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正文卷 ------------ Chapter 1  轰——! 气浪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碎石在爆炸中燃烧迸溅。承重墙撑不住了,新一轮坍塌自远而近,烈焰中残桓断壁像暴雨一样从头顶坠落,将远处闪烁的警灯和鼎沸的人声隔绝在外: “指挥中心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江队呢,江队人呢?!” “不好了江队冲进去了!快快快!!……” …… 炼狱化作斑驳扭曲的色块,喧杂如潮水般飞速退去;扶墙的手掌被烫伤,从五指端流淌出的鲜血被烈焰迅速蒸发。但他全无痛苦,也什么都听不见,不论相同的场景在梦中重复多少次都一样,整个世界只响起自己炙热沙哑的喘息,随即他向火海中渐渐走出的魔鬼的身影举起了枪—— 砰! 身影越来越近。 砰! 砰砰砰砰! 子弹没入虚幻的魔影,犹如穿过空气,悄无声息投进了大火里。 他手一松,九二式掉在身前,在火海中发出微不足道的咔哒一声。 “我在这里,”他听见身后毒蛇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冰冷的笑意轻轻俯在耳边,随即一只手抚过面颊,说:“江停,我在这里。” 第一千零一次,他从梦中回头,然而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看清噩梦中逆光的身影。 “下地狱吧,和我一起。”那身影微笑着说:“你的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听见消防呼啸逼近,警笛由远而至。但呼然暴涨的烈火吞噬了一切,大地颤抖着烧裂,无数魔爪伸出,将他活生生拖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 三年后,建宁市。 江停睁开了眼睛。 阳光从薄纱窗帘外投进病房,雪白干净的墙壁反射出光晕,病床前一束白玫瑰尚留露水,散发出幽幽的芬芳,护士轻轻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中飘进来: “538床今天办出院手续,你跟主任说一声,准备给家属打单子……” “这都昏迷好几年了,竟然还能醒来出院!可见人真是……” “嘘!”护士长轻声道:“干你的活儿去!” 脚步声渐渐走远,江停没有反应。 他保持着刚睡醒的姿势,靠在窗前的躺椅上,瞳孔深处带着对梦魇习以为常的冷漠,映出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更远处蔚蓝的天空。 片刻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随即有人小心走近。江停没有回头,来人直到身侧才顿住脚步,轻声道:“江哥。” 杨媚一头精心烫染过的卷发,黑衣裙、红指甲,挎着铂金包,胳膊底下还夹着医生办公室里刚带出来的大信封,见他目光投来,盈盈一笑:“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手续都办好了,车在楼下,咱们走吧。” 江停默然不语,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是建宁一家条件极好的私人疗养院,即便只是挂着仪器维持生命,也收费不菲,更何况他醒来时身体状态良好,想来这几年间得到了相当精细的照顾。 但不管怎么说,整整三年的昏迷不醒,生理上还是很难立刻恢复如常。 “你听说了吗,那个昏迷了三年的538床是她的未婚夫!” “好端端一个白富美竟然这么痴情……” “年纪轻轻的也是造孽,该不会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吧?” …… 杨媚亲自推着轮椅走进电梯,门缓缓合拢,将空气中窃窃的只字片语隔绝。 电梯开始下降,金属门上映出江停毫无表情的脸,倒是他身后的杨媚有点讪讪的,咳了一声:“当年转院到这儿的时候,护士让填表,里面有问家属关系,我也是一时着急糊涂了……” 江停说:“当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江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蹲大牢,我的今天都是你——” “但那些人没有对我罢休。”江停打断了她,“我行动不便,还有性命之虞,你小心别被我拖累。” 杨媚还想说什么,但她看见电梯门上的倒影,江停已闭上了眼睛,只得忍住了。 · 华灯尚未初降,不夜宫KTV的霓虹灯已经早早地亮了起来。一辆大奔刷拉停在后门口,杨媚下车抢步打开后座的门,刚要跟司机一起去扶,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江停抓住车门,一使力,发出不明显的闷哼,片刻后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哎哟大哥,您慢点!”司机下意识就要伸手,却见杨媚比他快了一步,抢先把人给重重地搀扶住了,向KTV后门入口走去。 江停从苏醒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日常行走尚不利索,杨媚又穿着高跟鞋,两人摇晃着上了人行道,江停说:“还开着呢。” 他指的是这家KTV,杨媚说:“嗯,这当初合同纠纷还是您给解决的。开着这家店,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知道点,反而更安全——您在看什么?” 她顺着江停的视线望去,KTV冷清的后门不远处,有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生站在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人。两方视线一接触,男生迅速低下头,步伐匆匆地走开了。 “没事。”江停收回目光,“进去吧。” “一二楼都是包厢,三楼办公室兼宿舍,我平时就住在这里。条件一般,您先将就着。哎小张!愣着干什么,给江哥倒水来!” 服务生忙不迭往外走,却被江停制止了:“忙你的去吧。” 宿舍隔音相当好,几乎听不见楼下KTV的喧闹。杨媚事先布置过,窗口对着后巷,桌椅床铺摆设一应俱全,就像个小型的酒店套间。 “店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过几天我去买房子安置下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恭州那伙人查不到我这里,这都几年了,他们肯定以为你已经死了,等再过两年要是还没动静,我就把店关了,咱们远走高飞……” 杨媚絮絮叨叨着,窈窕身影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拉上了窗帘。 江停的目光落在穿衣镜上,昏黄灯光映出他的脸,眼睫、鼻梁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将冰冷的眼窝和唇角隐没在黑暗里。 杨媚说:“中国那么大,往广西、云南那儿犄角旮旯一躲,鬼都找不着……哎江哥,洗漱东西我给您放这了啊。” 她一回头,只见江停坐在灯下,光影勾勒出身体挺拔的线条,修长十指交叉,指尖泛出细微的光。 上天赋予的容颜再美貌都熬不过病魔,惨烈的车祸和三年的昏迷不醒足以将漂亮皮囊改头换面。但在那一瞬间,杨媚看着台灯下的江停,却觉得他并没有变化太多,有些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摄人心魂的东西,和几年前初见时相比并无二致。 杨媚没敢出声打扰他。直至良久,江停沉沉道:“过段时间我行动方便了,就回一趟恭州,你收拾东西回老家避避风头吧。” “——什么?”杨媚十分出乎意料:“不,江哥,那帮人做事斩草除根,如果他们发现你没死,肯定会来要你的命!况且不止他们,还有那个人,那个更可怕的——” 杨媚声音像被掐住似的停了。 有个更可怕的存在,连名字都不必提,就令她恐惧到难以发声的地步。 “我知道,”江停说,“但塑料厂爆炸时,我队里的人在里面,引线一响填进了十多条命。我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杨媚哽住,江停冲她一摆手,那是叫她不用多说的意思。 “给我准备一套身份证件,手机和电脑,非实名手机卡多买几张。去吧。” 杨媚嗫嚅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 这时候KTV已经开始营业了,包厢走廊装饰的彩灯光芒变幻,大厅中传来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打扮潮流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而过。杨媚把江停的话吩咐给助理,交代立刻仔细去办,然后心不在焉地下楼去四处巡视。 她从水晶电梯里出来转了个弯,突然前面一包厢门开了,一名高个男子裹着身后鬼哭狼嚎的“死了都要爱”大步而出,径直来到酒水吧台前,以气贯长虹之势把玻璃杯往调酒师面前一掼: “你家这卖的是什么?!” 杨媚不由顿住脚步,只见调酒师端详片刻:“长岛冰茶呀亲。” “你自己尝尝,这冰茶有他妈一点酒精吗?” “没有酒味的亲,我们家卖的就是冰茶亲。” “不是,那你们这不是消费欺诈么?” 调酒师立刻把脸一板,理直气壮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帅哥。它的名字叫长岛冰茶,用新鲜红茶柠檬调配而成,分明就是高品质上好的冰红茶,怎么能叫欺诈呢?” “……”男子的三观显然被颠覆了,半晌奇道:“那我点个血腥玛丽,你现在就割腕往里洒一瓢黑狗血给我试试?” 杨媚:“……”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脸是真的可以,连KTV染坊似的变幻彩光都没能淹没他深刻挺拔的五官。头发不服帖的支愣着,把一米八多的身高拔到了一米九,皮夹克下的T恤勒出劲瘦精悍的线条,扭头说话时连侧颈都显出了清晰的肌肉轮廓。 调酒师:“哎呀你说笑啦帅哥,血腥玛丽是吗,别急我先给你切个西红柿!” 啪! 调酒师一愣,只见帅哥从后裤腰拔出瑞士军刀拍上吧台,冷冷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杨媚眉心霎时一跳。她在道上混久了,只一眼就从那男子英俊桀骜的眉眼间看出了几许匪气。 “你你你,”调酒师嘤咛一声,手忙脚乱往后躲:“你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这位帅哥不好意思。”杨媚大步上前,朗声笑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小店为安全考虑,不卖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所以才把长岛冰茶做成了冰茶。您既然想点鸡尾酒,要不要我们重新给您调一杯?小刘!” 那胸前名牌上用中英文写着——阿加沙·唐·弗朗西斯科·托尼——的调酒师立刻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媚媚姐。 “给帅哥调个海滩落日,”杨媚冲男子嫣然一笑:“算我请了。”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圈,这才慢慢把折叠小刀收了起来,哼了声:“规范经营还挺自觉。” 杨媚连声笑道:“好说好说,也是我们的服务员没说清楚。您看,长岛冰茶写在‘无酒精饮料’那张单子上呢,让您误解了真是不好意思。” 然而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把男子的三观再一次颠覆了:“——误解?”他指着酒杯不可思议道:“就这康|师傅冰红茶你们卖二百八,还好意思说是我产生了误解,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杨媚:“……” 帅哥转身就回包厢,显见要叫朋友出来评理。杨媚正想追上去,突然后厨方向跌跌撞撞跑来个厨师,犹如救命稻草般一把将她拉住了:“杨、杨姐不好了!厨房、厨房冰柜……” 杨媚一低头,厨师煞白的脸在采光下半边青半边蓝,全身抖得活像抽了风: “有个小偷钻进冰柜去,冻冻冻,好像冻死了!” · 杨媚站在打开的立地大冰柜前,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夜店的喧嚣热闹仿佛隔得很远,偌大的后厨里一片死寂。连通小巷垃圾箱的厨房后门半开着,穿堂风呼地吹过,就像死人的呼吸拂过活人的耳畔。 小帮工、服务员和调酒师躲在后面,静得连彼此两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半晌调酒师要哭出来一般小声问:“死、死死死……死了吗?” 一个二十来岁男生仰天倒地,面色青紫,双眼圆睁,口鼻出血,赤|裸的上半身挂着寒霜,还保持着临死前两条胳膊略微张开的姿势。 “……”杨媚胸口不断起伏,半晌慢慢蹲下去,颤抖着手去探鼻息。 突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了。 “啊!”杨媚整个人惊跳起来,转头一看,却只见是江停:“江江江哥!” 江停一言不发,示意她后边去。杨媚踉跄退后半步,只见他半跪下身,抽出后厨乳胶手套戴上,先探了探男生的脖颈,再一翻眼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小服务员登时跪地上了。 杨媚也差点双膝一软,但她见过大阵仗,好歹稳住了:“这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小偷被人追着躲冰箱里去了,还是谁把他打死了缺德带冒烟的往我们冰柜里扔?今儿厨房后门是不是又没关,经理呢?!把老赵给我——” 江停挡住了她,“报警吧。” 杨媚当即被掐住脖子似的:“江哥,这……这不合适吧。” 江停昏迷这三年时间里她尽量减少跟警方打交道,甚至连开车都不敢超速,更不敢在公安系统内留下任何记录。但江停扶着墙站起身,喘了口气,向尸体扬了扬下巴: “头部、前后心没有打击痕迹,没有酒味,没有外伤。上半身乳|头收缩,有明显红斑及紫红肿胀,是生前形成的冻伤,与裤腰形成明显分界线。他不是被人打死以后扔在这里,就是在冰柜里活活冻死的。” 小女服务员和调酒师托尼紧紧抱在一块儿打哆嗦,杨媚眼神直勾勾的,脑子里直发懵。 江停叹了口气:“报警吧。” 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巨大的广告荧幕彼此交织,将这繁华的城市之夜照得歌舞升平。 街道尽头,建宁市富阳区公安分局正门口,几辆闪烁红蓝警灯的车冲上主干道,瞬间汇入了晚归的车流。 “严哥你甭跟他们废话了,直接上工商局打个招呼去。这特么就是康|师傅冰红茶,撑死也就一立顿,哥几个从小到大没喝过一千也有八百瓶,还能认不出来吗……” 包厢里灯光昏暗嘶吼震天,七八个小青年在那儿勾肩搭背地共喷一个麦,马翔正趴在严峫耳边儿扯着嗓子嚷嚷,突然被手机铃打断了。 严峫一看来电显示,立刻阻止了他,接起来道:“喂,魏局?” 魏局两字如同魔咒,没听到的就罢了,马翔在边上整个人登时悚住,就只见严峫贴着手机“嗯嗯”两声,不出所料表情沉了下去: “富阳分局的已经在路上了?嗯,行,行……知道了,我带人看看。”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铿!铿——! 音乐伴随彩光戛然而止,一众妖魔乱舞似的小青年顿时收声,大眼瞪小眼地看过去。 严峫啪一声开了灯,随手丢了刚才用来敲桌的啤酒瓶,沉声道:“指挥中心传来消息,群众报案富阳路附近死了人,辖区派出所和分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魏局叫我们去现场看看。” 众人当即如丧考妣:“不是吧严副队!”“说好的办完案子给我们放半天假呢?”“现场在哪?哎哟卧槽咱们车还停在市局里呢……” “不用车,”严峫慢条斯理说,“就在这家KTV后厨,报案人是这儿的老板。” 所有人:“………………” 严峫转身推开门,唏嘘不已:“走吧你们——这可是市局有史以来出的最快的现场了。哎服务员!过来,你们后厨往哪边走?” 后厨大门紧闭,不明所以的厨师和服务员被关在门外交头接耳,紧接着被强行疏散开了。严峫浑然不顾周围的议论,大步上前咣咣拍门:“开门!警察!” 吱呀门开了,杨媚一抬头,在目光触到严峫那张俊脸时瞬间石化,颤抖着说:“你、你……” “你什么呢你,冰红茶卖二百八,开黑店撞上鬼了吧。”严峫从夹克胸前内兜里抽出证件一亮,公安俩字差点闪瞎了众人的24K钛合金狗眼:“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让开别堵着现场,给我俩鞋套,尸体在哪?” ------------ Chapter 2  “这冰柜?冰柜是我们厨房专门放冰袋的。领班叫我来拿冰,一拉开门就撞见这大兄弟直挺挺倒下来,当场就撞了我一头——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自己都给吓尿了,不信你看我现在裤裆都是湿的!……” 分局痕检员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技侦们忙着收集指纹、脚印等现场物证。严峫穿着鞋套,跨过勘察板,蹲在尸体边,扬了扬下巴。 分局法医拘谨地叫了声严副支队。 “怎么说?” “死者反常脱衣,尸斑鲜红,尸体裸|露部分与裤腰相接处有小水疱,初步断定符合急冻致死的现象。准确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加之有眼耳口鼻出血现象,具体得等回去后再做详细尸检。” 严峫戴着手套的指尖按了按尸斑,微眯双眼。他眉梢斜入鬓发,因为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这个角度显得半晌面相有点阴沉,说:“不对吧。” 严峫,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兼侦查一组组长,副处级,三级警督,狮子座——在公安系统内闻名遐迩,从警十多年,其各种传奇事迹能养活十个知乎段子手,一度因为抄酒瓶子跟毒贩干仗而被市局评选为年度十大风云人物。 分局法医不敢怠慢,忙问:“您怎么看?” “反常脱衣一般发生在体温下降,意识模糊,脑丘体温度中枢发出错误信号的情况下,就是人已经快冻死了——但我们这位光溜溜的大兄弟可没把自己的衣服脱在冰箱里,难道他在钻进冰箱前就已经冻傻了?” 法医一怔。 法医当时没答上来,严峫也不在意,随手一点:“老万,封锁KTV和后门小巷,让你队里人去找死者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物品,重点勘察钱包、钥匙、手机一类,对确定尸源有很大的帮助。技侦调取监控,顺便留意一下报警中心这段时间以及未来24个小时之内的失踪纪录,一个大活人好端端没了,肯定会有人发现的。” 分局刑侦大队长万振国照着他的吩咐打发了手下,转过身说:“我看悬。他如果不是从后门偷摸进来的,那这种地方,喝高了脱衣服捡漏的多得是,保不准谁已经把死者的东西捡走了。” 他们两人蹲在尸袋边,跟这死不瞑目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万振国琢磨道:“你说这人是不是个小偷,行窃中途听见有人进来了,慌不择路躲进冰柜里去,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 像这种入室盗窃意外死亡案件刑警们见的多了,但严峫没有答话,翻检片刻后说:“不像。” “嗯?” 严峫把死者裤腰往下拉了拉,两根手指提出内裤logo边缘:“这布料走线是正品,打折也得卖四五百。外面穿的衣服鞋买大牌倒好说,内衣买这种档次的,就是消费观的问题了。要是这么有钱还来当‘手艺人’,也未免太有追求了吧?” 万振国“嘿——”的一声,抱臂斜起眼,把严峫打量了十八个来回,才慢吞吞道:“我说严副。” “什么严副,叫严副支队,你一大队长谁是你的副了。” 万振国说:“行,严副支队,你可真是个柯南。” 严峫面不改色:“好说好说。我知道分局的同志们一直尊敬我,仰慕我……” 万振国说:“走哪儿哪儿死人,唱个K都能碰上钻进冰柜里冻死的,这人该不会就是你杀的吧?赶紧招认了好让兄弟们回家睡觉去。” 严峫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笑骂道:“呸!——凭你严哥的手段,要是我杀了人,还能让你们发现?”说着掏出烟来晃悠着出去了。 “厨房后门连通后巷的监控老是坏,那边除了违章停车外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就两座垃圾桶,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耐烦去修它了……不是,警察同志,你说我修它干嘛呀,等着拍违章停车吗?那是交警的事儿啊!” “丢东西?贵重酒水我们都放在专门的酒窖里呢,后厨那锅碗瓢盆有什么好偷的呀——对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肯定不是常客。我们店自觉守法,规范经营,连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都不卖,警察同志你先告诉我,这人死在我店里了,我们是不是还得赔钱?!” KTV已经被清空拉上警戒线了,分局刑大的警察正在大厅里给杨媚做笔录。严峫叼着烟走过去,民警立刻起身:“严副,坐。” 严峫嗯了声,刚要坐下,突然视线瞥见不远处,动作就是一顿。 一名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侧对着他们,正接受民警的问话。 刚清场的歌舞厅里满地狼藉,经年的脂粉与烟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台灯光从另一侧打来,让那人漆黑的头发眉眼、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与周遭环境极为不协调的气质格外突兀。 严峫用烟头点了点:“那是什么人啊?” 民警示意杨媚答话。 “……”刚才还在着急要不要赔钱的杨媚咽了口唾沫,声音有微许放轻,说:“是我的未婚夫。” 民警的笔啪嗒一声掉了。 严峫神色不变:“怎么坐轮椅上?” “以前在县城时定……定的亲,后来他上建宁找我,路上出了车祸,昏迷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醒,暂时行动不太方便……”杨媚不自然地撩了把长发,说:“今天刚接出医院,暂时安顿在楼上宿舍里。” 严峫打量江停片刻:“你们哪个县的?” 杨媚说了个地下的县名,严峫嗯了声,说:“你们县城还挺人杰地灵。” 杨媚心里发虚,也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只见严峫起身走了过去。 “你看见死者在后巷徘徊?”民警一边记录一边问:“怎么见的,当时死者在干什么?哎,严副支队!” 民警刚要起身让座,严峫把他肩膀按了回去,又顺手拿过做了一半的笔录,夹着烟头也不抬吩咐:“继续说。” 江停的视线从严峫身上打了个转,波澜不惊地收了回来。 “……当时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民警:“噢?” “我们没有交谈,只打了个照面。他穿一件套头蓝色上衣,黑色双肩背,有点像书包的样式。我只远远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像戒心挺强似的。” 分局探员捧着证物袋来了:“严副支队!这是我们在后巷垃圾箱边发现的,万队让我们先给您过目!” 严峫接过来一看,证物袋里是一件蓝色亚麻质的套头衫,“没有钱包、手机或钥匙?” 探员连连摇头。 “有没有发现黑色双肩背包?” 探员为难道:“来回搜检好几遍了,只有这件毛衣。” “行吧。”严峫拿起证物袋递给江停,“你瞅瞅是这件吗?” 江停没有接,就着他的手看了眼,点点头。 严峫把证物袋还给了探员:“拿给技侦,顺便跟痕检说一声别忘了把冰柜门内侧的指纹印下来跟死者做个对比,如果对的上,死者就是自己钻的冰柜;如果对不上,冰柜门就是别人给他关上的,那这事性质就变了。” 探员忙不迭跑了,严峫回过头来,却没说什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停。 做笔录的民警有点呆愣,江停也没说话,周遭这一方空间里突然格外的安静。半晌后严峫用烟头点了点轮椅:“怎么回事儿啊?” “车祸。”江停平静回答,“超速撞上货车了。” “还能站起来不?” “医生说要再复健一段时间。” 严峫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突然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江停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做了个茫然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陆成江,笔录上写着。” 严峫重复道:“陆、成、江。”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古怪,严峫的脸隐没在香烟后,没人知道这吊儿郎当的刑侦支队长在琢磨着什么,连分局刑警都眨巴着眼,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他们身后不远处,杨媚做完了笔录,忐忑地向这边走来。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严峫摩挲着下巴,突然说:“好名字。” 杨媚脚步猛地一顿。 江停稳稳当当地回答:“谢谢警官。” “行吧,让你们老万准备收队。”严峫把笔录拍回给民警,转身向后走去:“尸体运回分局解剖,一切案情牵涉人员随时接受传唤,小马!” 他手下的马翔正跟分局技侦说这话,闻言一溜烟跑来:“哎!严哥!” “开车走人,回家。” “——哎警官?”杨媚十分意外,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这就回家啦?” 严峫冷冷道:“哎对,还没付你钱。POS机拿来,给我开个□□,马翔你提醒我明儿给315消费者协会打个电话……” “别呀帅哥!”爱钱如命的杨媚立马就怂了:“麻烦你们三更半夜出现场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要您的钱呢!不不不别别别!拿回去拿回去!不!拿——回——去——!” 杨媚以受灾群众给解放军塞白水煮蛋的架势硬生生把卡推还给严峫,满脸热乎笑容:“哎呀您看您这生分的……我其实就想问问,调查结果什么时候出,这事多早晚能有个说法?” 严峫抽出几张钞票甩在了吧台上:“问分局去。” “你们不管啊?” “不涉枪不涉毒,死不过三个上不了市局。”严峫挥挥手,径直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道:“当然要是涉枪涉毒,你这黑店就算完了——马翔,走人!” · 杨媚待在原地,眼睁睁望着警察们把尸体抬走、现场封锁,等人都走光了,才欲哭无泪道:“这都什么事儿啊。江哥,江哥?” 江停十指交叉,一言不发。销金窟曲终人散的光影下,只见他下颔尖削的线条,顺着侧颈,一路蜿蜒起伏地没进衬衫领口里。 半晌他沙哑道:“我见过他。” 杨媚没反应过来:“什么?” “严峫。” 杨媚愣住了,只见江停眉心微蹙,良久缓缓道:“五年前在我总指挥的一起恭州建宁合办大案里,这个人单枪匹马深入,遭遇持枪毒贩,用酒瓶底把人当场打死了。庆功大会他坐台上,我坐台下,远远照过一面。后来因为这事他升上了副支队长。” 杨媚心中一咯噔。 “这个人不太按常理出牌,我曾经……” 杨媚问:“曾经什么?” 江停停顿良久,才说:“我不赞同他因为这事而升副支,但这个人本身我还算是欣赏的。” 不知为何身为女性的直觉让杨媚觉得江停似乎隐去了某些内情,但具体隐去了哪些,又为何闭口不提,江停却没有说。杨媚等了半天,只得讪讪道:“那幸好,幸好这案子落不到他手里……” 江停却双手推着轮椅转了个身,仿佛预见到什么,摇了摇头:“也许我应该听你的,在医院里多呆几天。” 大切诺基关了警灯,在深夜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飞驰。严峫坐在副驾驶上,开着车顶灯一张张翻看现场照片,突然抬头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马翔把着方向盘瞥了他一眼:“怎么啦严哥,咱去吃碗面醒醒酒?” 严峫没有回答,突然问:“那个坐轮椅的你看见没?” “哎哟严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甭担心,那种病恹恹的美人灯儿不是现在流行的类型,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建宁市局第一警草……” “你不觉得他眼熟?” 马翔愣了下,“没有哇。” “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严峫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他在脑海中竭力搜索却毫无所得,纷乱的记忆中,一丝丝难以形容的心悸伴随着古怪的滋味从舌根上蔓延开来,似乎曾有个若隐若现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又难以企及,只一闪念,便沉入了记忆的深渊里。 半晌他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 同一时刻,城郊。 荒原尽头是城市灯海,夜风拂过山顶,远方星辰璀璨,薄纱般的银河从头顶横跨天穹。 “天枢,开阳,摇光,北斗七星。顺着斗柄弧度往下是大角星,牧夫座的一等亮星,再顺着看,那颗白色的星光是角宿一。” 少女偏过头,望着自己的恋人,秀美的眼睛里盛满了歆慕:“它好亮啊!” “是的,角宿一是室女座最亮的恒星,距离地球二百六十光年。” 她的恋人微微停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倏而浮现出一丝笑意: “古称角星为二十八星宿之首,勇敢果断,能征善战。但你知道么?不论什么时候观测,角宿一都是纯白色的,就像室女一样,一丝瑕疵也没有的完全的纯白。”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而温柔,如同令人微醺的夜风。少女内心被蛊惑出了一丝丝勇气,猝然上前半步,仰起头,颤声道:“您……” 就在这时,不远处车载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男子微笑示意她稍等,转身走向越野车,接起电话:“喂?” 少女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她的恋人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对面的只字片语从话筒中传了出来:“……538床的情况,之后……” 片刻后,他说:“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在车门边站了一会。 远处长长短短的虫鸣在草丛间响起,秾春与夏初缠绵芬芳的空气,掠过平原与河流,拂起了少女柔软的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转身望向她,开口道:“该回去了。” “可是明明说今晚……” 她的恋人仍然非常温柔:“上车吧。” 少女抿了抿唇,却无法也不敢拒绝,只得闷闷不乐地走上前去。 夜空下,一辆改装H2穿过高低起伏的荒原,向地平线尽头浩瀚的人世灯海驶去。 ------------ Chapter 3  翌日。 “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来见面,但我觉得……” 严峫立刻:“我懂。” 市中心高级餐厅里环境私密,气氛良好,钢琴曲在银质刀叉的轻微碰撞中缓缓流淌。餐桌对面那姑娘咬了咬下唇,委婉道:“虽然我很尊敬警察这个职业,敬佩你们牺牲很多,但还是……” 严峫:“我明白。” “严警官你真的是个好人,不管外貌还是条件都特别出色,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我知道。” 两人对视半晌,姑娘欲言又止。 严峫真诚道:“别担心,介绍人那边我去说。” 姑娘瞬间卸下了八百斤重担,如释重负地招手:“服务生,买单!” “买过了,”严峫用餐布抹了抹嘴,起身彬彬有礼道:“耽误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您家住哪个方向?能否允许我送您一程?” 姑娘微微心动:“那敢情好,您……” 手机响了。 ——严峫,家庭背景优越,标准偶像派长相,常年一线刑警工作锻炼出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风度翩翩,出手大方,是个完美的相亲对象。 然而这样一个大龄剩男在相亲市场上屡战屡败,原因只有一点—— “喂?” “老大,魏局让你立刻回来,昨晚KTV冰柜藏尸案的尸检结果有了重大发现,案子现转到市局来了!” “……” 严峫挂断电话,抬起头,带着包含歉意的微笑问:“我送您去地铁站吧?” 姑娘通情达理,连连推辞,对刑警工作表示了高度的支持和理解。两人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依依惜别,转身后彼此都第一时间删了对方的微信。 · 严峫走下餐厅台阶,五月初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他从领口抽出墨镜戴上,撸了把头发,脑海中闪过那姑娘说了一半的: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不胜唏嘘:“一定能练成神之右手的,要相信自己!” 手机即时响起,为梦想放声欢呼。 严峫懒洋洋接了:“喂哪位?……嗯嗯,我正在回市局的路上……什么?你说什么?” “哎呀卧槽老大!”主任法医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听出眉飞色舞来:“你听我讲,可牛逼了。我们从死者体内验出了特别罕见的东西,市局的五一长假连续第七年又泡汤啦,就问你服不服?哈哈哈哈!” 严峫:“……二狗,说人话。” “谁是二狗,我叫苟利!想当年报考法医时我过五关斩六将,面对庄严的国旗与警徽,我就念了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 “挂了,回头见。” “哎哎哎!”苟主任说:“别挂呀,我告诉你吧:东莨菪碱。” 严峫动作微顿:“东什么?” “东莨菪碱是一种生物碱,作用与阿托品类似,通常存在于晕车晕船药里。但是呢,死者体内的东莨菪碱含量是晕车药的一千六百倍,并和甲基苯丙|胺结合在一起,足以引起强烈的幻觉、癫痫和精神紊乱。” 严峫问:“也就是说这小子溜冰把自己溜死了?” “是,也不是。”苟主任得意道,“通过我丰富的专业经验,详实的化学知识,大胆的分析求证……初步可以断定死者体内的致幻剂是一种全新型毒·品,注意,全新型,跟市面已知的所有毒·品分子式都不相同。而直接死因呢,则是死者在致幻剂的作用下产生了极大幻觉和体内温度失调,因此主动走进冰柜关上门,把自己活活冻死了——你昨晚让分局技侦在冰柜门内侧拓下来的指纹也证明了这一点。怎么样老严?有没有豁然开朗之感?” 严峫毫不吝啬地把昨晚万振国给自己的桂冠送了出去:“当代柯南!” 苟主任喜滋滋表示谦虚。 “行吧阿狗,通知所有人回来开会,把隔壁禁毒支队的秦川也给我叫来——我已经上车了,十五分钟后市局见。” “苟你爸,我叫苟利!……” 嘭一声巨响,严峫甩上车门,踩下了油门。他把手机随意丢在副驾驶上,大切诺基流畅地插进了车流中。 十五分钟后,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 正值五一长假,所有没回老家探亲的刑警全部到齐,缉毒、技侦、图侦、胖墩墩的法医苟主任一一在座,连主管刑侦的魏尧副局长都端着大茶缸子挪到了首位上。 严峫一身光鲜亮丽的相亲装备,把白色zilli衬衣袖口随意一卷,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肘,在满屋子人安静的呼吸声中,打开了大屏幕上的监控录像。 五月二号晚九点三十分,一个穿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背影出现在安全监控里,跌跌撞撞向小巷深处走去。 满室悄无声息,很多人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紧紧盯着一个人临死前十分钟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死者手舞足蹈,步伐踉跄,不知道在跟幻想中的什么人对话,时而双手竭力前伸,时而痛苦揪住自己的头发,突然他脚下一绊,重重撞上了垃圾箱。 咚! 那一下撞得颇狠,隔着屏幕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声音。但死者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顾拼命撕扯自己领口,伴随着这个动作,高清镜头显示出他脖颈上缓缓淌下暗色液体——那是耳孔中流出的血。紧接着他脱下毛衣,赤|裸着上身贴着垃圾箱边,不顾肮脏地反复磨蹭。 那神经质的濒死动作让会议室里很多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在这时,从虚掩的KTV厨房后门里仿佛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后厨。 画面一闪,死者最后的身影消失在了镜头里。 苟利矜持地掩口咳了一声。 “尸检报告大家已经拿到了,结合在冰柜内侧发现的指纹,我们初步怀疑死者在东莨菪碱的强烈致幻作用下把自己关进了冰柜里。大家看,死者手臂静脉没有发现注射痕迹,对喉管及食道的解剖则发现有甲基苯丙|胺等成分残留,因此可以认定是毒·品是经口服进入体内的。” 苟利将尸检照片放上大屏幕,用激光笔一页页地翻给众人看,又说:“而关键在于,我们尽力还原致幻剂分子式后发现,死者服下的毒·品,不与市面上已知的任何一种毒·品重合。”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魏副局长向前倾身:“难道是某种新型毒·品?” 刑侦办案不讲主要次要,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命关天,但从严重程度上来说,各类案件的确也有轻重之分。新型毒·品流入辖区的严重程度,大概跟变态杀人狂一天之内在闹市区杀了二十个人,或者严峫突然犯病在公安系统内比武招亲差不多。 如果是新型毒·品流入,来源在哪里?渠道是什么? 有没有形成规模?已经发展了多少下线? 满室安静,没有人说话,突然一道低沉男声说:“……不太对。” 众人目光纷纷望去,魏副局长拍了拍大茶缸:“什么不对,小严?” 严峫没说话,把监控重头看了一遍。癫狂扭曲的影像在他瞳孔深处晃动,直到监控结束,他才点了点屏幕下角的时间。 “昨晚近九点,目击者在KTV后门不远的人行道上看见死者独自徘徊,背着一个类似书包的黑色双肩背,这个包现在哪里?” “死者于九点半出现在监控中,毒品效果已经发作,很快死亡。那么从九点到九点半这段时间内死者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见了什么人?” 众人还没发声,马翔唰一下举手抢答:“他购买毒·品去了!包里……包里装着现金!” “不一定是现金,”严峫说。 他顿了顿,带着枪茧的手指一下下叩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约好在案发现场附近见面,得到毒品,完成了交易。死者通过口服的形式吞下毒·品,很快,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令他产生幻觉,体温失调,全身发热。于是他开始脱衣服,首先挣脱掉的是双肩背。” 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随意丢在路边,就算是晚上人迹罕至的小巷,也有很大可能性被人随手顺走。 再说死者从头到脚满身名牌,连内·裤都要四五百,背包一定不会是便宜货,被顺手牵羊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魏副局长眉头皱的死紧:“但分局还没查到尸源,接警中心也没接到条件符合的失踪人口报告,手机定位暂时是做不到的。” 严峫指了指监控录像,突然问:“瘾君子会在什么情况下吸毒?” 这话问得颇为跳跃,魏副局长没反应过来,缉毒那边有人咳了一声:“根据我们抓人的经验来看,大概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毒瘾发作时独自在家吸,另一种是关系比较密切的毒友聚众享受。” 说话的人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金边眼镜,声调也不温不火,是被苟利临时从隔壁禁毒支队拉来的秦川。 