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楔子 大雪从灰暗的天空泼洒下来,绵绵不绝,似乎要将这世间所有都淹没,变成一座白茫茫冷冰冰的巨大坟墓。 丹青峰以往的肃杀之气,已经全然被这场大雪所埋藏,只剩一片皑皑寂静。 远远看去,一行人正疾步走向天守阁。 领头的是一个身型健硕修长的黑衣男子,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背的灰衫老人,老人牵着一个红衣女孩。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束,身型幼小单薄,即使在老人的牵引之下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仍然深一脚浅一脚,时常踉跄几步,但却一直紧跟着前面行走稳健的黑衣男子。 三人静默地走到灯火昏暗的天守阁前,天守阁位于丹青峰正中央,是十六行的权力中心,也是历代行主起居议事之地,因此无时无刻不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天守阁门口的护卫看到前来的三人,上前一步,向最前面的黑衣男子低声耳语几句。 只见黑衣男子神色稍稍一顿,随即转头看向身后的红衣女孩,示意让她一人进去。 女孩眼中挂着晶莹泪珠,朝内室快步跑去。 一切都被笼罩在寂静里。 屋内炭火烧得嗞嗞作响,明晃晃的火光却难以把沉郁的房间照得通明。 女孩连忙朝着房间深处的床榻跑去,伏在床边,唤了声:“爹。” 这个睡卧在床榻之上的男人,正是天下第一刺客帮会十六行的第八代行主,霍震。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却两鬓霜白神色如蜡。 霍震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身,面向床边的女孩:“雁云,你来了。” 霍雁云的眼泪霎时从眼眶滚落:“爹爹,你不要离开我。” “不许哭。”男人强忍住喉中哽咽,又道:“我们霍家人从不轻易掉泪,哪怕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雁云噤了声,抬起手使劲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可是红通通的双眼依旧将她的悲伤昭示无遗。她抿着嘴,努力憋着眼泪,认真地看着爹爹。 霍震的手微微动了动,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个被黑色丝绸包裹住的东西,他的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皱了皱眉,终于将它递到雁云跟前。 “记住,这是我们霍家人誓死守卫的东西。”他紧紧地盯着女儿,目光如炬:“这件东西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雁云接过它,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霍震又咳了几声,声音弱了下来:“它是十六行行主的信物,它的主人,是霍家的恩人。霍家创立十六行以来,它一直代代相传,由我们霍家人守护,这是我们霍家的使命。” 她似懂非懂,但却小心将它收好,定定地点点头:“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保护好它。” 霍震吃力地抬起手,抚了抚雁云的头:“孩子,是爹对不起你了,爹要去找你娘亲了。” 雁云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幼小的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哭道:“爹,不要走,不要离开雁云!” “从今天起,你霍雁云就是十六行第九代行主,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肩负起霍家人的使命。”霍震目光沉缓地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道:“你一定要跟着你师父好好学习,只有拥有精绝武艺与坚韧不拔之心的人,才能在日后的争斗中生存下去……” “是,雁云一定不负爹爹所望。”