头,“上次那么好的时机都没能得手,这次你们也别太乐观。” 一听这话,众人都沉默了。 先前帮长公主做事,也闯过高门府邸,也入过天牢大狱,可当真没一处比得过江府墨居的守卫。偷摸着救人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直接shàng mén去刺杀紫阳君? 想着这次的计划,就梧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就是莫名地提心吊胆,总觉得好像要出事。 五天之后,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江府有贼人闯入,带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丫鬟——这消息不用他们去打听,走在江府附近都听见百姓在议论。 “就在刚才,南边院墙,我刚好路过。哎呀吓死了,别是什么强盗抢人吧?” “谁能从江府里抢人啊?瞧着江府也没动静呀,真丢了人,还不得找吗?” “那是什么情况啊,那丫鬟看着忒吓人了,衣裳都被血染红了。” 越过这些议论的人,就梧带着人就往前追。 也不知陆大人是怎么办到的,墨居守卫森严,他竟有法子让江玄瑾把青丝姑娘带出来。 在外头就比在墨居里轻松多了,只要顺利截住,救回人就不难。 远远看见一行人的影子,就梧眼眸一亮,立马加快脚步冲上去。十个人刀剑齐出,一阵铁戈碰撞之声,惊得前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人!” 这种愚蠢的问题谁会回答?就梧盯着他们手里的奄奄一息的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十个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冲破他们的阻碍,一把将人给接了过来。 “青丝姑娘?你还好吗?”就梧一边防着周围刀剑,一边焦急地低头问。 怀里的人顿了顿,缓缓抬头抹开脸上发丝,笑着朝他道:“青丝在墨居里好得很。”顿了顿,又补上一个称呼:“就梧大人。” 瞳孔一缩,就梧飞快地松开了他,横剑便刺。 乘虚利索地躲开他这一招,唏嘘道:“本是想随便钓个小鱼,没想到竟是您来咬钩。我家主子若是看见您,一定很高兴。” 此话一出,周围那一群假意退开的护卫就重新围了上来,将他们十个人去路全部封死。 就梧脸色瞬间苍白。 白府。 怀玉正逗江玄瑾:“我说一句话,你重复那句话的第一个字好不好?” 江玄瑾冷漠:“你闲得慌?” “可不是闲得慌吗?都躺床上这么多天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委屈巴巴地扁嘴,她道,“你陪我玩嘛!这个可简单了,就看你反应快不快。” 翻了一页文书,江玄瑾没好气地道:“你说。” 怀玉咧嘴就道:“我是整个北魏最美的姑娘!” 江玄瑾:“……?” “你这表情什么意思?”怀玉气得瞪眼,“让你重复第一个字,又没让你承认这句话!” 不管要不要他承认,能说出这句话就挺无耻的好吗?神色复杂地她一眼,江玄瑾重复:“我。” “就是这样,回答得再快点儿。”怀玉嘿嘿笑着,飞快地道:“春天的阳光?” “春。” “秋天的果实?” “秋。” “你心悦的人?” “你。” 字吐得快,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江玄瑾抬头,就见床上那人抱着被子笑成了一团。 “你心悦的人是我。”她一边笑一边道,“自己说的话,可记好了啊!” 反应过来又被她诓了,江玄瑾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微恼道:“无耻!” 听着这两个字,李怀玉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滚来滚去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乘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白四xiǎo jiě抱着被子在傻乐,自家主子则坐在离床老远的椅子上,不知道是被气着了还是怎么的,耳根微红。 “主子。”来不及细究这两位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乘虚小声禀告,“当真抓着人了,还是不止一个。” “嗯?”江玄瑾抬眼。 乘虚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声音极小,怀玉支长了耳朵也没能听见。只见听完之后,江玄瑾“刷”地就站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她连忙问。 吩咐了乘虚两句,江玄瑾走到床边,心情甚好地道:“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可有想什么要的东西?” 方才还阴沉着脸呢,突然就这么高兴了,还要送她东西?怀玉很意外,没回答他的问题,倒是问:“是不是之前给你出的主意起作用啦?” “算是起了一半。”他道。 怀玉急了:“你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起了一半是什么意思?” 看她好奇心挺重,江玄瑾便解释道:“你之前不是教我套人话?我想了想,抓着的那个人的话实在是不好套,与其套她,不如用她来套别人。所以我用她当了饵,钓着了上次跑丢的鱼。” 李怀玉听得愕然,心里猛地一沉。 “方才乘虚说,这鱼还挺大。”江玄瑾道,“也算你半份功劳。” 怀玉:“……”这半份功劳她真的不想要。 她是想制造机会让陆景行他们去救青丝的,结果阴差阳错,竟然害了他们?微微捏紧拳头,李怀玉气笑了,这紫阳君是不是天生跟她八字相克?不然怎么她挖好的坑,反而被他用来把她埋了? “能让你这么高兴的人,我倒是想见见。”收敛住气愤,怀玉挂上一副醋意,“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吗?那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热闹!” 江玄瑾一顿,继而皱眉:“这有什么热闹好看?” “我不管!”怀玉耍赖,“咱俩是即将成婚的夫妻,我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从今日起,你感兴趣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这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又可恶又有些可爱,江玄瑾觉得头疼:“你一个姑娘家,掺和这些事干什么?” “谁说我是掺和事啦?”怀玉叉腰,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想掺和你!” “……” 说两句没羞没臊的话,就以为他会心软?江玄瑾冷漠地转身。 半个时辰后,他把白珠玑抱上了马车。 不是,这真不是他心软,实在是这人太能闹腾,他想一个人走,她就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又是撒娇又是装可怜的,还跟御风哭诉说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且不说过河拆桥是怎么回事吧,能把自己说成狗,也真是豁出去了。再不带她一起走,他仿佛就要成了北魏第一负心汉。 罢了,江玄瑾想,区区女眷,又不是什么正经公事,带上也无伤大雅。 于是,李怀玉就以一种装傻充愣的姿态,一路享受着紫阳君的怀抱,然后被放在主楼的屏风后头,见着了那些被抓的人。 一瞧见就梧,她心里就震了震,再一瞧见后头齐齐整整的九个人,李怀玉眼前一黑,好悬没直接晕过去。 这些人怎么被抓住的?怎么能被抓住的!不是都该离开京都了吗? 江玄瑾坐在主位上,沉默半晌才开口:“各位别来无恙?” 就梧可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接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曾与这位紫阳君有过节。紫阳君看他们不顺眼,觉得长公主留他们在宫里很是荒唐,他们也看紫阳君不顺眼,觉得这人管得实在太宽。 昔日有丹阳在,紫阳君没能对他们做什么。如今丹阳没了,他们又落在这个人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下头十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赴黄泉陪长公主的准备。 然而,江玄瑾没要杀也没要剐,任凭他们怒目而视,他脸上一片平静:“你们只需回答本君一个问题,便可以离开这里。” 就梧有点不敢置信,皱眉道:“你耍什么花样?” 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他们走? “质疑之前,不如先听听本君的问题,看你们能不能回答得了。”江玄瑾道。 就梧皱眉:“你说。” 江玄瑾起身,目光扫过屋子里这十个人,沉声问:“在司马旭死的那个时辰里,丹阳究竟在何处?” 竟是问这个?众人都有些意外,相互看了看,又齐齐沉默。 当初长公主被问罪,就是因为无法证明案发之时自己不在场。她的确是不在场的,但她不能说自己去了哪里。况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怎么?当真回答不上来?”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声音,江玄瑾不耐烦地皱了眉。 一片沉默之中,清弦开口说了一句:“人都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玄瑾也不隐瞒:“自然是想知道司马旭究竟是不是长公主杀的。” “自然不是!”清弦怒声反驳,“她杀司马丞相干什么!司马丞相是个好人!” “哦?”江玄瑾侧头看了看他,“那你知道她当时在何处?” 清弦一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就梧,后者打量了江玄瑾一一会儿,冷声道:“回答了,你当真就放我们走?” “自然。” “那好,我告诉你。”就梧道,“长公主当时不在宴会,也不在福禄宫,她在……” 呯—— 倏地一声巨响,吓得就梧即将出口的话猛地咽了回去。众人都都是一惊,齐齐循声侧头往旁边看去。 巨大的梨木双绣屏风不知为何倒了下来,震得整个屋子都动了动。那屏风后头,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她像是也被吓着了,茫然地眨眨眼,然后朝他们傻笑: “嘿嘿!” ------------ 第36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带1300钻石加更 屋子里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散了个干净。 江玄瑾定定地看着这位笑得傻乎乎的白四xiǎo jiě,脸上的表情很是难以言喻。旁边的人都噤了声,等着他发火,然而这位主子只缓缓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骨。 “你做什么?”他问。 咽了口唾沫,怀玉很是无辜地道:“我想看看那上头的绣花,结果一个没扶稳……你们当做没看见我成不成啊?” “你觉得成不成?” 扫了一眼下头那十个目瞪口呆的人,怀玉干笑:“好像不太成哦?” 江玄瑾要气死了,他还等着听就梧后头的话,但这人一冒出来,就梧哪里还有心思继续说?只跟见了鬼似的看看她又看看他,那眼神,活像是撞破了什么奸情一般。 场面很尴尬。 椅子上的人扭了扭身子,像是闯了祸想跑。然而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方才进来都是赖在他怀里的,自己哪能跑得出去?碰着伤口觉得疼了,又龇牙咧嘴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江玄瑾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扭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云淡风轻地道:“不必管她,接着说吧。” 不必管?就梧心里惊讶,忍不住又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 小姑娘长得清秀,脸上虽然有病态,一双眼却是灵动逼人,瞧他看了过来,眼波一动,竟是朝他笑了笑,然后目光一垂,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 就梧下意识地就跟着看了一眼她的手。 纤嫩白皙的指节,食指和中指一扭,交缠在一起又飞快地松开。 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在别人眼里压根没什么奇怪的,然而就梧却是看得心口一震,几乎是立刻就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她。 这个手势…… 见他不吭声,江玄瑾以为就梧是在顾忌旁边的白珠玑,皱眉便道:“你说的只要是实情,又何惧其他人听见?” 回过神,就梧摇头:“不是怕别人听见,只是觉得说出来君上也未必信。” “说。” 又看了一眼那已经立起来的梨木双绣屏风,就梧垂眸改了口:“二月廿晚上的宫宴,长公主用到一半就醉酒离开,不在宴会,也不在福禄宫,而是与小人在永寿宫外相遇,从西侧宫道漫步回飞云宫。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回到飞云宫已是亥时。” 江玄瑾眉心拢了起来:“与你在一起?” “是。”就梧点头,“殿下被问罪之时,我也曾出面作证,上呈了供词给廷尉衙门,然而之后,我并未被衙门传唤。” 一听这话,江玄瑾眼里浮了些不解。 他看过廷尉呈上来的司马旭一案的卷宗,里头案发之前的人证和供词少得可怜,也正因如此,厉奉行的供词算是李怀玉定罪的重要佐证。 然而,就梧现在说,他也呈过供词? 江玄瑾记性不错,他确信自己没有看过任何偏帮长公主的供词。从案发到长公主薨逝,期间顶多是韩霄那群人在早朝上喊过冤,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本以为这是人心所向,表明丹阳的确罪该万死,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有什么猫腻? “该说的我都说了。”就梧道,“君上也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好。”收敛心神,江玄瑾朝乘虚道,“送他们出府。” 乘虚拱手领命,上来便将就梧背后捆着的锁链打开,朝他拱手:“为君上周全考虑,只先解一人,这是钥匙,等离开江府,各位再自行打kāi suǒ链吧。” 说完就将锁链钥匙放进了他的手里。 四肢一松,就梧看看乘虚,又看看江玄瑾,很是错愕:“当真放我们走?” 原以为他只是说笑,毕竟他们可是飞云宫的面首啊,外头尚有他们的通缉令,江玄瑾曾经那么讨厌他们,怎么会这样轻易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结果,面前这人道:“别啰嗦了,走吧。” 一瞬间,就梧突然觉得,这紫阳君似乎也没有传闻里那么冷漠无情。 “恕我多嘴。”他道,“君上既能放了我们,何不将青丝姑娘一起放了?” 看他一眼,江玄瑾道:“她与你们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就梧不解,“我们是长公主的人,她也是。” 转身往屏风的方向走,江玄瑾声音漠然:“你们只是想救人,她却是冲到我面前想shā rén,如何能一样?” 说完,挥袖就进了屏风后头。 屋子里十个人的脸色在听见这句话之后瞬间变得很复杂,尤其是不久前才说了要想法子刺杀紫阳君的清弦。 该问的问完了,得到的dá àn也挺有意思,江玄瑾没了跟外头的那群人说话的兴趣,只伸手往扶手上一搭,低头冷漠地看着椅子里的人。 “你的眼睛真漂亮!”迎上他的脸,李怀玉丝毫没有做错事要悔过的自觉性,伸手就抚了抚他的眼角,赞叹道,“要是笑起来,定能醉倒半个京都!” 拿开她的爪子,江玄瑾笑不出来:“你干的好事。” “不能怪我。”怀玉摇头,一脸气愤地指着屏风,“是它先推我的!” 江玄瑾:“……” 刚才那屏风没砸着她的脑袋吧?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没好气地将她捞起来,他道:“下次不带你了,老实在白府呆着吧。” “别呀,我觉得可好玩儿了!”搂着他的脖子,怀玉委委屈屈的,“不要扔我一个人在白府呀,你不在,万一谁一个冲动又想来杀了我怎么办?我伤还没好……” 还知道自己伤没好?江玄瑾面无表情地抱着她往外走:“真让你好了,倒的就该是整座楼。” 怀玉撇嘴,看了看他,突然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温热的掌心覆上来,柔软轻暖,江玄瑾脚步一顿,微微皱眉:“又干什么?” 怀里的人眼里泛着潋滟的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咧了嘴道:“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剥给你吃!” 呼吸一窒,他恼羞成怒:“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是胡言乱语呀,我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道,“等我过了门,一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冷着,不让你饿着,累了就给你揉肩,困了就——” 顿了顿,她笑意渐深:“困了就陪你睡觉!” “……” 抱着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江玄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一抹嫣红从他耳根一直蔓延到了脖颈。 “你自己想办法回府吧!”恼恨地放下她,他拂袖就走,青珀色绣银花的衣袖狠狠一甩,差点甩在她脸上。 “哎哎!”怀玉边笑边朝着他的背影喊,“我走不动呀,腿上有道伤口呢!” “谁管你!” 江玄瑾走得头也不回,衣袍墨发齐齐被风吹得翻飞,完全失了往常的冷静。走到院门口撞见送完人回来的乘虚,他咬牙便道:“我进一趟宫。” 乘虚惊讶地看着自家主子这张绯红的脸,怔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他:“是。” 李怀玉半蹲在屋子里,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昔日里与她在朝堂上争了个你死我活的紫阳君啊,原来脸皮这般薄!早知道她以前也调戏调戏他,保管他连朝堂也不想呆! “四xiǎo jiě。”乘虚进来,瞧见她这模样仿佛就明白了什么,哭笑不得地道,“外头备了肩舆,您动身吧。” 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怀玉问他:“你家主子同我一道回去吗?” “这个……”乘虚摸了摸鼻尖,看看门外,挤着眼小声道,“咱们君上很容易害羞的。” 把人羞得都恼了,谁还同她一道回去啊? 怀玉没忍住,又笑了一阵子,直到扯得伤口疼了,才拖着身子出去坐上肩舆。 江玄瑾不同她一路,乘虚自然也没跟着她。出门上了来时的马车,她道:“我想去看看首饰。” “好,不过可不能看久了,您还得回去歇着。”灵秀温柔地叮嘱。 怀玉点头,吩咐车夫往福安街走,到了沧海遗珠阁门口便下车,将灵秀和车夫都留在了外头。 今日遗珠阁没有平日热闹,大门虚掩着,堂前一个人也没有。怀玉推门进去看了看,问旁边柜台上趴着的伙计:“你们这铺子倒灶啦?” 不开门迎客,招财正打着呵欠偷懒呢,乍一听这话,抬头就瞪她:“怎么说话的?谁家铺子倒灶了?” 努嘴指了指空荡荡的四周,怀玉道:“没倒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你家掌柜的人呢?” “掌柜的有事,今日遗珠阁不迎客。”招财哼声道,“姑娘请回吧。” 陆景行有事,遗珠阁也照样可以开门迎客啊,除非他人就在后院,并且不想让人打扰。 怀玉一笑,拿出陆景行的铭佩递过去:“我找他也有事,你通传一声?” 招财很想说,每天找他家掌柜有事的人多了去了,谁来都得通传,还不得累死他?但扫了一眼这位姑娘手里的玉佩,招财吓得站直了身子。 “白四xiǎo jiě?” 不认识她,倒是知道是她拿着这玉佩,李怀玉笑着点头:“我在这儿等着,你快些。” 看一眼她尚且苍白的脸色,招财没敢怠慢,直接道:“您不用通传,里头请。” 他家主子对这位四xiǎo jiě是个什么态度,招财心里门儿清,眼下别的不怕,就怕这伤还没好完的四xiǎo jiě在这儿出个什么好歹,那他肯定得被主子下放去草料场干活儿。 这样想着,他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她引到了后院。 陆景行正听着就梧等人说江玄瑾的事,冷不防瞧着门外站了个李怀玉,眼皮一抽,立马起身迎了出去。 “姑奶奶,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心虚地看一眼屋子里的人,他压低声音道,“就梧他们都在呢。” “我知道啊。”怀玉叉腰道,“都在正好,有事儿就一起说了。” “那怎么行?”陆景行皱眉,“这儿除了我,谁能信你是丹阳啊?” 自信地笑了笑,怀玉越过他看向屋子里坐着的那个人:“别的不说,就梧肯定信。” 陆景行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想说那也不一定吧?结果就梧起身就朝门口走了过来。 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梧深深一揖:“敢问……姑娘知道李诗人吗?” 这话问得陆景行莫名其妙的,怀玉却笑着叉了腰:“怎么不知道?李诗人才高八斗,曾经以一首诗收服了江湖上作恶多端的飞贼,名气大着呢!” 身子微颤,就梧眼里迸出奇异的光来,定定地看着她,嗓音陡然沙哑:“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 咧了咧嘴,怀玉拍手便道:“独行三千里,漂泊无所依。一朝前尘尽,凤来就梧栖。” 凤来就梧栖。 这是当初丹阳长公主救了他、给他起名之时念的诗,就梧当时听着,好奇地问这是何人所写? 丹阳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李诗人的佳作。” 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梧一直相信着世上有“李诗人”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还起了点崇拜之意。直到后来他发现—— 殿下姓李,名绥,字怀玉,自封名号:诗人。 面对这个“李诗人”,就梧哭笑不得。呆在飞云宫,他渐渐发现这位殿下很有趣,不但爱冒充诗人,还爱逃紫阳君的礼仪课。每每被紫阳君追shàng mén来,她就会朝他比暗号—— 食指和中指交缠在一起,意为:快帮我撒个谎! 今日在江府看见这个手势,就梧心里就已经生了怀疑。再听她念出这首诗,他几乎就可以断定…… 激动不已地看着她,就梧喉结微动,抖着身子朝她又行一礼:“恭迎殿下!” 这四个字一出,屋子里其余九个人统统站了起来。 “真不愧是我飞云宫里最聪明的人。”朝他一笑,怀玉拖着身子进屋,先找了个椅子坐下歇口气,然后看着面前这群目瞪口呆的人道,“我的时间不多,没空跟你们一一解释,现在我就说几件事,你们听好了。” 除了就梧和陆景行,其余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叽里呱啦地比划: “江玄瑾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现在想重查司马旭一案。大家都知道这案子背后猫腻很多吧?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tí gòng最多的帮助,让江玄瑾顺顺利利地把真相查出来。” “至于青丝,救了两回都没救出来,你们也不必犯险了,且交给我来想办法。” “还有,以后不管在哪里看见我,请你们务必装作不认识,也不要同我说任何话。江玄瑾这个人心思细密,我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骗住他,你们可不能添乱。” 端着旁边的茶喝了一口,怀玉喘了喘气:“总之,你们既然敢不顾老子的命令跑回京城,那就做好再蹚一次浑水的准备吧!” 听着这熟悉的语气,众人心里愕然,盯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想说什么,又不敢确定。 就梧却是直接笑了出来:“遵命。” “你还遵命呢!”想起方才在江府的事,怀玉气得跺脚,“真的遵我的命,怎么敢说那件事的?” 要不是她把屏风推倒了,这人还真就告诉了江玄瑾她当时的去处。开玩笑,那地方说出来不但洗清不了她的嫌疑,反而会让江玄瑾好奇,进而深究。 东西她还没来得及转移,真被他一时好奇查到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气得直磨牙,怀玉凶巴巴地瞪了就梧一眼,起身看向陆景行:“我走了,剩下的交给你。” 陆景行也磨牙:“又是我收拾烂摊子?” “兄弟嘛,有难同当。”拍了拍他的肩膀,怀玉扭头就走。 她强撑着这么折腾,身上几个尚未愈合的口子火辣辣的疼,得赶紧回去养着,不然指不定就被江玄瑾看出端倪了。 不过想来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动,出事之前,这些人是跟青丝一起被她送出京都的,结果好么,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跑回来送死,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她真死了,他们再搭上几条命给她报仇她也活不过来,亏不亏呀? 摇着头坐上马车,怀玉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咧嘴笑了。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对她的死拍手称快,也总有这么一群人是心疼她的,陆景行会给她烧很多的纸钱,韩霄那些人会给她喊冤,而就梧和青丝这群人,还会拼了命给她报仇。 千夫所指又如何?她心满意足得很呐! 江玄瑾进宫,去御书库里调了司马旭一案的卷宗,又仔细看了一遍。 先前的时候他带着偏见,觉得司马旭只能是李怀玉杀的,所以有些不太公正。眼下重新再看,他微微皱了眉。 司马丞相于二月廿的戌时离开永寿宫,亥时两刻被人发现死于福禄宫,咽喉被利器割断,四周有挣扎打斗的痕迹,仵作判定是他杀。当时没有人在场的人证,唯一呈上供词的是厉奉行,说司马旭去福禄宫是被长公主相邀。 之后,陆续有宫人的供词呈上,说曾在福禄宫附近看见长公主,以及长公主当晚宴会戌时一刻便离开,亥时才回飞云宫。 所有证据都是对长公主不利的,加上长公主本身就有不好的前科,当下所有人便都认为她的凶手。司马丞相德高望重,在即将解甲归田的关头死在丹阳手里,谁人不怒? 一时群臣激愤,无数道折子落在御书桌上,要求皇帝处死长公主。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新帝亲政,威望不足,若是能除掉丹阳,一来能收回她手里的皇权,二来能让新帝迅速立威,一举两得。更何况丹阳本就是罪有应得。 于是,看过这份“证据确凿”的卷宗之后,他推波助澜,让新帝下旨,赐了丹阳毒酒。 现在想想,若这个涉案的人不是丹阳,而是个普通人,他还会不会这么肯定地觉得她就是凶手? dá àn是不会。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觉得胸口有些闷。 “君上?”御书库有人进来,瞧见他在,慌忙来了一礼。 江玄瑾一愣,不着痕迹地将卷宗放回架子上,回头颔首,然后抬步离开。 那人恭恭敬敬地目送他出去,心下有些好奇,眼珠子一转就去他方才站的位置翻找了一番。 “这……” 翻出那没收好的卷宗,那人愣了愣,目光闪烁地小声喃喃:“竟是在看这个?” 江玄瑾不曾注意身后的动静,他心里有事,一路上都沉着脸,走回白府南院眉头也没能松开。 天色晚了,四处都黑漆漆的,他越过紧闭的主屋大门,直接就想回自己的厢房。 然而,刚经过主屋门口,那门竟然“刷”地就打开了。 huáng sè的灯罩透出的光刹那间就笼了他满身,眼前的黑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和温暖。 江玄瑾愣了愣,抬头一看,就见有人穿着寝衣披着披风,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朝他笑得龇牙咧嘴的。 “你可回来了!” 碗里的汤很烫,怀玉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耳垂,急急地朝他道:“快接着,我端不住啦!” 江玄瑾有点茫然,一手接住汤碗,另一只手就被她拉着,扯进了屋子。 “xiǎo jiě……”灵秀站在旁边,为难地喊了一声。 怀玉立马捂了耳朵:“别跟我说什么规矩、避嫌,我不听的!熬了这么久的汤,怎么也得让他喝一口我才能睡得着呀!” 说着,往床上一滚,眼巴巴地朝他拍了拍床弦。 顺着她的意在床边坐下,江玄瑾低头看了看碗里:“什么东西?” “补气的汤。”李怀玉笑眯眯地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咳嗽吗?我想多半是之前中了毒,伤着身子了,所以用医女给的药材,并着乌鸡,给你熬了碗汤。” 说着,又可怜兮兮地指了指自己的腿:“为了这碗东西,我伤口都裂了,你可不能不喝啊!” 一听这话,江玄瑾皱了眉:“知道还没好全,你瞎折腾什么?” “也没什么折腾。”想了想他的规矩,怀玉拿起勺子先给自己喂了一勺,然后再眼巴巴地看着他,“可好喝了!” 江玄瑾沉默,盯着碗里的汤看了一会儿,终于也喝了一口。 药香混在鸡汤的醇香里,倒是挺好喝,放了汤勺,他端碗慢慢将整碗汤都饮尽。 最后一口咽下去的时候,江玄瑾觉得心里一松,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好喝吧?”怀玉一脸讨夸奖的模样。 放了碗,他道:“明日你伤口若是严重了,五日之内就别想再下床。” 脸一垮,李怀玉不高兴了:“你不夸我就算了,还凶我!” 江玄瑾学着她的恶霸语气,眼梢微挑,很不要脸地道:“凶便凶了,你能如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斜靠在床尾,一身青珀色的袍子略微有些松散。墨发垂落额前,刚饮过汤的嘴唇湿润泛光,一双极好看的墨瞳里闪过一道羁不住的笑意。 怀玉看傻了眼。 她耳根子突然也有点泛红。 “主子。”外头的乘虚喊了一声,“时候不早了。” 江玄瑾起身,收敛好神情,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朝她道:“早些休息。”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李怀玉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伸手给自己脑门上来了一巴掌。 怎么能被仇人迷惑呢?再好看的皮相,那也是敌人!嘴上夸他就算了,心里一定不能夸,这是立场问题! 摇摇头,她回神,看一眼空了的碗,心虚地朝旁边的灵秀道:“给厨娘塞点银子,别说漏嘴了啊。” 她的伤明儿肯定是要更严重的,骗他说这鸡汤是她熬的,也就是提前铺垫好,免得他怀疑罢了。真给他熬,熬出来的东西比“一点血”还毒也说不定。 白孟氏受不住牢里的苦楚,天天让人传话,哀求白德重将她救出去。然而,案子迟迟未能定论,她**,也走不得。 “那位厉大人可真厉害啊。”陆景行来白府探望李怀玉,摇着扇子跟她说外头发生的事情。 “江玄瑾一力想处置孟恒远,可厉奉行偏生想着各种借口阻拦,甚至搬出了白德重,将他的功劳扯到孟家父女身上,苦口婆心地为孟恒远开脱。” 怀玉挑眉:“皇帝怎么说啊?” “他还能怎么说?被你护着这么多年,治国之心是有,但压根没有铁血手腕。”陆景行摇头,压低声音道,“韩霄和徐仙他们今儿上了朝,都替江玄瑾说话,可把朝里的人吓坏了。” 韩霄、徐仙、云岚清,鼎鼎有名的丹阳麾下三大余孽。他们帮江玄瑾说话,朝里的人可不得吓着么?怀玉失笑:“江玄瑾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在朝堂上永远是那张棺材脸。” 想起那张棺材脸被她逗弄得羞恼不已微微泛红的模样,李怀玉忍不住咧了嘴。 “傻笑什么?”陆景行白她一眼。 “没什么。”收敛神色,怀玉又正经起来,“就梧他们那边,你解释清楚了吗?” 潇洒地一展玉骨扇,陆景行朝着扇子努了努嘴:“夸我。” 看了看扇面上的字,怀玉很是嫌弃,却还是不得不捧他一回:“高山仰止陆掌柜,你品德高尚、胸襟宽广、助人为乐……到底解释没?” 满意地颔首,陆景行道:“还能不解释吗?你走后,他们缠着我让我解释了四个时辰,非让我从头到尾都说清楚了才放过我。” 借尸还魂这种事不是那么好接受的,清弦都觉得他鬼附身了,要不是就梧拦着,怕是要上来朝他撒香灰驱邪。 “麻烦你了。”怀玉叹息,“我没想到他们会回来。” 看她一眼,陆景行道:“你别总是低估了别人的感情。” 那些说是面首,其实却是与她并肩作战了好几年的人,对她很多的忠诚、信任和依赖。知道她死,他们连命也不要地回京都,知道她活,那他们定也连命不要地继续跟着她。他们对她的感情,比普通的下属对主子要浓厚深刻得多。 而他,是从来不怕被她添麻烦的。 咧了咧嘴,李怀玉有点感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珠子一转,她突然想到点什么,扭头就朝门外喊:“灵秀!” 灵秀应声进来:“xiǎo jiě有何吩咐?” “把书房里君上写的那叠东西拿过来!” 江玄瑾写的东西?陆景行听得茫然,看着灵秀领命出去,没一会儿,又抱着一叠红彤彤的东西回来。 “喏,正好你来了,顺便带回去吧!”把写着他名字的喜帖抽出来往他怀里一塞,怀玉笑道,“我特意让他写了‘阖家上下’,你可以带着就梧他们一起来。” 陆景行:“……” 手里的喜帖红得刺眼,他瞧着,没好气地问:“下个月?” “嗯。”挥手赶走灵秀,怀玉低声道,“等去了江府,我会想办法让江玄瑾放了青丝。” 放?陆景行摇头:“咱们花那么大力气也没能救出来的人,你能想到什么法子让江玄瑾放?”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呀。”怀玉眨了眨眼,捻着兰花指放在自己脸侧,很是妩媚地道,“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叫美人计,你听说过没有?” 扇子一展,陆景行挡着眼睛摇头:“美人计听过,美人却是没瞧见。” “……?” 瞧见她陡然凌厉的眼神,陆景行拢扇作礼,一脸严肃地改口:“祝殿下马到成功。” 说完,眉目温软下来,叹气看着她道:“遇见麻烦记得来找我。” 李怀玉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厉奉行与江玄瑾就“一点血”的案子争执了好几回,争到后头实在站不住脚了,便在御书房里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句:“君上对此事如此执着,莫不是有什么私怨吧?” “爱卿休要胡言。”龙椅上的李怀麟皱眉,“君上与孟家如何会有私怨?” “陛下有所不知。”厉奉行道,“咱们君上要娶的白四xiǎo jiě,与孟家女儿、也就是白御史的夫人白孟氏有过节。‘一点血’的案子本不用惊动君上的,如今君上这般执着地要定孟家的罪,怕是……” 先前与他争论,江玄瑾一直没针对厉奉行,只就事论事。他没见过厉奉行作恶,所以对他的印象尚算不错。 然而,他今日气急败坏,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江玄瑾沉了脸。 厉奉行也是没辙,为了保住孟恒远,他不得不将白四xiǎo jiě牵扯进来,好以此让紫阳君对此案避嫌。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所愿。 “陛下。”江玄瑾开口了,“如厉大人所言,此案已经牵扯到白御史、白夫人和白四xiǎo jiě,甚至还牵扯到了微臣。恐怕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私卖禁药案。” 李怀麟皱眉:“怎的会牵扯这么多人,这倒是……君上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江玄瑾颔首,声音朗朗:“既然牵扯的人多,又涉及朝廷命官的家眷,陛下不妨开殿为堂,亲审此案,以正视听。” 厉奉行愕然,侧头看他,脸色突然就白了。 …… 今日天气很好,怀玉哼着小曲儿躺在床上吃糕点。正吃得欢呢,乘虚突然就过来了。 “四xiǎo jiě。”他问,“您的腿可走得路了?” 动了动腿,怀玉点头:“还行吧,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乘虚顿了顿,道,“就是主子让属下来接您进宫一趟。” 哦,进宫一趟。怀玉点头,继续吃着糕点。 等会?进哪儿?倏地反应过来,她一口糕噎在了喉管,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见她呛着了,灵秀连忙过来给她拍背,打趣道:“就算从来没进过宫,您也不必如此激动呀xiǎo jiě。” 从来没进过宫?李怀玉哆嗦着抹了把嘴,看着旁边这天真无邪的小丫鬟,很想告诉她老子不仅进过宫,还是宫里长大的。 “他怎么会突然让我进宫?” 乘虚道:“具体的情况属下不知,但君上是因着孟家的案子在与人争执,传您进宫,许是要让陛下亲自审理此案了。” 怀玉愕然:“不是吧,搞这么大?” 这就是个普通的下毒走私案,就算扯上白孟氏,也就算个普通的官家下毒走私案,何德何能让皇帝亲审? 乘虚为难地问:“您去吗?” “去。”定了定神,怀玉道,“好不容易能进宫,为什么不去?” 怀麟亲审的案子,又恰好与她有关,这算不算姐弟之间的缘分?本以为如今身份悬殊,很难见他一面了,但眼下竟然有这么好的机会送了上来。 李怀玉笑着想,去看看怀麟到底长大了没有吧。 朝堂在下朝之后一般都是闭殿不开的,然而皇帝突然要亲审一桩案子,这地方便又敞开,并且站了许多的人。 三公在侧,九卿到齐,李怀麟在龙位上坐下,像模像样地问:“殿下何人?所告何事?” 江玄瑾躬身行礼:“微臣江玠,任紫阳君之位,现状告京都药商孟恒远,无视律法,私藏私贩大量禁药,间接害了人命。” 孟恒远被推上来,腿一软就跟着跪了下去:“草……草民拜见陛下!” 看看这两个人,李怀麟道:“原告先呈证据。” 此案原是徐偃负责,陛下亲自开审,他自然是带着卷宗和证据过来的,眼下正好替紫阳君呈了上去。 李怀麟仔细看了看,皱眉念道:“已经查封了三处库房,搜出禁药三千斤……三千斤?!” 被这数目吓得瞪大了眼,他怒斥:“胆大包天!北魏律法,贩卖低于十斤的禁药,关押半年或一年,十斤以上,酌情量刑。你藏三千斤,这个刑要怎么量?” 旁边的徐偃拱手道:“足以死刑。” “草民有话要说!草民有话要说啊!”一听死刑,孟恒远连连磕头,“那些东西不是草民的,草民是冤枉的!” “大胆!”徐偃呵斥,“圣驾面前,也敢撒谎?” “草民没有撒谎!”孟恒远伏在地上,眼珠子左右转了转,看向江玄瑾。 “草民知道这位紫阳君位高权重,他看不惯的人,自然是要除去的,可草民实在冤枉呀。衙门查封的那三个仓库本是空的,看仓库的人都知道,是夏日要用来囤货的空仓,如何会冒出三千斤禁药来?这是栽赃污蔑!” “放肆!”李怀麟微怒,“公然诋毁紫阳君,谁给你的胆子?” 孟恒远吓得一抖,下意识地看了看前头不远处站着的厉奉行,咽了唾沫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京都如今谁人不知紫阳君要娶白家四xiǎo jiě?那四xiǎo jiě与草民的女儿交恶,便诬陷草民的女儿下毒害她。君上为讨佳人欢心,便要将草民一并处置了!草民实在无辜!” 这话一落音,三公九卿齐齐哗然,纷纷朝孟恒远发出了嘘声。 谎话也不知道编像些,你说谁为了讨佳人欢心乱做事都可以,说紫阳君? 莫不是禁药卖多了,把自己卖傻了吧! 见形势有些不对,厉奉行便也站了出来:“有一件事,微臣想先启禀陛下。” “说。” “紫阳君在白府住了已有半月之久,住的还是白四xiǎo jiě的院子。” 啥?这消息可比三千斤禁药震撼人心多了,李怀麟惊了,三公九卿也惊了。嘘声顿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江玄瑾身上。 一向清心寡欲的紫阳君,竟然会住进姑娘的院子?假的吧? “厉大人所言不假”顶着众人炙热的目光,江玄瑾平静地开口:“但事出有因。” 所言不假……所言不假……也就是说,他当真住进姑娘的院子了?龙椅上的皇帝瞪大了眼,旁边众人也瞠目结舌,仿佛眼睁睁地看着泰山塌在了他们眼前。 太不可思议了! 半晌,李怀麟才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事出何因?” 江玄瑾道:“白家四xiǎo jiě被人冤枉,用家法打得奄奄一息,差点没命。臣既然想娶她,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本只是打算请来医女照看她一二,谁曾想白府里竟发生了更不得了的事情,让微臣不得不留下来,以保住白四xiǎo jiě性命。” “哦?”李怀麟坐直了身子,“可是前些日子传的白家主母毒害白四xiǎo jiě一事?” “正是。”江玄瑾抬头,“敢问陛下,若宁贵妃命在旦夕,又有人蛰伏暗处欲害之,陛下会如何?” 宁贵妃是最得李怀麟喜爱的妃嫔,听他这样一说,李怀麟立马道:“朕定是要守着她,抓出恶人,严惩不贷!” 江玄瑾点头:“微臣亦然。” 好个微臣亦然!厉奉行冷笑:“那君上是承认自己待白四xiǎo jiě,如同陛下待贵妃一般亲厚偏袒了?” 看他一眼,江玄瑾问:“是又如何?” “好!”厉奉行点头,“那孟恒远就并未撒谎。君上的确是偏袒白四xiǎo jiě,便想了法子污蔑他,以替白四xiǎo jiě出气。” 李怀麟终于觉得厉奉行不太对劲了,皱眉问:“厉大人也要告紫阳君?” 厉奉行一愣:“微臣只是……” “话都帮孟恒远说到这个份上了,厉大人还想撇干净?”江玄瑾轻笑,“厉大人偏帮孟恒远之心,在场各位都已经看得清楚,没必要再遮掩。” 一个丞相长史,竟然帮着一介草民与紫阳君对着干?三公九卿看着,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骑虎难下,厉奉行一咬牙,干脆也跪了下来:“微臣只是觉得不公正,一介草民说的话,各位大人包括陛下都不会信,大家都更信紫阳君。这何尝不是一种偏袒?为求公正,微臣愿意替这草民说两句话。” 话说得漂亮极了,李怀麟听得点头:“厉爱卿言之有理。” 江玄瑾问:“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厉奉行道:“君上既然都承认了,下官自然没什么好说。” 轻笑一声,江玄瑾道:“原来本君承认偏袒自己未来的夫人,便等于承认陷害了孟恒远?厉大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不错,可也不能胡编乱造。” 说着,又朝上头的皇帝一拱手:“白四xiǎo jiě已经到了殿外,还请陛下召见。” 传说中的白四xiǎo jiě来了!李怀麟眼眸一亮,连忙道:“快宣她进来!” 黄门太监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就有抹单薄的影子被人搀扶着进了前堂。 重新跨进这熟悉的地方,李怀玉心里很是感概,看着前头的百官和座上的帝王,她恍然间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穿着一身宫装、傲首挺胸上朝来的丹阳长公主。 然而,走到御前,她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便缓缓跪了下去。 “白氏珠玑,拜见陛下。” 龙椅上头传来了声音,比之前沉稳了不少:“白姑娘免礼,念你无罪又尚在病中,朕允你坐下说话。” “谢主隆恩。”她笑着叩首。 有椅子搬来,黄门太监扶着她坐下,李怀玉身子紧绷,脸上却是一片平和。 江玄瑾侧头看她一眼,有点意外。 原以为她头一次进宫,怎么也会失礼,不曾想这往日里无法无天的人,到御前竟然这般乖顺规矩? “白四xiǎo jiě可有状要告?”李怀麟问。 李怀玉点头:“臣女要告白家主母,用禁药谋害人命。” “可有证据?” 旁边的徐偃拱手道:“陛下,此案认证物证俱在,只是牵扯太多,一直无法定案。” 李怀麟听得皱眉:“既然认证物证俱在,为何无法定案?北魏律法第一条就是shā rén偿命不是吗?” 徐偃点头,旁边的柳廷尉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白孟氏所毒之人并未身亡,再加上白御史……判偿命就有些过了。” “不判偿命,别的也判不得?”李怀麟横眉,略微一思忖,朝着下头就道,“先朝有例,shā rén未遂者,关押牢狱二十年,念在白御史为官多年,功劳荫其妻女,便减两年,关押白孟氏十八年,期满即释。” “各位爱卿觉得可妥?” 竟然直接就定罪了! 厉奉行连连皱眉,又叹了口气。这事只能怨白孟氏自己做的不够利索,他压了这么久已经很难得,御前救不了就怪不得他了。 李怀玉听着,却是微微勾唇,眼里泛起了亮光。 处事果断,刚正不阿,怀麟办起案子来可比那些个瞻前顾后的官员好多了!谁说他没有铁血手腕的?这不就是个好苗头吗? “此案若结,那孟恒远的罪便可以定了。”江玄瑾道,“白孟氏所用禁药,就是在孟记仓库里存有的‘一点血’。结案为证,孟恒远私贩禁药,证据充足。” 闻言,孟恒远慌忙看向厉奉行。 厉奉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君上可有直接证据,证明白孟氏所用禁药是孟恒远给的?” 江玄瑾微顿。 厉奉行又道:“光凭白孟氏所用毒药,就生拉硬扯说孟恒远买卖禁药,君上不觉得有迁怒之嫌吗?” 再看一眼坐着的白珠玑,他笑:“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这话说出来,江玄瑾尚且还没来得及反应,椅子上坐着的人就“啪”地一声拍了扶手站起来。 “白孟氏自己在京都衙门招供,说药是她爹给的,这还不算直接证据,那什么才算?大人开口之前,有没有把此案卷宗认真看过?” 厉奉行一愣。 李怀玉横眉看着他,学着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一字一句给他还回去:“谁光凭那一点毒药就说孟恒远买卖禁药了?大人是不知道从孟记的仓库里搜出了三千斤的禁药的事?他们家的仓库,被人放了三千斤的东西还说不知道,谁信?” “这桩案子分明是证据确凿,大人到底是收了什么好处,才会罔顾事实,一力袒护不法商贾?” 方才还柔弱得很的姑娘,一开口就像是变了个人,一长串话说得不歇气,字字句句都占理,直把厉奉行说得脸色铁青。 “你……”他不敢置信地道,“你一个臣女,怎么敢当众指责本官?” “不是大人说的吗?”李怀玉皮笑肉不笑,用他刚刚的语气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 第37章 摘下月亮送给你 这话的确是厉奉行方才说的,没错,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说的是紫阳君,为的是白四xiǎo jiě这个红颜。 可是,现在白四xiǎo jiě拍椅而起,又冲冠又一怒的,为的是谁啊? 三公九卿包括龙椅上帝王都是一愣,接着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下头站着的江玄瑾。 江红颜负手而立,一身青珀色绣银纹锦服拢身,身姿萧然,如青山玉竹。微微侧过脸来,墨瞳里蒙着湖光山色间的一场春雨,顾盼动人。 他薄唇轻启,感动地朝前头护着他的李怀玉道: “闭嘴!” 气势汹汹的怀玉被他吼得一哆嗦,皱眉回头:“你怎么又凶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是“红颜”,还想让他不凶?江玄瑾冷笑,一把将她按回椅子里,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老实呆着!” 李怀玉很不服气,小声道:“我是帮你说话呀,你听听那人嘴里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加上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想揍他!” “那也不用你来。” 往前站了半步,他侧身将她连人带话一起挡在身后,朝厉奉行道:“四xiǎo jiě快人快语,见谅。” “快人快语?”厉奉行皱眉道,“她这是以下犯上!区区臣女,身无功名,竟敢如此质疑本官!” 这话虽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但也是事实,白四xiǎo jiě方才言行冲撞,的确可以算是以下犯上。 李怀麟有点担忧,他觉得这位四xiǎo jiě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然而她输在了身份上头,以下犯上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若厉奉行非要计较的话,恐怕有些麻烦。 厉奉行许是也想到了这一点,眼里划过一道狠戾之色,端好架子就想发难。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出来,江玄瑾先开口了。 抬眼看向厉奉行,他目光平静地问:“丞相长史之位,年俸几何? 厉奉行一顿,不明所以地回答:“年俸千石。” “那领地封君呢?” “……君上飨紫阳一方供奉,年俸万石。” 听了他的回答,江玄瑾满意地点头,转而问前面站着的徐偃:“若无俸臣女质疑千石之官,是为‘以下犯上’,那千石之官质疑万石之君,该称之为何?” 三公九卿一向以年俸分官阶大小,年俸千石的官员,在没有功名的rén miàn前的确是高高在上。然而与年俸万石的紫阳君比,便是如同尘星之于皓月,差了不知道多少级别。 真要说“以下犯上”,厉奉行可比白四xiǎo jiě厉害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厉奉行心头一颤,脸上厉色顿失。眼瞧着徐偃要开口答,连忙道:“是下官之失!今日众人都是为求公正,相互赐教,如何能说成以下犯上呢?” 改口的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李怀麟皱了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厉大人一口一个公正,却没拿出半点可以证明孟恒远清白的证据。光凭臆测污蔑紫阳君,是何道理?” 厉奉行一慌,连忙朝上头行礼:“陛下明鉴,臣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又是你觉得?”李怀麟猛地伸手往龙椅上一拍,横眉问,“证据呢?” “咚”地一声响,震得朝堂上的人都低了头。厉奉行更是直接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息怒!” “都还拿朕当小孩子,随意三言两语就想糊弄?”李怀麟当真是怒了,“若是证据不足的案子也就罢了,此案铁证如山,你却还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是真当朕辩不了是非,分不清黑白?!” 厉奉行大惊,连忙俯首不敢再言。旁边众臣出列,纷纷拱手:“陛下息怒。” 息怒?李怀麟冷笑:“若现在执政的还是长公主,你们敢像现在糊弄朕一般去糊弄她吗?” 此话一出,旁边柳廷尉皱眉低喝:“陛下!” “你们还知道朕是陛下?”腾地起身,李怀麟道,“朕这个陛下,在你们眼里根本还是个好拿捏的黄毛小儿!”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江玄瑾皱紧了眉,抬步上前就想呵斥他。学了那么久的帝王之仪,如何能在朝堂上失态至此? 然而,他刚跨出去一步,袖子就被人抓住了。 “别骂他。”李怀玉低着头垂着眼,将他往后拽了拽,“陛下又没有说错。” 厉奉行之所以有这么大胆子敢保孟恒远,就是欺幼主涉世不深,换成丹阳长公主在上头,他定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 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劝诫君主,是人臣应尽之职。” 他那能叫“劝诫”?怀玉撇嘴,想都不用想,她的手一松,这人定然上前去用《太祖帝训》和《帝王策》把怀麟骂个狗血淋头。 “你让他把话说完吧。”她小声道,“未必是坏事。” 江玄瑾皱眉,看一眼旁边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厉奉行和孟恒远,想了想,当真站着没动了。 他不拦,旁人便没有敢拦的。李怀麟怒火高涨,瞪眼看着孟恒远就道:“区区草民也敢在朕的面前撒谎!三千斤禁药!三千斤!你若是不知道,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你孟记的仓库?!” 再扭头看向厉奉行:“堂堂丞相长史,竟颠倒黑白偏帮商贾!舌灿莲花又如何,你真当朕不知道你揣的是什么心?!”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厉奉行,眼下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连连叩首,叩得“砰砰”作响。孟恒远双腿打颤,瘫软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徐偃!”李怀麟喊了一声。 旁边的人立马出列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结案,定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李怀麟道,“谁若有异议,便带上证据来同朕说!” 心口一震,徐偃郑重应下:“是!” 朝堂里鸦雀无声,三公九卿皆低头垂目,不敢妄动。 李怀麟重新坐回龙椅上,袍子一抖,上头绣着的五爪金龙熠熠生光。再抬头,尚且稚嫩的眉眼里露出了不容置喙的霸气。 怀玉看得笑了,眼里满是欣慰。 这才是她李家的男儿啊! 拖拖拉拉了十几天的案子,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李怀玉被江玄瑾带出宫去的时候,还跟在他后头兴奋地拍手。 “咱们的陛下真的好有气势啊!你瞧见没?那么瘦弱的身板,发起怒来像是比房梁还高,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清楚地抓着了案子的关键,很聪明啊!” “虽然年纪还小,但有这般的魄力和睿智,将来必定会成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 叽叽喳喳,字句都不离皇帝。 江玄瑾停下步子,侧头看她:“有那么好?” 怀玉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是啊!你不觉得吗?” “……”没回答,他抬步就继续往前走。 李怀玉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上了马车依旧沉浸在见到弟弟的开心里,双手托腮,眼里柔光潋滟。 能再见怀麟一次真好,还能从他嘴里听见一声“皇姐”更好,虽然不是在喊她,但她也觉得高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怀麟刚学会说话的时候。 “皇姐。”一岁的小怀麟吃力地喊。 抱着他的孝帝垮了脸,佯装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喊父皇,只喊你皇姐?” 小怀麟咬着手指,茫然地看了看孝帝,又朝她喊了一声:“皇姐!” 六岁的小怀玉乐得直跳,叉腰朝父皇炫耀:“谁让您平时没空抱他?皇弟是儿臣抱着长大的,肯定先叫儿臣!” “不行,你得教他叫父皇!”孝帝哼声道,“他的父皇可是九五之尊!九五之尊大还是皇姐大?” “皇姐!”小怀麟毫不犹豫地回答。 “……”朝堂上威震八方的孝帝,被个一岁的娃儿说得气愤又委屈,脸都皱了起来。 小怀玉哈哈大笑,举起怀麟转了个圈儿,奶声奶气地道:“皇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等你长大,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 怀麟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好东西的,但被举得高高的,他也咯咯地跟着笑。笑声传出去老远,染得整个飞云宫一片暖色。 …… 忆及这些,怀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马车骤然一停。 身子前倾,差点没坐稳,怀玉回神,茫然地问:“到了?” 江玄瑾没理她,面无表情地下了车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 帘子一摔,甩来一阵风,吹得她鬓发微动。 李怀玉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掀开帘子喊住他:“我哪儿惹着你啦?” 江玄瑾头也没回:“没有。” “没有你耍什么脾气?”哭笑不得地跳车追上去,她伸手拉住他的袍子,“天都要黑了,你能有什么事?” 气息冰冷,江玄瑾道:“放手。” 这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又说这没用的。”翻了个白眼,李怀玉将他的袍子抓得更紧,“你这个人脾气古怪,有话总不会直说,要靠我猜。可我也有猜不到的时候呀,你憋着会憋坏的!” “真憋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带了笑。 江玄瑾却是笑不出来,回头满眼寒霜地看着她:“我脾气便是如此,你若不喜欢,那便退了聘礼。” “哎,喜欢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连声哄他,怀玉手往下滑,抓着他一根食指摇啊摇,“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呀!” 轻哼一声,江玄瑾绷着脸别开了头。 看着他这侧脸轮廓,怀玉眼露赞叹,忍不住伸手摸一把,啧啧道:“生气也气得这样好看,我真想去天上给你摘月亮!” 她这张嘴说好听的倒是厉害,谁知道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他好看?这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当今圣上不也好看么?不还很有气势么?照她这个说法,天上有几个月亮够她摘的? 拍开她的手,江玄瑾眯眼道:“要摘便去摘,若是摘不下来,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甩开她就走。 一口恶气难出,他眼神阴沉,步子走得极快。 然而,没走多远,四周的百姓突然就骚动起来,三两聚作团,朝他身后的方向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江玄瑾不解,看着这些人古怪的反应,他停了步子,回头一看。 方才他离开的位置,有人正攀着旁边酒楼的墙往上爬,动作不太灵活,但很是执着地爬上了二楼露台,踩着露台上的椅子,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要去摘檐下挂着的一盏灯笼,身子摇摇欲坠。 瞳孔一缩,江玄瑾变了脸色。 身上有伤,李怀玉的动作吃力得很,好半天才够着那灯笼,可用力大了些,她一个没站稳,竟朝外头摔了下去。 “啊——”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灵秀也失声尖叫:“xiǎo jiě!” 抓稳了灯笼,怀玉反应极快,脚尖往二楼的栅栏上一勾,稳住身子顺势攀住下头一圈儿屋檐,借力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已经上来打算接住她的江玄瑾顿在了旁边。 怀玉回头就瞧见了他,捂着腰龇牙咧嘴了一会儿,然后就将她手里的灯笼塞进了他怀里。 “给你摘的月亮。”她说。 又圆又亮的灯笼,透着皎洁的光,像极了天上的明月。 江玄瑾下颔紧绷,看看灯笼又看看她,眼里飞起了千年的霜雪。 李怀玉咧嘴,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脸,眨眼道:“是你说摘不下来就不见我了呀。我说过要同你‘岁岁常相见’的,你不记得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谁敲着茶勺唱出来的词,止不住地又回响在了耳边。 身子一僵,江玄瑾瞪眼看着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街上百姓熙熙攘攘,不少人经过一家酒楼旁边,都停下来张望。 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子捧着一盏灯笼站着,脸色难看得很。而他面前,一个灵巧的姑娘伸手叉着腰,笑得酒窝盈盈。 白府。 江玄瑾一声不吭地拿膏药涂着她手背上裂开的伤口,李怀玉趁机就占人便宜——贴着他的背,下巴放在他肩上,贪婪地盯着人家的侧脸看。 “你怎么还没消气呀?”她苦恼地问,“不是都给你摘月亮了吗?” 他没说话,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是不是心疼我了?我也没摔着呀……嘶!疼!你轻点!” “还知道疼?”终于开口,江玄瑾语气很差,“自己身子是个什么样子自己不清楚?”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养了十几天才有点人样,哪是她这样折腾的?方才要是没勾住栅栏呢?要是他反应也不够快,接不住呢? 被他凶得愣了愣,怀玉眨眨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陡然亮起来。 “江玠。”她喊他的大名,笑得意味深长,“你……是不是在心疼我啊?” 抹着药的手一顿,他黑着脸抬头:“想做这种梦,就白天睡觉。” 说完,把药膏往床边一放,起身就往外走。 身后的人不甘心地朝他吼:“我都那么心疼你,你心疼我一下怎么啦?小气鬼!” 江玄瑾没应,他跨出门槛,径直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心疼吗? 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他冷笑,就算心口会疼,那也是染了心疾了,跟她没什么关系。 推开房门,江玄瑾抬眼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一个灯笼,又圆又亮的,像极了月亮。 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他进屋,把它捧起来放在了窗台上。 窗外夜色沉寂,窗边明月皎皎。 上床就寝,江玄瑾做了一个很恬静的梦,梦里有一片温柔的月光,和一抹挥之不去的药香。 第二天清晨。 白孟氏入狱,白府气氛一片凝重,在得知自己母亲要被关押十八年的时候,白璇玑坐不住了,带着一众叔伯婶婶就冲到了南院。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怀玉刚睡醒就被人迎面吼了这么一嗓子,当即皱了眉:“什么?” 白璇玑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母亲就算有错,那也是你要叫一声‘母亲’的人,你竟然把她送进大牢关十八年!十八年啊!你孝心何在?” 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李怀玉坐直身子,痞笑:“把她关进大牢的是陛下,不是我。” “若不是你进宫去告状,她能被关吗?”后头的婶婶白梁氏怒道,“都是一家人,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是啊。”白刘氏也帮腔,“咱们都在想法子救她呢,你倒是好,不但不帮忙,反而还去告御状!” “太没有良心了!” 屋子里一时唾沫横飞,李怀玉茫然地抹了把脸,问灵秀:“白孟氏是为什么被关的来着?” 灵秀皱眉回答:“因为下毒谋害您。” “哦对。”怀玉点头,又看向旁边这群叔叔婶婶,“她先下毒想杀我,还怪我告她御状?” “你不是没死吗?”白梁氏皱眉道,“你还活得好好的,她却要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十八年,你觉得公平吗?” 怀玉听得笑了:“律法便是如此,shā rén偿命,我没死,所以她也还活着,只是活得不自由些,算是对她恶行的惩罚。这还不公平?” “可她是你母亲啊!”白刘氏满眼怨恨地看着她,“哪有女儿狠心到让母亲去坐牢的!” “我想过了。”白璇玑道,“这件事因你而起,只要你去跟陛下求情,说母亲不是故意的,那陛下一定会减轻对母亲的惩罚,让她早日回来。” 这话说的,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怀玉安静看着她们,等她们说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不要。” 满屋子的人都睁大了眼看着她,白璇玑尤其不敢置信:“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抬眼回视她,李怀玉冷笑,“她对我下得去手,我为什么对她下不去手?” 都被害得差点死了,她还得回头去原谅别人?像她这种心胸狭隘的人,没把白孟氏弄死都算脾气好,这些人竟然还企图让她帮忙把她救出来? 还真是不如白天回去睡个觉呢! 说来也怪,世上似乎到处都不缺这种拿着亲戚关系绑架人的畜生,分明害人的人是罪无可赦,这些个人却总喜欢指责被害的人,用血缘劝,用道德绑,非要让被害的人接受他们的感化,再给害人的人一次犯错的机会。 什么缺心玩意儿! “你……你是真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就可以不把白家放在眼里了?”看着她这态度,白梁氏气了个够呛,指着她就道,“没有白家,你怎么可能嫁得进江府!” “就是!”白刘氏也道,“真把大家都得罪透了,你以为你能有好日子过?” 劝说不成,这群人明显是恼了,纷纷威胁起她来。 “你不救白孟氏,足以证明你毫无孝顺之心。咱们把事儿往江府一说,人家还肯要你这个儿媳妇?” “这事传出去,整个京都的人都会骂你,别说嫁给紫阳君了,你以后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 李怀玉听得很不耐烦:“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还要睡觉。” “你!”白璇玑走到床边,扯着她的被子就道,“你今日不给我个说法,就别想睡了!” “是啊,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睡得着!” 一群人站起来,都围到了她的床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要是普通人家的xiǎo jiě,还真得被这场面吓得就范,可床上这位什么场面没见过?就几个碎嘴的妇人,想吓她? 捏了捏拳头,李怀玉看着白璇玑道:“你再扯一下试试?” 白璇玑一愣,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放手。 然而,这么多人站在她这边,她哪来的道理退缩?定了定神,她捏紧被子道:“怎么,害了母亲还不算,还要打我吗?你敢动手,我便去让人请紫阳君过来,让他看看自己想娶的到底是怎个凶恶冷血之人!” 怀玉很想告诉她,紫阳君本也没觉得他自个儿娶的是个好人呐!然而不等她开口,门口有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本君一直在此,不劳二xiǎo jiě相请。” ------------ 第38章 红嫁衣与蓝嫁衣 补加更不算钻石 好比汹涌的洪水突然撞上堤坝,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僵硬片刻,齐齐回头往外看。 江玄瑾负手立于主屋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君……君上?”白璇玑一脸骇然,眼里一闪,立马收敛了态度,松开手退后半步。 原本堵在床边的叔伯婶婶,见状也纷纷退到一侧,露出床上那半靠着的人。 “你下朝了?”怀玉瞧见他就咧了嘴。 跨门进来,江玄瑾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坐下,抚了衣摆道:“今日朝事少,下得早些。” 说完,又抬眼盯着她看,一双墨眸眨也不眨。 怀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炙热目光看得有点脸红:“你干什么?”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看看你有多凶恶冷血。” 李怀玉:“……” 意识到紫阳君这是来给白珠玑撑腰来了,屋子里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们至今没有想通紫阳君为什么会娶白珠玑,更没有料到他竟会护她至此。 白璇玑皱紧了眉,捏着帕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就猛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呯”地一声响。 “君上!”她两眼泛泪地道,“求君上救救我母亲!” 李怀玉忍不住感叹啊,身份真是个好东西,这些人对她就是又威胁又扯被子的,对江玄瑾却又跪又拜。听听这跪地的声音,回去膝盖得青了吧? 然而白二xiǎo jiě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膝盖,一双眼只盯江玄瑾,哀声道:“只要能救出母亲,璇玑做什么都可以!” 侧眼看了看她,江玄瑾问:“当真?” 白璇玑连连点头,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看得李怀玉都有点感动。 然而,江玄瑾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道:“既然如此,本君替你指条明路。” 眼睛一亮,白璇玑连忙道:“君上请说!” “进宫面圣,去求陛下开恩。”江玄瑾道,“此案是陛下御审御判,哪怕是本君也推翻不得。但二xiǎo jiě有如此孝心,大可面禀陛下,替白孟氏顶罪。” 也就说,让白孟氏出来,她进去被关十八年。 白璇玑想也不想就沉了脸:“这怎么可能?” 她年华正茂,尚未出嫁,怎么能进大牢? “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皱眉,“二xiǎo jiě的孝心,还抵不过牢里的十八年?” 怎么可能抵得过?她要的是丝毫不付出代价地把白孟氏救出来,可不是要自己去遭罪!白璇玑咬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就这么僵硬地低头跪着。 于是江玄瑾又问旁边的人:“你们有人愿意顶罪吗?” 屋子里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回答。嘴皮子上的功夫谁都行,可真要遭罪才能救人……谁傻了才去呢! 看着屋子里这赤橙红蓝青绿紫一片,李怀玉乐了,忍不住偷偷伸手,勾了勾旁边江玄瑾的手指。 江玄瑾一顿,很是正经地瞪她一眼,将手收回了袖子里。背脊挺直,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瞧着他这反应,怀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她有点想亲他一口。 旁边还有这么多白家人在,气氛尚且凝重,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很不分轻重!不知廉耻!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看江玄瑾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她就想气他个姹紫嫣红。他板着个脸,她就想逗他个面红耳赤。他正正经经地坐着,衣襟封到喉结,她就想亲他、戏弄他,把他衣襟扯开! 意识到自己有点无耻,怀玉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 旁边的江玄瑾还在应付白家的人。 “想来一时半会儿二xiǎo jiě也无法决断。”他道,“不如就回去好生思量,等想通了要进宫,本君自当引路。” 有了个台阶,白璇玑立马顺着就下,起身行礼道:“多谢君上,那小女就先告退了。” “不送。” 一群人心里仍有不忿,可眼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跟着白璇玑退出去。 最后一个人跨出门槛的时候,李怀玉终于是没忍了,撑起身子往江玄瑾身上一扑,捏起他的下巴就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江玄瑾压根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占了便宜,茫然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斥道:“你又发疯!” 餍足地舔舔嘴唇,怀玉笑眯眯地勾着他的脖子:“这是报答呀,君上方才英雄救美,小女无以为报,只能以吻相许。” 强词夺理!江玄瑾咬牙,伸手就想将她按回被窝里。谁曾想这人竟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一按,她倒了回去,连带着将他也扯得没坐稳。 “主子,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见白家人都走了,乘虚便跨进门来道,“还有什么漏下的……” 一抬眼看见床上的情形,他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向来端正自持的紫阳君,此时正将白四xiǎo jiě压在床上,双手撑在她身侧,动作亲昵又暧昧。白四xiǎo jiě乖巧地躺着,咬着食指,一双眼里满是无辜。 乘虚几乎是立马转身就要跑。 “站住!”额上青筋跳了跳,江玄瑾扭头看他,“你跑什么!” 乘虚这叫一个想哭啊,他能不跑吗?撞破这种事,万一被主子shā rén灭口了怎么办? 哆哆嗦嗦地转回身子来,乘虚捂着眼睛道:“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撑起身子离开床榻,江玄瑾伸手揉了揉眉心:“不是你想的那般。” “属下明白!属下什么都明白!”乘虚连连点头。 明白个鬼啊!江玄瑾气得耳根发红。 “哈哈哈——”床上的李怀玉笑得上下不接下气,抓着被子直捶床板。紫阳君的一世英名啊,今儿就毁她手里了! 冷冷地看她一眼,江玄瑾捏着拳头问:“要把白家人请回来陪你聊天吗?” 笑声一窒,怀玉咳嗽几声,老老实实地给自己盖好被子:“不用了。” 想了想,又问乘虚:“你方才说,收拾什么?” 乘虚捂着眼睛道:“主子吩咐,白孟氏既已入狱,咱们也该回江府去了。婚期将近,再在白府做客于礼不合。” 要走了啊?怀玉脸一垮,很是舍不得地看向江玄瑾:“那再亲一个呗?” 江玄瑾扭头就走,连带着把乘虚一起给拉了出去,省得听她胡言乱语。 李怀玉又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五月二十一就是婚期,江玄瑾一回江府,白府这边也就开始准备婚事了。只是,如白梁氏威胁的那般一样,李怀玉没如她们所愿去给白孟氏求情,府里给她使绊子的人自然就很多。 “这算个什么?”拿过刚送来的嫁衣,灵秀眉头皱成了一团,“也太普通了些。” 简单的红绸,简单的鸳鸯图案,虽说没什么差错,但要穿这一身去江府,不是显得小气寒酸了吗? 怀玉看了看,问:“谁准备的啊?” “自然是白梁氏,如今夫人入狱,老爷又忙于政事,这些琐碎的事情便都由家里长辈接手。” 那就不奇怪了,怀玉想了想,道:“且放着吧。” 白德重虽说是大义灭亲送白孟氏进了大牢,但白孟氏受罚关押十八年,他心里肯定也难过,这会儿要他管这些琐事也太不厚道。只要能进江府,怎么进去的、排场如何,李怀玉当真是不太在意的。 然而没过两天,白德重竟然来看她了。 “身子可好了?”他一脸严肃地问。 怀玉点头:“能下床能走动,只是身子还虚。医女说好生养着也就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白德重叹了口气,“家里虽逢变故,你的婚事却也不能马虎。为父不太懂如何筹备嫁妆,你比你二姐先出嫁,便先用她的嫁妆吧。” 一听这话李怀玉就笑了:“二姐肯定不乐意。” “为父会让人另外给她准备,她有什么不乐意的?”白德重皱眉,“都是白家的女儿,嫁妆上头,为父也会一视同仁。” 他这回是当真想通了,珠玑逢此生死大难,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别处也没法弥补,就只能多给些嫁妆。嫁妆是最能彰显女儿在娘家的受宠程度的,白孟氏给璇玑准备的应该正合适。 李怀玉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朝他道:“爹,要是二姐找我麻烦,您可得罩着我。” 什么罩?白德重一愣,眉心又拢起来了。 他本是揣着一颗慈父之心来的,打算好生关怀珠玑一番,结果一听她说的没规没矩的话,骨子里教训人的习惯就又醒过来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话?”他瞪眼,“是闺阁xiǎo jiě该说的吗?” 自然不是,都是江湖上的人说的。就梧作为一个江湖上有名的飞贼,亲口传授了李怀玉众多江湖黑话,导致她这宫里长大的姑娘,有着一身江湖的痞气。 白德重显然很不欣赏这份痞气,不管是丹阳长公主还是他自己的女儿,撞见了都得说教一番。 “《女诫》言:女子有四行,其二便是妇言。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你自己看看,做到了吗?” 怀玉很诚实地摇头:“我没做到啊。” “没做到还不改?”白德重眼睛瞪得更大。 长叹一口气,李怀玉认真地掰着手指跟他讲道理:“爹,您看啊,这世上的姑娘有千百种,若统统用一本《女诫》诫成一个样子,那紫阳君娶我与娶别人有何区别?” 白德重一噎,皱眉想了想。 不等他想清楚,怀玉又接着道:“您看齐家姑娘《女诫》学得好不好?整个京都的人都夸她温柔贤淑呢,紫阳君为什么不娶她呀?就是因为他不喜欢那样的姑娘。他既然不喜欢,我作为他要娶的人,又为什么要学呢?” 这话好像挺有道理?白德重陷入了沉思。 李怀玉继续胡说八道:“您有两个女儿,要是都一模一样的,那有什么意思?二姐温柔端庄了,那我就活泼大方嘛,各有千秋多好。” 沉吟许久,白德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眉毛一横,怒道:“你在胡扯些什么?为父是让你不要说不当之语,你说到哪里去了?” 李怀玉挠挠头:“咱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吗?” “不是!”一拍桌子,白德重道,“在嫁去江府前,你还得好生学学规矩!” 怀玉垮了脸。 规矩她又不是不会,只是懒得遵守而已。她多想像就梧那样随心所欲纵横江湖啊,可惜没机会,不能飘零于江湖,还不能放肆于朝野,真是太憋屈了。 不过看白德重这气得要命的模样,她想,就当替白珠玑尽孝了,给这老头子省点心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李怀玉难得地乖巧,走个路都迈着莲花小碎步,给白德重请安,也是收敛着爪牙温温柔柔地颔首躬身。 白德重很满意,他觉得朽木也是可以雕一雕的。 然而这天,李怀玉刚请完安准备回南院,就被白珠玑给堵住了。 “二姐有事?”捏着兰花指,她很是斯文地问了一句。 白璇玑阴着一张脸,语气很不好地道:“你竟然跟爹说要我的聘礼?” 怀玉心平气和地道:“不是我要的,是爹做的主。” “你若是不要,爹会做这样的决定?”白璇玑眼神凌厉地道,“我的嫁妆是母亲给我准备的,你凭什么来抢?” 白孟氏偏心她,给她的嫁妆又多又好,攒了挺久呢。现在竟然要让这个傻子捡便宜,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怀玉掩唇一笑,依旧温和地道:“此事我做不得主,二姐要是不高兴,就去找爹说。” 说完,侧过身迈着莲步就要走。 然而,白璇玑并没有打算放过她,见她想溜,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你同我一起去找爹说!” 长长的指甲掐着她,有点生疼。 李怀玉转过头来,方才还笑得端庄的一张脸,瞬间就沉了下去。 “我对你和颜悦色,你是不是就把我当软柿子了?”扯开她的手往旁边一摔,怀玉伸手一推就将这柔弱的姑娘推撞到后头墙上,抬脚就踩在了她身侧,冷声道,“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那换个说法?” “你的聘礼就是老子抢的,怎么了?” 白璇玑被她吼得一愣,也不唧唧歪歪了,靠在墙上傻傻地看着她。 也不怪李怀玉粗鲁啊,粗鲁有时候就是比斯文好用。伸手拍了拍白璇玑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她痞笑:“当初你冤枉我偷你的聘礼,我说什么来着,你可还记得?” ——白璇玑,你今日最好给出证据,证明我偷的是你的嫁妆。不然,我保证偷完你的嫁妆,半根丝绦也不会剩! 想起当时她说的这话,白璇玑震了震,又心虚又气愤,死死看着面前这人,很想像以前一样,让人把她押住打一顿! 然而,现在白孟氏已经不在府里,白珠玑也不是以前那好欺负傻子了。 捏紧了手,白璇玑恨声道:“你现在得意,别以为以后能一直得意,风水都是会轮流转的。” “哦。”收回腿,怀玉点头,“那就等风水转到你那儿去了再说。” 言罢,扭头就走。 灵秀一直在旁边看着,本来还担心自家xiǎo jiě被欺负,结果见xiǎo jiě反把别人欺负了一顿,当下就乐得直捂嘴。 “xiǎo jiě好厉害!” 斜她一眼,怀玉没好气地道:“你也不盼着我学规矩些吗?方才我可是没规矩得很。” 灵秀连忙摇头:“奴婢现在明白了,对这种人没必要规矩的,吃亏!” 怀玉很是欣慰地道:“孺子可教也。” 这世间温柔的人本就容易吃亏,待人人都好,却不会得人人好待。遇见蹬鼻子上脸的,还会仗着你的温柔得寸进尺。 李怀玉一向觉得,只要做的事不是错的,那态度凶得像个坏人也无妨啊。虽然这样的后果就是容易被人当成真的坏人,可是有啥关系?能省很多麻烦,行事也顺畅。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她,重要吗? “太重要了!” 宫门口的马车旁,江深一脸严肃地吼出这四个字,苦口婆心地劝面前的人:“这可是你头一回娶亲,到时候多少人要来观礼,你说喜服重不重要?”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摇头:“不重要。” “你可不能这样!”江深急了,“我已经与织锦阁的叶掌柜说好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过去。” “二哥,我还有事。”江玄瑾道,“国事重于家事。” “别跟我说这些,老爷子说了,现在你的婚事才是天下最大的事!”说不过,江深伸手就推,直接把他推上了马车。 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皱眉盯着他。 江深被盯得头皮发麻,先让车夫启程,然后再小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瞧着临近婚期了,你还没去试过婚服。万一不合身来不及改,婚礼上穿着不是叫人笑话吗?” “再说了,要成亲的人,试婚服应该很高兴才对啊。你在白府住了那么久,想必也是当真喜欢白四xiǎo jiě。既然喜欢,哪能对婚事这么不上心?” 江深的嘴皮子功夫一向不错,可惜对江玄瑾半点用也没有,不管他怎么说,被拦着没能进宫的江三公子都始终沉着脸,浑身都是戾气。 乘虚在车外听着,心想二公子也是不容易,他家主子这脾气,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哄好的。 到了织锦庄,江深已经被自家三弟的眼神冻得不敢说话了,忙不迭将他推进铺子里,看他跟着人去更衣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真心疼那白四xiǎo jiě。”他朝乘虚感叹,“等嫁过来,就要天天对着三弟这张棺材脸了。” “二公子您多虑了。” “嗯?” 想起那白家那位厉害的姑奶奶,乘虚满脸惆怅地道:“等她嫁过来,您怕是得心疼咱主子。” 啥?江深愕然,看看他,又回头往织锦庄里看了看,摇头道:“怎么可能呢!” 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啊!乘虚叹了口气。 房间里。 江玄瑾死皱着眉盯着面前掌柜捧着的喜服,很是嫌弃地道:“太艳了。” 掌柜的愣了愣,不明所以:“您是说这花色?” “颜色。” “……”哭笑不得,掌柜为难地道,“君上,喜服都是正红色的啊!” “谁定的规矩?” “规……规矩,倒不是谁定的,只是……”伸手指了指后头挂着那几件喜服,叶掌柜赔笑,“大家都是这样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江玄瑾微微一怔。 那边最前头的架子上挂着一件大红的嫁裙,金绣的并蒂的莲花从裙角一路开到腰际,被吉祥云纹腰带一收,抹胸上反开出一朵华贵无比的牡丹来。那牡丹绣得极好,层层叠叠的,与外袍衣襟上绣着的花纹相衬,端的是华贵大气。 看了一会儿,江玄瑾问:“这是给谁家做的嫁衣?” 叶掌柜拱手笑道:“倒不是给谁家做的,咱们庄里也做成衣生意,但一直没个镇店宝,故而小人专门请了三十个绣娘,绣得这一套花开富贵并蒂莲,打算放在店里压压场子。” 说着,觉得紫阳君的眼神不太对劲,连忙补充一句:“这是不卖的。” “不卖?” “不能卖啊!” …… 外头的江深和乘虚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换好衣裳出来,还以为他不满意喜服。正打算进去看呢,却见江玄瑾自己出来了。 方才还气息阴沉的人,眼下不知怎么了,不仅眉目舒展开了,还很温和地回头朝后头的叶掌柜颔了颔首。 江深不解地上下打量他:“你怎么还穿的这身?” 抚了抚身上的青珀色袍子,江玄瑾道:“喜服我试过了,挺合身,不用改了。” 江深瞪眼:“你在里头试了就完了?也不穿给二哥看看?” 看他一眼,江玄瑾道:“麻烦。” 江深这叫一个气啊!他好歹是他二哥,亲二哥!被他冷眼相待就算了,连喜服都不穿给他看? “主子,这是什么?”瞧着那叶掌柜苦着脸递来十几个沉重的大锦盒,乘虚不明所以。 “喜服?”江深扭头看了看,有点疑惑,“怎么这么多?” 一般男子的喜服,四个盒子装一套也就够了,这倒是好,十几个!堆到乘虚手里,将他脑袋都挡了。 “没什么。”江玄瑾云淡风轻地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还有事,二哥就自己寻车回去吧。” 江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气得靠在柜台上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有个这么记仇的弟弟?” 柜台后头的叶掌柜哆哆嗦嗦地道:“我才是招谁惹谁了……” 乘虚将锦盒搬上马车放好,朝车夫吩咐:“回去宫门外头。” 车夫点头正想应,却听得车厢里的人闷声道:“先去一趟白府。” 嗯?乘虚不解:“您不是还急着进宫办事?” 江玄瑾沉默良久,然后道:“也不是太急。” 乘虚:“……”不是太急的话,到底是为什么把二公子吓成那样啊? 哭笑不得,他坐上车辕吩咐车夫:“听主子的,去白府。” “是。” 马车走得颠簸,车上堆着的锦盒摇摇晃晃的,江玄瑾冷眼看着,突然有点恼。 怎么就想起给人买东西了呢?还是这种东西!这样送过去,会不会显得太殷勤了? 可是,白珠玑娘死的得早,她又是个笨手笨脚的,准备出来的一定没有这个好看,与其到时候丢他的脸,不如现在就去挽救一下。 但……她要是不喜欢这个怎么办? 平静冷漠的一张脸,下头藏着的心思却是波澜起伏,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又有点恼怒,整个路上都没能安定下来。 于是,李怀玉在院子里huó dòng手脚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影子在院门口晃了一下。 “什么人?”她下意识地呵斥一声。 没人应她。 疑惑地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怀玉想,也许是哪个路过的家奴吧!于是没再看,继续huó dòng手脚。 可没一会儿,那影子又在门口晃了一下。 戒备地皱眉,怀玉叉腰:“何方宵小?” 还是没人应她。 眼珠子一转,怀玉不动声色地继续伸展手臂,一边伸一边往院门口挪。 当那影子第三次晃过来的时候,她反应极快,猛地就扑出去将人抓住,大喝道:“贼人哪里逃!” 江玄瑾一脸冷漠地垂眸看着她。 对上他的眼睛,李怀玉愣了愣,抓着他衣襟的手立马松开并替他抚平褶皱,笑着道:“怎么是你啊?” 轻哼一声算是应她,江玄瑾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怀玉不解地跟着他看过去,就见一个人抱着一堆叠得老高的锦盒,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 “咦?这是乘虚啊?”好奇地绕过锦盒看了看后头,怀玉哈哈大笑,“你家主子也太狠心了,怎么让你一个人抱这么多东西?” 乘虚脸抵在锦盒上,咬牙道:“不狠心,属下抱得动。” 抱得动归抱得动啊,但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都已经到了地方了,主子到底是为什么晃了这么久还不进去啊! 心里呐喊不已,乘虚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看他可怜,怀玉连忙拉着江玄瑾往院子里走,边走边笑着问他:“几日没见,想我不想?” 江玄瑾漠然摇头:“不想。” 怀玉瞪眼:“那你今儿过来干什么?” “路过。” “……”一把甩开他的手,怀玉怒而叉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手在空中一晃,没着没落的,江玄瑾自己收了回来。看她一眼,他伸手拿过一个锦盒,塞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 江玄瑾一本正经地道:“买路财。” 古怪地看他一眼,怀玉伸手将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叠着的大红的绸缎,金绣的瑶池春晓牡丹被叠在最上头,华丽高贵,栩栩如生。 这是……嫁衣? 愕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她抬头看向江玄瑾。 面前这人扭头看着别处,下颔有些紧绷,虽然瞧着没什么表情,但好像有点紧张。 “今日二哥让我去试喜服。”他道,“试的时候看见这东西了,二哥说挺适合你的,我便拿来给你看看。” 顿了顿,又道:“你要是不想要,就送给灵秀,她以后嫁人也用得着。” 有些哭笑不得,怀玉歪着脑袋看着他:“灵秀要是用不着呢?” “那你便扔了去。”心里一沉,脸色也是一暗,江玄瑾拂袖,转身就想走。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手就被人抓住了。 一手抱着嫁衣盒子,一手使劲扣住他,李怀玉咧了嘴,脸上的笑意越扯越大:“你这个人,送个东西怎么都不会好好说话?” “……”身子僵硬,他缓缓回头,皱眉看着她。 “要我教你吗?” 怀玉眨眼,然后立即学着他的模样,粗声粗气地道:“今日二哥让我去试喜服,试的时候看见这衣裳想起了你,觉得你穿定然好看,所以我便买来送你。你可喜欢?” 说完仰头看他,眼里似是划开了一池春水,恢复原本的嗓音低声道:“我可喜欢啦!” 可喜欢啦!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江玄瑾怔然地看着她,手被她抓在手里轻晃,刚刚还紧绷着的身子都被晃得松了下来。 这人可真是会胡说八道,他想,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还算好看,衬得上那一朵牡丹花。 北魏之人多爱牡丹,他之前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攀慕富贵。但眼下瞧着……这花其实也还不错。 “要我穿给你看看吗?”怀玉笑嘻嘻地问。 江玄瑾回神,甩开她的手便道:“都说了是路过,我还要进宫一趟。” “啊呀……”怀玉有点懊恼,不过一转脸又笑起来,朝他挤眉弄眼地道,“那,就洞房花烛夜再看!” “……”不知羞! 轻哼一声,江玄瑾大步离开,步子走得很快,活像是有狗在追一般。怀玉瞧得直乐,连忙招呼灵秀来,帮忙把其他的锦盒都搬进屋子里去。 “你听过一句话吗?” 在李怀玉搬东西搬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人开口问了她一句。 一听这声音,她都也不回地就道:“陆掌柜,有话就一次说完。” 陆景行摇着扇子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我倒是想说完,你也得静下心来听才是。” 灵秀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您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收拢扇子翻身进屋,陆景行翻手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糕点塞进灵秀手里,“来得匆忙没走正门,还请灵秀姑娘帮忙望个风。” 什么“来得匆忙”,就算不匆忙,这人也从来没走过正门好吗?怀玉翻了个白眼,挥手让灵秀接了糕点出去,然后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啊?” 凤眼安静地看着她,陆景行道:“玩火者,必**。” 微微一愣,李怀玉皱眉:“你跑来一趟,就是来咒我的?” “不是咒。”陆景行叹息,“是提醒。” 方才他在旁边瞧着,要不是知道她揣的是什么心思,差点就当真以为这是一对即将成婚的相爱之人了。李怀玉动没动心他不知道,但江玄瑾那样子…… 若是一朝真相大白,他怕她承担不起后果。 “放心好啦!”怀玉好笑地看他一眼,“我做事之前都是仔细思量过的,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将来等他发现我在骗他,至多不过想要我的命,可我已经死过一次,还怕什么?” 没好气地摇头,陆景行道:“你真是我祖宗。” “孙子乖。”毫不客气地占了口头便宜,怀玉收拾好嫁衣,又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陆景行抿唇:“尚算顺利,江玄瑾已经暗地里重审过福禄宫的几个宫人,不过……有个事情很奇怪。” “什么?” “要真如你所说,江玄瑾是害你的背后主使,那至少廷尉府都应该是他的人。但这回他翻动旧案,却引起了廷尉府的抵触。” “嗯?”怀玉皱眉,“怎么可能?廷尉柳云烈与江玄瑾可算得上是生死挚友了。” “柳廷尉倒是没什么动静,但是下头的人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弄明白。”陆景行叹息,“我只是个商人,为什么要陪你们玩guān chǎng的勾心斗角?” 看他一眼,李怀玉伸出拇指:“你的祖宗是丹阳长公主。” 再伸出食指:“你的大哥是徐仙徐将军。” “两朝重臣韩霄、当朝新贵云岚清,全是你朋友。御史白德重、紫阳君江玄瑾,全把你当成眼中钉。” “这样的关系,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商人?” 额角抽了抽,陆景行捏紧手里的扇子,咬牙切齿地问:“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我。”毫不愧疚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李怀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这是在拯救你啊,让你提前适应guān chǎng,以后才不会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害了。” “那可得谢谢您了!”陆景行朝她拱手。 “咱俩谁跟谁啊,不客气!”嘿嘿笑了两声,她朝他伸手,“贺礼呢?” 就着扇子往她掌心一拍,陆景行皮笑肉不笑:“你那嫁衣红得让我心情不好,贺礼不给了。” 这算什么破借口?怀玉斜眼横他:“嫁衣不是红的,还能是绿的?” 陆景行一顿,接着就笑得眸光潋滟:“说不定是蓝的呢?” “蓝的?”怀玉白他一眼,“那你以后成亲就穿蓝的,要是穿了红的,我跟你急!” “好啊。”陆景行很是随意地就应了下来。 蓝的有什么不好呢?他记得她穿过,广袖束腰,上头绣了几只羽色鲜艳的鸟。fān qiáng而过的时候,裙摆翻飞,那鸟就像是活了一般,好看得紧。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丹阳顽劣,带着他fān qiáng去人家的成亲宴席上蹭酒喝,还把素不相识的新郎官灌了个烂醉,回来的时候双颊微红,笑得却是开心得很。 “成亲真好玩。”她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个亲啊?” 他当时很唏嘘地对她道:“别想了,您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作风,全天下没人敢娶的,老实养面首吧。” 丹阳很不服气,瞪着他就道:“我不管,我也要成亲,现在就要!” 一双眼里迷蒙带雾,分明就是耍酒疯。 他无奈地哄着她:“好啊,成,您想怎么成啊?” 丹阳一脚就踢在他的膝盖窝里,力道之大,让他立马就跪了下去。 陆景行当时是很想骂她的,然而话还没骂出来,她也“扑通”一声跟着跪到他身边,拱手朝着天,嘴里念念有词,念完就一巴掌扣在他的后脑勺上,逼着他跟她一起磕头。 “礼成了。”磕完起来,她笑嘻嘻地道,“咱们也成亲了!” 膝盖很痛,后脑勺也很痛,陆景行当时完全没有感受到成亲的喜悦。 但现在想起来,他觉得,那晚的月色其实很不错。 然而,面前这个人明显早就不记得了,拿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小鼻子一皱一皱的,满眼都写着嫌弃。 陆景行没好气地道:“我走了。” “慢走不送。”怀玉朝他挥手。 转身走了两步,陆景行停下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她:“你知道拜堂该怎么拜吗?” “我怎么知道?”李怀玉撇嘴,“我就看过你和徐仙拜把子,估摸着差不多吧,都是喊一声关二爷在上,然后磕头行礼。” 陆景行:“……” 所以,两年前与他“成亲”,她嘴里念念有词的,喊的是“关二爷在上”? 怔愣片刻,陆景行哑然失笑,笑得身子有点抖。 “怎么了?”怀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刷”地展扇挡了自己的眉眼,陆景行闷声道:“祖宗,你知不知道关二爷是不管姻缘的?” “是吗?”怀玉挠头,“不管就不管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景行没再说话,站直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怀玉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没有骗她,今儿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那就不要贺礼了。”她小声嘟囔。 之后的几日,李怀玉忙着备婚学规矩,教习嬷嬷罗里吧嗦一大堆,她嗯嗯啊啊地应着,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大婚前一天,白德重还特意过来嘱咐她不要紧张。 李怀玉是真的不紧张,她只祈祷这场婚事别出什么乱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成亲这日,她刚换好喜服,就出事儿了。 “这是哪来的?”白梁氏瞪着她身上的花开富贵并蒂莲,脸色难看得很,“我给你准备的嫁衣呢?”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怀玉问:“我穿这套不好吗?” “你……你这是没把我这个当婶婶的放在眼里啊!”白梁氏怒道,“非要穿这套去是吧?好!你穿这套,喜酒咱们就不去吃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灵秀就急了:“大喜的日子,娘家人怎么能不去吃酒?” 北魏的规矩,迎亲摆宴,宴上设了“娘家席”,娘家亲戚到席的人数,就代表着娘家对女儿的重视程度。别的人家嫁女儿,拉上所有的亲戚都要去把席给坐满,她们倒是好,竟然说不去。 “四姑娘攀上紫阳君了,眼界高,不需要咱们这些亲戚。”白梁氏哼声道,“既然不需要,咱们去干什么?” “你们……” 伸手按住灵秀,怀玉打了个呵欠:“先梳妆吧,别耽误了时辰。” 一看她这态度,白梁氏脸青了,愤恨地瞪着她道:“你等会可别来求我们!” 说完,一扭头就将屋子里的叔伯婶婶都带走了。 灵秀眼睛都红了,小声道:“哪有这样当人长辈的,大喜的日子还要来为难。” “别管她们。”怀玉道,“她们不去也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灵秀跺着脚跟她解释,“娘家席上不坐人,以后江家会看轻您的!再说,宴席上那么多人,她们把席位空出来,不是叫宾客看笑话吗?” “已经这样了,不只能由她们去?”怀玉耸肩,“反正这嫁衣我是不会换的。” 灵秀一时语塞,焦急了一会儿,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然而,白梁氏等人远没有就这样收手。 出嫁的嫁妆已经抬到了南院,但核对过清单,灵秀皱眉:“怎么少了十二担?” 白孟氏给白璇玑准备的嫁妆可是足足有二十六担,可眼下数来数去,怎么都只有十四担。且不说少了,这数字就极为不吉利,任谁看见都要皱眉的。 “还真是不消停。”李怀玉有点烦躁。 府里人来人往,都忙得焦头烂额的,白梁氏一群人并着白璇玑,却统统坐在凉亭里看戏。 “跟咱们作对?看看吃亏的是谁!”白刘氏磕着瓜子得意地道,“换得一套嫁衣就觉得了不得了,等会有她好看的!” “外头看热闹的人不少。”白璇玑微笑,“嫁妆抬出去,各家都是要讨论比较的。她就算进了江府的门,以后过日子,背也怕是挺不直。” “何止是挺不直?江家二少夫人你们知道吧?出嫁的时候嫁妆寒酸,娘家席上没坐满人,你看江家二公子把她当回事吗?进门没半年二公子就纳了三个妾,啧啧,苦啊!” 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解气,七嘴八舌地编排起白珠玑以后的苦日子来,一时间都笑得欢。 然而,笑着笑着,府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白璇玑侧头,就见众人拥着个一身喜服的人进门来。那人平日里穿惯了淡色,今日一身大红,不但不怪,反倒衬得那张脸更为俊朗。瞳如点墨,唇若抿绛,袖口随意一拢,都能拢着三分潇然七分端雅。再不经意抬头往前一看,整个四月的春色便都落在他眉梢。 凉亭里安静了下来。 众人沉默地看着江玄瑾,看着他越过前庭去往南院,再看着他把盖着盖头的白珠玑给抱了出来。 “只要能进他的门,以后的日子有多苦,谁在乎啊?”有人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白璇玑抿着唇沉着脸,看着江玄瑾的背影,心里很是不甘。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当初没有抢白珠玑的婚事,如今紫阳君要娶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了? “你要做好准备。” 白府门前,盖着盖头的李怀玉小声对抱着自己的人道:“今日可能会发生不少意外。” “已经发生了。”江玄瑾道。 “啊?”吓了一跳,怀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看见什么了?” “不是看见,是感觉到了。”伸手掂了掂她,他皱眉,“几日不见,你重了许多。” 李怀玉:“……”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补身子,不重才意外呢! 咬咬牙,她掐了他一把,还想再说什么已经来不及,新娘到了轿子前,放下了就被塞了进去。 灵秀跟在花轿旁边,紧张地回头往后看。 “吉时已到,起——” 喜娘一声吆喝,八抬的大轿离了地。迎亲的队伍往前走,新娘子的嫁妆便也一担担地从府里抬出来,跟在后头。 白府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赞叹紫阳君风华无双的,有感慨白四xiǎo jiě命好的,当然,更多的好事者,是在盯着后头的嫁妆数。 紫阳君给了白府三十六担的聘礼,算得上是皇帝之下、臣子娶亲的最高规制。那么,白府嫁女儿的心意有多少? “一、二、三……” 数数的人不少,白梁氏等人也都跟着出来看笑话。抢了白璇玑的嫁妆又如何?今儿给她抬去江府的,就只有那十四担东西,比江家二少夫人还寒酸! “……十三、十四!” 眼瞧着红担子数到十四就断了,白梁氏等着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纷纷先笑起来。十四,又少又不吉利的嫁妆,京都里的人会议论成什么样? 数数的人也觉得惊奇,皱眉停了下来,正要说话呢,却瞥见断了的十四担嫁妆后头突然炸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这声音震耳欲聋,霎时盖过了迎亲的唢呐锣鼓,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 第39章 大婚 带1450钻石加更 鞭炮炸出来的烟雾弥漫了整个白府大门,众人捂着耳朵看着,却见那白雾中迈出了一只脚,然后冒出来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白府家奴?一看这人的衣裳,白梁氏很纳闷,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家奴从正门出来? 然而,下一瞬,她就瞧见了那家奴肩上扛着的担子。 “嘿!还有呢!”数数的人眼尖瞧见了后头的东西,拍着大腿笑起来,“就说怎么可能只给十四担嫁妆!” 两个家奴一前一后,抬着红绸盖着的嫁妆担子就往外走。以他们开头,后头还跟了一连串的家奴,都两两成行抬着嫁妆,提步去追前头的迎亲队伍。 “十五!十六!十七!……”数嫁妆的声音跟着又响了起来。 白梁氏愕然,迎上白璇玑的眼神,连忙摇头小声道:“我藏好了的呀,他们不可能找得到!” “东西都在眼前了,还说什么不可能?”白刘氏嗔怪。 白璇玑皱了眉,看着那一担担的嫁妆被抬出去,心口直发疼。 这可都是她的东西啊…… 然而,疼着疼着,她觉得不对劲了。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怎么后头还有啊?” 白孟氏给她准备的嫁妆就只有二十六担,眼下这府里往外越抬越多,竟像是没个完了。 “怎么回事?” 别说她们了,前头走着的灵秀回头一看也傻了眼,低声连连喊:“xiǎo jiě!xiǎo jiě!” 轿子里啃着苹果的怀玉口齿不清地应:“怎么了?” “后头……后头突然多出来好多嫁妆啊,三十五……三十六!三十六担!跟江府的聘礼一样了!” 一口气没顺好,怀玉差点被苹果噎死,咳嗽两声有点意外地问:“你确定你没数错?” “不止奴婢在数,大家都数着呢!三十六担,一担也不少!”灵秀激动不已。 怀玉有点茫然,心想白德重那老头子难不成舐犊之心大发,替她补了嫁妆?可是不可能啊,他今日忙着迎宾客,哪来的闲暇管这些事情? 红彤彤的嫁妆跟在迎亲队伍的最后,绵延了半条街。围观的人啧啧称奇,直道那白四xiǎo jiě好福气,婆家看重不说,娘家也疼爱。这么多的嫁妆带过去,以后谁敢轻她半分? 江玄瑾策马走在最前头,没听四周人在议论什么,只觉得实在太吵。 要不是逼不得己,他才不会骑马游街。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看着烦躁极了。更烦躁的是这些人都还对他指指点点的,虽说应该都是在夸他,但他丝毫不觉得高兴。 到底是谁规定新郎必须迎亲的? 心情不好,江新郎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不仅不笑,一张脸还越来越阴沉,搞得最后百姓们都猜:君上难道是被逼婚的? 乘虚很想提醒自家主子,这是成亲,不是奔丧!人是他自己决定要娶的,就算不喜欢笑,好歹也表现得高兴点啊! 可是,一靠近他身边,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凉意,乘虚打了个哆嗦,没出息地把准备好的话全咽了回去。 多年的侍奉经验告诉他,主子生气的时候,还是别去招惹来得好…… 于是,江玄瑾就独自生着闷气,从白府门口一路气到江家,浑身气息暴躁得喜娘都不敢给他递同心结。 “怎么啦?”感觉到落轿了,外头却半晌也没动静,怀玉忍不住小声问了问。 灵秀不安地回答她:“奴婢也不清楚……君上好端端的,突然就不高兴了,眼下站在江府门口,没人敢靠近。” 又生气?李怀玉一愣,接着就忍不住笑了:“他可真是个小公主啊!” 这么坏的脾气,比她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秀一听她这话就吓得一个趔趄,扶着轿子小声道:“您可仔细些,叫君上听见就不好了!” “慌什么啊?”怀玉道,“他又不吃人。” 这话刚落音,江玄瑾就沉着脸往轿子这边来了。 灵秀被他这浑身的戾气吓得连连后退,抖着嗓子喃喃道:“也不一定啊……” 怀玉正想问什么叫不一定,结果就听得花轿的帘子“刷”地被人掀开。 “拿着。”有人凶巴巴地把同心结塞到她手里。 怀玉下意识地接住,感觉到他的暴躁,坏心一起,倏地一用力,反将他半个身子拉进了花轿。 “你……”江玄瑾愕然,伸手在轿门上,眉头紧皱。 笑嘻嘻地将盖头掀起半个角,她睨着他道:“气什么呀?” 面帘摇晃,挡不住她一双水光潋滟的眼,这样带笑瞧着他,似花开春风,又似云藏皓月。瞬间将外头的嘈杂压了个干净。 暴躁的气息突然就褪了一点下去,江玄瑾板着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闷声闷气地道:“人太多了。” 太多了,又全盯着他看,吵得要命,很不舒服。 这语气,活像是小公主在撒娇。 怀玉听得这叫一个心软啊,拉着他的手就哄:“你忍一忍好不好?等礼行完,我给你剥橘子吃!” “不要。” “哎呀,你听话嘛。”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柔声道,“外头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天仙下凡,你大发慈悲,让他们开开眼。要是觉得吵了,就当他们在诵佛经!” 江玄瑾一听,认真地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外头等着的喜娘见新娘子半晌不出来,哆哆嗦嗦地上前喊了一声:“吉时到了。” 喊完,连忙退开三大步,生怕紫阳君回过头来冲她发火。 然而,轿子里的人抽身出来的时候,脸色竟然平和了下来,像是清风吹散了乌云,一身戾气尽消。 众人愕然,接着就见他扯着同心结将盖着盖头的新娘子牵出了轿子。新娘子身段苗条,一身花开富贵并蒂莲的嫁衣好看极了,惹得四周的人叽叽喳喳地又赞叹起来。 李怀玉低头就对江玄瑾道:“这是在背《观音经》呢。” “瞎扯。” “你别不信,听听这嗡嗡嗡的声音,像不像观音经第一段儿?” “闭嘴!” 怀玉委屈巴巴的隔着盖头道:“我安慰你,你为什么反过来凶我?” 没理会她,江玄瑾牵着她就往江府里头走。怀玉看不见他的表情,以为他还在生气,一路上便喃喃不休地继续小声哄他。 然而乘虚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他家主子从牵上同心结开始心情就缓和了,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里也算有了喜气。可他偏不跟白四xiǎo jiě说,就任由她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无耻,太无耻了! 然而,更无耻的还在后头。 江小公主扫了一眼门前的火盆,很是不耐烦地道:“不想跨。” 怀玉哭笑不得地道:“这还能不想的?是规矩呀。” “跨了又没有好处。” 好处?怀玉顶着凤冠和盖头想了一会儿,小声问:“你想要什么好处啊?” 旁边的人沉默片刻,闷声说了一句:“算你欠我的。”然后便跨过了火盆。 怀玉这叫一个感激涕零啊,在喜娘的帮助下跟着跨过去,跟上他便想说多谢。 但是,话到嘴边,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反应了一会儿之后大怒:“这是咱俩都得行的礼,我为什么要给你好处?” 江玄瑾头也不回地道:“你答应了。” “那是你诈我啊!” “你答应了。” “……” 李怀玉觉得,男人真是不能宠,一宠就容易扶摇直上九万里,天高无顶海无际。 江府的宴席摆得极其壮观,从前庭一直到正堂,架势比之前江小少爷的生辰宴会大得多。巳时一过,席位上都渐渐坐上了人,但白家娘家席上始终只有零散的几个影子。 刚开始还没人说什么,毕竟时辰还早,娘家人赶过来许是要慢些。但新人已经抵府,各处都要坐满了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了不对。 “白家的人呢?那么多张桌子,怎么连一张都没坐满?” “这怎么回事?是不是还在外头陪着新娘子呢?” “没有,我从外头看了过来,新娘子身边只有喜娘。” 议论之声四起,轰轰乱乱响成一片,比方才外头围观的百姓还吵。 江玄瑾扫一眼右侧的娘家席,眉头微皱。 怀玉自然也听见了,但她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很是平静:“他们念的是观音经的第二段,你别在意。” 还叫他别在意?江玄瑾有些恼,侧头便问身边的乘虚:“怎么回事?” 乘虚小声答:“白御史在白府招待宾客,其余的人……倒也有请过,说是来得晚些。” 白孟氏等人说过不来,但毕竟是大门婚事,做得太难看也不好,于是她们就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打算最后再慢悠悠地进去落座。 这样算不得他们不给江府颜面,但对新娘子就算是十足的怠慢轻视。 怀玉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今日会有很多的意外。”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的娘家人就没几个盼着她好的,平时拿她没辙,好不容易抓着个机会,可不就得赶紧给她点颜色看看吗? 江玄瑾盯着那几处空席,想了一会儿,挥手把正在忙碌的管家给招了过来。正待吩咐点什么,就听得门外一阵骚动。 怀玉盖着盖头看不见,只感觉周围的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忍不住小声问:“怎么啦?” 灵秀结结巴巴地道:“陆……陆掌柜来了。” 哦,陆景行啊,怀玉微微点头,又有点不明所以:“他不该来吗?” “该是该,但……” 咽了口唾沫,灵秀没敢说下去。 江府门口,陆景行着一身湛蓝锦袍,执一把南阳玉扇,笑眯眯地看着新娘的方向跨进门来,一双凤眼里眼波横陈,端的是风流多情。他在前头站定,身后十个英挺男子随之在后头排开,气势之足,吓得家奴们纷纷戒备。 乘虚下意识地就拦在了自家主子面前。 江玄瑾冷冷地睨着他:“陆掌柜这是何意?” 抬步走过来,陆景行合了折扇便道:“来吃喜酒罢了,各位为何这般紧张?” 废话,这一副要来抢亲的模样,搁谁谁不紧张啊? 江玄瑾皱眉,扫一眼他身后那些人,沉声开口:“若是客,当迎。若是贼,当清。” 后头那些人,个个都是他上回放走的贼。 “哦?”凤眼一瞥,陆景行笑了,“那敢问君上,若是娘家人,当如何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怔了怔。 李怀玉听得有点意外,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娘家人,他们可不是她的娘家人么?真正的娘家人啊! 本还疑惑嫁妆怎么突然多了,眼下见着陆景行也就能想得明白。这个嘴上说不给她贺礼的人,原来老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甚至一发现她有难,立马就替她解决了难题。 这人还真是…… 暗骂两句,她有点感动,正想让江玄瑾放行,结果门外接着又是一阵骚动。 “来迟了来迟了!”韩霄的嗓门一向极大,不用看都知道是怎个风风火火的模样,进门来便朝四周的人拱手,“真是对不住!路上耽搁了片刻!” 云岚清跟在他后头进来,没好气地踹他一脚:“你大呼小叫个什么?本来可以偷摸着溜进去,眼下人全被你叫过来了!” 被踹得一个趔趄,韩霄回头就道:“娘家人吃喜酒,谁说要偷偷摸摸的?” “你……” 眼瞧着要吵起来了,门外却又进来个人。 “都吵什么?”他皱眉呵斥一声,韩霄和云岚清顿时老实了。 整了整衣摆,徐仙大步上前,朝着江玄瑾就拱了拱手:“我等来迟,还请君上恕罪。” 方才还吵闹不休的前庭,因为这几个人的到来,瞬间鸦雀无声。连江老太爷在前堂里听得消息都惊了惊,连忙打发江深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京都首商陆景行、两朝重臣韩霄、朝廷新贵云岚清、骠骑将军徐仙……这些人同时出现,是要干什么? 江深跑出来看见江玄瑾皱着眉不说话,连忙上前替他还礼:“各位一路辛苦,先入席吧?” 徐仙颔首:“多谢。” 礼行罢,带着这一群人就径直往娘家席走。 众人看得愕然,满院子的脑袋都跟着他们走的方向转,看他们当真在娘家席上坐下,庭院里“轰”地一声就炸开了。 “怎么回事?这些人什么时候成了白四xiǎo jiě的娘家人?” “坐错位子了吧?” “也没听说徐大将军跟白府有交情啊……” 江深也觉得惊奇,连忙问旁边盖着盖头的新娘子:“都是你请来的?” 怀玉正想回答,江玄瑾就冷冷地道:“新妇不言。” 为了保持端庄的形象,新娘子在礼堂上是不能说话的。 江深嘴角抽了抽:“你当我方才没看见你在跟她说话?”明明自己就跟她说得很开心啊!凭啥他就不能问一句了? 江玄瑾不答,牵过同心结就拉着人继续往里走,一副“我不要跟你讲道理”的态度。 江深瞪着他的背影,气得笑了出来,抓着乘虚就问:“你家主子的脾气怎么越来越怪了?” 乘虚满脸唏嘘地答:“被人宠的。” 仗着有白四xiǎo jiě哄,这位爷眼瞧着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周围的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偏生他自己还不觉得。 唉。 时辰到了,新人开始过礼。李怀玉顶着盖头一步步地跟着江玄瑾走,路过娘家席,稍微顿了顿。 先前还空荡荡的席位,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韩霄在说话,云岚清也在说话,徐仙和陆景行在笑,就梧等人的声音小,被他们完全盖了过去。 她盖着盖头看不见,但听着这些动静,心里突然就觉得很踏实。 白府庶女怎么了?无依无靠又怎么了?只要有这群人在,她的底气就在! 挺直腰杆,李怀玉气势如虹地提着裙摆跨进了正堂。 要行拜堂礼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上前跪下。然而旁边的喜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笑着道:“先等等!” 还等什么啊?她都饿半天了,就啃了一个苹果,还不赶紧行完礼回屋去吃东西?怀玉很怨念,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叫得挺响亮。 然而,四周突然响起一片更响亮的声音,咚咚咚呯呯呯,像是所有人都齐齐跪下去了一般,瞬间将她肚子里的声音压了下去。 怀玉一愣,心里突然一动。 这是……有谁来了吗? 大堂门口,李怀麟一身huáng sè常服,带着侍卫和太监笑眯眯地朝江玄瑾颔首。他的四周,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江玄瑾恭敬地朝他还礼,顺带看了喜娘一眼。喜娘会意,立马喊:“一拜天地——” 身子被人往前搀了搀,怀玉心口发紧,捏着同心结,缓缓朝门口跪拜了下去。 李怀麟粲然一笑,倒是没多看她,先朝里头的江老太爷做了个恭喜的手势,再让人递去一张礼单给江玄瑾,然后便匆忙起驾离开。 他一走,所有人便松了一大口气,各自起身。 李怀玉仍旧回不过神,呆呆地被引着行接下来的礼,盖头盖着的脸上满是傻笑。 谁说老天待她不公?瞧瞧她运气有多好,成一次亲,该来的全都来了。虽说怀麟不认得她,外头桌上那些人也未必全知道她的身份,但她觉得很圆满,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愉悦! 后头还做了什么,怀玉统统不记得了,一直神游天外。直到江玄瑾死死抓住她的手,她才惊得六神归位。 “哈哈哈,堂堂紫阳君,还要靠夫人来护着不成?”江深阴阳怪气地道,“甭拽了,没用,她要去洞房,你要去酒桌。” “我不想喝酒。”江玄瑾皱紧了眉。 “由得你不想?”江崇也摇头,“这是规矩。” 到底是谁吃饱了没事干定这么多成亲的规矩的?江玄瑾很气,抓着她的手,又急又恼地道:“帮我!” 李怀玉乐了:“你不会喝酒?” “……不是不会,是不想。” “就是不会才不想吧?”怀玉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江玄瑾沉默。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里,江深和江崇一人一只胳膊,将他架起来就往酒桌的方向推。怀玉侧了侧耳朵,就听得那头陆景行笑得阴阳怪气的: “君上您可来了,咱们这娘家人都等着您敬酒呢!” 江玄瑾脸色很难看,被按在娘家席,想反抗,但身后是自家习武的大哥,想横眉,面前则是完全不要脸不怕他的陆景行。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梧拿了酒杯就塞进了他手里:“这杯酒我敬你,多谢不杀之恩。” “这杯酒算下官赔罪。”韩霄也塞了杯酒进他手里,“先前对君上不够恭敬,是下官冲动。” 云岚清端着酒放在了他面前:“祝君上与新夫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江玄瑾:“……” 李怀玉一进洞房就找了地方坐下,吭哧吭哧地偷吃起桌上的东西来。灵秀瞧着,挨个往旁边的喜娘袖子里塞了银钱,于是一时间也没人拦着她。 吃饱喝足,她抹抹嘴正想松口气呢,外头乘虚就跑了进来,一脸焦急地道:“快来些人帮帮忙!” 屋子里的喜娘闻言,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走。怀玉好奇地伸着脖子看了看:“怎么了?” 灵秀跟着出去打听,没一会儿就皱着脸回来:“主子,君上在门口。” “咦,这么快就喝完酒了?”怀玉很惊讶,按理说新郎喝酒怎么也得喝半个时辰,更何况外头有陆景行他们那群酒场高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好奇地提着裙子到门口,她抬眼就瞧见了对面朱漆红柱上靠着的江玄瑾。 他垂着眼靠在那儿,薄唇抿着,周身气息冰冷。旁边的喜娘想扶他一把,犹豫半晌,还是没敢伸手。 “夫人。”乘虚改了口,恭敬地朝她行礼,“您看这……” 虽然有点不敢置信,但是怀玉还是隔着面帘问了一句:“醉了?” 乘虚表情凝重地点头。 很是稀奇地眨眨眼,怀玉提着裙子走过去,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手倏地就被抓住,死死地扣着。江玄瑾抬眼看她,眼里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像高山间下了一场雨。 “又不高兴呀?”她失笑,“你今天怎么总是不高兴?” “你不帮我。”他闷声开口。 “嗯?”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怀玉无辜地道,“我帮不了你啊,总不能我替你去喝酒吧?” “你不帮我。”眉头皱起来,他生气地重复。 “好好好,我错啦!”空着的手举过头,怀玉拉着他往屋子里走,“先进来再说。” 旁边的喜娘看得目瞪口呆,灵秀和乘虚也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房门被关上,他们才纷纷回神,连忙上去喊:“夫人,还没行完洞房礼呢!” 门打开一条缝,李怀玉伸手往门槛上一撑,痞里痞气地问:“洞房礼?等会把里面那位爷再惹急了,你们谁来哄?” “可是……”喜娘很为难。 怀玉摆手:“放心吧,不就是合卺酒之类的?我自己搞定,你们别给我添乱就成。” 说完,“呯”地一声又关上了房门,留屋外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江玄瑾坐在床边犹自生着闷气,怀玉取了盖头和凤冠,在旁边的水盆里拧了一把帕子来给他擦脸。 他皱眉想躲,怀玉一爪子就将他下巴给捏稳了,然后温温柔柔地道:“别动呀,擦擦会舒服点。” 他瞪她,她也不在意,反而笑眯眯地问:“喝了多少啊?两杯?” “……”他不吭声,眼神凉凉的,薄唇又抿得有点委屈。 这模样可当真是……任何人瞧见都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啊!怀玉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别生气啦!下次谁再让你喝酒,我一定帮你拦着。” 不领情地挥开她的手,他揉了揉额角,像是有点难受,转身就想躺去床上。 “哎哎,等会!”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怀玉道:“合卺酒还没喝呢!” 又是酒,江玄瑾一听就直摇头,很是生气地把自己往被子里一埋。 怀玉“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扯住被子道:“你总不能外裳都不脱就这么睡呀。” 喜服本就厚重,他俩这衣裳上绣的金线都不少,真这样睡,非给硌死不可。 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江玄瑾恼了,坐起来抱着被子看着她,满眼都是不高兴。 “怎么样你才会闭嘴。”他问。 眼珠子一转,怀玉笑嘻嘻地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你猜?” 一脸调笑之意,活像是闯了人家闺房的臭liú máng,还是专门等着人家恼羞成怒骂她一句的那种。 然而,这次江玄瑾没开口骂她,一双墨瞳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就伸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整个人扯到了自己面前。 “?!”怀玉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这人就低下头来,薄唇一张,将她的唇封了个严严实实。 酒香混着他身上的梵香,霎时盈满她的鼻息。 怀玉怔住了,傻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睫毛,半晌也没回过神。 江玄瑾是想好好吓唬吓唬她的,毕竟这人总是戏弄他,真当他什么也不敢做? 然而,当真吻上来的时候,他也有点走神。 她的唇冰凉,有点像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凉糕,软软的,甜甜的。一碰即收还好,当真在上头辗转流连,他有些收不住。 胸腔里的东西越跳越快,他微微松开她,轻喘一口灼气,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又再度吻上去。 李怀玉有点脸红,虽然平时调戏这人习惯了,亲啊抱啊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 眼前这人双眼迷蒙,呼吸灼热,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冷静。辗转厮磨着她的唇,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有点喘不过气,怀玉伸手就想推开他。 然而,手还没伸到他胸口就被抓住了,他皱眉,拉着她的手反扣在她背后,借力给她的腰,将她好生托稳,然后低头就继续与她纠缠。 “喂……”她挣扎,“够了吧?” “不够。”他的回答闷闷的,带了两分火气。 明明先调戏人的是她,明明每次主动招惹他的也是她,为什么现在她反而要推开他? 罪无可赦。 怒意一起,他张嘴就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啊!”怀玉痛得立马挣开,捂着脖子就瞪他,“你属狗的?” 冷哼一声,江玄瑾脱了外袍往地上一扔,扯过被子就躺了下去。 背影看着气呼呼的。 怀玉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脖子,等没那么疼了,才好笑地伸手戳了戳他:“是你咬了我,你为什么还生气啊?” 江玄瑾没理她。 怀玉想了想,蹭去他背后,伸手轻轻拍着他,一边拍一边给他哼《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当初唱这首词的时候,还没想过两个人能成亲,如今听来倒是应景,以后的每一载,当真都是要与他常相见了。 怀玉笑了笑,轻轻哼着尾调,手上的力道越发轻柔。 江玄瑾很想睁着眼睛继续生气,然而他头实在太晕,加上这人唱得软绵绵的,于是没能抵抗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烛光明亮,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他皱眉扫了一圈,没看见人。 起身披衣开门,他喊了一声:“乘虚。” 乘虚没出来,来应的倒是御风,恭敬地朝他拱手:“主子您醒了。” “人呢?”他问。 御风顿了顿,道:“乘虚在后院。” “……不是问他。” “夫人也在后院。” 这个时辰了,在后院干什么?江玄瑾不解,抬步就过去找人。 李怀玉正和乘虚蹲在一起鬼鬼祟祟地嘀咕,冷不防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就听见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仪态?” “哇!”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怀玉回头怒视他,“你又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乘虚立马起身行礼:“主子。” 脸色不太好地看他一眼,江玄瑾道:“该用膳了。” “晚膳不是放在你桌上了?”怀玉疑惑。 “你用过了?” “当然啊,你睡了那么久,早过了晚膳的时辰了。”怀玉道。 四周的空气突然僵住。 察觉到有点不对劲,李怀玉眨眨眼,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一起用晚膳?” “没有。” “那你脸色为什么又这么差?” “饿的。” 吐完这两个字,江玄瑾转身就走。 怀玉咋舌,看着他的背影对乘虚道:“你别学你家主子,这样口是心非很难娶到媳妇儿的。” 乘虚纳闷地看了看她身上的喜服。 微微一噎,怀玉叹息:“我不一样,我把他当媳妇儿。” 说着,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媳妇儿你等等我!” 主屋里。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人狼吞虎咽,问她:“是谁说已经用过晚膳了?” 怀玉撕了一口鸡肉入肚,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用过了啊,但一看见你,就又饿了。大概是那个什么吧,对,秀色可餐!” 看了看她这仪态,江玄瑾摇头:“白府没有教过你该怎么吃饭?” “吃饭还用人教?”她一脸错愕。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道:“不是吃饭要人教,是吃饭的规矩。我同你说话都放了筷子,你为什么要嚼着鸡腿?” 食不言,要说话就得停筷消食,这是江家家规。 怀玉垮了脸:“咱俩不是夫妻吗?都是夫妻了在一起还要注意这些?” “你以为呢?” “好好好。”她叹息,“那我明儿就开始学江家的规矩。” 这话江玄瑾也只是随便听听,让眼前这个混世魔王去学规矩,还不如让池子里的鱼学走路呢。 用过晚膳,灵秀给他们铺床,乘虚则在旁边禀告一些琐事。 今日来赴宴的人多,送的贺礼也多,光是礼单就有厚厚的一叠,需要主子过目。 江玄瑾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随手就塞给了李怀玉。 怀玉翻开看了看,发现这紫阳君也是真得人心,朝中光是来赴宴的大小官员就有百余人,随便一扫都是个眼熟的名字。 易泱。 伸手在这名字上点了点,怀玉眼神微动。 虎贲中郎将易泱,就是当初负责护她灵柩的那个人。那人曾经在飞云宫当过差,与她并没有什么大过节,也不算亲厚。 但是有一点,其余人可能都不认得今日坐在娘家席上的就梧等人,这个人肯定是认得的。 今日丹阳麾下三大余孽齐聚,加上一个丹阳挚友陆景行,再凑上一堆昔日的飞云宫面首,不明白的人看着只会觉得阵势大,可一旦被明眼人看见……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人。 江玄瑾坐在软榻上看着书,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地侧过头来:“怎么?” 咧了咧嘴,怀玉朝他一笑:“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瞪她一眼,江玄瑾低头就继续看书,不再理会她。 灵秀从内室出来,红着脸朝他们行礼:“床铺好了,两位主子早些休息。” 说罢,还将案几上的龙凤烛给点亮了。 一看见这东西,李怀玉乐了,拍手就道:“**一刻值千金啊,你快别看书了!” 江玄瑾一顿,颇为戒备地看她一眼。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怀玉挑眉,接着就扑过去控诉似的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今儿兽性大发的人不是我吧?” 一看那牙印,江玄瑾有些心虚,别开头道:“晌午是我喝醉了。” “喝醉了就可以不认账?”怀玉一捂衣襟,眼神霎时凄楚,“你这个禽兽!” 江玄瑾:“……” 合了书放下,他揉着眉心道:“我之前就说过,与你成亲是逼不得已,故而婚后你我也可各不相干。” 微微一怔,怀玉站直了身子,皱眉看着他:“时至今日,你还是觉得我们成亲是逼不得已,婚后要各不相干?” 难道他送她嫁衣的时候、替她出头的时候、亲她吻她的时候,没有半点真心? 她的语气听着像是伤了心,江玄瑾微微一僵,抬头看过去。 面前这人眉毛倒竖,伸手叉腰,一副很生气的模样,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有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総ōu rén桓龌卮穑镁龆ㄈ盟沟酌鸹故浅沟琢痢?br /> 他有些迟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说。 李怀玉没耐心得很,他半晌不说,她也就垂了眼,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江玄瑾皱眉。 没再看他,怀玉转身,去衣柜里找了床被子出来往软榻上一放,然后将他扯起来,往内室里一推。 “你想要各不相干,那我们就各不相干,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明日一早我就去收拾自己的房间。” 面无表情地说完,她将隔断处的珠帘一放,哗啦一声响,然后转身就没再看他,径直去软榻上理被子。 江玄瑾站在原地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 这个人平时都是对他笑嘻嘻的,任凭他怎么发脾气,都哄着他、让着他。可一旦生起气来,她就完全对他不管不顾了,连看也不多看他一眼。 像是随时都会放弃他一般。 抿唇站了一会儿,江玄瑾伸手掀开了珠帘。 李怀玉动作极快,已经铺好床在外头睡下了,听见声音也没动。 他走到她身边,撑着软榻的边儿缓缓低下身来,闷声道:“你还欠我一个好处没还。” 眉心跳了跳,怀玉咬牙睁眼:“你也真好意思提?” “凭本事得来的好处,为什么不好意思提?”他道,“你想赖账?” “我又不是君子,为什么不能赖账?”怀玉冷哼,“我就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副泼皮无赖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摇摇头,他把软榻上的被子一卷,将她裹好,一把抱了起来。 “干什么!”她恼怒地挣扎。 “你能赖账,我也能赖账。”一步步往内室里走,江玄瑾道,“方才我说的话,你权当没听过。” 还能这样的?李怀玉气笑了:“我明日就去告诉别人,紫阳君出尔反尔,自食其言!” “只管去。”走到床边将她放下,他道,“但凡有一个人信你,我把外头牌匾上的‘江府’改成‘白府’。” “你无耻!” “承蒙夫人指教。” 这话说得又快又顺,几乎是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的时候,江玄瑾立马把屋子里的灯都吹灭了。 李怀玉不生气了,笑嘻嘻地伸手抱了他的胳膊道:“再喊一声?” 一片黑暗里,紫阳君的脸色如何看不清楚,声音倒是冷漠的:“休想。” “你这个人啊。”怀玉摇头,叹息一声道,“也亏得是我,能忍得了你。就你这口是心非的性子,会气死人的知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嘛,我也不会笑话你,做什么非要这般别扭?” “给我买了东西就一定要说是为了让我开心,这样我才会开心啊。想跟我在一起,就一定要说想,不然我肯定会难过啊。要是因为什么生气了,也一定要告诉我原因,这样两个人才能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啊。” 江玄瑾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那之前,你与乘虚在后院做什么?” 这话问得她有点猝不及防,怀玉眨眨眼,突然恍然大悟:“所以你今晚上这么阴阳怪气的,是记恨这事儿呢?” “没有。”他道,“随便问问。” 怀玉失笑,抓着被子道:“后院里有块土不错,我想种棵树,所以找乘虚来问问可不可以。” 种树?江玄瑾不解:“好端端的种什么树?” “你没听过江湖上划地盘一说吗?”怀玉道,“去一个地方,想把那地方变成自己的,就留个标记让别人知道。我来你的地方,想把这里变成我自己的,自然也要留个记号。” 胡言乱语! 他摇头,很不以为然,却也没多说什么。喜欢种树就种吧,反正后院空地多。 话说完了,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作为一个压根没认真听教习嬷嬷教规矩的人,怀玉打了个呵欠,抱着旁边这人的胳膊就闭了眼。 江玄瑾没闭,他微微侧头看着旁边这人的轮廓,听着她的呼吸声。等她彻底睡熟了,便轻轻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很久以前有人说,谁信这人的甜言蜜语谁是傻子。 很久以后的现在,他像个傻子一样,真的信了。 这人待他这样好,江玄瑾觉得,信了又何妨?她肯定不会舍得骗他的。 第二天的清晨,新媳妇要去前堂敬茶。 怀玉一大早就被拎了起来,梳洗打扮之后,半睁着眼跟在江玄瑾后头走。 为了喝这口儿媳妇茶,江老太爷很早就在前堂里坐着了,见他们进来,脸上一喜,旋即觉得不够威严,又连忙咳嗽两声将笑意压下去,一本正经地杵着龙头杖抬着下巴。 江家有身份的人都在前堂或站或坐,人有点多,怀玉一眼扫过去没认全,还是先跪下给老太爷磕头。 “儿媳妇给爹请安。” “给父亲请安。” 两盏茶恭恭敬敬地递上来,江老太爷绷不住了,嘴巴都要咧到了耳后根:“好好好,都是好孩子!” 接过茶,他感叹道:“这比当初玄瑾封紫阳君还让我高兴!” 这话也只有江家老太爷说得出来,看一眼身边甚是无语的江玄瑾,怀玉失笑。 敬完老太爷,旁边的哥嫂叔伯也都是要挨个递茶的。怀玉稀里糊涂地跟着江玄瑾喊人、送茶、收红包,规矩其实也未必全到位了,但满屋子的人都对她笑盈盈的,看着她的目光里始终带着宽容和喜爱。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好,完全是因为她嫁的是江家三少爷江玄瑾。能对她都温和到这个地步,可以想象平时江小公主有多得宠。 江府的气氛很好,虽然人多,但完全没有白府的勾心斗角,前堂明亮通透,里头的人也个个正直坦荡。怀玉在他们中间站着,突然觉得有点羡慕。 “今日人都到齐了吧?”老太爷杵着拐杖问。 江崇连忙出来道:“各房各院是都齐了,还差一个人……也马上就到。” “怎的还会有人没到?”老太爷皱了眉。 江崇正待解释,外头却传来家奴喜气洋洋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 谁回来了?李怀玉很纳闷,顺眼从大门看出去,就见一个人阔步而来,随手将行李扔给家奴,朗声道:“未及贺小叔大婚,侄儿赶回来领罪了!” 丹顶的金冠,皂色的云靴,赤红色的云纹腰带将雪白的锦袍一收,勾勒出一副好身板。说话声若击缶,抬眼唇红齿白。这般气度非凡、龙章凤姿,不是江家小少爷江焱又是谁? 他走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正堂,一撩袍子先给老太爷叩首请安:“孙儿不孝,还请爷爷恕罪!” 老太爷一看他来就横了眉:“你也知道自己不孝?” “爷爷息怒,孙儿有话要说。”江焱抬头,目光灼灼,“孙儿此番代小叔巡城,立下不少功劳,这一个多月并未荒废,还长进不少。”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怪你逃婚了?”老太爷一拍桌子,“你可知你给家里添了多大的麻烦!” 肯定是知道有麻烦,所以才跑的嘛!江焱扁嘴,心虚地看向旁边的小叔,拼命朝他使眼色:帮侄儿说句话啊! 于是江玄瑾开口道:“父亲息怒,焱儿此番立功也算是光宗耀祖,将功折过,可以不罚。” 老太爷瞪他一眼:“你就知道偏袒他!” 江玄瑾微笑:“只这么一个侄儿,不偏袒些怎么行?他日夜兼程地赶路,就为了回来贺我新婚,父亲且饶他一回吧。” “对对对!”江焱应和,又叹了口气,“可惜还是没赶及,晚了一日。” “也不算太晚。”江玄瑾道,“先见过你小婶婶。” 一听这话,江焱眼眸一亮,如获大赦般起身,端了茶就往小叔旁边站着的那rén miàn前一送: “侄儿江焱,给小婶婶敬茶了!” ------------ 第40章 你太好看了,我忍不住 带1600钻石加更 他敬,怀玉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回:“小少爷有礼。” 声若黄莺,字句带笑,听着有点耳熟。 江焱抬头,很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不看还没事,这一看就惊得他退后两步,瞪大眼低喝出声:“怎么会是你!” “焱儿!”旁边的江崇呵斥他一声,“怎可如此大呼小叫?” “不是……父亲……小叔……这不是白四xiǎo jiě吗?!”江焱头皮发麻,使劲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看,然后连连摇头,“她怎么会在这儿?” 看他这么意外,怀玉也有点意外。当初江玄瑾决定要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她还以为江小少爷是知情然后特意离开,以便江玄瑾去白家下聘的……结果好像不是啊? 这一脸的震惊,活像是天都塌了。 怀玉疑惑地看向旁边的江玄瑾。 江玄瑾好像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面有惑色,却还是从容地解释:“她是你刚过门的小婶婶,自然是要在这里的。” “可……”江焱脸青了,他想说白四xiǎo jiě不该是他要娶的人吗?但一转念,他想起了之前在前庭与小叔说的话—— “办法不是没有,但你可想好了,当真不愿成亲?” “想好了,不愿!” 当时长辈们给他定下的是白二xiǎo jiě,他说不愿,却没告诉小叔他愿意娶四xiǎo jiě,小叔什么也不知道。 再看一眼面前的白四xiǎo jiě,江焱伸手重重地抹了把脸,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当时为什么不多说两句呢?为什么不去反抗爷爷的决定?为什么天真地以为自己还年轻,再过两年成亲也无妨?! 这下可好了,原本他可以娶的人,现在要他喊一声小婶婶。 见鬼的小婶婶! “小少爷莫不是一路奔波,累了?”怀玉一脸慈祥地看着他道,“小婶婶让人去替你准备热水?” “……” 深吸一口气,江焱黑着脸朝她拱手:“不必。” 然后扭头就对老太爷道:“孙儿不孝,请爷爷责罚!” 方才还插科打诨想逃避的人,眼下竟然主动要责罚?江老太爷很意外,看看他这一身的风尘仆仆,又看看他那疲惫的神态,略微软了心,叹息道:“先去沐浴更衣再说领罚之事吧。” “遵命。”低头应了,江焱转身就走,步履沉重,完全没了方才进来时的潇洒肆意。 江玄瑾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瞧了瞧自己身边傻笑着的人,心念微动,墨瞳半阖。 请安礼毕,他将她拽到了花园。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李怀玉乐不可支,笑得一颠一颠的,左右看看没人,抓着他的袖子就道:“你看小少爷那表情好不好玩?哈哈哈小婶婶!他之前还当着我面儿说白家四xiǎo jiě是个傻子,结果一转脸就要叫我小婶婶了!” 江玄瑾没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要是我没记错,之前你很想嫁给他。” 还让他帮忙来着。 笑声一收,怀玉立马站直身子道:“这个我要解释一下,当时我的确是很想嫁给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嫁进江家日子好过啊!” “那现在呢?”江玄瑾眯眼,“嫁给我,也是因为江家日子好过?” 怀玉一噎,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瞧他眉心又要拢起来了,她连忙投降:“不是不是!我嫁给你,是因为你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天下独一份的好人品,又是天下独一份的好气质!” 不就是想听她夸他吗?只要他想听,她能每天变着法儿地夸! 江玄瑾被夸得松开了眉,很是大方地决定不与她计较,收回自己的衣袖道:“我去看看焱儿,你回墨居待着,不要乱跑。” “啊?”怀玉垮了脸,“我一个人在那院子里待着有什么好的?就不能跟你一块儿去么?” “你不是说要划地盘?”他道,“墨居给你,随意划吧。” 眼眸微微一亮,怀玉跳起来就抱住了他的胳膊,眼巴巴地问:“当真随我划?” “只要别拆了房子。” “好!”高兴地拍手,她笑盈盈地道,“那我就回去等你。” 等他?这词倒是新鲜,江玄瑾轻哼一声,绕过她就朝江焱院子的方向走。眼瞧着要走出花园了,他顿了顿,悄悄地回头瞥了一眼。 花园里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嫣红嫣红的,有人站在花丛里痴痴地望着他。 见他回头,她一愣,接着就咧了嘴,眼里瞬间泛起光,兴奋得原地转了个圈圈,然后伸手朝他挥了挥。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白她一眼,江玄瑾不屑地扭头就走。 然而,没走两步。 “主子,您笑什么?”乘虚不解地问。 “我没笑。” “可……” “闭嘴。” 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头,李怀玉立马回了墨居。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四处乱晃,晃着晃着就靠近了洗砚池。 “夫人。”一踏进去,有人来拦她,“夫人不如去别处走走?” 不高兴地嘟嘴,怀玉道:“君上说让我在墨居里随意走动,这地方不属于墨居?” “……属于。” “那为什么我不能走动?”她满眼怀疑,“难不成君上在里头藏了姑娘?” “……” “还真藏了姑娘?”一看他这心虚的表情,李怀玉立马大怒,“他骗我!还说什么今生今世只我一人,结果竟然金屋藏娇?” “不是!”暗卫连连摇头,“里头那姑娘不是……” “你给我闪开!”哪里还会听他解释,怀玉柳眉倒竖,不管不顾地就往里冲。 暗卫很无奈,他很想去拦,但一想起乘虚说的这位姑奶奶惹不得,他就不敢拦了,只能急急跟在后头,一边跟一边喊:“夫人误会了,误会了!” 不误会怎么可能顺利进来?怀玉暗自撇嘴,脸上却是一副吃醋嫉妒的模样,径直走到那上着锁的竹屋面前。 “给我打开。” 暗卫叹气:“夫人,君上有吩咐,旁人不得随意靠近里面那位。” “还护得挺紧?”抬着下巴冷笑,李怀玉伸手点了点锁头,“你给我开开,或者我让人来砸开,你选一个?” 暗卫哭丧着脸跪了下去:“夫人三思,君上若是怪罪下来……” “有我担着,跟你没关系。”她很是霸气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钥匙拿来!” “您……您在门口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用进去。”暗卫哆哆嗦嗦地递出了钥匙。 怀玉一把抢过,手有点发抖,对了半晌才对准锁眼,将竹门一把推开。 “哗——” 竹屋里奄奄一息的人被这声音惊动,皱眉眯眼回避门口落进来的阳光,好半晌才适应,抬头看向来人。 竟不是紫阳君,而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看见她,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瞳孔紧缩,嘴里倒吸凉气,脸色也有点发白。 “这是什么?”她朝旁边的暗卫吼。 暗卫小声回答:“是君上抓住的刺客,要审问的,当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胡扯!”小姑娘气得跳脚,“真抓着刺客怎么可能不送去衙门,还关在这里?我看分明是你们君上拐来的良家妇女,见她不愿就范,就关在这里折磨!” “……”暗卫想说,这个说法也太荒谬了吧? 然而,那小姑娘像是气急了,吼着吼着竟直接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小脸往下掉,小手一下下地抹着,却是压根抹不完,看起来可怜得很。 “夫人!”暗卫吓了个半死,“您别哭啊!” “我那么喜欢他,他却骗我!”怀玉哭得撕心裂肺,“他怎么可以骗我!” “xiǎo jiě。”灵秀也急了,“您冷静些!” “我才嫁过来第一天,他就在府里藏女人,还叫我冷静?”怀玉瞪眼,负气地道,“你们去把他给我叫过来,我要当面听他说!” 一听这话,暗卫腿都软了。这府里谁不是把君上捧着敬着的?她竟然开口就是一句“把他给我叫过来”,气势之足,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灵秀最早回神,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其余暗卫目送着她离开,一动也不敢动。 江玄瑾正在望舒院与江焱说话。 江焱委屈得很,跪坐在垫子上耷拉着脑袋,小声问:“小叔到底是为何突然成亲?” “你走了,下聘没人去。老太爷大发雷霆,我便只能站出来顶了。”江玄瑾淡声道。 竟是因为他?江焱一顿,心里生了些愧疚:“连累小叔了。” “无妨,成了亲麻烦还少些。”江玄瑾摇头,“但你为何不高兴?” 张了张嘴,江焱想说实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小叔这么护着他,他怎么还能说那些话给他添堵呢? 心酸全往肚子里咽,小少爷强颜欢笑:“只是没想到小叔会与白四xiǎo jiě成亲,有些惊讶罢了……小叔很喜欢白四xiǎo jiě么?” 江玄瑾想也不想:“不喜欢。” 江焱一惊:“啊?” “她那个人,实在没什么好处。”他板着脸道,“又粗鲁又没规矩,不仅总是胡说八道,吃得还特别多。” 江焱听得傻了眼,吞吞吐吐地道:“侄儿以前见过她一面,还挺……挺规矩的啊?” 江玄瑾痛心疾首地摇头:“看起来规矩罢了。外头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位四xiǎo jiě虽说瞧着不傻,但疯傻起来,比真的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说着呢,乘虚就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主子。”他道,“墨居那边出事了,请您快回去一趟!” 江玄瑾一愣,顺势就皱眉对江焱道:“你看,定是她又闯祸了。” 说着便站起来:“我先回去,你好生休息。” “是。”点头应下,江焱目送自家小叔离开。 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小少爷傻傻地宽慰自己,或许他娶不到白四xiǎo jiě,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江玄瑾一离开望舒院就沉了脸:“怎么回事?” 灵秀跟在他们身边小声道:“主子见您在院子后头藏了姑娘,气坏了,非要请您回去说话。” 姑娘?江玄瑾很茫然,他什么时候在院子里藏姑娘了? 想起整个墨居唯一的一个姑娘,他脸色一变,低斥一声:“胡闹!”然后加快步子便往回赶。 洗砚池那地方他说过不许人进的,她能找到青丝,定就是硬闯了!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不拦着她! 心里有火,江玄瑾走得怒气冲冲,恨不得立马抓住她教训一顿。 然而,一跨进洗砚池,听见那嚎啕的大哭声,他僵住了。 李怀玉就坐在竹屋的门槛,仰着头张着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眼睛红肿,声音都哭得有些抽。 “你……”他走过去,皱眉将她拉起来,“怎么了?” 怀玉自顾自地哭着,甩开他的手,委屈得直呜咽。 江玄瑾冷眼瞪向旁边的暗卫。 暗卫连忙拱手:“属下拦过了,夫人非要进来。” “谁惹她了?”他沉声问。 竟然不怪罪她闯洗砚池?暗卫咋舌,立马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属下不知,夫人从打开门就一直在哭。” 哭了这么久?江玄瑾眉头拧成一团,伸手捏了她的肩膀就斥:“也不怕哭昏过去?” “昏过去就昏过去好了!”怀玉鼻涕直流,瞪眼看着他,“你瞒着我金屋藏娇,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嫌弃地看着她的脸,他拿了帕子便捂在她鼻子上:“用力。” 怀玉很配合地擤了一把鼻涕,眼泪汪汪地瞪着他。 江玄瑾看得有点好笑,捏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指着里头浑身锁链的青丝道:“你觉得谁金屋藏娇会藏成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她抽抽搭搭的,“说不定人家是不肯跟你,然后被你囚在这里不让走呢!” 江玄瑾叹了口气:“女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还能想什么?”怀玉理直气壮地道,“想自己喜欢的人啊!” 微微一噎,江玄瑾抿唇,将脏了的手帕扔了,换一张新的糊在她脸上:“别胡说八道了,里头这个人对我有用,只是有用而已,没别的。” 抹了把脸,怀玉嘀咕:“什么用啊?她有,我就没有?” “你还真没有。”江玄瑾摇头,“毕竟她很了解丹阳长公主,你连人家的模样都不知道。” 李怀玉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很想说老哥,你夫人才是最了解丹阳长公主的,青丝在她面前都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然而她不可能这样说,还得故作惊讶地道:“丹阳长公主?” 江玄瑾犹豫了片刻,对身后的人道:“都下去吧。” “是。” 等人都退了个干净,他才睨着她问:“想知道?” 怀玉拼命点头。 想了片刻,江玄瑾拉着她进了竹屋。 青丝的眼神从他一出现开始就变得凌厉,眼下见他进屋,更是动着锁链,像是想扑上来。 怀玉下意识地拽着他的衣裳,让他退后些。 江玄瑾瞥她一眼,微微勾唇,接着便道:“这是丹阳长公主身边的婢女,她知道丹阳所有的秘密,但她不肯说,我便只能将她留在这里。” 怀玉一脸惊讶:“人家忠于主子不肯泄密,你就把人家关起来?” “不是我要关。”江玄瑾叹息,“而是我放她走,她仍旧不死心地要来取我性命,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放?” 怀玉咬牙就瞪了青丝一眼。 什么叫螳臂当车,什么叫蚍蜉撼树!好端端地远走高飞不行吗?非得回来找死? 青丝被她这一眼瞪得有些莫名其妙,微微蹙着眉看着她。 怀玉接着就问:“那你把她关在这儿,她一直不肯说,你还打算关到死?” “总比放她出去落在别人手里来得好。”江玄瑾摇头,“她死只一条命,放出去落在别人手里,就指不定会连累多少人了。” 李怀玉微微一震。 他竟是这样想的?还以为他这么执着地关着青丝,只是因为想从青丝嘴里撬话,结果这人考虑得还挺多。 青丝放出去会连累谁?很明显,“三大余孽”一个也跑不掉。眼下徐仙等人之所以还平安无事地留在朝中,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曾替长公主做过事。 上次厉奉行来要青丝,打的就是利用青丝的口供,将徐仙等人统统扯下水的主意。当时江玄瑾没给,她还以为他是有别的阴谋,没想到是真的惜才,不计较阵营立场也想护着几个国之栋梁。 难不成他当初也当真只是被人利用,才给她送了毒酒? 怀玉有点迷茫。 “你还想知道什么,就问。”江玄瑾淡淡地道,“既成夫妻,我便不会瞒你。” 这么大方?李怀玉有点不敢置信,抓着他的胳膊瞪圆了眼:“你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冷声道,“你从拜堂那一刻起命就系在了我身上,我若是不好,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好像也是,如果她当真是白珠玑,这话就一点毛病也没有。 可惜她不是。 咧嘴笑了笑,怀玉感动地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我肯定不会出卖你的!” 斜眼睨着她,他道:“为一个犯人哭了这么久,亏不亏?” “不亏!”哭过的眼眸亮亮的,满是光地望着他,“换你与我坦诚相待,我当真哭晕也无妨!” 说着,踮起脚来吧唧一口就亲在他的下巴上。 江玄瑾一顿,看一眼旁边就黑了脸,拉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当这里没人?” 青丝在墙角错愕地看着他们,那眼神,活像是见了鬼。 怀玉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反正也不会说什么的,怕什么?” “……”跟这种厚脸皮的人是没法交流的,江玄瑾一甩手,扭头就要走。 “哎!”怀玉喊住他问,“我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的,眼下正无聊,可以在这儿跟她聊聊天呀。” 聊天?江玄瑾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能让她开口说上一句话,落花河少说都得倒流半个月!” “是吗?”怀玉不服气,“那我偏要让她开口!” 回头看她一眼,江玄瑾道:“别越过你脚下那条线,其余的随你。” 语气虽然不太好,但说的话已经是将她纵容得上了天。怀玉喜上眉梢,眼里的光滴溜溜地流转着。 见她终于高兴了,江玄瑾抿唇,也忘记自己方才想的要教训她了,只喊来人低声吩咐:“给她搬个凳子来。” 暗卫在风中颤抖着:“主子,这……没关系吗?” 不是说这地方谁也不能进来吗?这倒是好,不但进来,还要给她搬凳子让她聊天?!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问:“有什么关系?” ……暗卫拱手,也不废话了,麻利地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屋子里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怀玉坐下来,一双眼只管盯着青丝看。江玄瑾以为她会说什么呢,结果她开口就是一句:“姑娘,你多久没洗澡了?” “……”青丝皱眉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怀玉叹了口气:“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乖乖听话把人家想听的告诉人家,不就可以洗澡吃饭再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觉了吗?这样被绑着,伤口也疼吧?” “我之前也受了伤,医女说伤口沾着灰尘就容易发高热,一发高热止不住,人就容易死。你看看你,大好的年华,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君上是个好人呀,他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家主子。你这么凶狠地盯着他干什么?盯久了不觉得他相貌实在动人吗?” “你又胡说些什么!”背后的人斥她一声。 装作没听见,怀玉眼神深深地看着青丝,说了一句:“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死呢?” 墙角的锁链一动,青丝抬头,怔怔地望向她。 李怀玉冲她笑了笑,笑得很温柔。 虽然最后青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但离开洗砚池的时候,江玄瑾挺意外:“你话怎么这么多?” 一个人说半天,竟然也能不歇气! 怀玉口干舌燥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嗯?”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她对你有用,我就帮你劝啊,说不定那姑娘吃软不吃硬,被我说通了,愿意帮你呢?”她一本正经地道,“明儿我还来说。” “何苦?”他摇头。 李怀玉突然停了步子,朝他勾了勾手:“我告诉你个秘密。” 疑惑地看她一眼,江玄瑾低下头来。 眼里闪过一丝得逞的奸笑,怀玉伸手飞快地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就含上他的唇瓣,使劲一吮,“吧嗒”一声再松开。 “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笑。 额头还抵着额头,唇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酥麻,江玄瑾怔愣地发了会儿呆,待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之后,喉结微动,有些恼又有些脸红。张嘴想说什么,又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怀玉一瞧他这模样就乐,搂着他的腰便哄:“别害羞、别生气、别急着骂我,我说真的呀!要是可以,我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塞你怀里!” 他别开头,耳根有些泛红,语气有点凶:“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池子里!” 微风吹来,旁边的洗砚池里泛着涟漪,飘来点墨水的香气。小巧玲珑的姑娘站在高大的公子面前搂着他的腰,仰头笑眯眯地瞧着他。公子将头扭到一边,神情有点恼,但却任由她抱着,也没让她撒手。 午时,老太爷传膳各房各院,江深哼着小曲儿走在路上,刚过月门就撞见了这对新婚燕尔的人。 怀玉牵着江玄瑾的手走在前头,心情看起来不错,脚下都跳着小碎步。江玄瑾跟在后头,眼神看起来有点嫌弃她,但还是乖乖被她牵着走,像一匹温顺下来的狼。 江深下巴都要惊掉了,眼珠子一转就笑着上去拦路:“三弟,弟妹,好巧啊!” 抬眼看他,江玄瑾眼里的嫌弃不减反增:“都是要去鸿愿阁。” 撞见是肯定的事情,巧什么巧! 被他一噎,江深很是伤心地扭头告状:“弟妹你看,三弟这几日一直不给我好脸色。” “没事。”怀玉道,“他也不给我好脸色。” “那可不一样。”江深摇头,“弟妹你是不知道,之前你受伤的时候……” 江玄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江深“咕噜”一声就把话咽了下去,无辜地眨眼。 李怀玉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之前我受伤的时候怎么了?” “没怎么。”江玄瑾反拉着她往前走,“时辰不早了,别让长辈久等。” “哎,你让他把话说完嘛!”她不满地鼓嘴,“我想听!” “没什么好听的。” “江玠~”她撒娇。 “没用。”一把将她拉进鸿愿阁,江玄瑾回头,远远地看了自家二哥一眼。 本是笑着看戏的江深被他盯得背后一麻,瞬间收敛笑意打了个哆嗦。 在老太爷眼皮子底下用膳,江玄瑾一度担心旁边这人会狼吞虎咽然后被教训一顿。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从提筷开始,怀玉就一句话也没说,不仅细嚼慢咽,还面带微笑,举手投足之间一丝错漏都没有。 桌上的长辈都忍不住投来赞许的目光,怀玉微笑着颔首回应。 江玄瑾想,难不成这人当真学规矩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桌下就有一只脚勾住了他,脚尖轻轻划着他的鞋面,然后缠过来,绕住他的腿。 一口汤差点呛嗓子里,江玄瑾愕然地看了看旁边。 李怀玉依旧在微笑,只是对着他笑的时候,眸子里就多了三分狡黠,脚上动作分明很大胆,身子还偏生坐得挺直。 你干什么?他瞪她。 还能干什么,调戏你啊!她笑得端庄。 江玄瑾脸青了,放下汤碗想抽腿出来,然而这人竟然有本事将两只腿都伸来,缠着他不放。 “三弟怎么了?”对面的江崇瞧见了不对,放下筷子问他,“不舒服么?脸怎么红成了这样?” 众人闻言,纷纷朝他看了过去。 江玄瑾僵硬着身子,放了筷子回答:“没事,有点热。” 说完就听见了旁边一声闷笑。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咬牙拿起筷子继续用膳,继续、平静地、用膳。 午膳过后各自告退的时候,江玄瑾拦住了江深。 “二哥可准备好了参加今年的选仕?”他关切地问。 江深一听这话就退后两步:“不劳三弟操心,二哥尚无入仕打算。” “是吗?”江玄瑾颇为惊讶,“那为何白御史呈上去的折子上头有二哥的名字?” “什么?”江深愕然,“不会吧?我没有呈报啊!” 沉吟片刻,江玄瑾道:“许是我看错了。” “哎哎!三弟你别走,我的名字你怎么看错!”江深急了,跟在他身边道,“若真有,就多半是大哥给添的了,你知道我无心入仕的,赶紧帮我想想法子啊!” 江玄瑾摇头:“已经给陛下过目了,没别的法子。” 他要是选不上,就是给江家丢人,会被老爷子打死。要是选上了,那更是气人,他压根就不想混迹guān chǎng啊!江深苦了脸,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江玄瑾没多理他,留他一个人在后头哀嚎,拉起怀玉就往墨居走。 怀玉回头看了江深好几眼,问他:“你报复啊?” “很明显?” “实在是太明显了,也就他没反应过来。”怀玉唏嘘,“说好的胸怀坦荡?” 江玄瑾冷笑,侧头看着她道:“我很记仇。” 这话听得她有点心虚,左右看了看,她干笑:“天气不错啊,要去花园里逛逛吗?” 说着,重心开始往后,拽着旁边这人。 然而,江玄瑾连应也懒得应她,感觉到阻力,回头低身,一把将她扛了起来。 “哇!”怀玉尖叫,“你注意仪态啊!仪态!” “我仪态很好。” “可你这样我仪态不好啊!” “无妨。” 李怀玉简直是哭笑不得,张牙舞爪地挣扎,却被他按得死死的。一回到主楼,她直接就被他抱下来抵进了床榻。 “好玩吗?”他问。 怀玉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嘿嘿傻笑,抬头望着帐顶:“还可以。” 嗤笑一声,他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脚踝。 “哇啊啊!住手!别捏别捏!”怀玉被他这动作吓了个够呛,连忙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我腿伤才好没多久,现在还有疤呢!” 当初为了使苦肉计,她搬着石头把脚砸了,结果脚踝上的皮被蹭掉几块,结痂了碰着都还疼。 “才好没多久?”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刚才倒是挺灵活。” 怀玉扁嘴:“谁让你瞒着我事儿呀?早上明明还说要坦诚相待,一转眼又不认账。” 提起这事,江玄瑾有点恼:“他嘴里能有什么好话?” “那你说。”怀玉一笑,眨眼看着他,“我受伤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呀?” 江玄瑾闭了嘴不吭声,目光飘忽。 他眼眸本就生得好看,凝神看人的时候不怒自威,但像现在这样恍惚起来,却有露出几分湿漉漉的孩子气,无辜又心虚。 美色当前,怀玉咽了口唾沫,翻身就反将他压到了被子里,趴在他胸口低头抵着他的鼻尖。 “说不说?”她痞笑,“你不说我可亲你了。” 温热的呼吸交织成了一处,江玄瑾怔了怔,微微有些恼:“分明是该我计较,为何又是你来问我?” 低头轻啄他一口,她咧嘴笑:“谁让你脸皮没我厚?” “……”这等的理直气壮,脸皮也的确是够厚。 江玄瑾想将她掀开,然而身上这人像是早料到了一般,立马伸手将他两只手都抓紧,腿跨坐在他腰间,低头又啄他一口:“你敢反抗我还亲你!” “我没反抗。”他有点气,“你为什么也亲我?” “不好意思。”低头又啄他一下,怀玉笑得眼波潋滟,“你太好看了,我没忍住。” “……” 蜻蜓点水般的吻,一个个落在他的脸上、鼻尖上、额头上,身上的人像是上了瘾,来回亲了他好几圈儿,再抬头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情意,手摩挲着他的掌心,低头又覆上了他的唇。 江玄瑾不是个重欲的人,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清心寡欲,都快抛却了红尘。可眼下被她压着这般戏弄,他眼神微暗,喉结也抑制不住地上下滚动。在她最后吻下来的一瞬间,他抬头,启唇迎了上去。 唇齿相及,一方倏地霸道起来,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她重重地按了下来。 怀玉睁大了眼,闷哼一声想抵住他的胸口,然而力量相差悬殊,挣扎两下还是被人按住。接着天地一旋,面前的人躬身撑在床上,将她抵在最里头的床壁上,贪婪地吻她。 不复方才的冷静僵硬,他呼吸灼热,动作也有些急切,一边吻一边伸手捏着她细软的腰肢,指骨突起,指节泛白。一股燥热从喉管蔓延到心口,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江玠?”怀玉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伸手推开他的唇,喊出来的声音却是沙哑带着鼻音。 江玄瑾动作一顿,轻轻喘了一口气,接着更深地吻了下去。 怀玉温柔地承着他的索取,脑子被他亲得晕乎乎的,想说什么转眼又忘了,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脸看着硬邦邦的,嘴唇怎么怎么软啊…… 屋子里有点热,她的意识也有点恍惚,隐约间好像听见门在响。 “叩叩叩——” 门真的在响! 挣扎着推开身上的人,怀玉喘着气道:“有人!” 不耐地抓住她的手,江玄瑾闷哼:“别管。” 什么就“别管”了啊?怀玉哭笑不得,躲开他的吻道:“门没锁的!” 抬眼看她,他眼里满是不高兴。 她连忙柔声哄:“先看看有什么事好不好?” 江小公主冷哼,松开她跨下床,极为暴躁地一把将门拉开。 乘虚喊了半晌都不见有回应,正要伸手去推门呢,就见门“刷”地被打开,带进去一股子风。 他家主子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眼神里夹着深冬寒冰。 “主……主子。”乘虚腿都吓软了,“急……急事啊!” “说。” “徐仙徐将军家里一个时辰前被搜出金银二十万两,眼下已经被柳廷尉亲自押进大牢了!” “什么?!”屋子里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江玄瑾一愣,回头一看,就见怀玉衣衫不整地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地就朝着他跑。 “啪!”门突然被关上,又是一阵风甩过来,吹得乘虚有点茫然。 江玄瑾走过去几步拦住她,皱眉问:“你干什么?” “徐仙啊!”李怀玉抓着他的袖子急急地道,“这个时候出事,肯定是有人要害他!” 话出口,猛地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又连忙补上一句:“他是陆景行的大哥,昨儿不是还来替我撑了场子的么?” 江玄瑾没好气地道:“事实如何你都不清楚,这么快就下定论?” 怀玉很是惊奇地看着他:“你不了解徐将军吗?连我这个闺阁女儿家都知道,他是战功赫赫忠君为国的人!” “那也不能证明他完美无瑕。”伸手将她抱回床上放着,江玄瑾道:“我先去看看。” 怀玉有点气他的镇定,可转念一想,这人本就与徐仙没什么交情,说话理智些也无可厚非。于是收了情绪就替他更衣。 换上一身齐整的衣裳,江玄瑾突然问了她一句:“你同陆景行的关系,当真有那么好?” 怀玉一愣,以为他是怀疑了什么,连忙摇头:“也就是认识得早,他看我可怜,多照顾我些。” “你呢?” “什么我呢?”怀玉茫然,“我什么也没有,报答不了他,就只能记着他的恩情了呀。” 看她一眼,江玄瑾没说什么,带着乘虚就出了门。 怀玉怔愣地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想起点什么,整理好衣裳就往洗砚池跑。 “夫人。”这回暗卫没拦她了,不用她说都主动上去给她开了锁。 怀玉进去关shàng mén,深吸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 “青丝。”她小声道,“徐仙出事了。” 墙角里的锁链“哗啦”一声响,青丝猛地睁开眼,皱眉看着她。 侧耳听了听门外,没听见什么动静,怀玉抬脚就跨过了地上那条线。 说时迟那时快,青丝几乎是立刻起身,伸手就钳住了她的脖子,猛地一收。 呼吸一窒,怀玉却没喊,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抓住她手边垂下来的锁链,不让它发出太大的噪音。 青丝扣住了她的咽喉,低头扫一眼她的动作,疑惑地看着她。 “你……”艰难地喘了口气,怀玉失笑,“你跟了我八年,这是头一次对我动手。” 八年?青丝一愣,正觉得不解,就又听得她道:“不是说好要护我一世安康,不死不弃?” ——奴婢青丝,愿护殿下一世安康,不死不弃! 谁的额头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朝着合欢榻上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郑重许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青丝心头大震,倏地松开手,慌张地看着她。 怀玉轻轻将她的锁链放下,捂嘴咳嗽两声,好笑地道:“本还心疼你伤重,但这力道看来,倒是不用我担心了。” 嘴巴张合,青丝怔然地看着她,伸手想去碰碰她的脸,又惶恐地发现自己满手血污,连忙将手放在背后使劲擦。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怀玉正想再说两句,竹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夫人!”门外的暗卫冲进来,瞧见她捂着脖子浑身是灰地坐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就将刀对准了青丝。 “哎哎!”怀玉皱眉,“你干什么?” 暗卫咬牙:“属下来保护您!” 哭笑不得,怀玉捂着脖子道:“就你这反应,她真要杀我,你现在进来看见的就是尸体了。刀收起来。” 暗卫一愣,低头才发现她越过了地上的线,而旁边的青丝并没有什么动作。 “我与她都说好了,她不会再伤我。”怀玉道。 暗卫瞪眼,明显不相信。怀玉立马起身,把自己的脖子伸到了青丝面前。 “夫人!”暗卫吓得低喝一声,跨步想上前,却见那浑身镣铐的姑娘不但没动手,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竟然笑了! 这下不止是暗卫,李怀玉都惊着了,连忙回头看她,想看看青丝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她发丝披散下来挡了脸,笑容藏在里头,一闪即逝。 很可惜地叹了口气,怀玉直起身子看着那暗卫问:“这墨居里,有没有更隐蔽一点的、可以藏人的地方?能让人搜也搜不到的那种。” 暗卫摇头:“君上未设私牢。” 就连这竹屋,也是专门为了关青丝而腾出来的书斋。 李怀玉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 “夫人想做什么?”暗卫问。 “救人。”怀玉答。 “……” 江玄瑾赶到廷尉衙门的时候,里头已经站了不少的人,看见他来,柳廷尉从人群里抽身,亲自迎了上来。 “君上。”他面带喜色地道,“你怎么也来了?” 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江玄瑾道:“听说你抓了徐仙。” “消息传得还真是快。”柳云烈笑着摇头,带他往后庭走,走到一处库房前,打开门让他看了看。 “这回是人赃并获,徐仙辩无可辩!” 堆积成山的金银,看着很有冲击力。江玄瑾皱眉问:“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 “自然,否则我哪能那么轻易把他关进大牢?”柳云烈说着,觉得他态度有些不对,慢慢地就收敛了笑意。 “君上。”他看着他道,“近日朝中不少人都说你开始与徐仙、韩霄这些人同流,难不成是真的?” “哪里来的谣言?”江玄瑾道,“本君入仕八年有余,你可曾见本君与谁同流过?” “可……”柳云烈眼神古怪地道,“有人说你在翻丹阳长公主的旧案,加上昨日你大婚,徐仙这些人竟然都去凑了热闹……难免让人多想。” 顿了顿,又道:“若是没有,云烈便先给君上赔个礼。” 微微收拢衣袖,江玄瑾问:“谁告诉你我在翻丹阳旧案?”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柳云烈垂眸,“就好比我刚刚才抓着人,君上就闻讯赶来了。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总会有人知道的。” 江玄瑾沉默。 院子前头跑来个人,像是在四处寻着什么,瞧见他们这边,眼睛一亮,提着袍子就大步走了过来。 “柳廷尉,君上!”厉奉行脸上也满是笑意,仿佛先前未曾与江玄瑾有过冲突一般,过来就拱手行礼。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柳云烈倒是开口问:“厉大人有事?” “得知廷尉大人抓着了蛀虫,下官特来道喜,顺便……”看了江玄瑾一眼,他笑道,“顺便给大人tí gòng个更大的线索。” “什么?”柳云烈好奇。 “徐将军身上可不止tān ū这一桩罪名啊,还牵扯着长公主呢!有个重要的证人青丝,被关在紫阳君府上。大人若是提问,想必定能有收获。” 青丝?柳云烈一惊,侧头问:“她在你府上,你怎么没告诉我?” 江玄瑾脸色很难看,目光森冷地盯着厉奉行,活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 厉奉行笑容满面地道:“君上莫怪呀,下官也只是有话直说罢了。” 说着,又贴去柳云烈耳畔道:“大人快去抓人,千万别给了君上转移的机会。” 听着言之有理,柳云烈立马喊了一声:“来人!” “你要搜江府?”江玄瑾不悦。 “你若直接交出人来,我便不用搜。”柳云烈微怒地看着他,“可你竟然藏着这么重要的人不让我知道,玄瑾,你在想什么?” “自然想的是如何袒护长公主的余孽了。”厉奉行笑着拱手,“下官可是见识过的。” “厉大人。”不等江玄瑾发火,这回柳云烈先睨了他一眼,寒声道,“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污蔑君上可是大罪。” 厉奉行一惊,连忙低头。 柳云烈又看向江玄瑾:“跟我一起去一趟。” ------------ 第41章 我会对她好的 带1750钻石加更 本来是大艳阳的好天气,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阴沉。风从廷尉衙门的库房前刮过,吹得人有点凉。 江玄瑾冷眼看着柳云烈,看着他整合了上百衙差,又看着他写好手令,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他与柳云烈是八年前的勤王之战上认识的,称得上是生死之交。此人刚直,很容易就被人当了刀子使——就比如现在,厉奉行的几句话,竟然就能让他动这么大的火气,连他表字都喊出来了。 换做旁人,江玄瑾是能用君上的身份压一压的。但是身份这东西对柳云烈来说没用,今儿就算是皇帝在这里,他也一定会去江府。 青丝就在洗砚池里,当真被他抓到,今日一场对峙就是无法避免的了。 心里思量太多,江玄瑾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到了墨居,柳云烈和厉奉行齐齐迫不及待地往里冲,但没冲两步,竟然又退了回来。 “咦?怎么这么多人?”有人眨眼瞧着他们,一步步走出来,不解地问,“有事吗?” 江玄瑾一顿,抬眼看去,就见白珠玑一身罗绮软缎,黛眉香腮,眉目带笑,很是端庄地堵在了门口。 厉奉行一看见她脸色就不太好看,柳云烈倒是有礼地朝她拱手:“君夫人安好,我等前来办差,叨扰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眼眸微微一亮,江玄瑾侧头看了一眼乘虚,后者会意,悄无声息地就退下。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白珠玑能将这群人多拖一会儿,乘虚就能将青丝在被抓到之前送走。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省去后面的诸多麻烦,还能反将厉奉行一军。 绝处逢生,江玄瑾很是感动地地抬头朝白珠玑看过去,想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让她把门堵好。 然而,本来还好好堵着门的白珠玑,目光一与他对上,竟然立刻就笑着朝他小跑了过来! “君上!”她软绵绵地喊。 江玄瑾脸僵了,眼睁睁看着她把大门让开,连连朝她摇头。 别过来,继续站在门口啊! 完全忽视了他的眼神和动作,她一溜烟地跑到他跟前,很是关切地问:“你脖子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我给揉揉?” 江玄瑾:“……” 衙差随着柳云烈从门口鱼贯而入,厉奉行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朝他拱了拱手,便也甩着衣袖往里头走了。 江玄瑾有点头疼,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面前这个人道:“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意思?” “嗯?”怀玉满脸茫然,“你的什么意思?” “我摇头让你别过来,拖住他们,你为什么反而跑得比谁都快?”他有点恼。 怀玉瞪圆了眼:“我一看见你就只想着要跑来你身边,谁还顾得及想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啊?” 这情话,说得理直气壮的。 江玄瑾一噎,咬牙看着她,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你想不想吃甜汤?”她道,“方才厨房送了些过来,我给你留着呢。” 说着,不管不顾地拉起他的手就往主楼的方向走。 衙差已经开始在墨居各处翻找,目及之处一片乱糟糟的,江玄瑾瞧着,脸色不太好看。前头这人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把他按在屋子里坐下,舀着甜汤喂到他嘴边。 “来,啊。” 皱眉扫了一眼,他闷声道:“太甜了,不喝。” 李怀玉很是惊奇地看着他:“你竟然不爱喝甜的?那你的嘴为什么尝起来还那么甜?” “……” 这种没羞没臊的话,她怎么就能说得这么自然呢!江玄瑾要气死了,瞪眼看着她,气得一时都忘记了外头正在搜人,只想拿线将她嘴给缝上! 怀玉双眸带笑地看了他一会儿,凑到他耳边来低声道:“你知道自己脸红了吗?” “闭嘴。” “还红得特别好看,像雪山尖儿上飞了晚霞。” “我让你闭嘴!” 声音吼得越大,越显得害羞心虚。 怀玉嘿嘿嘿地笑,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侧,然后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着甜汤自己喝,一边喝一边盯着他看,像是在思考甜汤和他的嘴唇哪个更甜。 江玄瑾低咒一声,伸手撑着眉骨挡着眼,脸上一阵热过一阵。 没过多久,外头翻找的动静渐渐小了,柳云烈进来主屋,在他面前站定便皱眉看着他。 该来的还是要来,江玄瑾抬眸,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同他解释青丝的事情。 然而,柳云烈沉默半晌,开口竟然说的是:“下官冒失,还请君上恕罪!” 嗯?江玄瑾一愣,往他身后一扫,就见厉奉行脸色铁青,一声不吭。要是抓到了青丝,他一定会开口挤兑,可他没有,那就说明…… 一抚衣袖,江玄瑾瞬间严肃了神色,寒声道:“柳廷尉行事向来稳重,何来冒失之说?” 这语气,又是反讽又是微怒,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 旁边喝着甜汤的李怀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柳云烈有些尴尬,腰弯得更低些,硬着头皮道:“下官听信人言,未曾核实便贸然来君上府上拿人,实在不妥。” 要是拿着人了,那还有说话的余地,没拿着人,那可就是罪过了。方才听厉奉行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紫阳君也没开口解释,他以为是十拿九稳,不曾想竟是扑了个空。 念及此,柳云烈很是恼怒地回头看了厉奉行一眼。 厉奉行很委屈,拱手道:“之前青丝的确是在君上手里的,可不知君上藏去了何处。” “你有证据吗?”柳云烈皱眉。 “这……下官不曾撒谎。” 空口无凭,有什么用?廷尉衙门一向是用证据说话的地方!柳云烈收回目光,心里对厉奉行已是不满得很,可眼下还得先跟紫阳君认错。 “此事是云烈之失。”他叹息,“还望君上大人有大量。” 江玄瑾冷眼轻哼,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哄的模样,不管柳云烈怎么赔罪道歉,他都无动于衷。 最后柳云烈只能道:“下官回去就让人把府里的孤本佛经全送来。” “好。”他这回应得倒是挺快。 哭笑不得,柳云烈赶紧趁机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大人慢走。”江玄瑾颔首,把旁边的人拎起来,一起送他们到了门口。 怀玉看着那一群人走得飞快的背影,忍不住感叹道:“幸好走得快,不然全留下来要喝甜汤怎么办?” 江玄瑾侧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人呢?” “什么人?”她装傻。 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江玄瑾眯眼道:“这院子除了我,只有你能让他们听话放了青丝。” “你说青丝啊。”怀玉恍然,接着就朝身后的灵秀道,“把她请回来吧。” 请回来?这是个什么说法?江玄瑾很纳闷,还待再问,却不经意瞥见了她脖子上的几点青色。 微微一愣,他伸手就想将她高高拢着的衣襟拨开。 “你干什么?”怀玉吓了一跳,立马抬手捂住,江玄瑾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一只手将她两只手都钳住,往自己面前一拉,另一只手飞快地就伸到了她的脖子上。 青色带紫的指印横在她的脖颈间,看着很是刺眼。 “怎么回事?”他沉了脸。 李怀玉挣扎两下,可怜巴巴地道:“站着好累哦,人家脚疼!” 一把将她横抱入怀,他皱眉:“说!” 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怀玉笑嘻嘻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前去劝青丝的时候没注意,越了线,被她抓着了。” “胡闹!”江玄瑾抬步就往屋子里走,“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能越线?” “可也不亏呀!”她邀功似的道,“我说服了她呢,她不仅没有杀我,反而觉得愧对我,连锁链松开也不跑。” 这怎么可能?江玄瑾摇头。青丝一旦被放开,是一定会逃的,也就这傻子会信人家当真会因为愧疚留下来。 进屋找地方坐下,他顺势将她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抽手就去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蹭在他怀里,怀玉很是高兴地问:“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奖励我什么?” “你这不算帮忙。”江玄瑾漠然地摇头。 怀玉瞪眼:“那算什么?” 伸手抚着她脖子上的痕迹,他冷声道:“算将功抵过。” 胆子大到去招惹青丝,还差点把自己小命交代了,这等大过,让她这么轻轻松松地抵了都是便宜她了! 怀玉耷拉了眉头,小手地抓着他的衣襟,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他装作没瞧见,接过御风递来的药膏,冷漠地替她上药。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抹在她的脖颈间,带着点冰凉,又很是柔软。 怀玉身上起了层颤栗,下意识地就咽了口唾沫。于是江玄瑾按在她喉咙上的手指,就清晰地感觉到指下一动,一股起伏从上而下,滚进了衣襟深处。 他抹药的动作突然就僵了僵。 “xiǎo jiě,人来了!”出去请人的灵秀回来,清亮地喊了一声。 怀玉一惊,连忙就想起身,结果脚刚落地,腰肢就被身后的人抓着按了回去。 “别动。”他低声呵斥,声音有点哑。手一收,将她重新抱进怀里,死死按着。 有点哭笑不得,怀玉睨他:“不是说要仪态吗?这样见人还像个样?” 闷哼一声,他道:“我说了算。” 这一副霸道又蛮横的模样,跟谁学的呀?怀玉还想揶揄他,可身子往后一靠,抵着个什么东西,她一僵,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屋子里倏地安静下来,两个人的脸突然都有点红。 青丝低眉顺目地跟在灵秀身后跨进主屋,本想朝自家主子行个礼,结果抬眼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形,她愣住了。 软榻上两个人相拥而坐,一个扭头朝着左边,一个扭头朝着右边,脸上神色都很古怪,身子偏生还贴得紧。 这是什么意思?青丝皱眉,也不行礼了,就站着看着他们。 李怀玉轻咳一声,笑着朝她道:“我同君上说你不会跑,他还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青丝看向紫阳君,眼神依旧很不友善,但却老老实实地站着,没有其他动作。 江玄瑾掰回头来看她:“你想通了?” 青丝冷冷地点头。 “为什么?”江玄瑾很不解,这是一件完全让人没法相信的事情,毕竟之前这个人可是宁死都要取他性命的。 青丝觑他一眼,转头看向李怀玉,目光顿时温柔下来。 怀玉笑着跟他解释:“这姑娘本性善良,你只要同她好好说,她怎么可能听不进去呢?先前你关着她,没告诉她你想替丹阳翻案,也没告诉她你不会杀了她,她可不得对你抱着敌意吗?我同她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她你是个好人,她信了,自然就想通了!” shā rén工具一般的青丝本性善良?江玄瑾冷笑。 助纣为虐是非不分的江玄瑾是个好人?青丝也冷笑。 被这一前一后两个冷笑夹在中间冲了一下,怀玉一顿,不满地问:“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那好。”拍了拍手,怀玉看着江玄瑾道,“她既然不跑也不杀你,还愿意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那能不能别关她了,让她洗个澡吃个饭睡个好觉?” 此话一出,旁边的乘虚先吓了一跳:“夫人,不可啊!” “怎么?” “这青丝武功极高,任她在墨居里游走而不关押的话,实在太过危险!” “谁说她要四处游走了?”怀玉道,“身子这么虚,自然是要找个厢房养伤的。你们要是不放心,手镣就先不取了。” 顿了顿,又朝抱着自己的人眨眨眼:“好不好?” 软软的语气,带了点撒娇。 江玄瑾冷声道:“你以为这样说话就有用?” 乘虚连连点头,他家主子这么慎重的人,怎么能被女色所迷,答应这么危险的事情呢?就算眼前青丝看起来很温顺,可谁知道她是不是想让大家松了戒备,然后再找机会刺杀君上?以君上的睿智稳重,一定…… “手镣和脚镣都不许取,乘虚,带她下去找间厢房,沐浴更衣再喂些吃的。” “……?”后头的话还没想完,乘虚被自家主子的话一砸,僵在了原地。 “怎么?”见他没反应,江玄瑾侧头,“没听见?” “听……听见了。” “听见了便去做吧。”他道,“等人收拾好了,再提来问话。” “是。” 看着乘虚那震惊的表情,怀玉捂着嘴偷乐,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她说什么来着?美人计果然是有用的,陆景行还不相信! 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了,李怀玉翻身就攀着江玄瑾的身子,挤眉弄眼地道:“你觉不觉得咱俩方才的言行就是一个词?” “什么词?” “红颜祸水啊!”她拍着大腿道,“紫阳君为美人一笑,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纵她放开刺客——这要是传出去,我可不就成了妲己褒姒之流?” 认真地打量了她两眼,江玄瑾摇头:“你想多了。” “嗯?” “几代妖姬都是倾国颜色,称之红颜祸水,而你。”顿了顿,他道,“只能算是祸水。” 怀玉错愕,待反应过来他这是嘲笑她长得不够“红颜”之后,立马咬牙切齿地捏了他的下巴,恶狠狠地道:“那也正好,你是红颜,我是祸水。咱俩凑一块儿还是红颜祸水!” 说完,一把就抱住他,很用力地跟他“凑一块儿”。 江玄瑾被她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放开,我还不想薄命。” “不放!”怀玉耍起了无赖。 嘴角扬起一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意,江玄瑾任由她缠抱,磨蹭了一会儿后起身,将她挂在自己身上,带着她一并去了书桌旁。 怀玉攀着他回头看了看:“你干什么?” “还能做什么?”拿出一叠东西,江玄瑾道,“替人还个人情。” “人情?替谁啊?”李怀玉一脸好奇。 身子一僵,江玄瑾伸手扶着她的腰肢,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东西?” 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转眼就忘了? 怀玉很茫然。 气得也不想抱她了,江玄瑾把她往旁边的椅子里一放,扭头便提笔开始写折子。 他的书法是极好的,写字的时候一手挽袖一手提笔,端的是风姿清雅、才气四溢。怀玉在旁边色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连忙跳起来给他研墨,顺便偷看他写的是什么。 江玄瑾没回避她,就任由她看。 “这……”待看懂折子上的东西,怀玉惊奇不已,“我之前告诉你,你不是还不信?” 江玄瑾白她一眼:“不信,我就不会去查?” “可你查得也太快了,这事儿应该挺麻烦啊!” “人证就在死牢里,有什么麻烦的?”提笔蘸墨,江玄瑾眼神深邃。 怀玉迟疑地道:“可最近谁都知道你与他不和,你这个时候上奏,人家会不会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捏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江玄瑾侧头,很是古怪地问她:“我难道不是在公报私仇吗?” 李怀玉:“……” 完了,她觉得,正直磊落的紫阳君,开始被她带坏了。 徐仙入狱的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早朝的时候李怀麟震怒,厉奉行趁机进言,痛斥国之栋梁沦落成国之蛀虫,再提起江西干旱,以饿殍千里说tān ū官员之罪恶,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李怀麟听得连连点头,侧头看向右下首问:“君上以为呢?” 江玄瑾平静地出列,上呈奏折于帝。 “徐将军tān ū一案疑点重重,证人空缺,尚可压后再审。微臣所禀之案,却是当即可断。” 李怀麟一听就连忙让人呈折子上来,打开细细看过,合上就沉了眼。 “厉爱卿。”他问,“若是依你之见,徐仙罪名落实,该处何刑?” 厉奉行正好奇紫阳君递上去什么折子,听见帝王问他,连忙回神拱手答:“视百姓如蝼蚁,食民脂而自肥。不管以前有多少功劳,这样的人臣,都当处流放、永不允其回京。” “哦?”李怀麟点头,“这倒是说得公正,那便这样办吧,来人——” “在!”御侧禁卫出列。 “摘了丞相长史厉奉行的乌纱!”他冷喝。 “是!” 厉奉行吓了一跳,手被人押背在身后,头上一凉,他连忙喊:“陛下!微臣何辜?微臣何辜啊!” 江玄瑾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狱中药商孟恒远揭发,指你收他十万雪花银。你贪赃枉法,为保他性命,不惜颠倒黑白、蒙蔽陛下,此为一辜。” “大兴六年,江西也是旱灾,朝廷赈灾银拨下五十万两,你撺掇当时的持节使,私吞银两二十万,致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此为二辜。” “京中商贾,大多被你索要钱财,有不从者,便在御贡之事上刁难。你身为朝臣,视百姓如蝼蚁,食民脂而自肥,此为三辜。” “此三辜列于奏折之上,证据已呈廷尉衙门,厉大人若觉得冤枉,便想法子自证清白吧。” 睁大眼看着江玄瑾一句句说完,厉奉行傻眼了,他以为孟恒远的案子已经过去了,怎么还是被他给抓着了尾巴? 若是只抓着那一个,厉奉行也就自认倒霉了,毕竟孟恒远那竖子实在不堪与谋。可大兴六年和京中商贾的事,江玄瑾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江玄瑾站在他面前,仿佛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拢袖道:“柳廷尉有句话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总会有人知道的。” 站在他对面的柳云烈闻言,深深地看了厉奉行一眼。 禁军抓着他,已是要将他往外拖。厉奉行脸色惨白,抖着嗓子喊:“陛下,臣是冤枉的!您切不可听信紫阳君一面之词啊!臣冤枉!” 凄厉的声音,从朝堂门口一路蔓延到了宫门。 李怀麟并未搭理他,只沉声朝下头道:“之后的卷宗,便交给柳爱卿整理入库。” 柳云烈拱手应下。 下朝的时候,众人就此事议论纷纷,柳云烈追上江玄瑾,颇为不解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审完,而是直接禀告陛下?” 按照以前他的性子来说,为求公正,都会让廷尉衙门给了结果之后再上奏,毕竟以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他说什么皇帝就信什么。为防成“一言九鼎”,江玄瑾一向很少直接上奏给谁定罪。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目视前方,江玄瑾一边走一边道:“厉奉行这样的人,一张嘴便是巧舌如簧,与其给他机会让他掩盖自己的罪证,不如先定了罪,查封了他的府邸再慢慢做其他的,事半功倍。” 这样的行事风格……柳云烈皱眉,深深地看他一眼道:“你最近变化有些大。” “嗯?”江玄瑾不解,“何出此言?” “霸道蛮横了太多。”像极了以前的丹阳长公主。 后半句话柳云烈没敢说,但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 江玄瑾摇头,拂袖不愿与他再争论此事,只道:“孤本记得早些送来我府上。” 清潇如玉松的背影转身就往宫门外去了。 柳云烈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想了想,还是去廷尉衙门核对厉奉行一案的证据。 堂堂丞相长史,一个早朝的功夫就突然入狱,厉府也顷刻间被查封,这无疑让很多官员惶恐。不止惶恐tān ū之罪的严重,更惶恐紫阳君之言的分量。 之前厉奉行之所以敢屡次挑衅江玄瑾,就是觉得以他那公正自持的性子,就算自己得罪他,他也不会公报私仇,只会同他据理力争——这是君子该有的风度,也是小人最好钻的空子。 你君子要守礼、要懂法、要行事坦荡,小人不用。只要能达到目的,小人无所不用其极。君子与小人之争,向来是小人占上风,哪怕文人总写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也改变不了天下小人多得意的事实。 然而他没想到,江玄瑾竟然不要这份风度了,不再同他正面周旋,而是闷不吭声地就收集了他tān ū的证据,一朝上禀,直接让他跌落九霄。 简直是措手不及、回天乏术! 站在牢狱里的厉奉行满脸怆然,依旧没有想通的是——江玄瑾到底是从哪里知道他之前那些罪状的? 青丝安静地站在墨居主屋里,手脚依旧戴着镣铐,但身上已经换了一身丫鬟的衣裙,凌乱的头发也梳成了髻。 “你还知道些什么?”江玄瑾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问。 本以为这人是使着手段搏了白珠玑的同情,心怀不轨。然而厉奉行一事,她竟然主动来给他tí gòng了罪状,并且今日看来,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厉奉行那般惊慌失措,证明那些确实是发生过的事情。 只是,他之前竟然半点风声也没听见过。 “君上还想知道什么?”青丝漠然问。 收敛心神,江玄瑾道:“本君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你不如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厉奉行?” 青丝一顿,余光偷偷看向旁边软榻上的人。 李怀玉抱着一盅瓜子,正跟个松鼠似的咔嚓咔嚓磕着,表情轻松,心情愉悦,像是完全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青丝直言:“君上该知,长公主喜欢在宫外游历。” 提起这事,江玄瑾冷笑:“那叫厮混。” 青丝当做没听见,继续道:“大兴六年的时候,她在京都街上碰见了许多难民,一问才知道是因江西干旱而背井离乡之人。