市局禁毒跟刑侦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把手临近退休,二把手却还没到能顶上去的年纪,无奈一把手只能再拼着老命往下熬;刑侦支队的二把手是严峫,禁毒那边的就是秦川了。 虽然两人是经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但在市局内部秦川的口碑靠谱很多——毕竟秦川擅长装大尾巴狼,雅的一面深入人心,痞的一面则隐藏得比较好,这种知性青年比较讨大叔大妈们喜欢。像严峫那样动不动把整组刑警带出去唱K的,比较挑战领导们脆弱的神经。 “独自吸毒一般发生在瘾君子的心理安全区,包括家里、出租屋、酒店房间,不太会出现吸毒者一边high一边在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情况。但如果是聚众吸毒呢,分局初步勘察了周围环境,包括不夜宫KTV的监控录像,也没发现有这个迹象。” “总之,”秦川略一停顿,推了推眼镜:“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完全想不到死者怎么会跑到马路上去的。” 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不,”突然严峫说,“还有第三种情况。” 秦川略怔:“什么情况?” 严峫说:“试货。” 严峫大腿跷二腿,斜倚在转椅里,用激光笔敲了敲桌沿。 “‘这是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货,特别够劲,你就在我这试试,要是感觉好回头你都拿走’——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的交易地点离案发现场不远,步行距离在五到十分钟左右,看上去非常隐蔽,舒适,能给瘾君子提供足够的安全感……然而实际上又不那么安全。” 录像里,KTV后门连接着夜晚冷清的小巷,周围是狭窄的小路、关闭的商店、大排档的后厨,秦川的视线在屏幕上来回逡巡,突然悟了: “车!” 吸毒的人瘾上来了,在车里High一会是常事。死者在毒贩的车里接头,没想到“新鲜货”劲头太足,以至于他“试货”后挣脱背包,不顾阻拦跑下了车,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猜测! “大狗,这种致幻剂从服用到发作需要多久?” 苟利忍气吞声地说:“五到十分钟,十五分钟以内到达药效巅峰。” 严峫站起身:“马翔去交警大队调取昨晚九点至十点间案发现场周围所有出入口的监控录像,九点后进入区域停留半小时以上的全部追查车牌。秦川,带禁毒的兄弟们进一步摸排新型毒品流进本市的来源,我复勘一遍案发现场。” 所有人纷纷起身行动,秦川一边把椅子推回原位一边问:“你有什么灵感,老严?” “包。”严峫简短道,“找到那个包,离真相就不远了。” 五一长假有效降低了晚高峰,严峫一手夹烟,一手搭着方向盘,在绿灯亮起时随着车流缓缓前移,蓝牙耳机中传来马翔的声音:“富阳交警大队的兄弟已经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了,图侦初步对比,有十二辆车符合筛选条件,现在怎么办严哥?” 严峫问:“没贴膜的几辆?” 对面悉悉索索片刻,“三辆!” “剩下九辆车中,驶离案发区域时满载的几辆?” “嘶——不好说,贴了膜的看不清楚,初步目测满载的两辆。” “目标就在剩下这七辆车里找,驶离时车内人员两名及以下的,列为优先侦查重点。” 马超疑惑问:“为什么?” 严峫刚要回答,突然前方一声巨响,紧接着车辆纷纷戛然停住,喇叭声此起彼伏。 “——哟严哥!怎么了你那边?” 严峫探头出去,只见前方路口红绿灯下,一辆宝马把美团外卖给撞了,摩托车整个翻了过来,外卖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你怎么骑车的,红灯了你还往前冲?” “你这人别信口开河,我哪里闯了红灯!……” 严峫摁熄烟头:“没事,前面撞车了我变个道。如果目标车内有超过两名乘客的话不会拦不住致幻剂发作后冲下车的死者,所以司机加乘客,人数在一到二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大。你们先回市局,我晚点给你们带……” 严峫的声音突然顿住。 红绿灯又变了,对面车流缓缓启动。然而离事故发生不远的地方,一道侧影僵立十字路口中心,直勾勾盯着被撞翻的摩托车。 他就像被抽掉了魂,对越来越近的车辆毫无反应,而前面那辆货车似乎也没发现这个不显眼的行人,直接就往前压了上去。 严峫瞳孔倏然缩紧——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所有细节都发生在同一瞬间。严峫打方向盘,踩下油门,尖锐的喇叭撕裂空气,一路长鸣变道,狠狠擦上货车,在颠簸中两条道上的车流同时停了下来! “我X!”货车司机刹车大怒:“你瞎了是吧,你他妈会不会开?!” 严峫跳下车,从外套内袋摸出警察|证展开,一亮。司机瞬间傻了,却只见严峫头都没回,径直向路口中心那道伶仃侧影冲去。 那是江停。 ——喇叭响起的时候,江停一贯条缕分明的大脑仿佛当机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反应,视野中只有眼前的车祸现场无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时空呼啸而来,吞没了所有意识,恍惚间他又开车行驶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际高速公路上。 对,就是那天。 车后远处警笛震天,红蓝交错的光在后视镜中时隐时现。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兽,横冲直撞,走投无路,脑海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绝对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不能再落到他手里—— 油门加速踩底,下一秒,前方冲出了一辆变道的货车。 冲撞,剧痛,眩晕,天旋地转。数不清的车喇叭此起彼伏,现实与记忆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 紧接着,江停身体一轻,整个人天地倒转,被人拦腰抱起,一双坚实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 严峫打横抱着江停,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街口,冲上人行道,放在街边长椅上,抓住下颔迫使他抬头望向自己:“喂你怎么了?醒醒!” “……” “看着我说话!” 江停焦距涣散,嘴唇微微颤抖,随即突然像从噩梦中醒来,猝然抓住了严峫扳着自己下巴的手。 “……对不起,”江停喘息道,“不好意思。” 严峫从高处俯视他,这么近的距离,将昨晚在现场没有看清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连每根眼睫的弧度,眼底疲惫的阴影,和微微泛白的唇角都无所遁形。 刹那间,严峫心底再次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某个影子。 ——但紧接着就被打断了。 江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下就放开了严峫的手,整个人上半身后仰,拉开一段距离,抬眼问:“严警官?” 那一瞬间,正常状态下思维清醒的江停又回来了,除了苍白的脸色略微露出丁点狼狈之外,所有无形的提防都凭借后仰那一个动作重新装备上了身。 严峫站起来,咳了声。 “坐在这里等我。”他言简意赅吩咐,大步向堵在马路上的车流走去。 ------------ Chapter 4  这个街口离不夜宫KTV只有四五百米了,严峫索性找了个地儿,把他剐蹭严重的大切停了,再跟交警大队打好招呼,回来原地,总共只用了十分钟。 “你怎么回事?”严峫站在江停面前扬了扬下巴,“那个女朋友呢,没事让你一人出来乱跑?” 江停脸色仍然不是很好,但那是长期卧床气血不足的缘故,闻言笑了笑:“医生让我没事多走走,杨媚出去了,我就自己出门转转。” 严峫伸手欲扶,却被江停示意不用,于是收回来点了根烟,“不介意吧?” 江停问:“能给我一根么?” 严峫有点意外。他接触的不抽烟的男人很少,但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觉得江停是其中之一,大概是被对方儒雅斯文的表象欺骗了。 “谢谢,”江停接过烟来点着了,长长吁了口气:“刚才多亏了严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修车费的事……” 严峫说:“得了,我那是公车!回去报个损就完了。” 江停从香烟的白雾中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没想到建宁公安配车竟然这么高档。严峫被他看得笑了起来,也没解释,说:“正好案情有些疑点,我要去复勘现场,顺道送你回去吧。刚才是怎么了,站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吓傻了不成?” 江停迟疑了一下:“刚才……看到车祸有点蒙。可能有些创伤后应激反应吧。” “哟,那你还敢一个人出来。” 江停说:“总要学会独自走路吧,不然不成废人了么?” 他走得很慢,严峫也不催,两人顺着人行道慢慢走下去,不夜宫KYV的霓虹灯在前方闪闪发光。严峫用快要燃尽的烟头指了指,揶揄道:“你有那么个痴心又有钱的女朋友,可比我们拿死工资的好多了,怕什么变成废人啊。” 江停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没回话就听严峫接着十分自然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严副队套话不是盖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我们也是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我赚点钱就回老家去了,她从恭州来建宁开了这家KTV。说来她比我敢拼,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三年前她让我上建宁来帮忙的时候,路上我就出了车祸。” “怎么出的?” “下雨超速,差点就没命了。”江停叹了口气:“说是女朋友,但我这个样子,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严峫竟然立刻就赞同:“那是。你俩以后怎么办呢,就拖着?” “过段时间分了吧,”江停笑道,“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县城过日子算了。” KTV因为命案现场的原因暂停营业了,大门冷冷清清地虚掩着。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门,抬头就只见杨媚在吧台前翘首以盼:“江哥!” 江停:“哦,我……” 杨媚满眼的喜悦几乎要飞出去了:“哎呀可把我吓得,江哥你上哪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外面那么多车你怎能一个人乱走?” 江停:“……” “我等了你半天,怎么打手机也不接?小张呢,小张怎么不跟着你一起出去?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快,快坐下,这么晚你吃了吗?吃了什么?哎领班过来,去跟厨房说把我刚才让蒸的鸡蛋羹端过来!” 江停:“…………” 严峫挑起眉梢,含笑不语。 杨媚简直是围着他转个不停,江停只得匆匆应付过去,把刚才在路上遇到严峫的事说了。杨媚立刻对严警官感激得不行,一边推着江停催他上楼吃饭,一边非要亲自做东请严峫出去吃。 “不用了,我就来看看现场,待会还要赶回市局。”严峫微笑道:“你们忙吧,叫个服务员来带我去后厨就行。” 杨媚立刻把包和鞋放下了:“我哪有什么好忙的?来来,我带您去。昨天这里围上警戒线以后我就让人把后厨封锁了,不是说要配合警方工作吗?我还三令五申让服务员都不准到外面乱说话呢,就怕泄露了你们警察办案的机密。” 严峫戴上鞋套和手套:“不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机密。” 杨媚站在后厨门口赔笑。 浓妆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但五官衣装都是美的,精致的卷发间甚至还喷了点香水——严峫从没见过女人在自己家楼下还能如此精心装扮,唯一的解释是她知道江停会回来。 严峫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女人很灵活,会说话,处事带着长期混迹三教九流的圆滑。而她那据说出身于小县城的未婚夫,不仅只会务工、身体孱弱,还卧床数年,几乎没什么劳动力。 不论从那方面看两人都是很不般配的,但杨媚面对他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带着仰视的角度。 严峫目光落在冰柜上,刹那间回想起刚才给江停香烟的片段——后者接过来,微低下头,脖颈侧影弯成一道优雅的弧度,就着他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似乎是一个很习惯被人敬烟的动作。 严峫打开冰柜门,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你男朋友感情挺好?” 杨媚笑着默认。 “怎么认识的?” “我们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他就回老家去了。后来我上建宁开了这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让他来帮忙,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杨媚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现在这样也是我的责任呐!” 严峫也唏嘘着摇了摇头,顺手关上冰柜门,穿过厨房向后门走去。 “您这是……” “啊,我去马路上看看,不用跟过来了。”严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你忙你的去吧。” 肮脏狭小的后巷没什么人,KTV今天不营业,显得更加冷清。昨天技侦在这里来来回回掘地三尺,连垃圾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基本已经没什么复勘价值了。 严峫一边拿手机拨了个号,一边顺着监控录像里死者的来路向外走去:“喂,马翔你们回队了没?登内网帮我查个人。” 电话那边乱糟糟的,应该是技侦在加班。马翔扯着大嗓门问:“好嘞——查谁?” “陆成江。”严峫说,“就是昨晚现场那个坐轮椅上的,查他的籍贯、毕业学校、务工经历,开房记录如果有也一并查了。” “怎么,这人有嫌疑?” “暂时看不出来,先查。” 马翔最大的好处就是麻利,严峫走出后巷,来回逡巡空旷的小道,顺着马路牙子边搜索边往下走,没过片刻就只听电话里说:“有了——陆成江,籍贯信息跟昨晚笔录上的一致,大专学历,在恭州待过几年,跟那个叫杨媚的一块在夜总会里看场子。” 严峫动作一顿,显见非常意外,“确定是同一个人?” “确定,户籍网上写着呢。” “……后来怎么样了?”严峫追问。 “后来啊,那杨媚在夜总会掺和进了几个聚众赌博和打架的案子,具体细节得查恭州那边的案卷。不过她运气好,一个故意伤害被撤诉了,一个容留赌博被取保候审了,我看看……哟,可以啊,估计钱没少花,在恭州取保候审可不容易。” 严峫问:“那陆成江呢?” “在她第一次涉嫌故意伤害的时候就回老家了,看起来两人不像是那么情深义重的样子。” 严峫又点了根烟,顺着死者昨晚的脚步,若有所思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 “那陆成江在老家的事得去原籍查,不过三年前那场车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杨媚嘛,第二次取保候审以后就来建宁,盘下了这家KTV,因为产业合同还跟原房东打了个官司,竟然很快又赢了。我去严哥,这女的不是上头有靠山就是命里带鸿字,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接二连三亮起,严峫从远处收回视线,突然几步以外的下水道沟边,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一道微渺的光。 开始严峫没注意,几秒钟后,十多年来一线刑侦工作形成的某种直觉突然在脑海中轻轻叩响。 “严哥?” “……等等。” 严峫走上前,蹲下身,只见人行道和单行车道的夹角边,灰尘里静静躺着一个铮亮的小东西—— 拉链滑楔头。 严峫用两根手指捡起它,对着光打量这一小片半裹皮革的金属,眯起了眼睛。 “怎么严哥,现场复勘有发现?” “去查杨媚后来在建宁的官司案卷,让技侦在办公室别走。”严峫站起身,把拉链头装进证物袋,说:“半小时后我回市局,现场有重大发现,如果查实将成为突破性线索。” “好嘞!” 严峫挂断电话,一转身,所有动作霎时顿住。 不远处后巷边,江停静静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一只外卖的大塑料袋。 两人对视半晌,远处大街上的车声近而又远,飞蛾一下下撞击路灯,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 江停走上前,把尚且还热的塑料袋递到严峫手里,柔和地道: “严警官,别太晚吃饭。” 他的视线滑过透明证物袋里的拉链滑楔头,随即指尖与严峫的手一触即分。 两人面对面站着,相距不到半尺。严峫从江停浅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下颔肌肉正绷得极紧,以至于从本能中流露出了如临大敌般的厉色。 但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眼前这人满面掩饰不住的病气,跟威胁二字差得太远了。 “……知道了。”严峫退后半步,掩饰似的沉下脸,一点头:“谢谢。” 江停袖手站在原地,微笑颔首不语,目送严峫转过身,在路灯下渐渐走远。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小巷中传来,杨媚停在江停身后,望着严峫消失在马路尽头,又担忧地看向江停:“你要帮他查这个案子么?” 江停眉眼间温水一样的流光已经没有了,语调平平淡淡地:“案子不破,警方的注意力不会撤,你想被警察一盯好几个月?” “……那,”杨媚欲言又止,转而问:“那你想怎么查?” 江停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思什么。 杨媚裹了裹薄披肩,仰头看着路灯晕黄的光铺在江停的头发和侧颊上,宛如一层质地细腻的浅金薄纱。 不管过去多少年,杨媚眼中的江停都和初见时没什么区别。颠沛流离的岁月和险死还生的磨难,都没有夺去他足以面对任何情况的,压倒一切的慎密。 “拉链,”江停喃喃道。 杨媚眼错不眨看着他。 突然江停一抬眼:“你有东西想卖给二手店么?” 杨媚:“二手店?” · “Fendi?”马翔接过证物袋里的拉链,对着灯光一照,愕然道。 严峫唏哩呼噜地吃着外卖鳗鱼饭:“嗯哼。” 拉链头上半部分是黑色羊皮,边缘包着黄色油边,下半部分金属则烫着FENDI的文字LOGO。整体还很新,尾部和滑楔相连的小环扣接口处却松了,应该是用力拉扯或挂在哪里之后硬扯下来的。 马翔有点疑惑:“这能证明什么?” 严峫一手捏着油腻腻的筷子,把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推了个角度,示意他看FENDI官网。 马翔:“啥?” “黑羊皮包黄油边这种配色的拉锁,基本只用在他们这一季新出的男款双肩背上。看到没有,就是这款。”严峫用筷子点了点其中一张图片,点击放大,说:“鉴于季节款刚发售不久,销售量有限,而且奢侈品店都是会记录顾客信息的,我已经让一组的人去国际金融中心那家专卖店调取监控录像了。” 马翔说:“卧槽,这也行?!” “行不行也就是跑一趟的事,万一赌错了也不损失什么。我让你查的杨媚的案卷呢?” 马翔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把牛皮纸袋双手呈上。 严峫向后靠在椅背里,打开案卷开始翻阅,马翔立刻偷偷拣了块鳗鱼放进嘴里,好吃得双目飙泪。 杨媚这个案子不复杂,本质上是签字前原店主突然涨价并毁约,杨媚一怒之下把对方告上了法庭。但因为合同本身有漏洞且手续不完善的关系,她极有可能输掉官司,而且会被拖进漫长冗杂的申诉程序里;以严峫半个内行人的眼光来看,杨媚最好在开庭前撤诉认栽,否则很可能既耽误生意又赔掉一大笔钱。 然而她赢了。 跟律师没关系,至少严峫看完庭审记录后并不觉得那律师顶什么鸟用,唯一能解释的是法官当庭爱上了杨媚的绝世美色。 或者,就像这个女人在恭州两次奇迹般逃脱牢狱之灾那样,某个高高在上又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人,再次出手帮助了她。 马翔第三次偷偷摸摸伸向鳗鱼,紧接着被严峫闪电般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哎哟!” “两包方便面都不够你吃?小心重复隔壁苟主任的悲剧,他那身材就是他妈天天加餐加出来的!” 马翔感到十分委屈:“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天天加班方便面,最好也就一自热火锅,你身为领导不身先士卒就算了,还在这开资本主义的小灶?” 严峫哼道:“老子凭美色换来的小灶,有本事你也骗一个去。” 马翔:“什么?那KTV老板娘果真看上你英俊的容颜了?!” 严峫:“……” “我就说昨儿她看你眼神都不对!一个劲在你强健的胸肌和肱二头肌上徘徊!她那文弱的小白脸男朋友哪比得上你这雄性荷尔蒙,严哥努把力,咱兄弟以后能不能唱免费K就看你的了!……” 严峫怒道:“快滚,别逼逼我的肱二头肌,你想被人说咱俩是一对给吗?!” 马翔立刻柔情似水:“给我吃鳗鱼饭,我可以当十分钟的给……” 严峫悍然一脚把他踹下桌,后者表示自己粉红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正吵嚷时电话响了,严峫一手捂住鳗鱼饭一手接了电话:“喂?我严峫,有事快说。” “严哥,我们在国际金融中心这边查到了监控!四月中旬死者曾到FENDI专卖店买了你说的那个男款双肩背包,售价一万八,付现,高清图像和销售记录都调出来了!” 马翔这没见过世面的直男,眼当场就圆了,满脸写着what,一万八?! 严峫夸了句:“利索。死者留下的身份信息出来没有?” “有有有,”电话那头悉悉索索翻了会儿,大概是在找身份登记卡,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就是这张——名字叫楚慈,慈悲的慈。” ------------ Chapter 5  连夜摸排新型毒品来源,风尘仆仆奔波了一整晚的秦川,听闻刑侦那边锁定尸源了,立刻马不停蹄赶回市局,然后刚推门而入就被一发天雷劈在了原地: “可……可他是活的啊?” 马翔一手扶额:“我们探组的工作还不到位……” 严峫抱着双臂站在审讯室外,冷冷道:“要不你先进去把他弄死?” 秦川嘴角抽搐,眼神里写着惹不起,惹不起。 一个年纪二十出头,浅灰衬衣、外套白大褂的男生坐在审讯室内,大概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大清早前脚刚进实验室,后脚就被警察破门而入带进了公安局,所以神情十分谨慎防备,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紧紧交叉,手背上连青筋都有点凸起。 “你就是楚慈?” “是。” “多大年纪,哪里人?” “二十一,贵州。” “做什么的?” “在北京读研,化学专业。” “那来建宁做什么?” “快毕业了,导师牵线到这边一家化工企业做实习。” 刑警一一记录下来,又问:“哪家企业?北京哪个大学?导师叫什么名字?” 出乎所有人意料,眼前这个男生开口就报出了建宁一家特别有名的化工私企和一所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大学名字,系主任、导师、班级等全部和盘托出,有条有理完善清晰,接着解释道:“我的学生证在包里,导师在业界也颇有盛名,您尽管去核实。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问,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最近一直守在实验室里做一个甲醇钠催化相关的实验,你们应该可以调取监控录像来证明……” 严峫抬手按住了蓝牙耳麦,轻声道:“问他知不知道那个包。” “四月十六日下午两点,你去金融中心买了个包,是干什么的?” 审讯室里,楚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包。” “撒谎了,”严峫低声道。 秦川不解其意,严峫也没解释,对着耳麦吩咐:“给他看死者买包的监控图像。” 刑警打开文件夹,抽出了国际金融中心专卖店内的高清监控图像,死者正面对收银台,一个巨大的包装盒已经被SA包扎好了,正放在手边上。 警察的问话很有压迫性:“——你还想怎么解释?” “……”楚慈一动不动盯着照片。 尽管只是短短几秒,但他的表情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严峫和秦川立刻对视了一眼。 “他是我的室友。”楚慈用两根手指将照片贴着桌面推还给刑警,说:“他叫冯宇光,怎么?他犯什么事了?” “这俩室友关系够呛啊,”严峫抚摸着下巴道。 秦川用“这你也能知道”的目光瞅着他,严峫却没回答,吩咐马翔:“让经文保处打个电话给他们学校和实习公司核实一下。” 马翔应声而去,秦川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别卖关子,有屁直接放。” “你他妈才放屁呢,老子就算放屁也是醍醐灌顶香飘百里的那种,懂否?” 秦川:“…………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严峫的马屁被拍好了,学着刚才楚慈把照片还给警察的姿势,用中指和无名指的尖端指甲盖部分推着纸张边缘,示意秦川看:“瞧见没?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这家伙老子连边都不愿意沾,你们给我有多远拿多远。’——而且作为室友,一天两夜没见着面,第一反应不是他出什么事了,而是他犯什么事了,难道这个冯宇光在他眼里是个经常犯事的主儿?” “冯宇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他关系如何?”审讯室里警察不答反问。 楚慈吸了口气,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里。 ——二十一岁,知名学府研究生快毕业,显而易见是个跳了很多级的高智商人才,也是刑警最不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我们的关系比较一般。”楚慈靠在椅子里,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刑警皱起了眉:“这话怎么说?” “冯宇光是北京本地人,家境非常富裕,在学校交游广阔,但学术专业上不是那么的,”楚慈沉默两秒,含蓄地道:“有天资。” 严峫在耳机里说:“我给大家翻译一下:他是学渣,我是学霸,我要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终极鄙视,耶!” 刑警:“……” “虽然室友当了一年多,但我跟他不熟。我平时大多数时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每周做四次家教,回宿舍的时间比较少。尤其最近争取保博,论文任务繁重,基本就睡在实验室了。” 刑警疑道:“但你们一起来建宁做实习?” “我们在同一位导师门下。”楚慈解释道,“虽说实习,但我其实是来拿几个关键数据回北京去做保博论文的。” “那冯宇光呢,他也要保博?” 楚慈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应该是来打酱油的。” 刑警向前倾身:“打酱油?你给我们详细形容一下,怎么个打法?他平常都干些什么,是不是完全不学习?” “倒也不是,”楚慈如是说,“但学习时间基本都少于八个小时吧,跟没学一样。”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静寂。 “……死学霸,”严峫喃喃道。 刑警用尽全身涵养才没当场翻出一个白眼来,把笔录翻了一页纸,又问:“除学习外你室友平时有什么爱好或特别的生活习惯,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楚慈想了想,似乎感觉有点棘手。 “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详细越好。” “……” 楚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回答:“冯宇光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朋友很多,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具体打什么我没注意过,或者注意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太爱去实验室,所有课程都是低空飞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及格的。跟几位女生关系比较密切,经常在宿舍里视频,电话打到很晚都不挂。其他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了。” 刑警立刻吩咐:“你把那几个女生的名字提供给我们一下。” “我都不认识。”楚慈无奈道:“你看我像是认识女生的样子吗?” 刑警抬头打量了他几眼。即便是以男性眼光来看,楚慈都是个堪称长相非常好的人,跟传统意义上秃顶大脑门戴眼镜的死板学霸完全不同。 不过学霸就是学霸,一个每天学习不满八小时等于没学的人,你能跟他们说什么呢。 刑警用笔敲了敲桌面,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你室友平时服药么?” 楚慈说:“不知道,服什么药?” “维生素,感冒药,什么都行。你见过他服药吗?” “没有。” 审讯室外,严峫和秦川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想从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摸出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但紧接着楚慈又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 严峫按住耳麦:“问他最后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 刑警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冯宇光是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我回宿舍拿书,冯宇光问我这两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宿舍睡觉,我说反应进行到关键阶段了,实验室不能离人。”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跟他关系平常,即便一起从北京来建宁,互相也都没什么话说,不论他干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参与。” 楚慈上半身前倾,俯在桌沿问:“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什么时候能走?甲醇钠催化实验很重要,真的不能轻易离开人。” “严哥!”门被推开了,马翔匆匆走进来:“经文保处打电话核实过了,死者冯宇光和室友楚慈的身份都能确认!” 严峫一点头,却只听马翔连珠炮似的:“我们联系了这两人的实习经理、学校系主任、专业导师,基本确认了笔录的大部分真实性。但不是还有那个包吗,如果这两人真是关系平常的话那么死者用现金和室友的名字买奢侈品包这一点根本没法解释,所以我又联系了他们的班级辅导员——您猜怎么着?” 严峫眉梢一挑:“有情况?” 马翔胸有成竹地翻开速记本,刷地一亮:“很大情况。”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楚慈抬起头。 五位数人民币不是白花的,严峫身上那件因为熬夜没换而皱巴巴的白衬衣仍然十分有型有款,光是一手插兜、一手拉开椅子坐下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就带出了跟整个刑侦队都完全迥异的画风,仿佛国产连续剧《派出所的故事》里突然插播进了一段美剧犯罪现场调查。 刑警连忙招呼:“严副。” 严峫点点头,没吭声,接过笔录翻了几页,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见他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突然头也不抬地问:“你跟你的室友不熟。” 楚慈说:“是。” “井水不犯河水?” “可以这么说。” 严峫问:“那你从年初到四月间为什么打了几次报告想申请换宿舍呢?” 楚慈一顿。 “四月十号你最后一次提出申请,辅导员以研究生宿舍调换不开为由拒绝之后,给了你实验楼门禁卡,告诉你如果真不想回宿舍的话晚上可以睡在实验室。四月十二号,另外几个研究生要通宵做水热反应实验,你为了继续睡实验室,还帮他们烧了个反应釜。” 楚慈说:“实验室晚上不断电而且有空调……” “四月十五号,你和冯宇光两人从北京来到建宁,十六号下午,冯宇光去国际金融中心商场,以你的名字买了个一万八的奢侈品背包。” 审讯室里安静异常,楚慈一声不吭。 严峫手肘撑在桌沿上,淡淡道:“如果是我用其他人的名字来买东西,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想把这件东西送给他,担心他如果不喜欢,回头还可以自己拿去店里换。” “——不过你最后也没要那个包。”顿了顿严峫又微挑起眉:“想必你跟冯宇光的矛盾确实挺大,也很不待见这个人吧。” 楚慈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抬手的时候两个刑警都注意到他小指和无名指上包着创可贴。 “是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放下手,看着严峫承认道:“我跟室友之间确实存在一些矛盾。” 严峫冷冷道:“只是一些?” 楚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严峫。一般人被警察这么逼问多少都会有点狼狈或气急,但这个年轻高材生的涵养却比大多数人好一些,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多少不愉快的表示,只清清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一些。” 严峫眼神微微闪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行吧。”半晌后,严峫向后靠在椅子里,无所谓地一耸肩:“那跟我们说说都是什么矛盾,还有他为什么要送你一万八的包?恕我冒昧,奢侈品这种东西我平生只在当年初恋的时候送过,但送了也不管鸟用,只给个十分钟好脸儿就没下文了,都是肉包子那啥有去无回……” “他太吵了。” “嗯?” “我的室友,”楚慈语气很平淡,“一周有五天晚上视频到两点,追剧打游戏到五点,整夜整夜开着灯。还有两天在外聚会到三四点才回,一进门就开灯大声洗漱,不论睡得多熟都能被吵醒,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是个特困生,每年不拿最高奖学金就等于犯罪的那种。平常还能忍忍,每到考试期真的忍不下去,而且白天做实验精神也很难集中。你知道化学有些实验是有危险性的,好几次我差点就出了事故……” 严峫突然打断了:“你神经衰弱?” 楚慈没有回答。 “你刚才两次提到开灯,是因为你睡眠时,对光线很敏感对吧?” “……”楚慈终于叹了口气,疲惫道:“上个室友在时,我是没有神经衰弱的。” 审讯室外,秦川轻轻地“靠”了一声:“这小子作案动机很完备啊。” 严峫问:“那既然你们矛盾已经这么大了,为什么他不搬出去,相反还买礼物作为——不好意思,我只能想到挽留这个词——他想让你回北京以后从实验室搬回宿舍来住,是不是?” 楚慈说:“这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猜,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写不下去了吧。” 严峫抬起头,居高临下打量审讯桌对面阴影里的楚慈,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冰冰的怀疑。 “警官,”楚慈似乎有点无奈:“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室友矛盾,但这不是我莫名其妙被按在这里审问半天的理由吧。能冒昧问一句吗,冯宇光是出什么事了?如果是的话,你们要不要先去调一下我在实验室这两天以来的监控记录?” 审讯室外马翔的手机响了,他向秦川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走去门外接起了电话。 十秒钟后他推门而入,秦川回过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秦哥,严哥。”马翔吞了口唾沫,脸色不是很好看:“实习公司那边……出了点小情况。” 严峫松开耳麦,抬头看向楚慈,诚恳道:“我很抱歉。” 楚慈:“?” “你们实习公司刚来反馈说,不久前实验室监控坏了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才修好。也就是说五月二号你最后一次回宿舍见到冯宇光的那天是没有监控记录的。” 楚慈:“……” “而你也许有所不知,五月二号同时也是你跟冯宇光最后一次交谈,几个小时后他背着那个被你拒绝的双肩背包,死在了富阳区KTV后门口的——”严峫将笔录反手按在桌上:“那一天。” 楚慈一直很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你说什么?” 严峫的声音不算冷硬,但一字字却包含着更具威胁的力量,在审讯室内回响。 “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冯宇光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同学。被害者化学中毒而死,而你有充分的动机,有制毒能力,还没有不在场证据。如果你到现在还试图隐瞒的话,那你就是本案到现在为止唯一的嫌疑人。” 严峫双手交叠,上半身向后靠,淡淡道:“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极度的安静充斥了空气,楚慈仿佛僵在了阴影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么可能……” 没有人回答,所有目光都盯在他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楚慈终于在几道灼灼视线中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说:“那天中午我回去拿东西的时候……” “冯宇光正在宿舍里看书,看见我进来,突然非要跟我打一个赌。” ------------ Chapter 6  “你相信他?”秦川不太信任地问。 严峫十指有规律地互相交叩,半晌缓缓道:“技侦正在恢复监控录像,如果能找到不在场记录的话,我相信他。” 副支办公室里满是过夜方便面和香烟混杂起来的味道,门外传来阵阵人声,没有熬夜班的警察们陆续来上班了。 “但也太扯了,老严。冯宇光的系主任和导师都说他成绩够呛,能把毕业论文写完就谢天谢地了,那楚慈却说他死活拉着自己打赌要考博,还要做课题?冯宇光天天追剧打游戏泡妹子,根本不是醉心学术的人设。而且你听楚慈的供词,我不信你听不出他没说实话,这小子绝对隐瞒了很多东西!” 严峫竖起一根食指,伸到秦川鼻子跟前,摇了摇: “你的前半句我保留意见,只有后半句非常赞同。” “——他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半小时前,审讯室。 “他打赌考博。” “什么?” “他打赌自己一定能考博,”楚慈无奈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自信,或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期末成绩吧。” 严峫和负责记录的刑警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非常意外。随即他转向楚慈:“——你们是怎么好好聊到这个话题的?” “我进门的时候他在看书,有个实验不明白,就问我能不能给解释一下。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还没坏到连话都不能说的地步,所以我讲了大概二十分钟,最后还有几个点他怎么都听不懂,我就说今天先到这里吧,反正那些属于课外延伸部分,对他来说不懂也没太大影响。” “然后他就着急了,让我别太看不起人,说自己并不比谁差,要想考博的话也是一定能考上的。”楚慈解释道:“其实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严峫心说我们都明白,学霸对学渣的天然歧视往往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但我们学渣其实可敏感了呢。不过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你们就打了赌?赌注是什么?” “课题。如果他真考上了,我就要带他做课题。” “那他如果考不上呢?” 楚慈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说:“输给我一块钱。” 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严峫确认:“一块钱?” “我不相信他能考上,也懒得从中获取任何利益。但当时他情绪很激动,非要拉着我理论,我只能快点打发了他好回去实验室。”楚慈长长叹了口气,这次微许唏嘘:“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或许我会待长一些……至少帮他把那最后几个知识点解释完吧。” 审讯室里没有声音,所有人都沉思着,一时只听各自的呼吸声。 “能请问一下么?冯宇光到底是……他是怎么死的?” 严峫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唔”了一声,随口说:“毒品致幻。” 楚慈有些意外:“不可能,他吸毒?” “正因为案情不确定所以才需要我们调查,在调查阶段具体细节不便对外透露,相关法规你这个高材生不用我们多叮嘱了吧。” “……” 严峫合上速记本,站起身松了松肩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最后一个问题。刚才我同事问你那个奢侈品包的时候,为什么你回答说完全不知道?” 楚慈原本已经站起来了,闻言稍有迟疑。 “……我不想惹麻烦。” 他一停,略微错开了严峫的视线,说:“莫名其妙送个包,这事真的无法理解……碰到怪异的事正常人的反应都是离远一点,不是么警官?” · “确实非常怪,但光凭这点不能认定楚慈有作案嫌疑。” 严峫打开窗户,上午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将办公室里混杂发酵一夜的各种气味席卷而空。秦川站在办公桌后,还是有点不解:“怎么说?” “如果我要杀自己的室友,我会选在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千里之外。事实上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伤害案都是在校内发生的,真想杀人的话,制造实验室事故比拿东莨菪碱和二氧甲基苯|丙胺来害人要方便得多。” 秦川若有所思。 “不过,”严峫话锋一转:“——楚慈的供词确实给了我一点灵感。” “什么?” “目前还比较模糊,说不清楚,我只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可能跟他立誓要考博有关系,化工企业突然坏掉的监控也很巧合。” “不过现在老子只想睡觉。”严峫转过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严哥,为了丰富和娱乐本市单身女青年的业余生活,在相亲这条漫漫征程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以至于鞠躬尽瘁,精尽人亡,急需两个小时如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眠来缓解一下受尽折磨的心脏……” 秦川嘲道:“甭往自个脸上贴金了,精尽人亡?你想得美。” 严峫:“强撸灰飞烟灭啊,你没试过?” 秦川:“………………” “对了,”突然严峫又想起什么,叫住了要出门的秦川:“你帮我跟外勤组说一声,让人以案发地为中心,立刻布控摸排全市范围内的二手奢侈品店。” 秦川问:“二手店?” “寻找缺失了一个拉链滑楔头的目标双肩背。”严峫说,“成色那么新识别度又很高的牌子,我不信被人拎回家当买菜包去了。” 即便是在市局,严峫都是个罕见的存在——他不需要休息。 他是个可以连续奋战三天两夜精神奕奕的怪物,是个拔腿狂奔追着毒贩跑十公里不带歇的魔头。他比惯偷还能熬,比连环杀手还活跃,比银行劫匪还持久迅猛;有了他之后,正支队长才总算能抽出空来,把多少年都没来得及做的心导管手术给做了。 严峫拉好窗帘,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琢磨供词。某个捉摸不定的猜测从心底升起,然而只要稍微集中精神,那灵感就像调皮的小鱼,一摆尾迅速溜走了。 “不可能,他吸毒?” “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 “也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成绩给了他自信吧……” …… 是什么让一个学习时间相当有限的富二代每次都能低空飞过,又是什么让他自信一定能够成功考博? 换作其他大学,那很可能是有猫腻的,但楚慈那个大学基本可以直接排除金钱作用的可能。 ——那么这其中,是否跟冯宇光的死有所关联呢? 严峫深呼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得抓紧时间睡一觉,于是排除那些杂念,把头埋在实木办公桌面和手臂构架起的黑暗空间里。 门外人声渐渐远去,刑侦支队楼下的车来车往化作寂静;转瞬间他沉入到半梦半醒的深海中,空间与时间悄然重组,将早已忘却的潜意识翻上了水面。 恍惚他离开了办公室,踏进了一间熙熙攘攘的大厅。 耳边笑声不断,觥筹交错,似乎是一场极为喜庆的盛典。他朦朦胧胧地站在桌椅间,忽地有人在他身后笑道:“你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什么,人在那儿呢,还不快去道个谢?” 道谢,严峫心想,道什么谢? 老子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拼来的,要跟谁道谢? 但梦中他身不由已,摇摇晃晃地就裹在人潮中向前走去。不知穿过了多少开怀大笑又面目模糊的人,前方忽然光明大现,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他,靠在窗前,正对手机低声说着什么。 “还不跟人敬个酒啊,严峫?折腾了这么久,要不是江队,那二等功最后能轮得到你吗?” “上去呀,愣着干什么?” “你看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平常不是挺能叨叨吗?怎么傻啦?” …… 不是的,我的功劳是自己赚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凭什么让我敬酒?我仰仗谁了?关键时刻舍生忘死拖住毒贩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内心仿佛有无数声音吵吵嚷嚷,但现实是严峫向前走了一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沉重的愤懑挡不住无形中更大的推力;仿佛重演某段发生过的事实似的,他举起酒杯,随即听见自己年轻一些的,略带嗫嚅的声音说: “那个,江队……” 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场景。 在所有似真还假的梦境里,只有这个场景是真实的,甚至清晰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身影打着电话,头都没回,只一抬手。五指劲瘦而掌心向外,是个温和而又果断的拒绝的姿态。 “我知道了,”那人说,“去吧。” 并没有虚与委蛇,也不需丝毫谄媚讨好。所有愤怒和不甘都落了个空,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心理城墙瞬间就被轻飘飘抽走了。 失重让严峫刹那间有一点无所适从。 “去吧,”他听见那人略微加重了语气。 严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开的,他全身的血气都往头顶上涌,但也有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来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沸腾怒火突然就没了,释压令他脚底发飘,浑浑噩噩,舌根弥漫起难以言喻的苦和麻。 但他明明应该高兴。 他“证明”了自己,虽然敌人不太在意,甚至不需要他做出任何抗争。 严峫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他把十多年刑警生涯的血泪沉淀在心里,把五年副支的辛劳和坎坷抛在了身后。 他走向这件熟悉的办公室,将头抵在手臂上,陷入一场短暂又仓促的深眠。 叮铃铃铃—— 严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只见桌上电话狂响,朦胧间下意识就接了:“喂?” 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但紧接着马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严哥!案件中心接到一个报警电话,后勤直接转到你这边来了!” “什么报警,”严峫还有点犯浑,“谁报的警?” 下一秒马翔把他的最后一丝困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陆成江,”马翔说,“就是五零二冻尸案现场那个斯斯文文,坐轮椅的——还记得吗?他报了警,后勤发现很紧急,让我们抓紧时间立刻过去。” ------------ Chapter 7  秋雨名品,二手箱包首饰奢侈品回收。 严峫从警车上下来,慢慢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招牌。 马翔迎上前:“严哥,报警人在那边,我们刚才……” 严峫一摆手,马翔登时停住。 “通知各探组,不用摸排二手市场了,”他缓缓道,“目标双肩背找到了。” 几个警察封锁了店门,一脸懵逼的店主正跟刑警激动诉说着什么,技侦用证物袋垫在那个显眼的黑黄相间的双肩包下面,正在初步提取指纹进行对比。 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记笔录的警察站着,江停坐在长椅里,舒适地靠着椅背,微仰起头,修长的双腿略微分开。这个姿势就像坐在家中的真皮沙发上一样舒展,甚至严峫走过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要起身的表示。 “朋友想出手她闲置的包,我就陪她过来逛逛,正好看见柜台里放着那个双肩背。我想它既然跟前两天的案子有关系……” “刚才店主说你在报警前把包里外翻了个遍是怎么回事?” “我只想看看包里有什么。”江停顿了顿,说:“双肩背正面那个小口袋最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看上去像包巧克力用的,你们可以让技术人员看看。” 警察见过太多在办案过程中乱出主意的群众了,也不当回事,闻言只嗯嗯几声,冷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哟,严队!” 严峫一挥手,“交给我来吧。” 警察“哎”了声,把笔录本交给他,走到边上帮忙去了。 然而严峫接过笔录,却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只抱着双臂站在江停面前,一言不发盯着他。 江停礼貌地打招呼:“您好,严警官。” “警方还没批下奖励金,你这么早给线索,有点儿吃亏了。” “您说什么呢,”江停笑了起来:“我只是陪杨媚出来办事,偶尔看见了这个包而已。毕竟我是目击者,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应尽的义务,不是吗?”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十分平静,空气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诡谲又难以名状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 江停说:“哦?”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复勘现场,想看我在马路上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以不夜宫KTV为中心有两家二手奢侈品回收点距离更近,但你找到了这一家。”严峫微眯起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您想多了,警官。”江停笑着说,“这家出价比较高而已。” 一名技侦匆匆上前:“结果出来了严副!初步比对背包上的指纹和死者重合,我们这就把证物带回市局去做详细分析。另外根据店主交代,这个包是三号早上八点左右一名男子过来低价出手的,该名男子拿着丰田车钥匙,我们正在联系交警大队调取这条路段的监控车牌记录……” “店内监控调了么?” 技侦肯定道:“正在调,马上就出来。” 严峫颔首不语。 “只有一件事,严副。”技侦有点为难:“早上八点是交通高峰期,这条路上经过的车辆非常多,锁定难度非常大,逐一排查不知道要排都什么时候,怎么办呢?” 严峫听取汇报的时候,视线一直从高而下盯着江停,甚至连开口跟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挪开。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安静回视。 “——马翔,”严峫提高音量。 马翔一溜烟跑上前:“哎!” “我之前让你调取案发地路口监控,筛选过后的七辆车里有没有丰田?” 马翔愣了下,立刻:“有!有一辆!”紧接着报了车牌号。 严峫目光没动,脸向技侦那边略偏了偏:“跟这条路的监控进行对比,如果对上这辆车的话,立刻去交管局查车主。” 技侦如蒙大赦:“是!” 技侦和马翔都急急忙忙去了,长椅边只剩下江停和严峫两人。 十余米外,杨媚在被警察盘问的间隙中抽空向这边走,但紧接着就被拦住了,只留下来不及掩饰的忧虑目光。 严峫悠悠道:“你那女朋友,好像特别怕你落单,是不是担心我吃了你?” 江停回答得特别巧妙:“严警官要是也有一个身无长物的半残废女友,估计就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吧。” “你身无长物?”严峫立刻反问:“身无长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线索?” 江停无奈道:“凑巧的事也没办法吧。” 江停对警方的态度和回应,已经不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但严峫那轮廓鲜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种隐隐的肃厉。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出声,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严峫开了口: “冯宇光是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来建宁实习,正准备考博,死因是东莨菪碱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种成瘾药物的综合作用。” 江停唏嘘:“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里呢。” “所以你有什么灵感吗,陆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处的诧异神情:“没有,瞧您这话问得……” “那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 严峫冷冷道:“我只说了成瘾药物,你却立刻听出了致幻这层意思。一般人听见东莨菪碱和MDMA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还是说你大学学的是药化专业?” 江停气定神闲的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但那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间隙。随即他露出一个比较微妙,有点类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唔……严警官,虽然我没有上过大学。不过经常吃晕车药的人都知道东莨菪碱吧,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晕海宁的啊。” 严峫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候江停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您,以至于让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们离凶手已经很近了,也就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个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说是吗?” 严峫:“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县城?” 江停:“……” 严峫说:“你等着。” 严峫转身拔腿就走,图侦正从二手店内堂出来,远远地冲他招手:“找到了严副!白色丰田凯美瑞,五零二案发当天经过现场,隔日早上八点半离开这条路段,这是店内监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严峫,后者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并不理睬,接过图侦打出来的彩印一看。 店内监控镜头里,一个中等身高、略胖,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提着fendi双肩背,正站在柜台前,跟二手店老板商量着什么。 “交管局的消息回来了没,这孙子叫什么名字?” “呃,查不到……” 严峫眉头一皱。 图侦小心翼翼说:“他开的那辆是……套|牌车。” 真相已近在咫尺,线索却啪一声又断了。 严峫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着,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足足过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了严峫身后。随即江停非常和气的声音响起来:“严警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严峫突然一伸手,在图侦讶异的注视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说直接揽进了自己怀里,晃了晃手上那张彩印:“认识么?” 那几秒钟内严峫灼人的目光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热度,江停视线一垂,仅在那男子的图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现出“饶了我吧”的神情。 “这个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电视里警察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车辆,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员么?我连目击证人都算不上啊。” 严峫终于放开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员,在结案前限制外出,必须留在建宁。” 江停脸色微僵,严峫却潇洒转身,仿佛漂亮扳回一城的将军,边大步向警车走去边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纸:“收工,回市局!技侦把证物带回去提取目标指纹,排查全市范围内的肇事车辆和前科人员,马翔!开车!”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严峫像狂风卷落叶,裹着所有线索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么样?”杨媚快步走上前来,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姓严的有没有……” “他起疑心了。” 杨媚霎时心头一跳:“那怎么办?!” 江停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刚才监控图像上的男子,许久才抬手整了整因为刚才被严峫强行一揽而扯歪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凉拌。” · “严哥,”马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认为那个叫什么江的小子可疑?” 严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后,两条结实的长腿伸展在副驾驶下,貌似在闭目小憩:“不像。” “怎么说?” “真有嫌疑不会刻意给我们传线索,不过,这人是有点怪。” 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 严峫一声令下,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顿时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现实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说不同,仅靠现场线索是不够的,更多时间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访和跟踪上。凶杀案发生后的48个小时为黄金侦破期,两天两夜内没找到关键性突破,之后的调查过程就会非常的困难了。 白墙上的大钟指针一圈圈转动,天光渐渐变暗,侦破黄金期转瞬过去,方便面的热气混合着香烟白雾在灯光下蒸腾。 第一缕天光乍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秦川夹着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声拍在严峫脸上。 严峫在一堆案卷后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啊地惊醒了,手忙脚乱接住案卷:“怎么?怎么?找到了?” “胡伟胜,”秦川劈手把案卷夺回去,哗哗翻开,指着嫌疑人头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达|非尼等处方药,获利超五万元,半年前刑满释放。禁毒支队上个月抓了个毒瘾上来当街犯病的十九岁男生,就是这家伙房东的儿子!” 严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监控图像,与案卷左右一对比,“差不多。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伟胜名下登记车辆!” 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强大人脉再次贡献了力量。凌晨四点半,交管局传回消息,确定胡伟胜名下有一辆二手白色丰田凯美瑞,车型与案发现场出现的丰田车完全吻合。 “就是这孙子了。”严峫指关节一敲桌面,随手指了刑侦一组几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准备实施布控,把胡伟胜给我弄回来!” 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让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尤其像严峫、秦川等支队骨干,都两个晚上没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个支队都沸腾着往外冲,外勤组瞬间就空了一半。 严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缉毒的兄弟也……”话没说完就一哽,只见十秒钟前还醒着的秦川脸贴墙角,眼镜歪在鼻梁上,正以一个非常清纯不做作的姿势,发出舒适的鼾声。 “……”严峫轻手轻脚走回了办公室。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暗灰色天空蒙蒙微亮。严峫索性也不睡了,拿着胡伟胜的案卷逐字研读。 这胡伟胜是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型,从十六岁起就因为小偷小摸屡次被抓,成年后更是偷钱包、偷手机、偷电动车几次进宫。几年前在恭州他摊上了更严重的事,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 严峫摩挲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轻轻咦了一声。 胡伟胜是个“街偷”,目标一般是随身物品,没有入室盗窃的记录。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胆量不会很大,犯罪性质也跟强|奸相差颇远,突然“过界”显得非常可疑。 严峫盯着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严哥,”突然马翔探进一个头:“内化学高材生还关在局子里呢,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放不放啊?” 严峫一抬头:“什么,还关着?” “技侦那边的实验室监控恢复不出来,一时半刻的,也就没人把他放走。这不,昨晚睡了一夜审讯室,今儿居然感冒了,揣着纸盒在那咳嗽呢。” “赶紧放走,别待会跑去魏局那儿投诉咱们。——对了,告诉他不准离开建宁,随时跟警方保持联络,注意纪律啊。” 马翔遥遥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学霸说了不投诉,赶紧送他回实验室就行。” 严峫挥挥手,示意马翔出去,把他的办公室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凌晨五点的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开关键,安静地闪烁着一星黄光。 严峫中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桌面,走神良久,心中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了,他想。 从追查车牌,到找到死者背包,再到以一个非常薄弱的逻辑链推出目前嫌疑人,这中间虽然已经过了两天三夜,但其实侦破过程还是太顺了,似乎有些细节很难说得过去。 一个毒品贩子长期把处方药和致幻剂混着卖,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次吃死了人? 怎么可能以前都没出过事? 是这次配方真的出了问题,还是说,以前的“意外”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压住了,只有这次被害者恰好就死在自己眼前,以至于某些事实再也无法被掩盖住? 严峫打开电脑,登陆公安内网,思忖半晌后,鬼使神差地输入一串数据库口令,打开往年卷宗电子备份,然后敲了胡伟胜当年在恭州留下的卷宗编号。 屏幕倏而变换,一起早已尘埃落定的强|奸未遂案,在光线黯淡的初夏凌晨缓缓展开,呈现在了严峫面前。 刘雪,十八岁,恭州某知名高中学生。 二模来临前的某个中午,这名高三女生趁午休时偷偷溜出学校宿舍,一下午毫无踪影。当晚校方四处搜寻而不得,翌日家长报案,这起不满二十四小时的失踪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视,随即被推送给辖区分局。 分局支队接了案。 翌日晚,刑警根据大量摸排,在一家黑诊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刘雪。 后据调查,嫌疑人胡伟胜遇到因考试压力太大而偷溜在外闲逛的刘雪,歹心顿起,把她诱至车内下了迷|奸药。没想到刘雪对药物过敏,立刻产生头晕、呕吐、昏迷现象,胡伟胜心中害怕,担心闹出人命来牵连自己,于是将她匆匆丢进了黑诊所。 这个案子被定性为强|奸未遂,刘雪经治疗后出院,胡伟胜被判了三年。 严峫看着卷宗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判了? 被害人的过敏原是什么?下的什么药?男的给女的下药就肯定是强|奸?如果真是意图迷|奸,怎么被害人刚昏迷,强|奸犯就吓得把她送诊所去了? 从立案到移诉不到半个月,这么明显大有内情的案子,竟然就如此匆匆结案,所有的经办刑警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怀疑? 严峫办了十多年刑事案,对各种细节疑点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这份卷宗让他的狐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翻到最后看了眼经办人名单和主要领导签字——他的目光凝滞住了。 当年的主办领导,名字叫做江停。 记忆从深渊中浮现出庞大的黑影,那一瞬间,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身影终于向严峫悄然回首。 只有这一次他没专注于电话,也不再于百忙之中吝啬自己的丝毫注意。天光由窗而入,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轮廓,以及天生就十分削薄抿紧,因而显得有些冷漠的嘴唇。 他从虚空中目光低垂,投来一个安静又清晰的注视。 “……” 严峫的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了,呼吸憋在胸腔里,连手都有点发抖。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进入内网数据库,搜出了当年的恭州市公安厅主要领导名单列表。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名字上套着显眼的黑框,三年前确认牺牲。 严峫脑子里轰的一下。 那个昨天才坐在街边长椅里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着深蓝色制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隽鲜明,冷冰冰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 Chapter 8  魏尧“操”的一声,冲出副局长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径直推开了副支队长的门:“严峫!” 严峫坐在电脑后。 “你又用我的口令上内网!这是违反纪律的你知不知道?!” 严峫一动不动,慢慢抬起头。魏尧一看他那样子就怒从心头起:“你朱队长才住院几天,你就撒丫子欢腾了!前几天还把整个支队拉出去喝酒唱K,你是不是真当我不知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满背景都是什么,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你们一帮大老爷们互相爱什么爱!” 严峫一张口,被魏尧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你小子大概永远也不想提正了,看看你那着装!表!鞋!头发!你是来上班还是来走秀的,稽查组通告批评多少次了,好歹长点记性成不!” 严峫说:“魏局……” “登陆给我退出来!趁着没人发现,赶紧的!” 魏尧气咻咻地插着腰,还想趁着余兴随便骂点什么,突然只听严峫缓缓问: “江停是怎么死的?” 魏尧一怔:“什么?”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三年前殉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尧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严峫问的是什么,当即就有点恼火和哭笑不得:“怎么,都几年了,还放不下当年跟恭州市公安厅的那点破事?——是,恭州当年差点把你的功劳顶替走了,但最后不也没那么干吗?你还……” “江停真的死了?” “哟,你没完了还!”魏尧反问:“这跟你现在调查的五零二冻尸案有任何关系吗?” 严峫说:“有。” “有个屁!你没事就拿我的口令在内网上乱逛!” “有。”严峫重复道,抬手将桌面上的案卷推向魏尧:“胡伟胜,恭州人,曾因大量代购及造假国外处方药入狱,具有利用假冒阿得拉诱使未成年人沾染毒瘾的重大嫌疑。几年前他在恭州,因为给高三女生下药而被判强|奸未遂,我怀疑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他下的药应该不是迷|奸药氟硝|安定,而是跟阿得拉成分类似的上瘾性致幻剂。” “——这个案子当年的主办人是江停。”严峫定定地望着魏尧:“三年前,江停总指挥的缉毒案现场发生爆炸,十多位缉毒警殉职,江停本人炸得尸骨无存,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平稳有力的声调,魏尧的恼火被压了下来,渐渐陷入了思考。许久后他终于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桌对面。 “那次缉毒行动,”魏尧吁了口气:“最后追缴的各类毒品加起来,有八十多公斤。” 严峫瞳孔一缩——这么大! 紧接着魏尧的第二句话如冰水浇在了他心底:“他们后来都说,那是那十多位缉毒警的买命钱。” “……什么意思?” “当年那个案子因为毒品数量多,成交金额大,毒贩采用了人、钱、货三样分离的交易方式。警方根据卧底线报确定了两个主要交易地点,一是市郊塑料厂,二是生态园,经过分析认定买卖双方藏匿在塑料厂,而大批毒品和非法武装则隐藏在生态园的某个培育基地里。” “按原计划,江停应该带着充足的火力和大批精锐特警突入培育基地,另一组人则在塑料厂设伏准备实施抓捕。然而行动前,作为总策划的江停却突然把原本应该奔赴生态园的大部分精锐,秘密抽调到了塑料厂,并且在明显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突入,仅仅半个多小时后,整个厂区就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连环大爆炸。” “毒贩和买家在警察赶到前都跑了,炸|弹则是事先装好的。”魏尧沉声道:“江停毫无理由的临阵变卦,等于是一手把战友送进了地狱。” 严峫诧异道:“为什么毒贩跑了,难道行动消息有泄露?” “事后很多人怀疑这一点,甚至有人认为江停把大批刑警带去塑料厂是跟毒贩‘打配合’。但这个怀疑很难被证明,因为江停自己也死了,火烧得非常快,最后连囫囵尸体都找不出来。” 魏尧说到这里停了停,狐疑道:“——怎么,你怀疑他没死?” 严峫慢慢向后靠坐,眼神有些游离。几秒钟后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哦,这倒没有。” 魏尧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那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真的死了没?” “……我就是好奇怎么他没追授烈士。我刚才看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所有牺牲刑警都被追授了,如果是指挥错误,虽然严重,但他毕竟是因公牺牲,没到连个烈士名号都不给的地步吧。” 这个疑问其实是严峫临时随口扯的,但魏尧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斟酌了半晌,才说:“因为那个卧底。” 严峫:“嗯?” “爆炸发生以后,恭州市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稽查组,经过对所有行动部署和细节的彻查,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得我刚才说卧底线报了两个交易地点么?” 严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名卧底代号‘铆钉’,在贩毒集团内部潜伏了数年之久。虽然没能渗透到集团最高层代号‘大K’的头领身边,但也一度很接近集团内的二号人物,因此曾传递出很多有价值的线索,是恭州缉毒系统内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塑料厂爆炸发生后,警方内部消息疑似走漏,‘铆钉’也遇到了极大的暴露危机,因此专案组为他紧急成立了营救小组。但搜到地点再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毒贩杀了铆钉,焚尸灭迹,营救行动功亏一篑。” 魏尧长长叹了口气,严峫的神情也肃穆起来。 “铆钉死后,专案组拿到了他用过的电脑,发现他曾给警方转发过贩毒集团内部的加密邮件。这封邮件解密后是一部分交易部署图,将生态园培育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说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作为行动总策划的江停不可能没看过这封邮件,那么他在行动开始前突然把精锐火力从生态园抽调去塑料厂,以至于十多位缉毒警丧生爆炸,其初衷就变得极其可疑了。” 严峫语调微微下沉:“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是的,”魏尧目光非常严肃:“更有甚者,那个将警方行动消息透露出去的叛徒,可能就是他。” 严峫没有吱声,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粗糙,仿佛矬了的刀,一下下刮着脸部皮肤。 两人对坐良久,严峫低沉道:“当年跟恭州合办的那个案子,结案做报告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谈话,让我主动把功劳让给恭州那边一个‘关系户’。当时年轻气盛,就拒绝了,结果被各路人马轮番教训了半个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每天一腔愤懑难平,恨不得抄砖头把整个市局砸了。” 魏副局长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我每天甩脸子,闹情绪,一直折腾到庆功会前两天,恭州那边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总指挥最后签字的报告上,还是把功劳算给我了,同时还给我评下了个人二等功。”