雁云咬着嘴唇,悲痛地看着父亲,他眼里最后的光明在慢慢涣散,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嘴角竟然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这是她自娘亲去世之后第一次见到爹爹笑。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笑,仿佛要掂上片片雪花,飘向天上。 兀地一阵风雪,将窗户推开,雪雨若飞花漫来,将屋内最后一丝零星火光扑灭。 雁云连忙起身走到窗边,踮起脚尖用力将窗户重新合上,回过头时,却见爹爹不知何时也合上了双眼,他的脸上沾染了些许白雪,神色却平静安详,像是睡着了。 她只觉得心中咯噔了一下,所有不好的感觉都在这一刻齐齐涌上来。她回到床边,拉住爹爹的手,才发现那手心的温度,早已变得与雪地一样寒冷。 “爹!”悲痛化作喉中一声哀嚎,她死死抓住霍震的手,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此刻已经离开了她。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最亲最爱之人的死亡,原来死亡跟大雪天一样,可以带走这世间所有温暖和光明。 门外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响,有些人已经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沉重的脚步声却不能在她死寂的世界里激起任何波澜。 爹爹死了,从此以后就剩她一个人。 “行主走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沉默了,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她身后就传来整齐的声音:“参见少行主。” 这些有力的声音里,不知都潜藏了什么样的情绪。 ————————————————分割线———————————————— 十六行,由霍家祖先一手创立,训练出了天下绝顶刺客,因专司暗杀而威慑江湖。 十六行由东四行、西四行、南四行、北四行组成。东四行为总会,西、南、北三部皆听从东四行号令。 霍雁云是第八代行主霍震独女,六岁时接任行主之位,新主年幼,无力主持行中事宜,因此十六行元老萧四从旁协助,鼎力扶持幼主。行中众人虽心中不服少行主,但碍于霍震旧部和萧四威望,只能姑且从命。 少行主霍雁云自幼师从行中一等刺客云边客,习得一身好武艺,又跟随萧四研习医毒之术,十余年苦修之下武艺医术皆登峰造极,本领自然不在话下。但雁云从未涉世,殊不知人心竞逐江湖险恶,因此行中事务多由萧四掌管,行主之位,有名无实。 萧四年事已高,行内各部势力日益膨胀,少行主势单力薄,各部虎视眈眈。西四行、南四行勾心斗角明争暗夺,气焰嚣张,北四行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有另立门户之嫌。唯有历代为霍家所直辖的行风卫仍然忠心护主,尽心竭力效命于霍雁云。 ------------ 一 十年后,丹青峰天守阁。 玄衣女子站在窗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是一副挺拔俊秀的男儿装束,却也难掩那女儿家的清雅柔丽。只是她目光深冷,眉宇间透着股淡淡傲气,从容神色中总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一瞬短暂的寂静过去,她伸出手,将窗户推开。 窗外一片青茫,她的视线顺着山脉连绵延伸向远方,直到天尽头那片朦胧白雾里。 她只手轻放在深褐窗台边上,另一只手却紧贴腰间之物上,修长指尖轻扫过它。那是一把袖珍的匕首,之所以说是袖珍,是因为它比普通匕首足足小了两圈。即使形状娇小,却依旧让人能准确地感受到它沉重的份量。 匕首的宝鞘呈淡淡的黄铜色,上面是细密精致的古老图案,卷曲镂空的花纹。其精致诡异的形态,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之物。匕首的手柄与宝鞘刻着同样复杂的花纹,色泽纹理品相极好。唯一不同的是手柄的末端镶有一颗闪耀的红宝石,即使整个匕首看上去颇有年岁,但是这颗红宝石却历久弥新,璀璨非凡。 转瞬间十年已过,整整十年了。她的嘴唇动了动,目光投向如黛风光消失的远方。 昨晚子时,年过七旬的十六行镇堂元老萧四病逝,十六行四分五裂的局面终于从暗中摆到明面上,行中上下有的人心惶惶,有的则蠢蠢欲动。 “行主,杨迅与邓渊的人杀进了飞鹤峡,马上就要攻进东四行了!”人未至,焦急的声音已经先入她耳。 她沉缓地抽出腰间的匕首,目光扫过寒气凛冽的锋刃,那白花花的刃尖看上去有几个细小的缺口,但仔细看则发现这些缺口实则是两个刻字:惊鸿。 “哼。”雁云将匕首重新放回宝鞘之中,面容透着阴冷,“来得真快,四公刚去世,这帮人就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 这些年,西四行、南四行的人在做什么打算她都了然于胸,只是让她感到心寒的是四公才刚走,这些人的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甚至急不可耐地想要让她将行主之位交出来。这人心诡谲的十六行她面对了这么多年,而今四公走了,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局面,所有面服心不服的人全都当即撕破了虚假面具。 仔细想来,这行主之位她坐得着实可悲! 这时,门口跑进来一个瘦弱的人,正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四公的关门弟子长榆。 “行主、快……快离开这里!”长榆喘着粗气,面色惨白。 霍雁云沉声问道:“东四行还有多少人手?” “昨晚,西堂主杨迅以替师父挑选入葬福地为由调走了大批东四行的人,如今剩下不过百余人,绝不敌西南二行一众高手。”长榆说道。 “北四行的人呢?”雁云问。 “北四行似乎没有动静。”长榆神色焦急,看行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语气更担忧了:“东四行人手不足,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行主此时若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能走。”雁云沉声又道:“我霍雁云是十六行的行主,眼下四公尸骨未寒,我又岂能抛下东四行一众兄弟亡命天涯?!” 长榆看年轻的行主没有动身,心急如焚,正要开口相劝,却听门外有人大喊:“禀告行主,杨迅、邓渊已经率人将天守阁包围了!” 只见她眉心一紧,拍案而起:“那就做个了结。” 门外大风凛冽,天色昏沉,一派杀意凛然。成百上千的黑衣刺客将天守阁围得水泄不通,欲要让霍家行主插翅也难飞。 霍雁云没有丝毫惧意,她毫不示弱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杨迅、邓渊二人,正声道:“两位叔叔此次劳师动众,还真是大费周章了。” “这寒暄的话我们就不多说了,天守阁缺兵少粮,我奉劝小侄女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行主之位还是让贤吧。”大腹便便的男子把玩着佩剑上的玉铛,嘲笑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单薄女子,眼里尽是挑衅与不屑:“只要你能交出行主之位和惊鸿刃,我杨某担保不会伤你分毫。” 霍雁云看了看杨迅身边那个身似枯槁的男人,哂笑道:“不知这行主之位让与何人?” 杨迅立刻拉下脸来,正欲说话却听邓渊开了口。 “好个雁云侄女,十年来倒真变得伶牙俐齿了。”邓渊扫了杨迅一眼。 她见邓渊避重就轻,正欲再出言相激,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众刺客之中已有人向身骑铁骑之人投去喂过毒的飞镖,不过那人只是轻偏一分,便避过夺命的物器,双腿一夹马肚,冲进人群,直奔向霍雁云。 不过一瞬,又有几十号黑衣人驾马奔来。 杨迅看到那些黑衣人腰间的铁牌,心下一冷:“没想到行风卫来得这么快!” “给我杀!今日反抗之人,一个不留!”邓渊大吼一声。 带头的黑衣人同样高呼:“行风卫奉十六行行规而来,誓死铲除乱党,保卫行主安危!”说罢,翻身欲将雁云拉上马,却被杨迅一道掌风排开。 “哼!即便你行风卫个个都是精悍能打的死士,只有你区区百十来人如何与我们西南二部六百人马匹敌?今日我定要取了这小妮子性命,省得夜长梦多!”杨迅说罢就挥剑杀来,黑衣人冷哼一声立刻拔剑迎敌。 正当杨迅与黑衣人交锋的一瞬,一条精亮的长鞭却从远处劈向两人中间,来者身型高挑壮硕,身法如同鬼魅,双脚点地之时力道极稳,脚尖刚一落地便一个灵敏的旋身,长鞭于他手中如有灵性,当即灵活地向杨迅横扫过去。 