江西赈灾的粮款已下,却还见难民遍地,殿下自然怒而询问缘由,有人就告过持节使和厉奉行一状。” 难民的口述,没有直接的证据,长公主就算知道厉奉行欺上瞒下,也拿他没有办法。只是在那之后,她开始针对厉奉行,经常在别处找他麻烦,导致他不管有多少政绩,也无法再多添年俸。 厉奉行就是因此恨上长公主的。 江玄瑾听得有点怔愣:“那京中商贾……” “陆掌柜是长公主挚友,他在京行商,看尽了guān chǎng中事,也曾因不行贿而丢了几次御贡的机会。”青丝道,“他比谁都清楚厉奉行干过什么。只是……他不能告。” 身为商人,就算你是富甲天下,也敌不过人头顶乌纱。告厉奉行,他非得搭上全部身家并上半条命。这种亏本生意陆景行是不做的。他不告,长公主自然也不会拖他下水,只能想法子从别的途径帮他们解决。 江玄瑾听得沉默,眉心渐渐拢起。 丹阳会理会百姓疾苦?会分善恶?她一直针对厉奉行,不是因为任性,而是因为厉奉行本身就不是好人?这跟他知道的不太一样。 他一直以为的好人,现在成了坏人,那他一直以为的坏人呢?难不成当真是个好人? 像是隐隐知道dá àn,但他又不敢肯定,浑身的气息都忍不住焦躁起来。 磕着瓜子的李怀玉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他两眼,下了软榻蹦蹦跳跳地跑去他身边,笔直地朝他伸出拳头。 “怎么?”他皱眉侧头。 咧嘴一笑,怀玉翻了拳头打开,手心躺着一堆剥好的瓜子仁儿。 江玄瑾怔了怔。 捻了一颗塞给他,怀玉笑眯眯地道:“尝尝好不好吃?” 含进嘴里嚼了嚼,一股清冽的凉茶味儿,他松了眉头,却是没好气地看她一眼:“磕了半天,全是给我的?” “嗯!”用力点头,怀玉把瓜子一颗颗都塞他嘴里,然后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料她也会说什么“喜欢你”、“想把好吃的瓜子都给你”之类的话。江玄瑾斜眼睨她,很是嫌弃。 然而,这人凑到他耳边来,笑盈盈地说的竟是:“你认真的样子太好看啦!我想亲你,但是当着rén miàn儿又不好意思,所以我亲瓜子,瓜子再亲你!” 咀嚼的动作倏地一滞,江玄瑾顿了顿,嘴里的瓜子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抬眼死死地瞪着她,脖颈间又悄悄爬上一抹红。 “哈哈哈——”看着他这反应,怀玉大笑,扶着书桌笑得前俯后仰的。 青丝震惊地抬头,就见自家殿下在这边笑得开怀,紫阳君在那头恼得脸色微红,屋子里气氛融洽暧昧,谁在旁边都显得多余似的。 这两个人之前,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吗? 紫阳君从入仕那天起就不太待见长公主,长公主一开始还喜欢同他说话,可发现他并不友善之后,两人便成了敌人一般,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针锋相对。公主连死都是死在紫阳君手里的。 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殿下借尸还魂也就罢了,怎么连紫阳君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竟然会脸红,还会恼羞成怒? 眨眼再眨眼,青丝惊得直晃脑袋。 “你先出去吧。”怀玉笑够了,扭头朝她道,“我让灵秀给你熬了药,你喝了多休息。” “是。”垂头敛了神色,青丝梦游般地退了出去。 江玄瑾看着青丝的背影,微微有点疑惑:“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的?” 怀玉一顿,察觉到他起了疑心,连忙回头就无辜地眨巴眼:“就这么说服的呀,当时有人在场的,你可以找人问问。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听我的话了,许是觉得差点杀了我,很愧疚,毕竟我这样如花似玉貌若天仙……” “够了。”江玄瑾打断她,很是听不下去地揉着眉。 怀玉笑嘻嘻地拉起他的手:“现在空了没有?陪我去看花吧?” “不行。”他摇头,“等会还有客人来。” 客人?怀玉不解,倒也识趣地没多问,扔下一句“我自己去看”,然后就跑出去蹲在墙角守着。 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帽子遮住了整个脑袋,鬼鬼祟祟地进了墨居主楼,一待就是一个时辰,离开的时候还带了一包东西。 怀玉皱眉,好奇得心里跟猫抓似的。 晚上两人就寝,依旧是没羞没臊地抱成一团,只是,身边这人看起来心事重重,都没怎么搭理她。 怀玉不高兴地噘嘴:“才成亲几天啊,我就失宠了?” 江玄瑾回神,茫然地问:“什么失宠?” “你都不理我呀!”撑起身子趴上他胸口,怀玉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明儿就要回门了,你也不问问我白家的规矩?” 一听这话,江玄瑾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白家的规矩?” “呃……”意识到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怀玉悻悻地爬回了自己的枕头上,“当我没说。” 伸手将她揽回怀里,江玄瑾闭眼道:“明日,你且跟着我就是。” 那可不得跟着他吗,大树底下好乘凉啊!想起白家那一群难缠的婶婶,怀玉直撇嘴。大婚当日的账她还记着呢,这次回去,且看她们要如何自圆其说吧。 回门是个重要的事,江家上下都没敢怠慢,一大早就替他们备好马车和回礼,江深热泪盈眶地拉着江玄瑾道:“这一趟艰险万分、困难重重,三弟你一定要保重啊!” 说得他活像是要去上刀山下油锅了一般。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选仕在即,二哥你也保重。” 江深:“……” 好笑地看完江家兄弟俩斗嘴,怀玉伸手把江玄瑾拉上马车,踏上了回门的路。 昨晚没有休息好,江玄瑾有些困倦,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被晃悠得差点撞到旁边的车壁。 怀玉看得乐了,伸手就将他脖子勾过来,让他枕在她腿上。 “有点熟悉。”他喃喃。 怀玉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身子:“可不是有点熟悉吗?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也这样躺在我腿上休息。” 嘴角抽了抽,江玄瑾睁开一双漆黑的眼,沉默地看着她。 “好吧。”怀玉修正自己的措辞,还原事实:“是我强行将你按在我怀里的。” 轻哼一声,江玄瑾道:“行为不端。” “我怎么就行为不端了?”怀玉不服,“那时候还不是心疼你?” “分明才刚认识。” “刚认识怎么了?”她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像我未来的夫君,所以提前就开始心疼了,不行吗?” 强词夺理!江玄瑾摇头,缓缓闭上眼,心里其实也是有困惑的。 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缠着他不放呢? 马车慢悠悠地晃了一个时辰才到白府,下车之前李怀玉就已经做好了继续面对那群人冷脸的准备。 然而,下车之后,她在白府门口看见了一群花——一群人,个个笑得跟朵花似的。 以白梁氏为首,白家一群人一扫之前的刻薄,看见他们又是赔笑又是行礼,搞得李怀玉很是不敢置信地把门口的牌匾多看了两遍。 是白府没错吧? “德重已经在正堂等着了。”白梁氏迎上来,很是和蔼地道,“你们快进去吧!” 看了她两眼,李怀玉拽住江玄瑾的袖子,跟着他一起往里走。 白府里处处都挂着红绸,进门有洗尘茶,走两步就有家奴丫鬟行礼喊“姑爷好”,气氛还挺融洽。 怀玉左右看了看,轻“嘿”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改性子了啊?” 江玄瑾没吭声,与她一道走进正堂,先朝白德重行了礼。 两日不见,白德重好像又憔悴了些,但背脊依旧挺得跟个木板似的,仪态举止无任何错漏。与江玄瑾还礼之后,便先问她:“可守了规矩?” 李怀玉毫不犹豫地道:“守了!上孝下礼,得江家众人一致赞赏!” 江玄瑾看了她一眼,很是鄙夷这种张口就来的谎言。 白德重眼里满是担忧,又看向他问了一句:“小女行事可还周全?” 江玄瑾收敛心神便答:“周全,分寸得当,让蔽府上下甚是敬仰。” 话一出口,旁边的人就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的鄙夷比他刚才还浓。 江玄瑾暗自咬牙,心想要不是不想让长辈担心,这种昧着良心的场面话谁愿意说? 白德重点了点头,看起来终于像是松了口气,再多问了些话,就挥手让家奴传膳。白家的人挨个入席,一点幺蛾子也没出,顺顺当当地就用完了午膳。 饭后,江玄瑾去同叔伯们说话,李怀玉则被白梁氏等人拥到了凉亭。 “瞧瞧,嫁了人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眉眼都长开了呀。”白刘氏上来就调笑。 李怀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笑着笑着笑不下去了,白刘氏轻咳一声,看了看旁边的白梁氏。白梁氏抿唇,低眉顺眼地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前有什么误会也都过去了……” “谁同你过去了?”怀玉挑眉问,“我是那么大度的人吗?” 白梁氏一噎,尴尬地道:“你要是还生气呀,那咱们都给你道个歉,大婚那日是咱们冲动了,没做对,咱们这些当长辈的都错了。” “是啊。”白刘氏小声道,“君上后来不也没让咱们入娘家席么?” 江玄瑾后来没让她们入娘家席?怀玉一愣,眨眨眼。这事儿她不知道啊,谁也没跟她提过,见着怀麟太开心了,后来白家的人去了没有,坐的哪儿,她都不清楚。 然而白梁氏也没接着说这个,而是捏着帕子碎碎念:“再怎么说我们也是长辈,你还真能跟长辈们计较不成?” “计较什么?珠玑不会那么不懂事。”旁边有个姨娘张口就替她回答了,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 这一唱一和的,听得李怀玉打了个呵欠。 “你们是不是有事想求我?”她不耐烦地问。 几个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还是白刘氏先开口道:“你嫁得好,嫁了紫阳君,他是朝里说话最有分量的,听说昨儿一句话就把丞相长史给送大牢去了,皇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他。” “是啊,旁的人都不顶用,他一句话才是值千金呢!” 把人夸了半天,绕了一大圈,白梁氏才终于道:“咱们家晚辈里头,福生和麒麟都到了成家的岁数了。可身上没个一官半职,媒人说媒也不好听呐!你是君夫人,替你两个哥哥去跟紫阳君说说话,让他给谋两个官职。” 这语气轻松得,活像官职是在包子铺里两文一个似的。 李怀玉觉得好笑:“要官职还不简单?马上就是朝廷选仕,去报个名,考一考不就有了?” 白梁氏皱眉:“你那两个哥哥哪里是考选仕的料?要是能考,咱们也不求你了。” “求我也没用。”怀玉摊手,“紫阳君是朝廷里出了名的正直守礼,你让他干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 微微有点恼,白梁氏道:“凡事都讲个变通,他好歹也是咱们白府的女婿,帮自家人谋个官职怎么了?放他那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一句话能办成的事儿就一定要给你办?”挖了挖耳朵,怀玉痞笑,“各位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们是帮过他的忙啊还是救过他的命?难不成就因为沾亲带故,便可以这样不要脸地要求别人?” 这话直白,臊得几个人顿时坐不住,白梁氏一怒就拍了桌子:“白珠玑,咱们这么多人低声下气地求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再摸了摸自己的脸,李怀玉靠着栏杆笑:“是啊,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语气之嚣张,气得凉亭里所有人都急眼了。白刘氏张口就道:“你别以为嫁给紫阳君就高枕无忧了,你自己做过什么龌龊事,自己心里还不清楚?逼急了撕破脸,我们不好,你也别想好了!” 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怀玉低头想了许久:“我做什么龌蹉事了?” 冷笑一声,白梁氏道:“你成亲当日三十六担嫁妆是怎么来的,当真以为没人知道?” 送嫁妆的人细心,专门让白府的人去抬,可白府的家奴又不是没眼睛没嘴巴,看见什么了定然是要说的。 怀玉顿了顿,深深地看了这群人一眼,然后起身拍了拍裙子。 “走吧。”她道。 众人都不明所以,白刘氏皱眉问:“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去找我爹啊,不是要说我嫁妆的事情?”怀玉挑眉,“在这里说有什么意思?去当家的面前评理才行啊。” 这些个刚才气势汹汹的人,一听这话又立马焉了,磨磨蹭蹭的,没一个人肯动身。 还有十二担嫁妆,在白梁氏的院子里藏着呢…… 冷眼看着她们,怀玉暗暗摇头,心想摊上这么群亲戚,也是白珠玑倒了八辈子的霉。 说也说过了,吓唬也吓唬完了,李怀玉以为这件事能就这样翻篇儿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太天真了。 下午动身回江府,江玄瑾与她正在车边同白德重告辞,眼瞧着要上车走了,白梁氏突然就上前来朝江玄瑾道:“君上可要将珠玑看仔细了,大把人抢着要她呢!人家陆掌柜还给她添了三十六担嫁妆,生怕您对她不好!” 这话大大咧咧地响在白府门口,一瞬间四周都安静了。 京都第一富商陆景行,给隔壁出嫁的四xiǎo jiě白珠玑添嫁妆,还添成了三十六担,这是个什么情况? 白德重当即呵斥白梁氏退下,李怀玉也沉了脸,目光阴鸷地扭头看她。 白梁氏笑得分外得意,连被白德重当众吼了也不在意,只捏着帕子踮着脚,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望向车边的江玄瑾。 这么响亮的声音,江玄瑾是不可能听不见的。以这位君上的身份,会怎么看待这个有别的男人给嫁妆的夫人? 恼怒吗?还是羞愤?众人都有点好奇。 感受到了背后灼热的目光,江玄瑾慢慢转过了身,墨色的眸子扫了白梁氏一眼,然后看向旁边那有点气愤的人。 李怀玉也在看着他,眼里没有慌张,只有着急,像是生怕他上了人家的当,攥着手就想张口给他解释。 然而,话没出口,就被他伸手按回了喉咙里。 修长的手指按着她的唇,轻轻抚了一下,面前这人放柔了眼神,认真而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道: “我会对她好的。” ------------ 第42章 圆房 带1900钻石加更 一贯清冷带佛香的声音,在说这话的时候竟染上了凡尘情意,六个字缠绵着从唇齿间滑出去,尾音还带了一抹笑。 再眨眼,漆黑的眸子里突地就点了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温柔地将她包裹住。手从唇上抹过,放在她耳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伊人珍贵如厮,当护手里心上,生莫敢忘。” 一字一句,如同许诺,深情而郑重。 李怀玉傻了,脸颊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眼里看着他温柔的眉目,耳里再听这一句低吟慢诉,顿时感觉心口“轰”地炸了一声,炸出来的绯红从脖子一路爬到了额头,整张脸红得跟一口气抹了三盒胭脂似的。 这人可真是……人家在告状呢!他不听什么陆景行,也不听什么三十六担嫁妆,怎的就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平时她怎么逗也逗不得他笑,眼下这一勾唇,却像是一阵风把整个京都的春意吹来了,哗啦啦地全溢在他眉梢。 要人命啊! 她傻了,白府门前的众人更是傻了,谁也没见过紫阳君这副模样。原先他是花立高岭,碰不得惹不得,眼下他却是自己伸下枝蔓来,将花开在了白四xiǎo jiě面前。 一朵没有刺的花,不含冰雪,花色动人。 微风吹过,白府门前一时全是咽口水的声音,谁也没敢再多说半句话。 …… 车帘放下,回江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官道。 李怀玉这叫一个满心欢喜啊,捧着脸沉浸在方才的场景里,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傻傻地笑了好一阵儿。 然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往旁边一看。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神阴沉,浑身都笼着冰冷的气息。 笑意一僵,怀玉眨眨眼,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连忙起身去外头的车辕上蹲了会儿,然后再掀开帘子一看。 车厢里一片阴暗,江玄瑾抬眼看她,眼里冷意比平日更甚。 被看得打了个哆嗦,怀玉搓搓胳膊,惊恐地问:“你是谁?我方才那温柔深情的夫君呢?” 江玄瑾极为不友善地嗤笑一声。 感觉到这人的怒意,怀玉觉得自己很无辜,方才还好好的呀,怎么车帘一落,这人的柔情就像是被关在外头了一样? “进来。”他寒声道。 怀玉抓着车辕直摇头,他这副样子,谁进去谁傻蛋啊,万一被冻僵了怎么办? 可……再一看他那活像是要马上出来冻僵她的眼神,认真思量一番,李傻蛋还是坐回了他身边。 “你怎么了呀?”她小心翼翼地哄着问,“谁又惹着你啦?” 江玄瑾垂眸,兀自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之前就在你院子里见过陆景行。” 嗯?突然说这个? 怀玉想了想,眨巴着眼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与你很亲近。”这是陈述。 “也不算太亲近吧。”怀玉伸着食指挠了挠耳鬓,“只是他那个人比较没分寸,举止风流,口无遮拦的。” 所以她也就由着他?江玄瑾冷笑,思及些见过的情形,眼里暗色汹涌,很是不悦地将头别到了一边。 一瞧他这样子怀玉就知道,完了,祖宗来了,得哄着了。 “你方才还说要好生对我,转脸就不认人啦?”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她笑嘻嘻地贴上去,“紫阳君向来重诺,哪里能这样耍赖?” 江玄瑾没理她。 怀玉锲而不舍:“我以后只与你亲近,只陪着你,给你嗑瓜子剥橘子,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好不好?” 江玄瑾还是没理她。 轻叹了口气,怀玉道:“你在白府门口说得那样好,我都当真了,谁曾想竟是骗人的。你在意嫁妆的事情?可要不是陆景行帮忙,成亲当日我就得给你丢人啦,这事儿我得谢谢他。你生气我也得谢谢他,欠他人情了呀。” “上次我才同你说,生气要跟我说,不能闷在心里。我说得那么认真,你为什么还是听不进去?瞧瞧,又是生闷气,不难受吗?” 说了半晌这人也没个反应,怀玉有点沮丧:“你不难受我都难受,像是捂冰块儿似的,怎么捂也捂不热就算了,还要将自己冻个满怀凉。” “捂不热便别捂了。”旁边这人终于开口,语气却是冷淡得很,“寻个暖和些的,随意捂捂就好。” 说罢,扣了车厢沉声喊:“停车。” 怀玉怔了怔,就见旁边这人将胳膊从她怀里抽出去,青珀色的衣袖一拂,下车便摔了帘子。 “送她回去。” “是。” 马车重新往前动起来,怀玉有点愕然,伸手掀开帘子回头看,就见那袭青珀色的袍子在人群里一闪,很快消失不见。 至于吗?她有点哭笑不得,扯着帘子看了半晌,觉得紫阳君这回的气有点大,得想法子好生哄哄了。 然而,江玄瑾连哄的机会都没给她。 酉时一过,天色已经渐渐暗了,怀玉扒拉着墨居的大门往外看,前头那条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做什么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她嘟囔。 旁边的乘虚躬身道:“夫人先休息吧,君上忙起来,经常夜深方归。” 哄人就得有哄人的态度啊,哪能人还没回来自己就睡觉了?不是越积怨越深吗?怀玉连连摇头,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目光炯炯地继续等着。 然而,戌时过去,亥时也过去了,怀玉从大院门口等到了主屋门口,最后趴在屋子里的桌上沉睡了过去。 梦里刀光剑影,杀戮血腥,无数怨毒的声音萦绕不歇。她皱眉挥手,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灯笼,一下子惊醒过来。 窗外已经晨光熹微,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圆圆的灯笼滚落在地,里头的蜡烛早已经燃完了。 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怀玉哑着嗓子喊:“灵秀。” 门应声而开,青丝端着水盆进来,手上还挂着镣铐。 “怎么是你来?”看见她,怀玉笑了笑,打着呵欠伸了懒腰,撒娇似的朝她伸手。 青丝放了水盆,很想像以前一样过去将她抱进来,给她更衣洗漱。然而手一伸,上头的镣铐一阵作响,她看了看,无奈地摇头。 怀玉收回了手,眨眼道:“你这么乖他们还不肯给你解开?” 拧了帕子递给她,青丝低声道:“紫阳君此人,心思远比您看见的深。” 嗯?怀玉眨眨眼:“什么意思?” 看了一眼门外,青丝摇头,没再说。 怀玉好奇,起身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然后猛地伸头一看。 御风安静地站在门外,峨眉刺别在腰间,像是随时防备着什么。一见她出来,微微惊了惊,然后便颔首行礼:“夫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 御风垂眸道:“领君上吩咐,护卫院中周全。” 什么护卫院中周全,分明就是来盯着青丝的。怀玉抿唇,算是明白了青丝的话是什么意思。江玄瑾答应她不关青丝,但可没真的对青丝放下戒心。纵她胡闹可以,但也不会当真放手不管。 她这种祸水,果然还是祸害不了他的。 耷拉了脑袋,李怀玉撇撇嘴,认命地回去更衣洗漱,然后用早膳。 “君上昨晚一夜未归。”乘虚站在旁边小声禀告,“许是宫中有什么要事。” 咽着饭菜,怀玉想了想:“是真的有事,还是他赌气不想回家啊?” 乘虚连连摇头:“君上不是如此小气之人。” 也是哦,那么心怀家国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闹这么大的别扭?怀玉点头,用完早膳就继续在门口蹲着。 结果这一蹲,又是从天明到深夜。 两天不曾看见江玄瑾,李怀玉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小气鬼!” 什么心怀家国,一言不合把她扔院子里不闻不问,分明就是记恨她了!而且记恨得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非得要把她晾着,晾老实了才好。 这种威风她以前也抖过呀,宫里的面首谁惹她不高兴了,就不和他说话,也不给人任务,好让他自己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以后不再犯。 可她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呀,不就是不能与陆景行太亲近么?现在本也没什么机会亲近,他非抓着之前的事儿不放,她有什么法子? 越想越委屈,怀玉蹲在门口盯着地面上来来回回的蚂蚁,眼泪都快下来了。 一阵清风拂来,面前突然停了一双皂底锦靴。 怀玉泪眼朦胧地盯着上头的花纹看了一会儿,愣了愣,倏地抬头。 两日不见的人站在她面前,正皱眉低头看着她,一张脸迎着朝阳,蒙了一层光。 眨眨眼,李怀玉猛地起身,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她扁嘴,鼻尖都泛酸,“你还知道回来?” 江玄瑾顿了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她瞪眼看他,气愤不已,“你生气我哪次没有哄你?哪次不是被你甩着脸子也好言好语?我不求你能喜欢我,也不求你能马上原谅我,但你能不能不要连机会也不给我?” 越说越委屈,她红着眼可怜巴巴地咬着唇:“我知道你是被宠着长大的,所有人都宠你爱你,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不知道心疼人。你这样不理我,有没有想过我会多难过啊?” 说到最后,鼻音浓得厉害,一扁嘴眼泪又跟着下来了,秀眉耷拉着,鼻尖红红的,看起来是难过坏了。 刚回府就迎着这么一顿连珠带炮似的话,江玄瑾还没回过神呢就见这人哭了起来,当即皱眉,伸手将她扯到自己面前,低斥一声:“哭什么?” “你管我哭什么!”凶巴巴地吼回去,怀玉一只手抵着将他推远些,瞪眼看着他道,“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神仙哪用知道凡人疾苦,喜欢晾我就继续晾好了,再哄你我就是个傻子!” 说完,狠狠推他一把,扭头就走。 修长的身子被她推得退后半步,江玄瑾不悦,看着她冲去主屋,抬脚就跟了上去。 “开门。” “不开!”重重地给门上了栓,怀玉恨声道,“老虎不发威,你真把我当病猫!想进屋睡觉?自己翻窗户!” 话落音扭头一看,江玄瑾已经从窗户越进来,施施然站在了屋子中间。 李怀玉:“……” 红着眼瞪他,她咬牙:“你怎么能真的翻窗户!” 说好的紫阳君一举一动皆是朝中楷模呢?这也算楷模,那大家上朝要不要全从窗户翻进朝堂啊? 脑海里浮现出文武百官穿着官服神情严肃地爬窗户的画面,怀玉一愣,接着就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笑得喷出一个鼻涕泡,“啵”地一下破在了脸上。 江玄瑾看她的眼神活像在看个傻子,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拿了帕子给她:“你脏不脏?” 就着他的手擦了把脸,怀玉瞪他一眼:“不是不理我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房间。” “好!”怀玉气得叉腰,“那是我不该在这儿,我走!” 说着,扭头就去开门栓。 江玄瑾看得摇头,伸手就将她扯回来,捏住腰肢,按进自己怀里。 “哪来这么大脾气?”他叹息,“就不能安静些?” 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一拥住就让她喉咙发紧。鼻息间又盈满这人身上淡淡的梵香味儿,怀玉贪婪地吸了吸,伸手抓紧他的衣裳。 “你看不出来吗?”她闷头,瓮声瓮气地道,“我这是想你了,怎么想你都不回来,所以生了很大的气。” 江玄瑾垂眸,疑惑地问:“该生气的不是我吗?” “我管你呢!”怀玉咬牙抬头,“现在我最气,我要气死了!” 眼睛鼻尖都红红的,眼里的光又凶又恶,的确是像要气死了。 江玄瑾睨着她,像是有些心软,低下头来安抚似的轻啄她的嘴唇,可啄一下又觉得不够,干脆伸手捏了她的下巴,深吻上去。 怀玉一愣,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道:“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拇指摩挲着她明显勾起来了的唇角,江玄瑾抵着她的额头松开些,没好气地道:“骗谁呢?” 都笑成这样了,还生气? “我……你以为我想笑啊!”怀玉撇嘴,气哼哼地道,“我也想学你一样板着个脸,怎么哄也不好,这样你就会多哄我一会儿了。可你一亲我,我就忍不住!” 说着,很是懊恼地压了压自己不争气的嘴角。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江玄瑾问:“你是不是专门拜师学过怎么说甜言蜜语?” “没有!”她仰头,很是骄傲地道,“看见你就自学成才了!” 这一双杏眼里亮晶晶的,好像所有的情意都装在了里头,用来看他。 心口一软,江玄瑾眼神微暗,捏着她腰的手微微用力,将人压过来便又吻上去,封了她这张蛊惑人心的嘴。 郁结消散,李怀玉大胆地回应他,抓着他的衣襟一边吻一边往前走,逼得他连连后退,最后被床弦一绊,被她扑进软软的床榻里。 “你这两天去哪里了?”她轻轻啄了啄他的喉结,“是不是背着我去了什么勾栏青楼?” 被她啄得有些痒,江玄瑾躺在缎面的被子上,声音微哑:“没有。” “没有怎么会两天都不回来?”她不信,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裳。 “别动。” “你才别动,我要看看!” 耍liú máng似的扯开他的外袍,又扯开他里头一向合得老高的衣襟,怀玉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他的锁骨,然后得出了结论:“好漂亮呀!” 身下的人墨发散在被子上,脸色微红,衣襟张开,一副锁骨清俊嶙峋,从脖颈延伸到肩,弧度诱人至极。 有点忍不住,她低头想啄两口。 “你……”江玄瑾皱眉,伸手钳住她的肩,不让她动。 李怀玉乐了,眼里满是戏谑地睨着他道:“你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是欺负良家妇女的dì pǐliú máng。” 他狠狠瞪她一眼:“闭嘴!” 撒娇似的拱了拱他的脑袋,怀玉在他耳边小声道:“就尝一口,好不好?” 像是可怜巴巴的乞求,又像是要人命般的yòu huò。 江玄瑾喉结微动,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 李怀玉可不管那么多,觉得他抵抗的力道小了,低头就露出獠牙,咬上那看起来很好吃的锁骨。 细细麻麻的感觉从肩上蔓延至全身,触动到心口,浑身就热了起来。江玄瑾拧着眉,极轻地喘了口气,就听得这妖精似的人乖巧地道:“说一口就一口。” 然后就想从他身上下去。 微微有些恼,他咬牙,胳膊一横就将人拦了回来,翻身压在下头。 “还想走?”声音里满是恼怒。 怀玉一愣,被他这眼神吓得打了个寒战,眼巴巴地道:“那……那再来一口?” 清凌凌的杏眼里一点欲色都没有,干净得像是下过雨的湖面。江玄瑾看得心头火起,按着她张嘴就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你的嘴唇好软啊。”她咯咯直笑,“想咬我又舍不得?你这是吻呀。” 口无遮拦惹人情动。 “哎……不行,你住手!” 偏又好像情动的只有他一个人。 “唔……你别急,我帮你好不好?” 有时候温柔得不像话。 “你……啊,你来真的?” 有时候又残忍得像个坏人。 江玄瑾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招惹上这么一个人,但是胸腔里的东西一遇见她就像是得了疾,疯狂地跳着,完全不听话。 “你为什么总喜欢唤我大名?”他拥着她,声音低哑地问。 裸露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颤栗,怀玉抓着他的胳膊,手有点抖,喉咙一直不停地咽着唾沫,看起来紧张得很。 然而,一听见他这话,她还是会下意识地调笑:“因为他们都不敢喊,那我喊,这名字便是我一个人的。” 霸道又可爱。 眼里墨色翻涌,他摩挲着她柔软的腰肢,低声道:“喊给我听听。” “江……江玠。” “嗯。”捏着她腰肢的手猛地收紧,他声音更哑,“再喊一次。” “江玠……” 止不住的渴望从心口一直涌上喉管,他重喘一声,眼里的理智完全溃散,终于是忍不住覆身上去。 时值清晨,一轮朝阳缓缓升起,各房各院的门都陆续打开,奴仆们伺候主子更衣洗漱,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墨居里,一群人端着水盆捧着早膳,却是统统被关在了门外。 乘虚脸很红,御风脸也很红,两人都闷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偏生旁边的灵秀什么也不知道,疑惑地张口就问:“主子为什么还不出来?” 御风伸手就捂了她的嘴,连连摇头。 灵秀皱眉,挣开他就道:“你们不担心吗?方才他们那么生气,等会打起来怎么办?” “打不起来,你放心好了。”乘虚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又顿了顿,咧嘴改了口,“打起来也挺好的。” 怎么会挺好的?灵秀瞪眼,转头一看四周的人神情都怪怪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着急。 为什么啊? **初歇,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微微一动,有人伸出手来,像是想伸个懒腰。 然而,还没伸完,旁边的人便把她按了回去,掖上了被子。 怀玉睁眼,懒洋洋地哼了一声:“dì pǐliú máng都被良家妇女欺负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江玄瑾垂眸睨着她,下颔绷得紧紧的。 怀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他拉下来就吻了吻他的下巴:“祖宗,气也该消了,我方才求你还没求够么?” 人家新婚圆房,都是什么“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到她这儿来可好,半分羞也不觉得,睁眼就又来逗他。 江玄瑾抿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道:“用过午膳,带你去个地方。” 啥?怀玉一听就摇头:“我……我今儿定是不想走路的。” 她都这样说了,他不说“你好好休息”,也该稍微心疼她一点吧?然而没有,江玄瑾听她说完,只淡淡地吐了两个字:“乘车。” 语气冷漠,眼神也冷漠,要不是身上痕迹还在,李怀玉简直要怀疑方才做的都是一场梦。 她有点不高兴,甚至有点伤心。还以为这人是突然动了心要与她圆房呢,谁知道只是一时冲动,圆完之后翻脸不认人的那种。就算这不是她的身子,她破罐子破摔,那也摔得很疼啊,有他这样无动于衷的吗? 外头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有人轻轻叩了三下门,示意他们移步沐浴更衣。 怀玉没好气地掀开被子,打算自己披衣过去。 然而,旁边的人伸手就将她扣了回来,把被子往她身上一卷,接着起身,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瞪眼问。 江玄瑾没答,抱着她去了隔壁,伸手探了水温,将她放进了浴池便去了另一边的屏风后头。 那屏风后头也有浴桶。 听见水声,李怀玉气极反笑,抹了把脸趴在池边笑了好一会儿,无奈得直摇头。江玄瑾这是什么毛病啊?该做的都做了,还忌讳跟她一起沐浴?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怀玉抿唇,她这身子也的确算不得好看,伤痕累累的,淤青消了也有疤在,人家不喜欢也是正常。 只是,等会到底要去哪儿呢? 午膳过后,江玄瑾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还是将她抱上了门外的马车。 怀玉本是不想理他的,但斜眼看着他眼下的乌黑,她还是忍不住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看她一眼,江玄瑾道:“没多久。” “你别告诉我你这两天在外头都没好生休息过啊。”怀玉皱眉,“什么事这么不得了,要你这么劳心劳力?” 没有回答她,江玄瑾反问:“你之前为什么那么在意徐仙入狱之事?” 一说这个,李怀玉心里“咯噔”一声,很是心虚地看了他两眼,道:“之前不是都说过了么?他是陆景行的结拜兄弟,也来帮过我的忙。他被人所害,我定是要在意的。” “他来帮你坐娘家席,也是陆景行请的?” “这个自然,不然我如何能请得动啊?” 点点头,江玄瑾不说话了。 怀里心里一阵阵发慌,低头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破绽,被这个人抓住了。可想来想去也没有啊,徐仙都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江玄瑾又怎么可能从他这里来抓她的把柄? 那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忐忑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个地方停下了。 怀玉掀开车帘一看,两眼一黑。 廷尉衙门! 完了完了,他别是发现了真相,所以直接把她押进衙门听候发落吧?看这个架势,怎么也有点这个意思。所以方才与她圆房,也是在她入狱之前的放纵吗? 心里一片死寂,怀玉白了脸,很是凄楚地回头看他。 迎上她这眼神,江玄瑾有点莫名其妙:“你又在乱想什么东西?” 说着,抬手指了指外头,示意她看。 微微一愣,怀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有不少人在另一边等着什么,为首的一个人瞧着还有些眼熟。 “陆景行?”她愕然,“他们做什么呢?” 像是回答她的话一般,廷尉衙门紧闭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里头出来两个衙差,拱手朝门里的人作请。 一看后头迈出来的那个人,李怀玉惊得差点站起来撞着车顶。 “徐将军?!” 徐仙穿着囚服从大门出来,脸上有些伤痕,但一身风骨不减。离得远并未听见她的喊声,而是直接朝外头等着的陆景行等人走了过去。 “大哥。”陆景行上前给他披了衣裳,拱手笑道,“为贺大哥又过一劫,愚弟已经备宴,还请大哥给个颜面。” 徐仙看他一眼,道:“也不怕人说你行贿于我?” “两三盏淡酒若也算行贿,半个朝廷的人都该被抓起来了。”陆景行失笑,摇着扇子不经意往旁边一扫,就扫到了远处的马车。 笑意一顿,他正了神色。 见他这个反应,徐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也跟着收敛了表情,略微一思忖,抬步就走了过去。 怀玉正吃惊呢,看他们过来,又想起里头还坐着个江玄瑾,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车帘给放了。 江玄瑾看她一眼,不解。 李怀玉更不解啊,以徐仙的罪名,肯定不可能轻易被放出来的,谁知道他们是行贿了还是偷梁换柱了,好不容易出来,怎么又往江玄瑾手里撞?万一给他送回去了怎么办? 正想着呢,外头就传来了徐仙的声音。 “多谢君上相救,此番恩情,徐某他日定还。” 啥?怀玉听得呆了呆,猛地扭头看向旁边这人。 江玄瑾神色如常,伸手掀了车帘便道:“本就是替人还恩,将军不必挂在心上。” 替人还恩?徐仙很意外,旁边的陆景行却是往他身后一看,摇着扇子笑道:“那这人的颜面可真是大了。” 看了看他,江玄瑾半阖了眸,淡声道:“陆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陆景行伸手就往旁边一指。 江玄瑾起身下车,跟着他往那边走了,留下马车里目瞪口呆的李怀玉。 “这是怎么回事?君上帮了将军?”她出来蹲在车辕上,很是惊愕地问徐仙。 徐仙对这位白四xiǎo jiě印象不深,但知道她是陆景行很看重的朋友,便也笑着答:“徐某蒙冤入狱,本是罪名凿凿,但君上明察秋毫,查出厉奉行tān ū之款有缺,审了他两日,终是让他认了陷我之罪,还了徐某一个清白。” 二十万两银子凭空出现在他的府邸,还立刻就被柳云烈带人来抓了个正着,这事儿摆明了是栽赃,他没有证据,只能被定罪。本来在牢里都有些绝望了,谁知道紫阳君突然将厉奉行也送进了大牢。 紫阳君被厉奉行那满口正直的言论蒙蔽了多少年了啊?竟然也有认清了他的这一天。徐仙很欣慰,更欣慰的是厉奉行的案子一出,他竟然也就洗清了冤屈。 这好像不是个巧合,江玄瑾送厉奉行进大牢,似乎就是为了救他。 怀玉听得怔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玄瑾这个恩情,难不成是替她还的? 眨眨眼,她终于想起了前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你同陆景行的关系,当真有那么好?” “也就是认识得早,他看我可怜,多照顾我些。” “你呢?” “什么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报答不了他,就只能记着他的恩情了呀。” ……所以,江玄瑾忙碌这么几天,就是惦记着替她把这恩情还了? 心口一震,她有点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张大嘴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看向远处。 江玄瑾站在陆景行面前,身姿端雅,面色从容。陆景行随意地靠在后头的墙上,摇着折扇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你一句我一句,陆景行竟微微有些恼。 怀玉很好奇,提着裙子踮着脚走过去,想偷听两句。然而,刚靠近些,江玄瑾就转过身来道:“走了。” “嗯?”看看他又看看陆景行,李怀玉拽住他的衣袖,“你们刚刚说什么呢?” 江玄瑾神色温和地道:“说今日天气不错。” “你当我是个傻子?”怀玉瞪他,扭头又看向陆景行。 陆景行站直了身子,捏着扇子就挡了脸,笑道:“可不是天气不错吗?适合出去游山玩水。” 嘴角抽了抽,怀玉气极反笑:“都把我当傻子!” 拦腰将她扶着,江玄瑾低眸问:“不是说今日不想走路?” 微微一噎,李怀玉这才感觉到有点不适,一张脸青红青红的。 江玄瑾微哂,顺手就将她抱起来,朝后头的陆景行说了一句“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往马车的方向走了。 陆景行皱着眉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很是复杂,指尖摩挲着扇子的玉骨,整个人都有些焦躁。 怀玉被他塞回马车里,听他与徐仙行礼告别,撑着下巴垂眸想着事情。但等他一上车,她整个人就笑开了,伸手便抱住他的胳膊,下巴在他肩上蹭啊蹭的。 江玄瑾白她一眼:“坐有坐相。” “嘿嘿嘿!”才不听他这些,怀玉冲他笑得一脸谄媚,还伸手替他捏了捏胳膊,“累吗?” 方才还是一副心虚惶恐的模样,一转眼又春暖花开了?他斜眼睨着她,没吭声。 怀玉长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这个人怪得很,在做什么事都不能告诉我一声吗?害我等又害我生气,一转眼发现误会你了,又害我心疼。好人坏人全你当了,我怎么办?” 告诉她?这件事他本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提前叫她知道,万一成不了,岂不是更难过?江玄瑾轻哼一声。 “你再闷声不说话,我可就亲你了!”怀玉横眉掐他的脸,“我问你话,你要答才行啊!” 任由她掐着,江玄瑾道:“你这是质问,不是疑问,何来回答?” “那我就疑问你!”她叉腰,“今日跟我圆房,你到底高不高兴啊?” 这问话声音嘹亮,听得外头驾着车的乘虚一个没坐稳,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江玄瑾黑了脸,伸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眼神恨不得将她活拆了:“你……” “唔唔唔唔唔!”这是实话啊! “不是所有的实话都可以像你这样说出来。”江玄瑾要气死了,“你要不要脸的?” 怀玉眨眨眼,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舌尖一伸,软软地舔在他掌心。 死死捂着她的手瞬间跟被雷劈了似的飞快抽走,江玄瑾看着她,简直是又怒又无奈,嘴里“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一张俊脸青黑青黑的。 李怀玉笑得欢:“谁让你非得气我?板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沐浴也要同我分开,我还当你是想圆房之后好宰了我吃肉呢!” “……也只有你事后会那么多话!”他别开眼,耳根有点发红,“沐浴不分开,难不成还要一起吗?” 以江家这端正的门风,断然是教不会江玄瑾“鸳鸯浴”的。 怀玉怔愣,盯着他想了一会儿,拍着大腿恍然大悟:“所以你不是在生我气,而是在害羞?” “闭嘴!” “哈哈哈——”不但不闭嘴,李怀玉反而大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车壁,笑得整个车厢都跟着抖。 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这人压着她的时候分明跟个禽兽似的不知羞耻,和衣起来竟然还就害羞了?亏她还想了那么多,原来全想错了! 嘹亮的笑声响彻整个官道,行人纷纷侧目,就见一辆马车从旁边一闪而过,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抖,一边抖还一边笑。 马车成精了?有人喃喃道。 成精的马车带着两个人回到了墨居,怀玉进了主屋就把江玄瑾按在了床上。 “你干什么?”他皱眉。 伸手替他褪了外袍,怀玉道:“两天没睡,你不心疼自个儿,我都心疼你,赶紧休息吧!” 说罢,扯了被子就给他盖好。 揉了揉眉心,江玄瑾道:“白日睡不得,等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事……” “什么事也别管了,有我替你挡着。”一爪子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怀玉道,“今儿谁敢来打扰你,我撕了他的嘴!” 旁边的乘虚很是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看向自家主子。 江玄瑾轻叹一口气,朝他摇摇头便闭上了眼。 刚闭上没一会儿,灵秀就进来了:“主子……” 李怀玉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乘虚,挡住灵秀,将他二人一起推出了屋子,自己也跟着出来,反手扣shàng mén。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听这声音就想得到她是怎么拍着胸脯气势汹汹说出来的,床上的人勾了勾唇,当真松了身子,沉沉睡去。 门外,灵秀小声道:“二夫人给您送了点心来。” 二夫人?怀玉眨眨眼,想起那江二公子,有些恍然:“请她先去偏厅坐。” 江深这个人,之前李怀玉是有过耳闻的,陆景行曾经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整个京都风流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但顿了顿,他补了一句:“江家二公子玄颂倒是可以认个第三。” 江深名玄颂,江家纳妾纳得最多的一个,娶妻不到半年,纳了三个妾,导致京都的人说起这位二夫人都是一脸鄙夷不屑。 李怀玉有点担心,这样备受鄙夷的女子,会不会脾气不好,难相处? 然而一进偏厅看见人,她愣了愣。 “弟妹。”面前的女子端庄大方,上来与她见礼,一双眼清澈可见底,让人觉得甚是舒服。只是相貌实在平庸,若不是服饰华丽,扔去丫鬟堆里都要捞不出来。 收敛神思,怀玉笑着跟她还礼,然后请她坐下。 “这会儿来叨扰,也没别的事情。”徐初酿温和地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刚做的,想着给弟妹送来些尝尝。” 两盘一模一样的瓜子酥,用的瓷盘倒是花纹不一,一个像是作礼用的好花色,另一个则像一套瓷器里摘出来的。 怀玉挑眉,又看她两眼:“当真没别的事?”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徐初酿愣了愣,接着又摇头:“我与弟妹也就请安的时候见过一面,能有什么事来找?” “不是有什么事找我,而是……你遇见什么事了?”伸手拿起一块瓜子酥,怀玉塞进嘴里,“这么急忙过来,另一盘瓜子酥都没给人。” 一听这话,徐初酿吓了一跳,微微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另一盘要给别人?” “送点心一盘就够了啊,而且你这盘子。”食指轻轻敲了敲素净的那个,怀玉道,“这是自家盛点心用的。” 一看就是做了两盘,打算给自己院子里的人一盘,结果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事,也没给,急匆匆的都带来给她了。 徐初酿震惊了一会儿,也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很是钦佩地看着她道:“弟妹真是冰雪聪明!” “承蒙夸奖。”怀玉失笑,“现在外头还有不少人说我是白四傻子呢。” “你可不傻!”徐初酿连连摇头,眼睛亮亮地夸她,“你比我聪明多了!” 这夸奖听得李怀玉很受用,拿起瓜子酥就也塞她一块:“一起吃吧。” 伸手接住,徐初酿哭笑不得:“我做这东西做了很多回,一早就吃腻了。不过弟妹可以多吃些,等君上醒来,也可以给他尝尝。” “好。”怀玉点头应下,接着就见她起身告辞了。 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怀玉忍不住问了灵秀一句:“这位二夫人是谁家嫁过来的?” 灵秀道:“听人说是徐仙徐将军家的庶女。” 哦,徐仙家的。 嗯?等会?李怀玉一愣,“刷”地就站了起来:“你说谁家?徐将军家?” 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灵秀道:“是徐将军家,听说嫁过来那一年徐将军正在边关抗敌,粮饷告急,她还自愿给出了嫁妆变卖成米粮,是个很了不得的女子呢。” 错愕地看了看桌上的点心,怀玉恍然明了。她多半是收到了徐仙出狱的风声,跑来感谢江玄瑾的。 徐仙之前也算丹阳的心腹,只是这个人从来不提自己的妻女,怀玉也就不知道他还有个嫁到江府来的女儿。不过江深不涉朝事,这二夫人在府里也没什么地位,这桩婚事想来也没造成什么影响,故而她都不知道。 眼珠子转了转,她朝灵秀道:“你没事就去府里多走动,要是谁家谁院有什么事儿,你也好听了回来告诉我,打发打发时辰。” “好!”灵秀点头便应。 送走这个二夫人,怀玉想偷偷爬回江玄瑾的床上,与他一起睡个回笼觉。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乘虚就又过来朝她拱了手。 “夫人。”他表情看起来有点为难,“廷尉柳大人来访,恐怕得叫醒主子了。” 柳云烈?怀玉一顿,接着就摆手道:“皇帝来了也没用,让你家主子安睡,我去应付就是。” “可……”乘虚想说,可这个人不好应付啊。但看了看夫人脸上这笃定的神情,他把话咽了回去。 柳云烈是带着火气来的,一路上家奴看见他都纷纷闪避,生怕受了池鱼之殃。然而,一到院门口,有人挡在了他前头。 “柳大人这边请。”怀玉朝他行礼,然后伸手示意侧厅。 柳云烈顿了顿,拱手问:“君上何在?” “他在休息。”李怀玉道,“已经是两日未眠,还请大人体谅。” 火都烧到眉毛了,要怎么体谅?柳云烈沉着脸道:“在下有急事,还请行个方便。” 李怀玉很温和地笑了笑,然而却没有让开路。 柳云烈有点意外,但一想,区区妇人,真能拦得住他不成?于是侧身就想往主楼冲。 然而,他动,面前这人也动,虽然脚下动作看起来不太利索,但动作轻盈,四合八方堵人堵得游刃有余,显然是个练家子。 微微一惊,柳云烈终于是抬头正眼打量了她一番。 面前这女子看起来秀气,身子也瘦弱,可就是莫名有一股气势逼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夫人这是何意?”他皱眉。 怀玉笑道:“光天化日强闯我家宅院,要去吵醒我的夫君,我不过是阻拦一二,你还问我是何意?” 脸上表情是很温和没错,但这话说出来,却是比辣椒还呛。柳云烈很意外,他之前还听过的关于这白四xiǎo jiě的传闻,都是不太好的,还以为有玄瑾管教,怎么也会老实许多,谁知道竟然跋扈如此。 眼神沉了沉,柳云烈道:“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莫要耽误君上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她道,“大人这会儿过来,多半是因为徐将军被释而心怀不忿,要问他拿个态度——这等小事也想吵我夫君休息?休想!” 话出口,李怀玉自己就觉得坏了!她现在是白珠玑,白珠玑怎么可能这么了解柳廷尉的作风? 面前的柳云烈更是大震,一双眼里疑窦横生:“你怎么知道的?” ------------ 第43章 别松手 带2050钻石加更 能怎么知道呢?祖传算卦?龟壳占卜? 怀玉沉默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学着江玄瑾的语气冷声道:“我怎么知道的,重要吗?” 柳云烈有点恼,他的脾气满朝文武都晓得,鲜少有人敢与他正面冲撞,就连紫阳君也是让他三分。面前这人倒是好,拦他去路不说,言辞还如此顶撞,他今日若当真就这么忍了,传出去颜面往哪里搁? 捏了捏拳头,柳云烈道:“夫人若执意阻拦,那冲撞之处,就请多海涵了。” 说着,以手为弓,立马就拉开了架势。 怀玉一看这姿势就有点兴奋,柳云烈是武将出身,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她之前习武之时就梧就常常让她去找柳云烈练手,因为她练的是柔,最善以巧劲克刚。可是当初因为身份,不管她怎么挑衅,柳云烈就是不跟她打,没想到如今倒是来了个好机会。 “呸呸”往手上唾了两下,怀玉朝他拱手:“请!” 还真打?旁边的乘虚御风都惊了惊,连忙上来阻拦:“夫人,柳大人,万万不可啊!” “你们别吵!”低斥一声,怀玉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主楼,眼里满是笃定和深情。 乘虚和御风闭嘴了,两人都有点感慨,他们主子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阳君,可怎么在夫人眼里,就成了个需要被护着、被疼着的人了呢? 柳云烈主要的目的当然不是同女人打架,他一双眼都盯在后头的主楼上,想着过招之间甩开这人冲上去就好。 然而,李怀玉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上去就是一招猛蛇出洞,逼得他后退两步。 “你……”这什么路数?也太野了些! 怀玉咧嘴笑,拇指抹了抹鼻尖,避开他力道十足的招数,抓着空子偷袭他。 这种江湖气十足的打法,看得柳云烈很是恼怒。你来我往十招过后,他没能从她的围堵里脱身,忍不住焦躁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出手骤然不留情。 怀玉且战且退,渐渐有些吃不消。白珠玑这身子太弱了,她能抵住这么多招,完全是靠记得之前的招式加些偷奸耍滑的小心机,而她使出的招数,只能起吓唬人的作用,真打上去恐怕也没什么伤害。 眼瞧着柳云烈要逼近主楼了,怀玉咬牙,拼着挨他一拳也要去攻他下盘。 “夫人小心!”乘虚忍不住低喝。 怀玉的腿横扫到了柳云烈的膝盖旁,柳云烈的拳头也即将落在她肩上,两厢一比,就算是不分伯仲的招式,落下去也定是怀玉吃亏。 柳云烈想过了,就算与女子动手传出去不好听,他今日也得给这人一点教训,不然任她如此跋扈,连累的肯定还是玄瑾。 然而,他这一拳头没能落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背后主楼的门骤然打开,有人飞身出来,一拳与他对上,力道之大,将他震得手骨发麻。与此同时,下盘也被人击溃,膝盖一弯,柳云烈踉跄半步,身子很是狼狈地倾斜。 怀玉有点没反应过来,她都做好了受这一拳的准备了,没想到耳边一声炸响,她竟被人拉了一把。 “站到后面去。”江玄瑾的声音很是沙哑,语气却是骇人得很。 怀玉抬头,就见他朝柳云烈迎了上去,不由分说地就动手。 “玄瑾!”柳云烈瞪大眼招架,“是我!” 江玄瑾脸色阴沉,抬眼看着他,攻势丝毫不减,拆他两招,猛地一拳就打在他胸口。不等他反应,转身又是一腿狠踢他右肩。 出手极重,半点情面也没留。 柳云烈愕然,愕然之后就明白这人是真生气了,连忙尽力招架。 “主子息怒!”乘虚和御风都上来,一人拦一个,急声相劝。 江玄瑾半阖了眼,怒意不消,推开乘虚就要继续动手。然而,旁边又横来一只手,柔柔软软地钻进他的手心,将他扣住。 微微一顿,江玄瑾皱眉侧头:“你也要劝我?” 怀玉咧着嘴笑得眉毛不见眼的,才不管什么劝不劝,拉住他就两眼冒星星地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打起架来也这么好看!刚刚看你那飞起来的衣角,我真觉得是神仙下凡啦!” 下凡啦——凡啦——啦—— 满是爱意的小尾音回荡在整个墨居,将原本紧张不已的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 柳云烈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他很想说这位夫人胆色真是过人,江玄瑾生气的时候她也敢去惹?还说这些没头没脑的…… 然而,原本一身戾气的人,被她拉着手这么一晃,竟然当真平静了下来。 “伤着哪儿了?”江玄瑾侧头,没好气地问她。 怀玉笑着给他比了比自己强壮的胳膊:“我很厉害的,没有伤着!” 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又上下打量他两圈,他松了眉,神色也柔软下来。 怀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还是把你吵醒了,累吧?回去再睡会儿?” “不必。”低头任由她摸着,江玄瑾道,“今rì běn就不能睡好,能休息这么久已经是tuō fú。” “托谁的福?”怀玉挑眉,笑得暧昧缱绻,想骗他再喊一声“夫人”。 然而江玄瑾并不上当,轻哼一声把她往主楼的方向推:“你先去歇会儿。” 柳云烈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江玄瑾把人送回主楼再回到他面前,他都有点没能回过神:“你……” 负手立于他面前,江玄瑾眉目清冷:“柳大人,你强闯我墨居、伤我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柳云烈想说,我没有伤着你夫人啊!但一看面前这人的表情,他认命地低头行礼:“是下官冒失,一时情急,明日定当备厚礼向君夫人赔罪。但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要问君上。” 江玄瑾侧身,还是把他迎去了偏厅。 这夫妻俩轮着来,他终究还是没能踏进主楼半步。柳云烈心情复杂,坐在偏厅里沉声道:“君上可知最近朝中流言?” 江玄瑾端了浓茶:“大人请讲。” “君上对厉奉行动手,又救了徐仙。”柳云烈微恼,“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公然告诉整个朝野,紫阳君偏袒长公主一派!长公主薨逝将近两月,她朝中余势依旧没有被拔除干净,不少人为此殚精竭虑,君上倒是好,不帮忙就算了,还与我们作对?” 闻言,江玄瑾有些不解:“厉奉行受贿tān ū,是假的?” 柳云烈一顿:“不是。” “那徐仙是真的受贿二十万两了?” “……也不是。” “既然都不是,你今日来同我说什么?”江玄瑾不悦,“柳大人,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不分善恶是非,只看党派立场了?” 柳云烈一震,继而皱眉:“可是……我总觉得你最近的举动太过不寻常,若非你有意,便是别人有意引你至此。” 别人引他?江玄瑾轻笑:“本君做事,谁人能引?若做的是对的事,又何妨为人所引?” 这话堂堂正正顶天立地,说得柳云烈很是懊恼,完全无法辩驳。 怀玉躺在主屋的床上闭目沉思。 跟江玄瑾接触了这么久,她决定相信这个人真的不是故意陷害她,至于圣旨和毒酒,想必也是有人背后谋划,故意让他为之。 那么,这个背后的人是谁呢?能将她丹阳长公主和紫阳君一起玩弄于鼓掌,还让他们都没察觉,安的又是什么心思?柳云烈在这其中,又起了怎样的作用? 想的事情多,脸就有些紧绷,表情也严肃得很。 然而,一听见开门声,她瞬间就变成了一副真的在熟睡的模样。 “累了?”有人来床边坐下,轻声问了她一句。 李怀玉打着呵欠睁眼,笑嘻嘻地伸手拉他:“不累!” 江玄瑾垂眸看着她,墨瞳里神色不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怀玉眨眨眼,心口有点发紧,连忙将他拉下来躺着,拦腰抱住他:“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嗯。” “那你问,我一定老实回答!”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他闷声问。 怀玉笑着蹭了蹭他的胸口:“你看我那也算武功?就会几个三脚猫的招数,一点内力也没有,身子也跟把竹子似的。” 说着就把自己的手腕往他手里放,很是大方地让他探。 若是习武之人,骨骼经络都会比常人壮实,脉搏也会清晰有力。而这白珠玑,别说壮实了,虚得随时都能再生一场大病,手心柔软,也是一点茧子都没有。 江玄瑾觉得自己多虑了,这丫头只是机灵些,这身子真不是会武功的。 “那你怎么敢去拦柳云烈?”他抿唇,“真不怕伤着?” 怀玉伸手摸着他的眉眼就笑:“我心疼你呀,想你多睡会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拦着!” “……我不需要你护着。” “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我想不想护着是另一回事。”她盯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地道,“你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这种感觉。哪怕是一只萤火虫喜欢上月亮,它也会想把自己所有的光都给它。” 跟喜欢的人多强大没关系,这是跳动不止的心意。 江玄瑾听得怔愣,手碰着她柔软的发丝,忍不住轻轻捻了捻:“你这个人,为什么每天话都这样多?” 怀玉横眉:“你当我想吗?还不是因为你话少?我要是不替你说掉些,你憋着多难受啊!” “又胡扯。” “谁胡扯啦?你难道不是很想告诉我你也很喜欢我?”她一本正经地道,“但你说不出来,那就只能我多对你说两句。” “江玠,我喜欢你呀!”眉眼弯下来,又笑成了月牙。 江玄瑾闭眼,伸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闷声道:“闭嘴。” 顺着他的力道就蹭了蹭他的胸口,怀玉咯咯直笑,软软地抱着他不撒手。感觉到这人身上难得的温情,她心里那种丰收的喜悦止不住地就往外冒。 让江玄瑾动心很难,可他一旦动了心,一切就变得很好办了。 “对了,你二哥是不是要参加选仕了?”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江玄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我明儿做些点心,也给他们院子里送去吧。”怀玉道,“今日二嫂过来,送了两盘很好吃的瓜子酥。” 二嫂?江玄瑾顿了顿,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低声道:“你想送,那便送。” “我听人说二嫂是徐家的人。”她小声嘀咕,“瞧着挺好的姑娘,但是怎么好像不受人待见?” 江玄瑾道:“不是不受人待见,是只是不受二哥待见。他那个人,向来是偏爱美色的。” 很显然,徐初酿并没有什么美色。 怀玉皱眉:“那他还娶人家回来干什么?徐家好歹也是大户,女儿还嫁不着好人家不成?” 要是旁人来同江玄瑾说这些,他肯定烦死了,一个字也懒得应。但听怀里的人絮絮叨叨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就答:“二哥当初娶二嫂,也是被逼的。” 不高兴地抬头,怀玉眯眼:“什么叫‘也’?” 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将她的不满安抚下去,他接着道:“二哥从十六岁开始就有了侍妾,但他到了二十还不愿立正室,说是怕正室欺负了他满屋子的美人。不管媒人将对家xiǎo jiě夸得有多美若天仙,他都不点头。” 江深第一次见徐初酿的时候,嫌弃地盯着人家的脸看了许久,可相处一日之后,江深就兴致勃勃地回来对江玄瑾说:“我找到可以当正妻的人了!” 江玄瑾当时还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听自家二哥很是无耻地道:“就得要这种长得不好看、但脾气很好的人,不会嫉妒,也不会陷害。反正她没哪点能配得上我,能进我的门已经会感激涕零,又怎么会去欺负我的美人儿呢?” 怀玉听得嘴角直抽:“所以他是娶二嫂回来当个摆设?” 江玄瑾点头:“二嫂鲜少出院子。” 这么可怜?怀玉咋舌,眼珠子转了转,道:“那我明日去看看她!” 女儿家就是心软,一听谁过得不好就容易滋生同情。江玄瑾也没多想,下巴轻蹭着她的头顶,很是困倦地垂了眼,慢慢陷入梦境。 梦里,他攀在高高的悬崖上,很费力地往上爬,可爬着爬着,突然有人朝他伸出了手。 “抓住我呀。”那人笑着喊,递过来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他怔愣,下意识地握上去,被她拉着很轻松地往上飞。然而,快要飞到顶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声音骤然冰冷:“真以为我是想救你?” 手倏地被松开,他瞳孔紧缩,整个人止不住地飞快往深渊里坠去—— 猛地睁眼醒过来,江玄瑾皱眉。 失重的感觉好像还在,伸手捂着钝痛的胸口,他脸色很难看。 “主子?”乘虚打了水来放在旁边,替他拉开了床帐,“做噩梦了?” 抬眼看了看屋里,江玄瑾皱眉:“天亮了?” “是。”乘虚点头,“您这一觉睡得极好。” 睡了整整十个时辰,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呢?” “夫人已经去韶华院了,嘱咐属下等您醒来一定要让您喝些清粥。”乘虚硬着头皮答,眼角余光偷偷瞥着自家主子的神色。 还真是……睁眼看不见夫人就闹脾气,眼里的神色都沉甸甸的。 乘虚忍不住有点怨,夫人走那么急干什么?多留一会儿等主子醒来再走多好。 怀玉已经坐在了韶华院的正厅里,徐初酿见着她来,一张本还皱着的脸瞬间就舒展开了,十分高兴地道:“弟妹有心了。” “听闻二哥要参加选仕,这点东西也就表个心意。”怀玉左右看了看,问她,“二哥人呢?” 说起这个,徐初酿的眼神就又黯淡了些,垂眸道:“他近几日心情不好,总在偏房里听曲儿。” 被江玄瑾赶鸭子上架似的弄去选仕,心情能好才见了鬼了。怀玉暗笑,又问她:“以二嫂之见,二哥今次可否入选?” 徐初酿连连点头:“若认真去考,自然是能的!他的文章写得一等一的好,我读过不少,虽有些是一时激愤之作,但平和之时,实在是文采斐然!” 这人夸起自己的夫婿来也是毫不含糊,怀玉听着,忍不住逗她一句:“但选仕之事,可不能光靠文采就行的。” “他不止文采!”徐初酿急急地道,“很多文章也颇有见解!” “是吗?”怀玉很可惜地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他写过些什么。” 一说这个,徐初酿起身就来拉她:“弟妹随我来!” 怀玉乖巧地跟着她走,出了正厅就去了一旁的书房。 徐初酿兴致勃勃地在书架上翻找文章,她站在书桌边,不经意地一打量,就瞧见了随意放着的一枚印鉴,上头刻着江深的大名和表字。 这东西很重要,选仕之时定要印在答卷上头以便核实身份。但江深竟然这样随意丢在外头,显然是压根没把选仕当回事。 微微勾唇,怀玉拂袖就将这东西收入怀中。 徐初酿找到几本装订好的书,很是欣喜地回头来递给她:“你看,这些都是他写的。” 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 怀玉接过来随手翻了翻,点头赞道:“的确是不错,二嫂是嫁过来才发现这些的?” 徐初酿摇头,略微有些羞涩地道:“我十六岁便读过他的文章,一直倾心仰慕。后来能与他结为夫妇,是我的运气。” 竟然是这样的?怀玉眨眨眼,想起江玄瑾说的关于江二公子的想法,忍不住有些唏嘘:“他能娶到你,是他的运气才是。” 这话说得徐初酿很是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弟妹过奖了,我……我也没什么好的,他……他特别好!” 不善言辞,吞吞吐吐地说着话,眼里的光却很亮,像黎明的第一抹阳光似的,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暖起来。 李怀玉微笑,心想原来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眼睛是会说真话的。 于是下午江玄瑾归府的时候,进门就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干什么?”他不解。 怀玉道:“你认真地看看我!看见我眼里的东西了吗?”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突然拿了帕子伸过去,替她擦了擦眼角,很是嫌弃地摇头:“脏死了。” “……”气愤地拍掉他手里的帕子,怀玉道,“我让你看我的眼神,不是这个!” 眼神怎么了?江玄瑾不解,依她所言认真地看,慢慢地就发现她眼里泛起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情意,潋滟得像三月带桃花的潺潺溪水。 抿唇别开头,他道:“你是闲得慌?” 看不出来吗?怀玉脸一垮,闷头反省,自己果然还是道行不够,该对着镜子多学学徐初酿那目光,肯定一眼就让他心动! “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啦。”她扁嘴道,“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等你,能不闲吗?” 说到后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江玄瑾想了想,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眼眸一亮,怀玉一下就跳了起来:“好啊好啊!听说最近京都里人多,热闹!” 各个地方来参加选仕的人都到了京城,人能不多吗?江玄瑾是不喜欢热闹的,他每每下朝就喜欢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但看她一副要闷死了的样子,他抿唇,还是转身往外走。 李怀玉很是兴致勃勃,一上车就问他:“咱们能去文院看看吗?” 额角青筋跳了跳,江玄瑾道:“就不能选个人少些的地方?” 文院眼下是人最多的,赶考的人一半都在那边购置文房四宝。 “啊,可我就喜欢人多呀。”她看他一眼,有点沮丧,“那……去郊外看花?” 没好气地斜她一眼,江玄瑾道:“罢了,就去文院。你要是想添置什么东西,就自己下去挤,我是不会下车的。” 以紫阳君的身份,真下了车还得了?被眼尖的人认出来,非得给堵在人群里捞不出来!怀玉很是理解地点头,一转脸又笑了,乐呵呵地抱着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 “在外头你收敛些。”他皱眉,“总是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怀玉一听,扭头就问他:“我没同你成亲之前,是不是在外头也拉拉扯扯的?” “你还好意思说?” “对嘛,没同你成亲我都能拉拉扯扯,做什么成了亲还不让?”怀玉理直气壮地道,“成亲不就是为了让拉拉扯扯变得合情合理吗?” “……”他真的不觉得成亲是为了这个。 “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那我以后想同你拉拉扯扯,就藏着点儿,像这样!”一边说一边坐到他身边去,怀玉伸手,扣住他的手,然后将他那宽大的袖子扯过来一盖,挑眉问,“如何?” 绣着银色云纹的衣袖看起来很是端雅规矩,但那袖子下头的手,却是勾着他调皮地挠着,挠了手心一会儿,又掰开他的手指,一节节地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江玄瑾身子僵了僵:“松开。” “都不会有人看见了,松什么?”怀玉不应,将他抓得紧紧的。可没抓一会儿,就感觉他手心有些湿润。 “咦?”她好奇地问他,“你热吗?” 面前这人靠着车壁坐得端正,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冷漠:“不热。” 只是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和柔软,想起了昨晚做的可怕的梦。 “你当真不松开吗?”他低低地又问一句,声音小得像是在问自己。 怀玉却是听见了,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响亮而笃定地回答他:“不松!” 漆黑深沉的墨瞳,被这两个字激得亮了亮。 文院很快就到了,怀玉准备下车才发现这手不松不行啊,她要下去,车里这人是不愿意下去的。 于是她回头小声道:“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好不好?” 刚刚才柔和下去的脸色,瞬间又绷了回来,江玄瑾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没吭声。 怀玉哭笑不得:“那你跟我一起去?” 他还是没吭声,修长的手轻轻勾着她,不收也不放。 怀玉无奈了,一手捏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慢挣脱出来,然后将他的手塞在袖子里放好:“等我回来啊!” 说完,飞快地就下车带着灵秀扎进人群。 江玄瑾皱眉,看着那晃动的车帘,有些恼怒:“乘虚。” 外头的人应道:“主子?” “不等她了,我们走。” “这……”乘虚愕然,他家主子又发什么脾气了? 掀开车帘,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等了?” “她说话不算话,我为什么要等?”江玄瑾沉着脸道,“立马走!” “……是。” 李怀玉七拐八拐地往文院里走着,压根不知道背后的小公主又发了脾气,只捏着袖袋里的印鉴,让灵秀在门口等她,然后便一头扎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清秀的伙计看见来了客人,头也不抬地就问。 怀玉看了看他,有点意外:“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低着头的白皑一愣,猛地抬眼,倒吸一口凉气:“殿……” “店里没货了?”李怀玉张口就打断他。 “啊……是,客官要的那种宣纸得去库房里拿。”看了看四周,白皑侧身,“您往后请。” 怀玉点头,提着裙子就跟着她走,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谁也没注意这边。 白皑引她去了后院就道:“殿下,陆掌柜这些日子正想法子联系您呢,马上就是选仕了。” “我知道。”怀玉点头,“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吗?只是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白皑道:“在这里方便。” 想想也能明白,这地方来往这么多文人学子,消息是最多最快的,白皑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在这里与人结交最是合宜。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怀玉突然伸手朝他勾了勾。 “……殿下?”白皑一看她这动作就觉得心里发毛,每次她要他去做什么为难的事情,都会这样让他过去,并且脸上的笑意越深,就表示任务越难。 现在她已经笑成一朵花了,白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三炷香之后,李怀玉抱着一堆宣纸出了文院的大门,拎好灵秀,一起往回走。袖袋里的东西已经给了人,她现在得去找江玄瑾。 然而,走回去才看见,方才那地方已经没了马车,倒只有一个站着的乘虚。 “你家主子呢?”怀玉好奇地问。 乘虚很是无奈地道:“主子说不想等您,所以先走了。” “嗯?”怀玉挑眉,“走哪儿去了啊?” “主子不让说。”乘虚一边吐着这句话,一边直朝旁边的茶楼动下巴。 李怀玉恍然,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把宣纸都塞给他,提了裙子就往那茶楼里走。一楼人多,她看也没看,直接上去找到最僻静的一个厢房。 江玄瑾捏着茶杯,听见门口的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冷淡淡的。 怀玉笑着就坐到他身边,捏着他的手就着他手里的茶杯灌了几口,然后神秘兮兮地道:“你猜我方才听说什么了?” 不哄他,也不问他为什么走,上来就说这个?江玄瑾一点反应也不想给,板着脸沉默。 这人自顾自地就道:“我听说今年的学官又是梁大人!本还不知道这个梁大人是谁,可卖我宣纸的伙计一说他就激动,四周学子似乎也对他颇有微词。” “梁思贤?”江玄瑾一愣,下意识地说出了名字。 怀玉满脸好奇:“你认识呀?” 废话,好歹也是个千石年俸的学官,能不认识吗?不过提起这人,江玄瑾倒是有些好奇:“为何会对他有微词?” “我也不清楚,就买东西的时候顺耳听了听,好像说什么不公正,误人子弟之类的。”怀玉满不在乎地耸肩,“兴许只是随口抱怨。” 历年选仕,少不得都有落榜之人心怀不忿,编排学官两句也实属正常。江玄瑾没多想,只侧头将茶杯放在她面前:“我的茶。” 被她喝了个底朝天,连个茶叶都没吐。 怀玉笑眯眯地道:“浓茶喝多了不好,我给你来个淡的?” 江玄瑾正想说这一壶茶都是浓的,要淡的得重新泡。结果旁边这人就欺身上来,妃色绸面的衣料往他身上一缠,整个人仰头上来,抿着唇就蹭了他的嘴角。 “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淡很多?”她舔着唇痞笑。 面前这人被她压得微微后仰,一双墨瞳里划过一道光,却是不甚高兴地道:“没有。” 这还没有?受此挑衅,怀玉鼓嘴,立马就掰过他的脑袋来,深吻上去。 浅浅茶香,瞬间溢满了两人唇齿。 乘虚和灵秀跟在后头找上来,刚要进厢房,就瞧见里头两人拥至一处亲吻,紫阳君在长凳上撑着身子仰着,眼眸半阖地看着面前的人,眸子里好像藏了黎明的第一抹阳光,耀眼得很。 门口两人都是一怔。 闭着眼睛的李怀玉是看不见这些的,她抱着一种调戏的心态把人亲了个够本,察觉到他不生气了,才松开人笑嘻嘻地朝他伸手:“我们回家吧!” 眼神微动,江玄瑾重新把手放进了她手里。 “好,我们回家。”他说。 转眼就是选仕的这天,怀玉跟着江玄瑾去送江深,就见他打着呵欠站在门口,一副很是困倦的模样。 “你这是要去场上睡觉?”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问。 江深掀着眼皮看了看他:“这是个好主意。” “这怎么行呀?”怀玉摇头,上来就递给他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这个给二哥,保佑你今日文思泉涌!” 江深挑眉,伸手接过来,斜眼看了看旁边自家三弟的脸色,立马笑嘻嘻地道:“弟妹有心了,竟然这么细致周到,这东西二哥一定好好戴着。” 说着,还轻嗅两下,赞叹道:“这股佛香味儿真是提神醒脑,得多闻闻!” 怀玉没注意别的,就看着江深这动作,很是满意地点头:“二哥喜欢就好。” 江玄瑾没吭声,等江深走了,他才侧头问:“什么时候给他求的符?” 怀玉道:“就昨日啊,你上朝去了,我就去了一趟庙里。” 还真是有心。江玄瑾冷漠地收回眼神,拂袖就往回走。怀玉追上去,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也塞给他一个:“这是你的,比二哥的厚多了,是平安符。” “谁稀罕?”他不屑地道。 然而两天之后,紫阳君站在御书房里,腰间的铭佩没了,换成了个厚厚的平安符。 李怀麟正听学官禀告此次选仕概况,一边听一边点头,无意间往右下首一扫,就见江玄瑾轻轻捻着那平安符在走神,整个人都像是笼了一层柔光,丝毫没了平时的严肃。 心念微动,他喊了一声:“君上?” 紫阳君回神,手指骤然松开。 下头站着的梁思贤见状便笑道:“君上这是太高兴了吧?” “嗯?”江玄瑾微微疑惑,“为何高兴?” 梁思贤一愣,接着拱手道:“贵府二公子拔得今朝选仕头筹,这还不值得高兴吗?” 江深拔了头筹?江玄瑾顿了顿。他方才没听见,眼下再知,脸上倒真露了两分笑意:“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 梁思贤松了口气,李怀麟也跟着说了一句:“江二公子早该入仕,此番也算是实至名归。” 江玄瑾颔首谢恩,收敛心神,回府便将这喜讯说给了家里人。满堂的人登时都高兴起来,欢呼雀跃地把江深拥了出来。 江深却是一点也不高兴,他皱着眉看着江玄瑾问:“你确定没听错?” “没错。”江玄瑾道,“梁大人亲口在陛下面前说的。” 李怀玉笑眯眯地混在人群里,就见江深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然后开口道:“不可能。” “怎么?”众人很是不解。 深吸一口气,江深捏紧了拳头道:“我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写,印鉴都没有落,怎么可能是我拔得头筹?” 此话一出,正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焱小声道:“二叔,这话可乱说不得。” “我乱说这个干什么?”江深微恼,“可我的确是一个字也没写,上场就觉得困,我是一觉直接睡到最后的!” 老太爷一听这话就把拐杖往地上一杵:“荒唐!” “父亲,这当真怪不得我。”江深无奈,“我也不知怎么的,实在是困得难受,原想歇息片刻便起来答题,谁知道一觉睡下去就没能醒。最后还是考完了旁人将我推醒的。” 江玄瑾微微皱了眉:“梁大人没有道理在陛下面前胡说。” “可他就是胡说了。”江深道,“这事儿咱们不能认,真认了就成我舞弊了,你得替我进宫去说清楚才行。” 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得清楚?江玄瑾沉思片刻,抬眸道:“我先去查一查。” 见他抬步往外走,怀玉立马跟了上去。 “你又走?”她走在他身后惨兮兮地小声道,“能不能带上我?” 江玄瑾回头,皱眉看着她:“成何体统?” “我换身衣裳跟着你就成体统了!”她说着,麻利地就将外袍给脱了。 “你……”江玄瑾刚想呵斥,就见她外袍里头穿的竟然是灵秀的衣裙,发钗取掉几个往外袍里一裹,立马就变成了个小丫鬟。 江玄瑾皱眉:“你这是早就想好了?” “是啊!”怀玉大大方方地承认,然后拉着他的手道,“每天都要在院子里等你,实在太痛苦了,你让我跟着你吧,端茶倒水我都会!” 见他要反对,她立马脸一垮,鼻子一皱,拉着他的手摇啊摇:“带我一起吧,我绝对不碍你的事儿!” 这模样,活像是他说个“不”字,她就立马哭出来。 江玄瑾摇头,也不想耽误太多时间,把她手里的衣裳顺手塞给乘虚,然后拉起她就往外走。 怀玉立马乐了,一边走一边道:“我就知道你也舍不得我!你放心,我……奴婢一定伺候好您!” 学得还像模像样的?江玄瑾轻哼,带着她上车,冷声问:“当丫鬟,要叫什么好?” 怀玉想也不想:“玉儿吧!” 江玄瑾不解:“为什么是这个字?跟你的名字一点关系也没有。” 嘴角抽了抽,李怀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白珠玑这三个字,你觉得摘哪个字出来合适?” 低头想了想,江玄瑾抿唇:“那还是玉儿吧。” 两人一起去了一趟掌文院,江玄瑾禀明想查看选仕答卷,本以为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掌文院里的人竟纷纷面露难色。 “这……选仕过后,卷子看过即毁的。” 江玄瑾听得皱眉:“三甲答卷试后当呈陛下。” 知道糊弄不了他,文官们只能先将他请到堂内用茶,然后飞快地让人去知会学官。梁思贤一来,便是笑着同江玄瑾寒暄,然后立马让人去把江深的卷子拿了来。 “君上想看的可是这个?二公子文采斐然,的确是当之无愧啊!” 江玄瑾接过长卷看了一眼,又翻到最后看了印鉴,问:“三甲的卷子,可否都借本君一观?” “这于法不合。”梁思贤一本正经地道,“就算君上位高权重,但这东西一般只是文官学官们看过,再让陛下过目的。君上若想知道什么,下官可以回答。” “大人许是回答不了。”江玄瑾把卷子折起来,“真不能看,那本君就先告辞了。” “君上!”梁思贤连忙站起来,微微有些慌乱,“下官可是哪里做得不对?江二公子这……他摘了魁首,君上觉得不妥?” “若当真是他自己答的,自然是没什么不妥。” 可这卷子上的字迹一看就不是江深的,竟然还落了他的印鉴,审卷学官安的什么心? 梁思贤慌了,想把他手里的卷子拿回来,可江玄瑾完全没有要还的意思,起身就往门外走。 谁也拦不住。 梁思贤急了,连忙让人去跟着他们,江玄瑾走得很快,出门没乘马车,一勾手就将身后那乖巧的小丫鬟揽过来,朝小巷里钻。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怀玉皱眉:“前头没路。” “谁告诉你的?”江玄瑾走得毫不犹豫。 哭笑不得,怀玉伸手往前指:“你自己看啊,这么高的墙!” 轻哼一声,江玄瑾大步走到墙下,一只手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半搂着,纵身一跃,另一只手攀上墙头,手背上青筋鼓起,一借力就带着她一起翻了过去。 怀玉怔愣地看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稳稳地放到了地上。 “你……力气这么大?”她震惊。 江玄瑾白她一眼,拉着她继续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啊,以你这样的力气。”怀玉咽了口唾沫,很是好奇,“我之前怎么可能压得住你的?” 江玄瑾:“……” 轻咳一声,他顺手把手里的卷子塞给她:“别管其他的了,先收好。” “哦。”呆呆地应了一声,怀玉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突然又“咦”了一声:“这个字迹好眼熟啊!” 江玄瑾步子一顿:“眼熟?” “是啊,你看这个‘的’字,这种写法很特别,我曾经在文院里看见过,当时还夸呢,结果这个上头怎么也这样写的?” 顺着她指的字看了看,江玄瑾眼神微动:“去文院一趟。” 掌文院和文院隔得很近,两人甩掉尾随的人就直接走了过去。进门怀玉就拉着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副书法:“喏,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像?” 一副崭新的书法,上头写的是“众矢之的”,最后这个字的写法的确与卷上很像,或者说笔锋走势都一模一样。 江玄瑾低头去看落款,待看清名姓,心里微微一跳。 “怎么了?”李怀玉一脸天真地凑过来瞧了瞧,“白皑?咦,跟我一个姓!” “这个人。”江玄瑾神色复杂,“你不记得了?” 怀玉摇头:“我没听说过啊,为什么要记得?” ……也是,他们顶多见过两面,一面在主楼,一面在婚宴,两次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压根就不知道名字。 伸手将那字画取下来,他道:“这个人不好找,恐怕得去一趟陆府了。” “去陆府?”怀玉笑着就拍手,“我认识路!” 江玄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李怀玉一顿,立马严肃了神色,正经地道:“毕竟白府也在那边。” 与掌柜的说了两句,江玄瑾将字画买下来卷好,理也不理她,径直往外走。怀玉连忙跟上去,一路赔笑。 到了陆府,陆景行亲自迎出来,很是惊奇地看着江玄瑾:“稀客啊。” “白皑在哪里?”江玄瑾连门也懒得进,开口便问。 陆景行摇着扇子笑:“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他那个人喜欢四处走动,我眼下也不知……” “有要紧事找他。”江玄瑾打断他的搪塞,抬眸道,“事关重大。” 陆景行很想说,你的要紧事,跟小爷有什么关系?然而他余光一瞥,瞥见了江玄瑾身后的小丫头。 “这是?”扇子一合,他皱眉,“你才成亲多久?身边就带丫鬟了?” “与你何干?” 陆景行沉了脸:“珠玑可知道?” 江玄瑾顿了顿,回头看一眼脑袋埋在自己身后的人,倏地笑了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陆景行抬步下阶,凤眼直直地盯着他,语气不善:“她若知道还纵你,我就找她麻烦。她若不知道,是你瞒着她,那我便找你麻烦。” 说话间,人已经站到他面前,气势凌厉。 江玄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一个丫鬟而已,竟如此严重?” “谁不知道紫阳君以前身边是断没有丫鬟的?眼下突然带一个,能是什么丫鬟?” 恍然点头,江玄瑾往旁边撤了半步,转头问身后这人:“你是什么丫鬟?” 李怀玉秉着“神仙打架,凡人远离”的观念,打算一直装死的,不曾想前头挡着的人突然让开,眼前光一亮,她就看见了陆景行那一身软银雪丝袍。 干笑着抬头,她迎上他愕然的目光,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试探性地答:“通……通房丫鬟?” ------------ 第44章 他比我重要? 带2200钻石加更 “……” 低头仔细打量她好一会儿,陆景行气得简直想一扇子敲她脑门上:“怎么是你!” 怀玉很无辜:“是我不是正好么?你既不用找我麻烦,也不用找他麻烦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吭声?”他咬牙,“等着看我笑话呢?” “不是不是。”怀玉摆手,“我是守一个丫鬟的本分呀,君上跟你说话,我插嘴就不合规矩了!” 还规矩呢?李怀玉什么时候能把规矩当回事,他陆景行三个字倒过来写! 展开扇子气呼呼地扇了会儿,陆景行没好气地问:“找白皑干什么?他最近正忙着呢。” 江玄瑾道:“选仕都过了,他还忙什么?” “选仕过了也要忙……你怎么知道他去选仕了?”陆景行一愣,一副惊讶的表情看向他,接着眼神就有点慌乱,眸子四处转着道,“白皑虽是以前的飞云宫面首,但他身上一无明罪,二没有被朝廷通缉,按理说是可以参选的。” 这一套神色转换流畅自然,表情真实到位,看得旁边的怀玉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本君不是来问罪的。” 真要问罪,也不会这样带着个“丫鬟”亲自来陆府一趟了。 陆景行有点迟疑,捏着扇子摇啊摇,想了许久才松口道:“里面请吧。” 江玄瑾颔首,抬步跟着往里走,不经意一侧眼,就见旁边这人一副熟门熟路的表情,像是已经来过千百回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怀玉侧头:“怎么啦?” “没怎么。”收回眼继续看向前头,他面无表情地就跨进了花厅。 白皑没一会儿就来了,站在花厅里看着江玄瑾,眼神很是戒备:“君上找在下所为何事?” “你参选答题之时,可还顺遂?” 怎么突然问这个?白皑一脸茫然,然后皱眉道:“题目不难,答得应该不算差,但……在下也不记得自己是否落过印鉴了。” 怀玉安静地站在旁边看,就瞥见江玄瑾神色微动,朝她伸出了手:“拿来。” 她连忙将袖子里的卷子递过去。 “这可是你写的?” 接过来细细看过,白皑道:“是,这的确是在下所写……” “还真是你写的?”怀玉一脸惊讶,“但这印鉴是江二公子的啊!” 白皑一听,连忙翻到卷尾,一看那印鉴就皱了眉:“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江玄瑾神色凝重:“你当日答完,为何会忘记落印鉴?” “在下当时来不及了,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落完笔,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落印了。”白皑一脸诚恳,“可这卷子当真是我写的,怎么会变成江二公子的?我与他都不在同一个院子考。” 寒门和豪门是有区别的,寒门学子无身家背景,交了银子就在个大杂院子里参考。而豪门弟子,御史在他们参考前就会将名单送给陛下过目,kǎo shì的地点是在掌文院。两个地方相去甚远。 江玄瑾道:“卷子收上去,都是在掌文院里审。” 也就是说,在审的时候两堆卷子弄混了也是有可能的。 “可也不能把在下的卷子落了别人的印呐?”白皑有些气愤,“这要是君上没拿来,在下还被蒙在鼓里。” 的确,要是江深不说,谁也不知道这答卷是白皑写的,一旦放榜,本该是白皑的魁首,就无声无息地变成江深的了。 “这倒是巧啊。”李怀玉小声嘀咕,“卷子弄混就算了,还帮着落了个印。” “还能说是巧?”陆景行轻哼道,“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欺负寒门子弟不知道事儿,拿了好卷子去给贵门中人讨功名,这种事又不是头一次发生。” 江玄瑾问:“以前还发生过?” “你难道不知道?”陆景行嗤笑,“前年张家的那个魁首是个什么德性?纨绔子弟,肚子里半点墨水也没有,怎么写出的锦绣文章,还得了朝里一片称赞?你真当那东西是他自己写的不成?” “这只是你的推论。”江玄瑾抬眼看他,“可有证据?” “有证据还能放了梁思贤逍遥这么多年?”陆景行摇头,“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却没法放到面上来说的事情,毕竟卷子在掌文院那群人手里,谁也看不见。” 这倒是真的,就算是紫阳君去,也没能看见完整的三甲卷子。 白皑很是不忿地道:“我现在能怎么办?去衙门击鼓鸣冤?” “别。”怀玉摇头,“你鸣冤,人家还当换你卷子的人是江二公子,可他没有啊,他比你还生气呢。” 美滋滋地睡了一觉、以为自己终于逃过了入仕的江深,莫名其妙就成了魁首,他定然也很想去击鼓鸣冤。 江玄瑾起身,朝白皑微微颔首:“此事本君定会还你一个交代,还请按捺两日。” “那好。”白皑拱手,“在下恭候君上佳音。” 一切顺利,李怀玉看着江玄瑾的侧脸,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离开陆府,江玄瑾一路都半垂着眼,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 怀玉勾着他的手轻声问:“你想什么呢?” “梁思贤这个人。”江玄瑾道,“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很难让人相信会做出以权谋私的事情来。” 呵呵笑了两声,怀玉道:“你家二哥也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写起相思的诗句来简直是情比海深,忠贞不二,但你看他是个专情的人吗?” 这个类比实在是太生动,江玄瑾被说服了:“还是得彻查一番才是。” “辛苦你啦。”怀玉伸手替他捏着胳膊,垂眸掩盖了眼里的一点点心虚。 江玄瑾没看她,只低声喃喃:“这个梁大人之前也与丹阳有不小的过节。” “怎么人人都与丹阳有过节啊?”李怀玉漫不经心地道,“她是不是做了很多的错事,惹众怒了?” 错事?的确做过很多,但有些以前认为是错的事,现在再看,其实丹阳也有丹阳的道理。只是,她的道理不为法规所容,终究是要被桎梏的。 想起飞云宫那抹灿烂如晚霞般的影子,江玄瑾皱眉,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沉重。 “别想她啦!”怀玉笑着拉着他往前走,“快回去找你二哥,这事儿再慢些,指不定就横生枝节了。” 马上就要放榜,江玄瑾回神,也不敢再拖延,回去江府便让江深找印鉴,遍寻不着,又让乘虚夜探掌文院。 结果那印鉴还真被找着了,就在掌文院梁思贤平日的办事桌上。 于是第二天,江玄瑾引江深去了御前,将情况禀明,恳请皇帝彻查。 李怀玉穿着丫鬟衣裳跟着江玄瑾去掌文院看,就见宣纸漫天,梁思贤被人押着,很是狼狈地冲他们这边喊:“君上,下官是冤枉的啊!” 江玄瑾看他那字字泣血的模样,微微有些心软,甚至想这些人是不是太粗暴了些?还没查实,怎么就能这样对一个学官呢? 然而,当徐偃开堂求证于京都学子之时,看着那乌压压一片跪在下头喊冤、认自己卷子的人,江玄瑾黑着脸收回了同情心。 不止江深和白皑,这一趟选仕,寒门中有三人卷子被替,落了印的人卷子甚至被裁掉印鉴,改落他人之名。 李怀玉看得咋舌:“真是一手遮天啊!” 江玄瑾心情不太好,侧头问她:“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怀玉一愣,眨着眼道:“为什么说这个?” 有些疲惫地搂过她的腰,将人反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江玄瑾叹息:“厉奉行如此,梁思贤也是如此,我惯以为他们是好的,结果背后都藏了这么肮脏的东西。” 拍了拍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怀玉道:“人心隔肚皮,不能全以表象定人呀。有人装得正人君子,其实是阴险小人。而有人……看起来十恶不赦,但她说不定是一心为国。” 顿了顿,她又笑道:“当然啦,像我这么表里如一的人,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脸上喜欢你,心里也喜欢你!” 闷哼一声,江玄瑾将她抱上马车,眼神黯淡,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 于是李怀玉就变着法儿地哄他:“咱们不急着回府了,让车夫四处转转?” 伸手轻揉着她的腰,他低低“嗯”一声,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半阖了眼瞧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墨色浓郁的眸子藏在下头,深邃又动人。 怀玉看得有点忍不住,吧唧一口亲在他的眼睛上。 江玄瑾有点恼:“你干什么?” 痞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怀玉道:“这还不明白我在干什么?那再来一下!” 说着,扯下他的衣襟又亲在他脸上。 马车跑得缓慢,一晃一晃的,外头都是路过百姓说话的声音,江玄瑾觉得这很放肆,可怀里的人却没管,亲他还不算,手放去他的背后,一节节地摸他的脊骨。 “再动便将你扔下去!”他色厉内荏地威胁。 怀玉挑眉,眼里满是戏谑:“你敢扔,我就敢大喊‘紫阳君非礼’!” 江玄瑾一僵,立马想将她放去旁边。 “你敢推开我,我也喊非礼。”怀玉笑得得意极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他腰带。 “你……”意识到她想干什么,他有些震惊。这可还是在街上,车帘晃动之间隐约还能瞧见外头的人影。可怀里这人像是天不怕地不怕,松开他的外袍,伸手贴着中衣紧紧抱住他,高高扬着的嘴角带着温热的气息贴上他的喉结。 “白珠玑。”他咬牙,很是严肃地道,“你不能在这里乱来!” 本来还只打算调戏他一下,可一听这话,怀玉不乐意地抬眼:“你知道有些人天生反骨吗?你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越会想做什么。” 说着,贝齿轻轻一咬他的下巴,嚣张地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江玄瑾怒,想推开她吧,结果这人当真不要脸,一扭头就当真朝车外喊:“紫阳……” 街边的百姓立马好奇地往马车的方向看过来。 脸上绯红,江玄瑾慌忙捂住她的嘴将人抱回怀里,任由她接着占他便宜。 “可别出声啊。”她笑得贼兮兮的,伸手钻进他的里衣,摸着他结实平坦的小腹,像是要数清他的肌肉纹理似的,来来回回,就是不肯停。 “你别太过分。”他声音沙哑,贴着她耳畔恨声道。 想起圆房那一晚,怀玉气不打一处来:“到底谁更过分啊?我当时那么求你,你不也没放过我?” 这没羞没臊的……在房间里同在这里能一样?江玄瑾身子紧绷,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余光瞥着前面那时不时扬起来的车帘,整个人都像是要烧起来了。 怀玉乐了,低头小口啄着他,手很liú máng地继续往下。 正在驾车的乘虚倏地就听见车厢里一声闷哼。 “主子?”他连忙问,“您怎么了?” “啊,没事,你主子撞着头了。”自家主子没回答,倒是夫人的声音从车帘后头传了出来,“你继续驾车,往郊外走。” 郊外?乘虚很疑惑,但还是领命从了。 怀玉回头,看着面前这低头咬着自己肩膀的人,痞里痞气地凑在他耳边道:“你要小心啊,乘虚的耳朵尖着呢,可不能出声叫他察觉了。” 说着,手上调戏他的动作却是没停,甚至越发放肆大胆。 江玄瑾看她的眼神已经是想shā rén了,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腰,轻喘一口气将头靠在车壁上,一张素来冷清的脸上被艳色侵占,眼神愤怒又挣扎。 美色无边啊…… 李怀玉咽着唾沫想,要是当初江玄瑾不被先皇看上先封个紫阳君,她在遇见他的时候,肯定会先把他抢回飞云宫当个面首。 可惜了,江玄瑾对丹阳是没有半分好脸色的,还是只有白珠玑能调戏他。 “江玠~”在他耳边轻呵着热气,怀玉一边喊他一边逗弄他的身子,那脸上的坏笑,活脱脱就是个山上下来的土匪。 江玄瑾被她戏弄得无力招架,身子实在难受,忍不住就张口继续咬上她的肩膀,低低地哼两声。 青珀色的织锦长袍凌乱地同浅橘色的丫鬟衣裳缠在一起,瞧着有些好看。 时辰本就不早,等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郊外,月亮都已经升起来了。车一停下,李怀玉掀开帘子伸出个脑袋就朝乘虚道:“去找点泉水,你家主子渴了。” “是。”不疑有他,乘虚很老实地就走了。 怀玉笑着回头,轻轻抚着江玄瑾的背,柔声哄他:“没人了没人了,别恼了。” 脸上潮红未退,江玄瑾狠狠地瞪她一眼:“你真是……” “我色胆包天,不懂规矩,胡作非为!”怀玉很是坦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然后伸手替他拢上外袍,“但你心情好了呀。” 江玄瑾一怔,皱眉看着她。 所以这么调戏他,是因为方才他心情不好?江玄瑾气极反笑:“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 “管你信不信呢!”她撇嘴,一副无赖相。 江玄瑾:“……” 乘虚回来了,恭恭敬敬地把水壶递上来:“主子。” 掀开车帘,江玄瑾一手捏水壶,一手捏李怀玉,将她拎到路边,没好气地道:“伸手。” 怀玉乖巧地照做,就着他倒出来的水把手洗了,一边洗一边嘟囔:“自己有洁癖,连我也管?” “嗯?” “该洗,的确该洗!”怀玉认认真真地搓着手。 乘虚在后头看得一脸茫然,不是说渴了么,怎的又洗上手了? 郊外月色醉人,怀玉懒洋洋地靠在江玄瑾怀里,打了个呵欠道:“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里歇了多好。” 睨她一眼,江玄瑾摇头:“不可能。” 这地方全是草木,哪里是能住人的? “我也知道不可能,就是随口说说,马车坐得太闷了。”嘟囔两句,怀玉动身就去爬车辕。 然而,刚站上去,手就被人一拉。 江玄瑾站在车辕边,扯了她的手就翻了个身,将她拉下来背在了背上。 李怀玉:“?!” “我也觉得有点闷。”他冷淡地说了一句,伸手勾了她的腿背好,抬步就往回走。 怀玉傻眼了,后头的乘虚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要把人背回去不成?可从这里走回主城非得花上半个时辰,更何况他还背着一个人。 江玄瑾的背宽阔而温暖,让人觉得很安心。怀玉惊讶了一会儿也就释然了,很是轻松地将手搭在他肩上垂着,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你真可爱。”她笑。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夸男子当用何词,回去我好生教你。” “别教,教了我也觉得你可爱。”她笑得更欢,“我对你好一次,你就非要对我好一次,半点也不肯欠?” 他不吭声,手勾着她的膝盖,背脊挺得很直。 这样的姿势其实背上的人会很不舒服,但是李怀玉开心得很,摇头晃脑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鼻息间都是这人身上的梵香。 “你背累了就放我下来啊,乘虚驾车跟在后头呢。” “嗯。” 应是应了,却没做,江玄瑾背着她慢慢走,当真是一路走了回去,快到江府的时候,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他远远看着江府的牌匾,勾唇笑了笑,墨瞳里盛满了这一路上照下来的月光。 乘虚在后头看着,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梁思贤被关押候审,选仕**之事慢慢暴露于人前,百姓哗然,朝廷里更是一片哗然,皇帝下令彻查掌文院,京都里好像就又热闹了起来。 江玄瑾两日没上朝,坐在书房里心平气和地抄佛经,随便哪个大人shàng mén来访,都被他关在了外头。 怀玉磕着瓜子好奇地问他:“你这样不见人,也不怕错过了什么要事?” 江玄瑾头也不抬地道:“这个关头来访之人,定然不是想说是非对错,而是论党派平衡,不见也罢。” 倒是看得通透,怀玉笑眯眯地想,能在朝廷里混迹八年,不涉党争还屹立不倒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正想着呢,乘虚满脸惶恐地跑了进来:“主子,有贵客!” 江玄瑾皱眉:“不是说了谁来都不见?” “但这个人……不能不见啊!”乘虚连连摇头。 江玄瑾一顿,放了笔抬眼往外看,就见一个穿着暗huáng sè常服的人站在外头,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卫。 脸色微变,他跨步出去就将人迎了进来。 “您又在胡闹什么?” 李怀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无奈地道:“朕实在拿不准主意,君上又不进宫,他们又不让朕事事问君上看法,故而朕只能出来寻你了。” 李怀玉倏地就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注意到她,李怀麟微微一笑:“君夫人也在?” “给陛下请安。”怀玉神色严肃,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忍不住道,“您这样出巡,实在危险。” “也不能怪朕不爱重性命。”李怀麟苦笑,“但要是想带上一队侍卫出来,就得先跟宗正报备,再等他们商议定夺出巡路线和仪驾……朕觉得这样来轻松些。” 轻松是轻松了,可命也难保了!李怀玉脸色很难看,她这弟弟是被她护得太好了,真当皇帝是可以随便在街上乱晃的?想取他性命的大有人在,叫人看见他,还不得跟饿狼扑羊似的? 心跟着吊起来,怀玉左右看了看,小声吩咐乘虚和御风:“带好人,准备等会送陛下回宫。” 江玄瑾还没开口就被她抢了话,斜她一眼,点头示意乘虚御风照做。 李怀麟小声道:“朕这一路上过来都没什么问题,君上和夫人不必这样紧张。” 怀玉很想骂他,然而现在身份不对,她没法开口。幸好江玄瑾跟她想法差不多,开口就替她斥了:“身为社稷之主,岂可如此轻慢?” “……君上息怒。”一被骂就忘记自己是皇帝,李怀麟心虚地低了头,“朕以后定然注意。” 江玄瑾皱眉看着他:“陛下究竟为何事而来?” 想起正事,李怀麟抬起了头:“学官梁大人一事,朕觉得徐偃说的是对的,既已查出他徇私舞弊以权谋私,那就当予以严惩,发配边关。但柳廷尉说此事尚有蹊跷的地方,让朕三思。柳大人一向公正,被他这么一说,朕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江玄瑾道:“您既然觉得徐偃说的是对的,又为何要理会柳云烈的说法?” “可他……” “柳云烈为人如何,与掌文院这案子有关吗?” “没有。” “既然没有,他也没有拿出证据反驳徐偃审查的结果,您为什么会拿不定主意?”江玄瑾不满,“竟然还冒险出宫?” 李怀麟被凶得有点忐忑,完全没了在朝堂上的霸气,低着头可怜巴巴的,看得怀玉有点不忍心了,端了茶就去放在江玄瑾手边,打断他的怒气。 侧头看她一眼,江玄瑾冷声朝李怀麟道:“微臣这便送您回宫。” 出来一趟就是来找骂来了,李怀玉真是哭笑不得,跟在后头偷偷看着前面的自家皇弟,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原先还只比她高半个头,现在她好像都只能够到他肩膀了。 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你在看什么?”旁边的人低声问她一句。 李怀玉老实地小声答:“看陛下啊。” 不是他的错觉,这个人对皇帝真的很有好感。江玄瑾眼神微暗,冷声道:“我送他,你就不必去了。” “别,我也得去!”怀玉紧张地抓着他的手,恳切地道,“多个人多个帮手啊!我也会点三脚猫的招数不是?” 面前这人脸色不太好看:“京都最近很乱,真遇见什么危险,你只会拖后腿。” 怀玉垮了脸,很是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前头的李怀麟。 江玄瑾带人出了墨居大门,直接反手将她关在了里头,“呯”地一声响,微微带了点怒气。 “君上?”李怀麟好奇地回头看着他这动作,“怎么了?” 垂眸走上去,他摇头,示意乘虚御风去最前头探路,然后顺手递给皇帝一件斗篷。 李怀麟认命地穿上,回头瞧见君夫人不在了,便恍然:“君上是担心夫人安危,不让她去么?” “臣只是怕她添乱。” “朕最近经常听人提起君上的夫人。”李怀麟笑道,“朝里各位大人都说,这位夫人与君上的感情很是要好。” 要好吗?江玄瑾冷着眼神想,平日里是挺要好的,因为这个人张口闭口都是喜欢他,看着他的眼神也真像那么回事。 但方才一瞧,他发现她看皇帝的眼神也是那样,亮晶晶的,带着些温柔,甚至比看他的时候还多了两分说不清的东西。 这算什么?就好比收到她一样礼物,他满心欢喜,觉得这礼物与众不同。谁知道某天出门,发现她送别人的礼物也都是这个,甚至还比他的好。 糟心透了! “朕哪里说得不对?”感觉到紫阳君浑身戾气,李怀麟有些不安。 回过神,江玄瑾垂眸道:“没有哪里不对,陛下这边请。” 出了江府,外头也是一条官道,只是这地方幽静,半晌也见不着两个路人。乘虚御风等人神色都很是严肃,江玄瑾抬眼看了看,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慢点走。”他道,“御风再回去多带二十个家奴出来。” “是。” 李怀麟左右看了看,什么没看见,忍不住道:“君上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些?这里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两道劲风“刷”地就从他耳侧飞过去,钉在后头不远处的地上,“铮”地两声入石半寸,箭身猛颤。 瞳孔一缩,李怀麟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玄瑾立刻侧步站在他面前,抬眼看向羽箭飞来的方向,眼神凌厉:“护驾!” 风刮过官道之上,气氛登时紧张。十个暗卫护在皇帝周围,两人朝来箭的那处高墙冲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们冲到,别的方向就又射来几支暗箭,破空之声尖锐,听得人直起颤栗。 “往江府撤。”江玄瑾沉声下令。 暗卫们齐齐挪动步子,但是来者哪会这样轻易放他们离开?退路之上,蒙面人无声而至,手里刀剑凛凛泛光。 江玄瑾神色凝重了,这里离江府就半里远,圣上若是在此遇刺,整个江府怕是都难逃罪责。看这些人的架势,明显是有备而来,没在皇帝到达江府之前动手,就是想将他一起拖下水,一石二鸟。 绝对不能让皇帝伤着! 刀锋一转,那群蒙面人冲了上来,江府暗卫迎上,江玄瑾护着李怀麟就往前冲。 “朕错了。”看着这场面,李怀麟咬牙,“是朕太轻慢!” “现在说这些没用。”江玄瑾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扯,堪堪让他避开旁边的刀锋,“快走!” 刀剑碰撞之声响成一片,耳边时不时就来一道羽箭,江玄瑾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对面那高墙之上,突然齐齐架上了十几把gōng nǔ。 “陛下!”低喝一声,他把李怀麟拉过来往自己身前一推。 “咻咻咻——”背后羽箭齐至。 “主子!”乘虚大惊,上去极力替他拦下几支羽箭,然而来不及,四支羽箭带着尖啸声,越过他就射去了后头。 来不及躲,江玄瑾勉强伸手抓下一支,但与此同时,背上和肩上的皮肉被另两支羽箭破开,痛得他闷哼一声。 更糟糕的是,最后一支羽箭逃过lán jié,直接贯穿了李怀麟的左手臂。 “君上!” “陛下!” 惊呼声响成一片,乘虚红了眼踹翻眼前的蒙面人,转身就想去查看二人伤势。谁知墙上的gōng nǔ又上了箭,竟是还要再来。 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扶起地上的李怀麟,朝着前头的江府大门就冲了过去。背后所有的暗卫都放弃了与蒙面人缠斗,齐齐朝高墙那边冲。 李怀玉正蹲在门口叹气呢,冷不防的江府大门就被人打开了,江玄瑾浑身血气地冲进来,低喝一声:“来人!” 家奴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听吩咐。怀玉抬头瞧着,却是别的什么也没瞧见,只瞧见了李怀麟手臂上那贯穿的箭。 “怀麟!”脸色一白,怀玉冲上去就将他扶了过来,急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江玄瑾刚吩咐完家奴出去抓人,回头就迎上这么一句话,当即有些怔愣。 面前这人难得露出这么紧张的表情,秀眉挤在一处,杏眼里满是心疼,双手将李怀麟扶过去,竟是直接将他右手搭在她肩上,整个人都撑着他。 “……” 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这人扶着李怀麟就往里头走了。 “大夫呢?灵秀,把府里的大夫请到墨居去!” “xiǎo jiě……”灵秀愕然地看一眼门口的紫阳君,神色有些慌张。 怀玉却是看也没看她,一心盯着李怀麟手臂上的羽箭,见着伤口慢慢渗血,语气更急:“你愣着干什么?快去!” 灵秀连忙提着裙子就跑,怀玉将李怀麟扶到墨居,寻着剪子很是麻利地将伤口周围的布料剪开。 “君夫人……”李怀麟疼得满头是汗,半睁着眼很是惊讶地看着她,“你……” “先别说话了。”怀玉急得团团转,捏着羽箭将箭尾先剪掉些,然后捏着帕子就先将他伤口周围的血给擦了。 动作温柔,眼神急切,看得李怀麟怔愣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喊了一声:“皇姐……” 李怀玉一震,捏着帕子的手陡然僵硬,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怀麟倒不是认出她了,只是眼下伤口疼得厉害,整个人惶恐又害怕,一有人这样对他,他就止不住地想撒娇。但一看面前这人这震惊的眼神,他复又笑:“君夫人温柔起来,像极了朕的皇姐。” 颇为狼狈地别开头,怀玉红了眼:“是吗?” “是啊,朕的皇姐对谁都凶巴巴的,对朕最是温柔。”粲然一笑,他露出了些孩子气,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别人。 喉咙紧得厉害,怀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xiǎo jiě!”手还没碰上去,背后就是一阵脚步声,怀玉惊醒,收手回头,就见灵秀领着大夫进来,后头还跟了江老太爷。 江府的人都被惊动了,老太爷上来就行礼认罪,怀玉连忙起身站到一边,先将大夫拽过去。 “您先别行礼了。”伸手把老太爷扶起来,江崇道,“救陛下要紧!” 江府的大夫一听伤患身份,手忍不住就抖了抖。怀玉一把按在他肩上,沉声道:“没有伤着骨头,只是贯穿了皮肉,不会危及性命,你只管替陛下拔箭。” “……是。” 江焱也站在人群里,皱眉看了李怀玉好几眼,看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陛下,忍不住挪步过去,轻轻拉了她一把。 “怎么?”怀玉头也不抬。 江焱有些恼,使劲将她拽到一边,皱眉道:“陛下龙体固然值得在意,但小叔伤更重,你怎么能一直在这儿?” 江玄瑾也受伤了?怀玉愕然,她刚刚完全没有瞧见啊,他不是还好端端地把怀麟给扶回来了么? “你小叔在哪儿?” 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江焱指了指旁边的客楼。 江深和徐初酿在客楼里守着,大夫正在给江玄瑾拔箭,怀玉一进去就看见艳红的血“扑哧”一声洒在了床前地上。 倒吸一口凉气,她连忙跑过去看。 江玄瑾脸色惨白,嘴里咬着半根软木,上身**,肌肤上全是暗红的血迹。 “江玠。”她趴在床边急声问,“你还好吗?” 听见她的声音,江玄瑾缓缓睁开了眼。 怀玉正要再问,对上他的眼神,却是被噎得心口一凉——那墨色的瞳孔里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冰封千里,冷漠而疏远,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个陌生人。 “弟妹先让开。”江深有些急,“他还有一支箭没拔。” 恍然回神,怀玉这才看见他背后还有半支羽箭,没伤及要害,但伤口极深。 “三公子忍着些。”大夫伸手捏了箭尾,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江玄瑾把目光从人身上收回来,漠然地又将眼睛合上。 第二支箭出,血流如注,他只轻轻皱了皱眉,面色复又归于平静。 江深神色紧张万分,帮着大夫将止血药用上,连声问他:“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李怀玉也上前,想碰碰他的手。 “我没事。”半睁开眼,江玄瑾将手往回一缩,避开她的手,淡声朝江深道,“二哥不用太担心,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三公子说得未免太轻松了些!”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道,“这箭再偏一寸,就是要了命了!” “有什么关系?”他低声道,“没死就行。” 这话里自嘲之意太浓,听得李怀玉心口紧了紧,连忙道:“怎么能没关系,看着都疼!” 没再看她,也没应她,江玄瑾闭眼等大夫包扎好伤口,便斜躺了下去。 气氛有点不对劲,江深不解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三弟见着弟妹不是最高兴了吗?今日怎么这个态度?” 怀玉伸手挠了挠鬓发,心虚地干笑:“我惹他生气了。” “他天天都在生气,哄哄不就好了?”江深不以为然地摆手,转身拉着徐初酿道,“走,去替三弟看着药。” 徐初酿应声随他离开。 他们走了,乘虚御风却都还在旁边站着,怀玉看了看他们,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没了平日的温和。 “我……也惹你们生气了?”她小声问。 乘虚面无表情地拱手:“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怀玉叹了口气,她很想解释一下这件事,但又无从说起。干脆不吭声了,帮着把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又去主屋给他拿了干净的换洗衣裳来。 “这些属下们来就是。”乘虚接过衣裳,朝她行礼,“您去休息吧。” 说完,将门一关,直接把她关在了外头。 “乘虚。”御风皱眉,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小声道,“也别太过分了。” 这还叫过分?乘虚都要气死了,他伺候君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君上那么伤心过。青珀色的衣裳上全是血,呆呆地站在门口,四周都没个人敢去扶他,一问夫人呢?竟是扶着陛下走了! 她是瞎了没看见他身上的伤?还是说当真那么以大局为重,觉得陛下的命比君上的命更重要? 乘虚不能理解,尤其是在亲眼看过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这位夫人之后,更加不能理解。 御风叹了口气,去到床边小声问:“主子想让夫人来照顾吗?” “不必。”江玄瑾冷声道,“别让她再进这扇门。” 御风一愣,沉默许久才应:“是。” 怀玉蹲在门口发呆,灵秀过来看见她,很是意外:“您怎么在外头?” “没事儿,做错事了。”她闷声道,“过一会儿指不定就好了。” 然而,这个“一会儿”过去了两个时辰,背后的门开开合合,乘虚也没让她进去。 “陛下醒过来了。”灵秀小声问她,“要告诉君上一声吗?” 锤了锤发麻的腿,怀玉起身道,“你去说吧,他不想见我,我去主楼看一眼。” 皇帝在江府门口遇刺,伤得还这么重,江家定是要被问罪的。她得去想个法子,让怀麟帮帮忙。 深吸一口气,怀玉扎进了主楼。 江老太爷等人跪成一片在请罪,李怀麟连声让他们起来,却没一个人听。 李怀玉走进去,跪在了最前头:“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李怀麟还记得她,勉强笑道:“君夫人请讲。” 看了一眼下头好奇张望的众人,怀玉微微迟疑。 李怀麟会意,轻声道:“各位先出去吧。” 江老太爷不明所以地看向白珠玑,就见她给了他一个示意放心的眼神,便继续端端正正地跪着。 沉吟片刻,他还是带着身后的江家人出去,转而去看江玄瑾。 屋子里除了侍卫没别人了,怀玉小声对怀麟道:“你回宫,且袒护江府一二吧,君上为了救您,现在生死未卜,您总不能还让他阖家获罪。” 李怀麟愣了愣,点头道:“这个朕知道,但朕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是惯常不会撒谎的,怀玉也习惯了,很是体贴地就将先前编好的谎话教给他,末了自信地道:“天衣无缝!” 李怀麟很是错愕,眨眨眼看着她,想了许久才郑重地点了头。 江玄瑾半靠在床头,不大的客居已经被江家的人塞满。他扫了一眼,没看见那个最该在这里的人,薄唇紧抿,眼里戾气更重。 江焱站在他身边,也往四周看了一眼,不悦地道:“小婶婶怎么又不见了?” “她好像去向陛下求情了。”江崇道。 “什么情轮到她来求了?”江焱嘀咕,“多陪陪小叔不是比什么都强?” “焱儿。”江崇摇头。 江焱闭了嘴,旁边的江老太爷却也是有些不高兴了:“焱儿没说错,珠玑这回做事是不妥当。等她出来,让她好生伺候玄瑾吧。” “不用。”江玄瑾垂眼,“我身边的人够,少她一个不少。” 李怀玉:“……” 她刚教完皇帝撒谎,正提着裙子打算跨门进去,结果迎面就是这么一句话砸了下来,抬起的脚瞬间僵在了半空。 少她一个不少?她眨眼,茫然地看着床上那人。 江玄瑾也看见她了,微微一顿,漠然地将头别开,倒是屋子里其他人纷纷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僵着脸笑了笑,怀玉将腿收回来,尴尬地道:“我……去端药。” 说完就跑。 江崇微微皱眉:“三弟。” 这人从小到大的脾气都这样,谁对他好,他接受了,就会对谁也好。但只要人家怠慢他半分,他便会将自己的好全部收回去,露出尖锐的一面来。 太孩子气了。 江玄瑾没吭声,撑着身子慢慢侧躺下去,拿背对着他们。 没得说了,江崇无奈,扶着老太爷起身,带着众人离开,让他好生休息。江焱却是不肯走,坐在床边小声道:“我不喜欢她了。” 比起白四xiǎo jiě,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小叔,她惹自己小叔不开心,那他也不开心。 “小叔,您既然也不喜欢她,为什么刚刚不告她一状?”他嘀咕,“让家里人知道小婶婶顾着皇帝不顾你,她肯定是要被骂的。” “别胡闹。” “我没胡闹,就是看她在那儿守着陛下,觉得有点生气。”江焱皱眉,“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事?” “小少爷。”乘虚无奈地道,“您先放主子休息会儿。” “好吧。”江焱起身,捏着拳头道,“小叔好生休息,侄儿就告退了。” 江玄瑾侧过头来,看着他那带着怒意的背影,忍不住皱眉,轻声道:“乘虚,你去看着他些,别让他惹事。” 小少爷能惹什么事?至多不过是去找夫人麻烦。 心里腹诽,却没敢驳了他。乘虚沉着脸应下,转身出去,却是一路任由小少爷往后院走,压根没管。 怀玉在后院架着炉子煎药,两罐子药,一罐子怀麟的,一罐子江玄瑾的,她捏着扇子盯着,微微有些走神。 “小婶婶。”江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回神抬头,怀玉朝他笑了笑:“有事?” “大夫说小叔的伤重,需要些滋血生肌的贵重药材,劳烦您去西边药房拿一拿。”江焱一本正经地道。 旁边的灵秀一听就站了起来:“奴婢去拿吧,这儿离药房还挺远。” “那么贵重的药材,药房的人不会轻易给个丫头的。”江焱道,“还是小婶婶亲自去吧。” 不疑有他,怀玉起身就道:“我去,灵秀你看着火,再等半个时辰就把药倒出来。” “是。” 怀玉七拐八绕地在江府里走着,东问西问才打听清楚药房的位置。可进去一问,竟然没有滋血生肌的药材。 “怎么会?”她皱眉。 药房的家奴赔笑道:“府里本是存了不少珍贵的养伤之药,但两个月前都被三公子拿走了,府里一时半会儿还没寻着好的补上。” ------------ 第45章 还是各不相干为好 带2350钻石加更 两个月前?三公子? 怀玉低头想了想,突然想起之前江深的揶揄:“弟妹你是不知道,之前你受伤的时候……” 她受伤的时候是在白府,江深能知道什么呢?除非江玄瑾着急慌张之下,把江府里的药材都拿走了,惊动了江家的人,才招来他这么一句打趣。 但是江玄瑾一个字也没对她说过。 站在药房门口恍惚了片刻,怀玉抿唇,抬步往府外走。 之前在白府半死不活睁开眼看见江玄瑾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眼下再想起,江玄瑾那时候是真心诚意地在照顾她,甚至还把他自己戴了多年的佛珠给她了,他在意她、心疼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却是这样做的。 而她呢?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如今却连他受伤了都没看见,搁谁谁不寒心?就算是逢场作戏,她这个戏也做得不到位啊。 有点懊恼地锤了锤头,李怀玉加快步子,跨出江府的大门就去找外头的药堂。 然而,她刚出去没多久,江焱就站在了江府门房身边。 “小少爷有何吩咐?”门房笑着躬身。 看着白珠玑那越跑越远的背影,江焱眯眼,拉过门房来嘀咕几句。 “这……不太合适吧?”门房吓着了,“毕竟是三夫人……” “这是小叔的意思。”江焱板着脸道,“你自个儿掂量轻重。” 门房苦着脸,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点头应了。江焱满意地颔首,甩了袖子朝着远处的背影轻哼一声,扭头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玄瑾伤得重,伤口渗血不止,疼得他唇上一直没血色。乘虚在旁边瞧着,很是焦心地道:“主子您睡会儿,睡着了会好些。” 半阖着眼,江玄瑾摇了摇头。 御风小声问:“您是在等什么人吗?” “没有。”他皱眉,顿了顿道,“疼得睡不了。” 乘虚恼怒地瞪了御风一眼,拉过他小声道:“你总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主子现在在气头上,怎么可能还想见夫人呐?” 御风抿唇:“主子每回生气,不都是靠夫人哄么?” “傻子,这回不一样!”乘虚道,“这回惹怒主子的就是夫人,主子还见她做什么?你别总提,你一提主子就不高兴。” 这样啊,御风点头:“那我不提了。” 天色渐晚,皇帝撑着身子回宫了,临走的时候让人来传话,告诉江玄瑾不用担心,他会说自己是在宫门外遇的刺,与江家无关。 江玄瑾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一眼外头的天色,抿了抿唇。 用晚膳的时候,乘虚和御风将他扶回了主屋。皇帝走了,屋子里已经重新收拾过,江玄瑾四处瞟了一眼,微微皱眉。 乘虚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主子放心,床单被子全部换过新的,各处都已经重新打扫干净,熏了香。” “……嗯。” 的确是换过了新的,床躺上去,除了屋子里惯常点的梵香,别的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江玄瑾靠在床头用了晚膳,想了想,道:“把客楼的门都锁上。” “啊?”这命令听得乘虚很糊涂,“为什么?” “锁上。”他重复。 无奈,乘虚只能拱手应下:“是。” 好端端地锁客楼干什么?墨居里的人都不明白。但客楼门一锁上,君上更是不想睡了,就垂着眸子靠在床头发呆,一靠就是一个时辰。 夜深了,外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眉目间渐渐染上了恼怒,他轻咳两声,终于是侧躺下去闭上了眼。只是,浓厚的怒气蔓延在屋子里,压得乘虚头皮发麻,顶不住地溜去门口透口气。 灵秀在门口来回晃荡,看乘虚出来,连忙上前小声道:“乘虚大人,我家xiǎo jiě现在还没回来!” 一听这话乘虚就来气:“夫人腿脚真利索,这屋子里的人重伤着呢,她倒是有心思乱跑。” “不是,xiǎo jiě她……”灵秀想解释,然而乘虚压根没给机会,不耐烦地摆手道,“没回来你就带人去找,别惊扰了君上休息。” 说完,又推门进了屋子。 灵秀有点无措,咬咬唇,还是先去叫了两个家奴,往药房的方向去找。 夜黑无月,四周都一片黑漆漆的,李怀玉抱着几包药材蹲在江家大门口,她面前是个同样蹲着的门房。 “三夫人,真不是小的为难,是三公子的意思。”门房叹息,“您另去寻个地方歇息吧,明儿一早小的就放您进去。” 江玄瑾的意思?怀玉愣了愣,伸手扶着额头苦笑:“来真的啊?” “真的真的,小的不会撒谎。”门房道,“往那边走两里路,到了正街上就有客栈了,您要不先过去?” 要是别人拦她,她肯定会选fān qiáng,但江玄瑾不让她进去……怀玉叹息,把手里的药材都塞给门房:“你把这个送去墨居,我不进去就是。” 接过药材,门房满眼戒备地看着她。 怀玉摆手:“放心去。” 门房一步三回头地抱着药材去寻家奴传递,递完回头一看,三夫人当真没有进门,只是,她那样垂着脑袋蹲在门槛外头,被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一照,形单影只的,瞧着有点可怜。 “您要一直在这儿吗?”门房跑回去小声问。 李怀玉低笑:“可不得一直在这儿吗?小媳妇儿生气了要折腾我,要是没折腾到,他更难消气。” 小媳妇儿是谁?门房不解,心想这位难道不是三公子的媳妇儿吗?她怎么还能有媳妇儿的? 想不通,他摇头,满怀歉意地道:“小的得关门了啊。” “你关。”笑着摆手,怀玉干脆往地上一坐,靠在门上还能省点劲。 夜风阴凉,空荡的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边的树被吹得黑影摇曳,发出“沙沙”地道响动。睡是不可能睡了,怀玉就睁眼看着天,看它什么时候能亮起来。 第二天卯时,江玄瑾被疼醒,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换药,微微一愣,撑起身子便回头看。 “小叔你别动。”江焱急声道,“伤口还没结痂,哪能这样扯的?” “……是你。”垂眸趴回枕头上,江玄瑾声音沙哑,“你不是该去廷尉衙门做事?” 巡城回来,江焱就升任了廷尉左监,虽然事务不多,但也是每日都要去廷尉府的。 “都这个时辰了,侄儿也该回来了。”江焱道,“柳大人今日一早就知道了您受伤的事情,让侄儿回来好生照料您。” 柳云烈都知道了?江玄瑾皱眉:“朝中可有议论?” 江焱摇头:“侄儿只听说陛下私自出宫遇刺,几个老臣去御书房跪着哭了三炷香,逼得陛下写了罪己诏,保证了以后再也不随意出宫。” 罪己诏?江玄瑾摇头:“有些过了,陛下已经亲政,怎可还如此逼他。” “您都伤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呢?”江焱直摇头,“难得陛下准了您长假,好生休养吧。” 休养是该休养,但……扫一眼依旧没什么动静的门口,江玄瑾心里闷得厉害。 白珠玑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会这么久了都不来看他一眼?就算他说不让她进门,她那种人,不是会翻窗的吗?是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还是仍旧在担心陛下? “说起来,方才侄儿过来的时候,遇见了二叔和他的侧室,似乎是在院子里吵起来了。”江焱嘀咕道,“吵得还挺厉害。” “嗯?”江玄瑾回神,低低地应一声,像是有些兴趣。 于是江焱就比划着道:“侄儿偷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因为二叔又看上了个谁家的姑娘,打算再添个侧室。之前的那位就不乐意了,哭着喊着说二叔负心,说之前二叔想娶她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说,等人到手了,却又喜新厌旧什么的。” 想起自家二叔那一脸窘迫,江焱觉得好笑得很:“二叔那个人谁不知道?风流惯了的,跟谁都能吹出个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可那满院子的侧室,哪个真正得了他的心了?傻子才信他呢!” 江玄瑾怔了怔。 没注意他的神色,江焱自顾自地道:“话越是说得好听的人,心思反而越浅。要是哪日我也喜欢上个人,肯定不舍得拿什么花言巧语哄她骗她,肯定是掏了心肺出来,踏踏实实地对她好。” 是吗?江玄瑾垂眸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啊。白珠玑总是跟他说“我喜欢你呀”、“我想把星星摘下来塞你怀里”,可是事实呢?那个人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过吧? 就像是随意捡着个人,觉得好看了、合她心意了,就调戏两句。调戏得他傻乎乎地上当了,她的眼里却还一片清明,笑嘻嘻地看着他失控、沉沦。 多傻啊,怪不得她总看着他笑。在她眼里,他应该傻透了吧?一边说着不会信,一边却又踩在她的陷阱里,爬都爬不上去。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笑得肆意的脸,江玄瑾心口一缩,忍不住闭眼闷哼一声。 “怎么了?伤口又扯着了?”江焱惊慌地伸手来扶他。 江玄瑾死皱着眉,半晌才喘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梁一侧滚下来,落至眼下,跌落枕上晕染开去。 “无妨。”他哑声道,“一时不留神。” “怎么能这样不小心?”江焱嘟囔。 江玄瑾顿了顿,嗤笑一声:“是啊,太不小心了。” 江焱一愣,觉得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正想问问自家小叔到底是不是在跟他说一件事,结果乘虚就从外头进来,不情不愿地小声道:“主子,夫人端药来了。” 昨儿晚上送来的药材,方才在后院熬了一个时辰,乘虚虽然心里还是不舒坦,但看夫人那明显一夜没睡的模样,他还是有点心软了,料想主子也想见她了,还是来通传一声吧。 谁曾想,床上的人竟冷声道:“药你端来就是。” 乘虚意外了,犹豫着又问一遍:“不让夫人进来?” “你去端。” 眨眼看了看自家主子,乘虚踟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气话,主子是真的不想见夫人了。于是小声应了就往外走。 李怀玉一夜没睡,眼里满是血丝,端着药在门口等着,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哄他,从甜言蜜语到撒娇求饶,甚至耍无赖都行,总能让江玄瑾原谅她的。 然而,等了一会儿,乘虚竟然又出来,还将背后的门给关上了。 “夫人,药给属下吧。”他道,“主子在休息。” 怀玉眨眼:“他在休息我就不能进去了?” “是。” 好个“是”啊!都把她关在门外一晚上没让进了,竟然还连见都不肯见她?怀玉又气又有点委屈:“我就进去跟他说两句话,行不行?” 乘虚坚定地摇头。 “那再不然,我不说话了,就看看他,看他伤势如何了,行不行?” 乘虚还是摇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夫人请回吧。” “我往哪儿回?”怀玉皱眉,“这也是我的房间呐!” 这还真是……自从成亲,两个人就没分过房。乘虚有点为难,侧头瞧了瞧旁边,这才想起客楼的门也都被主子锁了。 之前还想不通这举动是干什么,眼下乘虚倒是有点明白了——主子是压根不想让夫人待在墨居? 这好像有点过了呀,发脾气归发脾气,到底还是夫妻,夫人离开墨居能去哪里?乘虚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您先去别处转转吧,等主子消气了,说不定就愿意见您了。” 还去别处转?怀玉失笑,她昨儿晚上在大门口坐了一夜,一身都是灰尘,回来都没能进门更衣,狼狈得很。现在却还要让她去转? 往哪儿转?大街上吗? 莫名有点委屈,她垂了眼低头道:“你家主子总是这样,一生气就不理人,非得把人往外赶。我脸皮厚,他赶多少次我都会跑回来缠着他,可他就半点也不心疼我吗?” 说完,又觉得跟乘虚说这些完全没用,咧咧嘴转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乘虚抿唇,看了看手里的药,觉得还是先端进去给君上。 江焱还坐在床边絮叨,见他端了药进来,微微挑眉:“咦,还真找到了?” “什么?”乘虚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江焱摆摆手,接过药碗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道,“小叔,喝了药再睡吧。” 看他没反应,江焱眨眼,忍不住添了一句:“好像是小婶婶亲自去找的药材,亲手熬的。” 江玄瑾安静地闭着眼,一动不动。 于是江焱明白了,自家小叔完全不会因为一碗药就消气啊,那……再来点狠的? 眼珠子转了转,他起身就往外走。 怀玉走在庭院里踢着小石子儿,一边踢一边安慰自己,是她先表现不好的,没道理要求人家还心疼她,晃悠就晃悠吧,反正江府这么大,她可以晃上很久。 然而,刚走到中庭,旁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听着人还挺多。 她挑眉,抬眼看过去,就见徐初酿带着一群家奴朝她过来了。 “弟妹。”迎上她,徐初酿显得有些慌张,拉着她就问,“你昨儿没有归府?” “啊?”李怀玉想了想,“的确是没有归府,一直在外头呢。” “你……”徐初酿皱眉直摇头,捏着她的手也微微用力,“君上正是重伤未愈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归府呢?就算有事未能归,也别让人知道了呀。” 最后一句话是贴着她耳侧轻声说的,怀玉茫然地眨眼:“被谁知道了?” “老太爷!”徐初酿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他老人家生了大气了,让我来将你带去佛堂,给君上抄经文祈福。” 她说得温和,怀玉看看她身后的家奴,其实也明白了,老太爷这是要罚她。 江家的家法比起白家来说已经很温柔了,怀玉轻笑:“这回我是不是也没有解释的机会?” “你想解释什么?”徐初酿看着她,“我……我去替你转达?” “……罢了。”想起眼前这人在江府的处境,怀玉摆手,“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罚,无所谓了,走吧。” 后头的家奴跟着她,倒是没上来押。徐初酿走在她旁边,一边走一边小声道:“究竟怎么回事啊?你身上的衣裳怎么成这样了?现在这个时辰,为什么不在墨居倒是跑来了这里?” 李怀玉摇头,当真是懒得多说了,只笑眯眯地道:“算我罪有应得。” 她笑得很轻松,徐初酿却看得很是担忧。 佛堂就在墨居里,是以前江玄瑾很喜欢待的地方。怀玉进去跪在蒲团上,家奴便在她面前放了长案摆了笔墨纸砚,将要抄的佛经搬到旁边放着。 “老太爷说,抄完这一堆再吃饭。”徐初酿叹息,蹲下来在她身边小声道,“你就且先抄一本,我拿去厨房混一混,能先给你拿饭过来。” 怀玉有点感动:“二嫂你真好。” 徐初酿摆手,她在江府里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自然是要对她好些的。只是看弟妹这副模样,她心里也有点闷。 江家的人,当真都这样薄情吗?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 李怀玉翻开佛经,提笔刚落下一个字,察觉到不对,慌忙就将笔迹给涂成了一团。 “怎么?”徐初酿问,“写错了吗?” “……不是。”很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怀玉道,“我不能抄。” 她正经写的字,江玄瑾是看过的,这东西写下来叫他看见还得了? 徐初酿有些急:“你随意抄一篇就好呀,不然我也没法儿帮你。” “多谢二嫂。”放了笔,怀玉干笑,“我还是在这儿跪着吧,正好昨儿没能睡着,在这儿还能睡一觉。” 慌忙捂了她的嘴,徐初酿心虚地看了看后头站着的家奴,小声道:“你想睡也别说出来呀,我带他们走,你好生休息。” 怀玉点头,看着她动身出去关shàng mén,觉得这徐家的小丫头还真是纯良可爱。 佛堂里燃着跟江玄瑾主屋里一样的梵香,前头一尊木佛立于佛龛之中,四周垂着佛幔,还真是个适合静心的好地方。只是只有一个圆蒲团,她顶多能坐着,躺也躺不了。 本是想撑着脑袋睡会儿,但鼻息间全是江玄瑾身上的味道,她皱眉,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江玄瑾靠坐在床榻上,皱眉看着面前的江焱。 “怎么了?”端着饭想喂他,但一迎上这眼神,江焱怯怯地收回手,“不想吃这个?” 江玄瑾摇头:“我自己来。” “您手上还有伤呢。”乘虚皱眉,“要是不想小少爷喂,那属下来?” 江玄瑾也摇头,一张脸青黑青黑的。躺在床上被男人喂饭,这种感觉可真是…… “三弟?”江深从外头晃了进来,看他在用膳,微微挑眉,“这种事儿怎么不让弟妹来做?” 看他一眼,江玄瑾沉声问:“选仕的事情解决完了?” 提起这个,江深还有点头疼:“给咱们家丢人了,不过好歹没虚受了魁首之位,听说陛下下令,将梁大人迁了个闲职,罚了几年俸禄,这件事就算完了。” 只是迁位?江玄瑾眼神微动:“那白皑呢?” 江深叹息:“陛下重新阅过答卷,将他定了二甲第六,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安排。” 这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江深是能想得通的,毕竟白皑无官无职无背景,一纸答卷把学官给翘翻了,往日与梁思贤交好、甚至还有那些被梁思贤送上朝堂的官员们肯定很是不满,就算他没错,也会对他的仕途横加阻挠。 世态如此。 江玄瑾却是有些不满,但他没吭声,只垂了眼静静思量。 “对了。”江深转了话头,“听说老爷子生了气,把弟妹关去佛堂抄经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微微一顿,江玄瑾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儿早上。”江焱连忙道,“老太爷怪小婶婶没有在您跟前照料,反而四处乱跑,所以让她静心在佛堂里给您祈福。” “没有必要。”江玄瑾道,“去把她放了,她爱去何处就去何处。” 江焱愕然:“这怎么行?” “哎呀,你个小毛孩子在这里掺和什么?”江深把他拉起来就往旁边推,“让你二叔来跟你小叔说,这些事儿啊,二叔最有经验。” 这倒是真的,江焱点头。可扭脸瞧瞧他小叔那眼神,怎么好像不太待见二叔似的? “弟妹调皮了,惹你不高兴了是不是?”江深坐在床边道,“你光生气不行,得想法子让她乖乖听话,以后再不惹你生气。” 江玄瑾冷眼看他。 “怎么?不信?”江深撇嘴,“你看你二嫂多听话?过门这么多年,从来没一次惹我生气过,还不能证明我驭妻有方?” 徐初酿是真的……不说有多乖巧,倒是跟中了邪似的一颗心全在江深身上,受了那么多委屈,每天看见他,眼里也还是会迸出光来。 江玄瑾垂眸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道:“你说。” “你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院子里的人太少!”江深道,“弟妹难免觉得你不管怎么样都只有她一个,所以有恃无恐啊!你何不多娶几个……” 话没说完,江玄瑾就冷笑了一声。 江深识趣地话锋一转:“当然了,你这样的性子,指望着多娶几个是不可能的了,但你也还有别的法子呀。你得让弟妹在乎你,唯恐会失去你,这样她才会顺从你!” “二叔。”江焱皱眉,“我怎么觉得你出的主意有点馊?” “你个连正妻都没娶的人,懂什么?”江深啧啧摇头,“感情之事上,你们拍马也追不上我,还是听听前辈的话吧,有益处。” 江焱撇嘴,朝着江玄瑾小声嘀咕:“您别听二叔的,其实小婶婶她……” “你们两个,真当我闲到要花那么多功夫在这些事情上了?”江玄瑾沉了脸,“都出去。” 江深和江焱面面相觑,仔细一想也对,谁都知道紫阳君忧国忧民的,一向对儿女之情不太上心,要他花心思去调教夫人,的确是为难他了。 那还是顺其自然吧。 两人走了,江玄瑾垂眸轻咳,低声问乘虚:“当真被关在佛堂了?” 乘虚点头:“二夫人亲自带人送进去的。” “那是清净地,容不得她那样的人。”江玄瑾道,“去放了。” 是心疼佛堂还是心疼人啊?乘虚悄悄抬眼打量他,却见自家主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于是他去放人,就半猜半蒙地对佛堂里的人说了一句:“主子心软了,夫人去好生哄哄吧!” 本来还无精打采的李怀玉,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起来,抓起桌上的几张宣纸就往外冲,冲进了主屋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被凳子腿儿绊得一个踉跄,狠狠地扑摔在了他床前。 这动静有些大,江玄瑾皱眉,睁开了眼。 “你……你可算愿意见我了!”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怀玉满眼星光地看着他,“伤好些没?”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落下去就没了回响。 见他不理人,怀玉眨眨眼,把手里的宣纸拉开展在他面前,笑道:“我知道你生气,所以这不是来道歉吗?你看,我画的!” 长长的宣纸上头画了好几对粗劣的小人,第一对矮的惹了高的生气,第二对高的不理矮的了,第三对矮的就跑来跑去给高的摘星星,然后第四对,两个人就和好如初了。 “怎么样?像不像我俩?”怀玉咧嘴,“我在丹青上头还是有天赋的吧?小时候也曾想过长大了能当个丹青师……” “出去。” 冷冰冰的两个字,砸得人头皮发紧。 怀玉住了嘴,默默把宣纸收起来:“你不喜欢啊?那也别急着赶我走,我喂你用午膳好不好?你看,这饭菜放在这里,你都没动。” 墨瞳盯着她,里头满满的都是不耐烦:“你听不懂话?” “听不懂呀!”怀玉嬉笑,“除了好话,别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说着,端起江焱放在旁边的碗,伸手就想将他扶起来。然而,手刚碰到他,就听得“啪”地一声响。 惊得霎时收回手,李怀玉眨眨眼,手背好半晌才感觉到被打的冷麻的痛感。 江玄瑾眯眼看着她,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可惜目光真是一点也不友善。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喉咙微动,咽下去两口气,怀玉笑不出来了,呆呆地抬眼看他,“我当真这么惹你讨厌?” 这好像已经不是单纯的生气了,连眼神都在抵触她。李怀玉有点不明白,她不是故意的,也诚心诚意甘愿让他泄愤消气,他为什么反而更气了? “你我还是各不相干为好。”他说。 怀玉怔愣了一会儿,轻笑出声:“又来这一套,生气了就不同我玩了?真想与我各不相干,你怎么不把休书给我?” “家里人会担心。” “这样啊……”怀玉点头,“也就是说要是没有他们,你现在就会给我休书?” 为什么不能呢?她心里眼里都没有他,已经算是犯了七出之条,当休吧?江玄瑾很想点头说是,但看着面前这人的眼睛,他没能说出来。 分明已经圆过房了,分明已经算是真正的夫妻了,这人竟然因为一个误会想直接休了她?怀玉忍不住点头失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眼下除了这个动作,她别的什么也做不出来。 “你是天之骄子、是众人手里捧着的明珠,你比较任性,我知道。”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她咧嘴,“我错了,我也认。你不原谅,我也没法强迫你。你既然想与我各过各的,那就各过各的吧。” 话说到最后一句,嗓子陡然哑了,带了些哭腔。 心口一紧,江玄瑾皱眉看着她。 李怀玉没哭,鼻尖都没红,很是镇定地站起身,揉了揉摔得极疼的膝盖,微微跛着脚往外走。 “夫人?”乘虚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脸,错愕地睁大了眼。 江玄瑾撑起身子,就看那人背影平和,声音平静地道:“照顾好你家主子。” 然后就走了出去,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脸色沉了沉,江玄瑾动身靠在床头,唇上好不容易有的一丝血色又消失了个干净。乘虚进来,神色很是复杂地坐在床边问:“您还是不肯原谅夫人吗?” “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轻易原谅她?” “属下……”乘虚叹息,“属下是觉得夫人当真做错了,该给她些教训。可是……都这样了,您也要给夫人一个台阶下呀。” “怎么样了?”江玄瑾抬眼,眼里满是嘲讽,“我还没给她教训,只说几句重话,你看她是什么反应?” 做错事的人分明是她,一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就罢了,还活像是委屈了她似的? 犹豫地看自家主子几眼,乘虚小声嗫嚅:“夫人这样……也算是情理之中。” 怎么就情理之中了?江玄瑾皱眉看着乘虚,眼神很是不能理解。 咽了口唾沫,乘虚斟酌一二,吞吞吐吐地道:“昨儿小少爷就替您出过气了,骗夫人去药房拿没有的药材,夫人担心您的伤势,还出府去了药堂,结果小少爷就让人把她关在了外头,听说是在门口坐了一夜。” 关在外头了?江玄瑾一愣。 所以昨儿她没来看他,难不成是因为被江焱关在外头进不来? 乘虚接着道:“今儿进门的时候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就去给您熬药了,端着药来问属下能不能见您一面,说两句话……属下听您吩咐拦着她了,她看起来很伤心。” “不知道是谁告去老太爷那里,说夫人没照顾好您,夜不归府,夫人就被关起来了,要是没记错的话,从昨日您受伤开始到现在,夫人一口饭也没吃过。” 一宿没睡,一口饭没吃,忙里忙外给他煎药,还画画逗他开心,换来的就是一句“各过各的”,的确是有些委屈呀,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乘虚觉得,也不用把人赶走那么狠吧?他方才看见夫人的眼睛,已经是红得不像话了。 慢慢坐直了身子,江玄瑾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乘虚心虚地低头:“您也受委屈了,属下总不能帮着夫人说好话吧?本以为您朝夫人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谁知道……” 谁知道您反应那么大,竟直接把人赶走了? 想起方才她那眼神,江玄瑾心里猛地一沉,抿唇想了想,低声道:“去把人寻回来吧。” 都过了这么久了,人哪里还在?乘虚带着人出去找了一圈,别说墨居了,整个江府里都没人。 床上的人终于是慌了,硬扛着伤披衣下床就要往外走。 “主子!”乘虚御风连忙上来拦他,“已经派人出府去寻了,您别急,您这样没法坐车也没法骑马的!” 江深和江焱闻讯赶来,一人一边将他压回去,不明所以地问:“怎么回事?” 江玄瑾皱眉看着江焱。 意识到跟自己有关,江焱硬着头皮道:“如果是小婶婶的事儿的话,我有话说,之前我就想说我已经替您报了仇了,您不用那么生气……可您没让我说出来。” 包好的伤口又渗了血,江玄瑾捏着拳头微微喘着气,寒声问他:“谁让你管这事的?” “就是!”江深在旁边帮腔,伸手就把江焱往门外推,“快回去写你的文书去,别瞎掺和。” 说的是斥他的话,可这动作却是在保护他。江焱也觉得自己顶不住小叔这又尖又冷的眼神了,连忙顺着二叔的动作就往外跑。 江玄瑾死死地盯着门口。 “哎,你别把气撒在晚辈身上啊。”江深叹息,“弟妹不见了?她又不会走太远,派人找找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伤,别等人找回来你的伤势却又加重了,多让人操心啊。” “她那个人。”江玄瑾咬牙,“当真想跑,不知道能跑多远。” “嗳,只要心里还惦记着你,总是跑不远的。”伸手把他按回床上,江深轻松地道,“放心吧啊。” 惦记着他?江玄瑾之前不敢确定,现在更不敢确定了。而且她那身子,大夫说过要好生养着的,眼下这么折腾,可还受得住? 李怀玉是受得住的,但白珠玑明显会拖她的后腿。 fān qiáng离开江府的时候就觉得头有点晕,本来以为是没吃饭饿的,但是走了三炷香的功夫,她腿也开始软了。 街上人熙熙攘攘,时不时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小声议论两句。她听见了,无非也就是说什么落魄贵妇之类的,完全没人意识到她需要援手。 走了半条街,背后突然传来马车飞驰的声音,街边的百姓纷纷惊呼避让。 怀玉也察觉到了危险,但她现在眼前一片花白,压根是凭着习惯在往前走,想控制自己身子往旁边让,实在是艰难得很。 “小心哪!”旁边有人惊呼一声。 车夫死死地扯着缰绳,骏马嘶鸣,马蹄高扬,怀玉茫然之中只觉得背后一痛,接着整个人就扑摔出去,跌在地上的一瞬间,天地骤然一片黑暗。 这马车肯定是江玄瑾派来的,昏死过去之前,李怀玉恨恨地想着。 然而,一觉睡醒再睁眼,她面前坐的是陆景行。 “你脑子进水了?”一看她睁眼这人就捏着扇子吼,“自个儿发高热自个儿不知道,还飘在街上装游魂?马再快点儿,你就真去见阎王了知不知道!” 被吼得眉头直皱,怀玉伸手揉了揉耳朵,张口就骂回去:“你吃豹子胆了?敢跟你祖宗这么说话?!” “我祖宗真跟你这样不要命,这世上就没我了!” “没你还就少个不法商贩呢!” “谁不法商贩?朝廷一月份刚颁给我的‘优良商贾’的牌子还在遗珠阁放着呢,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我呸!那他奶奶的就是老子做主发给你的,你要点脸!” 你来我往的一顿吼,吼得旁边的人都傻了眼。 怀玉刚醒,喉咙干得厉害,在嗓门上很吃亏,伸手就朝旁边喊:“水!” 就梧连忙把水杯塞进她手里。 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李怀玉恼怒地瞪着床边的陆景行,可瞪着瞪着,鼻子发酸,眼睛也红了。 “我怎么在这儿?”她扁嘴,“是不是你把我撞了的?” 心上一疼,陆景行放了扇子,端起旁边的粥就舀到她嘴边:“谁没事撞你?我是去看那边街上的铺子,正好遇见你了,来了个英雄救美。” 张口咽着粥,怀玉红着眼嘀咕:“你救了我?可我怎么感觉是被撞在地上昏过去的?” 陆景行轻咳了两声。 不是每个英雄救美都能漫天飘花瓣呀,也会有突发情况,比如实在赶不及冲上去,只能一把将她推开,结果力道没把握好,就把人推在地上撞晕过去了。 这种情况说出来是会被祖宗揍的,陆景行选择了沉默。 怀玉也没追问,一口口咽着粥,眼里泪水也越蓄越多。 “怎么了?”就梧忍不住问,“谁欺负您了?” “没……”她摇头,“就是出来的时候没能把青丝带上,有点遗憾。” 她出来没人拦,可一捎带上青丝,就被人堵在门口死活不让走。李怀玉觉得,江玄瑾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看起来没防备,其实处处都是防备。 陆景行斜她一眼:“为什么离开江府?受委屈了?” “嗯。”怀玉老实地点头,“如你所说,玩火**,差点烧着自个儿,所以逃出来冷静冷静。” 微微一惊,陆景行放了碗:“你……” “这么惊讶干什么。”她咧嘴笑,伸手抹了把脸,“假戏要做得让人相信,首先就得自己当真啊。我是一时没掌握好,火烧上来忘记了抽身,所以委屈了。” 江玄瑾的冷漠实在是来得猝不及防,她没有料到,要是料到了,提前提醒自己这只是做戏,那就不会真被伤了心。 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 严肃了神色,陆景行道:“别留在江府了,来我这边吧。厉奉行和梁思贤都已经被拉下了马,你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朝中奸佞,就厉奉行和梁思贤两个人是丹阳没有来得及解决的,眼下既然已经借着江玄瑾的手解决掉了,那她再留在江府,也没什么意义。 “不。”怀玉摇头,“还有一个人我没找出来。” “什么人?” 揉了揉脑袋,她有些虚弱地道:“江玄瑾不是置我于死地的人,那要害我的肯定就另有其人,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这肯定想啊,满屋子的人都想,但是一定要留在江玄瑾的身边找吗?陆景行很疑惑,就梧也皱了皱眉。 怀玉没再说话,眼睛半阖不阖的,看起来像是又要昏过去了。 就梧连忙扶她躺好,盖好被子,然后把陆景行拉了出去。 “在下以为,殿下能做的都已经做尽了,实在没必要还如此劳心劳力地蹚浑水。”他皱眉问,“陆公子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殿下放弃?” 放弃?陆景行展了扇子就笑:“就梧,你跟在她身边也有几个年头了,她打定主意的事情,你见过她放弃吗?” “可是……”就梧道,“您看她那样子,也不知道在江府受了多大的委屈。” 以前哪怕是替人背黑锅、担骂名,也没落过泪啊。如今倒是好,红鼻子红眼睛的,哭成小女孩儿了。 陆景行眼神暗了暗,想了一会儿之后,招手唤来招财,让他找人去打听。 未时过了,乘虚和御风还没找着人。江深看了一眼床上这人的脸色,小声问:“要不报官吧?” “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她不见了,等找回来又关去佛堂?” “那怎么办?京都这么大,总不能靠家里几个暗卫家奴去找吧?” 江玄瑾不吭声了,脸色沉得难看。江深瞧着,揶揄他一句:“要不你贴个告示,告诉她你不生气了,兴许她瞧见就回来了呢?” 荒唐,才多久没回来就要贴告示?还贴这种告示……岂不是显得他当真有多在意她似的? 想是这么想,手上却还是捏了几张宣纸,递给了乘虚。 “这是什么?”江深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理他,江玄瑾低声吩咐乘虚:“寻些丹青师,将这个多画几份,张贴出去。” “是。” “这个能有什么用?”江深直摇头,“谁看得懂?” 乘虚也没同他解释,带着画就去办事,戌时一刻,三百张粗糙的小人儿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然而,这些画还没贴上半个时辰,就被宫里传出来的皇榜迅速覆盖。 “抓刺客?”百姓们纷纷围观,朝着皇榜指指点点。 游走在街上的御风瞧见了,挤进人群一看,心里一惊。 “皇帝于宫外遇刺,现重金捉拿刺客……有线索者前往衙门禀告,必有重赏……”这件事不是压下去了吗?怎么还会公开悬赏? 来不及找夫人了,御风扭头就跑回江府,想把这件事禀告君上。然而,江玄瑾折腾得实在太厉害,伤口崩裂,发起了高热,已经是人事不省。 “怎么会这样?”江深有些纳闷,要是没记错,弟妹是跟陛下求过情的,以陛下和三弟的交情,以及三弟护驾的功劳,陛下回去怎么也不会让这件事闹大才对。 不过皇榜上只说了抓刺客,也没说皇帝是在江府附近遇刺的,应该问题不大?抱着一颗侥幸的心,江深只让人传话了江崇,然后就继续照顾江玄瑾。 子时一刻,江玄瑾终于退了烧,江深松了口气,正打算回房去休息呢,就见乘虚和御风十分慌张地冲进了主屋。 “二公子,你快出去看看!”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江深起身随他们走。结果刚一打开墨居的大门,就有无数的火把迎上来,将他照得眼前一花。 ------------ 第46章 紫阳君的软肋 带2500钻石加更 “卑职奉命追查刺客。”虎贲中郎将易泱站在最前头,朝他拱手,“还请二公子配合。” “刺客?”江深不解,“这是紫阳君的居所。” “有人指证陛下昨日是在江府附近遇刺。”易泱道,“廷尉大人下令,彻查江府,并将君上同其他涉事之人请往廷尉府问话。” 什么?江深惊了一跳,乘虚和御风也变了脸色,纷纷上前作戒备状。 “君上护驾有功,眼下重伤未愈,你却要带他去廷尉府?”江深横眉,有些恼了,“这是什么道理?” 易泱为难地低头:“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柳云烈?江深伸手:“押解令呢?” 江府是官邸,要搜要拿人都至少是要廷尉手令的。然而易泱拿不出来,只道:“事发突然,朝中几位老臣都已经在廷尉府等着了,还请二公子莫要阻挠。” 说罢,朝后头一挥手,无数举着火把的衙差就直直地往里冲。 乘虚御风拦不住,江深被逼得节节后退,冷脸怒道:“你这是以下犯上!” 易泱恍若未闻,眼睛只盯着那主楼的大门,横着刀鞘将乘虚劈来的长剑挡开,大步上前就要去踹。 然而,脚还没伸到,那镂空雕花的大门自己就打开了。 江玄瑾脸色苍白,穿着青色中衣,搭了钴色的披风,修长的手指拉着门弦,冷冷地抬眼望向他。 易泱一惊,下意识地就后退了两步,拱手低头:“君上!” “三弟!”江深急忙来扶他,“你的伤……” 没受他的搀扶,江玄瑾自己跨步出来,在易泱面前站直,沉声问他:“意欲何为?” “君上,这是柳大人的吩咐。”易泱有点慌,“卑职只是领命行事,眼下齐丞相、林大人他们都在廷尉衙门等您!” “本君是问你:带人闯江府,意欲何为?”江玄瑾垂眸,语气陡然生了寒。 身子一僵,易泱眼珠子左右动了动,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不占理,犹豫片刻,很是难堪地撩了身前护甲,朝他跪了下去。 “是卑职冒犯了,还请君上恕罪!” 抬眼看了看这满院的火把,江玄瑾微微阖目,看了旁边的乘虚一眼。 乘虚会意,飞快地出了墨居去查看江府其他地方的情况,末了回来禀告:“老太爷被惊动了,已经起身,大公子和小少爷已经随他们去廷尉衙门了。” 眼神一沉,江玄瑾捏紧了拳头,抬步就往外走。 “三弟!”江深很是焦急,“你这样子哪里还能折腾?烧才刚退!” “我若不去,这些人怕是要把父亲一并请去衙门了。”江玄瑾冷笑,“三更半夜这么大阵仗,我倒是要去看看柳云烈想干什么!” 他脚步所及之处,举着火把的衙差纷纷退让,从主屋门口一路退到墨居大门,没人敢上去押他,也没人敢吱声。 易泱擦着冷汗跟在后头,心里微微有些懊恼。眼下的紫阳君分明虚弱得很,又势单力薄,应该很好拿捏才是。他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一迎上他的眼神就觉得腿软呢? 江府外头夜黑如漆,从灯火通明的府里看出去,像怪兽张开的大嘴。江玄瑾轻咳两声,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乘虚一眼:“别找她了。” 然后抬脚跨了出去。 易泱戒备地看着乘虚,以为江玄瑾说的是什么暗号,或者是密语。但乘虚听了之后,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易泱茫然了。 廷尉衙门半夜派人围堵江府,紫阳君同骠骑将军等人一并被押! 第二天一大早,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京都,百姓议论纷纷,都是惊愕莫名。要是抓别人也就算了,当官的没几个干净的,但怎么可能抓到江府头上去?江府里出来的人,上有紫阳君,下至小官门生,都是名声极好的清官呐! 朝廷里也有议论声,但不知怎么的,只说两句就没人再提,该上朝上朝,该启奏启奏,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陆景行打着扇子就笑:“这guān chǎng里的水深呐,老百姓完全看不明白。” 怀玉靠在床头捏着鼻子喝了一碗药,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能押江府的人去衙门,定是因为陛下遇刺之事。” “这都能行?”陆景行轻哼,摇头道,“紫阳君好歹还护驾有功呢。” 可不是护驾有功吗?想起他身上的伤,李怀玉皱了皱眉,翻身就下了床。 “你干什么?”扇子往她面前一横,陆景行没好气地道,“身子还没好完呢!” “这事有蹊跷。”怀玉捏着他的扇骨抬眼道,“我分明跟怀麟求了情,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把遇刺的事情闹大。如今这样的情况,肯定是有人故意搅合,想借这件事问罪江府。” 恍然点头,陆景行道:“那正好,江府被问罪,你趁机要个休书,从此天高海阔,再不用受什么委屈。” 想也不想就踹他一脚,李怀玉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动动脑子行不行?江玄瑾屹立朝中多少年了,你可曾见过谁蓄意针对他?” 陆景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除了我!”白他一眼,怀玉轻哼,“我不一样,情况特殊!但是你看看其他人,往日里是不是都对紫阳君言听计从,唯他马首是瞻?可眼下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竟然要跟江府过不去?” 这么一听好像还真有些不对,陆景行眯眼:“他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一个厉奉行,一个梁思贤,两个人都已经丢了原来的官职,没什么权力了。就算梁思贤门生众多,但没一个有能力撼动江玄瑾的。”李怀玉道,“但还有一件事,他在做,并且会得罪人。” “什么?” 伸手指了指自己,怀玉道:“查司马旭的案子。” 对厉、梁二人动手,尚可以说是按律办事。可查司马旭的案子呢?与紫阳君之前的行为立场相悖,甚至可以说是与朝中一大半的人为敌了。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他在查,但也肯定是有人知情的。 “照你这么说……”陆景行皱眉,“是以前想害你的那个人,现在转而要对江玄瑾动手了?” “没错。”怀玉点头,“那个人肯定恨极了我,所以江玄瑾帮他对付我的时候,他就一力帮他,可一旦江玄瑾意识到自己冤枉了人,想回头仔细查这件事的时候,那个人就毫不犹豫地转头对付江玄瑾。”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次为难江玄瑾的人,基本就可以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在背后对她下的黑手。 “我明白了。”陆景行颔首,又瞥她一眼,“但现在你这样子,能做什么?” “先出去了解一番来龙去脉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怀玉道,“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觉得我没什么大问题了,你要是不放心,不如随我一起?” 陆景行嗤笑,扇子一展,很是不屑地道:“我堂堂京都第一商贾,每天那么多事要忙,能闲到陪你出去瞎晃?” 一炷香之后,堂堂京都第一商贾很是不情愿地跟着人在街上瞎晃了起来。 瞧见旁边告示墙上有皇榜,李怀玉眼眸亮了亮,连忙跑过去踮脚看。 “重金捉拿刺客?有线索者还有重赏?”一看这两句她就笑了出来。 既没有刺客画像,也没有遇刺之人的衣饰特征,平白贴这么一张皇榜出来,可不就是拿着银子对老百姓喊:来胡说呀!只要说得让我满意,银子就是你们的! 怪不得这么迅速就上江府拿人了,这种“人证”可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摇摇头,她伸手就要上去揭榜。 “你干什么?”陆景行皱眉拦下她,“皇榜是随便揭的?” “我也有线索呀!”怀玉眨眼,“有线索为什么不能揭?” 捏着扇子往她额头上一敲,陆景行道:“揭了得去衙门,人家万一发现你是江府三夫人,还不得连你一起扣了?” “扣就扣呀。”扣了正好能让她看看衙门里发生什么事了。 陆景行显然没理解她的动机,只当她想去见江玄瑾,凤眼一垂就斥:“你是被他迷傻了还是怎么的?” “谁被迷傻了?”李怀玉翻了个白眼,“你是没看见他当时凶我那模样,鬼才被他迷呢。” “那你……” “放心好了。”怀玉朝他摆手,一边去揭榜一边道:“我这个人很难哄的,眼下正事要紧,我才不关心他是死是活……” 话没说完,皇榜揭下,后头墙上露出了一副画。 那画很是粗糙,上头有一高一矮的两个小人儿,高的那个低下头来挨着矮的,旁边天上还有几笔状似烟花的东西,瞧着很是眼熟。 “这什么啊?”旁边有百姓瞧见,嫌弃地道,“这年头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墙上贴!” “不止这里呢,那边街上还贴着不少。”另一个人唏嘘,“好像还是个大户人家贴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看不明白。” 怀玉怔了怔,盯着那画眨眨眼,伸手也去揭了下来。 “拿这个干什么?”陆景行皱眉,“丑得跟你画的一样。” “……” 深深地看他一眼,李怀玉咬牙道:“这就是我画的。” “哈?”陆景行被噎了一下,看她的眼神陡然古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毒害我还不够吗?京都百姓做错了什么?” 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怀玉怒道:“是我画的,但不是我贴的!” “除了你还有谁能欣赏这种画?” “你管呢!”把画折好放进袖袋,怀玉没好气地道:“我要去衙门,你自个儿回去吧。” “祖宗,你这模样,我能放心你一个人去衙门?”陆景行白眼都懒得翻了,挥手让招财把马车赶过来,拎起人就往车上一塞。 李怀玉皱眉:“我去tí gòng线索,你跟着干什么?” “不是有赏金吗?”陆景行摇着扇子施施然道,“等会你tí gòng线索,然后身份暴露被关进大牢,我就帮你收着赏金,万一你出不来了,还能打点打点狱卒,让你吃顿好的。” “我呸!”怀玉踹他,“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灵敏地躲开她的攻击,陆景行笑了一会儿,然后正经了神色道:“必要的时候让人给我传话,我就在外面等你。” “好。”她重重地点头。 廷尉衙门门口拿着皇榜的人不少,衙差不耐烦地挑着人送进去,觉得这差事委实无聊。正打着呵欠呢,面前突然冒出来个胖乎乎的家奴。 “官爷,我这儿也有人想进去说话。”招财上来捏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塞了个银元宝过去。 衙差一掂量,眼睛立马亮了,笑着就朝他身后的人喊:“这位夫人里头请。” 怀玉抹了把脸,复杂地看向身后不远处那辆马车。 陆景行靠在车辕边展着扇子,端的是风流倜傥潇洒万分。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一抬下巴,给了她个傲气的眼神。 傻犊子,塞的元宝都比赏银多了,还得意呢?怀玉摇头,转身便跟着衙差往里头走。 廷尉衙门的守卫比以前严了不少,走十步就能看见个捏着长枪的衙差。不过这人引她去的是偏堂,里头正位上坐的只是个小官吏。 “这个也是有线索的?”那人头也不抬,“说吧。” 怀玉在他面前站定,笑眯眯地道:“我是看见刺客了,就在崇德街附近,对一个穿着暗huáng sè衣裳的人大打出手。” 官吏一愣,笔也没落,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下一个。” “哎,且慢。”怀玉好奇地踮脚去看他面前放着的宣纸,“我这是供词呀,还是当真看见了刺客的供词,你不记下吗?” “前头的人有说过你这个了。”官吏敷衍道,“该记的都已经记下,不必赘述。” “怎么会?”怀玉满脸讶异地道,“当时附近根本没人,不可能有人和我说的一样。” 能说出圣上的衣着颜色,就算崇德街是她编的,好歹也该重视她一下吧?竟然这么敷衍? 官吏不耐烦地抬头:“说有了就有了,哪来这么多话?” 话落音,瞧见面前这位夫人打扮不俗,官吏心头一跳,眼神顿时带了些忐忑和戒备。 怀玉眼珠子一转,笑道:“大人果然英明,随意两句话还糊弄不了。我说实话吧,我是在江府门口看见的刺客,好多人呢。” 江府门口?官吏终于松了神色,起身道:“你早说实话不就好了?当真看见了?” 怀玉连连点头:“他们用的弓箭伤人,有个刺客的模样我还看清了,脸上有颗痣!” “哦?”听她说得这么详细,官吏大喜,连忙朝旁边的衙差道,“快去禀告大人,有新的人证了!” “是!”衙差应声而去。 柳云烈没有升堂,朝中三公和几位老臣都列坐在茶厅,江玄瑾坐在主位,平静地听着他们争论。 “那些证词是怎么来的?说看见陛下在江府附近遇刺?百姓为了赏银随口胡诌的东西你们也当证据,简直荒谬!”云岚清微怒。 柳云烈看了他好几眼,皱眉道:“云大人何以就认定百姓是胡诌?您当时似乎也不在场。” “这皇榜贴的就不公正。”云岚清道,“不信大人便可请两个证人来问,也不问别的,就问问咱们陛下遇刺之时穿的什么衣裳戴的什么发饰,看看他们可答得上来?” “当时情况那般紧急,谁能注意到那些?” “老夫倒是觉得,就算陛下是在江府门口遇刺的又如何?”白德重开了口,“紫阳君已经尽力护驾,何以致江府问罪?” “白大人慎言呐。”新迁任丞相的齐老头絮絮叨叨地道,“您如今同江府是亲家,但凡审案,都讲究个避嫌,您还是不开口为好。” “还成审案了?”旁边的韩霄冷笑,“那岂不是该升堂,把紫阳君押在下头问罪?” 这话尖锐了些,柳云烈看了江玄瑾一眼,摇头道:“君上重伤还未愈,岂可如此对待?” “廷尉大人还知道君上重伤?”云岚清道,“护驾有功的人,反而被扣在这里问罪,也不知道有几颗忠心够寒的?” “君上护驾有功,谁也没否认这件事。”柳云烈叹了口气,“陛下若是毫发无损,各位大人也就不用联名上书发皇榜了。可眼下陛下伤得也重,江府实在难辞其咎。” “刺客又不是江府里的,为什么江府难辞其咎?该做的不是都做了?”韩霄不解。 众人沉默,相互递着眼神。 刺客是不是江府里的,谁能断定呢?就是因为不知道刺客是何来头,所以大家才唯恐紫阳君有谋逆之心,先将他请来这里不是吗? “大人!”僵持之中,门口有人来禀告,“有新的证人来了。” “带进来。”柳云烈招手。 厅里的人都往门口张望,江玄瑾却是垂着眸子完全不感兴趣。伤口很是难受,他捏拳抵着唇,轻轻咳嗽着。 然而,刚咳两声,周围就响起几声倒吸凉气的动静,白德重的茶都没放稳,一歪就洒在了桌面上。 这么激动是为何?江玄瑾不解,抬眼往门口一看。 有人小步跨门进来,崭新的凤仙裙扫过门槛,身段婀娜,姿态端庄。再一抬头,琥珀色的杏眼往他的方向一扫,眼梢一弯就笑成了月牙。 “见过各位大人。”她上前就行礼。 云岚清和韩霄傻眼了,柳云烈和白德重都皱起了眉,只有没见过白四xiǎo jiě的齐丞相很是意外地笑道:“证人竟是位女子?” “是。”李怀玉抬头,不卑不亢地道,“陛下遇刺之时,小女就在附近。” 江玄瑾没忍住,连声咳嗽起来。 “君上?”齐丞相察觉到了不对,扫一眼厅内众人的神色,疑惑地问,“这位夫人,大家都认识?” 白德重眉心直跳,起身就斥:“你来干什么?” 许久没被他这么吼了,李怀玉竟然觉得有点亲切,笑眯眯地就道:“来作证。” “你身为君夫人,本身就是江府之人,岂能为此事作证?”柳云烈沉着脸道。 君夫人?齐丞相吓了一跳,扭头就去看江玄瑾。 本就苍白的嘴唇,因着面前这人的出现更是白成了纸,江玄瑾抬眼看着前头这人,眼神凌厉无比。 胡闹!——这是李怀玉从他眼里读出来的话。 撇撇嘴,她扭开头不看他,只盯着柳云烈道:“大人还没问我来做什么证呢。” 还能做什么证?柳云烈看她不顺眼得很:“没必要问了吧?” “有必要的。”怀玉认真地点头,“这事儿挺严重,趁着现在各位大人都在,可得好生听听我的证词。” 众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了,谁还会把她给江府开脱的证词当真?柳云烈嗤笑,掀着眼皮道:“夫人执意要证,那便证吧,证什么?” 李怀玉一笑,转了身子正对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作证,证廷尉府上下串通一气、huì lù百姓、以假证词诬告紫阳君,令君上蒙羞、令忠臣寒心!” 此话一出,柳云烈一拍桌子便起了身:“你放肆!” “怎么?”怀玉挑眉,“廷尉衙门大门六开,扬言明镜高悬,下可告上,结果却听不得告自己的?” “珠玑。”白德重皱眉,“你胡说什么?廷尉府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做没做,让人来与我对质不就好了?”她微笑,“方才我进门,说有刺客线索,连陛下的衣饰都说出来了,结果府上官吏压根不记,甚至要赶我走。直到我说圣上遇刺是在江府附近,他才转脸替我传话。” “敢问柳大人,这是个什么道理呀?” 挑着说圣上在江府附近遇刺的证词收?云岚清皱眉:“君夫人所言若是当真,柳大人,此事你可该给紫阳君一个交代。” “是啊,这样取供……哪有这样的?”齐丞相也皱眉。 柳云烈听得一脸愕然,很是不解地起身:“怎么会有这种事?” “大人这是被蒙在鼓里了?”怀玉挑眉。 “我的确不知府上有这等行径。”柳云烈皱眉,“之前采供都是本官亲自采的,得了供词与几位大人商议过后,方才让人去请的君上过来。” “大人可有想过?”李怀玉道,“江府附近的官道一向少人,若陛下真是在那附近遇刺,有几个人能看见?” 柳云烈道:“总也会有人凑巧……” “那要是没有呢?”她冷笑,“大人岂不是拿着银子去买假供,让人诬陷紫阳君了?我说得可有错?” 不管怎么看,江府附近那一块都是没人的可能性大一些。 易泱忍不住了,上前来拱手道:“夫人说的这些是有理的,但至多能说明陛下不是在江府附近遇刺,可紫阳君当时护驾,却还让陛下重伤,难道没有护驾不力之嫌?”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问问虎贲中郎将大人。”怀玉扭头看他,“护卫陛下,该是大人之责吧?陛下离宫在外,大人何在?” 易泱一愣,慌忙道:“当时陛下不让人跟。” “陛下不让,大人就当真不跟?”李怀玉眯眼,“大人这算是玩忽职守!若不是紫阳君在,陛下若有个什么意外,大人全家几条命能赔?不好生感谢君上,反而怪他在刀光剑影之中没将陛下护得毫发无损?” “我……”易泱还想再辩,可一看周围大人朝他投过来的带着责难的目光,他一惊,当即低头不敢再吭声。 李怀玉扫了在座之人一圈,道:“君上为人如何,这么多年各位大人心里应该有数。宫是陛下要出的,人是君上救的,无论前因还是后果,怎么也怪不到江府身上来!”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饶是出自女子之口,堂上也有人点头道:“的确如此。” “言之有理。”韩霄也赞同,但赞同的同时,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夫人两眼。 这股气势,好熟悉啊…… 白德重本还准备骂她的,听她说完,他想了想,难得地也跟着点头:“老夫着实没明白,这件事怎么会问罪到江府。” 齐丞相倒是没置评,只是捻着胡须笑:“君上娶了个很厉害的夫人啊。” “过奖。”屈膝行礼,怀玉看向柳云烈,“大人以为呢?” 柳云烈很是无奈:“今日请君上过来,本也不是本官的主意,是各位老臣议下的,怎的还成本官里外不是人了?” 不是他的主意?李怀玉想了想,倒也是啊,这个人没道理跟江玄瑾过不去,就算先前有些不愉快,但以他的性子,不至于记仇报复。 那么这里的老臣还有谁呢?怀玉抬眼偷瞄。 齐翰是老臣,原先是尚书令,丞相之位一空,他填上了。后头坐着没吭声的太常卿季青也是老臣,旁边的林昭英更是不用说,白胡子都一大把了。 这些人固执归固执,但都还算忠心于帝。 抿唇想了想,怀玉道:“既然各位大人也相信君上,那是不是该让他回府继续养伤了?” 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柳云烈摇头:“府内有厢房,已经为君上收拾好了,君上要养伤,在这里也可以。” 变相软禁?李怀玉皱眉,心想这些人莫不是疯了?防备谁都行,怎么连江玄瑾都防备上了? 她还想再说两句,然而,江玄瑾却是平静地接受了。 “既然都已经准备好,那便叨扰了。”他轻咳着道,“本君身子不适,追查刺客一事就劳各位多费心了。” 众人齐齐起身拱手:“君上保重。” 怀玉忍不住瞪他,好歹是手握兵权的一方之主,怎么能这么好说话?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抬步走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拉。怀玉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喂。”她咬牙低声道,“不是觉得我恶心吗?还碰我干什么?” 捏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江玄瑾看也没看她,径直将她带出了茶厅。跟着衙差走到厢房里,才松开她。 门关上,怀玉退后两步,揉着手腕看着他:“明知道这些人是故意把你留在这里的,你也觉得无所谓?” “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别处,淡淡地道,“江府没有错失,至多牵连受责。” 丹阳没了,皇帝根基尚浅,他这个辅政八年的紫阳君护驾不力,让陛下伤着了,被人怀疑别有用心也是情理之中。 定定地看了他两眼,怀玉点头:“那就算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罢,伸手就要去拉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江玄瑾伸手就将它压了回去。 “想去哪里?”他问。 硬着脖子没回头,却能感觉到他就站在她身后,怀玉轻笑:“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所以我赶紧走,免得气着你了。” 江玄瑾冷声道:“话没说清楚。” “还要说得多清楚啊?”怀玉不解,“我该说的分明都已经说过了。” “不是你。”他道,“是我。” 微微一愣,怀玉转了个身面朝着他:“什么?” 江玄瑾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你跑哪里去了?” 话说半截,又来问她?怀玉嗤笑,抄着胳膊往门上一靠,痞里痞气地道:“我去了哪里,你可能不想知道。” 江玄瑾皱眉,微微有些恼:“说。” “陆府。”她道。 手慢慢收拢,他绷紧了下颔,眼神骤然凌厉。 “不高兴?”怀玉歪着脑袋瞅他,“可是,是你把我赶走的,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自然是要去朋友那里。” “朋友?”江玄瑾冷笑,“他没把你当朋友。” “至于挑拨离间吗?”怀玉撇嘴。 不是挑拨离间,那日在廷尉衙门大门口,陆景行亲口与他说的,说他不曾把白珠玑当朋友。至于后头半句话,江玄瑾每次想起来心情都很差。 “你离他远点。”他低声道。 怀玉轻笑:“离他远点,然后呢?等着被人赶出府,然后横死街头?” “……”浑身的气息都开始焦躁起来,江玄瑾抵着她,看着她脸上这从未见过的漠然和疏离,心口紧成一团。 “你还是好生休息吧。”怀玉摆手,“每次跟我说话,不都被我气个半死?为了身子着想,去躺着吧,我走了。” “还要走?”他半气半慌地抿唇,死死按着门。 李怀玉一脸莫名其妙:“我留在这里干什么?给你添堵?” “你知道我堵,为何不哄我?”放在门弦上的指节根根收紧,他恼道,“你分明知道该怎么哄。” 三分生气七分撒娇的话,听得怀玉怔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要糖吃吗? 抬眼看他,怀玉歪了歪脑袋,伸手摸了摸他苍bái bīng凉的脸,轻笑道:“你不记得了?我哄过,但是手被你狠狠拍开了,拍得有点痛。” 眼神微微一慌,江玄瑾抿唇,犹犹豫豫地伸手,想去碰碰她的手背。 怀玉笑着就将手收到背后:“现在后悔了?晚了呀,痛过了,我也伤心过了,你现在握着它也好不了。” “你……”江玄瑾皱眉,“先做错事的人分明是你。” “是呀,我做错了,所以赔礼道歉任罚任打。”怀玉点头,“可是你话说狠了,事做绝了,我也会难过啊。我在想办法哄你,你却想休了我。” “……不是。” “你想说不是真的,是气话?”怀玉眨眼,“可你说出来了,我就会当真。” 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她微笑:“你要不要跟我道个歉?” 高高在上的紫阳君跟人道歉?还是在她先做错的情况下?江玄瑾皱眉,觉得她在欺负人,薄唇抿得紧紧的。 怀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他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耸了耸肩嘀咕一句:“果然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这种性子改不了了,哪怕他知道自己有错,也不会道歉、不会低头、永远让别人低头哄他。长得再好看也不成啊,太不会心疼人了。 摇摇头,她转身打算走。 然而,身子刚转过去,就被人从身后一捞,整个人后退半步,贴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我没想休了你。”江玄瑾将头埋下来,抵着她的脑袋闷声道,“没有。”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撞了一下,骨头都有些发麻,怀玉僵硬了片刻,眨眨眼问:“还有呢?” “江焱关你在府外,我不知道。” 嗯?不知道?怀玉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咬牙:“那混小子!”然后又侧头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江玄瑾沉默。 怀玉眯眼:“让你道个歉就这么难?” “……”是挺难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江玄瑾皱眉,想了一会儿,把面前这人翻了过来,轻轻一口啄在她嘴角。 李怀玉很想笑,但强行虎着脸瞪他:“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么样?江玄瑾很想说她这算是得寸进尺,可嘴刚张开,这人伸手一拉,竟直接踮着脚吻了上来。 猝不及防,牙关都没合拢就被她闯入,他闷哼一声,微微皱眉。 怀玉没留意,只当他是害羞,攀着他的身子就近乎撕咬地啃着他。江玄瑾怔愣了一会儿,倒是笑了,任由她胡作非为,只伸手扶了她的腰,让她省点力气。 怀玉一边亲一边拿鼻尖蹭他,口齿不清地嘟囔:“身上的味道跟佛堂里的一样。” 只是,好像也有点不同,厚重雅致的梵香里,好像多了一股腥甜腥甜的味道。是什么味道?怀玉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松开他。 “你的伤!” “现在才想起来,不会晚了点吗?”他垂眸看她,又低头吻上来。 “别闹!”心里一沉,李怀玉连忙抵住他胸口,不由分说地将他扶到床边,抬头去看他背后。 青色的中衣被染暗了一大块,血腥味儿隔着衣裳慢慢地透了出来,伤势严重。 “你……你不痛的吗?”李怀玉惊到了。 看着她那睁大的杏眼,江玄瑾抿唇,低低地道:“很痛。” “痛还不拦着我?”怀玉怒,“你这样显得我很禽兽!” 不是本来就挺禽兽的?江玄瑾摇头,看她这慌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很想开口安慰她:比这严重得多的伤他都受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不等他开口,面前这人就心疼地道:“我错了,我先去让他们请大夫来,等会让我怎么给你赔罪都成!” 听着这话,江玄瑾把所有的安慰都咽了回去,并且痛苦地闷哼一声。 怀玉立马提着裙子去找人。 陆景行在衙门外头等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动静,心里担忧,便让招财去找人打听,谁知道衙差竟然说:“方才进去的那位是君夫人,正在照顾君上。” 还就照顾起来了? 心里一松,陆景行“刷”地展开扇子朝自己猛扇两下:“这人,八成又忘了要知会我一声。” 真是又气又拿她没办法。 “那咱们要先回去吗?”招财问。 “回去?”眯着凤眼想了想,陆景行勾唇一笑,“你先回去吧,我要去递个拜帖。” 往廷尉衙门递拜帖,这事儿也只有这位爷干得出来。招财认命地坐上马车,看着自家主子摇摇晃晃地进了廷尉府大门,才赶着车往回走。 大夫过来重新上药包扎,怀玉站在旁边皱眉看着,见他粗手粗脚的,忍不住就道:“您能不能轻点?” “这……已经很轻了,君上伤口深,怎么碰都是要疼的。” “可也不能让他这么疼啊!”怀玉左右看了看,“有麻沸散吗?” “那个不合适,用了伤脑子的。” “那怎么办?”怀玉瞪眼,想了一会儿,撩开袖子就把胳膊伸到江玄瑾面前,“咬我!” 雪白的藕臂这么大方地横出来,江玄瑾看了旁边一眼,黑着脸就给她按了回去:“别闹!” “你不疼吗?”她皱了脸。 “还能忍。”他道,“你老实呆着别乱动就算是帮了忙了。” 怀玉无奈,只能在旁边干站着,正抓耳挠腮的呢,就听见门口有人喊:“珠玑。” 珠玑是谁啊?不认识,怀玉继续盯着大夫包扎。 “你被马撞着耳朵了?”有人突然在她耳边阴阴地问了一句。 “哇!”吓得原地一个起跳,李怀玉捂着心口回头,就见陆景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和着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手心。 喘了口气,她咬牙:“陆掌柜,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吓人干什么?” “我方才喊你,你并未搭理。” 茫然地想了想,怀玉恍然想起她好像是有个名字叫“珠玑”来着,于是连忙赔笑:“你有事吗?” 江玄瑾冷冷抬眼看了过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景行头也没转,盯着李怀玉就道:“与我的约定,你忘记了?” 约定?怀玉眨眨眼,“啊呀”一声拍了拍脑门:“还真给忘了,你竟然进来了?” “总也要看你一眼才放心。” 当着他的面都敢说这种话?江玄瑾眯眼,扫一眼白珠玑,她倒是个傻子,压根没觉得哪里不对,一脸坦荡。然而旁边这位陆掌柜,心怀不轨不说,随意瞥他一眼,眼神里都带了挑衅。 江玄瑾轻嗤,垂眸就闷哼一声。 怀玉连忙跑回床边问:“疼着了?” “嗯。”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他低应一声,看起来脆弱得很。 怀玉转头就瞪大夫:“您怎么越下手越重?” 大夫:“……”这都已经包了两层了,方才君上都没这么大反应,他现在下手更轻,更不该有这么大反应啊! 百口莫辩,大夫委屈地道:“您亲自来?” 怀玉皱眉:“我又不是大夫。” “哎,我来。”伸手把折扇往后腰一插,陆景行捋着袖口就凑上前来,“我会包扎。” “是吗?”怀玉放心地让了个位置。 江玄瑾沉了脸道:“不用劳烦。” “哎,自家人客气什么?”陆景行笑得满脸和蔼,凑近他些才露了两分邪气,“怕疼?我会轻点的。” 江玄瑾咬牙,他伸手,他就以没受伤的手去挡,抬手落掌之间就已经过了几招。 “别动啊!”大夫急忙喊,“这边还没包好,再动就散开了!” “他不会包。”江玄瑾看向李怀玉,微微皱着眉。 怀玉一愣,凑过来看了看,冲着陆景行就翻了个白眼:“你瞎弄什么?” “谁瞎弄了?是他自己乱动。”陆景行轻哼,“苦肉计也不是这么用的。” “这苦肉计,陆掌柜不妨来用一用。”江玄瑾道,“吩咐一声,外头自有人送刀来。” “免了,陆某不齿。” 又吵?李怀玉伸手就把自个儿耳朵给堵上了,斜眼看向大夫,示意他快来救人。大夫无奈,只能顶着火雷将陆景行隔开,细细把伤口包扎好,然后提起药箱就跑。 怀玉也没留他,看江玄瑾伤口没渗血了,微微松了口气。 “陆掌柜是打算在这里住下?”江玄瑾冷声问。 扇子一展,陆景行道:“住就免了,气味儿难闻。” 那还不走? 小爷想留就留,你咬我? 眼神来往一个回合,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僵硬。 李怀玉叹了口气:“你俩八字是不是不太合?” “生肖也不太合。”陆景行补充。 “那可别待一屋了。”起身就推了陆景行一把,李怀玉道,“我送你出去。” 不等他反对,她一把就将人推出了厢房,飞快地跟出去关上了门。 江玄瑾沉了眼。 江深带着乘虚和御风好不容易找到这边的厢房,一进门就感觉屋子里阴沉沉的。 “怎么了?”江深问,“不是说弟妹过来了吗?怎么没瞧见人?” 江玄瑾冷声道:“不知道。” 疑惑地嘀咕两句,江深也没纠缠此事,只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大哥还在茶厅里与那些人议事,看情况好像不太乐观。” 要就圣上遇刺之事定江府的罪是不可能的,圣上也不会允许,但想让那些个老头子不再纠缠此事,肯定是要付出些什么。 江玄瑾垂眸。 先帝封他紫阳君,顺势就给了他屯在紫阳的十万兵权,只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被允许回去紫阳接触大军,也算是先帝对他的防备。 先帝有远见,信他任他,可朝中其他人未必。之前为了震慑丹阳长公主,一直没有人对他的兵权提出异议。如今倒是个好时候,趁着机会让他归了兵权,分散握在几个将军手里,这样众人就不必再如此忌惮。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不会让步。 除了大哥江崇,朝中两位大将军手里的兵力都已经过了五万,再让他们分摊紫阳的兵权,幼主何安? 正想着呢,柳云烈过来了。他神色凝重,进来就让自己的随从留在外头守门。 “玄瑾,你可想好了?” 迎上他的目光,江玄瑾摇头:“你知我脾性。”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拿别的事来压着要他低头,不可能。 柳云烈叹了口气:“你还受着重伤,这样折腾不难受吗?” “无妨。”轻轻靠在枕头上,江玄瑾道,“在此处养伤甚好,避了朝中琐事,偷的几分清闲。” 在廷尉衙门里,上不得早朝,办不得公事,对掌权之人来说应该是极为致命之事。然而面前这人竟好像完全不在意。 柳云烈不解:“你就不怕等你伤养好,外面的天都变了?” 江玄瑾侧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道:“本君顶起来的天,它变不变得了,本君心里清楚。” 这话说得平静,听在人耳里却是叫人一震。 他顶起来的天……可不是么?自孝帝驾崩,这一片天就是紫阳君顶起来的,这人不争名利,不贪权势,久而久之,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忘记了那场勤王之战里,这人到底有怎般的铁石心肠和雷霆手段。 “咦,怎么有人在这儿守着?”门外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嘀嘀咕咕地道,“让开,我要进去。” 柳云烈回神,愣愣地扭头看向门外。 一看见白珠玑的身影出现,他突然就笑了,喃喃道:“不对,君上同之前,已经是不一样了。” 以前的江玄瑾刀枪不入,可他现在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的人,总是可以拿捏的。 ------------ 第47章 你是不是在骗我? 带2650钻石加更 浑然不知自己被当成软肋的李怀玉若无其事地跨进了门。 “咦,柳大人和二哥都在啊?” 江深看看她,又看看床上板着个脸的江玄瑾,一时有点糊涂:“弟妹你这是?” “我方才去送客了。”怀玉走过来,很是自然地在床边坐下,转头一看柳云烈,皮笑肉不笑地道,“柳大人这是来关心君上伤势?” 不知道为什么,打从墨居跟她交手之后,柳云烈每次看见这位君夫人就觉得浑身紧绷,这分明只是个妇道人家,可周身的气势却大得很,有点压人。 起身拱手,他道:“在下就不叨扰了,君上好生休息。” “才刚来就走?”怀玉盯着他笑,“大人和君上不是生死之交吗?” 之前的关系可算是好得很,除了在朝堂上,其余地方都是互称名姓的,如今这是怎么的,竟有些疏远了? 柳云烈揖了揖,觉得有些尴尬,又补了一句:“还有事务要处理,等忙完了,在下便给君上送补药来。” “有劳。”江玄瑾应了一声。 柳云烈带着笑退出去,出门一转身,脸色就沉了。多走两步,感觉四周无人了,他才低声问身后:“去打听消息的人呢?” 心腹连忙上来小声道:“已经回来了,这白四小姐没什么好打听的,之前一直疯疯傻傻,后来痊愈了,不知为何得了君上喜爱。” “她亲近的人呢?” “身边的丫鬟灵秀,再有……就是同白府的人亲近些,听人说白二小姐和府上几位长辈都是爱去她院子里说话的。” 白府的人?柳云烈沉吟。 厢房里没外人了,李怀玉就笑嘻嘻地问江玄瑾:“吃药了吗?” 江玄瑾冷着脸摇头。 乘虚一早把药端来放在旁边了,江深道:“方才有客,没来得及喝,眼下正好,趁着还没凉,一口灌了吧。” 怀玉闻言。立马将药递到他面前。 江玄瑾垂眸看了一眼,闷声道:“难喝。” “药哪有好喝的?”怀玉挑眉,“等你喝完我给你倒杯茶漱漱口?” “不要。” “那要什么?蜜饯?这儿好像没有呀。”怀玉左右看了看,“要不吃水果压一压?” “不要。” “那……”怀玉没辙了,捧着药碗哭笑不得地道,“这要是在江府就罢了,在别人地盘上,要什么什么没有,你就不能听话点儿?” 江深看得眼皮直跳:“弟妹。” “嗯?”怀玉扭头看他。 “三弟平时不这样的。”他很直接地拆穿,“好像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会格外娇气又婆婆妈妈。” 这是真的,以前三弟生病的时候,他也是捧着苦药软乎乎地打算去哄,结果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江玄瑾一口就喝完了药,然后冷冷地道:“我还有公文要看。” 半柱香的功夫都不耽误啊,就把他扫出了墨居。 可眼下这是怎么的?换个人来哄,话这么多?这一脸不高兴要人喂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娇气,叫京都里那些赞他如高山雪松的文人们知道了,还不得把文章都吃回肚子里去? 江玄瑾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想吃城西的甜糕。” 甜糕?怀玉连忙点头,也不管江深之前说了什么了,放下药碗就朝他行礼:“劳烦二哥了,我这儿走不开。” “哈?”江深瞪眼看向床上的人,“你不是不爱吃甜的?” “想吃。”江玄瑾幽幽地重复。 怀玉放了碗就把江深往外请,一边推他一边塞碎银子给他:“君上伤口疼着呢,您就顺着他点儿。” “不是,他这是故意的!”江深又气又笑,“甜糕这东西哪儿都有,为什么非得城西的?你不觉得他太小心眼了?” 怀玉一顿,认真地低头想了想,然后摇头:“不觉得。” “哈?” “他做什么我都觉得甚是可爱。”她咧嘴,笑得春暖花开,“想把全京都的甜糕都买给他!” 江深:“……” 门一摔,江二公子走得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叨咕:“怪不得能成亲呢,一个小心眼儿的冰块配个缺心眼儿的冰盒,可不是刚刚好么!” 缺心眼的冰盒回到床边问冰块儿:“现在肯喝药了吗?” 冰块儿道:“手疼。” 手臂上的伤口也深着呢,怀玉看了看,还是自个儿端着药,一勺勺地喂他。 “你脸色为什么也这么差?”药喝了一半,江玄瑾皱眉看着她问。 李怀玉一愣,恍然道:“我说怎么有点头晕,我昨儿也生病了来着,在街上被马车撞了,昏睡了一晚上……哎,你干什么?” 江玄瑾气得太阳穴直跳,推开她想来压他的手,撑着身子起来就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肩膀,然后沉声道:“上来。” “嗯?”怀玉看了看房门的方向,“你不要你的体统啦?等会要是有人进来……” “上来!” “……你别激动。”放了药碗,怀玉褪了鞋就越过他爬去床内侧,脱了外袍乖乖地把被子一盖,“我其实没什么大碍,能跑能跳的。” 就是下盘有些发虚,脑袋也有点懵。 江玄瑾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样。” “一样的还不好么?”怀玉嬉笑,“说明我正常呀。” 冷冷地睨着她,江玄瑾道:“我高热没退。” 李怀玉:“……” 她揭了皇榜就火急火燎地过来了,一路上都忘记了生病这回事,现在浑身一松,头倒是真的越来越晕。 “那我先睡会儿。”她道,“出门的时候就吃过药了,睡会儿就能好。” 江玄瑾没吭声,只替她将被子掖了掖,看着她闭上眼。 这个人……好像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傻。伸手碰了碰她的鬓发,江玄瑾眼里有些疑惑。原先觉得是个疯疯癫癫的流氓,可哪个流氓敢在那么多大臣面前说那么一番话?有理有据,尖锐大胆,若不是那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几乎能舌战群雄了。 白家四小姐痴傻多年……真的是痴傻了多年吗? 余光瞥见她随意放在床上的外袍,江玄瑾伸手去勾,想把它放去床外。然而,逮着衣袖一扯,一叠纸从袖袋里跑出来。 叠得方正的宣纸,好像是张画,瞧着有点眼熟。捡过来展开看了看,江玄瑾眯眼。 粗糙的两个小人,用的是她画的第四张、两人和好的场面。这画她原来是看见了的?既然看见了,怎么还来问他要道歉?他真当她是委屈了,结果这人在揣着明白看他笑话? 微微有些不悦,他将画折回去放好,斜眼看着身边这熟睡的人,突然很想掐她一把。 二哥说得没错,要让人乖乖听话,身边就得多点人,让别人在乎他、唯恐失去他。 这招他没有学会,白珠玑倒是深得精髓。她要真是个傻子,京都里还有几个聪明人?江玄瑾冷笑。 李怀玉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人盯着她想了多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只感觉神清气爽,身子一翻就抱着了旁边的人。 “哎,还是跟你一起睡比较习惯。”抱着他没受伤的胳膊,怀玉感叹道,“一个人睡伸手往旁边一放,总是要落个空。” 江玄瑾瞥她一眼:“大清早就说这些,也不怕闪着舌头?” “不怕!”她笑嘻嘻地支起身子亲了亲他的鼻尖,“我还是比较怕你咬我舌头。” 江玄瑾:“……” 连伤患都要调戏,真的是很不要脸! 不要脸的李怀玉一溜儿下了床,收拾洗漱一番。穿好衣裳道:“要在这里住几日,我回府一趟,替你拿些换洗衣裳来。” 这话听着倒真是贤惠,江玄瑾抿唇:“让御风随你一起去。” “好。”怀玉笑着点头,从乘虚端来的早膳托盘里叼了个肉包子,抬脚就往外走。 紫阳君被困廷尉府无法上朝,外头的天地却也没什么变化,李怀玉走着走着,突然觉得有点担心。 这人这么正直,就这么着了那些人的道可怎么是好?几日不上朝是小事,可朝中那些人也不都是吃白饭的,趁机架空他怎么办? 以前她是盼着这个人倒霉没错,但眼下好歹是同一条船上的,她是不是该帮他一把? 正想着呢,前头突然一阵喧哗闹腾,不少人从巷口挤到街上,将路都堵了。 御风上前看了两眼,转身对她道:“夫人,咱们绕路走吧,前头有赌坊,许是在闹事,不好过。” “哦。”怀玉点头,也没多看。赌坊这种地界儿总是不太平,但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一般也不管。 然而,等她回江府收拾了东西准备返回廷尉府的时候,门口却来了两个白家的家奴。 “四小姐,您帮帮忙!”一看见她,两个家奴直接上来跪下了,“快帮忙救救咱们少爷!” 抱着江玄瑾最爱的经书,李怀玉很是纳闷地问:“谁家少爷?” “咱们家的!”一个家奴抬头道,“您的表哥,两位白少爷,现在都在被人欺负呢!” 白珠玑的表哥?李怀玉恍然,白刘氏和白梁氏的儿子吧?上回听她们提过,一个叫福生,一个叫麒麟什么的,还想让江玄瑾替他们讨官职。 “他们被欺负,你们找我干什么?” 家奴焦急地道:“对面来头不小呀,请了大官来压人,咱们不敢惊动老爷,只能来江府寻四小姐了,听说四小姐很是得君上宠爱……” “然后呢?”怀玉微笑着打断他们。 家奴一愣,抬眼看看她这态度,不禁皱眉:“您……您不管吗?” “为什么要我来管?”她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俩是跟我关系很好?” “……”明显是不好的,甚至以前也没少欺负她。 “没话说了?那先让开啊,我赶着去照顾人呢。”绕开他们,李怀玉抱着东西就上了马车。 两个家奴还想上来说话,御风峨眉刺一横,他们立马住了嘴。 这还真是有意思,白德重那老头子根正叶直的,下头的人怎么反而都没几个好胚呢?白璇玑的仪态是学到了,可心脏得很。这几个白家表哥更是废物,考不上功名还要四处惹事,真让白德重知道,怕是要拿戒尺打个半死。 她是没什么善心帮扶这群人的,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吧。 然而,白家两兄弟这回惹的事还真不小。 晚上的时候,怀玉正给江玄瑾讲故事呢,刚讲到“三个和尚挑水一起落进了河”,乘虚就面色凝重地进了门来。 “夫人。” 难得他一开口喊的不是主子是夫人,怀玉扭头看他:“怎么了?” “您娘家两个少爷被关进廷尉大牢了。” 江玄瑾顿了顿,侧眼:“怎么回事?” 乘虚无奈地道:“今日早晨在长安街,白家两位少爷跟人起了冲突,当街就打了起来。对面报了官,押去衙门一问才知道是两位少爷欠了赌债,恼羞成怒地跟赌坊的人动手了。” 竟有这种事?江玄瑾皱眉,旁边的李怀玉却是惊奇地“哇”了一声:“怪不得来求我帮忙呢,这么大的篓子也敢捅,叫白老头子知道,岂止是打个半死啊,肯定直接打死了!” 白德重一世清名啊,马上要毁在这两个孽障手里了! 