严峫轻轻出了口气,说:“当时的行动总指挥,就是江停。” 魏尧年纪大了,看问题比较中肯:“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你因此对他心怀感激固然不错,但之后的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地看。” “——不,不是感激。”严峫断然道:“没有感激。” 魏尧没明白。 严峫却并未把自己的心境解释给外人听,只悠悠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江停这个人。” 魏尧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已经死了,虽说没有盖棺定论,但再琢磨也没什么用了。今天我告诉你的切记别往外说,毕竟是恭州那边的悬案,而且非常敏感,小心传出去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严峫颔首不语。 桌上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喂,严副!我们抓了胡伟胜那孙子,现在已经快到市局了!” “你们先忙吧。”魏尧站起身:“任何涉毒的案子都不是小案子,一定要查清源头、下家和整个网络,务必要将嫌疑人的所有同伙一网打尽。如果能查出恭州那个强|奸未遂案的内|幕,也一定不要放弃机会,明白了吗?” 严峫说:“我明白。” 严峫亲自把魏副局长送出了办公室,站定在楼梯口,目送魏尧进了电梯。不多会儿楼下渐渐喧嚷起来,车声、脚步声、说话声由远而近,一大早上把嫌疑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刑警们回来了。 “严哥!”马翔从走廊尽头探出个脑袋,向审讯室那边撇了撇嘴:“——一块走起?” 严峫抬手一招。 马翔不明所以地跑过来,只听严峫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老宋、老赵几个,叫上隔壁秦副队,去把胡伟胜审了。我出去一趟,别跟任何人声张。” “您这是去……” 严峫一拍他的背:“有事随时电话联系。”说着走向楼梯,下了几级台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他掉头回到办公室,抓起抽屉里一把久搁不用的车钥匙,起身时瞥见电脑,动作停在了那里。 屏幕上,江停平静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虚空,淡色的唇角微微落下,仿佛一尊包裹在警服里的,不带丝毫温度的雕塑。 严峫与他对视良久,慢慢从抽屉里取出枪,别在后腰上,然后披上外套盖住,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 Chapter 9  早上九点,私人疗养院楼下的林荫路边,一辆银色大奔戛然而停。 “还有半小时。”杨媚扭过头问:“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个复检预约,我又没残。”江停解开安全带,钻出了车门:“忙你的去吧。” 杨媚急忙摇下车窗:“那你待会完事了等我来接哈!” 江停走进疗养院大门,没有回头,遥遥挥了挥手。 杨媚为了今天而特意描画出的桃花妆耷拉下来,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只得沿着马路向前开远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辉腾悄无声息停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驾驶座上的严峫摁熄烟头,目送她消失在车流中,随即视线转向了马路对面的疗养院大楼。 “来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楼下的早餐店里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里,看了眼表,拆开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办案夜以继日,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就把胃熬坏了。人到了一定岁数,早年亏欠身体的都要加倍还回来,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几次之后,终于不敢再随便对付三餐,强迫自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里垫点东西的习惯。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杨媚的微信:“早饭吃了吗?” 江停敲了个嗯字回过去。 点击发送时,突然他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 不远处早餐店另一头,有道目光来不及收回去,刹那间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贲张式地勒着肩线,帽檐压得极低,隔着距离看不清面孔。两人的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男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将报纸翻过页,似乎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闪动,随即视线在整个店堂里逡巡一圈,但脸上纹丝不露。 几分钟后,他搁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几乎没动的小菜,起身结账离开了。 · “你昏迷前身体肌肉情况是相当不错的,即使卧床三年也没有完全退化。血压还挺正常,出院以后有头晕、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况吗?” 检查室内,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长了偶尔会抽筋。” 医生点头:“正常的,要继续按我们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做复原训练,不能操之过急。” 这家收费高昂的私人疗养院本来就没有太多病患,午饭前这个时间段人就更少了。检查很快做完,医生开了些药叮嘱按时吃,又预约好下一次复检的时间,突然只听江停随意地问:“我出院这几天,有人来看过我么?” “哦,还真有。”医生也是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你亲戚出差经过了一趟,想来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还问你女朋友的联系方式来着。” 江停顿了几秒,随即像是有点意外地:“亲戚?叫什么名字?” 医生估计也在想这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三年都没出现过,就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男的,挺壮实的——你待会去前台跟护士查一下应该就有名字了,他说是你远方表哥。怎么,有印象吗?”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顶棒球帽?” “哎,对对!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刚才早餐店里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护士把杨媚的号码给他了么?” 医生说:“那哪儿能呢,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哪。我们护士问他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他也没给,掉头就走了。” 江停从检查床上下来,弯腰系好鞋带,把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顶,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襟。 医生签完字,正好一回头。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头发乌黑而侧颊雪白,脊背直线一路流畅地顺到窄窄的腰和修长的腿,犹如绷直了的弓弦。 医生心内有些诧异。 本来他们都以为538床那病人是个吃软饭的乡下穷小子,没想到恢复之后,再一见面,江停的言谈举止和体型姿态,明显跟医院里的流言有很大差别。 “下次再有人来找我,”江停说,“不要搭理,也不用问姓名。” 医生终于没有压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债主。” 医生:“……” 江停结束检查,告辞表情怪异的医生,拿着复检结果出了门。 能来这家疗养院的,大多数是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要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纪难以走动的老年病患,没事就被护工推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江停耐心等待几名老人的轮椅过去,只见前方电梯门关上了,便没有再等,从走廊中段的扶手楼梯往下去一楼大厅。 大楼人声喧杂,护士在大厅中穿梭来去,家属们正办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转过楼梯拐角,正要下最后一段楼梯,突然站住了。 穿过整座大厅,靠近大门的墙边有一扇先进个人展示橱窗。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紧盯着橱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见远处楼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随即向后退了半步。 男子转过脸来,正是先前早餐店里的那个人。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再次交汇,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下一秒,江停蓦然转身径直上楼,而男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 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顶层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偌大套间里只有两个人,除了翻动病历的轻微声响之外,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院长不易察觉地伸长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又瞅瞅对面沙发上那名与其说是市局刑警队长,不如说是没事出来浪荡的英俊富家小生,内心犯起了嘀咕。 这年头当警察的油水也太足了吧,这行头在机关里真的没问题吗? 还是说自己被涮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刑警,而是哪个小电视台来拍真人秀的? “咳咳!”严峫清了清嗓子。 院长立刻把脖子缩回去,露出了殷勤亲切的笑容。 严峫指着病历问:“这里写患者剧烈撞击导致头部受伤的原因,为什么能确定是车祸,而不是爆炸?” 院长一脸“可别逗我了”的笑容:“瞧您这话说的,车祸跟爆炸那能一样吗?我们医生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烧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院长沉吟片刻,说:“陆先生当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转院到我们这里的,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最低意识状态了,离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遥。虽然我们收治了陆先生,但他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好,除了车祸造成的头部重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伤病,相对之下他四肢上的烧伤在转来我们医院之前就已经过了精心治疗,已经算恢复不错的了。” 严峫问:“其他伤病?” 院长说:“挺多的,各种感染,营养不良,左手肘脱臼没接好导致的错位,右手腕皮肤溃烂和肌腱神经受损,身体各处的大面积擦伤等。这些都是车祸之前发生的,大概经过半年的护理才慢慢好转。” 严峫沉思半晌,神色间不见喜怒,突然说:“手腕肌腱神经受损,基本都是割伤吧。” “对,话是这么说。但陆先生他吧……” “怎么?” 院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回答:“看着倒像是人牙齿咬出来的。” 严峫托着病历的手轻微一颤。 院长唏嘘笑道:“所以我们当时都猜,这病人怕是刚从传销组织逃出来,路上就开快了,否则怎么会撞得那么厉害?” “那你们怎么就没报警?” “嗨!您这话说的,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打的是高度保护病人隐私、尊重家属意愿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场路线。”院长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赔笑:“不是不主动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只是当时杨小姐她死活不松口,说她就是不愿意报警让人知道,所以才转来我们院的。干私人疗养这行竞争特别激烈,我们也是出于口碑的考虑……” 严峫打断了他:“杨媚跟江……陆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院长说:“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老实说我们都觉得是真爱了,毕竟杨小姐条件那么好,又是场面儿上的人——一般对客户的私事我们都不准员工乱嚼舌头,不过后来陆先生醒来之后,看着确实有点怪。” 严峫“哦”了一声:“怪?” 院长迟疑几秒,笑道:“就是看着……倒像是杨小姐凑着她男朋友更多些。” 严峫没有回答,鼻子里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下。 杨媚明显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场面人”,她未必真犯过罪,但在灰色地带游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宁两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帮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挥失误爆炸身亡之前,不论从资历还是功劳上来说,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厅禁毒总队长的有力竞争人选。 那个时候杨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称作是奇迹。 院长摸不准严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着他:“那个……严队长,您看还有其他事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峫却一摆手,将病历还给他,站起身来。 院长立刻起身要送,刚想客套两句,突然只听严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哎,您说您说。” 然而严峫下一句话让院长愣住了,只听他慢悠悠地问:“那位陆先生刚被送来的时候,你们给他做血检,有查出他吸过毒么?” ------------ Chapter 10  “您拨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拨。……” 大街上车水马龙,杨媚站在车门边,细致的眉毛拧起来,又拨了一次号。 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转进忙音时,突然对面被接了起来:“喂。” “江哥,你那边完事了吗?我刚忙完了,这就去医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么?!”杨媚一愕,随即立刻降低声音:“是什么人?恭州那边的,还是?”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从杨媚心底里窜了出来。 如果是恭州那边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换作另一个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不好说,”江停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杨媚感觉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这人来医院打听过我,留下了痕迹,办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边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静的声线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压了下来:“不管是谁想杀我,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别过来找我。你先回店里找几个人来帮忙,我把他引到医院外面,待会打给你。” “喂,江哥!……” 手机里传来忙音,江停挂断了。 江停把手机放回裤袋,抬眼向前,走廊尽头的玻璃门上,映出了身后拐角处骤然出现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这么紧。 是过分业余,还是打算动手? 通道已到尽头,前方没路可走了,江停视线一瞥,直接从楼梯向下。他的脚步优美流畅,转身时风带起了护士的鬓发,但他没有做丝毫停留,径直向更下一层走去。 四楼。 住院部楼层到此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电梯了。 江停脚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没有任何异状,刹那间目光逡巡周围。病房、电梯、值班站、安全门等各个方位在半秒钟内烙进脑海,自动解析形成了一幅楼层地形图;不远处,几名护工正推着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离目测近二十米远。 头顶咯噔响动,跟踪者的步伐缓了一缓,似是在观察情况。 与此同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护士推着小车从电梯里走出来,转向与走廊尽头连接的另一条过道,准备向各病房分发餐前汤水。 在外人看来,自楼梯上下来的江停连一瞬间都没耽误,好像他本来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转向长廊尽头。 戴棒球帽的壮汉紧跟了下来。 疗养院里比较讲究室内环境,每条互相连接的走廊拐角处都摆放着大盆绿植。转过郁郁葱葱的绿叶,午餐小车果然停在顶头第一间病房门口,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盅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护士已经进病房去了,门正虚掩出一条小缝。 江停经过午餐车,顺手抄起一盅汤,看都不看,往身后地上一泼,把空碗放回车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几秒钟后,咣当! 棒球帽男子刚转过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满地汤水滑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午餐车被稀里哗啦撞翻,姹紫嫣红开了满地。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护士!”“快,快来人把他扶起来!” 走廊上喧杂一片,棒球帽男龇牙咧嘴,瞬间就成了整个楼层的视线中心。几个护士觅声,连小圆帽都来不及扶就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扶起身,一叠声问烫着了没有。 “我没事,你们放开,我……” 棒球帽男一边挣扎一边探头,只见人群之后,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闪了一下,紧接着就消失了。 “艹!” 棒球帽男狠狠骂了声,慌忙挣脱搀扶,三言两句敷衍掉护士,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摸出手机,压低声音急道:“喂,情况不好,点子漏了!” 对面静默片刻,传出一道女声: “被发现了?” “肯定被发现了!” 棒球帽男匆匆冲过长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标的踪影。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又是叮!的一声,他回过头,只见江停的背影进了电梯。 手机那边,女声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犹豫,转身就冲了过去! 江停按下关门,随即按顶层,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棒球帽,电梯门在他冲上来的前一刻徐徐合拢。 ——然而紧接着,这电梯就径直往楼下去了! 江停轻轻“嘶”了一声。 乘坐电梯逃脱时,最好是往楼上而不是楼下去,因为三层之内人狂奔下楼梯是很快的,而医院的双开门大电梯通常又比较慢。 按这个速度计算,即便他顺利抵达一楼大厅,跟棒球帽男的抵达时间最多也不会相差三到四秒。 叮! 电梯门再度打开,外面几个等电梯的人还没进来,江停已经抢先挤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门。 然而跟他预估的时间差一样,江停刚出来几秒,拐角里的消防楼道门被打开了。棒球帽男冲出门,只在人群中搜索几秒就锁定了江停的位置,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向他冲了过来! 江停抽出手机,滑到最近联系人页面,同时步伐加快,硬生生从缴费队伍里挤了过去。 几个排队的大妈怒了:“喂你干什么,挤什么挤!” 江停毫无反应,步伐不停,拨通了杨媚的手机号。 “哎,又一个插队的!”身后的大妈们再次叫嚷起来:“年纪轻轻的你推搡什么呀!”“赶着投胎吗,什么素质呀你?” 江停转头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从缴费队伍里挤了出来! 手机拨号界面显示对方已接通,杨媚紧张地问:“喂,江哥?” “你到……”江停边说边回过头,谁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跄半步,抬手捂住口鼻,还没从酸楚中回过神来,就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意诧异道: “咦,真巧啊,这不是陆先生吗?” 江停抬头一看,严峫抱着双臂,笑吟吟看着他。 “江哥,喂?”电话里传出杨媚焦急的声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里,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绷紧,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后,从压低的帽檐下死死盯着这边,犹如一头盯上了腐尸的鬣狗。 杨媚尖利得几乎都发抖了:“江哥!回我的话!你没事吧?!” “——哟,打电话呢。”严峫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着:“那行,你忙吧,回头见。” 说着他抬脚擦肩而过,往电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内,江停做好了决定。 “没事,我在医院碰上严副队了,待会给你打回去。”江停挂断电话,转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严峫的手臂: “严队……” 严峫偏头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错觉,这个总是吊儿郎当,比起副支队长更像是个富家小开的警察,当他这么定定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得让人心里发瘆的精光。 严峫问:“什么事?” 江停呼了口气,仿佛藉此将所有情绪都轻轻吐了出去,随即笑起来:“严队怎么在这里?” 严峫说:“家里亲戚在这住院,正好今天没事,顺道来看看。你呢?” 江停笑着说:“我出院几天了,来做个复检。” “哦,那没什么问题吧?” “都还行。” 话说到这里,江停略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严峫几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没问题就行,我也不叨扰你了,省得打扰了你跟小女朋友两人世界,待会还嫌我们人民警察烦。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严峫作势抽手,果不其然刚一动作,就只见江停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严队——” “怎么?” 严峫净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称居高临下,双手环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不愧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刑警,当他这么逼视着某个人的时候,强烈逼人的气场足以让他锁定的对象无处可避。 江停侧仰着脸,略微偏斜,这个角度让眼梢稍微勾了起来。他在严峫面前表现得似乎有一点弱势,迟疑片刻后,还是很诚恳地说:“杨媚的店恢复营业了,想必是严队发的话,还没机会好好感谢您。今天难得撞见,不如我请严队吃个饭吧,否则我心里不安。” 严峫盯着他,语气不太正经地一挑:“公事公办而已,还用吃什么饭啊。你那小女朋友没在外面等你?别让她等急了。”说着不等江停发话,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赶紧拦住了他:“今天杨媚不在。” 这话真是被严峫一句赶一句,硬赶出来的。但刚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异。 ——他略微抬头注视着严峫,眉梢眼角的形状显得很漂亮。这时姿态几乎都有点像是恳请了,两人距离异常的近,江停一手还搭在对方肌肉结实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个女的,这幅场景其实非常暧昧,甚至有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意思。 不远处,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着严峫,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哦,”严峫的笑意更明显了,简直像故意的:“我说你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了,原来杨媚今儿不在?” 江停:“……” “行啊,”严峫趁他还没品出更怪异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笑嘻嘻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时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来,五月初金灿灿的阳光挥洒在柏油马路上,顶着日头走两步就出汗了。严峫把衣袖往上臂一卷,似笑非笑地瞅着江停:“穿那么多不热啊?” 江停的手机在裤袋里无声地震,他按断了,淡淡道:“我一个差点半残的人,身上热量哪有严队你这么足。” 严峫目光在江停严严实实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说什么话呢,何至于半残那么严重,陆先生看着可比我年轻得多。” 江停无奈推脱:“您别拿我取笑了。” 严峫说:“这哪是取笑,我是很认真的,我从第一次遇见陆先生你的时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了。” 江停:“……” “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真不容易呐——!” 严峫的唏嘘完全不像作假,以至于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这人脑子该不会不正常吧。 严峫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么办案办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脑子不正常?” “……”江停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严副队呢。” 严峫突然一个急停转身,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十米开外,一顶黑色棒球帽迅速隐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严峫仿若不见,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如故’这个说法么,陆先生?” 刹那间他手指清晰地感觉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肤,那是手腕内侧噬咬留下的旧伤。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严峫死攥着没放。江停不动声色反问:“哦?” “我初次见到陆先生你,就像见到了一直很想见却始终缘悭一面的故人,但你总是跟那杨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弃我们人民警察还是单纯瞧不上我这个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张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饭,真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严峫笑意加深,道:“所以说世上缘分兜兜转转,真是让人无法预料啊,哈哈——” 严峫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着江停这么一笑时,眼底却流转着雄性浓厚而冰冷的邪气。 “……”江停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简短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表情如常,但严峫确定江停这辈子的好涵养都凝聚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了。 “可不是吗?”严峫意犹未尽,刚要穷追猛打,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队里的。”严峫遗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处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场出口,严峫特意走远了两步接起电话,只听马翔的声音在那边充满了疲惫:“喂严哥,不行,姓胡那孙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几个都没辙。您在哪儿呢?” 严峫往台阶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注意着这里。 “市中心远航商厦。”严峫脸上冲江停一笑,嘴里却对着电话道:“追查个几年前的案子,没急事你待会等我打回去。” 马翔的困意一扫而光:“哎哟我的严哥,你怎么单枪匹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吗?” “不用,我今天出来的事谁都不准说,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停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下头。 严峫目光投向远处,棒球帽男隐蔽在垃圾箱后,佯装无意地抽着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严峫无声地笑了一下,脚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去:“没问题,已经入套了。” · 江停划开手机屏幕,按下语音键,大街喧闹的背景下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我跟严峫在往金燕莎饭店的方向去,那儿后门有个叫三毛街的后巷,你带人去开车设个伏。目标大约一米八五,非常健壮,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别紧张,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设伏抓人一样,待会我把人引过去,你们把他弄晕了带回KTV,等我回去处理。” 杨媚身边带了KTV里拉来的男员工,语音能听不能说,打了“明白”两字过来,随即发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过,把手机装回口袋,再抬起头时倏而一怔。 严峫不见了。 就这么短短两秒钟的功夫,严峫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应是巡视四周,紧接着心脏不轻不重地一沉,各种可能性同时通过大脑——严峫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发现了不寻常? 这么凑巧出现在疗养院,是否本来就是计划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场台阶,同时拨通了严峫的电话,响两声后对方挂了。 江停:“……” 他又拨通一次,同样是两声后挂断了。 跟踪者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慢慢向这边走来。 江停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认知跟普通人不一样。他知道像医院那种有保安有监控的地方还好,而大白天的马路上,虽然看似大庭广众,实际上并不安全。 随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计划有组织地策划一起高效短暂的骚乱,都有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绑走一个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现场存在目击者,警方也很难把混乱零碎的形容词组织成有效的呈堂证供。 棒球帽男犹豫地四下张望,没有看见严峫的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媚,这里出了点状况。”江停边打电话边疾步向饭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点等待目标,叫两个人来接应我。我现在正穿过远航商场正门……” 杨媚的声音跟她此刻的状态一样,仿佛绷到了极点的弓弦:“明白!我这就叫人去掩护你,给我发个位置共享!” “来不及了,”江停一回头,只见男子已从人群中推搡而来,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来了!” 仿佛无声的警报划破空气,同一时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时发力狂奔起来!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赶着去投胎?!” “哔——哔——” 喇叭声此起彼伏,江停丝毫没有停顿,几乎擦着车头冲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口。 托建宁城建相对较慢的福,这几条羊肠小道般曲折的巷子还没拆到江停不认识的地步。他风一般卷过学校后门长长的围墙,膝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但身后急促的脚步却越来越近,甚至渐渐清晰可闻了。 “我到了!”风声把电话那头杨媚的叫声刮得断断续续:“你快过来!” 男子已经图穷匕见,紧追不舍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头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见前面一道围墙垮塌了半段,助跑几步单手一撑,漂亮越过,稳稳落地。 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继续跑,突然口鼻被人从后一捂! “……!” 那人明显训练有素且力气极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挣扎捂进了咽喉,同时整条手臂箍着他,硬生生拖进树丛,反身抵在围墙边,紧接着干净利落下了他正显示通话状态的手机,直接摁断。 “你是不是从来不向正确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边轻声道,“这点真的非常麻烦。” ------------ Chapter 11  江停反手一肘,正中肋骨,把来人撞得退后半步,倒嘶凉气。但这人显然是个对疼痛习以为常的打架老手,江停刚转身,电光石火间对方又扑了上来,把他狠狠顶在围墙边,霎时两人鼻尖距离不过半寸。 这个互相压制的姿态,让他们身体紧紧相贴,对方强健肌体上的热量毫不保留地烘了起来。 江停略微仰起头避开他的鼻息,轻声说:“……严警官。” 严峫嘴角一勾,几乎贴在江停唇边开口问:“怎么着,你睡了哪家的小姑娘,把人老公招来了?” 江停:“………………” 这时只听树丛后砰!一声动静,棒球帽跳过围墙追了上来。 江停一动,被严峫更快更狠地镇压了回去,两人面对面僵持半秒,江停无可奈何,只得向树丛外扬了扬下巴,挑眉做出一个“请吧”的口型。 严峫得偿所愿了。 “待着别动。”严峫一拍他肩膀,声音带着笑意,紧接着转身从树丛里钻了出去。 哗啦啦—— 树丛随着严峫的脚步晃动,棒球帽觅声回头,一句“什么人”还没落音,就被当胸一踹险些飞了起来,哐当!巨响中撞倒了半塌的花坛。 棒球帽骤然被偷袭,登时惊怒交加,忍着剧痛踉跄起身:“兄弟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严峫不答,拔腿飞身而上,只见对方“草!”