杨迅看到所来之人神色也显露出几分紧张:“云边客,你只是我十六行的一条走狗,这行主之争容不得你插手!” “霍雁云是我得意弟子,我管你们争什么,但想要杀她,就得死。”云边客那双漆黑的眸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杨迅,然后对一旁的行风卫总领说道:“探龙,去护着你主人,这家伙我来对付。” “是!”行风卫总领探龙说道。 ------------ 二 两方人马已经混战到了一起,刺客间的杀戮尤为血腥,所有夺人性命的残酷本领都在这场争夺中被施展得淋漓尽致。雁云从未见过这般激烈的生死拼杀,但眼前形式急迫容不得她多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死所有想要杀掉她的人。 长榆与探龙两人都试图突破重围来到霍雁云身边,可西南二部高手众多,不仅将两人四周都围得严严实实,更把霍雁云与两人完全分隔开,三人被大部人马所困,一时间都自顾不暇,难以聚集成势。 雁云只手执剑,接连挡住数名向她冲来的刺客。 这时一道寒气从她侧面逼来,正好眼前又有一名刺客杀到,她应接不暇,身体不由得踉跄一步,就在这一瞬的闪失之间,她右手的长剑当即被打落,仅凭一双赤手空拳,面对八面来袭的顶尖刺客。 喂毒暗器密如瓢泼大雨,刀光剑影疾如闪电惊雷,雁云接连躲闪耗损了不少内力,身法步履已经略显颓然之势。 一旁与人混战的探龙看到行主身陷险境,立刻将手中长剑抛与她阻挡暗器。 在雁云伸手欲接住长剑之时,又有两名持剑刺客冲她而来,凛冽剑锋直指她胸膛,眼下情形千钧一发,若稍迟一分,她便会沦为剑下亡魂!但若不接剑,赤手难敌锋利铁器,即便她有以一敌百之力,也是万劫不复! “雁云,小心!”长榆惊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十七岁的行主心一横,纵身一跃,整个身体贴着随之而来的剑锋翻了过去,还未来得及心惊与侥幸,只手就已经紧紧握住探龙抛来的剑,并以最快的速度刺进了离她最近那名刺客的咽喉! 整个杀人动作一气呵成,容不得她有半分胆怯和迟疑,只见利刃贯穿那刺客的咽喉,鲜红的血攀附着破出的剑锋流向剑尖,最后滴落入地,那喉中血肉破裂血气呜咽的声音盘旋在雁云的耳畔,无比清晰,让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天地死寂。 这是霍雁云十七年来第一次杀人。 她曾经试想过如何杀死一个人,即使她从小就学习着各种杀人的手段,却不知道真真正正去杀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感觉。 命如草芥。这是师父云边客曾经跟她说的。 要做一名绝顶的刺客首先就是要放弃所有感觉,对于刺客而言,唯有倒下的尸体才是他的功绩与声名。 要做十六行的行主,就要所向披靡,哪怕杀人如麻,哪怕堆下累累血债。 雁云记得师父的每一句话,可是此时此刻,当她第一次亲手结束掉一个人的性命时,涌遍全身的那种寒冷,就跟十年前爹爹去世时她所感到的那种寒冷一样。 就在雁云失神之时,一发阴狠异常的暗器闪电般向她射去。 长榆见雁云竟浑然不知,于是用尽力气冲出刺客的围困,向雁云扑过去…… 她只觉得整个人向后一倒,耳边一声痛苦的闷哼令她回过神来,她惊慌地看向压着自己的人,只见长榆微微一抖,嘴角鲜血不断。他看着雁云,喉中哽咽着要说什么,但下一瞬却再也没有了声息。 雁云一惊,翻身坐起,护住长榆的头,才发现他的背上已没入了两枚邓渊的三寸柳叶钉。 她倒吸一口凉气,正欲为他拔出毒钉,却听见嗖地一声,又几枚毒钉向她射来,她试图带着长榆避开毒钉,但毒钉从他二人中间射来,她不得不松开手,那三寸柳叶钉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呼啸而过。 “三寸柳叶钉是没有解药的,他早就已经死了。”南堂主邓渊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刀缓步走过来,“就算被你上天入地寻到七绝,他也早已化作枯骨,回天晚矣!” 雁云狠狠咬紧牙关,又悲又悔,长榆之死皆因她一时失心! “算你命大,能躲过我的柳叶钉。”邓渊嘴角讥诮,但随即话锋一转,又道:“看你这次还有没有那个命!”说罢一扬手中的大刀,豁然向她砍去。 雁云踉跄地闪躲开,捡起地上尸体手里的剑,飞快挡下邓渊的大刀。 