江玄瑾眼神复杂地道:“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怀玉眨眨眼,“又不是我去赌钱打架了。” “……”说的很有道理,但毕竟是她白家的人,出这种事,但凡是个人都会想办法替自家人遮掩一二,再帮忙把人捞出来吧? “你别动什么脑筋。”怀玉看着他这眼神就摇头,“千万别想着去帮忙。先管好你自己!” 这话一出,乘虚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君上就在这里,随口求他一句,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夫人竟然还让他别帮忙……怎么想的? 也没怎么想,李怀玉只是单纯的没把自己当白家人,毕竟白家除了白德重,其余人都没对她做过什么好事,谁倒霉了遭殃了跟她何关? 然而她也是低估了白梁氏等人的脸皮,这边刚说着呢,那边竟然直接找到廷尉府来了。 “干什么?”将身后的门一关,李怀玉皱眉堵住她们,“君上正在养伤,不便见客。” 白梁氏和白刘氏哭得这叫一个惨,拉着她就去旁边的屋檐下站着,声泪俱下地道:“你得帮帮忙,这次你说什么都得帮帮忙!” 怀玉好笑地往墙上一靠:“不就是因为打架进了衙门而已?这点小事,关半天也就放出来了,你们至于吗?”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白刘氏急得直跺脚,“福生被赌庄诈了三千两银子!三千两!现在人家说不还债就不放他出大牢!” “真要是能解决,咱们也不来找你了。”白梁氏恨声道。“你以为咱们这低声下气的好受吗?还不是走投无路了!” 这人说话终于耿直了一回,怀玉倒是笑了:“可是你们来我这儿也是走投无路啊,我一没银子帮他们还债,二没能力救他们出牢。” 两人齐齐看向那边紧闭的厢房门。 李怀玉脸色一沉:“敢去打扰他,我有法子让他们一辈子都在牢里,你们信不信?” 白梁氏捂着帕子就哭了出来:“你到底要怎样?德重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儿,趁着没闹大,咱们赶紧解决了不好吗?真等着事情传出去,丢的还不是你爹的人?” 说实话,又不是白德重生的儿子,为什么会丢他的人?怀玉直翻白眼,盯着面前这白梁氏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真想让我帮忙?” “自然!” “那好。”怀玉点头,“你现在回去白府,把你当初怎么藏我嫁妆给我使绊子的事儿告诉我爹,还我个公道,这事儿我就想法子帮你解决了。” 哭声一滞,白梁氏瞪眼看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之前的事情?” 挖了挖耳朵,怀玉痞笑:“你是害人的。我是被害的,你有什么脸面怪我计较?” “你……”白梁氏恼得很,转着眼睛想了想,咬牙道,“你先帮忙,等麒麟他们出来,我就去跟德重请罪。” “还跟我谈条件?”怀玉咋舌,“你儿子不是亲生的?” 再是亲生的,要她去跟白德重请那事儿的罪,也很为难啊。以德重的脾气,上回回门的事情就怪了她许久,没给她院子里发贴补了,眼下再去说这个,非得被赶出白府不可。 白梁氏满脸焦急,犹豫半晌之后道:“那我现在去说,你也现在就开始想法子救他们,行不行?” “可以。”怀玉大方地点头。 白梁氏拉了白刘氏就走。 “你真要去给德重说嫁妆的事情?”白刘氏擦着眼泪意外地看着她。 “我傻了才去说!”回头余光瞥一眼那还站在原地的人,白梁氏哼声道,“先糊弄她一下,拖延一二。” 等白珠玑真插了手。她再把紫阳君抬出来,衙门怎么也是要给两分颜面的。 算盘打得太响,也太明显,明显得背后的李怀玉打了个呵欠,睨她们一眼,转身把乘虚叫了出来。 “赌坊的事情,你可知道来龙去脉?” 这事儿问别人还真不一定能问到,但由于他家主子一向要求严格,乘虚每回办事都是妥帖又细致,眼下一被问到,当即就答:“属下问过赌场里的人,有明眼人说两位白少爷是遇见‘老千’了,但赌场出老千,只要没被当场抓住就是没证据,说破天也是要还债的。” “当时是不是惊动什么官员了?”想起家奴来找她时说的话,怀玉多问了一句。 乘虚点头:“虎贲中郎将易大人当时正在附近巡逻,看见街上围堵,就上前询问,与白家两位少爷起了些冲突。” 又是易泱? 怀玉挑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别人她不知道。易泱这个人却是实打实地帮过江玄瑾的,从长公主出殡那天也看得出来,他对江玄瑾又敬又畏。那么,在明知道闹事的人是白家人,且白家与江玄瑾有姻亲的情况下,一个原本敬畏江玄瑾的人,会直接地把白家人关进大牢? 以易泱那人见风使舵的脾性,分明是应该压下来,再来江玄瑾面前讨个好才对啊! “易大人最近有见过君上吗?”她一边想一边喃喃问。 乘虚回答:“见过,主子来廷尉府,还是他带人来押的。” 不是“请”,是“押”。 李怀玉惊了惊,眼睛突然一亮。 找到了!这不就是丹阳薨逝之前对江玄瑾好、丹阳薨逝之后突然转了态度、反而与他为难的人吗? “夫人?”被她这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乘虚问,“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对极了!”怀玉咧嘴,眼珠子一转,笑盈盈地就道,“白家出大事了,你赶快去知会白大人一声啊!” “什么?”乘虚很意外,“直接知会白大人?” “对,告诉他白家有两个人在赌坊欠钱了,让他彻查,不可包庇!” 乘虚觉得夫人可能是气疯了,连忙安抚道:“不致如此啊夫人,这件事本就与白大人无关,何苦将他拖下水?” “怎么没关系了?都是姓白的!他作为一家之主,就该立个帮理不帮亲的榜样,不然以后这些孩子怎么管?”李怀玉一本正经地摆手,“快去吧!” 乘虚满脸愕然,许久才点了点头。 江玄瑾正靠在床头沉思呢,柳云烈突然就过来了。 “嗯?尊夫人呢?”进来没瞧见白珠玑,他有点意外。 看他一眼,江玄瑾道:“在外头。” “也好,我有件事正好问问你。”柳云烈道,“白家有两个人被关进大牢了,要不要想个法子放了?” “……”江玄瑾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刚正不阿的柳云烈,竟然有一天会来问他这种事?按照他以往的脾性,不是该按律行事,半分人情也不讲吗? “你别误会。”柳云烈叹息,“我也只是觉得朋友一场,你那么疼爱尊夫人,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她家人受苦。” “所以呢?”江玄瑾嗤笑,“让我以权谋私?” “你怎么会这样想?”柳云烈很是不解地皱眉,“人情关系而已,何至于说这个词?” 抬眼扫了扫这厢房,江玄瑾眼神冷漠。 柳云烈垂眸:“就算说以权谋私,那也是我该担的罪名,我不会害你。入狱出狱的名薄在你侄儿手里,你若想通了要去放人,就让他划了名字,我给他过章。” 江焱正好任的是廷尉左监,这件事对于江玄瑾来说,真的只需要一抬手。 正说着呢,外头的白珠玑进来了。 柳云烈转头看她,难得地带了点笑意:“见过夫人。” 看见他来了,李怀玉挑眉,眼神微动,立马敛了笑意低头:“大人有礼。” 看了看她,又看看床上的江玄瑾,柳云烈问:“趁着方便,夫人可要去探探监?” 探监?怀玉看了柳云烈两眼,发现这人好像是误会了什么,当真觉得她这个白四小姐跟牢里那两个表哥很亲近? 顿了顿,李怀玉立马换上一副被人戳中伤心事的表情,捏着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长叹一口气道:“不必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呢?徒惹烦忧而已。” “夫人也不必如此说。”见她这反应,柳云烈连忙道,“两位白少爷也没犯什么大错。” 没犯什么大错却被抓进了廷尉衙门,并且劳驾他这个三公之一的廷尉大人亲自过来说话?还要主动让她去探监? 怀玉心里直笑,面上却越发凄楚:“没犯什么大错,我这个当妹妹的却也救不得他们,哪来的脸面去看?” 江玄瑾疑惑抬眼看她,正好接到她递来的一个眼神:来啊!唱大戏啊! 这是什么意思?他很莫名其妙,旁边的柳云烈却是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君上。”他道,“夫人这般伤心,您也舍得?” 哭得这么假,从哪儿看出她伤心的?江玄瑾心里嘀咕。余光瞥着那挤眉弄眼的人,他抿抿唇。终于是配合地开口:“白家两位少爷罪有应得,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柳云烈摇头:“清楚归清楚,谁愿意自己的哥哥一直呆在大牢?” “柳大人……”怀玉哽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江玄瑾,眼里那叫一个委屈忐忑,捏着帕子的手都在抖。 江玄瑾眉心跳了跳,别开头道:“去探监可以,别的就莫要再提。” “妾身去探监有何用啊?有何用!”跌坐在床边,李怀玉捏着帕子挡着眼睛,哭得隐忍又可怜,“您也不心疼心疼妾身!” “我心疼你,那律法该置何地?”江玄瑾板起脸,“凡事有因有果,总不能因为是你表哥,就坏了规矩。” “旁人家谁进了大牢,只要不是大事,都可以出去。”床边的人气着了,梗着脖子道,“偏生跟你紫阳君沾着点关系的人。反而是要在牢里关死了!那我嫁给你干什么?还不如嫁给廷尉大人呢!” “你说什么!” “我说得不对吗?连廷尉大人都知道来问我去不去探监,你这个当人夫君的,从知道事儿到现在,怎么就一句话也不说?” “你觉得柳大人这种做法是对的?” “怎么不对?至少有人性!” “我就没人性?” “你紫阳君就是没人性!”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越来越激烈,甚至把他都扯了进去,柳云烈本来是打算用这君夫人来拿捏江玄瑾,好让他松口的,没想到这没拿捏好,反而把人惹火了,一时有点怔愣。 “柳大人,你带我走吧!”面前这君夫人气急败坏地对他道,“还是你好!” 哈?他愕然。 “柳云烈,你这是何意?”床上的紫阳君怒目看他。 哈?他更愕然了。 关他什么事啊?! “怪不得要亲自过来提此事。”江玄瑾眯眼看着他,“云烈,本君待你以知己之礼,不曾想你竟安了这样的心思!” 他安什么心思了?柳云烈哭笑不得:“玄瑾,你听我解释……” “不必说了!”江玄瑾冷声喊,“御风!” “属下在。” “你去看着大牢,一旦柳大人敢带人进去探监。亦或是把什么人给放出来,立刻回禀。”他沉声道,“本君定上御前,告当朝廷尉以权谋私、徇私枉法!” “是!” 吩咐完,江玄瑾不悦地看着他道:“本君身子不适,柳廷尉,请了。” 柳云烈这叫一个糟心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牢里关的又不是他的小舅子,为什么反而要告他?等等,他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白珠玑,把他送到门口,委委屈屈地朝他道:“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可惜君上实在霸道,就此别过吧。” 说完,“呯”地一声就关上了门。 柳云烈茫然了,两眼看着那雕花的木门,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他是什么心意。 门合上,方才还哭哭啼啼的一张脸,扭头就倒在床上笑得龇牙咧嘴的。看着门外那怔愣的影子,怀玉没敢出声。就一个劲儿地挠被子。 江玄瑾没好气地睨着她,低声问:“玩够了?” 点点头,怀玉把脑袋放在他腿上,舒服地蹭了蹭,然后抬眼看着他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心里疑惑更深,江玄瑾伸手勾了她一缕青丝,掂量着低喃:“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柳云烈想引他插手白家的事,也知道不能着了他的道,甚至还反应极快地演这么一出戏,不着痕迹地就把柳云烈给糊弄走了。 白家四小姐,刚过门的君夫人,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情的?并且,又是如何知道该怎么做的? 怀里的人被他盯得抖了抖,委屈又无辜地问:“你在说什么?” 他皱眉:“装傻?” “什么装傻不装傻呀?我就是不想去大牢看那俩以前就对我不好的表哥,所以刚才胡乱来了这么一出。你想哪儿去了?” 还真是碰巧而已?江玄瑾捻着她的发丝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人与白家其他人的关系都不好,又不是个会以德报怨的性子,不想去看牢里的人,也说得通。 但……看着腿上这人这张天真无邪的脸。江玄瑾沉眸。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你怎么了?又不舒服?”怀玉伸手替他揉了揉额角,“躺会儿养神吧。” “白家的事,你当真不管了?”他低声问了一句。 李怀玉笑道:“我嫁给你了呀,只用管好你的事就可以了!” 管他的事?江玄瑾摇头:“管好你自己吧。” 柳云烈等人是想方设法在逼他放权,她再聪明也管不了这些事,还是得他自己来。 紫阳君不在朝中,皇帝又受了伤,不得已先由三公辅政。紫阳君一向勤勉,他一日处理的公务放下来,却是三个人一起才能完成。本来咬牙挺着,也能挺些时候,但不巧的是,白家竟然出事了。 “你说什么?”白德重一听乘虚来传的话,当场就发了怒,放下公文直冲廷尉大牢,举着戒尺就打人。要不是狱卒拦着,两位白家少爷真得被打死。 柳云烈看见他来,有些傻眼:“这……何至于惊动御史大人?” “不肖晚辈,有辱白家门风,白某自当前来管教!”白德重沉怒。说完就还要打。 白福生和白麒麟慌了,连忙磕头:“叔父,是赌坊有问题,那是个黑赌坊!侄儿们有错,但不是大错啊!” “沉迷赌博、与人斗殴、还被关进大牢!这都不算大错?”白德重气得举着尺子的手都抖了,“打死你们都不为过!” “叔父明察!”白福生急道,“您今日就算打死侄儿,侄儿也得说啊!真的是那赌坊的问题,您一查便知,那赌坊不知诈得多少人倾家荡产!” “还敢狡辩?”白德重大怒。 白麒麟使劲磕头,磕得额头一片红:“侄儿们真没撒谎!” 急喘几口气,白德重冷静了些,平复了一会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连忙把如何用五两银子输了几千两的事情告诉了他。柳云烈在旁边瞧着,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廷尉府厢房。 怀玉笑眯眯地说着闲话:“你是不知道我爹那个人有多严厉,三尺长的红木戒尺呀,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 江玄瑾伸手捋着她的头发,淡声道:“白御史为人公正。” “何止是公正啊,简直是嫉恶如仇,很多时候还矫枉过正!”怀玉撇嘴,“我最怕他了。一旦有什么错漏被他抓着,非要把我之前瞒着的所有错漏都翻出来,一次清个总账不可。” 白珠玑是不是这么惨她不知道,反正丹阳是被白德重折腾了个够呛。 “有白御史这样的人在,是北魏之福。”江玄瑾认真地道。 怀玉轻哼一声,继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某些时候,有白御史这样的人在,的确可以说是北魏之福。 江玄瑾轻抚着她,突然问了一句:“你会写字吗?” 怀玉一愣,摇头:“不会。” “嗯?白府的小姐,竟然不学写字?”他垂眼看她。 “……我不一样啊,我不是生病傻了吗?”怀玉道,“傻之前的事情,我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如何写字自然也忘了。” “都忘了?” “是啊!” “那你为什么独独记得陆景行与你交好?” 心里“咯噔”一声,怀玉撑着身子坐起来,嬉皮笑脸地道:“你怎么又提陆掌柜?” “闲着无事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事,突然发现你说话前后不一。”江玄瑾平静地道,“初见陆景行时,你分明是记得他的。” “这个说来有点巧。”背后发凉。她脸上保持着笑,“我本来也不记得他了,但一看见他,就又想起来了。就像我一看见我爹,也马上想起他了呀。” “想得起人,想不起事?”江玄瑾皱眉。 怀玉伸手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道:“是啊,我就只能想起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伸手揩掉她鬓边的汗珠,江玄瑾道:“只是觉得奇怪,随口问问。” 这个人绝不会随口问什么,肯定是又察觉到哪里不对了。不过他不继续问,李怀玉也不会动凑上去找死,转脸就笑道:“你终于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事儿,想问就问,我什么都回答你。” “要是还得在这里待上七日,你会不会觉得闷?”他问。 七日之后就可以出去了?怀玉听得撇嘴,心想你哪儿来的自信啊?柳云烈那群人肯只让他休息七日? 然而她还是笑着答:“有你在,为什么会闷?” “我到底哪里好?”他抬眼,“你从第一眼看见我开始,好像就……” 抿了抿唇,他没好意思说。 李怀玉咧嘴就笑:“就什么呀?就喜欢你是吧?全京都喜欢你的姑娘多了去了,你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好?” “可是没人像你这样执着地缠着我。” “所以没人像我一样成功了呀!”她很是骄傲地扬了扬脸,“只有我嫁给你了!” 还真是……江玄瑾扶额,那么多正经的姑娘他没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人呢? “还有什么想问的?”她笑嘻嘻地道,“你没有的话,我可要问了。” “什么?” “他们都说你心系苍生。”怀玉眨眼,“那要是只能在我和苍生中选一个,你选哪个?” “苍生。”江玄瑾薄唇轻启,答得毫不犹豫。 怀玉愣了愣,垮了脸:“为什么?” “家训。” 江家家训之一:以黎民苍生为己任,万死不辞。 他这回答是认真的,没有欺骗也没有隐瞒,但李怀玉听着,呵呵笑了两声,别开了头。 “不高兴?”他皱眉。 “没有,我夫君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你脸上都写了。” 深吸一口气,怀玉道:“是我问的问题不对,我不该这么问,平白给自己添堵。苍生那么多人,我只有一个人,拿什么跟他们比?当我没问过,咱们用午膳吧。” 说着,朝外头喊了一声:“乘虚。” 门外的人应声进来,拱手道:“午膳已经传了,属下还有消息要禀告。” “说。” “白御史去了一趟大牢,之后就亲自带人去了长安街上的赌坊,眼下廷尉府正在派人,似乎是要去查封什么。” 江玄瑾听得抬眼:“白御史怎么会去大牢?” 乘虚看了看李怀玉,后者笑嘻嘻地道:“我告状了呀!白梁氏她们拿这件事来烦我,还想沾你的光把人捞出来,我一怒之下就让乘虚去告诉我爹了。” 眼里划过一道光,江玄瑾朝着乘虚就道:“把徐偃一起请过去。” “是!” 京都里的赌坊没一个是干净的,都仗着背后的靠山做吃人的生意,他曾经想过法子整治,但阻力太大,没能成功。不过眼下只挑一家细查,又是白德重亲自去,肯定是能有收获。只是白家的人与赌坊有债务,为了避嫌,徐偃也一起过去最好。 原本堵着的路突然被人打通,江玄瑾心情瞬间明朗,抚着怀里的人就道:“你这误打误撞的本事倒是真不错。” 怀玉一脸茫然:“我又撞着什么了?” 说了她也不知道,江玄瑾勾唇,墨瞳里泛起了光。 白德重是个认死理的人,自家人犯了错,那就关,他也不救。赌坊有问题,他也要查,并且一查到底,无视各路身份的人求情,只花一天的功夫,就将这间赌坊的黑账都拉了出来。 出千没有证据,但赌坊里的黑账却是可以查清楚的,偷税漏税不说,还有大笔来历不明的金银在这里周转,白德重手一挥,直接先查封。然后请廷尉府协查。 柳云烈脸色很难看:“白大人,光是文书就已经压得我们透不过气,这个时候您还扯这个案子出来干什么?” 白德重义正言辞地道:“既然有问题,就该查,不管什么时候,都该查。” 这个老古板,比他还古板!柳云烈咬牙:“昨日的文书就已经积压了一百余,眼下再忙赌坊之事,实在分身乏术!” “廷尉府这么多人,你要是忙,让徐偃跟着老夫也可。” “可您难道就不用看文书?” “我都交给齐丞相了。”白德重道,“他喜欢改,就让他多分担些。” 齐丞相的确是挺喜欢看文书的,天下大事都在上头,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但……他也只有一双眼睛,没日没夜地看,也始终会有文书积压。 夏季已至,北魏旱灾涝灾齐发,不少文书是加急的。更何况有的文书是江玄瑾先看过改过,人家第二次呈报上来的后续,求个安排。之前江玄瑾是怎么安排的他们都不知道,眼下要如何接着安排? 架空紫阳君,说得轻巧,光是文书他们就搞不定啊! 头两天柳云烈等人还都挺高兴的,为国分忧,也能体现为人臣子的价值嘛。但赌坊这事一出,柳云烈觉得扛不住了,终于跑去问了齐丞相一句:“怎么办?” 齐丞相从无数的文书里伸出头来,血红着眼道:“为国尽忠啊,别睡觉了,扛着!” 可有些事不是不睡觉就能扛得住的,紧急文书太多,他们又没有紫阳君那样果敢的决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一点点烧上来。 五日之后,加急的奏折直接送到了皇帝面前。 “紫阳君呢?”李怀麟白着脸躺在龙榻上问。 “禀陛下,君上重伤,被廷尉大人请在廷尉府养伤,已经是多日不曾见过。”云岚清拱手道。 “他在廷尉府干什么?”李怀麟不解。“养伤也该在他自己的府邸才是。” 云岚清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易泱。 易泱轻咳两声出列道:“圣上遇刺之事,君上是看在眼里的,故而住去廷尉府配合柳大人追查凶手,也免了车马来去折腾。” “荒唐!”李怀麟怒道,“君上重伤,你们还让他追查什么凶手?” “可您龙体……” “朕的命是君上救的!”李怀麟微怒,“你们这样对君上,是想将朕陷于不仁不义吗?!” 易泱垂头:“陛下息怒。” “怎么也没人来告诉朕一声?”李怀麟侧头看向云岚清,“要不是今日奏折送来,朕问起,你们还打算一直瞒着不成?” 云岚清无奈地拱手:“陛下,前几日太医让您闭宫养伤,臣等都进不去,如何能禀?” 李怀麟一顿,懊恼地道:“先不说这些,你快带朕的圣旨去,将君上送回江府,给予厚赏!” “臣遵旨。” 大概是自小没了父皇的原因,陛下对紫阳君真是依赖得很,无怪朝中那些个人要忌惮。看一眼圣旨旁边附着长长的礼单。云岚清一边唏嘘一边往廷尉府赶。 赶到地方的时候,云岚清正打算喊一嗓子“圣旨到”,结果刚抬眼往里头一瞧,他就愣在了门口。 厢房的床榻上,紫阳君侧了身子枕在白珠玑腿上,双目轻阖,似是睡着了。白珠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温柔的调子,眼神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 听见脚步声,她侧头过来看了一眼,看见有人,笑着将食指按在了唇上,示意他别出声。 一瞬间云岚清脑子里就出现了六个字:美人乡,英雄冢。 然而,榻上那位英雄耳力甚好,尽管他没发出太大的声音,他却还是睁了眼。 “云大人?” 连忙回神,云岚清双手捧着圣旨解释:“下官是来宣旨的,请君上回江府领赏。” 看一眼他手里的黄色卷轴,江玄瑾问:“陛下无碍了?” “听太医说。进食休息都还正常,左手依旧不能动弹,但已经没先前那么疼了。” “那好。”江玄瑾撑起身,披衣下床道,“本君要进宫一趟,请大人去往江府稍候。” 李怀玉听云岚清说怀麟没事,正想松口气,结果就被他这话给吓得打了个嗝。 “你身上的伤也还没好,这个时候进宫干什么?”她皱眉。 旁边这人慢条斯理地系好外袍:“有个恩典想要。” “别胡来!”怀玉起身拉住他,低喝,“什么恩典比你身子还重要?!”() ------------ 第48章 七出之条 带2800钻石加更 怀麟伤了一条胳膊尚且闭宫休养了这么多天,这人伤的不止胳膊,肩背后的伤口甚至一度崩裂,竟然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要进宫? 李怀玉已经将手举在了他后颈处,想着干脆打晕带走了事。 江玄瑾叹了口气,抬手拉住她的衣袖:“去去就回。” 语气虽软,但却执拗得很,说完松开她,朝云岚清点了头就往外走。 云岚清怔愣地侧了身子给他让路,看看手里的圣旨,又看着他那清俊的背影,有点没回过神。 “这人怎么倔得跟个驴子似的?” “嗯?”他侧头。 君夫人白氏与他眼对眼:“不像吗?驴子拉三回还知道调头,你看他,怎么劝都不听!” 这语气,真是越听越觉得熟悉。 云岚清也不看江玄瑾了,收了圣旨认真地瞧了瞧面前这位夫人,斟酌着问:“在下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夫人?” “这是自然。”怀玉微笑,“江家大婚、廷尉府茶厅,大人不是都在吗?” “不是。”云岚清摇头,眼神深深地看着她,“更早之前。” 这么敏锐?怀玉挑眉,眨了眨眼就笑开了:“那就不记得了,大人还是先请吧。” 云岚清沉默,人家都否认了,他也不能缠着不放,只是心里疑惑难消,他忍不住就多盯着她打量了几眼。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这种熟悉的感觉…… 进宫要乘车再步行,江玄瑾身上的伤刚换过药,但站到皇帝面前的时候,雪白的纱布就已经又浸了红。 “君上?”李怀麟看见他就吓了一大跳,扭头就吩咐宫人,“快,扶他过来!” “陛下。”江玄瑾皱眉看了看龙榻,“于礼不合。” “这里没外人,您先坐!”撑着身子靠在软枕上,李怀麟满眼担忧地看着他问,“不好好养伤,怎么还进宫来了?” 江玄瑾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内侍。 李怀麟侧头道:“都下去吧。” 寻常时候,皇帝身边至少是要留一个侍卫防身的,但眼下是他在这里,李怀麟直接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还让人关了大殿的门。 “出什么大事了吗?”他问。 江玄瑾摇头:“臣今日进宫,只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什么?” “昔日飞云宫里的奴仆,大多戴罪于牢。”江玄瑾道,“臣想请陛下恩典,赦了他们。” 李怀麟震了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赦了飞云宫的人?” 当初关他们进大牢的时候,江玄瑾是在齐丞相的折子上头附议了的,如今怎么会又来要赦免? “丹阳长公主有罪,他们却是无辜。”迎着他惊奇的目光,江玄瑾平静地解释,“大赦一回,一来显陛下宽厚之心,二来抚刑牢积攒之怨,一举两得。” 李怀麟想了想,道:“飞云宫的奴仆的确是没什么大罪,君上既然开了口,朕自然是愿意放人……只是,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 为什么呢?自然是因为柳云烈这回做得太直接,让他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柳云烈不想他帮丹阳余党,更是不想他插手司马旭旧案。可是就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他帮的余党似乎都是没错的,而柳云烈偏帮的人都是实打实地错了,并且错得还挺离谱。 既然如此,那他廷尉府压着司马旭旧案不让查,他还查不查? 查!有人想阻挠,他干脆就把飞云宫的奴仆都放出来,彻底搅乱这一锅浑水!这是他在看见圣旨的时候就下的决定,只是眼下在圣上面前,却不能这样说。 “陛下此番遇刺,令臣很是担忧。”江玄瑾垂眸道,“皇榜一贴,民间议论纷纷,少不得有说陛下不得人心之言语,自是要想个法子压下去。臣思前想后,还是大赦为佳。” 赦也不是随便赦,死囚是不可能放出来的,怎么看也是飞云宫那一群人合适,数量多、罪名又是莫须有的。 李怀麟点头,突然叹了口气道:“要是皇姐还在的时候,君上也这般温和就好了。” 江玄瑾顿了顿:“臣对长公主不够温和?” 李怀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您每次见她,都是不欢而散。” 以前相见,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说不了两句话君上就会开始冷嘲热讽,长公主又不是个软性子,当即就会呛声,然后两人就当着他的面吵起来了。 江玄瑾像是也想起了以前的情况,皱眉道:“八字不合。” “皇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李怀麟认真地道。 江玄瑾听得想笑:“长公主温柔?” 她要是温柔,落花河里的水还不得倒着流? “您别不信啊。”李怀麟嘟囔,“朕打小就觉得,要是君上肯好好和皇姐相处,说不定还能成一段缘分。” “多谢陛下美意。”江玄瑾摇头,“臣无福消受。” 和个养面首的女人有缘分?那还不如好好维持和白家四傻子的孽缘呢。 “阿嚏——” 白家四傻子正给云岚清倒茶,冷不防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震得房梁都抖了抖。 “失礼。”拿了帕子捂住口鼻,怀玉纳闷地嘀咕,“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云岚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眼熟,连这打喷嚏的模样都眼熟。可那么多家奴在旁边,他也不好问什么,只能揉着额角仔细回想。 “大人能来宣旨,想必很得陛下信任啊。”放了茶壶,眼前这人笑眯眯地开了口。 云岚清回神,拱手应道:“不敢当,只是恰巧有事觐见,便承了这差事。” 说起陛下信任,他心里还有些膈应。出使邻国立功回来,年俸本是该升两千石的,但不知为何,升迁令迟迟不下,他顶着礼官大夫的官衔已经两个月了。 “大人看起来心有烦忧?”她温和地笑道,“在朝为官之人,少不得有各种为难之事。好在落花河离宫墙近,每天下朝,大人还能往河边走两步,散散心。” 这像是一句随意的关心,云岚清听了也就随意地应下,没有多想。 江玄瑾进宫两个时辰之后方回,一回来便先领了旨谢了恩。云岚清交了圣旨,没理由多耽误,也就行礼离开了江府。 “你给我坐下。”看着江玄瑾,怀玉方才那待客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叉着腰横着眉,看起来凶巴巴的。 江玄瑾抿唇低头:“我伤口疼。” 怀玉被他气笑了:“非得进宫的时候怎么不喊疼啊?回来倒是知道疼了?” “进宫是有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非得现在去说?” “晚说一天,事情就晚成一天。” “得得得。”怀玉摆手,“我说不过你,先看看伤口!” 乘虚拿了药膏来,就看着夫人一边数落一边脱君上的衣裳:“真当自己是钢筋铁骨呢?瞧瞧,又全是血!你这样还不得跟我似的在身上留疤?给你上再多药有什么用?就你这折腾的本事,这伤一个月之内能结痂我跟你姓!” 闷哼一声,江玄瑾道:“你本就随我姓。” 出嫁从夫,冠夫姓,乃江白氏也。 怀玉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道:“老实点!” 换了药,重新包了纱布,怀玉带着他进内室,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从明日起在家里养伤半个月,别乱跑了。” 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江玄瑾摇头:“恐怕不成。” “干什么?”怀玉瞪他,“全朝廷只剩下你一个做事的人了?带着伤都要为国尽忠?” “不是……” “那就别说别的了。”摆摆手,怀玉道,“我会一直守着你的,谁来、说什么、都没用!” 乘虚听得这叫一个欣慰啊,以前君上带病上朝看文书,谁也没法子多说他半句,现在倒是好,夫人噼里啪啦一顿说,他竟然不吭声了,看样子真的会老实一段日子。 该早几年把夫人娶回来的! 李怀玉捏着帕子抹上江玄瑾的脸,一下下的,力道极大,把他那原本苍白的脸蹭出两道红痕来。 江玄瑾也不躲,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就这么看着她。 怀玉气着气着就笑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把就将他抱在怀里,下巴蹭着他的头顶跺脚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屋子里站着的家奴脚下都是一个趔趄。 用什么词儿夸紫阳君都行,可爱……?扫一眼被抱着那人陡然阴沉的脸色,乘虚打了个哆嗦直摇头。 只有夫人敢这么说。 不过比起之前,君上的确是温和了许多,周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淡掉了,看人的眼神也不再冰冷,粗使的奴仆进来端水倒茶,偶尔还敢与他说两句话。 这样的变化不止墨居里的人察觉到了,江府众人也有反应,江深连出去与人写诗作词都忍不住感叹两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英雄冷冰冰?没关系,美人热乎乎的就行了。 于是一时间,感叹英雄美人的文章便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 传就传么,就算把她写成个魅惑人心的妖精,李怀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毕竟之前这些人写她都是写什么《郎豺女豹赋》、《祸国论》之类的,这么一对比,妖精还算个好词儿。 可是没想到的是,有人看了这些东西,竟然当了真,还shàng mén来问罪。 “玄瑾。”柳云烈皱眉,“陛下大赦,是你的主意?” 江玄瑾靠在床边,头也不抬地改着公文:“不妥?” “妥在何处?”柳云烈很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难不成当真如外头所传,被美色迷了眼?” 朱笔未停,江玄瑾淡声道:“我自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飞云宫里那些宫人就算是小角色,这一窝蜂地全放出来,谁敢保证他们不会乱说什么? 柳云烈气道:“最近与齐丞相谈起你,我都觉得你是被人蛊惑了心智,之前的事情都还好说,你心里有公道二字,想论是非曲直。可大赦这件事,你完全是任意妄为!” 笔尖一顿,江玄瑾终于抬眼看他:“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柳云烈皱眉。 “你若不怕,何必因为这件事特意来找我?”江玄瑾道,“你觉得我被人蛊惑了心智,我亦觉得你与以前不同。只要不是错的事情,你为何要反对?” 柳云烈一噎,沉眉道:“想不到你我也有走上殊途的一天。” “本君并未折转,路不同,许是大人眼界不同了。” “你这分明是被人蒙骗不自知!”柳云烈道,“从你重查司马旭旧案之时开始,你就已经折转了路,与咱们走了相反的方向!玄瑾,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从大婚过后,你就慢慢被人视为站在了丹阳余党那边?” 微微一愣,江玄瑾皱眉。 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事情,他站没站在丹阳余党那边,他自己心里清楚,论事不论人罢了。 可……在外人看来,从徐仙等人坐上婚宴娘家席开始,他似乎就也被打上了丹阳余党的印记,他查旧案、折了厉奉行、迁了梁思贤、又救了徐仙……之后这种种行为,都是在加深这个印记。 这是怎么回事? “知己一场,我再提醒你一句。”柳云烈深深地看着他道,“丹阳长公主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就算她已经薨逝,也有可能留下很多后招来对付你。你那位夫人,与陆景行相识,又能让徐仙等人坐娘家席,还是小心些为好。” 江玄瑾沉了脸:“大人逾越了。” “我就知道说她你会不高兴。”柳云烈摇头,“但你仔细想想吧,旁观者清。” 说罢起身,行了礼就往外走。 怀玉守着厨娘炖补汤,等好了端回去的时候,就感觉主屋里阴沉沉的。 “怎么?”走到床边,她放了托盘一边舀汤一边问,“柳大人又惹你不高兴啦?” “没有。”垂了眼眸,江玄瑾收敛了表情,低声道,“伤口一直疼,有些烦人。” 怀玉闻言,放了勺子指着他身上的伤口,一本正经地威胁:“不许疼了!看把我夫君给烦的!” 江玄瑾:“……”实在没绷住,他低低地笑出了声,伸手捂着眼睛笑了好一会儿,心里笼着的阴云也逐渐散开。 “嗳,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怀玉色眯眯地盯着他瞧,然后唏嘘道,“暴殄天物啊!” 伸手压了压嘴角,江玄瑾看她一眼:“你这么会说话,不去茶摊子上说书,也是暴殄天物。” “那不一样。”怀玉抬了抬下巴,“我的好话都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旁人给钱也不行!” 一本正经的语气,杏眼里也满是真切的情意,江玄瑾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心里跟着松了松。 徐仙那些人是看在陆景行的面上去的喜宴,厉奉行是他罪有应得,徐仙也是他自愿救的,至于梁思贤……只能说是巧合,毕竟换卷子的是梁思贤自己,她至多不过是说了一句笔迹眼熟。 丹阳诡计多端是没错,但她怎么可能神通广大到死了还能算计他呢?更何况,她死的时候压根与白珠玑没有任何交集,扯不到一起去。 摇摇头,江玄瑾看了看她手里的汤:“今日这么勤快?” 怀玉笑道:“你先尝尝?” 张口含了她喂过来的汤,他点头:“比上一次的好喝。” 那是,江府的厨娘手艺肯定比白府的好。怀玉嘿嘿笑道:“我多熬了些,让灵秀给我爹送了一盅去,左右这里离得近。” 倒是挺有孝心?江玄瑾想了想:“你爹似乎还在查那赌坊。” “可不是么?”怀玉叹息,“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至多不过是些黑账。” “查这么久……黑账的数目想必不小。” “再不小能怎样?”她不屑地道,“赌坊里的银子,还能查到来历不成?” 一般来说是查不到的,所以才称为“黑账”,不过要是数目过大,能对得上某一桩已有卷宗的案子,再反推的话,也不是不能查。 说到这个,江玄瑾就想起了厉奉行,他受贿数目巨大,很多赃款来历不明,若是那赌坊背后有他撑腰的话…… 想了想,他朝旁边的乘虚吩咐:“去打听打听,被查封赌坊的东家往日跟谁来往较多?” “是。”乘虚应下。 怀玉一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表情,自顾自地给他喂汤,看他喝完一碗,忍不住捏着勺子道:“你娶着我这么贤淑的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呛咳一声,江玄瑾嫌弃地看她一眼:“有这么自个儿夸自个儿的?” “我不夸,那你倒是来夸我啊!”怀玉扁嘴,有点委屈,“我对你这么好,你都没夸过我!” “要怎么夸?”江玄瑾道,“我不喜欢撒谎。” 怀玉瞪眼:“不夸我就算了,还挤兑我?下次想喝汤自己去熬吧!” 说完,抱起碗就走。 江玄瑾觉得自己很无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小声嘀咕:“脾气真大。” 旁边的御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江玄瑾侧头,“看夫人朝我发脾气,你很高兴?” 连忙摇头,御风道:“属下只是觉得……您偶尔也该说点好听的,女儿家都喜欢听好话。” 江玄瑾冷笑:“她爱听我就得说?你看她全身上下哪儿值得我说好话?” 御风闭了嘴,乘虚的侍奉经验告诉他,除了夫人之外,旁人还是少与君上顶嘴来得好。 “主子。”灵秀送完汤回来,带了一封信给她。 怀玉接过来看了看,是陆景行写的,用的是狂草,也只有她认得出来。粗略扫一遍,她撕了信就往主楼后头的厢房里走。 知道最近事多,墨居又经常来人,青丝一直乖顺地待在房间里,身上的伤已经被灵秀照料得基本痊愈了。 让灵秀在门口守着,怀玉拉着青丝小声问:“怎么样?” 青丝点头:“暗卫布置已经摸透,主子若有吩咐,奴婢趁夜色可以潜出墨居。”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怀玉长长地松了口气。青丝的功夫可是比以前的丹阳还厉害,她恢复了,就等于自己终于有了眼睛耳朵和手脚,并且不用太担心她的安危。 只是,若能名正言顺地将她带在自己身边,那就更好了。 低头想了想,怀玉道:“陆景行传话说,江玄瑾放了飞云宫的人,他是真的要追查司马旭旧案,所以你先按兵不动,等我命令。” “是。”青丝点头,又看了看她消瘦的脸,皱眉道,“保重身子。” “放心,我好得很。”捏了捏拳头,李怀玉勾唇就笑,“而且会越来越好的。” 江玄瑾已经如她所愿在一步步地帮她除掉奸佞、替她翻案,有他这样的帮手,实在是很让人安心,连觉都睡得特别踏实。 她有预感,司马旭的案子,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第二天,怀玉一早就说要上街。 江玄瑾还在养伤,自然是不能出门的,一双眼满是不悦地看着她:“非得去?” “你看!”可怜巴巴地将断了的佛珠串儿指给他,怀玉道,“我得去重新串呀,这可是你送我的。” 他戴了那么久都没问题的珠串,她竟然能弄断?江玄瑾更不悦了,眉峰拢起,薄唇紧抿。 李怀玉连忙抱着他的胳膊道:“我不是故意的,一直好好的,它自己断了!你送我的东西,我可爱惜着呢,珠子一颗也没损,重新找人串一串就好。” “让御风跟着你。” “不用啦。”怀玉摆手,“我顺路去成衣店看看,他一个男儿家也不方便,灵秀随我去就是。” 轻哼一声,江玄瑾扭了头看着床内,不理她了。 怀玉看得失笑,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提了裙子就跑。 江玄瑾气得低喝一声:“御风!” 御风一抖:“主……主子?夫人不让跟,属下还跟去的话,不太好吧?” “谁让你跟了?”他恼道,“她走这么急银票也不带,你给她送去。” “……” 这一边生气一边给人送银票是怎么回事儿啊?御风哭笑不得,应了他的话,去旁边的柜子里拿了银票便追出去。 没有夫人在的墨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几个家奴蹲在门口小声议论:“以前还觉得君上不喜欢女人呢,没想到如今……” “之前是朝局不稳,君上一心为国,哪有空管其他的?现在幼帝亲政了,咱们君上也该喘口气了。” “是啊,要我说,一个夫人都算少了,以咱们君上的身份地位,怎么也该三妻四妾,不能输了二公子去呀。” 这话说得很合心意,远远走过来的人笑着就塞了两个钱袋子到他们手里。 家奴们一愣,不解地回头,就见个穿着暗花云锦裙的姑娘站在他们面前道:“替我通传一声,易家嫡女求见君上。” 花容月貌的一张脸,看着门前的人都惊了惊,反应快的一个家奴连忙道:“xiǎo jiě稍候!” 夫人刚走,竟就来了这么个女子要拜见君上?家奴一边往里跑一边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嘿,该不会真的一语成谶了吧? 江玄瑾正气哼哼地改着公文呢,一听禀告说有客来,一张脸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放帘子,请进来。” 隔断处的纱帘被放下,有人随着家奴进门,上来便行礼:“小女易素,见过君上。” “何事?” “家父前些时候冒犯君上,深感不安,但又是奉命行事,不便来请罪,所以今日托小女来看望君上。” 皱眉想了一会儿,江玄瑾问:“家父是?” “虎贲中郎将,易泱。”这姑娘说话底气足得很,声音又响又亮,还带着三分笑意。 外头的乘虚忍不住低头打量她两眼。 易素屈膝行着礼,一双眼却是不老实地往帘子后头看。她是仰慕紫阳君已久的,之前觉得入江府无望,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还去庙里住了几个月。眼下回来,听人说紫阳君娶妻了,还百炼钢化了绕指柔,着实让她意外。 白四xiǎo jiě有什么本事能折服紫阳君? 她细细打听,甚至买通了白府江府的家奴,终于知道了其中秘诀——紫阳君喜欢主动的姑娘! 若是他喜欢别的,易素今日就不来了,可若只是主动就能打动这个人,她焉有输给白四xiǎo jiě之理?不就是大胆一点,脸皮厚一点?她也行啊! 于是,自报完家门,易素接着就道:“小女听闻君上有伤在身,特意带来了疗伤圣药玉清膏。” 帘子里没了声音,乘虚瞧了瞧,会意地上前伸手:“多谢xiǎo jiě美意,交给属下吧。” 捏着药膏盒子,易素往后一缩手,皱眉看着他:“这药膏不好抹,给了大人大人也不知该怎么用,还是让小女进去当面告诉君上。” 说着,竟直接伸手掀开了隔断处的纱帘。 老实说,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乘虚在白珠玑身上看了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然而眼下一看,乘虚发现,这种事夫人做没问题,可旁人来做,怎么看都很失礼。 床上的江玄瑾沉了脸,目光阴冷地盯着进来的人,低斥道:“出去!” 易素吓了一跳,方才还鼓足了的劲,被他这眼神一扎,全泄了:“小……小女只是想告诉君上这药……” “乘虚,送客!” “是,xiǎo jiě请。” 易素傻了眼,有点不知所措。这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紫阳君如今性子温和了,不再拒人千里了吗?不是说不管白四xiǎo jiě怎么闹腾,他都没有生气吗?她不过是掀了帘子进来,他怎么就要赶人? “君上!”见势不对,易素立马跪了下去,无视乘虚要请她出去的动作,哀声道,“是小女冒犯,请君上息怒!小女是来赔罪的,若赔罪不成反惹君上生气,回去定是要被爹爹打死!” 说着,楚楚可怜地看向他。 江玄瑾披衣靠在床头,手里一封文书翻了一半,侧眼看着她,没说话。 易素硬着头皮就继续道:“小女仰慕君上已久,不求君上青睐,但求君上垂怜,莫要如此赶小女走。小女定然好生赔罪,再不越矩!” 正说着呢,外头又来了家奴禀告:“君上,梁家xiǎo jiě求见。” 一个没完,又来了一个?江玄瑾觉得有点意外。往日这些姑娘是断不敢进他墨居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前赴后继? 疑惑地扫了地上的人一眼,他松了神色道:“起来。” 易素连忙站了起来,不安地捏着帕子。 “去偏厅里坐。”江玄瑾道。 偏厅?易素看他一眼,也没敢再顶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结果刚坐下没一会儿,梁家xiǎo jiě也被请了进来。 一看她,易素心里舒坦了不少。她至少还跟君上见了面说了话了,后来的这位却是连主屋都没跨进去。 “你怎么也在这里?”梁绕音进门就皱了眉,戒备地看着她。 易素轻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起晚了就没得吃了。” “什么意思,你见着君上了?” “自然。” 梁绕音有些恼,她听了消息本是不信的,原想着找个由头过来试试,不成也罢,谁知道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不行,还得想想办法! 主屋里。 江玄瑾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公文,突然问了乘虚一句:“外面是出什么事了?” 乘虚找出前几日传到府里来的文章,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看:“就是这个。” 接过来扫了一眼,江玄瑾皱眉:“谁想出来的?还‘美人关’呢,也不看看她哪里像个美人?” 乘虚道:“夫人也看过了,她说写得挺好的。” 还好呢?明里暗里都在可惜他这个“英雄”要被她那个“美人”耽误了,好端端的人写成了狐狸精,这人都不生气?心也真是大。 通篇看完,江玄瑾问:“这跟外头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这文章传遍了半个京都,那些世家xiǎo jiě们瞧着,许是觉得不甘心,想给您……再多来几关。” 江玄瑾不耐烦地捏了宣纸,挥手就想扔。 然而,手扬到一半,他顿住,垂眸认真地想了想,眼眸突然一亮。 “君上。”家奴又进来禀告,“齐家xiǎo jiě也到了。” 乘虚连忙朝他使眼色,想让他住嘴,以免惹君上发怒。谁知,床上这人听着,竟然道:“挺好,都请过来吧。” 啥?乘虚惊了惊:“都请过来?” “连同侧厅的一起,看茶。” 家奴应声而去,乘虚傻站在他床边,好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问:“夫人要是突然回来怎么办?” “那就让她进来一起喝茶。”江玄瑾一脸正色地问,“不行吗?” 行是行,就是……乘虚抬头看了看房梁,提心吊胆地想,也不知道这房子抵不抵得住夫人拆。 李怀玉心里有算盘,上街串珠子只是虚晃一招,很快就要打道回府。 灵秀问:“您不是还要看成衣么?” 怀玉道:“留着明儿看。” “啊?明日也要出门?” “自然。”她摸着下巴笑,“门出多了才习惯呐。” 想出点事,总不能特地出门引人怀疑吧?在江玄瑾眼皮子底下,一切都要做得十分自然才行,她都想好了,等第三天出门,就可以配合陆景行动手。 一想到有机会把青丝要来自己身边,怀玉笑得很开心,回去的步子都十分轻快。 然而,伸手推开主屋的门,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满屋子的官家xiǎo jiě坐得端端正正,听见响动,齐齐转头朝门口看过来,眼神之灼热,看得她虎躯一震。 “君夫人安好。”齐家xiǎo jiě向来是最懂礼节的,起身就朝她行礼。 有她带头,屋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她屈膝,莺声燕调地喊:“夫人安好。” 退出去看了看外头的牌匾,又进来瞧了瞧屋里的摆设,李怀玉喃喃道:“我走错了吧,分明是要回墨居主楼的,怎么闯到后宫来了?” 乘虚从内室出来,僵硬地朝她行礼:“夫人。” “你也在啊?”怀玉眨眼,“那我没走错?” “是。” 所以墨居的主楼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群姑娘?李怀玉想不明白,提着裙子就往内室走。 江玄瑾施施然坐在床上看文书,手指修长白皙,轻轻地点在纸页上,瞧着好看极了。听见脚步声,他侧头,很是平静地道:“你回来得倒是快。” “要知道今日府里会来这么多客人,我就不出去了呀。”凑到他床边,怀玉皱眉,“她们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江玄瑾摇头:“并未打扰,各家xiǎo jiě都很是安静。” “那她们来这里干什么的?”她一脸惊奇,“都进了屋子了,怎么能不抓紧机会打扰打扰?” 江玄瑾:“……”他算是知道易家xiǎo jiě那举动是跟谁学的了。 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江玄瑾道:“她们知道我受了伤,都是来请安的。” “哦……”怀玉挠了挠鬓发,“那请完了吧?为什么还不走?” 江玄瑾没答,只抬眼看向外头。 瞧见他抬头看过来,外室响起轻轻的吸气声,姑娘们个个站得端庄得体,脸上挂着动人的笑意,那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啊,都恨不得长在紫阳君身上。 怀玉明白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谁舍得走呢,哪怕是干坐着她们也乐意!只是说来也怪,以前这些人都是进不来的吧?为何今日不但进来了,还都坐在主屋里? 看一眼江玄瑾,她撇嘴。男人都爱美色,这么多美色白白送shàng mén,他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心里有点不舒坦,也就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儿,怀玉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恍然点头,笑得揶揄:“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江玄瑾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道:“来者是客,你也该招待一二。” 要怎么招待?怀玉撇嘴,起身朝她们摆手:“各位xiǎo jiě落座用茶吧,我去让人上些点心。” “有劳夫人。”众女都应她,各自落座,眼睛却都还盯着内室里的人。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在内室挂了一块肉,外面这些全是饿狼。可是,狼是肉自己放进来的,她生气也没什么办法。 捏捏拳头,怀玉笑着出去吩咐灵秀准备点心,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自己也赖在厨房,抓两根菜叶子玩。 “xiǎo jiě,怎么回事啊?”灵秀很是慌张地抓着她的衣袖,“咱们只是出去了一趟,就来了这么多人?”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们君上玉树临风、惹人喜爱,他在府里养伤,少不得有人来探望。” “您不着急么?”灵秀小声道,“奴婢瞧着那些个xiǎo jiě模样都挺端正。” 岂止是端正啊,齐家那位xiǎo jiě都可以说是倾国倾城了,而白珠玑这副皮囊,至多算个水灵可人。她着不着急?着急啊,可是她这个人就是很奇怪,平时不高兴也就大方显露了,但这种争风吃醋的不高兴…… 她会深埋在心里,越不高兴越埋得深,面上功夫做好,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因为实在是有些丢脸…… 怀玉想,其实也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嫁给江玄瑾的人是白珠玑,她只是个借着人家身子fù chóu的孤魂野鬼,这醋该白珠玑吃,不该她吃。 这么一想倒是好受了不少,她松了眉眼,伸手拿了刚出笼的点心就往嘴里塞,若无其事地在厨房里逡巡。 半晌人也没回来,主屋里的江玄瑾疑惑地看了一眼乘虚。 乘虚小声道:“夫人去厨房了。” 去厨房干什么?这儿这么多人她不管了?江玄瑾皱眉,微微有点焦躁。 左看右看,终于等到她回来,这人却是端着点心热情地招呼各家xiǎo jiě品尝,在外室走了一圈才端了一碟子到内室问他:“要不要尝尝?” 江玄瑾沉声道:“不必。” “这么多姑娘在,你还闹脾气?”怀玉挑眉。 轻哼一声,江玄瑾伸手把床帐一放:“我累了。” 一听这话,刚拿起点心的众位xiǎo jiě们纷纷起身,柔声道:“君上好生歇息,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改日再来。” “君上多保重。” 怀玉侧眼,就见她们齐刷刷地屈膝行礼离开,莲步款移,个个姿态万千。若是用这模样进宫去选妃,一定是一选一个准。 嗤笑一声,怀玉叼了块点心在嘴里,问床上这人:“你不是不喜欢人多吗?” “她们不吵。” 即便有人想吵,后来也再也没敢吭声。 怀玉点头:“也是,都是端庄大方的闺阁姑娘。最前头那个是齐家的吧?之前就常听人夸她。” “嗯。”江玄瑾睨着她道,“早年父亲要我娶亲,想订的就是齐家的婚事。” “倒也般配。”怀玉一本正经地点头,“她一看就是个最懂规矩的。” 还般配?江玄瑾冷笑:“知道自己规矩懂得少,便跟人多学学。” 眉梢跳了跳,李怀玉压着脾气道:“你说话这么冲干什么?” “事实。” “就算是事实,也没道理这样说吧?”怀玉哼笑,“亏得是我,你换个夫人来,你这么说非得吵起来不可。” “除了你,谁敢同我吵?” “我……”努力把火气咽下去,怀玉扯了扯嘴角,“我也不同你吵,跟齐家xiǎo jiě好生学规矩才好。” 江玄瑾气闷,平日里面前这人笑起来还看得过去,可这种时候她还笑,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哪怕当真跟他吵都比她现在这模样好。 一眼都不想再看,他翻身就侧过背去,面对着墙。 这是标准的江小公主生气姿势,放在平时,李怀玉是会去说好话的,可她今儿心里也憋着气,怎么想怎么不顺畅,见他不理人了,她一句话也懒得多说,起身就往外走。 “哎,夫人。”乘虚连忙追出来,跟在她后头小声问,“您生气了?” “后院的树该浇水了。”怀玉平静地回答,“左右你家主子也不愿意搭理我,那我去看看树吧。” “您……没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且去劝着你家主子吧,还伤着呢,别气坏了身子。” 乘虚垮了脸,无奈地道:“您其实……跟他生个气,他就不气了。” 嗯?怀玉皱眉:“什么毛病?” 乘虚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抓耳挠腮地道:“您去就是了。” 摇摇头,怀玉皮笑肉不笑:“我这么喜欢他,怎么可能舍得对他生气呢?你回屋去吧,让你家主子尝尝厨房做的点心,味道还不错。” 说完就往橘子树前一蹲,再也不吭声。 乘虚:“……” 墨居里的气氛又诡异了起来。 夫人分明还是照常跟君上说话,君上也照常答,但两个人就是不看对方的眼睛,好像在铆着什么劲儿似的。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夫人就又去街上逛了,君上也照旧放来访的官家xiǎo jiě进府,让她们干坐在外室。 “你听说了没?”易素在赶去江府的路上遇见梁绕音,急忙拉着她道,“听说昨儿咱们走后,君上和夫人闹不和了!” 梁绕音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挥开她的手就继续往前走:“这不是早就能料到的事情吗?” 哪家的夫人喜欢一群姑娘在自己夫君面前晃啊?君夫人吃味了也是正常,他们能闹不和是好事啊,君上一个不高兴,指不定就把那爱吃醋的君夫人给冷落了,迎旁人进门呢? 她能想到这点,其余的姑娘自然也是能想到的,于是今日去请安,她们有意无意地就提什么“妒,为其乱家也”,善妒之妇,是犯了七出之条,要被休弃的。 江玄瑾听得脸色阴沉。 妒忌就犯七出之条?谁规定的?他一向看陆景行不顺眼,难不成也该被休弃? 荒唐! 瞧她们越说越起劲,江玄瑾终于是不耐烦了:“闭嘴!” 整个主屋瞬间鸦雀无声。 拿起文书,他继续翻阅,翻着翻着突然想,白珠玑是不是因为知道妒忌是七出之条,所以才不犯的? 越想越有道理,江玄瑾心情好了不少。等到晚上,满屋满院的人都走了,他便状似无心地对她道:“七出之条真是无稽之谈。” 李怀玉听得一愣,茫然地问:“七出之条是哪七条啊?” “……” 眼神一沉,江玄瑾冷笑:“你的规矩还真是没学好。” “怎么又说我?”怀玉撇嘴,往床上一趟,颇为疲惫地道,“我今日走了好远的路,腿疼!” 说完,见旁边这人没反应,哼哼两声道:“我就知道你是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一点也不心疼我了。” “心疼你?”江玄瑾轻嗤,语气甚是不屑。 怀玉翻了个身,闷头道:“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罢了罢了,还是我自个儿心疼自个儿,明儿再去买些首饰吧。” 还去?江玄瑾寒声道:“你住在街上算了。” 怀玉哼笑,心想反正是最后一天了,也懒得跟他说,养精蓄锐准备好明天的大戏。 来江府请安的官家xiǎo jiě们发现,自从她们能进墨居大门,紫阳君和君夫人就好像疏远了些,头一天君夫人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第二天两个时辰才回来,今天更是好,她们都坐了三个时辰,用了无数点心了,也还没见君夫人归府。 莫不是……吵架吵厉害了,君夫人不想回来见她们了? 看看内室里紫阳君那阴沉沉的脸色,易素觉得多半是这样没错,君上这样的人,肯定不喜欢善妒的女子,眼下肯定又失望又难过,她们得安慰安慰才好啊! 几家xiǎo jiě相互看上两眼,都在斟酌着怎么开口。怕自己当了出头鸟,但又怕别人抢在前头得了君上的注意,一时都踟蹰着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有人鼓足勇气准备开口,刚喊了一声“君上”,结果乘虚从门外跑进来,登时断了她们的话。 “君上!”他神色慌张,径直进了内室,站在床边道,“出事了!” 江玄瑾正气闷,头也不抬地道:“朝中天天都在出事,还用如此惊慌?” “不是朝中。”乘虚摇头,咽了口唾沫道,“是夫人。” 捏着文书的手指一僵,江玄瑾缓缓抬头:“你说什么?” ------------ 第49章 本君惯的,有何不妥? 带2950钻石加更 满屋子的官家xiǎo jiě都怔愣地看着。 方才还沉着脸靠在床上的紫阳君,眼下突然就起了身,漆黑的眼瞳里厉色摄人,盯着乘虚看了一眼,伸手扯了旁边搭着的外裳,披身就往外走。 “君上,您的伤……” 恍若未闻,江玄瑾跨步出门,青色的锦袍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翻飞,他伸手拢了袍子,干净利落地系上腰带,冷声问:“在哪儿?” “崇德街。”乘虚跟上来,一边随他走一边道,“灵秀跑回来的时候夫人还在与人对峙,眼下情形如何,她也不知道。” 灵秀一个人回来了?江玄瑾皱眉,心头微有火气。 身为奴婢,如何能舍了主子先走?白珠玑就算有两下子,但如她所言,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真遇见什么麻烦,她也招架不住! 心头微紧,他加快步子,直接让人牵了马来,翻身上去,提了缰绳就朝崇德街跑。 一路上气躁神慌,他不得不安抚自己,多往好处想,万一只是些简单的dì pǐliú máng,那她应该有本事应付。 然而,勒马停在一家成衣店前,江玄瑾侧眼看去,心里止不住地一沉。 店铺门口一片狼藉,装饰用的落地花瓶碎了一地,上头隐隐有血迹,店门口横斜着关门用的长木,里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已经没了打斗的声音。 他来晚了? 僵硬地盯着那血迹看了片刻,江玄瑾翻身下马,越过碎瓷片往里走。 许多成衣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房梁上垂下来的帷帐被人撕裂,柜台倒塌,挂衣裳的架子折的折、断的断,地上已经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他低头看着,呼吸越来越轻。 “珠玑?” 目光所及的地方看不见人,他抿唇,来回看着四周,轻声又喊:“白珠玑!” 倒塌的柜台后头有了点动静,江玄瑾眼眸一亮,回头去看,却见是个掌柜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看着他。 “人呢?”眸子一黯,他极为不悦地皱眉。 掌柜的不知道他在问谁,抖着嗓子道:“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好端端的就有人冲进来为难个夫人,唉哟我的铺子……” “那夫人在哪里?”他低喝。 掌柜的摇头,他一直躲着呢,哪里看得见什么? 江玄瑾焦躁起来,浑身渐渐萦满戾气,拧着眉在铺子里找了两圈,正想发火,门口乘虚却喊了一声:“主子!” 他回头,就见白珠玑龇牙咧嘴地靠在乘虚身上,衣裳头发都凌乱得很。 瞳孔一缩,他大步跨出门,将她扶过来便问:“伤着了?” 顺势蹭进他怀里,怀玉闷声道:“命还在,就是被吓坏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竟然被吓得抱着他直抖?江玄瑾轻吸一口凉气,伸手在她背心轻拍:“咱们回家。” “好。” 向来聒噪得很的白珠玑,今日显得安静极了,只是一路抱着他不撒手,手指抓在他衣裳上,抓得紧紧的。 江玄瑾脸色难看得很,策马回府,二话不说就关门谢客,然后将她放在床榻边,低声问:“伤着哪儿了?” 李怀玉委屈巴巴地撩开袖子给他看淤青,扁嘴道:“其实我打得过的,但他们有四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啊,可气死我了!” 本就不是完好无损的手上,又添几道淤青,不过好在没见血,江玄瑾起身拿了散瘀膏来,一边给她揉一边问:“看清来人的模样了吗?” 怀玉摇头:“四个人都蒙着脸呢,功夫也还都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我麻烦,我和灵秀正看衣裳呢,也没惹着谁。” 揉着淤青的手一顿,江玄瑾垂眸:“你是紫阳君夫人。” 就算没惹着谁,也免不得会有人要跟她过不去。 “我以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不会有人胆子那么大呢,结果还真有敢当街行凶的。”怀玉嘟囔。 看着这大块大块的淤青,江玄瑾语气不善:“我让你带上御风你不带。” “御风武功再高,那也是个男儿家啊,总跟在我身边进进出出的,也不方便。”怀玉撇嘴,“我该去找个武功高的丫鬟带出门,带灵秀那丫头出去,我还得保护她。” 这倒是真的,一般的高门夫人xiǎo jiě身边总有个会些功夫的丫鬟,但以白珠玑目前的身份和处境,她的丫鬟会些功夫都不行,得武功卓绝才能护她周全。 练武的女子本就不好找,武功卓绝的更是罕见,他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正想着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锁链声。 “水。”青丝端着水盆进来,只吐了一个字,然后放在旁边就将帕子递过来。 江玄瑾看她一眼,伸手想去接,这人竟然皱着眉躲开他的手,固执地把帕子递给白珠玑。 “多谢,但我现在……”努嘴示意自己的手在上药,怀玉可怜兮兮地问,“你能帮我一把吗?” 青丝点头,张口咬住垂在手间的锁链,拿着帕子拧了一把水,帮她擦了擦有些脏污的脸。 这个脾气古怪的长公主婢女,好像从被白珠玑放出来开始就对她很有好感,御风跟了她这么久,除了发现她喜欢与白珠玑亲近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举动,甚至连试图逃跑都不曾。 是把白珠玑当恩人了?江玄瑾沉吟。 青丝这人虽然shā rén如麻,但也有一点好处,就是敌我分得很清楚,一旦被她认为是敌人的,比如他,拼了命不要也会来杀。可被她认为是恩人的,比如白珠玑,她就会待她很温柔,甚至收敛一身杀气,做些丫鬟才做的事。 “你在看什么?”床上这人好奇地问了他一句。 江玄瑾回神,把目光从青丝身上收回来,放下药膏道:“你歇会儿,我同青丝说两句话。” “同青丝说话?”她一脸紧张地道,“你别又把她关回去了啊,她已经没想杀你了!” 这一副着急忙慌为人开脱的模样,看得他有些好笑:“谁说要关她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嘀咕。 江玄瑾摇头,一把将她按在床上,然后起身放下隔断处的帘子,把青丝带到了外室。 “给她解kāi suǒ链。”他道。 旁边的御风吓了一跳,迟疑地问:“在这里解开?” “嗯。”找了椅子坐下,江玄瑾按了按自己手臂上的伤,抬眼看着面前这人。 青丝满眼冷漠,任由御风开她手上的锁,一双眼里虽无杀气,却也不是很友善。 “你想干什么?”她问。 江玄瑾道:“想让你做事。” 让她做事?青丝皱眉,很是戒备地看着他。 “墨居不养闲人,你伤既然好了,就跟着夫人吧。”江玄瑾道,“以你的功夫,护她周全定然不难。” 青丝一愣,眼眸微微亮了亮,连忙垂眸掩盖,压着欢喜问:“你不怕我还想法子杀你?” “你若有那个本事,也可以试试。”江玄瑾撑着眉骨看着她,“只是下一回再落在本君手里,本君便把你送去廷尉府大牢。丹阳的旧案,本君也不再插手。” 威胁她?青丝很意外,之前紫阳君想套她话的时候都没用过这种手段,如今倒是好,只是为了让她跟在君夫人身边,竟就这么开口了。 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青丝忍不住想,要是君上知道他的夫人其实本就是她的主子,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见她走神,江玄瑾微微皱眉:“应还是不应?” “应。”青丝点头。 神色一松,江玄瑾起身道:“那便出去找人拿江府丫鬟的衣裳,即日起,便跟了夫人。” 说罢,转头就掀开隔断处的帘子,低头朝那伸着耳朵偷听的人道:“你往后出府,都带上她。” 偷听被抓包,怀玉正觉得尴尬呢,一听这话,眼眸登时一亮。 “你这是担心我呀?”笑嘻嘻地伸手抱住他,怀玉仰头朝他直眨眼,“竟要把青丝给我,她不是个很重要的证人吗?” 任由她抱着,江玄瑾别开头道:“物尽其用。” 怀玉乐了,这回是打心底地乐,准备这一出大戏的时候她就在赌,赌江玄瑾有多在意她,结果她赢了!青丝终于能跟在她身边了! 一个高兴,她跳起来就吧唧一口亲在他下巴上,亮晶晶的口水扯出了丝。 江玄瑾万分嫌弃地看着她,扯过她的衣袖就擦。 “哎,你不是爱干净么?还往衣裳上擦?”怀玉瞪眼。 面前这人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把她的衣袖放回来,抬眼道:“爱干净是爱自己干净,这是你的衣裳。” 言下之意,你脏,我干净就行。 李怀玉哭笑不得,伸手就捶了他肩膀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大,闹着玩的,然而面前这人竟像是挨了一记金刚拳似的,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了手臂。 “啊,我忘记你还有伤了!”怀玉一惊,连忙将他扶到床边,紧张地问,“还好吗?” 江玄瑾轻轻吸着凉气,闷声道:“方才策马,伤口又扯着了,你下手又没个轻重……” “我错了我错了!”怀玉连忙道歉,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道,“真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去叫大夫!” 说完,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 御风在旁边看着,就见床上那一脸痛苦的人,在夫人一个转身之后就勾唇笑了出来,弯着的腰打直,皱着的眉头也松开,若无其事地就靠在床上继续翻公文。 这是碰瓷啊! 御风唏嘘,自家主子好像是真的被带坏了。 不过,玩闹归玩闹,紫阳君记仇的本事还是一流的,夫人在街上遇险,要不是她身手好,加上对方见围观人多先撤,会是什么后果还真不清楚。 京都之地,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地出这种事,江玄瑾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北魏负责京都巡卫的是虎贲中郎将易泱,江玄瑾问罪,自然头一个问到他。 “是卑职之失。”易泱擦着冷汗道,“卑职当时在城西一带,并未察觉到崇德街的动静。” 京都这么大,他一个人,就算有护城军在,也不可能每个角落都照顾到吧?单凭这个问罪,那就是苛责了。 江玄瑾问:“按照巡逻安排,当时崇德街就一个护城军也没有?” 易泱连忙双手呈上文书:“这是一早写好的巡防布置,请君上过目。” 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今日要从城西到城北,另一个副将负责城南到城东,恰巧在出事的那个时候,崇德街的护城军正在换岗。 有这个东西作证,易泱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担着罪责的。 然而,江玄瑾随意翻看两眼,竟然看见了之前的巡防布置。 “长安街赌坊出事那天,是你带人去把白家两位少爷送进大牢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易泱没明白,迟疑地点头:“是。”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文书上十几天前的巡防布置,江玄瑾眯眼:“可当日按照上头的安排,你应该在城南,为何会跑去长安街了?” 易泱一震,这才反应过来紫阳君注意到了什么,连忙道:“当时副将有事,与卑职换了岗。” 看一眼这人慌乱的神色,江玄瑾合了文书朝御风道:“请护城副将过来一趟。” “君上。”易泱摇头,“今日也是要巡卫京都的,卑职临时走开也就罢了,怎可还把副将也调来?” “言之有理。”江玄瑾道,“那就请大人先继续巡逻,单请副将过来。” 易泱噎住,脸色有些难看。御风上来朝他作请,他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随他离开。 人一走,怀玉就从旁边的屏风后头出来,好奇地问:“你发现什么啦?” 伸手将她揽过来,江玄瑾眼神幽深地道:“易泱撒谎。” “嗯?” 毫无防备地把文书给她看,江玄瑾道:“若是临时换岗,上头会有标注,易大人这是慌了,撒谎都撒不圆。” 怀玉抓着文书看了看,不感兴趣地扔到一边,嘀咕道:“别的我不清楚,他女儿是长得挺好看的。” 江玄瑾垂眸看她:“那又怎么了?” 怀玉鼓嘴,仰脸问他:“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你不是很好看。”江玄瑾很诚实地道。 脸一皱,怀玉怒了,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伸手就去掐他的脸:“糟糠之妻不下堂你知不知道?这才成亲多久,竟然就说别人比我好看?” 任由她掐着脸,江玄瑾慢悠悠地道:“我没说她比你好看。” “都这么说了,还不是说她更好看的意思?” “不是。”他道,“我只知道你的相貌,至于别人,没仔细看。” 李怀玉:“……” 掐着他的手松了松,她哭笑不得地道:“下回谁再跟我说紫阳君不会说好话,我就让他去好生掏掏耳朵!” “这不是好话。”江玄瑾一本正经地道,“是事实。” 气不起来了,李怀玉抱着他就笑,蹭着他的脸道:“这个事实我爱听!” 温软的气息蹭了他满怀,江玄瑾喉头微紧,伸手扶着她的腰不让她滑下床,低声道:“等会还有人来,你正经些。” “不是还没来么?”怀玉嬉笑,一抬眼就瞧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忍不住张口就含了上去。 一阵颤栗从耳朵传遍全身,他轻吸一口凉气,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往外推:“别闹!” “谁闹了?我认真的!你别动!”霸道地按住他的手,怀玉横眉,“忘记手臂上的伤啦?” 这人还知道他有伤?江玄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又想推她。结果刚用了些力,这人就“啊”了一声。 “怎么?”他一顿。 抽了抽腿,怀玉埋头在他肩窝处,痛苦地道:“抽筋了,我的腿!啊,你别动!” 江玄瑾真的就没动了,担忧地看向她的腿,生怕再把她哪根筋碰不对了。可是……这个痛苦地抽着筋的人,为什么还有空朝他耳朵里呼热气? “喂。” “哎呀,疼死了,别动别动!”脸蹭在他耳边,这人看不见她的表情,李怀玉咧嘴笑得欢,一边喊疼一边可劲儿占他便宜。 以前她不太喜欢江玄瑾身上的气息,觉得阴冷阴冷的,可如今凑近了才发现,这股佛香实在好闻得很,特别是带上他的体温之后,暖热暖热的,让人忍不住就想多蹭蹭。 偷空轻啄他好几口,怀玉满意地看着那抹红色从耳根蔓延开,双手很是自然地就勾上了他的脖颈,哼哼着问他:“我脸不好看,其他地方呢?” 呼吸一沉,江玄瑾咬牙:“闭嘴!” 怀玉大笑,捏了他的下巴过来就要吻上去。 “君上。”御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蒋副将到了。” 身子一僵,江玄瑾几乎是立马就想把身上的人赶下去。然而,李怀玉反应比他还快,刷地就把床帐给放了下来。 “你……”他横眉想斥,这人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 “嘘,人都进来了!” 蒋驱跟在御风后头进来,也没抬头,很是恭敬地就行礼:“卑职见过君上。” 他要议正事,却在床帐里藏了个女人?就算外头的人不知道,江玄瑾也实在觉得羞愧难当,说话声音都发紧:“大人请起。” 一听紫阳君语气这么严肃,蒋驱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君上有何吩咐?” “谈不上吩咐,只是问问大人,长安街赌坊闹事那一日,大人身在何处?” 这是要问罪吗?蒋驱觉得自己很冤枉,苦着脸道:“君上明鉴,当rì běn该是卑职巡逻长安街一带,但不知为何,易大人突然就去了长安街,让卑职在附近看看。卑职领命离开,谁知道不到半个时辰,街上就出了事。” “哦?”江玄瑾问,“易大人是在赌坊闹事之前过去的?” “是。” 这就有意思了,擅离职守,特意跑去长安街,长安街上又刚好有事被他抓个正着。这怎么看也不是巧合,易泱分明是去长安街等着抓人的。要是换了蒋驱,肯定不会那么迅速地送白家人进大牢。 眼神微动,江玄瑾拢着袖子沉思。 旁边的李怀玉撑着下巴看着他,面带微笑。 紫阳君真是个聪明人,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只要自己也足够聪明,那就真是省力也省心。 伸手摸摸他的手指,怀玉耐心地等着他想通其中关节。 “大人先请吧。”片刻之后,江玄瑾开口,“有劳了。” 蒋驱还战战兢兢地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受罚,结果君上竟直接放他走了?大喜过望,他连忙行礼告辞,一溜烟地就离开了。 “明日去不去给你爹送汤?”屋子里没外人,江玄瑾扭头就问旁边这人。 怀玉把玩着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你想让我去我就去。” “那好。”他点头,“你带上青丝一路,送汤的同时,替我传个话。” 说着,伸手将她拉过来,附在耳边就一阵嘀咕,末了问她:“能转达清楚么?” 怀玉胡乱点头,笑嘻嘻地勾着他就把方才断了的吻给补上,一双杏眼水光潋滟的,滴溜溜地瞅着他。 被她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江玄瑾别开头恼道:“到底听清楚了没?” “哎呀,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还能做不好?”嗔怪地看他一眼,怀玉含着他的唇瓣嘟囔,“这么凶,活像我是个不求上进的相公,你是个手段了得的夫人。” “胡说什么?”他黑了脸。 “别气别气。”怀玉低头一口就吻在他的鼻尖上,咧嘴道,“为夫一定不会让娘子失望!” 眼眸微眯,江玄瑾觉得,自己真是有必要振振夫纲了。 “嗯……嗯?你干什么?你身上的伤!”面前这人突然压下来,怀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伸手撑着他,“伤口!” “伤口结痂了,你只要不乱动,它就没事。” “哎……不是,我怕你疼!” “你别喊疼就行。” “……” 乘虚和御风退得飞快,将主屋大门一关,捂着耳朵蹲在门口听,没一会儿就听得人连声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喊你娘子了!” “晚了。” “相公~” “……” 一听动静有些不对了,乘虚御风连忙撤退。春光旖旎归旖旎,听紫阳君的墙根这种不要命的事情,还是少做。 官家的xiǎo jiě们依旧在打听着墨居里的消息,一听白四xiǎo jiě又得了宠,个个心里都不太舒坦。 “到底是凭什么啊?”易素完全想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白珠玑了?” 旁边的丫鬟小声道:“白四xiǎo jiě毕竟已经嫁给君上,是君上的人了。” 对于自己的女人,是个男人就会偏爱一些,待她与外头女子不同。 易素皱眉沉思,想了许久之后,眼神突然坚定起来。 第二天,李怀玉一觉睡到晌午,睁开眼的时候,旁边的江玄瑾正冷眼睨着她。 勾唇一笑,她带着睡意道:“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这醒来就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江玄瑾道:“你抢我被子。” 昨儿风停雨歇之后本就疲乏,原想抱着她好生休息,谁知道这人睡熟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他,转而去抱被子,还抱紧了不撒手,一个被角也不给他! 怀玉眨眨眼,很是无辜地道:“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呀。” 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软软地抱着他蹭了蹭,然后下床更衣:“还要去送汤呢。” 拢了被子来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江玄瑾道:“你去吧。” 看他也是困得很,怀玉也不折腾了,洗漱收拾干净,跑去亲他一口,然后就提着裙子往外走。 白德重深究赌坊一案已经将近半月,每日天亮就会赶到廷尉府,日落方归。赌坊的事情查得很顺利,可有一大笔黑账,始终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李怀玉进去的时候,白老头子正愁眉苦脸地对着账,听见动静,他抬头皱眉道:“正忙的时候,你来干什么?” “奉君上之命,来给爹送一盅汤。”她道。 汤?白德重叹息,放了账本揉着额头道:“为父现在喝不下。” “要是别人的汤,爹爹肯定喝不下,但君上送的不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怀玉道:“您打开看看?” 疑惑地看她一眼,白德重伸手,掀开了那很是硕大的汤盅子,没瞧见汤,倒是看见一卷儿纸塞在里头。 “这……”伸手拿出来看了看,白德重一惊。 誊抄的一张京都巡防布置安排,上头的日子是七月十八,白家两个不肖子入狱当日,负责长安街一带的人是蒋驱。 “君上有话让女儿转达。”伸手摸了摸唇瓣,想起江玄瑾那恼怒着问她记清楚了没的模样,怀玉笑着摇头,很是顺畅地道,“他说经查,赌坊东家与前丞相长史厉奉行以及虎贲中郎将易泱都有来往,厉奉行尚有二十万两赃款没有查实,还请爹爹多操心。” 二十万两江西旱灾的赈灾银!白德重大喜,抚桌就道:“若是真的,这可算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嗯?”怀玉故作不解,“帮了什么忙啊?” 白德重捻着胡子直笑:“君上英明啊,老夫都不曾注意过易大人,更不曾让人查过赌坊东家的底细,所以黑账一直清不了。有他这一盅汤就好办多了。” “你们这些事情,女儿是弄不明白的。”怀玉叹息,一脸惆怅地道,“女儿还是回家好生伺候君上吧。” 白德重也没指望她能懂,心情大好,忍不住就叫住她多叮嘱两句:“能嫁给君上是你的福分,要好生珍惜,早日为江家开枝散叶。” 嘴角一抽,怀玉道:“我才刚过门,现在就开枝散叶,是不是急了点?” 白德重瞪眼:“这还算急?寻常人家都是媳妇刚过门就开始盼孩子了。” 那也是寻常人家啊,她是寻常人吗?李怀玉皮笑肉不笑,嫁给江玄瑾可以,好处多多,但生孩子?不可能的。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届时她便不可能还留在江玄瑾身边。这样的情况下生个孩子出来,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白德重倒是提醒她了,得想法子防着点这事。 “爹您继续忙,女儿就先告退了。”应付他两句,怀玉扭头就走,出门就四处找青丝。 “主子,奴婢在。”无声无息地出现,青丝问,“有何吩咐?” “你去找个药堂,帮我开几副药。”神色凝重地拉过她来,怀玉低声耳语两句。 青丝微微一怔,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领命而去。 墨居。 江玄瑾没能睡多久,就被人吵醒了。 “什么声音?”他皱眉。 乘虚忐忑地道:“易家xiǎo jiě求见,在外头跪了好一会儿了。” 不止跪,还哭,想赶人吧,墨居里都是些家奴侍卫,丫鬟都被夫人带走了,也没人敢轻易上去碰她。 不耐烦地撑着身子起来,江玄瑾道:“去问她有什么事。” 乘虚摇头:“问过了,她说一定要当面同您说清楚。” 要是之前,易素是不敢这样的,只能怪他这几日放了人进墨居,让人真以为他变得好相处了。 轻嗤一声,江玄瑾拿了软枕垫在身后:“非要见,那便让她进来。” “是。” 昨日君上与夫人和好的消息传出,今日各家xiǎo jiě都碍着脸面没再来了,易素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起话来都会方便不少。 苦等一个时辰,君上终于放她进去了,易素捏了捏裙子,鼓足勇气走进内室,继续往地上一跪。 “有些话,小女今日一定要同君上说清楚。” 膝盖落地有声,话也说得铿锵有力,江玄瑾抬了抬眼皮,倒是没打断。 于是易素就大胆地道:“之前小女上山为君上祈福,耽误了两个月。若非如此,君上想娶亲,小女是一定会厚着脸皮自荐的。小女打听过了,君上与那白四xiǎo jiě认识不久,远不及小女仰慕君上的日子长。” 白珠玑已经过门,懂规矩的人都会唤她一声“君夫人”,这位倒是好,竟还称“白四xiǎo jiě”? 江玄瑾眼神微凉,却是放了手里的文书,一副要认真听她说的模样。 易素见状,以为他听进去了,腰杆都挺得直了些,看向他的眼里满是深情:“小女在四年前的宫宴上与君上有一面之缘,当时便为君上风华所倾倒。四年之中,家父多次想将小女另许人家,小女执念于君,顽抗不从。” “可如今小女也到了适婚之龄,若再拖延,怕是要叫门楣蒙羞。小女自认无论相貌还是对君上的真心,都不输白四xiǎo jiě。既是缘分有误,也甘愿居于白四xiǎo jiě之下,只求君上给小女一个机会,让小女在您身边服侍。” 安静地听她说了这么一大串,江玄瑾问:“相貌和真心,你怎知你不输珠玑?” 易素一愣,抿唇道:“非是小女自以为是,可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算真心不能称斤论两,但相貌……” “相貌如何?”江玄瑾很奇怪,“珠玑比你差?” 这话一出,不止易素愣了,连旁边的御风都噎了噎。是谁昨儿说夫人长得不好看来着?这算不算“当人一套背后一套”? 而且您这态度,还真是偏私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易素有点不敢置信:“在君上眼里,小女颜色不及白四xiǎo jiě?” 这怎么可能?她的相貌可是大家公认的闭月羞花,且把齐思烟算作京都第一美人吧,她怎么也能摘着个榜眼之位。白珠玑那两分姿色,能压了她去? 然而,面前的紫阳君竟然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易素:“……” 这绝对是糊弄她的,以君上的眼光,不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定是想拒绝她,所以变着法地让她知难而退,她不能退缩! 深吸一口气,易素道:“就算颜色不及,小女的真心也是不少的,君上后院尚空,与其迎些心思叵测之人来伺候,不如……” “后院不空。”开口打断她,江玄瑾道,“以后也不会迎谁进来伺候,本君身边不缺人。” 惶恐地看向他,易素摇头:“怎么能不缺人呢?光她一个如何能够?” “够了。” “怎么能够!”情绪翻涌,易素有些控制不住了,“您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白四xiǎo jiě的?她连自己都不一定能照顾好,如何能照顾好您?小女打听了那么多事情,当真没有发现她到底哪里好,值得您如此相待!” “易xiǎo jiě。”旁边的乘虚皱眉。 没管他,易素盯着江玄瑾道:“她之前是个傻子,之后也没做什么好事,得罪了厉大人、还惹怒过柳廷尉,言行举止毫无规矩!这样的人,何以当君夫人?” “您哪怕是迎了齐大xiǎo jiě进门,小女都不会跪在这里说这些。但白四xiǎo jiě……她若都能当君夫人,小女为何不能侍奉在君上身边?” 字字带怨,回荡在整个主楼里,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等屋子里安静下来了,江玄瑾才慢条斯理地问:“说完了?” 易素梗着脖子点头。 乘虚以为主子一定会让他把人拖出去,已经做好了要伸手抓人的动作。 然而,床榻上那人却没有生气发怒,一双墨瞳只盯着自己的手指,淡然开口:“得罪厉大人?厉奉行已经是阶下之囚,谁对谁错还用本君详说?” 易素一愣,没想到君上竟会开口澄清,皱眉道:“可她还与柳廷尉争执动手……” “那是柳廷尉冒犯本君在先,她身为君夫人,护夫之心诚然,有功无过。” 偏袒白珠玑到了这种程度?易素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以前那不近人情的紫阳君,心里气愤更甚:“这些就算都有缘由,但她的言行举止总是不合规矩的吧?听闻在您面前自称都是用平称,见着您也不行礼。” 江玄瑾点头:“这倒是不假。” 易素一喜:“身为君夫人,怎么能连这些礼节都不懂?如此不妥的话……” 忍不住打断她,江玄瑾抬眼,面色平静、态度诚恳地问: “本君惯的,有何不妥?” “……” “……” “……” 正高兴的易家xiǎo jiě,连带着旁边的乘虚御风,统统被这话给震傻了——本君惯的?还有何不妥?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深情、何等的不要脸啊?! 说好的端正自持紫阳君,这时候怎么就不端正了?不自持了?你家夫人没规矩,你好歹惭愧一下啊,不惭愧也顺着责备她两句,以体现江府雅正的门风吧? 不责备!本君还觉得她挺棒! 这是个什么态度? 易素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双眼慢慢地就红了,咬唇看了江玄瑾半晌,微微哽咽,起身就往外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待得下去?本以为求君上给个名分,哪怕是个侍妾,也还有机会往上爬,谁知道他连侍妾都没打算要!就算她撕了脸面不要来求,他也丝毫不动容! 真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彻彻底底,还笑白四xiǎo jiě呢,今日这事要是传出去,她就是京都里的新笑话了! 越想越委屈,易素干脆哭了出来,抬脚往墨居外冲,冷不防还差点撞着个人。 “咦?易xiǎo jiě?”李怀玉稳住身子,伸手扶了她一把,抬头一看这梨花带雨的,很是惊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一见着面前这张“比她好看”的脸,易素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就摔了她的手。 怀玉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后头的青丝就冷着脸上来,伸手钳住了易素的手腕。 “啊,疼!”易素挣扎,“你想干什么!” 收回自己的手,怀玉拍了拍青丝的肩膀:“别激动,小姑娘脾气暴躁,让让人家。” 青丝点头,照着易素方才那力道,将她的手一摔。 惊恐地看她一眼,易xiǎo jiě扭头就跑。 李怀玉摸着下巴看着她的背影道:“哭得这么惨,莫非是被咱们君上给非礼了?” 旁边的灵秀小声说:“若真是被君上非礼,她就不会哭了。” 也有道理,照这些姑娘天天往江府跑的劲头来看,若是有机会嫁进来,她们肯定乐意至极。摇摇头,怀玉还是决定进去问问情况。 屋子里没了莺莺燕燕,只有一个江玄瑾在床上看着文书,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平静得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怀玉左右看了看,凑过去问他:“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吗?” 江玄瑾不答反问:“汤送了?” “送了!”怀玉坐下来道,“我爹可高兴了,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还吩咐我好生照顾你。” 点点头,他头也不抬地道:“那你照顾吧。” “嗯,好……哎不对啊,你真没什么事要跟我说?”怀玉叉腰瞪眼,“我刚在门口撞见易xiǎo jiě了,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玄瑾勾唇,继续翻文书,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旁边的乘虚看不下去了,唏嘘道:“夫人,您可能真的是不知道,方才那易家xiǎo jiě来对主子说了好多仰慕之语,还跪着哭了许久呢,想求主子怜悯,给她个名分。” “哇。”怀玉震惊了,“这么大胆?shàng mén来求名分,当我是死的?” 乘虚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道:“不过您放心,主子已经将她赶走了,估摸着是不会再存什么歹心了。” 一听这话,怀玉眨眨眼,很是好奇地伸手拿掉江玄瑾面前的文书,问他:“你说什么了?” 白她一眼,江玄瑾另外拿了一本:“没说什么。” “对对对,没说什么,八个字就够了。”乘虚挤眉弄眼地比划了个“八”。 江玄瑾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府里的马厩许久没清扫过了,你要不要去帮帮忙?” “属下告退!”见势不对,乘虚立马低头行礼,再抬头转身,捏着剑鞘就往外跑。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万分。 李怀玉眯眼:“你别每次都堵人家嘴呀,我想听!” “没什么好听的。” 那还不算好听?御风也忍不住唏嘘:“主子要是早说出来,夫人之前也不必生气了。” 让他说好听的,他说人家浑身上下没一处可夸。可夫人不在的时候,他护起短来却是一点力气也没省啊! 御风也这么说,李怀玉急得抓耳挠腮的,瞪着面前这人就道:“快说!” 朝御风看了一眼,江玄瑾道:“八个字罢了,你想听我就说。” 怀玉点头,双手捧心,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就见这人薄唇微启,深情款款地道:“家有猛虎,姝不可入。” 翘起来的嘴角一僵,李怀玉垮了脸,很是愤怒地扭头看向旁边的御风:“不必生气?” 家里有母老虎,美人不可以娶进来——这种话要是早说出来,她肯定更气了好吗?瞎说些什么,害她白白期待一回! 御风欲言又止,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眼神,他咽下一口气,拱手道:“乘虚一个人扫不完马厩,属下也去帮忙。” 说完,追随着乘虚的脚步就去了。 李怀玉气鼓鼓地瞪着他的背影,看得旁边的灵秀忍不住打抱不平:“君上说的话,您瞪御风干什么呀?” “这不废话吗?我能舍得瞪你们君上?”一扭头,怀玉温和地拉起江玄瑾的手,眨眼夸他,“做得好!” 灵秀:“……” 江玄瑾轻哼一声,就着手拉她上床榻坐着,继续看文书。 他拿着的这一份是云岚清写的,提及大兴六年江西旱灾之事,安抚好旁边这不老实的人,他细细地看起来。 “大兴六年。”怀玉蹭在他肩上随意扫了一眼,笑道,“这字我认识!” “认得这么简单的字也值得骄傲?”他道,“你爹要是知道白府书香门第教出来个不识字的人,定是要捶胸顿足一番。” “谁说我不识字啊?我只是忘记了该怎么写!”她鼓嘴,伸手指着那文书上的字就念:“昔日长公主曾封禁江西三城,以遏瘟疫,孰料被恶人所构,指她私吞赈灾银两、草菅人命……当时无从辩驳,眼下却可见真章。” “咦,又是丹阳长公主吗?” 江玄瑾点头:“厉奉行tān ū赈灾银两二十万,也就是说当初江西旱灾,在背后动手脚的人不是长公主,大家都冤枉了她一回。” 李怀玉一顿,放在他衣袖上的手微微收拢:“你也觉得她是冤枉的?” “她之前名声太差,导致有流言中伤之时,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我亦如是。”江玄瑾垂眸,“但现在看来,是我德行没有修够,看人带了偏见,她是冤枉的。” 心里有点高兴,怀玉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埋头在他肩上道:“知道是冤枉的,还她清白也还不晚!” 清白?江玄瑾摇头:“这只是件小事,跟她以前做的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就算是冤枉,也只能算她的报应。” “……”笑意顿失,怀玉僵硬了身子,看着他一页一页继续翻文书,心里像是被绑了块石头,止不住地往下沉。 “怎么?”察觉到她有些不对,江玄瑾侧头。 怀玉伸手抵住他的下巴不给他看自己的脸,语气带笑:“青丝很喜欢那位长公主呢,时不时同我提起,我听她那么说,倒觉得长公主做事都是有道理的,也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听青丝说?江玄瑾不以为然:“她定然是只说长公主好话的。” 她也没坏到只有坏话可以说的地步吧?李怀玉鼓嘴,感觉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真恨不得现在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老子丹阳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然而,想想后果,她还是忍了。 “主子。”青丝端着一碗药进来,恭敬地递给她。 一看那药,怀玉起身,伸手接过就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末了狠狠地抹了抹嘴,感觉气顿时消了。 “什么药?”江玄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避子药啊!让你紫阳君断子绝孙!心里的小人咬牙切齿地这样叫嚣。 然而李怀玉抬眼,却是笑眯眯地道:“补血益气的,多喝些好养身子。” ------------ 第50章 算计 带3100钻石加更 她这孱弱的身子,是该好生养着了。江玄瑾看了一眼,轻轻点头,也没起疑。 怀玉就靠在他肩上捏着小拳头腹诽,自个儿怎么这么健忘呢?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差点把深仇大恨都给抛在脑后了。 身边这个人是紫阳君,是亲手送她下黄泉的人,就算他是真的被人蒙蔽,那也算半个帮凶!若不是他,自己不会死得那么快,也不会死得那么不甘心。 她不是白珠玑,他对白珠玑再好也没用,他对不起丹阳! 咬了咬牙,怀玉闭眼。 这公道,她迟早也是要在他身上讨回来的。 江玄瑾安静地翻着文书,与旁边这人复杂的心境不同,他心情甚好。 晴日透了光在木雕纸糊的窗上,屋子里梵香袅袅,手里握着朝廷大事,身边偎着温软佳人,风从门口吹进来,拂得纱帘几动,满室春浓。 若是可以,江玄瑾觉得,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也无妨。 “主子。” 傍晚的时候,怀玉在庭院里散步走动,青丝跟在她身侧低声道,“飞云宫那些被放出来的奴仆,都被君上的人盯着。” 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四周,怀玉轻轻颔首:“就知道他不是简单地想赦免。” 这是把人当了饵,线在他手里,就等鱼上钩呢。 谁说江玄瑾仁慈?这不也没把她宫里人的命当命吗? 垂眸想了想,怀玉低声道:“你想法子给陆掌柜传个话,让他把人护着些,别被鱼一口吞了。” “是。” 若无其事地继续散步,一边走一边想事情,正想得专心呢,冷不防觉得旁边有人在看她。 “谁?”怀玉一凛,背后的青丝反应更是快,飞身上去就将柱子后头的人给抓了出来。 “小……xiǎo jiě。”灵秀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松了戒备,怀玉笑道,“好端端的躲柱子后头干什么?” 灵秀咬唇:“奴婢在等xiǎo jiě,有重要的东西还未准备妥当。” “重要的东西?”怀玉有点茫然,“什么东西?” 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灵秀又惊讶又有些生气:“您不记得了?” 看她这表情,怀玉心道不妙,连忙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你提醒提醒?” 灵秀跺脚:“明日是三姨娘的忌日,您旁的不记得也罢,这个怎么能忘?按照以往的规矩,今日要备好香蜡纸钱、选好地方的!” 白府三姨娘,白珠玑的生母。 李怀玉恍然大悟,接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是不该忘记的,幸好你提醒了我,青丝,快帮忙去准备准备。” “遵命。”青丝颔首,转身就往院子外头走。 怀玉笑着拉了灵秀的手,轻晃两下道:“好灵秀,别生气,你也知道你家xiǎo jiě傻了三年,难免忘记些事情。以后再有这种重要的事我不记得,你提醒我便是。” 灵秀看着她,心里五味陈杂。 她是一直盼着自家xiǎo jiě恢复神智的,可一朝恢复,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要不是她一直亲眼看着,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人是她家那懦弱的xiǎo jiě。 之前心有疑惑,却只当她是得了奇遇,变化大些。可一看xiǎo jiě与那青丝在一处,灵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青丝才像是伺候了xiǎo jiě多年的人。 那好像真的不是她的xiǎo jiě了。 “嗳,别不理我呀。”怀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真生气了?” 灵秀回神,低头道:“奴婢怎可能生xiǎo jiě的气。” “我是怕极了你哭了。”双手合十,怀玉一边朝她作揖一边笑,“只要你别生气、别哭,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看着这张笑眯眯的脸,灵秀恍惚想起之前在白府的时候,这人浑身是伤,也是这样安慰她别哭的。 心里一软,她叹了口气:“xiǎo jiě言重了,奴婢也去准备东西,您明日记得起早些。” “好。”怀玉乖巧地应下。 灵秀行礼离开,往外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还是那张瓷白的脸,乌发如云,杏眼弯弯。世上之人就算再相似,也不可能有两个人一模一样。 人还是这个人,只是性情大变罢了。 摇摇头,灵秀提着裙子出了月门。 怀玉站在原地看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微微有点苦恼。骗人这种事也不好做啊,总会有露出马脚的地方。 得赶在暴露之前,速战速决了。 赌坊一案查了半月有余,白德重终于带着厚厚的奏折,在皇帝恢复早朝的第一天就上前禀告。 江玄瑾被赐座于侧,微微一抬眼,就能看见白德重那一丝褶皱也没有的朝服袖口。 “本以为只是民间小事,谁知道竟会牵扯到朝廷官员。”李怀麟脸色还苍白,左手放在软枕上没动,右手翻着内侍捧着的折子,沉声道,“白大人辛苦。” 白德重拱手:“督查百官、肃清朝野风气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只是没想到易大人也会牵扯其中。” 紫阳君那一盅汤让他查到了易泱,一查才知易泱与那赌坊关系匪浅,当日分明是提前就做好了抓人的准备,赌坊使诈套住白家两位少爷,易泱就负责送他们进大牢。 此举意欲为何白德重没想明白,但很明显是冲着他白家来的。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手软。 仔细将奏折看完,李怀麟脸色不太好看:“护卫京都之人,竟与民间赌坊掺和?可搜过他的府邸?” 白德重点头:“搜过,这就是微臣想说的第二件事。” 说着,从袖子里又拿出一封奏折,双手举过头顶:“臣无权处置千石之将,还请圣上论断。” 一听这话就知道易泱捅了篓子了,李怀麟连忙让内侍把折子呈上来,看过之后,皱眉大怒:“十万余两白银?朕怎么不知道各位爱卿的年俸何时从粮食换成了银子?” 满朝文武哗然,忍不住低声议论,柳云烈站在白德重旁边,脸色不太好看。 本是下给江玄瑾的套,谁知道竟会把白德重牵扯进来?这倒是好,没能逼得江玄瑾让步,反而是把易泱给搭进去了。 不过,易泱为何会与赌坊有来往?家里还私藏这么多银子,他为什么都不知道? “微臣细查过,长安街赌坊里黑账一共八十万余两,其中数目较大的流动有三笔,一笔是二十万两整,于大兴六年六月被人送进赌坊换了筹码,又在当日换出,去向前丞相长史厉奉行府上。还有两笔都在今年流向了易府,数目与搜出来的恰好对得上。” 白德重叹息:“臣询问易郎将时,他说是在赌坊里赢的银子。但,那赌坊出千成性,前后让易大人赢了十万余两……怕是有些荒谬了。” 右手狠狠一拍扶手,李怀麟怒道:“如此铁证放在眼前,他竟还敢狡辩?” 一直沉默的江玄瑾终于开口:“从赌坊里流出的银子,倒也只能是赢来的。” “君上?”李怀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江玄瑾抬眼拱手,接着道:“只是臣不明白,北魏律法列得很清楚,在朝为官之人不可参赌,违者革职。易大人究竟是为何知法犯法?” 他这一说,白德重倒是想起来了,皱眉道:“照此说来,易大人不止涉嫌通过赌坊收受huì lù,还触犯了律法。” 这罪名可比受贿好落实多了,官员参赌,直接就是革职查办。 李怀麟沉思片刻,合了折子点头:“那便交给廷尉大人定罪吧。” 听见这话,柳云烈勉强回神,垂眸出列拱手:“臣遵旨。” 看他一眼,江玄瑾又道:“白大人方才说的另一笔二十万两流往的是厉奉行府上,年月也与江西旱灾tān ū之事吻合,想必前丞相长史tān ū一案,也可以彻底定罪了。” 厉奉行本是要被流放的,但因为柳云烈一直没有核查清楚他府上那二十万两银子从何而来,故而暂且羁押。厉奉行在牢里还一直心存侥幸,盼着风头过去,有人替他求情呢。 柳云烈无声地叹了口气,朝江玄瑾拱手:“君上说得是。” 这回还真是他信错了人,再不甘心,也得向紫阳君低头。 然而,他是低头了,江玄瑾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提起大兴六年江西旱灾,臣斗胆问一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群臣逼宫之事?” 江玄瑾问得很温和,轻轻拂着衣袖,像是在和龙椅上的帝王唠家常。 然而,这话落在朝堂上,却是惊得众臣纷纷倒吸凉气,座上的李怀麟也是一震。 “紫阳君!”柳云烈恼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这事怎好再提?” 当年丹阳长公主先是私吞赈灾银两,致使灾情不解、瘟疫满城,惹了民怨。后是一意孤行,封闭江西三城、处斩数十官员,触了臣怒。群情激愤之下,柳云烈带了百官闯宫,跪于幼帝宫外,奏请幼帝做主。 说是为求公道,但当时那行为等同逼宫,就算逼的只是长公主,幼帝心里也未必没有不悦。 如今皇帝已经亲政,众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忘记了。 谁知道江玄瑾竟然在朝堂上重提! 柳云烈这叫一个气啊,气愤之余还有些心慌,忍不住偷偷瞥了两眼龙椅上的人。 李怀麟神色凝重,垂眸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朕记得。” 当时他只有十一岁,被皇姐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看着宫人紧张地抵着宫门,听着外头一声声的“陛下”,吓得直抖。 皇姐胆子比他大,一直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别慌,等徐仙将军回来就没事了,等会皇姐带你去御花园玩。” “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小怀麟不安地抓着她的衣袖。 怀玉笑着摇头:“不会的,真冲进来了,皇姐站在你前头。” 天塌下来,也还有皇姐顶着。 想起那时温暖又安心的感觉,李怀麟微微有些鼻酸,察觉到仪态有失,他连忙轻吸一口气,定神看向下头的紫阳君。 “君上提此事是为何?” 江玄瑾平静地道:“厉奉行已经认罪,赈灾银的下落也已经清楚,陛下难道不该替自己的皇姐讨个公道吗?” 此话一出,不止柳云烈,旁边的齐翰、司徒敬等人统统站了出来:“君上!” 长公主已薨,在朝上被称为禁忌也不为过,他提逼宫之事就罢了,竟然还让皇帝给她讨公道? 疯了,真是疯了!柳云烈想得没错,紫阳君定是被人下了蛊,不但偏帮丹阳余党,而且还要替丹阳鸣不平?! 李怀麟也很意外,神色复杂地盯着江玄瑾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他:“当真可以吗?” 江玄瑾轻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真相大白,那为人洗清冤屈又有何不可?” 眼眸微亮,李怀麟展眉一笑。 满朝的人都盯着江玄瑾,目光有凌厉,有疑惑,更多的是气愤难消。江玄瑾施施然坐着,像是完全没看见一般,姿态从容。 下朝归府,江崇与他一路,忍不住道:“三弟,你做的是对的事,但如此一来,怕是将自己孤出了群臣之外。” 江玄瑾上了马车,平静地道:“我从未与他们融成一处。” “可丹阳长公主……”江崇叹息,“就算这件事当初是大家做错了,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已经薨了。” “本也不是想改变什么。”江玄瑾摇头,“就像此事罪名洗清,也不会改变她其他罪名一样。” 江崇明白了,他家三弟不是中了蛊突然要帮长公主,而是在做他觉得对的事情而已。可这……也真是固执过头了。 无奈地摇摇头,江崇转口道:“你能走动了,就去给父亲请个安,他一直担心你,前天还去庙里给你求了个观音回来。” 观音?江玄瑾点头,觉得也是该去请个安了。 于是,回到墨居,他抬眼就四处找白珠玑,打算带她一起去,结果主楼没人,院子里也没瞧见。 “跑哪儿去了?” 御风轻声回答:“在洗砚池那边。” 洗砚池?那地方偏僻,青丝又已经放出来了,没事还过去干什么?江玄瑾不解,抬步过去看。 池边风水好,灵秀摆了案几香蜡和贡品,李怀玉跪在火盆旁边,一张张地烧着纸钱。 白珠玑也是怪可怜的,她好歹还是被母后带着长到了四岁,这姑娘却是连自己生母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不过多亏了这位白冯氏定的娃娃亲,不然她也不会那么顺利混到江玄瑾身边。 念及此,怀玉很是感激地地往火盆里塞着纸钱。 “xiǎo jiě!”看见远处君上的身影,灵秀吓了一跳,连忙拉她起来,“您快去拦着君上,别让他过来瞧见。” 江玄瑾回来了?李怀玉回头看了看,撇嘴道:“这一眼看过来,该瞧见的都瞧见了,还拦什么?” “那您也得拦呀。”灵秀慌张地道,“君上过来瞧着,会不高兴的!” 已经嫁了人的女子,在婆家给自己生母烧纸,虽说没犯什么大忌讳,但总是要避开婆家人的,所以她才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想着君上回来差人来寻,也有时间遮掩。 谁知道君上竟然亲自找过来了! 灵秀这叫一个急啊,轻轻推着自家xiǎo jiě的腰就让她过去。 李怀玉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走过去,一头撞进江玄瑾怀里。 “哎呀!” 江玄瑾负手而立,冷眼问她:“干什么?” 怀玉抬头,一脸严肃地捂着额头道:“你撞伤我了,赔钱!” dì pǐliú máng当腻了,现在改当强盗?江玄瑾白她一眼,看向她身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边的灵秀手忙脚乱地收着东西,却收不住空气里飘着的香火味儿。火盆里还有纸钱没燃完,案几上的供果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藏,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怀玉瞥了一眼,伸手就挡了他的眼睛。 “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 拉下她的手,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已经看见了。” 怀玉微怒,抓着他的胳膊就将他扯得转了个身,很是痞气地道:“借你个地方烧个纸,你不介意的吧?” 这霸道的语气,大有“你要是介意我就喊上整个菜市场的兄弟砍了你”的架势。 江玄瑾斜她一眼:“正常来说,你现在应该向我请罪,而不是掐着我的胳膊威胁。” “为什么要请罪?”怀玉瞪眼,“我这难道不是为你着想吗?” 在他墨居里烧纸钱,还是为他着想?江玄瑾嗤笑,朝她轻轻抬了抬下巴:“编。” “你听我编……啊呸!你听我说!”李怀玉抹了把嘴道,“那天你说了七出之条,我后来问了问灵秀,灵秀说七出之条第一条就是‘不顺父母’——不孝顺父母的妇人是要被休掉的!” “今日是白冯氏的忌日,我要是不在这里给她烧纸钱,不就是不孝了?你这么喜欢我,我要是因为不孝被江家给休掉了,你岂不是要伤心?” “为了你着想,今日这纸钱说什么也得烧!” 编得还真是有理有据的。 江玄瑾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一家人嘛,不用谢不用谢。”听出是反话,她却还是厚着脸皮当真应下,看灵秀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拉着他往外走。 这么明显的事情摆在眼前,紫阳君能被这么糊弄过去? 能。 朝堂上目光如炬的君上,眼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旁边这人拽着他离开洗砚池,当真就没计较了。 后头冷汗都出来了的灵秀大大地松了口气。 李怀玉是不知道这些家宅规矩的,所以也没觉得江玄瑾不计较是个什么大事,出了洗砚池就笑嘻嘻地问他:“特意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玄瑾道:“去给父亲请安。” “好。”怀玉笑着点头,“的确也有段时间没见老太爷了。” 看她这模样,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被还老太爷关进了佛堂。 李怀玉其实不是不记得,只是人家长辈做的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总不能抓着不放斤斤计较吧?在别处她都会小气记仇,但对要喊爹的人,她一向很宽容。 至少还有的喊。 比起白德重,怀玉觉得江家的老爷子有个优点,就是人慈祥,话也少,不会像白老头子那样说起教来没个完。 然而今日,情况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为父替你们求的观音。”老太爷杵着龙头杖,一本正经地让管家把个瓷观音塞进她怀里。 怀玉笑着谢过,抱着疑惑地看了看,小声问旁边的江玄瑾:“这观音怎么还抱个孩子啊?” 江玄瑾脸色有点发黑。 听大哥说那话,他还感动了一把,因为江老太爷是不太信神佛的,能为他去求观音,可谓是破天荒。 但他求的,是送子观音。 “父亲。”伸手揉了揉额角,江玄瑾道:“子嗣之事,我一向不急。” 江老太爷横眉:“你成亲本就成得晚,若再不赶紧生个孩子,之后焱儿赶在了前头,家里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有何可乱?”江玄瑾无奈,“无论岁数大小,该长一辈的永远都会长一辈。” “你还跟我犟嘴!”龙头杖往地上一扽,老太爷皱眉道,“趁着为父还有几年好活,抓紧时候给江府多添个孙子辈的小家伙,有那么难吗?” 说着,还看了李怀玉一眼。 怀玉抱着观音无辜地眨眼,表情要多茫然有多茫然。 江玄瑾微微皱眉,上前将她挡在后头,不悦地道:“这种事要看缘分,如何能强求?” 江老太爷叹了口气:“为父也不是非要你们明儿就生一个出来,只是你们也别让为父等太久。” “知道了。”江玄瑾垂眸应下。 李怀玉看着他,觉得他虽然嘴上不乐意老太爷催,但好像还是挺期待有个孩子的。 可惜了,摸摸自己的肚子,怀玉耸肩。该吃的药,她一次也不会少的。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上朝,其余时候江玄瑾都同她一起腻在墨居里。 怀玉伸手勾了一缕这人的墨发,有气无力地道:“你这人真奇怪,吃饭就嚷嚷伤口疼要人喂,晚上怎么就不疼了?生龙活虎的!” 江玄瑾张嘴就把她的实话全堵回了她喉咙里。 这是真把老太爷的话听进去了?怀玉挑眉,没羞没臊地同他缠绵,脚尖一勾就将床帐给放下来。 抵死的**,不知疲倦的贪欢,他要多少她就给多少,就当把丹阳多年没尝过的鱼水之乐全补回来。 只是事后,怎么也少不了一碗“补血益气”的药。 月上枝头,柔光盈盈,怀玉拿着木梳替这人一下下地梳理墨发。江玄瑾半靠在榻上,凝神看着面前这人。 这是他的人。 脑海里闪过这念头,他心口微热,忍不住捉了她捏着木梳的手,放到唇边浅浅一吻。 一阵酥麻之感从手背传到心口,怀玉打了个寒颤,眨眼看他。 江玄瑾眉目间蒙了一层月光,漆黑的眼眸里湿漉漉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墨发披散,衣袍半拢,端的是美色无边。 咽了口唾沫,怀玉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美人儿,明日随我去一趟寺庙可好?” 寺庙?江玄瑾疑惑:“去干什么?” 努嘴指了指旁边案几上放着的送子观音,怀玉笑道:“这东西还是得自己去求一求才是。” 江玄瑾沉默。 这人还真当他是急着要孩子了? 指腹摩挲着她的肩膀,他也没多解释,勾她过来,低声道:“求人不如求己。” 李怀玉哭笑不得,一边伸手推他一边道:“明儿怎么也是要去一趟的,我都闷坏了。” “好。”他应了一声,轻蹭着她,又卷进鸳鸯被里去。 第二天,江玄瑾起身去上朝了,怀玉捂着腰趴在床边哀嚎连连。 灵秀红着脸替她揉腰,小声道:“乘虚他们都说,君上以前是不爱近女色的。” “我呸!”李怀玉翻着白眼道,“人前越是正经的人,人后就越是liú máng!” “这都是恩宠呀xiǎo jiě。”灵秀道,“旁人盼也盼不来呢。” 她知道呀,江玄瑾这是喜欢她了,想让她生个孩子,但也不能完全没个节制吧?可怜白珠玑这一把老腰,都快折了。 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李怀玉余光瞥见青丝回来了,连忙吩咐灵秀:“给我拿些早膳来。” “是。”灵秀应声就出去了,青丝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怎么样?” “回主子,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很好。”抓着她的手撑着起床,怀玉找了一身素净的衣裙换上,用完膳就准备出门。 乘虚还在院门口守着,见她带着青丝出来,有些意外地问:“您不等君上了?” 怀玉道:“闷在屋子里难受,我先往白龙寺走,去多上两炷香。等君上下朝回来,你让他来找我。” 呆在墨居里这么多天,难受也正常,乘虚半点没怀疑,点头就应下了。 出门坐上马车,青丝低声道:“陆掌柜说一个时辰之内会传消息来。” 李怀玉低头,摸摸手腕上的佛珠,略微愧疚了一瞬,然后就冷静地道:“出发。” 江玄瑾以她飞云宫的人为饵,想抓背后生事之人,那她为什么不能以他为饵,同样抓背后生事之人?以他的本事,想保命可比那些个宫人简单多了。 这主意她几天前就打定了,找到机会引他出府,暗地里放出消息,看那幕后之人会不会对这绝佳的刺杀机会动心。 若是动心了,那她就有后招等着抓人,若是没动心……就当她陪江玄瑾出来烧两炷香。 这是很合理的布置,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慌。 江玄瑾什么也不知道,下朝之后听见乘虚转达的话,带着人便往白龙寺走。 “主子心情不错。”看了看车厢里的人,乘虚坐在车辕上小声嘀咕,“这几天好像一直都挺高兴。” 御风道:“诸事如意,再加上夫人乖顺。” 主要是夫人乖顺,任由他欺负,能不高兴吗?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如今是背着夫人就暗笑,清冷的墨瞳一笑起来唷,不知化了几重春山。 想起清晨君上离开墨居时唇边的笑意,乘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马车经过城北的树林,四周都很是寂静。乘虚和御风都噤了声,凝神戒备起来。 这树林往日里过路的人挺多,今日不知怎么了,一条路望到头,一个人也没有。乘虚正觉得奇怪,冷不防地就听见一声破空尖啸。 “主子小心!”低喝一声挡开暗器,两人齐齐下车,与旁边护卫一起,将马车围了起来。 树林里光影摇曳,没一会儿就出现了人影,暗暗绰绰的。江玄瑾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御风拔了峨眉刺与乘虚上前,却发现来人实在不少,四面八方的动静不断,树枝沙沙作响。可他们似乎在顾忌什么,迟迟没有出手。 “人越来越多了。”乘虚心里一沉,回头低声道,“主子,等会咱们冲个缺口出来,您先走。” 江玄瑾下了车,扫了扫四周,摇头道:“走不掉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他身边惯常带的护卫人数,早下了比他们人多几倍的埋伏,专程在这里等着他的。 凶多吉少。 乘虚有点急了:“是谁走漏了消息?” 谁知道呢?江玄瑾抿唇,身上的伤还没好透,若是再伤着,回去白珠玑肯定是又要凶巴巴地吼他了。 可是,现在他连回不回得去都不敢肯定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传来,四周的人从零星几个变成了几十个,最后一百多持刀蒙面的人围在了他们周围。 “又见面了。” 为首的人上来就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刀:“君上,我上回说过的,你既然要护着那畜生,就一起去死!” 这句话……江玄瑾沉眉:“又是你。” 昔日在宫道上要砸丹阳棺椁的那群人,易泱一直没有追查到,不曾想竟在这里出现了。 “是我,上回敬重您,没下狠手。”那人冷笑,“这回就不一样了。” 认真地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江玄瑾道:“我见过你。” 为首之人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巾,皱眉道:“吓唬谁呢?” 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就算见过也不会认得出来。 江玄瑾摇头,还待再说,旁边却有人道:“大人,某要多拖时辰,小心这人使诈!” 有道理,那人点头,将手里的大刀一挥,带着人就慢慢逼上来。 乌压压的一片人,看得乘虚御风很是绝望。这等的人数差距,武功再高也没用,只能拼着命看能不能让君上有一线生机。 刀光凛凛,杀气四溢,十几个护卫被压得挤作一团,惶恐地护着最中间的紫阳君,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树林里又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包围圈最外头的人注意到了,回头看去,都吓了一跳,连忙拍打身边的人,示意他们小心身后。一层拍一层,为首的人举刀刚要动手呢,肩膀也被人拍了拍。 “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回头。 树林里,护城军的旗帜飘扬,副将蒋驱并着廷尉正徐偃站在最前头,一看他们察觉到了,挥手就喝:“抓人!” “是!”两百护城军齐喝,声音震天。 所有蒙面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冲上去在包围圈上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就拼命往外冲。 江玄瑾沉声吩咐:“抓个活口。” 乘虚和御风应了,飞身便上前,一左一右地将那为首的人留住。 树林里厮杀起来,刀剑碰撞,呵斥声不断,逃走了的蒙面人跑得头也不回,逃不走的就不要命地抵抗,方才还胜券在握的螳螂,不出半个时辰就被黄雀吞下了肚子。 徐偃和蒋驱连忙上来行礼:“君上受惊。” 看着他们,江玄瑾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冷着眼问:“谁给你们的胆子?” 蒋驱茫然:“君上此话何意?卑职与徐大人是听见人禀告说君上被贼人围困在此,故而赶来……” “才一炷香不到。”江玄瑾打断他,“本君被围困,才一炷香不到,你们就有本事集结好了这么多人,从两里之外赶过来?” 一炷香?徐偃愕然,摇头道:“君上,我等是在一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过来没看见人,本都打算撤了,谁知道您的马车突然又到了,我等是觉得事有蹊跷,才多看了一会儿,没想到……” 一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 这回轮到江玄瑾愕然了,一个时辰前他刚下朝,还没往这边走,如何就有人说他被围困了? 转身看了看四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乘虚和御风费力地压着那为首的人,正在给他捆绳子。 抬步走过去,江玄瑾伸手就扯了这人的面巾。 一张很眼熟的脸,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竟然不惜以身为饵也要抓住我。”那人啐了一口,哈哈笑道,“劳紫阳君看重至此,我也不算亏!” “……” 他没有以身为饵,是别人把他当了饵。 心里有些怒气,江玄瑾站直身子道:“既是刺客,就劳烦两位大人带回衙门好生盘问。” “君上不一起回城?”徐偃好奇。 江玄瑾摇头:“本君还有事要做,你们且带他走。” “是。” 乘虚皱眉,小声道:“出了这样的事,您还要去白龙寺?属下去知会夫人一声,带她回府便是。” “这种地方,你让她过,还不得吓着?”压着怒气说了这么一句,江玄瑾拂袖便上了车。 乘虚不吭声了,与御风一起重新坐上车辕,继续前往白龙寺。 白龙寺里香烟袅袅。 青丝连连侧头看了旁边这人好几眼,终于是忍不住出声:“您别啃了。” 李怀玉回神,低头看一眼才发现自个儿一直啃指甲呢,干笑两声,连忙把手在衣裳上抹了抹。 “紧张?”青丝皱眉。 “没有,我紧张什么?”信手拿了个签筒来摇着玩儿,怀玉漫不经心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 “您……”神色复杂地盯着她,青丝摇头,“不该以身为赌。” 嫁给紫阳君这个决定实在是有些荒谬,虽说如今紫阳君的确是如她所愿动了心,可她自己呢?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恨他了吗? “哎呀,别担心了。”她笑得轻松,“我没事儿的,都是逢场作戏,你别也被我的戏骗了。” 是吗?青丝抿唇轻叹。 签筒被晃得哗啦哗啦直响,李怀玉盯着白龙寺门口,又有些走神。 一根签被晃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怔愣,低身去捡。 “珠玑。”佛香缭绕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怀玉一惊,飞快地抬眼,一看见远处那熟悉身影,她咧嘴就笑了出来。 江玄瑾风华如旧,身上一丝血污也没沾,信步朝她走过来,如天宫里下来的神仙,眉目间有缥缈的烟云和璀璨的日月。 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根签,她笑得更欢,伸手把它举到前头,雀跃地道:“你看,你一来就是个上上签!” 刚经历了生死一线,江玄瑾心里尚有不安和恼怒,可低头一看她,他忍不住就跟着展了眉:“是吗?” “太好了!”捏着签,怀玉伸手就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胸前,顿了顿,又重复一遍,“真是太好了!” 一支上上签而已,至于这么高兴吗?江玄瑾不解,却还是任由她抱着,陪她站了一会儿。 心口有点发紧,说不出来为什么,李怀玉闭眼,手越收越紧,很想咬咬牙把他揉进骨头里算了。 然而,她不能失态,不能让他察觉出端倪。 深吸一口气,怀玉松开他,半是嗔怪半是心疼地问:“今日早朝又拖延了?” 江玄瑾摇头:“路上遇见些事。” “怎么了?”她抬眼,眼里一片清澈,半分心虚也没有。 盯着她看了看,江玄瑾垂眸:“没什么,小打小闹,已经解决了。” 那还叫小打小闹?后头的乘虚脸色还发着白呢,要是护城军没来会是什么后果?他都不敢多想! 拉着她进寺庙大殿里去,江玄瑾道:“上香磕头。” 今日香客不多,得知紫阳君要来,主殿里更是已经清了场。偌大的佛堂里只跪了他们两个人,江玄瑾想抽手作揖,旁边这人却是抓紧了他不肯放。 “做什么?” 死死扣着他的手,怀玉笑道:“说好不松的。” “别胡闹,亵渎了佛门。” “佛才不会觉得这是亵渎。”一手抓着他,另一只手立于身前,李怀玉正正经经地看向那金身佛像,虔诚地弯腰。 江玄瑾挣扎无果,嫌弃地看了她两眼,多在佛前磕了三个头。 动身回府,两人坐在车厢里,怀玉叽叽喳喳地就开始说在等他的时候看见的事,什么痴心女子来求姻缘啦、有孝心的汉子来求自家娘亲大病快愈啦,一些很平常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平添几分趣味。 江玄瑾安静地听着,算着差不多要到树林了,便拿了手帕出来,二话不说捂住她的口鼻。 “怎么了?”李怀玉眨眨眼,瓮声瓮气地道,“你是突然觉得我容貌倾城,挡起来怕被山贼抢?” “多虑。”他摇头。 怀玉嬉笑,任由他伸手捂着,假装完全没闻见外头风吹进来的血腥味儿。 进了主城,江玄瑾还是低声问了她一句:“今日要去白龙寺的事,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说过呀。”怀玉道,“总是要跟墨居里的人交代一声的。” “除了墨居里的人呢?” “我一直在主楼里,墨居之外的人,我上哪儿说去?” 点点头,江玄瑾没再多问。 李怀玉垂眸捏着他的手,觉得这人其实也挺单纯的呀,她说什么他都信。 路过官道,外头人声鼎沸,怀玉好奇地问:“怎么了?又哪儿出事了不成?” 乘虚回头朝车厢里道:“是有皇榜张贴出来了。” “嗯?贴的什么?” 听了听旁边百姓的议论,乘虚道:“陛下亲笔诏前丞相长史厉奉行之罪,具体写了什么属下没看见,但众人好像都在提丹阳长公主。” 怀玉一愣,抓着江玄瑾的手就摇了摇:“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江玄瑾道:“你前几日就看过了。” 前几日……怀玉咋舌:“说冤枉了长公主的那个?” 他点头。 心里微微一动,她鼓嘴撒娇:“我要去看热闹,陛下亲笔耶!我都没见过咱们陛下写的字是什么样的。” “不行。” “为什么?!” “人太多,危险。” 怀玉咬牙:“那你就随我一起去!” 这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江玄瑾摇头,收回自己的手,冷眼别开了头。 怀玉见状,手松了就立马蹿身下车,自己往人群里挤。 “主子?”乘虚停了车在路边,看着夫人那蹦蹦跳跳的背影,为难地喊了一声。 “谁管她。”车厢里的人冷哼。 皇榜前头的人实在太多,尽管李怀玉今日衣饰都简便,也没能挤开前头的人墙,气得她提着裙子原地跳。跳得最高的时候,能越过前面的脑袋扫到一眼皇榜的影子,可只一瞬就要落地,根本看不清楚上头的字。 一肚子火气,怀玉卯足了劲儿,蹬着地狠狠一蹦,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又要落下。 然而这回,她还没落下去,腰上就突然一紧。 有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腰,不但止住她下落的趋势,还将她举得更高了些。 怀玉一愣,疑惑地扭头,就看见江玄瑾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快看。”他冷声道。 李怀玉傻眼了,这姿势还真是……旁边不少百姓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不看了?”见她没了反应,江玄瑾松手就将她放下,转身便要走。 “哎哎!”伸手拉住他,怀玉哭笑不得,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既然都忍着伤举我了,不如再多走两步陪我看看?” 江玄瑾很是不耐烦:“人太多了。” “就当他们都是萝卜白菜!”她跺脚。 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江玄瑾看了看后头的乘虚和御风。 两人会意,下车便来开路。 一众百姓本来都是在看皇榜的,待他们挤进来,这些人的目光竟都落在了江玄瑾身上。 江玄瑾黑了脸。 察觉到这位爷似乎越来越暴躁,怀玉连忙抬头,用最快的速度看完皇榜。 怀麟诏了厉奉行tān ū之罪,将大兴六年大部分赈灾银的去处直接了当地写了出来。他没有明着为丹阳长公主洗刷罪名,但看的人都明白,厉奉行是罪魁祸首,他们冤枉丹阳了。 心里一热,怀玉轻吸一口气,满足地拉着江玄瑾就回去马车上,将头埋进他怀里。 谢谢你。 她在心里这样说。 江玄瑾自然是听不见的,只当她是跳累了,低声就让乘虚快些回府。 “我还要去衙门一趟。”到了江府门口,他将她放下去,抿唇道,“你先用午膳,不必等我。” “好。”怀玉笑着点头,然后目送他的马车继续往衙门走。 乘虚跟着去了,御风却是留了下来。 站在她身侧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小声道:“方才去白龙寺的路上,君上被人围困,险些丧命。” 李怀玉一顿,缓缓转身,神色复杂地问:“当时情况很危急?” “千钧一发。” “那你们君上……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 摇摇头,御风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让您担心。” 甚至在回来的时候,还怕她知道林子里死了人,想着法子遮掩。 一张脸冷冷淡淡的,心却是比什么都柔软。 喉咙有点发紧,怀玉咬牙,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不能感动,她怎么能被shā rén凶手感动呢? 江玄瑾曾经的手段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没什么需要心疼的,就算差点死了,他不也还没死吗?不像她,已经是再也变不回丹阳了。 捏了捏拳头,李怀玉稳住心神,挂上一脸虚假的心急,喃喃道:“那等他回来,我可得好生安慰一番。” ------------ 第51章 我相信她 京都衙门。 徐偃和蒋驱正神色凝重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一抬眼看见外头进来了个人,终于松了口气。 “君上。” 江玄瑾颔首,目光落在堂前跪着的人身上,微微皱眉。 “这是怎么了?” 方才捆着送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眼下再看,竟满脸是血。 徐偃无奈地道:“他自己撞的,若不是蒋大人拉得快,怕是要一头撞死了。” “性子倒是烈。”寻了旁边的椅子坐下,江玄瑾拂整衣袍问,“可问清了来历?” “从进衙门开始,这人便一句话也不肯说。” 眼神微沉,江玄瑾看了一眼旁边的乘虚,后者会意,上前搜身。 原本一动不动的人,被乘虚一碰,顿时挣扎起来。然而绳子将手脚捆得结实,他再怎么挣扎,袖袋和怀中的东西依旧被掏了个干净。 一堆零碎的东西,乘虚看了一眼,只将铭佩捡出来,递给了自家主子。 “孙擎?”捏着铭佩看了看上头的字,江玄瑾有些疑惑。正想让徐偃查一查呢,江焱就过来了。 “小叔!”急声喊着跑进来,一看还有外人在,江焱收了步子,硬生生改了口,“君上!” 江玄瑾看了看他:“这个时辰,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焱拱手道:“奉廷尉大人之命,来将行刺君上的刺客提至廷尉衙门审查。” 旁边的徐偃很不解:“本官尚未将此案秉呈,廷尉府怎么就来提人了?” “这么大的动静,廷尉府想不知道都难。”看了看自家小叔,见他周身无碍,江焱才松了口气,接着道,“柳大人很是担心君上安危,君上不如随下官一起过去?” “不急。”略微一思忖,江玄瑾先问他,“你可认识堂前这人?”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江焱皱眉:“这满脸血,谁看得清长什么模样?” “那这个呢?”他把铭佩递了过去。 江焱一看就道:“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地上的人闻言就僵了僵,努力想将脸埋住。然而旁边的乘虚一把就将他下颔抓住,扯了帕子来,两三下抹开他脸上乌七八糟的血。 “啊,我想起来了。”一看清模样,江焱惊道,“这不是看守马场的太厩尉孙大人吗?” 太厩尉?徐偃皱眉上前:“左监大人确定吗?” “确定!”江焱点头,“前些日子廷尉府进了五匹良驹,孙大人亲自送来,与我打过照面。” 孙擎脸色很难看,睁眼瞪着江焱,眼里满是怨气。 “难怪觉得眼熟。”江玄瑾沉了脸色,“竟当真是朝廷中人。” 要是一般的江湖草莽行这掀棺椁、刺君上之事也就罢了,可偏竟还是个年俸六百石的太厩尉、太仆座下属官! “送交廷尉府吧。”徐偃摇头,“此事已不在京都衙门的管辖范围之内。” 江焱挥手就让身后的衙差来押人,江玄瑾看着孙擎被带出去,跟着也起身,同徐偃等人辞别。 “小叔,你得罪过这个人?”坐上马车,江焱忍不住问了一句。 江玄瑾颔首:“算是有过节。” 在树林里孙擎就说了,因为他要护着“那个畜生”,所以就让他一起死。 那个畜生是谁已经不用问了,孙擎最恨的人就是丹阳,不然也不会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当街去拦长公主的护灵队。 不过这人到底是如何得知他今日要去白龙寺?区区太厩尉,又是哪里来的本事集结那么多会武之人? 心里疑惑难解,江玄瑾随着江焱进了太尉府。 经过上回朝堂之事,柳云烈再与他相见,神色都有些古怪。今日也不例外,自他进门,柳云烈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君上出行一向谨慎,今日竟遭了埋伏?” 江玄瑾看他一眼:“大人莫不是该先审堂下之人?” 柳云烈垂眸,目光投向下头跪着的人,语气很是不善:“所跪何人?因犯何事?” 方才还挣扎得厉害,眼下居然就老实了,孙擎低着头,一五一十地答:“下官太厩尉孙擎,因刺杀紫阳君未遂,被押至此。” 这语气还理直气壮的,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柳云烈拍案就斥:“简直是胆大包天,目无法纪!还不将始末细细道来?” 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看旁边的江玄瑾,孙擎道:“紫阳君偏袒维护丹阳长公主,我看不过去,意欲杀之。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竟中了君上之计。” 江玄瑾抬了抬眼:“本君之计?” “君上手段,下官佩服。”孙擎冷笑,“先是让人放出消息说要去白龙寺,引我等上钩,接着不惜以身犯险,诱我等入瓮,最后护城军黄雀在后,直接便将我等一网打尽。” “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当时为什么不趁乱杀了你!” “放肆!”柳云烈怒喝,“当着本官的面,也该吐如此狂妄之语?” 孙擎跪坐下来,一副大无畏的模样:“反正被抓着了也是个死,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江玄瑾平静地听着,半分怒气也没有,只问:“你是在哪里听得本君要去白龙寺的消息?” 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孙擎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做什么还问我?” “君上问,你便答!”柳云烈低喝。 孙擎冷哼:“街上随意听来的。” 这等姿态,摆明了是不愿意说实话,随意搪塞。江玄瑾转头,看着柳云烈问:“贵府衙差手里的板子,是打算藏着做传jiā bǎo?” 柳云烈皱眉:“这便打了?” “公堂上也敢胡言,难道不该打?”江玄瑾摇头,“也不必太狠,二十个板子清清喉咙便罢。” 孙擎梗着脖子,一脸宁死不屈的表情。 然而,板子一个个狠狠地落下来,比他想象中痛得多。到第十个的时候就已经是皮开肉绽,孙擎哀嚎连连,忙不迭地喊:“我招,我招!” 板子停下,他喘了口气,满脸冷汗地道:“我手下有不少弟兄,平日里遍布京都各处,今日君上要去白龙寺的消息,是有人在江府附近茶楼里听见的。” 江玄瑾皱眉:“茶楼里的人说的话,你们竟就信了?” 孙擎咬牙:“一开始没信,只让人在江府门口守着,没想到你出来,当真是往城北走,这还能有假?” “看清说话那人的模样了吗?” “谁去管那些?”随口答了一句,孙擎琢磨两下,觉得不太对劲,“不是你放的消息么?为何还这样问?” 江玄瑾沉眉不语。 柳云烈听出了关键,略微惊讶地看着他道:“难不成是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 旁边这人没有否认,一双墨瞳幽冷幽冷的。 神色严肃起来,柳云烈道:“君上,哪怕你我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下官还是得提醒您一句,身边的人,该防就得防。” “大人慎言。”江玄瑾不悦,“君子忌离间之语。” “这是离间吗?”柳云烈冷笑,“这是事实。” 孙擎嘴里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上头这人说话又实在讨厌,江玄瑾沉着脸转头,朝身边的江焱道:“你盯着些吧。” 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紫阳君!”柳云烈忍不住喊他,“不听完审问就走?” “乏了。” 袖子一挥,他走得头也不回,江焱看着,拱手朝柳云烈道:“下官替君上听着,等晚些时候回去,再禀了他就是。” 江家小少爷可比那紫阳君好说服多了,柳云烈想了想,也不去管那走远了的人了,一心一意地给小少爷分析起这件案子来。 并且有意无意的,他将自己先前对白四xiǎo jiě的怀疑统统告诉了江焱。 江焱本就忧心忡忡,再得柳云烈一番危言耸听,晚上回去的时候,一脸焦急地就冲到了墨居。 “小叔!” 乘虚想拦,他挥手就推开,闯进主屋急急地抬眼道:“我听柳大人说……” 话说一半,就被眼前的场景噎在了喉咙里。 江玄瑾半靠在床上,神色慵懒,衣衫凌乱。白珠玑偎在他身边,双手抱着他的胳膊,青丝披散,姿态娇媚,被他这一喊,她错愕地看过来,杏眼里满是不解。 脸上一红,江焱原地一个转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越发没规矩了。”江玄瑾冷声道。 浑身一紧,江焱颤声道:“是事态紧急,侄儿才会如此冲撞。” “天要塌了还是地要陷了?”江玄瑾拂衣起身,带着他往外走,“有事换个地方说,莫打扰你小婶婶休息。” 江焱应下,跟着他的步子走,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珠玑乖巧地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满脸疑惑茫然。神色倒是无辜,但这模样,还真像个蛊惑人心的狐狸精。 迎上这江小少爷的目光,李怀玉很是莫名其妙。 之前的事儿她都没跟江焱计较,也算宽宏大量了,他不感激便罢,何以还用这种眼神看她? 看着他们朝偏厅的方向去,李怀玉想了想,不动声色地从旁边的窗户爬出去,猫腰低头地绕去偏厅的墙外。 “说罢。”在椅子上坐下,江玄瑾开了口。 江焱左右看了看,见乘虚和御风都退下去了,才放心地道:“小叔,这次遇刺之事,你有没有怀疑过小婶婶?” 李怀玉听得一惊,心跟着就吊了起来。 江玄瑾问:“为何要怀疑她?” “您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去白龙寺?听门房说,今日是小婶婶先去,您后跟去的。您往日的行踪都不曾泄露,怎么偏生与她同去一个地方,就被人知道了?” “巧合而已。” “这也太巧了些!”江焱皱眉,“您别太偏袒小婶婶了。” “她没有要害我的理由。”江玄瑾淡声道,“我相信她。” 平缓温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怀玉挑眉,靠着背后的墙慢慢坐下来,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晚霞。 相信她吗?这个人真是……不知哪儿来的自信,也不怕这一跟头摔在她身上,会疼得爬不起来。 江焱恼了:“侄儿也不是非说小婶婶要害您,但您看待事情也该公正些,她有嫌疑便是有嫌疑,一味地护着,若是护错了该当如何?” 护错了?江玄瑾轻笑:“那我便认错。” 江焱愣了愣,又急又气:“您认什么错?真要错了,也该她来认!小叔,您以前教过侄儿的,凡事先论理再论亲,如今怎么自己却做不到了?” 撑着眉骨沉思片刻,江玄瑾道:“人的心境,难免会因境遇不同而发生变化。” 从前他清心寡欲,当天地间只有是非对错,不必分亲疏远近,并且一度蔑视红尘中人,觉得他们太易偏私妥协,实在是心智不坚。 然而现在,他觉得,世间之事除却对的和错的之外,还有一种是关于白珠玑的。 这人行事没有规矩,实在难用对错去断定她。比如这次的白龙寺一事,要怀疑她吗?她老实地告诉他是泄露了消息出去,半分恶意也没有,怀疑她什么? 江玄瑾摇头,勾唇想笑,察觉到自家侄儿惊愕的目光,他抿唇垂眸:“等你再长大些,也许能明白一二。” “侄儿宁愿永远不明白!”江焱有些负气地道,“侄儿只知道您现在活像是被妖精迷了心!” 平静地听着,江玄瑾抬眼看他,和蔼地问:“你与白家二xiǎo jiě的婚事,是不是该重议了?” 脸色一僵,江焱嘴角抽了抽。 不是说好替他想法子推掉这婚事的吗?如今白四xiǎo jiě就进了墨居了,他为什么还要娶白二xiǎo jiě? “眼下没人提,父亲也还没想起来。”江玄瑾沉吟,“不如明日小叔去帮你提一句?” “……不必。”深吸一口气,江焱把方才的戾气全咽进了肚子里,梗着喉咙道,“侄儿年纪尚小。” “你小,白二xiǎo jiě可不小了。”江玄瑾摇头道,“总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江焱气得咬牙切齿的,这是威胁啊!摆明了是在威胁他!可他偏生还就受这威胁。 在容忍有嫌疑但没定罪的小婶婶,和迎娶白二xiǎo jiě之间选一个?那他肯定还是选前者! 忍气吞声地压住火气,江焱低了头:“侄儿知错……侄儿也只是担心小叔罢了。小叔若是不高兴,那侄儿便不说了。” 江玄瑾满意地颔首,起身便将他“送”出了门。 小少爷满脸的担忧和不甘心,临出门还忍不住拉着门弦说了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叔三思啊!” “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江玄瑾说。 江焱眼神复杂地看着墨居大门在自己面前合上,站在原地哆嗦了一会儿。 柳大人还指望他来警醒小叔?看小叔现在这模样,怕是老太爷来说都没用!原本那么睿智敏锐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不行,他得找人帮忙,若柳大人说的都是实话,那还真该防着些这个小婶婶。 扭头转身,江焱抬步就往江崇的院子里跑。 这墙根听得人心情很是复杂,李怀玉赶在江玄瑾回来之前缩到了主屋的床榻上,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发呆。 江焱都察觉到了不对,戒心重如江玄瑾,却是连怀疑她都不愿? 其实可以怀疑她的,来质问她也无妨,她都准备好了一连串的谎话,打算用来博取他的信任。 然而不用了,什么也不用她做,江玄瑾很笃定地站在了她面前,还替她挡了别人的质疑。 伸手捂住眼睛,怀玉低低地笑出了声。 以前的紫阳君从来都是站在她对面的啊,她说什么他便驳什么,剑拔弩张,恨不得她早些下黄泉,好还朝野一个清正公肃。 可如今…… 房门被推开,江玄瑾跨步进来,回到了她身边。 怀玉歪着脑袋看他,伸手就将他拥了个满怀。 如今,这个人在用真心护着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笑,“出什么事了吗?” 江玄瑾很是自然地抬手扶住她悬空的身子,神色平静地道:“没有,焱儿刚上任廷尉左监,琐事多了,来问我意见。” 那么气势汹汹的指责,在他嘴里就成了云淡风轻的琐事。 手指忍不住微微收拢,她埋头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 “怎么?”察觉到她有些不对,江玄瑾垂眸看下来,“方才还好端端的,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哪有不高兴?”她嘴硬。 江玄瑾伸手,捏着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说实话。” 心尖颤了颤,李怀玉定了定神,笑嘻嘻地反手也去捏了他的下巴,痞里痞气地道:“姑娘家的心思哪是那么好说的?太复杂了!你与其问我为何不高兴,还不如想法子让我高兴。” “你要如何才高兴?”他皱眉。 “这个简单呀,跟你在一起我就高兴。”怀玉眨眼,“当然了,等会你若是与我一起沐浴,那我就更高兴了。” 呛咳一声,江玄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沐浴呀!”李怀玉一脸坦然地道,“浴房里水都准备好了,浴池那么大,你我一起也容得下。” 耳根一红,江玄瑾掀了床上的被子就罩在她脑袋上,语气微怒:“成何体统!” 无辜地把被子拿下来,怀玉眨眨眼:“反正也没人看见,要什么体统?”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这等荒淫之事,哪是江家子弟能做得出来的?天天与她拥做一处已经算是破了他的规矩,还想共浴? 看他这恼怒不已又有些羞的模样,李怀玉舔舔嘴唇,欺身上去便吻住他,辗转厮磨,十指相扣。 江玄瑾僵硬着身子皱眉,想推开她,这人却软软地轻哼一声,像只小奶猫似的,不依不饶地又缠上来。 “别来这套。”纠缠之间,他咬牙道,“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吻到他耳畔,怀玉低笑,语气像个yòu huò书生的妖精:“试试嘛~” “不要。” “要嘛~” “你正经些!” 都是夫妻了,还正经个什么?怀玉下床,抓起他的手就往窗边走。 “你干什么?”江玄瑾不解。 推开窗户看了看,她拉他:“快翻出去。” 翻窗?江玄瑾皱眉:“有门不走,你发什么疯?” “天天走正门,不觉得腻么?” “你天天活着,不也没觉得腻?”江玄瑾没好气地道,“别胡闹!” 怀玉鼓嘴,见他这宁死不从的模样,眼珠子一转,撩了裙子就自己爬上窗台。 “喂!”江玄瑾伸手想将她拉回来,结果这人动作快得很,一跃就跳了出去,稳稳地落在外头的小道上。 江玄瑾黑了脸,一双眼很是嫌弃地看着她。 “又想说我没体统、没仪态?”嘀咕一句,怀玉转过身来,“你可真是……” 话没说完,她“嗷”地一声就蹲下,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脚踝。 江玄瑾正准备了话要教训她,一看她这动作,眼神一紧,想也没想就单手撑着窗台跃了出来,半跪在她跟前问:“又崴着了?” 龇牙咧嘴地抬头,怀玉看见他,一个没忍住破了功,得意地笑了出来。 上当了。 伸手捏了捏她那压根没事的脚踝,江玄瑾咬牙:“撒谎成性?” “没有呀,方才是觉得有点疼,可你一出来,它又不疼了!” 胡说八道!江玄瑾起身就想走。 “哎!”怀玉连忙抓住他,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出都出来啦,别闹脾气,快跟我来!” “……” 浴房里雾气缭绕,锦绣衣裳挂在屏风上,大红的牡丹压了青珀色的云绣。 江玄瑾脸色铁青地坐在浴池里,眼睁睁地看着远处那人朝他游过来。 “停。”他低喝,“你说好的离我三尺。” 李怀玉失笑,抹了把脸道:“我都没羞,你羞个什么?” 江玄瑾咬牙:“你有空得好生抄抄江家家规。” “那种东西,抄来干什么?一点也不实用。”怀玉撇嘴,“什么‘不谎不淫’,简直是泯灭人欲,真照着做,你会吃亏的。” “行正道之事,如何会吃亏……你干什么?” 转眼就游到他身侧,怀玉伸手过去,很是痞气地摸了把他的肩。 江玄瑾震惊:“不是说好不靠近?” 身子缠上去,怀玉笑得意味深长地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堵在浴池一角,低声道:“就说了你会吃亏的嘛。” ------------ 第52章 重翻旧案 温热的水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了人的眉眼,江玄瑾轻轻喘息,颇为恼怒地看着面前这人。 “你简直是恣意妄为!” 水纹一圈圈地荡开,潋滟的光都折在了他眼里,李怀玉满是叹息地伸手抚过他的眉毛,指腹在眉梢轻轻摩挲。 “又没把你怎样,做什么这么凶?” 热气蒸腾上了脸,江玄瑾皱眉看着他,薄唇抿得紧紧的。 怀玉低笑,按住他的肩膀替他抹上澡豆,轻声哄他:“别害羞,别生气,咱们是偷偷过来的,外面没人知道呀。” “君子慎独。” “什么意思?” “有没有人知道都一样,荒唐之事不可为。”他说得气呼呼的。 怀玉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转过去,背后也得抹。” 江玄瑾:“……” 伸手推了推,发现完全推不动,怀玉眨眼,抬头一看,就见他表情严肃,眼神执拗,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好笑地睨着他,怀玉决定同他讲道理:“共浴到底有何不妥?” “还用问?”他皱眉,“荒淫轻浮之举!” “你我是拜了堂的夫妻。”怀玉道,“圆房之事尚且做得,共浴怎么就不行了?” 微微一愣,江玄瑾被问住了。 趁他专心思考这问题,怀玉很顺利地就将他扭转了半个身子,一边给他背后抹澡豆一边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同我一起沐浴,还多个人伺候你,是不是有益无害?” “背心这一块儿你自己够不着吧?我就可以帮你!” “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聊吧?我还能陪你说话!” ……这么一听,好像还真的挺有道理。 江玄瑾低头迷茫地看着水面,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共浴到底哪里不对。 温软的身子贴上来,熨烫了他的后背,有人欺身上来含住他的耳垂,低声蛊惑他:“别想啦,没什么好想的!” 浴池里起了水花,溅起来迷了他的眼。江玄瑾低哼一声,终于是放弃了挣扎,伸手在水里一捞,将旁边这乱刨水的人搂进了怀里。 乘虚和御风在主楼外头等啊等,眼瞧着天都黑了,也没见屋子里两位主子有要出来的意思。 “君上?”想着水要放凉了,乘虚忍不住敲了敲门。 屋子里没反应。 疑惑地侧耳听了听,乘虚嘀咕:“怎么半点声音也没有?” 御风道:“你推门进去看看。” “要推你推!”乘虚连连摇头,显然是对推门这种事心有余悸,“我可不想再去刷马了。” 他以前进主楼都是不用敲门的,有事进去禀告就是。可上回进去得不是时候,正撞见里头两位主子……咳咳。 当时夫人没生气,反而是哈哈笑开了,但他家那皮薄的君上……直接把他扔去了马厩,让他刷了一下午的马。 这门推不得! 御风看着他这表情,摇头鄙夷:“胆怯。” “你不胆怯你上啊!”乘虚瞪眼。 两人你推我搡了好一阵子,最后谁也没敢伸手。对视一眼,干脆齐齐贴耳上去,想听听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然而,刚听了没一会儿,背后就有人冷声问:“你们干什么?” 两个脑袋瓜顿时惊得撞作一处,“咚”地一声响。 江玄瑾皱眉,颇为不悦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抱着怀里半睡半醒的人就推门而入。 夜风吹得他怀里的人长裳飘飘,乘虚和御风僵硬地站在门的两边,只觉得鼻息间飘来一阵沐浴后的清香味儿。 乘虚有点茫然,听得门“呯”地合上,挠着头问御风:“他们这是……从浴房过来?” 御风点头:“已经换了寝衣。” “什么时候过去的?” “没看见。” 乘虚纳闷了,沐浴而已,怎么神神秘秘的?而且,主子又遇见了什么开心事?眼眸都亮晶晶的。 把人抱到床上,江玄瑾拨弄了两下她的脑袋:“别睡,头发没干。” 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怀玉顺手抱着他就嘟囔:“没干就没干吧,我好困。” 今儿是她兴致勃勃地打算调戏他来着,结果到最后还是她先招架不住,不过也怪不得她,是白珠玑这身子太弱了。 搂着这人劲瘦的腰,她刚想再蹭两下,结果江玄瑾竟然推开了她。 “小气鬼。”眼睛也没睁,怀玉只当他又不喜亲近了,翻身就往枕头上一滚,埋头就睡。 然而,片刻之后,这人竟然又回来了,伸手垫在她的后颈处,将她的脑袋抬了起来。 “嗯?”怀玉迷茫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入目是一张冷淡而俊美的脸,垂眸下来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捧着干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她的长发。 “会生病。”他嫌弃地道。 怀玉愣了愣。 头发在被轻轻揉着,胸腔里的东西好像也被轻轻揉了揉。她眨眨眼,突然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别扭。”她道。 睨她一眼,江玄瑾轻哼一声,表情很是不屑,手上动作却细致又温柔。擦着擦着,突然停下动作,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一会儿。 “嗯?”顺着他的目光,怀玉捂了捂小腹,“怎么了?” “它,最近有点鼓。”江玄瑾低声道。 怀玉哭笑不得:“这几日每次用膳你都让我多吃,怎么能不鼓?” 是吃多了的原因?他恍然,漆黑的眸子慢慢移开,眼帘半垂。 “你……”意识到他在想什么,李怀玉呆了呆,接着心虚地别开了眼。 她的肚子,只会是因为吃多了鼓,再没别的可能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江玄瑾继续替她擦着头发。怀玉埋头继续睡,却是压根睡不着了,心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涌上来,叫她有些烦躁。 第二天一早,江玄瑾上朝去了,青丝进来伺候她起身,一边替她更衣一边小声道:“钓着的鱼是太厩尉孙擎。” 听着这熟悉的名字,李怀玉冷笑:“这人还真是贼心不死。” “当初就不该留他性命。”青丝摇头。 孙擎是昔日平陵君座下副将,与李家姐弟仇怨颇深,平陵君薨逝,他被丹阳长公主打断了一只胳膊,革去副将之职,贬到太仆麾下看守马场。 丹阳当时是觉得死太轻松了,非得听他骨头碎裂之声、再看他昔日傲气折没,才能泄她一口恶气。 然而没有想到,区区太厩尉,也还能翻出风浪来。 “斩草果然还是要除根才行。”怀玉嘀咕,“不过倒也有好处,他跳出来了,咱们顺藤就能摸着他背后的瓜!” 青丝道:“紫阳君已经着廷尉府在查了。” “廷尉府有柳云烈在,能查出个什么来?”怀玉摇头,“这事儿得找韩霄帮忙。” 提起韩霄,青丝皱眉道:“昨夜奴婢去陆府的时候,陆掌柜说最近韩大人的处境不太好。” “徐将军才遭了罪,云岚清又一直没升迁,他左右无人,处境能好才怪了。”怀玉一点也不惊讶。 韩霄性子冲,云岚清在的时候能拦着他些,要是不在,那他指不定又会跟谁当面起冲突。 青丝的表情看起来很凝重,怀玉穿好衣裳,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云大人马上就升位上去帮衬他了。” 这怎么可能?升位需要大功,云岚清现在顶的是礼官大夫的官衔,哪来立功的机会? 青丝摇头,只当这是主子在安慰她。 然而,没过两日,云岚清竟当真得了恩典,升任丞相长史。 江玄瑾对此不意外,他本就该升的,只是被人压了折子。如今寻着别的机会升了,算是运气好。 但柳云烈却在下朝的时候拉着他说了一句:“一个礼官,突然查到落花河的堤坝修筑之事,若说没人帮他,我是不信的。” 江玄瑾觉得他很无聊,就算是有人帮又如何?落花河堤坝的确有问题,若不是云岚清察觉,等夏日洪水一到,半个京都都要遭殃。 既然是实打实的功劳,不管是谁帮的,他都应该升迁。 下朝回去,同白珠玑说起此事,她笑得眉眼弯弯地道:“朝廷之事我哪里听得懂?不过云大人看着面善,升官了倒是好事。” 这人看事情就简单得很,才不管什么党派偏帮,顺着他的话就乐呵,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江玄瑾微微勾唇。 怀玉拿着锉子坐在他怀里,认真地替他磨着指甲:“你一说丞相长史,我倒是想起来,今日上街听人说,之前的那个厉长史好像是要被流放出去了?” “嗯。”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得空捻了捻她披散着的头发,江玄瑾道,“厉奉行的所有罪名都坐实了,流放之刑也该他受。” “还有个什么易大人也遭了秧?” “易泱牵扯其中,罪名也不小,是你爹亲自上的折子,虽然柳廷尉如今尚未定刑,但想必轻不了。” 恍然点头,怀玉嘀咕:“guān chǎng就是多变,这些人以前多风光,转眼就什么也没了。” 风光吗?江玄瑾不以为然,这两个人就算官阶都不错,但除了在扳倒丹阳一事上出了力,别的时候也只能说是安分守己,基本没什么亮眼的成就。 念及丹阳,他一顿,突然想起还有话该问厉奉行,连忙抱着怀里这人站起来。 “怎么了?”怀玉吓了一跳。 江玄瑾道:“我得出去一趟。” “刚下朝回来,又走?”怀玉不高兴。 捏着她的腰,他轻声道:“你随我一起,把青丝也带上。” 眼眸一亮,她立马展颜笑了,也不问去哪儿,喊上青丝就蹦蹦跳跳地跟着出门。 江玄瑾去了京郊驿站,厉奉行被暂押在此,等交接的人一到,就要送出京城。 怀玉跨进院子就看见厉奉行浑身镣铐地跌坐在囚车的角落里,浑身脏污,眼里没了以前的锐气,显得很是颓败。 “你们来干什么?”一看见江玄瑾,他咬牙就骂,“我不需要谁假惺惺地送行!” 江玄瑾满眼冷漠地看着他:“送行?本君只是来问你几句话罢了。” 厉奉行一愣,看一眼他的脸,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头一转,闷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在囚车旁边站定,江玄瑾道,“你心里应该清楚,事到如今,再也没人能救你。” 的确是没人能救了,拖了这么久,想了那么多法子,他最后还是个流放边疆的下场,甚至都没人替他打点押送的官差。 厉奉行心里不是不怨,只是不想让人看笑话罢了。 正努力将脸埋得更深,他突然听得江玄瑾说了一句:“你若是能解本君疑惑,本君心情一好,指不定便拉你一把。” 黑暗之中的一丝光明,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厉奉行猛地抬头,眼里迸出了光。 紫阳君重诺,可比旁的拿好话搪塞他的人要可靠得多。 “君上想知道什么?”他转变了态度。 江玄瑾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撒谎诬陷长公主?” 厉奉行一顿,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果真还是在意司马旭旧案。” “那你打算撒谎蒙骗本君,还是仔细说说前因后果?” 瞥了瞥旁边一脸看热闹表情的白四xiǎo jiě,厉奉行抿唇道:“我都这副模样了,还撒谎有什么用?君上是聪明人,我骗你不得,不如就一次说个明白。” “丹阳长公主与我有旧怨,我本是拿她没办法的,但司马丞相一死,有人告诉我可以借此机会报仇,我便听了他的话,去廷尉府作证,告上长公主一状。” 江玄瑾和李怀玉都是一怔。 “那人是谁?”他问。 厉奉行哼笑:“还能是谁?廷尉大人柳云烈,供词都是他与我商量好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司马丞相是戌时离开的宫宴。” 柳云烈?!江玄瑾震了震,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李怀玉皱眉看着他,喉咙微紧,捏了拳头道:“供词竟然都能作假。” “司马旭一案的供词就没几份是真的。”厉奉行不屑地道,“有廷尉大人在上帮忙,让丹阳公主死又是众望所归,故而这案子定得是又快又周密,君上当时不也没看出端倪么?” 话刚落音,后头一直低着头的小丫鬟突然冲上来,一脚踹在他面前的栅栏上。 “呯”地一声巨响,囚车差点翻过去。 “啊!”惊呼一声抓紧手边的木头,厉奉行看着那人怒斥,“你干什么!” 小丫鬟缓缓抬头,眼神冷漠地看向他。 “青丝?!”认出这人是谁,厉奉行愕然,接着就咬牙道,“你果然是被紫阳君藏着的,我没说错!” 冷笑一声,青丝抬腿就给了囚车第二脚。 “息怒息怒。”怀玉伸手把她拉退两步,轻笑道,“人家好歹是说了实话,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帮凶。”青丝盯着厉奉行,吐了这两个字,又转头盯着江玄瑾,皱眉道:“你也是。” 江玄瑾没有辩驳,他沉默地站着,脸色有点发白。 丹阳的死是众望所归,没错,当时他也是盼着她死的,所以他依着卷宗定案,觉得她罪有应得。 结果现在厉奉行说,卷宗里的供词都是假的。 这算什么?他以为对的事情,结果错了个彻头彻尾?一向自诩公正的紫阳君,带着偏见冤枉了人,还亲手送人下了黄泉? 拢着袖口的手慢慢收拢,他垂眸,长长的眼睫无措地颤了颤,又恼又茫然。 看他这模样,李怀玉觉得很解气,知道冤枉她了吧?知道她真的是无辜的了吧?一直没有做过错事的紫阳君,一做就做了件无法挽回的大错事,要怎么办? 然而,多看他一会儿,她又有点心疼了。 他不是故意的呀…… 以这人的性子,当初若是知道她是冤枉的,一定会站出来,顶着众人非议替她辩护。他与朝中其他人不同,以前针对她,单单只是因为她做的事看起来是错的罢了。 怀玉发现,她以前对紫阳君,其实也是带着偏见的,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沉思片刻,怀玉伸手拉住他,将他拉离了囚车。 “知错就改,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是宽厚地道。 只要他帮她翻案,她甚至可以把杀身之仇一笔勾销! 江玄瑾哪里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又哪里想到丹阳还会再活过来?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多了罪孽,还是怎么也无法抵消的罪孽,这等宽慰的话完全听不进去,眼里墨色汹涌,躁动难平。 “君上。”负责押解的官差过来拱手,“交接令到了,犯人该上路了。” 厉奉行一慌,连忙看向江玄瑾,后者缓缓回神,冷声道:“犯人身上还有公案未了,不能上路。你且将他押在此处,本君去请示陛下。” 官差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江玄瑾却是说完就没多解释,只朝怀玉道:“你回府等我。” “好。”李怀玉笑着点头,微微松开手,这人便抽身往外走,背影潇潇,步子极快。 厉奉行蹲在囚车里看着,有点愕然:“他……竟打算直接去同陛下说?这怎么行?司马旭和长公主都已经死了,他现在翻案有什么用?” 怀玉侧头睨他一眼:“这天地间还有公道二字呢。” “笑话!”厉奉行道,“只为个公道,就要在尘埃落定之后去再掀波澜?这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案子要翻,的确没什么好处,甚至会直接与朝中一大部分人为敌。若是换个立场,她站在江玄瑾的位置上,也不一定会有勇气蹚这趟浑水。 然而江玄瑾走得一点犹豫也没有。 这样的傻子,朝中、亦或者说是这天下,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咧嘴笑了笑,李怀玉想,她真是嫁了个了不得的人。 八月初一,长公主薨了已经四月有余,紫阳君突然进宫,于御前要求重查司马旭一案。 宫廷哗然,收到消息的三公九卿纷纷往宫里赶。 柳云烈走得最快,脸色也最差,他想过很多种与江玄瑾周旋的法子,但独独没有想过这人竟当真会把旧案翻到明面上来。 真是疯了! “君上此举到底意欲为何?”齐翰赶到了地方,上前跟皇帝行了礼,立马就质问了江玄瑾一声。 江玄瑾站在大殿中央,四周围上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他头也没侧,眼里只有座上那一脸惶恐的帝王。 旁边的云岚清微微有些激动,见他不吭声,出列便替他反驳:“还能为何?君上不是随性之人,会提出此事,定是发现了蹊跷。丞相不问真相,倒质疑君上目的?” 齐翰沉声道:“旧案牵扯甚多,并也已经了了,突然再翻出来,势必撼动朝纲。” “撼动朝纲?”旁边的徐仙轻笑,“当初定案之时,不是说证据确凿吗?既然长公主是罪有应得,那大人何惧重审?” 齐翰一噎,旁边的司徒敬上前拱手道:“微臣以为,重审此案没有意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歇气,江玄瑾半个字都没听。 他敢提重审,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眼下除非陛下不同意,否则再没什么能阻挡他。 作为一个爱极了自己皇姐的人,李怀麟怎么可能不同意?他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着了,神色复杂地沉思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瞧着满殿的嘈杂就怒喝了一声:“放肆!” 正在极力争执的大臣们瞬间安静下来,纷纷拱手低头。 李怀麟起身,在龙椅前踱了两步,恼怒地道:“君上是来请示朕的,不是来请示你们的。朕尚且没有开口,你们吵什么?” “重审个案子而已,君上觉得有必要,那便重审就是。当初都审得,如今为何就审不得了?” “陛下!”柳云烈道,“马上就是秋收之际,事务繁忙,谁有空来审这案子?” 江玄瑾淡声道:“既然是本君提出来的,自然由本君主审。” 柳云烈咬牙,侧头看着他道:“君上莫忘记了,之前的案子也是您定的罪!” “正因如此,本君重审才最为公正。”余光轻扫他一眼,江玄瑾抬头看向李怀麟,“若是没有审错,臣认扰乱朝纲之罪。若是审错了,臣也认连带之责。” 此话一出,一直小声质疑紫阳君的人瞬间都闭了嘴。 众人惊愕莫名,李怀麟也是有些震惊。 “君上?” 重审对他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进退他都要受罚,他还这样坚持? 一时间柳云烈等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相互看几眼,没能再找到反驳的理由。 “还请陛下示下。”江玄瑾拱手。 大殿里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凝重,旁边几个老臣脸色都很难看,有人甚至在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答应。 然而,李怀麟想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朕允君上所请。” 扫了殿内一眼,他接着道:“紫阳君主审,廷尉府相助,朕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不要让朕失望。” 江玄瑾松了眉。 “谢主隆恩。”他躬身行礼,郑重而诚恳。 平静了许久的北魏朝廷,终于是又起了轩然大波,三公九卿议论纷纷,关于紫阳君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往御书房里飞,众人都觉得君上是疯了,说不定被长公主的鬼魂下了蛊。 别说外人了,江家自己人都很意外。江玄瑾一回府,就被老太爷叫到了前堂。 怀玉闻讯赶到的时候,老太爷正杵着龙头杖道:“我教你公正,不是教你一意孤行!” “这回大哥也不帮你。”江崇摇头,“太胡来了,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抵得过百官之意?” 江深吊儿郎当地听着,倒是看见了门口进来的她,笑着道:“弟妹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李怀玉定了定神,笑着便上前行礼:“给父亲请安,见过各位叔伯。” 瞧见她,老太爷火气没消,反而是殃及池鱼:“江白氏,你既过门成他夫人,就该好生劝导他!” 怀玉无辜地眨眼,别说她不会劝,就算会,以江玄瑾的性子,哪里能在这种事上听她的? 旁边的江焱神色复杂地开口:“小婶婶若能劝还是好事,就怕不但不劝,反而觉得小叔做得好。” 小少爷倒是个明眼人啊,李怀玉暗笑,面上正经了神色,疑惑地问:“君上做错什么了?” “不是说他错,他未必有错,但做的事就是不合时宜。”江崇皱眉,“重审旧案,公然与朝中元老重臣为敌,不听劝诫、不顾后果。一个月后,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得领罚!这算什么?” 怀玉听着,侧头小声问旁边这人:“形势很不利?” 江玄瑾平静地道:“没什么。” “这还叫没什么?”江焱忍不住道,“您从宫里出来,齐丞相、司徒大人、林大人并着柳廷尉就都留在御书房里参奏,看样子也不会说什么好话。昔日那些敬您重您的,如今都纷纷倒戈,您分明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么严重?李怀玉惊了惊,有些慌张地看向他。 江玄瑾神色不悦地看了江焱一眼,然后道:“我有分寸。” 依旧是这认定了就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江老太爷长叹一口气,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只道:“你回去好生想想要怎么办吧,江白氏留下。” 被点了名的李怀玉老实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江玄瑾行礼离开,心里有些忐忑。 “江白氏。”等人走远了,老太爷才开口,“我听人说,玄瑾对你宠爱有加,你既受着他的恩宠,就该为他着想。” 干笑两声,怀玉低头:“父亲尽管吩咐。” “倒是个懂事的。”老太爷颔首道:“好生劝劝玄瑾,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名誉,总不能都丢在一个旧案上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稍不留神,就容易牵连全家。等会用过晚膳,崇儿和深儿都去一趟墨居,他们说话,你在旁边帮衬着些。” 都已经决定要重审了,还有什么好劝的?闹得那么大,现在就算江玄瑾现在反悔也没用了啊,开弓没有回头箭。 然而,看看这满屋子神色凝重的江家人,李怀玉还是认怂地应下:“儿媳明白。” 江焱看着她,忍不住问:“小叔进宫之前,与小婶婶一道去了何处?” “这个……”怀玉装傻,“就是去街上逛了逛。” “若当真只是逛了逛,小叔如何会突然想起司马丞相一案?”江焱皱眉。 他这么一提,江崇也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背后有点发凉,怀玉顶着他们的目光,把脸上无辜的表情保持住了:“我如何能知道君上的想法?他一贯不与我多说朝政之事。” 江深倒是帮了句腔:“别为难弟妹了,等会直接去问三弟便是。” 主位上的老太爷点头:“那你也先回去吧。” “是。”如获大赦,怀玉退身就走,暗自庆幸自己又糊弄了过去。 然而,等她走远,前堂里的江焱却是说了一句:“你们看吧,小婶婶果真有古怪。” 他们出府去了何处,府里的车夫是知道的,江白氏撒了谎。 起初听江焱说白马寺一事,江崇还不相信,觉得这孩子是多虑了。但如今一看,他也有些不解。 这个江白氏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老太爷摆手道:“都是一家人,没有证据之前切勿下定论。” 证据还不简单?多试探两回就有了。江焱捏拳,若是他怀疑错了还好,但江白氏若当真存了害小叔之心,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回到墨居,怀玉四处找了找,发现江玄瑾在洗砚池的书斋里,埋首于一大堆案卷文书。 她走过去,给他倒了杯茶。 江玄瑾抬头,抿唇问:“你要来劝我?” “嗯!”怀玉点头,双手捧着茶杯递到他唇边,“劝你多休息,别累坏了身子。” 微微一顿,他皱眉:“父亲要你劝的定不是这个。” 喂他喝了口茶,怀玉笑道:“你都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又何必多嘴呢?” 要是娶的是个规规矩矩的夫人,这会儿肯定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开了。可这人倒是好,压根没把长辈的话放在心上。 江玄瑾摇头,心里倒是一轻,继续拿了卷宗来看。 怀玉乖巧地陪着他。 晚膳过后,江崇和江深当真来了,一左一右地坐在江玄瑾身边,跟他从家族利益谈到了天下苍生。 怀玉领着老太爷的命令,尽职尽责地在旁边帮衬,不停地说着“是啊”、“对啊”之类的捧场话。 江崇对她的表现不太满意,低喊了一声:“弟妹。” “啊?”李怀玉一脸茫然,“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说好帮着劝,她却除了应声以外一个字也没多说。江崇皱眉,心里的怀疑又重一层。 看着他这眼神,怀玉有点心惊,连忙扭头对江玄瑾道:“大哥说的都有道理!” 江玄瑾看她一眼,抿唇对江崇道:“何必为难到她头上?” 对他的劝告没半点反应,护起短来倒是快。江崇颇为无奈。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铩羽而归,怀玉正坐在凳子上走神,冷不防地就被人抱了起来。 “他们的话,你不必都听。”江玄瑾轻声道,“听我的就够了。” 心神归位,胸口一暖,怀玉笑着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你也不怕把我惯得目无尊长。” 本来也不是个目有尊长的人啊,江玄瑾摇头,将她放在床榻上,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接下来几日我会很忙,你老实待着,别乱跑。”他道。 怀玉挑眉,勾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起身,一脸认真地道:“那咱们可得抓紧机会了。” 江玄瑾正想问什么机会?结果这人不由分说地就盘腿缠上了他的腰。 “我还要去看公文。” “明儿再看也不迟,你先看看我!” “……” 他有些恼,却没能抵住她的纠缠,翻滚进红帐,喘息之间微怒地道:“你这人……” “怎么?”笑盈盈地压着他,怀玉捏着他的下巴道,“我这人就是大胆又不知羞,可你不也还喜欢得紧?” “谁喜欢?”他驳斥。 咯咯直笑,怀玉压住他一个劲儿地亲吻,手不老实地伸进他的衣裳里,摩挲着他的腰际问:“喜不喜欢?嗯?” 身子一寸寸地烫起来,江玄瑾咬牙,很是艰难地道:“不……” 话没说完,就被她一口咬在喉间。 “紫阳君是不可以撒谎的。”她严肃地道。 江玄瑾气坏了,翻身将她压住,哑声道:“太目无尊长,该长教训了。” 身下这人愣了愣,接着就舔着嘴唇眼波流转地道:“还请君上赐教呀~” 要了人命一般的yòu huò。 轻喘一声,他低头,终于是放肆地咬上她白皙的脖颈。 烛光未熄,内室里红影交织,翻云覆雨。 之前都是打着算盘与他欢好,可这一次,李怀玉心里什么也没想,只紧紧抱着这人,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听着他的声音,她也觉得情动。 竟然觉得情动了。 “江玠。”难耐之处,她低喊他的名字,只一声尚觉不够,反反复复地又喊好多遍。 眼前的人有些慌张地伸手捂了她的嘴,头抵在她耳侧,声音微颤地道:“别喊了……” ------------ 第53章 长公主的后招? 香汗半透,雨湿春闱,喘息嘤咛间,月色透过雕花窗,雕得精致的一朵牡丹恰好将影子落在她心口。 怀玉低头瞧见了,轻喘着问他:“好不好看?” 江玄瑾眼神微暗,伸手拢上去,张口咬住她尚未摘下的耳珰,含糊地答:“好看。” “那你喜不喜欢?” 一问这个,他就不肯接了,只松了耳珰来咬她的嘴,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怀玉轻笑,也没指望他真的会答,单纯占个嘴皮子便宜罢了。 然而,**初歇之后,她朦朦胧胧快要睡过去了,却听得有人沙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道: “喜欢。” 怀玉一愣,下意识地就想回头看,但这人却伸手将她搂住,把头埋在了她后颈。 “快睡。”这两个字有点凶巴巴的。 李怀玉挑眉,呆愣地看着屋子里燃着的佛香,好一会儿之后,嘴角慢慢勾起来,越勾弧度越大。 第二天清晨。 青丝推门去主屋里伺候的时候,就见她家殿下已经起身了,穿着寝衣披着长发,坐在妆台前傻兮兮地笑着。 “……”真的笑得太傻了,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哎?你来啦?”从镜子里看见她,怀玉回头,眉眼弯弯地道,“今儿又是个晴天呢!” 看她这么高兴,青丝也跟着开心,只是她不会笑,只抿了抿唇,然后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她面前。 黑漆漆的一碗东西,散发着苦味儿,李怀玉盯着看了看,问她:“还剩了多少?” 青丝答:“一副。” “那正好。”端起碗来,她起身走去窗边,慢慢将药汁全倾了出去。 “往后就不用准备了。” 瞳孔微缩,青丝震惊地看着她:“主子?” 怀玉回头,把空了的瓷碗往桌上一放,笑得眼波粼粼:“他都敢开口说喜欢,我为什么不敢赌一把花好月圆?”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不是吗?只要她不说自己是谁,江玄瑾永远不会知道,等司马旭一案翻过来,丹阳沉冤昭雪,她就只是白珠玑,相夫教子,未必不能过一辈子。 “您……”青丝很是不敢置信,“您怎么会这样想?” “有点意外吧?”怀玉哈哈两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垂眸道,“我也很意外,昨晚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白四傻子回来抢身子了。” “可是没有,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想试一试。” 笃定的语气,是她熟悉的殿下。可这样的决定,怎么会是殿下做得出来的?她与紫阳君……且不说前尘多少旧恨,就是如今,也是将姻缘建在欺骗和利用之上的。谨慎如殿下,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险? 青丝下意识地摇头,很想劝她两句,可她很清楚,殿下决定一件事的同时,一贯也会准备好无数用来说服她的话,到最后,她反正是说不过的。 没有转圜的余地。 深吸一口气,青丝狠狠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眼神就坚定起来。 “好。”她答。 既然是殿下的决定,那就听她的。 怀玉闻言,脸上的笑意又重新绽开,蹦蹦跳跳地回到妆台前,拿了簪花就朝她道:“来替我挽髻。” 青丝应声,刚想伸手去接,却突然听得门口有什么东西一响。 “谁?”反应极快,她闪身便到了门外。 灵秀端着水盆往里走,差点撞上她,堪堪稳住身子,抬眼道:“怎么这么急?” 青丝一愣,再往左右看看,好像没别的人了。 “你刚来?” “是呀。”灵秀越过她就进门,把水盆放下,拧着帕子问,“青丝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怀玉笑道,“习武之人有个风吹草动的就容易紧张。” “这样啊。”灵秀点头,也没多问,麻利地收拾了床铺,又整理好纱帘,接着就退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怀玉低声问青丝:“有问题吗?” 青丝摇头:“应该没有。” 灵秀这丫头胆子小,谁大声同她说话她都会红眼睛,若真听见了什么,断不会还这样从容。 怀玉颔首,接着挑妆匣里的簪花。 灵秀离开主楼,端着手走了老远,看起来正常得很。 然而,等拐过一个墙角,周围再没了人,她陡然腿一软,跌坐在地大口地喘气。 “白四傻子回来抢身子了……” 脑海里响起方才听见的这句话,她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用过早膳,青丝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陆掌柜说,有人朝飞云宫的人下手了。” 怀玉皱眉:“得手了吗?” “没有,刺客反而落在了君上手里。”青丝道,“现在人已经关进了大牢。” 轻轻松了口气,怀玉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另外,云大人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一直在追问陆掌柜关于您的事。” “这个么……”怀玉挠挠鬓发,“有机会我亲自坦白比较好,陆景行那边,你让他先扛着。” 青丝抿唇:“陆掌柜颇有怨气。” 他那个人,什么时候没怨气了?可每回都是嘴上怨,帮起她来却半点不含糊。 怀玉摸着下巴道:“等大事结束,我得好生谢谢他。” 拿什么谢?青丝摇头:“陆掌柜什么也不缺。” “那可不一定。”怀玉想了想,嘿嘿直笑。 晴朗无比的一天,陆景行坐在沧海遗珠阁的二楼上,一把南阳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凤眼看着远处,微微失神。 旁边的就梧正禀着消息,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皱眉:“您有在听吗?” “嗯?”慵懒地应一声,他回眸,笑吟吟地道,“听了,不就是说紫阳君厉害得很,与柳廷尉杠上了么?” 就梧叹息:“看您这神态,还以为没听进去。” “不用管我,我这人就这样。”陆景行勾唇笑,“做什么事都没个正经。” 就梧摇头:“以前公主常夸您,说您要不是误入商途,定能成国之栋梁。” 她还会夸他呢?陆景行颇为意外,接着便笑道:“国之栋梁就算了,我若是入朝为官,定也成了丹阳余孽。” 这倒是不假,就算不在朝为官,陆掌柜对长公主之事也是尽心尽力,比对他自己的生意还认真。 一念闪过,就梧突然问:“您对公主,当真只有知己之谊?” 摇着的扇子突然一停,陆景行挑眉看他:“怎么这么问?” 就梧道:“生死之交如紫阳君和柳廷尉,尚有反目成仇的这天。可您与长公主,交好了近五年,竟一次架也没吵过。” 轻笑出声,陆景行摇头:“谁说不吵?我以前同她在一起,嘴上谁也没饶过谁。只是我这个人大度,真吵得厉害了,会让着她些。” 不让不行啊,李怀玉那个人霸道得很,说不赢了就动手,一边动手还一边道:“你敢还手试试?本宫立马喊抓刺客,非把你开得满街都是的店铺封得一个不剩!” 陆景行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她吸引、跟她交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很特别——脸皮特别厚,完全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和娇羞。 他从来不称李怀玉是红颜知己,非得用个称呼的话,那可能是好兄弟之类的,以至于那么多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 直到她薨逝。 “啪”地一声收拢折扇,陆景行垂眸道:“不提旧事了,我现在得去帮江玄瑾一把。” 既然现在想做的事相同,有些事,倒是不妨告诉他。 廷尉府。 江玄瑾与柳云烈相对而坐,气氛正凝重。 “长公主与司马旭生前便合不来,若论动机,她的嫌疑依旧最大。”柳云烈沉声道,“司马旭死前几日还与她在朝堂上争执……” “柳大人。”打断他的话,江玄瑾道,“你以为本君是为何执意重审?” 柳云烈一怔,看一眼他那了然的神色,别开了头:“下官不知。” “那不妨去问问厉奉行。”江玄瑾道,“让他替你回忆一下当初是怎么做的伪证!” 此话一出,柳云烈愕然地看他一眼,接着倒是笑了:“你原来是知道了这件事。” 不心虚,不惊慌,竟然还笑?江玄瑾皱眉,很是不能理解地看着他:“堂堂廷尉,撺掇人做伪证,你不觉得羞愧吗?” “君上有所不知。”柳云烈拱手道,“司马旭的确是长公主所杀,但长公主此人心机深沉,狡诈多谋,当时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得干干净净,若是用正常的法子,就要放她逍遥法外,下官也是出于无奈,才行了下策。” 江玄瑾只当他是狡辩,眼神冷冽。 柳云烈又道:“当年平陵君暴毙,所有人都知道是长公主所为,不就是因为半分证据也没有,所以不曾论罪?有此前车之鉴,下官只能铤而走险。” “司马丞相为北魏效忠五十年,总不能让他也死得hé píng陵君一样冤枉。” 平陵君,先皇之弟,丹阳之叔,大兴四年长公主驾临他府上,去看了他一眼,之后他就中毒身亡,死状凄惨。 江玄瑾也听过那件事,怔愣片刻,他垂眸:“平陵君与长公主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但就如今司马旭一案而言,你没有证据,何以就认定人一定是长公主所杀?” “除了她,谁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司马丞相在朝中人人称赞,不曾与他人有过节,唯独长公主。”柳云烈摇头,“两人当时在朝堂上如何因陛下亲政一事争执的,你应该也看见了。” 司马旭当时主张长公主还权于帝,设内阁辅佐。长公主觉得荒谬,当堂就与司马旭骂起来,端的是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以长公主的个性,为此事后报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玄瑾拢着袖口微微思忖。 柳云烈见他松动,连忙又道:“下官不清楚究竟是谁误导了君上,但君上您要知道,长公主在朝八年,以女儿之身握紧朝政大权,绝不是泛泛之辈。以她的心计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还可能留了后手,您万不可中计。” 死了的人再怎么可怕,也不可能比活着的人手段多。江玄瑾嗤笑,回神道:“大人既然承认教唆厉奉行做伪证,那他之前的证词就用不得了。若大人还执意认为是长公主shā rén,就找别的证据来说服本君。” 说罢起身,抬步就要往外走。 “君上!”柳云烈跟着站起来,颇为恼怒地道,“若找不到证据,难不成真让这案子翻过来?” 这问题问得多余,江玄瑾连回答都欠奉,只回头看他一眼,便跨出了门。 离开廷尉府,他心里远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镇定。 丹阳与司马旭交恶是真,若他不快些查清孙擎和那些刺客背后的人,这一点便会让原判占上风。 可是,若柳云烈做伪证当真只是为了让丹阳伏法,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君上。” 正走着,旁边的乘虚突然提醒似的唤了他一声。 江玄瑾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前头马车边站着的人。 微微皱眉,他停了步子,眼里染了一层不悦。 “哎,都说见面三分笑才算是礼仪周到,君上看见在下不笑也就罢了,做什么还瞪人?”陆景行摇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 “有何贵干?” 冷冰冰的几个字,一点也不友善。 陆景行叹息:“还以为君上需要司马旭一案的佐证,看这样子是不感兴趣了。” 眼神一凛,江玄瑾走到他面前:“什么佐证?” 合了扇子往对街的茶楼一指,陆景行抬步先走。江玄瑾皱眉,略微一想,还是跟了上去。 幽静的厢房里茶香四溢,陆景行摇着陶杯曼声问他:“在君上眼里,长公主与司马丞相关系如何?” 江玄瑾道:“针锋相对。” “也就那一次朝堂上针锋相对过,后来就再没有了吧?”陆景行笑道,“之后几日朝会,你可还曾见他们争执过?” 垂眸回忆片刻,江玄瑾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一个商贾,何以连这种朝堂细节都清楚? 轻笑一声,陆景行道:“君上可别忘了,在下是丹阳长公主的‘狐朋狗友’,旁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陆掌柜与长公主关系匪浅,甚至一度有人传他要入后宫为驸马,他知道的事情,定然不比青丝少。 意识到这一点,江玄瑾不再怀疑,只道:“你一次说个明白。” 抿一口香茗,陆景行道:“丹阳此人明面上看着嚣张霸道,但是非分得很清楚。与司马旭当朝冲突之后,她写了一封密信去司马府,阐明了立内阁的弊端。” “司马丞相是个贤者,他一看就明白丹阳与他争执的本意不是舍不得放权,而是不能立内阁。于是他回信一封,两人和解。” “有这样的前提在,丹阳长公主压根不可能对司马丞相动杀心。” 江玄瑾听得有些困惑:“写密信?丹阳?” 那么刚愎自用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次争执特地写信?听陆景行这样说,丹阳都不像个为乱朝野的祸害,倒像是个明主了。 “你若是不信,便去飞云宫和司马府找吧。”陆景行道,“什么都有可能骗你,但字迹不会。” 江玄瑾书法造诣不低,认字迹更是厉害,就算是有人专门模仿的字,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见陆景行这般言辞凿凿,他想,去找一下总是没什么损失的。 回到墨居的时候,整个江府都已经熄了灯。 江玄瑾推开主屋的门,毫不意外地看见桌上亮着个圆圆的灯笼,白珠玑趴在灯笼边,已经睡熟了。 心口一软,他放轻步子进去,伸手将她抱去床上。 “唔。”搬弄的动作再小,怀玉也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回来了?” “嗯。”捏起她的衣袖擦了擦她嘴边晶莹的口水,江玄瑾道,“下次不用等我,直接上床睡。” “那不行。”怀玉摇头,“白天本来就见不着你,要是早睡,等我醒来你又走了,岂不是一直见不着了?” 江玄瑾在床边坐下,低声问:“想见我?” “那是自然。”蹭过来搂住他的腰,怀玉闭着眼哼唧,“我恨不得长在你身上,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你。” 江玄瑾低低地笑出了声。 怀玉一惊,连忙睁眼看,眼前这人却是收敛得极快,脸上眨眼就没了笑意,只平静地道:“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好。” 不服气地捏了捏他的脸,怀玉道:“再笑一个!” “别胡闹。”抓住她的手,江玄瑾道,“不是困了么?接着睡。” “我哪里是困啊,完全是闲的。”垮了脸,怀玉委委屈屈地道,“一整天呆在墨居里,除了去后院浇树,就是在前庭里溜达,午睡都睡了两个时辰,一睁眼发现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别提多难受了。” 想了想,她抬头朝他眨眼:“要不我还换丫鬟的衣裳,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呗?” “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看上回我跟你出去,是不是还帮你的忙了?”怀玉鼓嘴,“带着我只赚不亏,这等好事你还拒绝?” 江玄瑾缓缓摇头,但眼神有些松动。 怀玉立马倒他怀里装可怜:“人家一个人真的好无聊啊,这主楼里地砖有多少块你知道吗?五百六十六块!窗花有八十八朵,蚂蚁有七十二只!” “你再不带上我走,我能把后院那橘子树的叶子数出来!” 睨她一眼,江玄瑾问:“真数了还是信口胡说?” 就算是信口胡说,那也不能承认啊!怀玉打滚耍赖:“我不管,明儿我就要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江玄瑾摇头,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然而第二天,去往司马府的车上还是坐了两个人。 “这是干什么去?”作丫鬟打扮的李怀玉好奇地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江玄瑾道:“找东西。” 司马府是司马旭原来就有的宅院,不是官邸,所以他死后这地方仍在,东西也都没人动。家眷不接客,但老管家一听是紫阳君,还是放了他们进去,守在书房里让他们找。 怀玉一边翻书架一边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好歹告诉我个大概。” 看了门口一眼,江玄瑾低声道:“一封信。” 想了想,又补充道:“应该有密封的蜡印。” 手指一顿,怀玉挑眉:“密信?” 江玄瑾点头,轻轻打开了书架下的箱柜。 心里隐隐猜到他想找什么,李怀玉接着翻寻,可都快将这书房给倒过来了,也没看见什么密信。 江玄瑾起了疑,扭头问管家:“丞相走后,这里可曾有人来过?” 管家点头:“大人生前故交甚多,死后不免都来吊唁一番。” 脸色有些难看,江玄瑾拂袖起身,朝管家一拱手,带着她便往外走。 “怎么?你想要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怀玉小声问。 江玄瑾道:“也不知是陆景行骗我,还是当真有人将信拿走了,且去飞云宫再找找。” 司马府有,飞云宫也有,他想找的密信是什么,李怀玉已经清楚得很了,当下就加快了步子跟上他。 飞云宫曾经是宫里最为华丽的居所,父皇疼宠她得很,恨不得把所有珍宝都塞进她宫里。宫人们说,就算晚上熄了灯,飞云宫里也会有宝石珍珠映出月光来。 然而眼前这座宫殿,已经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从门口进去就冷冷清清的,除了带路的宫人,别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画壁前庭、雕梁花台,这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放着什么。 喉咙禁不住地就开始发紧。 一到这里,江玄瑾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地方比司马府大了好几倍,要找一封小小的信,无异于大海捞针。 进了主殿,他侧头想嘱咐身边这人两句,结果抬眼就看见她盯着内室的某处,眼里神色竟有些哀伤。 “怎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内室里放着的如意合欢榻。 脑海里瞬间有无数画面闪过。 三月春光正好,他目光平静地站在这前头,奉上了一杯鹤顶红。 “恭送殿下。”他当时说。 丹阳穿着一身瑶池牡丹宫装,端坐在那榻上,大方地接过他递的毒酒,一饮而尽。 “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她怨毒地笑。 心口微震,江玄瑾摇头凝神,再往旁边一看,白珠玑仍旧在盯着那软榻,只是眼里分明满是惊叹。 “这榻真美!”她双手捧心,仿佛刚才他瞧见的哀伤都是幻觉。 江玄瑾怔愣,继而垂眸,伸手揉了揉眉心:“别看了,去找东西罢。” “好!”怀玉乖巧点头,跟着他往内室走。 以丹阳的性子,密信一类的东西许是藏在了机关里?江玄瑾没去翻找柜子,反而是在墙上认真地敲起来,从东墙敲到了西墙。 李怀玉看得有点着急,又不好提醒他什么,只能装作认真地随意查看书架。 找了一圈也没有收获,江玄瑾忍不住道:“难不成陆景行当真是骗我的?” 谁骗他了!怀玉忍不住了,状似无意地走到那合欢榻旁边,掀开软垫,惊呼一声:“呀!” 江玄瑾看过来,就见她掀开的软垫下头,有一块方形的木头,颜色与旁边不同。 他走过去,伸手把那块小木板掀开,就看见满满一叠信封,都藏在那木板下头的匣子里。 “好多啊。”怀玉故作惊叹,帮着他把那些信都拿出来,随意翻了翻,抽出一封字迹最为工整的,不动声色地在江玄瑾眼皮子底下一晃。 “就是这个。”抓住她的手腕,江玄瑾把信封打开,飞快地扫了一眼。 是司马旭的亲笔信,内容也和陆景行说的一样,他没有撒谎。 “走。”将那一叠信都拿着,江玄瑾带着她便起身离开。 怀玉微笑,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飞云宫里安安静静的,各处都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没人会再在合欢榻上抱着怀麟问“朕和皇姐哪个更好”,也没人会在这宫里喝酒打闹,借醉问青丝她是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这个地方,终究是不属于她了。 拳头紧了紧,李怀玉别眼不再看,低头跟上面前的江玄瑾,一脸傻气地感叹:“这地方真大。” 江玄瑾正想着手里这一大叠信,应她一声,下意识地就空出一只手来,拉着她走。 手心一暖,怀玉咧嘴笑了笑,扯过袖子将两人的手盖住,紧紧地拉着他不放。 司马旭写给长公主的密信找到了,只要再找到长公主一开始写的那封信,就足以证明这两人私下和解过,长公主没有杀司马旭的动机。 可是长公主写的信不知被谁拿走了,再回去司马府找也是无用,江玄瑾回到墨居,看着那一大叠信,有点发愁。 这些信除了司马旭写的,大多是韩霄、徐仙等人的来信,他看了两封就不想再看,左右不过是他们在向丹阳禀告某些事情。 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找到长公主写的信。 “今日可还随我出去?”又是一日大晴,江玄瑾起身更了衣,看着床上那眼睛也睁不开的人,轻声问。 怀玉伸出手摆了摆,道:“你昨日那般折腾,我哪里还有力气?自个儿去罢,我明日再与你同行。” 床边的人摇了摇头,也没为难她,带着乘虚就出了门。 等主屋门一合上,怀玉睁开眼就拖着身子下床,低声喊:“青丝。” 青丝应声而来,就听得她吩咐:“拿笔墨纸砚来,别让人瞧见了。” “是。” 想要长公主的密信还不简单么?她人就在这里,重写一封不就好了? 勾唇一笑,怀玉接过青丝递来的毛笔,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笔尖,然后蘸了墨就开始写。等写好烘干,故意多折揉几番,弄得陈旧些,才让青丝带出去。 江玄瑾下朝出宫的时候,就又在宫外瞧见了陆景行。 “君上可找到了信?”他笑着问。 朝他走过去,江玄瑾道:“丹阳写的不见了。” “我知道。”陆景行拿扇子挡了半边脸,“因为在我这儿。” 微微一惊,江玄瑾皱眉:“你拿那东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时墙倒众人推,谁也不肯信我说的话,我可不只能先将这信收好?”伸手从袖袋里拿出东西,陆景行递给他,“你看看。” 封皮上的字迹甚为熟悉,简单的“丞相亲启”四个字,都能被写得歪歪斜斜,也只会是丹阳的手笔。 接过信拆开看了看,是丹阳的手书不假,内容也和陆景行说过的一样。 “多谢。”他道。 陆景行听得挑眉,摇着扇子失笑:“她与我是最亲近的,你替她翻案,做什么还反过来谢我?” 江玄瑾不答,拿了信就往廷尉府走。 陆景行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往旁边一扫却瞧见不少宫里出来的人在看着他。 收拢折扇朝各位大臣一拱手,陆景行笑得不太正经,转身上了马车就吩咐招财回遗珠阁。 廷尉府。 柳云烈反反复复将他拿来的信看了好几遍,愕然道:“怎么会这样?” “现在还笃定人是丹阳杀的吗?”江玄瑾冷声问。 柳云烈很茫然,抬头看了他半晌,低声道:“下官不知道此事。” 他也不知道啊,除了陆景行,谁能知道这些?先前要是有人偏信丹阳一些,陆景行早拿这两封信出来,情况能有转机也不一定。 “当时……得知司马丞相出事,齐大人就来找了我。”柳云烈喃喃道,“是他说凶手一定是长公主,以朝廷大局劝我,与我商议好怎么给长公主定罪。” 江玄瑾眉心一皱:“你怎么不早说?” “这种事说出来,岂不是出卖了人?”柳云烈脸色很难看,“但你拿这东西来,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了。” 岂止是不对劲,他分明就是被人当了枪使!江玄瑾连连摇头:“妄你断案无数,竟会出这等差错!” “我……”柳云烈心虚了些,声音都小了不少,“谁知道竟会这样……” 江玄瑾问:“孙擎呢?开口了吗?” 柳云烈摇头:“刑都用过了,他不肯说。” 江玄瑾起身就往大牢走。 孙擎曾是武将,带的那一群人也都是昔日平陵君麾下之兵,目的很清楚,就是想为平陵君报仇。 但光凭他一个太厩尉,是不可能完成那些安排精密、时机准确的行动的,他的背后还有人。那个人权力不小,能救他,所以孙擎不肯开口。 江玄瑾进去看见他,只敲着栅栏说了一句:“你的罪定下来了,齐丞相亲自过的印,秋后处斩。” 角落里坐着的人一惊,锁链声大响。 “你说什么?” “你以下犯上,谋害人命,难道不该处斩?”看他这反应,江玄瑾心里有了数,却是继续挖坑,“本君倒也想放你一马,但齐丞相说,若不杀鸡儆猴,必会乱了朝野风气。” 说完,转身就要走,像只是来告知他一声的。 “君上留步!”孙擎慌了,扒拉着栅栏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实则罪不至死!” 原想着流放也行,他半路安排好人,落草为寇也能过了余生,但齐翰怎么能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本就只是合作的关系,他对齐翰从没有效忠之意,眼下齐翰既然不保他,那就不能怪他不守承诺了。 江玄瑾回过头来,问:“奉谁之命?” “齐翰齐丞相。”他答得毫不犹豫,“易泱是他的外孙女婿,劫棺椁那日,就是他提前安排好,告诉我该如何动手的。刺杀你也是他的意思!” 还真是齐翰?江玄瑾脸色沉下来,伸手拢了拢袖袍。 “君上,你若答应饶我一命,我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你。”孙擎道,“那些东西足以替你翻案、成你所愿,而我只要活命!” 重新回到栅栏前,江玄瑾道:“你若愿意指证齐翰,本君就能保你性命。但你若想出这大牢,就得看你给的东西分量如何了。” 孙擎问:“长公主写给司马旭的信,分量如何?” 心口一震,江玄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们都不知道吧?”