地骂了声,嗖地摸出匕首,雪亮寒光当头就刺了过来! 这下就是动真格的了,棒球帽明显练过,唰唰几道刀光几乎贴着严峫的脸削了过去。幸亏严峫闪得快,从警十多年来揍小偷、揍劫匪、揍毒贩乃至于揍同事练就的强悍身手完全没丢,抽身一记扫堂腿把棒球帽撂了个踉跄,趁隙从坍塌的花坛边抄起半块板砖,呼地狠狠冲头砸了下去。 棒球帽扭脸闪躲,砖头贴着他头皮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千钧一发之际,棒球帽一咬牙,刀尖往上狠狠刺向严峫咽喉,啪!一声亮响被严峫抓住手腕,顺势拧脱臼,夺下匕首,咣当远远扔出了数米。 棒球帽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你是哪个道上的,知道你挡的是谁的生意?!” 严峫谦虚一笑,哗啦啦摸出手铐:“好说,在下正是传说中光荣的人民警察。” 谁知棒球帽愣了愣,没有露出怯意,脸上反而闪过了一丝狠色。严峫下意识便觉不好,但当时确实太快了——只见棒球帽一手伸进夹克内袋里,紧接着摸出了枪! 砰! · 枪声久久回荡在小巷中。 远处一辆黑色SUV驾驶室里,一个穿皮夹克、满帮短靴,被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年轻男子收回望远镜,轻声说:“他们打起来了,目标藏在现场树丛后。现在怎么办?” 蓝牙耳机中只有信号沙沙流动,足足过了数秒,才传出一道悠悠的男声: “做干净些。” 年轻男子说:“我明白,大哥。”随即拉起了手刹。 严峫在枪声响起的前百分之一秒间贴地打滚,迅速起身。这反应几乎是神级的,他刚一抬头,面前烟尘袅袅,子弹在土地上打出了一个两指宽的深坑。 棒球帽一声不吭,爬起来就跑。 “我艹!”严峫拔枪就追,吼道:“再不站住开枪了!” 棒球帽置若罔闻,飞一般冲出巷口。严峫紧随其后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了数百米,眼看就要冲出这片曲折的巷区时,前方交叉马路上突然嗖——冲出一辆SUV,几乎贴着严峫的脚尖,瞬间把他逼退了回去。 “走路不看#@¥……”司机的叫骂渐渐远去。 就这么几秒钟的耽搁,棒球帽已经消失在前方,眼见没法追了。 “操!”严峫大骂一句,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马翔,三毛街南巷靠近中正路52号发现可疑分子持枪袭警,通知交警协管治安大队,目标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白汗衫、黑帽子,速度带人封锁区域,立刻开始排查!” 马翔大惊失色:“卧了个槽,这就到!” 严峫挂了电话,把枪别回后腰枪套,慢慢地往回走。江停站在树荫下打电话,见他过来,挂断电话站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静静地望着他。 江停身量中等,但他习惯于以略微往下的角度看人——不论经历过往和言辞外表伪装得多么好,眼神、动作这类最小的细节,是很难骗人的。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视,彼此都没有吭声,半晌严峫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江停说:“你问。” 午后的小巷十分安静,远处警笛模糊,越来越近。 严峫认真道:“其实你睡的是人家妈吧,不然会把便宜儿子气得连枪都拿出来?” 江停:“………………” 警车呼啸而至,戛然停在巷口,十多个市局刑警向他们快步奔来。 严峫一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调戏你呢。” 说着他抽出自己衬衣领口上挂着的墨镜,随手向江停扔了过去。 · 棒球帽冲出街角,险些撞倒两个撑着遮阳伞的女生。他连看都来不及看,撒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把女生“神经病啊”的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警笛似有似无,忽近忽远,一时之间四面八方,仿佛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棒球帽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想打雇主电话,手机里不断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却让他气怒攻心。正无计可施时,突然一辆黑色SUV飞驰而至,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一张被墨镜遮去了大半的年轻男子的脸: “范四?” 棒球帽如蒙大赦:“是是是,你是来接应……” 年轻男子言简意赅:“上车。” “报告,报告,中环路与明光路交叉口建设银行正门外有人目击嫌疑人跑过,体型样貌与描述基本相符,马上派车前往该地!” 步话机刺啦一声,马翔喝道:“明白!”随即向前排开车的警察一点头。 警车轰然发动后退,车上的市局刑警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没有人注意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SUV擦着警车,向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范四在后座上急促喘气,咕噜噜灌下一大口水:“兄弟怎么称呼?” 年轻男子只顾开车,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直到范四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吐出两个字:“阿杰。”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自称叫阿杰的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你活儿干完了没?” “妈的,点子忒扎手,中间还跑出个条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他那样子不太正经,不像是真警察……” 阿杰淡淡道:“你已经被人看见了,老板说送你去恭州避避风头。” 范四十分气愤和沮丧,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嘀咕抱怨。阿杰并不搭话,墨镜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直到出了城中心上了高架桥,才在范四嘟囔的间隙开口道:“还要开四五个小时,你先睡会吧。” 范四自觉无趣,答应了声,就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他也没真睡,随着车辆的颠簸时不时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偷觑驾驶座上的动静。 然而叫阿杰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半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专心开车,甚至没有从后视镜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桥又上省际高速,开了约莫一个小时,突然车辆停在了路边。范四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只见阿杰拔钥匙下车,头也不回说了声:“放水。” 范四上车时喝了那么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着他下去站在草丛里,稀里哗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浓重的戒心稍微减轻了点,主动摸出烟盒来敬了一根,笑道:“这次我运气不好,失了手,劳累你跑这么一趟。你知不知道老板她打算让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还结不结啊?” 阿杰拿着烟,却不点,问:“她告诉过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么?” 范四说:“嗨,主顾的事情哪里会说得那么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呗。” “尾款还剩多少?” 范四比了个二,又伸出五个指头。 阿杰慢慢地说:“便宜了。” 范四一愣。 “这个价格买他的命,后头加个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买你的,”阿杰笑起来:“又嫌太贵。” 范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里窜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敲响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年轻人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砸上了岩石。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喀拉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从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满溢而出。 “你……日你……祖宗……” 阿杰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范四,似乎有一点惋惜。 他说:“你真的不该接这笔私单。”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这个自称叫阿杰的年轻人单手扼住范四的咽喉,在他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咔擦!喉骨应声折断,清脆得令人心颤。 范四的头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双眼兀自死死盯着凶手。 阿杰替他合拢眼皮,动作堪称轻柔,然后把生气全无的范四扛进了车后箱。 · “行,知道了,继续沿途监控,发现目标后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对方手里有枪。” 严峫一手按了下步话机,另一手被主任法医苟利亲自摁着,小心翼翼地从指甲缝里提取嫌疑人的DNA。 “报告严副,”技侦用证物袋装着那枚子弹,表情有点沮丧:“子弹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应该是做得非常精致成熟的那一种。待会回局里我们再对比下,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发现了。” 严峫点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回事啊这次,”苟利一边用棉签仔细剔他的手一边问:“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门子鬼,大白天走在马路上都能撞见持枪抢劫犯?” 严峫说:“我跟魏局汇报的时候你不听见了么,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儿知道点那么背碰上个有枪的。” “那倒霉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啧啧两声世风日下,把严峫的手一拍,满脸揶揄:“行了!——幸亏你这指甲够长的,几天没剪了吧,要不我待会顺路捎你去做个美甲,满足一下严副你深藏在灵魂里的粉色少女心?” 严峫:“不用,你这吨位让我没法跟你挤进同一辆车里去。” 苟利:“……” 正好这时被派去买午饭的实习小碎催回来了,严峫拦住对方,不由分说抢了两袋鸡蛋灌饼夹火腿肠,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冲苟利笑了:“知道你减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谢。” 苟利抄起砖头就要扑过去跟他拼命,被众法医抱手抱脚死活拦住,严峫趁机一溜烟跑回了车。 严峫把车门砰地一关,回过头。 辉腾宽大的真皮后座里,江停双手交叠搁在大腿上,那是个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气吹得他墨镜后的下半张脸深刻白皙。 他侧脸在单面不透光车窗边,显出一种细腻又生硬的质地。 严峫斜觑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视,半晌严峫扔给他一袋鸡蛋灌饼,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干什么?” 严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料袋,把煎得新鲜香脆的火腿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马翔刚才来消息,目击者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在中环路建设银行门口看见嫌疑人匆匆跑过,五分钟后警车赶到,却扑了个空。沿途监控镜头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队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踪。” 江停慢条斯理吃着,无可不可地听他叙述,几乎没有反应。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点,从这里跑到建设银行最短距离两公里,也就是说嫌疑人逃跑速度约每分钟二百米。按这个数值计算,建设银行周边范围一公里是为最佳搜索区域,但警方从中正大街沿途封锁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桥入口,连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却一无所获。” 严峫顿了顿,盯着江停: “现在怎么办,嗯?你给分析分析?” 江停在严峫灼灼的视线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干净了,才平淡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又不会破案,我能分析什么。” “哟,人家可是来要你小命的,你一点都不在意?” 江停说:“正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乱分析,必须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啊。” 严峫被他毫无破绽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浆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间的细节,严峫眼皮突然跳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照你这态度看来,想要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江停说:“习惯就好。” 严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时行事一样,温文尔雅,旁若无人。严峫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鸡蛋灌饼里那根火腿,目光转开又回来,转开又回来,来回平移了数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能别这样吃火腿肠吗?” 江停:“?” “你以后当着人面能别这么吃火腿肠吗?” “………………”江停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吃?” 严峫把头一扭,背对江停,正襟危坐在驾驶席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把脸一抹转回来,俊脸毫无表情,好似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不如这样,我们来聊聊别的。——塑料工厂,连环大爆炸,火灾现场燃烧已达到重大等级;一个冲进火场里的人,要怎样才能毫发不伤地顺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枪嫌疑人的去向,也无妨,咱们就来讨论下这个谜题吧。” 江停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灌饼,把垃圾装进纸袋,用附赠的湿纸巾一根根仔细擦干净手指,整套动作一丝烟火气不带,然后伸手去开门。 咔哒! 严峫把车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严峫微笑反问:“你走得掉,陆先生?” ------------ Chapter 12  很多人说傻逼才买辉腾,但豪车的舒适度和防护性确实好。至少这会儿,外面那群警察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的动静是一点都听不见了,整个车厢就像沉入了幽暗的深水,连心跳那几乎不闻的声响,都被水压死死摁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江停终于开口道。 严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彬彬有礼做了个“请指教”的手势:“为什么?” 江停不答反问:“你刚才为什么没追上他?” “妈的那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路追到三毛街口,差点被车撞飞出去……” “什么车?” 严峫一愣,“那倒也没看清楚,好像是辆SUV,黑色或深灰吧应该。” “多少时速?” “……大概六七十公里,怎么?” “去查,那车是同伙。” “你就知道那是同伙?!” 江停在严峫怀疑的目光中流露出微许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三毛巷,是单行道,两侧停满了电动和三轮车。只有熟悉路况的人才会开那么快,但熟悉路况的人不会把大车开到这种拥挤的巷子里来,何况又那么恰好挡住了你。立刻让人去交管局立刻调取事发时的监控录像,如果我没想错,这辆SUV应该是套|牌车。” “……”严峫降下车窗:“小马!” “哎!” “我刚跟你说追嫌疑人时撞上的那辆车,给我去查车牌,速度!” 马翔两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潇洒地一挥:“得令!” 江停在后座上,一摇头,动作十分轻微。 “你又怎么啦,”严峫敏感地瞥来,“没吃饱?再给你买根火腿肠?” 江停:“……?” 严峫有点蔫坏,并不给他解释:“你刚才摇头是做什么?” 江停说:“我说过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 “……什么意思?” 江停不答。 “不是你说那SUV是同伙么?” 严峫锋利的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对方。江停在这样的注视中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从神态看他大概叹了口气,但非常细微,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说:“就因为是SUV啊。” · 一小时后,省际高速公路。 长达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线封锁,红蓝警灯闪烁,步话机喧杂震天,技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严峫把车停在警戒线外的隔离带里,回头认真道:“谁说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事实证明你就是错了。” 江停:“……” 严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间,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长达数十米的路面上,铺满了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被来往车辆碾压了不下百遍的尸体已经化为血泥,场景堪称惨不忍睹,除了半个难以辨认的头颅,连一段完整的长骨都找不出来了。 江停在严峫理直气壮的目光中一声没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懒得进行这种对话,于是打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呜哇——呕!” 马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边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满是慈爱。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呕!!” 苟利说:“哎呀我刚上医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小马你还是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会手捧头盖骨,笑看巨人观,从此魍魉鬼魅皆作浮云,太平间里翩翩起舞的。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苟哥相信你。” 马翔哭着说:“狗哥,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让我这条咸鱼继续在失去梦想的深渊中沉沦吧……” 法医和痕检员们一齐上阵,每人左手长铁钳,右手证物袋,踮着脚来回捡肉块。公路前后围满了警戒带,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还是有不少民众特地停车下来探头探脑地拍照围观。 “让开让开!”严峫从人群中挤过去,顺手夺过几个小青年的手机:“拍什么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门。还有你!偷拍谁呢,小张过来把她手机相册给我删了!” 严峫疾言厉色,把江停紧紧挡在自己身后。边上两个女生捂着手机想溜,被民警赶紧拦住,强行删掉了偷拍来的照片。 “老严!”苟利招手:“这边这边,过来!” 防护栏外草丛间,苟利扬了扬下巴:“就是这死鬼?” 草丛里那半个头颅真是损坏得太厉害了,大脑组织几乎完全流失,左侧面孔缺失,仅剩的右侧还糊满了血泥。严峫提起裤脚,蹲在路边上观察了会,啧啧有声:“怎么弄的啊?” “还能怎么着,撞得呗。别看这条岔路车流量少,来往经过的大多是货车,只要随便来个二三十辆,保证碾得连他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严峫问:“他的枪呢?” “技侦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暂时没找到那把枪——不排除是同伙为了灭口,把他枪杀之后再行抛尸的可能。” 严峫点点头,只听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个持枪抢劫,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他不是被枪杀的。” “啊?” 苟利觅声看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半蹲在尸体头颅边,头发柔亮乌黑,反衬得侧脸和脖颈纸一样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纪。 他垂着眼睛观察头颅,一手拿着墨镜,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脖颈下断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想出声阻止,就被严峫使眼色挡住了。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年轻人开了口,说:“舌骨与喉骨是折断的,断面较为平整,不像被车轮碾过的样子。脖颈两侧有椭圆形皮下出血,右侧一,左侧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细查看,果真从烂得难以辨认的创伤肌肉上发现了极难发现的皮下出血痕迹:“——我去?” 年轻人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像凶手一样,按在尸体脖颈两侧。 “卧槽,”苟利抽了口凉气,说:“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脱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镜。 “根据死者脖颈两侧的指痕位置可以测量出手掌大小,进一步推测出凶手身高,体型,甚至是体重。还有一件事,能用单手拧断喉骨的人经过特殊训练,应该是专业杀手;开套|牌SUV方便隐蔽自身及转移尸体这两点,都说明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杀人并非临时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头:“兄弟你是……” “哦,”严峫随口道,“一个朋友,我请他来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气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却正好扭过了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不远处血糊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也没把这点细节放在心上:“那既然凶手带走了他的枪,会不会是想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非法制枪的来源?” “唔,”严峫摩挲着自己已经几天没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见就要开始燎原了:“逻辑上来说有可能,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江停直接说:“不是这样。” 苟利在他俩身上来回转移,明显有点疑惑:“……那还能是什么?” 江停转身走向技侦,一个痕检员正从地上捡起死者碎成了一条条的衣服,小心地装进证物袋里去。 他示意技侦把证物袋递给自己,对着光观察了片刻。严峫和苟利跟上前来,只见他头也不回,突然问:“胡伟胜交代了么?” 苟利:“啊?谁?” 严峫揶揄道:“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到了胡伟胜?” 江停不答,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什么都没交代。”严峫笑起来,说:“那孙子坚称自己于五月二号晚上开车兜风的时候捡到了被害人的背包,一时财迷心窍,才拿去二手奢侈品回收店,想赚两个小钱。另外,图侦在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上分辨出后座还有一个同伙,但胡伟胜非说人家是搭顺风车的,自己并不认识。” 江停把证物袋还给了技侦:“谢谢。” “外勤组申请了搜查令,正在对胡伟胜的住处掘地三尺。”严峫问:“怎么,你对他这条线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江停抱着手臂,那是个隐约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卖给你了,严副队。” 严峫微笑道:“是么陆先生,那你岂不就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气氛陡然变得暗潮涌动,仿佛无形的兵戈在虚空中交锋。苟利被震慑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敢出声说话。 “……”江停沉默了很久,严峫甚至都以为他打算这么僵持到天荒地老了,才突然听他开口悠然道:“一个人犯罪被抓,不敢供出同伙,除了保护之外,更有可能是因为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暴露出比警方已经掌握的更严重的事情。” “还有比贩毒更严重的?”严峫疑道。 “有,”江停说,“制毒。” 严峫一怔。 这个时候封锁路段前方亮起闪光灯,被警方严防死守的媒体们终于杀进来了,熙熙攘攘地挤在警戒线后冲这边拍照。 江停不易察觉地撇过脸,也不再搭理严峫,把墨镜向上推了推,走向警戒线外的那辆黑色辉腾。 “——哎等等!”苟利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江停:“你俩光顾着打哑谜,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刚才说杀人灭口不是为了掩盖枪支来源呢?侦查口瞧不起技术口啊你俩?” 严峫有点无奈:“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一茬。这种自制枪没什么好掩盖的,给我模具我都能做,黑市上也就一万多块钱一把。你看这凶手大费周章,顶着高速公路上那么多的监控镜头,又是掐死又是抛尸,费那么大劲不会只是为了那把枪,划不来。” “啊,”苟利眨巴着眼睛:“那他是图啥啊?” “记者同志们让一让,让一让!案情尚在侦办阶段,请尊重警方的保密原则!……”“请问警察同志那尸体是怎么被撞死的啊?”“是横穿高速公路吗?死者多大年纪什么身份啊?”“给我们透露点呗!警察同志来抽烟,抽烟!”…… 江停把脸向背对镜头的方向偏了偏,皱眉道:“你没必要去试图揣测一个变态杀手的想法。徒手掐颈致死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身体接触的一种表达,曝尸和碾压则属于过度杀戮,带有判罪、宣泄和惩戒的意味。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要么杀手本身是冷血和极富攻击欲的Alpha人格,要么指使他这么做的雇主是攻击型Alpha人格;不论哪种情况,其思维模式与常人迥异是肯定的。” 苟利若有所悟,边听边点头。 “与其说是掩盖枪支来源,不如说凶手希望我们认为他企图掩盖枪支的来源。但这些细枝末节对侦查办案没有太多帮助,重要的是过度杀戮本身。如果你问我的话,也许凶手杀人的目的就只是单纯惩戒而已。” 严峫神情微微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只见江停礼貌地一颔首,把衣袖从苟利手里抽了出来,背对着不远处媒体的□□大炮走了。 “……”苟利满脸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表情:“老严,你们侦查口的真能说,我感觉我被他说服了……” 严峫丢下一句:“我去开个车门。”便大步跟了上去。 辉腾嚓的一声解了锁,江停正要伸手,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被严峫抓着手臂拽到公路护栏一侧,压在了车门上。 几米远之外,交警正跟网络记者和围观群众扯着嗓子大叫大喊,秩序根本维持不住,警车被堵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跟咔擦咔擦的拍照声争相四起,仿佛众人赶着入场的盛典。 然而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两人近距离对峙,几乎连鼻端都挨在一起。 “你已经猜到想杀你的是谁了,”严峫盯着江停的双眼:“对不对?” 江停反问:“你又为什么想掺和进来?” 空气几乎凝固住了。 “因为五年前不需要抗争的轻易胜利让你对我这个假想敌难以释怀,还是因为,你潜意识也是个富有支配和攻击欲的Alpha,跟那个曝尸碾压的杀手一样?” 江停注视严峫,眉梢微挑:“——嗯?严队?” ------------ Chapter 13  “严副,严副!高哥他们来消息说……” 女实习警闷头冲过来,话音戛然而止,嘴巴十分滑稽地张成了一个“啊”型。 公路护栏与车身的隐蔽夹角间,严峫还保持着把江停顶在车门上的姿势,两人同时扭头望来。 六目相对数秒,严峫捂着嘴咳了声,退后小半步,整了整衣襟问:“怎么了?” 江停迅速开门钻进了严副的私家车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女实习警目瞪口呆,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不可言说的马赛克画面,直到严峫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问你话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报告严副,外勤探组的高哥打电话来,说刚在嫌疑人胡伟胜家里发现了重要物证,几本实验化学方面的期刊和教科书,还有一个被刷过机的最新款iphone,怀疑是被害人包里的东西。” 严峫问:“手机拿去给技侦恢复了么?” “拿了拿了,技侦黄主任说iphone不好搞,秦副队那里还有几台贩毒案相关的电脑数据等着恢复,您当时批准了紧着他们先弄的,所以胡伟胜家里这个手机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给消息。” “那行吧,”严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扭头大声问:“大狗!” 苟利远远怒吼:“叫苟主任——!” “我苟!”严峫问:“你这边什么时候完事儿?” “早着呢,天黑前能干完就不错了!” 严峫说:“那正好,这几天我身上都馊了,再不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待会老子就要猝死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了。” 话音未落,边上的小女警心跳快了三个节拍,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车里瞅,眼皮扑闪的频率好似两扇装了马达的蜂翅。 看着她那模样,严峫确定她只听见了洗澡和睡觉这两个关键词。 “思想端正点!”严峫低声呵斥了句,在小女警委屈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严峫曾是公安系统内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那是曾经。他最辉煌的时候,建宁市所有分局里都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女同事,连省厅的领导都亲自打电话来说媒;然而自从严峫赶跑了好几个女实习生,因为一点小错把警花当众骂哭,甚至理直气壮地让女警去现场搬高腐尸体还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之后,他的辉煌就一去东流水,再也不回还了。 严峫,坚信明星都没整过容,网红照都天然无P;资深细腰大长腿控,一个浑然天成的直男癌。 小女警脑海中不可描述之画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只有腿长这一点是符合严峫审美观的。 · 这时已经是下班高峰期,三环路上堵得简直水泄不通。严峫好好一辆直行车,被旁边强行变道的摁着长喇叭插进来好几次,整张帅脸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头伸出窗外:“插插插!叉你妹去!不让!” “就一破大众横什么横,有本事别来挤马路,买直升机去啊!” 严峫:“老子买不起吗?!” 对面奇瑞QQ车窗里嚣张地伸出一中指,然后骤然加速打灯,硬生生挤进了辉腾车头和前方车尾之间不到半米的空隙里。 这波闪电操作堪称惊险,差点把严峫吓出冷汗来,立刻刹车亮灯让路,后面一片喇叭顿时响成了抗议的海洋。 “我艹你全家!”严峫怒不可遏:“老子开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声点,说你开的是辉腾,待会整条马路都会来超你的车,因为你比他们更怕剐蹭。不信就试试。” 严峫:“……” 严峫在奇瑞QQ胜利的尾气中悻悻升上了车窗。 江停的坐姿优雅而舒展,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神情完全看不出一丝焦躁。严峫从后视镜里瞟了他好几眼,越看心头越冒火,说:“你就不能坐前排吗?” “为什么?” “坐后边你是把我当嘀嘀司机呢?” 江停说:“不敢劳驾,那麻烦严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儿?恭州市公安厅?” 江停目光移向窗外,不说话了。 严峫从鼻腔中哼了声,恰好此时前方车辆移动,一时不察,又让左侧车道的丰田硬生生挤了进来,紧接着就眼睁睁错过了绿灯的尾巴。 “我@#¥*&*……”开惯了警车的严峫简直要被抢道的活生生气死了,索性不再往城里开,眼瞅着前方右拐下高架桥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头抢道俯冲而下,把一辆宝马吓得差点鸣笛。 三秒钟后,严峫咣咣咣喷着火,改道向远离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 湖滨小区是建宁在近两年间新开发的高尚住宅区,基础建设和人工景观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价也是鹤立鸡群。严峫似乎对路线并不熟悉,开着导航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地下停车库入口,停好车后直接从电梯上了十八楼,试了三次才试出正确的开门钥匙。 “怎么了,进来啊。”严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会治你非法入室罪的。” “……” 江停缓缓跨进屋,严峫嘭地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沙发,电视,水在冰箱里。”严峫一边解衬衣纽扣一边示意:“我去冲个头发洗个澡,你坐这别动,等我出来咱俩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回头就小心……” 他站住回头,嘴角勾起,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内网上,你名字上的那个黑框,就不会再有了。” 严峫双手冲江停比了个心,微笑转身,把衬衣往屋里潇洒一扔,光着结实的背肌,甩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江停早几年第一次注意到严峫这个愣头青,并不是因为他在行动中一马当先手撕毒贩,而是因为他在行动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以及谁敢抢我功劳我就让谁坟头血溅三尺的狠劲。 也就是那时候,他隐约听说这个名字挺邪乎的年轻刑警也还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统,应该是家里出奇的有钱。 至于为什么有钱不去开跑车泡嫩模,而是跑来当警察,还是个十八条命都不够用的外勤刑警,这个江停没有细问。 那几年他要思考和筹谋的太多,脑子里整天运转着各种各样的程序,能分出一丝空闲来记起严峫这么个人,其实已经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严峫湿漉漉的黑发东一撮西一撮,显得格外嚣张。