邓渊见一连两刀未中,杀气陡然而生,一出手就是力大无穷,企图让这十七岁的女娃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十六行南堂主邓渊的九屠刀法招招毙命,以阴狠至极、出招凛冽而名震江湖,此时他更是脚底生风,对雁云起了必杀之心,因此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留下任何活路。 邓渊一边朝她劈杀而来,一边暴喝道:“快交出惊鸿!” “休想!”雁云咬紧牙关双手一震,同样凭着一股子狠劲生生扛下了他的大刀,又道:“今日你若杀我,便是天意!若我不死,来日定将亲手为长榆报仇!” 雁云深知如果缠斗下去自己必定耗尽内力,命丧邓渊手中,邓渊比她年长太多,论武功雁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但若比内力,她年纪轻轻,定是不敌他多年的内功修为,此刻就算自己拼尽内力也无多少胜算。 她想起四公曾说过南堂主邓渊平日自视甚高,经常与西堂主杨迅比试武功,无论输赢皆锱铢必较,气量狭窄至极。念及此处,她想起腰间还有一包松骨散,本是早晨取来配药之用,不想西南二部前来邀战,这药粉一直被她随身放置,未曾使用。 松骨散之所以名为“松骨”,是因为此药有麻痹人体经络之用,其中一味穿冬虫更是对有内功修为的习武之人有着奇快的效用,若是对方在动用真气之时吸入松骨粉,便可令其瞬间筋骨酥软血脉僵持,全身犹如被松懈了骨骼一样。 雁云灵机一动,她大可出言讥讽逼邓渊动辄真气,再施以松骨散,一旦他中计,就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届时她方有几分机会逃脱。 当下事态紧迫,就算此法没有十足的把握,她霍雁云也要大胆一试。身为霍家之人,岂能死在叛徒手里,死在这乱刀之下?! ------------ 三 虽然只是一瞬思量,但雁云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只见她随即开口对着邓渊就是一句嘲讽:“南堂主自命刀法盖世,又视我为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怎么,你的九屠刀法连个黄毛丫头也杀不了?笑话!” 邓渊一听,果然中计,他霎时勃然大怒狂啸道:“你这臭丫头,我不下死力是量你招架不住,如今你竟如此狂妄,休怪我手下无情!” “就这点能耐还妄想取我性命?!”雁云更乘势挑衅,右手持剑准备随时抵挡他的攻击,但左手指尖已经扣好松骨散,待邓渊一动真气向她扑来,她便迅速弹出药粉,此散会使他真气逆行直入丹田,虽无法伤及性命,但却能暂时令他无法运功和行走。 “霍雁云,拿命来!”邓渊抄起大刀便向她劈来,雁云艰难地避开那散发着惨淡光芒的刀刃,刻不容缓地将手中松骨散洒出,然后迅速腾开。邓渊眼见中了圈套,怒不可遏,想要避开却已来不及,口鼻吸入松骨散,手脚顿时觉得一阵僵冷,失去知觉。 雁云见邓渊瘫倒在地,无法动弹,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来,紧绷的神经霎时放松,浑身一软,几欲虚脱。 但就在这时,耳后传来箭雨疾驰之声,下一刻她的右肩之上一阵奇痛四散开来,瞬间传遍全身。 “行主!”远处一声呼喝。 霍雁云未来得及转身,便觉肩头一麻,瞬息之间视线变得漆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风声一直在耳畔回响,马蹄落地的撞击声铿锵有力,迎风灌进耳朵里,连心也跟着一起为之颤抖。 思绪开始变得恍惚,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阵阵白雾,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让她觉得湿寒腥甜。 忽然,四周摇晃了一下,她没有站稳险些摔倒,身后却有一双厚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她单薄的肩头。 她一阵惊恐,立刻转头看去,身后之人竟是逝去多年的父亲! “雁云,你还好吧?”霍震一双冰冷眼眸,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露出难得的温暖。 雁云咧嘴一笑,爹爹温和的神情霎时将她内心的恐惧消融。 “禀告行主,我们已经抵达岸边了!”一个声音传来。 她有些好奇:“爹爹,我们这是去哪里?” 霍震的目光移向远处难以散去的白雾,直视了很久才道:“璞陆。” 还没等她再开口,霍震已经动身走向那片水雾之中。雁云定定站在原地,看着爹爹越走越远,直到那青蓝衣袍隐没于白色烟缕里。