孙擎自信地笑道,“长公主曾经给司马旭写过一封求和的信,就在司马旭死前不久。那信要是拿出来,她shā rén的嫌疑可就小了很多。” 牢房里光线阴暗,江玄瑾沉默地站着,一张脸都埋在了阴影里:“那封信为何会在你手里?” “也是齐翰让我去偷的,他带我一同去吊唁,让我把信找出来销毁。我多留了个心眼,把信留下了。”孙擎道,“你要是救我一命,我就把信给你,并且帮你指证他。” “你先说信在何处。”江玄瑾道,“本君查验真伪之后,定护你性命。” “那还能有假?”孙擎嘟囔,看他一眼,知道紫阳君向来重诺,便还是先说了:“东西在我夫人身上,你去找她就是。” ……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若不是放在一处,还真看不出差别。 江玄瑾眼神冰冷,拿起桌上陆景行给的那封信。 单独看的时候没什么问题,但比起孙擎的那一封,信封看起来新了不少,墨迹也清晰许多,显然是后写的。 轻轻捻了捻纸张,是民间的宣纸,与宫里用的纸也有些差别。 信的内容一样,只有些许几个字的不同,他可以认为陆景行没有恶意,只是为了帮丹阳翻案。 但,后头的这封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他最善辩字迹,这不可能是有人模仿丹阳的字迹,只能是她自己写的。 可她为什么要多写一封?完全没有理由啊。 怔忪间,耳边响起了柳云烈说的话——以她的心计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还可能留了后手。 这难不成,是丹阳留的后手? 正想着呢,主楼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马将信塞回了自己的袖袋,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白珠玑端着宵夜进来了。 “你也不敲个门?”他微恼。 怀玉一手端着一碗醪糟小汤圆,往他面前放了一碗,然后双手抱着自己的,边吃边道,“你看我手哪儿有空?只能用脚推门了。” 香甜的气味充斥在鼻息间,江玄瑾也懒得跟她计较了,捏着汤匙优雅地享用。 面前这人永远没把“食不语”的家规放心上,叽叽喳喳地道:“今儿橘子树抽新枝了,明年说不定能结果子。你二哥好像跟二嫂吵架了,可算是吵了!二嫂回了娘家,二哥好像没放在心上。这醪糟好吃吧?我特意让青丝去买的一家老招牌。”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不高兴了,谁吃饭这么多话? 可眼下,桌上灯笼透出来的光暖盈盈的,面前这人说得眉飞色舞,汤水溅到脸上也不管,非得告诉他她这一整天的见闻。 江玄瑾觉得心里很踏实,这是一种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之感。 忍不住就伸手捏着自己的衣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汤水。 怀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一愣,接着就满眼星星地道:“你可算不嫌弃我脏了!” 以前都是拿她衣袖擦的来着! 江玄瑾放了勺子淡声道:“衣裳总归要换。” 这解释多余,怀玉直接当做没听见,乐呵呵地抱着碗喝了几口,然后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吃。 比起她的狼吞虎咽,江玄瑾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端庄优雅,一勺六颗小汤圆,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含进嘴里半点汤水也不溅。 怀玉看得咽了咽唾沫。 察觉到她的目光,江玄瑾以为她没吃够,舀了一勺就递到她面前。 “我比较想吃你。”张口咬住他的勺子,怀玉痞笑。 江玄瑾瞪她一眼,像是想斥她,但勺子没放下,他不能说话,只能企图用眼神让她收敛。 李怀玉哪里是看眼神就能收敛的人?想起江家家规,她乐了,吞了汤圆咬着勺子不松,含含糊糊地调戏他:“我说你秀色可餐,你想哪儿去了?” “耳朵都泛红了,紫阳君真是好生轻浮~” 他怒,松手就要放开勺子,怀玉眼疾手快,连忙把他手并着勺子一起抓住,嘴里松开笑道:“想跑?我偏要看你捏着它说话!” 还有什么事是比看江玄瑾违背家规还更有趣的?李怀玉对这事儿简直是乐此不疲,就看爱他这又恼又没什么办法的模样。 江玄瑾瞪了她许久,发现收效甚微,手又挣不开,干脆站起了身子。 怀玉亦跟着他起身,见他在往耳室的书案边走,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能说话还不能写字了?江玄瑾气闷,左手抄起桌上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两个字——无耻! “哇,你左手竟也能写字?”怀玉赞叹地道,“还写得不错!” 江玄瑾咬牙,继续落笔:松开! “你唤我一声亲亲娘子,我便松。”怀玉咧嘴,笑得臭不要脸。 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态度坚定地摇头。 “不说呀?那写也成。”怀玉大方地说着,还给他抽了一张新的宣纸。 笔尖微顿,江玄瑾落下一点,又停住,眼神一动,脸上便染了天边晚霞。 “快写呀!”怀玉撒娇催他,“我手都捏酸了!” 哪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她自己要来为难他,倒还嫌手酸? 江玄瑾轻哼一声,闭眼而书,落笔就将写好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掰开了她的手。 “哈哈哈——” 看着那宣纸上端端正正的“亲亲娘子”四字,李怀玉笑得这叫一个前俯后仰惊天动地,抱着纸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青丝,快!找人去给我裱起来!” “白珠玑!”终于松了勺子,江玄瑾低喝出声。 然而那人跑得极快,转眼就没了影子。 江玄瑾僵硬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桌上笔墨乱散,看起来有些杂乱,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收,再一捏那宣纸,突然就愣了愣。 有点熟悉。 想起袖子里的信,他下意识地拿出来,把信纸展开摩挲,与桌上那纸对照一番。 色泽、软度和手感,都一模一样。 脸色微变,江玄瑾盯着那封陆景行给的信看了一会儿,走到窗边,将它放在鼻尖闻了闻。 ------------ 第54章 两封信 初闻有山寺林间清幽之调,再闻便是佛前冉冉供香之气,这厚重缭绕的梵香味儿,是大兴四年东晋百花君送给他的见面礼,整个北魏只墨居里独有。 墨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江玄瑾拧眉,把另一封孙擎给的信也拿出来轻嗅。 没有,才拿进来不久的信笺,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被房里的香气渗得那么透。 除非信纸是一直放在这房里的。 手指慢慢僵在了信笺上,江玄瑾垂眸,认真而缓慢地打量面前这两封信,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被他笃定地否了。 不可能,丹阳已经死了,这是她的笔迹,只能是在她生前写的。 要是有人刻意模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这香气要怎么解释? 一向清醒的脑子,眼下竟然有些混沌,他摇了摇头,狠狠地捏了捏眉心。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脚步声。 江玄瑾回神,将两封信往袖子里一塞,转身抬眸。 “咦,你跑去那边干什么?”她进门,笑盈盈地过来拉他,一拉又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柔软的手指钻进他的指间,将他紧紧扣住,面前这人心情甚好,拇指摩挲着他,眉眼弯弯地道:“等你的墨宝裱好,我要挂在这屋子里,看以后哪家的xiǎo jiě还敢shàng mén来!” 说着,还拉着他的手朝隔断处的房梁比划:“就挂在这儿!” 江玄瑾慢慢收紧了手,反握着她,没有答话。 “怎么?”察觉到了有点不对,怀玉朝他眨眨眼,“你该不会真生气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脸色也有些难看。”不放心地探了探他的额,怀玉嘀咕,“可别再生病了,伤才刚好,咱们墨居都快变成药堂了。” 闭眼沉默片刻,再抬头的时候,江玄瑾就恢复了常态,低声道:“你送我一幅字可好?” “啊?”怀玉愣了愣,连忙挣扎,“不是说了我不会写字吗?” “我教你。”固执地拉着她往书桌的方向走,江玄瑾道,“写几个简单的便可。” 除了“一”,别的随便什么字都算不得简单。 李怀玉连连摇头,半楼半抱着他,撒娇道:“你字好看,写来送我倒是无碍,但我又不会写,写了也是贻笑大方。再说了,这上头就一个挂字画的地方,我再送你,你往哪儿放?” 江玄瑾皱眉:“你不愿?” “不是不愿,是……哎呀!”嘴角一抽,怀玉抓着他的手就耍起赖来,“我好困啊,你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月上梢头,放在往日,早就该就寝了。 面前这人微微抿着唇,看起来有些不悦。 怀玉没脾气地柔声哄他:“别生气呀,虽说你生气也动人,但还是笑起来更好看。睡觉好不好?有什么事咱都留着明儿说。” 脖子被她搂着,脸离她很近,稍微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那带着宠溺的杏眼。 江玄瑾垂眸,伸手扶着她的腰,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睡吧。” “我替你宽衣!”暗自庆幸又糊弄了过去,怀玉笑眯眯地就朝他的衣襟伸出了魔爪。 第二天一早。 江玄瑾上朝去了,怀玉闲着没事干,便让青丝找了块素帕来,歪歪扭扭地往上头绣字。 “嗷!” 青丝在旁边站着,听着这声音已经见怪不怪,只冷静地吐了个数字:“五。” 第五次扎到手了,怀玉气愤不已,抓着那帕子往地上一扔:“这玩意儿果然不适合我!” 小时候宫里哪个嬷嬷敢让她学刺绣女工,她都是要拿着针把人追出三条宫道的!谁敢让她拿这劳什子的绣花针? 可……想想昨晚江玄瑾那不高兴的表情,她咬咬牙,还是弯腰把帕子捡了回来。 青丝的眼神复杂极了:“您可以送别的东西。” 别人是刺绣,这位殿下压根是在刺肉。 “他不是想要字吗?”怀玉气哼哼地道,“我写不得,总是绣得。” 难看归难看,但她多绣两层,总是能将字的笔画看清楚的吧? 乱七八糟地戳了几下,怀玉将帕子拎起来看了看,尚算满意地点头,然后就接着绣。 “马上就要到八月中的宫宴了。”青丝低声道,“今年您依旧可以在宫里赏月。” 想起这事,怀玉眼眸微亮:“正好,明山宫里的东西也该毁掉了,一直放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岔子。” “您去拿?”青丝皱眉,表情很是不赞同。 “只有我能随紫阳君进宫啊,旁人谁还能做这事?”怀玉轻笑,“没了长公主,陆景行进不得宫,韩霄他们更是连去明山宫的路都不认识。” 昔日能坐个满桌的“长公主党”,如今已经零落得不成样子。她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必再打扰他们了吧。 看一眼旁边青丝的神色,怀玉安抚道:“你不用太紧张,明山宫是冷宫,平日里压根没人去,我就算去把地挖穿了,也不会有人察觉的。” 她都这么说了,青丝也不再劝,只垂了眼安静地站去一边。 有两封信的佐证,又有孙擎的供词,江玄瑾直接与柳云烈一起去了丞相府,想与齐翰当面对质。 然而,丞相府的管家竟然说:“不巧,老爷前日就接了皇令,去东郡巡查了,恐还得几日方归。” 什么时候去的?柳云烈茫然,江玄瑾也皱眉,他们都没有收到风声,这两日朝上没看见人,还以为齐翰正值休假,谁知竟是出京了! “怎么办?”柳云烈问。 还能怎么办?江玄瑾转身就走。 质问不了,只能等齐翰回京。证据都齐全了,也不怕多等些时候。 回廷尉府的时候经过几家新开的店铺,鞭炮声响彻整条街,围观者甚众。 江玄瑾看了一眼,略微好奇:“同时三家一起开张?” 柳云烈见怪不怪:“陆记的铺面一向如此,相互壮个声势,百姓们也乐得看热闹。” 陆记?江玄瑾眯眼:“陆景行?” “除了他还有谁?”柳云烈负手摇头,“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原以为没了长公主撑腰,能打压他两分,谁知道这人狡诈得很,自舍几处铺面避开官府刁难,又重开在了这里。” 再让他经营两年,这半个京都怕是都要落在他手里了。 鞭炮燃起的烟火弥漫了半条街,江玄瑾冷眼看着,就见那扎着红绸的牌匾下头,陆景行着一身软银雪丝袍,摇着扇子从店里出来,朝门外的人笑着说了什么,那些个拍着手看热闹的百姓一听,欢呼一声就往店里走。 “您还想看?”柳云烈收回了目光,“快些回廷尉府吧,还有事没做完。” “你先回去。” 柳云烈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个为什么,面前这人就已经朝陆景行走了过去。 眼神微动,柳云烈没转身离开,看着他与陆景行说了两句话便进了店铺,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今日新店开张,陆景行心情正好,见面前这人一脸严肃,眯着凤眼就笑:“怎么?在下又是何处得罪了君上?” 僻静的茶座,旁边也无人,江玄瑾拿出那两封信,直接放在了他面前。 封皮上一模一样的“丞相亲启”,看得陆景行笑意一滞。 暗道一声不妙,他展扇挡了眼,微微皱眉。 “你要解释吗?”江玄瑾问。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殿下当初就写了两封以防万一。”他道。 拿起较新的那一封,江玄瑾嗤笑:“三月二十七,你的殿下就已经薨逝,她什么时候写的后头这一封?” “这个重要吗?”陆景行放下扇子,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君上在意的是什么?这信是真的,又不是假的,就算有两封一样的,您随意拿一封……” “这一封信在墨居里放过。”打断他的话,江玄瑾道,“而且时日较长。” 听着他这肯定的语气,陆景行身子紧绷,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落定了主意,他开口,“这信是青丝从宫里带出来的,她现在不就在墨居吗?” 青丝?一早放在墨居里,却是绕了个弯用陆景行的手来把信给他,这算什么? 目光阴沉地看着陆景行,江玄瑾轻轻扣了扣桌面:“本君讨厌被人算计。” 这两封信,古怪得像一个阴谋。 “谁算计你了?”陆景行没好气地道,“我还不是想帮你一把?你想给丹阳翻案,我亦想看那案子被翻过来,互助互利,说什么算计?” “你当真只是想帮忙?”江玄瑾不信,“丹阳已薨,阁下又是个惯会趋利避害的商人,如此费心费力地蹚浑水,若只求一个翻案,似乎不太划算。” 一听这话,陆景行沉了脸。 “江玄瑾。”他冷声道,“我与丹阳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江玄瑾道,“宫里时常看见阁下,知阁下时常与她厮混。” 嗤笑一声,陆景行把扇子合了放在桌上,抬眼看着他道:“大兴三年,我被行内对家算计,损失了陆记半壁江山,烦心时出游,遇见了长公主。” 当时平陵君尚在,李怀玉的日子不好过,脸上的愁苦半点也不比他少,两人在酒楼上因为最后一坛子酒大打出手,最后一人一口,一并坐在巷子里喝。 “我是个商人。”他当时说。 “哦。”她点头,灌一口酒把坛子递给他,“我是个公主。” 本还烦闷,一听这话他倒是笑了:“你是公主,我还是皇帝呢。” “皇帝才十岁,你大了点。”她道。 陆景行不笑了,愣愣地看着她,发现这姑娘长得真是贵气,一身常服,暗绣的却是瑶池牡丹的纹样,眉间一朵金花,唇红如血。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一脚就横踹了过来,骂道:“看什么看!” 这一脚力道极大,踹得他差点没站稳。陆景行闷哼一声,神色复杂地嘀咕:“扯犊子呢,谁家公主跟你一样粗鲁。” “还有更粗鲁的,你要不要试试?”她抱起酒坛子就举到了他头顶。 陆景行转身就要跑。 “喂。”李怀玉喊住他,半醉半醒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说出来让本宫知道,指不定还能帮你一把。” 停住步子,他回头看她两眼,也没真觉得这人能帮他,但还是道:“陆离,字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她挑眉,哈哈大笑,“你这人看起来就不正经,还高山仰止呢?” 陆景行黑着脸道:“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能当面嘲笑别人的名字?” “没有!”她答得理直气壮,挖了挖耳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笑嘻嘻地把酒坛子塞他手里,“你喝!” “我不……哎?”刚想说他不喝了,面前这人竟就直接倒了下来,他连忙扔了酒坛子把她接住,坛子碎在地上一声脆响,烈酒的香气瞬间盈满整个巷子。 陆景行其实是很想把她直接扔在杂物堆上走人的,可看看她这模样,真放在这里,指不定就被人轻薄了去,他善心一动,干脆将她带回了家。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青丝就在暗处跟着,他要是有一点不好的举动,就没后来的陆大掌柜了。 庆幸的是当时他规规矩矩,照顾她一晚上,第二天又送她上了马车。 “后会有期呀!”她笑着挥手。 陆景行也挥手,心里却想的是:还是后会无期吧! 对家的仇掌柜厉害,在朝中有人,欺压得陆记节节退让,甚至还给他下了套,关他进了大牢。陆景行做生意一直本分,彼时还不会“**”,在牢里呆着,以为自己要呆好几年了。 然而第二天,他就被人放了出去。官差解开他的镣铐,示意他往外走。 陆景行不解,茫然地走出天牢大门,就看见李怀玉站在外头叉着腰,一看他出来就骂:“就这脑子还经商呢?不如回家种田养猪?” 他怔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她却上前来,拽着他就往外走:“区区个京兆尹都能把你欺负成这样?走!我给你撑腰去!” 看着她身后长长的仪仗队,陆景行终于意识到,这人没撒谎,她好像真的是个公主。 就是委实粗鲁了些。 有了这个粗鲁公主的撑腰,陆记绝地反击,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不仅拿回了失去的铺子和货物,还将仇记挤兑得关了好几家店面。 “不就是**吗?”李怀玉拉着他一起蹲在关了门的仇记门口,伸手塞给他一个鸡腿,“老子教你什么叫真正的**!” 帮了他天大的忙,却什么回报也没问他要,只吊儿郎当地说着这些话,同他喝着酒啃着鸡腿。 “我的烦闷没了。”他深深地看着她问,“那你的呢?” “不用担心。”李怀玉大大咧咧地摆手,“我自个儿能解决。” 说得轻松,他后来却是听说,她与平陵君斗得你死我活,几次都差点没了性命。 他只是个商人,压根帮不上忙。 伸手给面前的江玄瑾倒了半杯茶,陆景行问:“你知道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吗?” 江玄瑾垂眸:“未曾尝过。” “哈哈,权倾朝野的紫阳君,自然是不曾尝过那滋味儿,可我清楚得很。”放下茶壶,他道,“你每天都能看见这个人,她冲你笑,和你划拳喝酒,你知道她处境艰难,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 “如今我终于有能帮到她的机会,为什么你要来问我利弊?” “我是商人,可商人就不是人了不成?” 他说到最后,微微有些激动,江玄瑾沉默,他以前的确只当这两个人是酒肉朋友,不曾想还有这样的过往。 “罢了。”他道,“是本君多虑。” 这两封信虽说古怪,但的确是冲着帮他来的,青丝若真把信藏在主屋里,算算日子,信上有梵香也不奇怪。 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江玄瑾起身就打算走。 “喂。”陆景行喊住他,“珠玑近日可好?” 不悦地回头,江玄瑾道:“阁下既与长公主情谊匪浅,又为何如此关切旁人?” 废话,这两人是同一个,情谊匪浅当然得关切一下了。陆景行撇嘴,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摆手就道:“当我没问。” 江玄瑾冷笑,拂袖离开,也不去廷尉府了,径直回了墨居。 觉得自己怀疑错了人,接下来的两日,江玄瑾都呆在墨居里陪着白珠玑,任她调戏打闹,态度十分宽容。 怀玉一度觉得天上是下红雨了,从窗户伸出脑袋去看,小声嘀咕:“也太难得了吧?” 伸手把她拽回来,江玄瑾道:“好生更衣。” 今晚宫中有宴,老太爷一早就让人送了几套礼服来让他们选。怀玉回头看了看,发现江玄瑾已经换好了一身暗绣仙鹤的银织宽袖袍,身姿挺拔,华茂春松。 怔愣片刻,她突然想,这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要是有个孩子,会长什么模样? 见她呆立着不动,江玄瑾轻轻摇头,过去伸手,将她腰侧的系带一一系好。 “宫宴上人多,你跟着我些,莫要跑丢了。” “嗯。”漫不经心地应着,怀玉一心摸着他胸口的绣纹。 别人绣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她那么认真,短短四个字,现在都还没绣完。 轻轻拍开她的手,江玄瑾拧眉:“进了宫要规矩些。” “知道啦!”回神笑了笑,怀玉抱着他的胳膊就随他一起往外走。 “主子。”青丝低喊她一声。 怀玉回头,就见她朝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是都安排好了?怀玉颔首,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向前头。 喜乐宫很大,是皇室专门用来开宴的地方,离明山宫不远。江家的人一到,里头登时更热闹了些,不少人上来寒暄,东拉一个西扯一个,没一会儿就把江家众人给扯得四散了。 怀玉是一直跟着江玄瑾的,他负责与人说话,她就负责吃面前桌上的东西,分工明确,合作愉快。 只是,没过多久,这些个朝廷重臣们就趁着月圆佳节上下无忌,开始劝酒了。 依稀记得江玄瑾的酒量不太好,看着面前徐仙敬上来的酒,怀玉很是护内地道:“云大人韩大人还在座,将军如何能先让君上喝?” 徐仙挑眉:“君夫人连酒都不让君上喝?” “不是不让喝,得有个规矩呀。”应付这群人,李怀玉简直是熟练得很,“云大人刚升了官,于情您是不是得先同他喝一杯?” 有道理!徐仙立马看向云岚清,后者神色复杂地看了这位君夫人一眼,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好!”韩霄傻兮兮地在旁边鼓掌喝彩。 云岚清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好什么好?你是不是也该喝?” “为什么?”韩霄不解。 端着酒盏往他面前一放,云岚清道:“平日里我就没少为你操心,让你喝杯酒你还问为什么?” 这倒也是哦?韩霄点头,跟着就耿直地灌了一杯下去。 本都是来敬他的酒,眼下竟然自相残杀了起来。江玄瑾看得好笑,觉得这群人其实也挺有意思。 然而,就算有怀玉替他挡酒,宫宴上人实在太多,左右也得喝上几杯。江玄瑾喝了两杯就沉默着不说话了,拉起她就往喜乐宫边上僻静的地方走。 怀玉了然,半扶着他问:“醉了?” “没有。”他硬邦邦地答。 低笑出声,李怀玉寻了一处假山石让他坐下,温柔地道:“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圆月高挂,宫灯四明,远处觥筹交错的宴席上笑闹声不断。江玄瑾醉眼朦胧地看着面前这人,很是乖巧地点头:“好。” 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怀玉没忍住,狠狠亲了他一口,然后提着裙子就走。 若是没醉,江玄瑾还能察觉到她走的不是回宴席的路,可他醉了,脑海里只记得她要他在这里等。 那他便等。 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江小朋友眼巴巴地看着前头那没人了的路,想着等她回来,非得要表扬两句。 然而这次,他等了很久,眼前那条空荡荡的宫道上也没人再回来。 ------------ 第55章 微臣恭迎殿下 李怀玉凭着记忆走小道绕去了明山宫。 月色寂寂,给这原本就冷清的地方更笼一层阴森,她踩过地上横着的枯草,轻轻推开了宫内侧殿的门。 历朝皇帝都会有一个密室,用来存放重要的物件和文书,明山宫就是孝帝的密室。 父皇临终的时候告诉她,等怀麟满了十五岁、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她就可以来这里找他留下的东西。 大兴八年二月廿,李怀麟满了十五岁,她也如约来了这里,满怀期待地打开机关,以为父皇一定是给他们留了什么宝贝。 然而很不幸,明山宫没有宝贝,有的只是一个她承受不起的秘密。 当时李怀玉没能接受,看完恍惚地回了飞云宫,都忘记要把那东西拿走亦或是销毁。后来司马旭一日,她被监禁,再也没了来这里的机会。 如今换了一副面貌重新站在这侧殿的书架前,怀玉想,等这件事做完,她就可以彻底安心地当白珠玑了吧。 “咔!”书架上的机关被扭动,轻响一声,接着整面墙都从中间断开,退往两侧。 想起还在假山那边等着的江玄瑾,怀玉勾唇,一边往里走一边笑,心里已经想好等会要怎么逗弄这喝醉的人了。 然而,抬头往密室里看了一眼,怀玉的笑容全凝滞在了脸上。 密室里燃着烛火,一身藤青锦绣长袍的柳云烈站在离她十步远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折明huáng sè的文书,一双眼震惊地看着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心里一沉,一股子凉意从脚踝爬上来,将李怀玉整个人都冻在了地上,差点要站不稳。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下意识地吼出这句话,怀玉觉得不对,慌忙转身想跑。 “站住!”柳云烈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腕,反应极快地按上旁边的机关,将密室的门重新合上。 最后一股溜进来的风把桌上燃着的蜡烛吹得忽明忽灭。 “你到底是谁?!”他呵斥一声,手上力道极大,声音都有些颤,显然也是被惊得不轻。 怀玉浑身僵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人,半晌才道:“柳大人连我也不认识了?” 怎么可能不认得,他每次看见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舒坦,原以为是上回打架留下的后遗症,如今一看倒不尽然。 “白珠玑……”柳云烈喃喃着重复她的名字,极力压着她的挣扎。 他查过白珠玑,这个人在恢复神智之前,跟府外的人是半点交情也没有,突然认识陆景行就已经很蹊跷,眼下竟还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除了他和陛下,只有长公主知道。 李怀玉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扭着手腕想挣开他,力气却是没他大,只能靠在墙上等时机。 她与他交过手,心里很清楚,要是真的让他放开了手脚打,白珠玑这副身子绝对不是对手。 打消了心里的杀意,李怀玉眼珠子转了转,放弃了挣扎:“柳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还想装蒜?”柳云烈回神,手肘一横就抵着她的喉咙将她按在墙上,眼神狠戾地道,“白家四xiǎo jiě,痴傻三年突然痊愈,不仅能说会道,还突然会了武功。陆景行给你添嫁妆,徐仙、韩霄、云岚清给你坐娘家席,如今你又出现在这里。” “殿下,微臣有失远迎啊。” 李怀玉一震,别开眼道:“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手上力道渐渐加重,柳云烈冷笑:“听不懂也罢,今日是你自己找shàng mén来的,你既然这么喜欢明山宫,那不如就长眠在此吧。” 脖子被抵得喘不上气,怀玉痛苦地皱眉:“等……等等!你想要我死,好歹也让我死个明白!” 动作一顿,柳云烈看她两眼,微微将手松开些。 “我真不知道什么殿下。”得了机会,怀玉连忙道,“我就是随意走过来……” “然后打开了这里的机关?”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谎话,柳云烈的手重新压紧,“你如果只是想说这些,那微臣就恭送殿下了。” 这话行不通。 柳云烈是真的打算杀了她,下手半点也没留情。 李怀玉慌了,趁着喉咙还能勉强发声,艰难地喊:“柳……柳炤!” 听见自己的大名,柳云烈嗤笑:“殿下终于肯承认了?” 死到临头了还不承认?她又不傻!怀玉连连点头,示意他先松开她些。 手松了半寸,柳云烈眼神凌厉地道:“所以紫阳君这么久以来怪异的行为,就是你在暗中蛊惑!” 急急地吸两口气,李怀玉抬眼看他:“紫阳君是何许人也,我能蛊惑他?他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罢了。” “呵。”柳云烈摇头,“殿下谦虚,没有您费尽心思地牵线搭桥,他哪能那么快查到齐翰身上。” 眼下江玄瑾翻案的进展正好卡在齐翰那里,李怀玉都差点要觉得齐翰就是幕后凶手。但现在一听柳云烈这话,她明白了。 他才是隐藏得最深的人。 浑身紧绷,怀玉垂了眼眸,示弱地低声道:“反正我已经落到了你手里,不如坐下来聊聊?” “不敢。”手依旧放在她的咽喉间,柳云烈眼神深沉,“公主的手段微臣领教过不少了,要聊可以,就这么聊吧。” 半点机会也不给啊?怀玉心里沉得厉害。 柳云烈似乎是一早就怀疑她了,所以眼下得知了真相,比起震惊,更像是在回忆核对他知道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地将她的身份套实。 片刻之后,落在她脸上的目光里已经没了惊慌,人也冷静了许多。 见他好像没话要问了,李怀玉便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父皇临终的时候,只有她和怀麟在侧,连江玄瑾都站在殿外,按理说不会有别人知道这里,更何况柳云烈还是个外臣。 面前这人似笑非笑:“殿下心里已有dá àn,又何必问微臣?” 除了她,知道这里的人只有…… 怀麟。 深深皱眉,李怀玉摇头:“不可能是他告诉你的。” 先不说父皇驾崩那年怀麟只有七岁,压根都不一定记得这回事。就算他记得,也没有理由告诉柳云烈。 这人在诓她。 “殿下既然不信,那微臣也没有办法。”柳云烈半阖了眼,“臣也有问题想问殿下。” “你问。”能争取到多些活着的时间,李怀玉态度很诚恳:“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怎么活过来的?”这是柳云烈最想知道的。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分明死了,却能借着别人的身子,重新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眼皮垂了垂,怀玉道:“这种事,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且说。” 一般瞎掰的谎话已经过不了柳云烈的耳,怀玉认真地想了想,突然有了个主意。 “我生前得了个宝物,可以留住人的魂魄,让人死而复生。”压低声音,她道,“全靠那宝物,我才有了回来的机会。” 宝物?柳云烈冷眼看她:“想糊弄我?” “不是不是!”李怀玉跺脚,“我真没骗你呀!你记得大兴四年东晋来访北魏吗?那百花君进献的宝物里,就有一个形状古怪的玉佩!我当时不知道用途,可等我死了之后,魂魄就被它吸住了,然后白四xiǎo jiě溺水而死,我就到了她的身上。” 反正别人没死过,谁能分辨她话的真假? 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柳云烈不信也得信,眼里当即划过一丝奇异的光。 “那玉佩现在在哪儿?” 人都是怕死的,权欲心越重的人越怕,对于上位者来说,长命百岁和起死回生都是万金难求的宝贝。 怀玉看见了生机,终于笑了笑:“大人,我的命现在在你手里,你真杀了我,我还得靠着那宝贝才重活呢,如何能告诉你它的下落?” 活过一次,还能再活?那得了那东西,岂不是永远不会死? 柳云烈皱眉,半阖了眼,像是在思忖什么。 “其实我活这一回,也不过是想替自己洗刷冤屈罢了。”怀玉长叹一口气,“你看我害谁了?那些入狱获罪的人,哪一个不是遭了报应?你没必要杀我的,等案子翻过来,我就会老老实实呆在江玄瑾身边,不会再碍着你们一分一毫。” “你还想回去他身边?”柳云烈冷笑,“叫他知道你的身份,你以为你还能活?” 昔日自己最大的仇敌,借尸还魂成了他的妻子,算计、利用、与他恩爱,为的都是替自己翻案。 江玄瑾要是知道了这个…… 眼神微动,他突然就松开了她。 “咳咳咳!”脖子上的压力没了,怀玉弯腰下来就是一阵咳嗽。 “做个交易。”柳云烈道,“我放你走,你把那宝物给我。” 暗暗勾了勾唇,怀玉道:“大人说话算话?” “机关就在你旁边,你现在就可以开了门出去。”柳云烈道,“但,我若是找不到那玉佩,定会将你的身份揭穿,让你再被赐一回毒酒。” 怎么可能?她一旦出去,旧案翻过来,罪名就消了。怀麟知道她的身份,高兴还来不及,如何还会赐毒酒? 暗暗勾唇,李怀玉站直了身子道:“我先离开这里,等安全了,便让人把那玉佩送到大人手上。” 柳云烈负手而立,看着她触动墙上机关,意味深长地道:“命来之不易,殿下可得好生珍惜,莫要再耍什么幺蛾子。” “大人放心。”墙壁裂开,清朗的风从外头吹进来,怀玉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镇定地往外走。 明山宫依旧很安静,远处喜乐宫的宴会却像是散了,已经没了之前那热闹的声音。 手有些发抖,脚步也有些虚浮,李怀玉压根没敢回头看,越走越快,一出明山宫就不要命似的狂奔起来。 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不,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密室里看见柳云烈!现在怎么办?柳云烈知道了她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告诉江玄瑾,那一切就都完了。 他今日放她一马,只是因为想要宝物,那宝物给了他之后呢?她的秘密捏在他手里,他又是一直想她死的人,结局如何,不言自明。 不能让柳云烈活。 意识到这一点,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 沿着宫道回到明山宫,怀玉收敛好神色,想去接在假山石上等她的江玄瑾。 然而,她好像耽误了太久,宫宴散场了,假山石上也没了人。 心里有些慌,她拉住过路的人就问:“看见紫阳君了吗?” 好巧不巧的,这人转过身来,竟是云岚清,他诧异地看她一眼:“君夫人?君上等了您许久,原是一直在此处不肯走的,但他醉得厉害,几位江大人就把他带回府了。” 看见他,怀玉眼神复杂极了,捏着拳头张口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看着她这表情,云岚清眼神微深:“在下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夫人。” “夫人是怎么知道落花河堤坝有问题的?” 心乱如麻,怀玉连跟他绕弯子的力气都没了,白着一张脸道:“你是不是也怀疑我是丹阳?” 如此直接的一句话,听得云岚清傻了眼。 “我现在没空跟你说太多。”怀玉垂眸,声音都有些发抖,“岚清,你帮我告诉陆景行一声,让就梧他们都准备好,我有个人要杀。” 我有个人要杀。 这等猖狂嚣张的语气,瞬间让云岚清回到了半年前的飞云宫,眼前恍然看见了那一袭宫装却半点也没坐相的人,翘着腿朝他们道: “来活儿了大人们,逮着个蛀虫,想办法弄死他吧。” …… “殿下?”云岚清试探着喊了一声眼前这人,眸子里又惊又疑。 怀玉点点头,腿一软干脆蹲在了地上:“你照我……照我说的做。” 后头的韩霄正四处找人呢,走过来看见他的背影,大大咧咧地就喊:“岚清,我找你半天了……” 话刚落音,就看见了被他背影遮挡住的白珠玑。 “咦,君夫人怎么也在这里?”韩霄很意外,“江家的人正四处找您呢。” 怀玉无奈地看着他,已经没了再解释的力气,摇摇头撑着膝盖站起来,正想转身走,就看见了后头回来的柳云烈。 呼吸一窒,她别开眼神僵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怎么了?”韩霄什么也不知道,好奇地看着她就道,“君夫人也喝醉了?脸色这么难看。” 柳云烈一步步走过来,脸上似笑非笑,在他们不远处站定,拱手道:“几位大人这是要走了?” 云岚清察觉到了李怀玉的不安,上前两步将她护在后头,拱手还礼:“宫宴散了。” “那各位慢走。”柳云烈抬眼,看向云岚清背后的人,轻笑道,“君夫人也慢走。” 说完,负手就继续往喜乐宫里而去。 韩霄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人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云岚清回头,看着怀玉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怀玉摇头,轻声道:“劳驾两位,可否送我一程?” “好。”云岚清想也不想就答应。 韩霄怔然:“这……岚清你没事吧?” 他不是一向不爱管闲事? 一把拉过他,云岚清道:“等有空我再与你解释,先将殿……先将君夫人送回江府。” 看他这凝重的表情,韩霄也知道事出有因,连忙与他一起跟在君夫人身后走,不再多问。 回到墨居,怀玉先去找了青丝,低声道:“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看着她这苍白的脸色,青丝吓了一跳,上下打量她一圈,见没什么伤才放心,点点头示意她说。 去妆匣里随意找了一块玉佩,怀玉道:“我被柳云烈发现了身份,眼下必须得杀了他,你带着这个去找陆景行,他会帮你安排人手。” 听见前半句,青丝的眼神就冷了,再听得后头的任务,她起身就将玉佩揣进了怀里。 “要小心。”怀玉叮嘱。 “您还是先去看看君上。”青丝屈膝行礼,临走的时候就留下这么一句话。 江玄瑾怎么了?怀玉定了定神,离开厢房往主楼走。 主楼里安安静静的,乘虚和御风都站在门外不敢进去,一看见她来,两人立马将门给推开,示意她快进去。 料想到那人醉酒之后不好应付,怀玉已经做好了哄他睡觉的准备。 然而,进门抬眼,屋子里坐着的那个人眼神清明,竟是已经醒酒了。 “你去了哪里?”他冷声问。 心里一跳,李怀玉连忙迎上去,坐在他面前道:“我迷路了,本是想去给你倒茶,结果走着走着就失了方向,还是云大人韩大人撞见我,把我送回来的。” 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江玄瑾道:“你又骗我。” 浑身一紧,怀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嘴唇上的血色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这人接着说的却是:“我在假山那里等了你半个时辰,你一句迷路,就可以这么算了?” 怔愣片刻,怀玉失笑:“你说这个?” “你还有别的骗我?”江玄瑾拢眉。 “没有没有!”怀玉连忙拉住他的手,柔声道,“我怎么会骗你呢?迷路也不是我故意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江玄瑾不高兴极了,一张脸阴沉阴沉的,就这么看着她。 刚经历过一场心惊肉跳的死里逃生,眼下再看见他,怀玉觉得有点鼻酸,身子往前一扑就搂住他的腰身,沙哑着嗓子道:“别生气啊……” 听着像是要哭了。 江玄瑾一惊,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心里的气顿时消没了,伸手拍着她的背道:“欺负人的人,倒是自己先哭起来了?” “我没欺负你。”怀玉哽咽。 “……”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抬起来,江玄瑾皱眉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怀玉摇头,手勾上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去他怀里,抱得死紧。 “咱们出京去玩一段日子好不好?”她小声问。 江玄瑾想了想,道:“齐翰明日归京,我要带他去陛下面前对峙。等结了司马旭旧案,我再请休带你出去走走。” 怀玉摇头:“我想立马就走。” 她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若是能带江玄瑾离开京都的话…… “不行。”他道,“我是此案主审,案子未结之前不能离开。” 眼泪涌上来,怀玉怔愣地看着他。 “别任性。”江玄瑾伸手揩了她的泪花,“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比她的小脾气重要得多,李怀玉乖巧地点头,眼泪却是越掉越多。 “好了。”他抱着她,替她更了寝衣拆了发髻,放她去床上坐着。 怀玉抓着身下的被子看着他,张口想问点什么来让自己安心,可又怕惹他怀疑,只能垂眸沉默。 灯熄之后,江玄瑾刚一躺上床,身边这人就压了上来。 “江玠。”她轻声道,“我是真心喜欢你。” 微微一愣,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我怕你不清楚,所以一定要告诉你。”黑暗之中的杏眼粼粼泛光,怀玉低下头来抵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放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身下这人一动,翻身就将她反压在了枕头上。 伸手摩挲着他脸上的轮廓,怀玉咧嘴笑:“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剥给你吃。” 以前说这句话是调戏他的,就想看他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可眼下,她说这句话是真心的,若是这一劫能逃过,她一定不会再骗他,一定……给他剥又大又甜的橘子。 江玄瑾只当她是油嘴滑舌,轻哼一声就低头下来咬了她的嘴,舌尖轻轻一舔,恼道:“最甜的橘子分明已经被你吃了。” 不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甜? 怀玉失笑,勾着他的腰就缠上去。 好端端的八月中,到了后半夜竟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被风吹得飘进主楼,打湿了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裸露在外头的肌肤感受到了秋雨的清冽之气,怀玉扯拢了被子来,轻轻打了个寒战。 ------------ 第56章 月信来过了吗? 京都有一处叫山石竹林的茶楼,开在城南一堆天然而成的山石之中,茶桌错落,被高高拔起的石屏隔开,竹子翠绿,小丛小丛地长在石屏之间,远看过去像极了哪个高人布的阵。 怀玉带着青丝坐在这里,一直留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她今rì běn是不用来的,让青丝带玉佩来给了柳云烈就是。但柳云烈传话说要她亲自来送,正好江玄瑾去与齐翰对峙了,怀玉想了想,还是如他所愿地过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两炷香之后,柳云烈姗姗来迟,怀玉一看他就挺直了背脊,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左手边的石屏。 就梧他们都在那后头。 这地方有一个好处,就是竹子一直会发出“沙沙”的响动,能将旁边人的呼吸掩盖住,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察觉到埋伏。 柳云烈显然就没有察觉到,只身进来,瞧见她就似笑非笑地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怀玉面无表情地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光天化日之下喊她殿下? 柳云烈笑道:“您带着青丝呢,微臣看着实在熟悉,一时没忍住。” 青丝皱眉看着他。 “说来也是奇怪。”柳云烈拂了衣摆在她对面坐下,伸手给自己倒茶,“君上都没觉得奇怪么?青丝向来只听丹阳长公主一个人的话,如今却改认了你做主人。” 看她一眼,怀玉道:“青丝是他给我的人。” 她没有主动要,是江玄瑾主动给的,他又怎么会觉得奇怪? 柳云烈唏嘘:“殿下果然手段了得,连紫阳君都能被你玩弄于鼓掌。” 这人眼里满是嘲讽,脸上偏生还带着笑,看着真是让人不顺眼得很,怀玉冷声道:“大人的东西不要了?” “不急。”柳云烈道,“在拿东西之前,我还有话想问问殿下。” “——你是如何说服紫阳君对厉奉行下手的?” 桌上燃着一盘卷香,醇厚的香气被风一吹,盈满他们这一处茶座。 怀玉垂眼看着那香,慢条斯理地端茶喝了一口:“大人这是审案来了?” “下官昨晚想了一整夜也没想明白。”柳云烈摇头,“区区一个女子,到底何以操控紫阳君如此?” “我没有操控他。”怀玉道,“厉奉行自己袒护孟恒远在前,被查出tān ū在后。” “可在之前君上的眼里,厉奉行是个好官。”柳云烈笃定地道,“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君上才会对他改变看法,甚至上奏于帝、呈他罪状。” 捏着绢扇轻轻扇着,怀玉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微微有些不悦,柳云烈道:“殿下这话,说了同没说一样。” “大人现在来问这些是干什么呢?”怀玉道,“我说了,我的目的只是还自己一个清白,等司马旭一案结了,我便再不会利用紫阳君做任何事。” 柳云烈眯眼:“你也承认你是利用紫阳君?”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怀玉轻笑,“我一开始接近他,还想过杀了他呢。” 柳云烈怔了怔,像是被她这狂妄的想法惊了一下,而后神色复杂地道:“真不愧是丹阳长公主,玄瑾那般真心待你,你也忍心?” 挑了挑眉,怀玉问:“你有资格这样说我吗?难道你没有利用过他?” “我何时利用了他?” 这倒是不承认了?怀玉轻嗤:“司马旭一案,若不是你借他之手定案,罪名何以落到我头上?柳大人,想杀我很久了吧?齐翰对司马旭下了手,你借着机会就把黑锅往我头上扣,眼下齐翰被君上抓住,你倒是逍遥无事,手段也不弱啊。” 柳云烈皱眉道:“司马旭一案,我也是被齐翰蒙蔽的,他杀的人,反过来告你,我也没有想到。” 骗鬼呢?这分明就是一个栽赃一个嫁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好意思跟她搁这儿装无辜? 李怀玉很厌恶这种伪君子,明眼rén miàn前都要说暗话,一点也不爽快。 “之前跟人打听白四xiǎo jiě,听说了陆景行添嫁妆的事情。”柳云烈道,“当时我还没有想明白,陆大掌柜是发了什么善心。在得知白四xiǎo jiě是殿下借尸还魂的之后,我倒是有些感动。” 这假惺惺的表情看得人想吐,怀玉皱眉:“你一个大男人,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恶心?看不惯我和陆景行直接说不好吗?还感动呢,假不假?” “是真的感动。”柳云烈道,“他从五年前就一直跟在殿下身边,连个名分都不求,却还一直帮您做事。京都的文人说您二人早已私定终身,但您重活之后,竟没有与他双宿双飞,而是嫁给了紫阳君。” “殿下,您的心可真狠呐,为了报仇,不惜舍弃自己的ài rén,嫁给杀了自己的仇人。” 桌上的香燃得差不多了,怀玉轻轻松了口气,再也没了陪他瞎扯的耐心,直接拿出一个锦盒放在他面前:“你要的东西。” 看见它,柳云烈倒也不是很激动,只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食指轻轻敲着盒面道:“我如何才能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有一个办法。”怀玉皮笑肉不笑,“大人可以试试。” “什么?” 手指一松,小巧的茶杯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响,李怀玉余光瞥见石屏之后跃出来的就梧等人,轻轻地回答他: “死一次就知道了。” 柳云烈一惊,起身就躲开就梧劈下来的长刀,“锵”地一声响,他方才坐着的石凳被砍出了一个深深的豁口。 “shā rén灭口?”他看着面前出来的那十个人,怔愣之后倒是大笑起来,“长公主,好个长公主,换了一副面貌回来,这些人都还在你身边帮着你,只有紫阳君是个傻子,只有他不知道你是谁!” “你想告诉他吗?”怀玉坐着没动,淡声道,“没机会了。” 出了两招,柳云烈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都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 “你干什么了?” 看着桌上那燃尽的香灰,怀玉嫌弃地道:“要不是为了让你中这软筋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同你说这么多废话?” 竟还有软筋香?柳云烈躲闪之间,倒是笑了出来:“殿下的约,果然不能轻易就赴。” “不过还好,在下也是有备而来。” 眼看着就梧的长刀要到他的咽喉了,茶座外突然冲进来一大堆衙差,气势汹汹地涌上来将整个地方都围住。 就梧等人反应极快,不管不顾地就想先取柳云烈首级。 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突然飞来一枚石子,将他的刀锋狠狠打偏了去。 还有埋伏?就梧脸色一沉,反手将刀重新横上他的脖子,戒备地看着四周。 柳云烈笑道:“束手就擒吧,我带来的人多得足以将你们都捆回衙门。这回依旧是我赢了,长公主。” 李怀玉被青丝等人护着,看着四周的衙差,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起身朝柳云烈走过去,随手拿过旁边清弦握着的bǐ shǒu,到他身边冲他笑了笑。 “你赢了?” “你也太看轻我丹阳了。” 话落,bǐ shǒu出,直接捅进了他腰腹,皮肉被割裂的声音有些渗人,但她眼睛都没眨。 “呃。”闷哼一声,柳云烈睁大了眼,“你……你要与我同归于尽?” 这里这么多衙差她也敢动手?疯了吗? “同归于尽?”怀玉咯咯地笑起来,“你真看得起自己。害我在前,入密室在后,你一个人带着满肚子的秘密去死就好了,我还要好好活呢。” 腰腹间疼得厉害,柳云烈一动也不敢动,咬牙道:“你真是心狠手辣!” “心不狠,站不稳。手不辣,谁还怕?”痞里痞气地念叨两句,怀玉松开bǐ shǒu,朝着背后的人道,“动手吧。” 就梧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尖锐响亮的哨音一落,那些衙差的后头便涌出了一大群蒙面人。 “还感动吗?”李怀玉伸手拍了拍柳云烈的肩膀,“这都是陆大掌柜帮的忙。” 柳云烈脸色很难看,他急急地往左边石屏的方向瞧着,像是那头还有救兵。 怀玉眯眼,挥手就让青丝过去看,青丝翻过石屏,很快又回来,摇了摇头。 没别的人了。 衙差一个个倒地,柳云烈脸色也渐渐苍白,他好像很不甘心,张口想说什么,又被疼得止了话。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怀玉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在密室里捏着的那份文书,放哪儿了?” 艰难地喘着气,柳云烈道:“我不会交给你的。” “你不给,我也能让人去找,密室、你的府邸,总能搜出来的。”怀玉无所谓地耸肩,“只是,你这么不配合,死后可能会入不了土哦。” “你……”手死死捂着bǐ shǒu插着的地方,血开始满满往外淌,柳云烈愤怒地道,“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脸因为怒意和恐惧扭曲成一团,看起来还真像个厉鬼。 然而李怀玉半点也不害怕,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道:“我当时死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江玄瑾被他推出来当了刀子,她的恨意落错了地方。 衙差和蒙面人厮杀起来,整个山石竹林一片血雨腥风。 柳云烈慢慢倒在地上,怀玉就蹲在他旁边,安静地等着他咽气。 “主子。”青丝从外头回来,皱眉道,“快走!” 还有援兵?怀玉皱眉,提着裙子起身,很是麻利地就带着就梧等人撤离。 “都干净了?”她边走边问。 就梧答:“干净了,剩些在外头压根没进去看见咱们的人,姑且放过。” “嗯。”越过石屏一路往西,怀玉道,“等柳云烈的死讯,若是两日之内没消息,就再去廷尉府看一眼。” “是。” 山石竹林的西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怀玉看了一眼,掀开车帘就坐了上去。 陆景行摇着扇子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啧啧两声道:“你乖顺了那么久,我差点忘记你以前是个多狠的人了。” 吓唬似的朝他举了举带着血的手,怀玉道:“丹阳长公主shā rén如麻,你怕不怕?” “怕死了。”合了扇子放在一边,陆景行拿了手帕出来,抓过她的手一点点替她擦干净,眉目温柔地道,“柳云烈死了,齐翰也会被问罪,你的大仇终于报了。” 心里一直压着的东西松开,怀玉咧嘴笑了笑:“是啊,报了。” “那之后打算如何?”陆景行抬眼看她,“要……继续留在江府吗?” “我名义上还是江府的人,自然是要留在那里的。”李怀玉比划着道,“之后要做什么,我都想好了,岚清适合当丞相,咱们帮扶他一把,有他辅佐怀麟,你就能安心做你的生意,等你银子赚够了,就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我现在能和那些官家xiǎo jiě好好说话啦,她们也不会再因为我是丹阳就怕,所以要是遇见好姑娘,我还可以帮你做个媒。” “还有就梧白皑他们,想做官的就让他们入朝为官,想行走江湖的就放他们走。这么多年了,大家也该过点自己想过的日子。” 越说越兴奋,怀玉眼睛都亮了起来,手舞足蹈地道:“再过两年,说不定我就能生个孩子,到时候大家再一起来喝个满月酒,说说自己这两年都做了什么,然后不醉不归!” 想象了一下她说的这个场景,陆景行勾了勾嘴角,然后摇头:“别的都可以,我的终身大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为什么?”怀玉皱眉,“你不信任我的眼光?” “不是。”陆景行吊儿郎当地道,“天下芳草何其多,我可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怀玉一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的确是比江二公子还风流。” 江深好歹还娶妻纳妾了,这人是想只身坐拥天下美人啊? 陆景行半阖了凤眼,勾着唇安静了片刻,然后问她:“你打定主意要同江玄瑾过一辈子了?” 这话听着有点肉麻。怀玉挠了挠鬓发,略微羞涩地道:“想想也还不错,他待我挺好的。” “我待你不好吗?”他问。 怀玉愣了愣,眨眼看他,突然爆了句粗,然后不可思议地道:“你别是真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怎么?”陆景行斜她一眼,“看不起你自己?” “那倒不是。”怀玉摇头,“我这么独绝无二、艳压天下的姑娘,你有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没忍住,陆景行还是翻了白眼:“你说话的时候带上脸,别不要它。” 李怀玉:“……” 展开扇子重新摇了摇,陆景行垂眸道:“逗你玩儿的,一日是兄弟,一辈子是兄弟,你我可是拜过关二爷的,往后你别与我断了联系就好。” “那怎么可能?”怀玉嘻笑,“你可是我娘家人。” 一朝错过,一辈子也就这么错过了。陆景行抿唇,摇着扇子想,若是当初他早些知道自己的心意,还会不会错过她? dá àn是不一定吧,眼前的这个人对他,好像真没动过什么心思,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怕是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还是就这样吧。 马车到了江府附近,怀玉带着青丝提前下了车,与陆景行作别之后,脱了带血的外袍让青丝抱着,从侧门回了墨居。 墨居里安安静静的,家奴禀告说君上进宫去了还没回来。 齐翰毕竟是个丞相,想用旧案压他不容易,恐怕得费些功夫。怀玉没在意,她觉得很困,也不管天还没黑了,先睡上一觉再说。 这回终于没有做噩梦了,她的梦境里一片宁静,有飞云宫的门口的树影,有怀麟稚嫩的笑声,还有远处的一个人,拢着青珀色的袍子,温柔地等着她靠近。 即使是睡着了,嘴角都止不住地往两边咧。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看了看屋子里,怀玉问青丝:“君上还没回来?” 青丝低声道:“方才御风回来传的消息,说君上要在宫里住几日,与陛下细议旧案。” “啊……”颇为失望地扁扁嘴,怀玉道,“又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 青丝想了想,道:“方才二少夫人派人过来问过您,您现在要见她吗?” 徐家那个姑娘?怀玉来了点精神:“好啊,请她过来吧。” 之前她听人说徐初酿与江深闹别扭了,只听了个大概,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眼下反正无聊,不妨找她聊聊天。 青丝应声而去。 徐初酿来得很快,还是抱着被子和枕头来的。 怀玉一看,愣了愣:“二嫂,我这儿不缺这些啊,你送来干什么?” “不是送你的。”徐初酿低声道,“我是想过来睡客楼。” “啊?”怀玉意外了,“好端端的望舒院不住,为何要过来睡?” 徐初酿咬唇,没答话,眼眶有点发红。 于是怀玉就明白了:“二哥又欺负你了?” “谈不上欺负。”徐初酿道,“是我自己作践自己,怪不得人。” 听她这语气,怀玉莫名有点心疼,拉着她去客楼,让青丝帮她换了床上的被子枕头,然后问:“怎么回事?” 徐初酿垂眸,握着她的手沉默了半晌才道:“上次他把我绣了三个月送他的帕子给了侍妾,我是觉得委屈了才回的娘家,老太爷让他把我接回来,他便当我是在借着老太爷威胁他,对我冷淡得很。” “今日更是,我熬了人参汤去同他说软话,他顾着与侍妾亲热,任由我站在那里,看也不看一眼。末了还说,他会按照老太爷的吩咐,晚上与我同房,好早日生个嫡子。” 眼泪“啪嗒”一声落在手背上,徐初酿哽咽:“谁稀罕生什么嫡子。”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啊。 怀玉听得唏嘘:“二哥委实过分了些。” “是我自找的。”擦了眼泪,徐初酿道,“我要是没那么喜欢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感情里,一向是谁动情多谁输,动情太深遇上无动于衷,就注定是作践自己。 怀玉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傻兮兮地盯着她看,好在徐初酿也不是来找安慰的,只是找个人说了,心里就舒坦了。 “我回娘家那几日,父亲经常问起你。”深吸一口气,徐初酿转了话头,“他说你对咱们家有恩,让我多帮衬你些。” 其实她是觉得有点奇怪的,毕竟救父亲出来的人是紫阳君,但他完全不提君上,只叮嘱她多照顾江白氏。 怀玉笑了笑:“徐大人有心了。” 云岚清知道了她的身份,就等于韩霄和徐仙都知道了,也无妨,柳云烈一死,事情都解决了,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再被她牵扯进来。 徐初酿看起来很累,怀玉也不多打扰,安置好她就回去了主楼。 一连五天,江玄瑾都没有回府。 怀玉有点不解,躺在床上问青丝:“这么证据确凿的案子,怎么会需要这么久?” 青丝道:“宫里没有任何消息。” 心里有点不安,怀玉撑起身子问:“确定柳云烈已经死了吗?” 青丝点头:“就梧将尸体送出了京都,消息也掩盖得很好,没人知道那天山石竹林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好像很顺利,可她为什么总觉得慌呢? “想办法让人去宫里打听打听。”她道。 天色阴沉,乌云低垂,好像马上又要下雨了。 青丝出了门,怀玉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饭菜,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xiǎo jiě。”灵秀低头站在旁边,犹犹豫豫地问,“要找个医女来看看吗?您脸色有些差。” 吧砸了一下略有苦味的嘴,怀玉点头:“找吧。” 墨居里是没有医女的,从江府里找来的医女看着还挺眼熟。 “奴婢祁锦,见过夫人。”医女放下药箱就行了礼。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怀玉恍然:“我见过你。” 祁锦微笑:“夫人好记性。” 她还是白四xiǎo jiě的时候,君上就让她过来给她看过病,当时谁想得到,这位看起来颇为凄惨的姑娘,竟会变成后来人人艳羡的君夫人? 伸手搭上她的脉,祁锦很是认真地诊了片刻,皱眉问她:“夫人这个月的月信可来过了?” ------------ 第57章 救我夫君 月信?怀玉一愣,掰着指头算了算,也跟着皱了眉:“好像没有。” 祁锦收了手,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犹豫了半晌才问:“迟了多少日了?” “大概十几日了吧。”怀玉嘀咕,“月初就该来的。” “……”月事迟了十几日,正常人都该察觉到不对了,可眼前这位夫人倒是好,一脸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忍不住又拉着她的手再诊一遍,祁锦咽了口唾沫,有些不敢肯定,但又觉得**不离十。 “到底怎么了?”怀玉被她这反应弄得有点心慌,皱眉问,“难不成是我最近吃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药,伤着身子了?” “不是。”祁锦摇头,“您可能是怀了身子了。” “哦,不是伤着身子了就好!”怀玉大大地松了口气。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怀玉扭回头来看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刚刚说什么?” 祁锦起身行礼道:“眼下月份还有些不足,脉象还不够清晰,但就您的症状和月事来看,应该是怀身子了。” 这话像一朵烟花,“轰”地一声就在她脑子里炸开了。怀玉傻兮兮地看了她半晌,又转头看了看旁边案几上放着的、老太爷给的送子观音。 真这么灵?! 胸腔里的东西涌动不止,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想冷静一点:“青丝……” 一开口,声音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抖。 手被青丝上来握住,怀玉反手就死死地抓着她,嘴角止不住地往耳根咧:“我肚子里多了个孩子?” 青丝呆呆地点头。 一跃而起,李怀玉大笑,抓着她就在原地转圈圈:“有孩子了?真有孩子了?我可真是个喜鹊嘴儿,说什么灵什么哈哈哈!” “您冷静些!”祁锦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吓得直跺脚,“身子本就弱,眼下可不能摔着磕着!” 动作一顿,怀玉很是乖巧地就听话坐回了床上,坐得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然后眼巴巴地问:“我身子弱,会影响肚子里这个吗?” “会。”祁锦很严肃地点头,“所以自今日起,您一定要按时吃药用膳、切忌大怒大悲。” “好!”怀玉连连点头,又问青丝:“宫里有消息了吗?” 这事儿得赶快告诉江玄瑾啊,他那么盼着有个孩子,要是知道了,那张一贯绷着的脸,肯定也会笑开的! 青丝看了旁边的祁锦一眼,没吭声。 怀玉反应过来,先朝祁锦道:“你且去替我熬药,先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了,等君上回来,我要亲口告诉他。” “是。”祁锦颔首,抱着药箱就退了出去。 门关上,青丝才开口道:“徐大人进宫看过了,没见着人,问陛下,陛下说君上还在追查司马旭一案,暂住在了飞云宫。” 飞云宫?怀玉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江玄瑾是很讨厌丹阳的,就算还有什么要查的东西,他也不可能愿意住她的宫殿。 “不对劲。”她喃喃地问,“齐翰也在宫里吗?” 青丝点头:“丞相齐翰、太尉司徒敬,这两日都一并在御书房。” 不妙! 心里一沉,怀玉起身道:“我得去找大哥一趟。” 她必须进宫去看看了,但身无品阶,只能求江崇带她一程。若是能见到江玄瑾,那还是好事,若是连她也见不到…… 那就糟糕了。 青丝也明白她在想什么,二话不说就随她一起去江崇的院子里拜见。 江玄瑾五日未归,按理说进宫去看看也是正常的事情,怀玉以为江崇一定会答应。 然而,等她阐明来意之后,江崇竟然拒绝了。 “官家女眷不能随意进宫,你若是担心三弟,我便进宫去替你传个话就是。” 怀玉有点急:“我亲自去可能要好些。” 江崇摇头,表情很是凝重。 从他的眼神里,怀玉莫名察觉到了一丝戒备。虽然不知江崇为何会戒备她,但看样子他是不会帮忙了。 深吸一口气,怀玉朝他行了礼,带着青丝径直出了府。 白德重今日恰逢休假,正在家里看着文书呢,突然就听得外头一阵吵闹。 “你干什么?”白璇玑拦在怀玉面前,皱眉横眼,“一来就直闯父亲书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自己回来的道理?” 李怀玉脸色阴寒阴寒的:“让开。” “你不懂规矩在先,还瞪我?”白璇玑咬牙,“别以为当了君夫人就有多了不起,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我现在没空跟你废话。”一把将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扯着往后一甩,怀玉大步上前就要去推书房的门。 然而,她手还没碰着门弦,那门竟然就自己开了。 “成何体统?”白德重拉开门就呵斥了一声。 怀玉一顿,完全没管他这迎面而来的怒意,张口就问:“您这两日进过宫吗?” “自然是进过,你问这个干什么?”白德重不解。 “君上有五日没归府,宫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怀玉抿唇,“女儿很担心他。” 五日未归?白德重怔了怔,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早朝也没看见他的人。” “陛下呢?”怀玉问,“您有私下在御书房见过陛下吗?” 白德重摇头:“除了早朝,其余时候陛下都与丞相、司马和君上一起在书房,轻易不让人打扰,有事都是直接递折子。” “您不觉得蹊跷吗?”怀玉皱眉,“君上刚打算与齐丞相一起去御前对峙,将司马旭旧案给结了,结果没传唤人证也就罢了,君上还没能出宫?陛下正是亲政繁忙之际,怎么可能因为这一个案子,就不见其他的大臣了?” 这么一说,白德重也觉得奇怪:“照理说怎么也该放君上回家一两日的,再大的案子也不至于审这么久。而陛下……陛下最近早朝都不怎么说话。” “所以。”怀玉问他,“您能带女儿进宫去看看吗?去求见陛下,问问君上在何处,看他是否安好。” 略微一思忖,白德重点头:“容为父换身朝服。” 能进宫,她的眉头就松开了些,出去吩咐青丝:“找徐仙他们来接应,若是我们进宫一个时辰之后都没出来,就让他们想办法救人。” “是。”青丝应声而去。 怀玉站在外头等着,心乱如麻,偏生那白璇玑还没个眼力劲儿,站在她跟前阴阳怪气地道:“有什么事不去找你婆家人,倒是跑回来找娘家,丢不丢人?” 压根不想理她,怀玉继续低着头想事情,谁知这人还继续道:“江家迟迟不肯谈我与小少爷的婚事,是不是你在从中作梗?” 烦不胜烦地抬头,李怀玉冷笑:“那是人家不愿意娶你,与我有什么干系?” 白璇玑皱眉摇头:“你胡说!” 她分明记得生辰宴上初见,江焱对她甚有好感,只要有机会,怎么可能不娶她? “不信你就自己去江府提亲好了。”怀玉抱着胳膊道,“不是还藏了十二担东西?刚好拿去当聘礼。” “你!”白璇玑气得俏脸通红,“你说什么胡话!” 女方给男方下聘礼?她是有多嫁不出去? 白德重更完衣出来了,怀玉也没心思跟她多纠缠,白她一眼就跟着就往外走。 “在江府过得可还习惯?”上了马车,白德重抽空关切了她两句。 怀玉有点感动,咧嘴就笑:“那还能不习惯么?君上对我可好了。” “那便好。”白德重难得地也抬了抬嘴角,“我昨晚正好梦见你母亲了,她问起你,我也是这么答的。” 这话说得怀玉一愣,忍不住多看了白德重一眼。 一向刻板严谨的一个人,提起白珠玑母亲之时,话里似乎多了几分温柔。 感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好像都会因为它变得柔软,白德重是,她亦是。 心口温热,怀玉下意识地就催了外头的车夫一声:“走快些。” 想见江玄瑾,想抱住他的腰埋进他怀里,想快点跟他分享好消息,想看他高兴地笑出声来。 伸手捂住小腹,她走神地想着,脸上的神色温柔祥和。 然而,刚过殿前的三重门,她与白德重就一起被人拦下了。 卫尉大人站在他们面前拱手道:“陛下有令,今日不接见任何人。” 白德重皱眉:“又不见?” “是,御史大人请回。” 心里一沉,怀玉拉了拉白德重的袖子,将他拉到旁边,低声道:“一定是有问题的,既然还有人在御书房里没离开,陛下如何会不见人?” 白德重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神色凝重地想了一会儿,道:“光老夫一人不行,得多请些大人一起进宫面圣。” “这个好说。”怀玉立马带着他回到宫门口,吩咐白家的家奴去各府传话。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宫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 “这……”白德重心情复杂地看了看面前的人群,他们大多数,好像都是昔日的“公主党”啊,是巧合还是? 来不及多想,旁边的珠玑推着他就往宫里走。 这么一大群人,来势汹汹,可不是区区卫尉能拦得住的了。徐仙走在最前头,身上那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硬生生将宫里的禁卫吓得让到两边。 然而,靠近御书房的时候,突然就有更多的禁卫从各处涌出来,无声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离御书房只有十几步之遥,怀玉躲在人群里皱眉看着那些禁卫。 若是正常的奉命阻拦,至少会解释两句,但面前这些人没有,长矛指人,就是一副lán jié的态度。 如她所料,陛下和江玄瑾,可能真的是被人软禁了。 轻轻吸了口气,怀玉飞快地转起脑筋来。 齐翰在升任丞相之前,任的是光禄卿,手里有京都一万的兵权,他升任至今,似乎也没交过权,用这一万人围堵御书房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手握五万兵权的大司马司徒敬。 紫阳君翻案直接与他对上,想来齐翰也是狗急跳墙了,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干脆放手一搏。 只是,他把人这么困着,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出路似乎只有一条——杀了江玄瑾,挟天子以令诸侯。 心里狠狠一拧,怀玉脸色有点发白。 “我得进去。”她喃喃道。 “您说什么?”声音太小了,徐仙没有听清楚。 怀玉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我得进去,不管想什么法子,我要见江玄瑾!” 说到后头,声音都有点发颤。 云岚清和韩霄都听见了,齐齐围到她身边来,低声问:“眼下这情况,想进去只有一个法子。” “勤王。” 看这架势,陛下是被人控制住了,但还上过早朝,尚且知道龙体无碍,但紫阳君……生死未卜。 一想到他有可能出事,李怀玉止不住地慌起来,眼珠子左右不停地转着,焦躁不已。 “您先别急。”徐仙道,“此事得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怀玉摇头,她现在只想冲开前头的禁卫,去看看江玄瑾到底怎么样了! 白德重站在旁边,看着这群人对珠玑的态度,心里很讶异。但眼下这状况,他也不好问其他的,只能告诉他们律法:“陛下若两日不曾露面,封地之主便可进京问候,若见不着陛下,便可勤王。” “但,最近陛下都是每隔一日就上朝,这等情况是无法勤王的。若是擅动兵力,会以谋反罪论处。” 这都是他们算计好的,怀麟上朝,各地封君没有理由勤王,他们便能一直控制怀麟。 江玄瑾聪明归聪明,一个人也不可能抵挡得了那么多人。 “大人。”护城军副将蒋驱从不远处跑过来,拱手朝徐仙道,“打听过了,宫中最近的确有大量兵力不寻常调派,原先陛下身边的护卫已经全部撤换。” 众人都是一怔,怀玉先前还带了些迟疑的神情,眼下也终于坚定起来。 “我有办法。”她道。 明山宫的密室里,除了一封文书,还有先皇留给她的三万禁军的兵符,放在隐秘的机括里,没有被柳云烈发现。 怀玉动身去取了来,交给了徐仙。 “明日早朝,准备救驾。” 徐仙诧异地看着那兵符:“这……” 怪不得宫中禁卫统领一直可以随意更换,原来兵权都在长公主手里。 没有兵符的时候,禁卫都听统领调派,一旦有兵符,不管拿着的人是谁,禁卫都会无视统领,效忠于持符之人。 先皇把这个东西给长公主,可以说是对她分外偏爱了。 几人一起仔细商议好了该如何行动,怀玉再去白德重身边,行礼道:“情况特殊,若他们行为有违律法,还请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德重皱眉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怀玉抬眸,眼神笃定地道:“救我夫君。” 没别的选择了,一直见不着江玄瑾,她整个心口都揪成一团,止不住地要去想些很坏的可能。 她以前是巴不得他死,但现在……不管用什么法子,她也想确认他还活着。 白德重眼神深沉地看着她,像是在犹豫。 “女儿也不会让您太为难。”怀玉道,“陛下心软,知道我等是为了救驾,便不会太过计较,只要爹不落井下石,其余的事情,他们会处理好。” 看了看远处那群还在商议的人,白德重沉默良久,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明日早朝便又能看见怀麟,只是他身边的太监禁卫都已经换了人,若是贸然冲上去救驾,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徐仙等人一直在想要如何引陛下走下御阶。 怀玉没回江府,只让青丝回去知会徐初酿一声,以免她担心。 徐初酿在客楼休息了片刻,想起让丫鬟带来的点心还没给君夫人,于是起身去主楼找人。结果扑了个空不说,还正撞见祁锦来送药。 “这……”闻见那熟悉的药味儿,徐初酿眼眸一亮,“弟妹有喜了?” 祁锦是不打算说的,不曾想这二夫人竟认识这药,当即便朝她作揖:“君夫人不让给人说的,说是要自己告诉君上,您切莫说漏了嘴!” 徐初酿大喜,连连点头:“我不说,我不说。” 这两人成亲在他们之后,没想到倒是先怀上了,一想到君上那宠爱弟妹的模样,她也忍不住跟着开心。 府里好久没热闹了,等这消息传开,定是要一片欢腾。 带着愉悦的心情,徐初酿回去客楼睡了个好觉。 李怀玉是一夜没睡,认真给云岚清他们画出了朝堂附近的地图,安排布置好人手之后,就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 云岚清一连看了她好几眼,终于是不忍心地问:“明日,您要不也去看着?” “怎么去?”怀玉皱眉,“我这样的身份,上不得朝……” “殿下。”韩霄打断她,瞪着眼道,“您如今怎么傻乎乎的?君夫人的身份上不得朝,您不会换个身份么?明日禁卫那么多,随意找个人来与您换了衣裳不就是了?” 被韩霄说傻,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李怀玉压根没心情计较,低垂着眸子应了一声:“那你们替我找衣裳。” 徐仙深深地看她一眼,突然笑道:“殿下是真的对君上一往情深啊。” 瞧瞧这都担心成什么样了,昔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现在坐在这里,身子还一直在发抖。 要是换做以前,她是会一脚踢开椅子,带着他们直接闯宫救人的。 “你们不知道。”怀玉喃喃摇头,拧着眉道,“他脾气不好,又倔,遇见什么事都不会让步,眼下被困,肯定又生气又烦躁,我不在,谁能哄他?” 她不哄,他便又要发火,真与贼人冲突,定是要吃亏的。 这次,她要顾着怀麟,更要顾着他。 天亮得很快,宫里的禁卫调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等到了上朝的时辰,怀玉换好一身禁卫装束,跟在徐仙身边往朝堂的方向走。 朝阳被厚厚的云层挡住,风吹得有些凉,怀玉压着心里的不安,低声朝徐仙道:“三思而后动,若是没有问题,求见到君上之后,就把这附近的禁卫先撤了。” “是。”徐仙应下。 也不知道是提前收到风声了还是如何,今日来上朝的人不多,怀玉站去旁边的禁卫队伍里,安静地等着。 卯时一到,李怀麟缓缓而来,身边跟着一个太监和一个侍卫,离他很近,待他落座就夹在他两侧,神情很是戒备。 微微皱眉,怀玉看向徐仙。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那般,徐仙出列,禀明陛下城东郊发现一颗天外落石,似是祥瑞之兆,并让人把那石头抬进来,放在了朝堂中央。 李怀麟一看,很是好奇地起身:“上头有字?” “是。”徐仙拱手,“微臣浅薄,见识鄙陋,不敢妄断上头是什么字,还请陛下示下。” 犹豫地看了身边两人一眼,李怀麟起身,带着他们一起下了御阶。 就是此刻! 旁边的禁卫突然齐动,她也夹在中间,飞身过去就将怀麟与他身边的两个人隔开,把他一把拉到了禁卫当中。 朝堂上一阵骚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怀麟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看着对面的徐仙道:“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了。” 得他这句话,怀玉心里更紧,看着禁卫将那两个内侍zhì fú,忍不住抬头问:“陛下,君上到底在何处?” 身子微微一僵,李怀麟回头看她,认真又缓慢地打量了她一圈儿,然后垂眸道:“在御书房,只是……有很多人看着他,怕是没朕这么好救。” 也就是说江玄瑾还活着。 心里一直吊着的巨石“嘭”地落地,怀玉轻吸一口气,捂着胸口道:“还在就好,还有机会救就好。” “走。”她低声提醒徐仙。 徐仙回神,朝皇帝一拱手,便带着禁卫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朕也去。”李怀麟急忙跟上,怀玉自然也不落后,满朝的文武大多数人茫然不解,有稍微知道些情况的,也没敢跟去看。 黑云压宫,秋风萧瑟,怀玉一行人刚过景崇门就迎上了大批护卫,他们不由分说地就冲上来动手,徐仙见状,立马领着禁卫还击,将陛下护得紧紧的。 李怀麟脸色不太好看,像是有些害怕,怀玉站在他身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安慰他:“别担心,有徐将军在,没人能伤得了您。” 又是这温柔非常的声音,李怀麟怔愣片刻,低笑道:“君夫人真适合给人当姐姐。” 那是只适合给你当姐姐,给别人当姐姐,怕是会凶死个人。 怀玉心里腹诽,又冲他笑了笑,继续看向前头的战况。 刀剑拼杀,血溅满了宫墙,惊呼惨叫声不断。这一路来lán jié的人甚多,到后来,他们每走一步都能踩着一具尸体。 饶是见惯了杀戮,李怀玉也有点于心不忍,捂着嘴问徐仙:“必须杀过去?” 徐仙很无奈:“这些人一直在不要命地冲上来,若是不杀,怕是护不住陛下。” 空气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怀玉忍不住连连干呕,徐仙担忧地看着她,她却摆了摆手:“不用管我,继续走,离御书房不远了。” 已经看得见御书房的大殿,只是,那前头站着的人很多,与他们这边带着的禁卫不分伯仲。 “让埋伏的人准备支援。”徐仙低声吩咐。 身边的人领命而去。 两方兵力对峙,御书房四周都站满了人,场面极为壮观,若是不知道情况的,怕是要以为谁在逼宫造反。 李怀麟被人护到了队伍中央,怀玉提着长剑站去前头,等双方人马一交锋,就逮着空子朝御书房里冲。 “您慢些!”同样穿着禁卫服饰的就梧吓得连忙跟上。 挥剑隔开旁边砍来的刀,怀玉眼里只有御书房那扇门,四周战况如何她都不关心,就想快点见到他。 有她带头,背后的禁卫攻势凶猛,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御书房门前撕开一道口子,掩护她先进了门。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推开,李怀玉急急地喊了一声:“江……” 玠。 一道寒光落在她喉间,将后面这个字生生地冻在了她喉咙里。 怀玉愕然抬头,就看见一袭青珀色的长袍被门外的风吹得扬起。 玉冠端正,神色从容不乱,江玄瑾一双染墨似的眼睨着她,他身上没有枷锁,背后也没人押着,就这么平静地站着,手里三尺青锋凛凛泛光。 背后的杀戮声好像顿时都消失了,怀玉茫然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叫他们住手。”江玄瑾冷声道。 怀玉没能回过神,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江玄瑾会拿剑指着她?他向来最心疼她的,走路撞着桌角他都替她揉药酒,又怎么会…… 青锋进了一寸,喉间一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去。 “我让你叫他们住手。”他沉着眼,语气里陡然带了杀意。 ------------ 第58章 你骗我 “江玄瑾,你干什么!” 后头跟着的就梧见状,怒喝一声,上来就想挑了他的剑。 然而江玄瑾反应极快,伸手拉了李怀玉过去,将她身子一转,反扣在怀里,长剑又横上她的脖颈。 就梧一窒,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外头的打斗声一点点小了下去,徐仙和云岚清好像都在喊叫着什么,四周的人渐渐都停了动作,怔愣地朝这边看过来。 怀玉靠在他怀里,像无数次被他从背后拥着一样,抵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但这次,她浑身发凉,从喉咙一路凉到指尖,一双眼睁得很大,眼里完全没有焦距。 “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地问,“想杀我?” 江玄瑾冷笑了一声,抵着她的剑半点没松。 这行为就已经是个回答了,怀玉忍不住笑出声,眼眶却也红了:“为什么啊?” 她这么担心他,拼了命地想来救他,没怕过死,也没怕过闹得天翻地覆,可独独没有想过,打开这扇门迎来的会是他的剑。 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君上,住手啊!”徐仙冲上来,震惊地看着这场面,慌忙喊了一声。 江玄瑾面带讥诮,冷声道:“让你们的人放了兵器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一听这个词,云岚清和韩霄都飞快地反应了过来,扫一眼四周的情形,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中计了! 私调禁卫军,当朝挟持君上,围困御书房,这些行为等同造反。 “不!”李怀玉摇头,轻吸一口气,抬头去找方才还在外头的李怀麟。 怀麟知道的,他们不是造反,他在朝堂上都感谢了徐仙,分明是被困,需要他们救驾,他知道的。 可是,这一眼看出去,怀麟已经站在离他们很远很远的护卫之中,神色冷冽,似乎没有任何话要说。 怀玉一怔。 “不必再挣扎。”她背后的人淡淡地道,“你逃不掉了。” 徐仙等人看着李怀玉脖间的血,纷纷都放下了手里的刀剑,被后头冲上来的护卫押得跪倒在地。就梧在旁边还想救她,一双眼里满是心疼和气愤,可他一动,江玄瑾的剑逼得就更紧,他只能僵硬地站着,然后被后头的护卫一脚踢在膝盖窝,狠狠地跪了下去。 冰凉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怀玉几乎要不能呼吸,梗着喉咙里的东西,一字一句地问他:“不是说……喜欢吗?” 不是说会相信她吗? 不是说……伊人珍贵如厮,当护手里心上,生莫敢忘吗?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喜欢?” 轻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江玄瑾面无表情,眼里满是嘲讽。 “微臣如何敢喜欢殿下?” 殿下。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依旧还带着缭绕的佛香和鹤顶红的气味。 时光好像根本没有流动,现在好像还是三月二十七,宜丧葬的好日子,他把毒酒换成了长剑,又要送她下黄泉。 身子一抖,怀玉慢慢扭头,任由脖子被他的剑割开皮肉,血不断地往下流,也把脸朝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山石竹林。”江玄瑾微微皱眉,“我也在那石屏之后。” 沙沙响动的竹子能掩盖她的人的呼吸,自然也能掩盖他的。他把她与柳云烈的对话,全都听进了耳里。 ——我一开始接近他,还想过杀了他呢。 回忆起自己那日说过的话,怀玉的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个干净。 “你能再信我一次吗?”她伸手缓缓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瑾轻笑,眼里半分感情也没有:“我信过你很多次了。” 然后发现,每一次都信错了,她从头到尾都一直在骗他,什么喜欢他,什么想跟他在一起,她最开始就是想杀了他的,一路逢场作戏,就是为了利用他替她翻案。 丹阳长公主,柳云烈说得没错,这个人心机深沉又心狠手辣,哪怕是死,也留了后招来对付他。 他差点就一败涂地。 止不住地低笑,江玄瑾问她:“你看着我一步步踏进你的陷阱,看着我对你动心,是不是觉得心里很舒坦?” 昔日杀了她的人,如今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像个傻子一样毫无察觉。这样的报仇方式,想想都觉得痛快啊。 诛命哪能比得过诛心呢? “不是。”怀玉摇头想解释,可外头突然涌来了极多的护卫,不由分说地押了徐仙等人就想走。 “等等!”她慌了,“江玠,他们都是来救你的,你不能这样对他们!” 救他?江玄瑾道:“本君一直在御书房里好端端的,何须人来救?事到如今,殿下还要撒谎吗?” “谋逆之罪,其罪当诛。这一回,是你亲手把你身边的人,都送上了黄泉。” 呼吸一窒,怀玉心头大痛,眼泪终于是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带着哭腔道:“你有什么冲我来也好,他们当真只是为了帮我救你!” “我不信。”江玄瑾平静地朝她吐了这三个字。 怀玉气得伸手就想打他,手扬到一半,却被他伸手抓住。 “殿下!”后头的就梧挣扎着没肯走,看着她的动作,惊喝了一声。 她这一动,脖子上的伤口更长,简直是触目惊心。 听见他的声音,江玄瑾侧头过来看了一眼,眼里冰霜结得更深:“怪不得。” 怪不得这些人都帮她护她,飞云宫的面首啊,十几个人呢,每一个人都给她侍过寝,都是她的人。 “你可真厉害。”他道。 怀玉又哭又跺脚,急狠了抓过他的长剑,手被划破也不管,沙哑着声音朝他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如你的愿,你放了他们!” 说完,捏着剑就往脖子上狠狠一抹—— 江玄瑾瞳孔紧缩,强硬地掰开长剑,伸手捂上她的咽喉。 一剑下去,鲜血淋漓。 “君上!”旁边的乘虚红着眼低喝。 长剑落地,“哐啷”一声响,江玄瑾捏着被划伤的手,退后两步道:“把她捆起来。”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嘴也塞上。” “是。”旁边的护卫应声上来。 怀玉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外头被押走的那群人,又最后看了江玄瑾一眼。 感情这东西,哪是说动就能动的?一动情,所有柔软的地方就都呈露到了他面前,只要他一剑刺过来,她就会痛不欲生。 二嫂说得没错,要是没那么喜欢,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丹阳想得很明白,所以二十多年来,从没被人伤过心。可她现在怎么就跟疯了似的,胆子大到跟仇人谈情说爱呢? 瞧瞧,下场有多凄惨? 紫阳君就是紫阳君,心怀家国天下,为人刚正不阿,与她这样卑鄙无耻的人,不是同一条路上的。 注定不会有好结局。 不再看他,怀玉垂眸,任由护卫押着她往外走,心口像是破了个巨大的窟窿,凌冽的秋风全往里头灌,灌得人遍体生寒。 李怀麟站在御书房外头的广场上,被护卫紧紧护着。旁边的禁卫跪了一地,怀玉走过去的时候,停下来示意旁边的人把她嘴里塞着的东西拿掉。 乘虚犹豫片刻,取了她嘴里塞着的布团。 怀玉看向那头问:“怀麟,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别开目光不敢看她,李怀麟没有吭声,微微忽闪的眼睫泄露了他的心虚。 于是怀玉就明白了,轻轻点头,似笑非笑地道:“皇姐教你的手段,你终于会用了。” 只是,第一个来尝的,竟也是她。 收回目光,她挺直脊背,装作无所谓的模样让乘虚继续把她嘴塞住,然后往前走。 可就梧回头看的时候,却见她满脸茫然,眼里像是有一层薄薄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得稀烂。 “殿下。”他皱眉朝她喊,“您还有我们,我们是永远不会背叛您的!” 李怀玉听不见,她怔愣地数着脚下的青石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会不会马上就梦醒了?梦醒了之后,她还在飞云宫,父皇仍旧慈祥地抱着怀麟冲她笑,怀麟也依旧用那甜甜的声音喊:“皇姐最好!” 窗外的暖阳照进来,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她有父皇,有皇弟,一切都好好的。 能醒吗?她要受不住了…… “殿下!”有人惊呼一声。 怀玉再没力气回应,两眼一黑,终于是昏了过去。 大兴八年八月二十五,丹阳余党调动三万禁军当朝谋反,挟持陛下于御书房。幸得紫阳君援兵赶到,圣驾无碍,余党尽数关进死牢。 百姓们听见消息,依旧议论纷纷。 “这长公主,死了这么久了,她的人都还作妖呢?” “就该一网打尽,管他什么功臣不功臣的,瞧瞧这都干的什么事儿?” “君上这回又立了大功啊,朝廷里就该多些他这样的好官!” 陆景行站在沧海遗珠阁门口,白着脸听着外头的话,捏了扇子就往外走。 寻常人进不去的死牢,他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是多等了两个时辰,等前来审问的官员都走干净了,他才跟在狱卒身后进去。 牢房里阴暗潮湿,死牢这一片阴气犹重,他走到最里头那一间,看见那靠着栅栏坐着的人,轻唤一声:“怀玉。” 李怀玉披散着头发,穿了一身囚服,脖子上缠了一圈白布,闻声回头,她轻笑:“我就猜你会来。” 看着她这白得跟纸一样的嘴唇,陆景行皱紧了眉,蹲下来抓着她身侧的栅栏,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脸。 “是不是瞧着挺惨的?”怀玉笑嘻嘻地道,“难得你不挤兑我,眼神里还满是心疼。” “难过吗?”他问她。 笑意一僵,怀玉垂眸:“你会不会安慰人?我对你笑,你就该对我笑,说这些话,我是会哭的。” 陆景行伸手就递了手帕给她。 喉咙一紧,怀玉哑声道:“我哭起来很厉害的。” “我知道。”陆景行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样子是我没见过的?” 心里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怀玉咬牙,额头抵着栅栏,像只受伤的小兽,止不住地呜咽。 “我害了徐仙他们!” 就因为她担心江玄瑾,害了这么多的人,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借着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活过来,他们至少都还活得好好的,不会像现在…… “谁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陆景行拿着帕子,轻柔地替她擦着脸,“决定是大家一起做的,不怪你。” “怎么可能不怪我!”怀玉低喝,一拳砸在了栅栏上,“要不是我,大家都压根不会进宫!” 陆景行一顿,伸手把她的拳头拉过来,皱眉看着上头砸出来的伤口,摸了摸袖袋,颓然地道:“祖宗,我没有带药来。” 怀玉恼道:“你能不能骂我两句?” “你这要求有点特别,但我还是不想满足。”陆景行勾唇,凤眼里带着笑意。 怀玉怔然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扶额,忍不住也低低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的人,压根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似的。” “我知道,但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陆景行道,“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好说。” 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怀玉道:“陆景行,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殿下多虑。”他对答如流,“草民眼睛还没瞎。” 爆了句粗,怀玉一脚踹到栅栏上。 陆景行勾唇,从后腰摸了他的折扇出来,往面前一展,道:“殿下要是哪日对草民动了心,倒是可以说一声,草民给过嫁妆,还没尝过给聘礼是什么滋味儿。” “你就贫嘴吧!”李怀玉又气又笑。 皓月当空,已经没有月中的那么圆,夜风凉得沁人衣裳,牢房里的声音传出来,显得有些小。 江玄瑾靠在外墙上,沉默地听着里头的人嬉笑打骂,手上一圈儿白布在夜色里有些醒目。 “我之前说,你总不信。”柳云烈坐在旁边放着的肩舆上,脸色苍白,手还捂着腹部,“如今是彻底信了吧?” 说着,又嘀咕:“不过也怪不得你,她男人极多,自然最明白如何蛊惑人心。” 站直身子,江玄瑾抬步往外走:“你费心了。” “能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的心就算没白费。”示意随从抬起肩舆跟上他,柳云烈道,“赶快写休书吧,眼下不宜再同她有牵扯了。” 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江玄瑾侧头问他:“徐仙等人,为什么会突然造反?” 他进宫,本是打算同齐翰对质的,谁知道齐翰竟然说徐仙有谋逆之心,已经在暗处准备好了兵马,要他先将别的事都放一放,全力护驾。 他本是不信,结果静待五日之后,徐仙当真动了禁军、挟持陛下。 可是,原因呢?徐仙不是个会冲动的人,朝中有他在,就算陛下遭遇了不测,造反之人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他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是因为……丹阳吗?丹阳想谋反? 可是,她如今已经换了一副身躯,骨脉里流的都不再是皇室的血,谋反来有何用? 一想到她,他心口还是闷痛,痛得嘴唇都发白。 “反贼的心思,我哪里知道?”柳云烈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现在为了保命,定会用各种借口来开脱,你切莫再信。” 皱眉看他一眼,江玄瑾目光幽深:“你的话,我就能信了?” 柳云烈一顿,继而笑道:“你也不必信我,信你看见的事实就可以了。” “他们谋反,是事实。” 垂了眼眸,江玄瑾继续往外走,出了大牢的范围,一路往江府走。 上马车的时候,他有些走神,一步没有跨稳,差点摔下去。 “主子!”乘虚焦急地扶住他,“您还好吗?” 怔愣地看了那车辕一会儿,江玄瑾突然就想起之前赖在这上头不走,非要跟他一起去药堂的人。 那个时候的李怀玉,分明知道他是谁。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对他唱出《春日宴》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想与你,长相见呢~” 心口一疼,江玄瑾咬牙,眼里陡然染上恨意,捏着拳头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沉声道:“走回去罢。” “什么?”乘虚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他们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他家主子。 江玄瑾执拗地重复:“走回去。” 他不想再坐这辆马车,也不想再想起牢里的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呢?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看起来眼里都是情意的一个人,竟是一直在骗他的?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心疼他的人,竟是一直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的? 为什么答应了不骗他,结果从来没有说过真话。 为什么说好了不松开他的手,结果还是以这种方式松手,叫他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为什么啊…… “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剥给你吃!” “不是瞎说呀,我是认真的。等我过了门,一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冷着,不让你饿着,累了就给你揉肩,困了就……困了就陪你睡觉。” “像我这么表里如一的人,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脸上喜欢你,心里也喜欢你!” “江玠~” 闷哼一声,江玄瑾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裳,再也迈不动步子。 “主子……”乘虚担忧地上来扶着他,一看他这脸色,吓了一大跳。 分明没受什么重伤啊,一张脸却是苍白得跟手上的白布一样,漆黑的瞳孔里没有焦距,整个人虚弱得像是要倒下去了。 旁边的御风也上来扶着他,想将他快些带回府。 “别动。”没走两步,江玄瑾低喘着气,叫住了他们。 夜色已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挂在店铺外的长幡被风吹得飞扬。 盯着那幡上的“酒”字看了一会儿,江玄瑾挣开旁边两个人的搀扶,径直朝那已经关了门的酒家走过去。 乘虚和御风都愕然。 江深今晚也是分外烦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打算起身去个妾室的屋子里呢,冷不防地就见乘虚白着脸来找他。 “二公子,您快去帮帮忙!” 难得见他这么惊慌,江深一想也知道是江玄瑾出了事,连忙披衣就跟着他走。 江家三公子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任何让老太爷担心的事,他不受世俗名利yòu huò,也不曾有任何不好的习性,就连喝酒,也只在宴席上碰一碰,平日里是素来不沾的。 然而,当江深跨进那酒家的时候,江玄瑾手边已经放了五个酒壶,还码得整整齐齐的。 “二哥。”眼睛亮亮的,江玄瑾看见他就招了招手。 江深嘴角一抽,知他已经大醉,却还是学着他的模样招了招手,过去问:“三弟,你做什么呢?” 江玄瑾捏着第六壶酒,笑得唇红齿白:“我在喝酒呢!” “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喝酒?”江深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空了的酒壶晃了晃。 江玄瑾一顿,像是想了一会儿,才道:“难过。” “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举杯浇愁愁更愁’?” “不知道。”江玄瑾孩子气地回答他,“酒好喝!” 江深长叹一口气,把他手里的酒壶抢过来,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咕噜一声咽下去,吧砸了一下道:“的确还不错。” 皱眉盯着他手里的酒,江玄瑾不高兴了。 “听你大哥说,白四xiǎo jiě出事了。”江深把酒壶还给他,轻声问,“是因为她吗?” 江玄瑾摇头:“我不认识白四xiǎo jiě,我只认识长公主。” 说完,又朝他笑:“二哥知道长公主吗?就是有很多面首、祸害了朝廷八年的那个,被我亲手送了毒酒的那个。” 江深怔愣,江崇没告诉他这茬,他不知道。 “长公主可厉害了,死了都还能复生,不仅复生,还骗了我。”江玄瑾嘀咕着,又将手里这一壶喝空,扭头朝掌柜的道,“劳驾,再来一壶。” 掌柜的穿着寝衣披着外袍,显然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眼下脸上满是恐惧,二话不敢说,就又奉上几壶过去。 重新捏上一壶满的酒,江玄瑾伸手撑着眉骨,墨瞳半阖,似笑非笑:“怪不得陆景行对她那么好呢。” 李怀玉和陆景行,他们是什么关系,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别喝了。”江深伸手将他扶起来,“先回府吧?” “不要。”江玄瑾摇头,“不想回去。” 这脾气上来了,当真是谁也劝不住。江深想了想,找来乘虚,让他去买点**回来。 乘虚很为难,但一看自家主子这模样,还是领命去了。 于是,喝了最后一杯酒,江玄瑾很是安静地睡了过去,睡得很沉。 他做了个很暖和的梦,梦里四月春光好,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他在一棵树下醒来,抬眼就看见了白珠玑。 那张瓷白的小脸蛋甜甜地笑着,高兴地对他道:“我种的橘子树结果子啦,给你剥橘子吃好不好?” 他忍不住跟着她勾唇,却是很嫌弃地道:“酸。” “不酸不酸,我给你剥个最大最甜的!”她眼睛弯成月牙,朝他比划了一个月亮那么大的形状,声音轻柔地哄他,“给你尝尝,好不好?”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 阳光从树枝间照落下来,斑驳了人的眉眼,白珠玑咯咯地笑着,伸手抓着他,将他抓得紧紧的,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 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从牢房的窗口看出去,显得有些小。 陆景行走了,怀玉靠在栅栏上,呆呆地捂着自己的小腹。 情况已经是一团糟了,她没敢跟他们多说这个肚子,可从在大牢里醒来开始,小腹里就一直在坠疼。 她有点害怕,只能尽量平和心态,照医女说的那样,克制住不大怒大悲。 可是……这怎么能控制得住呢?就算努力装作今日的一切都没发生,不去想怀麟为什么不替她解释,但,脖子上的伤是在的,并且很疼,疼得她想掉眼泪。 隔壁牢房响起了锁链声,怀玉一愣,连忙跪坐起来,就见徐仙浑身是血地被推了进来。 “将军!”她惊叫。 看见她身上无碍,徐仙松了口气,倒在稻草里笑道:“殿下莫慌,一点皮肉伤,不打紧。” 这还不打紧?囚衣上都沾满了血了!怀玉起身去两个牢房之间的栅栏边,抓着木栏看着他,着急却没什么办法。 徐仙动着身子靠过来些,喘着气小声道:“殿下,他们想让咱们承认谋逆之罪。” “我知道……”怀玉红了眼,“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假意江玄瑾有难,引她上钩去救,进而用谋逆之罪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徐仙犹豫地问,“您知道是谁布的局吗?” 一问这个问题,怀玉脸色发白,垂了眼死死地抓着栅栏。 “您还是不肯相信?”徐仙轻笑,“早在之前您出事的时候,臣等就说过,陛下并非您以为的那般纯良无辜。” 李怀麟是穿着龙袍长大的人,虽说是一直受着长公主的庇护,但他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很多时候锋芒露出来,都会让他们吓一跳。 但长公主,从来没有察觉到……亦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弟弟。 “他才十五岁。”怀玉哑着声音道,“你让我怎么相信?” 她宁可相信他是被那些个老奸巨猾的人给欺骗利用了。 “您觉得,他要是不想您死,谁能逼他写了赐死您的圣旨?”徐仙忍不住沉了声音,“他要当真无辜,御书房前为何会一声不吭,任由您被抓走?” “他……” “他自小跟着江玄瑾,学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东西。”徐仙道,“而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从未与他解释过什么,您将他护在那些脏污肮垢之外,可曾想过他会怎么看您?” 杀了平陵君的长公主、凌迟了老宫人的长公主、大权独揽,刚愎自用的长公主,哪一个在皇帝眼里看起来是好的? 小皇帝长大了,他也会有一颗惩恶扬善的心。 而他的皇姐,就是全北魏最大的恶。 怀玉抓着栅栏,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是被他当成亲政给百官的下马威了吗?” 徐仙点头。 幼帝亲政,缺乏威严,而灭掉长公主,就是他立威的最快最好的方式。 “可是……”怀玉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能这样呢?怀麟怎么可能为了立威,就能把她的性命给舍了呢? 她是真的,把他当亲弟弟在看啊…… 跌坐在地上,怀玉深吸一口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殿下?”徐仙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我……”伸手捂住小腹,怀玉皱眉,咬着牙轻吸一口气,“我肚子疼。” 肚子?徐仙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就想喊人。 “别!”怀玉连忙拦住他,轻声道,“若真如你所说,怀麟想我死,那就一定不能让人发现我不对劲!” 徐仙顿住,很是担忧地看着她,眉毛皱成了一团。 怀玉倒在稻草堆里休息了片刻,轻轻放缓呼吸,硬是把这股抽痛给挺了过去。 没事的,她丹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些事打不倒她,一定会没事的。 反复安慰着自己,她轻抚着肚子,小声地呢喃:“他们都不要我了,你可不能离我而去,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疼痛渐渐平息,怀玉眼眸微亮,笑着在心里夸了它一句。 身心疲惫,她这一倒就没力气再爬起来。 稻草脏污不堪,味道也难闻,但她实在是太累了,一合上眼,就直接睡着了。 天亮得有些晚,乘虚看了看时辰,站在主楼外头犹豫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君上刚刚睁眼,有些睡意惺忪的,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 “乘虚。”他问,“夫人呢?” 乘虚一惊,满脸惶恐地看着他。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表情,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床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昨晚做的才是梦。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神色恢复了正常:“是不是该进宫了?” “是。”乘虚答,“已经辰时了,早膳都备在了侧厅。” 点点头,江玄瑾若无其事地更衣洗漱,看了看妆台上放着的那厚厚的护身符,伸手拿了自己的铭佩系上:“在我回来之前,让御风把这屋子里多余的东西都收干净。” “多余的?”乘虚怔愣,接着看了看那护身符,瞬间了然,低头应下。 府里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更是不知道宫里那一场叛乱与他们的君夫人有关,所以江玄瑾出门之后,徐初酿还很茫然。 “君夫人哪儿去了?”她问灵秀。 灵秀更茫然:“奴婢不知,xiǎo jiě两日没回来了,昨晚君上也什么都没说。” 紫阳君归府了,那她就不好再叨扰,徐初酿让丫鬟收拾了东西就告辞,打算等这夫妻二人都回来、公布了喜讯再来庆贺。 今日没有早朝,一众大臣都聚在龙延宫,李怀麟频频看了江玄瑾好几眼,问他:“君上可还好?” 江玄瑾垂眸:“臣无碍。” “君夫人混在叛贼之中,想必君上也是措手不及。”李怀麟道,“朝中非议甚多,为了禀明公正,这谋逆之案,不如就交给齐丞相……” “陛下。”江玄瑾拱手,“齐丞相尚有罪名在身,理应革职查办。” 旁边站着的齐翰一愣,接着脸色就难看起来:“君上,翻案一事摆明了就是丹阳长公主的阴谋,您怎么还揪着不放?” “认证物证皆是真的,那就该定罪。”江玄瑾冷声道,“本君向来不看党争,只看事实。” 齐翰一噎,有些慌张地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李怀麟无奈地道:“君上说的也在理,但眼下朝中大量缺人,若是还将丞相定罪,朝纲何稳?” “是啊。”司徒敬也帮腔,“君上三思。” 江玄瑾皱眉,看了他们一眼,而后道:“暂不定罪也可以。”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正想说君上如今终于开窍了,谁知道他接下来后半句就是:“谋逆之案,由本君来审。” “君上?”李怀麟有点意外,“可尊夫人……” “陛下是觉得本君会徇私枉法?”江玄瑾问。 李怀麟迟疑地摇头:“不是。” “那便好。”江玄瑾拱手,“臣定会将相关人等罪责全部审清楚。” 说罢,低头行礼,转身就离开了大殿。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李怀麟看着他那远去的背影,突然低声道:“也好。” 齐翰没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很是担忧地道:“陛下,若牢里那些人说出实情……” “那又如何?”李怀麟笑了笑,“谁也没证据。” 齐翰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朝他拱手:“陛下英明。” 不是他英明,这些本就是皇姐会的手段,不留证据地让人去死,谁也拿她没办法,不是吗? 李怀麟笑了笑,轻轻抚了抚椅子扶手上的龙头。 江玄瑾去了大牢,先将徐仙韩霄等人挨个提审,问了一遍。结果这两人招供,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他们是以为他被困御书房,所以来救他的。 “救本君?”他嗤笑,“本君与各位的交情,似乎没好到那个份上。” 韩霄咬牙道:“谁同你交情好?要不是殿下担心你担心得一晚上没睡,谁愿意去救你?” 一听这话,江玄瑾手指微僵,慢慢地将袖子拢紧,寒着眼神道:“这种话,你以为本君还会信?” “爱信不信。”韩霄怒道,“殿下真是瞎了眼,看上谁不好,竟栽在你的身上!” 栽一次不算,还栽了第二次。 没耐心听他大吼大叫,江玄瑾挥手让人来把他关回去。 乘虚上前来问:“还要提审别人吗?” 江玄瑾沉默,良久之后才让人把白皑给提了上来。 昔日文院里见着的斯文无比的人,如今跪在他面前,倒是眼神凌厉,露出两分凶狠来。 “江深的卷子,是不是丹阳让你写的?”江玄瑾平静地看着他,问。 “不知道。” “这问题跟谋逆一案无关。”江玄瑾道,“但你最好是认真回答我。” 白皑抬眼看他,眼里满是讥讽:“既然无关,君上问来做什么?” 是啊,他坐在这里,是要审谋逆之案的,怎么审着审着,突然就想起问这些了呢?江玄瑾自己都想笑,可看着面前这人,他还是执着地问:“是不是?” 白皑不说话了,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盯着他看了片刻,江玄瑾道:“不愿意出卖她?你们倒是护主,她是给了多少好处,才换得你们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跟着?” 好处?白皑想了想,轻笑了一声:“殿下只给了我一支毛笔。” 一支很普通的毛笔,给他的时候却说:“从今以后,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考功名本宫也替你添名字,只要你活下来,就会发现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还多着呢。” 说着,一把将他从落花河里拉了起来。 当时他身上的水溅了她一身,他有些惊慌,面前这人却是笑得明艳不可方物,不甚在意地拂了脸上水珠,拉着他就往外走。 “人要努力活着才好哇。”她道。 那句话的语气,白皑现在都还记得,充满了朝气和希望,让人听着就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说那句话的人,昨日差点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眼里戾气更重,白皑道:“君上这等无情之人,如何懂得情谊珍贵?多说无益,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话。” 飞云宫的人骨头硬,这传言果真是不假。江玄瑾冷笑,转头对乘虚道:“把白家四xiǎo jiě请过来。” 许久不曾从自家主子嘴里听见这个称呼,乘虚怔了怔,随即便应下,转身去提人。 怀玉睡过一觉,脸色依旧惨白,早起就不断呕吐,牢房里的残羹剩饭,更是让她吐得死去活来,半口也吃不下。 正难受呢,乘虚的声音就在牢房外响起:“夫人,君上有请。” ------------ 第59章 皇姐 听见这话,她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从稻草堆里爬起来,跟着乘虚往外走。 “您还好吗?”乘虚看了看她的脸色,眉头也没能松开。 怀玉想朝他笑,但嘴唇干得厉害,一扯,竟然裂了口子,血珠子飞快地冒了出来。 乘虚吓了一跳,只不过一夜没见罢了,怎么感觉夫人好像憔悴得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抿了抿唇,一股子铁锈味儿,怀玉垂眸不再看乘虚,只踩着大牢濡湿的地,一步步往审问室而去。 审问室里点了很多灯,亮得让她有些不适应,进门闭眼半晌,才看清里头的场景。 江玄瑾背对着她站在白皑面前,白皑跪在地上,看见她来,背脊挺直了些,目光里充满担忧。 “主子。”乘虚进去禀告,“人带来了。” 江玄瑾没回头,青珀色绣雪松的袖子微微被拢起些:“不进来跪下,是还要本君请吗?” 冰冷的语气,比昔日朝堂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怀玉轻笑,穿着囚服走去白皑身边,低着头缓缓跪了下去。 “拜见君上。”她说。 江玄瑾侧眼看向别处:“殿下的人嘴巴紧,本君撬不动,不如就由殿下亲自来吧。” 撬白皑的嘴?怀玉怔了怔,随即想到梁思贤的事情,低声朝白皑道:“你傻吗?事到如今,那些个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幸好是江玄瑾在问,换了别人来,二话不说就动刑,他岂不是还得受一顿皮肉之苦? 白皑执拗地摇头——没有殿下亲自松口,他是绝不会说半个字的。 “真是……”怀玉又气又笑地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 前头放着的长桌被人叩了叩,脆响几声。 “时候不早。”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还请殿下利索些。” 收回目光,怀玉看向他衣摆上的绣纹,已经没了开玩笑调戏人的兴致,正色道:“选仕一事,我利用了二哥和你,送二哥的护身符里有mí yào,他出门就嗅过,去考场上自然是困倦不已。他的印鉴是我偷拿的,给了白皑,印在了他自己写好的卷子上,再把印鉴偷放去了掌文院。” 如此一来,白皑交上去的卷子到了最后审阅的时候,看的人就会以为是把寒门和高门的卷子弄混了,凭着印鉴就会把白皑的卷子归成江深的。 而江深,江家人,他知道自己交的是白卷,便会提出异议,江玄瑾定然为自己二哥详查此事,一查就会发现梁思贤其他的卑劣行径。 眼里墨色翻涌,江玄瑾道:“所以文院那幅字画,是你故意让人挂的?” “是。”怀玉点头,“文院本就是陆景行的铺子。” 什么偶然看见了相似的笔迹,装得那么像,竟是在一步步引着他往她设计好的圈套里钻。 江玄瑾冷笑出声:“是我傻。” 怀玉垂眸,沙哑着嗓子道:“梁思贤徇私舞弊是事实,他祸害寒门学子多年,也是事实。” “你骗我。”这才是最大的事实。 “我不骗你,你会怀疑梁思贤吗?”怀玉问他,“在你眼里,梁思贤是不是个德行不错的好官?” 江玄瑾皱眉看她,就见她突然抬了头,一双杏眼直直地看过来。 “君上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纯良刚正,你以为你正直,全天下的人就都表里如一地正直?”她轻笑,“多少人道貌岸然阳奉阴违,又有多少人当着你的面德行高远,背着你沆瀣下作,你真觉得你眼睛看见的东西,就是全部的事实?” 分明是清秀内敛的杏眼,在她这里,却迸发出一股子摄人的气势来。 他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呢,这个人的面貌和她的性子,压根就不是一路的。 心口闷疼,他移开视线,沉声道:“这就是你骗我的理由?” 身子有些受不住,怀玉跪坐下来,垂眸道:“骗你是我的不对,抱歉,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手指收拢,慢慢紧握成拳,江玄瑾道:“你利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有没有想过,一旦被他发现,会是什么后果? 怀玉看着他,沉默。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可当时即便是想了,她也依旧会这样做。 看一眼她的表情,江玄瑾也明白了:“你压根没想与我安稳过一辈子。” 这句话说得很轻,回荡在审问室里,像夹着秋雨的凉风。 李怀玉呼吸有些困难,白着脸看着他。 江玄瑾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垂眸道:“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柳云烈派人去搜墨居的那天,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把青丝转移去其他地方。” “也没问过你,为什么在你眼里,陛下比我重要那么多。” “眼下这些问题都有了dá àn,你可还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心口一点点收紧,怀玉像是预料到他要问什么,颇为狼狈地别开了头。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去白龙寺那一日,将我的行踪泄露给孙擎的人,是不是你?” 果然。 怀玉捏了捏手,慌张和心虚涌上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件事她是愧对他的,御风说那日凶险万分,他差点就要回不来。 当时马车经过树林,他还伸手替她捂了口鼻,回去之后,更是半个字也没同她提,是完完全全信任她,怕她担心害怕,将她护得好好的。 可她……将他当成了饵,甚至没有顾及他的生死。 指甲掐进肉里,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 面前的人安静地等着,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却是低低地笑了出来:“连骗也懒得骗我了吗?” 青珀色的衣摆被人捞起来,那人缓缓蹲在她面前,伸手将她的鬓发别去耳后:“再骗我一回吧,说不是你,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舍得让我死。”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又冒出血珠子来,怀玉躲闪着眼神,脸色惨白。 江玄瑾定定地看着她,薄唇上毫无血色,碰着她脸颊的手指冰凉如雪:“你这个人,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前一天还在与他打趣逗笑,一转眼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他们已经成亲了啊,拜过堂、圆过房,她给他剥过很甜的橘子,他背她看过郊外的月光,分明已经亲密到无以复加,可在他掏出真心的时候,这个人为什么掏出的是刀子? 为什么啊? “……对不起。”怀玉艰难地解释,“当时……我只是听闻你拿飞云宫的奴仆当饵,想引蛇出洞,所以我……” “所以你觉得,拿我的性命做赌,赢了能引蛇出洞,输了能报仇雪恨,不管如何结果都能如你的意,是吗?”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捶了一下,江玄瑾站起了身,不想再听她的回答,只伸手抓过她的手腕,将他曾经给的那串佛珠取下来。 “不……”怀玉挣扎着想留下那串东西,直觉告诉她,这东西不能丢。 然而,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手抬手落之间,那串佛珠就已经回到了江玄瑾的手里。 江玄瑾垂眸,拿了帕子出来,一颗颗地、认真而仔细地将佛珠擦干净。 “你不珍惜它,那便还给我吧。”他道。 “江玠。”李怀玉红了眼睛,“我以后会好好珍惜,你能不能别把它拿走?” 轻嗤一声,江玄瑾看着她道:“你以为你还有以后吗?” 谋逆犯上,是死罪。 “没有人间的以后,黄泉的也行。”她咧嘴,唇上的血珠和眼里的泪珠一起冒出来,哀哀地求他,“给我吧。” “你妄想。”收拢佛珠,江玄瑾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江玠!” 沙哑的声音响彻整个审问室,然而那人步子微顿,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外。 怀玉哽咽,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殿下……”白皑怔愣地看着她。 印象里的长公主,似乎从未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脸皱成一团,抽抽搭搭地哭着,像个迷了路的小孩儿。 “是我错了。”怀玉边哭边道,“我不该这样,是我错了。” 陆景行说得对,玩火必**,她现在被烧得浑身都疼,疼得只想大声哭。 要是一切能重来就好了,要是能重来,她一定不设那陷阱抓孙擎,只同他一起去上香、求签,再平平安安地回家。 乘虚还在旁边站着,本也是有些怒的,但一看她哭得厉害,眉头皱着,话却没说太重,只道:“您真的很伤人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她胡乱抹着脸,眼泪却越抹越多,“我最舍不得他难过了,可是他怎么连个哄的机会都不给我。” “怎么给?”乘虚微恼,“别的都还好说,您与君上在一起这么久了,竟还想杀他,您让他怎么想?” “我没……没想杀他……”哭得有些抽搐,怀玉一个劲儿地摇头,“援兵都安排好了,若是想他死,我何必提前知会蒋驱和徐偃?” 可……就算有援兵在,谁能保证当时一定赶得上呢?夫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君上的。 乘虚连连叹息,心里也堵得慌。 白皑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道:“君上不也杀过殿下吗?更何况,殿下是真的死过一回,你们君上可还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样。”乘虚摇头,“君上动手的时候,与长公主并无感情。” “谁告诉你的并无感情?”白皑沉了脸。 紫阳君与长公主能有什么感情?就算半个师徒,那也是常年看不对眼的。 乘虚不以为然,只当他是在护主,抬手拱了拱,就追着江玄瑾离开了。 怀玉呜咽不成声,白皑伸手将她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别难过了。” “喜欢一个人,真的好辛苦啊。”李怀玉想笑,眼泪却流得更凶,像是要把白珠玑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干似的。 白皑看着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君上有令,押回牢房。”旁边的衙差上来,将两人分开,一左一右地往外拖。 怀玉起身,跟着踉跄两步,身子一软,差点摔下去。 “殿下!”白皑低喝。 朝他摆摆手,李怀玉勉强站直了身子,跟着衙差往外走。 她和江玄瑾,果然是一段孽缘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结局,她竟然还痴心妄想花好月圆。 梦该醒了,哭够这一场,她也该变回原来的丹阳了。 “殿下。” 回到牢房里,旁边的徐仙一看她那红肿的眼,就问:“见过君上了?” 将地上那凌乱的稻草捡起来,都堆在栅栏边,怀玉坐下,捂着小腹道:“见过了。” 徐仙道:“不知君上是何意,竟接手了咱们这桩谋逆案,皇帝竟也应允。” 在今日见面之前,怀玉听见这个消息,可能会抱有希望,觉得他是来护着她的,像无数次侧身挡在她前头的那样。 然而现在,她垂眸:“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吧。” 他定是不会让她好过了,至于怀麟…… 李怀玉想了想,道:“徐将军,若是以后有逃命的机会,还请你们务必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千万莫再做傻事。” 徐仙听得怔愣:“逃命的机会?” 眼下除非陆景行找人来劫狱,不然如何还有机会逃? 怀玉摇头,没多解释,休息了一会儿,等肚子没那么难受了,便找来狱卒道:“替我传个话,御史白德重之女、紫阳江玄瑾之妻,有要事求见陛下。” 死牢里的人求见皇帝,这是常见的事情,但听着她这前缀,狱卒犹豫片刻,还是出去向牢头禀告,牢头越过紫阳君,直接传去了柳云烈那里。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李怀玉被戴上了shǒu kào脚链,押到了宫内。 大门和窗户都紧闭的飞云宫,里头光线幽暗,李怀麟坐在合欢榻上,安静地看着她跨门进来。 “不是认出我了吗?”怀玉轻笑,“看见自己皇姐,怎么是这副表情?” 神色紧绷,李怀麟盯着她,眼里充满了戒备。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才低声开口:“皇姐。” 听着这熟悉的两个字,怀玉再想装作若无其事,手也还是忍不住发抖。 “皇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吗?”她问。 李怀麟看着她手上的锁链,沉默良久才开口:“您当真不知道?” 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李怀玉勾唇,眼里的光脆弱得很:“你告诉我吧。” 光从雕花的大窗透进来,照出了空气里的灰尘,一颗颗地飞舞着,瞧着就让人窒息。她说完这话之后,四周就安静了下来,只有那控制不住颤抖的锁链,不断地发出轻响。 …… 江玄瑾回了墨居,毫不意外的感觉到了杀气。 冷眼往旁边一瞥,他站定身子,等着青丝出手。 然而,这人慢慢朝他走过来,一身杀气浓郁,却一招也没出,只道:“君上想知道平陵君是怎么死的吗?” 江玄瑾垂眸:“你知道?” “自然。”青丝道,“我用两个秘密,换你送我进宫见皇帝一面,如何?” 江玄瑾冷漠地看着她:“你连陛下也敢刺?” “他该死!”青丝眯眼,“全天下最该死的人不是平陵君,是他!” “放肆!”江玄瑾低喝,“辱骂帝王是死罪!” “辱骂帝王是死罪……”青丝眼含讥讽,“那敢问君上,若有人冒坐帝王之位,残害皇室中人,又该是什么罪?” 身子一顿,江玄瑾怔然。等反应过来之后,他大步便往洗砚池走。 青丝抬脚跟上,进了书斋就关了门。 “冒坐帝王之位是何意?” 屏息听了四周的动静,确认除了乘虚之外再无旁人,青丝才开口道:“李怀麟并非孝帝亲生。” 平地一声惊雷,江玄瑾听得瞳孔微缩。 青丝看着他,一张脸上冷淡没有表情:“这是殿下在死之前知道的秘密,也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引来了杀身之祸。” “……” “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造反的,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青丝道,“在世人眼里,她有三桩大罪,一是杀了平陵君,二是凌迟了张内侍,三是在江西瘟疫之时,置七县百姓于不顾,封锁城池,让城里的人自生自灭。” “可要是这三桩事,她都没错,您是不是也该对她改观些?” 江玄瑾慢慢地在书案后坐下:“你说。” “江西瘟疫之事,君上审过厉奉行,也该知道来龙去脉,是他们tān ū赈灾银在先,导致旱灾不解,瘟疫随之而来。” “封锁城池的主意是御医出的,长公主权衡之下决定照做,虽做法残忍,但何错之有?那般来势汹汹的瘟疫,最后不是止于七县,再也没往周边蔓延?” 一向少话的青丝,眼下为怀玉辩驳,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再说平陵君和张内侍,君上,你知道他们曾对公主做过什么吗?” 孝帝初初驾崩的时候,李怀玉只有十二岁,只会坐在飞云宫无措地大哭。 平陵君李善是孝帝的五皇弟,按年岁来说,皇位禅让给他更为合适,但孝帝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李善,让他辅政。 于是,李善就理所应当地从平陵搬到了宫里来住。 李怀玉对李善天生就没有好感,尽管以前都没怎么见过这位五皇叔,但她一见他就避得远远的,眼里满是戒备。 刚开始青丝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殿下怕生,但后来她发现了,这位平陵君行为极其下作,只要一靠近殿下,就会装作一副长辈疼爱晚辈的模样将她抱在怀里,手分外不规矩。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青丝总会将殿下护在身后,再也不让平陵君靠近。 然而那天,张内侍来传话,说发现了先皇留下的一些遗物,问长公主要不要去看。 张内侍是服侍先皇多年的人,怀玉对他很是信任,尽管当时青丝不在,她还是跟他走了。 结果,张内侍带她去的是平陵君的寝宫。 青丝发现去救的时候,寝宫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她的殿下蹲在角落里,满嘴都是血,身上衣裳凌乱,眼神分外狠戾。而另一头的平陵君,手上被咬出了一个大血口子,正破口大骂。 “你母后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你跟我装什么蒜?!”李善恼羞成怒地吼,“要是没有我,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当什么长公主?” 青丝听着,气得浑身发抖,大步走到殿下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十二岁的李怀玉稚嫩而瘦弱,只有她肩膀那么高,经常会哭鼻子。 然而那一天,青丝愣是没从她眼里看见一滴泪水。 她站直身子,将宫装上散开的几个系带重新系好,再掏了手帕,仔仔细细地将自己嘴里的血擦干净。 “殿下……”青丝担忧地唤他,又气不过,想上去打那平陵君一顿。 怀玉伸手,小小的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别急。”她看着远处那人,声音平静地道,“他早晚会死在我手里的。” 就是那一天开始,李怀玉变了,她很少再哭,也从不提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开始学着掌权、与群臣交涉、把属于她皇弟的权力,一点点地从李善那里拿回来。 这一场漫长的争斗持续了四年,丹阳受过李怀麟想象不到的委屈,做过不少差点丢了命的事情,要不是后来得了徐仙等人的支持,她是要撑不下去的。 好在四年之后,李善的权力完全被架空,迁居了宫外的平陵府。李怀玉笑嘻嘻地算着日子,掐着她母后祭日的这天,带着噬心散去找了他。 “怀玉,你是我侄女啊!”李善被她吓得满屋乱蹿,看着她手里的东西,连连摇头,“你怎么可能要害皇叔呢?我是你五皇叔啊!” “见过五皇叔。”怀玉依旧笑眯眯的,打开手里的药瓶子,让人把他按在了软榻上。 “皇叔别怕呀,这东西可珍贵了,里头用了上好的鸠毒和pī shuāng,并上新鲜的蛇毒,喝着应该不错。” 李善惊恐地看着她,又急又怕地骂:“你怎么能如此恶毒!” “恶毒?”怀玉嘀咕,“光说几种毒药你就说我恶毒,那要是知道这噬心散吃下去会让你五脏六腑尽烂,疼上几个时辰再七窍流血而死,你又该用什么话骂我?” 李善吓懵了,怔愣地看着她。 怀玉拿手帕垫了垫,捏开他的嘴,将药尽数灌了下去。 “你……咳咳……”李善使劲挣扎,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感觉到药从嘴里滑进了喉咙。 “我说过你早晚会死我手里的。”食指一挑,手里空了的小瓶子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怀玉站起身,笑着朝他道,“您放心吧,没有您,我照样能当好我的长公主。” …… 飞云宫里响起低低的笑声,李怀麟抬头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人,轻声问她:“皇姐不是看过密室里的东西了吗?那东西,我十岁的时候也看过。” 孝帝写的《还位诏》。 李怀麟不是孝帝亲生,是先皇后与平陵君所产孽种。孝帝对先皇后情意太深,知道她背叛过自己,却还是将怀麟当亲生的儿子养大。 只是,“当”亲生,终究不是真正的亲生。 孝帝心里不是没有膈应的,他让怀麟穿上龙袍,只是为了防止平陵君篡位。他留下《还位诏》,要怀麟在丹阳的第一个孩子满十五岁的时候,把皇位让出来。 李怀玉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只觉得天都暗了,她没想到父皇会瞒着她这么多事情,更没想到父皇还有让怀麟还位的想法。 不过父皇千算万算,算错了一点——正常的姑娘家,十七八岁也该有个孩子了,但她丹阳,却是已经双十年华,都还没个真正的男人。 这皇位,她觉得,给怀麟坐下去也无妨,就算是平陵君的孩子,那也是皇室血脉,也是她的弟弟。 只是没想到,怀麟竟在她之前看过这个东西。 喉咙微紧,李怀玉轻轻笑了笑,抓着手里的锁链看着他道:“所以,你是在向我报杀父之仇吗?” 李怀麟身子轻轻抖着,双眸回视他,哑声问:“我不该报吗?平陵君何辜?他一直辅佐我,帮着我,你争权夺势就罢,竟还杀了他?” “你……”心口疼得难受,怀玉站不住了,慢慢蹲下来,哑着嗓子道,“你觉得我杀他,只是为了争权夺势?” “不然呢?”李怀麟皱眉。 李怀玉沉默,想起往事,脸色有些难看。 怀麟只当她是心虚,捏着手不甘地问:“皇姐,你为什么要变?” 父皇还活着的时候,她是多温柔的人啊,可自从辅政、穿上朝服,她就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狠戾、残忍、冷血,虽然依旧对着他笑,依旧护着他,疼着他,可他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聋子瞎子。 她做的那些事情,是该获罪的,他没有做错。 伸手慢慢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怀玉颤着声音道:“要是父皇没死,我也想一直当个天真的长公主,一辈子不变。” 可是孝帝死了啊,她的天真换来的是无数人对她的觊觎,对皇位的觊觎,那天真要来又何用? 真以为朝堂是什么过家家的地方,轮得到两个傻傻的小孩子来指手画脚吗? 怀麟眼神深邃地看着她,眼里有难过,有不舍,但也多了帝王的漠然。 “皇姐已经薨逝了。”他道,“既然已经薨了,为什么不乖乖地跟黑白无常走,还要回来搅弄这朝堂呢?”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怀玉勾唇,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还想凭这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来同你抢皇位吗?” 怀麟皱眉。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这句话,李怀玉说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也很傻,比江玄瑾更傻。 她以为她把他当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也会同样待她,谁知道从五年前开始,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芥蒂。 她怎么就……一点也没发现呢? 如今倒是好,被人从背心捅了一刀,痛得无处可躲,还不敢回头看捏着刀子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沙哑着嗓子笑出声来,怀玉摇头,想了想,又摇头,喃喃念着什么,李怀麟听不清楚。 “皇姐既然不想抢皇位,那是不是该把兵符交出来了?”他道,“留着也无用。” 禁军的兵符,从他们进大牢那一日开始,李怀麟就在找,可已经将各处的府邸都搜过了,也还是没能找到。 “从小到大,你要的东西,皇姐都会给你。”怀玉抬眸看他,声音轻柔,“你要兵符,皇姐自然也会给,只是……这回,皇姐得问你要些东西。” 李怀麟微微拧眉,思忖良久才问:“皇姐想要什么?” “死牢里那群人的命。”怀玉道,“你知道的,他们没有造反之心,只是被我牵连,才会踩进你的陷阱。” 为难地看着她,怀麟道:“他们,一直是我的心腹大患。” “皇姐知道。”怀玉点头,“所以这回,你只要放过他们,皇姐就让他们永不回京都,可好?” 李怀麟似笑非笑:“皇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你比怀麟懂吧?” “我懂。”怀玉点头,“所以只要你放他们走,我便自尽,带着所有可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一并赴黄泉,可好?” 要公开说白珠玑是丹阳附体,无法令朝中百官和天下百姓信服,因着白德重和江玄瑾的庇佑,他想要她死,没那么容易。 所以,只要他松口,她自己去死。 李怀麟喉结微动,眼神复杂极了。他不是在衡量这件事的利弊,而是细细地打量她的反应,带着些小心翼翼,又带了点莫名的心疼。 “你知道我想让你死?”他低声问。 怀玉失笑:“很多事情,只是因为我太信任你,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罢了。” “只是……这一次,你能不能别借紫阳君的手来杀皇姐了?”按住闷疼不已的心口,她勾唇道,“你明知道他对皇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紫阳君…… 李怀麟心虚地闭眼。 很久之前的龙延宫,紫阳君每日未时都会来,着一袭青珀色的绣锦长袍,玉冠高束、风华动人。每到这个时辰,龙延宫门口自请守门的宫女都会特别地多,偷偷看他教皇帝写书论字。 怀麟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的,他知道紫阳君很招人喜欢,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没有不仰慕他的。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不经意往外瞥的时候,竟瞥见了皇姐。 错愕地睁大眼,李怀麟看看那一闪而过的牡丹宫裙,又看看自己身边这认真念着《国辞》的君上,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长公主和紫阳君不对盘,紫阳君教她礼仪书法,她从来不学,只会跟人鬼混,惹君上生气。 可李怀麟知道,他的皇姐其实很喜欢君上,只是……她似乎顾忌着什么,从来不敢靠近紫阳君,只敢在他没察觉的地方,偷看两眼。 这个小秘密,皇姐大方地没有瞒他,只叮嘱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却成了他后来捅进她心窝里的尖刀。 他知道皇姐会有多难过,他都知道的。 可他偏生就这样做了。 “皇姐恨我吗?”李怀麟轻声问。 腿脚有些发麻,怀玉慢慢坐到了地上,低声道:“我不知道。” 挨打都是会疼的,可要是某一下打得太猛太狠,人反而会反应不过来。 她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李怀麟像是有些坐不住了,提着龙袍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道:“我答应皇姐,皇姐想让他们活,朕就让他们活,只是……皇姐答应的事情,也要做到才是。” “好。”怀玉缓慢而认真地点头。 看他急急地想走了,怀玉又叫住他:“皇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李怀麟停住步子,手已经放在了殿门的弦上。 咧了咧嘴,她问:“九五之尊和皇姐,哪个更大?” 李怀麟怔愣,手指微微收紧。 稚嫩的笑声好像还在这飞云宫里盘桓不去,小小的孩子被孝帝抱在怀里,回答得毫不犹豫。 “皇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与那稚嫩的童音重在了一处。 低沉暗哑的笑声从他背后传来,李怀麟觉得心里闷得慌,不敢再回头看,也不敢再久留,提了龙袍就跨出了飞云宫。 “您说,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墨居里,青丝说完往事,声音冷冽地问了这么一句。 江玄瑾安静地坐在书桌之后,修长的手指抵着眉骨,指节冰凉泛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青丝看得很慌。 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主子。”乘虚在外头喊,“小少爷过来了。” “嗯。”轻应一声,江玄瑾收手站起了身,没有再看青丝一眼,只道,“你在墨居待着别动。” 不动怎么去杀皇帝?青丝微恼:“你想食言?” “本君从未开口应承过你什么,谈何食言?”淡声扔下这句,他抬步往外走。 青丝愕然,随即意识到这人是真的没承诺什么,当即脸色就沉了。 他不帮忙,那就只能靠她自己。 ------------ 第60章 名字的秘密 江焱站在茶厅里,秀气的眉头皱着,神色有些慌张。 “小叔!”一看江玄瑾进来,他立马迎上去,开口便问:“江白氏入狱了?” 他也是廷尉府的人,就算江玄瑾再怎么隐瞒这消息,他也能知道。 江玄瑾慢慢地在主位上坐下,捧了一盏热茶在手里,半晌才道:“莫让老太爷听见风声,他近日身体本就抱恙。” 江焱点头,满脸纠结,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小声道:“我一直觉得江白氏有问题,还提醒过小叔,小叔您记得么?” “嗯。”江玄瑾垂眼。 很多人都知道白珠玑有问题,都提醒过他,是他执迷不悟。 江焱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道:“父亲也因为我的话提防着她,所以先前江白氏去求父亲带她进宫的时候,父亲没有答应。” 带她进宫?江玄瑾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就……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她似乎是因为您一直没消息,所以担心了,想进宫去看看。”看着他的眼神,江焱很自觉地就交代了,“父亲不答应,她似乎就出府去求白御史了。” “我在宫里那几日,不是每日都传话回来么?”江玄瑾皱眉。 江焱很茫然:“没有啊,您在宫里五日,外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然江白氏何以急成那样?” 一点消息也没有?江玄瑾不解地看向旁边的乘虚。 乘虚道:“按照主子吩咐,属下每日午时传话给宫门的禁卫,告知府上一切安好。” 正常来说,禁卫是会帮忙传话给等在宫外的人的,但……为什么没有传到,他就不得而知了。 “谁同你交情好?要不是殿下担心你担心得一晚上没睡,谁愿意去救你?” 白皑的话在脑海里回荡,江玄瑾指尖微动,眼里颜色骤然加深。 “小叔,您去哪儿?”见他起身往外走,江焱连忙问。 江玄瑾没答,带着乘虚出门,直奔白府。 御书房那一场大乱之中,没入狱的只白德重一人,他被皇帝派人送回了白府,让他“好生休息两日。” 一到白府门口就能看见守着的禁军,江玄瑾想了想,带着乘虚绕去了院墙边。 高高的青墙,上头有灰绿色的瓦檐。 江玄瑾抬头看了看,眼神微动。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啊~” “公子好凶!对娇滴滴的女儿家,哪能这样粗鲁!” “要是别人,我可不会善罢甘休,但看公子这般风姿动人,就算了吧。” “后会有期。” …… 有人笑着从地上爬起来,“嗖”地一声就跑了个没影,咯咯咯的笑声留在风里,和着纸钱一起拂了他满面。 伸手抓了抓,江玄瑾回神,却发现眼前什么也没有。 “主子?”乘虚疑惑地看着他,“您在抓什么?” 睫毛颤了颤,江玄瑾低头道:“纸钱。” 他和她初见的时候,漫天都是属于丹阳的纸钱,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合拢的手紧握成拳,江玄瑾轻吸一口气,摇头道:“进去吧。” 乘虚轻应,先攀着墙踩上瓦檐,确定另一头无人,便朝自家主子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看主子fān qiáng,一向要“行得正、坐得直”的人,不知为何fān qiáng的动作倒是挺流畅,手一攀瓦檐,身子一越,很是敏捷地就落进了院子里。 乘虚有点意外,跟着跳下去,惊讶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还以为主子不会fān qiáng…… 这等不符合规矩的行径,谁教他的? 白府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没什么人,江玄瑾走了两步,遇见个端着水的丫鬟。那丫鬟看见他,像是受了惊,抱着水盆哆哆嗦嗦地喊:“君……君上?” “白大人在何处?”他问。 眼前这个丫鬟是白璇玑身边的溪云,盯着紫阳君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江玄瑾颔首,径直找过去。 书房的门紧闭,外头也没守人,乘虚先上去禀告:“白大人,紫阳君请见。” 本来还有些说话声的书房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有人缓缓拉开了门。 “奴婢……见过君上。”灵秀抖着身子屈膝行礼。 江玄瑾皱眉,跨进门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灵秀小声答:“是老爷传召的……” 江玄瑾看向书桌后坐着的白德重,后者轻轻点头:“是老夫传她回来,想问些事情。” 想也知道他要问什么,江玄瑾抿唇:“灵秀答得上来?” 有些不安,灵秀捏着衣袖道:“奴婢……奴婢跟在xiǎo jiě身边多年了,关于xiǎo jiě的事情,奴婢自然是答得上来的。” 顿了顿,她又道:“就算那个人已经不是我家xiǎo jiě。” 江玄瑾听着,缓缓转身,面朝着她:“你知道?” “是。”灵秀埋低了头,“之前她与青丝说话,奴婢不小心听见了,本是不信,后来诸多观察,发现现在的xiǎo jiě,的确与之前的xiǎo jiě大不相同。” “奴婢偷偷找道士问过,道士说这是鬼上身,只要选个阳气极重的日子施法,鬼魂就能离开,把我家真正的xiǎo jiě还回来。” 江玄瑾捻着佛珠,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你想让以前的白四xiǎo jiě回来?” “是。”灵秀抖得厉害,手抓着袖子,越抓越紧,“以前的才是我真正的xiǎo jiě,现在这个人犯的错,没道理让我家xiǎo jiě的身子来承担罪责。” 这就是她身边的丫鬟,江玄瑾心里冷笑,她待灵秀一直不薄,可有什么用呢?人家压根没把她当主子。 “白大人是何看法?”他问。 白德重捻着胡子,神色凝重地道:“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老夫也算是亲眼所见。真正的珠玑,是不可能有那般的胆识谋略的。” “胆识谋略?” “是啊。”白德重起身道,“去御书房救君上那日,老夫一直与他们在一起,韩霄、徐仙等人,竟都听珠玑的安排,她还拿出了不知哪儿来的兵符。” “老夫的女儿是什么德性,老夫心里很清楚。珠玑胆子小,就算与君上有夫妻之情,也断不会胆子大到用这种方式救人。” 旁人说的话,他都抱三分怀疑,但,连白德重都说白珠玑当日是为了去御书房救他。 一颗颗地捻着佛珠,江玄瑾走了些神。 无法传到江府的消息,长达五日的静候,突然而来的造反。 他是被李怀玉给气傻了,眼下仔细思忖,才发现真的不对劲。 李怀麟对他说:“君上,朝中有人怀不轨之心已久,就等一个时机,便想举兵造反。” 他还说:“君上若是不信,且在这御书房里,与朕一起等上几日。” 年轻的帝王,龙袍穿着都有些大,笑起来梨涡浅浅,天真无邪。他是他教着长大的,一向乖巧懂事,与李怀玉那混世的孽障完全不同。 然而,根据青丝说的话,再加上这御书房造反一事的真相,江玄瑾突然觉得,李怀玉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以为他堂堂正正,全天下的人就都跟他一样堂堂正正,实则,这些人完美的皮囊下头,都装了一颗他看不懂的心。 真是可笑。 “君上?”白德重有些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江玄瑾回神,颔首道:“御史大人之意,本君甚是赞同,李怀玉怨魂不散,白四xiǎo jiě却是无辜。大人可以上奏于帝,诛灭其魂,留下其身。” 白德重捻着胡子的手一顿,看向他道:“君上还愿意原谅珠玑?” “与珠玑何干?”江玄瑾冷笑,“从头到尾欺骗本君的,都只是李怀玉而已。” 说着,又扭头看向灵秀道:“你且不用回江府了,在这里静待你家xiǎo jiě回来吧。” 言罢,朝白德重一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德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走远了,才低声道:“君上分得很清楚。” 恨的人也是李怀玉,爱的人是李怀玉,与他人没有半点关系。 旁边宽大的屏风后头,齐翰慢慢踱步出来,轻笑道:“君上一向是非分明。” 见他出来,白德重垂眸:“老夫已经按你的话说了,可以饶小女一命了吧?” “这是自然。”齐翰笑着拱手,“上奏的折子还请大人拟好,只要君上能在上头联名附议,等长公主魂飞魄散,令嫒自然能活。” 白德重手指一僵,看着齐翰问:“要君上附议?” 齐翰点头,要的就是紫阳君附议啊! 先前因重翻旧案之事,君上在朝中人心已失大半,如今他只要再做一件替白珠玑求情的事,陛下想处置他,朝中怕是就不会再有异议。 看着他的表情,白德重明白了。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特意来迫他演这出戏,就是为了把君上一并套住。 狡兔死,走狗烹,陛下竟然连紫阳君都没打算放过。他为这北魏立下的功劳,一点也不比司马丞相少啊! 心里沉得厉害,白德重捏着毛笔,手忍不住轻颤。 死牢里。 怀玉从飞云宫回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坐在稻草堆里对徐仙道:“外头已经是秋天啦,风吹着有些凉,再下两场雨,京都就要开始冷了。” 徐仙皱眉问:“殿下还好吗?” “我?我能有什么不好。”怀玉道,“见着怀麟了,他还认我这个姐姐,答应放了你们。” 微微一惊,徐仙起身就抓着栅栏:“那您呢?” “我嘛……在这里多住两日就好了。”怀玉笑道,“说来这里挺好,虽然睡得不舒服了些,但什么事儿也没有,很让人安心。” 这话也就她说得出来了,徐仙连连摇头:“我要在这里守着,等您出去了,我再出去。” “啧。”怀玉不高兴了,“先前才同将军说的话,又忘记了?” ——徐将军,若是以后有逃命的机会,还请你们务必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千万莫再做傻事。 想起这句话,徐仙脸色更加难看:“殿下一早就想好了?” 李怀玉痞笑:“你们殿下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怎么样,服不服?” 又气又笑,徐仙咬牙道:“我等堂堂男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丫头来护着!” “小丫头?我可是丹阳长公主!”她扬了扬下巴,神色很是骄傲,“长公主纵横京都多年,整条长安街,从街头包子铺到街尾绸缎庄,都是我护着的!” 徐仙听得红了眼。 怀玉笑了一会儿,又觉得心口闷得难受,趴去牢房另一端,捂着嘴干呕。 “您……要不要告诉紫阳君一声?”徐仙低声道,“兴许他知道了,事情还能有转机。” “紫阳君?”李怀玉哽下一口气,笑嘻嘻地回头,“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好吃吗?” 徐仙一噎,知她这回是真伤了心,再不愿与江玄瑾纠缠了,便垂眸,不再提这个人。 入秋了,夜里的牢房凉得很,怀玉抱着肚子缩在角落里发抖,徐仙想问狱卒要被子,那狱卒却冷声冷气地道:“君上有令,不得给牢中之人任何东西。” 怀玉听着,也没多说什么,只搓着胳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半梦半醒之间,牢房的门好像被人打开了,有人进来将她抱起,塞到一个柔软又温暖的地方。 好像她的被窝啊,怀玉在梦里呢喃,伸手抓住那松软的棉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终于不冷了。 江玄瑾请了三日病假,暂缓审理谋逆一案。知情的人都说,君上这回是被人伤透了心,任谁shàng mén去求见,他都闭门不出。 “怎么可能不伤心呢?”李怀麟蹲在御花园的水池边,往池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着鱼食,“一直不打算娶亲的人,都为她破例了,谁曾想竟是一场骗局。” “朕的皇姐可厉害了,连紫阳君都能骗,怪不得当年能把平陵君一步步从辅政大臣削成个无还手之力的废人。” 柳云烈重伤未愈,坐在他身后不远的椅子上,白着脸道:“陛下还记得平陵君?” “怎么可能不记得?你说,朕怎么可能不记得?”李怀麟半阖了眼,狠狠地将鱼食摔进池子里,惊得锦鲤四下游开。 李善从进宫第一天起,就告诉了他孝帝一直隐瞒着的秘密。他是一直不信的,对这个人也多有防备。 可李善待他是真的好,有人对他年幼继位有异议,他便站在他前头护着,他想父皇了,他便半夜过来龙延宫,抱着他哄着。就算他怒而咬他、踢他、骂他,李善也不会对他生气。 大兴二年,他从树上摔下来,咬着唇不敢哭,怕皇姐担心,平陵君过来,却是一把将他抱起,心疼地问他:“你不痛吗?” 他自然是痛的,但父皇曾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在这儿,你痛了可以哭。”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李怀麟“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抓着平陵君的衣袖,突然明白他与父皇是有不同的。 父皇更喜欢皇姐,皇姐生病,他总是在飞云宫守着。可他有哪里不舒服,身边守着的只有皇姐,没有父皇。 父皇待他也很好,但看他的眼神,总比看皇姐的眼神少了点东西。 那东西,都在平陵君的眼睛里。 他开始试着相信他,接纳他,像寻常人家的小孩子一样跟他撒娇。皇姐忙碌得不见人影的日子,都是平陵君陪在他身边。 李怀麟记得父皇临终前说的话,他去了密室,翻出《让位诏》看了。 那个时候,他的心也是凉的,可一想到皇姐对他那么好,他觉得让位也没关系,毕竟等皇姐的孩子长到十五岁,他也该在这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足够了。 然而,皇姐杀了平陵君。 得到消息的那天,李怀麟傻傻地站在龙延宫外的树下,看着那高高的树枝,良久都没能回过神。 皇姐说:“平陵君该死。” 可他为什么该死呢?李怀麟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耳边听见的却是旁人对皇姐的敬畏。 “韬光养晦四年,就是为了今天啊,长公主了不得。” “太可怕了,昔日的平陵君是何等风光,四年而死,竟落得个暴毙的下场。” 四年吗…… 李怀麟慢慢爬上了那棵树,看着下头他曾经摔倒的地方,红了眼。 他的亲生父亲,只陪了他四年的光景。 “眼下是大兴几年?”重新抓了鱼食,李怀麟问身后的柳云烈。 柳云烈轻咳着回答:“大兴八年。” “真好。”李怀麟勾唇,“也是四年呢。” 他的皇姐用四年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他也用四年,报了这杀父之仇。 因果循环,谁说这天下没有报应一论呢? “陛下,关于那玉佩。”柳云烈道,“臣觉得以长公主的心机,给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就算砸碎了、让她自尽,也难以保证她不会借着别的法子复生。所以臣请了十位高僧,待九九重阳之日,便可让她魂飞魄散。” 李怀麟问他:“白德重那边如何?” 柳云烈道:“齐丞相已经安排好了,白大人没有异议。” “那……君上呢?” “君上似乎是恨透了长公主,应该也没有异议。” 被自己深爱的人恨着是什么样的感觉?李怀麟没尝过,他低头看着池子里重新挤作一团抢食吃的鱼轻笑,捏着鱼食的手,却还是有些发抖。 李怀玉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大亮,她抓着被子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发现自己的牢房里变了模样。 一张竹床取代了原来的稻草堆,床上铺着厚实的被子,怪不得睡着那么舒坦呢。 错愕地看了看隔壁,她问徐仙:“昨日陆景行来过?” 徐仙摇头。 “那这些东西哪儿来的?”她不解。 徐仙犹豫地看着她,似乎在想要不要说真话。但不等他想完,外头的狱卒就又来了。 “吃饭。” 昨儿送来这里的还都是些残羹剩饭,今日倒是好,给李怀玉的碗里有肉有菜,旁边还放了碗汤。 怀玉皱眉:“这么快就最后一顿了?” 狱卒没吭声,放下饭菜就走。 盯着那白花花的米饭看了一会儿,怀玉伸手拿起来,嘀咕道:“反正也是要吃的,饱着死总比饿着死好。” 她自打进来就没怎么吃过东西,眼下有菜有汤,怀玉很是麻利地就吃了个干净,然后倒在竹床上等着。 原以为马上会有人送来bǐ shǒu白绫之类的东西,可是等了半晌,牢房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等久了,怀玉打了个呵欠,又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三日病假休过,江玄瑾重新站在了朝堂上,一身风华不减,丝毫没露病态。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笑道:“君上恢复得倒是快。” “劳陛下担心。”江玄瑾拱手,“今日臣正好来禀丹阳余党谋逆一案。” “哦?”李怀麟坐直了身子,眼眸微微发亮。 他等了三天了,该给的证据都给了江玄瑾,江玄瑾一定已经知道御书房造反一事有蹊跷,以他的性子,哪怕被皇姐骗了,也会还白珠玑、还徐仙等人一个公道。 只要他敢在朝堂上公然为丹阳余党继续叫屈,他就有理由将他拿下——这也是他把这案子交到江玄瑾手里之时的考量。 幼帝身边,除了丹阳长公主,最具威胁的,就是这先皇御封的紫阳君。 身子微微前倾,李怀麟有些迫不及待地看着江玄瑾,放在腿上的手都兴奋地收拢了。 然而,下头那人开口,说的却是:“核查无误,徐仙韩霄等人,的确是调动了禁军,有造反之举。” “还请陛下定夺。” 一瞬间,李怀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就是江玄瑾查出来的结果?怎么可能呢?白德重不都告诉过他,当时那些人是真的奔着救他来的吗? 是不是他没想明白?亦或是实在被皇姐伤得太狠,所以起了报复的心思? 江玄瑾平静地抬头,重复了一遍:“请陛下定夺。” “君上。”旁边的齐翰也镇定不了了,出列道,“谋逆案当真就这么简单?臣怎么听柳廷尉说,牢里的人都没认罪?” “谋逆是大罪,谁会认?”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但陛下当时在场,知道他们是何行径,此案没有多查的必要。” 坑挖好了,旁边准备填的土也备好了,他走到坑边,竟然不跳了?齐翰皱眉,看向后头的白德重:“白御史当时也在场,没什么要说的吗?” 白德重出列,看了江玄瑾一眼,低声道:“依臣之所见,当时徐仙等人带兵围堵御书房,是为救驾,并非造反。” 齐翰暗暗点头,又朝江玄瑾拱手:“君上这案子,查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以齐大人之见,本君该信白御史之言,断徐仙等人是无辜的?”江玄瑾侧头,“那这案子,不如齐大人来定?” 齐翰一愣,扭头就迎上帝王那略带责备的目光,立马噤声退到了一边。 “此案……”李怀麟叹息,“朝后御书房再议吧。” 江玄瑾不解:“已经可以定案了,陛下还要再议?” 这场面看起来,怎么反倒像是他和齐翰想救丹阳余党了一般?李怀麟有些恼,暗骂紫阳君这脑子真是转不过来,都给他这么多证据了,他竟还要大公无私地定罪。 “再议。”他道。 百官哗然,有看不顺眼丹阳余党的人,此时纷纷跳了出来:“陛下,您切莫对余孽心软啊,事实都摆在眼前,还是早定罪早好。” “是啊,君上都核查无误了,陛下还犹豫什么?” 亲政也有小半年了,还如此优柔寡断,叫群臣如何信服? 李怀麟硬着头皮听着他们的话,觉得有些顶不住了,便起身道:“还有事便早奏,无事就该退朝了。” 白德重袖子里还放着求情的折子,可眼下罪还没定,他也不好递,只能沉默地退回队列里。 朝堂上一片安静,李怀麟挥袖道:“那就退朝吧。” “恭送陛下。”江玄瑾站在最前头,如同往常一样行礼。 “君上这边请。”刚跨出朝堂,旁边就有内侍来请了。江玄瑾点头,负手跟他去了御书房。 齐翰等人没跟,书房里就帝王一人,跪坐在软榻的棋局前,像以前一样,放了黑子等他过来。 江玄瑾上前,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再坐到他对面,执白后落。 “君上当真不打算给皇姐留活路了?”李怀麟低声问。 白子落在棋盘交点上,切断黑子一路,江玄瑾头也不抬,淡声道:“陛下若是想留,臣不拦着。” 但他不留。 “还真是狠心啊。”李怀麟摇头,落了黑子道,“您对皇姐,就半分愧疚也没有吗?” 他以为知道了司马丞相不是死在皇姐手里的,面前这个人多多少少会心软。 然而,江玄瑾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欠她的,臣已经还清。” 李怀麟一怔,仔细想了想,还真是,不过与其说是他还的,不如说是皇姐自己去讨回来的。 捏着黑子捻了一会儿,李怀麟道:“不知君上有没有注意过飞云宫的面首?” “注意他们干什么?”江玄瑾垂眸落子。 李怀麟跟着落子,意味深长地道:“有四个面首,是最早进飞云宫的,也跟皇姐关系最好。他们的名字很有意思,君上若是仔细想想,应该能发现个秘密。” 江玄瑾漠然:“臣对飞云宫的秘密不感兴趣。” “知道也不是坏事。”李怀麟道,“若是知道之后,君上依旧要杀皇姐,朕不会拦。” 四个最早进飞云宫的面首? 江玄瑾离开皇宫的时候,暗暗想着这句话,他乘车去了天牢,下车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乘虚。 “名字么?”乘虚告诉他,“就梧、白皑、清弦、赤金,这四个人应该是最早进飞云宫的,当时您让属下一一探查过底细。” “……”握着佛珠的手微微一僵,江玄瑾眼里划过一道光,又颇为狼狈地掩盖了去。 他大步往天牢里走,一路按住要行礼请安的狱卒,步子又急又快,直直地迈向朝死牢最深处。 “得再等两日了。” 陆景行站在栅栏外,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污垢,“一有机会,我便带你离开。” 李怀玉乖巧地任由他擦脸,笑嘻嘻地道:“你能把他们带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干净的手指一点也不怕脏污,拭了灰又擦了泥,最后温柔地停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怀玉道,“陆景行,你能把他们带出京城,下辈子我还跟你拜关二爷。” 凤眼微眯,陆景行有些恼:“那更不带了。” “嗯?”怀玉皱眉,“为什么?” “下辈子遇见你,我一定直接拉你拜堂。”他吊儿郎当地道。 翻了个白眼,李怀玉道:“你上回还说对我有想法是眼瞎。” “是啊。”陆景行很认真地点头,“下辈子我说不定就投胎成了个瞎子。” 一脚踹在栅栏上,怀玉骂他:“老子都要死了,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我说好的,你听吗?” “听啊,谁不爱听好话?” “好。”陆景行点头,抬眼深深地看着她,语气陡然正经,“我想娶你。” 清朗如玉的声音传了老远,字句深情,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皂底锦靴停在牢房的拐角处,江玄瑾抬眼,眼神陡然冷冽。 目光所及之处,陆景行靠在栅栏边,手还放在李怀玉的脸上。若不是有栅栏隔着,他许是要把人拥进怀里。 李怀玉傻愣愣地道:“你还真说啊?” “嗯,你考虑下呗?”陆景行勾唇,“看在我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 怀玉愕然,隐隐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说笑,心跟着就紧了紧,眼神下意识地移开。 这副模样看在外人眼里,就有了股欲拒还迎的娇羞之意。 李怀玉和陆景行是什么关系,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这还是头一回直接撞见,这般的亲密暧昧,还真不愧是入书入传的“郎豺女豹”。 眸色幽深,江玄瑾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狱卒。 那狱卒吓得肝胆俱裂,忙不迭地跑出去朝陆景行道:“陆掌柜,时辰到了,您请吧。” ------------ 第61章 我什么也不期待 正说着话呢就被人打断,陆景行侧头,微微皱眉:“不是说可以停留三炷香?” 要是紫阳君没来,别说三炷香了,五炷香都可以。但……一想到君上那眼神,狱卒一边发抖一边摇头:“您还是先请吧。” 察觉到不对,陆景行顿了顿,看着李怀玉道:“有什么想吃的?下回我带来给你。” 怀玉吧砸了一下嘴,说:“想吃梅子。” “好。”宠溺地点头,陆景行道:“等着我。” 怀玉没抬眼看他,只乖乖地点头,心里乱七八糟的,没个头绪。 陆景行走了,银丝雪袍消失在漆黑的天牢里,她怔愣地抓着栅栏,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娶她吗?要是在遇见江玄瑾之前遇见他,他早些说这句话,指不定丹阳长公主就真的有驸马了。 缘分真是个会捉弄人的东西。 “很舍不得?”佛香缭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李怀玉一惊,猛地抬起头往外看,就见江玄瑾面无表情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几天没见而已,她恍惚间却好像都要不记得他的模样,眼下再看,感觉还真是陌生,那双墨色的瞳子看着她,里头的东西好像不太友善。 她压根没注意他问的是什么,只抿抿唇,退后两步喊了一声:“君上。” 陆景行来,她就高兴地同人嬉笑打骂,他来,她就变成这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江玄瑾嗤笑,在栅栏面前站定,朝旁边的狱卒指了指锁:“打开。” 怀玉瞪大眼,一路退回那竹床边,捏紧了拳头。 锁链“哗啦”一声落下,牢门推开,江玄瑾跨步进去,盯着床边那人,眼神幽暗。 “君上还有什么想问的?”怀玉不安地皱眉。 “没有要问的,就不能来?” “……”都到如今这个境地了,若是没有要问的,他为什么要来?怀玉茫然,抓着床上的被子,想问他两句什么,又咽了回去。 目光往下,落在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上,江玄瑾伸手,缓慢地将它拿起来。 “很喜欢?”打量着这方手帕,江玄瑾眼里满是讥诮。 怀玉一愣,下意识地想抢,冰冷的手指碰上他的,又缩了回去。 这就是陆景行给她擦手用的,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李怀玉抿唇,低着头不吭声。 心虚吗?眼里颜色更深,江玄瑾俯身,手撑在她坐着的床边,在她耳边道:“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不会让你得到的。” 像尖锐的针,倏地扎在心口上,李怀玉低哼一声,垂了眼别开头,努力假装自己听不见他说话。 江玄瑾是有些恼的,以前是她有说不完的话,他只用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可现在这张脸,冷淡得像是不想再与他有丝毫牵扯,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像是彻底不要他了一样。 下颔紧绷,江玄瑾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君上!”旁边的徐仙吓着了,连忙开口,“您别动殿下,她身子不好!” 略带戾气地看他一眼,江玄瑾喊了一声:“乘虚。” 乘虚会意,让狱卒打开牢门,朝着徐仙拱手道:“大人这边请。” “你们想干什么?”徐仙摇头,“君上,殿下她真的……” “很吵。”江玄瑾打断他。 乘虚皮子一紧,不敢再耽搁,与狱卒一左一右架起徐仙就走。 李怀玉皱眉:“他身上还有伤。” “与我何干?” 冷硬的态度,像是生了天大的气,薄唇都抿着,眼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怀玉闭了嘴,苦笑。 的确是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不管是徐仙还是她,都是站在他的对立面、十恶不赦的罪人罢了。 这表情有些刺眼,江玄瑾忍不住伸手,将她的嘴角按住。 她唇有些干裂,还有不少结痂的血口子,看起来憔悴得很。白珠玑的身子弱,比不得原来的丹阳,在这种地方呆着,怕是不用等重阳节,她就要形神俱灭了。 “我脸上脏。”怀玉低声道,“君上向来爱干净,还是放开吧。” 陆景行碰得,他碰不得?江玄瑾冷笑,手顺着她的脸颊往后,直接扣住她的后颈,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干燥粗糙的嘴唇被人含住,李怀玉惊得睁开了眼。 江玄瑾那双墨瞳近在咫尺,身上的梵香味将这满牢房的血腥都压住了,辗转在她的唇上,他轻轻摩挲过那些血口子,然后伸着舌尖,一点一点地,温柔地安抚它们。 濡湿酥麻的感觉,从唇瓣上传到了心口。 怀玉打了个寒战,眼睛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汹涌而上的眼泪顷刻模糊了视线。 这是……干什么? 她想推开他问问,然而这一推,好像更加惹恼了他,扣着她后颈的手用的力气更大,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是……觉得可以原谅她了吗?怀玉傻傻地想,江玄瑾这种有洁癖的人,还愿意吻她,难道是消气了? 然而,片刻之后,江玄瑾自己松了手。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表情里还带了两分讥讽:“殿下在期待什么?” 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怀玉怔愣地看着他的脸。等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之后,她缓缓抬手,把眼里多余的水珠都抹了。 江玄瑾的确是跟她学坏了,都会这样戏弄人了。 低低地笑了一声,怀玉摇头:“我什么也不期待。” “是吗?”抬手替她拭去一点遗漏的泪花,江玄瑾勾唇,“微臣看见的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人,就是来报复她的,想像她之前一样,用感情来做最狠的报复。 她受不起的。 轻吸一口气,怀玉恢复了以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勾唇痞笑:“君上弄着本宫的伤口了,疼得出了眼泪,能说明个什么?” 冰凉的水珠抹在指尖,没一会儿就干了,江玄瑾就着帕子擦了手,慢条斯理地问:“殿下这意思是,对微臣的逢场作戏结束,再无半分感情?” “君上还想与本宫有感情?”她笑,“不怕再被本宫骗一次吗?” 心里有火,江玄瑾面上却越发镇定,看着她的脸,低声问:“殿下骗人的时候,一贯喜欢连自己一起骗?” 什么意思?怀玉不解。 江玄瑾捻着佛珠,捻一颗念一个名字:“就梧、白皑、清弦、赤金。” 梧皑弦金,吾爱玄瑾。 一向与紫阳君不对盘的长公主,却是老早就将自己的心意写在了自己面首的名字里。恶名昭彰的祸害,爱上的却是清如明月的忠臣。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妄想,何等的可笑? 李怀玉的脸色“刷”地就白了,怔然地看着面前这人,嘴唇动了许久才吐出话来:“谁告诉你的?” 转念一想,也不会有别人了。 怀麟。 粗粗地喘了两口气,她伸手抓紧了胸前的衣料,又急又怒。 藏了那么多年的心事,在任何时机被揭穿都没关系,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场景? 眼前这人眸子里的轻蔑实在太伤人,她想避开,却是无处可避。 “你这种人,是不是惯会假装一往情深,然后风流成性,处处留情?”江玄瑾道,“爱这个字,你也配说吗?” 十几个面首,加一个形影不离的陆景行,她飞云宫里夜夜笙歌、**不堪,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在说爱他? 脸色越来越苍白,怀玉僵硬地坐在竹床上,小腹坠疼得厉害。 “我……”她咬牙,额头的冷汗也慢慢冒了出来,“我不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所以你且当那只是个巧合。” 怒意更甚,江玄瑾抬眼看向她,凌厉的眼神像是打算把她钉穿。 然而,目光触及她这张惨白无比的脸,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伸手上去探她的额头。 李怀玉一把将他的手挥开,勉强笑道:“落得这下场,也是我罪有应得,你不欠我命了,我也不欠你什么,君上,往后你我二人,真的可以各不相干了。” “你先闭嘴!”意识到她好像不太对,江玄瑾将她双手交叠,一手钳制住,强硬地用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心。 分明在出冷汗,颜色也白得吓人,但她这额头却是滚烫,人也虚弱得像是要坐不住。 “乘虚!”他回头,“去请个医女来!” 李怀玉慢慢撑着床躺下去,闭眼道:“不必麻烦了,我睡一觉就好。” 这副模样,睡一觉当真能好?江玄瑾脸色很难看,挥手让御风去,自己站在床边,死死地盯着她。 怀玉淡声道:“你请人来我也不会诊的。” “不是你自己的身子,就当真不爱惜了?”江玄瑾硬声道,“可我还要给白御史一个交代,断不能让你死在这牢里。” 这样啊,怀玉轻笑:“那我就更不会诊了,君上,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你作对,你忘记了?” 昔日紫阳君进飞云宫教她礼仪,让她坐有坐相,她偏翘起二郎腿,让她走路姿态端庄,她偏学男儿家的八字步,嬉皮笑脸上蹿下跳,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江玄瑾自然是记得丹阳有多可恶,黑着脸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啊。”她勾唇,声音却越来越小,“就是喜欢看你生气而已……” “已”字都没说出来,牢房里就已经归于了寂静。 “李怀玉?”江玄瑾微惊,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可低眼看过去才发现,这人两只手交握住手腕,竟是将脉搏护了个严实。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江玄瑾气极反笑,试着掰了掰,发现她捏得实在是紧,强行掰开,怕是要伤着。 一向冷静自持的紫阳君,眼下突然暴躁得像一头狮子。 医女来了,诊不了脉,顶着君上冰冷的眼神,战战兢兢地道:“这位姑娘应该只是底子差了,受不住牢里的环境。” 要是别的都还好说,受不住牢里的环境要怎么办?御风听着都很为难,抬眼看过去,他家主子的脸色更不好看。 “你留在这儿看着她。”江玄瑾道,“需要什么药,让御风去准备。” 医女惶恐地看着他:“君上,这……” 这儿可是死牢啊! “有问题?”他回头问,声音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医女不敢说话了,抖着身子低下了头。 死牢里的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医治的必要。 江府,韶华院。 江深一边看奴仆收拾东西,一边用余光打量坐在旁边的徐初酿,她已经很多天没同他说话了,见面除了行礼就是沉默,眼帘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轻咳两声,他抿唇道:“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别等出了门才发现漏了。” 徐初酿在走神,压根没听见他说话,一双眼盯着屋角放着的花瓶,直愣愣的,没个焦距。 江深微恼:“聋了?”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徐初酿惊了一跳,睫毛颤了半晌,低头问:“您说什么?” 气不打一处来,江深怒道:“我说不带你走了,你自个儿留在京都吧!” 重阳节将至,江家的人都有登高望远的习惯,恰逢京都有乱,老太爷便决定举家去爬临江山,除了江玄瑾,府里的人都去。 徐初酿作为他的夫人,自然也是要去的,他说这个只不过是气话。 然而,旁边这人听着,竟点了点头:“好。” 江深一噎,感觉自己早晚得被她气死:“好什么好?” 徐仙入狱,她要不是在江府,早就被一并牵连了,眼下带她出去避风头,她还不识趣?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徐初酿道:“您说不带我去,又气个什么?” “我……”江深咬牙。 自从上回她回了娘家,两人之间和谐的状态就被打破了,他知道自己当时说话过分了,后来一直想弥补她一二,但这个人油盐不进,压根不给他机会。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看她现在这副冷淡的模样,他来气得很。 徐初酿只当他是心情不好,又朝自己发火,垂眸忍着,低声道:“您带两位姨娘去就是了,她们也能伺候好您,我爹在牢里,我总要去送饭的。” “孤鸾和催雪我都会带,用不着你提醒。”江深眯眼,“她们比你识趣得多。” 要是往常他这么说,徐初酿定会红了眼,捏着帕子不知所措。 可眼下,这人听着,竟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也是。” 江深愕然。 徐初酿依旧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好半天之后,突然问他:“君上会救江白氏出来吗?” “怎么救?”他黑着脸道,“弟妹犯的是死罪,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扭转不了这局面。”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也该写休书了。” 徐初酿怔愣地点头,捏着手里的帕子,满心怆然。 当时她多羡慕君上和君夫人啊,没想到竟会变成现在这样。深情犹如此,那薄情呢? 看了江深一眼,徐初酿起身道:“妾身先告退了。” “你又要去哪儿?”江深忍不住跟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道,“东西还没收完。” 徐初酿茫然:“不是不带我去么?您收自己的东西就好。” “……” 江深眯眼,突然出手抓了她的手腕:“你在跟我闹脾气?” “此话何来?”徐初酿摇头,“妾身不敢。” 不是闹脾气,那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态度?江深想不明白,徐初酿一直对他很好,很体贴,每次看他,眼里都有朝阳一样夺目的光。 可现在,她总是垂着头,偶尔看他一眼,眼里也是黯淡一片。 是……还在计较他上回说的话?江深抿唇,捏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我这个人,生气的时候容易口不择言。” “嗯?”徐初酿点头。“妾身知道。” 已经领教过很多回了。 她这么自然地接话,江深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伶牙俐齿的,每次跟友人一起出行,张口都能将人说得甘拜下风。 可他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徐初酿挣脱了他的手,屈膝行礼,然后就去厨房准备饭菜。 怀玉睡了一觉醒来,浑身还是滚烫,旁边一个医女红着眼跪坐在稻草堆上,看起来颇为可怜。 “这是干什么?”她不解,“你也被关进死牢了?” 医女抖着身子摇头:“君上吩咐,让我在这里照看。” 怀玉一愣,眼珠子缓慢地动了动,然后低笑:“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你给我诊过脉了?” 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医女连连摇头。 低头看了看,怀玉忍不住在心里夸自己,睡着了也没有松手,真是好样的! “你还是走吧。”她道,“死牢里是不需要医女的。” 医女惶恐地看向外头站着的御风。 李怀玉跟着看过去,摇头:“不用管他。” 那可是君上的亲卫啊,不用管?医女很紧张,试探性地往外走了两步,就听得御风开口道:“夫人,这是君上的吩咐。” “他吩咐有什么用,我不听。”怀玉道,“人家一个小姑娘,在死牢里呆着像什么话?” 御风为难地皱眉。 李怀玉翻了个身,朝着他轻笑道:“他不就是怕我死了没法给白德重交代?放心,我可不会这么没出息地死在这脏地方,要死也该在众目睽睽之下,魂飞魄散才对。” “不是……”御风道,“夫人,君上其实很担心您。” 担心她?怀玉当听了个笑话:“你是没听见他先前说的话不成?” 爱这个字,你也配说吗? 小心藏着的东西,被他掏出来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碎,这么绝情又狠心,半分余地也没给她留,哪里还会担心她呢? 心口犹自疼得难受,怀玉勉强撑起身子,看了看医女药箱上放着的笔和纸,低声道:“拿过来给我。” 医女慌忙领命,把纸笔都塞进她手里。 舔了舔笔尖,怀玉低头而书,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炷香的功夫,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才停了笔,把写完的东西递给医女道:“这份东西,就请御风大人转交给君上吧。” 御风皱眉,接过来一看,吓得脸一白。 《放夫书》 北魏律法: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若是夫妻缘尽,丈夫就需要写一封《放妻书》,与妻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君上还没动笔,夫人竟先写了这样的东西。 连连摇头,御风忙不迭地把信纸塞回医女的手里:“请夫人饶过属下!” 就算他不知道君上如今是什么心思,但送这个过去,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写都写了,给一下都不行?”怀玉道,“若是不拿着这个,我获罪,你家主子被牵连也不一定。” 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御风道:“您还是牵连主子吧。” 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怀玉还想再劝,就听得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二夫人?”御风回头看见来人,惊讶地喊了一声。 徐初酿温和地朝他点头,过来站在两间牢房的中间,低声道:“我来送饭。” 徐仙的牢房还空着,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怀玉看了看,朝她招手:“你先来我这里。” “好。”看见她这脸色,徐初酿很是担忧,放下食盒欲言又止,扭头朝御风道,“我们妯娌有话要说,你们可否回避一二?” 旁边的医女如获大赦,抱起药箱就往外跑。御风犹豫了片刻,也乖顺地退了出去。 眼瞧着他们消失在牢房拐角处,徐初酿才回头,打开食盒,拿出两大盅子补汤来。 “这……”怀玉闻着那股子浓浓的海参味儿,颇为诧异地看了徐初酿一眼,“二嫂为什么给我准备这个?” 四下无人,徐初酿看着她道:“你的身子,吃这个好。” 海参宜孕,补血养血。 “你怎么知道的?”怀玉瞪圆了眼,“那江府里其他人……” “别急。”徐初酿按住她,“除了我和祁锦,没人知道,我也是看见她给你熬的十三太保才猜出来的。” 有一段时间她很想给江深怀个孩子,所以对这些保胎药熟悉得很。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徐初酿道,“若是君上知道你有身子,指不定会给你找一条活路。” “我自己有安排,二嫂不必担心。”知道她没说出去,怀玉大大地松了口气,接过她递来的碗就喝。 徐初酿哪里知道她有什么安排?只觉得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赴黄泉实在可惜,目光里满是惆怅。 老实说,补药一类的东西李怀玉是不爱喝的,但为着白四xiǎo jiě这不争气的身子,她硬生生喝下去三碗,努力止住想吐的冲动,躺回床上给自己顺气。 “二嫂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个忙?”她道。 徐初酿点头:“你只管说。” 拉着她过来,怀玉凑到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好一阵子。 “我知道你会为难。”她道,“但这事儿只有你能办到。” 徐初酿满眼震惊,呆呆地看着她:“能行吗?” “能。”怀玉认真地点头。 马上要到九月九了,紫阳君始终不松口为丹阳余党求情,李怀麟披着披风站在回廊下,眯眼看着远处的殿檐。 “什么法子都用过了,谁曾想君上竟会绝情至此。”齐翰无奈地道,“以臣下之见,君上许是有所察觉,故而起了戒心。” “不会的。”李怀麟摇头,“他那个人,只要手里有足够的证据,就一定会替徐仙他们叫屈,那么多人命,他舍不得的。” “可证据……”齐翰摇头,“不能给啊。” “有朕在,大人怕什么?”李怀麟道,“就算大人头上罪责确凿,朕不还是能保大人安稳无虞?” 一听这话,齐翰定了定神,拱手问:“陛下之意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跟他打感情牌一点效果也没有,那还是用他最喜欢的事实来说话。 御书房动乱当日,擅自调动禁军的不止徐仙,还有太尉司徒敬。为了引长公主上钩,制造紫阳君被困的假象,他当日在皇宫调动了千余护卫,手里没有圣旨。 这么大的饵,江玄瑾咬不咬? 咬! 第二日的早朝之上,紫阳君直接上禀,呈上宫中护卫口供和宫禁记录,状告太尉司徒敬擅调人马,图谋不轨! 李怀麟有点傻眼,他让齐翰给证据,是为了让紫阳君知道当日的确是有人在设计陷害,好让他借此机会替丹阳余党喊冤。 结果怎么的,他竟绕过了谋逆之案,直接把司徒敬一起扯下了水? “司徒大人为何调兵,应该有原因吧?”他急忙道。 司徒敬跪在地上,抬头就想辩驳,然而旁边的江玄瑾开口了:“宫内无旨调动兵马,都视同谋反,徐将军如此,司徒大人也不会例外。若人人都说有原因,国法何存?” 李怀麟一噎,司徒敬倒是恼了:“君上非扯上老夫,无非是想替徐将军求情!” “非也。”江玄瑾从袖子里拿出折子,双手呈上,“臣正要请陛下定罪,谋逆一案,徐仙为主谋、云岚清韩霄为同谋,调动兵马,其罪当诛。另有牵扯其中之人,臣皆一一陈明罪责,请陛下过目。” 内侍连忙将折子呈上去,李怀麟瞧着,脸色难看得很。 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长的折子上,白珠玑的名字写在中央,上书从犯之罪,但因与徐仙等人来往的证据不足,故而请他来定如何处置。 还真是舍得! 心里有气,李怀麟合了折子,勉强笑道:“君上辛苦,此案能结,朕也能睡几个安稳觉。” 说罢,起身道:“若无别事,就退朝吧。” “陛下。”江玄瑾上前道,“臣折子上漏写了一个司徒太尉,还望陛下批复之时,一并添上。” 脚步一顿,李怀麟头也不回地道:“此事,朕会仔细斟酌。” 斟酌么,会斟酌出个什么结果就不一定了。 司徒敬长长地松了口气,等陛下起驾离开了,便从地上爬起来,看江玄瑾一眼,脸上带着两分得意。 真以为上头坐的还是之前那个他说什么听什么的皇帝?想拿下他?他可是手握大权的太尉! 江玄瑾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等后头的朝臣都纷纷往外走了,才朝两侧的禁军招了招手。 禁军领命,上来就将司徒敬重新按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大惊失色,司徒敬挣扎起来,“以下犯上,当真是反了不成?” “押往天牢,听候发落。”恍若未闻他的话,江玄瑾下了令。 怒目圆睁,司徒敬大喝:“我乃太尉,你凭什么押我?!” 刚吼完,嘴巴就被人堵上了。 外头听见动静的文武百官纷纷回头,就见司徒敬狼狈地被禁卫押走,一张老脸气得通红。 齐翰见着,皱眉想上前,可一看江玄瑾那脸色,他又停住了步子。 陛下不与司徒敬计较,是想和稀泥,紫阳君眼下非要计较,那谁也劝不住,司徒敬就算是太尉,有名正言顺的由头能抓他,他也跑不了。 不过更让他心惊的是,宫里竟有这么多禁卫是听紫阳君调遣的。 那兵符,还是得快点拿回来才行。 谋逆之案的罪名定下,徐仙等人均是秋后处斩。 套不住紫阳君,李怀麟便去找了李怀玉。幽暗的审问室里,李怀玉安静地跪在地上,低声道:“只要陛下让徐仙等人出了京郊,兵符自当奉上。” 出京郊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尚在北魏,他总能把人找到。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一派纯良:“皇姐手段极多,朕有些害怕。” 怀玉轻笑:“陛下怕什么呢?我从头到尾,对谁心狠手辣,都从没想过害你。” “即便是又一次要死在朕手里,皇姐也不怨吗?”李怀麟垂眸。 怎么可能不怨呢?她又不是个傻子,被人辜负欺骗到这个地步,难道还要谢谢他不成? 手微微收拢,怀玉沉默不语。 猜得到她的dá àn,李怀麟别开了头,道:“如皇姐所愿,明日重阳节,朕不会再让紫阳君来送你一程了。” 朕会亲自在祖庙前,看着你魂飞魄散。 ------------ 第62章 逃出生天 申时,李怀麟离开了天牢,齐翰奉命前来,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一拱手:“三位大人可以离开了,殿下若是不放心,便跟去看看。” 李怀玉点头,抓着手上的锁链就跟他们一起往外走。 被定死刑的只有徐仙、云岚清和韩霄三人,怀玉看见他们被押出来,唏嘘道:“此一别,就是永别了,齐大人,容我同他们说两句道别话吧?” 齐翰是领了皇帝的命要来拿兵符的,这点小要求自然要满足她,两句话而已,又不会碍事。 于是四周的守卫就都退了五步,留他们四人在马车旁边。 “往西走。”看着他们,怀玉道,“西边有陆景行接应。” 徐仙拧着眉看了四周一圈,道:“殿下,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就算他们出得去京都,怕是也走不了多远。 “不用担心。”怀玉笑了笑,“等见着陆景行,你们就明白了。” “那您呢?”云岚清很是不放心,“剩您一个人,要如何应对?” 眉梢微挑,怀玉道:“谁告诉你就剩我一个人了?” 云岚清不解,除了他们和陆景行,殿下身边还有谁?就梧他们还尚在大牢,未曾出来呢。 再多说,旁边的齐翰该起疑了,李怀玉摇头,朝他们挥手道:“一路顺风。” 看着她这瘦弱单薄的身子,徐仙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可眼下实在没别的办法,他们只能上车,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一旦有机会,臣等拼死也会来救殿下的。”韩霄最后一个上车,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李怀玉微笑,很满足地道:“夫复何求啊!” 马车骨碌碌地上了路,碾着郊外青翠的草地,飞快地往西奔驰。齐翰看着,上前来拱手道:“陛下如约放人了,殿下是不是也该交出兵符?” “你急什么?”嗔怪地看他一眼,怀玉道,“这才走出去多远?等他们到驿站了,我亲自带你去拿还不成么?” 齐翰皱眉:“殿下可别耍什么花样。” 捏着手上的锁链给他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怀玉问:“你看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她好像就是撑着一口气在,虚弱得已经要魂归西天了,齐翰觉得,人到这个地步,别说区区女子了,就算是男儿家,也不会再有什么诡诈心思。 于是他就安心地在旁边候着。 李怀玉静静地看着这处郊外小路。 这地方她是来过的,当时月光甚好,她撒娇地说想在这里过夜,江玄瑾没应,却是板着脸将她背起来,一步步地往回走。 他背人的时候背脊也挺得很直,导致她在后头要花很大的力气攀住他的肩膀才能不掉下去,可怀玉觉得很高兴。 现在想起,恍然间好像都能感受到流淌的月华和那人身上的梵香。 微微勾唇,她笑了笑。 就算最后什么也不能剩下,至少有很多事,她是同他一起经历过的。经历过就好,管他什么结局呢。 太阳要落山了,怀玉掐算着时间,看见没有人来报信,估摸着徐仙等人应该已经与陆景行汇合,安全了。 于是她转身,朝着齐翰道:“去明山宫吧。” “明山宫?”齐翰皱眉,“你休要骗人,那地方陛下已经派人搜过,没有兵符。” 翻了个白眼,李怀玉道:“我让人藏的东西,还能被你们搜出来?” 齐翰狐疑地看着她,想了想,也许明山宫里还有什么他们打不开的机括呢?遂点头让人押她进宫。 然而,到了明山宫,怀玉没去侧殿开机关密室,而是直接走到院子里荒芜的草丛边,扒拉两下就将兵符挖了出来。 齐翰看得嘴角直抽。 “殿下,你把三万禁军的兵符……放在这里?” 拍了拍上头的泥,怀玉一本正经地问:“不可以吗?” ……也太草率了啊!谁能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会被随意扔在草丛?怪不得陛下翻遍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 “东西给你。”怀玉道,“我能问问明日我会怎么死吗?” 接过兵符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假的之后,齐翰道:“殿下这死而复生之术,臣等已有耳闻,白大人一力求保四xiǎo jiě身躯,故而明日只是诛魂,不会诛身。” 脸上露出很惊恐的表情,怀玉皱眉,厉声问:“这主意谁出的?!” 看她如此激动,齐翰心里很是踏实,冷笑道:“没想到吧?你当长公主的时候就不得人心,当白家四xiǎo jiě,身边的丫鬟也不喜欢你,她知道你全部的秘密,直接去告诉了白御史和柳大人。” “怎么会这样?”怀玉心痛地抱着脑袋,“灵秀……她怎么会出卖我?!” “多行不义必自毙。”齐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抢了人家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人家丫鬟自然会想替她家主子抢回来。听说你这魂魄近不得佛,明日可有十位高僧,并着寒山寺运来的金佛,都等着送殿下上路呢。” 李怀玉满脸痛苦,脸色发白。齐翰看得很是舒心,挥手让人押她回天牢,便捏着兵符去龙延宫复命了。 他一走,怀玉脸上的浮夸的表情就慢慢收敛了起来,低头跟着护卫走,眼里满是疑惑。 灵秀什么时候知道她不是白四xiǎo jiě的? 那小丫头胆子一向小,说两句话都会浑身发抖,怎么有胆子向白德重和柳云烈撒谎? 她不怕佛啊,在墨居的佛堂里待过都没事,灵秀知道的。可她竟然跟人说,她的魂魄近不得佛? 喉咙有些发紧,李怀玉低低地笑了一声。 傻丫头。 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民间认为阳气最重的一天,皇室宗庙前的祈“祈福仪式”已经摆好了阵仗,李怀玉乖巧地坐在牢里的竹床上,让人给她梳妆。 灵秀抖着手打开抱来的妆匣,拿出了梅花琉璃钗和银丝镶宝梳,仔仔细细地给她挽好发髻,又伺候她换了一身瑶池牡丹的苏绣裙。 牢外都是护卫,怀玉一句话也说不得,只能定定地看着她。 她越看,灵秀越抖,一张小脸白得跟她差不多,眼神飘啊飘,就是没敢落在她脸上。 李怀玉挑眉,正觉得奇怪呢,这小丫头就突然抓着她的手,将一个东西抹了过来。 沉香木佛珠。 瞳孔微缩,她诧异地开了口:“你……” “殿下莫要记恨奴婢。”急急地开口打断她,灵秀道,“奴婢也只是想要原来的xiǎo jiě回来。” 看了外头一眼,怀玉抿唇,配合地横眉道:“我待你不好吗?” “好……”灵秀颤颤巍巍地点头,“殿下待奴婢很好,可……可殿下怎么也不是xiǎo jiě。”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怀玉问,“我用的是你家xiǎo jiě的身子,照理说应该不会被察觉才对。” 灵秀吸了口气,壮着胆子大声道:“奴婢伺候xiǎo jiě,是从小伺候到大的,您是不是xiǎo jiě,旁人不知道,奴婢心里却清楚得很!” “哈哈哈!” 她的话一落音,外头就传来柳云烈的笑声。 李怀玉回头,就见他依旧坐在肩舆上,被人抬着放在牢房栅栏前,满脸讥讽地道:“殿下没想到吧?千算万算,竟败给了一个小丫鬟。” 灵秀一凛,起身就跑到他身边去,屈膝行礼:“柳大人。” “嗯。”分外满意地看着她,柳云烈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之后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灵秀脸上露出喜色,又怯生生地低下头去。 拉过袖子盖住手腕上的佛珠,怀玉一抹脸就换了副冷笑的表情,睨着灵秀道:“算我瞎了眼!” 灵秀吓得往柳云烈身后躲了躲。 柳云烈哼声道:“你怕她干什么?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人了,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当真?”灵秀小声问。 “这还能有假?”柳云烈嗤笑,“寒山寺里的高僧可都厉害得很。” 灵秀似是很放心地松了口气,然后道:“那奴婢且将殿下的妆上完吧。” “动作快些。”柳云烈道,“时辰要到了。” “是!”跑回李怀玉身边,她麻利地拿起旁边放着的胭脂水粉,仔细给她涂抹。 柳云烈是没耐心等的,听了两句话,觉得灵秀的确没问题,他便让人抬起肩舆,先一步往祖庙走。 “您宽心。”脂粉擦过耳侧,灵秀声音极轻地道,“不会有事的。” 李怀玉听见了,睫毛颤了颤,手摩挲着那佛珠,心里疑惑难消。 太常本说今日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然而已经快到午时,太阳也没露面,天上乌云沉沉,吹着的风都夹着股子阴冷。 李怀麟坐在祭坛正对面的龙椅上,轻轻揉着眉心,倦怠之色甚浓。 “陛下?”齐翰关切地拱手询问。 “无妨。”他道,“这两日睡得不太好罢了。” 旁边的宁贵妃听着,欲言又止。 陛下岂止是这两日睡得不太好?他一贯会在半夜惊醒,一个人坐在龙榻上发呆。这两日尤为严重,入睡不到一个时辰就会醒,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让她哼曲儿给他听。 宁贵妃是后宫里最得宠的,即便比皇帝大了两岁,皇帝也总爱在她宫里歇。外人都以为她是惑主有术,然而宁贵妃自己知道,她唯一会的,也就是哼曲儿罢了。 这个年幼的帝王,最缺的好像只是一个哄他入睡的人。 可惜即便她愿意哄,他也依旧睡不着。 十位高僧穿着金线袈裟,呈一个阵的模样端坐在祭坛四周,人高的金佛放在祭坛之上,空气里有一股檀香味儿缭绕不散。 李怀麟安静地等着,没一会儿,入祭坛的地方就响起了锁链声。 那人穿的是她以前最爱的瑶池牡丹宫装,容貌变了,气势却没变,和着锁链的响动声一步步朝祭坛走过去,背脊挺直,嘴角含笑。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遥遥望过来,笑意渐散,眼神渐冷。 身后的护卫低喝了一句什么,她僵了僵,缓缓朝他的方向跪了下来。 对他很失望吧?李怀麟低笑,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头想,皇姐曾经说过,他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可他在当明君之前,先当了一个暴君。 是不是很后悔?后悔有他这么一个弟弟。 戴着扳指的手微微紧握,片刻之后又松开。李怀麟恢复了常态,看了看时辰,道:“开始吧。” 属于紫阳君的位置空着,凉风拂过,乌红色的椅面泛着一层寒气。 李怀玉看了那椅子一眼,捏着手里的佛珠,躺上了祭台。 祭台四周放了八个香炉,她一上去,香炉里就点了香,四周和尚的念经声大起来,mī mī哞哞的,吵得人头疼。 李怀麟垂眸没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雕龙,抚了第二十下的时候,祭台上传来一声惨叫。 “啊——”一根针刺在眉心,李怀玉痛得叫出了声,吓得祭坛四周的护卫齐齐后退两步。 拿着针的和尚看她一眼,嘴里念念有词。 怀玉皱着眉听了听,是《观音经》第一段。 想起很久以前,江玄瑾嫌人吵,黑着脸闹脾气的时候,她跟他说的就是:“这是在背《观音经》呢。” 心尖微缩,紧张顿消,她倒是低低地笑了出来。 捏着针的和尚皱了皱眉,转身背对着帝王,朝她摇了摇头。 笑不得。 怀玉一愣,挑眉看这和尚一眼,目光落在他脖上挂着的佛珠上,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劲。 这和尚挂的佛珠串里有十颗大的,每一颗上头都刻了字,她目光所及之处,能看见“施”、“戒”、“忍”三个字。 跟她手腕上戴的那个刻的字一样。 