他自个对着镜子刷刷剪了几刀,左看右看都觉得长度差不多了,就一边拿着毛巾呼噜头发一边走回客厅,只见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稳待着,坐在沙发上翻看他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书,面前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你说你这人,”严峫顺口道,“怎么乱翻我书房呢?” “卡尔·荣格,《红书》。”江停合上封面,将精装书往茶几上轻轻一丢,问:“你看得懂?” 严峫瞟了眼血红血红的封面,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了,大概是当当网打折时批量买来装修书房用的,毕竟那九十多万的实木书架光秃秃的看上去确实有点没面子。 “当然不……”严峫一顿,余光触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拐了个音:“当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严峫把擦头发的毛巾甩上椅背,拉开座椅,大马金刀坐在了江停对面,跷着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纪比严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应该属于那种年轻时就尽量注重自律和养生的人,气势也比严峫含蓄得多,眉目间还有种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为什么当警察?”严峫突然问。 这个问题堪称无厘头,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少壮读书不努力,老大警队做兄弟。”严峫的笑容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揶揄:“江队,你懂的。” 这是他第一次喊江队。 “不懂。”江停说,“我滑档才上的公大。” 严峫:“……” 严峫决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后有机会了自己去查这人当年第一志愿报的是什么。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红茶,也不嫌弃,就着喝了一口,说:“你倒挺有眼光的,这茶我没记错的话千儿八百一两,要是我随便找个立顿红茶包将就着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没想趁机占你的便宜,这已经是我从你家茶盒里找到最便宜的一种了,那块老同兴的茶饼我都没敢碰。” 严峫说:“嗨,你喝了呗,茶叶不就是让人喝的么?这房子要不是今儿堵车,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来,再放几年指不定就给耗子啃了。实不相瞒,这小区就是我家开发的,这套房子装修还挺次的,让你见笑了。” 江停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见笑。” “不敢?那我换个更见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么?” 江停没搭他话茬,严峫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不爱念书,三天两头逃学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进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里做点煤矿的小生意,好歹有俩钱,虽然每次都能花钱把我捞出来,但架不住岁数一年年往上长,眼见就要满十八岁承担刑事责任了。后来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长就找到我爸,说你家小子这种经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光荣的人民民主专政,要么就是光荣地参加人民民主专政。” 江停说:“要么进监狱,要么当警察。” “对。”严峫似乎还有点骄傲,说:“于是我就考了警校,以侦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顺便说,我们那一届侦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学员。”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数第一。 “我在派出所帮忙登记电信诈骗,抓公共汽车上摸女孩子屁股的变态,调解隔壁小区打架闹矛盾的夫妻,帮三天两头忘带钥匙的大爷大妈爬窗户开门。那几年我办过最大的案子是追着一个抢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条街,摁倒他的时候从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让我从警四年第一次被通报表扬,我整个人都飘上了天。不久后,我向上级申请轮岗,想加入辖区禁毒大队,成为一名缉毒警察。” 严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队没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严峫,究竟是因为他十八岁前的“战绩”太彪炳,还是在警校时成绩太烂,抑或只是因为他这么个本地超级富二代万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属怕是要发狂,现在都很难再说清了。 “我特别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几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别好,每年都全国公安系统点名表扬,看得人十分眼热,干脆我就打了报告申请调任去恭州。” 严峫停了停,语气有一丝玩味: “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干刑侦确实比缉毒好,不算入错了行。”江停平静地说。 严峫没理他这个茬。 “——报告上去第三天,当年从市局下沉到基层锻炼的魏尧副局长,也就是亲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报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长来了。他让我撤回调任申请,绝对不准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干刑侦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严峫向前倾身,十指交叉,手肘搁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进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这样的,别以为家里有钱就能硬着脖子蹚进去,哪怕我家有钱到把整个建宁都买下来,进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个全乎人儿。” “算算时间,他说这话的那年你应该是禁毒大队长,在‘留不下个全乎人儿’的地方干得如鱼得水——那么现在回想当初,你是什么感受,能让我采访一下吗江队?” ------------ Chapter 14  严峫说这套房子装修次,但其实如果这都算次的话,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厅打通了两面墙,落地玻璃门连通着宽阔的园艺阳台。室内硬装走黑白灰三色现代简洁风,男士设计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崭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家具,乍一看会让人以为自己走进了房地产商的样本间,美得昂贵生硬,没有半丝人气。 眼下客厅里静默的对峙,又把最后那点空气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听‘江队’说什么?”江停缓缓道,“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严峫嗤笑一声,向后仰坐,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别误会,我对当年那点龃龉早没心结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队长也好,隐姓埋名的陆成江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于特地落井下石来满足什么变态的心理欲望。” “但是,你在医院里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无事;这边刚一出院,那边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宁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聪明药勾引有钱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现过,但那次你包庇了胡伟胜,真相是什么?” 江停淡淡道:“他给我钱,把我买通了。这么说你满意吗?” “——别跟我扯蛋。”严峫一挥手:“胡伟胜那孙子要有钱还能跑去搞‘零售’?能让江队你在强|奸未遂的案卷上签字,姓胡的背后肯定还有一张更大的利益网!” 江停悠然道:“那么,你猜结出那张网的蜘蛛,会不会就是我?” 严峫一时没答上话。 江停说:“看,我说被贿赂了你不信,说我是幕后主使你又不信。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真相就是怎么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懒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行云流水间就把严峫的针锋全数退了回去。 严峫盯着他,发现对方真的是无懈可击。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复勘现场,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车祸,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现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绽的,是可以趁虚而入的。 “……”严峫手指轻轻磕着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未几突然开口道:“恭州禁毒行动失败,官方说是因为你指挥失误而造成的,内网上也确认你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活着,说难听点就是个预备在逃犯,要不要告发你就是我一念之间的事。现在你跟我这么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来?”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细听末尾几个字又带着冰冷的凶狠。但江停仿佛没听出来似的,从从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来的话,很快就会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会像当年一样,变成偷盗勒索或贩卖假药。而你也绝无翻案的机会,因为胡伟胜这次不会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运,上庭前他就会死在看守所里。” 严峫问:“你威胁我?” 江停却反问:“你剥过洋葱么?”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没有,我是男的,不进厨房。” 江停一哂:“洋葱令人酸楚流泪,但只有一层层剥下去才能到芯。与其就所谓的真相来逼问我,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案子再说吧。” 严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动。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从十八楼阳台俯而眺望,远处高架桥上长龙般的车灯汇聚成洪流,轰然涌向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芸芸众生头顶,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万户的玻璃上,再穿过昏暗的客厅,勾勒出严峫英俊刚硬的侧脸。 安静的空间中只听见呼吸起伏,严峫终于慢慢地道:“今天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吗?” 江停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会派出这种不入流杀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谁。” “那开SUV半途弄死杀手的那个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说。” 咔擦一声严峫拧亮了灯,暖黄色柔光均匀地洒满了巨大的空间。江停抱臂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反衬得异常修长清瘦,脸、脖颈和露出来的双手,都凉得令人心头发冷。 “那如你所说,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队你这身娇肉贵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严峫指了指客卧方向,微笑道:“杨媚那KTV人多眼杂,环境不好,不适合养病。咱们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里加班,就不折腾了,将就着在我这睡一宿吧。” 严峫家客卧带独立卫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房从来没住过人的味儿,枕头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应俱全。床头对面还悬挂着一整面电视墙,但江停没有看电视的心情,跟着严峫东奔西跑折腾了一整天,草草洗漱过就直接躺下了。 严峫坐在隔壁主卧床边,开着落地窗,点了根烟。 江停的话里,刨除避重就轻的部分,还是透露出了不少信息的——至少胡伟胜背后的利益网跟制毒相关,以及他自己在这个漩涡里的惊险程度,应该不是撒谎。 但其他欲语还休的暗示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对江停的怀疑毫无遮掩,江停对他的防备却更深切和隐蔽,倒像是曾经身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来了,但还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传来流水哗哗而止的声音,紧接着咔擦一响,那是客卧的浴室门打开了。安静到极致的夜里任何动静都格外明显,严峫甚至能想象出江停光脚踩在地毯上,关了灯,悉悉索索上床躺下的画面。 严峫摁熄烟头,刷了个牙,想睡一时又睡不着,脑子里转悠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翻了几个身之后,他干脆起身去客厅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几上的《红书》,拧亮了床头灯,心想等看完以后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装个逼。 三分钟后,书翻开倒扣在身侧,市局刑侦副队长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仿佛闪着两万伏白光的高压电线从天而降,把严峫一鞭子抽得惊跳起来,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喂,喂,喂?” “干啥呢老严?”那头传来秦川调侃的声音:“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哪个美女床上颠鸾倒凤?” 严峫揉着眼睛一看闹钟,清晨五点五十,顿时没好气地冲出来一句:“这你都知道,小泽玛利亚跟波多野结衣刚咣咣咣敲我家门呢。” “哟,两位老师为交流东亚传统文化辛苦了,你没给好好招待招待?” 严峫低头看了一眼,“你不打这倒霉电话,现在就已经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说:“行!等结案后兄弟赔你个活的波多野结衣,说到做到。现在赶紧撸完一发来队里,昨晚法医跟痕检连夜加班,终于找到了突破性线索,苟利正累瘫在会议室里哼哼呢。” 严峫疑道:“……什么线索?” 咣当一声客卧门被推开了,严峫大步流星而入,啪地打开了灯:“快醒醒,市局刚来电话——” 就在这瞬间,原本还在熟睡状态的江停骤然惊起,跟破门而入的严峫来了个眼对眼。 “……你怎么了?”严峫微愣,“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灯光下,江停合衣裹着毛毯,脸色比枕头还雪白,乌黑的鬓发中渗着冷汗,一双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闪着光,嘴唇微微地张开喘息着。 “……” 两人对视少顷,江停终于沙哑地呼了口气,勉强放松下来:“……严队,你不怕万一把我这个病人吓得过去了,这房子就变成凶宅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像在掩饰某种梦魇或条件反射。但严峫没识破这种刻意,不知怎么眼前的场景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赶紧别开目光咳了一声:“别废话了,你是小姑娘吗?晚上睡觉还穿着衣服,怕我闯进来非礼你怎么着。” 江停的目光从严峫脸上慢慢下移,停在某个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 严峫一低头,手忙脚乱捂上:“你说你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点起来别磨蹭了,市局刚打电话,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号范四的前科人员对上了,基本确定是个收钱卖命的职业杀手,同时从他身上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 江停连眼皮都没抬:“哦?” “药、物、残、留。”严峫一字一顿道,“他的裤子口袋里有半颗被碾碎的药片,化学成分与被害人冯宇光体内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种建宁市从未见过的新型毒品。” 半小时后,市局刑侦支队,江停戴着防霾口罩,跟在严峫身后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上行,江停低头避开监控镜头,低声道:“你为什么非要我整天跟着?” 严峫扭头冲他一笑,眼神满是做作的柔情:“保护你啊。” “……” 清晨五点到七点间可能是整个办公楼人最少的时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则还没来。从电梯出来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严峫要去会议室找他苟,对江停的安全早有准备——让他在副支队长办公室里面的套间等着。 “我先把门带上了,你能出去上个厕所啥的,外面的人进不来。记住别乱跑,待会我带着最新的案件情况下来找你。” 江停懒懒地倚在沙发上,精神不足,神情委顿。 严峫刚要关门,突然又探进头:“万一被撞见认出来了,就说你是我提来问话的目击者,叫他们来找我,明白了吗?” 江停抬手挥了挥,那是个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 严峫突然想起五年前庆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样的手势打发过。然而现在时移世易,境遇调转,重温这一细节不由给人一丝微妙的心理刺激,严峫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翘。 但他什么也没说,带着这古怪的笑容,堪称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把门带上了。 · “范四,原名范正元,建宁南程建新村人,曾因为敲诈勒索入狱,释放后无业,以帮人看地下赌场为生。此人曾经进过几次戒毒所,坐牢的时候大概强制戒掉了毒瘾,但从血检的情况来看,出狱后是铁定复吸了。” 秦川在大屏幕上一帧一帧地翻图,又示意众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情材料:“法医在进行尸检时,发现死者裤子口袋里有被碾成粉末的红色胶囊,基本可以确定,与被害人冯宇光吞食的毒品成分相同。” 大清早的会议室里就开始烟雾缭绕了,魏副局长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通红的老眼,疲惫道:“所以现在有哪些推论?” 秦川看了看严峫,严峫正夹着根中华烟,聚精会神看尸检报告,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目前我们主要的推论是,”秦川推了推金边眼镜,慢条斯理道:“范四本身吸毒,很有可能以贩养吸,并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关键来源渠道。凶手在五零二案发后,知道这种新型毒品已经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所以利用范四的信任,以接应他逃跑为名,将他杀死灭口。” 秦川顿了顿说:“按照这个推论来看,我们现在的侦查重点应该放在范四购毒的上下线,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伟胜之间的关系上。” 魏副局思索半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严峫,你觉得呢?” 严峫在众人炯炯的注视中捏了会儿下巴,突然道:“……范四抽的是硬毒,‘三号’跟‘四号’是吧。” 所有人目光转向角落,正撑着头打呼噜的苟利一下就惊醒了:“哎,哎,什么什么?是是是,戒毒中心记录和尸检结果基本匹配,二乙酰吗啡,鼻腔吸食加静脉注射,妥妥的。” 严峫说:“那就不对了。” 魏副局眉头一拧,“哪里不对?” 严峫合上尸检报告,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一个静脉注射海洛|因的重症瘾君子,回去抽苯丙|胺合成物的可能性不大,就像吃惯了满汉全席的不会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样,跟人的正常行为习惯相悖。” 他乌黑笔直的眉梢抬了起来,环视着会议室里的同事们:“那么死者裤袋里的毒品残留,既没包装又没封口,这么一小片药剂,真是死者自己放进去的么?” · 空荡荡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里,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墙上挂钟的时针已转了近三圈。 沙发上,来自胃部的隐隐抽痛让江停睁开了眼睛。 从门外隐约传来的动静看市局警察们已经陆续来上班了,但严峫还没有丝毫回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案情通报会开了这么久——在江停看来,这种简单清晰的案情连开会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边用力揉按一边起身,谁料还没站直,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紧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低血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从眩晕中勉强回过神来。 “……”江停无声地骂了句。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在办公室随便翻了翻。奈何严峫是个没有囤粮意识的人,桌面除了文件和杂物之外堪称贫瘠,唯一能称之为食物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潮了多久的饼干。 江停捏出半块牙痕清晰的苏打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厌弃。 咚咚咚—— “报……报告严队,”一道女声怯生生地喊,“技术队有消息了,严队,严……哎呀!” 江停已经听出了这姑娘是谁,上前一把打开门。 “——噫!” 不出所料敲门的是昨天那个胆儿比兔还小的实习女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开门,条件反射一下捂住嘴,紧接着就把江停认了出来。 “……”小姑娘原本就圆瞪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眼珠子简直要飞出来:“您您您您您,严严严严队他……” 清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皱巴巴的过夜没换的衣服。 如果思想能具现化的话,昨天填满了她脑海的不可描述之画面此刻已经演变成一整部动作小电影了。 江停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了她片刻,问:“你叫什么?” “韩韩韩……韩小梅!” “韩小梅。”江停从钱包中抽出一张五十块,放在她手心里,动作柔和又不容置疑:“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买好了送上来。” “……”韩小梅傻怔几秒,眼见江停要关门了,才突然反应过来:“哎等等,那严队——” 江停淡然道:“是严队让你去买的。” “……哦!”韩小梅差点咬着舌头,同手同脚地转身走了。 ------------ Chapter 15  技侦主任黄兴人到中年,头顶锃亮,步伐匆匆的同时还半侧着身体,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往外蹦:“昨晚数据恢复到十一点,今早四点就来上班了,赶紧弄完晚上我好去开我家那小子的家长会……嗨!他爹我次次被班主任当孙子训,这次再考倒数明儿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拼着性命不要,老子抽死他!” 严峫安慰他:“没事,这不以后还能当警察呢吗?” 黄兴一愣,目光落在严峫身上,下意识道:“那可不行!” 严峫:“……” “刚说到哪了?”黄兴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哦,对,恢复数据。” 严峫:“………………” “被害人冯宇光的相册、通讯录、最近联系人,包括微信账号数据都恢复了,只有微信聊天记录暂时找不回来。喏,通话记录在这儿,被害人生前最后接的一个电话是非实名注册手机卡,无法三角定位,也确定不了机主。” 严峫指着名单第二行:“这个呢?” 这是个打出电话,时间离最后那个神秘的接入电话只差三分钟,通话时长四十八秒。 四十八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是约定见面地点的话未免太啰嗦,聊点其他的话,时间又不够。 “这个啊,”黄兴说,“机主叫丁当,冯宇光实习那家公司带教主任的女儿,二十一岁的艺校学生。被害人跟她最近一个月来通话特别频繁,说实话,我估计这俩孩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谈恋爱了。” 严峫微微一笑。 黄兴疑道:“你笑啥?” “我笑你猜错了,被害人跟这姑娘不可能是恋爱关系。”严峫把装着手机的证物袋一晃:“赌不赌?” “……”黄兴谨慎道:“我劝你先看看通话记录再说。” “不用看,我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严峫笑而不答:“赌不赌?” 黄兴不干了,说:“你这不是抬杠吗?” “什么抬杠,我这是基于事实之上的合理揣测。你对案情不完全了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冲上楼,差点当头撞在严峫身上:“——哎哟!” 严峫眼明手快,关键时刻闪身躲过了泼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也拯救了自己去年双十一淘宝来的二百块钱一打的黑T恤,斥道:“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韩小梅一手豆浆一手包子,仿佛受了惊的小鹿:“啊,严队!你你你我我我……” 黄兴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额头。 “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野餐的?!”严峫简直出离的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让你带这丫头,你让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组老高给我拎过来!” “不是高哥,不是!”韩小梅慌忙拦住他:“是严队您的朋友,刚才我去您办公室,他说您让我去去去买点吃的——” 严峫:“……” 严峫脸色风云变幻,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黄兴奇道。 “……哦,我叫来的现场目击证人,一忙起来就把他给忘了。” 严峫从委委屈屈的韩小梅手里一把夺过包子豆浆,想了想,又给塞了回去,把证物袋里的被害人手机丢给黄兴,说:“调出被害人抵达建宁后联系最频繁的人,包括这个叫丁当的,挨个叫来问话,回头让老高整理个笔录给我。”然后他再次一把夺过包子豆浆,上下打量韩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么穿的?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别好!” 韩小梅:“………………” 严峫拎着包子,扬长而去。 “别跟这二傻计较。”黄兴拍拍快哭出来的韩小梅,向严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岁男人还找不到老婆,怎么会没原因呢。” · 严峫坐在办公桌沿上,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对方抬手来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啪!”一声把案情分析报告摔上桌面,说:“喏,先干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随即从从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严峫说:“你现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老实听话……” 江停一抬头,脸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严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惊呆了,足愣了好一会,连忙亲手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层纸撕了,双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探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豆浆,宽恕似的把早点接了过去。 严峫自知理亏:“你说你这低血糖就早说嘛,来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买点吃的,这能怪谁?哦,我这儿还有半包饼干,你看,谁也没故意饿着你是不是……” “范正元吸毒?” 江停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翻案情分析,在尸检结果那几页停下了。 “鼻吸加静脉注射,老油条了。怎么?” 江停指着分析报告上的一行说明:“那你们怎么会认为他裤袋里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给自己吃的?” 他的问题跟刚才案情分析会上严峫提出的一模一样。 严峫饶有兴味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吃?” “静脉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状的四号二乙酰吗啡,对神经游走细胞释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注射过一段时间,大脑内多巴胺受体的数量会急速减少;所以为了达到已有的刺激水平,所有重度瘾君子都会不停加大注射量。而冯宇光体内的苯丙|胺合成物,属于勾引新手入门的轻量级别,对范正元的神经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严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或许他就是看这种药片方便,便宜,当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边翻报告一边漫不经心道,“四号二乙酰吗啡卖得贵是糊弄外行人,实际市场货里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价格不见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况且吗啡的劲没过,混着其他的抽会让人很不舒服,范正元没必要那么干。” 办公室里只听见他翻看尸检报告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你对毒品生意倒挺了解的,”过了好一会,严峫突兀地道。 这话明显不对劲,江停终于感觉到什么,眼皮一抬,正撞上了严峫锐利的目光。 “——看什么?”江停反问道,“我缉毒干了十多年,为什么不了解?”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喂老秦,嗯,行你说……对对,找到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川说了什么,严峫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速抓起车钥匙,拎起外套:“好,你们去搜姓范的家,另一个地址发给我,我这就亲自过去。” 江停慢条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料袋被严峫一夺:“甭吃了,赶紧跟我走,车上边走边吃去。” 江停皱眉道:“你干什么?” “禁毒支队摸出了范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个窝藏据点,正准备安排线人带我们过去。”严峫一看塑料袋里的包子,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奶黄的。你这胃口还挺挑,能再娇气点不?” 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 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 Chapter 16  内外窗台交界处,木框上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烟熏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积垢上,残留着几条极不清晰的横棱。 ——鞋印。 严峫向外探身,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在筒子楼外部紧贴墙面的消防梯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 严峫示意江停稍等,随即打了个电话:“喂老秦……” “你在哪?”电话那边秦川显然在开车,背景十分喧杂:“我们已经从范正元家搜查过一轮出来了,回局里再跟你详细汇报。另外那个窝藏据点是北区的怡红大浴场,我听线人说你怎么没去啊?” “我让马翔带人过去了,怎么?”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个波多野结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种地方还能……”严峫眼角余光瞥见江停,突然觉得有了维护自己个人形象的必要,于是话锋陡然一转:“谁是波多野结衣,你这思想咋这么龌龊呢?” 秦川:“……???” “别废话了,我在胡伟胜的租住房里,这儿出了点新线索,你们离得近就顺便过来一趟吧。”严峫赶在秦川回答之前抢先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哈,赶紧来!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着墙,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动作刚到一半就被严峫拽着肩膀拉下来了,斥道:“干什么呢,上后头去。” 严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后,紧了紧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声,干净利落腾空而起,整个人钻出了窗户,全无防护地挂在了消防梯上,探头往楼顶一看:“卧槽!” “有东西?” “这姓胡的是个人才啊,”严峫高声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楼顶天台,伸手把江停拽了上来。 顶楼天台上隔热用的毛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垃圾、废建材、破损的管道充斥了这片空间。天台两端的楼道铁门斑驳生锈,早已被锁了起来,而边缘地带用砖瓦和铁皮搭建了三间违章建筑,传来发电机嗡嗡作响的动静。 “自建顶层小复式,创意相当不错嘛,胡伟胜不去学泥水匠真是可惜了。”严峫走近草棚屋往里看了看,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推窗的?别跟我说直觉!” 傍晚天台风大,江停一手裹紧严峫的外套,一手捂着口鼻,闷声道:“第六感。” “……”严峫问:“你是女人吗?” 江停回视他,毫无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冻得微微发红。 严峫瞥了他好几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一排三间小屋,严峫进了最左侧那间,三合板做的门伸手一推就开了。屋里蓬一下炸出的灰尘把严峫呛得咳了好几声,待灰尘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着手机照明弯腰钻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杂物堆满了这座四五个平方米的空间,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长满了蜘蛛网的柜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制品和破铜烂铁,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器具,有的裹着塑料布,有的盖着泛黄的白布。 严峫看着那堆器材的形状,心里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也不嫌脏,顶着灰尘把布一掀。 滴瓶、反应罐、加热器、脱水机…… 严峫退了半步。 ——在这林林总总的蜘蛛网间,竟然藏着一批制毒工具! “……严队。” 屋外暮色四合,夜风呼啸。江停的视线逡巡整座天台,落在了不远处正发出发电机声响的铁皮屋上,略微迟疑了一下,重复道:“严队?” 屋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严峫在干什么。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终于举步走了过去。 铁皮屋的窗口就是用塑料布糊住的,铁锁虚挂着,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进去。这间屋子跟另外两间不同,阴暗狭窄的陋室相对比较空,发电机堆在墙角,几种不同颜色的电线通向铁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毡布。 江停手在毛毡上压了压,确定底下应该是个长方体的电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毡掀了起来。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干燥的霉灰腾空而起,江停别过脸去咳了几声才止住,毛毡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单开门冰箱。 不知为何江停手指有一点不稳,他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内赫然放着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烧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药瓶混乱杂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经空了,玻璃器皿底部还残存着不同颜色的痕迹。仅有几只玻璃瓶内还有溶液存在,因为没密封好,发出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 而冰箱门内侧的凹槽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被层层叠叠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 江停的心脏狂跳起来,脸色也微微变了,轻轻将报纸拨开。 里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蓝色粉末。 江停单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扩大又缩紧,伸手将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来,只见右下角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钢笔写着几个字——“C组九箱7704”,墨水已经开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着那标签,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笼罩了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脸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这行字是为什么? 这一行钢笔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某个片段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更空旷、更黑暗的工厂仓库,无数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狱深处徘徊游荡的幽蓝冤魂。它们被铲车装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货车,远处黑夜中暴雨倾盆,路灯摇曳着鬼火般的绿影。 “六个亿,”有人在他身后含着笑说,温柔仿佛恶魔的昵语: “你看,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有好几秒间江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随即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这个动作让他将所有惊疑强行压成平面,冻结在了名为冷静的厚厚的坚冰之下;然后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冷藏室,起身关了冰箱门,重新盖上毛毡,将那一小包粉末塞进了裤袋。 就在那瞬间,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严峫的声音在身后冷冷道:“拿出来。” 江停身体微僵,手在裤袋里没有放松,徐徐转过了身:“严队长……” “拿出来。”严峫眼珠黑沉沉的,说:“别逼我动手。” 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一场交锋,未几,江停绷紧的小臂肌肉终于放松,被严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里那袋毒品。 “为什么?” 江停下颔略微抬起,并不回答。 严峫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移到了拨出键上方。他逆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一遍,江停。如果你还是没有答案的话,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后,江停开口说:“没有为什么,或许因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突然江停整个人往前一扑,是被严峫拽住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紧接着就强行往屋外拖。 这种拎鸡崽似的手法让人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音,挣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然后踢到了门框,小块水泥和沙土一股脑倾泻下来。他反抓住严峫的手想用力掰开,但却无法撼动钢铁般的钳制,直到出了门,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着喉咙几乎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哑道:“你……” 严峫一把抓住他下颔,英俊的脸上满面怒容,刚要说什么,突然抬头脸色微变:“小心!” 江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严峫一把推去身后,混乱中他感到劲风贴着自己耳廓削了过去,猛一回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上来了其他人! 变故来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时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这时严峫的反应堪称神速,抬手就准确架住了来人的胳膊,紧接着一肘狠狠捣向对方肩窝! 嘭—— 偷袭者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手中匕首应声而落。谁料他连哼都没哼,刀尖落地前抬脚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横挥——千钧一发之际严峫身体后仰,刀锋紧贴着鼻梁一挥而过! 那瞬间严峫意识到对方是极其专业的,头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脚步一顿。 对方抄住严峫飞踹过来的腿,刀尖剁向膝盖,被严峫腾空当胸一脚踹得后退。但他身体素质非常强悍,仅仅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闪电般俯身避过回击,地上抓了把砂石扬手一洒—— 严峫条件反射去挡,但尘土迷进眼睛,霎时就来不及了。 和剧痛同时到来的是大腿一凉又一热,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紧张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严峫这人又非常彪,完全没去想大动脉失血的危险,就势抬脚狠狠踹掉了对方的匕首,咣当! 匕首打着旋撞上天台栏杆,摔下了楼。 来人因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闷哼了声,但尾音冰冷上扬,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所致,倒不如说是嘲弄。 ——就那一声让严峫听出了年纪,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 伏击刑警的目的是什么? 尘土让严峫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瞬间他被来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人绝对是格斗高手,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难为他竟然呼出了个空心正圆,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间,严峫多少年来的搏击意识让他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后脖子,轰!两声巨响,两人同时被掼倒在了地上! 几乎立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严峫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硬挺着被揍了好几拳,倏而感觉对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搜了一遍,随即从后裤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袋毒品! 来人低笑一声,掐着严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重重抵上了天台栏杆。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加冲力,顿时让栏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锐响! 专业杀手把人喉骨捏断的掌力真不是开玩笑的,换作其他警察此刻已经光荣殉职了。严峫双手抓住对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强忍着眼部的剧痛:“你……就是……杀范正元的……” 阿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认出来了,“噢?”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警察来得倒快,你本来不用死的。” 严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妈的是你!” 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严峫脚下骤然发力,狠扫对方踝骨,登时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对峙。阿杰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仗着严峫看不见,闪身避开了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住严峫肩膀。 “……”阿杰低声骂了句,以肩膀抵着严峫,发狠一下把他整个人抛上了栏杆! 咯吱—— 金属变形发生的瞬间,严峫本来已经扭住了对手肩颈,只要发力就能一个背后摔,把这个职业杀手凌空摔下楼。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早已被多年风吹雨打锈死了的铁栏杆竟然不堪两人体重,整排向天台外倾斜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与阿杰两人同时脚下一滑。 江停失声道:“严……” 但他还没迈出一步,冰凉坚硬的枪口就无声无息顶上了他后脑。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动。” ------------ Chapter 17  “——别动。”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开门,咒语落地瞬间,江停所有动作就顿住了。 甚至他的思维都像被冻住一般,出现了刹那间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栏杆整排向外翻倒,严峫摔下了六楼!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内发生,阿杰在失去重心的同时一把抓住栏杆顶端,打了个滑,发力爬了上来;而严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滑了出去。 都说人死前潜意识会走马观花般重复这辈子所有重要的场景,但那一刻其实严峫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出于本能,在失重时他双手拼命乱抓,右手指尖按住了天台水泥地面的边缘,但根本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这一抓只稍微让坠势打了个顿,就那稍纵即逝的时间里,他右手抓住正在倾斜的栏杆,铿锵! 六楼天台,离地近二十米。 空心铁杆撞在水泥地上,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把单手悬挂的严峫吊在了半空中。 严峫的叫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冷汗并不只是个形容词了。 “我艹……” 濒死还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这短短两个字,严峫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抓住铁杆,正想引体向上往天台爬,突然十指碾压般剧痛,差点让他松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里踩他! 那个职业杀手! “几年不见,最近好吗?” 江停僵立在原地,枪口从他后脑渐渐移到耳后,沿着耳廓划了个半圆,从下颔骨顺着脸颊,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绘肌肤般,顶上了太阳穴。 那声音靠近了,在耳边悄声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鬓发一丝丝浸透,汗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颏。 而那恶魔般的蛊惑还在继续,问:“怕不怕那个警察摔死?” 不远处天台边缘,阿杰鞋底狠狠踩踏严峫的手指,然后走开几步找了片刻,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 “他本来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从很多年前就会换一场开局……” 江停往前一动,但只听枪口咔哒一声,子弹推上了膛! “我说了不准动,”那声音的主人戏谑道。 ——就在这个时候,夜幕远方送来模糊的警笛声,在风中逐渐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开枪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血腥的气体。他一寸寸抬起手指抓住了枪口,一字一顿道:“开枪,别怂。” 紧接着他把枪口狠狠推开,冲了出去! 枪声也许响了,也许没响,但在混乱的须臾间没人注意到。阿杰举起石块向严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后风声来到,他整个人被江停纵身扑了出去! 以专业杀手的正常水平而言,他应该根本不会被后面的人沾上身。但阿杰没想到江停会扑过来,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两人翻滚着撞上了几步以外的楼道门,生锈的锁根本挡不住那么大冲势,咣当一声铁门被弹开了,江停按着阿杰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严峫从悬空的六楼外咬牙爬回天台,一边疯了般拼命揉眼,一边踉跄起身往前追,刚迈出两步就只听——砰! 子弹溅起一溜碎石,紧贴着他脚边打进了地面! 严峫回过头,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数米以外,手里赫然举着枪。 枪口正准确地对着他。 “……!”翻滚间隙中阿杰骂了句什么,但完全听不清。他就像个沙袋般被拖着滚下楼道,仓惶中只来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后脑,轰!一声巨响,在拐角处重重撞上了水泥墙。 水泥碎块瓢泼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来越响,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耳朵仿佛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倾斜着,喉咙里一下呛出了几口血沫。 恍惚间地面在震动,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谁?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睁开眼睛,但昏暗的楼道里所有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他发着抖大口喘息,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无形的巨手裹挟灵魂堕入深渊。 他的手缓缓低垂,最终在看清来人之前,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仲夏傍晚,苍穹如烧。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余晖涂抹在剧院高大的桃木门上。华丽吊灯晦暗,大红帷幔半垂,空荡荡的座位层叠延伸向视线尽头;他小心裹紧破旧的外套,蹲在二楼包厢栏杆后,透过缝隙望向舞台。 帷幕后勾勒出提琴手笔直的侧影,那是个与小偷窥者同样年纪的男孩。 I’veseentheworld,doneitwell Hadmycakenow Diamonds,brilliant AndBelAir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灯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抬头望向二楼,准确对上他的小偷窥者,随即展颜露出了一个微笑。 旋律在剧院上空盘旋缭绕,向远方岁月迤逦而去。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麦穗如摩西之杖分开的大海向后两侧倾倒。风呼呼刮过耳畔,长庚星闪现出明亮的光晕;他那同龄的伙伴站在山崖尽头,迎风伸出右臂,抱住他奔来的身躯,在乌黑发顶印下亲吻。 夕阳从他们一触即分的身影中间投下余晖,将层叠山峦融成金水。 Hotsummernights,midJuly WhenyouandIwereforeverwild Thecrazydays,citylights Thewayyou\'dplaywithmelikeachild ……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我永远不背叛你!” 晚风将誓言飞卷带走,暮色笼罩天空,乌云飞速流转,金红被天青和苍蓝渐渐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线尽头一寸寸亮起灯海。 WillyoustilllovemewhenI\'mnolongeryoungandbeautiful? 梦境中江停身量变高,长大成人,他张开双臂穿过爆炸的硝烟,任凭身体向大地自由坠落。 WillyoustilllovemewhenIgotnothingbutmyaching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渺。江停看见他向自己坠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间呼啸的风从指间刮过,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广袤天幕。 旋律婉转悠长,而岁月短暂如烟云一瞬。江停凝视着他,抬起枪口,对准头顶那疾速变小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Iknowyouwill——”他听见有人在风中唱道。 ——YouwillstilllovemewhenI\'mnolongerbeautiful. 下一瞬,子弹穿过时光回溯而来,在淋漓鲜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咳咳咳!” “醒了!”“血压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侦支队!”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混乱中杨媚尖叫:“江哥你怎么样?”“快别动快来人!”的声响划破喧嚣,清晰得炸耳,直到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没事,”严峫沉声道,“有点轻微脑震荡,别让他起来。” 江停的神智在梦境和现实中翻滚跌宕,大脑被撕扯成两半,一边躺在病床上,一边又同时从高空中坠落山崖,剧烈的高坠眩晕让他几欲呕吐,立刻被护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针。 这一针倒相当有效果,药剂迅速把他迷乱的灵魂拉回了现实。好几分钟后,仿佛灵魂终于坠地,江停骤然从胸腔里吐出了这口气,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不太严重,只是病人身体情况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养几天……” 江停左手一动,疼得钻心,马上被杨媚按住了,只得转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严峫?” 杨媚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当即一滞。 严峫用手势打断医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随后立刻走来问:“你怎么样?” 视线慢慢聚焦,江停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里,外面天色将暗不暗,可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杨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赶来的,此刻眼眶微微发红,显见非常担忧,几个在她KTV里帮忙的手下人被拦在病房外。 严峫的眼睛被紧急清洗过了,双手十指缠着绷带,边缘隐约透出血迹来。 “没事。”江停刚说话就忍不住咳了两声,对杨媚微微点头,沙哑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杨媚满腔腹诽却不敢说,只得皱起柳眉狠狠地瞪了严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辞。 医生也带着值班小护士离开了,随着门板一声咔哒,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江停脱臼的左臂已经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绷带,他靠在床头雪白的软枕里,病号服领口松松地,因为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精神恹恹,又非常的优柔单薄。 严峫问:“你确定不再睡会儿?” 江停半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摇了摇头。 “得了,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严峫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带着点若无其事的漫不经心,笑着说:“没想到你对犯罪分子企图干扰警方侦查重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幸亏咱们抢先一步赶去重勘了胡伟胜的窝点,起获了大批陈旧制毒工具,现在市局正加班加点审问那姓胡的呢。哎,你说咱俩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没想到……” 江停问:“他跑了?” 严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称代词是——他。 不是他们。 “可不是跑了。”严峫吁了口气,唏嘘道:“是我轻敌,差点栽那孙子手上。你把他扑倒之后我从天台外爬上来,这才发现嫌疑人还有个同伙,那人还持枪,一梭子打在了我脚边上,真是够险象环生的。” 江停确实病了,精神实在不济,以至于没掩饰住神色间细微的变化:“然后呢?” “然后也没怎么,我跟那同伙大概对峙了半分钟,市局的增援就拉着警笛赶到现场了。那人听见警车过来,倒也不恋战,拿着枪进了你们掉下去的那个楼道。” 严峫的语气毫无任何变化,随即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个时候你还跟杀手在楼道里对峙,我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跟着冲了进去。楼梯间很黑,我往下跑了几步,就看到——” 严峫故意叙述一顿,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开口追问:“你……” 然后严峫出乎意料地发现,江停追问的并不是这个话茬,甚至对当时楼道里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江停问的是:“你看到他的脸了么?” ------------ Chapter 18  “脸?”严峫有些意外。 江停盯着他。 “……没有,当时太暗了,而且他手里有枪。” “你完全没看清他长什么样?身高、体型,任何外貌特征?” 严峫略一思忖,说:“真的很难看清,不过身高不低,体型应该中等,跑起来速度非常快。” 江停颔首不语,半晌突然说:“这个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严峫早过了一言不合掀桌走人的年纪,但此刻脸色还是变了:“你说什么?” “胡伟胜那边你查不出参与制毒的直接证据,在拿不到口供的情况下,暂时不予羁押,或以贩卖假药为方向继续调查是最好的做法。这件事危险的地方在于,胡伟胜的做法不仅触犯法律,也触怒了贩毒集团,真正凶残的犯罪者已经参与了进来,警方深入侦查会遭到难以预测的危险。” 严峫直直看着江停的眼睛,许久才开了口,声音轻而危险:“为什么,因为畏惧犯罪分子?”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们有一张非常完善的、难以测量边缘的犯罪网,比你想象得更强大,也更缜密……” “因为那袋毒`品?”他的叙述被严峫打断了。 “……” “那袋毒`品不同寻常,你认出了其中的线索,是不是?” 不等江停开口,严峫站起身,几乎紧贴在了他面前:“那种毒`品跟卖给冯宇光的假阿德拉是同一种东西,所以你才想藏匿它,对吧?”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病床毛毯上,面对步步紧逼的质问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语调都没改变分毫:“如果你还想纠缠那袋毒`品的问题,我说了,我只是想把它据为己有而已。” 病房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嗡鸣,除此之外,只有两人的呼吸彼此喷在对方脸上。 严峫慢慢后仰,站直,仿佛刚才的咄咄逼人全不存在似的,突然说: “前天早上,死者冯宇光的父母从北京来到建宁,去太平间认领了尸体。” 江停毫无反应。 “冯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父亲做生意,母亲很早就全职在家照顾他。冯宇光很孝顺,虽然有时贪玩,但每逢过年过节、父母生日,都不会忘记打电话和寄礼物回家,是邻里亲戚间有名的有出息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寄托和骄傲。” “每一个被害人都曾经是父母的寄托和骄傲,”江停回答道。 “他母亲今年快六十了,受不了这刺激,看到尸体就晕过去了。父亲一直在市局会议室里嚎啕大哭,拿头撞桌子,几个法医都拉不住。他们的年纪已经不能再要二胎来聊当苍白的安慰了,余生都将活在历久弥新的痛苦和绝望里,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江停。”严峫叫了声他的名字,缓缓道:“那个痛苦挣扎死在冰柜里的学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对你来说他只是案卷上简单利落的‘被害人’三个字,对更多的人来说他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如果犯罪者不伏法,他会被冠以吸毒者的流言缠身而不得安息,如果我们警察不为他洗清冤屈,谁还能为他鸣冤报仇?” “——为什么不能报仇?”江停反问:“对方动用了专业杀手来清理善后,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把新型毒`品捅到警方面前的胡伟胜?” “如果你是被害人,你会因为凶手被黑吃黑而感到快慰吗?!”严峫断然喝道:“我们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了告慰被害人家属,更多是预先震慑更多更严重的犯罪!如果就像你说的他们有一整张贩毒网,未来还有多少冯宇光会被害?我们警察还要在认尸现场接待多少个悲痛欲绝的冯家父母?!” 严峫低沉的尾音震得人发蒙,似乎连墙壁砖石的缝隙都一齐隐秘地震颤了起来。 但江停却连眉梢都没抬,淡淡道:“没必要,警察也不过是一份职业罢了,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也是一样的悲痛欲绝。” 江停是那种从五官面相,到气质涵养,都看上去非常温和的人。但那种丝绸般轻柔的感觉只是表象,他内里的强硬和不容置疑是与生俱来的,似乎再慷慨热血的宣誓,再承情激昂的言辞,都不能稍微触动他坚定冷硬的态度。 严峫的喉结上下一动,仿佛是忍下了什么,未几突然说:“你说你想把那袋毒`品据为己有。” 江停没吭声。 “但你车祸后的血检显示你至少在两年时间内没吸过毒。” “……” “所以你一个不吸毒的人想把毒`品带回去做什么,练习高中化学实验?” “当我想拿去卖钱好了,”江停从善如流地回答,对严峫查了自己的病历这点毫不意外:“这很奇怪?” 他答得这么顺溜且毫无心理障碍,换别人可能当场就被哽住了。但严峫是个当了十多年的老刑警,江停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冷冷地笑了起来:“行,不奇怪。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当年塑料厂爆炸后你被官方确认牺牲,杨媚却是从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把你救回建宁的。这中间一段时间空白我姑且认为你是被毒贩劫持了,但你是缉毒支队长,这么重要的职务,怎么没被毒贩刑讯?” “……”江停脸色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随即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刑讯?” “——不用,不用拿病历,不用脱衣服。”严峫在江停下面的话出来前就抢断了,说:“其实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没打氯胺|酮?” 交锋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别跟我说用氯胺|酮这类毒`品诱供出的情报有可能是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做过审问训练的,毒贩比我们更清楚,与其任你沉默还不如开口胡说八道。” 江停终于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峫笔挺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逆光显得格外高挑,给人一种扎实的压迫感。 “你在我这里并不是完全清白无辜被诬陷的形象,江队。”严峫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你还是五年前那个公正、严谨的好警察,但如果你继续阻止我深入调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跟毒贩之间是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了。” 江停一哂,感到很荒谬。 “不早了,今天先这样吧。”严峫转过身,丢下了一句:“好好养伤。” 病房门呯一声关上,江停向后靠在病床头,用两根手指紧掐着眉心。 “……”很久后他才开口喃喃地骂了句,但没有发出声音。 · “傻逼——!”啪一声脆响,魏局把文件摔在严峫面前的桌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会议室里人人缩着脖子,噤若寒蝉,只恨自己不透明。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严峫手里夹着根烟,大腿翘二腿,面无表情对着魏局兜头而来的唾沫星子,长长吐了口烟圈。 “为什么单独行动?为什么不打报告?为什么不申请配枪?!你自己被犯罪嫌疑人打死就算了!还让路过的群众觅声爬上天台查看情况,险些被嫌疑人从楼梯推下去摔死,现在还在医院里待着!待会要是家属投诉到上级公安厅,老子一定把你扒光了绑起来送去顶雷!” “没事老魏,”严峫悠然道,“我去过医院了,群众被我们警察冒死办案的精神所感动,答应不投诉。” “……”魏局气沉丹田,用尽洪荒之力,大吼一句:“放屁!” 坐在严峫身后的秦川遭到了池鱼之殃,默默把金边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唾沫。 “小高!”魏局余怒未消:“报告情况!” 刑警支队外勤组的高盼青正把全身缩在马翔身后伪装自己不存在,无奈被点了名,只得讪讪站起身。 “呃……外勤和技侦的弟兄连夜重勘了嫌疑人胡伟胜家,从严队起获的制毒工具上发现了大量指纹证据,目前痕检还在进一步排查……为此我们紧急重审胡伟胜,但姓胡的咬死自己只是个卖假药的,对毒`品交易什么都不知道,目前在口供方面暂时没有突破进展……” “他在当年恭州强|奸未遂案里学聪明了,”严峫皱眉道,“制毒贩毒足够他吃枪子儿,卖假药致死却顶天二十年。” 他又在提恭州已经封档的铁案,魏局几乎要炸毛了:“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严峫无所谓地耸耸肩。 魏局转向技侦:“既然有指纹铁证,为什么还那么着急追口供?” 高盼青觉得自己真是水了个大逆,才会被迫在顶头上司被顶顶头上司痛骂的时候站出来发言。他硬着头皮说:“因因因因因为无法通过指纹对比形成胡伟胜参与制毒的直直直直直接证据……” 魏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蹿升到了一百八的血压,咬着牙问:“为、什、么?” 高盼青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因为胡伟胜的指纹只存在于反应罐底部,过滤机中下部,以及脱水机顶两侧手提的位置,而气体罐顶部放气阀、药瓶盖和软管接口等制毒环节的关键操作点上,没查出他的指纹。” 魏局觅声望去,严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也不点,一边在手指间缓缓揉捏一边沉思道:“也就是说,胡伟胜的确不曾操作过这些工具,他只负责搬运及看管,真正的制毒‘技师’另有其人。”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几个小时前的场景,那是他在天台生死一瞬后,拔腿狂奔至楼道口,于逆光中瞥见的一幕剪影。 随即他轻轻一摇头,强迫自己将这画面暂时搁置了。 “你这个……”魏局习惯性想骂严峫两句,没找到词,当时有点哽住了,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不抽就拿来给我,糟蹋东西,浪费!” 严峫:“……” 韩小梅委屈地问黄兴:“黄主任,没事找茬也要骂两句这点严哥是跟魏局学的吗?” 黄兴小声说:“嘘——他们这些干刑侦的,魏局也是快四十岁才找到老婆……” “上级部门对五零二案非常重视,省厅已经问了两次。”魏局扫视整个会议室,威严道:“现在案情已经裹挟了制毒、持枪和公然袭警,我们不能坐等省厅逼我们下军令状,必须积极主动,先给自己人规定好破案时限,抢在犯罪分子清理完其他线索之前取得突破性进展!严峫。” 严峫刚抽出第三根烟,闻言毫不犹豫地飞快把烟点着了:“是是,您说。” 魏局一看他满手绷带、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坐在会议桌后的样子,就想起当年把这个富二代小混混从街上铐回派出所的往事,再想到自己一时糊涂,竟然让小混混人模狗样地穿起制服混进了公安队伍,现在眼睁睁就要升为正处级的支队老大了,当即血压又险些蹿升到了一百八。 “七十二个小时内不破案,你下半辈子就特么别想扶正了,”魏局悲愤道:“给老子扒了衣服回家继承煤矿去吧!” “……”严峫目瞪口呆盯着他,欲言又止,然后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 “不带您这样的,您今天怎么对扒光我这件事这么有执念啊,我可是个直……” 话音未落他险些被魏局的烟灰缸敲个满脸桃花开。 “行行行,”严峫被人七手八脚从桌子底下扶起来,有点狼狈地拍着胸口,说:“破案破案,这就破案。老高!” 高盼青用“我求求你了”的眼神回视他。 严峫问:“你们审了胡伟胜多久?” “三班人马,连夜突审,到现在已经超过八个小时了。