轻吸一口气,李怀玉握紧了手。 这些人…… “好痛!啊!”四周念经的声音更大了些,祭台上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大。 一众皇亲站在旁边都不敢吭声,生怕丹阳的魂魄等会出来缠上谁,可那群和尚好像当真很厉害,几篇佛法念下去,丹阳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 “嘭”地一声,祭台上的高僧袖子一挥,空气里突然烧起了一团火,火势极大,可片刻之后,就变成了飞灰。 “那是什么?”李怀麟皱眉问。 旁边的齐翰拱手道:“许是烧了魂。” 高僧动作未停,打开一小臂长的石条,取出其中符文,就着案台上的蜡烛点了,往空中一扔,又是“嘭”地一团火爆起。 祭台上躺着的人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哀鸣,手不甘地往空中伸出,颤抖了两下,终是无力地垂落。 与此同时,那头的和尚就扯了个麻布袋出来,点燃最后一团火,然后用袋子一收—— 麻布袋涨得鼓鼓的,里头仿佛还有东西在动。 众人看得都倒吸一口凉气,有胆子小的,扭头就跑出去老远。 李怀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袋子,侧头问柳云烈:“东西呢?” 柳云烈递来一个宝匣,他打开,里头是一块粉碎的玉佩。 “让他们一并做法吧。”合拢匣子,李怀麟让人送去祭台。 高僧接着宝匣,只看了一眼,就扔去旁边的火盆里烧了,并让人传话:“冤魂已收,需要再做两日法事超度。” 一旁等着的白德重老泪纵横,上来就朝李怀麟跪下了:“陛下,可否将珠玑还给老臣?” 李怀麟看着那祭台上毫无生气的人,略微一思忖,道:“你且把人带去福禄宫歇息,等她醒了,朕还有话要问。” 皇帝戒心重,没那么容易放人走。 白德重垂眸,僵硬地应了一声“是”,便带着几个人上前,将不知是死是活的白珠玑给抬了下来。 “珠玑……”一探她的鼻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德重也不要什么礼仪颜面了,直接哽咽出声、老泪纵横。 李怀麟看着,抿唇道:“白四xiǎo jiě也真是遭了无端的灾祸。” “是啊。”柳云烈应和一声,扭头看着旁边的灵秀道,“你跟着去看看,若是你家xiǎo jiě回来了,让人来禀告一声。” 灵秀是分得清丹阳和白四xiǎo jiě的,让她去看着,可以杜绝后患。 “是。”灵秀乖巧地应了,同白德重一起前往福禄宫。 护卫一路紧盯,完全没有因为驱魂结束了就放松。但白御史是真真切切的伤心,他们半点破绽也没看出来,听他的哀哭声,他们甚至也被感染得有点难过。 于是到了福禄宫,他们就守在殿外,留了两分安静给里头的人。 白德重止不住地哭着,压根没敢停,就算脸上没眼泪,声音也是情真意切的。 李怀玉睁眼看着他,小声赞叹:“您也是厉害啊!” 本以为正经如他,是不会演戏的,谁知道这还是个老戏骨,听这哀伤的哭声,她都差点以为自己没命了。 瞪她一眼,白德重一边哭一边沾水在桌上写:出宫。 灵秀贴着门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跑回来焦急地小声道:“不行啊,外头全是人,没办法出去。” 原以为在祭坛上瞒天过海,他们就能把她给带走了,谁曾想皇帝竟戒备至此,非得等人醒了再问话才肯放人。 眼前的白珠玑依旧是李怀玉,若是瞒不住皇帝怎么办?那白府和那满祭坛的和尚,都一定会被牵连。 白德重和灵秀都有些着急,可坐在对面的李怀玉却很是镇定。 她伸手托着下巴,很是好奇地问他们:“你们不想白四xiǎo jiě回来?” 白珠玑才是白德重的亲女儿啊,他有什么理由帮她这个以前他最讨厌的长公主? 灵秀蹲在她身边,小声道:“奴婢伺候了xiǎo jiě十几年,若是可以,奴婢也想让xiǎo jiě回来。” 但是,她的xiǎo jiě早在四月初四那日就死了。 五日前,寒山寺的高僧来了白府,高僧告诉他们,人只有死了,身躯才会被别的魂魄占着,一旦把这魂魄赶走,原身也就是一具尸体了。 也就是说,让白四xiǎo jiě还活着的是李怀玉,她一旦出事,白四xiǎo jiě也就该入殓。 灵秀低低地将这些话解释给李怀玉听,神色有些哀恸。 李怀玉沉默。 说实话,三魂七魄之类的事情,就算她是借尸还魂过了,也依旧不太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名堂。这些压根没死过的高僧,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笃定白四xiǎo jiě的魂魄一定不在了的? 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她眼神微动,心里泛上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感觉。 “现在怎么办?”灵秀犹自在着急。 白德重止了哀哭之声,眉头紧皱,看起来也很为难。 怀玉很是轻松地叩了叩桌面:“找个火种来就好。” 今日就算他们不出手相助,她自己也是准备了逃生之法的,眼下既已经到了福禄宫,一切都简单了不少。 起身扶着桌子稳了稳身子,怀玉抬步,慢悠悠地往门口走。 “您干什么?”灵秀吓得跟过来扶着她,看了看映在殿门上的四个影子,连连摇头,“有人,有人守着的!” “我知道。”怀玉点头,走到殿门边,伸手就轻轻敲了两下。 “怎么回事?”门外守着的一个人疑惑地转身,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旁边护卫的一记手刀。 “咚”地一声响,那护卫连人带刀一起倒在了地上,殿门接着就被推开。 灵秀惊得拉着李怀玉就往后退,抬眼看去,就见三个穿着护卫衣裳的人跨门进来,摘了银色红穗的头盔,抱在手里朝她身边的人躬身:“殿下!” “没时间耽误了。”接过清弦递来的火折子,怀玉回头,看着白德重和灵秀道:“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去同陛下禀告,说我已经醒了,请他来看。” 白德重打量那三个护卫一圈,皱眉:“你要逃?” “我不逃,等着害死更多人吗?”痞笑一声,怀玉伸手抓住白德重的胳膊肘,半扶半推地就把他往外送。 这动作很没有仪态,很不符合礼教,白老头子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在殿外站定,他回头看着她道:“大魏律法第七十二条,故意纵火,烧毁官邸或宫殿者,处流放之刑!” 一听这熟悉的强调,怀玉竟觉得有点高兴,下巴扬了扬,努嘴道:“我烧完就流放自己,您放心!” 白德重板着张脸,盯着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路上小心。” 喉咙一紧,怀玉愕然地看着他。 说完这话,白德重也没打算留下来看她纵火,带上灵秀,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老头子还真是…… 扶额摇头,李怀玉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会儿。 清弦递来了晕过去那护卫的装束,她接过换上,打燃火折子点了福禄宫里的纱帘,等火势起来了,才跟着清弦等人一起,很是镇定地离开福禄宫。 谋逆一案关进大牢的人太多,陆景行捞不出死牢里的人,却是能捞出几个罪责轻的。清弦这几个人混在被监管的造反禁军之中,很容易就被陆景行救了出去,眼下只要他们能顺利出了三重门,就彻底安全了。 身子依旧很难受,怀玉勉强撑着,学前头他们的模样,昂首挺胸神色自如地捏着刀迈步子。 然而,白珠玑这个头委实矮了些,要是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但跟清弦赤金他们站在一起,就整整低了一个头。 “那边的。”刚出福禄宫,外头就有巡逻的郎将喊住了他们。 心里一紧,怀玉屏息低头,站在最后。清弦等人很是自然地将她挡住,拱手问:“大人有何吩咐?” 郎将疑惑地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个小不点:“那是谁?” 清弦微笑,赤金和白皑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四周无人,也都笑了笑。 “你们笑什么?”郎将皱眉,心里正生疑呢,就感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 “快走!”怀玉低喝。 清弦很是麻利地将昏过去的郎将拖到旁边的草丛里,赤金和白皑一人一边,半扶着她,飞快地抄小路逼近宫门。 “殿下。”看着宫门口的守卫,清弦喘着气小声道,“陆掌柜已经联系过今日看守宫门的卫尉,但那人似乎油盐不进,若是等会被拆穿,咱们可能要硬闯。” “怎么会这样?”李怀玉嘀咕,“那卫尉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您头埋低些。”清弦说着,掏出了伪造好的手谕,大步上前去。 看见人来,宫门处执着画戟的守卫“锵”然将长戟交叉拦路。 清弦双手捧着手谕走到旁边的卫尉面前,低头道:“奉陛下之命出宫。” 那卫尉眼神很是古怪,看了他两眼,伸手接了手谕,没立马打开,倒是看向后头那几个人。 赤金很是紧张,高大的身子挡过来,将李怀玉遮了个严实。 然而,这宫门两边立着的人甚多,他挡得住卫尉,也挡不住旁边守卫的目光。 “大人!”有个守卫看后头那小个子鬼鬼祟祟的,忍不住出声提醒。 呼吸微窒,李怀玉衡量着形势,听见这声音,已经做好了要杀一场的准备。 但,那头的卫尉捏着手谕慢悠悠地翻开看,好像压根没听见旁边人的警示,看完在出宫记录上记了两笔,便摆手道:“放行。” 竟然放他们走?怀玉错愕,清弦等人按在刀柄上的手也松了。 四个看起来就形迹可疑的人,竟在宫门六十多号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宫。 直到坐上了马车,李怀玉都还有点不敢相信:“他瞎了?” 清弦摇头:“目光如炬,几乎是一眼就发现手谕上的玉玺是假的,看我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慎得慌。” 怀玉震惊了:“那他还放我们走?” 清弦也想不明白,思忖了好一会儿,最后道:“许是陆掌柜的油盐进了吧。” 除了这个,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 怀玉缓缓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的佛珠,朝外头驾车的赤金吩咐:“往江府的方向走。” 江府?赤金摇头:“殿下,现在宫里应该已经发觉不对劲了,京都不久就会戒严,咱们直接出城,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来不及的。”怀玉低声道,“马车从这里往西城门走,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才能到城门口,皇帝封城的消息应该比咱们先到。” “可,去江府有什么用?”赤金不解,“听消息说,江府的人今日一早就都出城了。” 江府的登高望远,全府上下的确是都要去的,但…… 微微勾唇,怀玉道:“有个好姑娘在等我。” 徐初酿跟她约好,只要天还没黑,她就会在江府门口等着。 江府的马车出京是不需要检查的,就算城门戒严,她也出得去。 赤金不再多问,调转马头,飞快地往江府赶。 “殿下,您脸色很难看。”清弦伸手拭了拭她额上的汗水,“在牢里受苦了?” “没事。”伸手捂住小腹,怀玉道,“等安顿下来,先给我找个大夫吧。” 白皑看着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歇息。 清弦刚伸手呢,就被他抢先了,秀气的眉不悦地皱起来:“你又跟我争?” “争什么?”白皑道,“你没看见殿下不舒服?” “我看见了,但殿下离我更近,你扯什么?” “你!” 熟悉的斗嘴声,以前飞云宫里每天都能听见。眼下再听,怀玉倒是笑了:“让你们装面首,你们倒是真装得像,连争风吃醋的桥段都有。” 这哪里是装?白皑和清弦一直看对方不太顺眼,白皑觉得清弦娘,清弦觉得白皑呆,要不是中间有个李怀玉,他们老早就得打起来了。 不过两人都很识趣,没人会对殿下说什么露骨的话,要较劲,也是彼此心知肚明地暗着来。 眼下还是逃亡关头,他们也没吵多久,一到江府门口,个个都噤了声。 “弟妹?”马车外响起徐初酿试探的声音。 怀玉将车帘掀开一个角,笑着朝她道:“二嫂果然守信。” 左右看了看,徐初酿递给她一件斗篷,看她穿上将脑袋都罩住,才扶她换车。 “你救了家父,这点小忙,我怎么也是要帮的。”她低声道,“只是动作得快些,君上他……” 怀玉上了马车,在里头坐定,帮忙掀着帘子,好奇地问:“君上怎么了?” 话刚落音,江府紧闭的大门就打开了,江玄瑾带着乘虚从里头出来,两人低声说着话,尚未抬眼往外瞧。 李怀玉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清弦等人也是骇得不轻,飞快地蹿进车厢,将车帘死死按住。 “咦,这是谁家的马车?”乘虚抬头看了看,好奇地问,“二夫人?” 徐初酿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手里死死地掐着帕子,嘴上强自镇定地道:“不知道呢,我方才出来就见停在这里。” “奇怪了。”乘虚走过去翻了翻车厢,疑惑地挠着头。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了徐初酿两眼,开口道:“二嫂可方便载本君一程?” ------------ 第63章 她不哄他了 徐初酿已经很努力地在维持镇定了,听见这话,还是没忍住破了功,慌张地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 车上坐不下了啊!已经塞了四个人了! 当然,她是不能这样说的,叫君上发现车上的人就完蛋了,定是要将他们送回大牢! “这……这不合规矩啊!”徐初酿哆哆嗦嗦地道,“您的马车还在马厩那边呢,叫乘虚驶来也不妨事……” 李怀玉等人坐在车厢里,已经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几张煞白的脸凑在一处,一动不动,生怕紫阳君察觉到什么,突然过来掀了车帘。 这可真是刺激! 外头没声音了,怀玉浑身都紧绷起来,一双杏眼死死地盯着车帘,脑海里甚至已经开始预演等会他要是掀开这帘子,他们会怎么样。 然而,片刻之后,江玄瑾开口道:“既是不方便,那也就罢了。乘虚,去驾车。” “是!”乘虚应声就往马厩跑。 车里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觉得安全了。 但,他们看不见的是,这口气一出,江玄瑾的目光就落在了车帘紧绷的马车上,眼底墨色流转。 徐初酿已经是满身冷汗,捏着帕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君上发现了……看这眼神,他定是知道车上有人! 可他负手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要去马车旁边查看的意思。 “二嫂是要去同二哥汇合?”他低声问了一句。 徐初酿抖着嗓子点头:“是……是啊。” “正好。”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本君也要过去,乘虚不认得路,烦请二嫂的马车在前头带个道吧。” 徐初酿:“……” 她和江白氏约好,是出了城郊就要放他们下车的。君上若是同路,他们还怎么下车?! 车里的李怀玉闻言也皱了眉,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指。 怎么办?旁边的清弦用眼神询问。 怀玉摇头,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出了城就有机会逃跑了呢? 徐初酿面无人色地上了车,让自己的陪嫁奴才当车夫,等车轮“骨碌碌”地响起来了,才小声开口道:“君上也要去临江山。” 临江山在京都以西五十里外的地方,是江府众人登高望远的地方。 怀玉抹了把脸:“陆景行的人还在驿站等着我们,中途你借故停一停,咱们想办法开溜。” “好……”答得很没底气,徐初酿小声嘀咕,“可我总觉得君上已经发现了。” “不可能的。”白皑摇头,“他若是发现了,定会直接让人包围马车,抓我们回去。既然没有动作,夫人就不必自己吓自己。” 不是自己吓自己啊,紫阳君那眼神,分明是将车帘都看穿了!不过她也不明白,知道有不对劲,他为什么没个反应? 怀玉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就认真开始想,等到了地方,要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福禄宫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得很快,众多宫人尖叫奔走,一桶一桶地提着水来灭火。 李怀麟听见消息,却是二话没说就下令封锁京都,但凡出入,必受检查。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驱魂了吗?”柳云烈皱眉问高僧。 祭坛上其余的和尚还在念着往生咒,脖子上挂着佛珠的这个高僧走到皇帝面前,诵了句佛号,然后道:“魂魄的确已经离体,但她似乎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刚收住的魂,又逃了。” 说着,指给他们看祭台上那瘪下去了的麻布袋子。 这一本正经的诳语很是有说服力,因为皇帝和柳云烈都知道,李怀玉有个能死而复生的“玉佩”。 “给的果然是假的。”李怀麟喃喃。 千防万防,他怎么还是没能防住皇姐的手段呢? “怎么会这样?”白德重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低声问,“那珠玑是不是又落在长公主手里了?” 神色茫然又担忧,很好地演绎出了一个失去女儿的慈父形象。 在场的人谁也不会想到白德重能撒谎,李怀麟见状,还安抚道:“白爱卿先莫急,朕已经派人去抓了。” 于是不管是高僧还是白府,这一遭都没有被牵连。 封城令来得又猛又快,江府马车到西城门的时候,门口已经排着长队开始挨个盘查了。李怀玉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这阵仗,恐怕未必会轻易放过江府的马车吧? 眼瞧着门口的守卫往这边来了,她紧张地放下车帘,正打算教徐初酿去搪塞两句,谁曾想外头就响起了江玄瑾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他下车走上来,挡住要过来的护卫,冷声问。 蒋驱在西城门执勤,一看见他,立马迎上来行礼:“禀君上,陛下口谕,严查出入京都之人,抓捕狱中逃犯。” “逃犯?”江玄瑾微微有些不耐烦,“本君车上没有。” “是是是!”蒋驱连忙道,“手底下人没眼力劲儿,查谁也不能查您啊?您这边请,队伍有些长,您可以从这边先走。” 面无表情地颔首,江玄瑾朝他示意旁边的马车:“府上二夫人的,让她先行。” “没问题,没问题!”蒋驱弓着身亲自去开路,顺便抓着方才那想去盘查的护卫一顿骂,“君上的车你也敢查,活腻了?” 小护卫委委屈屈的:“卑职没想查君上的车呀,可前头那辆……” “那也是江府的,你吃几个熊心豹子胆再去碰!” “是……” 半开的城门眼下全打开了,两辆马车优哉游哉地越过护卫高高举起的画戟,朝郊外驶去。 李怀玉按住呯呯乱跳的心口,瘫软地倒在旁边清弦的肩上,清弦接住她,低声道:“殿下宽些心。” 徐初酿被他们这模样惊了惊,可转念一想,《放夫书》都写了,她与君上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了,身边有别人照顾也是好事。 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个,你先吃两颗。”她递过去一瓶子药,“你身子还弱,车上又颠簸。” “这是什么?”清弦伸手接过,打开倒出两颗黑褐色的丸子来。 怀玉挑眉:“保胎的?” 徐初酿点头。 “保……保什么?”对面的白皑和赤金都震惊了,旁边的清弦也是瞪大了眼。 怀玉疑惑地看着他们,然后恍然:“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道:“这里头可能有了个小家伙。” “……” 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响在安静的车厢里,马车走出去老远,才有人吞吞吐吐地开了口:“紫……紫阳君的?” 怀玉点头,咽了药很是爽朗地道:“这把不亏呀,我完成了很多想做的事,还赚了个孩子回来。”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白皑气得嘴唇都白了:“你怀着他的孩子,他还将你关在死牢,还在审问的时候说那些个伤人的话?!” 徐初酿听得怔了怔:“君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挠挠鬓发,怀玉道,“我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哭成那样?白皑沉着脸,想了想咬牙道:“等孩子生下来,告诉他,我是他爹,亲爹!” 对面的清弦一个白眼就翻到了他脸上:“想得比长得还美呢?有我在,轮得到你?” 白皑睨他一眼:“你可以当他干娘。” “姓白的!你是不是要打架?!” “我不跟女人动手。” “你!” 吵得头疼,怀玉嫌弃地把清弦推开,朝对面一直安静乖顺的赤金道:“你来我这边坐,让他俩坐一起打。” “殿下?”清弦委屈地看着她。 怀玉摆手:“没用!” 徐初酿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见那长得秀美的清弦被扔到了白皑身边,两人眼睛都是冒红光,若不是顾忌车厢里狭窄,怕是真的要打起来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看相貌长得是真不错,可怎么会这般黏着江白氏? 看见了她眼里的疑惑,怀玉满是歉意地解释:“这些个孩子都是我养大的,所以……” 谁会没事养一大群男人?徐初酿怔愣地捏着帕子,心里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父亲突然对江白氏很是关切,要她多加照顾,江白氏入狱,却还能把她父亲给捞出来。分明是君夫人,被关的却是死牢,还传出了是丹阳余党的风声…… “你。”她顿了顿,皱眉问,“是丹阳公主的人吗?” “不是。”怀玉摇头,很是诚实地道,“我就是丹阳。” 此话一出,白皑和清弦都有些惶恐地看向那江二夫人。 “殿下……”赤金不太赞同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话怎么能随便说出口?就算这江二夫人有意救他们,但知道她是丹阳公主的话……丹阳当年的名声,是真的不太好。 然而,徐初酿听了,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沉思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似的道:“所以三位都是昔日宫中面首?” 清弦、白皑:“……” 赤金点头:“是。” “那还真是。”徐初酿嘀咕,“君上才是后来的啊,人家本就是在公主身边伺候的。” 李怀玉愕然地看着她,眨眼问:“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从白四xiǎo jiě变成丹阳公主?” “以我这脑子,你说了我也不会明白。”她眼神清澈地道,“就像你当初凭两个盘子猜出我的心事一样,你解释了,我只觉得你厉害,自己完全想不到。” “不过……”她抿唇,“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还真是个傻姑娘啊!怀玉看着她,沉默良久之后突然笑了:“是,我不会骗你。” 马车继续颠簸着前行,徐初酿对丹阳长公主这个身份不但没什么抵触情绪,反而很是好奇。 “长公主宫里这么多面首,会跟二少爷的姬妾们一样争斗吗?” 怀玉道:“还好,我同二少爷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又不去别人房里过夜。 “那,长公主有最喜欢的面首吗?”徐初酿两眼发光。 清弦和白皑嘴角都抽了抽,他们觉得这位二夫人好像不太会说话,哪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问这个问题的? 然而李怀玉还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摸着下巴道:“就梧成熟稳重,我的武功是他教的;白皑才高八斗,写的字好看得很;清弦容色动人,好像比我还美;赤金寡言少语,但性子是难得的温柔……这个真不好选啊!” 一直沉默的赤金开口道:“不好选,就选陆掌柜吧。” 啥?怀玉瞪他:“陆掌柜又没入飞云宫。” “不是一样?”赤金侧头。 ……的确是一样啊,反正飞云宫里的人她也不宠幸,陆景行她也不宠幸,都是在一处混的罢了。 想了想,她一本正经地朝徐初酿道:“那就选陆景行。” 话刚落音,马车倏地就停了下来。 车轮在碎石地上磨出“喀拉喀拉”的响动,车厢里众人的身子都止不住地往前一倾—— 怀玉连忙抓住身下坐着的软木,堪堪稳住。 “怎么回事?”徐初酿慌张地朝外头问了一句。 车夫连忙道:“夫人,君上似乎是有事。” 君上不是在后头的马车上吗?他能有什么事?徐初酿不解地掀开车帘一角,往外一瞧却是吓了一跳。 江玄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车辕旁边,一张脸像是在寒水里浸过,冷冽非常。 徐初酿立马起身下车,将车帘牢牢捂住:“君上?” “换一辆马车。” 茫然地看了看身后自己的马车,徐初酿不太明白:“这……好端端的,换马车做什么?” 心情似乎是很差,江玄瑾没有多说,转头往旁边的树林里走。 乘虚跟着下车来,到徐初酿身边拱手道:“君上答应了二少爷,要好生照顾二夫人,这一路都是碎石,少说也有两里地。二夫人换到君上那辆车上去,能轻松些。” 江玄瑾的马车是能工巧匠精心造的,自然比寻常的车要舒服许多。 徐初酿有点心虚,本是想拒绝。可念及怀玉那身子,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乘虚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跟着也往那树林里去了。 徐初酿掀开车帘,连连朝里头的人使眼色:“他们没注意这边,快去!” 众人都很紧张,怀玉几乎是被他们架下车的,什么也没想就蹿到了后头江玄瑾的马车上。 “等等。”车帘都落下了,她才反应过来,“紫阳君没注意这边,咱们为什么不直接跑啊?” 这地方离驿站也没多远了吧? 被她这一提醒,白皑等人悔恨地拍了拍大腿,连忙掀开车帘再看。 紫阳君带着乘虚,已经转过头往马车这边走了。 徐初酿还站在车外,见状连忙把车帘给按下去,然后遥遥朝着江玄瑾屈膝行礼:“多谢君上。” 江玄瑾点头,面无表情地上了前头的马车。乘虚倒是过来,依旧朝她拱手:“还请二夫人先行。” “好。” 紫阳君的马车比他们之前坐的那个宽敞了不少,坐垫松软,车轱辘动起来也没什么声音,怀玉坐着,紧绷着的身子终于是松了不少。 但是,怎么总有一种骑虎难下之感? “错过了。”清弦嘀咕,“可惜了,本是能走的。” 徐初酿安慰道:“没事,反正也还没到驿站,等到了我再想办法。” 众人点头,心想只要紫阳君没起戒心,他们想找走的机会,应该不难。 然而,车到了驿站,江玄瑾竟是下来站在车边,任凭驿站里的人怎么相请,也不动身。 “二嫂想休息?”他问。 徐初酿咽了口唾沫,点头道:“有些乏了,进去喝口茶也好。” 江玄瑾“嗯”了一声:“本君在此恭候。” “……”啥? 徐初酿连着背后一车厢的人,都傻了眼。 秋风萧瑟,吹拂过来都是凉意,这人放着茶厅不坐,热茶不喝,要在外头等? 要是正常的时候,他想等没人会拦着,君上开心就好。但眼下……他一直站在这里,车上的人还怎么走? “二嫂?”见她不动,江玄瑾出声提醒。 回过神来,徐初酿道:“君上也进去歇会儿吧?您在这外头……” “无妨。”他淡然地道。 徐初酿没话说了,他不进去,她进去干什么?等会要是一时兴起来掀车帘,那不就完蛋了? 讪讪地低头,她道:“那……咱们还是先赶路吧?” 怀玉在车厢里听得很着急,这要是继续赶路,再往西走,她可就不认识路了,到时候就算有机会开溜,谁知道该往哪里走? 可,眼下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徐初酿不会耍赖说硬话,对上江玄瑾这张冷漠脸,压根没有胜算。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徐初酿沉默地坐回车里,显然也没有想通:“君上今rì běn是不用去登高的。” 他说了案子未结不能离京,可现在是怎么的?离京离了老远,还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临江山在哪儿?”李怀玉低声问。 徐初酿答:“京都以西五十里。” 怀玉想了想,突然挑眉:“离紫阳封地也就五十里远啊?” 徐初酿点头,临江山再往西,便是北魏有名的几块封地,紫阳君的封地在那边,虽然他们从未去过,但听闻是个很繁华的地方。 轻轻合掌,怀玉松了口气:“那就不用担心了。” 想去驿站与人汇合,就是因为她没怎么出过京都,认不得路,找不到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但知道紫阳在哪儿,那方向也就好找了。 紫阳之地广袤,有大城七座,郡县无数,是北魏第一富饶的封地。穿过紫阳,再往南去,就是丹阳。 丹阳长公主的丹阳,不是随口取的封号,而是跟紫阳君一样的封地之名。孝帝自丹阳出生,就将紫阳以南、方圆五千里的郡县划为丹阳,定于长公主名下。 李怀玉之所以敢让徐仙等人逃,就是因为只要他们踏入丹阳之地,皇帝便是下再多的追捕令,也抓不到人。 那是她父皇留给她的护身符。 见她放松,清弦等人便明白是有出路了,神色皆柔和下来。徐初酿还是一头雾水:“你们不逃了?” “逃不了,就坐个顺风车好了。”怀玉笑着拍了拍身下软垫,“反正也挺舒服。” 她一度担心再着急赶路,肚子里这小家伙会受不住,现在倒是好,这么稳的马车,沿路也没人敢来查,她吊着的心暂且可以放下了。 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 这种感觉在马车抵达临江山的时候到达了极致。 “君上,您先上山吧。”徐初酿下车道,“府里的人应该都在半山腰的寺庙里落脚。” 江玄瑾淡声道:“二嫂先去,本君还有事。” 这荒郊野外的,到底能有什么事?李怀玉忍不住了,抬脚就踹上了车壁。 “咚”地一声响,把外头的徐初酿都吓了一跳,惊慌地看向江玄瑾。 车上一直只有她一个人,她在车外,里头怎么会有动静? 是个人都应该察觉到了不对劲,车上的清弦等人更是慌成一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殿下。 然而,江玄瑾扫了一眼马车,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平静地道:“二嫂要是觉得山路难走,便让乘虚和车夫去前头开路。” 李怀玉眯了眯眼,伸手就直接将车帘掀开了。 “殿下!”清弦低呼出声,“您干什么?” 好不容易ěi zhuāng到现在,怎么能自己跳出去让紫阳君发现? 冷笑一声,李怀玉看向前头不远处站着那人,沉声道:“你们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换车又是不肯进驿站,眼下她踹车厢他都没反应,这厮分明是早就知道徐初酿的车里有猫腻,可他不问也不看,就跟逗傻子似的,任凭他们装了一路! 青珀色的衣袖上绣着清新的莲纹,江玄瑾微微将它拢起,抬眼看向后头。 李怀玉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心隐隐发黑,一双杏眼看着他,目光很是不友善。 旁边的徐初酿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生怕君上一个冲动就让乘虚去抓人。 可……偷偷打量他两眼,徐初酿惊奇地发现,君上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脸上也没什么怒色,只是眼神凉凉的,像是染透了秋风。 “殿下胆子很大。”他道。 撑着车辕跳了下去,李怀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抓下手腕上的佛珠,举到他面前道:“君上的胆子也不小,串通僧人蒙蔽皇帝、放走当朝要犯,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低头看她,江玄瑾道:“殿下打算回去告臣一状?” 眯了眯眼,怀玉神色复杂:“君上这是有恃无恐啊。” 她怎么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回去告他? 清弦等人也下了车,跟到她身后来,戒备地看着江玄瑾,满眼都是疑惑。 “怎么回事?”白皑小声问了一句。 捏着那佛珠,怀玉摩挲了两下上头刻的字,道:“这得问咱们无所不能的君上,竟有本事瞒天过海,让他的人进宫给我做法。” 江玄瑾的十颗佛珠上每一颗都刻了字,字外一个圆圈勾画。其中的特殊含义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同样刻字的佛珠,定是出自一门。 祭台上那高僧帮他,跟江玄瑾脱不了干系。 众人听得都是一愣,徐初酿眼眸一亮,欣喜地问:“君上这是舍不得弟妹啊?” 江玄瑾冷着眼道:“没有。” 薄凉的两个字,听得人心口一窒。后头的白皑和清弦皆是不悦地看着他,朝李怀玉身前站了站。 然而,怀玉像是压根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叉腰就笑:“若是没有舍不得,君上这么大费周章的,是想做什么?” “本君做事,需要同殿下交代?” “旁的事不需要。”怀玉抬眼看他,“但与我有关,君上也不解释两句?” 侧眼不看她,江玄瑾道:“没有必要。” 对于一个一直欺骗自己,心里不知道装了多少人的女人,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越解释,越可笑。 这回是连乘虚也不太明白自家主子在想什么了,说他无情吧,他又偏执地将人救下,一路送出了京都。可要说他有情?眼下这一张脸,又委实没有丝毫温度。 怀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点了点头。 “那就算我欠君上一个人情吧。”她道,“君上向来恩怨分明,给人一分,就是要拿回去一分的。这人情,等他日君上想起,来找我拿便是。” 乘虚一听这话就急了:“夫人要去哪里?” “你还叫夫人?”白皑皱眉,“君上与我家殿下的婚事,该作不得数了吧?” 身子微微一僵,江玄瑾抬眼看他。 白皑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闪地道:“在审问室,君上说的话可还历历在耳。如今难不成还要与殿下做夫妻?” 她不是白珠玑,而是李怀玉,长公主李怀玉和紫阳君江玄瑾,怎么可能还做夫妻? 旁边的人都沉默了,徐初酿看着,却是死皱了眉,将目光落在怀玉的肚子上,张口就想说:还有孩子呢! 然而,怀玉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张口就抢在她前头道:“说来还有个东西忘记给君上了。” 伸手在袖袋里掏啊掏,她掏出一封东西来,双手捧到他面前:“给你。” 是《放夫书》。 御风不敢给的,她自己拿来给了。 盯着信封上那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江玄瑾没吭声,眼里有些戾气。 她不哄他了。 原先他皱个眉,她都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如今他这般不高兴,眼里脸上都写满了不高兴,她也不开口哄他半个字了。 竟然还写了这种东西。 像是一直垫在心脏下面的石头突然被抽走,心猛地一坠,空落的感觉直冲喉间,江玄瑾喉头微紧,手也慢慢收拢。 “没有这个说法。”他冷声道,“这东西你写了也无用,该本君来写。” “我管那么多呢!”把信封往他手里一塞,怀玉很是无赖地道,“就这么着吧。” 人是她死乞白赖追到手的,现在也是她,撒泼耍赖地要放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没伸手接,那封薄薄的信就飘啊飘地落在了地上。怀玉看了一眼,对后头的乘虚道:“收好啊,不然皇帝要借题发挥找江府的麻烦,你们可就要被我牵连啦!” 说得好听,压根就是不想再看见他了吧? 江玄瑾瞳色一沉,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嗯?”吓了一跳,怀玉回头看他,白皙的脖颈侧着,露出一道结了痂的疤来。 那是一道剑伤,很浅,只伤了皮肉,但看着有些狰狞。 是他伤的。 彼时她满是担忧地带人来救他,开门迎上的却是他的剑,那双杏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后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暗色。 他以为她在做戏,可是,没有,她当时是真的伤了心。 伸手轻轻抚了抚那疤痕,江玄瑾皱眉,眼里神色复杂,张口像是想说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出声音,面前这人就拿开了他的手。 没错,很温柔地拿开,不像他,总凶巴巴地把人手挥开。 “君上这是觉得愧疚?”看着他这眼神,怀玉轻笑,“有什么好愧疚的?你不也差点死在去白龙寺的路上吗?我待你不好,你待我不好,咱们之间很公平。” “你送我毒酒,我利用你报仇。我想要你死,你将我连同我的人全部送进大牢。” 念一句,松开一根握着他的手指,怀玉看了看最后剩的一根拇指,痞笑道:“你今日救我,我还欠你一回,所以要愧疚也是我愧疚。” 一笔一笔,像算账似的清楚,账结了,余债打个条子,两人就仿佛再也没关系了一般。 手掌冰凉,只她的指尖有温度,余温要散了,他下意识地就反手将她的拇指抓住。 “你……” 他很想说,你除了愧疚之外,别的呢?别的东西就一点也没剩下了吗? 可清弦等人还在旁边,二嫂和乘虚也都惊愕地看着他,他这样子肯定难看极了,分明是被欺骗的人,却还要抓着骗子,不肯放手。 真是可笑又可怜。 僵硬地别开头,江玄瑾变了语气,冷声问:“你不要青丝了?” ------------ 第64章 紫阳君的套路 这一路上,李怀玉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被他这么一提醒,她猛地一震。 对啊,青丝呢? 回头看向他,怀玉皱眉问:“她在哪儿?” “三日之前,青丝潜伏进宫,意图行刺陛下。”江玄瑾垂眸,“但没走过三重门便被人察觉,押送至廷尉衙门。” 心里一沉,怀玉脸色更白。 青丝这傻子,竟然跑去行刺!他们都已经撤离了京都,她一个人还在廷尉衙门,这该怎么办?! 面前的江玄瑾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不慌不乱,像是在等她开口。 怀玉一怔,试探性地问:“君上有法子救人?” 江玄瑾颔首。 我有法子啊,但你得求我,我看心情决定答不答应你。 ——这是怀玉在他眼里读出来的意思。 干笑两声,李怀玉颇为尴尬地道:“君上若是能帮忙救人,那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可是……” 可是她现在,压根没有什么能用来偿还的东西,以这人的性子和讨厌她的程度,怎么可能还帮她? “殿下要去丹阳?”江玄瑾不咸不淡地问。 这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她要逃,肯定只能往丹阳逃。怀玉缓缓点头,又看他一眼:“若是途经紫阳,不知君上可否给点方便?” “你觉得呢?”他漠然。 紫阳君不阻拦长公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还想要方便? 挠挠鬓发,怀玉也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低声道:“那君上问这个干什么?” “紫阳与丹阳之间的一线城,干旱三年,蝗灾肆虐。”他道,“若殿下回丹阳之后能施以援手,本君将青丝救出来还给殿下也无妨。” 还真是秉承江家家训——以黎民苍生为己任,万死不辞。 这个条件由江玄瑾提出来,很自然,很顺理成章,李怀玉觉得可以接受,于是立马就点了头:“一言为定。” 江玄瑾松了手,转身道:“那就先上山去歇着吧。” “好……嗯?等等?”怀玉不解,“我去山上做什么?” “这地方离下一个大城有三十里远,你还想赶路?” 临江山看起来不陡,半山腰上有一处很是壮观的大寺庙,应该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到。比起继续赶路,肯定是在山上歇息来得轻松些。 李怀玉想了想,问:“山上人多吗?” 旁边的徐初酿上前一步答:“不多,每逢重阳,这寺庙便只接江府一家施主,没外人在的。” “那就行。”怀玉点头。 眼下他们是逃犯,虽不知海捕文书什么时候发下来,但也得尽量避开人群。 “老太爷还不知道你的事。”江玄瑾道,“烦请殿下,顺道给他请个安,让他老人家放心。” 江老太爷还不知道?怀玉嘴角抽了抽,这就很尴尬了啊,她与他都闹成这样了,江家大公子、二公子和江焱肯定都清楚情况,她还装作没事人一般去给老太爷请安? “有为难之处?” “……没有。”到底是有求于人,怀玉抓抓下巴,还是应承了下来,“走吧!” “殿下……”旁边清弦等人欲言又止。 怀玉回头小声道:“别怕啊,紫阳君又不是朝中那些个阴险小人。再说,我命是他救的,他也没道理再害我一遭。” “这不是害不害的问题。”白皑抿唇,“您不觉得……君上像是在挖坑吗?” 一铲子一铲子的,把本要分道扬镳的两路人,又送做了一处。 怀玉认真地想了想,道:“只要能救青丝便行,再说,这坑也埋不住我。” 丹阳长公主栽的两个跟头都是因为感情,第一次是亲情,第二次是爱情,栽疼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深的计谋,也就诓不住她了。 以前父皇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这几番生死之后她明白了。 没有感情,就不会有软肋。上位者,有了软肋就会万劫不复。 这致命的错误,她不会再犯了。 车夫和乘虚在前头开路,徐初酿拉着怀玉一步步往山上走,紧张又担忧,频频回头看她。 怀玉被看得忍不住笑了:“不用太担心我。” “这怎么能不担心?”徐初酿摇头,“你在山上好生休息两日,我给你煎药。” 怀玉想点头,但想起那寺庙里全是江家人,她抿唇:“不必了,叫人看见不好。” 徐初酿自然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的,看了后头跟着的紫阳君一眼,拉过她低声道:“我就说是给我自己煎的,能如何?” 瞧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怀玉低笑:“二……二夫人心地真是良善。” 她习惯性地喊二嫂,但眼下这个称呼显然是不合适了。 徐初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捏了捏她的手,道:“若是闺字相称,不知殿下可介意?” “甚好。”怀玉眼眸亮了亮,“我还没跟姑娘家相互称过闺字!” “那以后你便唤我初酿。”徐初酿道,“‘半叶新柳初酿酒’的初酿。” 这倒是个好名字,怀玉笑着指了指自己:“怀璧其罪的怀,玉石俱焚的玉。” “……”徐初酿听得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实话啊,就是那两个字。” 摇摇头,徐初酿温柔地道:“你那是怀才抱器的怀,琳琅美玉的玉。” 怀才抱器,琳琅美玉。 李怀玉怔愣,接着便笑了出来。 自打父皇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赞赏过她了,本来心情还有些沉重,但一看徐初酿这柔和的眉眼,她突然觉得天都放晴了。 去寺庙里也好,至少还能和初酿多待会儿。 寒山寺。 一看这寺庙的名字,怀玉就觉得有点熟悉,等进去看见两个和尚捏着的刻字佛珠之后,她明白了。 柳云烈的高僧,就是在这儿请的。 江玄瑾一进这地方就像是归家了一般,神色松懈,一直拢着的袖口也松开了。 “这边。”不用僧人带路,他直接引着这一群人往南边走。 李怀玉满脸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徐初酿瞧着,便同她解释:“君上自小有佛根,与这处的老方丈很是有缘,那方丈收了他作俗家弟子,他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上一个月。” 那就怪不得对这里如此熟悉了,怀玉挑眉,突然想:江玄瑾要是剃度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前头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侧眸回头,看了她一眼。 长眉如锋,漆眸如墨,顾盼间没有风流也没有情意,仿佛是刚从深冬的雪山上下来,带着满眼沁人的凉。 然而,怀玉想,就算他冷漠如此,三千墨发落尽,也一定是世间最好看的僧人。 没别的意思,她只是客观地评价一二。 移开眼,怀玉问徐初酿:“你不用先去同二公子打个招呼?” 徐初酿顿了顿,有些心虚地道:“应该不用吧?” 江深离府那日似乎就很不高兴,虽然不知道是谁惹着他了,但每次他不高兴的时候,似乎都会迁怒她,所以不去他面前晃悠,反而要好些。 “二嫂还是去一趟吧。”前头的江玄瑾淡声道,“二哥近日心情一直不佳。” 她知道他心情不佳啊,可她去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他的侍妾去呢,她又不会哄人。 徐初酿腹诽两句,正想拒绝,结果抬眼就对上了前头君上略为阴冷的目光。 “……呃,倒也是,我还是过去看看吧!”她连忙道,“那怀玉就交给君上安置了。” 别的她不会看,眼神还是看得懂的,别说江深,君上近日的心情也一直不佳,比起他,她宁愿去对着江深。 “好。”怀玉道,“等你空了,再过来找我。” “嗯!”笑着应下,没敢再看紫阳君,徐初酿提起裙子就走。 这地方她每年也是要来的,路都认识,穿过两个大殿就到了西边的客房,里头第一间就是江深住的。 推门进去,徐初酿心口尚在猛跳,没看屋子里的人,倒是先往外看了一眼。 紫阳君素日寡言,也不多抬眼看她,乍被他一睨,实在是吓人。 “你干什么?”背后传来江深的声音。 徐初酿回头,迎上一张黑漆漆的脸,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妾身来过节。” 江深皮笑肉不笑:“不是说不想来?这会儿倒是赶着来了?” 他这种笑容,徐初酿是最不喜欢的,然而她不会多说什么,只垂眸站着,像一座沉默的石像。 江深看得更气:“你丫鬟呢?” “……没带来。” 为了怀玉他们的安全着想,她只带了个陪嫁车夫,丫鬟是江府里的,她自然不敢叫她同路。 “那你与谁一道来的?”江深皱眉。 徐初酿有点心虚,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道:“君上。” 小叔与嫂子同路,似乎是不合规矩。但她车上那么多人,也没独处,自然不算犯了什么忌讳。徐初酿心虚的只是她没告诉江深怀玉的事情,本是要同来的,为了等怀玉,她故意说了不来,眼下委实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这模样落在江深眼里,就是另一番理解了。 江玄瑾说不来,她便不来,江玄瑾来了,她倒好,不避嫌也要跟他一道来? 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心里就有气,眼下更是气得很,江深沉了脸,寒声道:“我是不是该去谢谢三弟?” “谢他?”徐初酿很是不解,“谢他干什么?” “谢他对你的一路照顾啊。”江深冷笑。 “……”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徐初酿又气又羞,“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江深拂袖,眼神越发讥诮,“怨不得最近冷淡得很。” 脸上一片绯红,完全都是被他给气出来的,徐初酿咬牙道:“妾身比不得您,心没那么多窍,容不下那么多人!”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她心里只装过他一个。 江深一顿,眉宇间的怒意散了些,抿唇看着她这气得发抖的模样,哼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来?” “您等会去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就知道了。”徐初酿说完,扭身就要走。 然而,江深出手极快,拉住她一用力,她整个人就跌回来,坐进他怀里。 “你最近气性怎么这么大?”搂住她,江深挑眉,“从娘家回来就不爱搭理我,正眼也不多瞧,还怪我多想吗?” 手抵在他胸口,徐初酿听着这话,鼻尖微微一酸。 这人总是这样,自己说过什么狠话转眼就忘,转头还说她冷淡。 她不冷淡能如何?已经惹了他厌恶,成了个为得宠幸心机深沉的女人,再凑去他跟前,像从前那样傻傻地想讨好他,指不定会听见什么更伤人的话。 她有点怕了。 “不说话?”江深抿唇,“你我是夫妻,是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要是哪儿做错了,你告诉我也好,别生闷气。” 这么多年了,江深从未用这种温柔的态度跟她说过话。徐初酿红了眼,抵着他的手慢慢抓紧了他胸口的衣裳。 “嗯?”江深的眼神越发柔和,“不生气了?” 徐初酿低着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 她能生他什么气呢?伤心是她的,难过是她的,对这个人,她还是想给他所有好的东西。 江深勾唇,伸手捏了她的下巴,鼻尖来回与她的摩挲两下,然后吻了上去。 在哄女人的手段上,江二公子自认能甩他三弟十条街。不就是闹别扭吗?凶一顿,晾两日,再像现在这样抱在怀里哄一哄,不就好了?女人就是这么好对付! 他就不明白自家三弟到底是为什么每天愁眉不展! 春风得意的江二公子自信地想,三弟美则美矣,想从他这儿抢女人,还是不可能的。他那个性子,除了江白氏,谁受得住? “阿嚏——”刚进屋坐下没一会儿,怀玉就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清弦上来就探了探她的额头:“殿下,您可不能再生病了,这身子……” “没事,鼻子痒而已,不是生病。”捏着帕子擤了擤鼻涕,怀玉左右看了看,“这房间倒是挺大。” 江玄瑾站在窗边,目光幽暗地看着她这边,冷声道:“我的房间,自然小不了。” 啥?怀玉站了起来:“那你让我在这儿休息?” “你若不在这里,又该在何处?”他面无表情地道,“父亲也在南院,叫他知道你我分房,平添麻烦。” 清弦皱眉,抬眼看他:“君上这是何意?” 迎上他的目光,江玄瑾微微勾唇:“阁下听不明白?” 他要与她同房。 清弦眼神一沉:“君上与殿下……怕是不合适吧?” 都是男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彼此都清楚得很。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拂了窗上风吹来的落叶,睨着他道:“合不合适,还轮不到阁下评议。” 本就清凉的房间里,莫名更冷了些,清弦站在她身边,与江玄瑾遥遥相望。 房间里一时无声,佛幡几动,寒意四起。 “阿嚏!”李怀玉忍不住搓着胳膊又打了个喷嚏。 窗边的人顿了顿,收敛了目光,顺手将窗户合上:“殿下有异议?” “我要是说有,你是不是就不救青丝了?”怀玉挑眉。 江玄瑾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股子不要脸的感觉,还真是莫名让她觉得熟悉啊!怀玉轻笑,摆手道:“那我就没有异议了,同房便同房,也不是没同过。” “殿下……”清弦很是不悦地看着她。 拍了拍他的手臂,怀玉道:“甭担心太多,你先去找找赤金他们,别乱走撞见江家人了,到时候难得解释。” 不情不愿地站了好一会儿,清弦才点头:“是。”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李怀玉分外好奇地托着下巴看向窗边那人:“我说君上,眼下京都应该正乱着呢吧?您不回去帮着处理政务,倒是有闲心来登高望远?” 江玄瑾透过镂空雕花看向窗外,静默不语。 这模样像极了她最开始接近他的时候,一副冷冷清清、不近红尘的态度。 不过这回,李怀玉倒是不会凑上去逼他开口了,她笑了笑,打量这屋子一圈儿,便躺上床去闭目养神。 外头天已经黑了,清弦走后倒也没有再回来,怀玉躺了一会儿意识就模糊了,朦胧间感觉身边微微一陷,知道是江玄瑾上来了,便背过身去,离他远些。 偌大的一张床,她睡在靠墙一侧,几乎是要贴上去了。 江玄瑾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满脸冷漠地等着,等她呼吸完全平缓,丝毫不再动弹的时候,才吐了口浊气,沉着脸将她轻轻搂过来。 纤细的腰,比之前还瘦了些,脸上也没什么血色,这一路赶得匆忙,下巴上还有不知哪儿沾着的灰,看着脏兮兮的。 捏着衣袖,他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替她将灰擦掉。黑褐色的灰尘染上他青珀色的衣袖,像一副上好的画被横泼了墨。 盯着那脏污看了一会儿,莫名地,江玄瑾倒是笑了,声音低低的,笑得又苦又涩。 李怀玉是看不见的,她眉心微拢,梦里不太平静。 她逃了,怀麟发现之后,必定大怒,大怒之下难免牵扯些人,好逼她现身。青丝已经在他们手里,韩霄他们的家人也不知撤出京都了没,她这一遭走得是有惊无险,可剩下的人呢? 京都是离开了,可这后顾之忧,当真是不少啊…… 不安地裹紧了被子,她梦呓了一声。 以前江玄瑾也听见过她说梦话,当时他没在意,因为她喊的称呼太过荒诞。 然而这一次,江玄瑾很清晰地听见她喊: 父皇。 传闻里的长公主心狠手辣,心机深沉,不是该无坚不摧的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语气可怜巴巴的。像在拽着孝帝的衣角,半蹲在地上拖着人,跟人耍赖? 想起青丝说的那些话,江玄瑾眸色幽暗,缓缓伸手替她将一丝碎发别去耳后。 京都里已经炸开了锅。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脸色很不好看,他面前齐翰、柳云烈等人统统跪着,挨个禀告: “遍寻无人,长公主应该已经不在京都。” “紫阳君也离京去了临江山,虽说是江府惯例,但臣觉得有蹊跷。韩霄、云岚清和徐仙的府邸已经查抄,但家人昨日也已经全部离京。” “廷尉府大牢被劫,丹阳余党尽数消失。” 狠狠拍了拍面前的御案,李怀麟起身道:“惯例?蹊跷?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江玄瑾早就安排好的?!” 柳云烈怔愣:“这……怎么会?君上他不是已经与长公主一党决裂了吗?” “决裂?”李怀麟气得来回踱步,“好个决裂!他这分明是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一开始还是柳云烈在给江玄瑾挖坑,让他与丹阳一党自相残杀,让他尽失人心好动手除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反而在跟着江玄瑾的步调走。 江玄瑾执意处死丹阳一党,他们不拦反劝,引朝中百官不满,认为帝王优柔寡断。江玄瑾不出席祭祀之典,他们就弄丢了死囚犯,显得帝王之侧无他则失,更衬幼帝无能! 这两日递来御书房的折子里,有意无意的,都在让他多听忠臣之言。 谁是忠臣?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只认一个紫阳君! “陛下息怒。”齐翰拱手道,“别的不说,紫阳君是一定要回京的,等他回来,咱们再行拿捏便是。” “等他回来?”李怀麟抽出桌上刚递来的折子,狠狠地摔到齐翰面前,“你自己看!” 齐翰吓得一哆嗦,连忙接住打开。 江玄瑾亲笔写的折子,请陛下早日将齐丞相定罪,以慰司马丞相在天之灵。 “这……他还提这个有什么意思?”齐翰无措地看向帝王,“这案子没有翻过来的必要。”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李怀麟自然是不舍得给齐翰定罪的,但看折子上江玄瑾的态度,摆明了他不定罪,他就不回京都了。 不回京都能去哪儿? 紫阳! 真让他回了紫阳,无异于放虎归山!他这一走,带走了江府上下,他连个把柄都没能捏住,眼下反而是被对方持十万兵权,横在了喉间。 孝帝说过,若无大事,君上不归紫阳。也就是说,一旦他归了,北魏就出大事了。 李怀麟脸色阴沉得不像话,焦躁地摔了好几本桌上的折子。 齐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捏着折子发着抖,频频看向旁边的柳云烈。 他可不想被定罪啊,快帮忙说两句话! 柳云烈若有所思,眼里晦暗不明,像是压根没看见他的目光似的,径直拱手朝帝王道:“君上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公正,他有先皇给的兵权,又有广袤封地,实在不能与之硬来。眼下困局,转机都在紫阳君身上,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先给些甜头,诱他回京再说?” “柳爱卿的意思是?”李怀麟沉吟,看向了齐翰。 “要委屈齐丞相一番了。”柳云烈点头。 齐翰瞬间白了脸。 他以为自己能躲过这一劫的,结果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是要付出代价。 司马旭是他杀的,那老东西占着丞相之位实在太久,久得他没多少年头可以等了,所以宫宴那天,他支开了福禄宫的人,将喝醉的司马旭一刀抹喉。他安排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反正丹阳长公主臭名昭著,直接嫁祸给她,谁也不会怀疑。 他想过真相被揭开怎么办,也怕过几个晚上,然而后来有皇帝撑腰,齐翰放心了,他觉得自己怎么都不会有事,简直是高枕无忧。 结果现在,哪怕隔了一个皇帝,江玄瑾竟也有法子让他伏法。 柳云烈说得轻巧,只是受一番委屈?他这丞相之位是花了多少功夫,等了多少年才拿到手的?要引紫阳君回京,皇帝必定摘了他的乌纱帽,这同杀了他有多少区别?! 齐翰摇头,再摇头,他不甘心,他不愿意! “怎么?”李怀麟皱眉,“丞相还有话说?” “微臣以为,君上并非我们所见那般刚正耿直。”齐翰急声道,“处置了微臣,君上当真会回京吗?他要是不回呢?陛下有何手段能制住他?” 李怀麟一愣,继而不悦地看着他道:“丞相这是在责备朕无能?” “微臣不敢!”齐翰连连磕头,“但微臣以为,在没有任何保障的情况下,这般让步,实在吃亏!不如陛下直接下诏,要紫阳君回京!” 皇帝的诏书是个有分量的东西,紫阳君敢不听吗?不听就是抗旨! 神色微缓,李怀麟想了想,犹豫地道:“会不会显得朕太小题大做了?” 人家只是跟着府里的人上山祈福,他就急急地下诏要人回来?这算什么? “陛下,这也是无奈之举啊!”齐翰道,“这样一来,至少主动权还在您手里!” 这倒是有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紫阳君回封地,能有法子让他不回,那就得做。至于召回之后…… 看了齐翰一眼,李怀麟问:“丞相家的嫡女,是不是对君上仰慕已久了?” “这……”齐翰一噎,吞吞吐吐地道,“老夫不太清楚。” 柳云烈轻笑:“满朝文武都清楚的事情,只丞相大人不清楚?” 齐翰颇为恼恨地瞪他一眼,惴惴不安地等着皇帝的下文。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想了好一会儿,道:“不能无缘无故召紫阳君回京,那就寻个赐婚的由头吧。” 齐翰震惊地抬眼,柳云烈闻言也震了震:“陛下?” “左右紫阳君与白家那婚事也应该算不得数了。”李怀麟道,“给他赐皇婚,既显朕的器重,又能名正言顺下诏,一举两得。” 想起那江白氏,柳云烈皱眉,眼神复杂了些。 以江玄瑾的性子,皇帝的诏书可能是会接的,但这赐婚…… 他觉得心里没底。 九月秋浓,悲风怒号,山寺里一声声的钟响回荡。 怀玉跟着江玄瑾一起,十分乖巧地朝江老太爷行礼:“给父亲请安。” 江老太爷捏着龙头杖,很是不悦地道:“江白氏最近去何处了?怎么总也见不着人?” 怀玉连忙低头:“最近……身子不适,动弹得少些。” 江老太爷“唔”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生将养着吧,这两日在山寺里,让玄瑾多陪陪你。” 还陪呢?江玄瑾一看见她就冷着个脸,半分好颜色也不肯给她的,再陪就是相看两相厌了。 心里腹诽,怀玉嘴上却还是甜甜地应下:“是。” 江家两位公子和小少爷都站在江老太爷身后,眼下看她的目光又是戒备又是震惊,尤其是江焱的眉头,都快拧成一团麻了。 玩心一起,怀玉趁着老太爷没注意,冲他们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眼神凉凉的,像黄泉里爬上来的恶鬼。 “哇!”两位公子尚算镇定,可江家这一向最怕鬼的小少爷站不住了,惊叫一声退后两步,差点杠着后头江崇的脚摔下去。 “做什么!”老太爷被他吓得一抖,回头就怒喝,“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爷爷,我……她……”江焱指着李怀玉就想告状。 然而,抬眼看过去,他家小叔的眼神冷冽非常,带着警告看着他,比他旁边那恶鬼和善不了几分。 江焱:“……” “怎么?”老太爷看着他,微怒道,“话都说不清楚了?” 咽了口唾沫,江焱缓缓放下了手,带着哭腔道:“没事,是孙儿太大惊小怪了。” 老太爷神色严厉地道:“都是有官职的人了,怎么能还这般轻浮?你小婶婶身子本就不好,你这样吼叫,吓着她怎么办?” 江焱这叫一个委屈啊!谁吓谁啊这是?他被这阴魂不散的长公主吓一跳就算了,小叔还瞪他。小叔瞪他也就算了,爷爷还凶他! 他造什么孽了?! “不妨事。”李怀玉十分大度地道,“小少爷也不是故意的。” 老太爷颔首看向她,温和地道:“你是个好脾气的。这寺庙里有不少难得的山间野菜,午膳的时候,你记得再同玄瑾一起过来。” “是。” 江焱气得直磨牙,见这两个人行完礼要走了,连忙也跟着上去行礼:“爷爷,我还有东西要问小叔,先告退。” 江崇和江深也道:“父亲先休息,儿子也有话要问三弟。” 江玄瑾一向不喜欢热闹,府里的人都知道,往日里去看他,都是一个个商量好时间,分开去的。今日倒是好,怎么都凑成堆了? 老太爷不解,只点头让他们走,捏着龙头杖盯着他们的背影,犹自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再抱个孙子? ------------ 第65章 心疼我? 江玄瑾和李怀玉没走两步就被这三个人堵住了,他们来得气势汹汹,可到他们跟前站着,相互看看,谁也没先开口。 让他俩这样凑成堆,怎么开口?江崇思忖片刻,道:“三弟借一步说话。” 江玄瑾看他们一眼:“想干什么?” “就是说两句话罢了。”江焱瞥了旁边两眼,小声道。 看他们这顾忌她的模样,李怀玉倒是大方:“那我就先回南院了。” “弟妹……不,殿下留步。”江深抬手道,“在下也有话想问殿下。” 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怀玉朝旁边作请。 她跟江深过去了,江玄瑾也只得随江崇和江焱去另一边,看他们到底要问什么。 “殿下与三弟,不是该分开了吗?”江深往石凳上一坐,撑着下巴吊儿郎当地道,“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在一起?” 怀玉坐下,比他还吊儿郎当地答:“这个得去问你家三弟,他让我来安抚老爷子的。” 江深笑了:“在下一直觉得奇怪,白府那样的门第,怎么能教出白四xiǎo jiě这样随性洒脱之人。如今真相大白,倒是说得通了,殿下与寻常人家的姑娘,还是大不相同的。” 这二公子可不简单,面对她,竟还能说出漂亮话来!怀玉勾唇,深深看他一眼,道:“都是明白人,二公子不妨有话直说。” 点点头,江深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吧,殿下当初接近三弟,想必也是有所图谋,目的可达到了?” 这说得还真是够直接,怀玉摸了摸鼻尖,点头道:“算是达到了吧。” “那殿下如今是什么想法?”食指点了点面前的石桌,江深问。 怀玉失笑:“还能有什么想法?二公子难不成以为我如今和紫阳君还能继续过日子?我与他之间只剩一个青丝之事未结,别的再没有了。” “哦?”江深挑眉,“好歹也有半年多的夫妻情谊,殿下当真半点不留恋?” 已经半年多了啊。 怀玉垂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疤。 半年多不算短,可也不算长啊,没能长到他们彼此死心塌地,也没能长到心里生出决绝的勇气,阴谋算计、任何一桩往事揭开,都会让他们不能在一起。 这半年只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梦里她可以不管不顾地和江玄瑾腻在一起,享受以前从未有过的温存。可一朝梦醒,她就得接受事实: 只要她是丹阳,江玄瑾就依旧像以前那般厌恶她。 “丹阳……”寺庙另一边,江崇连连叹息,“你既然都知道了,何不让她走?” 江玄瑾背靠着朱红的柱子,冷淡地道:“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需要她来做?”江焱不解。 秋风吹过指间,有一种流沙般的触感,江玄瑾伸手接着穿堂而过的风,漫不经心地道:“很多。” 江焱皱眉,有些焦躁地道:“小叔您这是在找借口!侄儿真不明白她有哪里好,为何都这样了,小叔还不肯放手?” 他语气很急,带着股孩子气的埋怨和愤怒,江玄瑾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已经有自己下巴高的侄儿,轻声问:“你真不知道她哪里好?” 很平静的一个问句,落在江焱耳朵里,却是叫他莫名心虚。 “侄……侄儿没看出她哪里好。”眼神移向别处,江焱捏着拳头道,“她借人身子蛊惑小叔,以前也是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是个坏人!” 伸手捻了他肩上落叶,江玄瑾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她是坏人,就别总看她了。若是跟着学坏了,倒让大哥担心。” 江崇一愣,听明白了这话其中含义,眼神一沉:“焱儿?” “我……我不是,我没有!”江焱慌忙摆手,“之前让人盯着她,是想找她的错漏,好让小叔早些看清她的真面目……” 站直身子,江玄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焱咬唇,声音渐低,最后直接闭了嘴。 怎么会被小叔察觉的?他想不明白,他表现得分明对江白氏很是厌恶抵触,小叔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人的感情除了爱恨,还有一种,叫恼。白珠玑是他错过了的人,心里多少都会有几分不甘。看她与小叔感情日笃,看她每天都笑得明艳,江焱无措之下,就生出了恼意来。 他喜欢挑她的毛病,喜欢挑拨她和小叔,但每次离害她受苦了,他心里又难受得很。距离大概是五步,五步之外,他会冷眼相待,可跨进五步之内,他就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江府花园、躲藏之间撞见她的时候。 心会跳很快。 这种复杂的情绪,江焱不知道该怎么排解,他也明白这不对,不是小叔教他的正道,可就是无法遏止。 眼下,终于是被小叔揭穿了。 脸上发烫,江焱再不敢吭声。后头的江崇神色也复杂,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同三弟说,但现在也没心情了,朝他一拱手就道:“我先回去,与焱儿好生谈谈。” 江玄瑾颔首,平静地目送这两人离开,视线一转,看向庙前的那处石桌。 江深和李怀玉有说有笑的,神情一点也不严肃,仿佛是出来喝茶的友人,肆意地谈天说地。 “呔!《郎豺女豹赋》是你们这群人写的?瞎编的功夫挺厉害啊!” “过奖过奖。”江深笑道,“实在是殿下与那陆掌柜太有意思,足以载书载文。” “我与他有多少意思,全看你们一支笔。”怀玉勾唇,“人家的笔都用来选仕考功名,二公子是真的闲啊,竟用来写这些子虚乌有的风月之事。” “殿下这是恼羞成怒?” “怒有点,恼羞倒是没有。”怀玉道,“毕竟我脸皮厚,骂我的文章就算飘满整个长安街,我的脸也不会红一下。” 江深一噎,拱手道:“殿下厉害。” “彼此彼此。”站起身,怀玉冲他笑得一脸坦荡,“二公子与其管这管不了的闲事,不如好生陪陪令夫人吧,她好像受了委屈呢。” 初酿受委屈?江深轻笑:“正常人家的姑娘,都很识大体,哄两句便好。” 看他一眼,李怀玉道:“你以为哄两句就好的姑娘,是识大体?” “殿下有何高见?” 怀玉伸出食指痞里痞气地摇了摇:“别糟践人的真心,会像我一样遭报应的。” 什么识大体,不过是因为喜欢你,若是不喜欢,任凭你怎么哄,人家都是觉得无所谓的,还真当是自己手段厉害? 江深显然重点不在“糟蹋真心”上头,而是眯眼道:“殿下遭什么报应了?如今逃出生天,三弟还护着你,你可是安逸得很呐。” 安逸?李怀玉嗤笑,回头看了一眼。 江玄瑾站在远处望着这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淡淡的,像是夹着细雪的寒风,瞧着就让人遍体生寒。 与这样的紫阳君在一起,谁会安逸啊?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念起旧仇,抽刀子往她心口扎呢。 收回目光,怀玉道:“若是没别的要说,我可就先走了。” “等等。”江深抿唇,“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殿下答应。” “二公子请说。” 深吸一口气,江深道:“三弟救了你,必定会惹下dà má烦,若有后患,还请殿下务必放他一条生路。” 身子僵了僵,怀玉低笑:“这不是应该的吗?还说什么请求。我丹阳再无耻,也不会恩将仇报。” “那在下就放心了。”江深颔首。 看似相谈甚欢,实则唇枪舌剑,李怀玉觉得有些乏,也没同后头的江玄瑾打招呼,径直就朝南院走。 “呃……三弟?”瞧着那远处走过来的人,江深觉得背后发凉,起身道,“你同大哥他们说完了?” 没有回答,江玄瑾只站在他面前,问:“二哥方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啊,就随意聊两句,好让你同大哥他们说话。”江深笑着别开头,“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带你二嫂出来走走了,告辞!” 言罢,溜得飞快。 江玄瑾眉心微拢,不悦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跟着回了南院。 江府一贯的规矩,是在山上待两日便回京都,可第二天,京里竟来了圣旨。 怀玉没睡够,被江老太爷喊着去庙前跪下,一双眼都睁不开。朦朦胧胧间就听得黄门太监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紫阳之君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今有丞相之嫡长女,蕙质兰心,端庄贤淑,特许以为正妻,即刻回京完婚。一切礼仪,交由奉常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话是从耳朵里进去了,李怀玉却压根没仔细听是什么意思,旁边徐初酿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亲自赐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君上!”那太监笑眯眯地把圣旨一合,往江玄瑾面前一递,“快接旨吧!” 江老太爷愕然:“陛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旨意?” 玄瑾不是已经娶了白家xiǎo jiě为妻了吗?怎会还给他赐婚? 江崇和江深一看就知道麻烦了,赶紧示意自家三弟接旨,然后再想办法糊弄糊弄老爷子。 若是让他知道这白四xiǎo jiě是个死囚犯逃出来的,非旧病复发不可! 然而,江玄瑾起了身,却没伸手接旨。 “君上?”传旨的太监吓了一跳,连忙把圣旨往前递了递,“您接了才能起来啊!” 紫阳君是一贯最懂规矩的,不接圣旨而起身,等同抗旨!不过小太监觉得,君上可能是太激动了,眼下再接过去,他可以装作没看见。 然而,圣旨都快直接塞进他怀里了,江玄瑾也没动弹。 “东西收拾好了吗?”他侧头问了一句。 今日是江府回京都的日子,行李自然是一大早就收好了的。众人都僵硬地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怀玉抬眼,正好瞧见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戾气。 心里“咯噔”一声,她看看他,又看看旁边脸色越来越差的传旨太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人……该不会是要…… “收拾好了就动身吧。”他拂开面前的圣旨,平静地道。 明huáng sè的卷轴“咚隆”一声砸在了庙前的青石地上,不管是站着还是跪着的人,都齐齐吸了口凉气。旁边的江崇反应最快,捡起圣旨低喝一声:“三弟!” “玄瑾!”老太爷也不解地皱眉。 那传旨太监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乘虚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上前就将他拦住了。 “父亲还没去过紫阳吧?”江玄瑾朝他拱手,“儿子带您去看看。” “你荒唐!” 红木做的龙头杖,立马狠狠地打在了他胳膊上,“呯”地一声闷响! 李怀玉站起了身,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就跑到江玄瑾身边,把老太爷挥过来的第二杖给拦住。 “父亲息怒!”江崇等人也连忙上来把老太爷扶稳,顺势将他抬起的手压下去。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江老太爷盯着江玄瑾,死命挣扎着还想打他,“那是圣旨!圣旨!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可以往地上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江玄瑾平静地答,“儿子在抗旨。” 态度平和,没有丝毫冲动之意,像是一早就做好了的决定。 江老太爷怔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不等他回答,老爷子又看向他身边的李怀玉:“因为她吗?” 是因为有了正妻,所以不想接皇帝的赐婚旨意? 怀玉干笑,摆手道:“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江玄瑾应该是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皇帝除了丹阳,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紫阳君,眼下颁旨,也不过是为了把他诓回京都,继续捏在手里。 不过江玄瑾能这样直接地抗旨,她是没有想到的。看老太爷的反应也知道,对江家人来说,抗旨是个很需要魄力的事情。 守了二十多年规矩的江玄瑾,终于要让老太爷操心一回了。 庙前乱作了一团,江家人一边劝着老太爷,一边劝着江玄瑾,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李怀玉被挤得有些难受,正想越过人群离开呢,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江玄瑾没看她,依旧在应付着激动的家人,可手上力道不松,似乎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没回答,像是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跟其他人说着话。 怀玉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有些泛白,拇指扣着其余四根手指,扣得很紧,但却没勒疼她。 是在紧张吗?看起来这么从容不迫的一个人,还是要靠抓着点什么才能安心? 怀玉挑眉,轻笑一声,站着不动了。 江老太爷用了半个时辰才缓过神来,江焱忙不迭地帮自家小叔说好话:“爷爷您消消气,咱们去紫阳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去紫阳是什么意思,江焱可能不知道,但老太爷是清楚得很的,抬头看向那边的江玄瑾,他脸上头一回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 “请家法!” “父亲?”江深吓了一跳。 “听不懂吗?”老太爷怒道,“我说请家法!” 李怀玉上次犯错,老太爷给的家法是抄佛经,她觉得比起白家来说算很轻松的,所以眼下听见这话,反应不是很大。 但,当江玄瑾跪在蒲团上,老太爷拿来一块厚实的木板站在他身后的时候,怀玉傻眼了。 “这……” 徐初酿白着脸小声道:“江家的女子犯错,是文罚,可男儿犯错,都是武罚。” 这样啊,恍然点头,怀玉看向江玄瑾,喉头微微一滚。 “担心吗?”徐初酿看着她问。 “怎么可能。”怀玉摇头,“旁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我与他已经恩断义……” “呯——”打在骨肉上的闷响,叫人听得心惊。 李怀玉倏地闭了嘴,看着那跪得端正的人,眉头皱了皱。 老太爷这一下半点没省力,可江玄瑾竟也没动弹,硬生生受着,身子都没倾一下。 “江家家规,第一条是什么?”老太爷怒声问。 “忠君。” 木板又是猛地一下砸在他背上,老太爷呵斥:“那你在做什么?!” “……”他没答,脸上也没有一丝愧色。 老太爷气得眼睛都红了,一下又一下地打着他,越打力气越重:“在做什么?你说啊!在做什么!” 照这个打法,怕不是要把人打死了?李怀玉抿唇,侧头问徐初酿:“不上去拦一拦?” 徐初酿连连摇头:“江府的规矩,动家法的时候是劝不得的,你看对面的大公子,神色那么焦急,不也没上前吗?” 规矩,又是规矩!李怀玉嗤笑一声。 要说丹阳是死于太邪,那江府就是太正,矫枉过正,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呯——”又是一板子,江玄瑾那跪得笔直的身子,终于是晃了晃。 徐初酿瞧着,有些唏嘘地道:“君上也真是倔,说两句软话,老太爷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哎?你去哪儿?” 先前还说不担心的李怀玉,在老太爷下一个板子即将落下去之前,直接大步跨了上去,站到了江玄瑾身后。 “……” 扬在半空中的木板顿住,堪堪停在她头顶,带起点风,拂过她额前几丝碎发。怀玉抬眼瞧了瞧,伸手把那木板按回地上。 庙里顿时一片哗然!这么多年了,敢上去拦长辈家法的,这江白氏还是头一个。 江老太爷看着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殿……弟妹!”江崇急忙道,“快退开!” 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李怀玉迎上老太爷的目光,笑道:“您就是打死他,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那又如何?”老爷子怒道,“抗旨之人,打死又何妨?” “你让开。”江玄瑾低斥一声。 怀玉没动,只朝老太爷道:“您身子骨也不好,打这么多下明儿胳膊定会疼,不如坐着喝喝茶,听我解释解释?” 江老太爷目光阴翳:“你以为凭你这么两句话,老朽就会放了这家法?” 怀玉想了想:“您要拿着听也可以。” “放肆!”江老太爷怒道,“阻家法者同罚!你也给我跪下!” 哇,这么严重,怪不得没人敢来拦。怀玉咋舌,旋即又笑:“听完再罚行不行?” 赖皮赖脸的,跟平日里那个老老实实的江白氏完全不一样。 老太爷看得更气,捏着木板的手都哆嗦起来,头也一阵阵发晕。 “父亲!”见状,江崇和江深连忙上来将他扶住。 “您先去休息会儿,缓缓气!” 江深一边说一边朝李怀玉打手势,怀玉看懂了,抓起江玄瑾的胳膊就往大殿hòu mén的方向拖。 “放手。”江玄瑾皱眉。 李怀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放手,你自己能走?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把我当成乘虚御风就行。” 乘虚和御风就跟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乘虚上前就想去帮着扶一把。然而御风反应极快,伸手就把他拽住了。 “干什么?”乘虚不解。 “想过好日子,就别去帮忙。”御风低声道。 为什么?乘虚皱眉,抬眼看了看,突然发现夫人几乎是半搂半抱地扶着主子在走,而他家武功高强且向来喜欢逞强的主子,直接将半个身子的力道都压在了夫人身上。 乘虚:“……” “很疼?”李怀玉撇嘴问。 江玄瑾轻哼一声,没有搭理她,但脸色苍白,额上还有汗,怎么看也不太轻松。 怀玉忍不住嘀咕:“你家老头子下手怎么比白德重还狠呐?我不争气,白德重打我也就算了,你这么规规矩矩的孩子,他也舍得往死里打?” “你也是,直接跟他们说皇帝想对你下手,去紫阳是明哲保身之举不就好了?白挨一顿打!” “以前就说你这不喜欢解释的性子要不得,你偏不信,吃亏吃多了就该长点记性了吧?” 嘴上状似轻松地在絮叨,捏着他的手心却有些出汗。江玄瑾斜眼看着她,眼波微动。 一跨进南院,清弦就看见了他们,急忙迎上来问:“殿下,您怎么了?” 怀玉好笑地道:“这哪里是我怎么了?分明是紫阳君受了伤。” “……哦。”转眼看江玄瑾,清弦神情顿时冷淡,“伤得挺重啊?让我来扶吧,我力气怎么也比殿下大。” 说着,伸手就抓住了江玄瑾另一只胳膊。 “唔。”一直没吭声的江玄瑾,被他一扯,突然闷哼一声,一双墨瞳里满是痛苦。 怀玉吓了一跳,连忙道:“清弦,你别乱碰!” “胳膊上也有伤?”清弦愕然,“我力道不重啊!” “算了,反正也没两步路了,我扶他过去,你帮我开个门。”怀玉努嘴指了指前头的房间。 清弦呆愣地点头,往前走两步,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江玄瑾半倚在殿下身上,察觉到他回了头,一双漆黑的眼盯着他,嘴角微微一勾。 挑衅!这一定是在挑衅! 清弦怒了,停下步子来就道:“你堂堂紫阳君,玩这些小把戏,不觉得丢人吗?” 竟然用苦肉计?! 怀玉被他这一吼吼得莫名其妙的,皱眉抬头:“怎么了?” “殿下,你快放开他!”清弦怒道,“这人没安好心!” 李怀玉没看见刚刚江玄瑾的眼神,她只亲眼看了他挨家法,扶也是她自愿的,怪别人没安好心算怎么回事儿啊? 一想清弦那喜欢与人争抢的性子,怀玉无奈地道:“你先开门。” 看她这完全不相信的态度,清弦简直要气死了,伸手猛地将房门推开,然后道:“我先去找白皑和赤金。” “好。”他这一身huǒ yào味儿,怀玉也不想留,径直把江玄瑾扶进屋,然后对乘虚道,“找点药来。” 乘虚恍惚地点头去找寺庙里的和尚,御风站在床边看了看,小声对李怀玉道:“君上这衣裳得褪了才行。” “你来啊。”怀玉道,“你在这儿,还要我动手不成?” 御风一本正经地道:“君上向来不用我等更衣。” 男人给男人更衣,怎么也有点怪怪的,江玄瑾身边又没有丫鬟,故而这位爷更衣,经常都是自己动手。 可眼下…… 李怀玉想了想,就当给肚子里那小家伙积德吧。 御风说了一句“属下去打水”就离开了厢房。怀玉站在江玄瑾面前,伸手慢慢解他外裳上的系扣,有些尴尬地道:“你忍会儿啊。” 江玄瑾半阖着眼坐在床边,任由她将外裳褪下去,又解他中衣。手指碰上里衣的衣襟之时,她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昔日解裳同寝,都是风光旖旎、情浓难控之时,如今再看,倒是颇有些人是情非之感。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微微发烫的肌肤,怀玉抿唇,低声道:“你身子侧过去。” 江玄瑾听话地转了头,将背对着她。 一看他背后,李怀玉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了,沉了脸道:“也真是下得去手。” 这才多久,背上就青紫浮肿成了这样,她方才要是没拦呢?他是不是就跟她以前挨了家法一样,要在地府门口晃悠了? 听着她这语气,江玄瑾背脊微僵,接着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心疼我?” 怀玉:“……” 以前怎么调戏他都很难开口说这种话,如今说起来,怎么倒是自然得很了?李怀玉失笑,笑着抹了把脸:“我心疼你干什么,我只是有点生气,下手这么重,真把你打死了,谁去救青丝?” 原来是因为青丝,江玄瑾垂眸,眼神凉凉地盯着床上的被单。 “不过君上,你要抗旨的话,后果还真是挺严重的。”她别开头,“想好怎么安置家人了?” 这话头转得比磨豆子的石头还硬,江玄瑾冷哼:“不用殿下操心。” “那倒也是。”讨了个没趣,怀玉摸摸下巴起身道,“那我就带人先走一步吧,等到了丹阳,答应君上的事定会做到,也希望君上如约把青丝送来。” 又要走? 下颔紧绷,江玄瑾沉着脸开口:“海捕文书一下,你觉得你能顺利穿过紫阳各城,到达丹阳境内?” 脚步一顿,李怀玉回头,干笑道:“就是因为不能,所以之前才问君上,能不能行些方便?” “不能。” 不能你还说什么!怀玉有点怒,拂袖道:“那我们就自己翻山……” “但是本君要送江府的人去紫阳主城。”话没说完,江玄瑾就接着道,“殿下若是老实本分,不再耍些阴诡手段,一路同行也无妨。” 怀玉愕然,愕然之后眼眸就是一亮:“你……你还愿意带我一程啊?” “殿下不回丹阳,一线城之事谁来履约?” 原来是为着这事儿,怀玉眨眨眼,心想也对,他们现在就算情谊不成,也还有买卖在。她顾忌青丝的生死,还要回丹阳重谋大事,与紫阳君的这点恩怨,可以姑且放下的。 而紫阳君这边,已经是被皇帝逼上了绝路,眼下自然是江府上下的性命要紧,江玄瑾也不会继续跟她计较那些旧账。 两人真的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互惠互利。 傻笑两下,怀玉按了按自己的小腹,心里不免还是有两分悲凉。 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殿下!”正晃神呢,门外突然就响起了白皑的声音,着急忙慌的,直接进了厢房来。 江玄瑾立马拢了里衣,皱眉看向他。 “怎么了?”怀玉问,“慌成这样?” 白皑看了江玄瑾一眼,撇撇嘴,然后道:“刚得到的消息,陆掌柜一直在驿站等,没等到您,就回了京都,结果遇了埋伏,眼下就梧等人护着他,已经退到了紫阳边城。” 微微一惊,怀玉瞪眼:“陆景行中埋伏了?” “是,据说还受了伤。” 轻吸一口凉气,怀玉跺脚:“我怎么就忘记给他传个信了!” 薄唇轻抿,江玄瑾看她一眼,目光扫过她那当真焦急起来的眼神,忍不住冷嗤。 还真是在意得很呢。 ------------ 第66章 谁更重要 他以为方才她看他那眼神已经算十分担忧了,但现下一对比,她刚刚也许只是客套地皱皱眉而已,听见陆景行受伤,李怀玉的表情才真正紧张起来,一双杏眼里露出焦急,整个人也不安起来。 “伤重吗?”她问。 白皑摇头:“来传信的人没说,但要落脚在边城休养,想必伤得不轻。” 吐了口浊气,李怀玉捏着拳头道:“动身,去找他!” “是!”一听这命令白皑就勾唇,颇为得意地看了床边的江玄瑾一眼。 苦肉计?就算使苦肉计,他现在也使不过陆掌柜啊!一个是让她从云端跌落尘埃的人,一个是总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傻子都知道谁更能得殿下关心。 看她这一副说走就要走的模样,江玄瑾冷了脸:“不同行了?” 怀玉转身看着他:“你也听见了,陆景行受了伤。” “所以呢?”满眼讥诮,江玄瑾道,“我问你是不是不同行了?” 言下之意:你现在走,往后也就别与我同路,怎么过那一座座城池,就自己想办法! 没错,这是威胁,曾经紫阳君最不耻的、也是最幼稚的一次威胁,他说得带着怒,下颔紧绷,眼神也凌厉,看着有点凶巴巴的。 然而,面前这人一点也没被吓住,迎着他的目光,她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就开口:“可能是同行不了了,我先走一步,君上多保重。” 说罢,立马让白皑收拾东西动身。 门外的清弦和赤金好像早就在等着,一听这话,立马冲进来飞快地就扶住她的胳膊。 “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看他们这激动的模样,李怀玉有点莫名其妙:“你们怎么了?” 清弦看了一眼那头脸色极为难看的紫阳君,摇头道:“没怎么,终于能去和就梧他们汇合了,有些高兴。” 还高兴呢?怀玉摇头,提着裙子往外走:“要是陆景行是轻伤,那你们怎么高兴都成,要是重伤你们还高兴,可得挨顿罚。” “是是是!”清弦走在后头一步,睨着床边那人,声音朗朗地道,“殿下最在意陆掌柜,咱们都知道,哪里敢造次?” 这话说得太刻意,怀玉看他一眼,低声道:“有必要吗?” 清弦很是郑重地点头:“实在太有必要了!” 瞧瞧紫阳君刚进南院之时那股子得意劲儿!像是压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一样,还利用殿下的同情心,他看着就来气! 幸好他们这边还有个陆掌柜。 陆掌柜出马,一个顶俩! 怀玉摇头,觉得清弦真是闲得慌。不过她现在也没有计较这些东西的必要,赶时间要走的话,还得先去同初酿辞行。 她走得很快,转瞬就出了门,先前还亮亮堂堂的厢房,霎时好像就暗了下来。 江玄瑾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不再威胁一句?同行威胁不了,还有青丝呢! 秋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泥土和枯叶的味道,吹得他半披的里衣烈烈翻飞,他半垂了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掌。 …… “你当真不松开吗?” “不松!” …… 那张脸笑得很灿烂,握着他的手心柔软又温暖,语气笃定得让他真的放了心。 结果还是毫不犹豫地松开了。 嘴唇有点发白,江玄瑾低低地哼了一声,伸手压住胸口。 “主子?”跑去拿药的乘虚回来了,看他这模样,上来就扶了他一把,“疼得厉害么?” 以往这种问题,冷淡如紫阳君,是不屑回答的,他怎么可能给自己的属下示弱?然而眼下,他却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 疼得非常厉害。 乘虚左右看了看,皱眉道:“夫人怎么不见了?” “她走了。” “走了?!”乘虚愕然,“您的药都还没上呢,她走哪儿去?” 江玄瑾垂眸,俯身倒在床榻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陆景行一出事,她急得连给他上药的时间也没有。倒也是,毕竟人家在一起厮混了四五年,他当初与她,就算见面也不多说两句话的。 什么吾爱玄瑾,多半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冷笑一声,江玄瑾抿着唇想,既然觉得陆景行更重要,那就让陆景行帮她想法子过紫阳吧。 他是绝对不会帮忙的! 李怀玉去了徐初酿的院子,就见她正在绣个什么东西,江深坐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 “怀玉!”见她来,徐初酿眼眸一亮,起身迎上来问,“怎么来找我了?君上无碍了?” “我是来告辞的。”怀玉道,“有朋友出事了,我得赶过去看看。” “啊……”徐初酿眨眨眼,“我方才还说,也许能与你同行呢!” 后头坐着的江深眯了眯眼:“殿下何等聪慧之人,怎会愿意与我等同行?三弟抗旨,等着我们的定是京都来的禁卫,她早走早好。” 这话说的,不是暗骂怀玉见风使舵?徐初酿皱眉看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很是不高兴。 然而李怀玉何许人也?压根就是被骂大的,什么话没听过,还怕他这三言两语? 看江深这不太友善的神情,她倒是扬眉笑了,一拂裙摆就在他对面坐下:“以二公子高见,君上抗旨,会为江家带来灾祸?” “你这问题还用问?”江深嗤笑,“抗旨不带来灾祸,还能带来荣耀不成?我江家世代忠良,还得了孝帝御笔亲书的雕石,眼下这旨一抗,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天下还不知会如何评说!” 江深和江玄瑾一向亲近,他都这样说,那江家其他人的想法自然也差不多。 李怀玉唏嘘:“看来在你们的眼里,名誉比性命还重要啊?” “那当然……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江深皱眉,“我江府又不是沽名钓誉,看重名誉还是错了?” “我没有讽刺的意思,说个事实而已。”怀玉摆手,“二公子别激动。” 江深冷笑:“这是哪门子的事实?三弟不抗旨,我们还要丢命不成?” “是啊!”怀玉点头。 微微一噎,江深看了看她的表情,觉得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终于坐直了身子问:“你知道些什么?” “我要是说,君上从第一次上书定我等罪名之时,就想好了要离开京都,你信不信?”怀玉微笑。 放着确凿的证据不顾,紫阳君一改常态,执意要定丹阳一党的罪名,她一开始听见消息的时候还没想明白,可联系后头发生的这些事,江玄瑾想做什么,就清楚得很了。 这人是察觉到了皇帝的蜕变与野心,知道自己也是他想除去的目标,于是将计就计,绊司徒敬一个跟头,然后立马抽身。 他的决断比皇帝痛快太多,以至于江府众人离京的时候,皇帝一点警觉都没有。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江家刚好有重阳登高的习惯。”怀玉道,“不然这么多人一起离京,皇帝说什么也得拦一拦。” 江深听得愕然,又皱眉:“陛下好端端的,何故要除去三弟?三弟是他恩师,也效忠朝廷多年……” 话说到一半,他住了嘴,因为面前这个人正指着她自己的鼻子。 “我呢?”怀玉勾唇,“我是他亲姐姐,从他继位开始就在为他操劳,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江深:“……” “你们该庆幸啊,江玄瑾有脑子,不然被困京城,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怀玉道,“他家法挨得重,二公子有空也去看看吧。” 说罢,扭头拉着徐初酿的手,温柔地道:“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来找你。” “好。”徐初酿乖巧地点头。 李怀玉起身要走,后头的江深才回过神,皱眉喊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走?” 她不是最心疼三弟了吗?以前没事儿都喜欢哄着,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反而不留在他身边了? 头也没回,怀玉举手摇了摇,也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很是潇洒地就走了。 江深阴沉着脸,兀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问旁边的徐初酿:“你若是她,会原谅三弟吗?” “不会。”徐初酿答得毫不犹豫。 若是她怀着身子去救自己的ài rén,被他反手送进大牢,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理他。 世人都说丹阳公主心胸狭窄,可初酿觉得,怀玉的心胸已经很宽广了,她甚至站在君上的角度,替他也想了,没有一味地责怪他,也没有偏激地fù chóu,只是以最平和的姿态,面对这段已经死了的感情。 她胸中有的,不止是儿女情长,还有山河大海。 徐初酿知道自己成不了怀玉这样的人,但她很憧憬,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她那般洒脱。 江深原以为她要回答“会”,结果她的“不会”来得又快又直接,噎得他好半晌都没能接上话。 “为什么不会?”他皱眉。 徐初酿笑道:“您还是先去看看君上吧,女儿家的心思,您不会懂的。” 瞎说,他阅女无数,还能有他不懂的女儿心思?江深嗤之以鼻,但看徐初酿这反应,他莫名的也不想多问,黑着脸起身出门。 李怀玉同白皑清弦他们走到山下马厩的时候,就见里头只剩下紫阳君那辆马车了。 “怎么回事?”白皑转了两圈,问旁边看马车的人,“刚驶来放着的那辆车呢?就停在这儿的。” 看车人低头小声道:“有几位贵客下山,驾走了。” “那是我们的马车,他们凭什么驾走?”白皑怒了,“你怎么看车的?” 吓得两腿发抖,看车人道:“小的也不清楚啊,那贵客说山上都是一家人,车随便谁驾都是一样。” “一家人是吧?”白皑点头,掀开紫阳君马车的车帘就朝身后的人努嘴,“扶殿下上去。” 李怀玉哭笑不得:“真上这一辆?” 白皑点头:“用辆普通马车换君上宝驾,不亏!” 左右也没别的马车了,怀玉点点头,扶着清弦的手就上车,做贼心虚地朝外头的赤金喊:“快点快点!” 赤金把行李递上去,跟着麻利地蹿进车厢。 “驾!”白皑扬起马鞭就走,看车人也没拦,眼睁睁瞧着他们驶出马厩,一路往西而去。 御风从马厩旁边的棚子后头出来,望着那越来越小的车影,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君上怎么就知道,这群人一定会自己抢了马车走呢? “主子,您这是在干什么?”见御风回来复命,乘虚很是不解,“夫人要走,您不是生气呢么?怎的还给马车?” 江玄瑾犹自黑着脸,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御风将乘虚拉过来,小声道:“夫人身子弱,祁锦医女说的,一定不能让她太过颠簸疲乏,主子让个马车也是正常。” “你是没看见他方才有多生气。”乘虚连连摇头,小声道,“我都以为主子要派你去追杀夫人了,结果好么,竟是让你去做这事儿。” “主子的心思一向难懂,你还非想猜个透?” “我都猜不透,那夫人更是猜不透。”乘虚叹息,“既然这么担心人家,做什么不说两句软话?” 还指望紫阳君说软话?御风唏嘘,这位爷有再好的心思,说出来的话也是硬邦邦的,没救。 “你们说够了吗?”床上那看似睡着了的人突然开了口。 乘虚和御风齐齐吓得原地一个小跳步,然后躬身行礼:“君上息怒!” 半睁开眼,江玄瑾冷声道:“有空碎嘴,不如去准备上路要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御风道,“已经让老爷子他们先行,您身上有伤,先休养两日……” “不必。”江玄瑾道,“东西收拾好了,即刻动身。” “这……”乘虚看了看他的背,“传旨的太监还扣着,京都那边暂时还收不到消息,您不必这么着急。” 江玄瑾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执拗。 “……属下明白了。” 没人拗得过君上,还是乖乖领命吧。 临江山离紫阳边城还有五十里路,不过好在这马车走官道十分平稳,怀玉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了。 “殿下。”白皑笑道,“咱们运气还真不错,方才经过一处驿站,有官差在盘查行人,本以为要打上一场,谁知道他们直接就放行了。” 揉了揉躺得有些僵硬的脖子,怀玉坐起身笑道:“哪里是运气好,这马车顶上立着铜麒麟呢,官差除非吃了豹子胆,别的是都不敢拦的。” 原来如此,白皑挑眉:“那咱们这车还真是抢对了。” 掀开车帘看了看前面,已经隐隐能看见高大的城门了。怀玉正想笑,可冷不防的心里一阵恶心,趴在车辕上便干呕起来。 “殿下!”驾车的赤金吓了一跳,连忙勒马。 “不用停,我没事儿。”怀玉摆手,示意他快赶路,“这两日总觉得恶心,初酿说是正常的,怀着身子都这样。” 这一大车的男人,哪个怀过身子啊?看她小脸煞白,吐得要死要活的,都紧张得很。 “要不在前头那凉亭歇会儿?” “别,先进城去找陆景行。”怀玉皱眉,“你们想让我少难受点儿,就走快些。” 一听这话,赤金也不敢再耽搁,驾车一溜烟地进城。 城门口的护卫看见这马车,一时也没上来拦,犹豫之中这车就冲过去了。 “站住!”护卫低喝两声,连忙跟了上去。 为了甩开这些人,赤金驾车在这边城里七绕八拐,路过一处巷子口,怀玉当机立断:“下车!” 车厢里的人齐齐隐进巷子,赤金就继续带着后头追上来的护卫兜圈,抓着机会把车往街口一扔,自己也隐进了人群。 “该往哪儿走啊?”看着这陌生的地方,白皑犯了难,“陆掌柜也没告知落脚点。” 穿过巷子,怀玉往街上看了两眼,笑道:“找别人不好找,找陆景行最简单了。” 不算繁华的街道上,陆记的灯笼盈盈地亮着。 白皑咋舌:“怎么哪儿都有陆记?”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是京都第一富商?”轻哼一声,怀玉提着裙子就进了一家铺子。 陆景行提前打过招呼了,这里的伙计一见她,都不等问话就道:“姑娘快往隔壁街陆记药堂走,东家在那边。” 这都多久了,还在药堂?怀玉皱眉:“烦请带个路。” 陆景行这个人吊儿郎当习惯了,眉眼里始终藏着三月的春风和醇香的美酒,一把南阳玉骨扇春夏秋冬都不换,往身前那么一展,就是一片光风霁月。 然而眼下,这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凤眼紧闭,脸上一片惨淡,单衣上血色犹自在渗,怎么看都是狼狈。 “陆景行?”怀玉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陆景行半睁开眼,还没看清床边这人,唇角就先勾了起来:“你命也真是大。” 听他声音都沙哑得很,怀玉轻吸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我命大,你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运气不好而已。”他眯眼,“我没料到你家皇弟已经狠到了这个地步。” 他回京找人,皇帝竟直接在沧海遗珠阁设埋伏等着他,想活捉。那么大的阵仗,想也知道他一旦被捕,就成了牵制丹阳的筹码。 好歹姐弟一场,丹阳本也没打算再插手皇族中事,结果他还这般咄咄逼人。 轻轻摇头,陆景行道:“真不是个善类。” 李怀玉抿唇,看了看他衣裳上渗的血,问旁边的招财:“刀伤?” 招财点头:“三处刀伤,没伤着要害,但失血过多。” “药呢?喝了吗?” “已经喝过了。” 问完这些,怀玉沉默了,盯着被子上的花纹,眼珠子微微动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招财觉得奇怪,一般来看病人的人,多少都会叮嘱两句,哪怕是废话,也显得对病人关心不是?可这位主子,跟他家公子关系那么好,怎么话就这么少呢? 陆景行看着她,轻咳两声低笑道:“招财,你先带他们出去见见就梧。” “哎!” 门一开又一合,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陆景行好笑地道:“你愧疚个什么劲儿?” “很明显吗?”怀玉扯了扯嘴角。 陆景行叹息:“祖宗,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傻兮兮地咧着嘴笑了笑,怀玉道:“也是,你都不知道给我收拾了多少回烂摊子了,每次我都麻烦你,不是害你破财就是害你遭难,你每次劝我,我都觉得自己想的才是对的。” 越说声音越小,她觉得鼻子和喉咙都酸成了一团:“可我错得真离谱啊,从怀麟到江玄瑾,我没一个人信对了,还把你连累成了这样。” 她一直不敢去仔细想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不敢,恍恍惚惚地混着日子,就当自己在做梦。 可陆景行衣裳上这红色真刺眼,刺得她回过了神。 昔日她最疼爱的弟弟,杀过她一次,正在想方设法地杀她第二次。昔日她最深爱的男人,不信她的话,将救他的所有人都送进了大牢,那些人,都是她出生入死的挚友。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这一辈子,又到底是在活什么? “丹阳。”陆景行皱眉,“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你知道的,我最冷静了。”怀玉乖巧地点头,眼里的泪珠却是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床沿,“我只是有点难受……” 难受得要不能呼吸了。 在大牢里她还能分心去想怎么逃,怎么救人,可现在她坐在这里,满眼只有陆景行身上的血。 所有被压着的痛苦都硬生生地翻了过来,她想逃都逃不了。 丹阳是个祸害,李怀玉是个骗子,她是个笑话。 自以为能匡扶社稷,保住幼主,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背着黑锅,还说什么“坏人比好人容易当”,她谋划这么多年,甚至舍了自己的姻缘,为的也不过是李怀麟能成一个明君。 可怀麟说,她杀了他的父亲。 伸手捂着眼睛,李怀玉笑出了声:“你说老天爷是不是看我不顺眼?真那么不顺眼,一道雷劈死也就罢了,何苦这般费心?” 她爱之人皆恨她,她求之事皆溃塌,她壮着胆子赌一个花好月圆,也不过半载年华。 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得这样的惩罚? 陆景行叹息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别哭。” “我哭的时候,你别说这两个字。”眼泪流得更凶,怀玉拿手背一下下地抹着,咬牙道,“越说越难受!” “那该怎么说?”陆景行勾唇,“骂你两句?” 怀玉点点头。 还真是头一回遇见这么奇怪的要求,陆景行想了想,毫不留情地启唇:“你真是个不长眼睛的傻瓜瓢子!看男人的眼光这么差,说你你还不听,脑子喂猪了?” 李怀玉:“……” 陆景行理直气壮地接着道:“你这人就是蠢,自个儿弟弟是个什么性子,竟然还不清楚?他朝你撒娇,你就真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啊?亲兄弟明算账听过没?更何况你还是在帝王家!” “说实话,你哭起来的样子特别丑,像个长歪了的倭瓜。我这儿还受着伤呢,你能不能善良点儿?” 深吸一口气,李怀玉把刚刚的悲伤都咽回了肚子里,眯眼捏了捏拳头:“你想不想看看真正长歪了的倭瓜是什么样?” 不着痕迹地往床里头挪了挪,陆景行痛苦地道:“你有没有人性?自个儿让我骂,骂了又想欺负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病人?” “我看你这说话的样子,不像是有多难受啊,舌头很利索!”怀玉咬牙,“让你骂你就真骂这么狠?” “自然,你我谁跟谁?还客气不成?”陆景行状似玩笑地说着,看她的眼神却是十分正经。 她和他之间,本就是不用客气的。 李怀玉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眶更红。 是不是就是因为身边有了陆景行这么好的人,老天爷觉得她太过好命,所以才给她相应的坎坷以求公正? 这么一想,心里倒是好受了很多。怀玉捏着被子擤了擤鼻涕,再狠狠地抹了把脸。 “喂……”陆景行虚弱地道,“这是被子,不是帕子。” “不都可以用来擦脸?”怀玉满脸疑惑,“有什么不同吗?” 气得差点背过去,陆景行咬牙:“的确没什么不同,好比殿下的脸和这边城的墙,都厚得可以用来御敌。” “过奖过奖。”擦干净脸,怀玉伸手就轻轻将他掩着的衣襟掀开。 胸前横贯捆着的白布已经是被血浸透了,她皱眉:“为什么不换药?” “还能为什么?”陆景行抿唇,“疼。” 他已经换了几次药了,伤口凝结太慢,一直浸湿白布。这一包一拆的实在折磨人,索性就这样了。 冲鼻的血腥味儿,激得李怀玉一个没忍住,跑到窗边又是一阵吐,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去。 “喂,这就有些过分了吧?”陆景行直翻白眼,“都没让你看伤口,你吐什么?” 吐舒服了,怀玉端茶漱了口,才坐回床边去:“你怀孕也会吐的。” “你才怀孕呢,我一个男人……”陆景行张口就想骂她。 然而,话一出口,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愕然地抬起了头。 怀玉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先前祁锦还说不太确定,但看现在这模样,应该是真的。” “……江玄瑾知道吗?”陆景行皱了眉。 “应该不知道。”怀玉勾唇,“不然就不会放我走了。” 本来还只是身上的刀口疼,现在倒是连脑袋也疼起来,陆景行咬牙:“祖宗,你明知道这是个坑,还全心全意往里头跳呢?” 知道早晚要出事,怎么能怀上身子? 不,不止怀身子,她压根就不该碰江玄瑾,伤心还不够,还要搭上伤身?这怎么看都是稳亏不赚! “当时……情况有些不一样。”怀玉干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能好好过下去的。” “你也曾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李怀麟都会站在你那边。”陆景行简直要气得三魂离体,“你哪次的以为是对了的?!” 双手放在膝盖上,怀玉低头,知道自己理亏,硬着头皮乖乖挨骂。 “怀着身子……你怎么不早说啊?!还在大牢里呆那么久,还一路从京都赶到这里?”他撑着身子都要坐起来了,扭头朝着外面就喊,“招财!” 怀玉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按回去:“你骂归骂,别乱动啊,伤口还在渗血呢!” 陆景行瞪眼看着她:“你还敢说话?” “……”这股子气势实在压人,李怀玉头一次在陆大掌柜面前怂了下来,撇撇嘴,不吭声了。 招财进来,胆战心惊地问:“主子,怎么了?” “去把堂前的大夫都请过来,再把隔壁的厢房里的被子床单换一换。”脸色有点苍白,陆景行指了指床边这个祸害,“最后把她给我扔进去!” 招财吓了个够呛,看看旁边这位主子,抖着嗓子道:“奴才不敢啊……用请的行不行?” 有人跟在后头进来,闻言笑道:“掌柜的说说而已,你若真敢扔,他定打断你的手。” “就梧!”看见他,李怀玉跟看见救星似的,起身就道,“陆掌柜今天好凶啊!你快来救救我!” 在她面前站定,就梧先行了礼,然后摇头道:“换做是我,我也凶。您这是不打算要命了?这身子本来就差,您还敢这样折腾?” 怀玉很冤枉:“是我要折腾吗?我还不是被逼无奈?” “别说了。”就梧指了指外头,“陆掌柜的伤也不轻,您先放过他,别再气他了,去隔壁吧,等会让大夫过来把脉。” “哦……”委屈巴巴地点头,李怀玉再看陆景行一眼,见他闭着眼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样,耸耸肩,跟着就出门左拐。 “我问过清弦和白皑了。”就梧回头,看着陆景行道,“殿下有孕一事,江家有人知道,但瞒着没告诉紫阳君。” 陆景行睁开了眼:“那他最好别知道了。” ------------ 第67章 给陆景行出殡 就梧点头:“我明白掌柜的想法,但就怕殿下她……” “她怎么?”陆景行凤眼微眯,“她要是还敢不知死活地与江玄瑾牵扯,我也打断她的腿!” ……今日的陆掌柜,似乎格外暴躁啊。就梧摇头,低低地叹了口气:“说是这么说,她若拗起来,谁拦得住?” 陆景行想了一会儿,痛苦地闭上眼:“这祖宗真是要人命!” “您先好生歇息吧。”就梧拱手道,“殿下那边有我们照看,不必太担心。” 他现在就算担心也什么都做不了啊!身上缝合了的伤口还在渗血,人都坐不起来,只能兀自生闷气。 李怀玉哪儿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差得很,这么多面首她没看上,他这样玉树临风艳绝无二的人,她也没看上,偏生看上个冷不溜丢的紫阳君。 说实话,陆景行至今不明白江玄瑾除了那张脸之外,还有什么好的,一看就是个不会体贴人的主儿,若换做是他,怎么可能连自己夫人怀了身子都不知道。 江玄瑾坐在马车上,沉默地看着车帘外头倒退的树干。 “已经安排妥当。”乘虚策马回到车边同他复命,“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有衙门的人去山下收尸。” 颁旨的太监连同护送的二十护卫,统统死于“山贼”之手,并未到达寒山寺。如此一来,就算不得紫阳君抗旨。 神思回笼,江玄瑾轻轻敲了敲旁边小窗的沿:“别让老太爷知道了。” “属下明白。” 车轮滚动很快,车厢里颠簸得很,乘虚看了他好几眼,终于是忍不住道:“主子,赶这么快做什么?” 江玄瑾淡声道:“早些到边城,便早些安全。” 是为了安全?乘虚摇头:“您……是还记挂夫人吗?” “没有。”答得果断,江玄瑾冷声道,“她自己要走,本君记挂她作何?” 与夫人在一起半年,别的没学会,撒谎不脸红的本事倒真是涨了不少。乘虚唏嘘,怕他恼羞成怒,也没多说,打马就想去后头看看江家其他人走到哪儿了。 然而,马头刚一调转,一道寒光就穿空而来,尖啸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小心!”车辕上的御风低喝一声,当即勒马。 “锵——”乘虚仰倒在马背上,堪堪躲过那支短箭,目光陡然凌厉,拔出腰间长剑便看向来处。 幽深的树林,风动叶海波澜起,凉气渗人。 四周暗卫都警觉起来,御风下了车,按住车帘道:“您身上有伤,别下来。” 皇帝的反应比他们想的都快,宣旨太监两日不归,暗杀的刺客就接踵而至。江玄瑾垂眸捻了捻手指,低低一笑。 十五岁就心机深沉如此,李怀麟还真是个当皇帝的料。 可惜这回,他这个当人太傅的,就不一定让着徒儿了。 湿润沁凉的秋风里,突然就染上了血腥味儿。江府的马车被越来越多的刺客包围,护卫们持刀守在车旁,都做好了迎接一场血战的准备。 江玄瑾掀开车帘看了看,心情突然不太好。 这地方,还真是像去白龙寺路上的那片树林。 “杀——”有人大喊了一声。 乘虚和御风都红了眼,上前便与贼人对上。知道他们这边的人没对方多,用的招数全是一击致命,省力又省事。 然而,形势乱得他们猝不及防,一向配合极好的两个人,被对面众多的刺客冲开,各自落在了人堆的一处。 “御风!”乘虚皱眉,看一边隔开面前挥来的大刀,一边看向背后的马车。 有人冲破了禁卫防线,已经靠拢在了车前,动手就要去掀帘子—— 御风自身难保,阻拦不及,只能大喝:“保护君上!” 掀开了车帘的刺客大喜过望,前头的护卫都被缠住,只要他这一刀送进去,取了紫阳君性命,那升官发财岂不就是手到擒…… “呯!”帘子掀开,里头的人出手极快,格了他的大刀,抓着车厢门沿,一脚便将他踹落车辕。 天旋地转,那刺客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车里出来那人。 耳边是杀戮四起的惨叫血腥,眼前是人间难得的朗月清风,这紫阳君生得实在俊俏,长身玉立地往车辕上这么一站,哪怕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让人忍不住想停下来多看两眼。 《紫阳美人赋》里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其怒若蛟龙出海,虽骇然姿色更佳。 刺客看傻了眼,刀什么时候到了对面这人手里都没察觉。只愣愣地想,紫阳君这样的人,死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喉间就突然一凉。 毫不留情地抹了刺客的脖子,江玄瑾抽刀看向乘虚那边,抬步就迎了上去。 “君上?”乘虚吓了一跳,看他眉目间满是杀气,又是庆幸又是担忧。 庆幸的是当真动了杀心的君上,不用他们保护,反而能护着他们。但担忧的是,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这般生气? 他很少亲自动手shā rén,逼不得已的时候出手,也总会下意识地给人留活路。然而眼下,君上下手比他们更狠,一刀封喉,刀刀都精准无比,仿佛地府归来的阎罗,让人瞧着都心惊。 刺客的血溅上他的侧脸,他皱眉,很是嫌弃地想用袖子抹掉,但看一眼自己的衣袖,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弃了卷刃的刀,转头又夺了剑,低声喝道:“往后撤!” 还往后?后头的刺客也定然不少! 乘虚想了想,道:“您要是担心后头江府众人安危,咱们便兵分两路,您往前撤,咱们去看后头老太爷他们……” 话说一半,看见君上的眼神,他闭了嘴。 “撤!” 这一场打斗,双方都没占着便宜,但行刺的最好时机已丢,紫阳君不仅杀不了,还有可能让他们丧命。见势不对,刺客也不打算再追,看他们往后退,便也陆陆续续地隐回树林之中。 后头的马车走得不快,离他们较远,好在护卫足够多,江玄瑾赶过去的时候,双方胶着,车上的人倒是被护得好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爷万分不解,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神色紧张。 江深在他旁边陪着,抿唇道:“江白氏那话可能是真的,陛下一早就想除去三弟,他接旨回京,下场不会好;可抗旨不从,江府上下也要遇刺,当真是不给活路。” 江老太爷皱眉:“你在瞎说什么?” “不是瞎说。”江深唏嘘,“事实如此,不然您以为三弟那样规矩的人,为何会做这忤逆之事?” 老太爷一脸茫然,显然是没想明白,江深却是明白了李怀玉临走前那一番话的意思,心下唏嘘不已。 正想着呢,车帘就被人掀开了。 “父亲,二哥。”江玄瑾在车外,淡声道,“坐稳了,要赶路。” 青珀色的袍子上横七竖八地洒着艳红的血,江老太爷一看就吓了一跳,急声问:“伤着了?” 江玄瑾微微一顿,摇头:“别人的。”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老太爷轻咳一番,握着龙头脸色阴沉。 这种不肖子,担心来干什么?死了也是命数! 江玄瑾也没指望能得个原谅,见他们都无碍,便放下车帘上了马,带人一起冲出这包围圈。 厮杀不歇,地上横躺着的尸体有刺客的,也有江府护卫的。不过好在半个时辰之后,江府的马车还是全部离开了这片树林。 太阳升起,朝堂之上,齐翰出列就禀:“陛下,先皇有旨,令紫阳君在京辅政。可如今,君上不遵圣旨,携江府上下一同去了紫阳。臣以为,这等举动,实在有不忠之嫌。” “紫阳君回紫阳,也并未同陛下禀告。”柳云烈道,“据臣所知,君上灭叛乱有功,陛下还颁旨赐婚,但君上似乎没接旨。” 这话说得委婉,听见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紫阳君抗旨,还带着一家老小回去了封地,这摆明了就是忤逆圣命,别有所图! 李怀麟长叹一口气:“为何会这样……” “陛下,臣有本奏。”白德重出列,拱手道,“京郊传来消息,说临江山脚下发生了两桩打斗,一桩遇害之人为颁旨太监,并着二十护卫,全都死于山贼手下。另一桩是来路不明的刺客,杀害了不少江府护卫。” 颁旨太监死在山脚下,紫阳君压根没接到圣旨,算不得抗旨。江府众人在遇刺之后,不回京都,而是去了紫阳,其中缘由,心思多的人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这哪里是紫阳君要反?恐怕是知道行刺之人的来路,所以不敢回京都了吧。 当然了,这只是众臣心里的想法,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于是齐翰和柳云烈还是占了上风:“江府遇刺,紫阳君就可以不回京都而去紫阳?这是什么道理?” “不管有何缘由,君上不回京是事实,实在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韩霄等人一走,紫阳君再离开,朝堂上就是这党人的天下了。白德重知道单舌敌不过众口,索性也沉默了。 于是李怀麟顺理成章地就道:“众爱卿如此忌惮紫阳君,朕却还是偏信他多些。为表朕之倚重,这赐婚的圣旨就再下一回。” “陛下仁至义尽。” “陛下宽宏大量!” 齐翰和柳云烈齐声恭维,白德重听着,却是暗道了一声糟。 皇帝一道圣旨下两回,看似是厚爱,实则就将紫阳君逼上了绝路。一旦他抗旨,皇帝便可定下紫阳君造反之名,纠集各路郡王讨伐之。 这可怎么办? 李怀玉听见消息的时候正在喝老鸡汤,赤金的厨艺好得很,鸡汤熬得又香又浓,她恋恋不舍地喝了好几口才挪开嘴:“你们觉得紫阳君会是什么反应啊?” 就梧道:“他既已来了紫阳,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可不回去,岂不是坐实了造反之名?”白皑摇头,“君上到底是江家人,他想放手一搏,江家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难不成齐齐回京都去送死?”清弦哼笑,“那可真是个忠诚的笑话了。” 还别说,在世人眼里,江家人都是这么个忠诚到傻的形象,真要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 怀玉撑着下巴听着,小口小口地撮着鸡汤,看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江家回京之后皇帝会怎么做了,才笑眯眯地打断:“紫阳君到边城多久了?” 就梧算了算,答:“一日有余。” “他做了什么?” “安顿江府的人,与边城郡守议事。”就梧挑眉,“好像还准备了不少干粮盘缠。” 这么一说,还真不像是要回京送死的模样。清弦“嘿”了一声,摸着下巴道:“那咱们是不是有好戏看了?” 照这样来看,怎么也得打起来啊。 一碗鸡汤见了底,怀玉抹抹嘴,垂眸道:“北魏要乱啦,咱们赶紧回老巢,才有几日清闲日子过。” 就梧点头,又皱眉:“咱们没马车了,四个城门口都贴着通缉画像,陆掌柜又重伤未愈,现在要走可能很难。” 怀玉问:“陆景行那伤,大夫是不是说必须躺着啊?” “是。”就梧点头,“所以要他坐车出城的话,可能……” “没事儿,我有法子!”李怀玉拍拍手就站了起来,“保管他能舒舒服服地出去!” 屋子里众人看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佩,真不愧是聪明绝顶的殿下啊!这种困境里都还有办法!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的面前多了一副棺材。 “怎么样?”李怀玉得意地拍了拍棺材盖,“里头铺了棉被,又暖和又舒服,保管让他躺着出城!” 众人:“……” 就梧突然觉得,陆掌柜的脾气是真的好啊,这么多年没掐死他们殿下,实在是心怀慈悲。 “李怀玉,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动不了,所以揍不了你?”陆景行气得手都哆嗦了,“我还没死呢,你就要给我出殡了?!” 怀玉一边往自己袖子上捆白布,一边安抚他:“又不是真的出殡,权宜之计嘛!谁让你伤这么重?” “你们被通缉,我又没被通缉!”陆景行咬牙,“我自己出城就行,大不了出去了再汇合!” “你想怎么出去啊?”怀玉挑眉,蹲在床边跟他比划,“不躺棺材你就得让两个人抬不是?陆掌柜这么风流倜傥的人,被人抬出城,看着好看吗?” 想了想那个场景,陆景行沉默了。 男人可以不英俊,但一定要有气势!他堂堂北魏第一风流公子,怎么能把自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那还是躺棺材吧。”想了许久,他屈服了,“你准备妥当些。” “我办事儿,你放心啊!”怀玉咧嘴就笑,扯了扯自己袖子上的白布,“咱们都商量好了,你是城南的某掌柜,就梧他们扮成送葬的家丁,仪仗都在外头,马上就能走!” 看她一眼,陆景行问:“你扮作什么?” 他的未亡人?那就该换丧服吧,就袖子上这一点白…… 打散自己的头发,怀玉随手就扎了个男人的发髻,拿发带捆好,粗声粗气地答:“你爹。” “……” 就梧等人正在门外等着抬人呢,冷不防就听得屋子里一声怒喝:“李怀玉!” “哎呀哎呀。”躲过他用力掷来的枕头,怀玉嬉皮笑脸地道,“我这张脸的画像可贴在城门口呢,不贴个胡子当你爹,怎么蒙混得过去?哇,你别激动!不当爹当个叔伯也行……” 里头呯里哐啷的声音很是激烈,就梧听着,犹豫地回头问:“要去劝劝吗?” 众人齐齐点头,殿下还怀着身子呢,她再混蛋也不能伤着呀。 于是,李怀玉躲闪之间,就见门突然被推开了。与她关系最好的四个面首齐齐跨过门槛,动作整齐地朝陆景行一拱手:“掌柜的息怒。” “看看,还是他们对我好!”躲在椅子后头,怀玉感动极了。 陆景行凤眼微眯,半撑着身子看着他们:“我为什么要息怒?” 四个人相互看了看,齐声答:“积德行善!” 李怀玉:“……” 院子里一点出殡的气氛也没有,打打闹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过年。丹阳长公主终于恢复了她以前的德性,拍着桌子大吼道:“我不介意多给你们准备几个棺材,让你们全躺着出去!” 陆景行冷笑:“就梧,给她准备一个,她身子也不好,该躺。” “你敢!”怀玉捏着一把胡子就往脸上贴,“我等会换个白胡子,直接当你爷爷!” “你还是把头发一起弄白吧,直接当我祖宗。”陆景行撇嘴。 就梧等人失笑,捂着嘴不敢让殿下察觉,可怀玉眼睛尖啊,看见了就叉腰:“你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声音里七分佯怒三分笑意,像与人打闹生气的小孩子,无忧又无虑。飘过高高的围墙,被秋风卷上了天。 围墙外,江玄瑾沉默地站着,听着里头的声音,似嘲非嘲地笑了笑。 一切准备就绪,怀玉也ěi zhuāng妥当,众人终于出了门,长长的送葬队伍径直往西城门而去。 “放心吧,等会到了城门口我就开始哭。”怀玉站在棺材边对就梧道,“一般来说城门口的人是不拦出殡的,但他万一要是拦了,你们就该塞钱的塞钱,该说好话的说好话,总能混出去。” 就梧点头,众人都不是特别紧张,毕竟这法子很少有人能想到,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然而,到城门口的时候,他们还是被人拦下了。 “官爷行行好。”清弦上前,拿着一包银子就往人手里塞,“我家老爷赶着入土呢,你们这一个个地查,要耽误多少时辰啊。” 掂量两下那银子的分量,守门的护卫眼眸一亮,侧身就想放人。 “站住。”旁边走过来一个将领,看他一眼,转头对清弦道,“上面有令,出入城门都得盘查。” 守卫一愣,连忙跟扔烫手山芋似的把银子扔回清弦手里。 清弦错愕,回头看了一眼。 这么严?还以为紫阳君要跟皇帝杠上,紫阳之地的皇令不会太遵行呢。真让他们盘查,定是要认出几个画像上的人的。 怀玉正在假哭,见状就颤颤巍巍走了上来,嘶哑着嗓子用老头儿的声音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呐?我儿子死得这么惨,你们还要盘查?” 她脸上贴着托腮胡子,脸色蜡黄,弯腰驼背的,真像极了一个老人家。 将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正想说点什么,头顶上就有人嗤笑了一声。 这声音熟悉得很,以至于一听见,李怀玉就浑身一僵。 清弦抬眼,就见高高的城楼之上,江玄瑾负手而立,像是在看远处的风景。可他这气势压人,摆明是发现了他们,只是没直说。 走不了了。 怀玉眯眼,有些莫名其妙。不帮她就算了,她自己想办法。可他反而来拦着是什么意思? “今儿这日子似乎不太好。”她扭头道,“回去再守守灵吧。” 与其被在这儿当场揭穿,不如快些离开。 出殡队伍调了个头,开始往回走。然而没走两步,背后就有人跟上来,轻轻按住了棺材。 “不是说赶时辰?”江玄瑾脸上满是讥诮,“本君送你们一程?” 就梧等人下意识地就护在了怀玉身前,怀玉黑了脸:“不必了。” “怎么?不下葬了?”目光落在那棺材上,江玄瑾道,“不是该入土为安吗?” 你才该入土为安! 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李怀玉也懒得ěi zhuāng了,站直了身用自己本来的声音道:“君上不想办法应付陛下,倒是有空来为难我?” 后头城门口站着的将领神色疑惑地看了过来。 江玄瑾看他一眼,眼神微暗,也没空多解释,只道:“你们若是不出去,那可就得往本君那里走一趟了。” 还往他那儿走?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棺材里的陆景行都听不下去了,使劲顶了顶棺材板。 察觉到不对,江玄瑾伸手就将盖子给摁了个严实。 “走不走?”他有些不耐烦。 这是紫阳,他的地盘,他说走,她拒绝有用吗?李怀玉哼笑,拂了衣袖很是潇洒地道:“开个路。”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人还想干什么。 见队伍又重新动起来,江玄瑾才朝背后的乘虚道:“城门口那个。” “明白!”乘虚点头,与队伍逆行,回去城门前就朝那将领拱手,“大人,郡守有请。” 紫阳在他的名下,虽然从未来过,但紫阳诸事,每年都是由各地郡守上报给他,再行处置的。故而他一来,这边城的郡守立马投诚,并明说了城中有帝王耳目。 李怀玉闹这一场倒是好,耳目直接就露了形,叫他抓了个正着。 看了看她的侧脸,江玄瑾抿唇。这人多半以为是他让人拦出殡队伍的,瞧着还有些恼意。 他没多解释,误会了也挺好,他要是说城门口是可以随意进出的,那她肯定就同陆景行他们一起走了。 紫阳君落脚的地方是郡守府,偌大的院子就给他一个人住。李怀玉进去就扯了脸上的络腮胡子,再让就梧他们把陆景行捞出来透透气。 “君上想做什么?”李怀玉开门见山地问。 江玄瑾道:“各位在边城多歇一段时间也无妨。” “歇?”怀玉看他一眼,“京都传来的消息您没收到?” 皇帝真跟他杠起来,这边城是可以歇的地方吗? 伸手倒了一盏茶,江玄瑾曼声道:“不必担心。” 谁担心他啊?都在担心自己的小命好不好?怀玉还想再说,可看看他背后,她突然觉得不太对:“御风呢?” 往日御风总和乘虚站在一起,他们这一路从城门口过来,怎么也没看见御风的影子? “他去办事了。”乘虚答,“夫人可以安心在这里休息。” 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怀玉摸着下巴沉思。 皇帝的圣旨下得很快,亲笔写好盖章,交给了新上任的虎贲中郎将,派他率了两百护卫,前去紫阳边城。安排是很妥当的,武夫宣旨,带不多不少的护卫,既气派又能震慑人。 然而,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一队人在行至临江山附近的时候,遭遇埋伏,两百多人,只逃了三四个人回京,颤颤巍巍地禀告惨况。 “又被伏击?”李怀麟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两百多精卫,都没能抵抗住?” “山贼人数众多,实在无法逃脱。”受伤的护卫奄奄一息地道,“还请陛下派兵,去给兄弟们收尸……” 李怀麟脸色很难看,这些人要是在紫阳境内死的,他还能有个说法,可怎么又是在临江山下死的? 动手的肯定是紫阳君,他知道,除了他没人会冒险lán jié圣旨。但他来这一手,什么证据也没留下,他就算去朝堂上说紫阳君反了,也不会有人信。 还真是个哑巴亏! 怒极之下,李怀麟还是不信邪,又派了几队人马去颁旨。 然而不管是三百人还是五百人的队伍,行至临江山,都是有去无回。 满朝哗然,觉得那临江山下肯定是有个巨大的贼窝,不然怎么可能谁都过不去呢?一时有人建议先封锁临江山,减少伤亡。也有人建议出兵,把那贼窝一举端了。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直磨牙,什么贼窝,他真派大军过去,必定会扑个空!浪费兵力不说,还被人当猴耍。 正气着呢,目光突然扫到了下头安安静静站着的白德重。 李怀麟眼眸微亮,突然问:“白家二xiǎo jiě,是不是尚未出阁?” 白德重正在走神,闻声一惊,出列拱手:“臣惭愧。” 白璇玑都已经要满十九岁了,江家一直不提那婚事,别的人家也没来提亲,只能一直搁在闺房里。 李怀麟恍然,然后笑道:“白大人为国尽忠这么多年,也该有些优待。” 精卫他说杀就杀,那白家人呢?他杀是不杀? 白德重迎头看着帝王那眼神,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边城里风平浪静,一直没有看见圣旨的影子。李怀玉等人借住郡守府,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你是不是有毛病?”陆景行撑着身子坐在江玄瑾面前,沉着脸道,“根本不是一路人,为何非要强凑一处?”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把地图铺在了桌面上:“本君要去紫阳主城,你们要去丹阳,从边城出发,都是一个方向。” 如何就不是一路人了? 陆景行眯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是忠君为公的紫阳君,一个是已经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的长公主,这两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持刀相向,那现在还搅合什么? 江玄瑾漠然转头,看向窗外那几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人。 李怀玉和清弦他们蹲在一处,围成了一个圈儿,背影看起来又瘦又小,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旁边的清弦突然就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 眼色一沉,江玄瑾站起了身。 “做什么?”陆景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哼笑,“他们本就亲密,你拦得住吗?” 李怀玉那种性子,越拦反而越来劲儿。 江玄瑾不答,抬步走到房间里那落地的花瓶旁边,伸手一推—— “哐”地一声巨响,上好的瓷器倒在地上,摔得稀碎。 这动静太大,外头的人都吓了一跳,怀玉站起身来看向窗户里,清弦不得不将手放下。 “怎么回事?”她问。 “无妨。”江玄瑾淡漠地道,“不小心碰倒个瓶子。” 陆景行简直是又气又笑:“这哪是瓶子?分明是个缸子!” 装醋的那种! 你说江玄瑾这个人怎么古怪呢?知道算计帝王,也是做大事的人,可偏生在这种小事上,跟个孩子王似的让人哭笑不得。 男人的占有欲,真是跟感情无关的、最根深蒂固的东西。 怀玉古怪地看看江玄瑾,又看看神色诡异的陆景行,憋了半天劝了一句:“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谁吵架了?这种劝小两口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陆景行直翻白眼,想了想,突然来了点精神,朝她招手道:“你过来扶我一把。” ------------ 第68章 御封君夫人 李怀玉哪里知道他有什么小心思?陆景行身上本就有伤,坐这么一会儿肯定难受,于是她抓着窗台一攀,越身就进了屋子,一把扶住他的手肘。 看着她这潇洒无比的动作,陆景行脸抽了抽:“门就在那边,你多走两步路是会断腿还是怎么的?” “这里近嘛。”想起自己现在似乎不能剧烈运动,怀玉很是心虚地笑了笑,手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陆景行起身,抬起胳膊,像方才清弦那般搭到了她的肩上,凤眼泛光,很是挑衅地看向旁边的江玄瑾。 来来来,你再砸个花瓶看看?你把房子砸了老子也不松手,咋的? 江玄瑾:“……” “伤口换药了吗?”完全没察觉到这两人眼里的刀光剑影,怀玉一边扶着陆景行往门口走,一边问。 陆景行勾唇答:“没换啊,他们下手都重得很,换药这种事儿还是得姑娘来。” 那倒是,陆景行一向重女轻男,找个姑娘来伺候他,比就梧招财他们靠谱得多。怀玉点了点头,心想等会就去寻个丫鬟。 然而,这话狡猾得很,怀玉懂他的意思,江玄瑾却是皱了眉。 陆景行身边就李怀玉一个姑娘。 “殿下。”他开口,喊住那即将跨出门槛的人。 怀玉一顿,扭头:“君上有何吩咐?” 拢了拢袖口,江玄瑾道:“有件重要的事,还想与殿下商议。” 重要的事?怀玉想了想,道:“等我先送陆掌柜回房,之后再议?” “也不急。”垂眸慢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江玄瑾抬步,走到了他们身边,“先送陆掌柜要紧。” 这副姿态,竟是要与她一起送?怀玉咋舌,昔日的紫阳君是何等嫌麻烦啊,从不浪费功夫在无聊的事情上。如今倒是清闲了,还愿意纡尊降贵做这些。 将陆景行的胳膊往肩上颠了颠,扛稳了,怀玉朝他颔首,然后架着人就离开那厢房。 江玄瑾信步跟随,一路都听她与陆景行嘀咕拌嘴: “你伤口怎么还渗血啊?药堂里卖的都是假药?” “笑话!我陆记的药堂,能给东家用假药?” “那可不一定,你死了,铺子不就落他们手里了?” “……”这么一想还挺有道理,陆景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沉思。 怀玉进门就把他放在床上,动作很轻,但这人嘴里一直倒吸凉气,表情也痛苦得很。 “我伤口该不会又裂了吧?” 闻言,怀玉很是自然地就要去掀他衣襟。 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我来。”江玄瑾面无表情地把人扯到后头去,一撩衣袍便在床边坐下,两根手指扯开陆景行的外袍,扫了一眼他身上缠着的白布。 “裂什么?”他冷嗤,“真裂了还只这点血?” 陆景行白眼直翻:“这叫一点儿?” 半条白布都染红了好不好? 睨他一眼,江玄瑾淡声道:“这伤若在女子身上,还值得大惊小怪。” 言下之意,你要是再大惊小怪,那就别当爷们了,当女人吧!保管被人呵护得好好的。 陆景行:“……” 李怀玉伸了个脑袋过来问:“你还好吗?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不必。”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陆景行一字一句地道,“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样啊。”怀玉点头,“那君上就先请吧,让他好生休息。” 江玄瑾勾唇,看她很是果断地往门外走,便也起身,负手跟上去。 秋意已浓,庭院里花木萧条,人立着,一阵风过来,凉意满面。 怀玉搓了搓胳膊,问:“什么事?” 看她一眼,江玄瑾站在她西侧,淡声道:“本君到边城之前,遇见了追杀。刺客来者甚众,武功都不低。” 这事儿怀玉有耳闻,神色古怪地道:“君上知道他们的来历?” “京都附近,人数又这么多,还能是什么来历?”江玄瑾抿唇。 他抗旨不遵,终究是把帝王惹恼了。但李怀麟没明着来,倒是跟他玩起了阴招。 “有个词叫唇亡齿寒,不知殿下可否听过?” 怀玉撇嘴:“我只是字写不好,又不是文盲。” 是啊,当初装作不会写字,却还能靠在他怀里帮他读文书呢。江玄瑾垂眸,想起那时那人笑得眼波潋滟的模样,心口还是微微发热。 “紫阳背后就是丹阳,陛下若执意对紫阳动手,殿下想必也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他低声道,“不如合作?” 李怀玉闻言,看他一眼,眉梢高挑:“你与我?合作?” “紫阳之主和丹阳之主合作,很奇怪?”江玄瑾声音平静。 他似乎放下得比她还果断,在她面前,他只是紫阳之主。在他眼里,她也只是丹阳之主。有相同的利益,那就合作,谁管过去曾发生过什么呢?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怀玉眯眼:“您要合作,是不是也得有个诚意?我等要出城您都拦着,叫我的人怎么看你?怎么可能相信你?” 江玄瑾道:“当时若不拦着,你们去下一个城池,就会立刻被扭送大牢。” 什么意思?怀玉不解。 面前这人难得地解释了一回:“拦你们的将领,是京都调来的。” 历代皇帝为了保证封地的hé píng乖顺,都会在各个郡县里放自己的人,随时注意封地动向,汇报于帝。紫阳君从未归过紫阳,必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交接,拔掉帝王的眼线,才能保他们周全。 怀玉恍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发:“那倒是我们错怪君上了,等会儿我去跟他们解释。” 江玄瑾低头看着她,突然想起这人其实真的很多习惯性的小动作,尴尬了就会用食指挠鬓发,难过了就会垂眼看鞋尖,紧张了还会啃指甲。 是他一直没往那方面想,所以才没发现。 其实,她的身份要是他自己拆穿的,可能都不会那样生气,甚至连跟她对质都不想,直接在心里判了她死刑。可她这miàn jù偏偏是柳云烈拆开的,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傻,被人玩弄于鼓掌,还一直笃定地相信她。 御书房前持剑挥上去的那份怒气,与其说是因为她造反,不如说是他自己在恨自己,恨得下手都没了轻重。 冰凉的指尖碰上她的脖颈,李怀玉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皱了眉:“君上?” 有些狼狈地回神,江玄瑾别开了头:“失礼。” 自己抚了抚脖子上的疤,怀玉眼神微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说起来,我宫里的人也与君上都熟识,此番若能顺利回到丹阳,合作也未尝不可。” 她宫里的人……江玄瑾冷笑,的确是熟识,十个面首,没有哪一个他没见过。每天推开飞云宫的大门,都能看见她同人拥在一起,戏谑打闹,完全没个正经。 他爱干净,所以最讨厌的人就是丹阳。 手指慢慢收拢,江玄瑾问:“殿下这话,是在提醒本君什么吗?” “是呀。”怀玉笑着指了指自己,“君上可要看清楚我是谁才好。” 他接受得了大胆率真的白珠玑,却是肯定接受不了臭名昭著的李怀玉。真相都已经大白了,还用这副神情来看着她,她要是一个没忍住,心软了怎么办?这脖子上的伤,可不想再来一道了。 眼神渐渐冷下去,江玄瑾道:“多谢殿下体贴。” “不必客气。”怀玉咧嘴,垂眸看着鞋尖,“还是说正事吧,君上想怎么合作?” 西风肆虐,卷过来吹在紫阳君的背上,墨发往前飘,拂过她的侧脸。 她安静地听着这人说话,时不时点点头。他心平气和,她亦平静无波。 “我知道了。”良久之后,怀玉道,“君上既然还敢信我,那我也没有不信君上的理由。但每日戌时议事这个……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不会。”江玄瑾道,“既是要同仇敌忾,那便要消息相通。本君不介意将所有事情都告知殿下,殿下又介意什么?” 说的也是,怀玉拍手:“那就这么定了吧,外头凉,君上背后也还有伤,早些休息为好。” 江玄瑾没动,站在原地斜眼看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才轻吐一口气。 “主子!”乘虚在旁边躲了很久了,见这两人终于说完话,才上前来道,“京都又来人了!” “照旧。”冰冷地甩下这两个字,江玄瑾转身就想走。 “这回照旧不了啊!”乘虚跟上他道,“打头阵的是白大人。” 脚步一僵,江玄瑾皱眉:“白德重?” “是。” 一股子怒意冲上心口,江玄瑾冷笑:“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这些手段!” 白德重好说也是个重臣,并且一直精忠为国,不曾有半点错漏。李怀麟倒是好,为了对付他,把人拿来当盾。 这样的行为,让白御史怎么想?让朝中其他人又怎么想? “主子,怎么办?”乘虚问。 还能怎么办?深吸一口气,江玄瑾道:“放行。” 撇开白珠玑不谈,他也不可能动白德重。 临江山离边城只有五十里远,傍晚的时候,白德重就踏进了郡守府。 “爹?”李怀玉出门就撞见他,吓得原地一个跳步。 白德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殿下。” “哎……别。”怀玉干笑,“您对着这张脸喊殿下不奇怪吗?照着以前那样喊就行,我给您当女儿!” 白德重摇头:“老朽怕没这个福气。” 脸一垮,怀玉可怜兮兮地道:“您这是不要我啦?” 模样还是白珠玑的模样,性子是当真天翻地覆,珠玑可从未这样跟他撒过娇。 白德重有些不适应,沉着脸道:“殿下是天之骄女,哪能说这样的话?” “以前是天之骄女,现在不是啦。”怀玉嬉皮笑脸地指了指自己,“现在就是来替白珠玑孝敬您的!” 论哄人,她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这话简直说到白德重心坎上去了,再严肃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看着她。 怀玉顺势就替他捏了捏肩膀:“您怎么来这儿啦?” 态度和缓了许多,白德重指了指后头远远跟着的那群人:“奉了圣旨来的。” 圣旨? 笑意顿收,李怀玉转头看了看。 庭院的月门外头,一众禁军都捏着刀鞘,护着一顶艳红的轿子。轿子旁边有个黄门太监,双手捧着一卷明huáng sè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这阵仗,圣旨不用宣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竟然让您来送。”怀玉眯眼,复又笑道,“还真是血脉相融,这等手段,像极了六年前平陵君让本宫打头阵去见各路有反意的君主。” 昔日的各地封君不会动长公主,今日的江玄瑾亦不会动白德重,可后来平陵君是什么下场,怀麟是还没看明白吗? 他利用人的同时,人也会记恨他,平陵君教得会手段,却教不懂人性。 “白大人。”江玄瑾从房里出来,在怀玉身边站定,朝他拱手。 白德重还他一礼:“君上,圣旨到。” “大人这一路风尘仆仆,就先沐浴更衣,等用膳之后,再说圣旨之事。” “这……”白德重有些为难,“按照规矩……”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怀玉笑嘻嘻地拉着他就往里头走,“您的仪态比什么都重要,先去洗漱洗漱,瞧瞧这胡子上的灰!” 半推半就,白德重还是进了客房,怀玉一边喊就梧他们来照顾,一边朝江玄瑾使了个眼色。 江玄瑾会意,让乘虚把外头拿着圣旨的太监也安顿下去,再疏散了禁军,只留几个人看着那花轿。 于是怀玉很顺利地就掀开了花轿的帘子。 “哟,好久不见啊。”看见里头那戴着珠冠的人,怀玉似笑非笑地喊,“二姐。” 白璇玑端正地坐着,闻声透过珠帘看她一眼,冷嗤道:“可别叫我二姐,你是逃犯,我是正经的白家嫡女。” 怀玉挑眉,痞里痞气地拿手臂撑着她花轿的门沿:“正经的白家嫡女?那怎么没人下聘就穿成这样来这儿了?” “你懂什么?”白璇玑挺了腰杆道,“我得了圣上赐婚。” “圣上赐婚就不用聘礼了?” 微微一噎,白璇玑轻哼一声:“你便是再嫉妒也无用,我是陛下亲封的君夫人。” 嫉妒?能说出这个词,说明白璇玑还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怀玉勾唇,逗弄她:“之前不是还想嫁江焱吗?一转眼又当君夫人,不怕人诟病?” 说实话,这一路上白璇玑自己也很纠结,她与江焱订亲的消息都放出去了,虽然一直没能完婚,但京都之人都知道这么回事。眼下突然又被赐婚给紫阳君,虽说是更好了,但她也怕流言蜚语。 不过眼下,见着面前这个不共戴天的人,白璇玑捏了捏拳头,白孟氏因为她,还在牢里关着。她因为她,婚事难成,还失了父亲宠爱。比起别的,她更想看面前这个人痛苦不堪! 定了定神,白璇玑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听说君上亲手将你送进了大牢,怎么,之前不是还恩爱得很?” 之前两人在江府门口那深情款款的模样,她现在还记得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越是展于人前的感情,就越是虚假,瞧瞧,现在不就轮到她看笑话了? 这话李怀玉还真没法反驳,抓了抓下巴,她有点尴尬。 白璇玑看她这表情就觉得高兴,讥诮地笑着,还想再讽刺两句。 然而,后头过来一个人,将一袭披风搭在了李怀玉的肩上。 “这么大的风,还要一直站着?”江玄瑾伸手,将她身子掰过来,抓着披风的带子,慢条斯理地给她系,“说两句话就得了。” 怀玉怔愣,抬眼看他,有点不明所以。 江玄瑾那漆黑的眸子泛着光,看她一眼,又看了轿子里的人一眼。 于是怀玉就明白了,只剩他们俩的时候,怎么挤兑对方都没关系,抱着再大的仇怨也没关系,但有别人要来砸场子,那还是要一致对外的。 展颜一笑,她道:“我还以为你在忙,就没急着走。” “去屋子里坐,晚膳备好了。”修长的手指把系带打了个蝴蝶结。 怀玉看得嘴角抽了抽,嫌弃地拨弄了一下那结扣。江玄瑾眯眼,眼神不太友善。 这么不配合? 连忙一笑,怀玉配合地道:“你扶我一把,我腿酸。” 他颔首,无视她递来的胳膊,直接伸手搭上了她的腰际。 “走吧。” 一阵颤栗袭遍全身,怀玉走了两步,忍不住低声道:“君上可以换个姿势吗?” 扶胳膊就可以了! 江玄瑾一顿,微微拧眉,似乎有些为难。但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手。 怀玉松了口气,正想说句多谢,结果就见这人身子一低,直接勾了她的双腿将她横抱了起来! “哇!你干什么!”一个没忍住,怀玉惊叫,“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抱着她径直进了屋,再轻柔地放在桌边,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烦请殿下下次说清楚。” 李怀玉:“……”她以为正常人都能看懂她的手势。 晚膳众人一起用,白璇玑未得迎接,坚持在轿子上不下来,于是也没人给她送饭,一群人在饭厅里安静地进食。白德重神色凝重,很快用完了饭,像是有话要对江玄瑾说,但碍于江府食不言的规矩,只能等着。 怀玉两口刨空了碗,看了看旁边。 江玄瑾用膳姿态是很优雅的,但就是太慢了,看得她很想掰开他的嘴把饭都倒进去。 察觉到她这目光,江玄瑾一顿,竟直接把筷子放了,侧头问她:“怎么?” “没怎么没怎么!”怀玉连忙摆手,“你快些,爹还在等着。” 江玄瑾抿唇,重新拿起筷子,拢着袖子伸手夹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块莴笋,他夹了半晌也没能夹起来。 李怀玉是个急性子,看他这模样简直是要气死了,操起已经放下的筷子就道:“我来!” 快准狠地一夹一放,莴笋就这么落在了江玄瑾的碗里。 他低头看了看,慢条斯理地夹起来送进嘴里,咽完又去夹,还是夹不起来。 怀玉嘴角直抽:“你拿笔那么利索,拿个筷子这么笨?” 江玄瑾抬眼,又想放下筷子回答她。 “别别别!”看对面白德重那一脸焦急,怀玉连忙按住他的手,“你快吃,我帮你夹!” 说着,一连串地夹了三块莴笋给他,想了想,又添了点肉,再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旁边。 紫阳君心情甚好,优雅地将她给的东西一一吃掉,然后放了筷子看向白德重:“大人有话便说吧。” 白德重长吐一口气,拱手道:“老夫为何在此,君上心里也该明白,多的也不必说,老夫只想求君上一件事。” “大人请讲。” 看了一眼门外,白德重道:“璇玑是无辜的,她也是老夫的亲女儿,圣上旨意如此,还望君上怜惜。” 本是要把齐家女儿赐给他的,眼瞧着行不通,干脆把白家女儿送shàng mén。你收不收?不收就是得罪白德重,收了就是与丹阳恩断义绝。 这招挑拨离间用得很漂亮。 江玄瑾脸色微沉:“婚姻之事,本君一向不喜欢他人插手,哪怕是帝王也一样。” 白德重点头:“老夫都明白,但是君上,这圣旨您能抗吗?紫阳之地东临京都、北邻平陵、西邻长林。平陵如今归了陛下亲管,长林君又是个易被煽动之人,您一旦坐实抗旨之罪,便是三面受敌。” 这道理谁都明白,所以紫阳君一定不能在这个时候抗旨。李怀麟考虑得很周到,送个白璇玑来,既不至于立马把紫阳君逼反,但又让他很难受。 怀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只能接旨了。” 凌厉的眼神从旁边扫过来,她不避不回地迎上,认真地道:“你总不能现在就揭竿而起,跟皇帝作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她这么坦然地让他接旨是什么意思?江玄瑾不悦得很,起身就往外走。 乘虚在后头打了个圆场:“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御史大人给些时间,让君上好生考虑。” 白德重点点头。 “夫人。”乘虚在她身边低声道,“您劝劝?” “你家主子那么聪明,哪里用得着我劝?”怀玉翻了个白眼,“我要回去休息了。” “哎……”乘虚为难地挠头。 李怀玉走得果断,先去看了一眼陆景行,然后把就梧等人都打发去睡觉,最后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出神。 《放夫书》她写了,江玄瑾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他那个位置上的人,早晚是要另娶的,娶谁都一样,她压根用不着操心。 只是白璇玑这个人……向来与她不对盘,以后真给江玄瑾吹枕边风的话,那还真有点糟。 翻来覆去地担心了许久,她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困意袭来,眼前一片朦胧。 已经熄了灯的屋子,突然亮了亮。 “什么人?”她嘟囔着问了一句。 青珀色的袍子拂过床边,有人伸手拍了拍她,温柔地道:“睡。” 熟悉的梵香味儿,怀玉轻哼一声,眼睛都没睁:“你来干什么?” 江玄瑾无奈地道:“房里被塞了人。” 白璇玑去了他的房间,就那么端坐着,等他去揭珠冠。 怀玉哼笑,翻身抱着枕头,含糊地道:“紫阳君也有被人逼出房间的这天。” “是啊。”拉了被子盖过她的背心,他道,“要烦请殿下收留一晚了。” “桌上、地下,君上喜欢哪儿就睡哪儿。”实在困得很,怀玉伸手挥了挥,声音越来越小,“没空招呼你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平缓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猫爪子轻轻地挠。 江玄瑾安静地低头看着她,她最近好像一睡就很死,不像以前,他一动,她就会被惊醒。眼下就算他把手放在她脸上,她也没个反应。 其实可以把白璇玑赶出去的,但江玄瑾突然觉得,他的房间被占着也挺好。 怀玉安稳地睡着,还做了个很平和的梦,梦里有羽毛拂过她的嘴唇,带着佛寺里冉冉的沉香。 第二天,李怀玉起身的时候,清弦已经在旁边候着了。 “白大人今日要走。”他道,“您快起身收拾,君上说等白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动身了。” 左右看了看,怀玉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清弦答:“卯时就到了。” “……没看见什么人?” “嗯?”清弦疑惑,“什么人?” “没事。”怀玉起身下床,揉着脑袋想,昨儿多半太困了,一直在做梦。 收拾好了去饭厅,白璇玑已经坐在了里头。 一身嫁衣褪去,她换了常服,头发也挽成了妇人的髻。 “mèi mèi起得有些晚。”她一改之前的敌视态度,竟十分温和地对她道,“幸好我让君上再等等,不然你可要没得吃了。” 看她这一副**如意的模样,怀玉感叹,紫阳君真是厉害啊,才一晚上,就把怨妇变成贤女了。 要说心里舒服,那是不可能的,但她向来擅长掩盖情绪,半分也不显得狼狈:“那就多谢二姐了。” “不用客气。”白璇玑道,“君上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被休弃了,日子不好过,咱们得多照顾些。” 背后的就梧脸色一沉:“白二xiǎo jiě。” “咦,这是谁啊?”白璇玑看了看就梧,又看了看李怀玉,“该不会是……?” 怀玉笑了笑,按住就梧,朝她道:“是你后爹,满意吗?” 她笑得甜美,说的话却是粗俗得很,白璇玑一噎,脸色微沉:“怨不得被休,什么教养?” “这个问题你问你爹去呀。”怀玉挑眉,朝门口努了努嘴,“喏,都来了。” 白璇玑回头看去,就见紫阳君与白德重一并踏进了门。 她登时就闭了嘴,低头看着碗里的粥。 “人都来齐了。”江玄瑾走过来,很是自然地在李怀玉身边坐下。 怀玉脸上带笑,心里带气,一个白眼就翻了过去。 不陪自己新夫人坐,跑来跟她挤什么? 江玄瑾被瞪得莫名其妙,倒也没吭声,沉默地用了早膳,然后带她去给白德重送行。 卷着的圣旨一直没有打开,太监也没有宣读,但白德重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打算回去禀明陛下,说紫阳君已经接旨。至于白璇玑,白德重没别的要求,只求他善待,等这一阵风头过去,再想办法。 江玄瑾觉得这法子可行,与他相互作礼,态度极好地送他启程。 怀玉站在旁边看着,等马车一走远,扭头就打算回去。 手腕被人抓住,步子一滞。她回头,语气不善地道:“松开。” “本君又是何处得罪殿下了?”江玄瑾皱眉,“一上午都没有好脸色。” 还想要好脸色?怀玉回头,讥诮地道:“君上与我只是合作互利,眼下又没外人,也要我笑脸相迎?” 下颔紧了紧,江玄瑾僵硬片刻,松开了手:“也是,太过为难殿下。” 怀玉摆手:“等会要动身了您知会一声就是,我去看看陆景行。” 又看他,睡觉之前看,起身之后看,不就是几道刀伤而已?江玄瑾冷笑,捏拳站在原地。 郡守府的侧门只剩下他和后头的乘虚,像是大戏散场之后,冷清得要命。 “君上。”有人轻轻地唤他。 江玄瑾头也不回:“白二xiǎo jiě若是想在这里呆着,就最好不要与本君搭话。” 白璇玑吓得脸色发白,抓着裙摆站在他身后八步远的地方,小声道:“小女也不是有意要搭话,是有些事情,得让君上知道才是,是跟四妹有关的!” 江玄瑾侧眼看向她。 白璇玑连忙道:“之前溪云去找灵秀,无意间在她包袱里发现一枚铭佩,是陆掌柜的。小女觉得奇怪,她区区一个小丫鬟,怎么会得陆掌柜看重?结果一查出入府记录才发现,在您与四妹订婚之后,这丫鬟频繁出府,片刻即回。有好几次,府里甚至有人看见陆掌柜在西院出入!” 陆景行是一早就知道白珠玑是李怀玉了,所以才待她与众不同。 江玄瑾沉默地听着,等她闭了嘴,便拂袖往自己的房间走。 “君上不信?”白璇玑咬唇追问。 ------------ 第69章 男人要会心疼人 她的声音落在空气里,像银针入土,半点回音也没有,江玄瑾兀自走远,青珀色的锦衣被秋风扬起,翩然若仙。 白璇玑呆呆地看着,觉得这好像才是传闻里紫阳君的模样,冷漠、清高、不爱理人。你把心挖出来捧给他,他也不屑一顾。 皇帝的旨意就这么糊弄着了,江家人和李怀玉一行人一同启程,要先抵紫阳主城。 怀玉一路上脸色越来越差,时不时就得撑着车辕干呕一阵。陆景行与她同乘,看她这辛苦样子,连连皱眉:“我能做点什么?” 接过就梧递来的水漱了口,怀玉回头笑道:“好兄弟同甘共苦,不如你也去怀一个?” 陆景行:“……” 跟这个人,真是半句正经话也说不了! 同行的人多,马车都排了老长一溜儿,中途休息的时候,乘虚从前头过来了。 “夫人。”他小声道,“君上请您去前头坐,说老太爷等会要是瞧见您不在,又得问了。” 怀玉摇头:“我就坐这里,老太爷要是问,便说我在同二嫂说话。” 真去同江玄瑾坐,照这个吐法儿,他定然会察觉到不对,请个大夫来就完蛋了。 乘虚有些为难,可见她执拗,也只能如实回去禀告。 江玄瑾站在马车边,听了乘虚回的话,冷着脸没吭声。 “这像个什么话?”江深嘀咕,“当着你的面与陆景行同乘?” “陆掌柜受了伤,怀玉这是方便照顾他罢了。”徐初酿在旁边小声辩解。 江深没好气地道:“人那么多,用得着她亲自去照顾?她心里但凡有三弟两分,就该知道避嫌。” 徐初酿皱眉:“都和离了,避什么嫌?君上不是还迎了新夫人么?” 江深一噎,不悦地看着她:“你做什么非得跟我顶嘴?” “妾身不敢,但这是事实。” “你……”江深有点恼,正打算再与她争论,却听得江玄瑾开了口。 “没有。” 两人一顿,江深疑惑地问:“什么没有?” “我没有迎新夫人。”他低声道。 徐初酿愕然,看了看远处站着的白二xiǎo jiě,抿唇道:“若真是没有,您该同怀玉说一声。” “为何要说?”江玄瑾眼神冰冷,“她都未曾与我说过什么。” 身边一大堆面首,再加一个陆景行,她有跟他解释过半个字吗?凭什么他就得乖乖去解释?他不。 江深赞同地点头:“对嘛,一报还一报,公平!” 感情里有公平可言吗?徐初酿摇头,刚想再说,后头的孤鸾就走了上来,给江深加了件外衣。 “天凉得很,公子仔细些身子。”吴侬软语,听着就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江深回头就将她搂过来亲了一口,笑道:“还是你心疼我。” 不像某个人,站这里半天,只知道与他顶撞。 睫毛一颤,徐初酿别开了头,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早该习惯了,这人就喜欢大庭广众地与姬妾亲近,她家教严,做不出这种事,也就讨不得他的喜欢。通常这种时候,装瞎就可以了。 往常江深还会体谅她一二,被她瞧见,也会收敛些。但今日许是脾性上来了,搂着孤鸾往她眼前凑,手抚着杨柳腰,唇沾着美人腮,眉目带笑地道:“孤鸾,那边那棵蓝色的树,你看见了吗?” 这树林里一片枯黄之色,偶尔有两棵常青,但哪里来的蓝色?摆明是瞎掰。 可孤鸾就会顺着他的话说:“看见了。” “真乖!”江深斜了徐初酿一眼,一口就啄在美人唇上。 这是在怪她?徐初酿垂眸,勉强勾了勾唇,朝江玄瑾行礼道:“我去后头看看。” 江玄瑾点头,看她提着裙子越走越快,低声道:“二哥,过了。” 江深恋恋不舍地放开孤鸾,示意她上车,然后回头道:“哪里过了?不听话的人就该好生调教,她跟你家那殿下呆了两天,脾气都坏了,再不给她掰正,非得骑到我头上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你家殿下”讨了紫阳君的欢心,他没多责备,看了看天色,吩咐前头继续赶路,争取在戌时之前寻到客栈。 徐初酿坐上了怀玉和陆景行的马车。 怀玉一看她这脸色就皱眉:“江深又欺负你了?” “没有。”她摇头,“是我小心眼,看不得他与别人亲近。” 每次看见,都如同剜心。 “这叫小心眼啊?”怀玉咋舌,“这不是正常的吗?谁喜欢自家夫君同别人亲近?” “可出嫁之时,家里就教过,三从四德,正室不妒。”徐初酿红着眼道,“我愧对乳娘教诲。” 旁边的陆景行听着,哼笑一声:“你还真把男人定的规矩当回事啊?” 徐初酿和李怀玉都扭头看他。 陆景行半靠在软枕上,吊儿郎当地道:“作为男人呢,肯定是希望女人听话懂事,不嫉妒、不惹麻烦,这样咱们的日子才过得好啊。什么女德道理,都是男人一本正经用来骗人的,谁信谁傻。” 说着,又指指旁边的怀玉:“你看她就从来不管那些。” 徐初酿听得一愣一愣的:“骗人的?” 怀玉道:“别人的话你可以不信,但这陆大掌柜风流满京都,与江二公子是一路人,他们的想法定然相去不远。” 低头苦笑,徐初酿道:“我能怎么办呢?若是不从这些,岂不是更不得他欢心?” 陆景行看她一眼,道:“之前经常在天香院遇见江二公子,他偏爱美人,犹爱翦水秋瞳。只要生得一双他喜欢的眼睛,做什么都能得他欢心。” 可惜徐初酿没有,她姿色平平,眼眸更是寻常。 “哎,这话你别听他的。”怀玉撇嘴道,“人初见之时尚可以外貌定喜恶,但你同那二公子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若还因为外貌不待见你,那也没必要跟他了。” 这话说得大胆,徐初酿吓得连连摇头:“我……我已经嫁给他了,怎可能不跟他?” “嫁了怎么了?讨一封休书还不简单?”李怀玉挑眉。 “是啊。”陆景行帮腔,“现成的例子在这里摆着呢,反正徐将军也去了丹阳,你不妨讨封休书跟我们一起走。” 两人一唱一和的,真是宁饶十座庙,也要硬拆这一桩婚。 外头车辕上坐着的赤金听不下去了,回头掀开车帘道:“您二位做点好事,江二夫人摆明是放不下,才会这般难过。” 既然放不下,又讨什么休书呢?旁人总是能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但其中情爱几分难舍,只有局中人自己知道。 徐初酿惊讶地侧头看了看。 车外侧身坐着的那人清新俊逸,一双眼生得很是动人,眼波过处,有青山碧水。 怨不得有人会偏爱眼睛,好看的眼睛瞧着就让人觉得舒坦。 酉时,车队停在了一家郊外的客栈门口,徐初酿掀开车帘看了看,眉头紧皱:“这地方……” 好像个黑店啊。 前头的江家人也在犹豫要不要下车,李怀玉等人倒是胆子大,抬脚就往里头跨。 “二夫人不必担心。”赤金站在车边道,“咱们这么多人在呢。” 徐初酿抓着车厢门沿道:“我看书上写,黑店不论人多少,都是有进无出的。” 赤金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道:“那不知夫人可看过一个词,叫‘黑吃黑’?” 江府众人一本正经,他们这边的人却是没一个好惹的,黑店?再黑能黑得过长公主? 徐初酿抬眼看了看前头,孤鸾她们好像也不敢下,江深笑着哄着,伸手将孤鸾抱了下来,惹她一阵娇呼。 她是想把脸转开的,但眼睛就像是黏住了一样,怎么挪也挪不开。 “殿下在唤您了。”似是不经意的,赤金站到了她面前,“您下车吧。” 终于回神,徐初酿感激地看他一眼,自己爬下马车,跟着他往里走。 江深还在哄催雪,不经意一侧眼,就看见徐初酿跟在个男人身后,像是不记得他在前头了一般,径直进了客栈。 眉心一沉,二公子很是不悦。 知错不认错就算了,还连李怀玉那不避嫌的恶行都学会了? “公子!”后头的催雪惊呼一声,江深没听见,他抬步进了客栈大堂,抬眼就往四周扫。 李怀玉等人嬉笑着坐齐了一桌,徐初酿跟在她身边,方才那男人已经没见了影子。 脸色稍稍缓和,他走过去,想叫徐初酿跟他一块儿,结果一靠近就听见李怀玉说:“我们赤金的厨艺最好了,吃一顿他做的饭,保管你什么烦恼也没了!” “是啊,平日只有殿下能尝他手艺,今天倒是个好日子,赤金竟愿意做大桌菜。”清弦唏嘘。 陆景行坐了唯一一把太师椅,凤眼一斜,睨见了后头的江深,便笑道:“为哄佳人开怀,一桌菜算什么?” 他没胡说,李怀玉这一路车马劳顿,赤金的确是为了让她胃口好点才去下厨的。 别人听去是什么想法,他可就管不着了。 江深脸色有些难看,加快步子,过来就想抓徐初酿的胳膊。 陆景行飞快地朝李怀玉使了眼色,后者也注意到了江深,下巴朝就梧一点,就梧立马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徐初酿身后。 徐初酿犹自在走神,没太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 清弦等人见状,纷纷上前,把江深挤去了柜台边,笑道:“二公子,咱们殿下用膳不喜外人靠近。” 江深怒:“我是外人,徐初酿就不是?” “二夫人是殿下的朋友。”就梧拱手。 江深气得额角直跳,可面前这群人都是练家子,这么把他一围,他过也过不去。徐初酿偏生还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在同李怀玉说话,看也没看他这边一眼。 行,他咬牙点头,她要摆谱,那就摆吧,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狠狠一拂袖,江深扭身就走。 所有人都在客栈里安顿好了,江家众人在二楼房间里用膳,李怀玉等人坐在大堂,潇洒自在。 赤金的厨艺当真不错,徐初酿吃了两口眼睛就亮了,小声问他怎么做的。她也是喜欢下厨的人,可江深很少在她房里用膳,偶尔送去的点心,也没得几句夸奖。 “我给你写下来吧。”赤金很是大方地在柜台上拿了纸笔来,“这几道菜我用的佐料与寻常人家的不同。” 徐初酿连连点头,乖巧地看着他落笔。 李怀玉在旁边同陆景行龇牙咧嘴的:“我凭什么不能吃剁椒鱼头?” “对你身子不好。”陆景行瞪她,“自己身子是个什么状态,自己心里没数?” “那这个八宝兔丁……” “太辣,你还是喝骨头汤吧。”陆景行给她盛了一碗。 气氛不错,到处都很融洽。江家二公子同三公子一起在二楼上看着,齐声冷笑。 江深道:“你能不能让李怀玉收敛点?” 江玄瑾斜眼:“我拿什么让她收敛?” 名不正言不顺,二哥还能生气,他连气的立场都没有。 江深看着那男人给徐初酿写好了一封信,她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衣袖。 一副宝贝得要命的模样。 眼神暗了暗,江深嗤笑。 用过膳,徐初酿回了她的房间,乘虚说了,这一间是她独住,所以她进去的时候,门也没敲。 然而,门扇推开,里头有人。 孤鸾缠在江深的身上,柳腰款摆,一袭秀发如瀑,娇声呢喃。身下那人扶着她的腰,轻佻地道:“你可真是个吸阳气的妖精~” 白腻腻的肌肤露在外头,看得徐初酿一僵。 这人上回哄她的时候说,以后断不会叫她看见这些了,语气那么温柔,温柔得她半点没怀疑。 可眼下,又是同样的场景,又是同样的剜心,江深像是压根没听见她推门的动静一样,动作越发大胆,脸上的笑意风流又凉薄。 心尖疼得紧缩,徐初酿垂眸,转身就想走。 “哎呀!”孤鸾吃痛地低呼一声。 江深顺势扯过旁边的衣裳给她裹上,抬眼看向门口:“你去哪儿啊?” 徐初酿一顿,低声道:“抱歉,走错房间了。” 真是个傻子,还当自己走错了?江深冷笑,拍了拍孤鸾的背,后者很是识趣地越过徐初酿就出去了。 门被合上,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包裹过来,徐初酿努力想镇定,可身子就是止不住地发抖。 “怎么?冷?”一碰她就察觉到她身上颤栗,江深皱眉,继而嗤笑,“知道天气凉,还穿这么薄是要做什么?嗯?” 徐初酿想说,她是打算回来更衣的,可牙关紧紧咬着,她不敢松开,一松开就会很没出息地哭出来。 “问你话,你抖什么?”抓着她的肩膀将人身子转过来,江深有些不耐烦。 徐初酿垂眼,轻轻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心虚?”伸手捏住她的衣袖,恰好捏到那一封信,江深眼神一沉,“徐初酿,我娶你时候似乎就说过,可以一辈子养着你,但你别给我眼睛里揉沙子。” 茫然地抬眸看他,她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江深冷笑:“李怀玉是长公主,她有权在手,身份高贵,所以她可以为所欲为,可你呢?” 慢慢将她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举在她面前,江深眼里讥诮越发浓郁:“你出墙是要被浸猪笼的,我也不会救你。” 这话带着微怒,像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人脸上。 唇色苍白,徐初酿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眼里微弱的光,突然就完全暗了下去。 她声音很轻地问:“你喜欢吃八宝兔丁吗?” 八宝兔丁?江深不解,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他口味偏辣,八宝兔丁自然是喜欢的。但她做出来的味道没有外头馆子里的好吃,他吃过一回,只一口就放了筷子。 伸手拿过他捏着的信纸,徐初酿在他面前一层层拆开,将褶皱抚平,递回他手里。 苍劲有力的笔画,写的是八宝兔丁的秘方。 江深一愣,反复看了两遍,心里突然有些发虚。 “你……你问他要这个做什么?” 问了还不如不问,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拿这个是为了谁。 江深抿唇,声音陡然小了下来,把信纸折好,放回她的衣袖里:“那……下次你做给我吃吧。” 徐初酿定定地看着他,身子依旧在轻颤。 江深莫名觉得慌,伸手想将她抱过来,这人却后退了一步,堪堪躲开他的手。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胭脂香,闻着有些腻人,徐初酿伸手捂了口鼻,转头往外走。 “你去哪儿?”江深是真慌了,上前按住门,不让她开。 “是我误会了,我认错行不行?”他皱眉看着她,“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里?” “回我自己的房间。”徐初酿低声道。 “这就是你的房间啊!” 湿漉漉的瞳子抬起来,茫然地对上他的眼睛,徐初酿觉得有些好笑,喉咙里哽了好几口气:“你原来知道啊?” 知道是她的房间,特意跑来和孤鸾亲热。她到底是欠他什么了,要被这样对待? “哎,不是。”悔得打了一下嘴,江深道,“我刚刚……” 刚刚只是生了气。 这话没能说出来,徐初酿红了眼,使劲扯开他的手,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戌时要到了,李怀玉正打算去找江玄瑾议事,结果门一开,徐初酿直接扑了她满怀。 “怎么了?”接住她,怀玉低头就看见她那双通红的眼。 背后还有人在追,徐初酿绕过她就进了房间,打开空空的衣橱,想也不想就钻了进去。 李怀玉皱眉,看江深冲过来了,抬脚往门槛上一抵,背往另一边一靠,直接将路堵死。 “干什么?”她语气不善。 江深急得抓耳挠腮的:“你放我进去!” “不。”简洁明了的一个字,怀玉斜眼道,“你有本事就硬闯。” 真当他不敢?江深有些恼,绕了主门就去翻窗,怀玉反应也快,啪啪两下把窗户都扣死,再回门口施施然站着。 江深脸色发青:“你想怎么样?” 怀玉耸肩:“二公子要是能说说方才怎么了,我便考虑让路。” 家事哪有同她说的道理?江深咬牙,僵硬地站着,打算与她犟。可丹阳长公主是出了名的牛脾气,谁能犟得过她? 站了半柱香,江深还是含糊地开口:“我误会她了,惹了她生气,总得给我个机会解释。” “只是误会?”怀玉明显不信,“以她那仰慕你的程度,你只要别再在她面前与旁人苟且,别的误会她肯定不会怪你。” 江深:“……” “看这个表情,难不成还真被我说中了?”怀玉恍然,然后抱着胳膊冷笑,“二公子厉害。” “我已经说了,你该让路了。” 李怀玉笑道:“我说考虑让路,又没说一定让路。考虑的结果是不让,二公子请回吧。” 说罢,无视江深那张青红交错的脸,回屋就关了门。 房里很安静,怀玉走到衣橱前头,拉着铜环轻轻将橱门打开。 徐初酿蜷缩在角落里,闻声抬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怀玉搬了凳子来坐在外头,递给她一方手帕:“赤金也说了,我不太会劝人,你要是想见他,我放他进来,你要是不想见他,我保管他连你头发丝也瞧不着!” 徐初酿摇头,又点头。 怀玉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罩你。” 眼泪掉得更凶,徐初酿哽咽地拉着她的手,指尖发颤。 幸好还有她在,不然她连躲都没地方躲。 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劝过她,说高攀的日子不好过,再加上江二公子没多少真心,她定是要吃尽苦头。当时的徐初酿完全不畏,抱着江深的文集,眼里灿若朝阳:“我知道的,我不怕!” 可现在她真的是知道了,情窦初开的勇气,是没法儿坚持太久的,越是孤注一掷满腔热血,就越容易追悔莫及满怀心伤。 与人成亲过日子,是一件需要反复斟酌,不能昏头冲动的事情。嫁的男人可以没才华,也可以不俊朗,但一定……要会心疼人。 ------------ 第70章 燕雀与鸿鹄 戌时,房门被人敲响。怀玉戒备地将门打开一条缝,见外头的不是江深,才松了口气。 江玄瑾目光不善地看着她:“约好的事情,殿下也能忘?” 怀玉干笑:“出了点事,并非我有意爽约。” “什么事?” 为难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怀玉道:“女儿家的事情,也不好同君上细说。” 与她亲近的女儿家,也就徐初酿了。江玄瑾想起今日看见的场景,上前压了压门。 “哎,这两日应该没什么要事,议事就延后吧?”怀玉抵着门不松。 江玄瑾睨她一眼:“不议事。” “不议事你进来干什么?”怀玉叨咕,“避嫌!” 还知道这个词儿呢?江玄瑾气极反笑,抱着胳膊看着她:“你与陆景行在一起,怎么就不避嫌?” “那不一样。”怀玉道,“陆景行又没娶媳妇儿,他要是娶了,我也避。” 这话听着莫名舒心,江玄瑾神色和缓,朝她勾了勾手指:“出来。” 犹豫了片刻,李怀玉跨出门槛,将房门合了个严实。 “想不想帮她一把?”江玄瑾问。 怀玉挑眉:“人家的家务事,怎么好意思插手?” “您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轻嗤。 李怀玉一噎,想想也是哦,自个儿反正是不要脸的,若是能做点什么让初酿开心些,那也挺好。 于是她问:“君上有何高见?” 江玄瑾勾唇,将她带回自己的房间,扣上了门。 “二哥对二嫂未必无情,只是他从小混账惯了,身边少不了美人。”慢条斯理地插shàng mén栓,他道,“二嫂向来不争,堂堂正室,总是被侍妾压到头上。” 怀玉听得眉头紧皱:“江深也不管?” 江玄瑾摇头:“他院子里的美人,个个都是宝贝。” 眯了眯眼,怀玉语气沉了:“这种风流鬼,真是糟蹋了初酿。” “殿下想帮她,有两条路。”坐到她身边,他道,“一条是教她手段,让她除掉侍妾,一人独占恩宠。” “另一条,便是让二哥给出休书来。” 这话一出来,怀玉咋舌看向他:“你也赞同他们和离?” 江玄瑾摇头:“只是说出路子,让殿下决断。” 她该怎么决断?这是初酿的终身大事啊。怀玉很是苦闷地撑着下巴想着:“我对他们也不算太了解,要不你再跟我多说点儿?” “好。”眼波微动,江玄瑾颔首。 屋子里很暖和,还燃着梵香,枕头被单都换了自己带的,看起来很干净。这人轻声说着江深以前的事,声音缭绕,听得她没一会儿就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凳子有些硬,殿下可以去床边坐坐。”江玄瑾甚是礼貌地道。 那床看起来就很软,李怀玉也没跟他客气,过去就摸了摸,然后坐下,舒服地挪了挪屁股,继续听他说。 半个时辰之后,江玄瑾住了嘴。 床边的人半靠在他的枕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睫毛合在眼下,一动也不动了。 唇角勾起,他终于起身,像黄昏收网的渔夫,把落网的笨鱼身子摆正,替她盖上了被子。 江玄瑾一点也不喜欢客栈的房间,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里入睡。手边还有不少紫阳各地送来的文书,他坐在床边安静地翻阅,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心情甚好。 江二公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亲弟弟卖了,他坐在孤鸾的房间里,没像以往那般伸手抱她,只盯着某处发呆。 孤鸾问:“公子有心事?” 江深一顿,回神笑道:“我的心事不全是你?” 孤鸾浅笑,缠着他的脖颈往他脸上轻轻一吻,又识趣地松手,乖巧地看着他。 这样体贴又懂事的美人,江深是最喜欢的,但今日,他没夸她,倒是问了一句:“孤鸾,我若在你面前同催雪亲近,你会不高兴吗?” 孤鸾怔愣,一双翦水秋瞳里光色动人:“妾身能陪在公子身边已经知足,怎会因此事不高兴?” “那……”江深垂眸,“要是你不高兴了,会是因为什么?” 孤鸾笑着摇头:“公子不必担心,妾身不会拈酸吃醋,惹公子烦忧。” 是拈酸吃醋?江深疑惑瞧着自己的指尖。 那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像暮色下将死的蜉蝣,他轻碰一下,她连瞳孔都紧缩。 他向来不喜欢女人吃醋闹事,但徐初酿那模样,竟看得他心疼。 当真是心疼了,像是细密的针,搅着微涩的水,扎得人眼皮都泛酸。 撑着桌沿慢慢起身,江深抬步要走。 孤鸾一愣,柔声问:“公子还要去寻夫人么?” “……没。”江深想了想,“我去给老太爷请安。” 这么晚了,老太爷都该歇息了,他请什么安?孤鸾娥眉轻蹙,微摇螓首:“这地方有些陌生,妾身实在有些害怕……” 说着,伸手就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您陪陪妾身,可好?” 江深有些犹豫,孤鸾便又大度地道:“您要是实在想念夫人,那不如妾身去帮您说说话,女儿家之间,话总是要好说些。” “谁想念她?”江深听得黑了脸,“都说了是去给老太爷请安。” 孤鸾被他吼得惊了惊,眼睫一眨,有水光冒出来。 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江深伸手按了按眉心:“罢了,时候也不早了,睡吧。” “好。”孤鸾垂眸,拭了泪水,服侍他更衣歇息。 徐初酿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犹自在发呆。 她这个人真的特别好哄,每次江深伤着她了,只要轻柔地哄哄她,她就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完全不记仇。 老太爷曾夸过她这性子,说温柔贤淑,是个大家闺秀。 可这种性子,似乎反而惯坏了他,反正知道她好哄,所以一次又一次,伤了她,再道歉,江深完全没有心疼过。 孤鸾和催雪都是宝,只有她这个姿色平庸的人,是根草。 低哑地笑出声,徐初酿深吸一口气,抹了脸上的泪水。 他不珍惜她,她怎么也要自己珍惜自己。命是爹娘给的,总不能耗在他身上。 正想着呢,门就被敲了敲。 怀玉回来了?她眼眸一亮,连忙上去捏着门沿一拉—— “客官。”伙计一边笑一边往房内打量,端着水往里头走,“有客官吩咐,给您送盆水来洗漱。咱们这儿晚上蚊虫多,这儿还有一盘香,驱蚊的,您放床边。” 初酿点头:“有劳了。” 伙计笑着把帕子往肩上一搭:“您有吩咐再喊,小的就先告退了。” 送他出去,徐初酿合shàng mén,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儿奇怪。 盘香染出来的烟雾泛白,她闻了一会儿觉得头晕,干脆掐灭,撑着眼皮继续等怀玉。 两炷香之后,门又被人敲响了。 徐初酿听见了那“咚咚”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她眼皮子重得很,身子也乏力,嘴张了半晌,就是吐不出话来。 糟了! 艰难地睁眼看了看床边那早已熄灭的香,她心下知道不妙,可别说动弹了,她想不完全晕过去,都得耗费极多的力气。 门拴着,被人推开了一条缝,有细小的钩子从门外伸进来勾着木栓,轻轻一抬就把门推开了。方才那送香的伙计进来,看她一眼,低声问旁边的人:“是她吧?” 旁边那人疑惑地道:“瞧着怎么有点怪……但是这房间没错,先带走。” 伙计应了一声,上来就要拽她胳膊。 徐初酿吓傻了,抬手想甩开他,但不管她在心里多用力,手上就是一点动作也做不出来。 身子掉下床,半阖着的眼只能看见这两个人的靴子,天旋地转间,她的额头磕上了旁边的凳子腿,一阵疼痛终于让她清醒了些。 “救……救命!”徐初酿努力喊,可出口的声音如同蚊呐。 “这人竟然还醒着!”伙计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像是想找个东西再把她打晕。 完蛋了。徐初酿闭眼,已经不敢再看。 然而,等了一会儿,预料中的疼痛也没落下来,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伙计,不知为何突然就噤了声。 徐初酿一愣,费力地掀开眼皮,就见赤金站在她身侧,一柄长刀横在那伙计的胳膊之下,只要他再往下动一动,便可见血。 “打呀?”清弦靠在门口,笑嘻嘻地道,“别怕嘛,不就一条胳膊?打人要紧。” 就梧推了清弦一把,进来先将徐初酿扶起来,看了看她额头上肿起的包,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完了。”他喃喃,“你们想法子去给殿下交代吧。” 本就知道这店不太妥当,大家都留着心眼,客栈里送来的香是不点的,除了赤金做的饭菜,别的东西他们也都没碰。要是这店家不动手,今晚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一旦动手,他们就不会占到便宜。 黑吃黑嘛,大家都有经验,方才听见动静,也还按捺了一下,打算抓个正着之后再说。 结果就这一下,江徐氏伤着了。 赤金一脚将那伙计踹开,扯了床帐上的挂绳,将他手脚都绑了。清弦动作也快,操起凳子就砸在旁边那人的后颈上。 “别打死了。”就梧一边把江徐氏扶到床边,一边道,“留给殿下问话。” 那伙计见势不对,朝着窗口外头就喊了一声:“风紧,扯……” “扯你奶奶个腿儿!”清弦一凳子砸过去,“还想跑呢?做梦!” 楼下歇着的那几个面首,早就把进房的人都收拾了。这会儿也就江家那边不知道状况,他们这头已经开始四处搜罗,看这客栈里藏了多少赃银宝贝。 动作之利索,流程之熟练,看得下头那掌柜的目瞪口呆。 “兄弟哪条道上的?”掌柜的这么问了一句。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学着长公主的样子叉腰:“京都小霸王李丹阳,听过没?” 掌柜的惊恐地摇头。 “那你以后可记住了。”白皑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然会吃很大的亏!” 说着,把他的藏银箱从柜台后头抱了出来,数数银票,全揣进怀里。 徐初酿心有余悸地半躺着,mí yào的余力让她睁不开眼,但她就是不敢入睡,撑得脸色发青。 “二夫人睡吧。”赤金站在她五步开外的地方,拱手道,“在下在门外守着。” 说罢,转身出去,替她带上了门。 外头走廊的灯笼亮着,光映在门上,照出他的剪影来,徐初酿看着,终于放了心,闭眼便昏睡过去。 就梧挨个去敲门请安,江深被吵醒,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 看他一眼,就梧拱手道:“二夫人的屋子里入了贼,在下特来询问,看其他地方有无麻烦。”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江深拧眉,扒开他就往外走。 遇贼了?徐初酿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大声说话都能吓着她,见贼人进屋,还不得吓死? 几步走到那房间门口,江深抬头,就看见了持着刀的赤金。 “烦请留步。”赤金拦了他。 江深上下打量他两眼,嗤笑:“你是什么东西?拦我?” 赤金拱手:“奉命行事,请江二公子体谅。” “奉命?”江深眯眼,“里头是我夫人,你奉旨又如何?” 赤金沉默不语,身子挡在门前,半步也不让。 客栈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被惊醒,白璇玑听见了消息,立马去了江玄瑾的房门口。 “君上!君上!” 江玄瑾一顿,第一反应就是捂了床上李怀玉的耳朵。 “二xiǎo jiě切勿喧哗。”乘虚过来了,皱眉拱手,“君上要休息。” 白璇玑焦急地道:“都说这客栈里闹贼,我总得问问君上是否无碍。” “二xiǎo jiě多虑。”乘虚道,“君上并无大碍。” “你没进去看怎么知道?”白璇玑不依不饶。 聒噪的声音接连不断,李怀玉睡得那么沉都被吵醒了,不悦地睁开眼,就看见江玄瑾黑着脸坐在床边,而自己正恬不知耻地占着人家的床。 “哎,我怎么又睡着了?”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床穿鞋,看看他明显生气了的神色,怀玉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她哪里知道江玄瑾在气别的?只庆幸紫阳君教养不错,被她气成这样也没把她扔出去。 江玄瑾起身,上前打开了房门。 白璇玑吓了一跳,随即又看着他道:“君上,妾身很担心您!” 被她这自称听得眉心一跳,江玄瑾道:“烦请二xiǎo jiě自重。” 白璇玑抿唇,装作没听懂一般,道:“妾身衣着有些不整,也是心系君上,情急之下未曾顾及。君上若是觉得妾身轻浮,那妾身就先回去更衣。” 说罢一行礼,扭头就走。 江玄瑾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微凉。 怀玉从他背后冒出来,疑惑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乘虚拱手答:“说是店里进了贼……” “这荒郊野外的,去哪儿来贼啊?只能是店家黑心!”方才还有些困倦,一听这话,李怀玉清醒了,提着裙子就往外走,“收网了收网了!” 她走得很快,江玄瑾跟了两步就停了步子,看着她飞一般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与其说是赶着去看热闹,不如说像在逃。 怀玉的确是在逃啊,她觉得自己情绪不太对劲。不就是一句“妾身”么?以前是她自己不愿意这么自称的,现在觉得膈应干什么? 太别扭了,快别想这事儿了。 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李怀玉回到房间门口,就见四下已经乱成了一团。 江深抓着赤金,不知为何就打在了一起,旁边有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在劝,就梧他们倒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嘀咕一句:“攻下盘啊。” 嘴角一抽,怀玉上去就给了他们一脚:“还不快拉开?” 就梧清弦一惊,立马换上一副劝架的模样,上前一左一右地把人隔开。 江深脸上挂了彩,被就梧抓住还啐了赤金一口:“真以为兔子急了不会咬人?” 赤金面无表情地答:“咬了也不疼。” “你!” 怀玉听得好笑,扯着江深的衣领把他送回那两个侍妾手里扶着,然后道:“二公子才高八斗,一向以笔墨横行天下,今日怎么也做起了粗俗的打斗之事?” 江深指了指赤金:“他拦我的路。” “是吗?”怀玉凑过去看了看赤金,见他伤得不多,拍着他的肩膀就笑,“好样的!” 江深:“……” “初酿怎么样了?”她问。 几个人相互看了两眼,把赤金推了上来,赤金抿唇,低声道:“中了mí yào,在昏睡,头上磕了一下,别的没有大碍。” 竟还伤着了?怀玉瞪眼,刨开他们就往里头走。 徐初酿还睡着,神色已经恢复常态,只额上肿了一个包,看着有些狼狈。 怀玉盯了一会儿,去行李里翻了药膏出来塞进赤金手里,然后朝就梧等人勾手:“跟我来。” 八个面首开路,京都小霸王李丹阳气势汹汹地朝楼下杀了过去。 江玄瑾赶到的时候,关押人的柴房里已经是一片鬼哭狼嚎。 “姑奶奶!姑奶奶!咱们也只是混口饭吃啊!”鼻青脸肿的伙计连连求饶,“您这一行人一看就有大来头,咱们本是不敢动手的,可有人砸大价钱,非逼着咱们shā rén越货!” “哦?”李怀玉翘着二郎腿晃悠,“shā rén,就只动我房间里的人?” 伙计道:“咱们不认得您啊姑奶奶!是这个人!是他点名要‘白珠玑’。” 怀玉瞧了瞧,伸手就想把那还昏迷不醒的大汉翻过来,结果手没伸到,便被人挡开了。 “宫里的人。”江玄瑾淡声道。 惊讶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这没什么特征的大汉,怀玉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江玄瑾用关爱傻子的目光关爱着她:“除了宫里人,谁会跟白珠玑过不去?” 这两日路赶得顺,他们还真就放松了些,以为在紫阳境内,皇帝的手伸不了那么长,结果还是防不胜防。 怀玉摇头:“那完蛋了,他知道我跟你在一路,你造反的嫌疑是洗不清了。” 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江玄瑾将她拽出了柴房,转头吩咐乘虚:“收拾干净。” “是。”乘虚拱手。 见他引着自己走的又是去他房间的方向,怀玉迟疑地道:“做什么?” 江玄瑾瞥了瞥天色:“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 怀玉很想说,她自己的房间也能睡啊。但想想初酿还在,于是道:“让就梧和清弦挤挤,我睡他们那边也行。” 脚步一顿,江玄瑾回了头:“他们的床比我的舒服?” “倒不是这个……”怀玉耸肩,“您那儿不太方便。” 鬼知道睡到什么“妾身”又会冒出来。 定定地看了看她,江玄瑾道:“我要去看二哥,你在房里睡,没什么不方便的。” 说罢,步子一转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怀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好像变了些,虽然还是口不对心的,但似乎温柔了不少。 这一夜除了李怀玉,没人休息好。第二天天一亮众人就动身,急急忙忙地离开这家客栈。 徐初酿醒来的时候,孤鸾就在床边候着。 “夫人。”她面无表情地道,“您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道理当众让公子下不来台。” 茫然地看了看她,徐初酿声音沙哑:“我何时让他下不来台?” “分明是公子的正室,却在别人的房间里睡,还让外姓男子守着?”孤鸾皱眉,“公子大度忍让,您就觉得理所应当?” 徐初酿平静地听着,然后问她:“以你之见,我该如何?” 孤鸾答:“去同公子请罪,他现在还未用早膳。” 这位夫人一向好拿捏,她屡次冒犯,也不见她着急红眼,更是不会告状,所以孤鸾在她面前,架子一向端得高。 只是,听了她的话,徐初酿没有像以前一般应着,反而是撑起身斜靠在软枕上,轻轻地笑: “燕雀于鸿鹄眼前比划,翅膀怕是不够长。” 孤鸾一愣,不解:“什么意思?” “夸你呢。”初酿颔首,“多谢你的好意。” ------------ 第71章 搞事情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夸人的话啊?燕雀鸿鹄是什么意思?孤鸾是自小在红尘里打滚的,没读过什么书,此时满心疑惑,又拉不下脸来问,只瞪眼看着徐初酿。 后者不慌不忙地起身,洗漱收拾一番,径直出门去找怀玉。 今日天色阴沉,像是要下大雨,客栈门口众人正在将行李搬上车,怀玉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抱着一盅鸡汤,脸色苦兮兮的。 “还喝啊?”她问。 陆景行皮笑肉不笑:“喝!” 一连喝了好多天了,现在闻着这味儿就想吐。怀玉蹙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正想找谁来帮她喝呢,就看见徐初酿出来了。 “初酿!”跟看见救星似的,她冲过去就拽着她闪到旁边,眨巴着眼把汤盅递给她,“你起来得晚,还没吃早膳吧?给!赤金亲手熬的,可好喝了!” 徐初酿一怔,低头看了看。这汤已经熬成了赤褐色,香味浓郁,鲜美非常。 “给我吗?”她疑惑,“不是该你补身子?” 怀玉连连摇头,昧着良心道:“就是给你的,赤金说你昨儿受惊了,要压压惊。” 一听就是她不想喝鸡汤找的借口啊,徐初酿失笑摇头,正要说她两句,就听得身后有人道:“还真是体贴。” 背脊一僵,徐初酿没回头。 江深从后头走上来,一张脸上满是讥诮,本是想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但经过她身侧,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上车。”他道。 怀玉很不友善地看他一眼,低声问她:“坐他的车,还是坐我的?” 徐初酿捧着汤盅沉默片刻,道:“等到了阴平,我再去找你。” 她和江深还有夫妻之名,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已经麻烦了怀玉很多了,有些事情该她自己来解决。 “好。”怀玉也不劝,只道,“乘虚也在前头,你要是需要我,让他到后头来传个话。” “嗯。”感激地看她一眼,徐初酿转头,跟着江深一起上车。 江深脸色很差,眼下也有青黑,看起来憔悴得很。他进车厢就坐在徐初酿对面,只要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这副样子,怎么也会问一问。 然而,孤鸾跟着上了车,徐初酿很是自然地就把位子让了出来,自己坐到边上,掀开车帘看着外头。 江深眯眼。 “公子,您早膳……”孤鸾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有什么大不了?一顿不吃还能饿死?”江深轻哼,眼角余光却瞥着徐初酿。 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却是没看他一眼,只低头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地开始喝鸡汤。 入口爽滑不油腻,肉香里有浓浓的药香,显然是用心熬了很久的。 孤鸾也闻着了香味儿,侧头看了看,笑道:“夫人自己喝?” 正常情况下,怎么也该给公子尝尝吧?她竟像是当他们不存在似的,连起码的规矩都没有了。 徐初酿头也没抬,无声地品着,只几口就将所有的用料都猜了个透,只是分量方面,还得多想想。 看她这副陶醉其中的模样,江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有这么好喝?” 诚实地点头,徐初酿道:“人常说君子远庖厨,男子能有这种厨艺,实属罕见。” 江深冷笑:“君子是该远庖厨,可他不是君子,就是个莽夫,烧火做菜有什么罕见的?伙夫也会。” 赤金显然不是莽夫啊,那一手的字写得也甚是好看。徐初酿抿唇,只在心里辩驳,不再说出口。 跟他顶撞没什么好下场。 见她又沉默,江深莫名觉得焦躁:“你说话行不行?” 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徐初酿低声道:“之前不是觉得妾身太吵了?” “……那是之前。” 摇摇头,徐初酿道:“没什么好说的。” 跟别人在一起就有说有笑,跟他在一块儿就没什么好说的?江深很恼,但一想昨儿是自己做错在先,他也便忍了,缓和了语气哄她:“昨日误会了夫人,在此先给夫人赔个不是。” 徐初酿最喜欢听他这样说话,撇去不正经的尾音,带着十足的诚意,低哑又温柔,一哄一个准儿。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竟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无妨。” 就这样?江深愕然,随即觉得可能光这一句还不够,看了旁边的人一眼,他道:“孤鸾,你去催雪那边坐。” 孤鸾一怔,僵硬了片刻,垂眸乖巧地下了车。 把她赶下来,把夫人留在他身边,这还是第一次。孤鸾心里不舒坦,可也没什么办法,二公子就是这样,一时兴起就待人温柔体贴,腻烦了就把人推得远远的。她比江徐氏懂事,断不会因为这点小情绪就闹腾,她是要长长久久得宠的人。 没别人在,江深便坐去了徐初酿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还生我的气?” 徐初酿没答,不舒服地挣了挣,见他不肯放,便也不动了,安静地继续喝她的汤。 “别喝了。”江深不悦地抢走她的汤盅,往车外直接一扔。 “呯”地一声响,半盅汤都砸在了地上。 徐初酿皱了眉,嘴唇轻抿,虽是没说什么,但江深看得出来,她生气了。 “嗳,不就一碗汤?”他道,“等到了阴平,我……我让人给你做更好的。” “你别不说话,生闷气会气坏身子。” 深吸一口气,徐初酿拿开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坐到了他对面去:“有件事想同二公子商量。” 看她这决绝的表情,江深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拧了眉转开话头:“你怎么总喊我二公子?不是该唤夫君么?” 徐初酿定定地看着他,轻笑:“我为何这样喊,二公子不记得了?” 江深摇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徐初酿喊他二公子喊习惯了,他也听习惯了。 “你我刚成亲一个月,你约好与友人一起会诗,要带家眷。你想带孤鸾去,被老太爷说了一顿,最后不得不带上我。”想起以前的事,徐初酿垂眸,“我长相平庸,比不得各家各院的香粉美人,你让我装作你的丫鬟,只能唤你二公子,不得唤你夫君。” 江深惊了惊:“有这么一回事?” 他与其说是记性不好,不如说是没心没肺,很多事转头就忘,压根没放在心上。 刚与她成亲的时候……是了,他初迎她进门,只是为了堵住老太爷絮絮叨叨的嘴,对她是疏远又漠然。要不是她看他的眼神总是炙热而深情,他可能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会记得。 会诗的那年,他才名初彰,正是要面子的时候,带这么个夫人出去,他觉脸上无光,便让她换了丫鬟的衣裳,一路端茶倒水,还谎称自己夫人生病,来不了。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想起来,这行为实在是荒谬又幼稚。 “你当时怎么会答应的?”江深嘀咕。 徐初酿笑:“情字恼人。” 谁情窦初开之时不傻呢?他一个蹙眉,她吓得什么都点头,只要他舒坦,她穿着丫鬟的衣裳被人呼来喝去又如何呢?当时的她,觉得能嫁给他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他从未把她当夫人,嘴里却常常喊着“夫人”,她一直把他当夫君,“夫君”两个字却极少从她口里喊出来。 讽不讽刺? “我嫁了你三年,一直无所出,其实早就犯了七出之条了。”徐初酿道,“老太爷心疼我,未曾太过苛责,但二公子其实是有权休妻的。” 江深一怔,脸色跟着就是一沉:“休妻?” 徐初酿点头,缓慢而坚定。 气极反笑,江深伸手抓了她的手腕:“你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之前还只是闹着回娘家,如今连休妻都提出来了?只不过一场误会,我错了也道歉了,你要如何我也依你,至于说这么严重的事?” 他抓得很紧,徐初酿却感觉不到疼,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泛白的手指,问他:“你是舍不得我吗?” 要是对别人,江深笑着就能随口答一句“是呀,可舍不得了”。但对上她,他莫名地就觉得难以启齿。 这么多年都是她追逐着他跑,他从未跟她低过头。要他突然放低姿态,太难了。 沉默良久,他别开头道:“你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我突然休了你,在别人眼里岂不是个抛弃糟糠妻的负心人了?” 还是要面子。 徐初酿轻笑,点头:“那我便去求老太爷吧,他给休书,便不关你的事了。” 心里一紧,江深皱眉盯着她:“你来真的?” 就因为昨天他那举动?孤鸾衣裳是脱了,可也就是摆个样子,他的还穿得好好的呢!他就是不高兴了而已,耍了个少爷脾气而已,何至于就这样了? 徐初酿没有再理他,侧头看着帘子外头。 下小雨了,天色乌压压的,让人心里怪不舒坦。她不说话,江深也就僵硬了身子没有再开口,马车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阴平是离紫阳主城最近的一个郡县,在这里落脚,便可直接与主城里的人联系。 徐初酿看了看外头,雨势不小,正犹豫要不要等把伞再走,江深就已经直接越过她下了车。 这是被她气坏了吧?宁可淋雨也不愿与她多呆。 笑了笑,徐初酿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或许是这三年来难过的时候太多了,已经把情绪都耗了个干净,她现在只觉得轻松。 伸手接了一阵雨,冰凉沁人,她决定多等等,也不急着去那大院子里。 江老太爷是第一个下车去安顿的,两把打伞举在头顶,没让他老人家淋着半分,进屋就捧了热茶歇息,故而心情不错。 “父亲!” 正喝着茶呢,老太爷就听得一声急喝,接着就有雨水迎面溅过来,湿了他的衣角。 “做什么这么慌张?”惊了一跳,老爷子抬头一看,就见他那一向没个正经又骚包的二儿子,眼下浑身湿透,头发都贴在了衣裳上,流下一串串的水迹。大步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儿子有事求父亲相帮!” 看他这模样,老爷子倒是觉得稀奇:“怎么?又看上了哪家的美人,要下聘礼?” 江深抬头,雨水顺着下巴淌落地面:“没看上谁家美人,只是想求一顿家法。” 啥?堂前众人都是一惊,江崇走过去就探了探他的额头:“二弟,你没事吧?” 认真地摇头,江深道:“请父亲成全!” …… 徐初酿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拿着伞的李怀玉。 “就知道没人来接你。”怀玉把伞撑在她头顶,单手扶着她下车,撇嘴道,“我方才可是瞧见了,二公子那两位侍妾分明可以用一把伞,留一把给你,可她们偏偏要分开走,两把伞都用去了。” 无所谓地摆手,徐初酿拉着她道:“习惯了。” “你就是性子太温和。”怀玉撇嘴,恶狠狠地道,“搁我这儿,看我不打断她们的手!” 被她这佯装凶恶的模样逗笑了,徐初酿随她一起进院子,低声问:“我爹到丹阳了吗?” 徐仙他们走得早,又没有海捕文书,算算日子,应该到了一线城附近。怀玉点头:“你放心,他们安全得很。” “那……”犹豫片刻,她鼓足勇气问,“我能跟你们一块儿走吗?” “能啊。”怀玉大大咧咧地就应下,应完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猛地侧头看她,“你说什么?” 徐初酿认真地道:“我想跟你们一块儿走,去找我爹。” “那……江深这边你怎么交代?” 看向前头大堂的门,徐初酿微笑:“我现在就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初见这姑娘,她是怯懦的、不安的,连生气都小心翼翼。可现在瞧着,她的顾虑好像都已经没了,眼神坚定,身子也站得笔直。 怀玉已经能猜到她要做什么,眼眸微亮。 徐初酿朝她一笑,提起裙摆,跨进了大堂。 江老太爷捏着龙头杖坐在主位上,表情很是微妙,江深依旧跪在下头,满身狼狈。 “给老太爷请安。”徐初酿没多打量,上前便行礼。 “天气凉了。”老太爷看着她道,“你是个怕冷的,就先去暖阁里歇着吧。” “多谢老太爷。”徐初酿颔首,却没起身,“儿媳还有话想说。” 她已经想好了,就“无子”这一条,便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江深之前就十分喜欢齐家xiǎo jiě,休了她把人迎回来,一来能缓解君上与京都那边紧张的关系,二来也能成全他。 京都第一美人,在他诗文里写了不下二十回了。 然而,不等她开口,老太爷就道:“你且慢,这儿还有账没清算呢。” 转头看向江深,他沉怒:“我江家子弟,一向讲究忠孝仁义,你倒是好,偏宠侧室,置正房于危险之中!江徐氏大度,不与你计较,我这个当父亲的却没道理纵容你!” 什么?徐初酿有点茫然,侧头看过去,江深垂眸跪着,竟也没反驳:“儿子认罚。” 江崇双手捧了家法就送了上来,老太爷摆手:“我力气不够,你来。” “是。”江崇应下,举起那木板站在江深身后,一副要使大力气打死他的模样。 “且慢。”徐初酿开了口。 江深听着就微微勾唇,又飞快将这点得意给压下去,朝旁边的江玄瑾看了一眼。 方才还说他这招没用,看看,人家到底还是心疼他的不是? 江玄瑾还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继续坐着喝茶。 老太爷和蔼地问她:“你有什么要说的?” 徐初酿道:“关于客栈遇贼之事,是我自己离开的房间,与二公子没什么关系,不至于用家法。” 听听,跟他说得那么硬,在其他人前头,却还是护着他的嘛!江深伸手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上头的老太爷也松了口气。 方才看深儿那么慌张地来让他们帮忙,还以为江徐氏是真与他恩断义绝了,眼下看来,倒还没那么糟糕。 正想着呢,就听她接着道:“再者说,我过门三年而无子,也不曾为家里立过什么功,二公子偏爱侧室也无可厚非。” 笑意一僵,江深缓缓侧头看她。 