姓胡的又不傻,知道漏了口供就是死罪一条,咬定自己只是把制毒工具捡回来准备当废品卖的,那袋关键性证据的毒品又被抢走了……” 严峫一摆手,打断了手下,随即向魏局竖起一根食指。 “给我一个小时。”严峫说,“一个小时内拿不下姓胡的死罪口供,我跟您姓魏。” 魏局愣住了。 严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魏局怔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怒道:“我老魏家缺你这么个便宜孙子吗?!” ------------ Chapter 19  “你利用伪造的阿得拉引诱学生吸毒,在你出租屋房顶上发现的制毒器具上提取出了大量指纹,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官,那些东西都是我捡来的废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制毒器具。” “别负隅顽抗了,老实交代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再嘴硬的话谁都救不了你!” “哈哈,警官你们是要拿我冲季末业绩吗?制毒贩毒那可是死罪一条,你们这是想诱骗我认罪吧?” …… 审讯室单面玻璃外,严峫戴着蓝牙耳机,背对着身后的讯问场景。 他在哗哗作响的水流中解开手上绷带,将皮开肉绽的手指伸到水龙头下,凝固的鲜血立刻化作红水顺着指尖流走了。 冰冷的刺痛像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但他却像毫无感觉,连眉峰都没动一下,聚精会神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对话: “如果你坦白交代五零二案发当晚车后座的同伙,对我们警方办案提供重大线索的话,法院未必不会从轻判处!” “什么同伙?那是打顺风车的,我根本不认识。”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搭顺风车的是男是女,多大岁数,有什么体貌特征,以什么形式付的款?” “忘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 “我艹,这死鸭子嘴真硬。”马翔悻悻道:“从昨晚到现在疲劳审讯八个多小时了,不是不知道就是他忘了,老子真想——” 严峫眼皮都没抬:“你想干什么? 马翔咽了口唾沫,看小屋子里只有秦川一个外人,便偷偷摸摸冲严峫使了个眼色:“我让实习生把监控断了,严哥,咱们上点手段吧?” 秦川在玻璃倒映里抬头笑道:“哟,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手段,”严峫哼笑一声,拿雪白的毛巾慢悠悠擦手,问:“什么手段?” “啧,拿枕头垫着打肚子啊!反手铐椅背腾空过夜啊!我听说一点伤痕都看不出来,保证他不过一晚上就……” 严峫打断他:“这就叫手段了?” 马翔眨巴着他无辜的大眼睛。 “我告诉你什么叫手段。”严峫说,“满把头发剪碎了混在奶茶里逼他喝,高光对着眼睛照让他三天不睡觉,烧过的针专往腋下膝弯里扎,看不出伤口还折磨人。要是这还不过瘾的话,拿两只大瓦数电灯泡同时烤他左右太阳穴,或者拿出美国佬对付基地成员的手段把嫌疑人按倒了直接上水刑,曾经有人这样实施过,后来……” 马翔整个脸部肌肉已经僵了,半晌才颤抖道:“……后来……?” 严峫劈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后来就是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了!蠢货!” 秦川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 “没事少刷那些垃圾公众号!”严峫对着瑟瑟发抖的马翔斥道:“咱们这不是哪个犄角旮旯派出所,是副省级建制的市公安局,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以为断个监控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笑话!” 马翔觉得十分委屈,“那他打死就是不交代怎么办……” “咱们不说上手段逼出来的口供能不能采信,就说在千万分之一的情况下胡伟胜真是无辜的,制毒工具真是他捡回去卖废品的,杀死冯宇光的也另有其人——多少年后冤案翻出来,你给他赔命还是我给他赔命?” 马翔不敢顶嘴了,只悻悻地小声哼哼:“……一小时内拿到口供,反正给魏局立下军令状的人也不是我……” 严峫刚张嘴要骂,突然门被推开了,苟利以与其吨位极不相称的灵活狂奔而进,举着手里的牛皮纸袋:“来了来了!快点!你要的法宝准备好了!” 严峫立刻接过来,目光往纸袋里一扫。 马翔好奇道:“法宝?” 马翔伸长脖子,甚至连秦川都忍不住往这边瞅,却被严峫一手一个搡了回去,哗啦将纸袋抓起来,冲苟利比了个大拇指:“行的我苟,我看这波没问题——那谁来开个门,让我进去。” 苟利谦虚道:“好说啦老魏。” 严峫:“……” 秦川拍拍严峫的肩膀:“快进去吧老魏。” 严峫:“你们……” 马翔:“看好你哟魏哥。” 严峫大怒:“你才是伟哥呢!” 门咔哒一声,胡伟胜抬起头,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审问民警起身叫了声严哥,严峫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拉开铁桌后的折叠椅,一屁股坐了下去,丢了根烟到桌面上: “抽吧。” 胡伟胜动了动,但没接,沙哑笑道:“怎么警官,唱白脸的来了吗?” 胡伟胜数次进宫,对审讯的这些技巧可能比一般民警还熟。严峫知道已经浪费足够多口舌了,也就没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我姓严,市局刑侦副支队长,支队工作这块归我管。” 胡伟胜眯起了眼睛。 这人也才四十多岁,却早早地攒了一堆皱纹,每一根褶皱里都隐藏着愚昧的狡猾和凶狠。 “抽吧,别紧张。”严峫说着自己也啪地点了根烟,深深吸了口,放松地吐出一口气:“不是要害你,这么大个市局,就算想给你下迷药也没人敢动手,放心吧。” 严峫的声线低沉硬朗,带着雄性气息浑厚的磁性,但天生又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胡伟胜浑浊的目光闪动了几下,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把烟拿了起来,颤抖着手点燃了,立刻陶醉地抽了一大口。 “好烟,”他喃喃道,“你们吃公家饭的,都抽这么好的烟吗?” 严峫嗨地一声:“光靠警察那点工资,我发薪水第二天就该饿死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引人误会了,胡伟胜还当他真在暗示什么,没想到警察竟敢在审讯室这种有监控有录像的地方肆无忌惮说这种话,不禁流露出一丝意外。 严峫并不解释,吊儿郎当一笑。 “你呢,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无罪释放,无非是死缓还是吃枪子的问题。老实说吧,冯宇光是吃了你卖的药而死的,现在主要责任就在你跟你同伙两个人身上——只要老实按我说的录口供,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天天都能抽到这么好的烟;但要是继续包庇同伙的话,我就只能亲手送你上刑场了。” “什么同伙?我说了那就是个搭顺风车的!”胡伟胜硬邦邦地道。 严峫夹着烟,无所谓道:“别嘴硬,人我们已经抓住了。” 胡伟胜一愣。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抓住了他,我们却还要死抓着审你?” “……” 严峫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同情:“因为审他没用,他已经不会开口说话了,看看吧。” 严峫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扔过来,胡伟胜一低头,霎时瞳孔紧缩,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是法医在高速公路抛尸现场拍的,被碾压了无数遍,已经完全看不出面貌的尸体! “艹,”单面玻璃后的马翔一拍巴掌:“严哥这招高妙啊!” “不可能!这不是……你们,你们……!” 手铐和铁链咣当作响,胡伟胜满脸涨红,挣扎力度让他险些从铁椅里翻出去,外面刑警立刻就要冲进来,但只见严峫一边反手盖住照片,一边用眼神制住了手下的动作。 “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胡伟胜奇异般镇定下来,吼道:“我根本……根本没见过这人!你们警察随便找的交通事故图来恐吓诱供,我要告你们!” 马翔说:“卧槽这孙子还挺机灵,怎么办?” “别慌,”秦川双手抱臂,镜片后闪烁着奇异的光:“你们严哥还有后招。” “恐吓你?没必要。”严峫微笑道:“猜猜他是被谁灭口的?” “……”胡伟胜胸口起伏,仿佛一只警惕到了极点的老狐狸。 严峫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下颔略微抬起,双腿自然分开。他知道这个姿势让自己看上去非常的惬意和舒展,这种姿态传递给外界的,是一丝丝无形的气势,和压倒一切、无懈可击的自信。 ——这是他从江停那里学来的。 唯一不同是江停有底气支撑他这种随意的态度,那是信息不对称形成的心理优势。严峫知道自己没有,但他必须让胡伟胜觉得自己有。 “灭口……”胡伟胜下意识道。 “是的,”严峫说,“虽然现在缺少证据,但警方已经初步确定,凶手杀人的目的跟它有关。” 胡伟胜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严峫伸进牛皮纸袋的手,下一秒,他看见严峫缓缓拎出一包密封着淡蓝色粉状物体的证物袋。 “那是啥,毒品?”马翔奇道:“物证不是已经被犯罪分子持枪劫走了吗?” 苟利迎风而立,面色肃杀:“氢氧化铜。” 马翔:“……” 秦川扶额道:“你们也是够缺德的……” “你把这袋毒品小心翼翼地藏在楼房顶上,应该不止是为了提防警察吧。”严峫在胡伟胜死死的注视中提起物证袋,晃了晃,语气缓和平淡:“老胡,你以为警察没抓你个贩毒现行,就能像当年在恭州那样随便咬死个其他罪名完事了?如果我是你,我更宁愿麻溜把同伙都供出来,然后判个无期在监狱里舒舒服服待上二十年,也好过刚走出看守所的门,就被二三十辆货车排着队撞成肉酱,你说呢?” 胡伟胜在那袋关键证物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僵掉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香烟静静燃烧,燃烧的烟蒂轻轻掉在了他手上。 如果说刚才胜负还勉强算五五分的话,这个时候严峫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但还不够。 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威胁是不够的。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能下手违法犯罪的人首先心理上已经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单纯恐吓可能暂时有效,但一旦对方回过味来,就会变得更亡命,更“皮实”。 严峫缓缓向前倾身,注视着胡伟胜的瞳孔。 “我们警方办案也是很累的,你这种案子上头催得紧,实际又没什么好处,搁哪个分局办起来都不情愿。”严峫停了下,盯着胡伟胜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轻声说:“不过好在你的同谋已经死了,死人呢,总比活人容易搞多了——识相点的你乖乖录口供,别让我教了,该怎么录你自己心里都清楚。” 秦川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审讯室玻璃,轻声吩咐马翔:“待会去监控室告诉技术,说是我的话,让他们把这一段录像掐了。” 马翔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是人都知道严哥只是跟他玩心理战术……” 秦川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照我说的去做!。” 马翔立刻抬头挺胸:“是!” 胡伟胜目光剧烈躲闪,光从坐姿上就能看出他此刻复杂到极点的心理斗争。但严峫没有再行催逼,相反他再次向后靠,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像个经验丰富老道的,冷酷的猎手。 “我不信……”胡伟胜嘴唇微微发抖,说:“你们讹我,警察都想讹我……” “你要是不肯乖乖配合呢,也没关系。刘雪那个案子还记得吧?” 胡伟胜脸色一变:“你想——” 严峫说:“刘雪在我手里。” 严峫就像个手持猎|枪靠近捕兽夹的老手,从高处俯视着自己无处可逃的,一点点趋于绝望,却还在濒死挣扎的猎物。 “你想怎么样?那个小丫头的案子已经定了。”胡伟胜终于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字来,声音微微不稳:“是,我是色胆包天,但我都跟恭州警察交代清楚了,而且我已经坐牢付出代价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们公家办案都是这么随便冤枉人的吗?!” “——定了。”严峫微笑起来,揶揄道:“定了的案子,就不能翻了么?” 严峫要是不做警察了,凭他娘给的这张好脸,家里随便投个资,当歌手或当演员都没问题。但他想红起来也难,主要是从长相到气场都太有攻击性,哪怕是笑着的时候,都像一头刚茹毛饮血完正懒洋洋舔爪子的雄狼,太刚硬锐利,让人无法心生喜爱。 胡伟胜已经不再抽烟了,胸口不断起伏,湿润的额角暴起青筋,凭严峫的办案经验甚至能从呼吸频率中一眼推测出他现在的心跳。 “我犯了什么罪,都交代给恭州警察了,你休想威胁我。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主办警察能证明我没真的强|奸那小姑娘……” 严峫说:“主办警察?是指江停吗?” 胡伟胜的表情就像被枪管抵住了脑门一般。 “江停死了。”严峫似乎觉得很开心,嘴角弧度慢悠悠拉大。他中指关节一敲桌面上那张现场图,咚地轻响,仿佛对猎物射出了最后那枚致命的子弹: “——也是这么死的,高速公路上,被碾了二十多遍呢。” “江停是谁,严哥说他是被谁杀的?”马翔紧紧盯着审讯室,一肚子的疑问:“还有刘雪是谁?严哥在揭这姓胡的以前的案底?” 秦川脸色有些奇怪,但没回答。 “小马啊,”苟利拍拍马翔的肩,唏嘘道:“要不你别干刑侦了,来法医处打杂吧,挺好的……” 审讯室温度不高,但胡伟胜的汗却不停地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后背。 严峫体贴地递过香烟和打火机,问:“再来一根?” 胡伟胜久久凝视那根烟,像是随波逐流的人注视着眼前唯一一根稻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仿佛在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抬手把烟接了过来。 火苗蹿升而起,胡伟胜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如果恭州那个案子再被翻出来,我得被人弄死在看守所里吧,”胡伟胜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笑声,听不出是苦涩还是讽刺。 “我做事情,其实算厚道的了。那小女孩子都那样了,我也没弄她,还送她去诊所——要我把她随便丢哪一埋,哪个王八羔子能抓住我?” 这话最后几个字透出一股深深的愚蠢和蛮横,但严峫恍若未闻,甚至还赞了声:“就是这个道理。” “嘿,”胡伟胜又笑了声:“严警官,怪道你官儿做比姓江的大,你办事确实比他讲究多了。” 严峫没告诉他江停最后做到了支队一把手:“噢,怎么说?” “姓江的玩手段,那就跟个女人似的,阴狠。他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喜欢用低高温折磨人——大冬天他把空调压缩机搞坏,制冷剂抽走,交换管搞结冰,出风口劈头盖脸冲你喷冰碴子,人在审讯椅上被喷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每次一见是他审,再铁硬的犯人都怕。” “你要是什么都肯说呢,他心情就好点,像对狗似的丢你根骨头啃。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可就有花样了,也是对狗似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胡伟胜抬头瞅了眼空调,眯了眯眼睛,突然问:“他死了?有照片没?” 严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能被判强|奸未遂是江停出了大力的,他在帮你,为什么还要折磨你?” 胡伟胜脱口而出:“屁!想让我吃枪子的人就是他!要不是他兄弟——” 紧接着胡伟胜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兄弟?”严峫眼皮微微一跳:“江停有个兄弟?” ------------ Chapter 20  不仅审讯室,连单面玻璃外的几个人都怔住了,苟利喃喃道:“卧槽?什么情况?” 胡伟胜像是坐在了电椅上,五官都在奇怪地抽搐,让他本来就不太端正的眉毛眼睛显得更歪斜了,沙哑的喘气清晰可闻: “姓江的不按规矩办事,他死有应得,他本来就有这么一天……” “他兄弟是什么人,警察?检察院还是法院?不按规矩办事指的是什么,审过你的都有哪些人?恭州系统内是不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单面玻璃外传来咣咣咣的动静,秦川一手敲窗,对蓝牙耳机低吼道:“老严!” 严峫置若罔闻,只见胡伟胜紧紧攥着烟头,咬着牙不停重复:“我不想死,我没犯死罪,我就是个被带去拿货的。他们不能这样过河拆桥,杀了姓江的,再来杀……” “谁带你去拿货?在哪儿拿的?要杀江停的是什么人?”严峫霍然起身,几乎逼近到了胡伟胜面前:“快说!不然把你放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就是你明天的结局!” ——如果江停在这里,可能在严峫吼出“把你放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下面的话一巴掌抽回去了。 事后严峫回想起来,也很后悔自己当时不管不顾吼除了后半句话。 他本意只是想再最后威吓一下嫌疑人,但事实证明当年警校教科书是无数经验总结出的至理——在刑事审讯这个环节里,任何一点差错,都有可能造成前功尽弃的结局。 胡伟胜下意识望向严峫面前那张血腥的现场照片:“颐和路‘三春花树’,他们说新货都是从……” 突然他停住了。 严峫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犹如一出荒谬的哑剧,从青到红,从红到紫,最终几乎变成铁青,挤出来两个字: “不对。” 严峫心里一咯噔。 “……骗我……你们骗我……你他妈敢骗老子?”胡伟胜嗫嚅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变成了疯狂的大喊大叫:“你他妈竟敢耍我!这根本不是……老子弄死你!老子他妈的要弄死你这狗|日的!你——” 手铐和铁椅一并哐哐作响,刑警见状不对,推开门冲了进去,两三个人同时把脸红脖子粗的胡伟胜强行按住,顿时脏到极点的谩骂和嚎叫从他嘴里迸发出来,混乱的审讯室简直不堪入耳。 “狗X养的条子,从老子骨头里榨油,不得好死……” “老严?”秦川快步而入:“你没事吧?怎么搞的?” “……” 严峫盯着眼前那张照片,什么都说不出来,脑海一片空白,只剩潜意识在飞速转动。 不对,哪里不对? 人已经被碾得只剩肉糊了,整个画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可以分辨的人体组织,更别提什么体貌特征;画面角落不明显处唯一仅存的半边头颅,还是血呼滋啦的后脑勺对镜头,范四他亲妈来了都不会认得。 胡伟胜明明已经被唬住了,是什么让他突然清楚地分辨出这不对? 画面上的哪一个细节,让他笃定这摊肉酱不是自己的同伙? “老严!”秦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干什么呢,你魔怔了!” 砰! 严峫站起身,折叠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只听他说:“我知道了。” 秦川眉头一皱:“……知道什么?” “她是个女人。” 胡伟胜大叫大骂的动作突然停了。 “这张图上唯一暴露外貌特征的只有短发,而你的同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所以冯宇光服食毒品发狂下车时她拉不住他,而你包庇同伙不仅是因为怕她一个女人经不住审,还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联系。”严峫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她。” 胡伟胜嘴唇发抖,仿佛刚才暴怒跳脚的换了一个人。 严峫把照片随手往秦川怀里一塞: “排查重点马上转移到胡伟胜的男女关系上,包括金钱流通、租户来往,身边出现过的手机联系过的任何异性,上到六十下到十六,一个都别放过,立刻!” · 三春花树。 从名字看老板确实已经尽力了,奈何夜店就是夜店,并没有因此稍微多点风雅。舞池闪烁的彩灯光芒四射,吧台前觥筹交错,DJ在二楼摇头晃脑,整个背景旋律强劲如同工地打桩机;在这里别说隐蔽交流,哪怕稍微隔开两步,就连大声吼叫都很难听清了。 “麦卡伦25年,喝纯的,流程都不要了,直接送上来。”严峫顺手将几张钞票插进女酒保性感的深沟里,“给你的。” 女酒保一双媚眼被妆点得楚楚动人,滑溜而老练地往严峫腕表上一扫,含笑转身而去。 “执行人已就位,线人正向你处移动。”耳机里爆发出年轻男女放肆的大笑,随即传来秦川的调侃:“你刚才那一下刷爆了你们组上半个月的办案经费,魏局又该去医院查高血压了。” 严峫抬头向远处张望,但从他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满世界的群魔乱舞。 “得了吧,哪次不是我自己贴,说得好像咱们局里经费够用似的。线人呢?” 秦川说:“过来了。” “帅哥今晚一个人呀?”女酒保扭着细腰转了回来,亲手给倒了半杯威士忌,涂成大红的指甲在严峫手背上轻轻一抹,斜睨着眼梢笑道:“你女朋友呢,怎么就敢放你一个人出来?” 严峫嘴角一勾:“这不是没有女朋友么?” 明昧灯影令他面部轮廓格外深邃,既像个潇洒的富豪小开,又透出浑厚硬朗的男性气场。女酒保笑得更开心了,就势往他怀里一坐,挂着假黄金螺丝手镯的雪白胳膊就搭上了他肩头:“好巧,我今晚也是一个人呢。” 就在她快完全坐下去的当口,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挤出人群,目光四下一扫,落在严峫身上,立刻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忙生意呢,宝贝儿,回来再找你。”严峫一拍女酒保的屁股,藉此把她从自己怀里托了起来,笑得就像个浪荡不经的痞子,刷完卡顺手把还是几乎满瓶的麦卡伦塞进了她波涛汹涌的怀里:“帮我存着。” 秦川:“老严你个流氓故意占人家便宜哈哈哈——” 严峫微笑不变,从嘴角里咬牙切齿:“你客观点,老子这张脸下海挂牌起码五万起,谁占谁便宜?” 秦川:“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踩着震撼的鼓点挤过来,冲着严峫大声对暗号:“夜店头牌小王子?!” “……”严峫说:“姓秦的老子回去一定要艹死你……” 秦川:“来来来,谁艹死谁,来来!” 胖子讪讪的搓着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严峫看他确实太紧张了,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喝那杯没沾过的麦卡伦。胖子立马端起来一饮而尽,伸着舌头直呼气,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好酒!行,就是干!跟我来!” 严峫站起身,胖子领他从满舞池雪白的胳膊大腿间挤过去,一路上严峫不知道被揩了多少油,只听胖子贴在他耳边问:“秦哥说你要白货?” 严峫冷冷道:“我要的是‘蓝货’。” 胖子不明所以,趴在他耳边说:“我看你是个懂的,但这生意上的道道不是内行人他闹不明白,万一兜不住出了事你就把我害惨了。所以待会见了人,你千万别开口,一切都听我来说,看我的眼色行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做不到咱们现在立刻就撤,行吗?” 严峫点点头。 胖子欲言又止,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吃公家饭的啊?” 严峫反问:“看证件吗?” “不用不用。”胖子冲他手上那块表努了努嘴,悻悻道:“仿得……倒跟真货似的。” 严峫一哂。 他们穿过舞池绚丽的灯光,绕过卡座和一道巨大的屏风,震耳欲聋的音乐顿时小了很多。前方幽暗处火星一闪,严峫骤然停步,这才发现通向二楼的楼梯边站着俩马仔,一个染着现在时下流行的奶奶灰,正低头点烟,另一个染红毛的背着手。 胖子低声道:“站着别动。”随即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跟那红毛嘀咕了几句。 耳机里传来秦川的声音:“灰毛那个叫飞龙,红毛外号空仔,都是打手。他们会带你上二楼进行交易,一旦看见‘蓝货’,你就立刻扣响耳机三次发出信号。小心看好交易货款,那可是你自己的钱,待会万一被抢了魏局不会报销的。” 严峫哼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就这几秒工夫,红毛跟胖子的沟通出现了问题,大概小小争执了几句,红毛转身连连摆手:“这人是生面孔,你就敢带他来买货?” 胖子:“空哥,这是我发小介绍的,肯定靠谱,特别有钱!……” “没事,这小子确实有钱。”灰毛对红毛小声说:“刚在前面开了个两万多的酒,没找经理,提成直接算吧台账上了,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那个小娘皮来的……” 红毛终于被说动了,冲严峫一招手。 严峫站着没动。 严峫在这种娱乐场所卧底简直是得天独厚:所有装扮都现成可用且货真价实,卧底期间产生的消费不用报销也不走任何签字流程,最重要的是,他有种老子唯我独尊的嚣张,和进了任何销金窟都游刃有余的熟练,那种让人一看就很想用鞋底板狠狠抽上去的富二代气质是任何卧底都模仿不来的。 红毛:“叫你呢,喂!” 严峫边抽烟边用“你算哪根葱啊瞎几把指挥老子”的目光瞅了他一眼,红毛眉头一皱,上来就伸手拉他:“过来,不是要害你,过来这站着。” 严峫一闪身:“干啥啊,动手动脚的?” “搜身,搜身大兄弟!”红毛叫苦道,“你一个新来的,谁都不认识,能就这么放进去吗?搜完了就带你下去看货,放心,用不了两分钟!” 严峫一愣,瞥了眼胖子——胖子也明显没想到有搜身这一出,整个脸色瞬间剧变,幸亏这时舞台灯光往边上扫了过去。 秦川在耳麦里问:“怎么了?” 严峫下意识想抬手摘耳麦,但刚一动,就在红毛的目光中硬生生控制住了。 “兄弟,配合点,我们也是照章办事。”灰毛弹了弹烟灰,唏嘘道:“这阵子风声紧,前两天说有傻逼high过头在街上抽死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小弟也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严峫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了半步。 “别跟他啰嗦那么多,他知道什么?”红毛不耐烦了:“来那个谁,动作快点,下面还有人等着排单呢,你买完了我们也好走人,磨磨唧唧的该不是身上藏东西了吧?” 胖子颤颤巍巍地叫了声:“空,空哥……” ——那一声出来,严峫心里就知道要糟。 果然红毛看看严峫,又瞅瞅胖子,突然就从那格外心虚的调子里咂摸出不对来了:“你怕什么?” 胖子:“……” “卧槽,该不会真藏东西了吧?” 这下不仅红毛,连灰毛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互相交换了个狐疑的眼神,随即向前走了过来。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短短三秒仿佛突然被抻长。虚空中有根无形的弦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渐渐发出了逼近临界点的刺耳声—— 怎么办,跑? 还是打?! 红毛径直走到面前:“喂,你……” 砰! ——弦断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同一秒,不远处卡座上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巨大笑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屏风被人轰然撞开了。 红毛、灰毛和严峫同时回头。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们,醉醺醺地挥手撒出满把钞票。难以计数的粉红大钞在绚丽的灯光下飞舞,配合着炫目的电子礼炮,半个夜店都轰动了,几十个衣着暴露的香槟模特在钞票雨中彼此推搡争抢,纵情尖叫。 “卧……”红毛喃喃道:“卧槽……”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那满场撒钱的浪荡子哈哈大笑,踉跄退后,继而猛地一转身,当场把严峫撞了个踉跄,随即两人同时跌进了卡座里。 “帅哥一个人哪?”那人居高临下地扑在严峫身上,含混不清笑道:“帅哥来亲个,别躲啊,哈哈哈——” “你他妈把我……”严峫混乱的视线余光瞥见两个马仔都追上前,紧接着,那人用力把自己的脸扳了过去。 “!!!” 柔软的嘴唇清清楚楚落在了严峫耳廓上,紧接着舌尖灵巧地舔进了耳窝——温软湿热的触感令严峫全身僵住,他意识到了什么,监听麦! “……”严峫的目光一寸一寸转过去,他看见咫尺处江停的脸颊,在灯光交错的阴影中全无一丝醉意,甚至清醒冷静到有些坚硬的地步,紧接着喉间轻轻一动。 他把耳麦吞下去了,严峫想。 ------------ Chapter 21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胖子叫着“哎呀我的天,哎呀怎么回事”就像坦克般碾压着冲上前,把严峫硬生生拽了出来;红毛灰毛俩混混满脸懵逼,周围彩灯闪烁尖叫四起,无数红男绿女们脸上都充满了高|潮般的陶醉神情。 他刚才亲我了,严峫恍惚中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不要继续完成任务,待会怎么呼唤队友支援……我艹他为什么要亲我? 耳麦吞下去会不会对人有影响?他亲我的时候不感觉恶心吗?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行动一旦被打乱外面的同事该怎么反应……他刚才亲我了?我被江停亲了?! “我的亲哥啊,你没事吧?”胖子一边欲哭无泪,一边欲盖弥彰地往严峫耳朵上摸:“快看看你摔着没有,我就说今儿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吧,咱们还是赶紧回家烧个香洗个澡去去晦气……” 红毛:“这是怎么回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灰毛抓起对讲机:“保安组保安组,卡座B4区有位客人喝醉了,来人把他扶走!……” 严峫茫然看去。 江停正慢吞吞从卡座上爬起来,捂着嘴咳了两声,倏而抬眼向严峫一瞥——他目光雪亮如刀锋,在这极度混杂喧闹的环境里,令人心神一凛。 得拉住他,严峫直觉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飞快成型。 “你怎么在这里?!”严峫把胖子一推,气势汹汹转向江停问。 胖子:“???” “不是你说要分手的吗,怎么那女人又不要你了?” 江停:“……” “花我的钱泡妞很爽是不是,早告诉过你那贱人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货,被甩了是不是很开心?!又回来找老子了,当初在医院里要分手的时候你不是很硬气吗?!啊?!” 红毛:“……” 灰毛:“……” 吃瓜群众:“………………” 大家都纷纷被这剧情发展惊呆了,以至于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灰毛颤颤巍巍地问:“兄弟,你俩认识?” 光从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江停很诧异——但他的诧异只出现了短短一须臾。 江停这辈子见过的各种离奇场面都太多了,与其说他被严峫曲折丰富的剧情所震撼,倒不如说他比较意外严峫的神态那么真,台词那么顺,临场表现那么流畅立体,在夜店这种昏暗的布景下简直看不出丝毫破绽。 如果情势不那么紧迫的话,或许他甚至会生出“这人为什么不进军演艺圈”的感慨。 “你别回来找我!”严峫狠狠砸了烟头,痛心疾首道:“找我没用,咱俩已经分手了!” 江停略愣两秒,似乎酒劲刚过去还不太清醒地,踟蹰一步就站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严峫冲保安嚷嚷:“还不快把他弄走?” ——但这下保安反而不敢动手了,只站在那不断用眼神请示灰毛。 江停拉住严峫的手,似乎有点不清醒,带着做作中又不失逼真的娘里娘气:“亲爱的我错了……” 严峫一甩,没甩脱,站在那里生闷气。 江停也不着急,黏糊糊拉着严峫的手不放,两人的演技都非常逼真有层次感,一副就要当场纠缠起来的架势。 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剧情发展让两个小马仔都有点懵比,红毛憋了半天,十分响应民心地憋出了一句:“WQNMB,这年头的同性恋……” 还是灰毛稍微老练点,眼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赶紧一拉严峫:“大兄弟咱们不在这说,先去包厢坐下,大家慢慢聊。”紧接着就示意保安开路。 这倒是比较老成的做法,既避免了顾客难堪,又避免了江停酒醉之下乱叫乱嚷,把严峫私下来找他们买“白货”的事捅出来。只是难为了几个保安,好容易才前开道、后护送,几乎是簇拥着他们出了人群,踩着DJ震撼的鼓点挤上了二楼包房。 这帮人做事还是很谨慎的,灰毛一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严峫想给跟江停交换个眼色都没找到机会。到了贵宾区,灰毛亲手拿卡开了间包厢,让红毛、胖子、严峫和江停几个人进去,再把隔音门一关,外面的动静顿时变得十分遥远而模糊了。 灰毛请他俩坐下,客客气气地道:“既然两位今天有事,我看要不就……” 严峫二话没说,起身摸出软中华来散了一圈,主动帮灰毛把烟点上:“兄弟怎么称呼?”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那嚣张又扎手的气势全不见了,一下就变得格外熟稔配合起来。 灰毛明显有点不适应:“好说好说,道上都叫小弟外号飞龙。我说你们两位……” 啪! 原本混混沌沌坐在沙发上的江停,突然张手往严峫身上一倒,满脸通红呆滞,一副酒劲反上来的样子,顺势挤进了他怀里。 灰毛:“#¥*@&……” 灰毛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从表情看他心里估计在痛骂这对不要脸的死GAY。 严峫一手把江停搂在自己怀里,面色如常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今儿个实在是不好意思,这点烟钱两位先拿着,让兄弟们看笑话了。”说着打开外套,从内兜里抽出一摞用牛皮纸包裹的砖头厚的钞票,啪地拍在茶几上,顺手抽了两叠,分别扔在俩马仔面前。 这个逼装得实在是非常闪亮,刹那间钞票放出万道金光,闪瞎了包括线人在内的所有钛合金狗眼。 俩马仔登时就被镇住了,互相对视一眼,严峫几乎能透过颅骨看穿他们的思想活动: 灰毛:哇塞这么多钱,有五千没? 红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一叠就是一万! “这个,”灰毛吞了口唾沫,犹豫道:“胖子可能没跟你讲清楚,今儿我们老大没过来,要不你改天……” 他不敢卖,严峫心想。 这个叫飞龙的胆子小也更谨慎,刚才下面那短暂的骚乱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之前那个上家呢,比较倒霉,走路上顺了个包就进去了。胖仔的发小是我兄弟,说你们有新鲜货,只要有钱,没什么买不着的。”严峫徐徐笑了下,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今天买不了也不要紧,我家里还有点存货,支撑个把星期没什么问题——至于这钱你二位就先拿着,什么时候老板来了,让胖仔跟我说一声就行。” 说着他向后仰坐,双腿舒服地微微分开,镇定而又从容不迫。 如果胡伟胜在这里的话,应该能认出,姓严的诱供自己时也就是这个姿态了。 包厢里安静了会儿,突然只听江停哼了几声,随即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长长打了个哈欠,开始揉着眼泪不明显地磨牙。 严峫:“?” 这包厢里除了他,其他三个人却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胖子小声嘀咕了句:“哟,飞|叶子的,瘾还挺大。” 严峫:“……” 红毛见状凑过来,跟灰毛嘀咕了几句。 “……行吧。”灰毛终于被说动了:“也是大老远跑一趟,怪不容易的,我帮你问问老板今晚还过不过来。” 严峫心下一松。 “不过呢,流程还是要走的。”灰毛招手示意严峫站到自己面前,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兄弟,我们底下人也是照规矩办事,你们仨的手机也都得先给我保管。” ——他还是要搜身! 边上那胖子的心理素质是真不咋地,一下脸色又变了:“哎我说龙哥,你这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峫这次一点不磨叽,仿佛是对刚才自己引发骚乱而感到很抱歉似的,痛痛快快就站起身:“哎!好说好说,来吧。” 胖子:“哎……” 胖子眼睁睁看着严峫张开手臂,大大方方被灰毛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个遍,连裤脚缝隙和皮鞋里都看了。胖子的心跳跟着灰毛的动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好几次心跳差点蹦到了喉咙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灰毛慢吞吞停下,谨慎地冲红毛一点头: “没问题。” 红毛向沙发上一努嘴:“那个谁,你朋友……你男朋友……” 严峫的反应有点强烈:“是我媳妇,我在上面!我在上面你懂?!” 红毛:“……你媳妇也得……咳。” 江停脸上醉酒的红潮已经完全退下去了,面色苍白无神,目光散漫而萎靡不振。如果说严峫还得靠线人来证明自己买家身份的话,江停这副模样走大街上,那活脱脱就是个发作了的瘾君子,连话都不用多说。 “干净。”灰毛仔仔细细搜完江停,对红毛一点头。 俩马仔这才放心,脸上也笑开了,红毛一边赶紧把严峫甩出的万元小费收进怀里,一边去迷你吧拿了啤酒出来塞给严峫,陪着笑说:“别介意别介意,我们这些跑腿的小碎催也是上面人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您在这稍等会儿,我们这就去叫老板来。”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严峫心里知道是稳了,也就不纠缠,露了个笑脸出来挥挥手让他俩去。 本来按规矩,应该是有个人在这守着,另一个人去叫老板的。但这两人刚拿了大笔小费,钞票滚热地贴在怀里,急不可耐地催着他们要回去藏起来,因此两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跑了,把严峫、江停和线人单独搁在了包厢里。 咔哒门一关,严峫立刻变了脸:“你怎么在这儿?” 胖子还以为是对他说话:“……啊?” 江停慢悠悠起身,仰着头扭了扭僵硬的颈椎。 他那浪荡又颓废的气势荡然无存,衬衣领开了三个扣,线条从下颔、脖颈蜿蜒到锁骨,骨骼在透明皮肤下的每一寸转动都清晰可见。 严峫喉结上下狠狠一滑,严厉道:“喂,问你话呢!” “我以为你会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激,”江停说。 “我还没问你刚才吞……” 江停平淡道:“贵支队的行动部署实在非常低级。这么巧碰见你我也很高兴。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