徐初酿跪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语气谦卑:“这么多年承蒙二公子照顾,已经是初酿的福气,二公子才名倾国,是初酿配不上他,忝居正室之位已久,不敢再蒙福荫,还请老太爷赐休书一封,还二公子自由。” 一字一句,坚定得像是反复说过千百遍了一般,没有停顿,也没有错字。 老太爷傻了眼,江家众人也哗然,江深跪在她旁边,将一切嘈杂都隔开,盯着她问:“你当真舍得?” 徐初酿回视他,嘴角轻轻颤了颤,慢慢地却勾起一个恬静的笑:“从来没有得到过,又有什么不舍呢?” 在江深的心里,她只是个爱慕他的小姑娘,心情好就逗弄两下,逗得她满脸通红心跳不已,再大笑离开。他对她从未上过心,就连现在,也只不过是不习惯她说出这样的话,所以眉头紧皱。 但凡他有半点真心,她都不会这样决绝。 江深风流满京都,有无数红颜知己,还曾写过“斗酒三盏和香来,醉把清月入怀。”这样的风流恣意之词,他身边不缺女人,也从不曾真的为谁伤神。 会问他要休书的,她是第一个。若爱意不够让他铭记,那恨意也可以。 收回目光,徐初酿看向上头的老太爷,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老太爷神色凝重,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我江家儿郎,一旦娶了正室,就不会轻易休弃。” 徐初酿眸色微动,缓缓扭头看向旁边喝茶的紫阳君。 “他是被休弃的。”江深低低地补了一句。 江玄瑾:“……” 他好端端坐在这儿喝个茶,招谁惹谁了? 放下被子,江玄瑾起身道:“贤惠如二嫂,都被二哥逼得想拿休书,可见平日里二哥做事有多过分。玉不琢不成器,还请大哥家法伺候。” 江崇为难地看了老太爷一眼,后者想了想,重重点头。 于是那手掌宽的木板,“嘭”地一声就打上了江二公子的背。 “嘶——”江深伸手撑地,回头恼怒地朝江崇道,“这么重?” 江崇道:“玉不琢,不成器。” 呸!江三这是伺机报复呢!他们还真听!江深气得咬牙,可转眸一看,徐初酿的神色好像有些松动,他想了想,还是忍了,打就打吧,女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他挨这一顿再跟她好生说,说不定机会还大些。 一向会哄女人的江二公子,没想到竟也要落得这个用苦肉计的下场。 江玄瑾好整以暇地看着,余光瞥见溜进门来缩在旁边看热闹的李怀玉。 她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看江深挨打看得这叫一个津津有味,江崇打得重了,她还暗暗鼓掌。 二哥真是小看了女人啊。 慢条斯理地朝她走过去,挡住她的视线,江玄瑾道:“已达阴平,有些事要与殿下商议。” 遗憾地收回目光,怀玉朝他勾手,与他一同离开。 白璇玑也站在一边,看他两人又凑做了一处,不由地上前朝老太爷道:“儿媳也想请您做个主。” 老太爷是不知道白璇玑的事情的,江家几兄弟为了少给他添烦忧,一直将这事瞒着。但谁也没想到,这礼没行房也没圆的白二xiǎo jiě,竟然敢直接在老太爷面前自称“儿媳”。 江老太爷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恍然:“是焱儿那未过门的媳妇吧?怎的叫儿媳?应该是孙媳妇了。” 白璇玑摇头:“儿媳是御封的君夫人,是三公子的正室。” 老太爷愕然:“那珠玑呢?” “您不知道吗?”白璇玑道,“她早与君上没关系了,先前还因造反入了大牢,声名狼藉……”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江崇停了手呵斥一声。 然而,老太爷已经将话听进去了,脸色微沉,看着江崇问:“当真?” 江崇不敢撒谎,也不敢认,一时慌张。 胸口起伏得厉害,老太爷狠狠将龙头杖往地上一杵:“说实话!” “父亲息怒!”江崇放了家法走回他身边,瞪了白璇玑一眼,而后道,“没有这位白二xiǎo jiě说的这么严重。” 又唤她白二xiǎo jiě?白璇玑有些恼,捏着手垂眸道:“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将军还不承认璇玑的身份?” 江崇没理她,兀自安抚着老太爷:“具体如何,等会儿让玄瑾来解释。” 老太爷很不能接受:“之前……他们不是还来跟我请安了?江白氏怎么可能入狱?” 白璇玑插嘴道:“您以为君上为什么要离开京都?还不是被那白珠玑拖累,为了救她,君上不惜让江府上下一起颠沛流离!” 江崇是真的怒了,但他不太会骂人,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白璇玑。后者视若无睹,一句接一句地道:“君上是出了名的忠孝仁义,可被人一迷惑,四个字都丢了个干净。您与其在此罚二公子,不如去将那狐媚子赶走,好让君上恢复以往清明。” 徐初酿听不下去了,抬眼道:“狐媚者,善人后以谗言。” 白珠玑是不是狐媚子大家都不知道,但眼前这个搬弄是非谗言惑人的,显然不是个好东西。 白璇玑也不气,看着她就笑:“二夫人书读得不少呀,可惜眼神不太好,跟坏人凑得近了,也没学着什么好作为。真以为讨了休书就能过好日子了?女子一旦没了夫家,谁供你吃穿?谁给你遮雨的瓦檐?” 江深反唇相讥:“敢情二xiǎo jiě是没吃没穿了,所以非要赖着我三弟?” 白璇玑一噎,复又笑道:“我这是帮二公子说话呢,您怎么还跟我急上眼了?” “江家家事,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撑着身子,江深冷笑,“二xiǎo jiě现在能站在这里,承蒙的是白御史的庇佑,江家肯给白御史脸面,但二xiǎo ji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敢在老太爷面前搬弄是非,真是犯了江家的大忌讳。 “都别吵了!”江老太爷气得发抖,扶着旁边管家的手就站了起来,“我先去找玄瑾问个清楚!” “父亲。”江崇急道,“您何必走这一趟,我去让三弟过来就是。” “他方才,是不是与白家四丫头一起走的?”老太爷问。 江崇抿唇:“我没瞧见。” “儿媳瞧见了,是的。”白璇玑道,“老太爷您现在赶过去,就能知道儿媳没撒谎。” 江老太爷抓着龙头杖就走。 阴平郡守宁镇东一早就在等着了,江玄瑾同李怀玉一过去,他就十分欣喜地迎了上来:“提早收到消息,已经恭候君上多时。这是阴平近三个月的重要文书,送呈君上。” 这郡守的态度比之前几个城池遇见的都要好,江玄瑾颔首让后头的乘虚收了文书,然后随他去见郡府里的各阶官员。 宁镇东笑道:“这些人都是敬仰君上已久的,听闻君上返了紫阳,高兴了好久。对了,这位是?” 看他注意到了自己,怀玉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旁边的江玄瑾随口道:“内人。” “君夫人?”宁镇东连忙行礼。 怀玉傻笑,拉着江玄瑾到一边,咬牙道:“你这样说,往后我回丹阳了该如何?” 两地来往,少不得还会再见的吧? 江玄瑾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衣袖上的小手,勾唇道:“离殿下回丹阳还早。” 怎么就早了?就算她走得慢,再半个月,怎么也该到一线城了啊!怀玉鼓嘴,还想抗议,却听得门外突然喧哗起来。 就梧等人收到消息,飞檐走壁地过来,比江老太爷还先到,此时站在郡守府门口,正犹豫要不要强冲。几个看门的守卫被他们这浑身的气势吓得直哆嗦,色厉内荏地吼着:“还不退下!” 就梧不退,他们就吼叫得越发厉害。 “怎么回事?”怀玉闻声出来,就见清弦他们一个个的都急红了脸:“殿下,快走!” “去哪儿?”她疑惑。 清弦还没来得及解释,后头一辆马车就赶到了。 几个面首二话不说,直接推开护卫,上前将李怀玉挡在了身后。 江玄瑾站在门口,不解地抬头,就见自家父亲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冲他杵了杵龙头杖。 心下一紧,他抬步过去,拱手问:“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问你。”江老太爷压着火气道,“白珠玑是不是因为造反被关进了大牢?” 脸色一沉,江玄瑾看向后头下车的江深等人:“谁说的?” 江深想也不想就道:“白家二xiǎo jiě。” “我不管是谁说的。”老太爷道,“我只想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玄瑾抿唇,轻轻点头。 “那她现在还跟在你身边,也是你救的?” 顿了顿,江玄瑾道:“她自己聪明,儿子并未帮上多大的忙。” “你还想帮忙!”老太爷盛怒,“帮一个忤逆之人的忙,那你成什么了?!” 李怀玉听着,知道东窗事发,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 她拨开面前的人,朝马车边走过去,笑道:“这大庭广众的,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老太爷若是有想问的,可以问我。” “问你?”老太爷冷眼看过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老人家一生气,说话就是不爱给人留面子。怀玉干笑,挠着下巴臭不要脸地道:“我觉得我是个难得的宝贝。” “荒唐!”江老太爷嘴唇都在发抖,“要不是你,玄瑾何至于冒这天下之大不违!要不是你,他还是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上的紫阳君!” 就梧站上来,沉声道:“彼此彼此,若不是紫阳君,殿下也还是好端端坐在宫里的长公主,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四xiǎo jiě!” 老太爷一愣:“长公主?” 江玄瑾皱了眉,暗暗朝就梧摇头,后者却像是没看见,挡在李怀玉面前就道:“老太爷觉得君上不值当,我等也觉得殿下不值当,这天下不止你家儿子一个是宝贝,要论谁对谁错,您还真不一定能赢!” ------------ 第72章 驯服的狐狸 刚下过大雨,地面上积攒着清凌凌的雨水,怀玉低头看着,能看见小水滩里映出来的众人的脸。 就梧是当真生气了,剑眉拧着,直直地迎着江老太爷的目光,像护着小崽子的老母鸡。对面的老太爷眼神凌厉如鹰,龙头杖在水滩里震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说的,是丹阳长公主吗?”他问,“那个因为杀了司马丞相而被赐死的?” “杀了司马丞相?”白皑听不下去了,站上来就道,“司马丞相到底死于谁手里,紫阳君最为清楚,当初就冤死了殿下,如今还要再冤枉一次不成?!” “司马旭一案,似乎并未翻出什么结果。”后头的江崇也开口,“没有人能笃定丹阳是无辜的。” 白皑气笑了:“睁着眼睛说瞎话!齐翰杀了司马旭嫁祸给长公主,紫阳君不分青红皂白,带着毒酒送了长公主归西!他是心里有愧才去重审的这一案子,人就在这里,你们大可问问!” 众人都看向江玄瑾,后者僵硬地站在江家人的前头,沉默片刻,颔首:“司马旭的确是齐翰所杀,皇帝包庇齐翰,并未定罪而已。” 老太爷一噎,又看向李怀玉,冷笑道:“所以你嫁来我江家,就是为了讨债?我儿听从圣旨送毒酒,你不记恨下旨之人,倒是顶着我江家儿媳之名造反,好将我整个江家都拉下水?!” 李怀玉抿唇:“我没想造反。” “老太爷,烦请您把事情了解清楚再开口。”就梧道,“好歹是长辈,偏听偏信地来指责人,不觉得有失稳重?殿下当日为何会背上造反的罪名?还不是想救紫阳君?谁曾想救了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你说谁白眼狼?”江焱拨开人群站了出来,皱眉挡在江玄瑾身前,“你家殿下声名狼藉在先,自己败光了自己的信誉,还要怪我小叔不信她?小叔当时知道什么?他只看见你们带人围攻御书房!试问,谁会觉得你们是去救人的?” “问一句很难?”白皑道,“他当时但凡念了一丝夫妻之情,也不会把剑架在殿下脖子上!” “你要我小叔怎么问?”江焱冷笑,“好不容易愿意娶亲,娶回来的却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这大半年,小叔待她不好吗?她若是提前向小叔坦白,何至于会有后来的事?” “坦白?”清弦嗤笑,“告诉紫阳君,她是借尸还魂的长公主?那下场怕是比现在还惨。” “所以,你们殿下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来接近玄瑾的?”老太爷目光阴沉,“知道有不共戴天之仇,却还是嫁了他为妻?” “这还不简单?接近小叔,好报仇呗!”江焱道,“我们都当她是白家四傻子,她怕是一直在心里笑咱们,好骗得很。” “君上冤死殿下在先,殿下欺骗君上在后。”就梧道,“烦请各位分清楚,没有因就不会有果。” 江玄瑾脸色有些难看,李怀玉也垂着眼没吭声。 两人一直回避的东西,竟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两边最亲近的人给挖出来,针锋相对。江老太爷看起来是当真气极了,就梧这边也是怒火高炽,要不是中间还夹着他俩,直接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有因有果了,那就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儿!”江老太爷一杵龙头杖,地上水花四溅。 “这话该殿下来说才是!”清弦冷笑,“若不是君上执意相留,殿下早就走了,谁稀罕跟你们在一起?一股子假清高的味道。” “真小人自然觉得君子假清高。”江焱反唇相讥,“我家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比不得你们这些入后宫当面首的!” 这话说得难听,李怀玉的脸霎时就沉了。 “面首怎么了?”她轻嗤,下巴点着清弦朝江焱道,“他单枪匹马除贪惩恶的时候,江小少爷怕是还在喝奶。” 江焱一愣,别开脸道:“靠女人吃饭的面首,还会除探惩恶,说出去谁信?” “爱信不信。”怀玉给他一个嘲讽的笑容,“自恃清高的人,向来以为众人皆醉他独醒,端着副没用的架子守着些破旧的规矩,除了被人当枪使,也就只会妄评他人曲直。” “你什么意思?”江玄瑾冷着脸问。 “我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看他这表情,李怀玉脸上嘲讽之意更浓,“你江家名门正统,自然不屑与我等小人为伍。” 说什么她都可以忍,怎么骂她也没关系,反正她都习惯了。但要这么说她身后这些人,怀玉忍不了。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心怀壮志顶天立地的?当初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同她走上这一条邪路。他们的功绩,一点也不比前朝官员少,凭什么要站在这里被人侮辱? 下颔紧绷,江玄瑾有些生气。 他已经踏出了很多步,已经走到了她的门口,但她为了这些人,竟然把门死死关上了。 显得他有些可笑。 她心里好像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她的皇弟、她的面首们、还有陆景行,每一个都排在他前头,每一个与他冲突,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这算什么? 指尖发紧,江玄瑾收拢了手:“殿下主意已定?” “不敢再劳君上费心。”怀玉朝他拱手,也朝后头的江老太爷拱手,“就此别过吧。” “慢走不送!”江老太爷冷声道。 打了个响指,李怀玉回头,很是潇洒地道:“咱们启程。” 就梧等人低头应下,侧开身子让她先走。白皑瞧瞧打量她,见她好像没什么难过的情绪,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们都知道,紫阳君是殿下的劫数,分开总比一直黏着好,长痛不如短痛。 “怀玉!”没走太远,徐初酿提着裙子追了上来。 李怀玉回头,看着她笑:“真要跟我们走?” “嗯!”徐初酿颔首,又拉着她看了看后头,道,“今日是那白二xiǎo jiě引老太爷来的,她就是想与你过不去!” “正常。”怀玉耸肩,“好端端的嫡xiǎo jiě,一直被我这个四傻子挤兑,一旦有机会,她定是要报复的。” “可你当真就这样让她得逞?”徐初酿有些遗憾。 怀玉拍了拍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就算没有她,我和江玄瑾,也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她一直在回避,假装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拿着合作当借口,成全自己可怜的私心。然而他们不可能合作一辈子的,也不可能再花好月圆,这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事情。 心里有不甘心,也就只有那么一点。 若是还有来世就好了,还有来世,她不当这叱咤风云的长公主,只当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坐在墙头等他经过,再跳下去砸他,让他带她回家。不骗他,不算计他,就宠着他,哄着他。 水珠落下去,砸在地上的小水滩里,碎了一张苍白的脸。 徐初酿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你别哭,别哭!我不提那些事儿了!” “我没哭啊。”李怀玉莫名其妙地抹了把脸,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下雨了吧?” 就梧沉默,很是配合地将衣袖撑在她头顶,假装真的下雨了。 怀玉哈哈大笑,捏着帕子狠狠地抹了把脸:“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有人曾把手放在她手里,温柔地答过这么一句。声音穿过光阴,带着浅浅的梵香,清晰地响在人的脑海。 怀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笑着握成拳,塞在衣袖里就往前走。 “徐初酿!”江深追了上来,恼声问,“你去哪儿?” 初酿回头,皱眉道:“我要去陪怀玉。” “你陪她干什么!”江深微怒,他身上也有伤啊,虽然不重,但她也不至于连问也不问一句! 平静地看他一眼,初酿问:“那我留下来干什么?” 继续看他和孤鸾催雪缠绵,还是继续给他做各样的吃食,然后被他漠然地放在旁边,看也不多看两眼? 江深皱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 初酿朝他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头的人追去。 “公子。”孤鸾上来扶着江深,柔声问,“您还好吗?” 江深止住想追上去的步子,轻笑:“我有什么不好的?她走了是她的损失,我少了她,还不能过了不成?” 没错,徐初酿一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这么舍不得,也不过是不习惯罢了。脸已经拉得够多,她不肯下这台阶,执意要走,那他强求个什么? 风流恣意的江二公子,哪里能缠着个女人不放? 轻轻拂了拂衣袍,江深若无其事地转头:“回去跟老太爷复命,我尽力了,怪不到我头上。” 孤鸾笑着点头:“妾身明白。” 一直在后头看热闹的宁镇东微微一笑,招手喊了人来,让他把消息带回京都。 长公主和君上彻底决裂,这可是个大好的消息。 李怀玉等人连夜赶路,径直往一线城而去。陆景行半靠在车内的软枕上,道:“丹阳境内传来消息,徐仙他们已经帮你清了一些小麻烦,等你过去,直接接管主城便是。” “他们做事一向果断。”怀玉轻笑,眼里暗光流转,“我本来是想带你们去过安生日子的,但现在又有了点别的想法。” “嗯?”陆景行挑眉,看她一眼,道,“有什么想法,做了便是,大家都在呢。” “好。”轻轻一拍手,怀玉咧嘴,“老子得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丹阳长公主借尸还魂的消息从紫阳各地开始,一路扩散,直至传回京都。朝廷闷不吭声,民间的议论却是越来越多。 “哎,听说了吗?丹阳那祸害还活着。” “骗人的吧?死都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又还魂?” “你别说,这事儿还真有可能,我那远方姑姨的表舅的外甥女也是死了之后突然又活了……” “先不说这个,丹阳公主要是真的活过来了,咱们北魏岂不是要变天?” 一辆官轿从旁边过,风吹起帘子,露出柳云烈那张满是讥讽的脸。 “自寻死路。” 一直瞒着不说,皇帝还未必有动丹阳之地的借口,她这样昭告天下,等于自己将把柄送到了皇帝手里。 丹阳公主是个该死的人,全天下都知道。她与紫阳君一决裂,哪怕回到了丹阳,也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捞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天色阴沉,黑云压得人不太舒服。柳云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阴平城。 江玄瑾跪在佛前,已经跪了三天。 江崇看得不忍心,跟老太爷求情:“这委实算不得三弟的过错,他也是被蒙骗……” “被蒙骗?”江老太爷冷笑,“之前被蒙骗,她出狱之后呢?他也是被蒙骗才带她同行的?” 江崇一噎,无奈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那是丹阳,也与三弟成亲半年了……” “我江家子弟,从来是非分明,不会为感情所累。”老太爷沉怒,“他倒是好,被人骗了一次还不够,还执迷不悟!你不必再劝,除非他发誓再不与那丹阳长公主来往,否则就别想起来!” 江崇无奈,进门半蹲在江玄瑾身边,试着劝他:“答应父亲这个要求其实不难吧?” 江玄瑾跪得笔直,没有应声。 “你别这么倔,跟他老人家置气有什么好处?”江崇道,“更何况长公主走的时候,本也就是要与你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看了那么久,人家连一次头也没回。 江玄瑾冷漠道:“恩断义绝便恩断义绝,但紫阳与丹阳往后必有交集,誓我不能发。” 江崇惊讶,随即一喜:“你原来是碍着这个?早说啊,父亲只是担心你余情难了,若是公事,他定不会责怪。我这就去同他说!” 身边一阵风,人就往外走了,江玄瑾缓缓抬头,看向面前佛像上那一双慈悲的眼。 佛若真能渡苦厄,怎么不渡一渡他?是因着他这二十多年太顺了,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余生便要他偿还吗? 那这偿还的东西,也太多了。 “主子?”乘虚进来扶他,担忧地道,“您先去歇会儿,御风熬了粥。” 缓缓站起来,他抿唇,轻声道:“我想吃橘子。” 橘子?这地方去哪儿找橘子?乘虚试着道:“阴平的柚子很好吃,您要不尝尝?” 江玄瑾摇头:“只想吃橘子。” 语气笃定又任性,像谁家闹脾气的小孩子。 乘虚僵在原地,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家主子不高兴的时候,夫人剥着橘子温柔地哄他。 “尝尝这个甜不甜?甜吧?甜就别气了呀,瞧你,这么好看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呀,这个好酸,快亲我一口!压压酸味儿!” “等明年后院的橘子树结果子了,我都剥给你吃,好不好?” 微涩带酸的橘子味儿盈满墨居的主楼,他家主子板着脸坐着,嫌弃地看着上蹿下跳的夫人。可等橘子喂到唇边的时候,还是张口就咬进了嘴里。 夫人一定不知道,主子一开始是不喜欢吃水果的,尤其是橘子。送来墨居里的橘子,大多会进他和御风的肚子。 可自她来了之后,主楼里的橘子,就一个也没剩下过了。 “要不要属下去打听打听那位的消息?”乘虚道,“算算日子,应该到一线城了。” “不必。”江玄瑾转身往外走,“本君不关心。” 他刚被封紫阳君那一年,有人送来一只雪狐给他,那狐狸生得很好看,但性子野,对人很是防备。他觉得难驯,送狐的人却说:“这东西好收服得很,君上只管将屋子里铺得暖和,好吃好喝地养着,时间一长,它习惯了,便也就不想离开了。” 现在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人和畜生一样,骨子里都是贪恋温暖安逸的,被人想着法子驯服了,就会心甘情愿地呆在牢笼里。 他走不掉,驯服他的人却走得很果断。 “君上。”御风从外头进来,拱手道,“宁郡守传话,说主城那边的几位重臣都到了阴平,您若是得空,下午便见见。” 江玄瑾回神,问:“哪几个人过来了?” 御风答:“唐忠唐郡守,并着刘躬、钱闻书等。” “吕青呢?” 御风想了想:“宁郡守似乎没有提起他。” 吕青是江府出去的人,一直在紫阳之地替他做事。江府的人都来了,按理说他是定会来迎的,怎么会没来? 仔细想想,距离上一回接到他的消息,似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眼神微凉,江玄瑾道:“乘虚,去做件事。” …… 行至一线城,入目皆是荒凉之景,李怀玉看了看,道:“已经出了紫阳,咱们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日子,等等青丝。” 就梧低声道:“咱们与江家的人这么闹了一场,君上还会把青丝送回来么?” “别人不一定,他肯定会的。”怀玉道,“跟正直的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一个好处,不用担心他食言,亦或是做出什么不道义之事。” 陆景行伤势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地了,此时斜靠在马车边,直冲她翻白眼:“我说姑奶奶,你在别的地方停留都可以,一线城?你看看这地方能住人吗?” 走了两里地,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分明已经是秋天,这地方也不下半颗雨,地上的土都结成了块儿。 “你知道江玄瑾为什么想让我帮忙治这地方吗?”怀玉抱着胳膊问。 陆景行抽了南阳玉骨扇出来,展在身前摇了摇:“你能做什么我不清楚,但他非要管这不属于紫阳的地方,摆明是别有居心。” 摆摆手,怀玉道:“人家这回真是冤枉的,这地方唯一的一条河在三年前断了流,是因为丹阳的一条河道被改了流向。若是丹阳边城肯把堵了的河道疏通,这一线城的旱灾可以缓解不少。” 陆景行一愣:“还有河道改流这种事?谁干的?” 李怀玉很是坦荡地指了指自己。 陆景行:“……” “其实也不能怪我,改流的事是五年前就定下的。那时候一线城的郡守对我不满,便纵容一线城百姓对相邻的丹阳边城掠夺打劫,丹阳无主,我又忙于与平陵君周旋,边城被一线城的人欺负得够呛,百姓自发地就把河道给堵了。一线城郡守告上朝廷,我把他送来的折子撕碎还给了他。” 怀玉耸肩:“其实我当时要是有空,就不会选这么激进的法子了,毕竟连累了不少的无辜的百姓。” 陆景行很欣慰,觉得李怀玉现在冷静了不少,都知道自己激进了。正想夸她两句,却又听得她道:“直接带人来一线城,把那郡守打一顿就好了嘛!” 陆景行:“……” 就梧很是赞同地点头:“两城矛盾是由那郡守而始,账的确该算在他头上。” “可惜现在人跑了。”怀玉唏嘘,往四周看了看,“就剩下这么一座荒城。” 目及之处满是黄土,土地里偶尔有人影,都是在扒拉着干裂的地,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咱们在那黑店里搜出多少银子?”怀玉问就梧。 就梧答:“不多,也不少,三百多两现银和六百多两银票。” 点点头,怀玉看向陆景行:“卖粮食吗?” 陆景行“刷”地就抽出个小巧的算盘,敲敲打打地道:“这一线城的生意我向来是不爱做的,但集市上还是开着一家粮铺,因为这地方粮价高,一两银子一斗米,童叟无欺。” 正常的地方,粮价都是三十文一斗,一线城因为大旱,土地里长不出粮食,一向都是吃外头运来的。而这里还驻守着的官员们都穷凶极恶地在捞钱,导致粮价一路飙升,还留在这里的,要么是穷得离不开天天吃野菜的,要么就是舍不得家乡,咬着牙坚守的。 “来打个商量。”李怀玉笑着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尘,“我解决官府,你解决粮食,咱们按五十文一斗来算,如何?” 陆景行把算盘一收:“好兄弟也要明算账,五十文的生意不好做。” “我呸!”怀玉骂他,“你要不要脸了?你卖的那一两银子里,一大半都得给官府吧?我替你把官府的压力扛了,你税都不用缴,加上薄利多销,还怕赚不死?” 凤眼含笑,陆景行摇着扇子道:“你要是应我一个要求,我便帮你。” “你说!” 指了指她的肚子,陆景行道:“让它管我叫爹。” 两个多月的肚子,还是平平坦坦的,但被他这么一指,李怀玉突然觉得一沉,下意识地就伸手捞了捞。 “你有毛病啊?”她皱眉,“叫干爹还差不多。” 陆景行摇头:“你知道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江玄瑾,拿他没办法,把他儿子抢了倒是不错。” 这都是借口,怀玉清楚得很,陆景行是怕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招人非议,也容易跟江家人再牵扯。 可是……哼笑一声,她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有什么事我自己扛着。” 话说的真是硬气,陆景行道:“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后果?” “我想了呀。”怀玉叉腰,理直气壮地道,“可比起别的,我觉得你的幸福比较重要。” “这么多年,我已经麻烦了你很多次了,就算一开始有恩于你,你也早还清了,没道理还带个小家伙拖累你,让你过不了自己的日子。” “你以为老子没想过直接改嫁算了?看他和白璇玑在一起,老子也不舒服得很啊,但是不行。” 苦笑一声,怀玉垂眸:“孩子的爹是他,换成谁都不行。等他懂事,我会告诉他他有个正儿八经的老爹,但坟头的草已经比他还高了。” 陆景行:“……” “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让人运粮吧,我去郡守府看看。” 带上清弦白皑,她上了马车就走。 陆景行僵硬地站在原地,捏着扇骨的指节泛白,良久才展开扇子,挡了眉眼道:“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 一点逾越的机会也不给他。 就梧同情地看着他,道:“殿下是为您好。” “谁稀罕?”陆景行闷声道,“老子想娶她。” “可殿下心里有紫阳君了。”就梧道,“哪怕不能在一起,别人也进不去。” “你说话别这么绝对。”陆景行轻哼,“不到入棺的那一天,谁会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人的心境本就是个随时在变化的东西,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是能维持一辈子的,更何况是分隔两地的两个人。 紫阳城发生了一阵骚动。 本是要被主城几位官员迎回去的紫阳君,突然改了主意,调动了一万驻军,驻扎阴平。外人皆是不解,好端端的调兵干什么?江焱也不明白,不敢去问江玄瑾,倒是跑到了江深跟前。 江深挨了家法,一直闭门不出,躺在屋子里发呆。听江焱一阵吵嚷,他不耐烦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紫阳是他的地盘,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焱吓得一哆嗦,很是委屈地道:“你们最近都是怎么了?小叔不爱理人,连二叔您也这般暴躁。” 江深一顿,自我反省:“最近是有些烦,许是天气太凉了。” 以往秋天一到,徐初酿就会把新绣的披风捧到他面前来,她怕冷,便也觉得他冷,小心翼翼地劝他:“您多加些衣裳。” 那模样真是乖巧啊,虽然他没怎么搭理,但说实话,每一件披风都很暖和。 然而今年没有了,不仅没有披风,连人也没了。 “小叔在想念二婶?”江焱问。 跟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江深撑起身子就怒道:“我想她做什么?是孤鸾不够听话,还是催雪不够好看?” “可是……”江焱看他一眼,“她俩没一个识字的。” 只有二婶,会赞赏他的文章,会高兴地跟人说二公子有多厉害。她懂他,但不会当面谄媚,要夸也是背后夸。 “我听人说,那个叫赤金的面首,在入飞云宫之前,是江南庄家的公子。”江焱道,“我爹说二叔您不喜欢他。” 岂止是不喜欢?江深冷笑:“江南庄家是个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啊?”江焱道,“很有名的武道世家,在江湖上颇有地位。” 再有地位不也还是江湖草莽?江深不屑,垂眸想了想,以徐初酿那胆怯的程度,根本不可能跟那种人在一起。 可……万一她鬼迷心窍了呢? “我是不是该写一封休书?”江深讥讽地道,“免得她跟李怀玉学,反过来写一封给我。” 江焱看他一眼:“您真是舍得。” “怎么舍不得?她那种媳妇,随便去哪儿都能娶一个。”江深负气,脸色难看得很,“真当我离了她不行了?” “那您去跟小叔说吧。”江焱道,“正好御风要去一线城一趟,说不定能帮您把休书带去。” 江深一僵,别开头道:“我先睡一觉。” “哎,可别睡了。”江焱道,“御风马上就要出发了,您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背疼。”江深垂眸,“你爹下手太重了。” “这都过去多久了,还疼呢?”江焱唏嘘,起身道,“那我去帮您说吧,您等着啊。” 说罢,一边往外跑一边喊:“御风!御风!” 御风正在江玄瑾跟前听命,闻声回头,就见小少爷伸着脑袋在门口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有话进来说。”江玄瑾淡声道。 “是。”硬着头皮跨进门,江焱偷偷看了自家小叔一眼,发现他好像又瘦了些,脸色也有些差。 分明是大势压紫阳的风头上啊,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人才对,可他这模样,活像是大病未愈。 “说。”见他半天不吭声,江玄瑾不耐地催促。 江焱回神,立马道:“二叔要让御风带休书去一线城,还请小叔等等他。” 休书?江玄瑾微微挑眉:“他自己说的?” “是啊,就是方才。” 本来低沉的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些,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走,去看着他写。” ------------ 第73章 反击! 想让一个境遇悲惨的人开心起来,最快的法子是什么呢? 让他看见有人比他还惨。 江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叔去往二叔的房间,嘴角竟然带了笑。还很是体贴地让御风把笔墨纸砚都备齐了,放在江深手边。 “你至于吗?”江深额角直跳,“还亲自过来?” 江玄瑾优雅地捏着衣袖,将笔递到他手里:“闻说二哥要休妻,特来相劝。” 江深:“……”他真的半点也没有看出来他哪里有要劝的意思! 笔尖点在纸上,又停下,江深抿唇:“父亲说江家子弟不能轻易休妻,我这样写休书,会不会招来一顿家法?” 江玄瑾摇头:“二哥不必担心,父亲已经知道江徐氏自行离开之事,就算二哥休妻,父亲也不会责怪。” “传出去名声也会不好听吧?”江深喃喃,“我风流归风流,也没想过抛弃结发妻。” “若当真不想抛弃,那二哥为何不把人留下?”江玄瑾斜眼看他,“你若诚心留,江徐氏没有走的道理。”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江深闷声道,“以前那么好哄的一个人,这次说什么都不听。” 江玄瑾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声道:“那她许是当真伤了心。” 江深烦躁地搁笔:“我知道她在伤心什么,也认过错了,她压根不多看我一眼,我还能如何?” “再多哄她两遍。”江玄瑾认真地道,“一直哄,哄到她心软为止。” 别突然就不哄了。 江深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太对味儿,可眼下操心自己的事,他也无暇多顾,盯着面前的信纸喃喃道:“我怎么可能一直哄她?她仰慕我多年,又不是我仰慕她多年,她自己要走,我还眼巴巴地一直哄,岂不是掉了架子?” 看他一眼,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那二哥就写休书吧。” 手指僵了僵,江深哭笑不得:“三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境遇相似,就不能彼此多给点安慰?” 江玄瑾给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二哥不记得了?我是被休弃之人,与二哥不同。” 江深:“……” 江家老三记起仇来,还真是厉害得很。 “时辰不早了,二叔你快些。”江焱在旁边催,“御风等会该动身了。” “我也不是不想写。”江深道,“可我没写过,这东西要如何落笔?” 这话没错啊,江家哪个人写过休书?他不会,他们肯定也不会! 然而,江玄瑾闻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放夫书》,皮笑肉不笑地道:“照着写好了。” 江深:“……” 同是天涯沦落人,要沦落得更彻底,才能算个人。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招惹老三?! 半个时辰之后,御风带着休书上了路。江玄瑾负手而立,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侧头朝江深拱手:“恭喜二哥恢复自由。” 江深呵呵笑了笑:“是啊,自由了,以后再看上谁家xiǎo jiě,可以直接娶回来当正妻。” “徐家姑娘也解脱了。”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说不定再嫁,能得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好人。” 再嫁?江深一滞,复又冷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心一意的男人?” 江玄瑾安静地看着他。 “……你这人清心寡欲,不代表别人也清心寡欲。”江深摆手,“等着吧,她会后悔的!” 男人若是不三妻四妾佳人在怀,一辈子对着一张脸,早晚是会腻的,徐初酿太贪心,他不喜欢贪心的姑娘。 可是……对孤鸾和催雪,他好像也腻了,这几日瞧着,竟半分亲近的想法也没有。 要再迎些新人进门吗?他想着,去拽江焱。 “来阴平这么久,还没上街上逛过,你同二叔一起去?” 江焱嫌弃地看着他:“二叔又想去那烟花之地?” “人不风流枉少年呐,趁你还年轻,二叔让你体会体会这人间痛快事!”江深哈哈笑着,像是一点也没把休书之事放在心上,拉着他就去了阴平的“春风渡”。 阴平本是要乱的,但江玄瑾兵权一压,郡守宁镇东竟直接跑了,眼下这地方归江玄瑾直管,知道点事儿的老鸨一听客人姓江,立马奉为上宾。 “您二位来得巧呀,咱们这儿新来了不少姑娘,二位瞧瞧有没有合眼的?” 江焱跟他小叔学的,对女色不太感兴趣,不过正经来说,这里的姑娘长得都不俗,应该能讨二叔的欢心。 然而,江深坐在主位上,看着下头发呆,也没点人。 容貌艳丽者有之,体态纤魅者有之,眼含秋波者有之,目若春水者有之,要是往常,他该兴致大发,提笔赠这些个美人儿几首诗词,再合身抱去那**帐里,好生厮磨。 可眼下,他瞧着瞧着,突然想起了徐初酿。 那人要是站在这里,肯定是最平庸最黯淡的一个,话也不会说,媚也不会献,至多在他喝醉了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回去,拿帕子细细给他擦脸,再替他褪了衣裳鞋袜,让他睡得舒坦。 他很少注意到她,以往在府里,他总是被孤鸾留住目光,极尽恩宠缠绵,云消雨散之后,再去她的屋子里,倒头睡一个好觉。 徐初酿从来没埋怨过一句,他再混账,只要在她跟前收敛,她都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生照顾他。她房间里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每回都能让他睡得安稳。 是她太温柔了,所以惯得他得寸进尺,觉得不必考虑她的感受,这个人反正是不会生气的。就算生气,他哄两句,也就乖顺了。 不会哭的孩子很少有糖吃,不争宠的人,也极少能得他宠爱。江深突然发现,自己同徐初酿成亲这么多年,可圆房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没有子嗣,其实怪不得她。 孤鸾和催雪都是红尘出身,惯常会在床笫之间玩花样,徐初酿生涩又规矩,每次与他圆房,都羞得浑身通红,反要他主动。 当时他心是野惯了,不喜她这种无趣的闺秀。可现在想起来,倒是觉得喉咙发紧。 “公子看上哪一个了?”老鸨笑着问他。 江深回神,想了想,问:“可有初入红尘不懂规矩之人?” 老鸨一愣,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道:“有呀,公子这边请。” 江焱起身道:“二叔,你若要留,那侄儿就先告退了。” “你慌什么?”江深撇嘴,朝老鸨道,“给他也寻个好姑娘,教教事儿。” “好嘞!”老鸨暧昧一笑,一挥手绢,后头几个站着的姑娘就上前,把江焱围了个严实。 “二叔!”江焱吓得大喊。 江深捂着耳朵就往外走:“听不见,听不见。” 隔壁厢房里已经点了香,老鸨请他进去,没一会儿就送进来个挺素净的姑娘。那姑娘生得中上之姿,进来就站在他面前朝他行礼:“见过公子。” 打扮是规矩,可那一双眼里透出来的光却不太干净,显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姑娘。 江深轻笑:“千年的狐狸,披什么羊皮?” 那姑娘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拆穿,颇为尴尬地道:“公子您这话说的……雏儿有什么好?一点也不识趣。奴家的功夫公子可以试试,保管您满意!” 没了兴致,江深倚在窗边不动,看了看外头清萧的天气,淡声问了一句:“你会做八宝兔丁吗?” 姑娘:“……”来青楼问人会不会做菜,咋不直接去酒楼呢? 吧砸了一下嘴,江深喃喃:“突然很想吃。” 可惜,没人给他做了。 休书他写了,人他放了,是他主动抛弃她的,半分颜面也没丢。 但真是好空落啊,身边和心里,都空落得无法忍受。 分明是个不起眼的人,怎么能影响他这么深? 又是一场秋雨落下来,江玄瑾站在屋檐下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帘,周身都是寒气。 乘虚在他身边道:“宁镇东已经逃回了京都,主城那边尚有余孽未清,吕大人已经接到消息,正在准备开城迎接君上。” 每个城池都有皇帝的人,阴平最厉害,郡守竟是宁贵妃的叔叔,幸好察觉得早,不然去赴他们埋伏好的约,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李怀麟算盘打得不错,安排得也周密,可惜有一点他忘记了。那就是紫阳有他的驻军,兵符在他手里,谁也不能在紫阳这一方土地上拿他如何。 这么心急地想送他下黄泉,他得给点回礼才行。 “另外……青丝已经送到一线城了。”乘虚偷偷抬眼打量他,声音更小,“听那边传回来的消息,长公主似乎将自己身份的秘密昭告了天下。” 江玄瑾听着,点头:“那便发一封文书贴在各城,让紫阳之人去丹阳之时多加小心。” 传闻里他们的君上同丹阳的长公主,可是不共戴天呢。 乘虚惊了惊,迟疑地道:“附近的封地都还没有动静。” 外头消息是那么传,可其中真伪大多数人是难辨的,君上这文书一发,无疑于替长公主坐实了身份。如此一来,君上岂不是也卷进这风浪之中? “如今的平陵君胆小如鼠,旁边的长林君又是个惯常喜欢过安稳日子的,你还指望他们能有动静?”江玄瑾抬眼,“照本君说的做。” “……是。” 雨水打在青石上,溅起细微的水花,他低头看着,心想一线城那干旱多年的地方,她怕是连秋雨也看不到。 的确是看不到,一线城里阴风阵阵,就是没有下雨的云。 怀玉坐在郡守府里看着面前跪着的一众官员,问他们:“还有异议吗?” “没有。”十几个肥头大耳的人纷纷摇头。 怀玉欣慰地朝旁边的就梧道:“你看,我就说大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怎么可能刻意为难好心送粮的商家呢?瞧瞧,这态度多诚恳!” 就梧沉默地看着这群人脸上的青紫,心想人家哪里还敢不诚恳,都被您揍成什么样儿了? 李怀玉做事就是这么蛮横霸道不讲理,谁跟你提那些个guān chǎng规矩?上来就揍,揍服了就听话了。贪是吧?还想从陆记粮铺那儿抽提成是吧?肚子里吃下去多少,她就能给他们揍吐出来多少。 翻了翻旁边的账本,怀玉唏嘘:“各位大人真是心善,我替百姓们谢谢你们了。” 账面上都是从各处官邸里搜出来的金银粮食,数目不少,足以让一线城百姓吃一年的大米。 跪在最前头的人哭了:“殿下,您总不能一点活路都不给咱们!” 法不责众啊!他们这些人都是一线城的官员,逼急了他们……就算反抗不过,那一线城怎么办?这位传闻里的长公主,怎么连考虑都不多考虑一下? “活路?”李怀玉想了想,拍手道,“这个好说,丹阳边城还缺挖河道的人手,你们都过去混口饭吃,怎么样?” “……你别欺人太甚!”这话听得人跪不住了,后头站起来个官员,愤怒地看着她道,“哪里来的土匪!顶个长公主的名头咱们让你两分,你还真当自己是万人之上,能为所欲为?” 怀玉挑眉,撑着下巴看着他:“你能把我如何?” “那我现在要走,你又能把我如何?”瞪眼看着她,那官员一边说就一边往门口冲,浑身的煞气,像不要命的混混,仗着自己身若巨山,直接撞开了门口的清弦和白皑。 就梧皱眉,正打算上前拦人,就听得“呯”地一声。 刚跨出门半步的胖官员,被人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直接砸回了刚才他跪着的位置。 怀玉眼眸一亮,看向门外那人。 青丝跨门进来,一身玄色长衫,干练又利落,脸上没有丝毫的伤,身子反而是更刚健了些,上前就跪在她面前拱手:“奴婢给殿下请安!” “你可算是来了。”怀玉笑着将她拉起来,“我等了你好久。” 提起这个,青丝面上有些恼,抬头道:“奴婢不知公主在一线城,若是知道,就不在京都耗着了。” “嗯?”怀玉一愣,“在京都……耗着?你不是进廷尉府大牢了吗?” 青丝疑惑:“谁告诉您的?奴婢一直在江府。” 啥?李怀玉错愕:“你不是因为行刺被抓?” “奴婢想过挟持陛下救出您,但……还未动手就被君上察觉,之后便被困于一处别院。” 也就是说,江玄瑾说的青丝被抓,是骗她的,就为了吓唬她威胁她?怀玉这叫一个气啊,“啪”地拍了旁边的案几一下,恼道:“说好的不撒谎,现在倒是骗到我头上了!” 青丝不解:“奴婢并未撒谎。” “不是说你。”怀玉摆手,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江玄瑾这是干什么?不是最讨厌她撒谎了吗?自己骗起人来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啊,她还真上当了。 不过好在没什么严重的后果,就当他是一时起了玩心好了。 “你在京都可听见什么风声?”怀玉问。 青丝看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司徒敬被陛下特赦,又多掌了三万禁军。朝中官员更换甚多,不少曾拥护紫阳君和您的人都落了马。” “伤筋动骨啊这是?”怀玉嗤笑,“年轻人胆子是大,但如此一来,朝中秩序必乱。” 李怀麟现在哪里是考虑朝廷秩序的时候?放了两头老虎归山,他若还不赶紧巩固京都势力,哪里还有安稳觉睡? 被青丝踹翻的官员“哎哟哎哟”地倒在地上叫唤着,怀玉斜眼:“把这几位大人送回京都吧,左右他们也没地方去。” “殿下,这……”岂不是直接与皇帝叫板了? “怀麟觉得,他亲爹教他的东西是对的,是好的。”李怀玉勾唇,“那我便来告诉他,李善那一套,坐不稳这江山!” 直接叫板便直接叫板吧,她这个当人长姐的,可不能让弟弟小瞧了。 就梧点头,与清弦等人一起把这十几个官员押了出去。还有想反抗的,就胖揍一顿。 于是这一群人很是顺从地就踏上了回京都的路。 一线城各处都开始放粮,百姓闻声而来,看见大米,哪里还有心思排队?都上来哄抢。一般放粮的都是好人呐,哪怕他们偷砸抢,也是会忍着,至多不过劝导几句。人的恶性一起,行为就十分疯狂。 然而,第一个扛了三袋米想从放粮口离开的人,被人一竿子就扫倒在地。 青丝面无表情地拿着长竿:“放回去。” 倒地的男子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气急败坏地道:“你们放粮,又不让人带走?” “排队,可以带走。”指了指旁边的人,青丝冷笑,“抢?你试试。” 男子不服气,仗着后头抢粮的人多,带着人就要朝外冲。 “小心哪!”旁边施粮的徐初酿惊呼一声。 不慌不忙,青丝长竿一横,看似轻柔却是重重扫在这群人的腿上,来多少倒多少,倒在地上半晌也爬不起来。 赤金等人也过来帮忙,下手之狠,完全不像什么好人。 一直哄闹不止的放粮口,慢慢地就安静了下来。 “来,拿好。”徐初酿很有礼地将一小袋米递给面前的人。 接米的是个小姑娘,哆哆嗦嗦地看着旁边挨打的人,带着哭腔问:“我能拿走吗?”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徐初酿道:“好人是不用怕他们的,他们不为难好人。” 这个大姐姐与那些凶恶的人是一路的,但却柔和得如同菩萨,小姑娘镇定了下来,朝她甜甜一笑,然后抱着米袋就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众人都瞧着,见那小姑娘当真安然离开了,便老老实实地开始排队,再也没有敢胡闹的。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有排队的百姓小声嘀咕,“也太凶了些。” 前头的穷书生答:“要是没猜错,许就是丹阳公主麾下之人了。” “丹阳公主?!”一听这名号,众人都吓白了脸。 怪不得出手这么狠呢,丹阳公主的人,哪一个不是穷凶极恶的? 可…… 正在派粮的这个姑娘真是温柔啊,脸上始终带着笑,不嫌穷人脏,也没有不耐烦,柔声安抚着不安的小孩子,也好生跟人解释,说明日还有,不用担心。 粮派到最后,站在徐初酿面前的人直接就喊了一句:“菩萨姐姐。” 微微一愣,徐初酿哭笑不得:“可不能这么喊,亵渎了神灵。” 接过她给的米袋子,小孩子笑着道:“你就是菩萨姐姐!” 喊完就跑。 心里一暖,徐初酿惭愧地道:“怀玉做的好事,名声全让给我了。” 旁边的赤金看了看她,伸手递给她一方帕子:“脸上。” 颔首接过,她擦了擦,发现自个儿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很多的灰。 “样子一定很难看吧?”她失笑,“哪有这么狼狈的菩萨。” 赤金摇头:“菩萨被人供奉,不是因为样貌。” 同行这么多天,他们这一路人都了解了徐初酿,这是个被徐大将军教得极好的姑娘,心怀慈悲,举止妥当,能下厨也能接人待物。若说殿下是高傲的牡丹,她就是温柔的兰草,模样未必惊人,德行却是珍贵。 这样的人,江二公子还不珍惜,怕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徐姑娘。”就梧从外头过来,神色复杂地拿着一封东西,“有你的信。” 信?徐初酿身子一僵。 会给她信的,只有江深。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了,江深突然给她写什么信? 将手在裙摆上抹了抹,徐初酿让赤金接替了她的位置,过去把信打开看了看。 排着队领粮的人瞧着,就见那心慈的姑娘身子抖了抖,慢慢蹲了下去。 “菩萨姐姐怎么哭了?”有小孩子瞧着,按捺不住,离了队伍过来围着她,焦声问,“姐姐怎么了?” “没事。”徐初酿哑着嗓子道,“等来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姐姐高兴。” “骗人!”小孩儿皱眉,“我爹说过,人高兴都是要笑的,只有伤心了才哭。” 深吸一口气,徐初酿抬头,朝他们一笑:“你们看,笑了吧?” 笑是笑了,可这样的笑容,看得人心里难过。 就梧摇头:“徐姑娘,不值当。” “我知道,我都知道。”徐初酿点头,“这东西是我问他要的,我早就有了准备。” 只是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怎么也是要难过一下的。 就梧无措,跑去接替了赤金的活儿,努嘴道:“去想想办法。” 赤金茫然,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在飞云宫里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学会怎么哄女人啊,毕竟长公主是不需要他们哄的。 沉默片刻,赤金问:“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做。” 徐初酿怔愣,抬头看他。一双眼微红带泪,清澈无比。 赤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八宝兔丁行不行?你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 徐初酿疑惑地看着他:“你……给我做?” “嗯。”赤金点头,“你救我们出京都,我还没报答。” 向来都是她问江深这句话,得他一个dá àn,便兴高采烈地在厨房里忙活一个时辰,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吃什么。 鼻子有点发酸,徐初酿道:“我不爱吃八宝兔丁,我想吃甜点。” “好。”赤金点头,“你跟我来。” 怀玉正在郡守府里查阅文书,冷不防就听得陆景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快出来看热闹!” 被他吓得一激灵,怀玉瞪眼:“你堂堂陆大掌柜,怎么跟街上闲人似的,还爱看热闹?” 陆景行斜靠在门框上,扇子半遮了脸:“徐初酿和赤金的热闹,你看不看?” 眼睛“蹭”地亮起来,怀玉提着裙子跑到门口:“哪儿呢!” 没好气地带着她往外走,陆景行挤兑道:“你堂堂长公主,怎么跟街上闲人似的,还爱看热闹?” “这不一样,我这两日正在琢磨要怎么帮初酿出口气呢,正巧这就送上来了。”怀玉笑得很是诡谲,“你难道就不为初酿不平?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就遇见江深那么个败类了?” “命运何曾公平过?”陆景行唏嘘,“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不也是遇见你这样的败类?” 李怀玉:“我希望陆掌柜您能别随地扔弃自己的脸皮。” 要说败类,她算个“败”他也是个“类”,两个煤球儿,谁能把自己蹭白了不成? 陆景行哼笑,领她到了厨房,合拢扇子往那头一指。 怀玉看过去,就见徐初酿很乖巧地坐在门口,看着里头正在做糕点的赤金。 赤金做起这烟熏火燎之事,没有丝毫的狼狈,反而显得很是干净利落,揉面和糖,一气呵成。 徐初酿看得直赞叹:“手法真是老道。” “习武之人,多少力气是够的。”赤金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学了几年的厨艺。” “是吗?”徐初酿惭愧,“几年的功夫,就已经比我这学了十年的人更厉害了。” “毕竟是跟宫里的御厨学的。”一向少话的赤金,倒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当初在飞云宫,本是不用我下厨,但后来有人在膳食上动手脚,想谋害殿下,就梧他们一商量,觉得殿下的饮食还是自己人掌握更为妥当。” “那为何只有你会做饭?”徐初酿好奇,“我看就梧他们好像也不近厨房。” 提起这个,赤金咬了咬牙:“当时年幼,不知人心险恶,他们以年龄大小来定,让最小的人去学,说是年纪小,好教。” 鬼的年纪小,进宫的时候彼此就知道彼此的年岁,就梧他们摆明了是诓他,他还傻乎乎地上了当。 徐初酿总算是笑了,抬袖掩着唇,眼里泛起了光。 李怀玉看得双手捧心:“这瞧着多顺眼呀,初酿这样的姑娘,就得有个能照顾她体谅她的人在身边。” “怎么?”陆景行斜眼,“想赐婚?” “你想哪儿去了,心里有人没放下,哪儿那么容易就改嫁。”怀玉白他一眼,又笑,“我高兴的是她不用再天天愁苦着一张脸。” 陆景行这就不解了,将她拽远些:“我以为你是早有了让她改嫁的打算,才让她施粮,提前赚得好名声。” 若是不急着改嫁,她做什么把好事都往徐初酿头上堆? “不改嫁就不能赚好名声啦?”怀玉撇嘴,“你这个冷血的商人。” 陆景行很严肃地看着她,怀玉挤弄了两个鬼脸,也正经了起来。 “不止是徐初酿,还有就梧、清弦、白皑、赤金……还有你。”认真地看着他,她道,“你们都因为我,背负了不该你们背负的污名,那么我就有必要替你们正名,你们没有做错事,都是顶天立地的人。” “我迟早要让江家的人,为他们说过的话道歉。” 陆景行一怔。 那天他不在阴平郡守府门口,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回来听人提起,也只当是一次拌嘴。 没想到她是真的记挂在了心上,也是真的在开始谋划。 一线城这个地方,说不管其实也可以不管,毕竟不是丹阳境内,但她压了官府,让陆记chū shòudī jià粮,又让那一群面首分担一线城官府各职,还让徐初酿被一线城的百姓们记住赞扬。一步棋下去,铺的都是他们面前的路。 没了顾忌的长公主,不再替皇帝挡暗处的黑手,她可以带着他们,做堂堂正正的事情了。 突然觉得有些热血沸腾,陆景行将手伸到她面前,低笑着问:“反击吗?” “反击!”李怀玉一巴掌拍在他手心,语气笃定。 一线城的百姓一开始是慌张的,城中有了很多不熟悉的官员,而且个个看起来都不太好惹。但商户们很快发现,新来的这些官员不收huì lù,也不刻意为难,看起来凶,但十分讲道理。 他们手段强硬,发现有恶意哄抬物价的商家,拿着封条就shàng mén堵人。有老实本分做生意的,便在铺子门口挂一朵扎得有些奇怪的红绸花。 相传,这红绸花出自长公主之手,在很久以后,成了一线城良心商家的标志。 ------------ 第74章 想见她 不过眼下大家倒是没太在意,只当官府这是下定决心要整顿一线城风气了,一时间叫好的也有,说坏的也有。 叫好的多是百姓,有粮食拿,也不再怕黑心商贾,说不好的自然就是心怀不轨的商贾了。 每个城池都一样,有资产最雄厚的富商,与官府关系亲密,有钱大家赚,有事官府扛。可这回一线城的官府被李怀玉端了个底朝天不说,新来的这群人还油盐不进。一线城三大富商不满意了,将街上店铺统统关闭,以示抗议。 “想做老实本分的生意,谁来这一线城?”赵掌柜怒道,“不分时宜地行清正廉洁那一套,哪个商人肯买账?” “就是。”刘掌柜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真当这地方是那么好说话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叫她看看,这街上铺子都不开了,最后挨骂的是谁!” “我铺子里卖的都是过日子必需的东西,瞧着吧,过不了两天,官府门口就要被百姓给围了!”郑掌柜自信满满。 正说着呢,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 三人齐齐侧头看去,就见一袭软银雪丝袍扫过门槛,来人捏一把南阳玉骨扇,声音清朗,自带三分笑意:“各位掌柜的早啊。” “你是?”一线城的掌柜显然是不认识陆景行的,赵掌柜看了看他,颇为戒备。 合拢的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儿,扇尾抵在桌面,轻巧又潇洒。陆景行抬眼,看着他们道:“在下陆记掌柜,闻说各位有要盘出的铺子,特来问问。” 官府如今这形势,各家的确都是要出铺子的,不过陆记在一线城的生意又不大,只一家粮食铺子,能吃得下多少? 赵掌柜想了想,示意他先坐,让人给他倒了茶:“陆掌柜在这个时候入铺子,也真是胆子大。我手下有五个铺子,都在当街口,官府没出事之前,生意好着呢。这一线城的形势谁也说不准,所以价格方面,自然是不能太低。” “在下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周转银两不算太多。”陆景行凤眼含笑,“各位手下留情才好,毕竟除了在下,可没别人敢收铺子了。” 三个掌柜的相互看一眼,赵掌柜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数。 陆景行“刷”地展了扇子,挡着脸就笑:“掌柜的逗趣了,以如今一线城的形势,这价格可以买三处铺子,您隔壁那一家已经转让给了在下,赵掌柜可别欺负在下不懂行情。” 赵掌柜哼笑:“我这铺子的位置,旁边那间能比吗?” 陆景行挑眉,看向旁边两位:“二位也报个价?” 郑掌柜是真的急于收银子,想了想,给他写了个十分诚恳的价格。旁边的刘掌柜没动,看了陆景行一会儿,笑道:“我手里要出的不多,等会再单独谈吧。” 陆景行点头,与郑掌柜拍板定了五间铺子,让他回去拿房契地契。 赵掌柜脸色不太好看:“如此大手笔,陆掌柜也好意思说周转银两不多?” 捏了茶轻抿一口,又嫌弃地放下,陆景行道:“是不太多,想买下这一线城一半的铺子堪堪够,但若遇上赵掌柜这般狮子大开口的人,就有些悬了。” 一线城一半的铺子?赵掌柜着实吓了一跳:“你什么来头?” 如今这里的生意摆明没多少油水捞,形势也不好,哪个吃饱了撑的敢在这里投这么多钱? 刘掌柜打量了陆景行好一会儿,突然问:“阁下可是京都来的?” 京都?赵掌柜也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陆记,可不就是从京都开始,把生意做到各处的? 陆景行微笑:“这位掌柜的消息倒是灵通。” 还真是京都那位第一富商?!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刘掌柜站了起来,皱眉道:“陆掌柜这是来帮传闻中的长公主了?不惜做亏本生意?” “是啊。”陆景行吊儿郎当地道,“千里追佳人,情深义重,两位掌柜的可愿成全在下?” 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的,两个掌柜的心里都有思量。这新官府的关系他们攀不上,陆景行却明显是有路子。从他这么大手笔也能看得出来,他对一线城很有信心,眼下这里的铺子要卖只能贱卖,可若是守下去,等一线城好起来了,那可就是大赚啊! 刘掌柜反应快,坐到陆景行身边去替他倒了杯茶:“我手里要出的铺子,您说什么价格就什么价格。” 赵掌柜见状,态度也软了:“成全不敢当,陆掌柜若是愿意带我等一程,那几间铺子,白送您也无妨。” 李怀玉说的还真没错,商人的事情,只有商人才好解决,官府出面,怎么都被他们当成敌人。他来倒是好,还能白捞着几个铺子。 展扇一笑,陆景行觉得,这一趟回去,李怀玉怎么着也得给他饭里加个鸡腿。 一线城街上的铺子关了两天就重新开门了,百姓们惊讶地发现,货物价格一向高得离谱的几家商户,竟统统降了价,有的东西价格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 家里有银子的,立马上街疯抢,没银子的,凑些铜板也去拿两袋盐,一线城的街上空前繁荣,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抓着酱油瓶子要回家,一个没看路就撞上了人。抬头一看,是官府新来的官儿,凶神恶煞的。 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气,以为这孩子肯定要挨揍,谁曾想那官儿竟然低下身来,把小孩儿手里歪了的酱油瓶子扶正,严肃地道:“街上车马多,走路看路!” 说完就绕过他,去接了一把前头铺子门口要倒的竹竿,顺手就替人捆好立直。 百姓们愕然,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官儿呀?官老爷不是都该有架子吗?他们倒是好,出门没个跟随就算了,还跟寻常人似的,哪儿有麻烦都去帮一把。 可日子一长,百姓们渐渐地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那个叫就梧的,是新上任的丹阳刺史,武功极其高强,能单枪匹马把五个liú máng撂倒在街上。但对百姓很温柔,邻街有个八十岁的老人没人照顾,他天天都去送吃的。 新来的郡守叫白皑,写的一手好字,解决起案子来分外果断,从不误判。不收商贾恩惠,也不欺压百姓,有冤的只管往衙门门口一敲鼓,他保管替你讨个公道。 还有个长得极美的男子,叫清弦,是从事中郎,性子冲动,知道哪儿有人犯事,过去就是一顿揍,与他那长相完全不同的是,他下手狠得不像话。 至于赤金,只要在城门口过的人都知道他,身担一线城统军之职,最常去的地方却是放粮口。看起来凶神恶煞,让城中没人敢闹事,但实际上,他很体贴。 来放粮口领粮食的妇人熟稔地跟徐初酿打着招呼,心疼地看着她道:“徐姑娘,你这般好的姑娘,该有个好归宿呀。” 徐初酿一怔,笑着把米袋子递到她手里:“我被夫家休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面前排着队的人却是都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被休弃,在平时的时候是会被指指点点的,人们大多觉得问题出在被休的人身上,你要是不犯错,人家怎么会休了你呢? 然而,现在被休的是徐初酿,是他们的活菩萨。 “哪家的男人这么眼瞎?”拿着米的妇人让到旁边去,怒道,“你这样的媳妇都不要,可别是浆糊糊脑子了罢!” “是呀,徐姑娘如此善良之人,谁娶到就是谁的福气!” 徐初酿笑了笑,平静地派着粮,仿佛将所有都放下了一般。 只是,递米袋子的手,微微有些抖。 赤金过来,低声道:“你去休息吧,我替你一会儿。” “大人不用巡城?”旁边有百姓笑着问了一句。 赤金摇头:“巡过了,现在正好休息。” 徐初酿不疑有他,谢过就往后面的棚子里走。 “大人是不是喜欢徐姑娘啊?”几个妇人凑上来,挤眉弄眼地问。 赤金是不太擅长应付这些人的,挠挠头,把米袋子递给她们:“拿好。” “哎,我刚开始一直以为他们是夫妻,可惜了。”接过米粮,妇人嘟囔道,“每天都能在放粮口看见赤金大人。” “可不是么?徐姑娘昨儿身子不舒服,赤金大人隔得老远都发现了,过来替了她……你说堂堂统军,要不是喜欢,怎么会天天都来?” “徐姑娘没察觉吧?” “她最近心情一直低落,思绪不知道去了何方,哪里能察觉到这些。” 人家刚被休,提这些也不合适,大家小声说两句也就算了,缘分这东西,还是顺其自然来得好。 紫阳的文书一下,丹阳公主重活于世的消息也就被证实了,李怀麟本是想坐在京都看一场附近封君讨伐长公主的好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人动。 紫阳君不动也就罢了,他刚把紫阳平定下来,现在正是安内的时候。可长林君hé píng陵君为什么也不动?那可是祸害朝野长达八年的丹阳啊!她卷土重来,附近的封地怎么也该戒备抵抗吧? 李怀玉也觉得奇怪,长林君不提,平陵对她的仇怨应该很大,她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结果两个月过去了,她肚子都大起来了,丹阳到一线城的河道也快挖通了,平陵也没出兵压边城。 “怎么回事?”她好奇地问青丝。 青丝把手里的药递给她,平静地道:“刚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月前长林君hé píng陵君都去了一趟紫阳,不知道谈了什么。长林君hé píng陵君回去之后,都闭门谢客,养精蓄锐。” 怀玉纳闷了,她和江玄瑾上次算是吵翻了吧?这么久了,除了御风来给徐初酿送过一封休书,别的都再没来往,江玄瑾那么高傲的人,定是不会帮她什么的。 更何况……听说他立了紫阳府,把白璇玑迎进去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李怀玉低笑:“四个多月了啊。” 离御书房造反之事,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江玄瑾那么高傲的人,要放下她很容易吧?他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他那么理智的人,定是能重新开始过日子的。所以那一次会面,江玄瑾应该是有别的考虑,所以才劝住了两方君主。 也不知道白璇玑会不会给他摘月亮。 一口闷下碗里的补药,苦得她皱了脸。怀玉吧砸两下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帮她试药,皱着眉道: “试药是试有没有毒性,不是试苦不苦。”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像极了学堂上严厉的先生,低沉带了佛香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仿佛她做过的一场梦。 “梦醒啦!”她笑着垂眸,抚了抚手腕上的佛珠。 这东西她偷摸藏着,没舍得还给他,就当个纪念吧。 “主子,半个月之后是长林君五十岁的寿辰。”青丝道,“四周封君皆收了请帖,您的帖子也已经送来。” “哦?”怀玉挑眉,“竟还请我?” “您到底是丹阳一方之主。”青丝道,“一线城短短两月变化如此之大,各方的人都看在眼里。” 两个月前还难民遍地的一线城,如今好歹算个正常的地方了,等河道彻底一通,这城池就算是得救了。并且,以这里的百姓对他们的爱戴之情来看,一线城若是划归丹阳,也未尝不可。 怀玉很欣慰:“到底是没白忙活。” “可要奴婢准备行头?”青丝看了看她,“您这身子……又得重新做衣裳了。” 四个月的肚子,大得有些不像话,可奇怪的是殿下一点也没胖,只肚子鼓了起来,胳膊腿儿还是细得很。 垂眸想了一会儿,怀玉道:“我就不去了,这身子不好动弹,你们备好贺礼送去便是。” 青丝一愣:“不去?” 这可是笼络各地封君的大好机会啊,好不容易有请帖…… “不去。”怀玉很坚定地摇头,“没法去。” 叫江玄瑾看见她这肚子,要怎么解释?吃多了撑大的? 扶着青丝的手出门散步,外头已经是立了冬,青丝给她裹了厚厚的狐毛披风,可还是遮不住这肚子。 郡守府里有新来的下人,远远吓了一跳,拉着旁边的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资历老些的下人看了一眼,摆摆手:“大惊小怪什么?殿下也是女子,怀了身孕不是常事?” “可这……怀的谁的呀?” “我听几位大人说,那孩子要管陆掌柜叫爹的。” 陆掌柜?新下人咋舌:“不是还有人说,殿下之前与那紫阳君……” “别在这郡守府里提紫阳君。”老下人连忙打他的嘴,又往殿下那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府里最说不得的就是那位君上,叫大人们听见,定是要赏你板子的!” 这两个月,紫阳频下文书针对丹阳,两地关系紧张,就算两位封地之主之前有什么纠葛,现在也是个势不两立的局面了。 新下人恍然,又有些唏嘘,这些身份贵重的人,故事可真多呀。 紫阳久违地迎来了晴天,主城的紫阳府里,新迁任的都护吕青站在书房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重复:“半个月后,长林君寿辰,你替我坐镇紫阳,我要过去一趟。” 吕青是江玄瑾的发小,也是他的心腹,一直在紫阳替他看守地盘,好不容易等来这主子归位,却见他整日都板着脸,让他出这主院的门都难,今日竟说要去长林? 他有点哭笑不得:“君上,以如今的形势来说,长林君寿辰,您大可以让人替您去送个贺礼做个样子,何必亲自去?” 江玄瑾道:“诚意。” “给长林君看什么诚意?”吕青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怎么威胁人家不准妄动的?您架子可大了,把人家吓得服服帖帖的两个月没敢动弹。如今这是怎么的,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想起这个吕青就觉得莫名其妙,他是越来越不懂江玄瑾了,有些事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他却花着极大的力气,绕着弯子也要做。而有些必要的事,比如向京城递文书,亦或是入京述职,他从来都不做。 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质疑紫阳君要造反的声音了,他也不担心。 “吕大人。”乘虚忍不住开口,“您让主子去吧。” “给我个理由!”吕青压着额角道,“他这一走,我可没好果子吃!” 乘虚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把吕青拉到旁边,低声问:“您可看过长林君发请帖的名册?” 名册是随请帖一起送来的,吕青哪里留意这个?好奇地看了后头的江玄瑾一眼,他问:“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 “有。”乘虚点头,“但主子不肯明说,所以您再争论也无用,主子是一定会去的。” 吕青深深地皱眉。 紫阳下了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雪花落下来,染白了屋檐,江玄瑾沉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眼里亮着一点点雀跃的光。 “主子,白二xiǎo jiě决定要回京了。”御风进门来,拱手禀告。 自上次阴平之事后,白璇玑便被软禁了,四个侍卫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别的什么也不做,也不阻拦她吃饭睡觉,但不管她在何处,哪怕是休息,四个侍卫也会站在她床前看着她。 一开始白璇玑还倔强,硬着嘴说只要能留在君上身侧,要如何都无妨。可这两个月来,君上正眼也不曾看她一次,她靠着白德重的面子进了紫阳府,也只能屈居一个小院,日夜被人看着。 睁眼就看见四双眼睛的恐怖折磨终于是让白璇玑扛不住了,哭着喊要回京都。 江玄瑾回神,带着御风去了一趟白璇玑的小院子。 白璇玑哭得正厉害,一看见他来,倒是吓得立马闭了嘴。 “想走?”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问。 白璇玑哽咽,满眼惊恐地点头。 “为何?”江玄瑾道,“可是本君待二xiǎo jiě何处不妥当?” 这话他也好意思问出口?白璇玑又气又惊慌,她手段都用尽了,拉拢江家人,huì lù下人,想坐稳自己的君夫人之位,可没用!不管她做什么,他永远喊她白二xiǎo jiě,永远不让她进主院的门! 若是他一开始就不放她进紫阳府还好,她提早绝望,也就不费那么多力气了。可他偏生放她进来了,然后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次次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好比一个人努力登山,山高不可怕,爬到一半看见路全断了,进无可进,这才最绝望。 之前她一直没反应过来,直到昨晚被床边看着她的人惊醒,惊出一声冷汗继而嚎啕大哭,她才发现,江玄瑾是在报复她。 他知道她在江老太爷面前嚼了舌根,也知道她想离间他和白珠玑,没与她算账是看在她爹的份上,但他都记着呢。不急着与她对质,也不冲她发火,他只选了最为残忍的一种方式,要把她这一生的幸福,统统葬送。 “二xiǎo jiě不记得了?”江玄瑾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可是拿着圣旨的人。” 圣上赐的婚,她要是就这么回了京都,命也就没了。 惨白着脸,白璇玑红着眼道:“小女就算做错事,也不至于惹君上如此大的怒火。江老太爷身体如今依旧康健,也没被气出什么毛病来,君上为何不能放小女一条生路……” “小女?”讥诮地勾唇,江玄瑾看她一眼,“二xiǎo jiě不是惯常喜欢自称‘妾身’?” 白璇玑一噎,哭得更加厉害。 不是说紫阳君胸怀宽广吗?不是说他已经变得温柔了不少吗?为什么她遇见的这个紫阳君,记仇到了这个地步,并且残忍得像没有心一样? 走了要死,留下来生不如死,她还能如何? “二xiǎo jiě若是实在想走,本君也不拦着。”轻拂衣袖,江玄瑾转身离开,冰冷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记得替本君向白大人问好。” 白璇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子慢慢滑落,如失魂一般趴跪了下去。 她没个好下场,江家人可看得开心了,孤鸾一听见消息就跑去找江深,想逗他开心。 “公子您是没看见,那白家二xiǎo jiě可惨了,哇哇哭着拿头撞墙呢!” 江深半躺在贵妃榻上,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应了,孤鸾便继续道:“这年头被休弃了的女子哪有好日子过?那白二xiǎo jiě是想装装可怜,看能不能搏君上怜惜,谁知道君上把场面话说完了就让她走,她现在又不敢走了,只能用苦肉计。” 被休弃了的女子,没有好日子过吗? 心里一沉,江深坐起了身子。 他最近经常梦见徐初酿,在梦里她始终冷着一张脸,不管他怎么朝她跑,都跑不到她身边。 是因为她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记恨他,做梦也想让他难过吗?那她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想回来他身边? 眼睛一亮,江深下了榻,想了想,拢了外袍就去往江玄瑾的书房。 “我有个朋友在一线城。”他道,“今日收到请函,让我过去与他们同游山水。” 江玄瑾看他一眼,道:“一线城大旱三年了。” 山是有,哪儿来的水? 江深干笑:“旱灾肆虐之地,应该也有风可采,你给我个通城文牒,我去一趟。” 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要通城文牒很麻烦,得等上半个月。” 额角跳了跳,江深忍不住怒道:“你糊弄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李怀玉离开阴平的时候,你就给了就梧通城文牒,那可没要半个月!” 真当人傻呢?没有通城文牒,他们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就到了一线城! 江玄瑾沉默,扭头看向窗外。 江深过去就挡了他的视线,皱眉道:“好歹是亲兄弟,你不能这么小气!” 颇为不悦地拢起了眉,江玄瑾道:“你若非要,便去找吕青,让他给你办。” 展颜一笑,江深双手一合就朝他作揖:“多谢!” 然后着急忙慌地就跑了。 本来甚好的心情,被他这一搅就没了。江玄瑾阴沉了脸,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主子?”乘虚给他递了茶,“二公子想去一线城是好事啊,说不定还能与二夫人冰释前嫌,您气什么?” 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捏着茶盖轻轻敲着杯沿,江玄瑾闷了许久,才低声道:“他能,我不能。” 江深能一时兴起就跑去一线城,他不能。江深能名正言顺地去找人,他也不能。 他有大事要做,有公文要看,有无数算计要应付,就连做梦,也全是从悬崖坠落的失重感。 昨日吕青说,他一归位,该有的什么都有了。 可他张开双手看了看,里头根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他活得还不如他二哥。 “主子……”乘虚有些心疼地看着他,“马上就是寿宴了呀,您……您也可以去长林走走,看看山水。” 想起寿宴,江玄瑾那漆黑的眸子里终于又亮起了光,但嘴上却还斥责:“给长林君贺寿是正经事,如何能游山玩水?” “是是是!”乘虚连忙低头,“这事儿正经得很,您可得好生准备。” “准备好贺礼便是,别的也没什么了。”江玄瑾轻哼一声,想了想,又让御风去找了两个裁缝回来。 各地封君最近几个月都没睡好觉,众人都在揣测着皇帝、紫阳君和长公主等人会有什么动作,紫阳与京都相隔不远,圣上已经在临江山驻扎了兵力,对紫阳君的防备之心昭然若揭。 有人觉得紫阳君的确该防,可也有不少人觉得皇帝薄情寡义,对自己昔日的恩师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封地呢?是不是等把紫阳这块硬骨头啃了之后,就要一一着手对付他们了? 怀揣着不安的心,各地封君都提早到了长林,打算借着这机会好生同紫阳君打探一二。 在等着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准备,毕竟紫阳一带最近实在事务繁忙,又听闻君上心情不佳,来了不露面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寿宴刚开,紫阳君就到了场。 一袭青紫色蟒纹锦袍,罩着银线滚狐毛的宽厚披风,墨发高束,黑瞳生光。江玄瑾一进门,众人就惊得齐齐低呼。 “恭迎紫阳君上!” 站在门口拱手回礼,江玄瑾先朝主位上的长林君道:“贺君大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长林君喜上眉梢地将他迎进去坐在上席:“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怎会。”随口应着,江玄瑾侧眸拿余光扫着各处。 对面的平陵君低声对旁边的人道:“他这还叫心情不好?” 之前看见的还是一张冰封千里的脸,如今这般意气风发,简直跟今日过寿的是他一般。 旁边的人也很奇怪,偷偷打量紫阳君两眼,就见他一边同长林君说话,一边在坐席间来回扫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第一遍没有看见,江玄瑾以为自己眼花,再找第二遍,还是没有看见。 一直提着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他问长林君:“丹阳没来人?” 长林君连忙道:“来了的,在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坐着的人是就梧。 江玄瑾眯了眯眼。 “这……”突然感觉紫阳君周身的气息冷了下去,长林君硬着头皮解释,“君上可别小看此人,这是新上任的丹阳刺史,名望颇高,办事也稳妥,他一来……” “长公主人呢?”他低声问。 长林君尴尬地道:“帖子是发了,但据说长公主身子不适,来不了。” 大好的机会,她那样的人,只要还活着,怎么可能来不了?江玄瑾冷笑,食指轻轻敲着桌沿,眉目间染上了戾气。 难不成就因为他在,她宁可把她的大业舍了也不想来? 昨儿他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梦见她朝他伸出手了,虽然他最后也没能抓住,但以为至少是个好兆头。 结果抓不住的终究还是抓不住。 江玄瑾轻嗤,心里闷得难受。 她是有多讨厌他,才连一个梦都不肯成全? ------------ 第75章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君……君上?” 看着他这突变的脸色,长林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您要是想见长公主,那……” “没有。”垂下眼眸,江玄瑾冷淡地道,“我见她做甚。” 那您这是什么反应啊?长林君很慌,方才还神色自如的一个人,转瞬就阴了脸,若不是因为长公主,难不成是他哪儿招呼不周了? 左右看了看,长林君小声道:“紫阳君上,我这长林之地,您不是不知道,苛捐杂税多,实在算不得富饶,若是何处怠慢,还请君上体谅。” “长林君言重。”江玄瑾拱手,“一路而来,所见长林各处,皆是民风淳朴、百姓安居。” “那是老夫顶着天,天没塌到他们头上罢了。”长林君叹息,“陛下自亲政以来,对封地监管和抽税日益严苛,盐税已经提到了三成抽,前些日子持节使过来巡查,还说我长林之地口淡无味,嗬……若是盐便宜,谁家喜欢淡味儿的?” 江玄瑾听着,扯了扯嘴角。 封地抽税本是常事,若他上回没有请他去紫阳议事,摆明了要护丹阳抗京都的态度,这人今日一定不会同他说这些。 下头正喝酒谈天的各位君主,余光也瞥着他这边。江玄瑾心里很清楚,他今日一来,必定会被他们推上去当对抗皇帝的盾,可他还是来了。 无利者衡往,有利者躲避,这一场寿宴,他又像个傻子了。 低笑一声,江玄瑾迎上长林君那殷切的目光,说出了他最想听的话:“既然抽税过多,何不与其他君主商议一番,上奏于帝?” 此话一出,方才还一片闹腾的寿宴内堂顿时严肃了起来。 “我等久居封地多年,已是不知京都形势,也不知帝王心思。”平陵君小声道,“这奏该怎么上,还请紫阳君上指点。” “是啊,听闻如今朝中大乱,前些时候陛下还将数十大臣送入天牢。”广平君摇头,“万一这奏折没写好,减税不成,反而殃及各地百姓。”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江玄瑾领头,有利大家分,有事儿他顶着。 就梧坐在席间看着,只觉得眼前这位君上跟殿下面前的那位好像不太一样。 在殿下面前,他的正经严肃好像是装的,那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总能透出点孩子气的光。可现下,立于这么多封君之中,他下颔轻抬,似笑非笑,依旧是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气势,似是谁也破不得他的心防,察不到他的心思。 “写奏折不是难事。”江玄瑾道,“各位有何诉求,不妨都告知本君,本君一一整理,上呈于帝就是。” 这么大方?长林君等人相互递了眼色,心里都有些高兴。传闻里紫阳君好骗原来是真的啊,这套一上一个准。 有他当出头鸟,他们可就不会客气了,要减多少税都往大了说,有些话听得就梧都觉得心惊。 江玄瑾让乘虚都记着,一点也没反驳。 “紫阳之地呢?”他问,“没要说的?” 就梧回神,拱手冷笑:“就请个陛下安吧。” 丹阳的税收可从来不归国库,一直是进长公主的腰包。更何况陛下都下了海捕文书,显然不承认长公主是丹阳领主,与他有什么好说? 江玄瑾看他一眼,对长林君道:“本君与这位刺史也算是故交,借两步说几句话,长林君可介意?” 想着减税之事,长林君笑得正开心,哪里会介意什么?当即摆手:“君上请。” 就梧皱眉,他对紫阳君一向没什么好感,与其说是故交,不如说是旧敌,实在很不想同他一起出去。但看了看自己现在坐着的这席位,就梧忍了忍,还是起身随他出了门。 “真病还是假病?” 外头夜凉如水,江玄瑾站在回廊之下,就问了这么一句。 就梧怔了怔,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家殿下,神色便古怪起来:“君上混迹guān chǎng多年,还分不清场面话和真话?” 有他们照顾着,殿下能生什么大病?这两个月陆掌柜把能找到的好补品都塞她肚子里了,原先薄弱得很的身子,硬生生被补了回来。 江玄瑾脸色更加难看,别开头道:“她今日若是来,有利无害。” 这个谁都知道啊,可她真来了,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想起殿下那大得跟皮鼓一般的肚子,就梧勾了勾唇:“殿下之事就不劳君上操心了,君上还是好生想想该怎么写奏折吧,别把紫阳给搭进去了,还要累及我丹阳。” 里头那群君上的心思,他都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为什么会应承。一旦惹怒皇帝,紫阳难免就要当被杀来儆猴的鸡。 江玄瑾看他一眼,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凉薄:“你家殿下若知我所为,定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就梧不解。 江玄瑾却没多解释,转身就回了寿宴。就梧站在廊下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回去问问殿下。 长林君宴罢,就梧第一个就骑马回程,其余君主与紫阳君商讨了两日,也陆续离开。 独紫阳君留到最后,站在长林君府的花园里,呆呆地看着水池里的鱼。 “君上……”长林君忐忑地问,“长林有一处山泉,泉水清澈,鱼游其中仿若飞于云空,您可要去看看?” 江玄瑾摇头。 “那……府上有新来的舞姬,排了一场极为好看的舞,您可要鉴赏一二?” 江玄瑾还是摇头。 长林君沉思了许久,犹犹豫豫地道:“本君与南都君有些旧交情,他托本君去拜会长公主,君上是要回紫阳,还是要与本君同去?” 江玄瑾终于转过了身,问他:“本君若与长林君一同前往,是否有些不妥?” 脑子里闪过一道光,长林君眉梢高挑,立马道:“很妥,很妥!南都君有很多东西要本君转赠,本君与长公主不算太熟,独自前去有些尴尬。君上若是能同行解围,本君感激不尽!” 眉目舒缓,江玄瑾抬了抬下巴:“丹阳之地,本君也是不想去的,让京都那边得了消息,又是一场麻烦。” “无妨无妨,本君替君上瞒着,只说君上在我长林游山玩水!” 江玄瑾勉强点头:“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乘虚和御风在后头听得嘴角直抽,很想上前提醒他:君上,吕大人还在紫阳扛着呢,您说好去去就回的,怎能还绕去丹阳! 可看了看自家主子对那长林君突然温和下来的态度,乘虚很明白,没用了,说啥都没用了,两个多月没见,主子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一开始还好,长公主自己离开,主子凭着一股怒气坚持了一个多月,可怒气这东西能保持多久?一朝消散,心里的念想哪里还压得住? 也怪御风,本来还好好的,他偏偷着把主子房里那个装着夫人旧物的xiāng zǐ给搬走了,说是不想让他看见伤神。原以为主子没注意的,谁知道他一进屋就察觉了,冷声让他们把xiāng zǐ搬了回去,还打开查验。 这一查验,就看见了一方手帕。 那帕子是御风从床下找到的,想来夫人还没来得及送给主子,上头歪歪扭扭地绣着“亲亲夫君”四个字,说实话,绣工实在差强人意,字也丑,但不知为何,主子看得红了眼。 这种露骨的话,他一向是不喜欢的,乘虚还以为这是夫人拿来调戏主子的,谁知道他在xiāng zǐ底翻了翻,翻出一幅裱好的字来。 那字乘虚认识,是主子的笔迹,写的是“亲亲娘子”。 主子只看了一眼,就再不敢看,合箱扣好,放回了原处。 乘虚和御风都不知道这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写的,但看主子的反应,谁也没敢多问。 罢了,乘虚想,要去就去吧,主子难得任性一回。 一线城干冷的天气让人很不舒坦,江深一到就不适应,发了一场高热。随行的奴才霜天劝他在客栈休息,他偏不,迷迷糊糊地就去了长公主府。 李怀玉正看着徐初酿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绣小衣裳呢,就听得清弦靠在门口喊:“殿下,门口来了个碰瓷的,怎么赶都不肯走。” 眼眸一亮,怀玉来了兴趣:“还有人胆子肥到敢在我门口碰瓷?走走走,带我去看看!” “你等等。”徐初酿拉住她,哭笑不得地道,“这么大的肚子还乱跑?” “难得今儿陆景行不在,赶紧出去透口气。”怀玉委委屈屈地道,“整天让我休息,我都闷坏了!” 徐初酿一脸为难,想了想,把屏风上的虎皮披风给她取下来裹上,一边给她系带子一边打量这披风的花色:“怎么做了件这样的……” “陆景行问我要虎皮还是狐狸毛,我觉得虎皮更霸气。”穿好披风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儿,怀玉扬着下巴十分得意,“好看吧?”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像山大王。 看了看外头的天,徐初酿还是不太放心:“你抓着我,我扶你过去。” 报信的清弦顿了顿,神色复杂地道:“徐姑娘不是怕冷吗?在屋子里待着吧,我们扶殿下去就是。” “你们哪有我细心呐?前天随怀玉去散步,不是还差点让她摔着?” “……那是殿下自己要去爬假山。”清弦很头疼,“只要殿下好好走路,咱们是扶得住的。” 听着这话,怀玉不乐意了,拍拍肚皮就道:“我只不过肚子大了点,你们当我是腿瘸了还是怎么的?行了,都别争了,我自己去。” 说罢,跨了门槛就走。 “殿下!”清弦和徐初酿都急了,顾不得许多,连忙追出去。 李怀玉下盘很稳,哪怕揣着个大肚子也是走路带风,再加上那一身威风凛凛的虎皮,门口的江深远远看着,恍惚地问:“有老虎冲过来了?” 霜天摇头:“公子,那是个人。” 谁家的人长得跟老虎似的?江深满眼迷茫,眼睁睁地看着那老虎走近,讶然地看他一眼,立马往后一转挡在他面前,朝后头道:“初酿,替我拿件披风来吧?” 徐初酿莫名其妙的:“您身上不是穿着?” 拍了拍脑门,怀玉干笑:“是我傻了,那什么,去倒杯茶来也行。” 大冬天的,让人从屋子里倒茶来门口,还不得凉透了?清弦抹了把脸,他很能明白殿下想做什么,但这个借口真的说不过去。 徐初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想往她身后看。 然而,她往左挪,怀玉就往左边挡。她往右挪,怀玉就往右边挡。 于是徐初酿就明白了:“江家来人了?” 李怀玉挠了挠下巴:“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 徐初酿轻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总要学会点东西……别挡了,我与江家都已经没关系了,来什么人我都不会在意。” “不是……可这个人……” 徐初酿一笑,踏上台阶将她扶到旁边。 于是下一瞬,她就对上了江深那双带着雾的桃花眼。 凛冽的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人浑身凉透。 徐初酿僵硬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垂眸行礼:“二公子。” 许久没看见这个人了,她的日子好像没有他想的那样难过,至少一身绫罗绸缎不少,面色红润,也没瘦。 江深轻笑,问她:“来什么人你都不会在意?” 徐初酿沉默,背脊紧绷,脸色也渐渐发白。 说不在意是假的,毕竟曾是喜欢过的人,又是和离了的夫妻,乍一下再见,心里难免有些异样。不过她并未再像以前一般没出息地红眼落泪。整理好情绪之后,她很是平静地开口: “二公子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事?” 疏远的态度,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 江深嗤笑:“公主府上的待客之道,是站在门口问话?” 李怀玉目光不太友善,把徐初酿拽到身后,盯着他道:“我府上一贯没什么待客之道,惹急了还可能把你揍一顿,你要不要试试?” 后头的霜天一听就戒备地挡了上来,江深咳嗽两声,正想说点什么,目光就被她那圆鼓鼓的肚子吸引了去。 “这……”他一愣,接着就瞪大了眼,“该不会是……” 糟糕了!众人都是一惊,清弦的反应倒是快,直接把人拉进门,连同霜天一起推到庭院里,然后把门合上。 既然看见了,那可就不能放他走了。 江深踉跄两步,本就头昏脑涨,眼下更是要站不稳。徐初酿瞧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不碰不知道,一碰才发现这人身上滚烫。 “你……”徐初酿皱眉,“生病了?” 江深轻哼,又咳嗽两声。 李怀玉看得唏嘘:“这还真是来碰瓷的。” 原本对于碰瓷的人,她是打算好生教训一番的,但眼下情况有点尴尬。动手吧,人家还在生病,不动手吧,难不成还真把他当客人一般伺候? 正犹豫不决呢,背后突然响起了赤金的声音:“怎的都站在这里?” 徐初酿回头,就见他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像是没看见江深似的,径直走到她面前道:“你出来怎么也不多穿点?” 身子已经冷得有些僵硬,徐初酿感激地朝他一笑,接过披风裹上:“走得急了些。” “先随殿下回暖阁去吧。”赤金道,“剩下的交给我。” 这话说得亲昵,仿佛两人已经是有多年默契的夫妻,江深沉了脸看向徐初酿,后者竟也没拒绝,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算什么? 冷笑一声,江深别开头,突然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个口子,冷风带着刺直往里灌。 他来这一趟干什么啊?人家压根没事,有事的是他而已。 怀玉拉着徐初酿回屋,见她神色凝重,便问:“还是放不下?” “不是。”徐初酿抬眼看她,“我是在想,他看见了你的肚子,会不会回去告诉君上。” 废话,肯定会啊!怀玉往软榻上一躺,也有些为难。按照北魏的规矩来说,只要是成亲之后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归男方的。江玄瑾要是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跑来跟她抢孩子,她还真不一定能抢得赢。 颇为烦躁地点了点自个儿的肚皮,怀玉道:“都怪我最近吃太多了,要不然这肚子也不会这么大。” “大夫说了,补得好肚子才会大。”徐初酿摇头,“您该吃的还是得吃。” 至于要怎么才能让江深不开口,她可以想想办法。 清弦和赤金一起把江深安顿在了客房里,江二公子一直黑着脸,躺上了床就一声不吭地闭了眼。 眉梢微动,清弦突然问了赤金一句:“你今日去放粮口了吗?” 赤金摇头:“最近天气冷,那里风大,就不去了。” “啧,怕冷的是徐姑娘,又不是你,怎的她不去你就不去了?” 废话,徐姑娘不去,放粮口压根就不放粮,他去干什么?赤金白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哎,你顺便去带碗汤给徐姑娘,看她冷得够呛。”清弦道。 不疑有他,赤金应了一声就跨出了客房。 清弦眼里满是笑意,回头看了看那闭着眼都还捏着拳头的江二公子,心情甚好地拍了拍手:“有什么需要,再跟外头的人说。”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虽然说了不一定有用,但总比不说好。” 这等怠慢的态度,看得霜天直皱眉,等清弦一走他就蹲在床边道:“公子何苦来这里受气?” 江深闭眼没答,脑海里全是刚刚徐初酿站在赤金面前那乖巧的模样。 嫉妒是什么东西?他觉得丑陋,所以从来不允他后院的女人有,谁嫉妒吃醋,他就赶走谁。 可现在,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嫉妒了。 深深的无力感和焦虑从心里蔓延出来,让他浑身都发烫,头晕目眩,连抬一根手指都乏力。 朦朦胧胧间,他又听见了徐初酿的声音,像很久以前他生病的时候一样,小声地在他床前响起:“扶好他,把这碗药喂下去。” 孤鸾和催雪会在他开心的时候来陪着他,与他缠绵,与他逗趣。而他不开心亦或是生病的时候,在他身边的,大多都是徐初酿。 这个丝毫不起眼的人,以一种他没有察觉到的方式侵入了他的日子里,欢笑没有她,但苦泪有。原以为离开了苦泪是好事,谁知道她这一走,他连笑一下都变得难了。 手背被人探了探,他下意识地就反手把那人抓住,艰难地睁开眼。 又梦见她了。 看着眼前这张脸,江深抿唇,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三弟很坏。” 没管面前这人的反应,他喃喃道:“他自己不高兴,就来为难我,让我给你写休书……你拿到休书,怎么也不来找我质问?我以为你会来的,你不少东西还在我那儿呢,总不能都不要了……至少把嫁妆都带走吧,好几个xiāng zǐ呢……” 顿了顿,他歪头:“最后一个xiāng zǐ空了,把我装上行不行?” 向来风流多情的一双眼,此刻满是雾气,瞳孔里也没有焦距,语气听着有些委屈。 徐初酿坐在床边愕然地看着他。 她没见过这样的二公子,喝醉了都不曾这般说话。他脸色很憔悴,嘴唇也泛白,看起来病得有些严重。 抽了抽自己的手,发现抽不动,徐初酿抿唇,压着心里的情绪,用另一只手端起碗,把药递给他。 江深看了看,摇头:“不喝,喝了你就会走了。” “二公子若是不想喝,那我现在就走。” 微微一慌,江深连忙就着她端着的碗,咕噜咕噜地把药喝了个干净,一边喝,眼睛还一边看着她的方向。 徐初酿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垂眸:“您休息吧。” 江深含糊不清地问:“你明天还来我梦里吗?” 答不上来,徐初酿红了眼。 爱惨的人是她,被辜负的人也是她,为什么他现在反而这副样子? “来不来?”江深像是困极了,勉强撑着想要一个dá àn。 徐初酿起身,咬着牙回答他:“会来的。” ------------ 第76章 迎宾 怀玉的事情还没解决,她总是要来与他求情的。 吩咐了霜天两句,徐初酿起身离开客房,绕过回廊去了后院,到了一个角落,左右看看无人,才慢慢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红了眼。 母亲说世间坎坷,人命中多劫数,若是遇着劫数,不能怨天尤人,好生避开就是。她照做了,谁也不怨,能避开就避开,可已经走了这么远,为何就是避不开呢? 天知道她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忘记世间有江深这么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些成效,这人却又出现在她面前,像极了老天爷跟她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又气又让人觉得无力。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徐初酿一愣,飞快地拿帕子抹了脸,装作在看地上的蚂蚁。 “不冷吗?”有人问她。 听见这声音,初酿才松了口气,回头道:“马上就回殿下那里去了。” 赤金低头看着她,目光划过她微红的眼,什么也没问,只道:“今日巡城,看见两个甚为好看的汤婆子,便买了回来。殿下已经在把玩了,徐姑娘也去看看吧。” 汤婆子?徐初酿站起身,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点头道:“这就去。” 她怕冷,冬日里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汤婆子,一有空就抱着不撒手。原先的那个前日破了,还没来得及去修,这倒是好,直接有新的了。 阴郁在头顶的乌云散开了些,初酿笑了笑,提着裙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赤金看她一眼:“脚伤了?” “不是。”尴尬地低头,徐初酿道,“蹲太久了,有些麻。” 赤金了然,指了指另一侧的角落:“那边有凳子,下次可以去坐着看蚂蚁。” 这个人可真是……徐初酿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怀玉说的没错,赤金是个很体贴的人,他知道她是躲着在难过,却也没让她难堪。 “多谢你。”她道。 赤金神色如常地看着前头的路:“一个汤婆子而已,哪值得谢。” 初酿勾唇,顺着他的话就点头:“我去看看它长什么样子。” 寻常的汤婆子,就是个椭圆的铜壶,赤金买回来的倒是巧妙,轻便不说,周身刻着鲤鱼衔梅的图样,盖子上还有镂空的梅花雕纹。 李怀玉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笑道:“买给我的?” 赤金一点也不惭愧地点头。 看了看旁边欣喜的徐初酿,李怀玉勾手把赤金叫到跟前:“你不觉得这行为很欲盖弥彰?整个飞云宫都知道我冬天不用汤婆子。” 赤金一脸正色:“禀殿下,有人不知道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看初酿这高兴的模样,显然是没察觉到别人的心思,不然以她的性子,定是要立马把东西还给赤金了。 怀玉想了想,道:“初酿这个人看起来软,骨子里却还是有徐家人的硬气,你要是因为同情她所以对她好,大可不必,她还有我和徐将军呢。” 同情?赤金不解地皱眉:“她何处需要人同情?” “……嗯?” 余光瞥了那边的人一眼,赤金道:“徐姑娘无愧于天地,亦无愧于人前,即便遇人不淑,但也寻着了解脱。她如今步于街上,能得四周百姓点头赞许,亦能得贫穷人家感激拥戴,同情于她有何用?” 怀玉一愣,继而倒是笑了:“是我狭隘,你看得比我开。” “殿下不必担心。”他拱手,“赤金做事,一向有分寸。” “好。”怀玉拍手,“我信你。” 徐初酿只看他们在嘀嘀咕咕,也没在意究竟在说什么。抚着那温暖的汤婆子,她长舒一口气,感觉冻僵了的手一点点回暖,心里也一点点放松。 没关系,既然避不开了,那就去面对,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江深醒来的时候,感觉脑子清明了许多,他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床边。 徐初酿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捏着针线,正仔细地给一件小褂子绣衣襟上的花纹。 盯着那褂子看了一会儿,确定大人根本不可能穿得上之后,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那孩子,是三弟的还是谁的?” 惊得一针就戳在了手上,徐初酿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他。 醒了怎么也不吭一声,突然说话真是要吓死人。 江深皱眉,拉过她冒血的手指就要低头,徐初酿却是挣开了他,自己吮了吮,将手放在了身后。 “我来就是想同二公子说此事。”她抿唇,“殿下有孕之事,还望二公子莫要告诉君上。” 是因为这个才坐在这里的? 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江深觉得好笑:“你与李怀玉是多大的交情,要这么护着她?” 徐初酿想了想,道:“我没地方去的时候,都是她收留的我。” 她怎么会没地方去?那么大的江府……江深很想反驳她,但想到一些事,他垂了眼。 他这个人性子也实在恶劣得很,喜欢欺负人。明知道她看见他与别人亲热会不高兴,偏生要去碍她的眼,就想看她当真生起气来是个什么样子。 结果每次到最后,他在韶华院里就都找不到她的人了。 原先还奇怪,不知道她藏去了哪里,现在倒是真相大白了,原来是躲去了墨居。 抿了抿唇,江深道:“你告诉我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三弟。” 若是别人的,那自然没有说的必要,可若是江家血脉,这事儿可就大了。 徐初酿看他一眼,夫妻这么多年,她也能猜到些他的心思,想了想,她吞吞吐吐地道:“反正不是……不是君上的。” 这人,连撒谎都撒不利索,还想着骗他?江深摇头,吩咐霜天:“去找个府里的下人打听打听。” 霜天应声而去,徐初酿有些急了:“你一定要如此?” “事关江家血脉,马虎不得。” 原以为能劝劝他,再不济都能骗一下他,没想到两样都不成,初酿恼恨自己无用,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儿?”江深急了,鞋也不穿就下床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徐初酿头也不回地道:“我去让人备车,好送二公子回去。” 江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着急想让我走?” “二公子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她道,“这一线城荒芜不堪,连个红街烟巷都没有,二公子不如早些回紫阳,日子还潇洒些。” 江深一噎,咬了咬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徐初酿不吭声了,背影看起来僵硬得很,还带着些怒气。 江深头疼地扶额,软了语气道:“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会儿话?” 初酿回头看他,问:“二公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向来是会说话的,下至七岁上至七十岁,就没有他哄不好的女子。然而现在,迎上面前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江深竟有些捋不直舌头:“你……休书放哪儿了?” “送去丹阳主城,给我家人了。” 心里一沉,江深微恼:“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和离了?” 深吸一口气,徐初酿觉得有些好笑:“二公子,这休书是有人拿刀逼着你写的吗?” “……倒不是。” “那既然你都写了,我为什么不能把休书给家人?”喉咙有些生疼,她道,“被休弃的人,总要给家里一个交代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了,“我是想说,那休书我可以收回来的。” 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徐初酿左右看了看,拿起桌上的茶杯塞他手里,倒上半凉的茶水,就着他的手把水泼了,红着眼问他:“水能收回去吗?” 江深怔了怔,也就着她的手,捏着茶壶重新倒了一杯:“这样可以吗?” 徐初酿:“……” 把茶壶一并放进他手里,她道:“祝二公子新的一杯茶能合口味,小女就先告辞了。” “徐初酿!”江深喊她。 恍若没有听见,面前那人走得头也不回,像在阴平一样,丝毫没有留恋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江深茫然地看着屋子门口,突然觉得女人真的很难哄,以前分明怎样都不生气,如今倒是好,他做什么都不能让她消气了。 “公子。”打听消息的霜天回来,拱手道,“问过了,府里人都说,那位殿下肚子里的……是陆掌柜的骨肉。” “什么?”江深惊得回神,“你没打听错?” 霜天摇头:“问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怎么会是陆景行的?那么大的肚子,一看都该有五六个月了。五六个月之前,李怀玉不是还在玄瑾身边吗? 脸色有些难看,江深沉默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不是最惨的。 “殿下。” 就梧回来了,把长林君寿宴上发生的事都转告了李怀玉,末了补上一句:“属下不明白紫阳君是什么意思。” 联名上书减免苛捐杂税?怀玉半靠在软枕上,神色很是古怪:“他这是……也要与怀麟作对了。” “此话何解?” 怀玉低声道:“我丹阳之地税收不归京都管,他紫阳之地何尝不是?自从他把江家人都接到紫阳之后,便不与京都来往,税不上抽、折不上递,也不入京述职,完全是独立于皇权之外的封地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折子会怎么写?肯定就以一种表述各地封君心愿的态度,让皇帝减税,反正与他无关,要减税的是别的封地。 长林君那几个傻子,真以为江玄瑾是好心替他们说话?孰不知折子一递,在皇帝眼里,他们就都成了与紫阳君一条船上的人。在当今形势之下,无疑成了江玄瑾用来制衡皇帝的筹码。 一个紫阳君皇帝尚有动干戈的心思,屯兵在了临江山。那要是紫阳君背后还有长林君、平陵君、公仪君这些人呢?加起来,可就是北魏的半壁江山了,他焉还敢动? 李怀玉唏嘘:“我现在都能想象到怀麟看见折子时候的表情。” 原以为把江玄瑾除掉,就能彻底坐稳他的江山,谁知道江玄瑾逃出了生天,还反手送他一个撼动社稷的大礼。 你不是忌惮我十万兵力吗?那我不仅把兵力握紧了,还把周围的封君都握紧了,你怕不怕? 看江玄瑾这态度,好像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死板忠君,就算有江老爷子在上头压着,他似乎也没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只是,未来的形势会如何,谁也说不准,江玄瑾这一步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这……”就梧想明白之后,很是费解,“他江家一世英名,可还有世代忠良的御笔在呢,怎么会这样做?” 怀玉揣测:“也许跟临江山屯兵有关?我听青丝说,临江山那边形势有些紧张。” 就梧道:“毕竟都还是北魏土地,紫阳君不让朝廷兵力靠近紫阳边城十里之内,委实有些过分,无怪京都那边反应大。” 不让兵力近边城十里,这是国与国之间的规矩,在北魏一国之内如此,说是挑衅也不为过。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白皑开口道:“咱们反正是不用担心这些的,丹阳之地位于紫阳之西,朝廷的人就算攻过来,也有紫阳在前头顶着。” 说来这位置也算是有意思了,紫阳地形本就如一轮弯月,横在丹阳与京都前头,眼下来看,像极了丹阳面前的盾。 朝廷的人连紫阳都无法靠近,更别说靠近丹阳。 “既是不关咱们的事,那便说点别的好消息吧。”就梧道,“殿下可还记得南平君?” 李怀玉道:“他老人家我如何能不记得?当初各地封君有反意,齐聚于京,李善推我去见那一群君主,要不是他护着我,我定是没命回宫。” 就梧点头:“长林寿宴,南平君也去了,本是有礼物要属下转赠,但属下只身前往,无人可运那么多东西,故而托了长林君来送,算算日子,再过两三天就该到了。” 怀玉乐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长林君与她没有仇怨,但关系也不亲近。毕竟封地相邻,有机会拉扯两句,那还是不错的。 同样的消息,传到江深这里却不太一样。 “你说什么?”江深站在屋子里,脸色黑得难看,“三弟来了?” 霜天点头:“御风大人刚刚让人传来的消息,说是君上与长林君一起,正在来一线城的路上,问公子是否安好。” 要是别的时候江玄瑾来,江深至多骂他一句轻重不分,可现在…… 想了想李怀玉那肚子,江深连连摇头:“不行,他会气死的。” 整个江府都知道紫阳君有多看重曾经的君夫人,若是只把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尚有让他缓和的余地,可若直接让他看见,那还得了? 江深起身,想出门。 然而,门口守着侍卫,他一只脚刚跨出去,两把刀就横了过来。 “公子好生休息。”侍卫面无表情地道,“殿下吩咐,我等在此护公子周全。” 呸!护他周全还把刀对着他?江深咬牙,想了想,还是让霜天出去,让他一定要阻止三弟来。 江玄瑾这一路心情都甚好,就算越靠近一线城越荒芜,他眼里也是泛着光的。 “主子,要先去找二公子吗?”乘虚问。 江玄瑾很莫名:“找他干什么?” 自家主子心情好,乘虚也跟着胆子肥了,戏谑道:“不找二公子,那咱们来这一线城做什么啊?” 江玄瑾抿唇,漆黑的眼眸里光芒更盛,像刚出水的黑珍珠,有月华流转其中。 旁边的长林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想这不对吧?在紫阳看见的那位君上不是这样的啊,严肃起来能吓得他这个大两轮的老人家说不出话,怎么转脸又变得这般温和了? 还……还有点喜悦? 正襟危坐,长林君开始回忆,想这紫阳君是不是在哪里被人掉了包他没发现? “君上!” 已经行至一线城城外了,前头突然有人拦路。乘虚抬头,就见霜天和御风一起回来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怎么了?”乘虚道,“你们有话上车说啊,别挡着道。” 霜天摇头:“长林君可以先行,三公子请听奴才一言!” 江玄瑾闻声掀开了车帘:“何事?” 跑到车边,霜天拱手:“传我家公子的话,请君上回紫阳,莫要再往前。” 眯了眯眼,江玄瑾声音冷了:“原因?” “公子说,紫阳事务繁多……” 嗤笑一声,江玄瑾道:“你要么说真话,要么就让开。” 紫阳事务多不多,用得着他们来提醒?更何况已经到一线城了,现在折返算怎么回事? 霜天怔了怔,迟疑地道:“我家公子说,不到逼不得已,不能告诉您原因,但您若非进城不可,那与其让您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如提前知道,也好有个准备。” 什么事这么严重?乘虚都好奇地转过了头来。 江玄瑾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公主府里准备好了迎宾之礼,听见长林君一行人已经入城的消息,她裹好了虎皮披风,带着就梧等人出门去迎。 早上起身的时候外头还是个晴天,但现在抬头,头顶全是阴沉沉的乌云。 “难不成是要下雨了?”清弦嘀咕了一句。 白皑往手里呵了口气,道:“要下也是雪吧,这么冷的天,雨落下来也得冻住。” 一线城鲜少下雪,几年也见不得一次,若是能赶上倒是不错。怀玉笑了笑,远远看见长林君的王旗,抱着肚子就走了过去。 “长林君上。”她道,“一别六载,不知身体可还康健?” 四周的随从都朝她跪下,怀玉盯着为首的马车,就等长林君出来应话,寒暄一番。 然而,等了片刻,车里也不见有动静。 怀玉一愣,靠近了些:“长林君上?”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掀开了车帘,里头的人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她的,如深冬檐上垂冰,又冷又尖。 心口一震,李怀玉退后了两步,想捂住肚子已经是来不及。 “怎……怎么是你?” 江玄瑾捏着车帘,目光从她那鼓起的肚子上扫过,声音低沉:“怎么就不能是我?” 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这不是一个噩梦,怀玉转身就走。 背后那阵梵香来得很快,她步子没迈出去两步,肩膀就被人抓住。 “我以为你是不想见我,所以不去长林。”他从身后欺上来,放在她肩上的手指微微发抖,“原来是不敢见我?” “殿下!”就梧等人齐齐跑上来,想护她,却被江玄瑾那眼神看得不敢靠近。 “你……”怀玉觉得嗓子有点干,左右看了看,没话找话似的道,“你喜欢狐狸毛的披风啊?” “李怀玉。”他声音低到发颤,“你打算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她戏弄他?鼻子莫名有点酸,怀玉回头,迎上他的眼睛,指着自己的肚子道:“这是你戏弄我。” 天知道她当初怀着身子有多高兴地想去告诉他,又是有多绝望地被关进了死牢。 从天上到地府,也就是那么一天的时间而已。 如今他知道了,又想如何?这是她的孩子,跟他没关系了,就算他要认错也…… “长公主殿下。”乘虚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怀玉侧头,就听得他道:“我家主子就算也有错,可与您成亲之时,是真心在待您,您不觉得这样做会亏心吗?” 啥?怀玉不解,当时的情况,她瞒着不说是情有可原吧?该亏心的是谁? “有什么话都进去说罢,在这里有些不妥。”御风道,“长林君还在后头等着。” 江玄瑾捏了捏她的肩膀,又松开,垂了眼眸,唇色苍白地道:“殿下请。” 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悦,倒像是……悲怒至极的压抑? 李怀玉茫然,被江玄瑾带着往自己的府邸里走,低头看了看他的步子,实在是虚浮又凌乱。 ------------ 第77章 诛心 好歹也相处过半年,怀玉见过各种模样的江玄瑾,高兴得眼眸泛光的时候,气得浑身紧绷的时候,还有羞得耳根通红的时候。 原以为算是了解得透彻了,谁曾想…… 抬眸看了看面前站着这人,再看了看只有他们两人在的房间,怀玉轻笑:“君上有何指教啊?” 以往是听不见他的呼吸声的,毕竟这人仪态好,内劲又稳,可现在,她离他两步远,也能清晰地听见他凌乱的气息,像涸辙之鲋,乏力地吸着不属于他的空气,几近死亡。 江玄瑾抬眸看着她,眼里半点光也透不出来,黑压压的,像极了暴风雨来临的深夜海面。 他朝她走近些,白皙的指尖像是想碰她那圆鼓鼓的肚子,可最终还是停在了一寸远的地方。缓缓开口,声音似枯井里落了干的水桶,又涩又空:“我想了很久……” “想了很久也没能想明白,陆景行哪里比我好?” 语气里有委屈,还有气到极致带出的颤抖和哽咽。喉结滚动,像一直在喝酒一般上下来回。脸上偏生没太大的表情,像是被方才外头的寒风冻住了一般。 他这副样子,她若还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那就白长这颗脑袋了。 怎么说呢……本还在担心他来跟她抢肚子里这孩子,眼下倒是有些哭笑不得。怀玉问他:“谁把消息告诉你的?” 江玄瑾不答,反问她:“若是旁人不说,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怀玉轻笑:“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 心口闷痛,江玄瑾垂眸,低哑地笑出了声:“你能不能再骗我一回?就说这孩子是我的,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并未将别人放在心里。” “好哇。”怀玉拍手,嬉笑着道,“这孩子是你的。” 捏住她的手抵在自己胸口,江玄瑾嘴唇都泛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打着颤,显然是没把她这话当真。 怀玉歪了歪脑袋,伸了另一只手碰了碰他。 顶天立地的紫阳君,竟然浑身都在发抖,身子冰凉,衣裳上都是寒气。 突然很想抱抱他,像很久以前一般,十指相扣,把自己身上的温度都给他,让他暖和些。 可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怀玉自嘲地扯了嘴角。 不可能了,她再近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还不如后退,退得远远的,起码能保全肚子里这个小家伙。 “长公主还恨我吗?”面前的人开口,声音轻如柳絮,“还恨的话,又打算怎么报复,可以提前告知,好让在下有个准备吗?” 怀玉很想用轻松的逗趣语气跟他说下去,可是莫名的,嗓子跟着发紧。 “我不恨你了。”她抿唇,“徐仙等人无碍,我也无碍,你护我出皇宫离京都回丹阳,你我早就相抵了。” 相抵,也就是再不相干了,所以躲着他,不见他,再也不想与他有牵扯。 思念这种东西,只属于他一个人。 握着她的手慢慢收拢,江玄瑾沉了语气:“倘若,我不愿意相抵呢?” “倘若,我还想为难你呢?” 怀玉一愣,身子也跟着紧绷起来:“你想如何?” 唇边一抹讥讽越扩越大,江玄瑾低低地道:“长公主不是惯常会做坏事吗?眼下如何就猜不到在下的心思?”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李怀玉不适应得很。要对付她吗?因为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所以恼怒得要毁了她? 背后一凉,怀玉下意识地就后退了半步。 然而,她身后是软榻,榻前有两寸高的踏板,慌乱之中没注意,杠上去,重心一失,身子止不住地就往后倒。 方才还满脸凶恶的紫阳君,登时白了脸,抓着她的手使劲一拉,堪堪阻了些她倒下的趋势,身子一侧,赶在她后腰磕上软榻边沿之前,护在了她背后。 “呯”地一声响,背后的人闷哼一声,手托着她的腰,将她缓缓放在自己怀里。 瞳孔微缩,李怀玉怔愣地看着面前屋子里的陈设,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身后。 江玄瑾抿着唇,眼里笼着一层雾气,像是惊魂未定一般,伸手横过她身前,将她整个人死死地抱住。下颔抵在她的肩上,闭上了眼。 “你……”怀玉张了张嘴,想问问他疼不疼,可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地止了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青珀色的衣摆散落在踏板上,同她那牡丹纹样的袍角混在一起,染上了些灰。 屋子外头站满了人,清弦他们几度想进屋去看看,都被就梧拦住。乘虚和御风脸色很难看,旁边的陆景行脸上虽是依旧带笑,眼神却也不轻松。 这两人说要自己谈,可怀玉还有身子,万一谈出什么事来,该如何是好? 江深站在远处,捶了捶旁边朱红的柱子:“他怎么还是来了?” 霜天无奈地道:“奴才已经告诉了君上真相,可君上听后,还是执意进城。” “这傻孩子想什么呢?”江深摇头,“非得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奴才不知,但君上是当真很生气。”霜天担忧地道,“奴才怕他一时气急做出什么事来……这可还在一线城。” “你把心吞回肚子里吧。”江深没好气地道,“我赌一百两银子,他再气也不会对李怀玉做什么的。” 只是这诛心之痛,他要硬生受着了。 被人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怀玉动了动身子,皱眉道:“我想起来。” 身后的人放开了她,撑着背后的软榻起身,将她带得一并站直。 怀玉瞥他两眼,挠挠头,实在觉得有些尴尬,提了裙子就想走。 “在下要叨扰一段时间。”江玄瑾淡声开口,“烦请殿下准备几间客房。” 步子一顿,李怀玉皱眉:“我若是不想准备呢?” 一点点将残破的情绪都收拾妥当,江玄瑾抿唇,拢了袖口道:“前日,京都有一封御笔亲书的信,送到了本君手上。信上说,只要紫阳肯借道,便会有圣旨颁下,加予我紫阳三城封地。” 紫阳背后就是丹阳,让紫阳借道意欲为何,不言而明。 怀玉神色严肃起来:“君上这是在威胁我?” 江玄瑾点头:“是。” 他有可以威胁她的筹码,而且分量足够重,那为什么不威胁? 李怀玉沉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想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江玄瑾伸手,直接将袖子里李怀麟的亲笔信递到她面前。 熟悉的笔迹,字里行间对丹阳的攻击之意,远比江玄瑾那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严重得多。 “三座城池君上都不要?”怀玉皱眉,“留在一线城,对君上有什么好处?” 冷漠地垂眸,他道:“本君做事,需要同长公主交代?” 好吧,的确不用,怀玉耸肩:“这买卖我不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是君上,我话放在前头,您在这儿的日子可能不会过得很舒坦,到时候别一个生气,又食言了才好。” 伸手拿了旁边的狐毛披风裹上,江玄瑾没再看她,转身打开了房门。 风从外头卷进来,吹得温软的狐毛泛起涟漪。江玄瑾抬眼,正对上外头站着的陆景行。 这么多年了,这人好像从未变过,始终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站没站相,眼角眉梢里都透着一股子风流凉薄的味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心过日子的人。 可偏生这么一个人,多年来一直在她身边,比他知道的事情多,比他得她的心深。她没有骗过陆景行,待他多年如一日的好,而对他,残忍得真像是不共戴天。 “能得君上这等眼神相看,在下荣幸。”陆景行眉头一松,合拢的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儿,笑得开怀。 这满眼的嫉妒和冷冽啊,同他心里压着的情绪一样,甚好甚好。 陆大掌柜阴郁的心上突然开了一道云,落下璀璨的阳光来。 江玄瑾没有吭声,带着乘虚御风朝江深走了过去。 “不是找友人游山玩水?”站在他面前,江玄瑾冷声道,“这府里有你半个友人吗?” 江深一噎,往朱红的柱子后头站了站:“我说……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是无辜的啊,殃及我做什么?” 不殃及他,还能殃及谁?江玄瑾道:“你明日启程,替我回去给吕青报信,让他暂管紫阳主城。” 抱着柱子连连摇头,江深语气十分坚定:“我不!” “由不得你。”漠然扔下一句,江玄瑾越过他就走。 江深黑了脸,气极反笑:“他怎么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背后的霜天小声地道:“也挺有道理的,您是该回去了。” “嗯?” “……奴才是说,君上的确很不讲道理!” 冷哼一声,江深拂袖就往自个儿的屋子走,一边走一边碎碎念:“我才不走呢,这一线城多好,天干物燥尸横遍野的,多适合写诗作词啊!” 霜天沉默,他觉得江家的这两位公子,可能最近都有点神志不清。 李怀玉抱着鸡汤窝在被子里,陆景行斜靠在床头,把玩着扇子问她:“打算怎么办啊?” 苦恼地皱眉,怀玉道:“现在已经不是看我要怎么办,是看他想干什么。” “他都把这孩子当我的了,还能干什么?”陆景行哼笑,“要么报复你,要么报复我。” 要是刚才没发生那点小意外,怀玉是很赞同这句话的,可现在,她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 真想报复,方才不接她,让她就那么摔下去,孩子铁定保不住,在他看来,就是既报复了她又报复了陆景行,一举多得。 可他没那样做。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京都那边。”怀玉道,“我之前把身份大告天下,就是想给怀麟借口,让他来对我动手,好抓着把柄名正言顺地反击,可一直没等到动静。原以为是怀麟没敢动,谁曾想,他竟一直在谋划,要不是江玄瑾把人拦住了,可能还真会打咱们个措手不及。” 江玄瑾拦着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丹阳安全了,坏处就是,不管怎么样,怀麟都不可能名正言顺打到一线城来,只能暗地里动手脚。一旦她反抗,反倒是给了怀麟号召封君勤王的理由,到时候就算她站出去说自己当初是被皇帝冤死的,也没人信。 这该怎么办呢? 摸了摸下巴,正为难呢,就见青丝从外头进来,神色古怪地道:“主子,紫阳君当真在咱们这里安顿了。乘虚他们搬了许多东西,都放进了客房。” 怀玉撇嘴:“大惊小怪个什么?人家说了要住,就肯定会住啊。” “可……”青丝抿唇,“他住的是您院子里的客房。” 李怀玉:“……” 扭头看向陆景行,她问:“这人是不是觉得日子不够刺激,所以才跑我这儿来的?” 陆景行深以为然地点头:“要不咱们再刺激他一下?” “行啊。”怀玉道,“你去告诉他你也怀孕了,肯定够刺激。” “……” 陆景行翻了个白眼,扇骨轻轻往桌上一敲:“说正经的,他都把这孩子认作我的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完婚?” 怀玉嬉笑,喝了两口汤道:“我不糟蹋你,你怎么就上赶着让我糟蹋呢?以你这皮相和家财,娶谁家正经的姑娘不成,非得给我孩子当后爹?他认为我这儿怀的是你的,我可没那么说。” 陆景行凤眼一沉:“你都糟蹋了我五六年了,好意思说这话?” “咱们讲道理啊。”放了汤盅,怀玉撑手抵着软榻上的案几,认真地看着他道,“五六年的交情,真变成夫妻,你不觉得别扭吗?” “你觉得别扭?” “废话!”怀玉指了指青丝,“我跟她也有**年的交情,按理说感情更深吧?可要是变成夫妻,你觉得别不别扭?” ……好像是挺别扭的。 陆景行低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跟青丝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怀玉瞪眼,“不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陆景行听明白了,这杀千刀的混蛋是没把他当男人看! 气得揉了揉额角,他低声道:“冤家。” 怀玉没心没肺地笑着,笑了一会儿道:“你在一线城的铺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不如先回丹阳主城?徐仙他们在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你过去倒是能接应一二。” 陆景行眯眼:“想赶我走?” “瞧你这话说的,我哪儿能赶你啊。”怀玉摆手,“只是一线城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与其陪我在这里荒度,不如去做点别的。” 几十家陆记落在一线城各处,以平价的货物解决了城内物价极高的困境,虽说得罪了不少商户,但也赚回了百姓的一致拥护。如今再提“陆景行”三个字,鲜少有人会说他是“郎豺”,大多人都会说,他是个极有魄力和良心的商人。 前些日子,还有媒人shàng mén给他说亲,说谁谁家的姑娘思慕于他,茶不思饭不想,已经是命在旦夕。陆景行去了,回来告诉她,女人果然都是骗子,就人家姑娘扑他那猛劲儿,说是饿虎下山也不为过。 怀玉觉得,陆景行的身边也该有个人了。饿虎也好,旁的也罢,总不能叫她这个“女豹”一直耽误他。成亲是不可能的,就梧他们的面首之名,她都要费尽心思才能洗刷干净,更是不可能再把陆景行也拉进泥潭。 察觉到了她的心思,陆景行垂了眼。 半晌,他开口:“我跟你闹着玩的,成亲这事儿严肃着呢,我没打算真和你来。一线城这边的铺子刚盈利,我暂时还走不了。” “嗯?”怀玉挑眉,“都赚了一个多月的雪花银了,还叫刚盈利?” “你又不是商人,懂什么?”扇子往她额心一抵,陆景行道,“我自有分寸。” 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心思其实也细,不想耽误他,那他越靠近,她就会越退得远。她说得没错,五六年的交情了,砸在这上头,不划算。 既然如此,那他退一步好了。 深吸一口气,陆景行别开头道:“你只顾着江玄瑾,倒是把长林君怠慢了。我把人安顿好了,你有空再与他聊聊。” “好。”怀玉点头,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若有所思。 江玄瑾去了一线城的街上,这地方他在奏折里听人说过无数次,一早就想来看看。心里乱成一团,在屋子里也坐不住,他索性就出来走动。 主城的街上人少,但也不至于荒芜,不少新开的铺子里都站着衣衫褴褛的百姓,路过的人虽然愁眉苦脸,但也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李怀玉救了这里,用短短两个月,让这一线城有了生机。 路过茶肆,他坐下来听人说话,旁边换了几桌人,有夸就梧的,有夸赤金的,甚至有夸陆景行和徐初酿的,可到最后,他也没听人夸一句丹阳长公主。 这些人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是谁在拯救这座旱城。 “公……公子?”一旁有徘徊了许久的姑娘壮着胆子上前来,红着脸塞给他一个汤婆子,“您脸都冻白了,暖暖吧。” 塞完就跑,躲进了巷子里,再伸出脑袋来看他。 江玄瑾皱眉,把汤婆子放回桌上,拿了手帕出来,将手指一根根地擦干净,完全没有要领情的意思,带着乘虚就继续往前走。 乘虚很是同情地看了那姑娘一眼,这世间勇者甚多,可知道自家主子有洁癖之人却甚少,入手的东西这么塞过来,主子自然是不会领情的。 更何况,自家主子这脸,肯定不是冻白的。 各地封君要求减少抽税的折子递到了京都,李怀麟脸色很难看。旁人都被紫阳君收服他也不说什么,可平陵君算是怎么回事? 如今位上的这个平陵君是李善的庶子李方物,虽说从小不得李善喜爱,养成了个胆小如鼠的懦弱性子,但好歹与他也算是兄弟,不帮他就罢,还反去帮江玄瑾? 李怀麟冷笑,当即下旨召李方物入京述职。 入京述职每年都是要做的,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李方物害怕啊,刚上了奏折,皇帝不召别人,怎的独独先召他?是不是他要减免的太多了,所以皇帝打算给他个教训,顺便敲山震虎? 拿着圣旨两日,李方物装病躲在平陵君府,不敢动。 正六神无主呢,门口就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在下江焱,见过平陵君。” 李方物看了他好一会儿,恍然:“江家的小少爷,原廷尉府左监,有何指教?” 江焱拱手:“紫阳君早知平陵君上会有难处,特命在下前来解围。” 江玄瑾早就知道了?李方物愕然,旋即问:“君上怎么说的?” “君上说,平陵有旧案未解,本就是陛下心头之结。再加上减税之事,必定会拿平陵君上开刀。您一旦去了京都,便可能无法回来。” “……”跟他担忧的事情一样,李方物叹息。父王作孽太多,他自从接任这平陵君,就没睡过多少好觉,生怕那些被父王害死的人,在梦里跑来找他算账。 说是父债子偿,可父王在的时候,也没把他当亲生儿子看,他何其无辜,还要担他的罪业? “可圣旨都接了,怎么才能不去京都?”李方物为难地道,“若陛下说我抗旨,这罪名我可扛不起。” “君上扛不起,不是还有紫阳君在后头吗?”江焱道,“您大可以多病几个月,其余的都交给君上,保管不会有罪名落下来。” 李方物不解:“紫阳君上为何帮我?” “唇亡齿寒的道理,君上应该明白。”江焱笑了笑,“大家都是相邻的封地,紫阳君帮您,也是应该的。” 是吗?李方物将信将疑。 接下来几日,他当真就一直装病,战战兢兢地等着京都那边的反应。结果,一连过去五日,京都也没有文书或是奏折来。他装病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慢慢地就信了江焱的话。 有人提醒他:“君上,再过三日就是您父王的忌日,按照往年的规矩,您是要进京跪拜宗庙的。” “今年就不去了。”李方物道,“就说我一病不起,已经是生死一线,相信陛下也不会怪罪。” ------------ 第78章 请殿下做好准备 平陵君对李善本也没多少感情,再加上要装病不愿进京,这样的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 江玄瑾听着回禀,没多说,将一封信给了御风,让他潜回京都,去找白德重。 于是,在李善忌日当天,李方物缺席,白德重以其不孝为名,上奏于帝,请帝降旨责罚。 李方物不但不进京述职,连李善忌日也不到场,就算是说生病,可这都病了多久了?前些时候不还好好的去了长林寿宴? 李怀麟斟酌许久,又写手谕送去平陵,那手谕语气甚为温和,却看得李方物浑身发凉。 皇帝这意思很明显:你来不来京都?若是在三日之内赶到,给李善上一炷香,还尚有缓和的余地,若是不来,那朕可就听从御史的意思,以不孝之名问罪于你了。 言辞温和,态度却摆明了是要先礼后兵。要是之前,李方物肯定就二话不说地去京都了。但眼下,他犹豫了,想了想,去见了还留在平陵的江焱。 江焱道:“紫阳君上所言果然不假,陛下已生拿平陵开刀之意,只要您敢去京都,陛下必定以欺君之罪问您,届时您无平陵之地庇佑,又得不了朝臣维护,只能任人宰割。” 李方物惊出一身冷汗:“紫阳君上可能救我?” 江焱为难地道:“我走的时候,他只说让您留在封地保全自己就不会有大碍,具体要如何做,却并未告知。” 离开平陵是不可能的了,明知道去京都会没命,他又不傻!李方物心惊胆战地招来幕僚,与他们商议,看如何才能脱了这不孝之名。 三日之后,李怀玉也收到了风声。 “这可真是奇了。”看着手里的信函,她咋舌,“平陵君疯了不成?好端端的,竟要跟自个儿的父王过不去?” 怎的就开始传李善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消息了?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方才站在旁边的青丝不知为何没了动静。倒是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递给她一盏茶。 怀玉接过,顺便抬头看了一眼,茶杯险些就没端稳。 “你……君上怎么在这儿?” 江玄瑾站在她面前,一身冰霜,满目冷淡:“路过。” 住在公主府里这么多天了,他几乎没怎么在她面前出现,怀玉刚松了心防,却又冷不防地看见他,受惊着实不小:“路……路过?” 这路是该怎么过,才能横跨她守卫严密的书房啊? 急忙想把手里的密函藏起来,怀玉勉强镇定:“下回君上路过的时候,记得敲敲门。” 看着她这动作,江玄瑾轻嗤,别开头看向旁边,冷淡地问:“想要曲林河吗?” 曲临河是横贯平陵的大河,支流与丹阳边城相去不远。丹阳原先截断河流,改流东平三县,也是为东平那边造了福。如今要把河道改回去,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东平三县,不然半个月前河道就该通了。若是有曲临河凿渠支援,那东平三县要松口就容易得多了。 李怀玉想了想,道:“君上想要我用什么去换?” “简单。”江玄瑾道,“帮平陵君一个忙。” 平陵君如今在为悬在头顶的罪名着急上火,已经开始打算在李善身上做文章。不然不孝之罪落下来,他承担不起。可他毕竟是李善的亲儿子,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说自己父王曾经做了什么坏事,那样不会得人心。 这个时候,丹阳长公主就是个最好的帮手了。 怀玉挑眉,瞬间明白了江玄瑾的心思。 她去帮平陵君的忙,平陵君给她一条河渠当报答,而江玄瑾呢?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中间牵线,便可得两边人情。平陵君本就被他诓上了贼船,再如此一来,怕是把他当救命恩人了。 轻轻拍了拍手,怀玉笑道:“君上厉害。” 江玄瑾问:“殿下可愿?” “自然,这有什么不愿的?”怀玉起身,抱着肚子道,“君上要是着急,我可以现在就动身。” 目光落在她那鼓得像是马上要掉下来的肚子上头,江玄瑾脸色有些发白,摇头道:“你只写一封诉罪书便可。” “嗯?”怀玉挑眉,“难道不是我亲自去平陵闹一场,更显得真实?” 以李善的所作所为来说,足以让她假意与平陵动干戈,届时兵临城下,再陈列李善罪状,就更有说服力了啊! “诉罪书。”江玄瑾垂眸,“你要是不会写,就让江深来代笔。” 看他这态度,李怀玉沉默了片刻,抱着肚子走到他面前,左右晃了晃。 果然,这人脸色更白,放在膝上的手指都慢慢蜷缩起来。 怀玉乐了:“你怕它?” “没有。”江玄瑾冷漠地起身,“该说的都说完了,告辞。” “哎!”玩心一起,李怀玉伸手拽住了他,笑得有些恶劣,“君上应该还没见过人怀身子吧?要不要摸摸看?” 背脊僵硬,江玄瑾头也没回:“我见过。” 江家长媳,江焱的亲生母亲江齐氏,也曾揣着这么大的肚子在府里走动,遇见他便笑着说:“三公子要当小叔啦!” 后来,他的确是当小叔了,江齐氏却是死于难产,大哥一夜苍老,十几年过去了,再也没续弦。 比起知道她怀的是陆景行骨肉的气愤,他看见她这肚子,更多的是心惊。 江老太爷在催他们早些生育子嗣的时候,他其实从未当真,拿来当借口,也不过是想与她亲近,没想到有一日她真的会挺着这么大的肚皮站在他面前。 “你是有多喜欢陆景行?” 喜欢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喜欢到愿意冒着性命危险,也想替他生个孩子? 一不小心,这在心里想着的话,就直接问出了口。 缭绕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整个书房。 李怀玉听得顿了顿,绕去他面前站着,目光从他苍白的脸上扫过,不答反问:“你难过吗?” 压抑着的情绪差点决了口,江玄瑾下颔紧绷,低头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要是难过的话,我会很开心。”怀玉勾唇,杏眼里没有笑意,“因为我在死牢审讯室之时,也难过得快死了。” 他说,她这个人风流成性处处留情。 他说,爱这个字,她不配。 被谁冤枉她都觉得没关系,再大的罪名扣下来也没关系,她会笑着受下,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不行,谁都能这样说她,就他不行。 “你这个骗子。”江玄瑾哑声道,“你之前分明说,一桩归一桩,算来相抵,你不恨我。” “我的话你也信?”怀玉勾唇,“你要记住呀,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越是平静地跟你说没关系,心里其实就越生气。气到最后你没察觉,那她就会报复你。” “我也生气,也可以报复吗?”他拢紧了袖口。 怀玉大方地道:“君上只管冲着我来,有什么招我都接着。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就莫要再牵扯别人了吧?” “殿下愿意一力承担?” “是。”她答得响亮。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点头:“那就请殿下做好准备吧。” 说罢,他挥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怀玉抬眼看着他的背影,等那影子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才坐回椅子里,托着下巴沉思。 江玄瑾这个人,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这么执着地留在一线城,别真是在背后给她准备了什么杀招吧? 江深在院子里走动,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徐初酿。 最近天气冷,她裹得跟个毛球似的,正蹲在花圃旁边铲土,背影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兔子。 心念一动,他上前去看了看,发现她不是在侍弄花,而是在挖一株半黄不绿的草。 “弄这个干什么?”他不解。 蹲着的兔子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是他,眉心就皱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又垂了脑袋。 江深抿唇:“你还要生多久的气?” 生气?徐初酿拨弄了两下草,问他:“我不生气的话,你我就能和好如初?” “自然。”江深低头看着她的脑袋,“和离本就是一时冲动,你一个点头,你我就还是夫妻。” “然后呢?”徐初酿轻声道,“我继续回到你身边,看你与他人恩爱,每天做一桌你不会多尝的饭菜?二公子,你清楚自己要什么吗?清楚我要什么吗?” 微微一怔,江深拢了眉:“你……想要什么?” 徐初酿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泥,抬眼看向他,道:“我想要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夫君,不弃我伤我,懂疼我怜我,二公子做得到吗?” 一听就不可能,光第一个词他就做不到。 人分很多种,有的是天生痴情,钟情不悔;有的则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来,会遇见喜欢的人,却不会有唯一喜欢的人,辗转红尘,戏弄别人,也戏弄自己。 江深属于第二种,他待一个人好时是真的好,任谁都觉得他是付出了真心,他也的确是很投入。然而这份投入最长也不过一载时光,转瞬就腻了烦了,没由来地冷淡了,被他捧高的人,又会被他重新摔回地上。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每次的心动,记得情爱里的酸甜苦辣,但若要他铭记,实在是为难了些。 “我曾经想过,等二公子累了,总是会想停靠的,到时候我再陪着你也好,漫漫余生,总归是我与你殊途同归。”徐初酿低笑,“可是没想到,先累的人是我。” 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满怀的热情好像怎么也凉不透,感觉能爱一个人一辈子,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与他在一起就行。 然而时光总是能证明什么叫年少轻狂。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忘记他,看见他会心悸,会紧张,会止不住地想起很多事。 然而,这个坑她跳过,摔疼过两次,远看着可以,再让她跳一次,她却是怕了。 “徐姑娘。”赤金回来,抬眼看见江深,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把她要的花盆递给她,“这个。” 徐初酿回头,双手接过,朝他屈膝:“多谢大人。” 江深脸色阴了。这人怎么跟个阴魂似的总在她周围?每天都能看见,徐初酿都没察觉到这人心怀不轨吗? 心里不爽,他上前就想说话,霜天却是连忙上来拉住他:“公子,紫阳君有请。”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拉离那花圃。 赤金淡然地看着他,一双清秀的眸子里无波无澜。江深瞧着,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拐出月门,一把甩开了霜天:“你干什么?” 霜天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声道:“奴才都打听过了,不管是府内还是府外,大家对那位赤金大人都颇为敬重,您与他硬碰硬有什么好处?” “敬重?”江深冷笑,“区区面首而已。” 霜天摇头:“他现在身居统军之职,已没了面首的名头。长公主并未约束他,见他与徐姑娘在一处,也不曾制止。” 江深黑着脸道:“所以我才不明白这个长公主到底在想什么!这些人说白了都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她都不在意?” 霜天想了想,道:“其实来这公主府这么久,从未见谁进长公主的院子歇息,除了前些日子强行搬进去的紫阳君,就连陆大掌柜平日也是不伺候的。与传言里的……也有些不同。” 不说还没察觉,一说还真是如此。江深愣了愣,道:“是因为怀了身子不方便吧。” “谁知道呢。”霜天摇头,“您还是先去见紫阳君吧,我听乘虚说,君上心情很不好。” “他哪天心情好过?”江深撇嘴,一拂衣袖,还是去了江玄瑾的屋子。 这人是越发沉默了,没人在的时候,就盯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子以看得见的速度消瘦着,清朗如玉的一张脸上,始终拨不开那浓浓的阴云。 “你替她写个东西。”一见他进门,江玄瑾就道,“动作快些,赶着要用。” 江深没好气地道:“你当我是街边的代笔先生?” 抽了信纸和笔墨放在他面前,江玄瑾拿了笔,硬塞进他手里。 江深轻“啧”一声,还是把笔捏好:“你说吧。” ------------ 第79章 月亮 于是,就在帝王左右等不来平陵君,正打算下旨问罪的时候,平陵出大事了。 丹阳长公主在前平陵君李善祭日的最后一天发下诉罪书,指其不忠不仁。 大兴二年,因与卫尉夺权,李善结仇shā rén,将年近五十、效忠朝廷多年的孙卫尉勒死抛于冷宫。大兴三年,欲夺太妃冯氏,逼得冯氏自尽,不思己过,反而将太妃宫中之人统统坑杀。 同年,李善冤死徐仙之长兄,令其尸骨寒于边关不得归;卷国库之财三十万两,修行宫,明面为帝,实则为己,累死劳工数百。有人上奏,奏不达帝,上奏之人亦被戕害,导致朝廷多年风气不正。 长公主质问,如此一人,凭什么能入宗庙,年年受三日祭拜?他身上流李家人的血都是李家的耻辱! 此诉罪书一出,天下哗然,没多少人知道这是真是假,只能议论纷纷。 不过随后,当任平陵君李方物,李善之子,亲自证实了这些的确是事实。 他上奏于帝,以大义灭亲之姿,表明自己以后都不会再赴京祭拜其父,仅在家祭拜一二,聊表孝义。 这决定显得很妥当,既有孝心,又有充分的理由不去京都。皇帝降不得他不孝之罪,也逼不得他离开平陵。 可如此一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李善这个人作恶多端,远不像本子里赞的、史书上记的那么好。 有心人开始核实诉罪书里的事,发现长公主所言不假,甚至按照她说,很快就在冷宫里找到了孙卫尉的遗骨。 朝堂震动,无数奏折飞上皇帝的御案,要求撤销对李善每年三日的宗庙祭拜。 李怀麟独自坐在龙延宫的软榻上,窗户关着,角落里的阴影都落在他的眼睛上。 “陛下。”柳云烈进来,低声道,“已经处理好了。” 宗庙祭拜是李怀麟定下的,柳云烈知道原因,断不可能因为朝臣的几封折子就改变。可是……长公主这一招,实在让他们措手不及,陛下原定给李善的追封,怕是也不能成了。 李怀麟声音低沉:“皇姐说的,都是真的吗?” 柳云烈一顿,摇头道:“长公主是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吗?时隔多年突然跑出来说这些,背后定是有利益牵扯。她说的真还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防着,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怀麟摇头:“我总觉得皇姐此举像是在告诉我,她没有杀错李善。” 柳云烈沉默。 他本以为长公主是不会再提这些旧事的,毕竟她不是个喜欢为自己洗刷罪名的人,当年平陵君薨逝,她掌权独大,已经是一手遮天之势,可她宁愿把精力花在陆景行身上,也没替自己喊过冤。 也不知是听谁说过,在长公主眼里,名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么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她改了主意? “我这生意做得怎么样?”怀玉美滋滋地拿着曲临河支流水渠修建图在陆景行眼前晃,“一封信换一张图,赚不赚?” 陆景行深深地看她一眼:“赚得盆满钵满。” 她一直在一线城没出去,也没人在她耳边嚼舌根,所以怀玉到现在都不知道外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岂止是赚了一张图啊…… 陆景行侧头看了看窗外,江玄瑾正站在庭院里,狐毛的披风被吹得微微翻飞,一顶玉冠端正地束了墨发,远看去像谁家不知事的公子哥,独赏这世间风花雪月。 “诉罪书,是他让你写的?”陆景行低声问。 怀玉“咦”了一声,挑眉:“你怎么知道是他的主意?不过我字难看,他直接让江深代了笔。江二公子别的不行,笔墨之事实在擅长,遣词造句的,活将陈年旧事写成了得记进史书里的大案。” 眸色微动,陆景行捏着冰凉的扇骨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有心了。” “他也不亏。”怀玉抱着肚皮道,“平陵君的谢礼今日到了,一大xiāng zǐ一大xiāng zǐ的,都快把我的院子给堆满了,出手也真是阔绰。想必日后平陵与紫阳的来往也会甚多。” 陆景行挑眉:“我记得大兴三年,你驳斥过谁的折子,说封地之间交往太多,无益于国。” “是啊,可是李善不听,连带着怀麟也不支持。”怀玉耸肩,“因为李善就是个封君,他很清楚封地之间来往有利于巩固封君势力,若是能与各地封君都同仇敌忾,便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 怀麟觉得李善是一心一意为他好,那么如今他该明白,当年的李善也是自私的,他在扶持他的同时,也为自己留过后路。 也是命运弄人,现在她就踏在李善留的后路上,要与怀麟为难了。 深吸一口气,怀玉觉得有点闷,便朝陆景行道:“我想出去走走。” 陆景行很坚定地摇头。 “哎呀,都老实呆在屋子里一天了,会闷坏的好不好?大夫都说了,我要多走动才有力气生孩子啊!”怀玉鼓嘴,看了看外头,“今天还是北魏的冬花节,往年的冬花节,咱们都是要上街喝酒的不是?” 陆景行朝她掰手指:“大前天你出门,七拐八拐地把青丝给甩了,害得她找你半晌,回来守在你房门口三天没敢挪地儿,现在还在门外呢。前天你出门,挺着个大肚子去帮人抢荷包,把就梧吓了个半死,还惊动了整个衙门,那偷荷包的贼还以为自己偷了一大叠银票,结果追回来荷包里就三个铜板。昨天……你终于没出门了,赤金亲自下厨做了火锅,以表庆祝。” 前面几句还听得她老脸一红,可听到最后,李怀玉怒了:“吃火锅不叫我?!” 陆景行摊手:“你饶了他们吧,叫上你,赤金还敢随意煮东西呢?非得提前三天准备才行。” 怀玉有点哭笑不得:“我自己的肚子,自己还不清楚吗?它可牢实了,牢里关那么久没事,一路颠簸也没事,怎么可能上个街吃点东西就有事了?” 往前走两步打开门,陆景行回头道:“你想透气,在这儿站会儿就是。” 不情不愿地站过去,吸了一口外头的寒风,怀玉撇嘴:“没有街上的空气新鲜。” 陆景行额角直跳,皮笑肉不笑地道:“您将就点儿。”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怀玉突然道:“这样吧,咱俩来比投壶,要是我赢了,你就让我出去,如何?投壶可是你最擅长的,我一次也没赢过!” 陆景行眯眼:“我赢了,你就老实待在府里?” “嗯!”怀玉点头。 江玄瑾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却能很清晰地听见这两个人打闹玩笑的声音。 她说:“你都赢了我五年了,我站得比你近三步怎么了?” 他说:“您这三步是劈着腿走的?站在壶边还叫投?那叫往里头放!” 她不高兴:“那……两步?” 他冷笑:“您还是在府里待着比较好。” 江玄瑾没回头,一双漆黑的眼沉默地看着远处的云。 乘虚微微皱眉,低声道:“主子,咱们回屋吧?紫阳那边刚送来了许多文书,您还没看呢。” 没有回音,面前这人兀自坐着,薄唇抿得泛白。 那边的架势已经摆好。 李怀玉拿着三支箭,满脸绝望地跟陆景行一起站在线后。线离那壶有八尺远,她瞄了半天,又是看风向又是算运势的,最后还是两箭落空,只一支箭孤零零地插进了壶口。 脑袋都耷拉了下去,她裹了裹身上的虎皮披风,撇嘴朝陆景行道:“你别扔那么准行不行?” 陆景行捏着长箭就在指间转了几圈,哼笑:“我闭着眼睛扔都能中,想不准实在太难。” “那你就闭着眼睛吧。”怀玉顺杆就上,“青丝,给陆掌柜拿块遮眼的白锦来!” 陆景行:“……” 青丝当真照做了,他无奈地接过白锦遮了眼:“殿下真是执着。” 不是他自信,投壶这种公子哥取乐的玩法,他是打小就会的,不管跟谁比,回回都赢,因为他一根箭也不会漏。 白锦遮眼,隐隐能看见些光影,陆景行站直身子,捏着箭就是一掷。 怀玉惊了惊,瞧这准头,还真是要中,一旦中了一箭,那她就出去不了了啊! 心里有点绝望,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强闯出府了。 然而,就在那羽箭要落进壶口之时,一粒石子儿横空而来,带着一股子凌厉的气势,精准地打在箭头上。 方向一歪,那羽箭“啪”地一声就落了地。 没听见预料中的壶响,陆景行很是意外,掀开白锦看了看,皱眉:“你动手脚了?” 怀玉站在他身边,很是无辜地摇头:“没有。” 说话之间,她余光瞥了一眼庭院那头站着的人。 江玄瑾没看她,认真地盯着花坛里早已谢了的花枝,修长的手慢慢收拢,揣回了他的狐毛披风里。 收回目光,怀玉笑着扯了扯陆景行眼上的白锦:“你还有两次机会。” 陆景行满心不解,再看了一次铜壶摆放的位置,记准之后,盖上眼又投。 啪啪两声,两支准头奇好的羽箭,纷纷落在了铜壶不远处的地面上。 扯了白锦,陆景行瞠目结舌,李怀玉乐得差点跳起来,拍着手道:“上街!” “这不可能啊。”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没进?” “你手生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怀玉宽慰他,“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说完,欢呼一声就往外走。 陆景行皱眉看了那铜壶许久,最终无奈,拿了自己的披风,跟上前头那人的步子。 北魏各地之人都喜山茶花,于是特立了冬花节,定在山茶花开得最多的这天,供人赏花游玩。一线城这种荒芜的地方,已经好几年没过什么冬花节了。但今年倒是不一样,城中新开了许多的陆记酒楼书斋,更是有歌坊乐馆大开其门,庆贺佳节。 百姓有饭吃,河道也即将复流,种种喜事加叠,让街上热闹无比。 怀玉眼睛亮亮地看着四周的人,感叹道:“咱们刚来的时候,这儿的街上还只有黄土。” “是啊。”陆景行走在她身侧,替她挡着汹涌的人群,“托殿下的福,一线城活了。” 止不住地想笑,怀玉揉着嘴角,想矜持点,却实在是高兴得很:“丹阳长公主做好事了。” 她终于不是那个百姓口中只会为乱江山的祸害,若再出殡,就算依旧有人指着她的棺椁骂,也应该能有人替她说半句好话。 丹阳其实是个好人呀。 想起很久以前长安街上飘过的、写着丹阳之名的丧灯,她下意识地,又挥了挥手。 这回不委屈你啦! 陆景行看她一眼,扶着她往旁边的陆记酒楼上走:“人太多了,你上去听会儿书。” “好!”怀玉提着裙子就走,抱着圆鼓鼓的肚子,脚步难得还很轻巧。 酒楼今日的生意甚好,二楼上没多少空位,亏得陆景行预留了位置,让她坐在了离说书人最近的一桌。 惊堂木那么一拍,喧闹的楼上安静下来,瞧着岁数不小的说书人亮了嗓门就开始说,怀玉抱着小点心听得津津有味,陆景行不经意地侧头,就见又有客人上了楼。 江玄瑾冷着一张脸,找了空位便坐下,乘虚和御风站在他身后,三个人实在打眼,刚一落座就引了不少人窃窃私语。 眉梢微挑,陆景行看一眼旁边这人,她正听书听得入迷,像是完全没注意到。 撑在下巴上的手轻轻点了点嘴唇,陆景行突然伸手,端了茶递到怀玉唇边。 李怀玉双手都拿着点心,也没空接,干脆就着他的手就喝了一口,把点心咽下去,道:“你今儿怎么这么好?” 陆景行微笑:“我哪天待你不好?” “很多时候啊,昨儿还跟我吵架,说不去丹阳主城。前天我换了件新衣裳,你直接说难看。”李怀玉眯眼,“真当我记性不好?” 微微一噎,陆景行别开头:“我说的都是实话,丹阳主城谁爱去谁去,你那新衣裳选什么颜色不好?选个青珀色,难看死了。” “初酿选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怀玉哼了一声。 陆景行很想说,人家选了你就穿呐?可余光瞥见正往这边瞧的某人,他一顿,身子前倾,贴着怀玉的耳畔道:“是在下之过,等这两盏茶喝完,殿下可要去布庄一观?给您重新做两身。” “免了。”怀玉吃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道,“你把这个翠玉豆包再来一份我就原谅你了。” 宠溺一笑,陆景行招来伙计,低声吩咐。 江玄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跟来了,他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看陆景行和李怀玉亲近。可他偏生就坐在这里了,还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她说过,像他这样口是心非的人,是不太招人喜欢的。陆景行就很会说话,低吟慢吐几句,眉目间都是温柔,能把她逗笑,也能把她照顾好。 他不在她身边,她脸上的笑意似乎都更真实一些。 “主子。”乘虚实在是心疼了,“咱们回去吧?” “是啊,这地方真吵。”御风也帮腔,“不如回去看看二公子给您寻到的佛经。” “嗯。”江玄瑾垂眸,低低地应了,可那桌人起身下楼的时候,他的脚还是不听使唤似的跟了上去。 若是以前,别人告诉他,谁家的公子被人欺骗,被人背叛,还舍不下那人,执着地要寻一条生路。他一定会说那人是个傻子,心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疼吗? 可现在,他踩着一线城沙土极多的地,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傻,也清晰地能感觉到有多疼,却还是在往前走。 为什么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短短半年的温情,狐狸被驯服了,难道就要一辈子守在牢笼里吗? 再跟一条街吧,江玄瑾想,再一条街,他就走了。 出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没走一会儿,天都黑了。街上各处都亮了灯笼,人却还是不少。怀玉兴致勃勃地走着,到了街口,不经意抬头,就瞧见了二楼屋檐上挂着的灯笼。 那灯笼又圆又亮,透着皎洁的光,像极了天上的明月。 …… “生气也气得这样好看,我真想去天上给你摘月亮!” “要摘便去摘,若是摘不下来,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给你摘的月亮。” “……” “是你说摘不下来就不见我了呀。我说过要同你‘岁岁常相见’的,你不记得了?” ……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的事,一晃眼已经远得碰也碰不着了。怀玉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眼前有些模糊。 往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想爬楼摘月亮了。以前常常放在墨居主楼里的纸灯笼,现在多半已经破碎成渣,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 罢了吧,假的终归是假的,除了她,没人会荒唐到把灯笼当月亮摘。 “你要的糖葫芦。”陆景行从后头跟上来,伸手递给她一串又大又红的东西。 摇摇头,甩掉眼里的雾气,怀玉笑道:“你看我听话不听话?都没有直接跑掉,还站在这里等你。” 陆景行挑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微微一顿,怀玉连忙打了个呵欠,泪眼婆娑地道:“困了,想回去睡觉。” “好。”陆景行松了口气,“难得你也知道困。” 扯着嘴角笑了笑,怀玉垂眸,跟着他往回走。 江玄瑾说让她准备好,那语气……还真是连记仇都很端雅,不像她,看起来真是小气又恶毒。 他准备怎么对付她呢?这么多天过去了,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说起来,这个人在一线城也住了很久了,一直不回紫阳是为什么?看紫阳那边送文书来的速度,不像是闲着无事的模样,可他也不着急,这么久了都还没有要动身返程的意思。 难不成,是不想让一线城并入丹阳,所以提前来这里等着,一旦她有动作,他便会阻止? 想想还是这个理由最有说服力,怀玉定了定神,打算试探他一回,看看他的后招是什么。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她的房间亮着灯,李怀玉推开门,正想说谁这么体贴,还给留灯,结果抬头,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盏圆圆的灯笼放在窗边亮着,透出皎洁的光,映着外头的漆黑的夜空,看得她一愣。 青丝疑惑地看了看,问门外守着的下人:“谁过来了?” 下人茫然:“奴才一直在这儿守着,没看见人呐!” ------------ 第80章 总有个人先开口 “你定是离开了,不然这灯笼哪儿来的?”青丝摇头,“殿下房里没有这样的东西。” 下人很冤枉:“奴才……奴才真的一直在这儿!” 青丝还想再说,怀玉却伸手拉住了她。 “别冤枉人啊。”她低笑,“门守着,不是还有窗户吗?” 有人是惯常只喜欢堂堂正正走门的,可若是遇见个不正经的夫人,教会他怎么翻窗,那再翻起来,可就谁也发现不了了。 青丝看她一脸明了,却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于是便闭了嘴。 李怀玉提着裙子进门,拿起那灯笼看了看,手指轻轻摩挲两下,沉思片刻,把它往自己的虎皮披风里一揣,转头去了客房。 江玄瑾正站在窗边出神,冷不防的,门被人踹开了。 “嘭”地一声响,惊得他心头一跳。回头一看,李怀玉伸了个脑袋进来,笑嘻嘻地问他:“君上可有空闲?” 指尖颤了颤,又紧握成拳,他皱眉道:“殿下这话,该在敲门的时候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何时有敲门的习惯?”跨步进来,她道,“这么晚来叨扰也挺不好意思,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一线城的护城河里已经慢慢有了水,再过几日,丹阳上游水坝彻底打开,便就大功告成。届时我想将一线城正式纳入丹阳之地,不知君上有何看法?” 江玄瑾垂眸,轻轻侧开身子转向旁边:“一线城若无殿下,早已是一座死城,此地之人对殿下已是心悦诚服,殿下想将它纳入丹阳,本君能有什么看法?” 不阻拦,他完全就没有要阻拦的意思,甚至是早就想过这个事,所以现在答起来,连犹豫都没有。 之前的设想不成立,怀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绕过去面对他,又问:“哪怕我丹阳从此与紫阳接壤,也没关系?” “无妨。”江玄瑾似是很不想看见她,又将身子侧开了。 怀玉乐了,非挤去他眼前:“君上这是何意?不是与我不共戴天?怎的连边城都不同我争?” 一直以来觉得他们不共戴天的,不是只有她一个吗?江玄瑾捏紧了手,冷眼道:“殿下是上赶着要本君同你争?” “不是,我只是很不明白。”望进他眼里,怀玉脸上带笑,眼神却无比真诚,“君上如今对我,究竟是何意?” 她以为他误会了她这个肚子,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留情,可……情况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江玄瑾拢着眉,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 “既然很聪明,那你就猜吧。” 怀玉怔愣,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江玄瑾的眼睛是真好看啊,静时如墨湖,动时如苍海,里头好像藏了很多的情绪,可在触及她视线的时候,统统都收了起来,只剩一片波澜不惊的漆黑。 她伸手,把披风里藏着的灯笼拿出来,举在他眼前问:“是你的吧?” 表情似是胸有成竹,但实际上,她心里很慌,像踩在单薄的冰面上,生怕一不小心冰面就裂了,呼吸都变得极轻。 江玄瑾低头,目光从那灯笼上扫过,苍白的嘴唇轻启:“是我的又如何?” 承认了! 他竟然承认了! 心口一窒,怀玉眨了眨眼,这人太耿直,她反而有点不敢相信:“你……” “我怎么?”他开口,声音低沉,“我心悦你,这个dá àn需要猜这么久?” 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呯”地一声砸在心口,胸腔里的东西一顿,接着就无法遏止地狂跳起来,一股热气从喉间蔓延至全身,烫得她微微发颤。 江玄瑾……心悦她? 李怀玉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他,不止震惊于这句话,还震惊于他竟会开口说出来。 以他那别扭的性子,是以怎样的心情,在以为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的时候,还跟她说这个的? “你也觉得奇怪?”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嘲弄地弯了唇角,“我也觉得很奇怪,你骗我、利用我、背叛我,我怎么还会心悦你。” 他模样从容地转身,背对着她道:“所以当个笑话看着就好,这灯笼你扔了就是,反正也不值钱。听就梧说,殿下与陆掌柜婚期也快近了,提前祝二位百年好合。明日我会启程回紫阳,贺礼之后再送。” 语气很平静,江玄瑾抬步往内室走:“劳烦殿下出去的时候,替我带个门。” 他姿态很好,没有叫她看出多少狼狈,进了内室,气定神闲地站在窗边,看向外头寂静的黑夜。 挺好,该说的都说了,走了之后也不会再有遗憾。她随便怎么在背后笑话他,反正这回一走,要再见也难了。天涯两端,他大可以当做世间没有这个人。 没关系,她少了他能活,他少了她也一样。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伸手捞开他宽厚的衣袖,握住了他颤抖不止的指尖。 “紫阳君真是好生潇洒啊。”她笑,“当真那么看得开,手怎么还凉成这样?” 身子一僵,窗边的人梗着脖子,没回头。 怀玉伸手,像以前那样捏住他的下巴,逼得人转过脸来。 那么孤傲冷清的一个人,此时却红着眼,薄唇倔强地抿着,瞳子里满是雾气。 喉咙紧了紧,怀玉勾唇:“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当真喜欢我,想跟我花好月圆,所以现在才这般难过吗?” “没有。”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风太冷了。” 痞笑着摇头,她道:“你说实话。方才都敢说,这会儿又怕什么?破罐子破摔不好吗?” 你才破罐子呢,你全府都是破罐子! 挣开她的手,他皱眉:“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有。”怀玉认真地点头,“对我来说有。” 夜风卷进来,夹杂了点冰凉,江玄瑾看她一眼,伸手关了窗:“我若是不想与你花好月圆,你便与白璇玑一样,连我的院子都进不去,更遑论其他。” 嗯?等等?怀玉错愕:“白璇玑没进你院子?骗谁呢?她来的头一天你不就宠幸了她了?” 江玄瑾皱眉,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白……”嘴角抽了抽,怀玉反应过来了,她是真傻了啊,连白璇玑的话都信?白璇玑巴不得她心里膈应,她还真上了当。 江玄瑾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把我当二哥?随意什么人都能收进院子?” 微微一噎,怀玉伸出食指挠了挠鬓发,终于把一口气给咽了下去。 “那……”她道,“你既然安心想跟我过日子,为何不相信我?” 江玄瑾低声问:“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不是丹阳长公主,还是相信你接近我不是为了报仇?” 从在山石竹林跟柳云烈坦白,到在天牢里与他对峙,她从来没否认过这两点。其实她当时要是继续撒谎否认,他也许还会动摇。 可她没有,她就是丹阳,就是为了报仇而来的,就是骗了他。 “你要我怎么做?”他问她,“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怀玉沉默。 答应她自己很清楚,换做她,有人敢像这般来欺骗她的感情,她是要把人千刀万剐挂在城门口的。 “命运弄人吧。”她嘀咕,“怀麟若不是让你来给我送毒酒,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害死我的凶手,也就不会去找你麻烦了。” 两人从一开始就错开了缘分,她心悦他,可在他眼里她是个混世魔王。他送她上路,她把他视为仇敌。再度相遇,她满心想着报仇,欺骗、利用,没想到仇报错了人。 等要后悔,一切真相又都被揭开,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们之间注定了越走越远。 若是江玄瑾今日不说这些,怀玉是想放手的,时光会消磨一切,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又隔了这么多恨,强行在一起也注定痛苦,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他开口了,原来他跟她一样,是盼过一场花好月圆的。 她没输给他,那输给谁了?老天爷吗? 微微眯眼,李怀玉突然觉得很不服气。 就这么放过他,带着难以释怀的爱恨自己一个人过,当真痛快吗?人的一辈子就这么长,感情生不带来死不去带去的,不在这人间磨干净,带去地府又不能当银子花! 心里豁然开朗,她问他:“你能不能写封休书给我?” 没有休书,要再成亲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吧?江玄瑾垂眸,低声道:“可以。” “休书上得加上一条。”怀玉给他拿笔墨,“你休了我之后,所有你我共有的东西,但凡是我想要的,都归我。” 这话说给别人听,定是要骂她霸道的。可江玄瑾什么也没说,只点头。 看着他落笔,怀玉满意地笑了笑,等他写完,高兴地拿起信纸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然后问他:“你知道祁锦在哪儿吗?” 江玄瑾道:“在紫阳,你若是想见,我便让她来陪你。” “那甚好。”怀玉拍了拍肚子,“祁锦的医术我很放心,眼瞧着还有几个月就临盆了,你让她来替我接生吧。” 脸色更白了些,江玄瑾别开头,僵硬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好。” “你也留下来。”她道,“反正都待了这么久了,再多待几个月想必也不打紧。” 江玄瑾摇头,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怀玉笑着抢了他的话:“就这么定了,君上记得快些给祁锦去封信,等她有回音了,记得告诉我。另外,护城河通水的在即,还请君上赏个脸,一起去看看。” ------------ 第81章 一盘窝头 听她这轻松的语气,像是从拿到休书的那一瞬起,就完全释怀了一般,不避着他了,还请他多留一会儿。 江玄瑾抿唇,手捏着袖口越收越紧。 是要他留下来看护城河通水,还是要他留下来看她与陆景行的婚礼?他走了还好,若是在场看着,真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也算报复的一种吗? 凉意从窗外渗透进来,冻得他浑身僵硬,面前这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推开窗一看,“哇”地惊呼出声。 下雪了! 多年没见雨雪的一线城,下起了细碎的小雪,晶莹的白飘落窗台,她捏着袖子去接,笑盈盈地转过头来递给他看:“你瞧!” 恍惚间江玄瑾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墨居主楼,这么久的分离撕扯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分,她依旧在他身边,笑着闹着,要与他共看这深冬雪景。 他怔愣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袖子上的莹白,可一碰,那点儿细碎的白色,就融得不见了。 睫毛颤了颤,江玄瑾抿唇,眼里墨色翻涌。 碰不得,碰了就没了。 收回手负在身后,他紧绷了下颔,很想冷冽地说一句“殿下请回”,可话都在嘴边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他有很长的余生可以慢慢矜持,眼下,多纵容自己两分又何妨? 李怀玉像是不怕冷似的,站在窗边接了好一会儿的雪尚觉不够,还想爬上旁边的软榻,手能伸得更远。 江玄瑾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上前按住她:“你别动!” 怀玉挑眉,转头笑道:“怎么?怕我伤着啊?不是说是陆掌柜的孩子吗?你慌什么?” 僵着一张脸,江玄瑾冷声道:“软榻上有矮几,菱角甚多,殿下若是伤着,陆掌柜定会算在本君头上。” “不妨事。”怀玉潇洒地摆手,“他不能拿你如何的。” “……就算他不如何,还有就梧,还有赤金,还有你这满公主府的人,本君开罪不起。” “君上谦虚。”杏眼潋滟,怀玉打趣似的道,“您真动心思,别说我这公主府,整个一线城我也是保不住的。” 说完,就要继续动。 然而,膝盖刚抵上软榻,身前突然就横来了青珀色的袖袍。 江玄瑾的动作很克制,手臂横在她的锁骨前,捏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给捞了回去。 勾唇一笑,李大liú máng顺势就后退几步,贴上了他的胸口。 轻微的震动从背心传过来,她能听见他轻轻吸气的声音,只一下就消失,身子站得笔直,手也放了下去。 “殿下站不稳吗?” “嗯。”怀玉长叹一口气,“自从肚子大了,脚就开始浮肿,每天腰酸背痛的,常常站不稳。” 青丝要是听见这话,定是要吐血。还站不稳呢?上回在街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是谁?! 江玄瑾听着,却是下颔紧了紧,低头看着她,想伸手扶她一把,又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身前这人突然就“啊”了一声,他心里一跳,皱眉:“怎么?” 抱着肚子,她坐去了软榻上,神色古怪,蹙着眉沉默。 “说话啊!”江玄瑾站在她面前,表情维持着镇定,一开口,语气里的恐惧却是藏也藏不住。 怀玉缓缓抬头,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江玄瑾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放上去探了探。 这肚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结实很多,沉沉的,鼓鼓的,他一碰,里头的东西就动了一下,小小的触感,刚好落在他手心。 江玄瑾一震,慌忙收回了手,强自镇定地道:“我让乘虚去传个大夫来。” “哎,不用了。”神色恢复正常,怀玉道,“就是胎动,正常的。” 正常的你做什么那副表情?!江玄瑾回头,瞪她。 李怀玉嬉皮笑脸地道:“每次胎动我都很害怕,生怕它突然就撞破我的肚子出来了。” 这种恐惧的感觉,非得让他也尝尝,她心里才能舒坦。 江玄瑾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冤孽。 八百里加急的书信不到一日就送回了紫阳主城,吕青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急急忙忙接过信拆开。 然而,看完信,他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把信纸往地上一摔:“要个医女也用八百里加急?他真当马累不死?” 下属弱弱地禀告:“君上用的是千里马,没累死。” 吕青冷眼就横了过去,下属立马噤声。 “让那个叫祁锦的,今天就启程,找几个人护送,骑马赶过去。” “是。” 吩咐完了之后,吕青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气得差点把地砖都跺碎了,一边转一边念:“天天催,天天不回来,不回来也就算了,还像是要在一线城安家似的,让他把一线城直接划来紫阳他也不乐意,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就他忙,老子就不忙了?老子还想娶媳妇儿呢,忙得连郡守府大门都出不去,到底谁是紫阳君啊!” 噤声的下属忍不住再度开口:“君上给您备了许多世家xiǎo jiě的人选画像,都在您书房里搁着呢。” 吕青瞪眼:“搁画像有什么用?他倒是直接给我搁美人儿啊!” 下属沉默,心想您也就是叫唤得厉害,真搁美人儿,以您这性子,定是门都不敢进的。 不过他还是很体贴,在祁锦医女出发的时候,让人把吕大人这话一并带给君上。 祁锦颤颤巍巍地上了马,心里很是激动。 算算日子,夫人那身子也该六个月了,她之前一直没收到消息,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结果现在君上突然传唤她了。 医女哪儿都有,若非要给个只能让她去的理由,那就是君上知道夫人怀孕之事了,叫她过去问罪。 问罪也好啊!祁锦红着眼睛想,只要君上能与夫人重修旧好,她哪怕挨顿罚也好。 不过,以君上的性子,知道自己有孩子了,说不定只顾着高兴,连罚她也省了呢! 乐观地想着,祁锦跟着护卫一起策马,飞快地赶路。 一线城下了一场小雪之后,护城河里水流越来越大。百姓们站在河岸边欢呼,有耐不住性子的,趴下去就拿桶舀水。 “有救了,咱们的田有救了!” “快搭把手,来来,打水了啊!” “水啊,好多的水!”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直接往下跳的,喜气洋洋的叫喊声从城门的方向蔓延向整个城池,一线城总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怀玉站在城楼上笑眯眯地看着,就梧等人在她身边回禀:“曲临河河渠已经开始动工,等完工之时,东平三县剩下的几条支流也会截断,一线城就算少雨,也不会再大旱。” “甚好。”怀玉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一群百姓围在城楼下头,个个手里都捧着盘子,盘子里有窝头有包子,像是想送上来,被护卫拦着了,嘴里还声声喊着: “就梧大人!就梧大人!” “徐姑娘,咱们是来送谢礼的!” “统军大人,放我们上去吧!” 怀玉了然,看着身边的人笑道:“你们如今也是受人爱戴的好官了,百姓的好意要领着才是,去吧,不算你们受贿。” 几个大老爷们都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徐初酿瞧见下头有个阿婆站不稳,连忙带头迎了过去。 怀玉瞧了瞧,觉得这画面真是好看,这才是好人应该有的待遇啊,不被人唾骂,反而被百姓当自家孩子似的,一边塞吃的一边道:“您尝尝,咱家做的,特意多放了糖!” 怀玉收回目光,独自站在城楼上,继续看着下头的河流,眼里有一点点,就一点点羡慕的光。 她帮得了他们,却帮不了自己,在百姓的眼里,她还是那个作恶多端的丹阳长公主。 寒风吹上来,拂乱她的鬓发,怀玉伸手将发丝往耳后一别,很是大方地想,没关系,她过了四年嚣张无畏的日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旁边有不太规律的脚步声响起,李怀玉以为是谁回来了,头也没转。 然而,片刻之后,一双苍老的手端着一盘窝头,递到了她身侧。 心口一震,怀玉猛地回头。 阿婆的脸上有深深的褶子,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了,她牙掉了许多,说话都不太清楚,可怀玉还是听见了。 她说:“殿下,我儿子媳妇都在抬水浇地,我来谢谢你。” 眨眨眼,又眨眨眼,怀玉看了看那盘子里的窝头,喉咙紧了紧,复又笑道:“老人家,你该给谁就给谁,不用听他们的来给我。” 阿婆怔了怔,问她:“你是长公主吗?” 旁边的护卫皱眉要上前责怪她言语无礼,李怀玉伸手将人拦住,缓慢地朝她点头。 “那就是给你的。”阿婆一笑,牙床都露了出来,“你是个好人。” 满盘的窝头塞进她手里,怀玉满眼迷茫,甚至看了看下头的就梧,怀疑是他们专门请来让她高兴的。 然而阿婆道:“我是两年多以前,从江西过来的这里。你救过我家一回,这是第二回。” 大兴六年的江西干旱,瘟疫蔓延七县,更要以不可遏止之势席卷整个江西,若不是长公主当机立断封城,那药石无灵的病,定会害死更多的人。 阿婆不懂朝堂纷争,她只知道她们家得救了,因为长公主。 而这一回,也是得益于长公主,旱了多年的一线城有水了,他们能浇地,能种粮食,能继续活下去了。 一盘窝头,相当于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她全端了来,手在满是补丁的围裙上擦着,显得有些局促。 李怀玉呆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 干涩的口感,远比不上赤金的手艺,可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殿……殿下?”旁边的护卫想劝,怀玉摇头,生生将一个大窝头吃了下去,末了抱着盘子朝那阿婆道:“我都会吃完的。” 阿婆笑了,连连点头。 李怀玉问:“您家在哪儿啊?” “不远,就在西郊外。”阿婆指了指,“我也该回去了。” 看了看那方向,怀玉点了点头,朝旁边的护卫示意,后者了然,扶着阿婆下了城楼,捎带上了几袋米,一并送回她家。 江玄瑾上来的时候,就见李怀玉抱着一盘窝头在发呆。 他不解,走过去看了看,那盘子粗糙,窝头也粗糙,但她手指上沾着碎屑,显然是已经吃掉一个了。 “殿下?” 听见他的声音,面前这人抬头,一双眼灿若星辰。 她像个孩子似的举起手里的盘子,睁大着眼向他炫耀:“这是一个阿婆给我的!” 江玄瑾没明白,她连忙指了指下头还在被百姓围着的那群人,又指了指手里的盘子,咧嘴道:“我也有!” 微微一怔,江玄瑾垂眸:“一盘窝头,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你不懂!”怀玉止也止不住地笑,眼里满是璀璨,“她说我是个好人!” 这么久了,一直活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里,她听惯了群臣和百姓的谩骂,也听惯了身边人的安慰。第一次有人这么真诚质朴地夸她。 像江玄瑾这种声望极高之人,对人的崇敬和爱戴定是习以为常了。不像她,等了八年,才等来这么一盘窝头。 后头的乘虚皱着眉,欲言又止。 主子怎么可能不懂呢?他要是不懂,就不会费尽心思替她换来如今这局面。 “我是不懂。”江玄瑾淡声应她,神色自如。 李怀玉心情好,笑着就问:“君上要不要随我下去看看?咱们顺便谈谈丹阳和紫阳两地之事?”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然而,两炷香之后,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沿着护城河前行,车内铺着厚厚的被褥,怀玉窝在角落里,给自己腰后垫了枕头,舒服地出了口气。 面前的紫阳君很是嫌弃地跪坐在松软的被子上,身子依旧挺得笔直。 “你不累吗?”怀玉挑眉,“这车就是用来躺靠的,坐着反而不舒服。” “殿下有话直说。”他冷淡地道。 李怀玉轻笑,撑着下巴看着他,道:“陆记正在给一线城供货,丹阳边城的货源不够,还有些要从紫阳边城运。但紫阳对丹阳严得很呐,东西运不出城门,还请君上行个方便才好。” 与他同乘,就是为了给陆景行求情? 心口一紧,江玄瑾冷笑:“若是我不行这方便呢?” 轻哼一声,怀玉气势十足地开口:“你要是不行这方便!那我就!” 身子挪啊挪,挪到他旁边,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李怀玉展颜一笑:“那我就多求求你。” 陡然软下来的语气,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一直往下沉的心给托住了。 胸腔里闷疼得厉害,江玄瑾盯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哑:“你这样做,不怕陆景行生气?” 怀玉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他不会生气的。” “也是。”江玄瑾颔首,“这么多年了,他能一直在你身边,总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可不?陆景行在赚钱方面,的确是本事过人。 怀玉暗笑,看着他这想甩开她又不忍心的模样,得寸进尺地伸手过去,钻进他的指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般,与他十指相扣。 江玄瑾脸色很难看:“殿下。” “嗯?” 似是觉得难以开口,江玄瑾瞪眼看着她的手。 怀玉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好吗!不是要了休书了?不是要与陆景行成亲了?突然与他这么亲密做什么? 感觉到她在调戏他,江玄瑾很恼,薄唇紧抿,眉心也拢了起来。 “好玩吗?”他问。 怀玉笑眯眯地点头,将他的手扣得更紧:“可好玩了。” “停车!”他低喝一声。 外头的马一声长嘶,怀玉身子跟着往前倾,立马“哎呀”了一声。 江玄瑾是想起身下车的,可一听这动静,僵硬片刻,还是扭头问:“又怎么了?” 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李怀玉道:“难受。” 车行在河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玄瑾咬牙,吩咐乘虚:“回公主府!” “哎,不用。”抓着他的手,怀玉痞笑,“继续往前走走就好。” 江玄瑾:“……” 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殿下就不能放过我吗?”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为何还要戏弄他? 动了动与他交握着的手,李怀玉唏嘘:“君上,我的力气一点也不大,你要是不喜欢,完全可以挣开。” 就是仗着他不会挣开,所以才来同他玩这样的把戏?江玄瑾气极反笑:“罢了,殿下的要求,本君应了就是。” “多谢啊!”怀玉乐了,却还是没松开他的手。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江玄瑾很不明白。 在江家的家训里,已有夫家却与他人亲近,按规矩是要刺字于额,逐出家门的。他很清楚,这样的行为有违礼教,有违纲常,他若再不挣开,也算是同罪。 可鬼使神差的,他没动。 李怀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一双杏眼瞅着他,像偷腥成功的老鼠似的,一个没忍住,还直接笑出了声。 ------------ 第82章 记仇的长公主 清脆的笑声,像风吹动银铃,哗啦啦地响在耳畔。 江玄瑾脸色铁青,恨恨地闭上了眼。 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这辈子才遇见这么个孽障,挣不开,逃不脱,拼尽全力也修不成正果。 寒山寺的方丈曾说,他知礼法,懂自持,是个极有慧根的人。若他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把木鱼给敲穿了。 李怀玉自顾自地乐了许久,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你真是个傻子。” 唇色更白,江玄瑾别开头。 他也知道自己傻,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傻透了。 “我要回紫阳。”他道。 怀玉挑眉,倒也没再留,只问:“祁锦还有多久到啊?” “最慢明日一早就能到城郊。” “那好。”她笑,“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顺便接祁锦。你若是不忙,还可以与祁锦见上一面。” 轻松无比的语气,一点伤感的意思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比殿下更洒脱之人了。” “过奖过奖。”李怀玉收回手,依旧满脸愉悦地看着他。 青丝依旧站在城楼上,看着护城河边那越走越远的马车,心里担忧不已。 徐初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把手里的汤婆子塞给她:“你别担心,怀玉做事一向有分寸,她既然选择踏出这一步,那就说明已经想好了。” 青丝侧头,柳眉蹙着,不安地道:“君上。” 她怕紫阳君心生邪念,恼恨主子背叛,直接对主子动手。 徐初酿竟然猜到了她想说什么,笑着摇头:“不会的,你不如担心担心紫阳君,我觉得他在怀玉面前,压根占不了上风。” 这怎么可能呢?主子怀着身子,没办法打斗,紫阳君一路的脸色又那么难看,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若是没忍住直接动手,谁来护主子周全? 可…… 转头看看旁边的陆掌柜,他好像也不着急,站在城楼上遥遥望着那马车,脸上神色似笑非笑。 就梧站在他身侧,低声问:“甘心?” 玉骨扇在指间转着圈儿,陆景行慢条斯理地道:“她从未给过我机会,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那,去丹阳主城吗?” “不去。”凤眼一横,他道,“一线城风景独好,爷喜欢这里,拿三千美人来也不换。” 说罢,袖袍一挥,很是潇洒地就下了城楼。 就梧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陆掌柜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永远知道什么决定是最有利的。 若是再早些,让他在殿下遇见紫阳君之前同他相识,后来的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夜晚的公主府灯火通明,不知是因为一线城河道通水了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很多院子的灯都亮着,整夜也没熄。 “这是怎么了?”府里的下人很奇怪,“陆掌柜睡不着,紫阳君也没睡。” “嗨,别提了,这边徐姑娘和江二公子不是也没睡么?你瞧,就连殿下的房里灯火都是通明的。” “奇了怪了……” 旁人是为什么没睡着他不知道,但自己为什么合不上眼,江玄瑾心里很清楚。 紫阳主城和丹阳主城之间相隔六千里,他往紫阳走,她往丹阳走,此一去,怕是不到须发尽白之时,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没有丝毫的舍不得。 灯花燃尽,落在烛台上,化了一缕烟,屋子里暗了些,唯外头的月光还皎洁。江玄瑾伸手,比着月亮,轻轻地碰了碰。 月亮摘不下来也挺好,什么都没剩下的时候,至少还有它在天上看着。 寂静的天一点点黑到极致,又慢慢地透出微光,恍惚之间,好像就到了早晨。 “主子。”乘虚推门进来,给他端了水。 江玄瑾回神,动了动才发现身子被冻僵了,低哑失笑,他道:“乘虚,你来扶我一把。” 乘虚怔愣,过去伸手,一碰便察觉他满身冰寒。 “您……”眼有些发红,乘虚咬牙,眉头松了又紧,满心劝说的话,张了张嘴却没吐出来。 江玄瑾摇头:“我没事。”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说“没事”、“无妨”,像是说多了,就当真无妨了一般。乘虚又气又心疼,替他倒了热茶,又将披风给他裹上。 “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这么早吗?江玄瑾阖了眼皮,梳洗一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跨出了门。 李怀玉难得早起,裹着厚厚的虎皮站在庭院里,一看见他就伸着爪子朝他摇了摇:“君上早啊。” 朝她点头,江玄瑾没抬眼,盯着地面上的某处,问:“什么时候出发?” 怀玉挑眉,站到他身边来,小声道:“君上这么着急走啊?就不会舍不得我?” 背脊僵了僵,他冷声道:“殿下多虑。” “我昨儿做了个梦。”她自顾自地拽着他披风上的狐毛,拽下来一缕,放在嘴边一吹,然后抬头看向他的脸,“梦见君上走出城郊,又回来了。” “梦都是反的。”江玄瑾道,“本君不会再回头。” “那要是回头了呢?” 这语气,仿佛将他吃定了一般,信心十足。 下颔紧绷,江玄瑾抬眼回视她:“不可能。” “是吗?”面前的人一点也没被他的眼神吓到,笑嘻嘻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去叫隔壁院子的陆景行。 “为什么要拉上我?”陆景行睡眼惺忪,很是困倦地道,“我不去也可以吧?” “不行。”怀玉摇头,“你好歹顶着我孩儿爹的名头呢。” 定定地看她两眼,他问:“决定了?” “嗯。”她答,“若是无情便罢,既然都舍不得,再给个机会也无妨。” “你倒是看得开。” “我向来不喜欢为难自己。” 跟陆景行说话就是省事,没头没尾的几句,他听得懂,她也明白他的意思。旁边的人一脸茫然,他俩就已经心意相通。 黎明破晓,众人都上了车,江玄瑾是打算避开李怀玉的,然而一掀开车帘,里头的人已经坐得好好的了,还朝他招手:“上来啊。” 捏着车帘,江玄瑾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去跟陆景行坐一辆车。 “我有话跟你说。”怀玉道。 沉默片刻,他踩上车辕,坐去了她对面。 车轮转动起来,李怀玉撑着下巴问他:“我现在要是说,当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动过真心,你信不信?” 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拢,江玄瑾道:“殿下对真心的认知,与本君也许不同。” 她是习惯了面首成群的人,可能最喜欢哪个人,对她来说就是动了真心。而他不一样,他以为的真心,是只能给一个人的。 怀玉撇嘴:“我觉得你对我的误解挺深的。” “那殿下要解释吗?” “说实话,不太甘心。”怀玉笑了笑,看着他道,“我委屈得很,没得你好生哄一遭,是断断不想开口的。” 她委屈?江玄瑾咬牙,怎么看都是他委屈得多吧? “你哄不哄?”她问。 留着最后一点骄傲,他抿唇摇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怀玉轻笑,“会后悔的。” 他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反正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多一件又何妨?江玄瑾别开头看向车外。 马车经过喧闹的集市,出了戒备森严的城门,再往前走半里,就是驿站了。 江玄瑾静静地看着,喉咙越来越紧。 “往后……”他低声道,“往后你莫要再骗人了。” 对面坐着的骗子笑嘻嘻地抱着肚子道:“好,我会跟陆景行好好过日子的,每天恩恩爱爱,生下孩子之后相夫教子,改邪归正。” 挺好,他缓慢地点头。 “这孩子要叫什么好呢?”怀玉吧砸着嘴嘀咕,“君上才高八斗,要不要帮忙起个名儿?陆什么?” 眼神沉得厉害,江玄瑾没吭声,车刚一停,他便掀了帘子下了车。 随便陆什么都好,跟他没有关系。 祁锦已经在驿站等着了,江玄瑾是很想直接走的,可想起车上那人那圆鼓鼓的肚皮,他顿了顿,还是走向驿站里。 结果刚一开门,面前就有人朝他跪了下来。 “奴婢知罪!”祁锦以头磕地,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该答应夫人瞒而不报,还请君上看在喜事的份上,轻饶奴婢!”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听他这语气,祁锦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连忙又磕两个头:“奴婢当真只是奉命行事,本以为夫人会立刻把怀孕的喜讯告诉君上,谁知后来发生那么多的事,奴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故而一直没上禀……” 李怀玉怀孕的事情,祁锦也知道? 江玄瑾有点没反应过来:“她这身子……你诊出来的?” 祁锦犹豫地点头:“当时月份小,奴婢不敢确诊,但**不离十。夫人很高兴,说一定要亲口告诉君上,所以……” “你等等。”心口猛跳了一下,江玄瑾瞳孔骤缩,“她说要亲口告诉我?” “是。”祁锦点头,“这事儿二夫人也知道的,就在宫里出事的前两天。” ------------ 第83章 你也该归我 宫里出事的前几天,他一直没有回府。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已经是她与人围攻御书房之时。 那时候的她,是怀着身子的? 江玄瑾呆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说实话,经历了那些事情,她还没杀了你,你就该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什么分量。”门口有人幽幽地出了声。 他缓缓回头,就见陆景行靠在门框上,满脸讥讽地道:“若是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犯险进宫去救你,还被你反手送进天牢,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了一把,江玄瑾轻吸了一口气,哽了一瞬。 “你……说什么?” “我说,你被骗了,怀玉与我从未有过私情。”陆景行抬着下巴睨着他,看好戏似的道,“也不知道谁传给你的消息,怎的就把孩子算在了我头上?” 不是陆景行的骨肉?! 江玄瑾白了脸。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摔在地上碎了,碎成一块块的琉璃。画面重新拼接起来,有她推开御书房门时欣喜庆幸的神色,有他架在她脖颈上的冰冷的长剑,有黑暗潮湿的天牢,有从她手上生生扯下来的佛珠。 她说:江玠,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说:我怕你不清楚,所以一定要告诉你,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黑暗之中的杏眼粼粼泛光,一字一句都是真心诚意的,他听进去了,也一直都记得,可怎么……怎么就还是没信她呢? 陆景行幸灾乐祸地瞧着,转着扇子道:“今日天气好,我不介意同你多说两句——你知道长公主为何养那么多面首吗?因为她宫里的面首都是她的下属啊,一个个身怀绝技,可厉害了。可惜她心里有人,就算面首之中有人心悦她得紧,也近不得她的身。” 驿站外的寒风从大开的门口灌进来,吹得人衣袍烈烈,满怀苍凉。 江玄瑾抬眼看他,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面首……也不是真的面首吗? 他以为她风流多情,以为她一时兴起,以为她心怀叵测,以为她糟践自己的一颗真心。 然而没有,她都没有。 她认为的真心,和他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她说给过他真心,是真的给过,比他更早,比他更痴。 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御书房门口那张清秀的脸,满眼的光亮,被他的长剑一指,以清晰可见的变化黯淡了下去。她身后是铺天盖地的厮杀之声,眼里却只有他冰冷的脸。 当时他说什么来着?对,他说:我不信。 面前那张脸雪白,沙哑着声音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如你的愿。 是伤心成了什么样,才连命都不想要了?那一剑横下去,她甚至没有想过肚子里这个要怎么办。 惊慌地合拢手,江玄瑾下意识地摇头,像是再也站不住,跨过门槛就往外冲了出去。 “君上,注意仪态啊。”陆景行吊儿郎当地在后头道,“江家家训,行得正,坐得直,您怎么走个路都东倒西歪的?” 调侃的声音越来越远,江玄瑾恍若未闻,他看见了依旧停在门口的马车,急急地走过去,却又骤然停在车辕边,伸手抵在车辕上,墨瞳微红。 朝阳初升,郊外一片清幽,他不知所措地站着,伸出了手又收回。 有人主动掀开了车帘,抱着肚子跪坐着,笑眯眯地看向他。 “后悔吗?”她问。 他抬眼,三分怒意七分委屈:“你又骗我!” 什么会相夫教子和陆景行好好过日子,什么给孩子起名姓陆,她故意的,就是故意想让他难受。 “是呀,我又骗你了。”李怀玉不羞也不愧,理直气壮地道,“谁让你不肯哄我?” 她唇边带着笑,杏眼却是红的,话说到最后,鼻尖儿也红了起来。 “我刚刚在想,要不直接驾车回去算了,让你想回来也只能走回来,你对我那么狠,我总不能还对你好,还让着你。” “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舍不得。” 摸了摸脖子上那一道浅浅的疤,她迷茫地问:“可你怎么就这么舍得我呢?” 心口一窒,江玄瑾睫毛颤了颤,想伸手去碰碰她的脖颈,但还没伸过去,就被她凶巴巴地拍开了。 “做什么?”她瞪着兔子眼道,“懂不懂规矩?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无措地看着她,江玄瑾抿唇,又将手伸过去。 李怀玉一点也没留情,他伸手她就拍开,像小孩子赌气似的,来来回回拍得他的手泛红。 “啪”地一声脆响,她力道没控制好,拍重了些。眼皮一跳,怀玉下意识地想拉他的手来看看,结果刚碰着他的指尖,这人就顺势缠上来,将她的手慢慢合在掌心。 “对不起。”江玄瑾哑声道。 轻轻一震,李怀玉咽了咽喉咙,眼里的水汽控制不住地往上冒。 她其实没什么立场怪他,只是最近一直呕吐,又腰酸背痛,任性地想发脾气。真的听见这三个字,她连五脏六腑都紧缩成了一团,又酸又涩。 一个没忍住,眼里的水汽就落了出去。 江玄瑾慌了,连面上的镇定都维持不住,捏着袖子来替她擦脸,一边擦一边皱眉:“他们说怀着身子的人不能哭,你……你想听什么,我都说,想要什么我也都给,先别哭行不行?” “不行。”她咬牙,“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像是积了多年的洪水,一朝决堤,怎么也压不下去,李怀玉坐在车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江玄瑾有些急,左右看了看,往一个方向走了。 竟然就这么走了?李怀玉这叫一个气,嘴巴鼓得跟青蛙似的,心想什么叫朽木不可雕,还是让他走回去吧! 正打算找车夫,然而刚一抬眼,那一袭青珀色的袍子,竟然就又回来了。 修长的手指捏着个红橙橙的橘子,他走回她身边,仔仔细细地把它剥开,取了茎络,掰下一瓣递到她唇边。 “我给你剥橘子,你原谅我好不好哇?”很久以前,她是这样对他说的。 低头看了看他沾染了汁水的手,李怀玉不哭了,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傻愣愣地看着他。 江玄瑾有些不自在,手举着,向来镇定的一双眸子里满是忐忑。 “应该……很甜。”他道。 这么甜的橘子,你要不要尝尝?尝了就不生气了,可以一起回家。 眼底的情绪清晰地透了出来,像谁家别扭的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找人和好。睫毛轻抖,眼神也飘忽,可他偏强自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薄唇抿着,不肯太示弱。 李怀玉瞧着,心想这就算是铁石成的精,也得在他面前软了心吧? 张嘴咬了橘子,她扯过他的袖子擦了擦脸,问他:“回头吗?” 指尖擦过她温软的唇瓣,江玄瑾怔了怔,目光落在她尚红的双眼上,心跟着一紧。 “回。”他点头。 青丝等人没有跟着出门,都在公主府里等着,谁也猜不到殿下这一趟出去会是个什么结局,心下不免都担忧。 日头渐高的时候,门外有动静了。众人都站了起来,灼灼地看向门口。 一袭牡丹裙扫过门槛,李怀玉只身进来,抱着肚子看着他们。 看见她那通红的双眼,清弦急了,上前就道:“殿下别难过,世上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只要您想要,甭管是谁,咱们都替您抢回来!” “是啊。”徐初酿也连忙帮腔,“实在要走的人,谁也留不住,你别往心里去。” 就梧皱眉摇头:“紫阳君真不是什么良人,依在下之见,陆掌柜并无哪处输了他。” 江深尴尬地站在旁边,很想闷不吭声,但好死不死的,徐初酿不经意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眼里有敌意。 这是受池鱼之殃了?眼皮跳了跳,江深连忙道:“就算是亲兄弟,这回我也不帮三弟啊,既然是误会,那怎么能不听解释呢?真是铁石心肠蛮不讲理!” 他其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方才厅里人的议论来看,自家三弟好像不占理。人反正不在,他顺着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 这样想着,江二公子的胆子就壮了起来,看着徐初酿,想顺便表个立场:“若是我……” “若是你,就该逛逛青楼勾栏,惹几个香粉佳人在江府外头哭号,再千里迢迢来跟人说你知道错了。”有人跟在李怀玉身后跨进门,冷声替他补上后头的话。 心里“咯噔”一声,江深僵硬地扭头,目光触及江玄瑾那冰凉的眼神,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自己。 “三……三弟?” 江玄瑾皮笑肉不笑,眼里飞着雪,嘴里吐出来的都是冰渣子:“就算是亲兄弟,这回我也不帮二哥,风流太过,负尽的都是旁人真心。” 脸上青了又红,红了又绿,江深看向旁边皱着眉的徐初酿,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徐初酿平静地朝他屈膝:“已然和离,公子不必同小女解释。” “不是,我上回去青楼压根没有同那些人……” “二公子。”赤金温和地打断他,“徐姑娘既然不想听,您又何必一直说呢?” 江深要气死了,他觉得这事儿有必要说清楚,可徐初酿是真的不打算听,别开头,直接就去了李怀玉身边。 “恭喜殿下。”她低声道。 李怀玉觉得很惊奇:“你们都不多问问发生了什么吗?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把人带回来的?” 摇摇头,徐初酿浅笑:“您想要他回来,他回来了,这便够了。于我们而言,旁的都不急,等您有空了,慢慢说都行。” 江三公子正在心里翻着小册子记着方才说自己坏话的人呢,听见这话,看了徐初酿一眼,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怀玉眼眶又有点红,旁边的陆景行把祁锦推了上来,漫不经心地道:“先让人诊诊脉,你这一天,哭个没完了。” 众人这才回神,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房,只留祁锦和江玄瑾守着,全都退了出去。 门一合上,陆景行就被拽到了院子的一角。 “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好端端地在一起了?!”徐初酿睁大了眼。 青丝也急:“既然都好了,主子哭什么?是不是受委屈了?” 就梧也想不明白:“紫阳君那么孤傲的人,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陆景行听得嘴角直抽:“方才谁说的旁的都不急,可以等殿下慢慢说?” 众人齐齐看向徐初酿,后者低声道:“那不是看殿下情绪不稳,安抚她的吗?” “您快说吧!”清弦急得抓耳挠腮的。 轻哼一声,陆景行转着扇子靠在了朱红的柱子上,遥遥看了一眼那关着的主屋的门,才慢条斯理地低声说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感觉到紫阳君的注视,祁锦很是紧张,放在李怀玉手腕上的指尖都在抖。 “哎,怕什么?”怀玉笑道,“你可已经算是江府里有资历医女了。” 祁锦哆哆嗦嗦地用余光看了看身边这人。 怀玉了然,挪了挪身子,拍了拍床弦朝江玄瑾道:“来。” 江玄瑾皱眉:“还在诊脉。” 嘴上这么说,身子却是很听话地坐了过去,任由她欺身将半个身子靠上来。 笑嘻嘻地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怀玉一边让祁锦诊脉一边瞧着他,眼里秋波横陈,点点滴滴欲说还休。 一开始还能镇定地回视,可她看得久了,旁边又还有人在,江玄瑾的耳根慢慢地就泛了红。 “别看了。”他闷声道。 屋子里的气氛莫名轻松了许多,祁锦偷偷喘了口气,连忙凝神诊了脉,又伸手探了探怀玉的肚子,退后两步道:“母子皆安,只是夫人这肚子委实大了些,生产之时要格外小心。” 一听这话,江玄瑾背脊僵了僵,抬眼问:“会有危险?” 祁锦小声道:“女子生产,没有不危险的,君上若是担心,便多找些经验老道的稳婆。” “稳婆能确保人平安?” “……这个,也说不准,但至少能多些把握。” 下颔紧了紧,江玄瑾盯着怀玉的肚子看了一会儿,问:“能不生了吗?” 李怀玉挖了挖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生了。”他执着地重复,“不要孩子也可以。” 气不打一处来,怀玉抱着肚子就挪开,面对着他道:“敢情不是你辛辛苦苦怀了六个多月啊,不想要就不让我生了?” “不是。” “那是什么?”她凶巴巴地吼。 江玄瑾阖了眼,指尖捻着她一缕青丝,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出事怎么办?” 若是她也同大嫂一般,生了麟儿就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李怀玉一愣,抬头看见他的眼神,后知后觉地问:“你是担心我?” 担心得连子嗣都宁愿不要? 江玄瑾抿唇,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看见她这肚子的第一眼起,他心里最多的情绪就不是愤怒,而是恐慌,他见过江府漫天的纸钱,眼睁睁看过大哥抱着襁褓里的江焱跪在灵堂失声痛哭。 那种痛,他是决计不想尝的。 怀玉错愕,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心里一口气慢慢地舒出来,最后倒是笑出了声:“休书白写了。” 提起这茬,江玄瑾还有些不悦:“你既同陆景行无瓜葛,又怀着我的孩子,还要休书干什么?” 又是故意要他难过的吗? 摸摸鼻尖,怀玉干笑:“我算计你来着。” “嗯?”他蹙眉。 “咱们北魏的规矩,子嗣不是一律归婆家吗?我怕你知道我怀的是你的骨肉,要来跟我抢,故而先立个休书,你我共有的东西,我喜欢的都归我。” 顶着面前这人的眼神,李怀玉越说声音越小:“孩子也是共有的,我肯定喜欢,自然也归我……” 眼神凉飕飕的,堪比外头呼号的风,刮在她脸上,冻得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江玄瑾冷声问:“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知道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怀玉心虚地拉了拉他的手:“我也只是以防万一……” 深深地看她一眼,江玄瑾阖目靠在床边,伸手揉了揉眉心,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李怀玉有点不忍心了,想了想,问:“我给你的《放夫书》呢?” 翻开袖袋,江玄瑾顺手就拿了出来,放在她面前。 竟然随身带着! 心虚更甚,她干咳两声,把自己袖子里的休书也拿出来,两封东西合在一起,一并捏着从中间撕开。 “唰啦”一声响,江玄瑾睁开了眼。 面前这人笑得一副泼皮无赖样,把撕碎的两封休书往地上一扔,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痞里痞气地道:“你也是你我共有的,我也喜欢,按照说好的,也该归我。” “……” 眼前这张笑脸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了,恍若隔世一般,带着朝阳初升的光华,晃得他眼睛生疼,心口也跟着疼。 缓慢地抬手,他拢盖住自己的眼,喉结微动。 怀玉安静地瞧着,撑起身子,温柔地俯身过去,极轻极轻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 第84章 别闹了 祁锦大气也不敢出,假装自己是个屋子里的摆件,捂着眼睛蹲在桌边从手指的缝隙里往外看。 紫阳君斜靠在床边,头往后仰着,手盖在眼上。夫人半跪在床上,一手撑着他靠着的床桅,一手拢着自己耳边的碎发,弯着嘴角将唇压在他的指间。 再好的丹青师都描摹不了这么好看的一幅画,缱绻旖旎得像十里春风吹来的经年旧梦。 祁锦是不知道他们分离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的,但莫名的,瞧着这场景也觉得鼻子发酸。 “你干什么。”被亲吻的人一动不动,闷声开口。 怀玉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这不肯松下来的手,轻声道:“哄你啊。” “不需要。” 伸手替他撑了撑一直抬着的手腕,她笑:“也对,紫阳君怎么可能需要人哄呢?他可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名号随意往哪儿一报,都要震得北魏江山抖三抖。” 眼前的薄唇紧抿,带上了三分恼意。 怀玉瞧着,脸上笑意更浓:“给你拿盘甜甜的点心来,好不好?” “不要。” “那,我给你哼个曲儿?” “不要。” 没法子地撇嘴,怀玉叹息,看向桌边的祁锦:“你们家君上真的是好难哄啊!” 祁锦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君上他……其实……呃,奴婢还是先告退罢!” 察觉到自己的多余,祁锦行礼、转身、往外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十分体贴地带上了门。 怀玉轻笑,看门合拢了,才张开手指捏住面前这人的手腕,使着力道往下拉。 江玄瑾皱眉,很不想让她得逞,可她实在狡猾,力道拼不过,就痛苦地闷哼一声。 心尖一颤,他松了手,想看看她怎么了,结果手一落下去,温热的吻就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软绵绵的唇,将他眼上挂着的湿润都含了,摩挲辗转间,划过他的鼻梁,寻着他的唇,喟叹一声,终究还是压了上来。 “不欺负你了。”她含糊地道,“以后都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身子颤了颤,江玄瑾睁开眼,水光朦胧间看见她的眼睛,清凌凌的,带着梦里都不曾有的真切情意,定定地望进他的眸子里。 手心微微发热,他眼里神色微动,伸手扶了她的腰,让她靠回软枕上,然后压下来,带着克制反压上她的唇瓣。她牙关一松,他便侵入,手托着她的后颈,狠狠地吮住她的舌尖。 “唔。”怀玉微愣,随即松了身子,温柔地承着他,手抚着他的背脊,一下下地顺着。 “别动了。”长长的深吻之后,江玄瑾哑了嗓子将头埋在她耳畔,“你别动了。” 向来带着缭绕佛香的声音,终是染上了绯色的红尘。 若是别家的姑娘,察觉到什么,羞红脸不动也就罢了。可这李家的小霸王不一样,哪怕是老脸通红,也要不听话地往下探一探。 “你……”眨眨眼,她戏谑,“还真是没碰别人啊?” 淡淡的粉色从脖子一路蔓延上来,江玄瑾恼了,咬牙切齿地道:“你闭嘴!” “好,我闭嘴。”乖巧地把唇瓣一合,怀玉不吭声了,只笑盈盈地看着他。 江玄瑾的脸色越来越红,身子轻颤,终于是忍不住去擒她作怪的手:“李怀玉!” 还怀着身子呢!哪能……哪能与他这般? 对于共浴都觉得荒诞的江三公子来说,隔着一个圆鼓鼓的肚皮亲热,更是要毁了他多年受的礼教。万万不可,绝对不行,说什么都不成! 怀玉挑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本正经地道:“我是它娘,你是它爹,你怕什么?” 他不敢压她肚子,手要撑在床上,只一只手来拦,哪里是她两只手的对手?几番来回,手就被她扣住,按在了他背后。 “不是说只要我不哭了,我要什么你都给吗?”怀玉佯怒,“紫阳君说话不算话?” “……”江玄瑾脸发青。 这个人要的东西向来与常人不同,他知道的,可没想到会不同到这个地步。 软柔的手握着那要命的地方来回戏弄,他忍不住,张口含住她的耳垂,身子弯起来,像一张紧绷的弓,喉咙里压不住地溢出声。 “别闹了……怀玉,别闹了。” “我心疼你啊,憋坏了怎么办?”身下的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话呵在他耳畔,气息过处,颤栗顿起。 江玄瑾手足无措,想拦拦不住,想动又怕伤着她,想挣……更是挣不了。 屋子里暖和起来,像阳春三月里高升了艳阳,红帐意浓,翻涌难消。乘虚和御风本是打算偷听下墙根儿的,但听到一半,实在扛不住,红着脸逃窜开去。 夫人厉害,夫人威武!自家主子今日一早还像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呆着,一转眼竟就重返了人间,怪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夫人这一关设得好啊,主子过不去也罢! 徐初酿还等着怀玉什么时候有空,好与她聊聊,结果等到午膳的时候,也没见屋子里出来人。 到底是成过亲的人,她一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不禁有些担忧:“不会有问题吗?” 祁锦站在旁边,笃定地道:“君上有分寸的。” 整个院子里最担心夫人的就是君上了,谁都可能伤着她,独他不会。 徐初酿还是有些担忧,赤金安静地用着膳,用完之后放下碗筷问她:“城西的药铺新进了一批药材,可要去看看,给殿下带些回来做药膳?” “好!”这主意不错,初酿点头就应,又道,“可我不太会看药材,要不要把祁医女也带上?” 赤金摇头:“不必,我认得。” 桌上的就梧、清弦、白皑:“……” 他什么时候连药材也会认了?哥儿几个怎么都不知道啊? 就梧打量了赤金好几眼,突然开口道:“你们既然要出去,不妨就再绕一条街,去杂货铺替府里带些蜡烛回来。” 赤金不解地看向他:“蜡烛?” 就梧点头:“昨儿一晚上,府里的蜡烛燃完了大半,再不补些回来,要摸黑了。” 徐初酿听着,略微有些愧疚,她昨儿没睡着,屋子里也燃了不少蜡烛,于是当即便应:“好。” 也就她傻兮兮的什么也听不出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江深在旁边看得直冷笑,半眯着眼看向赤金。 什么陈年的招数都往人身上使? 赤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问:“江二公子何时启程?” 眼神交汇,电光火石,只一眼双方都明了了对面这人的心思。 “不劳阁下操心。”江深轻笑,“佳人若归,我自当归。” “佳人?”赤金微微疑惑,似是在想他说的是哪个佳人。 旁边的清弦直接就道:“江二公子风流满了京都又溢了紫阳,佳人何其多?都要归了,怕是家宅难宁吧?” “未必。”就梧伸手舀汤,“如今江家在紫阳为主,二公子随处可修大院,装下三千佳人也不是难事。” 赤金恍然,敬佩地朝江深一拱手,然后低声对徐初酿道:“走吧。” 初酿半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同他出门。 “喂。”江深按捺不住,起身过来拦在她面前。 “二公子又有何事?”徐初酿头也不抬。 “三弟是胡说的,你信我。”他皱眉道,“我在紫阳也就带江焱去过一次青楼,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不信你可以问江焱!” 身子僵了僵,初酿神色复杂地道:“二公子如今倒是会与我解释这些了。” 江深一噎,知道她是还记着他以前夜不归宿之时的放浪,声音小了些:“我在改。” 她有不喜欢的地方,他都在慢慢改,总能改好的吧? 然而,徐初酿的脸上半点愉悦之色也没有,无波无澜地点头,绕过他就与赤金继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反正不远,就不必乘车了吧?” “都行。”赤金低声应着,顺手把家奴拿来的斗篷递给她,看着她穿上。 江深怔愣地看着,突然觉得自己与她是真的完了。 以前徐初酿生了气,他哄一哄就能好,后来哄不好了,再认个错也行。可连认错改正都没用了的话,他要怎么样才能得她原谅? 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没用。 曾经最包容他,最仰慕他的一个人,收回了她原有的耐心和热切,任凭他再怎么后悔,也走得头也不回。 “为什么啊?”江深想不明白,喃喃自问。 青丝端着碗从他身边经过,看他一眼,低声回答:“她不瞎了。” 爱意会蒙蔽一个人的眼,让人分不清好坏,哪怕受尽了委屈,只要爱着的人还在,也不愿意大方离开。这样的姑娘很傻,捧着十分好去换人一分回报,还觉得甘之如饴。 可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的,疼得多了,她也会睁眼看看伤口,顺带渐渐看清楚面前这个人。一旦看清了,就再也不会上当了。 徐姑娘是个软弱的人,可软弱并不代表她会不反抗。换句话说,越是温柔的人,决裂起来反而越是彻底。 ------------ 第85章 看不见的情意 街上很冷,徐初酿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刚灌好热水的汤婆子,走得很慢。紫you阁 om要是江深在她旁边,肯定已经不耐烦地大步往前了,可赤金没有,玄色的云靴与她一同迈着,丝毫没有将她落下。 初酿侧头,忍不住道:“大人可以先行,我知道那药堂在哪儿,等会儿再汇合就是。” 赤金看她一眼,轻笑:“我看起来很着急?” “倒不是”初酿摇头,“但我走得实在是慢,您与我一道,步子都迈不开。” 他同她出来,难不成是为了迈步子的?赤金抿唇,觉得这徐家姑娘实在是有些傻,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想干什么。独她一脸坦荡,完全没察觉。 或者说,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刚用过午膳,走太快对身子无益。”看向街边的小摊子,赤金道,“就这么边走边看,挺好。” 真是个温柔的性子,徐初酿忍不住感叹,原来男子也可以温柔成这样。 “这个好看吗?”路过一个老婆婆摆的小摊儿,赤金停下来,看着摊儿上的东西问她。 初酿回头,就见竹篾铺的摊上摆着许多木头雕成的簪子,虽然粗糙,但也素雅。 老婆婆见有人停下,连忙道:“二位瞧瞧吧,姑娘公子戴的都有,也便宜,两文钱一枚。” 一线城刚通河水,旱情缓解,但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太好过。看这老人家衣裳上大块大块的补丁,徐初酿有些不忍心,摸了摸腰包,打算直接给她银子。 然而,赤金拦住了她,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府里人都没见过这种东西,给他们一人买一枚。刚好。” 说着,拿起一支女簪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支捏在手里,然后把剩下的都包起来,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这这多了些。”老人家有些惶恐。 赤金浅笑道:“姑娘家心善,体谅您年纪大,让您早些回去休息,银子多了便买些好吃的回家。” 感激地看向徐初酿,老婆婆连连点头:“多谢,多谢!” 徐初酿很不好意思,朝她还礼后跟着赤金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银子是你给的,哪里算我心善?” 赤金笑着把玩手里的簪子,不答反问:“要试试吗?” 她离开阴平的时候连行李都没收拾,所以头上也没什么首饰,想了想,初酿伸手摸着发髻,将手里的簪子给插了上去。 赤金看了看。点头:“是不错。” “大人也要试试吗?”她欣喜地摸着簪头问。 为难地看了看手里,赤金道:“我不太会挽发,头上簪子一取,怕是要披发而行了。” “没关系,我会!”徐初酿左右看了看,带他到旁边偏些的巷子里,避开人眼目,低声道,“您蹲下些。” 眼神微动,赤金把手里的木簪递给她,然后转过背去,半蹲在她跟前,任由她拆了他原先的发髻,以手为梳,麻利地替他重绾。 身子背对着,徐初酿瞧不见,赤金曲着食指抵在自个儿鼻尖,无声地笑了许久。 片刻之后,两人头上都戴了新簪子,继续缓慢地往药堂而去。徐初酿心里本是有些郁结的,可在街上看着民生百态,偶尔还吃两口街边点心,她突然觉得伤春悲秋实在是浪费光阴,日子得踏踏实实过啊,这么多比她命运更多舛的人,不都还在努力活着吗? 深吸一口气,徐初酿脚步轻快了些。眼神也清明起来。随赤金去药堂选了药材,又绕去隔壁街买了蜡烛,有说有笑地回了公主府。 “给你们带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把一大包木簪放在桌上。 今日休假,众人都在府里待着,正无聊呢,看见这动静,清弦第一个跳了起来:“什么什么?” 白皑动作却是比他快,上前把包袱拆开,“嚯”了一声,捏起一枚簪子看了看,挑眉问徐初酿:“你们这是什么兴致?怎的想起买这个?” 初酿笑道:“老人家卖的,赤金大人心好,就都买下来了。这一线城也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大家入乡随俗,戴戴这个也不错。” 清弦闻言,想也不想就道:“赤金什么时候心好了?” 他难道不是整个飞云宫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淡淡地看了清弦一眼,赤金道:“簪子不够多,要给殿下和君上留两支,你就别拿了。” 清弦一噎,立马改口:“我是说,赤金大人什么时候心不好了?哎呀,瞧我这嘴,天一冷就说不利索话。” 说着,摸了一枚簪子就缩到旁边去。 徐初酿正想笑,侧头却见怀玉和紫阳君终于出来了。 “咦,这是什么?”李怀玉好奇地凑近看了看。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随她一起走过来,扫一眼桌上就道:“木簪也没见过?” “没见过,倒是巧妙得很。”拿起一支看了看,怀玉笑道,“雕的簪头还栩栩如生呢。” 白皑仔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容色如常,身子也没什么不适,才松了口气,低声道:“赤金带回来的,殿下看看可有喜欢的?” “这个吧!”怀玉拿了一支牡丹花样式的,又给江玄瑾拿了一支素簪,跑回他身边往他头上比划,笑盈盈地道,“你真是戴什么都好看!” 众人:“” 江玄瑾僵硬了身子,微恼:“你闭嘴。” “方才就一直让我闭嘴,这会儿还让我闭嘴?”李怀玉不服地叉腰,“我又没说错!” 屋子里调戏他还不够,还闹?江玄瑾耳根泛红,又拿她没什么办法,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徐初酿瞧着,眼里溢出些羡慕的光。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两人重归于好时,似乎都还没变。 一瞬间就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不喜欢这个?”李怀玉嘀咕着打量手里的素簪,“不是挺好的?” 江玄瑾拿过她手里的簪子看了两眼,又瞥了瞥旁边的赤金和徐初酿,道:“这簪子都成对,女簪花头大,男簪花头小,你既拿了牡丹,作何不把另一半给我?” “咦?”怀玉这才注意到,“竟是对簪?” 赤金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江玄瑾平静地回视,目光了然地落在他的发髻上。 竟然被发现了?赤金挑眉,随即倒是笑了。 他头上的簪子,因着花头小,远看看不清模样。徐初酿头上的就明显许多,是三朵梅花。 “我都没注意。”徐初酿惊奇地看着怀玉把牡丹男簪寻出来,侧头就盯着赤金头上的问。“那大人这个也有另一半?” 低头看着她,再看看她发间的簪子,赤金云淡风轻地道:“不用管,簪子而已,随缘就好。” 说得毫不在意,分明就是提前给人下了套。徐氏何其单纯,压根没多想,应了一声,转头就来帮怀玉看簪子了。 江玄瑾看了赤金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家二哥风流归风流,在手段方面,许是真敌不过人家。 “君上。”乘虚小声在他身边道,“京都那边有消息了。” 心里一松,江玄瑾颔首,板着脸问李怀玉:“有好戏,要看吗?” “什么好戏?”怀玉凑过脑袋来,满眼好奇。 探了探她的手,有些凉,江玄瑾将她的虎皮披风裹紧,低声道:“随我来。” 旁边的人一头雾水,就看着这两人交头接耳一阵,齐齐往外走。 “哎”清弦不高兴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才来,又走?” “这是寻常事。”赤金道,“久别重逢,怎么也得腻歪些时候。” “可那紫阳君,怎么看也不像个喜欢腻歪的人啊。” 徐初酿听着,小声道:“他只是不喜欢与别人腻歪。” 怀玉不一样,以前在江府她就发现了,君上对谁都没有耐心,嫌吵,也嫌烦,可跟他的君夫人在一起,他哪怕眉头皱得再紧,也从未赶过人。 那段时间,大家都以为君上是脾气变好了,好说话,也好相处了许多。直到后来君夫人离开了,大家才发现,君上压根没有变,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待人温和些罢了。 他把所有的例外都给了她,旁人至多沾光,再得不了别的。 真好。 江玄瑾板着脸往客房走着,怀玉跟在他身侧,扯着他的手晃啊晃:“你都生了两个时辰的闷气了,还没消呀?” 不说还好,一说他又想起那红帷帐里的事,下颔紧绷,眼神不善。 “你说不会再欺负我。” 结果呢? 眼里星光点点,李怀玉勾着他的小指道:“那怎么能算欺负呢?是你太正经了,总是害羞哎,别黑脸,不是害羞!紫阳君怎么可能害羞呢?我是说矜持!你太矜持了!” 江玄瑾冷冷地睨着她。 这熟悉的眼神啊,怀玉瞧着就觉得乐,低声逗他:“下回你别凶我,直接求饶,保管有用!” 松开她的手,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你自己回屋去吧。” “哎?”怀玉瞪眼,“不是说有好戏让我看?” “突然没了。” 青珀色的袖子一挥,江玄瑾转身就进了客房,“呯”地关上了门。 怀玉扶着旁边的柱子直笑,朝乘虚道:“你家君上怎么这么惹人疼爱啊?” 脚下一个趔趄,乘虚嘴角抽了抽:“惹惹人疼爱?” “你瞧。”伸出食指往门弦上一推,两扇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李怀玉笑得这叫一个花枝乱颤:“那么生气都不shàng mén栓,是不是惹人疼爱极了?” 乘虚沉默,抬袖擦了擦头上冷汗,心想这话您敢说,属下也不敢点头应啊,这不找死吗? 抱着肚子笑了一会儿,怀玉进门,就见江玄瑾背对着她坐在软榻上,看起来怒意尤未消。但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边生气,一边把旁边堆着的软垫铺过来,将榻上坚硬的边角都挡了。末了,还冷哼一声。 怀玉简直想扑上去亲他一口,奈何身子重,蹦跶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爬上软榻,拿木簪戳了戳他的胳膊:“这位公子?” 公子不理她,冷淡地甩来一封信。 瞧着有京都驿站的印鉴,怀玉挑眉,也不急着调戏他了,先打开封蜡看了看。 只一眼,她的神色就正经了起来。 “张德追责其罪,棺木移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怀玉皱眉。“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张德是孝帝身边内侍,也就是当年想诓她去李善宫里受辱,后被她凌迟了的那个太监。他死的时候,朝野上下都谴责长公主心狠,为替皇室赎罪,允其棺木藏于龙气庇佑的仙山。 而现在,他的棺木竟然要被挖出来扔进海里,还被太尉府下了邸报。也就是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李怀麟做这样的决定?他应该很清楚。给张德定罪,就等同于替她当年的行为正名。 “张德有个义子,前些时候赌输了钱,被人持刀追砍,为求保命,当街大喊自己有孝帝遗旨,还真拿了个像模像样的明huáng sè卷轴出来。帝王得知后震怒,以亵渎先皇之名处死了他,连带追责张德。” 背对着她的人冷声道:“你是运气好,所以远隔千里,也能捡这一场好戏的便宜。” 怀玉怔愣,放下信纸抬头看他:“你当我傻?张德在我父皇身边那么多年,他有没有义子,我能不清楚?” 背脊一僵,江玄瑾沉默片刻,接着道:“殿下又不是神仙,总不能什么都知道。” 又气又笑,怀玉伸手拉他,将他身子拽过来,看进他的眼里:“偏巧我还真就什么都知道!我都没收到的消息,你倒是先拿到了手里。紫阳君上,坦诚跟我说一句你心疼我,想替我正名,有那么难吗?” 眸色微动,江玄瑾抿唇。 这是他从青丝那里知道了她的旧事之后就在筹备的事情,花了不少心思,也把一向都不屑的阴谋诡计都用了上去,总算得了个圆满。 可要他开口说这怎么说?难不成说我知道有人欺负了你,所以帮你想着法子欺负回去了? 紫阳君觉得这话像是在邀功,显得很幼稚,他才不要说! “江家之人,不行阴诡之事。”一脸正气地看着她,他道,“此事本君不知情。” 李怀玉眯眼:“不知情是吧?好!” “青丝!” 门外有人应声进来,怀玉看着她就道:“替我查一查,看张德究竟是怎么定罪的!” 青丝错愕。看了旁边那人一眼,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是。” 江玄瑾颇为无奈:“何必费这些精力?结果是好的不就成了?” 张德一定罪,这么多年加诸于长公主身上的大罪名就算都消散了。虽然可能很多人还是会惯性地觉得丹阳是个恶人,但也会有不少人反应过来,这么多年,长公主于朝于野,其实功大于过。 别的他不知道,江家的人定是会理解的。 他没有被迷惑。也没有爱错人。 李怀玉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人,许久才道:“我是傻了,现在才反应过来。” 上回的诉罪书,哪里是为了什么人情,他是一早就盘算好了,要替她把李善的恶行公诸于众,她只看见了平陵给来的支流河渠建造图,怎么就没看见后来各地封君对她陡然缓和的态度? 也不怪她想不到,当时的江玄瑾多恨她啊,谁能想到他在这浓厚的恨意下头,还隐了这样的心思? “你这个人”她抿唇,垂眸看着他的手背。 那上头有一道浅疤,同她脖子上的那一道很像,是他在拦她自尽的时候划上的。 他好像从来没多说过什么,可该有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她少。 ------------ 第86章 我一点也不记仇 “我怎么?”江玄瑾翻过手,袖子拢上来遮了疤,移开眼道,“你别这副模样。zi幽阁om” 他宁愿她神采飞扬地戏弄他,一双杏眼里盛满三月春风,而不是像这样垂着眼,要哭不哭地撇着嘴。看得人心口生疼。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她鼻音甚重地问。 江玄瑾下意识地就答:“青丝。” 李怀玉气笑了:“所以你就是一早知道,还非说与你无关?” 江玄瑾:“” 不是,这人好好的聊个天怎么说话都带坑的? 气得把软榻上的矮几一掀,怀玉坐到他面前去,瞪眼问他:“当初知道我是骗你的时候,不难过吗?” 抿唇看着摔去地上的矮几。江玄瑾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一声。 “既然难过,你还管我干什么?”她叉腰,“想让我愧疚?!” “不是。”他摇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该你的罪责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没道理让你一直顶着。” 还是这个道理,就如同他当初答应替丹阳翻案一样,不为别的,就为个公正。 这人一定是拿尺子比着长大的吧?怎么就这么正直呢?李怀玉不知道说什么好。掀开他的衣袖,抓住他藏着的手,摩挲两下,闷声道:“其实没必要,都顶了这么多年了,再去翻过来,要花太多太多的力气。与其做这个,不如替那些被我连累的人多正名,他们翻身比我容易。” 说起这个,江玄瑾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你从到一线城,就一直在替他们铺路。” “嗯?”怀玉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笑道,“就梧他们跟了我多年,为我做了很多事,我报答一二,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报答一二?”慢慢咀嚼了这四个字,江玄瑾冷漠地道。“替换一线城衙门,清空郡守府,不顾周遭封君反对,执意让那些人担任官职,甚至还让人往京都送了名牒,被刺杀也不管。这只算报答一二?那三四和五六是要如何?” 这人说话可真是轻巧啊,仿佛夺下这一线城是个一抬手就能做成的事情。 “你气什么呀。”怀玉哭笑不得,“我这不是都成了吗?” “是成了。”江玄瑾点头,“五个月的时间,你把他们都洗了个干净,独独你自己,辩解都不曾给过外头一句。在阴平,他们被江家人骂,你还知道生气护着,那你自己呢?背着骂名很开心?” “不不开心呀。”声音弱了下去,怀玉挠挠下巴,莫名的有点心虚。 江玄瑾的眼神冰凉冰凉的:“不开心为什么没动作?以你的本事,大闹一场。把当年的事情都说清楚,很困难?” “不是困难,就是觉得不是时候。”怀玉笑着捏捏他的手,“你想啊,一线城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急着替自己喊冤的话,那后来这里情况改善,人家是不是就得说只是我为了洗清恶名而已?就梧他们很努力也很有天分,我总不能把他们努力的结果上蒙一层阴影吧?” “你就是把他们看太重!” 怀玉皱眉:“这么多年的感情了,人家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一直忍气吞声的。我把他们看重点,有问题吗?” “没问题!”面前这人凶巴巴地道,“你觉得他们重要,我亦觉得你重要,你舍不得给自己花力气,那我给你花!” 分明是为她好的话啊,怎么被他说出来,就有一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呢? 软了眉眼,怀玉蹭过去躺在他怀里,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噘着嘴道:“快听听快听听,你爹爹欺负你娘啦!” 脸上一僵,江玄瑾犹如被什么东西给堵了嘴,指尖蜷缩着,睫毛颤了颤,霎时噎着不吭声了。 勾唇痞笑,怀玉赖在他胸前,不依不饶地对着肚子道:“你以后要学你娘,有什么话都大大方方说,你爹虽然人好,但就是太冷了些,想要什么都不肯直说,比如现在吧,他很想亲你娘,却一直不开口。” 黑了半边脸,江玄瑾咬牙:“我什么时候想你别对着它胡说!” “我胡说了吗?”怀玉眨眼,“你不想亲我?” “不想!” 扭头来看着他,李怀玉摸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勾着他的脖子就欺身上去,吧唧一口亲在他唇上。 “那就是我想了。”她认真地道。 “” 寒风在窗外打了个转儿,吹不进这屋子里来,江玄瑾抿唇盯着火盆,唇上泛出一抹水嫩艳红的丹色来。 怀玉赞叹地看着。伸手摩挲,色眯眯地道:“你真好看,我还想亲你。” 手护着她的肚子,江玄瑾低下头来抵在她的肩上,朝那圆鼓鼓的肚皮道:“以后莫学你娘,嘴里没个正经。”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抬了嘴角。 怀里这人却是很不服气,梗着脖子就道:“什么叫我嘴里没个正经?” 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补充:“我行为上也没个正经啊!” 深深地看她一眼,江玄瑾对着她的肚子道:“在自知之明方面,你娘实在过人。” 怀玉吧砸了两下嘴,困惑地道:“你这算夸我还是骂我啊” 江玄瑾不答,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仿若消融了整个冬天的雪,在唇边开出了一朵艳丽夺目的花。 “殿下。”门外响起就梧的声音。 怀玉想起身,江玄瑾伸手就按住了她,敛了笑意问:“何事?” 推门进来,就梧道:“京都有消息过来。说陛下以一线城有盗寇作乱为由,命平陵出兵剿灭。” 盗寇?怀玉冷笑:“原先一线城那帮孙子到京都了吧?” 就梧点头:“悉数都在廷尉府。” “有钦差在平陵吗?” “有。” “那好。”她抱着肚子道,“知会丹阳边城,准备迎客。” 她正愁一线城大好的喜事没人知道呢,上赶着送机会给她,不抓住岂不可惜? “你做什么?”身后的人按住她乱动的身子。 怀玉回头,眨眼道:“我要去安排事儿呀,丹阳边城离这儿有三十里呢,不提前准备妥当,接不住这贵客怎么办?” “你好生休息。”江玄瑾道,“别的不用管。” 李怀玉错愕,她很想说。这是她的地盘啊,她不管谁管?但是她很快想到了一件事。 一线城离紫阳边城,只有十里远来着 眨眨眼,再眨眨眼,她咧了嘴抓着他的袖子问:“你要护着我吗?” 让她靠在软枕上,江玄瑾起身下榻,面无表情地道:“家国大事,说什么护着不护着?” 然后就带着就梧出了门。 就梧不解地跟着他绕到后院,刚一停下,就听得他道:“怀着身子的人不能太劳累,往后这些事,你大可以同本君说。” “这”就梧垂眸,“告知殿下各处消息,是在下的职责。” 漠然地看着他,江玄瑾问:“会武吗?” 额角跳了跳,就梧拱手:“略懂皮毛,青丝和殿下的武艺,都是在下所授。” 青丝你知道吧!后宫武艺第一人!长公主你知道吧!曾经也是打遍长安街无敌手!就梧漂泊江湖这么多年,头一回被人质疑武学造诣,脸都要青了。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似乎回忆了一下他说那两人的武艺,然后慢条斯理地道:“的确是略懂皮毛。” 就梧:“” 他怎么忘记了,青丝被面前这个人生擒过。殿下更是不用说。 可她俩都是姑娘家啊!又没尽得他真传,这副连带着也看不起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就梧是个很稳重的人,但面对江玄瑾这模样,他也有点绷不住。 “在下可是何处得罪了君上?”竟然舍得花口舌来挤兑他! 江玄瑾和蔼地摇了摇头:“大人多虑,本君不是记仇之人,只是有重任欲交付。恐大人无法胜任,故而多问两句。” 说着,很是大方地把自己的铭佩取下来,放在了他手里。 冰凉的事物落在手里,就梧低头看了看,心口一震。 紫阳君的铭佩,这可是能当兵符用的东西,竟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他了? “紫阳边城有守军,大人带上这个去找统军,他自会听从安排。”江玄瑾道,“平陵那边要来人,明日想必就会有信到,大人带兵驻一线城外,见机行事即可。” 就梧怔愣:“君上这是要替殿下守一线城?” 方才谁说的不护来着? “怎么能算是守?”江玄瑾负手而立,一身正气地道,“做足迎客的礼仪而已。” 就梧沉默,盯着手里的铭佩,心想这礼仪着实吓人了些。 不过他有机会领军,更是有可能与人对阵,光一想想那刀光剑影的场面,骨子里难凉的血就又沸腾了起来。 “下官领命!”他朝紫阳君行礼。 怀玉靠在软榻上,好奇得抓耳挠腮的,想去偷听吧,可现在这身子行动不便,一旦被发现,少不得被教训一通。但要她老实待着她实在待不住啊! 挣扎良久,她还是蹑手蹑脚地下了榻,趿着绣鞋偷偷摸摸地摸shàng mén弦。 “吱呀----”一声,门开了,但不是她打开的。外头有人进来,卷了一身风霜。 “乱跑什么?”他冷眼道。 脖子一缩,怀玉扭头就滚回软榻上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掖好薄被朝他微笑:“你回来啦?” 江玄瑾进门,居高临下地站在软榻边看她:“怕我吃了就梧?” “那倒不是。”怀玉嘿嘿直笑。“就是怕外头冷,冻着你。” 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没对就梧怎么样吧?” 之前从驿站回来的时候,进门便听见就梧说陆景行比他好来着,当时这位爷眼神就沉了,她看见了的! 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我能对他如何?他是习武之人,跟着你又学了不少兵道,让他帮忙调动兵力而已。” “调动兵力?”怀玉意外了,“你这么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 我信任的是你。 后半句没说出来,江小公主只冷哼一声,斜眼看着她。 李怀玉明白了,感动地拉住他的手:“你难得这样体贴啊。” 以就梧的性子,定会很喜欢这样的任务。 “殿下过奖。”江玄瑾朝她勾了勾嘴角,“趁着时候还早,殿下不妨去与他辞个行。” “嗯好等等,辞行?”怀玉有点没反应过来,“总共也就两三天的时间,不用这么郑重吧?” 江玄瑾目光更和蔼了些,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道:“他有别的事要做,没十天半个月可能回不来,殿下还是送一送为好。” ------------ 第87章 最后两分潇洒 乘虚觉得,自家君上是越来越会撒谎了。ziyouge 以前说谎还会觉得不安,神色紧张,如今倒是好,站的正挺得直,一张脸上无波无澜,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问人家“用晚膳了否?”一样平常。 他说:“就梧要走那么久,让她来送送也是应当,有何值得生气之处?” 然而,站在这庭院一角,看着那头的夫人抱着肚子同就梧絮絮叨叨地说话,一炷香过去,君上的眼神就沉了。 什么话这么久都说不完?他走十天半个月,又不是走十年! “主子,要去提醒夫人一声吗?”乘虚体贴地问。 江玄瑾摇头:“她有话没说完,就让她慢慢说,有什么好催的?” 嘴里是这么答的,可脸色分明越来越难看啊。静静地盯着远处那两个人瞧了许久,确定夫人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之后,君上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一拂衣袖,径直往月门外走了。 李怀玉没察觉,她清点了就梧的行李,很认真地跟他道:“这个机会我给不了你,他给你了,你就得好生抓住。” 调兵来一线城,一旦平陵来的人有动作,他就能立功。就算没动作,就梧也会被当成紫阳君的心腹,与众多人建交,正式跨进guān chǎng。 她强占一线城,只让一线城的百姓承认了他们的官位,名牒送去京都,京都官府不认,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江玄瑾此举,虽说有些个人情绪吧,但他是真的拉了就梧一把。 就梧神色复杂地点头,朝她拱手:“殿下多保重。” “放心吧,还有这么多人在呢,你只管去。”怀玉笑了笑,“等你回来的时候,再摆酒宴庆贺。” “好。”就梧郑重地再行一礼。 李怀玉抱着沉甸甸的肚子,看了看天边的阴云。老实说,一线城和丹阳最近的形势都不太乐观。除却与南平有交情来往之外,丹阳之地等同被孤立,就算江玄瑾现在松口让紫阳施以援手,丹阳紧张的形势要缓和,也得过上一阵子去了。 怀麟很聪明,挑这个时候朝她下手,若江玄瑾不在,她应付起来还真吃力。 不过还好,她给怀麟准备的惊喜。也在路上了。 京都自百官一场大换血之后,元气大伤,一直未曾恢复。李怀麟匆忙建立自己的势力,提拔了不少新人,也惹了不少非议。 以前长公主在时,也不曾这般大举清除异己,而幼帝不仅下手狠毒,还动了许多声望颇高的老臣,甚至有轻慢白御史之意。他以齐丞相、柳廷尉和司马太尉为倚仗,偏听偏信,戾气也越来越重。 每年年底,东晋北魏西梁和南燕都是要相互出使,增进感情的,往年北魏都是让云岚清去,毕竟他睿智又善言,常常化险为夷,为国争光。然而今年云岚清已经逃回丹阳,李怀麟只能派了柳云烈去。 结果,刚到东晋,柳云烈就被人挡在了关门外,以柳廷尉的脾气哪里忍得?双方发生了冲突,东晋今年直接绕过北魏,让使臣直接去了西梁。 这事儿一出,朝堂和民间都是一片哗然,本就有意见的几个老臣终于是按捺不住,于朝堂上进言,求陛下近忠臣,远小人。李怀麟糊弄了两句,态度摆明是要护着柳云烈,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后头再想办法找补也无妨,谁知道那六十岁的老太史竟悲愤交加,一头撞死在了御前。 老臣死谏,不管所谏为何,君主都会落得个“昏庸刚愎”的名声,这是怎么辩白也辩不平的。 怀玉唏嘘:“也算他倒霉。” 本是打算讨东晋百花君一个人情。让他为难为难柳云烈,谁知道竟然闹成了现在这样。 江玄瑾坐在她面前,冷淡地道:“自作自受。” 李怀麟听话归听话,心思太深,也太善ěi zhuāng。他以前在教他习帝王策的时候,发现他有些偏执的想法,替他纠了一回,这孩子就再也没表现出来过。 原以为是他改了,如今看来,只是他藏了而已。 怀玉垂眸:“他要是听你的话,再不济听我的话也成,都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可惜他信的是李善,李善为人便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善权术,不辩忠奸,刚愎自用。他一定教过怀麟,三公必为心腹,所以白德重现在被夺权,齐丞相和司马太尉撑起了朝纲。 看似稳固,实则尽失人心。 心口还是有点不舒服,怀玉不想再说这事儿,只盯着面前这人瞧。 江玄瑾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睫毛不会颤,一双眸子里墨色氤氲,像雨后湿漉漉的玄石。这双握惯了文书奏折的手,现在捏着一方锉子,表情冷淡,动作却温柔,仔细地替她把长了的指甲修整好。 眉目松缓,怀玉笑道:“其实我自己来也可以的。” 江玄瑾看她一眼,拉起她另一只还未修剪的手递给她看:“自己来?” 缺缺巴巴的指甲,都是她啃出来的。 “你不觉得这样很快吗?”怀玉理直气壮地道,“你锉一个指甲要好半天,我两三口就搞定了。” 眉心跳了跳,江玄瑾眯眼:“老实待着。” 乘虚和御风在后头看着,面色很平静,内心很汹涌。 他们君上,竟然会放着那么多文书不看,过来给夫人锉指甲,就因为祁锦说了一句怀着身子的人指甲别留太长。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生闷气啊!还暗戳戳地不肯去大堂用午膳,非逼得夫人来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一转眼倒是好,坐在这儿半个时辰了,连吕大人送来的加急信都搁在了一边。 您这气生的就不能久点儿吗? 一只手被他捏着,另一只手却还有空,怀玉不老实地摸了摸江玄瑾的脸,又蹭到他的唇上,下意识地按了按。 江玄瑾微恼,瞪她一眼。 李怀玉笑嘻嘻地道:“真软!” 尝起来一定甜甜的。 捏着锉刀的手一顿,江玄瑾轻哼一声,蓦地启唇,含住了她的食指。 “嘶----”指尖一颤,怀玉浑身都是一热,惊慌地想把手抽回来,这人却是不肯松口了。眼里墨色几浮,半嗔半怒。 头一回,李大liú máng的脸变得比江小公主的脸更红,挣扎了半晌,软下语气来:“快松开,别把你嘴唇硌破了。” “不是说软吗?”松了她,他冷哼。 “好,不软不软!”怀玉应和着,眼里亮晶晶的。撑着软榻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侧。 乘虚和御风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齐齐转过身去。 这等旁若无人的亲昵,刺激谁呢!跟着君上真是惨啊,君上不高兴的时候要顶住冰封千里的霜,高兴的时候还要挡住这刺瞎眼的光。 怨不得他俩俸禄高,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冬日里最冷的这天,江深来见了江玄瑾。 “我要回紫阳了。”他道。 江玄瑾从文书里抬起头,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想通了?” “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江深哼笑,指了指自己这张俊美的脸,“天涯何处无芳草?” 江玄瑾沉默地看着他。 江深在笑,可笑着笑着,眼里的光就黯了下去:“好歹是亲兄弟,你装作看不出来不成吗?” 徐初酿一天天地在放下他,他却一天天地在挣扎,没有结果地挣扎。 李怀玉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他都不如赤金适合徐初酿。 是啊,赤金温柔又体贴,没有三妻四妾,也不会伤她的心,是个极好的男人。 可他看不顺眼,一想到徐初酿要把所有的好都给这个人,他就怎么也睡不着。恼怒的结果就是自己风度尽失,变得不像自己了。 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很洒脱的,既怜香惜玉。又不会为谁痴迷,游走花丛,搏得一身薄幸名,恣意畅快。 可在徐初酿这里,他发现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嫉恨自私恼怒,所有丑恶的样子,他都露了出来。 与其把最后一丝好感都败光,不如走吧。还能捞回两分潇洒。江深是这样想的,甚至在下决定的时候暗暗为自己叫好。 然而现在,被江玄瑾这了然的眼神一看,他突然觉得很挫败。 “还能如何?”他道,“我拿她没办法。” 江玄瑾颇为同情地道:“别太难过。” 这安慰一点也不走心,江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哼声道:“你倒是春风得意,也不怕我回去跟老爷子告一状,让他把你抓回去?” “说实话如何能算告状呢?”江玄瑾慢条斯理地抽出旁边紫阳城送来的信,往桌前一放,“这件事,也该让徐姑娘听听实话。” 江深一愣,起身去拿了信,拆开看了看,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江玄瑾翻着手里的文书,漫不经心地道:“恭喜二哥,后继有人。” 孤鸾诊出有孕,算算日子,刚好是他离开之前怀上的。 “还真是有缘无分啊。”江深笑出了声,把信往桌上一按,“如此一来,她是更不可能跟我走了。” “若是没有这件事,二哥会休了孤鸾催雪,迎徐氏一人归府?”江玄瑾问。 江深凝重地摇头:“你明知道不可能,孤鸾催雪跟了我多少年?让她们走,走去哪里?” “那二哥还追来这里做什么?”江玄瑾不解,“你明知徐氏是为何离开的。” 缓缓阖了眼。江深抿唇不语。 江玄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了然:“二哥没哪里不好,只是徐氏不适合你,且放了她罢。”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隐隐能听见外头庭院里的人声,还有后院里的鸟鸣。 半晌,江深才沙哑着嗓子道:“我放过她,她会过得更好吗?” “会。”江玄瑾毫不犹豫地点头。 低笑出声,江深骂道:“你可真是我嫡亲的三弟!” 这问题,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dá àn。来一线城之前,他是觉得她会过不好,可来了之后发现,只要没看见他,她脸上都是带着浅笑的,目光柔和,看着竟有几分像画里恬静的美人。 徐初酿长得不好看,他很清楚,比她美的人一抓一大把。可偏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儿。 “我走的时候,你别声张。”江二公子挺直腰,认真地吩咐,“等我走后,你一定要告诉她,紫阳城的花开了,我赶着回去看,没耐心等她了。” “还要说,我本也没打算一直缠着她。是一线城的风景太好,所以我多住了一段日子。” “赤金挺好,她拿了休书,该改嫁就改嫁,该过日子就过日子,我不拦着。我也会另立正室,如她所说,把那齐家xiǎo jiě娶回来也可以。” 江玄瑾撑着下巴看着他,就见自家二哥眼眶微红地道:“还有。我会疼人了,也不会再故意伤人心了。这是她教会我的,可惜她享受不到了,替我同情她一下。” 语气带笑,嘴角却怎么也扯不起来,江深闭眼,哑着嗓子说了最后一句:“往后她的消息,再也不必说给我听。” “好。”江玄瑾应下,“我都记住了。” 江深点头。深吸一口气,扭身就出了他的房间。 徐初酿正坐在大堂里给怀玉肚子里的小家伙绣鞋,飞针走线的,灵巧非常。 外头响起搬运行李的声音,她装作没听见,仔仔细细地绣着虎头花纹,一针又一针,很快就绣好了一只。 只是,不知怎的,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银针还是扎进了手指,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子来。 赤金看她一眼,递给她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初酿愣愣地问。 打开那纸包,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赤金道:“我把新开的梅花熬了糖,你尝尝。” 带着花香的糖果,一颗就化了嘴里的苦涩。徐初酿含着含着,眼前渐渐模糊。 “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她喃喃,“都知道,只是没拆穿我。” 他知道她舍不得,知道她没放下,可还是站在她身侧,给她打掩护,替她留住最后的尊严。 赤金道:“你绣的这个老虎,额头上少了一横。” “” 低头看了看,还真是,初酿哭笑不得。拿起鞋子来重绣。 “人都走了,别的事情就不用想太多。”赤金曼声道,“往后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嗯。”她应下,睫毛颤着颤着,还是滚落了泪,落进衣衫里,印成了一个深色的点儿。 微微皱眉,赤金站起了身,出去了一趟。 四周再无人。徐初酿长喘一口气,哽咽片刻,就将脸擦了。 她不是舍不得,江深是该走的,他的家不在一线城,已经留了几个月,屋子里还有侍妾要安抚呢,再留下去怎么也不像话。 只是难免有些惹人烦的情绪压不住,习惯比感情更可怕。她失了一心向着的人,空落得难受,要怎么捱过这一段日子才好? 半个时辰之后,赤金回来了,他道:“西街上有家铺子新开张,卖的是各种各样的丝线,你要不要去看看?” ------------ 第88章 庄家九公子 丝线?初酿回神,放下手里的东西起了身:“正好要用。zi幽阁om” 赤金点头:“我要去西城门,马车在外头,顺带送你一程。” 不刻意不殷勤,坦坦荡荡的一句话,没给人任何拒绝的理由。 初酿收拾好情绪,裹了斗篷就跟着他出去了,外头寒风刺骨,街上人也不多,许多铺子都半关着门。但西街那一家丝线铺子却是大门敞开,伙计站在门口等着,见着她来。躬身就道:“姑娘看货么?本店新开张,好货多着呢。” 回头看了看赤金,他朝她颔了颔首,放下帘子就走了。 徐初酿也没多想,跟着伙计进店,挑了些好看的丝线,抬眼就瞧见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 “姑娘会打络子吗?”伙计笑道,“这是咱们掌柜的贴的,说只要有人能用咱们店里的十色丝线打出个精妙绝伦的络子,那便送上一块价值连城的紫玉,您瞧。” 他捧出个盒子来打开:“就是这块玉。” 低头看了看,徐初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成色上好的紫玉啊,刻着吉祥花纹,只再串一根绳儿,就能当个佩饰。 虽说公主府里每月都给她月钱,但她无功无劳的,也不好意思拿着花。再几个月怀玉就该临盆了,她一直为难。不知道该送什么贺礼好。眼下这东西倒是来得巧,若能挣得,她就不会愁了。 眼眸亮了亮,徐初酿问那伙计:“什么样的络子算是精妙绝伦?” 伙计道:“姑娘就往大了打,图案怎么复杂怎么来,只要心诚。定能打动掌柜的。” 想了想,又去柜台后头拿了几张图给她:“看姑娘面善,这些就送您。” 连连道谢,初酿接过来看了看,图上的花样都不错,有一张大红色的图,花样最是复杂喜庆。 就它了! 心里有了念想,她也顾不上想太多旁的事情,抱了丝线出门就打算走回去。 “徐姑娘。”陆景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初酿一愣,回头一看,陆大掌柜像是要回公主府,坐在马车上朝她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还是与我一同回去吧。” 说着,还让车夫把矮凳放了下来。 本就怕冷,徐初酿也没太推拒,上车规规矩矩地缩在角落里,笑着跟他道谢,小声嘀咕:“今儿我运气不错。” 陆景行凤眼含笑,定定地看着她。 他本是要去城西的,结果半路遇见了人,扭着他的车头打了个转,非让他来帮忙送人。 “徐姑娘知道赤金以前姓什么吗?”觉得这事儿实在有趣,陆景行忍不住开了口。 初酿摇头:“赤金大人好像很少提起他自己的事。” “那就是他谦和了。”玉骨的扇子轻轻一转,陆景行唏嘘。“换做旁人,生在江南庄家,可是要好生吹嘘一番的。” 江南庄家?徐初酿震惊地抬眼:“庄北鹤?” “你也有所耳闻?”陆景行挑眉,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他同徐将军有些交情。” 庄北鹤叱咤武林,与朝廷有过冲突,当时江南衙门拿他没办法,徐仙领长公主命过去了一趟,两人不知怎的结交了,后来庄北鹤接受招安,徐仙还千里迢迢地送过贺礼。 “赤金是庄北鹤的第九子,名彦字岁寒,本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小少爷,谁知道他骨头硬,不服管教,十七岁出门闯荡,嫉恶如仇莽撞冲动,得罪了不少人。他不愿回庄家,徐将军便把他骗进了飞云宫。” 徐初酿目瞪口呆地听着:“骗?” “可不是么,拿着江湖绝学,一本本地从宫门口摆到飞云宫,赤金当初多单纯啊,一本本地跟着捡,捡完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个叉着腰的小姑娘,还二话不说地把他揍了一顿。” 这画面陆景行其实是没看见的,都是后来听徐仙说的,不过想想也觉得,李怀玉当时那一副恶霸样,一定很可爱。 低低地笑了笑,陆景行道:“他现在若是想回庄家是立马可以回的,毕竟有正经的官职了,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奈何他不肯。” 徐初酿想了想,道:“他是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好吧。”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就算不怎么交心,初酿也看得出来,赤金虽然温柔体贴,骨子里却很是要强,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得很,常常清早起来就能看见他在外头练剑。做任何事也都仔细思量之后才会动手。一旦有什么失误,定是要避开众人,自责许久。 对他来说,一个正经的官职还远远不能让他回家面对他那威名远播的父亲。 陆景行打趣似的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宫的时候对长公主下的套印象深刻,之后的赤金手段就多了,现在飞云宫那一群人都不怎么敢惹他,生怕被他下套。” “嗯?”说到这里,徐初酿就不同意了,“他如何会给人下套?” 分明是个很善良单纯的人啊! 低头看看她手里抱着的丝线和图,再看看她这笃定的表情,陆景行展开扇子挡了脸:“嗯有道理。” 庄九少爷,下套从来下得人毫无察觉。 徐初酿觉得陆掌柜对赤金有误会,可她也没立场多说什么,毕竟她和赤金也不算交情多深,还是老实回去打络子好了。 陆景行送她到了公主府,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初酿好奇地问:“您不进去?” 淡淡地笑了笑,陆景行道:“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忙,姑娘先回吧。” 微微怔愣。徐初酿恍然。 自从紫阳君和怀玉重修于好,陆掌柜似乎就很少在公主府出现了,他有不少店铺,还有一线城最大的酒楼客栈,随意在哪里歇,怀玉也是不担心的。 站在门口看着那帘子落下。挡住他那一双多情的眼,徐初酿突然想起当年京城盛传的一句诗: 鸾篦夺得不还人,醉睡氍毹满堂月。 陆大掌柜一把南阳玉骨扇,摇碎了京都多少佳人芳心,少不得有人为他寻死觅活,为他自荐枕席。可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一个人? 这个问题,她带回主院,去问了怀玉。 李怀玉笑眯眯地靠在软榻上答:“他就是年轻的时候风流太过,见识尽了人间花色,所以腻了烦了。若想让他成家啊,除非来个倾国倾城,颜色胜他的美人儿,否则他哪里能动心?” 紫阳君在外室安静地看着文书,朱红的笔闻声一顿,落下个艳红的点儿。 盯着那点儿看了看,他抽出旁边干净的信纸,换了毛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乘虚,让他送了出去。 李怀麟正在为东晋年底断交的事情头疼,还有个不长眼的人上来禀告一句:“陛下,若是微臣没记错,东晋如今是百花君辅政,百花君与咱们紫阳君交情甚笃,此事若让紫阳君出面,说不准还有转圜的余地。” 脸色一沉,李怀麟道:“紫阳君如今连回京都不愿,爱卿还指望别的?” 那人显然是刚从京都之外调上来,满脸困惑:“君上那么守礼的人,怎么会不回京都?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旁边的人给捂了嘴带出去了。 齐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拱手道:“陛下不必往心里去。” 李怀麟冷笑:“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这么多人把紫阳君奉若神明。” “冰冻三尺,要化也得花上许久的功夫。”齐翰道,“紫阳君多年的威望,又不曾做什么大错事。想改变天下的看法,实在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皇姐和紫阳君都离开了京都,如今他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疮痍。以往他没亲政的时候,群臣从未说过他半点不是,反而恭请他早日当朝。眼下倒是好。不管他做什么,都有人在他面前提长公主和紫阳君,连带长吁短叹,似是觉得他这个皇帝不够格。 这些人的态度,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 到底年纪还小,心气难平。李怀麟扭头就问:“平陵那边的人领命了吗?” “回陛下,领了,钦差前日就已经抵达,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入了一线城。” “很好。”他负气道,“朝中各位大人既然那般思念皇姐,不妨请她回来,让他们好生见一见。” 宁贵妃在屏风后听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前几日陛下生病,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张口喊的还是一声“皇姐”,可怎么穿上龙袍站在这里的时候,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已经是帝王了,什么都有了,其实若能放长公主一马,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可惜了她摇头。 阴沉沉的天,黑云压城城欲摧,钦差贾良带着平陵的一千兵力。高举着御赐的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一线城而来。 “大人,小的听说那丹阳长公主shā rén不眨眼,您小心些为好。”旁边有人拱手道。 轻笑一声,贾良道:“早就打听清楚了,一线城没有守军。只有几个山匪为乱,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长公主?就算她搬援兵,咱们后头的援兵也比她多啊,还有平陵君撑着呢!” “可是”那人小声道,“这城池离紫阳也近。我听人说,紫阳君好像也过来了。” “瞎说!”贾良斥道,“紫阳君在紫阳主城里日理万机呢,怎么可能突然就跑一线城来了?再者说,君上与丹阳长公主不共戴天,天下谁人不知?他来了也是帮咱们的,怕什么?” 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小卒不吭声了,大军继续前行。贾良远远看着那一线城脆弱的城墙,下巴扬得高高的,打发人道:“去叫他们开城门,不开也成,咱们直接踏过去,把那城墙都给踏平喽!” 身后的人一阵起哄跟笑,叫阵的人跑得也快,嬉皮笑脸地就去传了话。 一线城穷啊,城门看起来都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有人听见喊话,伸出脑袋来看了他们一眼,冷淡地道:“不开。” ------------ 第89章 不为女色所动的紫阳君 喊话的小卒以为自己听错了,挖挖耳朵抬着头问:“什么?” “我说,”城楼上那人负手而立,慢条斯理地道,“今日一线城戒严,来历不明之人,禁止进出。” 被这话噎了一下,小卒气了个半死,哒哒哒地骑着马就跑回了贾良身前,添油加醋地道:“大人!城楼上有个公子哥儿,说大人身份不够,不给开城门!” 正笑着的贾良霎时变了脸色:“什么?” 小卒愤然道:“那人盔甲也没穿,一身常服,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面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摆明了是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这还得了!”后头的副将怒道,“大人可带着圣旨呢!” 贾良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城楼,隐约能瞧见个穿着淡色袍子的人影。他冷笑:“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今日非得让他跪下来认错!” “大人威武!”身后的护卫齐齐呼喝。 有这么多人助阵,贾良腰杆挺得很直,一夹马腹,带着亲卫就上前立于城门之下。 “嚯----”千军大喊,无数箭矢朝向城楼之上,贾良捏着缰绳轻慢地道:“被女人养着,还真当自己有两分本事了?方才说本官身份不够的人呢?怎么不敢冒头了?” 背后的人连连起哄,贾良嘴上也不客气:“软饭吃多了,开城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楼上旌旗飘扬,站着的人不少,报信的小卒看了看,指着那青珀色的衣袍就道:“大人,他在那儿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贾良正想继续讥讽两句,可目光一触及那人的眼神,他愣了愣。 怎么有点眼熟啊? 俊眉修眼,清冷不似凡间人,玉冠端正,凛然犹如天上姿。贾良之前在朝堂上见过紫阳君,还暗赞过他风姿天下独绝,再寻不着第二份了,眼下看见这人,他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是谁之后,嘴角抽了抽。 小卒没看见他的神色,见那人站到墙垛边上来了,劈手指着他就道:“钦差大人来了。你有胆子就一直不开!我看你会是什么下” 场。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后脑勺就被人狠狠一打,小卒吃痛住口,不解地回头,就见方才还一脸霸气的贾大人,眼下竟是冷汗涔涔,抖着嘴唇斥他:“你瞎叫唤些什么!” “大大人?” 压着马鞍翻身滑落地上,贾良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大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行礼。 “下官贾良,见过君上!” 他这一躬身,后头起哄的士兵们就傻眼了。那城墙上只站着个一看就弱不禁风的人啊,大人一声“放箭”,保管将他射成马蜂窝,怎的还怕起他来了? 江玄瑾平静地看着下头的人,还是那句话:“一线城戒严,城门不开,大人若是有要事”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后头蠢蠢欲动的兵马,“那不妨硬闯试试?” 这话何其挑衅,贾良能忍,后头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将兵从哪里忍得下,纷纷发出嘘声,马蹄来回地在沙地上踏。 “别轻举妄动!”贾良急忙道,“都下马!” 几个副将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怎么看怎么不服气。 要是那城楼上站的是徐仙那样一身杀气的猛将,他们还觉得可以让一让,可眼前这个是什么?一点气势也没有的人,凭什么让他们这么多人马退让? 一线城已经是岌岌可危,他们跟着贾良来清剿,是为着能进城喝口汤的,谁都清楚清剿的过程里能捞着多少油水,否则哪能一路上都把贾良这么捧着? 眼下倒是好,已经到城门口了,他却有要退让的意思。 “下头的人不长眼,不知君上在此,冒犯了!”没有看身后的人,贾良擦着额上冷汗道,“硬闯是不敢的,但下官带了圣旨来,君上总要放下官进城才是。” 江玄瑾通情达理地颔首:“大人要来宣旨,一人进城即可,其余人就在外头驻扎。” “这”贾良噎了噎,他一个人哪里敢进城啊? “大人!”身后有人小声道,“您不是说紫阳君就算在这城里。也是帮咱们的吗?” 贾良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不是都说紫阳君与长公主决裂了吗?传得有模有样的,说那自称长公主的人得罪了君上,君上还下令封锁紫阳边城,断绝与丹阳的来往。 可现在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对。 “大人,还是冲进去吧。”副将沉声道,“管他什么紫阳君不紫阳君的,他一个人还能拦住咱们千军万马?等进了城剿灭了叛贼,咱们再同他请罪也不迟。” “是啊,总不能给他这么大的颜面,那么多兄弟都要个交代呢。” 七嘴八舌的,说得贾良很是慌乱,摆手道:“不行的,不行的。” 副将不耐烦了:“大人若是不敢,那卑职便领个头,您去后头休息便是。” 说着,挥手就让人把他扶走。 贾良半推半就地从了,毕竟他也想进城,只是不敢得罪紫阳君。这会儿不冒头,等进城之后,他还能去紫阳君面前卖个乖,把副将推上去顶罪,君上也不能怪到他头上来。 这样想着,贾良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挣扎了两下,就躲去了大军后方。 “进城!”迎着上头那青衣公子的目光,副将嚣张至极地举起了刀。 身后的人齐应,翻身上马,冲着城门就来。与此同时,弓箭手得了令,万箭齐发,如雨一般直扑墙垛。 “君上小心!”城楼上有人喊了一声。 江玄瑾凝神看着,自下而上的箭,箭势不猛,一伸手就能捏住两支。 “准头真差。”他客观地评价。 云梯搭上了城墙,那副将也是读了兵法的,二话不说就想先来擒他,几步踏过云梯,身手瞧着十分矫健。翻过墙垛就是一招猛虎下山,要擒他咽喉。 乘虚和御风就在旁边站着,见状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而是捏着长竿,将他踏上来的那云梯给掀了下去。 手横到他面前了,一看就没好生洗,指甲缝里都是泥。江玄瑾皱眉,侧头躲过他这一抓,猛地往他手肘窝一敲,顺势就将他这手扭了半个轴,压在了身后。 吃痛低喝,那副将反手就攻他下盘,挣脱他的桎梏。江玄瑾松开他,收腿躲了这一记横扫,再落脚,直接踩在了这人的脚踝上。 “咔”地一声响,副将白了脸。 这人看起来分明没什么力气啊,下手怎么会这么重? 痛得浑身发麻,那副将有些下不来台,咬着牙拼一把,抽了刀出来想横在他脖间。 江玄瑾反应比他快,刀一出鞘,他干净利落地便踢上这人的手,寒光凛凛的刀霎时脱飞半空,他一掌落在副将肩上。借力飞身翻跃,接住那刀,一个鹞子翻身落回原地,刀口对准副将咽喉。 “你是想这样吗?”他问。 极快的身手,因着没穿盔甲,比他灵活不少。副将感受着脖子上的凉意,终于变了脸色:“你你怎么会武?” 紫阳君不该是个文人出身吗? 江玄瑾冷淡地道:“略懂皮毛。” 说着这词儿,他想起了就梧,微微一哂,补了一句:“比寻常略懂皮毛的人要好上两分。” “阿嚏!”正领着人去截断平陵方向支援的就梧突然打了个喷嚏,震得身下的马都惊了惊。 “怎么回事?”他嘀咕,揉揉鼻尖道,“兴许是殿下念着我了,大家动作快些!” “是!”浩浩荡荡的人马跟在后头,于东南方向横切过来,即将在前头的峡谷与平陵的援军相遇。 城楼上大风呼啸,副将回头才发现只有他一人站在这城楼上,云梯断了,他身后连个护卫都没有。 “君君上饶命啊。”他软了态度道,“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刀柄有些脏,江玄瑾随手扔了,道:“让你的人都退了吧。” 若是刀还架在他脖子上,这话也只能听了,但他竟然把刀扔了来说这个?副将眼里闪过一丝狠戾,低头连声应着:“是是是,卑职这就让他们送你一程!” 语气在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陡然一变,副将脚尖一翻就将地上的刀挑起来握在了手里。朝江玄瑾劈砍而来。 仿佛是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手,江玄瑾从容地侧身,拧住他的手腕,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手没松,人被踹得往后退又被他拉住,脸都青了。副将想还手,奈何脚踝脱臼,动作不够利索,一瞬的迟疑。面前这人又是一拳打在他小腹上。 力道透过铠甲,震在他身上,副将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是一甜,张口就喷了血。 下头的人还在攻城,摇摇欲坠的城门轰然倒下,叫喊声响彻一方。 副将呸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你打死我也拦不住我们进城的人,乖乖投降吧!” 皱眉看着溅上自己衣袖的血渍,江玄瑾抓了他的盔甲,把他从外墙垛拉到了内墙,摔在墙石上。 撞得头破血流,副将恍惚地抬眼,就看见了城内情形。 黑压压的人,站满了大街小巷,城门口一排盾兵,护着后头的弓箭手,凌厉的箭头已经对准了进城之人。 光他这个角度能看见的人数,已经和他们带来的人在伯仲之间,更别说后头那些看不见的。 “怎么会这样?!”副将大惊,“不是说一线城没有守军吗?” 他们就是仗着人多才敢这么嚣张的,若是真要打 急吼吼冲进城的士兵们瞧见面前的场景,都傻了眼,止了步子没敢再冲。有胆子小的将领,直接带人在往后退。 “君上,有话好商量。”终于是没了脾气,副将赔着笑道,“卑职一直在平陵当差。不曾知道君上威名也算不打不相识?您先消消气,咱们坐下来好生谈谈?” 江玄瑾冷笑。 片刻之后,这个副将被人直接从城楼上扔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嘹亮得后方的贾良都听见了,连忙问:“怎么回事?” 前头来人哆哆嗦嗦地禀告:“城内有埋伏,柳副将被扔下了城楼,看样子摔断了骨头。” 倒吸一口凉气,贾良立马跳起来道:“我说打不得吧?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紫阳君摆明是恼了!还不快撤!” “可这紫阳君有何道理不让咱们进城?”军师上来道,“做事都要有个名头,咱们这边是奉旨而来,君上是要抗旨不成?” 贾良想了想,抱着一丝希望,让人恭恭敬敬地去请示----这一线城为何进不得啊? 城楼上很快有消息传下来:“君上说了,君夫人在城中养胎,不喜人惊扰。” 贾良眼皮跳了跳。 这借口找得也太假了些!谁不知道紫阳君不重女色?怎么可能为了夫人做这抗旨之事? 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利益牵扯?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等等后头的援军,先老实驻扎在城外吧。 前阵两边的人还是起了些冲突。死伤数十人,不过外头这一边退得快,巳时一到,一线城城门口就恢复了宁静。 乘虚跟着自家君上回了公主府,看着他洗漱更衣,换了一套崭新的袍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了主屋。 李怀玉刚睡醒,慵懒地靠在床边,见他进来就笑:“我方才还在问你去哪儿了。” 撩了袍子在床边坐下。江玄瑾云淡风轻地道:“随意走了走。” “是吗?”怀玉狐疑地看向他身后的乘虚御风。 乘虚御风敢说什么吗?只能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随意走了走,随意吓退了大军,还随意把人家的副将从城楼上扔下去了。 主子说随意,那就是随意,他们有再多的话,也只往肚子里咽。 “都这个时辰了,早膳怎么还没吃?”看了看放在旁边的托盘。江玄瑾拧了眉。 怀玉笑着蹭到他腿上躺着,道:“才睡醒呢,一点也不饿。” “那也要吃。”端起红豆羹,江玄瑾抿唇试了试,道,“还热着。” “你喂我!”腿上的人耍赖。 要是以前,江玄瑾肯定会冷笑一声,吃个饭还要人喂?手又不是断了! 然而现在,他看了看她那越发大得吓人的肚子。什么也没说,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舀了羹就喂到她唇边。 “哎,不是拿这个喂。”怀玉痞笑,眼里满是狡诈地点了点他的唇,“用这个。” 手背上青筋爆了爆,江玄瑾瞪她:“瞎胡闹什么?” 委委屈屈地扁嘴,怀玉道:“祁锦说了,我最近情绪不稳,你得哄着我点儿。” “再哄着也不能”江玄瑾羞恼地道,“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我一直很正经呀,你看我在他们面前,是不是个合格的老大?”怀玉哼哼两声,眼里一片耀眼的笑意,“可遇见你我就忍不住啊,想跟你亲近,想你全是我的!” 江玄瑾:“” 他从遇见她开始,似乎就一直被她噎得死死的,这人嘴里没两句正经话,偏生半点不知羞,倒让他没话接。 “啊,我肚子疼!”看他没反应,怀玉往床上一滚,撒泼耍赖,“好疼啊好疼啊,要紫阳君抱抱亲亲才能好!” 额角上的青筋也跳了出来,江玄瑾冷声道:“你再闹。我便走了。” “嘤嘤嘤!”怀玉捂着被子假哭,“穷山恶水凄凉地,二十多年弃置身,怀有六甲君不问,惨惨戚戚无人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外头响起门开合的声音,怀玉心里一沉。 这人还真的说走就走啊? 本来还是假哭呢,一听就关门声,她还真有点委屈了,眼里朦朦胧胧的。扭头就想骂。 然而,刚一扭头,一袭青珀色的袍子就拥了上来。 “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你闹?”江玄瑾掰过她的脸来,看着她眼里的水光就皱了眉,放好她的肚子将她抱住,又低头,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吻住她的眼睛。 “亲了也抱了,还哭什么?” 怀玉眨眼。再眨眼,搂住他的腰身,喃喃道:“你没走啊?” “我让乘虚和御风退下了。”别开头,他道,“当着他们的面,你要我如何是好?” “扑哧”一声笑出来,怀玉乐了,搂着他的脖子道,“都是心腹,你还害羞啊?学学我,哪怕青丝在,我也能把你按在墙上亲!” 江玄瑾漠然道:“你以为谁都能习得你这样的做派?” “我怎么啦?”怀玉瞪眼叉腰。 江玄瑾一顿,阖了眼道:“你这样潇洒自在,不受俗礼拘束的做派,需要很高的境界。” 入朝不奉承君主,出宫不谄媚同僚,紫阳君是出了名的不说虚话,他以前觉得这是一种风骨,强权和富贵,什么都无法让他低头。 然而眼下 盯着面前这陡然笑开的脸,江玄瑾觉得,有些虚话,该说还是得说,人生在世,不必太为难自己。 李怀玉满意,躺回他的怀里蹭了蹭,乖巧地接过红豆羹来自己喝。 “钦差怎么还没到咱们这儿啊?”她边喝边问了一句。 江玄瑾面不红心不跳地道:“许是平陵山水好,钦差决定多留几日,暂时不急着来一线城。” ------------ 第90章 男主外女主内 是吗?怀玉咽了几口红豆,本该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她这里倒是无波无澜,连清弦每天来禀的城中琐事都少了。 “真这样天天混日子也不错啊。”她小声嘀咕。 床边的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神色分外柔和。 她已经殚精竭虑了八年了,这八年里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没帮过她什么,倒是与她作对了不少回。如今既然站在她身边了,也该补偿点什么。 一碗红豆羹见了底,江玄瑾伸手把碗放了。让祁锦来给她诊了脉,又陪她去院子里走了一圈,两人闲散得就像是退隐山林了一般。 “主子。”没一会儿,乘虚上来,贴耳嘀咕了两声。 江玄瑾淡然听完,对李怀玉道:“吕青送文书来了,我去书房看看,你先去找徐氏说会儿话。” “好。”这人的表情太镇定了,怀玉丝毫没怀疑,跟着青丝就往徐初酿那儿走。 江玄瑾目送她出了月门,才沉了脸色,转头问:“打到哪儿了?” 乘虚拱手:“东城门外二十里。” 就梧的人与平陵援军在东边峡谷相逢,本是想劝退援军,毕竟李方物那边也答应了他只是做做样子,谁知道发生了些意外。两边开战,伤亡都不少。 后头一打,必定惊动四方,一线城造反的罪名,怕是要被坐实了。 江玄瑾沉吟。反复捻着袖口,漆黑的眸子里透不出光。 怀玉一进徐初酿的房间,就看见一大堆丝线放在一张方桌上,她正低着头打着一套花样复杂的络子,听见声响抬头,她笑了笑:“殿下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怀玉惊奇地捻起几根丝线:“这是做什么啊?” “做个东西。”徐初酿低头道,“样式挺新奇,我还没见过这种络子。” 络子一般是打来装东西的,花样单一,可从那店里拿着的一张图却是繁琐非常,硬生生在络子上头拼出一对龙凤的图样来,版式大,装个人许是都没问题。 初酿预估了一番,觉得打一个月许是能打得出来。 “这图”拿着她的图样看了看,怀玉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啊?” 初酿没听见,倒问她:“紫阳君去何处了?” “在书房。”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东西,怀玉也不想了,抱着肚子坐在她身边看她十指飞动,感叹道。“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初酿笑了笑:“我又没别的事可做,也就会摆弄这些了。” 想起江深,怀玉恍然道:“我差点忘了,紫阳君说江二公子走的时候有话留下,让他转达,他没空过来,叫我告诉你。” 打络子的手一顿,徐初酿垂眸:“什么?” “好像就说了一句。”怀玉认真地回想了江玄瑾说的话,复述,“天涯何处无芳草。” 怔了怔,初酿轻笑出声:“有道理。” 还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却是这样一句话。也对,潇洒如江二公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对她也只不过是遗憾罢了。 原先心里还有些郁结,听见这个,徐初酿倒是彻底松了下来。 她和江深是有缘无分,错了也过了,既然他都放下了,她也不必太多想。女子二嫁不易,她也不想了,等一线城的事做完,回丹阳主城去陪长辈安度余生便是。 新来的丫鬟进屋倒了茶,听她们说了两句话,撇撇嘴又退了出去。 几个丫鬟闲来凑做一处,小声碎嘴:“都说徐氏好,我也没看出她哪儿好来,长相平庸就算了,还是个被休了的弃妇,赤金大人看上她什么了?” “就是,我就看不惯她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装可怜搏人关心呢,那位大主子也是瞎了眼了,白养着这么个人。” “你别说,咱府上这位大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说怎么说?” 往四周看了一眼。有个丫鬟小声道:“你看她身边多少男人?紫阳君也就罢了,说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可我怎么听说她同陆掌柜关系也匪浅?还有那几位大人,哪个不是捧着她的?女子只能嫁一人,嫁都嫁了,身边还这么不干不净的,也亏得紫阳君脾气好。” 捕风捉影的事儿凑在一起说,就仿佛成了事实,小丫头们说得起劲,几言几语地就把这两人定了罪,个个脸上都带着鄙夷的神情,生怕自个儿嫌弃慢了,就成了跟她们一样的人。 有人极小声地问了一句:“咱们大主子做错什么了吗?” 旁边的人立马瞪她一眼:“她们那样的大人物,就算做错了什么,能让咱们知道?别的不说。你光看看外头有多少骂她的?被那么骂肯定有问题,大家总不能都冤枉她!” 这话有道理,人多就是正义,大家都觉得坏的人,一定是个坏人嘛! 于是地位高些的丫鬟在徐初酿跟前就显得不那么恭敬了。偶尔还顶撞她两句,不乐意伺候。 一个丫鬟在前头甩脸子,剩下的丫鬟在旁边偷偷瞧着,暗暗叫好。徐初酿脾气好,也不会罚谁,于是她院子里的丫鬟胆子越来越大,顶撞过她之后回去厢房,还会受到其他丫鬟的追捧奉承,也就愈加蹬鼻子上脸。 主院的丫鬟瞧着,也想学学,于是伺候晚膳的时候,一碗汤没端好,直接泼在了桌上,溅了怀玉半身。 李怀玉抬头看了她一眼。 “奴婢该死。”那丫鬟道,“手没端稳。” 认错是认错。态度可不太好,脸上的神情还骄傲得很,仿佛为民除害了似的。 扯了扯嘴角,怀玉起身脱了湿衣裳,问她:“什么时候进府的?” 那丫鬟偷觑她一眼,抿唇道:“三日前。” 三天时间,也怪不得,瞎子不怕悬崖高嘛。怀玉笑了笑:“没事了,不小心而已。” 丫鬟一喜,正想退出去炫耀呢。就听得她下一句道:“把这衣裳洗干净,一个时辰之内送回来就好。” 外头天寒地冻的,水井都差点结冰,竟让她去洗衣裳?丫鬟惊了,想了想。道:“奴婢送去让人洗。” 反正府外也有为了糊口甘愿冬天洗衣裳的农妇。 “那可不行。”撑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她,李怀玉动了动手指,青丝便上前面无表情地站了上来。 “你洒的汤,哪能让别人洗呢?青丝姐姐陪你去,她替你打水。你洗。” 丫鬟脸青了,觉得这大主子真是小肚鸡肠,一碗汤而已,竟要故意刁难她。 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听话。她抱着衣裳,咬着唇,不甘不愿地还是出去了。 “夫人。”祁锦在旁边低声道,“最近府里风言风语多,您小心些。” 李怀玉冷笑:“我的老巢呸,我是说我的府邸,从未出过这种幺蛾子,还风言风语呢?我看是她们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飞云宫里也没出过一个叛徒,这些小丫头可能没打听清楚,不知道为什么。 的确是不知道啊,被迫洗衣裳的丫鬟双手冻得生了疮,回去下人房里哭一顿,众人还义愤填膺,觉得大主子为人刻薄。正相互撺掇着,企图罢bà gōng装装病。徐初酿院子里的丫鬟还给主子打凉水洗脸,想着偷摸出口气。 然而,当天晚上子时,府里所有的丫鬟都被从被子里拎出来。直接赶出了公主府。 “这是做什么呀?”有人抱着被子的惊叫,“咱们做错什么了?” 青丝站在门口,冷淡地道:“太把自己当回事。” “这有什么证据?”威望最高的丫鬟站出来道,“咱们可什么都没说!” “就是呀,平白无故就赶人。白天赶也就算了,还非放在半夜,这天寒地冻的,咱们上哪儿去?” 叽叽喳喳怨气翻天,青丝平静地听着,等她们消停些了才道:“主子吩咐,若有谁能告出暗地里搬弄是非之人,即可回府,月钱加倍。”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道:“前些日子说大主子和徐姑娘坏话的人可都是琼台姐姐,与我有什么干系?” 被点名的琼台冷眼就道:“你没说?骂起不干不净的话来,你縮hā rén计鹁ⅲ?br /> “那也是寻梅和秋水骂得最厉害!” “对,还有望梅!” 方才还同仇敌忾呢,转眼就撕破了脸,在门口大声争执起来。 李怀玉带着徐初酿在旁边看着,唏嘘道:“瞧见没?对根儿不正的人就不能太仁慈,你善良让她一尺,她能进你一仗,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把温柔留给别的好人。” 徐初酿叹了口气:“她们说的也没错,我名声是不太好,毕竟是拿了休书又没回家的,被说两句也正常。” “凭什么呀?”怀玉瞪她一眼,“你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错事,遇人不淑还要受着这些个舌根儿?我告诉你,你不反抗,人家就真的会觉得你有错,这世上人心本恶,你既然救不了世人,至少救救你自己。” 沉默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儿,比起百年之后冤案昭雪,她更喜欢看好人当场操起家伙来保住自己,这才是人间正道。 ------------ 第91章 空城 外头的丫鬟争吵不休,相互把底揭了个透,到最后谁也没好意思留下来,气哼哼地四散开去,两人也看够了戏,各自回屋。紫you阁 om 怀玉刚一踏进主屋门槛,就听见个低哑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去哪儿了?” 吓了一跳,她侧头,捂着心口道:“就在府门口,能去哪儿?你怎么过来了?也不点灯。” 江玄瑾细细地打量她一圈,确定她没什么大碍,才松缓了神色,道:“我刚看完公文,顺路过来瞧瞧。” 这都子时了。才刚看完?怀玉皱眉,伸手捏上他的衣袖。 一股子沁人的寒意,都渗进衣裳里了,显然是在外头待了许久。 “你这个人。”李怀玉哭笑不得,“撒谎也不知道换件衣裳?” 江玄瑾一愣,低头看了看,似是不知道自己的衣裳怎么了。正想伸手翻看,手指就被面前这人握住。 温度从她掌心传过来,暖得他一震,江玄瑾这才发现自个儿浑身冰凉,下意识地就收回手退了半步。 面前这人似是不怕冷,他退她就近,上来就扯了他外袍的系带,敞开他的衣襟,然后伸手抱了进来。 “冷。”江玄瑾挣扎。 李怀玉抱着不撒手,笑嘻嘻地道:“知道你冷啊,所以才给你暖暖。” “我是怕你冷。” “我才不冷呢,屋子有炭火,出去还有手揣,半点风也吹不着,倒是你。”怀玉仰头看他,黑漆漆的屋子里,这人一双眸子微微泛光,“你做什么在外头吹那么久的凉风?” 半扶着她的腰,江玄瑾没答,微微走神片刻,又低头道:“你随我去一趟紫阳边城可好?” “嗯?”怀玉不解,“好端端的突然去那边做什么?” “离一线城近。而且热闹。”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总归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就当去游山玩水。” 怀玉有点为难:“就这么走了没关系吗?那钦差早晚是要来的吧?” “无妨。”他道,“等他快来了,再应付也不迟。” 听他这轻松的语气,李怀玉恍惚间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也成。他们跟我在一线城受了这么久的罪,也该让他们放松放松。” “那就这么定了。”江玄瑾道,“明日便让人准备。” “好。”怀玉乖巧点头,顺着他的力道在床边坐下,见他有要走的意思,爪子一伸就抓着他不撒手。 江玄瑾疑惑地看着她,月光从旁边的雕花窗上透进来,照得她这一双眼里精光直闪。 “你陪我睡。”她半撒娇半耍赖地道。 身子微僵,江玄瑾摇头:“你肚子。” 这么大一个,他若与她同榻,万一挤着压着了该如何是好? “就因为这肚子,我怎么睡都睡不好。”委委屈屈地扁嘴,怀玉道,“你在我身边,说不准我能好受点儿。” 江玄瑾抿唇,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看:“为什么会睡不好?” “这个不好搁。”她指了指圆鼓鼓的肚皮,“垫个枕头又太高,不垫又空落得慌。” 扯了外袍挂在旁边的屏风上,他示意她上床去,跟着躺在她身侧。 怀玉笑嘻嘻地抱了他的胳膊:“紫阳君如今真是好说话啊。” 冷眼斜过来,他道:“我以前不好说话?” 怀玉瞪大了眼:“你以前岂止是不好说话?压根是不让人跟你说话啊!还记得大兴五年百花君来北魏那回吗?朝堂上商议以何等礼节相迎。我刚开了个口,你就把我堵回去了。” 回想了一下她说的这事儿,江玄瑾道:“你当时说,要以最高礼节迎他。” “是啊!” 昔日一身瑶池牡丹宫装的长公主高坐帝王之侧,笑着道:“东晋百花君地位卓绝,我北魏也该有大国风度,车十马百,敞门相迎,方能” “殿下。”右下首的紫阳君冷着脸上前打断她的话,“百花君地位再高也只是个封君,并非东晋国主,若以此礼相迎,他日东晋国主若来,又该以何礼迎之?” 李怀玉清楚地记得当时江玄瑾的语气,那叫一个冷酷无情啊,完全没给她颜面。 想起那场景,江玄瑾微微一哂:“我当时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怀玉记仇地掐着他的胳膊,佯装生气。 这人侧过头来,自然地将手垫在她肚子下头,薄唇轻启:“不知道上头坐的是未来君夫人,失礼。” “轰”地一声,一道烟花在心口炸开,划出漫天的璀璨来,怀玉盯着他傻傻地看着,确定这话是从他嘴里出来的之后,嘴角就一点点地往耳朵根儿裂。 矜持端雅的紫阳君跟她说情话了?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话给留下来?她想敲锣打鼓地告诉全天下! “再说一遍。”她眼眸亮亮地道。 江玄瑾似乎是反应了过来,抿了抿唇,低声道:“快睡,时辰不早了。” “你说了我就睡!”她耍赖。 头疼地捂住她的眼睛,他微恼:“你再胡闹,我便回房了。” 扁扁嘴,李怀玉又止不住地笑,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搔着他手心,本是想逗弄他,谁知道没一会儿,自己先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兴许真是江玄瑾在身侧的缘故,她总觉得今日侧身睡得比往常舒服,肚子下头也不空了,鼻息间全是令人安心的梵香。 于是没一会儿,怀玉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垫在她肚子下的手一动也不敢动,江玄瑾放轻了呼吸,侧头看着她的脸。 最近养得好,又没太多烦忧,这张小脸终于是圆润了起来。祁锦说这样养到产前,身子底补回来些,就能少两分危险。 既然如此,江玄瑾想。那就让她好生养吧,任何会打扰到她养胎的事,都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便是。 昔日不知这是自己的夫人,多有得罪,如今有的是机会,他可以慢慢补偿她。 怀玉这一觉睡得甚好,醒来的时候江玄瑾已经不见了,青丝站在她床边恭敬地道:“主子,大家都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嗯?都知道要去紫阳边城了?”怀玉打着呵欠问。 青丝点头:“君上一大早就同府里的人说过了,清弦和白皑两位大人晚些走,其余人晌午一过就动身。” 这么着急?怀玉点头,也没多问,跟着就起身梳洗,看看要带什么东西走。 公主府里一片祥和。整个一线城却是人心惶惶。 大量的官兵涌入城中,将老弱妇孺都护送前往紫阳边城,壮年男子之中有自愿的,便穿上盔甲入军相帮,有不愿的,也跟在妇孺之后一并撤离。大家都知道,朝廷派兵打到一线城了,再不走,免不得殃及池鱼。 江玄瑾一连向平陵、长林、南平、公仪等地发了信,警示他们皇帝有强行削地之意。各处都紧张起来,远远观望这边的形势。 就梧自峡谷一战之后,就在带兵往回撤,眼下与贾良那一行人的尾军相遇,与一线城里的守兵一起,呈前后夹击之势。 贾良慌啊!他带着圣上的旨意,连一线城的城门都没进去,就要先打仗?可紫阳君的杀心已经**裸地亮了出来,他求和也无用,若是不能打进一线城,那就会被围死在城门外。 思索良久,贾良还是下令大军进城。起码要先破了这僵局,保住自己的性命。 “杀----”城门之外呼声震天,江玄瑾站在城楼之上,一边看一边淡声问旁边的人:“看清楚了吗?” 探子满头冷汗,连连朝他拱手:“小的这就去回禀各位君上。” 朝廷先动的手,事实就摆在眼前!唇亡齿寒,若是连紫阳君和长公主都无法保住这一线城。那各地封君又如何能保住自己的封地? 一线城百姓奔逃,四散入周边各地,于是,朝廷派兵攻打一线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半个北魏。 然而贾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觉得这城进得太过容易,城里的人似乎也很少,纳闷之余开始搜寻紫阳君的下落,结果发现他并不在城中,城里的公主府也空了。 “总觉得有些古怪。”他喃喃自语,“先前不是还有人说,城里守军极多吗?” “定是咱们的人太过威武,吓得他们落荒而逃了!”旁边有人笑着奉承。 “不对。”贾良摇头,“若是旁人还好说,但紫阳君没有理由怕咱们。” 就算进了城,他们也不敢拿江玄瑾如何啊,他还一早就准备好了要去请罪呢。结果现在倒是好,一座空城,紫阳君直接消失了。 贾良忐忑不安,手下的人却是一进城就欣喜不已,趁着上头没管,带着官差就开始在城中打砸民居。搜夺财物。 “太过分了些!”长林君听了消息之后怒道,“一线城是个孤城,若不是长公主和紫阳君,那儿人都该死完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些转机,朝廷想的倒是好,派兵来接管,摆明了是强抢!” “可不是么?前些时候陛下答应咱们的要求,说是减税,可减了盐税,又在别处加上了,算来压根没变,还当多大的恩典呢。”幕僚唏嘘,“恕小的直言,咱们这陛下啊,实在是贪心了些。” “平陵那边怎么说?” “平陵君是有苦难言啊,皇帝从他那儿调兵来对付紫阳君,他一百个不愿意,正在想法子反抗呢。”幕僚想了想,道,“以小人之见,君上此回倒是可以卖紫阳君一个人情。” “哦?”长林君问。“怎么个卖法儿?” “紫阳君现在是兵力最雄厚的一位君上了,他不是打不了,而是不敢与朝廷正面争这一线城,恐落下什么造反的口实。”幕僚道,“君上大可以与南平君一起,替紫阳君出个头。压一压平陵的兵力,如此一来。既给了平陵君台阶下,又帮了紫阳君,两边的人情都有了,以紫阳君那知恩图报的性子,还不得给长林好处?” 言之有理啊!长林君捻着胡子仔细斟酌许久,点头:“倒是可以试试。” 正好南平君也是想帮长公主的,他躲在南平君后头出个面。人情捞着了,什么事儿也落不到他头上来。 说办就办,长林君给南平去了信,又整合了三千多人,与南平之军汇合之后,齐齐往一线城而去。 这决定没什么大错,江玄瑾也的确准备了丰厚的谢礼给长林君,但自这两位君上的兵力抵了一线城,他们就成了皇帝眼里货真价实的“紫阳君同党”。 李怀麟远隔千里,不会知道他们是来劝和的还是来做什么的,他只知道这几个封君不但联名奏请减税,一举一动还都护着紫阳君,完全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朝臣都紧张起来,谁都清楚封君一旦作乱,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若是一个封君为乱,尚有缓和的余地,这么多人联手作乱,怕不是要颠覆了北魏江山? 李怀麟也有些慌了,他只是想把皇姐带回来而已,谁知道怎么就扯上了紫阳君,还扯出了这么多人来? 若退,朝廷颜面无存,若不退,那就只能软硬并施,给这群人一点颜色瞧瞧了。 李怀麟还想用平陵的人,奈何平陵君直接装死,不再听他手谕调度。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连平陵君也帮着江玄瑾,李怀麟就是真的生气了。 “传朕旨意,平陵君抗旨不遵,有违国法,即刻抓捕归京都,听候发落!” 不敢拿江玄瑾开刀,那就只能从李方物这儿杀鸡儆猴了,怀麟想的也简单,毕竟是兄弟,他不可能真的处置李方物,就是想把人抓回来问问,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江玄瑾一封信在他圣旨之前早到平陵,提醒平陵君小心,伴君如伴虎。 李方物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像长林君一般去跟紫阳君讨个好,再一听问罪的圣旨,也不犹豫了,立马封锁平陵边城,与长林君联系。 “你在笑什么?”怀玉站在庭院里,侧头看了看旁边的江玄瑾,打了个寒战,“怎么突然笑得这么诡异?” 江玄瑾勾唇,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只是觉得今日天气不错罢了。” ------------ 第92章 进步巨大的紫阳君 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浓郁, 李怀玉:“” 眯了眯眼,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扯开她那松垮的系带,重新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江玄瑾轻笑:“你怎么会这样想?” 抓了他的手,怀玉拢眉:“人的直觉很准的,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两个人。” 任由她抓着他,江玄瑾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再摸了摸她的肚子,点点头:“是有件事,瞒了你许久。” “什么?”李怀玉绷了脸,严肃地看着他。 江玄瑾低头回视。轻声招供:“早在你第一次跳上我马车的时候,我就有点心动。” 哦,第一次跳上他马车的时候 等会,啥?! 怀玉愕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人:“你” 怎么会那么早就心动了?她当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杀了他啊! “瞒了你这么久,实在心有愧疚。”江玄瑾满脸歉意地道,“给夫人请个罪,任凭夫人处置如何?” 李怀玉傻了,她一时间都忘记了自个儿本来在怀疑什么,眼里脑子里都只有这张笑得温和俊朗的脸,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也有愧。” 深深地看她一眼,江玄瑾替她拢了碎发到耳后,半阖了眼道:“我不怪你。” 如春风拂面,吹过湖水泛起涟漪,李怀玉心头微酸,又觉得发热,握紧他的手看了他好一会儿,软了语气小声道:“我给你绣件儿袍子吧。” “嗯?” “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挠挠头,她道,“就最近看初酿一个劲儿地在刺绣打络子,学了两手,能给你添件春衣。” 眼里光芒流动,江玄瑾勾了勾唇,又飞快压下。 “好。”他温和地道。 乘虚和御风蹲在假山后头看着,神色很复杂。 “主子以前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如今怎么倒是顺口得很了?” 御风叹息摇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夫人一定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被君上给诓住,瞧瞧,这三言两语的,直接就被君上给糊弄过去了,还要给他绣袍子。 外头正是兵荒马乱风起云涌,这一处倒是好,春风吹过百花盛开啊! 瞧着青丝来扶夫人去喝药了。乘虚终于抓着空隙,出去拱手禀告:“主子,长林、平陵、南平三位封君有信来。” 江玄瑾回头,方才还温柔无比的一张脸,霎时恢复了冷淡:“回信已经放在了书房暗格,直接送出去便是。” 竟不看看人家说的什么,就已经准备好了回信,乘虚还能说什么?只能佩服自家主子,深深鞠躬之后领命而去。 铺垫了那么久,这三个人总算是有偏帮他的心思,既然肯主动给他写信,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江玄瑾又勾唇笑了笑。 平陵君最头疼的是圣上针对,那他可以护他于翼下,甚至替他解决平陵之地少盐的难题;长林君是个喜好日子平顺的谨慎之人,此番来无非是想分点好处,想套牢他,就得许以重利,再加利用;至于南平君这个人应该是因着怀玉才出的手。 李怀玉之前受的骂名不少,但说实话,真心待她的人也不少,徐仙云岚清他们如今在丹阳主城。替她夺权又巩固丹阳势力,就梧等人更是出生入死都没有一句怨言。而南平君,听闻是多年前受过长公主一次恩惠,后来就偏帮了她不少次,上回还托长林君送贺礼,这回更是仗义相助。 这样的人,得还以真心。 一线城此番遇劫,没有什么人伤亡,贾良纵容麾下之人打砸抢物,恶名已经传了出去,给了长林君他们充足的理由围困城池。他与怀玉,在这里坐收渔利就好。 “这么大方?!”长林君收到回信的时候,人正在一线城外东南方三十里处的军营里,捏着信纸,他眼眸都亮了,“羽箭三万支,兵甲六千,良驹三百真是好大的手笔!” 幕僚笑着拱手:“小人没有说错,这紫阳君上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大人施以援手,他便涌泉相报,怎么算也是不亏的。” 长林最缺兵甲ǔ qì,而紫阳刚好有铁矿无数,许多城池都盛产刀刃盔甲。长林君是打过主意想买的,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眼下倒是好,紫阳君直接送了他这么一大批。 心头一热,长林君拍案就道:“这还有什么说的?一线城的公道,咱们怎么也要替紫阳君讨回来!” “是!”幕僚笑着应下。 于是,等京都收到消息的时候,贾良已经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真是反了不成!”齐翰在朝堂上怒斥,“一线城区区小城,不属紫阳也不属丹阳,他们有什么道理来阻拦朝廷管制?” “丞相大人所言甚是。”柳云烈皱眉道,“上回众君上书挟君减税,已经是无礼至极,陛下宽厚不计较,本以为他们会改过自新,谁曾想竟是变本加厉。朝廷若再无动作,我北魏江山都怕是要不稳了!” 李怀麟脸色很难看,坐在上头扫了百官一眼,目光落在白德重身上:“御史大人有何看法?” 白德重如今除了上朝,别的什么事都不做了,御史之位已经等同虚职,可他依旧站得笔直,眉目间都是浩然正气:“陛下,微臣拙见,紫阳君和丹阳之主似乎都并未出面,只是其余几位封君对一线城之事有所异议,陛下不妨先让人问清楚来龙去脉。再行定夺。” “还要怎么问?封地之兵已经把钦差给困在了一线城!”司徒敬怒道,“钦差代表的可是陛下,他们不把钦差放在眼里,就是不曾把陛下放在眼里,这就是大不敬,罪名确凿!” 白德重闭了嘴,不吭声了。 李怀麟皱眉看了司徒敬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烦:“你们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三言两语把事情定死了,那朕现在是不是该直接派兵去封地问罪?” “陛下,臣以为就该如此。”司徒敬拱手道,“平陵君拒接圣旨,长林君、南平君围困钦差。这些行为陛下若是都忍了,那他们必定更加嚣张,视皇权为无物!” “司徒大人所言甚是。”齐翰附议。“得给些惩戒了。” 柳云烈也道:“微臣赞同司徒大人所言。” 李怀麟高坐在龙位上,眉目冰凉。 下朝之后,他去了后宫。 宁贵妃捧了热汤在宫里等他,见他回来,笑着上前行了礼便迎他进殿,拿匙子一勺勺将汤舀进御用的碗里,奉到他面前。 “陛下又不高兴了吗?”她柔声问。 殿门关上,再无旁人,李怀麟满脸的戾气丝毫不藏地露了出来,拂袖便将汤碗砸碎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若是别的嫔妃,定是要被他吓坏了,可宁贵妃已经是见怪不怪,拿了备用的碗重新盛汤,放在他面前道:“只能再摔这一碗了,臣妾总共只熬了三碗的量。” 满眼怒意地看向她,李怀麟道:“朕是不是注定只能被人摆布?!” 白皙柔软的手指捏了汤匙,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宁贵妃笑道:“陛下聪慧过人,有谋有略,年纪轻轻已经从长公主手里夺了权。是个了不得的人。” “你是没看见!”李怀麟低喝,“司徒敬那几个老贼,活像朝堂是只有他们能说话的地方,如今朕能听见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少,他们犹不满足,非得要朕只听他们的!” “朕也想当个广言纳谏的好皇帝啊,可如今的朝野。朕改变不了” 眼眶发红,李怀麟看着宁贵妃问:“朕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看着他这模样,宁贵妃很是心疼,柔声哄着他喝下两勺汤,叹息道:“皇室中人身不由己,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您自己的理由,说不了对错。” 死死抿着唇,李怀麟一脸倔强,眼底却还是有些心虚。 半晌之后,他回神,还想说两句什么,却看见宁贵妃红肿的手背。 “这是怎么回事?”脸色一沉,他抓着她的手就问。 宁贵妃轻笑:“熬汤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 “怎么亲自熬?宫里那么多人又不是养着吃白饭的!”他怒道,“下回再弄成这样,朕让你宫里的宫女都跪去黄泉路上!” 这声吼得大了些,殿门外守着的宫女吓得齐齐跪下,有胆子小的,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宁贵妃不笑了,她伸手拉了拉他的龙袍,微微皱眉。 这人总是这么凶,自长公主走后。戾气更是越发重了,很多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取人性命,似乎并未把人命当回事。 瞧见她这脸色,李怀麟扬了扬下巴:“你对朕有意见?” 她一贯是捧着他的,像长公主那般护着他,对他好,所以皇帝最宠爱她,六宫之中她最受宠,连带着宁家一门都飞黄腾达。 可她也不是非要什么荣华富贵,她更怕的是他万劫不复。 “不说话?”心里焦躁,李怀麟捏紧了龙袍,“连你也不想同朕多说了。” “陛下” 挥袖起身,李怀麟似是跟谁赌气一般,冷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觉得朕不对,那朕换个地方去待。” 说罢,起身就离开了和喜宫。 宁婉薇坐在榻上,呆愣地看了他的背影许久,恍然间想起来礼节,拢了宫裙起身朝门口跪下。 年关之时,京都以挑选禁军为名。派兵三万,直压平陵。江玄瑾早有预料,与长林、南平两君一起,集结兵力四万,替平陵君镇守边城。 贾良飞速退离了一线城,还未出平陵境内,就死于来历不明的刺客手下。封地与朝廷之间。顿时就起了大冲突。 长林君只是想帮忙拿回一线城的,可紫阳君这边态度实在太好,加上利益丰厚,他犹豫半个月,还是站了队,拖延了该向朝廷缴的税,也拖延了年底进京述职的事。 他不去。平陵君不可能去,南平君也称病不进京,紫阳和丹阳两地更是不用说,其余各地的封君坐壁上观,于是今年年底,竟只有两三个封君按期进京述职。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李怀玉收到消息的时候,正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靠在软榻上,一双杏眼瞪着圆溜溜的看向江玄瑾,“你做什么了?” 本以为年底进京,又是一场博弈,谁知道这些封君竟连进京也不愿了。她顺顺利利地养着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玄瑾很是无辜地道:“我一直与你在一起赋闲,何曾做过什么?” 想想也是,这人整天陪着她,看着她的肚子,比她还紧张,应该没空对付怀麟。可是 “咱们在紫阳边城一个月了吧?什么时候能回一线城?”她狐疑,“若是一两日还好,我这么久不在,一线城怎么也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玄瑾坦然地道:“你若是想回去,下午我便让人准备马车。” 刚好一线城里朝廷的人都已经退走了,平陵君为了讨好他,还补偿了不少银子,百姓已经陆续回城领了官府发的修葺银两,她现在回去,定是察觉不了什么。 “那好。”怀玉鼓嘴道,“我要回去看看,正好初酿也在念叨,说她的络子好不容易打好了,要拿回去找个铺子兑什么东西。” “络子还能兑东西?”江玄瑾不解。 李怀玉点点头,唏嘘道:“她打得那么复杂,花了不少精力,我觉得掌柜的该兑给她个宝贝。” 想了想,江玄瑾问:“你的袍子绣得如何了?” 提起这个,李怀玉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还早呢,我选了个最简单的图样,正在让初酿教我。” “好。”面前这人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等你绣好,也拿来我这儿兑个宝贝。” 嗯?怀玉咋舌,意外地看着他:“人家初酿那是手艺好,掌柜的给她兑。你做什么要给我兑?” 这个问题很严肃,江玄瑾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就当我是被美色迷了眼吧。” ------------ 第93章 年关 过大年了,就算各地形势紧张,在这个关口,也都暂时歇了歇,闭门团年。ziyouge江玄瑾带着李怀玉等人回了一线城,李怀玉坐车从街上过,听见热闹的鞭炮声,和街上卖年货的吆喝,觉得这城里似乎的确什么也没发生。 夹杂着腊肉和炮仗味儿的空气,闻着就让人觉得很踏实,只是,江玄瑾身后跟着的人有点多。 紫阳君初归紫阳,各地郡守县令都赶着来贺年,本以为去一趟紫阳主城即可。谁知道紫阳君竟以一线城形势紧张为由,镇守不离,他们无奈,也只能跟着过来。 这位君上大家都是闻名已久,可着实不太熟悉,想阿谀两句都无从下手。 有人捧着一大封银子去找了乘虚御风,想打听打听君上的喜好,然而这两位大人油盐不进,任金山银山放在眼前也无动于衷,无奈之下,他们就只能自己摸索。 “主子。”乘虚递来两封请帖,“九真郡和苍梧郡两地郡守都在酒楼设宴,说要给您洗尘。” 江玄瑾顺手接过,扫了两眼。 怀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他低声道:“老实点。” “我看看呀。”下巴抵在他肩上,怀玉道,“以前我不也经常帮你看东西?” 墨居的主屋软榻上,她常这样靠着他,给他念折子。 微微有些恍惚,江玄瑾抿唇,把两封请帖都放进了她手里:“选一个。” 明日就是大年,今日午膳只能挑一处用。 接过来看了看,怀玉道:“这个九真郡我好像听过,铁矿多,每年造出来的兵器也多。苍梧郡也还不错,商贸繁荣随意挑一个吧,九真?” 目光静静地在两张帖子上流转,触及几行字。江玄瑾抿唇:“去苍梧郡这个。” “嗯?不是让我选?”怀玉瞪眼,“我选了你又不听?” 把请帖塞回乘虚手里,江玄瑾扶了扶她的腰身,下颔轻轻摩挲她的头顶:“你也说是随意选的。” 怀玉撇嘴哼哼唧唧两句,倒也没多说。 乘虚拿着请帖偷偷看了两眼,眉梢跳了跳。 九真郡这回来的人都以为是定能得君上青睐的,谁曾想君上竟接了苍梧郡的宴请。 “这是为什么?”众人都很不解。九真郡守也很不甘心,跑去偷偷问乘虚。 乘虚含蓄地道:“苍梧郡的大人比您细心。” 他还不够细心吗?连车辇仪仗都备好了! 乘虚也不多说,把两张帖子一并给他看了看。 同样的大酒楼,同样的排场,他的帖子写得漂亮得多,可苍梧郡守的帖子上,比他多了几行字。 恭请紫阳君上及君夫人驾临,知君夫人身子不便,已备暖阁软榻,并养身膳食,以体君夫人辛苦。 九真郡守:“” 心机啊!什么叫心机!苍梧郡那老贼,竟能写出这么不要脸的帖子! 可很显然,君上恰好吃这一套。 寒风之中,九真郡守瑟瑟发抖:“我现在添上这句还来得及吗?” 乘虚朝他一笑,恭请他离开。 李怀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跟着江玄瑾出来蹭饭,本是打算在旁边当个花瓶,谁知道从一落座开始,旁边郡守的姬妾就对她热情得不得了,郡守与她敬酒,也是双手奉茶过头顶。自己一杯烈酒喝尽。 “你手下的人,也去江府修习过礼仪啊?”怀玉忍不住扯着江玄瑾的袖子小声道,“这也太周到了些吧?” 江玄瑾淡淡地看了桌上的人一眼,低声道:“许是畏惧你丹阳长公主的名头。” 是吗?好像也说得通哦?怀玉点头,就当是这个原因了。 可这一场宴席之后,她公主府里就开始不断有贺礼来,一问,都是紫阳各地郡守送来贺她有孕的。 怀玉不解地站在那成堆的贺礼旁边,问陆景行:“紫阳的人都这么财大气粗吗?” 陆景行已经是许久没露过面,可风华依旧不减,站在旁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你当真看不出来?” “什么?”怀玉一脸茫然。 “这些人的做法,都是顺着紫阳君的心思来的。”他眯了凤眼道,“紫阳君如今行事也是不遮不掩了,与他往日作风大不相同。” 紫阳君偏爱什么?君夫人啊!君上不好讨好,那就讨好君夫人,保管有用!----这是众位郡守县令在抵达一线城三天之后得出的结论。 怀玉怔愣,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我还真是沾了光了。” “是啊,看这架势,以后丹阳和紫阳之间的来往必定会很顺畅。”陆景行哼笑,“托殿下的福,我如今从紫阳边城运货,都有衙门一路护送。” “那你可得感谢我。”怀玉咧嘴,“也不要多的,把你刚得的那座玉观音拿来吧。” “想得美!”陆景行白她一眼,“上好的天山寒玉,造那么一座观音,放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宝贝,能被你诓去?” “小气鬼。”怀玉撇嘴,叉腰道,“我替你赚回来的银子,够买两个观音了!” 陆景行哼笑,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斜眼睨她:“心里舒坦了?” 当初怀着身子被关在死牢里,她是憋了不少委屈的,如今紫阳君算是在赎罪了,明着暗着的好处,统统往她怀里塞。 “舒坦了。”长出一口气,怀玉笑道,“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 她前生的算计,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再活一次,也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没想到峰回路转,得了如今这平顺的日子。 算是老天爷给她的补偿吧。 眼瞧着还有人抬着贺礼往这边送,陆景行撩了撩眼皮:“你可真值钱。” “怎么说话呢?”怀玉横他一眼,接着骄傲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分明是价值连城!” 说这种话的时候,丹阳长公主从来都是不要脸的,陆景行摇头,看着那贺礼上的红结。道:“你好生陪着江玄瑾吧,他应该是头一回不在江家过年。” 提起江家,怀玉顿了顿。 对哦,江玄瑾竟然宁愿在这一线城陪她,也不回紫阳主城团圆,江老太爷肯定又要气得直拿拐杖杵地,骂她蛊惑人心了。 想了想,她道:“我先去主院看看他。” 陆景行转身,潇洒地朝她扬了扬扇子:“你去吧,我也去找地方过年了。” “嗯?”怀玉挑眉,喊他,“你今晚不在府里用膳啊?” “一堆男人有什么意思?”陆景行头也不回,吊儿郎当地道,“小爷自有好去处。” 他的去处是哪儿。怀玉不问也知道,冲他背影撇了撇嘴,她抱着肚子就往主院跑。 陆景行跨出月门,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个干净。 年夜是最热闹的,家家户户点着炮仗吃着团年饭,他去了自己开的逢春楼,叫了一坛子酒,慢慢地坐着喝。 “公子。”招财站在他身后,红着眼道,“您就在公主府里过个年又如何?至少人多啊。” 陆景行勾唇,绣锦的靴子往长凳上一抬,手肘抵着膝盖撑着脸,看着他道:“人多有什么用?” 人再多,她今年也不可能同他不醉不归,江玄瑾那个霸道的性子,连他多看她一眼,都要被他抬袖挡着,实在是又好笑又好气。 眼不见心不烦。 酒一坛子接一坛子地喝,招财碎碎叨叨地劝:“您身边也该有个人伺候了,长公主前些日子给您看的几幅美人图上的人都不错,您随意挑一个?不管成不成。也试试啊。” “奴才还听人说,东晋的百花君入了北魏国境了,也许是要去京都赠礼,他带了不少东晋的美人儿,您也可以看看。” “长公主眼瞧着就有后了,您还未成亲呢”劝到后头,招财自己都难过。“真惦念,您好歹抢一抢,可人是您放走的,连她都肯放,怎的就不肯放过自己?” 听得烦了,陆景行捏着酒坛子放在桌上,哼笑:“我如何就没放了自己?我放了。” 只是自己怎么也走不出去而已。 凤眼里光芒黯淡,陆景行往长凳上一躺,看着逢春楼高高的房梁上垂着的红绸,低声喃喃:“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招财没读过书,可跟着公子久了,这些诗词是最熟的,后头的公子没念,他却记得----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只有相思无尽处啊 逢春楼里有不少姑娘,往日里陆掌柜来,她们是都会拥上去的。可今日,她们躲在楼上看,没一个人敢靠近。 冷冷清清的风,从雕花窗里吹进来。吹得酒香四溢。 公主府里众人都在,一派欢腾热闹,徐初酿被清弦等人起哄喝了两盏酒,脸颊红透,眼神迷蒙,瞧着是醉了。赤金在旁边瞧着,眼神微冷。 “清弦,划拳吗?”他问。 清弦兴致正高,压根没注意赤金的脸色,笑着就应:“来啊!” 于是怀玉就同江玄瑾一起坐在主位上,看着赤金冷静地连赢十回,往清弦面前放了十盏酒。 “喝吧。”他微笑。 清弦脸都绿了,扭头就哭:“殿下,他欺负人!” 怀玉唏嘘,抱着江玄瑾的胳膊小声嘀咕:“不长脑子,灌谁不好,非得去灌初酿。” 然后一抹脸,她笑着大声道:“愿赌服输嘛,这算什么欺负人?喝喝喝!” 清弦垮了脸:“殿下,您以前很宠我的!” 安静看着好戏的紫阳君闻言一顿,抬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出去了半个多月、终于挣扎着回来了的就梧瞧见了紫阳君这眼神。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坐得离清弦远些。 清弦犹未察觉,借着酒意掰着指头数:“我受伤回来,殿下给我包扎了三回,还给我熬过药,那时候白皑跟我吵嘴,殿下都是帮着我的。整个飞云宫。我最得宠了啊!殿下说了要罩着我的!” 白皑看了看江玄瑾,搬起凳子,坐去了赤金身旁。 瓷白的杯子抵在唇边,江玄瑾似笑非笑:“让人喝十盏酒下去,委实有些难为了。” 难得见他开口替自己说话,清弦很感动:“君上救我!” “好说。”江玄瑾颔首,温和地道。“掷骰子吧,三局两胜,若是赢了,这十盏酒,本君替你喝了。” 这个好!清弦跳起来就捋了捋袖子:“我可是在赌坊里混过的!来来来,上骰子!” 怀玉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很想劝一劝,可刚一张口,江玄瑾就看了过来。 帮他? 不不不,帮你帮你! 那闭嘴。 好。 几眼之间,李怀玉就老实了,捏着嘴唇看着他们掷骰子。 结果出来得很快,一连两局,清弦连败。 “怎么会这样?”清弦迷迷糊糊地拍了拍脑袋,指着江玄瑾的骰子道,“你怎么总扔三个六啊?” 江玄瑾亲自伸手,给他面前加放了十盏酒:“老天眷顾。” “等会!”清弦瞪眼,“方才说我赢了你替我喝十盏酒,没说我输了要加十盏啊!” 满脸疑惑,江玄瑾问旁边众人:“打赌,不都是要价码相同?” “是是是!”就梧白皑等人齐齐点头,应得毫不犹豫。就梧还拍了拍清弦的肩膀,“赢了君上喝十盏,输了你喝十盏,很公平!” “”听着是很公平,但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呢? 看了看面前陡然多出来的十盏酒,清弦颤颤巍巍地扭头:“殿下” 怀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抱了抱拳。 勇士啊!她庇护不住,自生自灭吧! 酒席过半,众人都放开了,就梧帮忙按住了清弦,赤金拿着酒就往他嘴里倒,江玄瑾端坐在一旁,看赤金灌得一滴不漏,忍不住给他鼓了鼓掌。 李怀玉肚子都笑疼了,直拍桌子,正低头跟江玄瑾说话呢,青丝就抱了个巨大的礼盒进来。 “主子,陆掌柜的新年贺礼。” 每年陆景行都送她东西,李怀玉也不奇怪,示意她放在旁边,伸手就拆开。 天山寒玉雕出来的玉观音,成色极好,价值连城。 ------------ 第94章 东晋百花君 惊叹了一声,怀玉又有点哭笑不得:“不是说不送吗?” 这东西是他最近得来的宝贝,她是知道他喜欢,所以才拿来开个玩笑,不曾想他还真给了。ziyouge 江玄瑾侧头看了一眼,黑眸微微有些沉:“你要的?” “这个嗯,算是我要的吧。”怀玉挠挠头,“该回什么礼呢?” 放下手里的茶杯,江玄瑾垂眸道:“我来回,你不必操心。” 年宴热热闹闹地以清弦被灌得人事不省结束,一线城的炮仗声持续到了子时,城外驻扎的士兵里也是高高兴兴地围着火堆吃肉喝酒,仿佛身在家乡,不在战场。 然而。大年过后第一天,李怀麟便下了暗旨,顺司徒敬等人之意,任宁镇东为将,调兵安置于紫阳之北、平陵之西、长林之南,以备不时之需。 宁镇东之前是阴平郡守,被紫阳君识破计谋之后,连夜逃回的京都。这差事本不该由他去的,毕竟有些危险,事成功劳也不大,但不知怎的,陛下将他推了出来。 有知道事的人小声告诉他:“宁贵妃失宠半月有余,大人上回办事又未能成,想来陛下也是生了气。” 婉薇怎么会失宠呢?宁镇东想不明白,她那乖顺体贴的性子,不是一向很得圣心吗? 的确,宁婉薇十六岁入宫,虽说比皇帝年长两岁,但一直盛宠不衰,后宫不少想与她争位之人,皆未能成事。宫里的人都觉得,只要宁家人再立点功,后位妥妥的会落在宁婉薇的头上。 然而现在,李怀麟半个月没去和喜宫了。 也不是他不想去,但自从上回他一任性甩了脸子之后,宁贵妃就没主动来请过安,他生了几天的气,问内侍和喜宫里怎么样了。内侍却说,贵妃过得甚好。 甚好是什么意思?李怀麟心里很不舒服,他是九五之尊,是该被人仰视着惦记着的,没有他的宠爱,她凭什么过得甚好? 本是在阴平给紫阳君布了局,想直接拿下他。谁知道宁镇东办事不力,不仅让江玄瑾回了紫阳主城,还狼狈地回京来请罪。李怀麟是很生气的,思来想去,他让宁镇东去将功抵过,还特意让内侍去和喜宫传了一声话。 这传话的意思很简单:你惹朕不高兴,那朕就对你家里人不客气了! 宁贵妃听见消息,脸色有些发白,犹豫了片刻,整理好宫装发钗,还是去龙延宫请安了。她这半月没恩宠,每次去请安都受百般阻挠,今日不知是内侍发了善心了还是怎么的,竟放了她进殿。 轻轻松了口气,宁婉薇进去就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李怀麟坐在龙椅上,冷着脸道:“现在来求朕也没什么用,长林、平陵、紫阳、丹阳那一大片的封地全部有造反之意,形势已经是迫在眉睫,朝廷无人可用,只能派宁大人前去。” 宁贵妃顿了顿,感觉到陛下对她的冷漠。心口微微噎了噎。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陛下只是因为她有几分像长公主而对她高看两分,但好歹陪在他身边也有两三年了,原以为多多少少能有些不同,谁曾想还是一样,一朝淡了情意,她与冷宫里那些人并无差别。 垂了眼,宁贵妃朝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臣妾只是许久未见陛下,来请个安。” 还知道许久未见呢?李怀麟黑沉着脸,不悦地盯着桌上的奏折,闷了好一会儿,才用余光扫她一眼。 这一扫,就看见一张清瘦的脸,妆都盖不住的憔悴。 微微一惊,李怀麟皱眉:“你怎么回事?” 宁贵妃不知他这话是何意,茫然地直起身子低头看了看:“臣妾何处不妥吗?” 才半个月的时间,就清减成了这样,自己难道没有察觉?还是说故意弄成这副模样,来他面前玩苦肉计?李怀麟冷眼瞧着,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心里一股子戾气压不住,他道:“和喜宫里的锦衣玉食你若是都不习惯,养不好身子,那不如搬去菡萏轩,还能给淑妃腾个地方。” 宁婉薇白了脸,捏着袖子怔愣地盯着地毯上的织花。 和喜宫是他给她修的宫殿,现在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要让她给别人。 帝王家,都是这般无情的吗? “不吭声?”半晌没得到回应,李怀麟有些不耐烦。 微微敛神,她低声道:“臣妾的荣华都是陛下给的,陛下想收回,臣妾也没有怨言。” 旁边站着的内侍睨了她一眼。 没见过比她还笨的嫔妃了,若是换做淑妃,这时候早就撒娇求饶了,也就是她,真以为陛下要处置。 李怀麟脸色更沉,伸手叩了叩御书桌,漠然道:“贵妃宽和大度,朕也该成全,即刻搬出和喜宫吧。至于宁大人,贵妃还可以去送送他,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宁婉薇浑身僵硬,迟缓地朝他磕头,又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听见了消息的陪嫁宫女一路扶着她,边走边道:“年关封君没有进京述职,太常已经上禀过谋逆之罪,眼下北魏最大的几块封地的封君以紫阳君为首抱成了一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大人这个时候领兵布阵。实在是生死一线。” 急得眼前模糊,宁婉薇问:“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要反了?” 宫女小声道:“听人说是司徒太尉和齐丞相先定的平陵君有罪,陛下派了人去捉拿平陵君,被长林、紫阳、南平的兵力一并拦了,在平陵边城起了冲突。” 这仗一打,不管事实究竟如何,几位封君都已经上了一条船。 其实连长林君他们本人也不太清楚怎么就突然成了紫阳君一派之人了,但紫阳君为人靠谱,做事也周全,跟在他身后,几位封君再不用向京都缴税,短短一个月,就盈余了不少钱粮,个个脸上都是乐呵呵的。 世间之人皆为利往。江玄瑾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也不刻意拉拢,只让这些人清楚地知道----与他为友,好处甚多。 只是,长林君有一点担心的,那就是万一真的打起来了,他们封地虽广,加起来抵北魏半壁江山,但名不正言不顺,该以什么名义与朝廷对抗,才能洗掉造反的污名? 这个问题,在大年之后的第三天迎来了转机。 东晋今年与北魏断交,没有使臣来往,但百花君入了北魏之地,一路从平陵乘船直下,到了一线城。 “你说啥?”李怀玉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什么君?” 青丝重复了一遍:“百花君。” 东晋真正的掌权人,与北魏紫阳君齐名的百花君慕容弃,这回没去京都,代表着东晋,来到了公主府。 怀玉吓得差点从床榻上掉下去。急急忙忙地拽着青丝道:“快准备仪驾啊,还有,让就梧他们带点人来守着!” 青丝安抚道:“君上一早就准备妥当了,您别急。” “不不不,他准备的东西不够。”怀玉连连摇头。 徐初酿在旁边看得好奇,忍不住问:“您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是不知道。”怀玉满脸唏嘘,“这个百花君有毛病的!” 以前她因着接待礼仪的事儿同江玄瑾争过一回。也就那一回,后来她就再没争过了,因为事实证明江玄瑾比她更了解慕容弃,这个东晋先皇的私生女,过了十几年阴暗宫廷生活的人,有着常人难以适应的古怪脾气。对江玄瑾,她是服服帖帖五体投地,可每次进宫来,都会好生刁难李怀玉一番。 丹阳长公主是个什么脾气啊?看他阴阳怪气的不顺眼,直接就以长安街一霸的姿态怼了回去。大兴七年的时候,还与百花君在飞云宫里打了起来,从庭院打到宫门口,虽说是两败俱伤,但她打伤她的脸了,慕容弃为此阴侧侧地朝她道:“本君来年再领教。” 不幸的是,大兴八年,长公主薨了。 真薨透了也就没什么好说,可她现在还活着啊,消息还是放了出去的,慕容弃一来肯定就要找她清算去年的账,她现在要是不多准备点东西。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徐初酿听完,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提醒她:“殿下,您现在有紫阳君护着。” 还准备别的东西做什么? 怀玉一愣,猛地一拍大腿:“对哦!” 江玄瑾在手,还怕人来fù chóu? 底气瞬间足了起来,怀玉一捋袖子就问:“人到哪儿了?” 青丝道:“在门口,君上的意思是让您好生休息,等用过午膳,再去见一面。” 百花君这回来了一线城,抛开别的不说,绝对是打在北魏皇室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北魏皇室与东晋今年没有使臣来往,而东晋使臣竟然去了封地。 这等于就是把紫阳丹阳之地,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度。 李怀麟收到消息的时候连阻挡也来不及,只能对东晋的做法提出异议,写国书谴责东晋意图分裂北魏国土。 东晋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这个忙可算是帮上天了。”慕容弃坐在大堂里,看着江玄瑾笑,“你怎么谢我?” 江玄瑾淡声道:“别得寸进尺。” 为了换她来一趟,他给的东西着实不少,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如既往的难缠。 “哎。我收到消息,听人说你成亲了,还变了不少。可眼下一看,怎么还是这模样?”慕容弃摇头,“冰山上还有长草的地方呢,你倒是好,从里冷到外。” 提起这事。江玄瑾神色有所缓和:“你打听清楚我与谁成亲了吗?” “打听了啊,白家四xiǎo jiě么。”慕容弃道,“我来这一趟,还专门想见见她。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收得了你这样的男人。” 江玄瑾点头道:“等会就让她来见你。” “对了,还有丹阳长公主,一并请来吧。”慕容弃磨牙。“她个混账,没死成还要拉我垫背,跟人说什么我送她的锁魂玉佩起死回生,害得我府邸都被皇帝抄了个底儿朝天!” 一个没忍住,江玄瑾勾起了唇。 “嘶----”慕容弃倒吸一口凉气,瞪眼看他,“你笑了?” 她来访北魏也有好几回了,从来没见过这位紫阳君脸上出现过笑意。 这是天要下红雨了吗? 敛了嘴角,江玄瑾朝乘虚道:“去请夫人过来。” 乘虚领命而去,御风站在原地看着百花君脸上那震惊的神色,心想这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在公主府里多住两日就好了,会见怪不怪的! 谁也不会想到当年一张冷脸冰封千里的紫阳君,如今会提起一个女人就弯了唇。 乘虚去请人的时候,十分善意地提醒了李怀玉:“百花君说,请长公主和君夫人一并过去。” 怀玉挑眉,接着就恍然了。外头传得风风雨雨,可真真切切知道白四xiǎo jiě就是丹阳长公主的人也不多,很显然,慕容弃就不太清楚。 奸笑两声,怀玉故意没带青丝,抱着肚子迈着莲花小碎步,进了大堂。 江玄瑾一看她身边没人就皱了眉,起身过来扶她一把,微恼:“不怕摔?” “瞧夫君这紧张的模样,妾身怎么会怕摔呢?不是还有您在吗?”一改往日的粗声粗气,李怀玉笑吟吟地挽上他的手,声音娇滴滴得能掐出水来。 后头的御风一个激灵,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江玄瑾微微挑眉,却是被她这一声“妾身”给吸引住了。 之前白璇玑有这么自称过,他听着很膈应,觉得这个称谓真是有些恶心。 然而现在从她嘴里听见,江玄瑾客观地觉得,这个自称真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柔美温顺。 于是他松了神色,低低地“嗯”了一声,扶着她到旁边去坐下。 慕容弃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啊,这位就是东晋百花君吧?”怀玉温温柔柔地抓着扶手道,“久仰大名呢。” “呃见过夫人。”慕容弃不大自然地拱手。 老实说,她跟江玄瑾打交道很自在,因为江玄瑾重礼仪却只规范自己,不会管她。跟李怀玉打交道就更自在了,她没规矩,她比她还没规矩,随时随地打一场都可以。 但,面对这种柔柔弱弱的姑娘,慕容弃有种想起身就跑的冲动。 ------------ 第95章 骨子里的恶 心里已经想好了借口,比如什么“身子不适”、“水土不服”之类的,慕容弃张了张嘴,然而,不等她开口说出声儿来,旁边的白四xiǎo jiě就道:“百花君一路劳顿也辛苦了,妾身特意在主院里备了点心,您可要去尝尝?” “不不用了。zi幽阁om”慕容弃额角抽了抽,“本君还不饿。” 微微一怔,小脸一垮,白四xiǎo jiě委委屈屈地问:“百花君上是不喜欢妾身吗?” 一阵鸡皮疙瘩从脚底板蔓延到后脖颈,慕容弃很想冲她吼一嗓子:你好好说话我就喜欢! 然而,看一眼旁边的紫阳君,慕容弃觉得自个儿要是真冲她吼。下场一定不太美妙。于是她只能摇摇头,强自憋着,一张美艳无比的脸憋得发青。 面前这白四xiǎo jiě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拍手笑道:“百花君上生得明艳动人,妾身一眼瞧着也喜欢得紧,不如等会妾身便陪君上去外头转转?” 慕容弃连连摇头:“不必不必,本君还有事儿找丹阳长公主呢。” “哦?”白四xiǎo jiě好奇地问,“您与她亲近?” “亲近啊!怎么不亲近!”满脑子都想的是如何摆脱这个“妾身”,慕容弃张口就道,“等会见面,想必是要寒暄一番的,若要出门,也与她一同即可,夫人还是好生养着身子吧。” 一个没忍住,李怀玉抱着肚子哈哈笑出了声。 慕容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后者松了之前端着的架势,靠在椅子里笑得泪花儿都飚出来了。 这神态怎么看怎么眼熟。 眯了眯眼,慕容弃沉了脸:“丹阳?” “哎哟,君上好眼力啊!”恢复了她原来那痞里痞气的模样,怀玉笑道,“一年不见。咱们亲近了不少啊!” 柳眉一皱,慕容弃拍案就起:“你敢耍我!” “去年你不也耍我了?”怀玉挖了挖耳朵,“老子死也记得你送了我什么东西。” 为表两国友好,百花君给幼帝送了厚礼,也给长公主送了厚礼,不同的是,给幼帝的是实打实的珍宝,给她的是一块猪血凝的玉佩模样的东西,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什么难得的血玉佩,她放在宫里,直到发霉了才反应过来这人逗她玩儿呢。 想起这事儿,慕容弃抱着胳膊冷笑:“这就是你诬陷我送你锁魂玉佩的理由?” 李怀玉朝她抱拳:“你不仁我不义,公平!” 慕容弃起身就想揍她,然而,旁边一直悠闲喝茶的紫阳君动作比她快,侧身就挡在了怀玉身前,衣袂飘飘,虽是一句话没说,但慕容弃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点什么,慕容弃神色很复杂:“所以你是把丹阳给娶回来了?” 江玄瑾点头。 看着这张丰神俊朗的脸,慕容弃唏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瞎就瞎了?” 李怀玉从江玄瑾背后伸出个脑袋来,皱着鼻尖道:“什么叫瞎?我这种好姑娘,谁娶着就是谁的福气!” “你可歇会儿吧。”慕容弃没好气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一时还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是很欣赏紫阳君的,四国之中独他一人身居高位而有凛然正气,所以每回来北魏,她都与紫阳君来往甚多,相反的,与丹阳算是不共戴天,因为当时的紫阳君就同丹阳势不两立嘛。 可现在一年没见,这俩竟然成夫妻了?! 深吸一口气,慕容弃道:“我想出去走走。” “要妾身相陪吗?”李怀玉嬉皮笑脸地问。 阴侧侧地看她一眼,慕容弃起身,自个儿大步出了门。 一线城的形势是有些紧张的。重要的人物齐聚于此,四周封地边上还不断增加着朝廷的兵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冲突,所以街上人也不多,只几家店铺开着门。 心情不好的慕容弃看起来有些恹恹的,就算眉眼实在艳丽,也有一股子邪气。 她没带人,出了公主府随意走了两步就瞧见一家酒楼,一个家奴模样的人捧着一碗红烧肉,喜上眉梢地蹲在门口吃着。 在这种地方能吃着这么一大碗肉,的确是该喜。慕容弃看了两眼,勾唇过去道:“你碗底上这是什么字啊?” 正津津有味吃着肉的招财一愣,翻过碗一看。 “啪”地一声,碗里的红烧肉全倒在了地上。 招财:“?” 吹了声口哨,慕容弃一笑,把手一揣就继续往前走了。 招财傻了眼,看了看那邪里邪气的美人,再看了看自己壮烈牺牲的红烧肉,哇地一声就哭了,连滚带爬地进了酒楼里去。 陆景行正在看平陵那边几家铺子掌柜送来的信,冷不防的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公子!” 他抬头,就见招财哭得这叫一个委屈啊:“奴才的肉奴才的红烧肉没了” 眉心跳了跳,陆景行无奈地道:“多大的事情?想吃就让厨房再做。” “可她我” “行了。”摆摆手,陆景行道,“把这信送去公主府给殿下,平陵要出事了。” 一听有正事,招财收了哭声,伸出油腻腻的爪子接了信。 柿子挑软的捏,平陵在几大封地之中实力最弱,李怀麟也就打定主意从平陵下手,年后就准备正式收回封地。听见消息的几个掌柜打算提前出了铺子,转战别的城池,陆景行没允,反而是让他们等铺子便宜的时候,多收几个。 江玄瑾是必定会保平陵的,虽说不知结果如何,但他愿意多信他一分。 若是赔了陆景行轻笑,那也就赔了,算不得什么。胆子不大的商人,发不了大财。 年味儿没持续两日就散了,平陵传来消息,朝廷意欲强收封地,三万兵力并一百官员压到了平陵边城,似是想直接夺权。 慕容弃听见消息的时候正在街上揍两个轻薄她的dì pǐ,旁边有人递了信来,她伸手接过看了看,随意吩咐两句就让人回东晋传话。 来这一线城,她不单是为着紫阳君的人情来的,天下四国。西梁不成气候,南燕安居一隅,独东晋与北魏实力雄厚。眼下既有分裂之势,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来助一臂之力的。 北魏的皇帝也是蠢,得罪谁不好,竟把长公主和紫阳君一起得罪了,闹成这样,怕是收不了场喽!作为一个等着收网的渔翁,慕容弃很是兴奋地等着蚌把鹬的嘴给夹住。 这一天来得很快,大年初五,平陵边城起了摩擦,朝廷正式与平陵开战。 江玄瑾早有准备,援兵到达很快,双方一日之内交战两回。各有输赢。 “这个时候打起来,对于皇室来说,其实很不利。”白皑低声道,“陛下尚未稳定臣心,一国之内又起冲突,若是不能快速拿下平陵,想必无法同朝臣交代。” 李怀玉靠在软榻上。微微皱眉:“怀麟焦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们回封地之后,怀麟行事就越来越焦躁。若像之前潜伏时那般小心谨慎,她可能还会吃两个闷亏。但眼下看来,他像是着了急,不管不顾地要与他们正面对上。 就赢面来说,其实是不分伯仲的,可变数是,他们这边有个百花君。 “真是冥顽不灵!”李怀麟一掌拍在御案上,怒道,“我北魏之事,与她东晋何干?” 刚攻下平陵边城,占城不到一日就又被反攻了回来。紫阳丹阳等地来了援兵也罢了,东晋竟也派人往紫阳送粮饷,还美名其曰什么赠礼。 哪个国家的赠礼送军饷的?! “陛下息怒,那百花君行事诡谲,东晋国主也拿她没办法。”齐翰拱手道,“微臣让人打听过了,东晋如今的实权都在这百花君手里。” “那该如何?”李怀麟暴躁不已。 旁边的柳云烈沉吟片刻,道:“若是没猜错,紫阳君这是打算通敌叛国了。” 大战已启,江玄瑾怕输,所以请来百花君助阵。有东晋在后头撑腰,他们必定能守住平陵。 “真是岂有此理!”李怀麟怒,起身在御书房里踱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学过一国之内的治事手段,却不知这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处理。出使东晋失败已经让朝臣颇有微词,若真让东晋百花君帮着江玄瑾占稳了平陵,天下人必定会说他这个皇帝不得人心。 “陛下,臣有一计。”柳云烈拱手。 “你说。” 眼眸幽深,柳云烈道:“他们既然联合东晋,那咱们也可以寻求西梁的帮助。” 李怀麟愣了愣。 齐翰略有犹豫:“这不妥吧?” “看紫阳那边的形势,是已经摆明了要造反,江玄瑾早有准备,而咱们一直是被动。若不多准备些东西。一朝输了,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上回柳云烈出使,三国之中最顺利的就是西梁,李怀麟知道西梁国主很赏识柳云烈,也建立了不错的贸易来往。要再深些的合作,也不是不可能。 思忖片刻,他坐下去拿了笔。 “你也不怕江老太爷骂死你啊?”慕容弃坐在庭院里摇头,“敢说我送你们粮饷我若真送了,你们就是通敌叛国!” 江玄瑾拂了拂衣袍,神色从容:“不是我的主意。” 慕容弃扭头去看旁边的李怀玉,后者一迎上她的目光就娇滴滴地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了这些事?” “你少来!”慕容弃皱眉,“想把我东晋扯下水?” “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恢复正常语气,李怀玉白她一眼,“老子让你东晋什么也不用做就白得一个人情,你还摆这副姿态?” 丹阳送来的军饷,全是以东晋百花君的名义发放下去的,就算是利用她了,可给她的好处少了不成? 哼哼两声,慕容弃伸长了腿,把端着茶上来的丫鬟绊得一个趔趄。 “君君上?”丫鬟吓得脸都白了。 慕容弃转脸就笑了。幸灾乐祸地道:“让你走路不看路。” 李怀玉:“” 她说百花君有毛病,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这个人干起坏事来是真的可恶,而且没由头的,没惹着她的人都能被她整上一通。 江玄瑾昨儿晚上跟她说,慕容弃骨子里有一股恶,是在东晋皇宫里养成的,她对这个世间善良不了,是以都双十年华了,还没有夫家。 “盯着我看什么?你直接把目的说了吧。”慕容弃对她道,“大费周章送我一个人情,想干什么?” 回了神,怀玉笑道:“一时兴起。” 江玄瑾一顿,漆黑的眼眸扫过来。微微不解。 李怀玉没多解释,起身拉了他就走:“咱们这些成了家的和孤家寡人不同,得留些时辰亲近,君上自便吧,咱们先走一步。” 慕容弃阴了脸:“挤兑谁孤家寡人呢?” 怀玉回头,大大方方地道:“你啊!” 慕容弃:“” 真是碍眼,她想,要不是李怀玉肚子大了,她非得追上去踹一脚不可。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走在路上,江玄瑾也问了一句。 李怀玉笑眯眯地抱着他的胳膊,装作没听懂,只问他:“你最近收到的家书里都说什么了?” 提起这个,江玄瑾微微沉了眼。 他同父亲解释过,说反抗朝廷只是无奈之举,若不提早谋划,早晚会被帝王赶尽杀绝。然而江老太爷执意认为他这是造反,要携家回京请罪。无奈之下,他只能让人把他们禁在紫阳主城之内,不得外出。 家书里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大哥劝他,二哥关心他两句,然后就是父亲的责骂和威胁。 这种事。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他能做的只有护住全家老小。 “哎呀,别不高兴。”停下步子,怀玉挺着肚子吃力地抱了抱他,“会好起来的。” 要好起来太难了,不过看着她这张圆润的小脸,江玄瑾心情好了些,低声道:“陪你回去午睡片刻。” “好。”甜甜地应下,怀玉又笑,“我听他们说,女子身怀六甲的时候,丈夫总是很忙的,时不时就要外出,少有空闲相陪。可你这么就一直在我身边啊?” 睨她一眼,江玄瑾道:“因为你太能折腾。” 他怕他一个转背,这人就又磕着碰着了,还是自己一直看着比较放心。 尤其,她这肚子真是大得让他害怕。 ------------ 第96章 坏人也是有感情的 乘虚有段时间愤愤不平过,因为自家君上对夫人实在是太好了,而夫人每天嘻嘻哈哈的,像是一点也不知道君上的辛苦。zi幽阁om 然而现在,拿着刚从京都送来的消息,乘虚神色很复杂。 北魏皇帝不知何故与西梁使臣来往密切,大量买入西梁兵器粮草不说,还让西梁一将军与柳云烈的mèi mèi成了亲。 这些事就发生在这短短一个月里,动作之迅速,完全没有给朝臣多议的机会。西梁的将军入了国都,大婚之后就赶赴战火连天的平陵,接管兵力。带着朝廷之人杀入平陵,连下五城。 此举的确是为李怀麟在这危急关头扳回了不少颜面,但与此同时,众人也都清楚了----北魏帝王这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把那些个封君打压下去。 之前有风声传东晋借粮草给紫阳,到底是没实证,可如今西梁的将军入北魏,却是满朝皆知。 乘虚一瞬间就明白了之前夫人为什么要白送百花君一个人情。 “她是担心您。”站在自家君上身边,乘虚压低了声音道。 丹阳长公主做事向来不顾名声,但这次,她顾了。 江玄瑾正在看战报,闻言一顿,睫毛颤了颤,抬头看了看内室的李怀玉。 她最近睡得不太好,眼下有两片乌青,八个月大的肚子只敢平躺,此时半睡半醒地靠在软榻上,眉头还皱着。 心头微动。他起身,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李怀玉听见了响动,睁开一双惺忪的眼:“嗯?” 有人在她榻边坐下,从旁边的木柜上拿了瓷罐子下来,问:“要吃吗?” 那罐子里装的是她当零嘴吃的酸梅,吧砸两下嘴,怀玉点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打了个小呵欠,见他伸手捏了梅子递过来,扭头就要去咬。 修长的手指捏着梅子退让开,江玄瑾低头接过这位置,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李怀玉:“” 这人一向不太主动的,可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完全不让她退,舌尖硬挤开她的牙关,舔弄她的唇齿。 脸上莫名发热,怀玉哼唧两声,手抵在他的胸口,使劲儿用了点力才得了喘息的机会。 “不是说不当着它的面亲热吗?”瞪眼看他,怀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委委屈屈地道,“上回在庭院里我要亲你,你都躲!” 低低地“嗯”了一声,江玄瑾含了梅子,重新覆上她的唇。 不是他要躲,而是那日庭院里人实在太多,他不喜欢给人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 最近只要一靠近她,他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本还想再忍几个月的。但抱歉,实在忍不住了。 “你”怀玉哭笑不得,刚想撒娇说难受,这人就把她半抱在了怀里,手托在腰上替她省力,然后低头,更深地吻了下来。 怀玉觉得江玄瑾不太寻常,可又觉得这种不寻常挺好的,也懒得计较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安分地咬他的舌头。 春天快到了啊,真是个适合两个人呆在一起的季节。 京都传来的消息除了战报和朝廷形势,免不得还有些李怀麟的消息。 青丝说:“陛下把宁贵妃打入了冷宫。” 怀玉披散着长发半靠在床上,闻言皱了皱眉。 怀麟很喜欢宁贵妃的,这样的举动是干什么?难不成因为宁镇东最近没什么功绩,就冷落她了? 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就是能折腾,总觉得感情这东西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好了。也就是到了她这个地步才知道珍惜,知道维系,知道任何人的真心都得来不易。 很久很久以前的朝堂上,紫阳君斥厉奉行之时,曾问过李怀麟一句话----“敢问陛下,若宁贵妃命在旦夕,又有人蛰伏暗处欲害之,陛下会如何?” 那时的李怀麟说:“朕定是要守着她,抓出恶人,严惩不贷!” 而如今,宁贵妃在冷宫,李怀麟抱着淑妃坐在她的和喜宫里。 “陛下在想什么?”淑妃笑着问。 回过神,李怀麟淡笑:“能想什么,自然是想爱妃。” 愣了愣,淑妃有些尴尬,面上却还是一派娇羞:“臣妾就在这里,陛下哪里还用想?臣妾做了梅花糕,陛下可要尝尝?” 突然有点不耐烦,李怀麟道:“平陵战事正紧,你倒还有空想这些花头。” 淑妃一惊,连忙跪下。 帝王是不讲道理的,他心情好的时候,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可一旦心情不好,一盘梅花糕也可能惹得一顿刑罚。 淑妃眼眶发红。 要不是为了家族荣光。谁愿意进宫来呢?尤其是这个皇帝,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实在令人害怕。之前没受宠的时候,她还挺嫉妒宁贵妃,可一朝到了圣上面前,淑妃突然觉得,这宠也不好受。 扫了一眼淑妃的表情,李怀麟薄怒:“你退下吧。” 如获大赦,淑妃提着裙子就退了出去,步子很快,似是怕极了。 嘲讽地笑了笑。李怀麟起身。 他的后宫大得很,人也多得很,找谁伺候不是伺候? 只是,这些女人看起来胆子都好小啊,他稍微变个语气,她们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来拉他的手安慰他,也没有人给他哼小曲儿。 在后宫里转了半晌,李怀麟抿唇,还是去了贺贵嫔的宫里。 贺贵嫔和宁婉薇是手帕交,这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哪怕同为妃嫔,也没有争风吃醋过。他绕了好大一圈,装做路过的模样,跨进了大殿。 “陛下。”贺贵嫔先行了礼,请他上座,然后问,“怎么有空来嫔妾这儿了?” “随便走走。”李怀麟余光瞥着她,坐着没动。 后宫里谁都不会给宁婉薇求情,但贺贵嫔会,只要她开口提一句,他就给她一个颜面,去冷宫里看看。 然而,贺贵嫔低着头陪他喝茶,一直没有说话。 李怀麟有些烦躁了:“你哑巴了?” 贺贵嫔一颤,提着裙子起身,也朝他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怎么都这样?李怀麟想不明白:“你就不能学学宁婉薇,争争宠?” 神色复杂地盯着地毯,贺贵嫔摇头:“嫔妾不敢。” “怎么就不敢了?”李怀麟怒意更盛,“朕后宫里的妃子都清心寡欲,一个个的与世无争?” “非也。”贺贵嫔低声道,“只是宁贵妃行事无错,且爱陛下至深,尚得这样的下场,嫔妾等人如何敢造次?” 总算是说了,就算言语有些冒犯。李怀麟也松了眉,嗤笑一声道:“她爱朕至深?” “宁贵妃痴心一片,后宫皆知。”贺贵嫔抿唇,“只是没由来地被关进冷宫,也不知心凉成了什么样。” 会心凉吗?李怀麟怔了怔,下意识地道:“是她先不理朕的。” 若不是她那么久都不去给他请安,他也不会突然发脾气。 贺贵嫔顿了顿,道:“不知陛下有没有问过内侍,宁贵妃之前往龙延宫送了很多次甜品,都被拦在了外头。” 眼皮跳了跳,李怀麟起身:“你说什么?” “她不理谁,也不会不理陛下。”贺贵嫔很想维持平静,可到底还是有些生气,语气微微重了些,“陛下寻她轻而易举,她寻陛下却是要百般波折,您不清楚吗?” 当然不清楚,最近一直被平陵的事情牵绊着。他都没什么空闲入后宫。身边的人是新选上来的,也没同他多说什么。 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李怀麟看了贺贵嫔好几眼,有些不太自在地问:“要去冷宫看看吗?” 贺贵嫔起身又行礼:“恭送陛下。” 李怀麟有点恼,恼贺贵嫔这了然的表情,也恼自己冤枉了人。 恼怒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心慌。 宁贵妃,会不会生他的气? 天色暗了,李怀麟今日基本把所有的宫殿都走遍了,最后还是停在了冷宫门口。 破败的宫殿,一点也比不上和喜宫的华丽,宁婉薇坐在宫灯边。一身素衣,脸色发白。听见动静,以为是丫鬟拿饭回来了,头也不转地就道:“你吃吧,本宫不用了。” 眉头拧了起来,李怀麟恶声恶气地道:“不吃等着饿死?” 肩头微抖,宁婉薇回过头来,看见那袭熟悉的龙袍,怔了怔,跪下行礼:“罪妾给陛下请安。” 要是不知道情况,李怀麟还会觉得她懂规矩,可知道她没做错什么,还听得“罪妾”二字,怀麟就有些不自在了,伸手去扶她:“平身。” 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宁贵妃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握了握他放在她腕上的手,皱眉道:“陛下受凉了。” 没有怨言。也没有委屈,她先心疼的还是他的身子。 喉咙紧了紧,李怀麟别开头,先前准备好的话倒是说不出口了。 人都是如此,越被温柔对待,越是任性刻薄,尤其是缺乏安全感的人,觉得自己不值得这么好的对待,就总会下意识地试探别人,看她究竟能好到什么地步。 “朕想喝汤。”他梗着脖子道,“你给朕熬两碗,就可以回和喜宫了。” ------------ 第97章 临盆 宁贵妃听着,以为是宫里的人没伺候好他,所以他才来冷宫要她熬汤,连忙抿了抿鬓发:“罪妾这就去。ziyouge” 说完朝他行了大礼,然后就跟着宫人往御膳房的方向走。 李怀麟侧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清楚自己该说两句好话,也知道自己该对她好点儿,但看她这半分也不难过的模样,他闷闷地觉得,没必要吧,她肯定也不是很难过。 收回目光,他起驾回了和喜宫等着。 锅里的汤冒着乳白色的泡泡,宁婉薇站在旁边看着,微微有些走神。 “宫里头的娘娘,哪个是会亲自过来熬汤的?”外头的厨子小声碎嘴。 旁边的厨娘道:“听人说是陛下的旨意,让贵妃熬了汤才能回和喜宫。” “这不是变着法儿地糟践人吗” 的确是挺糟践人的,不由分说收回了恩宠,又不由分说地让她进了冷宫。宁婉薇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来想去也只能觉得,是陛下发脾气,迁怒到她了,毕竟最近长公主一党与朝廷正式对抗,她昔日因长公主受宠,如今也就该因她受牵连。 对于她这个人本身,陛下是没有感情的。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宁贵妃拿了帕子来,包着砂罐取下灶,把汤盛了出来。 “娘娘。”后头有个厨娘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来吧,您的手” 宁贵妃温和地笑了笑,摇头,端起汤跟着宫人往和喜宫走。 和喜宫离御膳房实在有些远,滚烫的一盅汤,端过去的时候盖了些碎雪,已经只有半温了。她进殿。先行了礼,然后把汤盛出来试了试,眉心微皱。 李怀麟靠在软榻上看着她,心里觉得无比踏实,面色也和缓了不少。 “怎么?不好喝?”他问。 她摇头:“有些凉了。” 帝王撑起身,拿过她手里的勺子就着喝了一口,微微抬眼,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她的手。 纤嫩的手指上烫了一个通红的水泡,里头已经积了黄水。 动作一僵,李怀麟眯眼,语气不善地道:“你是有多笨?” 宁贵妃脸一白,拉过衣袖盖了手,低声解释:“是有些冷了,手不太灵巧,以前不会这样的。” 李怀麟语塞。 他是心疼她,话被她听去,怎么就成了他嫌她似的了? 侧头吩咐宫女拿烫伤的药来,李怀麟抱着那碗半温的汤慢慢喝着。低声道:“自己抹药。” “谢主隆恩!”宁贵妃行了礼,侧身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擦着。 还是一样的和喜宫,可她在这儿,跟淑妃在这儿完全不一样,李怀麟也不太清楚哪里不一样,可看着她的身影,自个儿紧绷了一天的身子就松了下来。 心头微动,李怀麟放了碗。伸手把这人拉了过来。 宁婉薇还在擦药,一个没稳住,身子往他怀里一倒,下意识地就把手举高,怕药蹭上他的龙袍。 李怀麟轻哼一声,张口咬她的脖颈。 “别”她惊慌地道,“罪妾还未更衣沐浴!” “有什么关系?”他闷声道。 宁婉薇怔愣,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感受到他的温度,鼻尖微微发红。 “按照规矩,宫嫔侍寝要沐浴的。” “这宫里,朕才是规矩。” 身子微颤,宁婉薇承着他倒在软榻上,下意识地伸手,顺着他的背脊一下下地安抚。 察觉到她的动作,李怀麟没有平静,动作反而更猛烈,像突然暴躁的野兽,分外粗暴地咬开了她的衣襟。宁婉薇顺着他的力道,任他为所欲为,眼神里有迷蒙,也有微微的茫然。 帝王的心思真的好难猜啊,上一刻在冷宫,下一刻就能得他宠幸,他是几日不见想她了吗? 迷迷糊会之中被卷进锦被里去,宁婉薇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心里有点希冀。也有点忐忑。 第二天,帝王上朝去了,宁贵妃翻了翻皇历,目光落在昨天的日子上,微微想了想,恍然。 廿月十九,丹阳长公主的生辰。 不是因为想她了,是因为想长公主了。 宁婉薇站在原地沉默许久,又笑了笑。 挺好,至少他想他皇姐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安慰一二。 早朝的时候,众臣都发现帝王心情不错,虽然多次走神,但嘴边一直挂着笑,与前几日的冰冷完全不同。 “最近一月,朝廷折兵三千,拿下平陵七城。”司徒敬在下头禀告,“紫阳丹阳各地爆发冲突,三日前紫阳主城发生动乱,虽很快被压下,但足以表明,民间对紫阳君也有不满。” “甚好。”李怀麟微笑。 柳云烈在旁边听着司徒敬邀功,出奇地一句话也没说。 紫阳bào luàn,是他们的人所为,不是民意,压根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眼下平陵之战,因着封君一方主帅是个脓包,所以才一直占了上风,一旦江玄瑾挂帅,形势就难说了。 也亏得现在李怀玉临盆在即,拖住了江玄瑾,他们尚有余地来准备对策。 可是,司徒敬别的不做,竟是先邀功。 暗暗摇头,柳云烈唏嘘,他没有开口提醒座上的皇帝,也没有出来反驳司徒敬的话,一双英气的眼慢悠悠地打量着整个朝堂。 三月的一线城春风拂面,祁锦说,夫人临盆,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玄瑾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怀玉的肚子,已经盯了半个时辰,旁边的乘虚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君上,您不用这么紧张。” 紧张也没用啊! “你哪只眼睛看本君紧张?”江玄瑾冷漠地抬了抬下巴。 李怀玉乐出了声,手指勾了勾他濡湿的掌心,眼里亮亮地道:“是,咱们君上千军万马列于前都不动声色,哪里会为这点小事紧张?” 说着,调戏似的打开他的手掌,拿帕子轻轻给他擦。 江玄瑾有些恼:“别管我。” 他神态看起来凶巴巴的,李怀玉却是咯咯直笑,擦干他的手,又与他十指相扣:“午膳还没吃呢,多少吃点儿吧?” 心像是被根绳子牵着吊在嗓子里,江玄瑾摇头:“不饿。” 怀玉哭笑不得:“我不生,你还就不吃饭了?” “不是。”他皱眉。 刚擦干的掌心又有了些汗,怀玉叹息,让乘虚端了饭菜过来,轻声哄他:“我没什么大碍,你先吃两口,等会我也听你的,好生睡一会儿。如何?” 她最近一直睡不着,眼下的青色越发明显,江玄瑾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也换不得她超过一个时辰的熟睡。 眼下她这样说了,他就算再没胃口,也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弃在外室偷摸看了两眼,忍不住啧啧两声:“怪不得呢。” 怪不得紫阳君会把李怀玉给娶回来,这丹阳长公主虽对别人粗暴,可对这紫阳君是真温柔啊,分明自己都难受,还哄着他。 不过,平陵都打得那么凶了,江玄瑾还坐在这里陪自个儿的夫人,也真是沉得住气。 “哎,做什么不吃芹菜?”怀玉夹了喂到他唇边,挑眉笑道,“紫阳君还挑食?” 江玄瑾颇为不爽地看着那绿白绿白的一截:“难吃。” “不会啊,很好吃。而且祁锦说了,这个吃了对身子好。” “不要。” 真的倔啊,怀玉嘟了嘟嘴,刚想再说点什么,肚子就是一紧。 她顿了顿,意识到了点什么,侧头对青丝道:“让祁医女先过来吧。” 江玄瑾下颔顿紧,抓着她问:“怎么了?” “没怎么,让她诊诊脉。”李怀玉脸上一片轻松。朝他笑道,“不过我突然有点想吃翠玉豆包。” 这东西也就陆景行的酒楼里有,乘虚刚想说他去买,夫人就扯着君上的手道:“你去帮我买,行不行?” 要是平时,江玄瑾肯定就出门上马了,可眼下,他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手骤然收紧,眼瞳里瞬间慌乱。 “哎哎,你别急。”知道没能瞒住,怀玉失笑,“我没出事,当真没有,好好的呢!” “” “就算要生了,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哎,我错了,我错了。不吃什么翠玉豆包了,你拉着我,别怕。” “” “江玠,我是生孩子,不是要去死,你堂堂紫阳君,不能被吓成这样的!” “” 慕容弃在外头听得嘴角直抽,这到底是谁要生啊?怀着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怀的倒惊得脸色雪白。 “百花君。这里不方便,您外头请。”乘虚急急忙忙地出来道。 慕容弃耸肩,跟着出门站了一会儿,就见府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过来了。 医女神色凝重地抱着药箱进门,青丝和徐初酿也都拿着东西进去,后头还跟了一串儿稳婆,紫阳君在里头,一直没出来。 慕容弃靠在旁边的石柱上,看着满院子沉默等着的人,突然觉得丹阳长公主其实一点也不惨啊,说是为千夫所指,可她身边还有这么多人是向着她在意她的,比她好多了,东晋举国上下都赞颂她,她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嘻嘻笑了两声,慕容弃看了看庭院里最前头站着的那人。 那好像是长公主的挚友,每次看见他,他都穿着一身白如雪的对襟锦袍,只是绣纹有所不同。 有人说他是商贾,可慕容弃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商贾都是肥头大耳一身铜钱花纹的锦服的,这人看起来玉树临风,像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公子,没有半分铜臭。 眼下他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脸色紧绷。垂眼沉默许久,突然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一拜。 衣袂飘飘,风华独绝,哪怕愁眉不解,慕容弃也觉得真他娘的好看。 下意识的,她就学着他朝天拜了拜。 就算看丹阳不顺眼,那也得祈祷她平安产下麟儿,只要她命在,总有再打一架的机会。 手腕上的沉香佛珠被她捏得死紧,李怀玉一直低声安抚着焦躁不已的江玄瑾,可肚子真疼起来,她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玄瑾掰开她的手指,将佛珠取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她手里。 怀玉听稳婆的话省着力气,看着他这动作,却还是忍不住道:“你故意的吗?明知道我舍不得掐你。” “不是。”眼神发紧,浑身都是不安的气息,江玄瑾强迫自己坐在原处不动。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做噩梦了。” 唯一一次睡了大半个时辰,她斜靠在软枕上梦呓不断,说的都是当初在死牢审问室里对他说过的话,喃喃地念着,眼泪直流。 他心疼。 她欠他的东西,他统统都不想计较了,但他欠她的。他想还。 肚子缩得越来越疼,怀玉喘着气,按照稳婆说的那般呼吸,硬生生将恐惧压在心底。 她不能慌,虽然没生过孩子,的确害怕,但他明显比她更怕,她要是慌了,他非疯了不可。但想是这么想。疼得厉害的时候,她瞳孔都有些涣散了。 “君上,您先出去吧?”稳婆知道规矩,连声劝,“产房血气重,又脏,您” 冷冷抬眼,江玄瑾盯着她问:“哪里脏?” 稳婆一噎,被他这神色吓得再不敢吭声。 临盆花的时间很长。一般与男人无关,各家的老爷公子都是在外头喝茶等着的,再冷淡点儿的,出府逛街再回来再抱孩子的都有。紫阳君身份尊贵,听闻忌讳也挺多,本想是给他个台阶下,谁曾想他还真在这儿坐得住。 “主子”看她越来越疼,脸都皱到了一起,青丝眼眶发红,低声道,“今日是三月二十七。” 三月二十七,在大兴八年,是个宜丧葬的日子,有人喝下了毒酒,带着满心的不甘,赴了黄泉。 可在大兴九年,三月二十七是大吉,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朦朦胧胧中,怀玉听见了这句话,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伸手抓紧了旁边的人。 “我曾经曾经很恨你,所以跟你说要长命百岁的时候,是带着怨毒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喃喃对他道,“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不恨你了。” 江玄瑾瞳孔紧缩。 面前这张脸满是汗水,憔悴到近乎枯萎,却是对他道:“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 第98章 我爱你 烟雾笼上来,江玄瑾微微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飞云宫。 丹阳最爱瑶池牡丹,宫装上层层叠叠地绣着,她气势很足,就算是将死,坐在那合欢榻上,也是一副高傲十足的模样,双手交叠端在身前,下巴微扬,吐出来的话又毒又狠。 当时他以为,她是恼羞成怒不甘伏法,所以才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可后来他知道了,她是难过,被他亲手送上黄泉,她难过得要命。却还维持着架势,不想让他瞧出来。 她连死都要在他眼里死成最耀眼的样子。 “你”摩挲着她的手背,他眼眸发红,“你是有多喜欢我?” 身边这人回答不了他了,汗水湿透,双眼紧闭,稳婆七嘴八舌地嚷着“用力”,旁边还有人在教她怎么呼吸,她在努力忍着不想叫唤,可还是禁不住泄出几声疼极的闷哼。 “羊水破了!”稳婆欣喜地喊了一声,又连忙顺着她的肚子。 江玄瑾觉得自己应该算平静的了,他没有失态,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坐在这里拉着她的手而已。可不知怎的对面徐初酿和青丝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担忧,李怀玉喘口气的间隙抬眼看他。也忍不住皱了眉。 “你要不要出去?”她断断续续地道,“我怕我怕你先坚持不住。” 湿透了的头发贴在她脸上,江玄瑾瞧着,伸手替她别到了耳后,然后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她现在有多狼狈,想想也知道,怀玉闷哼一声,别开头:“汗水是苦的。” “告诉你个秘密。”身边这人低头看她,哑声道,“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怀玉一震。 很久以前的洗砚池里,他嫌她:“你话怎么这么多?” 微风吹皱一池墨水,她口干舌燥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嗯?” “你说她对你有用,我就帮你劝啊,说不定那姑娘吃软不吃硬。被我说通了,愿意帮你呢?明儿我还来说。” “何苦?” 她突然停了步子,朝他勾了勾手:“我告诉你个秘密。” 疑惑地看她一眼,江玄瑾低下头来。 她伸手飞快地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就含上他的唇瓣,使劲一吮,“吧嗒”一声再松开。 “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道。 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这是她调戏他的话,他当时是恼的,羞得脸上泛红,恨不得掰开她的嘴,把这话给她塞回去。过了这么久了,她以为他都忘了,可他偏生记得一字不差,还学着她的语气说还给她。 分明是听进去了嘛! 只是,现在的江玄瑾嗓子可真是抖啊,哪还有以前那沉静缭绕的佛香?贴在她耳侧,丝丝的颤音夹着低哑,听得她心口都疼。 “夫人!夫人快醒醒!不能昏过去!”稳婆突然掐着她的人中,低喝起来。 江玄瑾微微一窒,抓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床上的人瞳孔涣散,无意识地跟着稳婆的力道使劲,嘴里喃喃低语着些什么。 他俯身过去,听了许久才听清。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还想还想和你岁岁长相见呢” 越来越虚弱的声音,渐渐没在了她的唇齿间。 眼眸通红,江玄瑾死死地盯着她,怒声道:“说话要算话!你这一次再骗我要是再敢骗我” 他不知道该拿什么威胁她,呆呆地抓着她的手。薄唇紧抿,怒极又无措。 床尾坐着的稳婆看见孩子露头了,高兴地喊出了声,接托着小脑袋,往外缓缓用力。没一会儿,“哇”地一声啼哭就响彻整个厢房。 “哎哎!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稳婆瞧了瞧,大喜,“双胞胎啊!怪不得这么大的肚子,快快!夫人快再用力!” 右边的稳婆听了,扭头就想向紫阳君贺喜。 然而,紫阳君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白着嘴唇盯着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血!”瞧见自家主子身下有些不对劲,青丝急喝,“出了好多的血!” 睫毛颤了颤,江玄瑾转过头去,目光触及祁锦手上大片大片的血红,身子陡然僵硬。 “君上快出去。”徐初酿看他这表情,实在觉得不妥,推他一把,随口瞎编,“您在这儿不吉利,对怀玉不好,出去等着,这儿有咱们呢!” “您这边请。”青丝更是直接,上来扶了江玄瑾的胳膊,强硬地把他往外推。 意识到这些人是想支开他,江玄瑾沉了眼神:“放手。” 徐初酿焦急地道:“您在这儿,怀玉也担心,本就没什么力气了,您给她省省心!” 脑海里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江玄瑾抿唇,固执地摇头:“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要在这里陪着她,他一定不会像大哥那样,只能站在外头苍凉地抱着孩子。 他想抱的是她。 “不用担心我。”他和缓了神色,低声对她道,“我不怕,也不担心,你说要与我长相见,那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让你看见我。” 温温柔柔的语气,听得青丝红了眼。 祁锦慌乱地替怀玉止着血,稳婆还在想办法给她打气,眼瞧着她气息越来越微弱,稳婆忍不住急道:“君上,您说些夫人喜欢听的话,给她鼓鼓劲儿!” 喜欢听的话吗?江玄瑾想了想,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哄道:“丹阳长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李怀玉眼皮动了动。 江玄瑾知道,她若是有力气,一定是会笑的,一边笑一边骂他虚伪,分明之前从未认可过她。 可他是认真的,轻轻触了触她的眉眼,他低笑道:“若是早些知道真相,我会在你还是丹阳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顿了顿。又道:“换句话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在长公主与紫阳君长达八年的斗争里,世人以长公主的薨逝宣告了紫阳君的胜利。可现在,她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已经输了个彻头彻尾。 出来混的,果然迟早是要还的。 像是当真被他的话鼓励到了一般,怀玉突然回了点神,借着稳婆那一推,肚子猛地往下一坠。 “哇----”又是一声响亮的啼哭,第二个孩子,顺顺利利地被剪了脐带,抱去清洗。 但是,与此同时,大片的血染红了半面床单,李怀玉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抓着江玄瑾的手就是一松。 心里跟着往下一沉,江玄瑾抓了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重新握好她,抿了抿唇。 “京都是个好地方,你定然也喜欢那地方。”他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回去看看。你种的橘子树,一定能结果子了。” “你让青丝裱好的那四个字,我让他们带上,回去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字,我都写。” “只是你别再绣帕子了,绣得真难看,好端端的四个字,怎么被你绣得那么丑,谁愿意带在身上?” 说着,他把那帕子从袖袋里拿出来,放在她眼前:“你看,真的好丑。”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青丝和徐初酿都有些哽咽。 江玄瑾一句也没多问,继续小声说着:“你皇弟真的很不像话,你要宠他,我可不宠。再过几日。我是要叫他明白什么叫长幼有序,当初他装得太乖,挨的戒尺还是太少了。” “还有陆景行,他的回礼我给了,只是他一直没看见,实在怪不得我,但你别惦记了。”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众人都觉得,紫阳君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省下来的话一次性给床上这人全说了。 可床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长公主一口气生了个龙凤胎,外头等着的人听着这消息都欢呼了起来,一直绷着脸的陆掌柜也松了神色,脚下一个踉跄,被身边的人扶住,自嘲似的笑了笑:“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才站这么一会儿腿就麻了。” 说着,又问里头出来的稳婆:“母子平安吗?” 稳婆抖了抖,小声道:“两个孩子是没事的。” 笑意一僵,陆景行沉了脸:“什么意思?” 刚刚还欢腾一片的庭院,瞬间就变成了死寂。 “临盆大出血了。”稳婆颤颤巍巍地道,“里头还在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啪”地一声响,南阳玉做的扇骨磕在地上,断了两根。 未时的天,还没到黑的时候,却莫名的阴沉了下来。祁锦在屋子里急救,所有的人,包括紫阳君,统统被赶出了门。 江玄瑾站在庭院里,神色出奇的平静。徐初酿过来问他要不要去隔壁房间看看孩子,他没反应。一双眼盯着面前那紧闭的门,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半个时辰之后,祁锦神色古怪地开门出来。 “如何了?”陆景行上前便问。 祁锦欲言又止,看了看江玄瑾,道:“夫人想见君上,只君上一人进去。” 陆景行一听这话就闭了眼,旁边的就梧等人也都红了眼睛。 要交代遗言了吗? 整理好衣衫,江玄瑾捏了捏拳头,抬脚跨进了门。 床上躺着的人脸色青白,嘴唇起了干皮,头发也凌乱。看见他进来,她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怎么不高兴?” 努力压着心里汹涌翻腾的情绪,江玄瑾抿唇,云淡风轻地道:“没有。” 她欣慰地点头:“往后孩子们就要靠你多照顾了” 心口骤疼,江玄瑾低头看她。 怀玉勉强伸手,刚好就有一滴水落下来。落在她指尖。 “一线城下雨了吗?”她轻笑。 江玄瑾点头:“屋子有些漏雨,等过两日,我让人来修。” 叹息一声,怀玉看着他道:“你上回说你心悦我。” “嗯,我心悦你。” “那爱我吗?” 喉咙紧得生疼,江玄瑾接住她晃在半空中的手,轻轻吻了吻:“爱。” “好好地跟我说一遍。”她笑,眉心又皱。似是疼得紧,声音更虚,“快点啊我要坚持不住了” 慌张地抓紧她,他什么也不想顾了,哑声道:“我爱你,很爱你。” 至始至终,都只爱过你。 满足地笑了笑,怀玉感叹:“你之前还不肯说。” “我肯的。”他道。“你别睡,以后每天我都同你说,好不好?” “这话是你说的。”怀玉缓缓闭上眼,“那明天,记得跟我说。” “不行!你睁眼!”床边的人陡然慌张,“别睡!” 不好意思再装下去了,李怀玉轻咳两声,虚弱地道:“我要是不睡。身子怎么好得起来?祁锦说了,这大出血要养上几个月呢,刚刚力气都用完了,我现在很困,你快放开我。” “不嗯?”察觉到哪里不对,江玄瑾一噎,接着微微一眯眼。 养上几个月? 她没性命危险? 感觉到床边的气息瞬间变凉,李怀玉立马闭眼闷哼一声,虚弱地“晕”了过去。 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故意吓他,江玄瑾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 “李怀玉!” 多大的仇?到底是多大的仇要这样吓他?他刚刚是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她要 狠狠一巴掌打在自己大腿上,他扫了一眼床上这人的确苍白的脸,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抓着门弦就是猛地一拉---- 门口偷听的一堆人差点齐齐跌进来,祁锦首当其冲。很是尴尬地整理好衣裳,小声道:“奴婢刚还想提醒君上呢,夫人没大碍了,就是出血多,需要好生调养,您也不能说太久的话,早些出来,放夫人休息吧。嘿嘿。” 江玄瑾冷冷地看向后头的陆景行,后者正心疼地抱着自己的玉骨扇:“你别看我,我也被她们吓住了,这可是南阳玉啊,很难得的!” 他再看向就梧,就梧打了个寒战,连连摇头:“咱们都是刚刚才从祁医女这儿知道的,全都不知情啊!” 都是里头那位主子一个人的主意! ------------ 第99章 动乱 江玄瑾定定地站了许久,伸手揉了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d7%cf%d3%c4%b8%f3 还说希望他长命百岁呢,这分明是要吓得他英年早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骗子! 磨了磨牙,江玄瑾扭头看着就梧道:“平陵缺人,今日胡将军等人要动身,你跟着一并去吧。” 就梧:“???” 不是,讲道理,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君上偏偏要殃及他?!他多无辜啊!连两位小主子的面儿都还没见着呢! “怎么?不想去?”江玄瑾凉凉地看他一眼。 就梧硬生生咽了口气:“没有,领君上之命。” 自从上回替他调兵之后,他在紫阳军里就混上了个武职,殿下的意思是在紫阳军里有利于他的仕途。的确,君上很提拔他。有什么好差事都让他去,可偷偷瞄江玄瑾一眼,就梧觉得,这个人好像每次都喜欢把他扔得远远的。 而且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乘虚很是同情地看了就梧一眼。 没办法,自家主子舍不得拿夫人怎么样,也就只有夫人身边的人来顶雷了。更何况谁让这个人跟夫人说君上坏话来着? 就梧一步三回头,不甘不愿地走了。江玄瑾侧身,问祁锦:“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祁锦答:“坐月子自然是要一月余的,夫人出了不少血,身子很差,要多炖些鸡肉,好生将养。” 说完,看他一眼,忍不住道:“君上也不问问xiǎo jiě和小世子如何了?” 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连看也没看一眼。 江玄瑾顿了顿,似是才想起还有两个孩子,微微恍惚之后,问:“如何了?” 祁锦:“” 要不是看他在夫人临盆的时候紧张成了那样,真的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了。 双胞胎单个来看比寻常的婴儿要小些,不过很难得的是,这俩孩子都很康健,裹在襁褓里乖乖巧巧地睡着,几个乳娘喜上眉梢地围在旁边,一见紫阳君进门,迎上去就行礼:“恭喜君上!” 乘虚在后头打发了喜钱,江玄瑾跨门进去,站在小床边看了看。 乳娘抱了一个起来,满脸笑容地递给他:“这是小世子,您看,眉眼多像您啊!” 刚生的孩子丑巴巴的,连眉毛都没有,还像他呢?江玄瑾嫌弃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没伸手去抱,又低头看了看摇床里的另一个。 闺女明显比儿子长得好看多了。小鼻子小嘴巴的,一股子奶香味儿。 眉头舒开,他勾了勾唇。 乳娘抱着小世子,又看了看摇篮里的xiǎo jiě,脸上带笑,心里那叫一个莫名其妙啊。谁家不是喜欢男孩儿多些的?这紫阳君倒是好,光盯着女孩儿乐了。 后头还挤着一群等着看孩子的人,见江玄瑾没吭声也没抱孩子,个个急得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替他抱一下。 余光瞥了他们一眼,江玄瑾道:“人太多了。” 听出这是要赶人的意思,陆景行揣着手就笑:“咱们同君上一样等了两个时辰呢,看都不让看一眼,是不是太小气了?” “没错!”慕容弃帮腔,举手道,“我要抱奶娃儿,我还没抱过呢!” 慢条斯理地往外室一坐,江玄瑾道:“陆掌柜和百花君先看,其余人去用了晚膳再过来。” 人太多了屋子里空气都混,众人也觉得这安排挺有道理,虽然心痒痒。但清弦等人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 陆景行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姑娘,这姑娘生得极其美艳,明眸皓齿,眼尾上勾,柳腰纤细堪一握,身段窈窕拢黑纱。 初春的天气,还算不得太暖和,风吹着很凉,可这人像是不怕冷,里头一件黑底的百蝶穿花束胸裙,外头一件轻薄明透的黑纱衣,隐约能瞧见她白皙的手臂。 很大胆的装束,但因着是深沉的黑色,不显孟浪,反而有一股子难喻的冷意。 像是察觉到旁人有人在看她,慕容弃侧头挑眉,朝他一笑。 挑衅又带着些意味深长。 陆景行顿了顿,收回目光,专心去看摇篮里的两个孩子。 慕容弃本来是想抱个奶娃儿玩玩的,但她现在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好像更好玩。一双凤眼美得很,低头看过去,温柔得如春风拂碧波。 瞧他这通身的风流气质,不似江玄瑾那样正经,许也是个红尘里滚惯了的。可方才瞧她,却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 摸摸自己的脸,慕容弃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姿色。 “名字想好了吗?”陆景行问外头的江玄瑾。 后者道:“不劳陆掌柜操心。” “怎么能不劳呢?”陆景行轻笑,“之前怀玉还让我起名,说叫陆什么哎,陆什么好像都挺好听的。” 这话简直是摆明了的找死啊,几个乳娘都吓白了脸,旁边的慕容弃眼皮也跳了跳。 然而,江玄瑾听见了,却是一点波澜也没有,只端着茶,轻轻撇了撇茶沫。 “主子?”乘虚忍不住小声唤他。 他抿了口茶,云淡风轻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同陆掌柜计较,你的心是铁打的?” 陆景行:“” 这个人以前是不太会说这种话的,到底是跟谁学的这一张口就把人噎死的功夫?! “主子。”御风拿着几封进门来,皱眉道,“有战报。” 收敛了神色,江玄瑾接过来扫了两眼,冷笑。 李怀麟竟还敢重用柳云烈,派他带兵前往平陵支援。 柳云烈是选仕进朝的寒门子弟,亲戚只有一个mèi mèi。几年前在勤王之战里立功,升了廷尉,擅长权术,以一张正经的皮。蒙蔽了江玄瑾多年。 江玄瑾一度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为着什么要害他、害丹阳。原以为是一颗忠心太过,容不得能威胁到皇帝的人。可跳出京都之后,他回头看,察觉到了不对。 这个人目的没那么简单。 收拢战报,他起身吩咐乘虚:“按照先前说好的做。” 平陵连下八城,朝廷的兵力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冲平陵主城。李怀麟大赏了西梁来的猛将,觉得都是他的功劳。还在宫里设宴。与百官同庆。 然而,几天之后,京郊传来急报----“陛下!京西方外二十里,有大量人马正朝京都而来!” 捏着杯盏的手一松,“啪”地一声响,李怀麟白了脸。 “以八座城池换朝廷之军深入平陵腹地,再难回防京都,这番魄力谋略,我等是不及的。”南平君坐在帷帐里唏嘘,“这几天平陵君吃不下睡不着的,想必也是惊了个够呛。” 李方物岂止是惊啊,差点就要觉得江玄瑾是要弃了他平陵了。结果一招请君入瓮,朝廷先后派来的十二万兵力,全被牵制在了平陵。紫阳五万兵力一路潜行,直接围到了京都。 “跟着紫阳君做事儿,就是有这个好处。”指了指外头高高飘着的勤王旗,长林君笑得这叫一个欢,“他说带兵去勤王,民间一点怀疑的声音都没有,朝廷下了告示说紫阳君造反,也没几个人信,哈哈,这哑巴亏可噎得那些人够呛。” 因着民间的反应,几个原本真的打算勤王的封君也暂时按兵不动了,这一场大战,输了的人下场可不会太好,所以除了他们几个不知为何就被江玄瑾坑上了船的人之外,其余的封君压根不敢轻易做抉择。 “谁让皇帝真听那几个老东西的话,任用了西梁的将领。”李方物摇头,“西梁的人一来,可不就给了咱们勤王的理由?” 李怀玉下了很关键的一步棋,用三千粮草骗得李怀麟病急乱投医,拉拢了西梁。虽说本意只是为了维护江玄瑾的名声,但这事儿引发的一连串的后果,实在是帮了他们这边的大忙。 这君夫人他们认了,除了长公主,也没人当得了。 “现在就看紫阳君上是什么意思了。”长林君捻着胡子道,“已经抵在了京都边上,要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就真的是冲着推翻皇帝去的了。 几个封君心里都很清楚,一边渴望更多的封地财富,一边又担心,以紫阳君的慈悲和忠义,会不会只是想吓唬吓唬皇帝? 不会,江玄瑾用接下来的攻城之举,清晰地回答了他们。 大兴九年,四月初四,勤王之军破了京都城门,直指皇宫。勤帝出逃。携百官一路南退,并引西梁之军入境对抗勤王之军,西梁军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天下哗然。 李怀麟的本意是想让西梁帮忙,许以大量金银粮食,只要他们能镇压住叛军,北魏甚至可以割让几城。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司徒敬突然暴毙,柳云烈接管他手里的七万兵力,不听圣旨,一路避让勤王军。 “你什么意思?!”坐在行宫里,李怀麟暴怒,“为什么不打?为什么要退?!” 柳云烈拱手道:“如今我方兵力不足以与紫阳君对抗。陛下不妨再放十万西梁军入境,让他们相敌,陛下坐收渔利,岂不快哉?” 李怀麟眯眼:“你当朕是傻子吗?” 北魏境内已有八万西梁军,再放十万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他现在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柳云烈的话求西梁增援,又怎么可能一错再错? 柳云烈一点也没慌。抬眼直视帝王,道:“臣是体恤陛下,陛下若是执意不听,那臣只能继续往南退了。” “你”触及他的眼神,李怀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你想干什么?” 他一直觉得柳云烈是身边最可靠的人,毕竟还在他没有亲政的时候,柳云烈就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替他谋划怎么夺权,怎么报仇。没有他,李怀麟杀不了丹阳。 事成之后,李怀麟为表感激和信任,也给柳云烈升官加俸,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让他去办,让他如今在朝里的地位,直追当初的紫阳君。 可现在,李怀麟看着这双眼,猛地惊醒。 他是不是中了什么圈套? 看着帝王的反应,柳云烈微微一笑:“臣mèi mèi怀了身孕,要回西梁。臣去送送她。” 是“回”,不是“去”。 心口猛地一震,李怀麟呆呆地看着他,倏地就反应了过来:“你!” “臣告退。”柳云烈从容地退下,一挥手,门外的人就齐刷刷地站上来,将门口堵死。 宁贵妃过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狠命地摔东西。整个行宫里,但凡是能碎的,统统都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绣鞋刚踏半步,一个花瓶就砸过来,瓷片飞溅,划过她的额头。 “滚!”李怀麟红着眼睛吼,“都给朕滚!” 温热的东西滑落下来,糊了她的眼。宁婉薇捏着帕子擦了擦,沉默地看着上头的嫣红。 看见是她,李怀麟僵了僵,大步走过来,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口,微怒:“你来干什么?” 他发火的时候,向来喜欢摔东西,误伤到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做什么不躲远点? “怕陛下气坏身子。”宁婉薇低声说着,握住他的手看了看,“伤着了。” 不知哪儿划的一条细口子,比她额头上的浅得多。李怀麟看了看,不以为然。 宁贵妃却是固执,提着裙子去旁边寻出药箱来,坐在软榻上替他擦。 她的动作是真温柔啊,自己的伤口还不断渗着血也没管,拿药酒清了他的手,再给他缠上一圈白布。 李怀麟喉咙紧了紧,闷声道:“给你自己也上点药吧。” 宁婉薇点头,起身去找镜子。 一句怨言也没有。 李怀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烦躁:“其实你可以走的。” 像后宫其他妃嫔一样,趁乱离开他,去紫阳那一带,没有战乱,没有危险,抱着银票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半生。 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宁婉薇手一顿,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李怀麟鲜少与人对视,乍一看她的眼睛,莫名有些心慌。 “陛下。”她道,“您觉得臣妾为什么不肯走?” 还能为什么舍不得位份,盼望他东山再起再回京都,亦或是没别的地方可去。 李怀麟很想这么说,但看着宁婉薇的眼神,他顿了顿,没说出口。 ------------ 第100章 引狼入室 宁婉薇初得他宠幸,是沾了皇姐的光。zi幽阁om 那是两年以前的一天,江玄瑾还在御书房里教他帝王策,正说到“不残手足,不毁血脉”之时,李怀麟抬眼问:“那皇姐杀了平陵君该怎么算?” 江玄瑾顿了顿,说:“所以她受万人唾骂,理所应当。” 李怀麟很清楚当时自家皇姐就躲在暗处偷看,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以舒缓自己心里怎么也散不开的恨意。 可,看着皇姐真的伤了心,黯然地走了,他又觉得难受。 这种难受在看见宁婉薇的时候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宁婉薇长得跟皇姐有几分神似,他从百人之中将她挑出来。轻声问她:“要朕如何,你才会高兴?” 她当时是被他吓傻了的,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不过等缓过神来,她跪在自己面前说:“能伴君左右,妾便高兴。” 好,李怀麟应她,接她入后宫,给她封贵妃,每晚都赖在她的宫殿里,要她学皇姐一样给他哼曲儿哄他入睡。他给皇姐使了绊子,就去赏宁婉薇东西,他设了陷阱要害皇姐,就越加地宠宁婉薇。皇姐死后。他更是将她宠得冠绝六宫。 可是宁婉薇从来没有得意忘形过。 她像是很清楚他的宠爱是来自哪里,懂分寸地侍奉着他,安慰着他,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 渐渐的,李怀麟发现,他看她的时候,已经很难恍惚地看见皇姐的影子了。面前这个人是她,是个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人。 他只是不太明白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 不是不肯相信她的感情,只是很怕很怕她会走。很怕自己最喜欢的,最后都是要离开自己的。 抿了抿唇,李怀麟起身,走到她身边去,捏了她方才用的药酒,用帕子沾了,轻轻擦了擦她额上的伤口。 宁婉薇瞳孔一缩,接着又释然。 陛下总这样,发脾气之后就会对她好,已经习惯了。 他只要不再赶她走,那什么都好说。 “柳云烈有二心。”仔细地替她上了药,他低声道。“朕要法子保住你我二人的性命。” 睫毛轻轻颤了颤,宁婉薇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去何处,臣妾就去何处。” 低头盯着她看了许久,李怀麟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目间有一丝难得的孩子气。 “好。”他说。 西梁之兵大量入境,边关告急,却无皇令而不得妄动。江玄瑾收到消息,面色凝重。 “果然。”他道,“柳云烈是西梁的人。” 从得知他把mèi mèi嫁给西梁将军的时候,他就怀疑过,毕竟柳云烈行事稳重,这种关头与西梁扯上关系,万一出什么岔子,他是要成千古罪人的。以他的谋算,若没别的什么原因,应该不至于自找死路。 而眼下,他拥兵却不战,让出京都还不算,还纵容西梁之兵入北魏。若不是西梁的人,他断没有理由下这样的决定。 李怀玉靠在床头。忍不住爆了句粗:“竖子!潜伏在朝廷里这么多年,就为了给西梁开门!” “你别动气。”放下文书,江玄瑾皱眉,“祁锦说了,你要静养。” 不提还好,一提李怀玉简直就是哭笑不得。自从生完两个小东西,江玄瑾就把她当成了个瓷娃娃在养着,站不让站,动不让动,饭菜都喂到嘴边,还替她擦身子。她实在受不了了想动弹,他就冷着一张脸背她在屋子里走两步。 没错,是背,地都不让她下。 “你是不是在报复我啊?”怀玉伸着指头去勾他的手,“报复我临盆那天吓着你了?” 江玄瑾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怎么会呢。” 分明就是啊!看他这眼神!怀玉敢怒不敢言,眼珠子一转,又笑:“你今儿的话是不是该说了?” 临盆那天答应她的,每天都跟她说一遍那三个字。 神色有些不自在,江玄瑾沉了眉眼道:“都说了快一个月了,你还没听腻?” “听不腻的!”李怀玉摆手,笑得眼波潋滟,“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听你说这个。” “你不觉得自个儿有点无耻?”江玄瑾微怒,“那个时候了,都还下套诓人。” 摸着下巴想了想,李怀玉点头:“是啊,我也觉得自个儿挺无耻的,所以你千万别跟我学!该说的就得说,来吧!” 江玄瑾:“” 他是真的理解了这个人为什么要选择当个坏人,因为坏人真是一点脸也不用要,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不像他,快被自己的承诺给逼死了。 手被她握在手里,脸被她死死地盯着,江玄瑾紧绷了脸,声音极轻地喃了一声。 “嗯?”怀玉挖了挖耳朵,“没听清。” 江玄瑾恼:“你故意的!” “凶人家哦?”怀玉眨巴两下眼,拉着床帐就摆出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你凶人家!” 额角跳了跳,江玄瑾问:“人家是谁?” “人家就是人家嘛!”捏着嗓子娇嗔,怀玉扭了扭腰,冲他抛了个媚眼。 江玄瑾起身,麻利地扭头就要走。 “哎哎哎,别走呀。”怀玉伸手就拖住他,嬉皮笑脸地道,“我不闹了。” 他顺势坐回床边,她欺身上来,捧着他的脸就亲上了他的唇。 “身子。”他皱眉,接住她悬空的腰身。 “嗯?”伸着小舌头轻轻舔他的下唇,怀玉笑。“那你可扶稳我。” 说完,竟松了手。 手上的重量陡然增加,江玄瑾闷哼一声,发现这不要脸的人竟是借着他的支撑在亲他,然而,他还不能放开,一放她就会掉下床去。 “你”他又气又笑。 含着他的唇轻轻摩挲。李怀玉坦荡地道:“我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还真好意思说?简直是无法无天! 轻吸一口气,江玄瑾闭了闭眼,秉承江家常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良好品质,最后得出结论:都是他惯的,他活该! 忍吧,能把她怎么样呢? 屋子里气氛甚好,好得乘虚和御风都想假装自己是个香炉。 这两位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把?啊?这么大两个活人杵在这里,这两位都有本事谈着谈着正事就亲热起来了? 柳云烈的事儿怎么说?还有嘴说吗? 乘虚这叫一个气啊,他觉得自个儿和御风的俸禄是不涨不行了,这活儿都没法干了! 御风用眼神问他:退还是留? 废话,肯定是留啊!乘虚挤眉弄眼地示意:还等着主子下决定,然后把消息传出去呢! 御风了然地点头,然后出其不意地,一脚踹在乘虚的臀上。 一个没站稳,乘虚踉跄两步,撞到旁边的紫檀木圆桌上,震翻了烛台,“咚”地一声响! 江玄瑾一震,飞快地掐着怀玉的腰,把她塞回了床上。 然后回头,眼神凉凉地看向桌边的人。 “主主子。”乘虚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急忙摆手,“不是不是属下!” 看了看他桌上倒下的烛台,再看看这个离桌子最近的人,江玄瑾皮笑肉不笑。 乘虚满头冷汗,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瞪了御风一眼。 人家的好兄弟是为人两肋插刀,这混账的刀是专往他肋上插啊! 御风眼观鼻口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乘虚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前道:“敢问君上,调令如何下?” 勤王之军已经多达二十万,若一路追赶皇帝,定是能活捉他,可如此一来,边境便无人,西梁之兵也会继续肆虐。但若分兵,那就是腹背受敌,前有西梁之兵,后有柳云烈,两边都拿不准会是什么结果。 “以长公主之名,下懿旨于边境,命边境守兵竭力抗梁。”江玄瑾抽了纸笔来,“再分长林、南平两方人马,去支援边境,其余之人,平内乱。”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详细写好兵力分布和调遣安排,写好放进乘虚手里:“去转呈长林君便是。” “是!”乘虚接过信,觉得自己能逃过了一劫,松了气就想跑。 然而。步子刚迈到门口,自家主子的声音就从后头追了上来。 “送完信,去把马厩清扫两遍。” 乘虚:“” 该来的始终会来,逃是逃不过的。 慕容弃收到风声,跑来找江玄瑾和李怀玉。 “人家都知道找邻国帮忙,你俩怎么就脑子转不通呢?”皱眉看了看他们,她道,“我东晋国力雄厚,比那劳什子的西梁可厉害多了,我愿意替你俩撑腰,保管把那皇位都掀了。” 江玄瑾淡声道:“不必。” 李怀玉难得地附和:“的确不必。” “你们是看不清外头形势多紧张吗?”慕容弃挑眉,“有西梁掺和进来,你们赢面很小,万一一朝兵败如山倒。那可就完蛋了。” 江玄瑾很含蓄地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百花君不用忧心。” 李怀玉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怀麟年纪小,容易被人蒙骗,引狼入室,我跟他加起来都活了快五十年了,哪能上这种当?输赢都是我北魏的事情。君上有多余的闲心,不如出去走走?” 一个精明的人不可怕,两个精明的人凑成了对才可怕。慕容弃很不甘心啊,都在北魏等了这么久了,还等不来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眼瞧着西梁要来分杯羹了,她东晋之兵却入不得境。 不过还好,看北魏这形势,乱是一定的了,东晋的地位,十年之内都不会再被撼动。 松懈了身子,慕容弃也懒得跟他们说这些了,转头道:“我刚出去走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后头跟了好多人。” 李怀玉翻了翻白眼:“你这张脸往街上一晃,跟很多人在后头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吗?” “不是,寻常跟着的人都挺温柔的,还会脸红,可今儿跟这一群气势汹汹的,拿着扁担锄头什么的,像是想打我。”慕容弃耸肩,“可我站着让他们上来打。他们又不动,很奇怪。” 李怀玉愕然:“你上街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啊。”慕容弃望着房梁回忆,“也就是不小心踢翻两个小摊儿,抢了个姑娘的手帕,再喝了一罐酒。” 江玄瑾李怀玉:“” 慕容弃想着想着也觉得不太对劲,问他们:“你们这儿喝酒要给钱吗?” “你废话!”怀玉一拍床榻,“不给钱的那叫抢!” “哦。”慕容弃点头,掰着手指道,“那我就是踢翻了两个小摊儿,抢了一张手帕和一坛子酒。” 这得意的语气,仿佛是在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江玄瑾侧头吩咐御风:“出去把钱补给人家。” “哎,补什么呀。”慕容弃哼笑,“我在东晋也这样,从来不给钱。” 怀玉朝她抱拳:“你这样的真liú máng还能受人赞誉,真是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慕容弃起身,“你俩反正不上我的套,那我就再出去逛逛吧。” 江玄瑾目送她出门,想了想,对御风道:“再找个人,给百花君引引路,她对一线城还不太熟。” 要抢东西,也得挑好铺子啊,比如一线城的陆记,就很好抢嘛。 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御风拱手应下:“是。” 北魏开始内乱了,以京都为界,西边所有封地以紫阳君为尊,不再受朝廷管制。东边有皇帝的人马流窜,也有西梁之兵肆虐,双方不同的是,柳云烈领兵自卫,江玄瑾却是分了人守卫边境,抵挡西梁。 江老太爷在江家祠堂跪了一天。 “爷爷。”江焱小声劝他,“您应该明白的,小叔没有错,这回错的是陛下。” 无论如何,不能引外兵入北魏之境,这是祖训,皇帝已经完全违背了。 江老太爷没吭声,只盯着牌位上的字。 江家世代忠良,都是拥护帝王的,哪怕遇见不是很英明的君主,也一直恪守职责,精忠报国。 江玄瑾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是江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可他现在,亲手把皇帝从京都赶了出去。 就算知道他有苦衷,但错了就是错了,他该跪在这里替他向祖辈们认错。 也求祖辈们庇佑,庇佑一下这个不肖子,让他能安然归来。 ------------ 第101章 价值连城 李怀玉出月子的这天,江玄瑾亲自替她更了衣,抱她在怀里给她喂饭,然后与她一同躺在床上午休。 怀玉侧头道:“你今天好温柔啊,我吃你豆腐你都不躲。” 江玄瑾眉心跳了跳,像是想斥她,可想了想,还是平和了神色,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身子凑过来,手脚并用地抱住她,怀玉笑:“那可多了去了,你得让乘虚拿几叠纸来记不过现在嘛,我想听你讲故事。”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怀玉补充:“要那种小动物的,很可爱的故事。” 江玄瑾:“” 他家夫人的要求一天比一天奇怪,也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江玄瑾生涩地开口:“从前,有一只很可爱的小动物,嗯是只兔子精,兔子精想种萝卜给自己吃,但找不到肥沃的泥,于是她就去问住在自己隔壁的兔子精:哪里的泥能种出好萝卜?” 怀玉微微惊讶,还以为他不会说呢,结果讲起故事来还有模有样的。 而且,眼睛半阖下来,一张脸温柔动人,看着就让她想给他盖座金屋! 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侧脸,带来阵阵酥麻的感觉,面前这人认真地讲着:“邻居回答兔子精,山的那头有一片地,长着各种野菜,挖野菜长得最茂盛之地的泥。就能种出好萝卜。” “于是兔子就跋山涉水地去挖泥了。” 佛香缭绕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怀玉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呵欠,倦意席卷上来。 身边这人轻轻拍着她,语气越发轻柔:“可是,等萝卜种出来之后,兔子精发现,自己家的萝卜没有邻居家的大。它觉得奇怪,就跑去问邻居:我与你一样勤劳,萝卜为何没有你的好?” “邻居说:你看见山那头长着的倭瓜了吗?兔子精点头。” “邻居说:我是挖的矮倭瓜下面的泥,这样种出来的萝卜最好。” “为什么呀,兔子精不明白。” 微微勾唇,江玄瑾看了看面前的人,她已经睡着了,鼻尖轻轻颤了颤,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伸手抱紧这只兔子,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慢悠悠地说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因为我爱你。” 倭矮泥,我爱你,故事是瞎掰的,最后这句话是真的。 怀里的人睡得很安稳,像是信任极了他,一点防备都没有。江玄瑾静静地看着她,眼里的满足和愉悦多得快溢出来了。 他向来觉得诗人笔墨里的风花雪月太过轻浮虚妄,可与她在了一处,他觉得,有几句写得也挺不错。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乘虚拿着战报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 边关告急,大量难民涌入各处封地,京都以东已经是一片混乱,西梁五万兵力离京都只有六十里地,就梧等人带兵抵抗,但无主帅,军心不稳,出了不少岔子。 主子之前就听见了消息,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所以今日,他把藏了许久的盔甲拿了出来,擦了好几遍。 这盔甲是他在大兴初年的勤王之战上用过的,算算日子,已经藏了九年,时间太久,导致这北魏里,除了柳云烈,已经没人记得紫阳君会武、善用兵。 不看他手里这份战报。君上也是要同夫人道别的,只是乘虚知道这很难开口,君上现在最怕的,就是夫人伤心。 所以再让他多陪一天吧,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怀玉醒来的时候,江玄瑾坐在床边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一听这话她眼睛就亮了,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踩在他鞋面上,笑嘻嘻地道:“走走走!我都快被闷死了,总算能出门了!” 掐了她的腰把人抱回床上,江玄瑾替她拢了外袍,又拿了罗袜绣鞋要弯腰。 脸皮再厚,让他给自个儿穿鞋,怀玉还是脸红了红,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道:“我自己来。” 瞥她一眼,江玄瑾意外地挑眉:“害羞?” “不是,只是觉得你做这事儿,我得被天打雷劈。” 轻笑出声,江玄瑾捏了她的脚踝,躲开她的手,固执地替她穿上,末了站起来,俯视着她道:“我比你高很多。” 怀玉眯眼:“所以呢?看不起长得矮的?” “不是。”他拉她起身,“要是天打雷劈了,我替你顶着。” 李怀玉:“” 青丝在门口站着,看见里头两位主子出来,轻轻扫了一眼。 以往都是紫阳君红着耳根一脸恼怒,今日倒不知怎的,自家殿下倒是一张脸红透了半边天。 紫阳君依旧是一身青珀色锦袍,绣了飞鹤的暗纹,长公主也随他穿了青珀色,只是裙摆上还是有牡丹傲然地开着。两人牵着手出来,像是压根没看见他们外头站着的这些人似的,径直就往府外去。 御风面无表情地嘀咕:“看衣裳就够了,两位真的没有必要还执着手。” “你说呢?”御风问乘虚,企图找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知相惜。 然而,乘虚板着脸道:“我就不说了,上回洗的马厩已经够了。” 御风:“”心虚地别开头,他不吭声了。 像是八百年没来过人间似的,李怀玉一路上看什么都新奇,要吃糖葫芦、要买风筝、要拿糖画,江玄瑾都依她。 只是,他这张脸没遮没挡,实在太过招摇,没走两步就被街上的百姓给围住,再迈不动步子。 怀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高兴地吃着手里的蜜饯,一回头才发现身边的人没了。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啊,敢问可有家室?”老妇人高兴地问着,指了指另一边,“老身的女儿在那头,公子可要见见?” “公子,这个您拿着。”旁边年轻的闺女娇羞地塞了香囊过来,扭头就退开。 还有胆子大些的,竟上前就想抓他衣袖。 李怀玉脸都绿了,伸手一叉腰。气势汹汹地就杀回去,挤开人群把他护在自个儿身后,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 江玄瑾站在后头看着她这凶巴巴的模样,眼里光芒一转,勾了勾唇。 他其实是可以自己走出去的,也可以冷眼把人吓退,但说来有些无耻。他就喜欢看她站在自己身前护着他的样子,比会种萝卜的兔子精还可爱。 手被她抓过去,人也被她拉走,江玄瑾压了唇角,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倒是喊我一声啊,要是我没回头看你怎么办?”她恼。 “你会回头的。”他道,“毕竟价值连城。” 提起这个,怀玉嘴角抽了抽。 之前绣外袍给他的时候,这人答应她,袍子可以兑个宝贝,结果等她绣好问他要宝贝的时候,这厮很是自然地就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 “给你。”他道,“价值连城。” 回过神来抹了把脸,怀玉唏嘘:“你别的不学,怎么偏生学我的脸皮?” 江玄瑾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什么厉害学什么。”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怀玉龇牙就咬在他的手腕上,嗷呜一口。 面前这人也不躲,只道:“想吃肉的话,就去前头的酒楼。” 怀玉抬头看了一眼,嘿,陆记。 松了嘴,她拉着他就一路咚咚咚地小跑过去。 平陵主城保住了。并且涌入了大量的难民,陆景行之前在价低时候买入的铺子统统成了旺铺,赚了个盆满钵满,于是在一线城的陆记统统修葺了一番。 然而,陆景行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 “你们可算是来了!”他满脸无奈,“殿下救命!” 江玄瑾冷笑,抓了他朝怀玉伸过去手腕,漠然问:“陆掌柜这是怎么了?” 瞪他一眼,陆景行收回手,抽出修好的玉骨扇“刷”地展开,凤眼往二楼上一觑:“店里来了个恶棍,我对付不了,官府也不管,只能求殿下做个主了。” 恶棍?怀玉兴奋了:“一线城还有恶棍呢?” 陆景行想了想,道:“是个外来扎根的。” 那怪不得了,怀玉捋了捋衣袖。挺着胸膛道:“交给我,先打一顿再送官府!” 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就上了楼。 江玄瑾站着没动,眉梢微挑,心里默数了十个数。 果然,数到十的时候,李怀玉就灰溜溜地下来了。 “怎么?”陆景行瞪眼,“你都搞不定?” 挠了挠下巴,怀玉道:“这不是搞不搞得定的问题,是我没法搞啊,你招惹谁不好,怎么就把慕容弃那祸害给搁上头了?” 陆景行这叫一个冤枉:“我好端端的开门做生意,哪里招惹她了?她二话不说就进我店里喝酒,这都喝了三天了,霸占了我整个二楼,生意都没法做了!” 怀玉道:“以你的功夫,要把她扔出去应该不难吧?” 陆景行脸都绿了:“我扔东晋百花君?你借我两个胆子!” “那怎么办?”怀玉也很无奈,扭头问江玄瑾,“你有法子么?” “有。”江玄瑾颔首。 陆景行眼眸一亮,立马朝他拱了手:“请君上赐教!” “好说。”江玄瑾很是体贴地道,“慕容弃此人性子犟,你好言好语劝她没用,上去与她切磋武艺,输了她就没脸留在此处了。” 陆景行一喜。可又有些担忧:“她不会强权压人吧?” “不会。”江玄瑾道,“百花君一向愿赌服输。” 怀玉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慕容弃愿赌服输吗?那之前与她打架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输不起?每回都咬牙切齿的,还想法子报复她。 “行了,肉是吃不了了,我等也就不耽误陆掌柜为民除害了。”江玄瑾揽过她往外走,“告辞。” 怀玉回神,下意识地跟着行礼告辞,一路上都还忍不住嘀咕:“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玄瑾斜眼,很是不悦地问:“担心他?” “不不不!”察觉到了不对劲,怀玉连忙抱着他的胳膊笑,“我担心他干什么?有那功夫,不如多抱抱你。” 轻哼一声,江玄瑾别开头。 两人漫步到了郊外,夕阳洒下光来,余晖暖融,李怀玉笑嘻嘻地跟江玄瑾说着话,一路都叽叽喳喳个没完。可寻着一块大岩石坐下来的时候,她望着斜阳,突然安静了。 “怎么?”他不解地侧头看她。 怀玉勾着唇,伸手抱着膝盖,低声道:“你这一去,是不是要好几个月见不着了?” 微微一震,江玄瑾皱眉:“你” 他还在琢磨要怎么开口,她竟然就已经知道了。 杏眼里映着光,怀玉轻笑,歪过脑袋来看他:“我又不傻。” 喉咙紧了紧,江玄瑾握紧了她的手。 在他的安排里,今日是他用来疼宠她的一天,什么都依她听她。把之后要欠的东西,先补上一些。 然而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配合,逗他笑、带他疯。这么一看起来,倒像是她在疼宠他。 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他低声道:“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怀玉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很久以前,她问过他:要是只能在我和苍生中选一个。你选哪个? 他当时答的毫不犹豫:苍生。 可现在,她亲眼看着的,大势紧张之下,他竭尽全力稳住了局面,空出了这么久的时间,一直陪着她,陪着她临盆,陪着她坐完月子。 他没有轻而易举地因为苍生抛下她。苍生那么多人,在他心里,与她的重量齐平。 光是想想她就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了。 “当年勤王之战的时候,我见识过君上风采。”目光迷离,怀玉道,“那时的紫阳君杀伐决断,狠戾又果敢,你肯定不知道,你骑在马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江玄瑾怔了怔。 孝帝驾崩,封君齐乱,他策马进宫,压下叛军,撞开飞云宫大门的时候,丹阳长公主正跪在软榻上护着自己的皇弟。 已经想不起她当时是什么表情,但看看现在这人的神色。江玄瑾道:“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对本君起了歹心。” 李怀玉哈哈大笑,抓着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一双眼认真地望进他的眼里。 “所以这次,君上一定也要平安归来,再让本宫看一看那风采。” anvynt(16984349) 您好,感谢支持正版,为了方便下次,可在微信中搜索关注“黑岩”,最新最快章节! ------------ 第102章 小混蛋小祸害 燃了一夜的灯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熄灭,怀玉伸手抱了两个孩子,去门口给人送行。 清弦和白皑都穿上了铠甲,沉默不语地跟在她身后。 “你们突然想跟他一起去京都,是自愿的吗?”怀玉边走边问。 废话,能是自愿的吗?他们谁不想在殿下身边多待些时候?殿下坐月子的时候紫阳君就阴险地借着祁锦的口禁止他们频繁探问,好不容易坐完月子了,竟然不要脸地要把他们都带去前线。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但。殿下也是心系天下之人,身为男儿,哪里能在这时候说不愿意去保家卫国?所以,哪怕心里再恼再恨,两人也是笑着回答:“自愿的。” 怀玉很欣慰:“也是到了让你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乱世出英雄,你俩可不能给我飞云宫丢人。” “是!”清弦和白皑齐齐应下。 江玄瑾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一身银甲,墨发高束。他捏着腰间的刀柄回头看过来,英挺的眉目在触及李怀玉背后那两个人之时,微微动了动。 怀玉笑着把两个奶团子分他一个:“看看,一说要送爹爹。她今儿都没睡,睁着眼睛呢。” 奶团子们最擅长半夜哭闹白天睡觉,不过mèi mèi比哥哥懂事,听娘亲念叨了说要送爹爹出院门,黑葡萄似的小眼睛就一直睁着。 接过闺女抱在怀里,江玄瑾眉目温和:“还不给他们起名吗?” “不急,乳名先叫着吧。”怀玉笑道,“也挺好听的。” 江玄瑾眉心跳了跳:“好听?” “你不觉得吗?”怀玉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儿子,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小混蛋” 江玄瑾:“” 儿子的乳名叫混蛋,他觉得没太大问题,但是好端端的闺女,乳名叫“祸害”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谁家亲生的娘干得出这种事? “哎,你别嫌弃啊。”怀玉瞪眼,“民间的规矩,乳名越不好,孩子越容易养活,你看咱们小混蛋和小祸害,打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怎么折腾过我,是不是!” 的确是的。毕竟她一入睡就人事不省,半夜被吵醒的都是他和乳娘。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亲了亲小祸害,然后把她还到乳娘手里。 “我也要。”怀玉伸着食指朝自个儿脸上点了点。 人马整装待发,不少人都看着呢,江玄瑾干咳两声:“别胡闹。” 怀玉不高兴,嘴巴翘得老高,但看了看旁边那么多人,和他身上那沉重的铠甲,想了想,还是退后一步。 然而,步子还没迈完,面前这人就俯身下来,搂过她的后脖颈,极快地在她唇上一扫。 “出发。”翻身上马,江玄瑾低喝一声。 四周的人都动起来,整理好队伍,齐齐地往外走。清弦和白皑也朝怀玉一拱手,融入了人群中去。 淡紫色的旌旗被风吹得飞扬,旗下的人坐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 李怀玉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在熹微的晨光里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 “别难过,很快就回来了。”徐初酿低声安慰她。 怀玉点头:“我知道,我不难过。” 神色复杂地捏着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初酿柔声应:“嗯,殿下最坚强了。” 心口闷疼,怀玉抱着小混蛋蹲下去。看着门前路上的马蹄印,哽咽。 她不难过,就是有点怕,已经习惯了天天跟他在一起。他不在的时候,她可能会睡不好。 不知怎么的,没与他成亲之前的二十多年,分明也是她自己一个人过的,可现在再让她一个人,她竟然觉得惶恐。 缓缓就好了,她想,自个儿也有很多的事要做,很快就没空想他了。 大兴九年五月初,紫阳君亲帅五万兵力与西梁对抗,从一线城行军至淮东,接收散兵三万。正式交锋之时。紫阳一方兵力已近十万。 “太无耻了些!”柳云烈看着战报骂,“这人是不是拿脸募兵去了?!” 下属颤颤巍巍地禀告:“民间多有护国之人,都投效了紫阳君,说是因为当今乱世之中,只有紫阳一支愿意抵抗外敌。” 江玄瑾这么多年的好名声没被一次造反败光,反而是在抵抗西梁这一仗里愈加深入人心。 柳云烈有点慌,虽然不用他上战场,但一想起江玄瑾那个人。他就觉得不太妙。 “皇帝呢?”他道,“拿一道处死江玄瑾的圣旨,我才能拉上这边几处封地的封君帮忙。” 下属抖了抖,含糊地道:“人一直是左副将在看着,卑职不知。” 一听这话,柳云烈觉得不太妙,连忙动身去行宫看了看。 安静的行宫,从外头看过去还同往常一样,可走进去就能看见,宫人倒了一地,关着李怀麟和宁贵妃的宫殿里,已经没了人。 “怎么回事?!”柳云烈暴喝。 左副将面无人色地道:“卑职正打算去禀告陛下他不见了。” 不见了?!柳云烈转身就斥:“那还不派人去找!” “已经已经在找了。”左副将埋头。“但陛下似是准备已久,骗得外头的守卫松了戒备,卑职卑职实在是无能为力。” 柳云烈气了个半死,这个节骨眼上李怀麟跑了,那他如何同西梁交代? 偌大的行宫,安排得如此周密的护卫,这人到底是怎么跑的?! 李怀麟带着宁婉薇,借着冯翊君的掩护,一路逃到了雍州冯翊。他知道柳云烈心怀不轨,一到冯翊便下诏书,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通,也就两个意思: 一、天下大乱,是紫阳君、柳云烈等人谋逆之责;二、呼吁各位封君共同抵抗西梁之兵。 他手里只剩几千愿意跟着他的亲兵,所以只能发这种空话,然而发也比不发好,众人齐齐忽略“紫阳君谋逆”这一条。把柳云烈也归为了叛贼。 于是北魏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乱的一年,群雄四起,战火连天,江玄瑾以凌厉之势杀进战圈。运筹帷幄,手段果决,逼退西梁之兵三百里,再迎柳云烈。 “往昔相见。他与我都是去勤王的,我救过他一次,他也救过我,所以成了生死之交。”柳云烈坐在营帐里,捏着酒杯笑,“这回再见,他和我都是造反的,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了。” 琴女抚着琴,琴声有些悲怆,柳云烈却连声大笑,仰头喝完了酒,戴上盔甲出了门。 他乡遇故人,这一仗,他说什么都不能输啊。 anvynt(16984349) 您好,感谢支持正版,为了方便下次,可在微信中搜索关注“黑岩”,最新最快章节! ------------ 第103章 我想你啊 绣针倏地刺在了手上,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ziyouge 李怀玉眉头一皱,目光幽深地看向窗ài yīn沉的天,低声道:“人常说,刺绣之时伤了手,是不祥之兆。” 像是应和她的话似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咔”地一声将苍穹劈裂。狂风从窗口卷进来,吹得桌上的绸缎丝线乱飞。 怀玉看着,脸上担忧之色更浓。 旁边的青丝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殿下,别人刺伤了手,兴许会是不祥之兆。” “可您,只要一拿起绣花针。就一定会刺伤手,跟征兆没什么关系。”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李怀玉干咳两声,擦了手指上的血,嘿嘿笑道:“是吗?” 是的,没错,不管是绣手帕还是给君上绣袍子,这人十针之中必有一针命中手指,刚开始青丝还会担心,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旁边的徐初酿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低声道:“我听赤金大人说,前方捷报连连,夫人不用太担心君上。” “我没担心他。”耷拉了脑袋,怀玉趴在桌上道,“只是已经三百六十八个时辰没有看见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徐初酿:“” 连时辰都数得这么清楚,也真是难为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人了。 “殿下。”赤金从门外进来,拱手道,“紫阳主城四周有动静。” 李怀玉回神,轻笑:“我就知道这群人惯用这些手段,按照安排好的去做吧,不用惊扰君上。” “是。” 两军交战。若真是堂堂正正地打,江玄瑾无论从兵力还是战术来看,赢面都很大。所以怀麟和柳云烈,难免会把脑筋打到后方的人身上。她这儿已经挡掉好几批刺客了,江府那边也不能幸免。 虽然有旧账未清,但是怀玉觉得,总不能让江玠腹背受敌。 火是从江府正院烧起来的,家奴敲锣打鼓地喊着“走水了”,江家众人都急匆匆地往外跑,江崇刚扶着老太爷过了月门,就看见十几个黑衣人从围墙上越进来,气势汹汹地围住了他们。 “焱儿!”江崇低喝,“送你老太爷从另一道门走!” 江焱听话地上来扶稳老爷子,一边退一边吩咐索酒去报官。 江府守卫一向森严,今日这些人攻势甚猛,想必是早有图谋。江焱想送老爷子出府,可不管走哪边,都被人围堵。无奈之下,只能将他安置在侧堂,然后与江深一起带着家奴护着。 衙门的人来得很快,然而竟没能杀退这群蒙面人。江崇粗略数了一番,光他能看见的蒙面人就有一百来个,更别说其余方向的。 江府怕是要遭大劫了。 “父亲,孩儿不会武,等会怕是要给江家丢人了。”江深跪在老太爷面前,朝他磕头。 江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什么丢不丢人呢?你本就善文,打小没习过武的。” 江深磕头又起身,捏了捏手里的长剑。 没习过武,也得保护好家人才是。 “深儿。”江老太爷忍不住道,“为父一直没有问过你,在一线城是怎么了?你自打回来,就始终闷闷不乐。” 微微一怔,江深垂眸:“父亲多虑,孩儿没事。” 这还叫没事呢?往常那般开朗的一个人,现在是再难见他笑。倒是肯入仕。肯上进了,可孤鸾丫头来他这里哭了好几回,说二公子抱着孩子总是一脸阴沉,那可是个男丁啊,也不知道他在嫌弃个什么。 听着外头震天的喊杀声,江老太爷捏了捏龙头杖,低声道:“我这一辈子总在操心,总盼着你们光宗耀祖,可人么,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比起光宗耀祖,你们日子平顺安康才是为父更想看见的。” 江深沉默半晌,然后问:“所以三弟一直在一线城不回来也没关系?” 捏着龙头杖的手背暴起两根青筋,江老太爷方才还挺慈祥的脸瞬间扭曲了,手杖往地上狠狠一杵:“谁跟他说的没关系!府里一个月十封家书!天天让他滚回来他都不听!谁生他的都忘记了还谈什么天下大事!等他回来,我非得打断他一条腿!” 震耳欲聋的咆哮,吼得外头的打斗声都小了些。 江深揉了揉自个儿的耳朵,哭笑不得:“平顺安康?” “逆子还想平顺安康?”江老太爷梗着脖子瞪着眼。 江深:“” 江二公子觉得,自家父亲其实也挺可爱的,这些日子分明一直在祠堂给三弟祈福,嘴上偏生不饶人。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像生了气要人哄的小孩子。 “咔”地一声响,门被人撞了一下。 屋子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江老太爷盯着门,认真地道:“这遭若是落入贼人之手,危及天下,我便带你们去见江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又侧头看江焱:“焱儿怕吗?” “江家男儿,不畏死。”江焱长了一岁,五官线条更加清晰,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坚定,“生死都能为国为民,是焱儿的福气。” 江老太爷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官兵被蒙面人杀退,府门四周形势胶着,府内却是蒙面人占了上风,江崇且战且退,护到侧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浑身是伤。 “何苦呢?”蒙面人笑道,“不过是请各位去喝个茶,又不是要尔等性命,弄满身的伤多不划算?” 江崇啐了一口,长刀立于身前,完全没有要投降的意思。 蒙面人有些恼,挥手就示意同伙上。 “杀----”震天的呼喝声,听得屋子里的人心里都是一顿。 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少人,父亲一个人是不可能拦得住的!江焱一急,拿了江深手里的剑就打开门出去,想帮忙。 然而,门打开。江崇好端端地站在门槛旁边,庭院里倒是厮杀成一片。 “这?”江焱傻眼了。 一路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穿的都是暗红色的粗布衣裳,肩上绣着牡丹,出手狠戾,几棍子就把蒙面人打得脑浆迸裂鲜血横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蒙面人,转眼就被这群人给压制住。 江崇皱眉看着:“不像衙门的人。” 废话。衙门的人动手能是这街头liú máng的打架路子吗?江焱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飞舞的木棍铁铲,突然觉得本纪里那句“锄櫌棘矜,非锬于钩戟长铩也”也不是绝对的,眼前这些人手里的锄头,就比蒙面人手里的兵器要锋利得多啊,一砸一个死! 形势突变,黑压压的一群牡丹军fān qiáng进江府,蒙面人跑的跑死的死,几个时辰之后,江府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却到底是平静了下来。 “多谢壮士出手相救。”老太爷朝那领头的人拱手作揖,“敢问壮士名姓?” 领头的是个年轻人,闻言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江府的人,没吭声。 “壮士有难处?”江老太爷道,“老朽也只是想知道壮士名姓,好报答一番。” “父亲。”江深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有难处,是怕说出来咱们难堪。” “为何?”江老太爷不解。 江深道:“他名四海,是飞云宫面首。长公主麾下之人。” 在公主府住了那么久,面首基本都认得了,这人没有四大面首那么受宠,却也是在一线城任了官的。 一听这话,江府众人的确觉得很难堪。 长公主的面首? 江焱和江崇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太自在。 之前在阴平,他们可是当着长公主的面骂过那几个面首的。没想到如今却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 这就很尴尬了。 林四海扫了他们一眼,拱手道:“刺客已抓,府上加强戒备即可,告辞。” “林大人。”江深叫住他,“江府一贯是知恩图报的,你这么走了,府里的人怕是要睡不好。” 闻言,林四海倒是笑了笑:“长公主说了,要的就是您几位报不了恩难受。” 说完,扭头就带人离开了江府。 江深:“”还真是李怀玉的行事风格,忒坏了点。 江老太爷脸都绿了,扭头问:“她什么意思啊?” 江焱虚笑道:“大概是记仇了。” 江崇打量着满院的狼藉,又看了看颤颤巍巍来请罪的护城军,轻声道:“方才那人有本事,这么多护城军都束手无策,他们却能扭转形势。” “门口被堵着了,护城军进不来。”江焱道,“而那些人,是直接fān qiáng进来的。” 有谋有略,行动敏捷,不得不说,丹阳长公主麾下的人,的确是很厉害。 江老太爷沉默地看着地上艳红的血,眼神很是复杂。 李怀玉在写家书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件事写进去,她咬着笔看着摇篮里的小祸害和小混蛋,写了厚厚的一打信纸,直到信匣子真的塞不下了才罢休。 江玄瑾与柳云烈从庸下打到了苍驹山,一路各有胜负,总的来说还是紫阳这边占上风。但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坐在营帐里,把十几个将领看得心惊胆战的。 “前些时候遭伏,是探子失职,卑职已经重新安排了人,类似之事以后断不会有。” “粮草已经运抵庸下。马上就能接上军中所需。” 生怕天雷落在自个儿头顶,将领们一个接一个地报着好消息。报到最后一个人,那将领无话可说,硬着头皮道:“一线城那边似乎有信传来。” 听到这里,江玄瑾松了眉头:“各位辛苦,且回去休息,后日一仗。再出不得岔子。” “是!”如获大赦,众将领纷纷起身行礼,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主帐。 乘虚捧着信匣子进来,唏嘘道:“人家的家书都是用信封,咱们夫人倒是好,一个月没见就有一匣子的话要跟您说。” 唇角微勾,江玄瑾打开匣封,抽出一打信纸来。 “亲亲相公,见字如面!” 乱七八糟的八个字跳进眼里,仿佛能看见那人朝自己扑过来,吧唧地亲在自己脸上,然后趴在他胸口抓着他的衣襟念叨:“最近一线城变暖和啦,还下了一场难得的春雨,整个城池里的人都高兴得在街上乱跑。我没去,毕竟是你的夫人,要注意仪态嘛!” 神色柔和下来,江玄瑾单手抵着下巴,盯着手里的信纸,眸子满是笑意。 “小混蛋和小祸害吃得更多了些,不过前天我抱小混蛋的时候没注意,被他尿了一身,可气死我了,又不能揍他,只能把枕头揍了一顿。你别说,还真解气!” “赤金现在和初酿真是亲近啊,虽说初酿完全没有察觉赤金的心思,但他俩天天凑在一起,赤金对初酿那叫一个温柔体贴,我看着都觉得难得,也不知道这傻丫头什么时候能察觉。” “百花君赖在一线城不肯走了啊,好像和陆景行起了什么冲突,我问陆景行,他说是冤孽,总觉得这词儿好像谁在哪儿说过,听着挺耳熟的,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陆景行最近心情好了些,没之前那么阴郁了,我也能放点心。” 微微眯眼,江玄瑾把这一张信纸单独撇开,放得远远的,然后继续看。 “我给小祸害绣了小衣裳。青丝说我手艺差,可我觉得,好歹是她亲娘绣的,再差她也得穿不是?前些天看见一块好料子,也给你绣了件斗篷,等你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兑个宝贝好不好?” 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像是摩挲着她的眉眼一般温柔,江玄瑾低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 歪七扭八的花纹,走在哪儿都引人瞩目,可他一直穿着,军中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昨天出门的时候,听见街上百姓在夸你,可真是什么好词儿都往你身上堆了,还有姑娘说等你凯旋,做丫鬟侍妾也甘愿。你猜我怎么劝她的?对,没错!我上去跟她打了一架,她输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你还是我一个人的!” 心头微动,江玄瑾翻到后头附着的画。 第一张是两个人熟悉的小人,一高一矮,矮的小人跳起来抱着高的那个。第二张矮的小人蹲在地上,使劲挖着倭瓜下的泥。 原来当时是听见了的?江玄瑾抿唇,耳根红了红。 最后一张的两个小人一人手里抱了个奶娃娃,嘴巴的弧度画得大大的,高的那个半弯了腰,矮的那个抱着娃娃就踮脚亲上他的脸。 “我想你啊。”她用她平生最端正的笔迹,写了这四个字在下头。 ------------ 第104章 螳螂之战 江玄瑾静静地看着那四个字,漆黑的眼极其缓慢地眨了眨。%d7%cf%d3%c4%b8%f3 不容易啊,当初在飞云宫教她书法,教了好几个月都没让她认真写好一个字,这四个字却是一笔一划的,很是端正。 是真的很想念他的意思。 心头微酸,他合了信,工工整整地放回了信匣子里。 “主子,笔墨。”乘虚很是体贴地送了东西上来,搁在他手边,想着他写了回信,马上就能让人送走。 然而,江玄瑾垂眸,却是挥手道:“不必了。” 乘虚错愕。 掀开营帐。看了看低地上整装的士兵。上一次交锋伤患不少,军中药材不够,很多人本只是轻伤,然而一觉睡下去,竟是没能再起来。赶到苍驹山的路上,不知道埋了多少自己人。 北魏大乱,生灵涂炭,不是他儿女私情的时候。 “君上。”御风从外头回来,皱着眉道,“柳军来信。” 双方交战,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与柳云烈一直在暗中较劲,倒也想跟他好生谈谈,但柳云烈一直不愿交涉。眼下既然主动来信,江玄瑾自然是要接的。 仔细将信看过,他道:“去请就梧将军,让他随本君去一趟山腰凉亭。” 乘虚很担忧:“君上亲自去?” “有先锋营探路,本君何惧?”江玄瑾拿了铠甲穿上,“再者。柳云烈与本君相知多年,他会如何行事,本君很清楚。” 柳云烈不会用这种幌子来诓他,明知道诓不住的,所以说要见他,就一定会正正经经地赴约。 山风挺大,时值五月,苍驹山上依旧清凉。柳云烈在山腰凉亭备了茶具,拢着袖子斟着水,看起来分外悠闲。若不是他身后跟着众多兵将,江玄瑾真以为他是个爬山爬累了在此处歇脚的公子哥。 “许久不见,紫阳君的风姿怎的也不减两分?”看见他来,柳云烈侧头便笑,“这一路风尘,愚兄都掩不住狼狈。” “柳都尉谦虚。”江玄瑾淡漠地进亭坐下,“先前山道一战,都尉实在气势夺人。” 皇帝逃去了冯翊,柳云烈自封了万军都尉,虽说他军中之人都这样尊称他,但从江玄瑾嘴里听见这个称谓,柳云烈莫名的觉得有两分嘲讽的意味。 放了茶杯,他道:“明人不说暗话,君上,你我相抗,伤的都是北魏的兵,咱们不妨先停战,携手把西梁打退,如何?” 江玄瑾看了他一眼。 柳云烈笑得很正直:“总不能让西梁坐收渔利。” 手指在石桌上点了点,江玄瑾道:“若是没记错,都尉的mèi mèi嫁的就是西梁的大将。” “唉,你别提这事儿了。”脸上笑意顿收,柳云烈皱眉道,“当初联姻,就是陛下一意孤行,我拦也拦不住。如今西梁入魏。人人都骂我是卖国之人,可谁知我的苦楚?舍妹年纪小,嫁了人就认定了,让她回家她也不愿,我也是上了火,与她断绝了兄妹关系,她一扭头就直接去了西梁。” 风拂过来,吹散柳云烈的几缕墨发,叫他脸上多添了几分苍凉。 “我生是北魏之人,死也是北魏之魂,让我眼睁睁看着北魏被西梁人占着,我是一万个不甘愿!” 字字句句豪情万丈,听得后头的就梧很想给他打个唱大戏的拍子。 墨瞳里有光微微一闪,又很快暗了去,江玄瑾抿唇,没有说话。 柳云烈多了解他啊,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他是被自己说动了,连忙道:“我本是打算护送陛下到郦都,谁曾想陛下执意让我派兵相助西梁之人攻破京都,我不愿,陛下便带着宁贵妃去了冯翊。不然你以为,陛下如何会与我分道扬镳?” 这话很有说服力,江玄瑾微微颔首,问:“都尉想如何携手抗敌?”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地图摆在桌上,柳云烈指给他看:“现在京都被围,你我却在京都以东,西梁若是反手杀过来,君上就是腹背受敌。相反,你我停战,紫阳之军从常怀河域回京都,我带人从洛水一路赶回,你我在京郊会师,便能助长林君等人一臂之力,赶走西梁那五万的兵马。” 眼眸亮了亮,江玄瑾点头:“可以。” 柳云烈大喜,拿出自己的铭佩放在桌上:“交换信物,以此为证。” 江玄瑾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他带的是怀玉给的厚厚的护身符。 “失礼。”他道,“在下的铭佩,被两个不知事的孩子拿去玩了。” 柳云烈温和的笑脸显出一丝裂缝。 深吸一口气,他咬牙:“君上若是想炫耀尊夫人生了龙凤胎,可以直说。” “都尉消息如此灵通?” 废话!李怀玉临盆那天,这人跟疯了似的开仓放粮,整个北魏都知道他紫阳君有个了不得的媳妇儿,一胎就儿女双全了! 了不起吗!堂堂紫阳君,为这点小事惊动天下,也不怕丢人!跟谁会羡慕他似的,哼,他才不会羡慕! 额角青筋直跳。柳云烈道:“恭喜君上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江玄瑾云淡风轻地勾起唇角。 “咔”地一声,柳云烈手里的茶杯碎了。 就梧看着柳云烈那张扭曲的脸,想了想,这人好像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子嗣呢。唉,他要图谋天下也是不容易,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就直接断子绝孙了。 两人在山亭里聊了许久。你来我往,明刀暗枪,最后顺利地结束了谈话。 “京都见。”柳云烈笑着抱拳。 江玄瑾回他一礼,带着就梧就走了。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柳云烈疾步下山,低声喃喃:“这么久了,也该我赢一回了。” 这苍驹山被江玄瑾占了好的地势,他攻上去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骗他去京都就好办了,等他到了京都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紫阳君答应了?”军师诧异地问。 柳云烈笑着点头:“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我为他量身定做的坑,他不掉也不成。” 眼下停战,他这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舒舒服服地整装上路,起码有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可以过啊,想想都觉得高兴。 然而,不知怎么的,去京都的这一路上运气极差,分支的几个军营遇了不少埋伏。对方说是起义之士,总是出其不意地lán jié落后的小支兵力,分吃了就消失无踪。 一次损失的人马也就几百,可次数多了,柳云烈就有些烦了,找了个城池修整,等后头的人都会师了再继续走。 战报说。紫阳之军速度跟他们差不多,估计在他们之后三天抵达京郊。 于是,柳云烈就放心地调了个头,把这几股来历不明的人马收拾干净。 等到京郊的时候,他正打算派人去联系附近的西梁军,结果冷不防的,有一大批兵马从四周汹涌而来,在京郊以东五十里的地方包围住了他们。 震天的擂鼓声,惊得柳云烈愣在了马上。 北魏的史官将这一场战役称为“螳螂之战”,因为紫阳十万兵力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抵达京都,成功支援长林君和南平君,以螳螂捕蝉之势飞快地吞掉西梁三万攻城人马,然后调头,直接就迎上了往这边赶来的、自以为是“黄雀”的柳云烈。 紫阳君是如何准确得知柳军的行军路线的,后世不曾得知,但那一场仗打了半个月,京郊之地被鲜血浸透,紫阳君身先士卒,以一柄长剑斩杀七十八颗人头,极大地振奋了军心。 以此一役为转折,西梁和柳云烈一方节节败退。 李怀玉趴在窗口上等啊等,始终没能等来江玄瑾的家书。 她有点委屈,眼眶都发红,侧头问青丝:“他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 青丝捏着篦子替她梳了梳长发:“君上定是想的。” “那他为什么都不给我一封信?哪怕一个字也好啊。”怀玉嘟嘴,“我每天醒来都盼,盼啊盼的,盼到天黑也没有” 越说越委屈,她抱着膝盖吸吸鼻子:“我从前怎么不知道,等一个人原来是这么难受的事情。” 青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前方传来捷报,西梁已经开始撤兵出境了。” “然后呢?” “然后,皇帝想在冯翊新建国都,但不知受了什么阻力,没能建起来。” “还有呢?” “还有,您今日的裙子挺好看的。”青丝别开了头。 李怀玉鼓嘴。十分愤怒地把小混蛋和小祸害都抱上了软榻,排成一排放着。 “娘亲跟你们说!你们的爹爹真是个混账!”她掰着指头跟自个儿的闺女儿子告小状,“为人冷淡、容易生气、生气了还不容易哄、一走就是六百七十二个时辰!他之前还欺负你们娘亲,不疼我不爱我还要杀我,现在好不容易娘亲宽宏大量不计较,他还连封家书都不给我!” 小祸害茫然地睁着眼看着她,小混蛋吐了个泡泡。表情很无辜。 青丝很是无语:“殿下,这样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我是他们娘,我说的就是对的!”怀玉气哼哼地继续告状,从江玄瑾吃饭不跟她说话开始,一直告到他睡觉的时候胳膊硌着她脖子了。 青丝沉默地看了看窗外,心想君上还是早些回来为好,晚回来几年,两个孩子非觉得自个儿的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妖怪了。 陆景行抽空来公主府走了一趟,就迎上一张怨妇脸。 他展了扇子就笑:“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怀玉翻了嘴皮吐出一句:“谁他奶奶的来招惹老子,老子就恨谁!” 陆景行:“” 女人真的是好不讲道理啊! “你怎么有空过来?”怀玉斜眼看他,“最近生意不是很忙?” “是啊。”陆景行道。“托君上的福,各地形势都安定了下来,我觉得吧,银子这东西,还真是好赚。” 李怀玉白他一眼:“这话只有你陆大掌柜说得出来。” 战火四起,各处的生意都不好做,不少商贾破产奔逃,也就他胆子大,在商铺无人问津的时候大量购入,形势一稳就坐地起价,银子哗啦啦地往他口袋里流,看得旁人红了眼也拿他没办法。 “喏,你家君上帮了大忙,我也得给个回礼。”陆景行挥手,让身后的人递上来一个檀木长盒,“收下吧。” 怀玉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是块上好的玉石,雕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人。这人一身狐毛披风,手里捏着串佛珠,背脊挺直,颇有风骨。 不消他说是谁,李怀玉看了两下就红了眼。 “你故意的吧?”她咬牙,“知道老子想他想得不得了,还送这个来?” “哎,别激动。”扇子一合,陆景行笑道,“这可是在寒山寺开了光的,主持说了。这玉有灵性,你只要抱着睡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玉雕的人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种谎话,傻子才会信! 李怀玉定定地瞅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真的吗?” 陆景行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真的。” 伸手把玉雕抱在怀里,怀玉恶狠狠地朝他道:“要是假的,我打断你的腿!” 于是,青丝发现自家殿下不再每天长吁短叹了,只是去哪儿都抱着那个玉雕,吃饭睡觉就算了,连洗澡也带着,甚至有一次想带去茅厕,她拼了命才拦下来。 好笑之余,她觉得有点心疼。 江玄瑾捏着毛笔看着眼前的信纸,犹豫许久。 “主子。”乘虚进来禀告,“柳云烈逃窜至了冯翊。” 微微一顿,他放了手里的笔,起身问:“追得上吗?” 乘虚摇头。 柳云烈兵败如山倒,被各路封君追讨,不知是什么心思,竟扭头直奔冯翊,谁都拦不住。 眸色微沉,江玄瑾沉默了许久。 李怀麟是正统的皇帝,就算眼下没有实权,也拿着玉玺。 “罢了。”他道,“即便追不上,也跟去看看吧。” ------------ 第105章 帝妃 柳云烈和江玄瑾在京郊开战的时候,李怀麟在冯翊借酒浇愁。 失了兵力,局势不稳,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冯翊君虽然对他还算客气,但这种客气始终不像之前旁人对他的奉承尊敬。他想在冯翊建都,冯翊君三言两语就给他堵了回来,叫他郁闷非常。 唯一让他觉得舒心的事,大概就是宁贵妃还陪着他了,有她在,李怀麟觉得很安心,尽管宁贵妃好像一直有心事,但也不妨碍她对他体贴备至。 但是,这两日宁贵妃身子也不舒服,无法伴驾,于是身边的卫尉便带他到了歌舞坊。一边喝酒一边看一群姑娘扭着细腰甩着云袖。 目光迷离间,李怀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皇宫里,仰头一口酒下去,吐出来的都是天下人莫敢不从的圣旨。 有细腰挤到他怀里,李怀麟顺手接过,低唤一声:“婉薇。” 舞女一怔,接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抬着袖子挡着脸。把酒盏递到他唇边:“婉薇伺候公子喝酒。” 展颜大笑,李怀麟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酒,掐过她的下巴来,把酒悉数吻进那香唇里。 灯火阑珊,宁婉薇站在行宫的庭院里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 “娘娘,您快进去歇着吧!”宫女担忧地道,“御医才说您这身子要将养,这夜深露重的,哪里待得长?” 飘忽的神思回笼,宁婉薇轻咳两声,侧头问她:“陛下知本宫有恙?” 宫女咬唇点头:“御医回禀过了,说娘娘身子不适,不能伴驾,陛下便出门了。” 头上的珠翠轻轻颤了颤,带得步摇也微微晃动。宁婉薇垂眸,止不住地想起刚到冯翊的时候。 那时候陛下也生了一场病,到底是娇贵惯了的人,长途跋涉水土不适,高热一直不退。她就在他身边伺候着,睡也睡在他床边的小凳上,一连五日,寸步不离,让他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她,免他在陌生的地方觉得无措。 然而,她病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来看看她。 倒也是,一个是后妃,一个是帝王,后妃伺候帝王天经地义,哪有强求帝王也来照顾后妃的?帝王年纪小,跟人学过治国之术,却并未学过如何疼人。 或者说,是觉得她不需要疼,毕竟她比他长两岁,体贴细腻又周到,没有别的妃嫔那般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也从未同他撒过娇。 都是她自找的。 进殿躺上床榻,宁贵妃想,她好好养病吧,暂且不去管他了。 想是这么想的,但,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头帝王归殿的动静,她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子,披衣出去迎。 “陛下。” 李怀麟醉眼朦胧,拉起她就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肩,小声道:“朕好想你。” 心口一热,宁婉薇觉得,就他这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她心里的怨怼消散无踪,嘴角也扬起来。 “咦,你怎么换衣裳啦?”松开她。李怀麟上下打量,笑嘻嘻地道:“还是方才那一身好看,杨柳小细腰,铃铛罗裙飘。” 卫尉站在他身边,连连朝他使眼色,然而李怀麟是真醉了,哪里看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拉着宁贵妃就往主殿里走:“来,咱们再喝!” 刚刚热起来的地方,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宁婉薇怔愣地看了看面前的帝王,目光触及他唇上脸上的胭脂色,瞳孔微缩。 “娘娘”卫尉看着她陡然苍白的脸,连忙上来想解释,“陛下只是多喝了两杯” “去哪儿喝了?”宁婉薇轻声问。 卫尉脸憋得发红,呐呐道:“就附近的歌坊” “你好大的胆子!”拉住一直往前走的帝王,宁婉薇转身就斥,“那种地方,也是能带陛下去的?陛下是什么身份?” 卫尉很想说,要是以前,那肯定不至于去,可现在皇宫也没了,仪仗也没了,就在附近的歌坊里走走又怎么了? 但看了看宁贵妃这怒极的模样,他没敢吭声。 李怀麟拉扯着想走,却怎么也走不动,不高兴地回头,看着宁婉薇道:“你凶什么啊?女儿家就该温柔些,来,再跳个舞。” 平生头一回,宁婉薇狠狠地甩开了帝王的手,力道之大,甩得她自己都站不稳,堪堪被宫女扶住,捂嘴猛咳起来。 夜风席卷,李怀麟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了些。 卫尉跪在了庭院里,他靠着殿门站着,宁贵妃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咳得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抖。 “爱妃?”意识到不太对,李怀麟略慌,上前道,“朕回来晚了些。” 宁婉薇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屈膝朝他行了礼,便抓着宫女的手回侧殿去。 “你”李怀麟很想追上去,可想想又觉得荒唐,他们是帝妃,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这么多人在,他堂堂帝王,还要拉下脸去求个妃嫔不成? 忍住了步子,李怀麟侧头,云淡风轻地对卫尉道:“下去吧,没什么大事。” “是。”卫尉连忙退走。 再看了侧殿一眼,李怀麟揉了揉眉心,对内侍道:“给朕把宁贵妃召过来。” 他是帝王,她躲得了吗? 内侍是在路上新提上来的。比之前的那个通透些,闻言顿了顿,低声禀:“陛下,贵妃大病未愈。” “那又如何?”身上酒气未散,李怀麟冷哼,“朕让她过来,她就得过来。” “是。”躬身退出去,内侍感叹。帝王是真的不太会怜惜人。 半柱香之后,宁婉薇跪在了李怀麟面前。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她:“闹脾气?” 她低声道:“臣妾不敢。” 这还叫不敢吗?往日同他说话多温柔啊,眼下这硬邦邦的语气,不是闹脾气是什么?李怀麟抬了抬下巴,一副龙颜有怒的模样,却没再开口,只用余光瞥着她,看她什么时候肯服个软。 然而,宁婉薇就这么一直跪着,跪到两眼发白,身子晃悠,也没再开口。 李怀麟的酒意彻底醒了,敲着桌子压着怒气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式微了,所以连跟朕说说软话的耐心都没了?” 膝盖跪得没了知觉,宁婉薇茫然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觉得这话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说软话吗?若是这几天他主动来看过她一次,若是今晚他身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定是会说的,哪怕身子还难受,都一定会好生哄着他。 但现在她真的没力气了,就算他生气,她也只能低头:“臣妾不敢。” 又是不敢,什么都是不敢。他看她分明是敢得很!李怀麟大怒,拍案而起:“要跪出去跪,别在朕跟前碍眼!” “陛下。”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惊着了,下意识地想求情。 “谁多嘴,谁跟她一起出去跪!” “” 许是太了解他这性子了,宁婉薇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只朝他磕了头,便忍着酸麻的腿起身。 “娘娘。”宫女红了眼来扶她,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将身子的重量多往她这边压了些,低声道:“扶稳。” 宫女使劲点头,撑着她离开主殿。 李怀麟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阴着脸浑身都是戾气。 内侍在旁边已经不敢吭声了,看看时辰,正想要不老实伺候帝王就寝,这一天也就算混过去了。谁曾想刚准备开口,就听得帝王问:“她病得厉害吗?” 心里暗吸一口凉气,内侍连忙回禀:“御医说虽无性命之忧,但实在受罪,娘娘一直咳嗽不止,方才在您面前强忍着呢。” 脸色稍微好了些,李怀麟低声嘀咕:“自己身子不舒服,朝朕发什么脾气。” 不过,有了这个理由。他觉得好受多了,低声道:“让她回去歇着,就说朕开恩了。” “是。” 宁婉薇神智恍惚地跪着,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又被宫女送回了侧殿,接下来几日,她高热不退,烧得迷迷糊糊,再也没下过床。等病好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兵荒马乱。 “听闻柳都尉败了,被紫阳君在京郊送了个瓮中捉鳖,又连吃了五场败仗,粮饷跟不上,兵力溃散,带了残兵奔逃。”宫女小声同她说着,“陛下最近几日很忙,所以没来看您。” 就算不忙也没必要来看她,何况是忙呢?宁婉薇点点头,梳妆更衣,想去跟帝王请个安。 然而,李怀麟在主殿里大发雷霆,众人都在门口,没人敢进去。 “偷来抢来的兵力,真以为能翻了天?白白糟蹋了朕的兵符!军心不稳。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和江玄瑾打?现在好了,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呯”地一声,有花瓶砸在地上,接着就是他的怒吼:“都给朕滚!” 大殿里又跑出几个文臣武将,宁婉薇看了看,还是退回了自己的侧殿里。 “陛下,柳云烈正在往冯翊来。”最后一个硬着头皮留下的是白德重。拱着手道,“他虽败了,但仍手握六万大军,为陛下安危着想,还是再往东撤两城为好。” 李怀麟黑着脸道:“朕身为帝王,为何要避让臣子?冯翊之城足以抵抗柳云烈,四周还有封君相助,再退岂不是辱没皇家名声?” 白德重斟酌一二。道:“臣此议只为防万一,陛下若觉无妨,臣亦无多言。” 说罢,行礼告退。 偌大的主殿就剩了他一个人,李怀麟闷闷地坐着,觉得实在难受,忍不住召了内侍来,问他:“贵妃病还没好?” 内侍答:“已经能下床了。” 能下床了为什么不来看看他?李怀麟有些恼,但想想她病得那么厉害,心情定然不好,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整理了龙袍,又召宫女来重束了发髻,他装作无事一般,去了一趟侧殿。 “臣妾给陛下请安。”宁婉薇屈膝行礼。 先前还有些肉的,如今真是只剩个骨头架子在撑着厚重的宫裙了。李怀麟皱眉:“御厨没有给你补身子?” “回陛下的话,补了,膳食很是可口。” “那你为何还这般瘦?” 双手交叠放在腰腹前,宁婉薇低声道:“大病初愈,消瘦难免,多谢陛下关心。” 谁关心她?随口问问而已。李怀麟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除开和长公主像的那两分,宁婉薇本身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越看越耐看。只是不知怎么了,她好像比之前冷淡,都不偷偷看他了。 微微有些不悦,李怀麟垂了眼,伸手去拉她的手。 宁婉薇乖顺地任由他拉着,手指柔软,烫伤也早就好了个干净。李怀麟看着她的手才想起来,这人已经很久很久没主动给他熬过汤了。 也很久很久没给他哼过小曲儿了。 莫名有些心慌,他攥紧了她的手,惹来一声痛呼。 “陛下?” 眼神灼灼地看着她,李怀麟道:“宫里的人以前都说,你爱极了朕。可现在,怎么没人说了?” 宁婉薇怔愣,接着苦笑:“臣妾病了大半个月。” 都鲜少在他面前走动,谁会没事同他提她? 想想也是,这大半个月他很多次想来侧殿看她,奈何御医都不允,说是会危及龙体。他与她,已经许久没这样亲近了。 抿抿唇,李怀麟道:“朕最近很难受。” 要是以前的宁婉薇听见这话,定会慌了神地问他哪里难受,或者要吃什么。所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惹她两分怜爱。 然而,面前这人头也没抬,只道:“请御医来看看吧。” 满腔期待落了空,李怀麟有点茫然。 她把手也抽了出去,转身去吩咐宫女:“宣御医。” 有她在的侧殿,没主殿那么空落,可也没了以前的安心踏实。李怀麟紧抿了唇,终于察觉,宁婉薇的冷淡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生病。 她好像是对他失望了。 为什么失望?李怀麟不清楚,他只觉得荒谬,她是妃嫔,妃嫔有妃嫔该守的本分,怎么可以冷淡帝王?他一道旨意,就可以取了她的性命啊! 心里这么凶狠地想着,却还是有些不甘心,李怀麟起身,追上两步,再度抓紧了宁贵妃的手。 ------------ 第106章 玉雕 宁婉薇回头,眼里有些意外。 李怀麟有点恍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跟个傻子似的抓着人家的手不放了。 侧殿里安静了一瞬。 紫阳君打小就教过他,为帝者,有重仪,像寻常人这种拉拉扯扯的行为,是断不可以有的。然而,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僵硬地站着,等她的反应。 要是要是她软了眉目,拉他去软榻上温和地说上几句话,他这龙颜,也就不算白丢。 宁婉薇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眼前这一张脸冷漠又带着恼意,她照旧抽回手。屈膝道:“若是不用御医诊视,那臣妾便让人熬些莲子清心羹来。” 没有软话,没有反手拉他,一个帝王伸出去了两次手,两次都被她挣开了。 李怀麟沉默,然后冷笑了一声。 “不必了。”收拢衣袖,他抬了抬下巴,恢复一身帝王该有的气势。“朕还有事,你自个儿留着喝吧。” 说罢,衣摆一展,大步流星地就离开了侧殿。 “娘娘。”宫女看得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上来扶她,“您何苦同陛下置气?对您没好处的。” 宁婉薇摇了摇头,眼底一片灰败:“去准备午膳吧。” “娘娘” “让你去你便去。”宁婉薇摆手。 宫女无奈,咽回想说的话,躬身退下。 打从这天起,皇帝便与贵妃闹了别扭,谁也不去看谁,皇帝还下令让贵妃搬去别院,眼不见为净。 多年的恩宠情分,好像瞬间就灰飞烟灭了,李怀麟没再提宁贵妃半个字,大丈夫何患无妻?人家都冷淡了。他还贴上去不成? 柳云烈来得很快,冯翊君似乎没有要顽强抵抗的意思,见柳军人数众多,意思意思抗争了两日,就打开了城门。 李怀麟这时候想走已经是来不及,被柳军带人堵在行宫里,倔强地不肯交出玉玺。 “微臣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柳云烈笑眯眯地站在殿门外行礼,“陛下跑得太快,微臣实在赶不上啊。” “你这奸贼!”李怀麟怒喝,“从投效于朕的第一天起,你就在骗朕!” “陛下息怒啊。”扫了一眼他身前那些个宁死不屈的护卫,柳云烈笑道,“微臣要是不说些谎,陛下何以狠得下心处死长公主,继而亲政?若没有微臣,陛下怕是得再晚上个八年才能摸着玉玺。” 柳军已经将这主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想活捉皇帝,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李怀麟冷笑:“让朕亲政?你分明是为了自己谋朝篡位!” “话别说这么难听啊。”柳云烈哼笑,“谁对这皇位有兴趣?北魏江山破败,战火四起,皇室不存,早晚是要被西梁吞入腹中的。趁着现在您手里的玉玺还有点用,不如好生与微臣谈谈?” 大殿外的人不敢进去,里头的人也出不去,李怀麟沉默许久,问他:“你想谈什么?” “很简单,陛下只要交出玉玺,并写一旨号令各地封君处死紫阳君的诏书,微臣便会奉上金银万两,送陛下安度余生。” 打的算盘是极好的,他现在打不过江玄瑾,便等着江玄瑾打退西梁之人时,卷土回京都,拿出圣旨,坐收渔利。 打仗很容易,平天下也很容易,但要那些个封君坐下来分赃,冲突就多了。柳云烈掐的就是这个时机,用圣旨把江玄瑾制住。各地封君必定会响应。 届时,北魏就真的国之不国了。 捏紧了袖袋里的玉玺,李怀麟道:“你容朕多想两日。” 脸上的笑意微微阴暗,柳云烈道:“陛下是觉得还有谈条件的余地?” “有。”他平静下来,道,“你若不允,朕便碎了玉玺,自尽以谢天下。如此一来,你连最后一丝胜算都没有。” 神色一僵,柳云烈沉了脸哼笑:“臣不信陛下舍得自尽,您是个自私的人,自私的人都怕死。” “锵”地一声,长剑出鞘横在脖颈间,李怀麟抬眼道:“你可以赌一赌。” 大殿内外都安静了下来,柳云烈直直地看着殿内的帝王,等瞧见殷红的血从他脖间流下来的时候,他让人退了几步。 “以前怎么没发现皇帝还有这样的气节?倒有两分紫阳君嫡传弟子的风采了。”副将跟在柳云烈身后,忍不住小声打趣。 柳云烈面无表情地道:“缓兵之计而已,他拖得起,咱们拖不起了,去,把宁贵妃带过来。” “是。” 李怀麟别的没听清楚,“宁贵妃”三个字却是教他浑身一凛。 “你以为女人就能要挟到朕?”他心里微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宁婉薇已经失宠,没看她都不在行宫之中吗?你就算把她捆来,也没用。” “有没有用,等人来了就知道了。”柳云烈轻笑,“陛下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微臣吗?微臣可是您的心腹啊,您待宁贵妃有多好,微臣能不清楚?” “最近发生的事,柳大人的确不太清楚。”捏紧了手,李怀麟道,“朕与她已经决裂。” “那您紧张什么?”柳云烈挑眉。 是啊,紧张什么?宁婉薇对他已经是从极致的爱变成了极致的厌,半个多月没见面了,柳云烈现在把人带来也好,他至少能看上一眼。 “左隆。”垂了眼眸,李怀麟轻声对身边的卫尉道,“你们是忠心不二的,朕知道,但这回朕可能保不住自身也保不住你们了。等会宁贵妃来的时候,你们投降,把朕绑出去,尚可留下性命。” “陛下?”左隆惊愕不已,“还有玉玺在,您何至于此?” 李怀麟没答,只道:“记住朕的话。” 左隆很不理解,可想想方才柳云烈与陛下说的话,他恍然,接着更急:“陛下,大局为重,您总不能因为宁贵妃而舍了龙体!” “不是什么龙体。”李怀麟低声呢喃,“朕不是真龙天子,也不是什么天命所归。朕只是个普通人,是肉身凡胎。” 大势早已去,是他固执地不肯放手而已,冯翊君都没把他当皇帝了,只有这几个忠将依旧奉他为皇。若是若是柳云烈真以宁婉薇为要挟,他能如何?总不能还为着这些个东西,让她死在自己面前。 想了想那个场面,李怀麟觉得自己受不住。北魏江山是毁在他手里的。他可以为此自尽谢罪,她是无辜的。 然而,柳云烈派去的人没能将宁贵妃带来,柳云烈听人耳语了几句,哈哈大笑:“还真是闹僵了?贵妃以前那般担心陛下安危,如今听闻陛下被困,竟然逃了。” 李怀麟怔愣,意外地,竟不觉得生气,反而是松了口气。 真聪明,还会逃。 “陛下,您放了剑出来吧,再思虑两日也没什么别的结果。”柳云烈道,“现在出来,您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臣都可以答应。” 心里吊着的石头放下了。李怀麟反而笑了出来,捏着剑道:“柳大人与朕一起等等吧。” 柳云烈捏紧了拳头。 在这里能等来什么呢?很显然----紫阳君。 江玄瑾料到柳云烈想生擒帝王,但没料到的是,帝王竟能拖延两日,刚好让他赶到,围住了来不及撤的柳军。 柳云烈大怒,一边下令让人攻进大殿杀了皇帝,一边带着人逃走。 江玄瑾单枪匹马越了千人的阵仗。闯到正殿,护住了李怀麟。 身上的伤已经不少,李怀麟勉强抬头,说了一句:“朕真不想看见你,但又庆幸能看见你。” 说罢,失血过多,昏厥了过去。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让左隆扛住他,转身厮杀,杀出一条血路,与被堵在外头的就梧等人汇合。庆幸的是,柳云烈见势不对,退得极快,缠斗没有持续太久,损失也不大。 乘虚清点了冯翊城里的伤亡,皱眉同自家君上禀告了些什么,江玄瑾听得沉了脸,看了一眼床上脸色惨白的李怀麟。 他安静地睡着,一张脸天真无邪,不像过尽千帆的帝王,倒像是依旧被疼宠得好好的小孩子。 一线城。 怀玉嘻嘻哈哈地跟初酿聊了天,又去找了一趟闲得慌的百花君,仰着下巴跟人挑衅:“打一架怎么样啊?输了你就滚回东晋去。” 慕容弃心情正不爽呢,闻言就捋了袖子:“来来来,我今儿不给你打个芝麻开花节节高。你还真当我好欺负!” 两人在庭院里拉开了架势,青丝蹲在旁边沉默地看着。 慕容弃出手阴狠,自家殿下借的是别人的身子,很快就落了下风,但她完全没有要退避的意思,硬着脑袋迎上去,然后被百花君一拳打在了肩上。 很是骄傲地吹了吹拳头,慕容弃叉腰问:“服不服?” 李怀玉后退了好几步,眨眨眼看着她,眼眶突然就红了。 “嗯?”慕容弃怔愣,以为她眼睛进沙子了,谁曾想下一瞬,这人直接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是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一拳就能把你打哭?” 青丝摇头,冷静地道:“殿下只是想哭,但没个借口,所以赖上您了。” 每天抱着玉雕,却还是没能等回来一封信,怀玉今儿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她憋了很久了,再憋要坏了,但直接哭出来又很不符合她的作风,所以只能找个借口。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土里掉,李怀玉一边抹脸一边哽咽:“碰瓷都要被身边最信任的丫头拆穿。这日子没法过了!” 慕容弃翻了个白眼,轻轻踢她屁股一脚:“陆景行不是给你送了个玉雕?怎么不抱着了?” “抱着没用!”怀玉负气地道,“这都四十多天了,连个要回来的消息都没有!我等会就砸了它去!” 一听这话,慕容弃乐了,冲去她房间里就把那玉雕拿出来塞她手里,然后坐在旁边翘了个二郎腿:“砸,赶紧砸。我看着你砸!” 李怀玉:“” “哎,别光说不做啊,反正没用,留着干什么?”慕容弃笑得焉儿坏焉儿坏的。 狠狠瞪她一眼,怀玉抱着玉雕起身:“我拿去送人也比砸了好,外头的难民多着呢,跟银子过不去干什么?” 说罢,气哼哼地就走了。 然而。夜深的时候,这座要被她拿去送人的玉雕,还是被李怀玉抱在怀里入睡。 青丝站在床边,看了看自家殿下脸上的泪痕,忍不住叹息一声,替她掖了掖被子。 人间最是相思苦,化作笔墨也难读。 一个翻身,李怀玉松了手,那玉雕在凉席上滚动了两下,落下了床沿。青丝惊得急忙伸手去接,然而只抓住玉雕的底座,雕身磕在地上,“咔”地一声响。 青丝白了脸。 李怀玉睡得安安稳稳的,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吧砸了两下嘴,轻唤了一声谁的名字。 原本已经熄了灯的公主府,除了主院,其他院子里的人统统被青丝拎了起来。灯火通明,众人神色凝重地围在桌边,盯着那个断成了两截的玉雕。 “怎么办?”青丝嘴唇都白了,“殿下要是看见,就完了。” 慕容弃打着呵欠道:“一个玉雕而已,又不是紫阳君,看见就看见了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带着明显的责备。 微微一噎,慕容弃抿唇:“你们殿下还迷信什么不吉利之类的?” “平时不迷信。”陆景行摇着扇子道,“但碰上江玄瑾的事,另说。” “还能找个一模一样的来吗?”徐初酿焦急地问。 陆景行摇头:“若是有,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众人齐齐沉默,赤金想了许久,道:“明日弄些大动静出来,分散殿下的注意,让她来不及找玉雕便是。” “可,明日过后呢?瞒不住太久的。” “能瞒一天是一天。”赤金道,“殿下很聪明,所以各位务必拼尽全力,不要有任何破绽让她察觉。” 断成两截的玉雕无辜地躺在桌上,桌边的众人倒是伸手交叠在一处,相互打气鼓劲。 ------------ 第107章 熊瞎子 “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她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就听见初酿嚷嚷:“不好啦不好啦!” 费劲地揉了揉眼皮,怀玉坐在床边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一溜烟跑到她面前,徐初酿却是一噎,小脸憋得发红,眼里有点无措。 她她忘词了 赤金从后头追上来,替她把话接上:“厨房里进贼了。” 啥?李怀玉挑高了眉:“厨房?” “是,现在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下人说,看见了熊的掌印。”赤金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陆掌柜怀疑,是山上有野熊下来了,现在还在府里某个地方藏着。” 徐初酿听得连连咽口水,最开始不是说进贼就好了吗?怎么变成进熊了?去哪儿弄只野熊来啊? 不过怀玉对熊的兴趣明显比贼大,一听赤金的话眼睛就亮了,跳起来咋咋呼呼地喊:“青丝,快来帮我收拾收拾!” 见她没问玉雕的事,几个人都偷偷松了口气。 然而,坐在妆台前。怀玉左右摸了摸,眼里有疑惑,从镜子里看着青丝,张口就想说话。 “主子!咱们动作得快些了!”青丝一脸严肃地抢在她前头开口,给她挽了个干净利落的远山髻,随手插上赤金初酿买回来的木簪,扶起她就往外走。 怀玉茫然。问初酿:“很急吗?” 徐初酿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话,青丝心里咯噔一声,连连朝赤金使眼色----徐姑娘不是块撒谎的料啊! 赤金伸手拉着徐初酿的袖子让她站在自己身后,然后一脸凝重地开口替她回答:“很急,府里不敢泄露消息,怕百姓恐慌,但也怕那野熊跑出府伤着人。” 李怀玉点头。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随他们一起往厨房走。 陆景行和慕容弃都在厨房门口,远远看见他们过来,正想按商量好的说贼人的事情,结果还没能开口,就见赤金上来问:“熊的掌印在何处?” 什么的掌印? 陆景行凤眼微瞪,赤金眼含深意。两人眉目交流一番,陆景行生生噎下一口气,朝李怀玉道:“都在后头。” 怀玉这叫一个兴奋啊,她是在宫里长大的,京都也没野熊,是以这东西只在书上听说过,如今终于有机会得见。她提了小裙子蹦蹦跳跳地就往里头走。 厨房里这叫一个狼藉,杯盘碗碟碎了一地,菜叶四散,往常挂着肉的钩子如今孤零零地在檐下晃荡。 陆景行小声问慕容弃:“君上可见过野熊掌印是何模样?” 慕容弃抱着胳膊道:“见过,东晋山上野熊颇多,去年春猎我还打了两头。” 眼瞧着李怀玉已经在后头找起掌印来了,陆景行也不得不抛下这段时间的恩怨,朝慕容弃拱手:“还请君上赐教。” 斜他一眼,慕容弃哼笑:“画舫上共进晚膳,不然免谈。” 陆景行:“” 打了个呵欠,慕容弃道:“快点决定,她要把这院子翻遍了。” 一狠心一咬牙,陆景行点头:“好。” “爽快!”慕容弃笑了,笑出两个小酒窝,然后拉他到李怀玉看不见的角落,把他的手捏起来张开,往地上狠狠一按,按出个深坑来,再伸着脚尖把五个指印碾了碾,碾得圆圆的。 陆景行疑惑地问:“为什么要用在下的手?” “用本君的手也一样。”慕容弃松开他,轻描淡写地道。“但本君懒得去洗手。” 陆景行:“?” 李怀玉满院子找着熊掌印,正疑惑这些人是不是在诓她呢,就听见一声惊呼:“殿下,这里!” 厚厚实实的掌印,跟人的脚印完全不一样。怀玉蹲在旁边看了看,满眼惊叹,起身便吩咐:“赶紧在府里找,里里外外都找一遍,有任何风吹熊动都立马来跟本宫禀告!” “是!”家奴们齐应,拿着长棍四散开去。 想起小混蛋和小祸害还在乳娘那里,怀玉扭头就往主院跑。 徐初酿很欣慰,低声对赤金道:“大人总说殿下性子顽劣,少几分母亲的慈柔。眼下您看,一有危险,殿下还是很担心小世子和xiǎo jiě的安危的。” 赤金沉默,朝徐初酿勾了勾手,初酿满脸不解,跟着他过去一看。 李怀玉兴冲冲地抱了两个孩子----或者说是拎,一手一个,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孩儿们,娘亲带你们去看熊瞎子!” 徐初酿:“” 许是继承了自家娘亲的胆量,两个襁褓里的小奶娃都没哭,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咯咯直笑。李怀玉拎起小混蛋就道:“你爹说了,儿子生下来就是保护娘亲用的,所以等会要是熊冲上来了,你得保护为娘!” 青丝眼皮跳了跳,脑海里浮现遇见野熊自家殿下一把将小世子扔上前去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殿下,小世子才三个月大。” 怀玉一顿,低头看了看小混蛋,嘀咕道:“也是啊,还得再养几年。” 赤金看了看徐初酿,后者垂了眼:“当我没说过。” 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到三个月,实在都是紫阳君和乳娘的功劳。君上把殿下宠成了个孩子,导致在她眼里,自个儿和襁褓里的奶娃娃是平起平坐的,不知道何为“呵护”。 “熊呢?还没抓到?”李怀玉问了一句。 徐初酿回神,连忙扭头看赤金:“对啊,熊呢?” “熊”赤金拱手,“马上就抓到了,殿下稍等。” 说罢,转身离开主院,把林四海给找了来。 林四海是面首之中最魁梧的一个,陆景行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差人送来了熊皮,一群人躲在黑暗的小屋里,七手八脚地把皮毛往他身上裹。 “不会露馅吗?”林四海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会。”陆景行摇着扇子笑,“瞧你这熊样,毫无破绽!” 慕容弃咬着绳子使劲一扯。捆好皮毛再“呸”了一声:“你们的殿下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也要帮忙?” 说归说,手上的动作却是利落得很。 陆景行看了看,夸她:“你捆得比赤金还好。” “那是。”慕容弃下巴一扬,“本君以前经常捆人沉湖,手法熟练得很。”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众人神色复杂了看了这位百花君一眼。然后默契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裹熊皮。陆景行捏着扇子的手有点僵硬,他想,要不画舫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换个没湖的地方与她共进晚膳为妙。 六月的天已经开始热了,四周捆皮的人都开始冒汗,裹熊皮的林四海更是汗流浃背,看着就难受,但他一声也没吭,等ěi zhuāng妥当了,就钻进赤金找来的囚车里,团成一头熊的模样。 慕容弃瞧着,刚开始还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她脸色就沉了。 “怎么?”陆景行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又因为什么不高兴?” “你们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慕容弃眼里一片阴霾,“人与人本身是毫无关系的,什么血缘亲戚也都是杜撰出来为了拉帮结派的而已,离开她你们也能活,何至于为了她开心,就折腾成这样?” 这人想法很偏执。有一股拧不过来的邪性,一直觉得她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现在听她这话,陆景行恍然了。 慕容弃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连丫鬟都不贴身。她对人似乎有天生的敌意,看怀玉身边这么多人,不理解是正常的。 起了点恻隐之心。他收拢折扇,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你对人好,人自然就对你好,这是常情。” 慕容弃抬眼,明媚的眼眸往他脸上一扫:“那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 恻隐之心顿收,陆景行皮笑肉不笑:“不会哦。” 以他这几个月惨痛的教训总结来看。被这位君上盯上,不是什么好事。 眼眸一眯,慕容弃冷哼一声,玄色的袖子一扫,攀了旁边的院墙就翻了上去。本是想直接往外跳,可顿了顿,她骑在墙上回了头:“晚膳。别忘记了。” 玉骨扇一展,陆景行挡了半边脸,无奈地道:“记得。” 扬眉一笑,慕容弃撑着墙头跃了出去。陆景行看着她的背影连连摇头,另一边的徐初酿唤他:“陆掌柜,快来帮帮忙。” “来了。”收回目光,他跟着人去往主院。 李怀玉抱着两个孩子坐在屋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头推进来的囚车。 “主子小心!”青丝拉着她往后退,神色紧张地道,“站远些。” 怀玉听话地后退,踮着脚看了看囚车里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皱眉道:“太远了看不清啊。” “看两眼就罢了。”赤金道,“马上要把它送走,以免醒来冲破牢笼。再度伤人。” “是啊。”初酿也在旁边帮腔,“我方才看过了,野熊也就这么回事,远看近看都一样。” 吧砸了两下嘴,怀玉问:“中午能吃熊掌吗?” 陆景行头上流了一滴冷汗下来:“不行。” “为什么?我以前在宫里也吃啊。”怀玉道,“红烧熊掌,宫廷名菜。” 赤金摇头:“我不会做。” “还有你不会做的?”怀玉咋舌,想了想,“要不我来试试?” “别!”众人齐声开口。 气氛有点古怪,怀玉扫视他们一圈,皱眉:“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又是整齐划一的回答。 懊恼地扶额,一群人相互递着责备的眼神。陆景行站出来道:“你别糟蹋东西了,这头熊也不容易,窝里说不定有熊崽子等着它回去呢。放它走吧。” 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两个奶娃娃,怀玉松了口:“好吧,放它走。” 此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来,刚想相互握手以示庆祝呢,就听得殿下下一句话道:“我要亲自去放!” 囚车里的“熊”身子抖了抖。 “放”捏紧了折扇。陆景行干笑,“放去哪儿啊?” “还能放去哪儿,自然是山上了!”怀玉道,“趁它没醒,咱们现在就出发,日落之前还能赶着下山。” “殿下,咱们去就好了。”青丝道。“您在家带着小世子和xiǎo jiě便是。” “不行,这么有趣的事情,我一定要亲自去。”把两个小家伙交给乳娘,怀玉道,“你替我把玉雕给带上,一起上山,顺便还能让玉雕采采日月精华。” 提起玉雕。众人都不吭声了,相互看了两眼,把青丝往前推了推。 青丝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去拿,您您先随陆掌柜他们去外头等马车。” “好嘞!”兴高采烈地拍手,怀玉提着裙子就招呼陆景行,“走呀。” 陆景行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熊”。真放去山上,能活下来吗? 青丝拿了装玉雕的空盒子抱在怀里,怀玉上了车就想去接,青丝摇头道:“奴婢拿着吧,陆掌柜还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说完抱着东西就跑去了后头的马车里。 李怀玉扭头问陆景行:“什么事啊?” 陆景行沉默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扇子,他也想知道自己有什么要事要同她商议。 旁边的赤金打了个圆场:“是百花君的事情吧?” 徐初酿小声跟着圆:“百花君好像不见了,方才还在府里的,是与掌柜的有矛盾了吗?” 陆景行深深地看了赤金一眼,眼角直抽。 找什么当幌子不好,偏生要提百花君,这人分明是看热闹看上瘾了,故意的!他不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打扰了他和徐初酿独处吗?至于这么记仇? “慕容弃?说起来她好像挺喜欢跟你在一起啊。”怀玉颇有兴趣地看着他,“除开身份不谈,她长得真不输你这花容月貌。” “夸男人请用风流倜傥,谢过殿下了。”陆景行咬牙道。“我与百花君并无缘分,想同殿下商议的是百花君在北魏太久了,实在不妥,得想个办法送她回东晋才是。” ------------ 第108章 七七四十七 大战未止,北魏正是热闹的时候,慕容弃怎么可能愿意走?怀玉摇头:“我是拿她没办法,打不过。%d7%cf%d3%c4%b8%f3” 陆景行有点绝望,眼里如秋风刮过的枝头,一片苍凉萧瑟。 怀玉暗觉好笑,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呐,短短几个月,竟然被慕容弃逼到了闻名色变的份上。 “其实是你太忌惮她了。”她道,“你看看寻常的姑娘,被你调戏又冷置的,一套手段下来,哪个一直缠着你了?” “我倒是敢对她用手段。”陆景行唏嘘,“东晋百花君呢,一个不高兴拆我的铺面我都没处说理。” “放心放心。”李怀玉摆手,“慕容弃这个人虽然很不讲道理,但性子直,你惹她,她只会跟你这个人过不去,不会牵扯你的店面家产。” “当真?” “当真!” 莫名地有了点底气,陆景行捏着扇子往自个儿手心一敲:“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奸笑两声。李怀玉下意识地伸手就想摸玉雕,结果摸了个空,她有点不适应,哎了一声:“今儿一整天好像都没看见那东西。” 车里的人一凛,赤金立马道:“今日天气不错。” 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怀玉皱眉:“阴天。” “这时辰不对,所以是阴天。等到傍晚的时候,一定漫天红霞。” 看他一眼,李怀玉眼神微动:“你们今天好像都有点奇怪。” “哪有?”陆景行云淡风轻地道,“大家都还是平时的样子。” 眼皮掀了掀,怀玉伸手撑了下巴:“平时的赤金不会说这么多话,平时的你也不会这么有空陪我去放熊,平时的初酿。说话都会看着我的眼睛。” 三人心头都是一跳,徐初酿小声道:“我今日是有些困。” 赤金垂眸:“我是怕你们闷。” 陆景行望了望车顶:“我正好有空。” “好,很好,说得通。”给他们鼓鼓掌,李怀玉皮笑肉不笑,“那请问一下,四海去哪里了?往日我出门。他都跟着。” 车厢里沉默了下来。 在囚车里关得好好的林四海,突然被冲出来的赤金扒了熊皮,还没来得及问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到了殿下的马车前。 “喏,你看,没骗你吧?”陆景行擦着冷汗道,“人一直在后头跟着呢。” 林四海满眼茫然地拱手行礼。 看了他两眼。怀玉咧嘴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走,继续上山。” “是。” 车帘一落下,外头的人这叫一个苦不堪言,拆了的熊皮还得重新捆,累得一群人死去活来,好歹在到达山腰之前给捆回了熊样。 李怀玉一路都笑呵呵的,到了地方下车,却是站着没动。 “熊”被他们架下来,捆在竹竿上往树林里抬,青丝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要过去看看吗?” “太危险了。”赤金连忙道,“殿下在这里看着就行。” “有道理,殿下别去了。”陆景行也连连朝青丝使眼色,殿下都没说要跟过去,哪儿还有主动提的? 怀玉扭头,脸上笑意不减,一双杏眼扫过旁边这一群人,顺着赤金的话道:“是啊,太危险了。” 众人刚觉得一喜,她接着却又道:“我真跟去看,四海装不像熊怎么办?我岂不是就要发现你们在骗我了?” 风刮过树林。四周瞬间一片死寂。 陆景行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就有点尴尬地别开了头。徐初酿涨红了脸,青丝更是手足无措:“殿殿下?” 怀玉笑了笑,站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问他们:“谁来跟我说个实话?是出了什么大事,让你们这般煞费苦心?” 顿了顿,她喉咙有点发紧:“是不是江玠出事了?” “不是不是,没那么严重。”徐初酿摆着手小声道,“只是大家看殿下最近不开心,所以想法子让您高兴高兴罢了。” 太阳偏西,乌云更加密布,映得李怀玉一张脸也阴沉阴沉的,她不说话,丹唇抿着,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陆景行受不住了,扇子往腰带上一插,伸手就拿了青丝手里的盒子塞给她:“反正瞒不住了,你自己看吧。” 本该沉甸甸的盒子,落在手里竟有些轻飘,怀玉错愕,打开盒子看了看:“玉雕呢?” “被你自己睡觉的时候摔断了。”陆景行没好气地道,“怕你胡思乱想,所以大家都想法子瞒着你,不是江玄瑾出事了,只是个玉雕而已。” 眨眨眼,再眨眨眼,怀玉长吐一口气,颇为无奈:“你们直说不行吗?这也要瞒着我?” 众人一愣。 满不在乎地关上盒子,怀玉笑道:“吓得我以为前方来了什么不好的战报,原来只是玉雕断了,还是我自己摔断的让四海裹那么厚的皮毛,不热吗?” 看了看她的表情,确定她是真的没难过,赤金长出一口气,忍不住问:“您怎么识破的?” “你带他来的时候,他腿上还绑着熊皮呢。再说了,我就算没见过熊长什么样,但也见过四海长什么样吧?” 一个没忍住,徐初酿笑了出来,四周的人也跟着放了心,气氛瞬间融洽。 “我就说了行不通。”陆景行摇头,“四海魁梧归魁梧,还是不够胖。” “再胖竹竿也该抬不起来了。” “是啊,你没瞧方才咱们几位大人抬他抬得有多费劲。” 笑声四起,李怀玉把盒子抱在怀里,陪着他们一起笑。 “殿下,山里好像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探路的人神色凝重地回来道,“咱们还是赶紧下山吧。” 不知是什么人,越过山下的树林。一阵刷刷的响动。 “好。”林四海道,“下官先去探路,等确定没危险,大人再带殿下上车。” 赤金点头。 李怀玉笑道:“那你们先去,我去山崖那边看看。” 青丝一愣,下意识地想说山崖那边有什么好看的?又高又危险,但陆景行拦住了她。 “去吧。”他道。“若是看见什么动静,记得回来告诉我们。” “好。”怀玉笑着点头,蹦蹦跳跳地穿过几颗大树,坐到山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去。 身后的声音远了,估摸着也看不见她了,李怀玉抿唇,笑意像斑驳的漆,一点点从脸上脱落掉。 山崖下面是茂密的树冠,什么也看不见,陆景行是知道她憋得难受,所以放她过来透口气。 大家都担心她,她总不能在他们面前难过,但抱了一个多月的玉雕,突然断了。说不难过是假的。再等两日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了,就算是虚妄,也能等来一个结果,可惜,没结果了。 她还是看不见他。 鼻尖有点发酸,怀玉紧紧抱着空盒子,眼前渐渐被水笼了。一片模糊。 陆景行是骗子,玉雕变不成江玠。江玠也是骗子,说爱她,说会护着她,可连个消息也不肯给她。她多乖啊,好好地带着孩子,治理着丹阳和一线城。还抽空拿了他的笔迹来练书法,那么端正的字他看不见是不是?都不知道她练得手都酸了,一句夸奖都不给。 越想越难过,她打开盒子把脸埋进去,低声哽咽起来。 背后有脚步声,一步步地往这边靠近。 怀玉听见了,却是难过得连收敛情绪都做不到。干脆破罐子破摔,沙哑着嗓子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一顿,站住了。 这么懂她的人,只会是陆景行了,李怀玉更难受,继续埋在盒子里呜咽:“四十七天了就差两天能不能别七七四十九了,七七四十七行不行啊?” “行。”身后的人低声道。 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李怀玉把脑袋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怀疑是自己哭蒙了,疑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头看。 然而,脸一转,就有人在后头等着她,俯身下来侧过头,准确无误地接住她自己递过来的唇。 瞳孔一缩,李怀玉瞪大了眼。 整个天地好像都瞬间凝固。 眼前这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一身青珀色的锦袍拢过来,上头的花纹古怪又别扭。他漆黑的眼缓缓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额头,一阵酥痒,熟悉的梵香慢慢盈满她的鼻息,薄凉的唇与她辗转片刻。变得温热。 他扶住她的腰身,将她身子也转过来,死死地扣在了怀里。 踏踏实实的怀抱,温热的,不是梦。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怀玉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住他,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怎么会是你” 江玄瑾勾唇,额头轻轻碰了碰她,低声道:“听闻你很想我。” 低沉的声音,还了狂奔后的轻微喘息,听得她心里软成一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哭声极大,惊得树后的一群人急忙往山崖这边跑。 “殿下?!” 江玄瑾轻声哄着她:“别哭了。你看,他们都过来了,我想做点别的都不行。” 怀玉一个劲地抓着他的衣裳擦眼泪鼻涕:“你好意思说,你还好意思回来!” “我”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让人给我稍?” “因为” “你个混蛋!”不等他说完,怀玉就狠狠咬上他的肩。 于是,青丝等人赶过来,看见的就是紫阳君笑得一脸宠溺地坐在大石头上。自家殿下跪坐在他怀里,跟只小兽似的龇牙咬着君上的肩膀。 看起来殿下这嘴完全没有留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咬得越狠,君上反而笑得越开心。 “这是怎么回事?”陆景行傻眼了。 林四海跟着他们跑过来,挠着后脑勺道:“我方才就是想跟你们说,山下发现归来的紫阳大军。好像是察觉了咱们在上头,才有了动作” 好么,来山上放个“熊”,竟好死不死地刚好接到归来的江玄瑾?陆景行白眼直翻:“之前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许是秘密归城的吧。”赤金道,“连咱们都没收到消息,敌军肯定更是不知情,京都那边就安全了。” 听见他们的议论声。李怀玉更气,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松开人又忍不住给了他一拳:“你以为这样能给我个惊喜?我一点也不惊喜,我要气死了!” 伸手勾了她咬到嘴里去的鬓发,江玄瑾抱稳她的腰,低声道:“等回了府,要如何处置,但凭夫人吩咐。” 怀玉抓着他的衣襟就咆哮:“好啊,我吩咐,我要把你关起来揍一顿,让你知道相思有多苦!” 凶巴巴的模样,像河东住着的狮子。 江玄瑾却不恼,反而轻笑,眸子里泛起光来,定定地看着她。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点什么,李怀玉眨眨眼,再眨眨眼:“你刚刚唤我什么?” “嗯?” “别装傻!”气势瞬间弱下来,她抓着他的衣襟,脸红了红,“是不是喊我那什么了?” “哪什么?”他挑眉。 怀玉龇牙,露出雪白的犬齿:“说不说?!” 低笑不止。江玄瑾勾着她的腰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俯身到她耳畔,道:“数月未见,夫人怎的还会脸红了?” 本来还没红的脸,被他这温热的气息一呵,瞬间红透半边天。 陆景行摇着扇子看着刚刚的母狮子变成手爪无措的小猫咪,眼皮一翻,撇嘴吐了俩字:“出息。” 还以为能看见什么精彩的打斗呢,结果三言两语就被人降服了。 不过,江玄瑾好像变了些,以前惯不爱在人前亲热,眼下抱着人,倒是手也不肯松。 时辰晚了,如赤金所说,天气很好,阴云散开,漫天都是红霞。那两人站在山崖上,被霞光笼着,看着很温暖。 ------------ 第109章 弑君 夏夜清凉,李怀玉气鼓鼓地在软榻上盘腿叉着腰,江玄瑾更了衣端正地坐在她身侧,漆黑的眼眸往她那边一瞥,就见这人飞快地移开目光,并扬着下巴重重地哼一声。 生怕他看不出来她在生气。 心里莞尔,江玄瑾伸手勾了她的小指,低声问:“晚膳没吃,饿不饿?” “不饿!” “那,可要喝茶?” “不喝!” 语气恶狠狠的,表情也凶巴巴的,李怀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怒道:“你最好跟我解释解释,这么久了,为什么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一句话说到后头,气得跺起了脚。 江玄瑾失笑,一向清冷的一张脸舒展开,如昙花瞬绽。 怀玉顿了顿,咬牙:“用美sè yòu惑也没用!” “不是yòu huò。”他摇头,眸光落在她脸上,“只是觉得许久没看见你这副模样了。” 深邃的眼里有璀璨的光在流转,映出她的脸,鼓得像个包子,又圆又可爱。 李怀玉很挫败,无力地垮了肩:“我同你吵架呢,你能不能端正态度与我争执两句?一直这样盯着,我这气还怎么生?” 江玄瑾摇头:“江家家训,不语恶言于亲。” 眉梢一挑,怀玉在他身边坐下,眼珠子一转,倏地笑了:“你们家的家训也这么不知羞?” 好端端的家训,怎么就不知羞了?他有点茫然,旁边这人却嘻笑道:“不语恶言于亲,不对亲亲娘子说凶恶的言语,噫,不知羞!” 江玄瑾:“” 亲,是亲人,什么亲亲娘子! “可我好委屈啊,天天盼你等你,你一个字都不舍得给我。”怀玉噘嘴,“知道你忙于战事,一个字总能写吧?你哪怕写个‘好’字回来也成啊!” 江玄瑾摇头:“写不得。” “为什么?”她瞪眼。 “大敌当前,就算打了胜仗也是死伤无数,我若在军中顾念私情,军心难稳。”他抿唇,看着她道,“与其回信,不如提前凯旋。” 怀玉怔了怔。 算算时间,他只走了三个多月,这三个月里西梁退兵、柳云烈兵败逃窜、北魏局势渐稳,可以说是谁都没有想到。 他这么急,不是为了迅速夺权占地,是为了早点回来吗? 喉咙微微滚动,怀玉软了身子趴在他腿上,小声问:“那你想不想我?” 江玄瑾没答,只伸手,把她发间的木簪取了下来。 感觉头上一松,长发倾泻铺背,怀玉鼓着腮帮子瞪他:“在外头还知道唤我夫人。说两句好听的话,回来倒好,又不吭声了。你知不知道女儿家是喜欢听好话的?” “嗯。” “嗯什么啦!”怀玉磨牙,“我在教你啊!要哄自家夫人高兴,提前凯旋还不行,凯旋回来你还得抱着夫人说:一别三月,如同三载,夫人,为夫真是好生想你----这样的话才行!等会,你干什么?” 察觉到腰间一松,身上的牡丹穿蝶袍突然散开,李怀玉愕然,下意识地伸手抵在他胸口。 面前这人欺身上来,勾着她的腰将她压到后头叠好的锦被上,伸手抓住她两只手腕,扣在她头顶上的同时,俯身狠狠地覆上她的唇。 好生想念什么的,还是用行动更能体现。 怀玉睁大了眼,感觉到他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周身,喉咙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她见过很多模样的江玄瑾,独没见过这样的,克制着自己不弄疼她,动作里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焦躁,像一定要紧拥她才能安心似的,呼吸里都有一丝急喘。 怀玉心软了点,哼哼唧唧两声,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想反守为攻。然而,江玄瑾并没给她这个机会,横了一条腿压着她,起了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腰侧的肌肤,眼里墨色翻涌。 被他这眼神看得莫名脸红,李怀玉别开头:“能不能熄个灯?” “害羞?” “谁害羞啊!就是有点晃眼睛。” “那便闭上眼。” “” 李怀玉觉得,自己好歹是长安街小霸王,纵横江湖多年的厚脸皮,哪里能在江玄瑾面前败下阵来?秉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意念,她绷住脸上淡然的表情,瞪大眼与这人较量一番。 **翻腾,香喘难歇,锦被覆身之时,怀玉还觉得自己没输。 然而,身后的人伸手搂了她的腰。将她拉回去,低头在她耳边哑声道:“一别三月,如同三秋;铁戈难断,思之悠悠。” 我想你,很想很想。 微微一噎,李怀玉僵硬了身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地一下就溃散了。 “你”她鼻尖有点发酸,梗着脖子道,“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江玄瑾拥着她,闭眼道:“夫人都教了,我焉有不学之理?” 要哄自家夫人高兴,光做不行。还得说好听的。 刚褪下潮色的脸又一点点涨红,李怀玉哑口无言,又好气又好笑,翻身过去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将他抱住,使劲蹭两下。 怎么会有人这么可爱啊 长途跋涉,江玄瑾颇为疲惫,拥着她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怀玉眨巴着眼,从他的眉头看到薄唇,反反复复地瞧,觉得怎么瞧也瞧不够。伸爪子去摸摸,感觉他下巴上有轻微的胡渣了。仰头便上去亲一口。 这人被她骚扰得将醒未醒,迷迷糊糊之中拉了被子拢上她的肩头,把她裹好再抱进怀里,又再度陷入沉睡。 怀玉咧嘴,笑意止也止不住地在脸上荡开。 即使睡迷糊了,她依旧是他的宝贝。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熨帖人心。 第二天一早,怀玉睡得正迷糊就被人抱了起来,那人拧了帕子给她擦了脸,又把她放在怀里替她更衣穿鞋,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才低声道:“有个人你得见见。” 打了个呵欠,怀玉懒洋洋地勾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 江玄瑾莞尔,直接把她抱去了正堂,放在紫檀木椅里。 乘虚和御风进门行礼:“主子,夫人。” 怀玉撑着下巴问:“什么人要让我见?” 乘虚御风对视一眼,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将后头站着的人露了出来。 半旧的龙袍,苍白的脸色,李怀麟皱眉看着她,神情很是复杂。 怀玉惊了惊,慢慢坐直了身子。抓着扶手抿唇:“怎么会是你。” “紫阳君用兵如神,败了柳云烈,擒了朕,朕无力回天,甘愿认输。”硬邦邦的语气,带了一丝心虚,他别开头,沉声道,“要杀要剐,任凭你们高兴。” 怀玉沉默。 要她怎么高兴?面前这个是她疼宠了多年的弟弟,也是三番两次要杀她的仇人,看他继续为乱江山。她不高兴,可看他落魄至此,她更不高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她问。 李怀麟讥诮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教训我不成?” 心口沉了沉,李怀玉想忍。但实在忍不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红着眼睛吼:“为人帝者,知人善用,亲忠臣。远小人!帝王策要紫阳君教你多少遍你才能悟透?看见我之前的下场你难道没半点觉悟?” 怀麟一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李怀玉抓着他的衣襟就是一拉,硬生生把他拉回来:“我顶一个谋杀司马丞相的罪名,尚且七窍流血而死,你又怎么还敢去算计至忠至善的江家?柳云烈和齐翰是些什么人,你也敢重用!白德重和徐仙有多重要。你也敢轻弃!我替你铺了这么多年的路,难不成就是为了看你今天自取灭亡的?!” “朕。” “你也好意思称‘朕’!”怀玉怒喝,“你当皇帝除了为你自己,可为天下考虑过?可为百姓考虑过?我李家的男儿,怎么就变成了自私狭隘的小人!” 被骂得有点懵,李怀麟眼神恍惚,低低地喊了一声:“皇姐” 喉咙动了动,李怀玉鼻尖都发红:“你还认我是你的皇姐,不是想杀我吗?不是让我死了一次都不够,还想让我死第二次吗?你下shā shǒu的时候,怎么没念我是你的皇姐?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天大地大,皇姐最大?” 李怀麟拢了眉,眼里情绪挣扎。怀玉咬牙,很想一拳打上去。 瞧她越来越激动,江玄瑾上前,按了她的手,将她抱了回来。 “你冷静些。” “你要我怎么冷静?”怀玉哽咽。指着李怀麟道,“他但凡早些告诉我李善是他生父,我就断不会朝李善下手!他什么也不说,捏着刀子从身后捅过来,知道这有多痛吗!” 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江玄瑾看了李怀麟一眼。后者僵硬地站在大堂中央。手死死地攥着衣袖。 “我让你见他一面,是想听听看你有什么想法。”江玄瑾低声道,“他昔日掌你生死,你如今可以定他死活。” 李怀玉一怔。 李怀麟定定地看着他,嗤笑:“你们也想弑君?” ------------ 第110章 她尝过的痛苦,你尝尝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李怀玉反而来劲了,朝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旁人都敢弑君,更何况是我?在天下人眼里,我可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为了掌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丹阳长公主!切你还不跟切菜似的!” 李怀麟垂眸,像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问:“皇姐想要皇位吗?” 李怀玉冷笑:“你觉得我稀罕?” “孝帝留的遗旨,朕没有销毁,依旧藏在明山宫。”李怀麟道,“皇姐若是愿意帮朕一个忙,朕愿意主动禅位。” 为了亲政不择手段的皇帝,现在竟然说愿意禅位?怀玉觉得真荒唐,捏着拳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嗤道:“你先说说是什么忙。” “替朕找到宁婉薇。”李怀麟垂眸,“她在危急关头弃朕而去,朕想找到她,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宁贵妃弃他而去了?怀玉有点意外。转念一想,倒是翻了个白眼:“你不学我的耿直直言,怎么学上紫阳君的拐弯抹角了?担心人家就说担心人家,想和人家团聚就说想和人家团聚,扯别的有什么意思?” 颧骨紧了紧,李怀麟硬声道:“朕不是担心她,只是想找到她罢了。” “那就恕我不能帮忙了。”松开他,怀玉拍了拍手上的灰,“你禅不禅位跟我没关系,皇位最后谁来坐也跟我没关系,想找人,你自己去找。” 李怀麟沉了脸,看了看江玄瑾,后者好像完全不觉得皇姐说这话有什么问题,只低声对她道:“可是累了?青丝那边备了早膳,你先过去用些。” “那你呢?” “还有些话要同他说。” 皱眉看看他,又看看李怀麟,怀玉挠挠头:“你要是想揍他,就叫我一声,你不适合跟他动手,我比较方便。” 眼里泛起点笑意,江玄瑾颔首,目送她出去。 大门关上,堂里暗了些,李怀麟浑身的戾气再也不掩饰,皱眉看着面前这人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椅子上坐下,抚了抚衣袍,江玄瑾慢条斯理地道:“你皇姐很在意你,在没发现你对她有杀心之前,在她心里,你比我更重。所以我想知道,事到如今,她想不想杀你报仇。” dá àn是否定的,他特意放了bǐ shǒu在旁边的案几上,李怀玉看都没看,吼得大声,骂得也大声,却没想直接宰了他。方才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人,谁也不知道皇帝到了一线城,就算李怀麟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杀的。 然而她还是没舍得动手。 下颔微紧,江玄瑾微微有些不悦:“你下旨让我给她送毒酒,她不记恨你,却恨得要杀了我。” 凭什么啊? 李怀麟抿唇,别开头道:“她不想杀我,你想。” 江玄瑾是恨他的,不知为何,比皇姐对他的恨意还深,这一路上他都能感觉到,要不是为了送他回来见皇姐一面,这人早在冯翊就会直接送他下黄泉。 “陛下可知为何?”他不否认,只问他。 李怀麟嗤笑:“弑君还能为何?如今你紫阳一方独大,杀了朕便能直接问鼎皇位。” 淡漠地摇头,江玄瑾道:“臣生而受忠君之教,听仁义之言,对皇位并无贪念。如今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想报私仇。” “私仇?” 抬眼看他,江玄瑾眼神冰凉:“陛下一道圣旨,赐死长公主,累微臣受冤人之责,又令长公主厉剜心之痛。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 “”不敢置信地回视他,李怀麟瞳孔微缩,“你突然离开京都,拥兵造反,就是为这个?” “这个理由还不够?”江玄瑾捏着扶手缓缓起身,“陛下可知长公主为什么会杀李善?” 世间传闻,都是说长公主为夺权戕害无辜,李怀麟也从未想过要去问问她原因,眼下听他提起,才后知后觉地问:“你知道?” “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但在她入狱之后,我听青丝提起些旧事。便派人去查了查。没想到还真查出些东西来。” 走到他面前,江玄瑾低头看他:“平陵王李善,曾闯先皇后寝宫,使出卑劣手段侮辱一国之母,先皇后在你出生当日薨逝,不是难产,而是羞愤自尽。” 李怀麟震了震,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摇头:“你撒谎!” 李善分明说,母后爱的是他,但被先帝霸占,不得已只能与他暗通款曲。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找人问。”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当初先皇后宫里的宫人被他遣散了百余,有大半死于非命,可还剩下一部分知道真相的人,苟活于京郊之外。” “不。”李怀麟固执地道,“朕不信。” 压根不在乎他信不信,江玄瑾继续道:“做出此等丧尽天良违背伦常之事,先帝困李善于平陵,不让他再进京,已经算是顾念手足,宅心仁厚。可平陵君似乎不知感恩,趁着先帝驾崩,陛下与长公主年幼无援,还再度进京,妄图掌权。” “陛下觉得平陵君是个好人,帮了你良多,那又知不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在做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敛财夺权、甚至对长公主也起了歹心。” 眼里一片阴沉,江玄瑾道:“长公主下手轻了,这样乱了人伦,失了人性的人,凌迟也不过分。” 脸色越来越白,李怀麟后退两步,低声喃喃:“你骗朕,平陵君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不会做这些事” “微臣只是告诉陛下长公主杀平陵君的原因。”江玄瑾道,“好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正义的一边,你做的都是恶事,助纣为虐,养虎为患,伤尽对你好的人,除尽忠国之臣。落到如今田地,全是你咎由自取,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字句如锤,狠狠砸在心上,李怀麟满脸震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李怀玉也有错。”缓和了语气,江玄瑾摇头道,“她不该将你护得这样好,不该让你觉得她是个坏人,你自己是个好人,你比她可坏多了,压根不配得她庇护。” “你你住嘴!” “做都做罢,还怕人言?”江玄瑾轻嗤,“陛下用微臣来伤她心的时候,可想过她会多难受?” 李怀麟睫毛直颤,抓着袖子的手也泛白。 “微臣该还的,已经在还了,陛下总不能置身事外。”轻轻拂了拂他肩上的灰。江玄瑾勾唇,“你我一同受伤之时,她先奔向的都是你,你若不能厉同她一样的苦难,叫臣如何甘心?” “你想做什么?” “陛下不是想见宁贵妃吗?”江玄瑾道,“从冯翊到一线城,她一直同我们一路。” 慌张不已的心,在听见“宁贵妃”三个字的时候陡然安定了下来,李怀麟眼眸大亮。问:“你肯让我见她?” “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就是想让陛下在这个时候见她一面。”江玄瑾侧身,“请。” 先是一喜,接着又有点生气,李怀麟提了袍子跨门出去,微怒地想,既然一路都在,她为什么不来见他?哪怕是被关着,也能让人给他传个话吧?是故意躲着他吗? 大敌当前她竟能丢下他独自跑了。还说什么爱他至极?就算他当时不生气,还觉得她聪明,但事后计较起来,定是要怒的,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压根就没多重! 跟着江玄瑾出门上车,李怀麟语气不善地问:“把她关很远?” 江玄瑾颔首。 “你这么讨厌朕,是不是准备了什么陷阱要朕跳?”李怀麟皱眉看着他,“朕可以与你商量,只要你放朕同她安然离开,你要什么朕都给。” 江玄瑾不语,沉默地看着车壁。 李怀麟别开头,也不同他多说了,等马车一停下,便飞快地跳下车辕。 “陛下您慢些。”内侍低声道。 哪管他说什么,李怀麟看了看面前的院子,抬步就跨了进去。 院子里比外头阴冷许多,刚一绕过画壁。就有纸钱兜头洒下来,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身。 “大胆!”拂开这晦气的东西,李怀麟怒喝,“这等污物也敢朝朕洒!” 雪白的纸钱落下,露出庭院中央放着的一口琉璃棺,那棺木里堆着大量的冰块,隐约还能看见个人影。旁边跪着的人哭得双眼通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洒了一把纸钱。 “寒姑?”看清这人是宁婉薇身边的宫女。李怀麟惊了惊,有个念头从脑子里划过去,又被他自己猛地打散。 不可能的,宁婉薇怎么可能死?她没道理死! 转头看了院子里一圈,他问:“你家主子呢?” 寒姑没答,捏着纸钱的手发着抖。 莫名有些恼,李怀麟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抓起来:“朕问你话,你是不是听不” 话没吼完,余光触及旁边的琉璃棺,一口气全噎在了喉咙里。李怀麟愕然,松开寒姑,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伸手过去,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抹开棺盖上的灰。 恬淡的面容渐渐清晰,柳眉如月,薄唇如丹,宁婉薇安静地躺在里头,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般,脸颊上还有淡淡的胭脂色。 胸口闷痛,李怀麟低哼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他怎么会梦见宁婉薇躺在棺材里呢?这人应该躺在她的贵妃榻上才是。 伸手抓住棺盖檐,李怀麟猛地用力,像是想把她救出来。 “人死了许久,味道很重,陛下还是莫开为好。”江玄瑾站在后头,拿了三柱香。插在了棺前的香炉里。 李怀麟猛地回头,双眼血红:“是你?” 江玄瑾漠然地看着他。 “你恨朕,冲朕来就好,为什么要对她下手?!”李怀麟怒喝,踢开旁边烧着纸钱的火盆,径直朝江玄瑾冲了过去。 愤怒至极的拳头,一点准头也没有,江玄瑾轻而易举地躲开,一个字也没解释,只问他:“不是不想她吗?不是已经冷落许久了吗?现在又急个什么?” “你这混账!”一拳打空,李怀麟又扑上来,疯了似的大喝,“我要你给她偿命!” “偿命?”轻笑一声,侧头躲开他的掌风,江玄瑾道,“要偿也是你先偿。” 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李怀麟几击不中,一张脸近乎扭曲。他回头看了一眼棺里的人。脑袋里像是有根针在猛刺,痛得他低吼一声,双手抱头。 “能因长公主而得陛下两分另眼相看,是臣妾的福气,臣妾并无芥蒂。” “陛下睡不着吗?臣妾会两段小曲儿。” “臣妾的荣华都是陛下给的,陛下想收回,臣妾也没有怨言。” 宫装的裙摆飞扬起来,又缓缓归于平静,变成黑白。李怀麟死死抓着胸口的龙袍,急急地喘气,却像是吸不到空气似的,痛苦得手背青筋暴起。 他还没来得及说,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他早就不是因为皇姐而宠爱她了,跟她闹脾气只是想得她两分关心,把她扔去冷宫也只是想让她来求自己。在冯翊把她放去别院,只是怕她因为他而被人谋害他没有真的生她的气。他喜欢她,像她喜欢自己一般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容易暴躁,只有她能安抚,他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也只有拥着她才能安心,他离不开她的啊。 撑着地站起来,李怀麟踉跄两步回到棺木边。固执地把那琉璃的棺盖掀了起来。 哪怕一直用冰镇着,六月的天气里,尸体腐烂得还是很快,棺盖一开,恶臭瞬间逼得众人齐齐退开。李怀麟却像是完全没闻到一样,拉住宁婉薇的手,固执地将她抱起来。 深深的一道疤痕,横穿了整个脖颈,李怀麟手一抖,喉结上下滚动,眼里满是血丝。 “娘娘是自尽的。”寒姑在他身后开口,“还请陛下给娘娘两分清净,让她走好。” 自尽?李怀麟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寒姑红着双眼,语气十分平静:“柳云烈攻城那天,带人来别院要抓娘娘,娘娘知他们是要带自己去威胁陛下,无法逃脱之下,为免陛下两难,便自尽以谢君恩。” 艳红的血洒在别院的青石地上,震惊了所有人。自古妃嫔多软弱,肯为君死的,万中难遇其一。李怀麟何德何能,竟遇上了宁贵妃。 “娘娘临终前,有话留给陛下。”寒姑努力让自己平静些,可怎么也忍不住带了怨怼,“她说。来世陛下若为君,她仍为妃,若为民,她便为妻,只要下辈子别再生一张与人相似的脸,能得君专心以待,便足矣!” ------------ 第111章 看你洗澡啊 专心以待专心以待!她到死都觉得他不是真心喜欢她,到死都觉得他宠她是因为那张跟长公主有几分相似的脸!李怀麟捏紧了拳头,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 若是若是他早些告诉她,早些表明心迹,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了?再或者,他不将她放去别院,是不是就还有机会救她? 江玄瑾说的没错,他好像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一步错,步步错,皇姐离开他了,宁婉薇也离开他了,他落得如今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现在后悔来得及吗?他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换这个人醒过来。 喉咙里梗得难受,李怀麟红着眼轻轻扶起她的身子,就像无数次她对他那样温柔,拉着她的手,转身将她背在了背上。 “陛下!”寒姑大惊,“您要干什么?快放下娘娘!” 恍若未闻,李怀麟背起宁婉薇,哑声道:“我要带她回宫。” 和喜宫是他给她建的宫殿,是她的地方,她得回去那里才行。 “走回去?”江玄瑾淡漠开口。 身子一僵。李怀麟转过头来,眼里神色复杂。他认真地想了想,道:“朕会下旨,禅位于皇姐之子。” 微微挑眉,江玄瑾看向他。 眼里没了光,脸色也灰败得跟死人差不多,李怀麟像是什么念想都没了,低声喃喃:“只要你们把我和她送回和喜宫,该做的事,我一件也不会少。” 江玄瑾本是打算将李怀麟囚住的,毕竟这人一手造成了天下大乱,又让他姻缘坎坷,几多波折。但听了这话,他还是捏着袖口,仔细地思考起来。 李怀玉用过早膳就忐忑不安地在屋子里等着,眼巴巴地朝门口张望。过了半个时辰。江玄瑾回来了,她又立马收回目光,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样了?” 江玄瑾进门就宽了衣,很是嫌弃地将外袍扔去外头,穿着中衣捞开隔断处的珠帘,往内室走:“陛下在别院安顿了,再过两日,与我们一同进京。” 怀玉起身就朝他跟过去。抓住晃动的珠帘,伸了个脑袋进去道:“咱们也要进京?” “毕竟京城才是一国之都。”手按在自己的腰带上,江玄瑾侧头,“我要更衣沐浴,你能不能回避一二?” “不能!”答得又快又响亮,怀玉扬了扬下巴,“你身上还有哪儿是我没看过的?” 乘虚提着水桶正要进来,闻言脚一顿。扭头立马想走。 “站住。”江玄瑾咬牙喊住他,“水。” 别院里尸气太重,沾染了一身,旁的事都可以不管,沐浴是一定要的。 “是。”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乘虚提水进屋,倒去屏风后面的浴桶里。 李怀玉双手托腮做了个花瓣的形状,看江玄瑾褪了中衣,嘴里忍不住“呲溜”一声。 面前这人眼皮跳了跳,侧头道:“方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徐姑娘和赤金好像起了争执,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 “陆景行又得了个宝贝,藏在他酒楼里,你要不要去抢?” “不要。”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问:“那你想干什么?” 眼里笑意潋滟,怀玉色眯眯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口型:看、你、洗、澡、啊! “” 乘虚背对着她在倒水,压根没看见她在说什么,只有面对着她的江玄瑾,一张俊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绿,羞恼不已,五彩斑斓。 “主子,水好了。”试了试水温,乘虚低着头就告退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听见门扣上的声音,李怀玉“嗷”地一声就朝江玄瑾扑了过去,伸手替他解开一直捏着的里衣系扣,把衣裳拉下他的肩头。 江玄瑾微恼:“耍liú máng?” “允你点着灯欺负我,不允许我大白天欺负你?”摸了一把他白皙的肩头,感觉硬邦邦的,又忍不住伸着指头戳了戳,她低声赞叹,“好结实啊。” 耳根泛红,江玄瑾拍开她的爪子,捏着她的肩让她转过了身,然后除掉身上最后的料子,跨进浴桶里去。 “哎哎哎!”怀玉连忙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水花四溅,热气氤氲,面前这人只剩一张微微泛红的脸露在水外,下颔紧绷,薄唇死抿。 一个没忍住,怀玉“扑哧”地笑了出来,抓着浴桶边沿笑弯了腰:“都老夫老妻了,你害羞个什么?” “非礼勿视。”江玄瑾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挤出来。 “这话跟别人说有用,跟liú máng说有什么用?”李怀玉大大咧咧地捋起了衣袖,伸手拿起旁边的澡豆就往他身上抹,“快出来点,我帮你擦背。” “江家家规,不得以女子侍浴!” “知道知道,来,手抬起来。” “此为荒淫!” “嗯嗯没错,好了,换另一只手。” “李怀玉!” 水花四溅,江玄瑾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笑嘻嘻地往他手上抹着澡豆,怀玉侧头低下来,在他脸上一啄:“你声音这么好听,我怎么可能不听你说话?就算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爱极了你的声音。” 前半句还算正经,后半句算个什么?不说话的时候能有什么声音?他冷眼扫过去,刚想斥她,就想起了点什么。 红帐翻浪,巫山**,有人控也控制不住,抵在她耳侧闷哼出声。 江玄瑾:“” “哎,你说你,好端端地洗个澡,脸怎么红成这样了?”李怀玉一脸无辜地问,“水太热了?” 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低声道:“昨日是我的错,久别重逢,没把握好分寸。” 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好啊,她还什么都没说,这人就能反应过来她是在报他昨日调戏之仇。咧嘴一笑,李怀玉摸着他的胸口大方地道:“我原谅你了。” “那?”低头看了看她这罪恶的爪子,又看了看她,江玄瑾抿唇示意:是不是该放过他了? “你这话来得太晚了。”怀玉痛心疾首地继续摸着,“若早些说。我就退出去了,可现在碰着你了,我挪不开手。你瞧瞧,这肤如凝脂爱不释手的” 乘虚在门口守着,冷不防就听得里头“哗啦”一声,接着就是夫人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 洗个澡也能这么高兴?乘虚很不能理解。 雾气散开,李怀玉伸手将宽大的帕子裹在面前这人身上,细细替他擦干水。又拿了干净的袍子来,替他穿上。 江玄瑾闷不吭声地坐在软榻上,任由她揉弄自己湿答答的头发。 “谢谢你呀。”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怀玉突然正经了些,低声道,“我原以为再也没机会见怀麟一面了。” 微微一怔,江玄瑾软了眉眼:“很惦记他?” “说不惦记怎么可能?他是我抱着长大的。”怀玉认真地搓着他的头发,“他小时候的尿片都是我换的。会的第一个词是‘皇姐’,每年我的生辰,他都自个儿做个小东西送我,有木雕,有绳结,甚至有一年还送了我一对泥塑,说大的那个是你,小的那个是我。可把我高兴坏了。” “?” “你别这副表情,当时我喜欢你呀,他知道的,他知道,肯定就送能讨我喜欢的东西。你别说,做得还挺逼真的,一直藏在飞云宫里,我上回同你一起去的时候,那东西还放在博古架上。” 捏着帕子的手慢了下来,怀玉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李善不是他的父亲,也许我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飞云宫,看他亲政之下的北魏盛世。” 可惜了,没有如果。 江玄瑾低声问:“你希望他继续坐皇位吗?” 李怀玉摇头:“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事儿,而是事实已经放在了这里,他不适合当一国之主,李家皇室,怕是要完了。” 曾经她很执拗,觉得誓死也要护住父皇留下的皇位。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又从江玄瑾这里学到了两分正气,如今的怀玉觉得,皇位谁来坐都无所谓,只要能让北魏百姓安居,国姓不姓赵有什么关系? 眼里露出两分赞赏,江玄瑾伸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等回了京都,你可以看见很多熟人。” 捻了捻他半干的墨发,怀玉挑眉:“大家都要回去?” 想了想,神色又有点凝重:“你家里的人也要回京都?” “怎么?”江玄瑾问,“害怕?” “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怀玉撇嘴,“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生了小混蛋和小祸害,等知道了。不会来同我抢吧?” “谁抢得过你?”江玄瑾唏嘘,“长安小霸王,制霸菜市场。” 这话是清弦常喊的口号,在出征的时候一见他面露担心就会对他喊上一次,让他不必担心殿下。久而久之,就在整个紫阳军里都流传开了。 李怀玉听得嘴角直抽:“我看他们是皮痒了,想挨揍。” “挺好的,很有气势。”江玄瑾一本正经地道,“行军的时候边喊边走,大家都很有劲儿。” 捏着小拳头就要砸在他肩上,江玄瑾微哂,伸手接住她,低声道:“有我在。”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怔了怔,怀玉眨眼,看着他这笃定的表情,心口突然一软。 是啊,她现在是有人罩着的人了,天塌了也还有他顶着呢!她操心个啥!勾唇一笑,怀玉吧唧一口就亲在他的手背上:“承蒙君上多照顾了!” “殿下客气。”他眯眼,捏了她的下巴,俯身下去,狠狠还她一礼。 柳云烈一路逃往佛渡关,让人盯着方圆百里的动静,一旦江玄瑾带人过来,就继续往西梁的方向退。然而,四周一直没有风吹草动,等他知道江玄瑾已经撤兵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京都被长林之军驻守着,李怀玉本以为他们过去会遇见些麻烦,然而出乎意料,不仅没人阻拦,马车进城的时候,街边百姓还夹道欢呼。 “紫阳君上回来了!紫阳君上回来了!” “君上用兵如神!威名盖世!” “丹阳长公主也跟着回来了吗?” 听前头的议论,李怀玉还笑嘻嘻的,觉得很骄傲,但听见最后一句,她一惊,下意识地把脑袋缩了回来。 “你做什么?”江玄瑾斜眼看着她,问。 怀玉抱着脑袋小声嘀咕:“我怕人砸我鸡蛋啊!” 白她一眼。江玄瑾道:“你以为现在还是大兴八年?” 大兴八年,长公主薨逝,天下之人皆拍手称快。可年底至大兴九年战火起,长公主身上的污名已经被洗刷干净,加上一线城的崛起和丹阳之军在抵抗西梁一战里的功勋,如今已经没人会再骂她是祸害。 怀玉怔了怔,犹犹豫豫地掀开车帘一角。 街边百姓脸上都带着笑,没有什么凶恶的表情。提起长公主,众人议论:“这么多年的委屈,也算是沉冤得雪,听闻她重活了过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假的吧,人死了哪儿还有复生的?多半是长公主当初机敏,知道自己要被陷害,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长公主厉害啊!” 跟当初满街的谩骂完全不同。怀玉支着耳朵听着,眨眨眼,嘴角慢慢往上扬。 “他们夸我厉害!”她回头,满眼光芒。 江玄瑾点头:“实话。” 心情明朗得很,李怀玉笑问:“那你说说,我哪儿厉害?” 别人得夸奖,都会谦虚地说“不敢当”、“过奖”,这位倒是好。还嫌人家夸得不够到位,来他这儿要表扬?江玄瑾摇头,面无表情地道:“别的不妄议,有一点殿下实在厉害。” “什么?”怀玉双手捧心,期待地看着他。 车里的人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客观公正地道:“当上了紫阳君夫人。” 李怀玉:“” 人都说夫妻在一起久了会越来越像彼此,别的不说,光厚脸皮这一点。他的确是越来越像她了。 长长的车队蜿蜒了半里路,队伍中间,有一辆车却是分外奇怪。六个木轮承着的长板,上头似乎放了个棺材模样的东西,被四周支起来的帷帐挡着,风吹拂间,带来一股子怪味。 ------------ 第112章 故地重游 昔日仓皇离开的人,在八月初,都纷纷回到了京都。被查封的江府大门重新打开,紧闭的宫门也再度开启,韩霄和云岚清等人风尘仆仆而来,在宫门口看见李怀玉便上来行礼。 “殿下、君上!” 怀玉回头,看见徐仙就乐了:“徐将军怎么胡子也不刮?” 满脸的络腮胡,五官都要看不清楚了。 徐仙抹了一把脸,笑道:“忙着赶路,没来得及。丹阳主城里的文书咱们都给殿下带来了,三万丹阳军也在城郊之外驻扎。” “好。”怀玉拍手,“不过咱们先不急别的,都先各自回府修整一番。” 徐仙点头,一转脸就看见旁边的徐初酿,上下打量两眼。笑道:“多谢殿下照顾,小女这一路奔波,竟不见憔悴。” 徐初酿上来行礼,顺便就站去了徐仙身后,等着跟他一起回府。赤金看了看,抿唇,没多说什么。 怀玉睨他一眼,笑道:“这可不是我照顾的,将军该谢谢赤金。” 徐仙侧头,看着赤金就道:“说起来。前些日子庄家正好送了信来,问公子近况。” 赤金朝他一拱手:“劳烦将军操心了。” “哪里哪里。”徐仙捻着胡须笑,“你如今有战功在身,又任了官职,老夫对庄大哥也算有个交代了。等安顿好了。你且来我府上喝会儿茶。” “是。”赤金垂眸应下。 江家的人都已经回到了江府,江玄瑾也过去照看了,李怀玉想了想,还是让乳娘抱着两个小家伙先回了飞云宫。 飞云宫里什么也没变,只是有一层厚厚的灰。青丝找了几个宫女来。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才让怀玉和两个小家伙进去。 看着博古架上放着的木雕泥塑,怀玉抱着小祸害喃喃:“物是人非啊” 小祸害听不懂自家娘亲在说什么,瞪着圆圆的眼睛,吐了个小泡泡。怀玉低头看见了,忍不住轻笑,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去:“挺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主子。”青丝进来道,“云大人传话,说是在京都的封君全部都去了江府。” 微微一惊,李怀玉回头:“南平君去了吗?” “似乎没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是长林君打的头阵。” 把小祸害往她怀里一塞,怀玉神色凝重地道:“我过去看看。” 一时疏忽了,没见人阻拦他们进城。就忘记了各位封君的存在。前几个月的征战里,虽说长林君hé píng陵君等人没出太大的力气,但怎么说也是效了力的。如今到了分享成果的时候,免不得要上来刁难。以江玄瑾那性子,肯定是要被欺负的! 越想越走得快,李怀玉健步如飞,出宫就策马,一路直奔江府。 “三三少夫人?”江府门口的家奴远远看见她,惊得连忙上来拦,“快勒马,快勒马啊!” 哪管这么多,怀玉一夹马腹,直接跃马进了大门。 “啊----”家奴丫鬟被惊得四散尖叫,她一甩马鞭就勾了一个丫鬟回来,问:“江玠在哪儿?” 丫鬟颤颤巍巍地看着她,吓得快哭出来了:“江玠是何人?奴婢不认识” 嘴角一抽,她换了个称呼:“江玄瑾。” “啊君上,君上在正堂与人议事” 哪里是议事,多半是被人夹攻呢!李怀玉眉目一凛,松开这丫鬟,扯了缰绳朝着正堂就冲了过去。 长林君笑着跟江玄瑾说着话,正夸到“令夫人贤良淑德、端庄大方”,就听得门“嘭”地一声巨响,上好的雕花大门被直接撞开,砸在hòu mén上来回晃荡。 “江玠!”来人勒马,骏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扬,她一个鹞子翻身就下了马,如风一般卷了进来。 江玄瑾眼神微动,身子却没动弹,任由她扑过来,撞了他个满怀。 “呯”地一声响,长林君唏嘘,就这小牛犊子似的力道,也就紫阳君敢接了。 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他面无表情地问:“不痛吗?” 龇牙咧嘴地抬头,李怀玉道:“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痛不痛,我来替你出头!” 说罢,一撸袖子就看向旁边的长林君hé píng陵君:“你们有什么话,跟我说!” 平陵君吓白了脸。长林君也抖了抖,瞬间就老实地坐着,不敢吭声了。 不就是想问紫阳君要点好处吗?大家打仗都不容易不是?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长公主怎么这么凶 嘴角忍不住轻勾,又很快地压了下去。江玄瑾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朝长林君道:“方才没说完的可以接着说,正好长公主也在。” 这小霸王往这儿一坐,谁还敢多说什么啊?长林君咽了口唾沫,气势都弱了下去:“三千兵甲是有些过了哈?大战过后。四处都要休养生息,那您看两千五如何?” 长林之军在大战里损伤不少,其实不用他提,江玄瑾也打算补偿他些兵甲的,三千不算多,很合理,但现在人家自己要少五百,那他也没什么意见。 “好。”他点头。 长林君一喜,连忙拱手行礼:“君上宽厚。” 李怀玉听着,也察觉不对了。她以为这些封君怎么着也是想要封地金银的,甚至想过会有人趁乱夺皇位。然而这些人竟意外地老实,只要些兵甲? 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但不能认啊,于是她就保持着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听他们商讨完兵粮和商贸。 半个时辰不到,几大封君就飞快地溜走了。 松了紧绷着的身子,怀玉揉着肩嘀咕:“现在的人都这么知足常乐了?我怎么记得平陵君挺贪心的,这回竟连盐井都没敢要。” 江玄瑾深深地看她一眼:“多亏了你。” “嗯?是吗?我好像什么也没说。”怀玉不好意思地挠头,“光听他们说了,像个花瓶似的。” 伸手把她抱过来。江玄瑾道:“你可比花瓶有用多了,放在这里就能镇住场子。” 被人一夸,尾巴就又翘了起来,怀玉咧嘴道:“那是,我有架势!” 江玄瑾抿唇,抱着她起身便往外走。 “哎,去哪儿?”怀玉抓着他的衣裳,有点慌。 这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拿你去镇宅。” “别闹别闹,我可不想见你家里人。”怀玉撇嘴,“这里没事了,我还要回宫抱孩子的。” “陪我用个晚膳。” “不” “好不好?”他软了语气,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李怀玉怔愣,很愤怒地道:“美人计可耻!” 明知道她抵不住他的美色,还一直用这招,真的很过分! 江玄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承蒙夫人厚爱。” 怀玉这叫一个气啊,可没办法,谁让自个儿没出息呢,用晚膳就用晚膳吧,埋头吃就是了。 江老爷子站在自个儿的屋子里,一脸执拗。 旁边的江崇知他是想要个台阶下,便笑着道:“咱们能回来,多亏三弟,也多亏了长公主。” 鼻子里哼了一声,江老太爷道:“忠骨不怕埋他山!” “能活着,做什么要被埋呢?”江深也笑。“如今咱们一家团聚,实在是福气,有些该放下的,还是得放下,您说是不是?” 头一别。老太爷噘嘴:“不是!” 江崇哭笑不得,正打算再劝呢,就见管家欣喜地从外头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太爷老太爷!她答应留下来用晚膳了!厨房也已经添了菜,您看看还有什么要” 江老太爷连连朝他使眼色。可管家后知后觉刹住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须臾之后,江家两个兄弟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 “笑什么!”老太爷恼羞成怒。一边跺着龙头杖一边道,“这是我江家待客之道!” 江深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扶着旁边的椅子问:“您您什么时候知道长公主来咱们府上了的?” 狠狠瞪了管家一眼,老太爷冷哼:“骑马把门都撞坏了,这种事除了她谁干得出来?那么大的动静。我又不聋!” “父亲英明啊。”江崇道,“那儿子去让人多加两个菜?” 老太爷阴着脸没吭声,等江崇退到门口了,他才沉声开口:“再去请两个人来。” 熟悉的庭院,江玄瑾漫步走着。朝李怀玉道:“你不用紧张。” “我怎么可能紧张?”怀玉哼笑,“该紧张的是他们!” 深以为然地点头,江玄瑾转身看了看她死死拽着的自己的衣袖:“所以能先松开吗?” 手一僵,怀玉别开头:“我我怕迷路。” 了然地点头,江玄瑾道:“跟我来就是。” 前头就是老太爷的鸿愿阁了,李怀玉抿唇,觉得自个儿这孤立无援的,等会进去再被骂怎么办?于是下意识地就扭头看了身后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就梧、清弦?” 那头穿过月门远远朝这边走过来的,正是就梧等人,见着她当真在这里,几人的神色都是一松,过来行礼:“殿下。” 怀玉面露担忧:“你们是要过来砸人场子吗?” ------------ 第113章 两清 就梧和清弦一愣,相互看一眼,摇头。 “我等是受邀而来,还以为是殿下的意思。” 啥?怀玉瞪眼:“我一个人闯这龙潭虎穴已经够可怕了,怎么会还把你们都叫来?” 旁边的江玄瑾轻咳一声。 李怀玉一顿,立马改口:“我是说,在别人家里请客,不太合规矩的。江府这么规矩森严的地方” “君上,夫人。”管家笑着过来,躬着身子打断了她的话,“晚膳已经备好了,各位里头请。” 闭了嘴,怀玉看了他们两眼,犹豫片刻,还是拽着江玄瑾的衣袖往里走。 饭厅里坐满了人,江老太爷坐在主位上。余光一直瞥着门口,瞧见李怀玉进门,立马收回目光坐了个端正。旁边的江崇江深笑着招呼:“三弟、弟妹,快过来坐。两位大人也请坐。” 两位大人?怀玉挑眉,往身后看了看,确定他们喊的是就梧和清弦之后,意外地“咦”了一声。江玄瑾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别多言。 就梧和清弦别别扭扭地坐下来,目露疑惑,怀玉坐在就梧和江玄瑾中间,抬头看向江老太爷。 依旧是那张严肃的脸,江老太爷盯着桌上满满当当的菜肴,像是想说什么。怀玉很清楚,江家家训食不言嘛,这人有话肯定要在动筷子之前说,所以就耐心地等着。看他这回要说什么。 结果,江老太爷沉声开口,说的却是:“听玄瑾说,你喜欢吃肉。” “嗯?”李怀玉有点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桌上,嚯,鸡鸭猪牛羊鱼,各种肉都有,煎的炸的炒的煮的,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不过,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专门给她加了菜啊? “府上厨子的手艺虽比不得宫里,但也不错,你可以尝尝。”江老太爷越说越没底气,别开眼看向旁边,“要是都不合胃口,老朽便去让厨房再做两道。” 这好比是你做好迎接刀光剑影的准备了,结果睁眼一看,人却递给你一束芬芳的花,反差实在太大,李怀玉错愕地挑眉,看看这老爷子,又看看旁边江家人的脸色,隐隐约约地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江玄瑾很疑惑:“父亲这是干什么?” 之前不是还讨厌她讨厌得要命?尤其是知道了她是丹阳长公主之后,在紫阳没少教训他。这才过去几个月,态度怎么就天差地别了? 江老太爷很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自个儿也不好解释,于是瞪了旁边的江深一眼。 江深会意,立马笑道:“还能干什么?大家都平安归京了,自然是要一家团圆。听闻三弟收回了休书,那殿下就还是江府的人,父亲关心些,也是正常。” 这说法江玄瑾明显不信:“父亲肯认她是江府的人?” “这哪有不认的道理?先前是对长公主有些偏见,如今误会都清楚了,三弟又这般喜欢长公主,那公主自然就还是我江府的媳妇。” 李怀玉抓了抓江玄瑾的手,后者侧头过来,就听得她小声问:“你爹知道我生了小祸害和小混蛋了?” 江玄瑾摇头:“早就安排了人瞒着,应是不知。” 那态度竟然这么好?怀玉看了看面前这些人几眼,想了想,开口问:“老太爷是在谢上回的搭救之恩?” 江老太爷垂眸:“算是吧。” 搭救之恩?江玄瑾不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出征的时候。”看这气氛实在尴尬,李怀玉索性直说了,“我料到柳云烈会对江家人动手,所以提前让林四海带人去了一趟紫阳,刚好把他们救下来了。老爷子想必是念了恩,所以今日如此款待。” 江玄瑾微微拢眉:“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不是什么大事,跟你说什么?”怀玉耸肩,扭头对老太爷道。“我这个人喜欢有话直说,您别介意----救你们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为了免江玠后顾之忧罢了,算不上什么恩情。” 他们要不是江家人,她就不会费那么大力气帮忙了,这是实话。 看她这么耿直,老太爷反而轻松了些:“你不记恨我们?” “那怎么可能?”怀玉轻笑,“在阴平时各位说的话,我现在还背得出来,要听听吗?” 江老太爷唏嘘摆手:“不必了。当时是老朽太冲动,一听人说你是长公主,又看玄瑾行事诡谲,情急之下,才失了仪态。” “您当时说我进江家,是想将整个江家都拖下水。”怀玉撑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其实也没说错,我是讨债来的,只是没想到讨到最后,被欠债的人给掏了心。这么说起来,您其实不算冤枉我。” 一个小姑娘都这么落落大方,江老爷子觉得自己也没必要端着架子别别扭扭的:“这点没冤枉你,但司马丞相那事,是老朽失言。” “您现在还觉得司马丞相是我杀的吗?” “自然不是。” “那就行。”拍拍手,怀玉笑道,“您与我二人的账两清。” 这么简单?江老太爷很意外,刚想夸她一句大度呢,就听得她后一句道:“毕竟当时您没开口说几句话,倒是江家小少爷,骂得最起劲,说什么来着----靠女人吃饭的面首,还会除贪惩恶,说出去谁信?” 眼梢一转,她盯着旁边一直没吭声的江焱笑了笑,笑得凉飕飕的。 江焱:“” 他已经很努力地想假装自己不存在了,怎么还是被她记挂上了? 满桌的人顿时都看了过来,江焱脸色微红,一咬牙一跺脚,端着酒杯就站了起来。 “当初是我说错了话,这一杯,给两位大人赔罪。” 说完,一仰头就灌了下去,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竟喝得一滴不漏,末了抹抹嘴,看着就梧道:“京郊一战,我也在,大人救我出了重围,焱惭愧。之前的混账话,还望大人莫放在心上。” 就梧看着他,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战场上只有敌我,没有亲疏,救我方之人是应当的,小少爷言重。” 酒气上涌,江焱脸色更红,抿着嘴道:“我喜欢小叔。” 江玄瑾看他一眼。李怀玉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把身边这人的胳膊抱紧:“你想干什么?” “不是你那种喜欢!”江焱微恼,“小叔从小带着我长大,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喜欢他,崇敬他,想变得像他一样!所以所以你们欺负小叔。我才会口不择言。” 小叔就是他心里的神啊,自己的神被人算计欺骗,他怎么能不气。 怀玉抿唇,问他:“知道错了吗?” “知嗝,知道错了。” “还觉得我飞云宫的面首是靠女人活的吗?” “不是,他们都很厉害。”江焱看向就梧,“武功很厉害,心胸也很厉害。是了不起的人。” 满意地点点头,怀玉问就梧:“原谅人家吗?” 就梧看了看清弦,低声对她道:“你还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有道理,怀玉一笑,对江焱道:“咱们也两清了。” “真的吗?”江焱一喜,扭头问江玄瑾,“那侄儿可以继续跟着小叔了吗?小叔已经好几个月没搭理侄儿了” “不行。”怀玉伸手抱着江玄瑾,一脸严肃地道。“你小叔已经归我了,没空陪你。” 江焱显然是醉了,一双眼朦朦胧胧的,听了她这话还带了点委屈的雾气,摇摇晃晃地站着,大着舌头道:“怎么能这样” 江家人的酒量都不太好啊?怀玉轻笑,看着江崇把江焱拎去侧室醒酒,感觉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块东西骤然松了。 “你们饿不饿?”她笑着道,“等了这么久了,我饿得很,老太爷请提筷吧。” 江老太爷有点走神,闻声恍然,连忙拿了筷子,夹了第一口菜,其余的人这才敢纷纷动手。 本以为让他们释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老爷子已经准备好了很多东西。结果三言两语的,面前那姑娘竟真的就不计较了?当初在阴平,她分明是很生气的啊。 很想再问两句,但手里拿着筷子了,老爷子只能沉默用膳,一边嚼着菜一边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李怀玉心情甚好地夹着菜,想跟江玄瑾说话。又顾及江家家训,于是,她伸了脚,很不老实地缠在他的腿上。 江玄瑾身子一僵,皱眉看了她一眼。 老实吃饭,胡闹什么! 怀玉无辜地眨眼:你家吃饭话都不说,好无聊的! 无聊也不能感觉到这人拿鞋尖轻轻蹭着他的脚踝,江玄瑾脸都青了,怕被旁边的人看出端倪,只能坐直身子一动不动。 旁边这人见状,反而更加大胆,面儿上优雅地吃着饭,桌下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放肆。 “三弟怎么了?”江深见他不对,放下筷子问了一句,“脸怎么红了?” 江玄瑾也搁筷,放下手去压了这人的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道:“无妨,有点热。” 江深点头,继续用膳。李怀玉得意地笑,像偷了油的老鼠,眼睛都亮了。 晚膳过后,管家过来对她道:“君夫人,墨居里已经收拾好了,老太爷的意思是,您还是住回来吧。” 怀玉站在屋檐下,轻笑着问:“你家老太爷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为江玠着想?” 管家看了一眼庭院里陪着江焱下棋的紫阳君,叹了口气道:“老太爷虽偏爱君上,但做这个决定,真的与君上无关。他性子倔,却也通情达理,知道冤枉了您。想着法子要补偿呢,您去墨居里看看就知道了。” 怀玉想了想,让就梧去跟江玠说一声,自个儿先带着清弦去一趟墨居。 墨居的主楼有上下两层,自从大婚之后,她懒得爬楼,下面这一层便成了卧室,上头一直闲置着。进门看了看,一楼没什么变化,她便爬上了二楼,结果刚抬眼一扫,怀玉就被震住了。 原本装饰清雅的一间屋子,被挂上了许多粉色的纱帘,隔断处还有分外闪亮的琉璃珠串,家具从黄梨木换成了红木,有一个大大的妆台放在床边。妆台上摆了几十件珠宝首饰,发簪步摇花钿,应有尽有。花鸟图的屏风上还挂着很多绣裙,五颜六色的,整个儿就是个女子闺房。 李怀玉看傻了眼,旁边的管家小声道:“老太爷也很喜欢女儿,可惜了府里没出过xiǎo jiě。这些都是他老人家亲自看着布置的,还瞒着府里的人,一个都没说。” 脑海里禁不住浮现一脸严肃的江老太爷拿着这些粉嫩嫩的东西四处摆放的模样,怀玉打了个寒战,简直是哭笑不得。 她的飞云宫都没这么夸张。 看了看管家期盼的目光,怀玉道:“你回去禀老爷子吧,我很喜欢,谢谢他老人家这么费心思。” 管家一喜,朝她一拱手:“君夫人喜欢就好,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颔首看他离开,怀玉勾唇,往粉色的锦缎大床上一坐,还颠了两下。 清弦好笑地道:“您什么时候喜欢这种颜色了?” “喜不喜欢另说,心意得收下。”她道,“我之前觉得江老太爷很难缠,现在倒是觉得他也挺可爱的。” 固执归固执,古板归古板,光知错会认这一点,在长辈之中就是很难得的了,长辈大多数都是觉得自己不会错的,就算错了,也会找理由留面子,打死不认。 江玄瑾能长成这样正直的人,江老太爷功不可没。 想了想,怀玉道:“你进宫一趟,帮我做件事。” 清弦点头应下。 于是。在江老爷子坐在庭院里惆怅地看着夕阳的时候,就听见了婴儿咯咯的笑声。 老太爷一愣,问管家:“什么动静?” 管家立马把手张在耳边,认真地听了许久,然后道:“如果老奴没听错,是婴孩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了。” 神色复杂地拍拍他的肩,老太爷指了指面前不远处抱着两个襁褓走过来的江玄瑾和李怀玉。 这还用听?都直接看见了! 金萍彬(17029795) 您好。感谢支持正版,为方便下次,可在微信中搜索关注“若相识”,最新最快章节! ------------ 第114章 天大地大孙儿最大 一个大红绣着福字的襁褓,一个宝蓝绣着康字的襁褓,凑近些看,都包着水嫩嫩的小娃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朝着人咯咯地笑。 江老太爷看得咽了口唾沫,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抱到这儿来了?” 李怀玉笑嘻嘻地道:“路上捡的。” 江玄瑾白她一眼,正色道:“父亲别听她胡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我与她的骨肉,之前没来得及说,现在抱过来您瞧瞧。” 老太爷的眉毛抖了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谁谁的骨肉?” 江玄瑾认真地重复:“我与她的。” 换句话说,就是他老人家嫡嫡亲的孙子孙女。 眼睛瞪得极大,老太爷震惊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儿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提起这事,江玄瑾深深地看了怀玉一眼,“她在阴平的时候就怀着了,跟我闹别扭,没告诉我。” 江老太爷:“” 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他看了看怀玉怀里的那一小团,咽了口唾沫。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阴平怀上的,也就是说,她那会儿怀着身子在被他骂呢,这这这 看了看老爷子这不好意思又渴望的眼神,怀玉倒也大方,伸手把怀里的小家伙放进了他手里:“喏。这个是哥哥。” “哎哎哎!”老爷子慌忙接着,生怕把孩子摔着了,龙头杖都扔到了地上,嘴里忙不迭地喊,“管家管家,快扶我坐下!坐下才好抱!” 管家连声应着,扶他坐进太师椅。他就把小混蛋兜在怀里,双眼发光地瞅了瞅。 小混蛋直愣愣地看着他,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瞧瞧这灵动的眼睛!这秀气的鼻子!这饱满的额头!”喜不自胜,老太爷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乐颠颠地跟管家炫耀,“水灵不水灵?你看,他都不哭。还冲我笑!” “是是是。”管家哭笑不得地应和,“孩子水灵着呢。” “哎呀,哎呀,生得好,你生得好!”连声夸怀玉,老爷子笑得眉毛不见眼的,牙花子都要龇出来了。“还是个双胞胎吗?另一个让我看看!” 江玄瑾抱着小祸害凑过去些:“这个是mèi mèi。” “什么?!”老太爷更惊,“龙凤胎?!” “是。” 倒吸一口凉气,老爷子乐得说不出话来了,把小混蛋放在怀里放好,又伸手去把小祸害接过来,两个一起兜着,左边看看,再右边看看,眼眶发红。 “老太爷,您这样会累的。”管家体贴地道,“老奴替您抱一个吧?” “走开走开!”连连挥手,他微微哽咽,“我抱得动,多少个我都抱得动,谁也别想动!” 说着,手臂一伸就将两个娃一左一右地抱好,喃喃道:“咱们府上有丫头了,终于有个小丫头了!” 怀玉觉得很稀奇,凑到江玄瑾身边问:“丫头比儿子好?” “别家我不知道,在这里姑娘会被宠大,男孩会被打到大。”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江家的家规。女子犯错罚抄经书,男子就是家法处置。” 李怀玉很是同情地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小混蛋,儿子,自求多福吧! 老太爷抱着孙儿逗弄了好一会儿,低声对管家吩咐了两句什么,没一会儿,管家就捧着个盒子从主屋里出来。 “这是玄瑾他娘留下来的东西。”双手不空,老太爷用下巴点了点那盒子,示意怀玉打开。 怀玉接过来看了看,一双做工精湛的紫玉镯,很是厚重。 江玄瑾深深地看了老爷子一眼,这东西他大婚的时候老爷子都没舍得拿出来,是他娘唯一的遗物了。 老爷子朝他一笑:“该给的,让她戴着,对身子也好。” 怀玉不知道这玉镯对老太爷的意义,但也能明白他的心意,于是就大方地把手腕往江玄瑾面前一伸,笑嘻嘻地看他给自己戴上。 老太爷和蔼地笑着,顺便问了一句:“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儿啊?” 江玄瑾一顿,下意识地想去捂李怀玉的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人飞快地答:“哥哥小混蛋,mèi mèi小祸害,大名还没起!” 庭院里安静了一会儿。 老太爷脸上的笑凝固了,僵硬许久,眉目阴沉下去,扭头冲着江玄瑾就骂:“你给起的什么破名字?!” 江玄瑾眼皮跳了跳:“不是我起的。” “是我起的。”怀玉眨眨眼,“不不好吗?” 小混蛋小祸害这种名字哪里好了?啊?老太爷很想这么咆哮,然而,看看她,他还是忍了,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道:“不吉利,要不要换换?等老朽去翻翻书?” 天壤之别的语气,听得江玄瑾眯了眯眼。 他父亲之前不是这样的,说好的晚辈都一视同仁,凭什么只骂他不骂李怀玉? 怀玉想了想,道:“您给起个大名吧。” “好好好!”忙不迭地应着,老太爷抱起两个孩子就往书房走。 “父亲,孩子” “我抱着我抱着,我抱得动!你们年轻人尽管去玩,晚上我带着他们!把乳娘叫来我这儿就行!”原本是要龙头杖才能走稳路的人,这会儿抱着两个襁褓简直是健步如飞,生怕人抢了似的,一溜烟就进了书房。 管家朝两人行了礼,连忙跟上去,半扶着他老人家。 怀玉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习惯就好。”江玄瑾淡然地道,“当初焱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在鸿愿阁住着的,父亲对带孩子比你熟练。不用太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孩子,而是他一把年纪了,不嫌累吗?” “他要是真累了,管家会来说的。”江玄瑾转身,“咱们回去休息。” “好。”他都放心,她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拉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墨居走。一进主屋,眼珠子一转,勾了他的腰带就将人往楼上带。 江玄瑾以为她要上二楼,正想说二楼还没收拾好,结果这人直接翻身把他压在了楼道里,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转着眼珠子问他:“接吻吗?” 江玄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夫妻之间可以正常做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听得人耳根泛红。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认真地低头想了想,怀玉一把将他推在木扶栏上,双手抓着扶栏,勉强将他困在自个儿的怀里,然后站高一台阶。凑在他耳边道:“好好地说,我想亲你了。” 江玄瑾咬牙,还没来得及斥她,这人就凑上来,啊呜一口咬上他的唇,身子耍赖似的压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接住。 原本平静的呼吸被扰乱。他低哼一声,掐住这人的腰,抵着她的额头喘了口气:“突然这样是做什么?” “讨好你呀。”怀玉笑嘻嘻地道,“不然我怕你晚上不同我睡。” “你多虑了。” “是吗?”眉梢一挑,怀玉拉着他就继续往上走,“这话可是你说的,那你今晚上陪我在二楼上住。” 在二楼上住有什么大不了的?江玄瑾不以为然,跟着她一步步跨上去,抬眼一扫。 华丽夺目的装饰、轻轻扬起的妃色纱帘、粉色的床单被褥、床头还挂了五颜六色的香囊,空气里都是一股子胭脂味儿,一看就是间闺房。 沉默地看了几眼,他拱手朝怀玉道:“打扰了。” 说罢,转头就想下楼。 李怀玉一把就抓住他的衣袖,挑眉:“君子一言?” “昙花一现。”他面无表情地接上。 失笑出声。怀玉扯了他的袖子过来抱住胳膊,撒娇道:“挺好看的呀,就在这儿歇吧。” “不要。” “我给你讲故事!” “不要。” “那,再亲会儿?” “” 不管过程如何,总之,抗拒不已的江三公子,最后还是在二楼歇下了,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成了个姑娘,穿着一身妃色的绣裙,坐在闺房里绣花。 绣的还是对灵巧的鸳鸯!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江玄瑾脸色阴沉,心情很不好。 “小叔小叔!”江焱一大早就过来了,惨兮兮地道,“您要给侄儿做主啊!” “怎么?”冷眼扫过去,他语气不善。 江焱一顿,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是闯错了门,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道:“爷爷一大早就让我上街去买小玩意儿,我都多久没回京都了?哪里知道哪儿有卖拨浪鼓的?可他老人家不听,非打发我去。” “就这点事?”江玄瑾冷声道。“让府中家奴去买就是了。” 江焱很想哭:“爷爷说让我亲自去,下人的眼光不好” 天知道买个拨浪鼓为什么还要眼光! 李怀玉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江玄瑾一脸冷漠地坐着,旁边的江焱脸色苦兮兮的。 “早啊!”她明媚一笑,冲这两人挥了挥手。 “小小婶婶。”江焱垂了脑袋,低声应着。 看她下来,江玄瑾面色缓和了些。侧头对江焱道:“让管家带你去,吩咐总是要做的。实在买不着,再想别的办法。” “是。”江焱朝他行礼,又朝李怀玉拱手,可怜巴巴地走了。 怀玉挑眉:“你欺负人家啊?” “不是我。”江玄瑾道,“是父亲,想给两个小家伙买玩耍的东西,让焱儿跑腿了。” “哦,小事嘛。”怀玉摆了摆手,“咱们是不是该先去用早膳?” 江玄瑾点头,伸手拉了拉她穿歪了的衣襟,带着她往外走。 结果没走两步,就看见行色匆匆的江二公子。 “二哥去哪儿?”江玄瑾问了一句。 江深回头,边走边道:“老爷子让我去一趟布庄,订几件小衣裳回来。” “这么早?”怀玉道,“你不用早膳?” 江深摇头:“用不了了。” 有这么急吗?怀玉嘀咕,眼瞧着他走得没影了,才拉着江玄瑾继续往鸿愿阁去。 一进大门,李怀玉吓得原地小跳一步,直接又跳了出去:“什么东西!” 原本庄严正经的鸿愿阁,眼下竟然一片凌乱。丫鬟婆子抱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进进出出,厚厚的波斯地毯从门口直接铺到了主屋里,看起来分外夸张。家奴在院子里架秋千,旁边还有木匠在做木工活儿,要不是看见江老爷子在里头,她简直要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你们来了?早膳去大堂用吧,在这儿会碍事。”老爷子乐呵呵地抱着小祸害道。“咱们府里现在是有丫头的了,跟以前可不一样!” 有什么好不一样的?李怀玉嘴角抽得厉害,小声问江玄瑾:“你父亲真的不会把孩子宠惯坏吗?” “男孩不会。”江玄瑾抿唇,“姑娘难说。” 江焱小的时候,这院子里也顶多铺个地毯,现在倒是好,孩子还不会说话呢。秋千都架好了。 “老爷子啊不,爹。”怀玉试图劝劝他,“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这俩孩子都还小。” “可不能这么说!”稀罕地抱着小祸害,老太爷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家就要从小宠着才行,宠好了眼光才会高,以后才不容易被随便什么混账小子就骗了去!” 怀玉怔了怔。 “朕的公主,就是要用来宠的,宠好了将来才能找到比朕更疼爱她的夫婿,不会被人骗。”昔日的父皇抱着她坐在飞云宫里,笑呵呵地道,“朕的公主可就这么一个呀。” 阳光从飞云宫的雕花窗透进去,照在她咯咯直笑的脸上。她的父皇满脸慈爱,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喉咙微微发紧,怀玉眨眨眼,鼻子有点泛酸。 “三媳妇?”老太爷看她神色不太对,连忙道,“老朽做的不妥吗?不妥你就说,咱们商量着来!” 江玄瑾皱眉,大步上来握了她的手:“怎么了?” 吸吸鼻子,怀玉咧嘴笑:“没觉得不妥,就是觉得挺好的。” 自打父皇驾崩之后,她有许久没听见这种话了,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能被长辈全心全意地疼爱,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万洪斌(17033629) 您好,感谢支持正版,为方便下次,可在微信中搜索关注“若相识”,最新最快章节! ------------ 第115章 姓李的孩子 京都恢复了热闹,逃窜出京的官员逐一归位,整顿了一番之后,有人去宫里恭请皇帝上朝。李怀麟从和喜宫里出来,换了一身龙袍,带着几卷东西,坐在了龙椅上。 “朕,受先皇养育之恩,蒙长公主多年照拂,得登皇位,却不想闯下大祸,连累北魏江山不稳,天下百姓不宁。昨夜梦见先皇,他责我不堪为帝,朕也自觉愧疚,故而今日想将昔日先皇留下的诏书,白于天下。” 站在朝堂下头的人,其实不少也是对这皇帝颇有微词的,若不是紫阳君,他怎么可能还坐在上头?况且李怀麟之前刚愎自用,亲佞臣远小人,许多大臣也是心怀不满。可乍一听他这话,众人又都惊了惊。 现在是喜欢你得很,所以,要怎么背都可以。 嘴角微勾,江玄瑾道:“那时候,没这么喜欢你。” 江玄瑾一顿,想起很久以前的江府花园,她脚踝伤了,死乞白赖地要他背,他板着脸,一脸冷漠。 眼里光芒潋滟,怀玉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子,摇晃着腿道:“以前我让你背,你死活不肯,现在怎么倒是主动想背了?” 又气又笑,江玄瑾觉得受不住了,干脆一把将她拉过来,背在了背后。 “嘤嘤嘤” “闭嘴。” 李大liú máng耍赖似的抱着他,又是亲又是蹭的:“人家在相公跟前,就是个小女子呀” 她这样的人都算小女子,天下还有没有臭liú máng了? 停下步子来,上下打量她,江玄瑾很不敢置信:“小女子?” “堂堂紫阳君,跟小女子计较个什么?”她鼓嘴。 “你再接着编。” “嘿嘿。”心虚地别开眼,怀玉道,“是孽缘没错呀,孽事尽消之后拥有的好缘分,简称孽缘!” 江玄瑾睨她一眼:“你昨日与我拌嘴,还说遇见我是孽缘。” 眨眨眼,再眨眨眼,怀玉抱了他的胳膊,感叹道:“我是在想,老太爷果然是公平的,是为了补偿我,所以才让我遇见你。” “在想什么?”江玄瑾问她。 李怀玉这叫一个茫然啊,同江玄瑾一起被老太爷赶出了门,还有点回不过神。 “你们年轻人哪里懂这些规矩?”老太爷哼了一声,“小孩子有名儿了就得打金锁戴着,保平安纳吉祥哎,你俩事情说完了吧?说完了就出去走走,别总在我这屋子待着。” “别!”李怀玉连忙摆手,指了指这满屋满院的东西,“他们还小,用不了那么多的,等他们满周岁了再张罗不迟。” 一得夸奖,老太爷更是高兴,乐乐呵呵地抱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在书桌边来回:“绥绥呀,凡宸呀,总算是有个像样的名字了,等会就让崇儿出门打两把金锁回来” “好。”怀玉拍手,“这名字好听。” 有她打圆场,老爷子就又笑了起来,指着纸上的名字道:“老朽让人算了八字,哥哥的八字重,想给他取个大点的名字,但又怕压不住。如今倒是好,再大的名字他也受得起,就取这个宸字,加上李家皇室的辈字‘凡’,作凡宸如何?” “是啊,我做主。”怀玉笑道,“爹还是看看小混蛋取什么名字好,别理他别理他。” 江老太爷唏嘘:“我就随意说两句,生不生的,还不是你们做主?” 运气好才是好好的,万一运气不好呢?江玄瑾阴着脸绷着下巴,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怀玉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拉了他的手小声哄他:“不生了不生了,你别激动啊,我这不还是好好的?” “那也不行。”他皱眉,浑身隐隐有戾气,语气都带了顶撞的意味。 老太爷一愣,瞥他一眼:“又不是你生。” “不行。”一听这话江玄瑾就黑了脸,“不生了。” “你放心,江家老二那边还有个姓江的男娃呢。”看她满脸错愕,老太爷还反过来安慰她,“虽然老二那姬妾小气又多疑,不肯把孩子给老朽带,但那孩子也姓江,会继承江家香火。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缘分到了,再多生两个也无妨。” 江玄瑾满脸淡然,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老爷子虽然喜欢孩子,但通情达理得很,只要还让他抱孩子,别的都好商量。 怀玉很震惊,看看他又看看江玄瑾。 老太爷抿唇:“玄瑾说了,这两个孩子都是你拼着命生下来的,咱家一没照顾好你,二没帮上什么忙,你肯带孩子回来,已经让老朽很高兴了。再者说,这孩子有福气,跟着姓李,将来便是君临天下,大局之下,哪里还能计较这姓氏?总归都是老朽的亲孙儿!” “等等。”瞧他有滔滔不绝的意思,怀玉连忙先让老爷子打住,“您不介意小混蛋姓李?” 转头看向李怀玉,他抱紧了小祸害:“女娃一定要姓江,行不行?名字我都想好了,绥绥,‘有狐绥绥,在彼淇梁’,绥这个字好!特别好!你听我说” “哎,我知道。”老爷子摆摆手,“外头那么大的动静,为父又没聋,还用得着你来说吗?哥哥姓李,没关系,但” 江玄瑾道:“有件事想同父亲商量。” 半张桌面那么大的纸,上头用小楷写满了字,怀玉看了一眼,全是名,没有加姓。 “哎,你们来了?”老太爷乐呵呵地放了笔,把桌上的宣纸拿起来,“快来瞧瞧,哪个名字好?” 老太爷脖子上吊了两个布兜儿,一个兜儿里塞着一个小家伙,他也不觉得脖子酸,一手拍着襁褓,一手捏着笔在桌上写着什么。 然而,跨进鸿愿阁,怀玉发现,自己好像是真的想多了。 怀玉瞪眼,能是她想多吗?哪个婆家忍得孩子随娘姓啊?更何况是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 微微一哂,江玄瑾道:“你想多了。” “老太爷那么喜欢小混蛋,还在翻书给他起名字呢,突然去跟他说孩子要姓李,他会气死的!”怀玉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哆嗦,“他这两日都抱着两个小家伙睡,寸步不离!” 江玄瑾回头看她:“怕什么?” 李怀玉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毕竟不能把李氏江山随随便便改了姓,但跟江家老太爷怎么交代?她愁皱了一张脸,拉着江玄瑾的衣角道:“你走慢点。” 但是,有个问题就是,朝臣希望这孩子姓李。 大兴九年九月初,勤帝白先帝遗诏,让位于丹阳长公主之子,朝中赞抑不一,掀起了新的争端,然紫阳与丹阳之军压京都之外,长公主招兵马大元帅入朝请安,汇报兵力情况。禀完之后,争议顿歇,奉常择登基吉日,准备奉长公主之子为帝。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眸意外地亮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嘴角都扬了扬。 “君上不必担心。”李怀麟道,“我有去处的。” 先帝遗诏已下,虽然朝中尚有争议,但他主动让出皇位,怕是不能再住龙延宫了。 掂了掂那盒子,有点重,江玄瑾收好,又问:“你打算去哪儿?” 顿了顿,他捏拳:“皇姐若是不想要,君上再扔了便是,总归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习惯了。”他道,“本以为她会死,那烧给她也无妨,可她命大,死不了,那就送到她手里吧。” 当初不是打算杀了她吗? 接了那盒子,江玄瑾不解:“陛下竟还准备这个?” “今年和去年皇姐的生辰,都已经过了。”他抿唇,“你替我给她吧。” 李怀麟轻笑,手指反复捻着衣袖,犹豫了许久,才起身,走到书架上,拿了一个盒子下来。 “不。”江玄瑾摇头,“她很在意。” 李怀麟站在他面前,垂眸道:“君上现在问这个,不觉得多余?” 早朝散后,他站在御书房,问了这么一句。 “是觉得愧对你皇姐吗?” 江玄瑾立在下头,沉默地听完了他念的每一个字,目光落在阶前的麒麟香炉上,看里头飘出来的袅袅青烟。 低沉的声音响彻整个朝堂,众臣目瞪口呆,皆惶然不知所措,李怀麟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身子站得笔直,捏着泛旧的卷轴,站于金阶之上。 “然,怀麟终非朕之骨血,李家正统,唯玉一人也。怀麟若及十六,当让位于怀玉之子。玉聪明仁孝,令德天成,惜为女儿之身,仍有辅国之能。幼子继位,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共保灵长,斯朕志毕矣”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幼子怀麟天禀仁厚,孝友英明,朕夙期其大器,臣民咸哉,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李怀麟面色苍白,分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鬓边却已经生了白发,几丝几缕,从耳边拢到龙冠里。他起身,接过旁边内侍手里捧着的遗旨,挥手让他退下,自己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地念: 先皇留下的诏书? 您好, 钱珠维(17034698),感谢支持正版,为方便下次,可在微信中搜索关注“若相识”,最新最快章节! ------------ 第116章 与卿同归处,花好是人间 像一大把糖化在了舌尖,李怀玉笑得眉毛不见眼,伸手死死地抱紧了他! “我以前很喜欢你,现在也很喜欢你!” 步子一顿,又继续往前走,江玄瑾面朝着前头,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了。” “不不不,你才不知道呢!”怀玉跟他比划,“你以前去龙延宫教怀麟的时候,路上总能碰见我是不是?其实我是故意在宫道上堵你的,有一回还假装脚崴了,让你送我回宫,你可记得?” 江玄瑾神色复杂:“想不记得也难。”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丹阳长公主穿了一身十分华丽复杂的宫装,踩着缀满珍珠的绣鞋,以猛虎下山之势,直直地扑摔在了他跟前。 “哎呀,本宫摔倒了,要君上抱抱才能起来!” 嘹亮的嗓门,配合四周宫人惊愕的眼神,成了江玄瑾那个夏天无法磨灭的噩梦。 穿过回廊去往墨居,他颠了颠背上的人,面无表情地问:“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理你吗?” 李怀玉挠头:“因为我太好看了,你怕动邪念?” “不,我是怕傻会传染。” 李怀玉:“” “吭哧”一口咬在他肩上,她很愤怒:“豆蔻年华的心事,都是难能可贵的宝藏,全被你糟蹋了!” “谁让你非披一张狼皮?”江玄瑾道,“看见你就敬而远之,是人的本能。” “还不都是为了怀麟”表情陡然黯淡了些,怀玉耷拉了脑袋,闷声问他,“怀麟如何了?” “退而封南阳王,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其实对于李怀麟会禅位,怀玉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毕竟她现在这身子已经不是皇室血脉,他还拿先皇遗旨出来,等于是找个由头把皇位让出来。 是觉得她和江玄瑾才能稳住如今混乱的北魏吗? 可是,他那么喜欢这皇位,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了?以他之前的气性,再坐上几个月,形势未必不会好起来。 “他有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江玄瑾背着她回到墨居主楼,放她在软榻上,然后把那大盒子给拿了过来。 怀玉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五个陶人,四个已经旧了,有她站着的模样,趴在门口偷看的模样,站在朝堂上的模样,还有她抱着他坐在飞云宫合欢榻上的模样,眉眼带笑,神态温柔。 最后一个应该是刚做不久,也是她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手上有一串佛珠,肩上一左一右地趴着两个小孩儿。 微微一怔,怀玉抿了唇。 “皇姐,你别看我现在只会雕木头、塑泥人,等我厉害起来,定能给你做个惟妙惟肖的陶像!” “做陶像干什么?宫里有画像。” “他们画的不像,还是我更了解皇姐!”他笑,露出一对小梨涡,“等真的做出来了,哪怕皇姐去忙事情不在宫里,也有陶像陪着我。” 喉咙微紧,李怀玉伸手碰了碰旧的那几个,大兴四年之前,李怀麟都是很依赖她,舍不得同她分开的,可李善死后,他与她见的面就少了,虽然她觉得还是一样亲近,每年也都收到各种各样的生辰礼物,但对怀麟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压根不知道,只当他是长大了,不黏皇姐了,还难过了一阵子。 眼眸动了动,怀玉道:“我想进一趟宫。” 肯给她补上这么多年的贺礼,怀麟心里应该也是释怀了。她想见见他,哪怕再吵一架也行。 然而,刚跨出墨居的门,乘虚就一脸惶恐地跑了过来。 “主子,夫人,宫里出事了!” 瞳孔一缩,李怀玉看着他的嘴在眼前张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听不见声音了。 “已经半个多月了,殿下不要出去走走吗?” 怀玉披着外衣坐在床边,就梧等人排着队来哄她。 然而,这议论很快被人驳斥了,开玩笑,紫阳君眼里只有长公主,哪里还有天下的存在?这不,长公主一病,京都气氛都紧张了起来,上朝的人都个个绷着身子,生怕被君上逮住错处,万劫不复。 民间有人议论,新帝为丹阳长公主和紫阳之子,紫阳君是不是想挟幼子以令天下? 大兴九年九月,南阳王禅位于长公主之子,同月,南阳王**于和喜宫,长公主于先帝灵前跪了一整日,大病一场。京都起了混乱,紫阳君带兵入城,镇住局势,奉常定幼帝于十月初登基。 使劲地摇头,怀玉越哭越大声,看着那翻滚的浓烟,胸口闷得几近窒息。 拿这人没辙了,江玄瑾手忙脚乱地抱着她,放缓了语气:“我不凶了,不凶了好不好?你这样哭会喘不上气的,先缓缓行不行?” 怀玉一噎,愣愣地看他一眼,眼泪瞬间决堤:“你还凶我” 心疼得很,江玄瑾捏着袖子替她擦脸,结果越擦眼泪越多,搅得他心里乱成一团,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不许哭了!” “我我都没有怪他,他为什么要死?”抽抽搭搭,一句话断成好几截,“我都能活着,我还活着呢” 拧眉拍着她的背,江玄瑾放柔了声音哄:“别哭了。” 抓着江玄瑾的衣襟,怀玉哭得更凶,一双通红的杏眼抬起来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我没弟弟了,以后再没人喊我皇姐了” 就梧慌忙摇头:“不是我!” 江玄瑾从后头追上来,看她这哭得喘不上气的模样,眉头皱得死紧,上前就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冷冷地看了就梧一眼。 鼻子堵了,喉咙吸了冷风似的噎得难受。 “哪有这样的人你说哪有这样的人!”怀玉哽咽着大骂,“没出息!一点出息都没有!” “殿下” 抹了的眼睛又重新模糊,后头的字怎么也看不清楚,李怀玉抓着信纸坐在马上,终于是嚎啕大哭,哭声悲恸,听得就梧都跟着喉咙一紧。 “她生随我,我死随她,就算是死皮赖脸,也想与她同归。皇姐你说,等我追上她,她会不会很难哄?” “婉薇到死都不知道我喜欢她,所以我得追上去告诉她,皇姐定会骂我没出息,可余生那么长,我一个人过不下去了。” 沾着油的火蹿得飞快,李怀麟慢慢地掀开棺盖,躺到了宁婉薇身边,完全不害怕似的,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温柔地笑着,笑出了两个小梨涡。 “皇姐说得对,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一步错,步步错,若还有来世罢了,你许是也不愿做我皇姐了,那下辈子,换你杀我,我负责疼你宠你,好不好?” 火在宫殿里烧起来,他恍若未闻,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衣冠。 “其实不是没有后悔过,早在皇姐薨逝之前,我就已经后悔了,可来不及,柳云烈说,这条路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不是皇姐死,便是我亡。” “我没能学好皇姐教的东西,也没好好听紫阳君的话,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没能留住。”李怀麟带着笑走进和喜宫,遣散了宫人,坐在宁婉薇的棺木边。 清朗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侧,怀玉哽咽,捏紧了信纸,眼前一片模糊。 “皇姐,见字如面。” 指尖一颤,怀玉抹了把眼睛,把信接了过来。 “殿下。”寒姑低头从旁边过来,红着眼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这是南阳王留给您的。” 这个混账小子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大火熊熊,烧得噼里啪啦的,宫人正在飞快地阻断火势,避免蔓延。一阵风吹过来,烟雾呛得人眼泪直流,李怀玉伸手捂着眼睛,抿着唇捏紧了缰绳。 心里能这么想,就梧却不敢这么说,谁都知道长公主有多疼爱这个人,就算中间隔了深仇大恨,她也绝不会愿意看见李怀麟这样的结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杀,从跟他们回京开始,李怀麟就在等这一天,等回到和喜宫,等向李怀玉恕了罪,自己好跟着宁贵妃一起走。不然,他早该让宁贵妃入土为安了,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她回宫? 就梧低头,默认。 捏着缰绳的手抖了抖,怀玉红了眼:“他在里头没出来?” 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就梧再不敢隐瞒,拱手道:“未时一刻,南阳王入和喜宫,遣散所有宫人,不允人靠近,未时三刻,卑职发现和喜宫走水,但已经来不及,火势蔓延很快,宫内外都被人泼了油,抬水来也无用。” 就梧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为难,李怀玉大喝:“怎么回事,你说啊!”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滚滚浓烟笼住了整个和喜宫,烧断了的房梁砸下来,发出“轰隆”的响动,李怀玉勒马,呆呆地看着直冲天际的火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殿下!”远远看见策马的李怀玉,就梧抬手大喝,“您别再往前了,火势很大!” 宫里乱成一团,越靠近和喜宫,四处奔逃的人就越多。 “驾----”骏马飞驰,直闯宫门,怀玉捏着缰绳,脸色发白。 ------------ 第117章 海内存知己 李怀玉摇头,屋子里挺好的,她不想动。 “赤金和徐姑娘最近有动静啊,听说徐姑娘被家里的mèi mèi挤兑,赤金直接带着聘礼shàng mén了,殿下也不想去看看热闹?” “赤金一向有自己的安排,他带聘礼shàng mén,就定是要娶人回家的,我等他们成亲再去看也不迟。” “那好歹也往老爷子那边走走吧?您不想小世子和xiǎo jiě吗?” “每日申时老太爷带他们散步,都会顺便过来让我看看。” 就梧和白皑等人没辙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怀玉看着他们笑:“担心个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只是不想出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两人都还担着官职,这时候就别乱走了,小心我告你们一个玩忽职守,让人把你们吊起来抽两顿小鞭子!” “可”就梧皱眉,他们都不安得很啊,殿下日渐消瘦,笑意也不达眼底,半个多月过去了,她还一步都没离开过主楼,再憋下去,迟早会憋坏的。 “行了,走吧。”怀玉摆手,“眼下新朝刚立,江玠说是辅政,实则很多事都落在他肩上,你们得去帮帮他。要是把人累坏了,北魏就完了。” 幼帝于襁褓登基,江玄瑾说是辅政,实则因为她的偷懒,他把所有麻烦都一肩扛了,每日早出晚归,辛苦得很。不过好在他一向得人心,做起事来十分稳妥,故而朝局恢复得很快,与西梁的交涉也算顺利,现在就差lán jié住想逃往西梁的柳云烈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闷着脑袋想。 就梧等人实在无奈,替她打开窗户透口气,便纷纷行礼告辞。怀玉看着他们出去,等门合上,才起身去将窗户关了,回到软榻里蜷成一团。 与其说是难过,更多的是生气吧,气怀麟,也气她自己,和喜宫那一场大火像一块石头,一直梗在她心上,怎么也拿不掉,又沉又闷。 再过几天就好了,她想,再过几天,她就把这事忘了,总不能还让身边的人替自己担心。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怀玉一怔,抬起脑袋,就看见江玄瑾掀着隔断处的帘子,一双漆黑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回来了?”挤出个笑来,她道,“不是说要忙官员调度的事情?” “是在忙。”他走进来,伸手撑在床沿上,欺身靠近她,“但发生了点事,想回来告诉你。” “什么?” 眼里墨色流转,泛起了点光,江玄瑾拉了她的手腕,倏地将她抱了起来:“新上任的太祝令很厉害,能通鬼神,他方才进宫,说和喜宫的废墟上,有往生之人被禁锢,不得轮回。” 怀玉一惊,立马抓紧了他的肩:“怎么会这样?” “我听不明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想带你去一趟。” “走!”毫不犹豫,怀玉跳下他的怀抱,反而拉着他往外冲。 秋日太阳不晒,风丝丝清凉,李怀玉许久没出门,一张脸苍白,可跑得却极快,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拉着江玄瑾,踏过夜里积在地上的雨水,直直地从宫道冲到了和喜宫那一片废墟之前。 前头站着的人很多,穿着祭祀礼服的太祝令遥遥看见他们过来,拱手便行了礼。 “别弄这些虚的。”怀玉扶他一把,拧着眉道,“这里怎么回事?” 太祝令看了江玄瑾一眼,唏嘘道:“臣自幼生得阴阳眼,看得见往生人,今日进宫受职,无意间看见这废墟上捆着的往生人,心生疑窦,便同君上说了。” “捆着?”怀玉急了,“为什么会被捆着?” 太祝令道:“人间牵挂太多,自然会生成魂魄之锁,将往生之人捆在离世之地,不能投胎转世。” 说着转头,指着废墟上某处:“这个人衣着华贵,身上有戾气却不伤人,若是轮回,许还能投身chéng rén。” 怀玉颤了颤,看向他指的方向,那儿一片空荡,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怎么做?”她低声问,“要怎么做他才能轮回?” 太祝令掐指一算,道:“恩怨释怀,一切恢复正常,不因往生之人而碍阳间之事,锁链自解。” 李怀玉抿唇,盯着那废墟沉默了许久。 乘虚站在后头,一度担心主子这主意蒙不住夫人,可半柱香之后,她竟然点了头。 “好。”她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乘虚发现,夫人好像真的释怀了,与君上一起散步、饮茶、商议政事,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笑容也慢慢多了起来。 “还是君上厉害,就梧他们怎么劝都没用,君上出马,立马解决了。”御风蹲在角落跟他感叹。 乘虚盯着远处携手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小声道:“我总觉得,夫人什么都知道。” “怎么可能?她若是知道,哪里还会上当?” “不是上当怎么说呢。”乘虚挠挠头,“君上心疼她,她也心疼君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御风没听明白,只摇头道:“他们两人过得好就行了。” 也不可能过得不好,如今的北魏,都是这两人的天下了。 月底的时候,边境传来了捷报,镇远将军擒住了柳云烈,拦下了欲出境的四万人马。不过柳云烈在反抗的时候被乱箭射中身亡,只能将尸首运回京都。 算不上什么太好的消息,不过柳云烈一死,北魏各地的乱军终于是老实了,一部分人接受了朝廷招安,另一部分隐了声息,再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江玄瑾听完新上任卫尉的禀告,回头就见李怀玉站在他背后的树边,踮着脚伸着手,想去摘树上的橘子。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墨居的后院,这里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栽下了一棵橘子树,昔日的橘子树枝干光秃,如今倒是亭亭如盖,还结下了一个个红灯笼似的小橘子。 “哎呀,摘不着!”气得直跺脚,怀玉扭头看他,“你快来帮帮我!” 卫尉瞧着,心里直嘀咕,紫阳君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哪能去摘橘 没嘀咕完,那一身青珀色衣袍的人就朝她走了过去,轻松地伸手,摘下了最高的那一个,递到她手里。 卫尉:“” 江玄瑾睨着怀玉道:“长得矮,为什么还偏想要最高的那个?” “他们说最高的那个最甜嘛!”气鼓鼓地扁嘴,怀玉剥开橘子,仔细地理了茎络,掰下一瓣塞进他嘴里。 张口咬住,他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怀玉得意地叉腰,“我种的橘子,甜不甜?” 江玄瑾点头。 怀玉乐了,立马又摘一个递到那边站着的卫尉手里:“大人也尝尝!” 卫尉受宠若惊,看一眼很平静在吃着的紫阳君,连忙剥了橘子也塞进嘴里一瓣—— 然后被酸得打了个激灵! 牙差点都倒了,卫尉捂着腮帮子直咧嘴,抬头却对上紫阳君和善的眼神。这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你敢说酸,就提前告老还乡吧。 “不甜吗?”怀玉背对着江玄瑾,很是无辜地站在他跟前问。 “甜!”卫尉生生把橘子吞下去,一脸赞叹地道,“甜得都有些齁了哈哈哈!” 高兴得直转圈,怀玉又去摘了两个塞他怀里:“那你多吃点,坐这儿吃完了再走也无妨。” 卫尉:“” 在很久很以后,资历老了的卫尉壮着胆子问了紫阳君一次:“长公主种出来的橘子,真的甜吗?” 紫阳君负手站在飞云宫前,看着远处带着小孩儿跑来跑去的自家夫人,勾唇道:“她那么甜,橘子甜不甜有什么关系?” 卫尉闭了嘴,决定在成家之前再也不跟紫阳君讨论长公主的事情。 十一月初的时候,陆景行办了一场宴会来辞行。 “生意做到东晋去了,银子收得装不下,我也很苦恼。”摇着玉骨扇,陆景行吊儿郎当地道,“这回过去,便是要把东晋的银子运回咱们北魏来!” 李怀玉白他一眼:“你直说是想去追百花君,我还觉得你耿直,这拐弯抹角的是学了谁啊?” 众人哄笑,陆景行扇子一展就挡了脸:“我追她干什么?她自个儿回去的,又不是我气跑的,去东晋是真的为了银子。” 怀玉唏嘘:“你再不抓紧,咱们娃娃亲都没得结。” 顿了顿,又补一句:“说不定绥绥都有孩子的时候,你还没成亲,那就由她来跟你当亲家。” “呸!”陆景行啐她,“你少咒我!江玄瑾你管不管了?不是说江家家训严苛,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 怀玉旁边捏着茶杯的人闻声看了他一眼,道:“她说话好听。” 老子乐意听,不乐意管,怎么了? 陆景行痛心疾首地道:“瞧瞧,瞧瞧你们殿下都把紫阳君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以前多有原则的一个人,现在无赖得跟她一个模样!” “殿下厉害啊!”就梧等人纷纷鼓掌以示钦佩。 陆景行:“” 李怀玉乐得直拍大腿:“这儿是老子的地盘,你还敢给老子下绊头?怎么样,服不服?” 把酒坛子往前头一放,陆景行冷笑:“耍嘴皮子没用,咱们酒底下见真章!” “来就来,谁怕你啊?”怀玉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当初老子跟你拼酒,你喝到一半尿遁,导致这么多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今儿咱们就来一决高下!” 十分热衷看好戏的白皑和清弦立马给这两人摆了两排碗,捏着酒坛子一路倒过去。 屋子里瞬间盈满酒气,江玄瑾微微皱眉。 李怀玉侧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俯身下来小声道:“我酒量可比你好得多,不用担心。” “醉了怎么办?”他问。 怀玉笑道:“还有你在嘛,你背我回去,我喝醉了很老实的,特别好照顾。” 顿了顿,她又道:“不像你,喝醉了就撒娇,非要人哄。” 江玄瑾一顿,脑海里浮现出昔日两人成亲,那满室的艳红和微醺的酒气,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于是李怀玉就跟陆景行拼着灌酒,她喝得极快,跟喝水似的一路仰头,很快就拿起了最后一碗,陆景行面前还剩三碗,扶着额头看着她。 粲然一笑,怀玉端着酒碗敬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不管发生多少事,不管相隔多远,陆景行永远是她肝胆相照的挚友。 喉结微动,陆景行笑道:“挺好,都会念诗了。” 说完,一口气将剩下三碗全灌了下去,然后捏了玉骨扇“刷”地一下展开,摇在身前道:“此去甚久,还望殿下多保重。” “好嘞!”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怀玉坐回江玄瑾身边,把他的手拿过来托着她的脑袋:“我是不是这个世上长得最好看的人?” 江玄瑾斜她一眼:“不是。” 脸一垮,怀玉生气了:“那晚上不跟你睡了唔!” 狠狠地捂住她的嘴,江玄瑾微恼:“不是说喝醉了很老实?” 这算哪门子的老实?! “嘿嘿嘿”拿开他的手,怀玉指着自己的脸问他,“我像喝醉了吗?” 脸颊泛红,眼神迷离,这不叫喝醉了,那什么叫喝醉了?江玄瑾无奈,正想吩咐丫鬟送醒酒汤,结果这人就捏了杯酒递到他唇边。 “你喝。” 黑了半边脸,江玄瑾道:“我不会喝酒。” “那也要喝,我给的!” 顺手接过来,装作仰头的样子把酒往身后一倒,江玄瑾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喝完了。” 怀玉高兴了,搂着他的脖子撒欢:“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都快一年了,人家都在变老,你在变好看。” 旁边的就梧喷了口酒,呛咳。 江玄瑾恼得耳根泛红,起身就对陆景行道:“她喝醉了,我带她回去。” 陆景行也神志不清了,笑嘻嘻地摆手:“回去回去。” 把人抱起来,江玄瑾抬步往外走,怀里的人却分外不甘心:“放开我,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哪儿?” 眼珠子一转,她嘿嘿嘿地笑起来:“咱们去找间客栈住,好不好?” ------------ 第118章 岁岁长相见 (大结局) 手一抖,差点把人扔下去,江玄瑾眼皮跳了跳,沉着脸把人往酒楼门口的石狮子上头一放:“要住客栈自己去!” 说罢,转身就走。%d7%cf%d3%c4%b8%f3 江家书香门第,礼仪世家,教出来的子弟个个循规蹈矩、知廉懂耻,谁要跟她瞎搅和! 呆愣愣地坐在石狮子上,李怀玉看着他的背影,扁扁嘴,伸手就抱着石狮子蹭了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青丝跟在后头皱眉看着,刚想说君上也太严厉了些,结果那背影决绝的人没走两步就停下,像是忍了一口气,倒退回来站在自家主子面前。 “还走不走了?” 怀玉吸了吸鼻子:“不走,要住客栈。” “你以为威胁我就有用?”江玄瑾冷笑。 片刻之后,他抱着这醉醺醺的人找到了一家客栈。 怀玉半眯着眼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闭嘴!”恶狠狠地凶她,他抱着人,顶着店小二古怪的目光,上了二楼,踹开了门。 “噫,紫阳君踹门了!”怀玉大着舌头朝后面的青丝道,“快记下来!” 江玄瑾冷冷地回头,青丝头皮一紧,垂眸道:“奴婢回宫去知会一声。” 说罢,轻功一起,溜得飞快。 客栈里东西很全,看起来很干净,怀玉下了地就要往床上扑,却被身后的人拎住了衣襟。 盯着那明显有人用过的床铺,江玄瑾眼里的嫌弃挡也挡不住,脱了外袍铺上去,才让她躺。 怀玉小脸通红,自个儿躺了不算,还笑嘻嘻地把他也扯了上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说来客栈吗?” “脑子被酒泡了。” 嘻嘻嘻地笑起来,怀玉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是哦,是有一回我出宫,太晚了没能回去,便住在了客栈里,结果被人吵得一晚上没睡好,我生气,要带你来报仇。” 江玄瑾一脸莫名:“被人吵得没睡好,带我来报什么仇?自个儿吵回去不就好了?” 看了看他这当真很认真严肃的表情,李怀玉忍不住盖了自己的眼睛,惆怅地道:“怎么办啊?你这样让我觉得自个儿是染指良家妇女。” “你再说一遍?” “能嫁给紫阳君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木嘛”地一口亲在他脸上,怀玉搂着他,酒气蹭了他满怀,笑得唇红齿白的,像极了个小孩子。 江玄瑾无奈,掰开她的手去拧了帕子,替她擦了脸和手,然后扯开她的外袍,让她睡得舒服些。 怀玉半阖着眼盯着他瞧,等他忙完了,她突然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这个骗子,喝醉了分明难照顾得很,不仅耍酒疯还话多!江玄瑾低哼一声,懒得回答她,吹了灯便上床,伸手将这人压着,以免她掉下床去。 酒气四溢,李怀玉不老实地踢了踢被子,伸长腿搭到他腰上,蹭了蹭。 身子一僵,江玄瑾语气不善:“你想干什么?” 黑暗里的一双杏眼亮闪闪的,怀玉放轻了声音,贼头贼脑地道:“你有没有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废话,这地方厢房都挨得近,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隔壁是两个赶路的旅人,正商量着明日往哪个方向走,好像还起了争执,骂骂咧咧的。 正想张口说这有什么好听的?结果唇一启,这人就凑上来,酒香混着她身上的香气,霎时盈满他的鼻息。 瞳孔微缩,他伸手扣住她的腰,微微一侧身就让她跨坐在了自个儿身上。怀玉省了力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咬他吻他,情动之处,他闷哼出声。 隔壁争执的旅人瞬间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一个人小声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另一个人回答他:“没太听仔细,好像” 后头的话他没说了,倒是起身,站到了墙边来听。 江玄瑾察觉到了,掰着她的肩侧开了脸,指节都僵硬了。 李怀玉完全没当回事,低头又啄他一口,醉醺醺地道:“你我成亲之时没能喝成合卺酒,这算是补上的,好不好喝?” 隔壁传来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江玄瑾铁青了脸,又恼又不知所措,身上这人偏生一点也不觉得羞,伸手就扯开了他的衣裳,抚上他滚烫的肌肤,来回摩挲。 身上起了一层颤栗,他抓了她的手腕,轻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回宫吧。” “来不及了呀。”怀玉痞笑,低头咬着他的耳朵吹气,“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看着就让人心动。” “李怀玉。”他喊了她全名,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去,“等你酒醒了,会后悔的。” “那就等酒醒了再说。”满不在乎地摆手,怀玉十分豪放地扯了自个儿的里裙。 京都开得好好的一家酒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被封了店,一大早就闹得沸沸扬扬的,百姓议论纷纷,青丝出去一趟回宫,问自家主子:“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宿醉之后脑袋生疼,怀玉满脸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偷税漏税了。” “听闻是君上下的令,您不去问问?” 提起这个怀玉脑海更疼:“他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起来就不理我了,我让人送早膳去,他还给我送了回来。” 青丝皱眉:“何处惹了君上不悦?” “他天天都在不悦。”怀玉气得叉腰,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摸着下巴琢磨,“难不成我喝醉的时候做了什么过分是事?再过分能过分到哪儿去啊?咱俩不都好好的吗?早上醒来在飞云宫里,也没乱跑。” 青丝看了她一眼:“您与君上是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并非一晚上都在飞云宫。” “是吗?”怀玉嘀咕,“我喝醉之后做过什么,自个儿完全不记得的。” 抿唇不语,青丝觉得,突然有点同情紫阳君。 秋高气爽的天气,朝里难得有一日休假,江老太爷抱着孙儿孙女坐在龙延宫的庭院里,乐呵呵地逗弄。 “咱们绥绥长得真好呀。”笑得脸上褶子都深了,他伸手轻轻戳了戳小祸害的手,“越长越水灵,以后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江焱端着茶坐在旁边,想了想,道:“若生得像小叔,那便定是倾国倾城了,可若像小婶婶另说。” 老太爷瞪他一眼:“瞎说什么!三媳妇长得也可人!” 江崇顺势就往江焱脑袋上一敲。 委屈地捂着头,江焱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咱家什么说实话也要挨揍了?” 一直没开口的李怀玉忍不住出声:“你背着我说这话就算了,当面说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小叔说,君子不背后语人长短,我就是看着你在才敢说的。”江焱一脸正气。 怀玉冷哼一声,伸手把小混蛋抱过来,打量了一会儿,道:“也行,女儿像爹,儿子像娘,我跟他平分。” 江焱唏嘘:“可怜了咱们陛下。” 脸上带着笑,怀玉一脚就把他坐着的凳子给踹了,江焱始料未及,“嘭”地一声就坐到了地上。皱了脸扭头就告状:“爷爷,你看她!没规矩!” 老太爷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只管盯着孙女瞧,嘴里小声道:“看不见,看不见,爷爷除了你mèi mèi,什么都看不见。” 江焱:“”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江玄瑾和江深坐在庭院另一边,远远地看着。 江深道:“前日白大人登门拜访,恰好你不在。” “嗯。” “他如今重坐御史之位,得你器重,心怀感激,做了不少事实,功劳不小。”江深道,“只是他家那个二xiǎo jiě,被你遣送回去之后,一直没能出阁,加上白孟氏还关在牢里,他看起来老了不少。” 沉默片刻,江玄瑾道:“等有空了再安排。” 得他这句话,江深就知道他是还记着白家四xiǎo jiě借身之恩,不会让白德重太难过。 松了口气,他一笑,转了话头:“你今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听人说朝臣都被你吓得不敢大声说话。” 提起这事,他就止不住地回想起客栈那荒唐的一晚上,脸色更加阴沉。 那头的罪魁祸首像是什么也不记得一般,抱着小混蛋蹦蹦跳跳的,裙摆飞扬起来,上头的牡丹盈盈动人。回眸转首之间迎上他的目光,还冲他一笑。 眼波潋滟,容色惑人,饶是再生气,他心口也不争气地跟着一跳。 已经成亲很久了,什么风浪也都经历过了,日子平顺起来,本以为会觉得寡淡,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她,他都还是会觉得心动,哪怕这个人上一瞬气得他半死,下一瞬一笑,他就忍不住跟着展眉。 襁褓里的孩子被逗笑了,清脆的笑声传了老远,风吹过来,带着一阵桂花香气,李怀玉抱着孩子转了个圈儿,脸上的笑意明媚如朝阳,看得他下意识地也勾起了唇。 江深站在旁边看着,眼里有些羡慕:“你们如今算是功德圆满了,举案齐眉、儿女双全,可还有别的愿望?” 别的愿望?江玄瑾抿唇,这个问题怀玉喝醉的时候也问过他。 “没有吧?”江深耸肩,“我要是你这样,我也没有。” 轻轻摇头,江玄瑾道:“有。” 那头的李怀玉低头发现小混蛋吐了个很大的泡泡,忍不住朝他跑过来,眉飞色舞,满眼欣喜。 他勾唇看着,低声回答江深: “一愿夫人千岁,二愿本君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正文完) ------------ 写在最后,给我亲爱的你们  我知道你们看见这个东西一定会很意外以及想骂死我,说好的番外呢,说好的日常呢,说好的陆掌柜第二卷呢? 但是今天早上到现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态崩了,把编辑气得够呛,自己也气得够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出东西来,所以只能到这里。 这本书是我写得最痛苦的一本,老读者也看得见,我跟废了一样每天几千的更新,幸好你们好像很喜欢,但我真的每天都很崩溃。 本来答应编辑写一百万,最差也写到八十万,但我今天是真的心态崩了,不想写了,连出版推荐的单子都不想填,脑子里真的嗡嗡在响,感觉很暴躁。 有点对不起这一对甜蜜的小夫妻,但我现在的确无能为力,可能需要冲个凉水澡,吃点冰块。 不管怎么说,谢谢大家对春日宴的喜欢,谢谢各位的打赏,也真的很对不起编辑。 休息一段时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