她想上前跟在爹爹身后,可是双脚如被灌铅,怎么也迈不出步子,右肩随即传来隐隐疼痛。这种痛苦像是能让她眼前的这个世界扭曲,她只觉地自己被一个无形的漩涡越扯越远,最终,这片大雾弥漫也渐渐消失,亦如梦幻泡影。 雁云紧紧攥着拳头,右肩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锋利的针在伤口上狠狠地划来划去,让她疼得忍无可忍,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却传来一阵隐隐草药香而非她所厌恶的血腥味,这种淡淡的味道有令人心神宁静的功效,她的心绪因此香味而平静了不少。 恍惚间雁云缓缓睁开眼,不知何时躺在了一间木屋里。窗外明亮的阳光扎进眼底,她慌忙伸手遮住眼睛,不料这么一动,右肩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疼得低嘶一声。 低头看去,见伤患处已被包扎好,她感到莫名奇妙,不知是谁救了她,又为她包扎了伤口。 “血已止住,右肩不可用力。”淡然如这香炉里阵阵青烟的声音传来。 雁云寻声看去,门边一道青色身影。 “阁下何人?”雁云忍住痛迅速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命大,醒了过来,”那人不作回答,“但那位和姑娘同行之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雁云不解,谁是同行之人?仔细回想在丹青峰发生的一切,却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厮杀场面,稍稍集中注意力仔细回想就头痛欲裂。 那人走到香炉边,拿起地上的一根细长木签往香炉里戳了几下,不急不慢地说道:“行风卫总领,探龙。” 探龙?雁云一怔,这么说来自己是被他从天守阁救出来的? 但是听这个青衫男子的语气,难道探龙他已经…… “他人在哪里?”雁云顾不上身上的伤口,马上起身下床。 那人原本只是在整理香炉之中的药草,见她突然下床,于是抬起头来面对着她,眼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门外。 雁云捂着肩,勉强走出屋子。 外屋的木榻上躺着一个人,旁边同样是一鼎香炉,里面燃着草药。 雁云几步上前,握住探龙的手腕凝神把脉,不由得紧紧皱眉。 再看他全身有多处包扎好的伤口,衣服上还散发着浓稠的血腥味,定是受伤在先,又为救她强行骑马下山一路不顾伤势马不停蹄,因此导致伤口大量出血。 雁云环顾四周,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于是转身欲寻问那位青衫男子。 一回头,就见他正倚着门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雁云有些慌神,她止住满腹疑问,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人。 这人容貌如玉琢仙尊,双眉长扬俊逸,眼底神采不凡,鼻梁英朗挺拔,唇锋冷酷含霜,耳畔鬓发恰如青烟胧胧,高束青丝又似飞流墨瀑。雁云看得仔细,虽然此人容貌非凡,但他眼中那锐利之气却令她很不舒服,仿佛自己的所有秘密都被这一双透亮眸子一眼看穿。 即使在面对她的目光直视,他也没有动摇分毫,沉静如画中之人,任由她目光来去。 雁云收回了满目猜疑,又看了看探龙。 眼下人命关天,况且探龙拼死护她周全,就算她对这长衫玉面的男子仍有怀疑,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阁下可知这附近有没有‘丹辰子’?” 他看了她一眼:“这香炉里燃着的是‘天寿’,同样是护心续命的药,你朋友一时半刻死不了。” ------------ 四 雁云听他这么说,眼神一亮,忙问:“原来阁下对药理之术了如指掌,请问可有救治我朋友的方法?” 他扬了扬眉,修长的手指抬起来对着雁云的肩膀一指,道:“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血没有止住,说明那利器上的毒药在你体内加速扩散。”仍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淡漠,说罢从外屋的架子上取出一包草药,扔在桌上:“三个时辰之后换药,姑娘也是懂医之人,应该知道这药的用法。” 雁云低头看了看那包草药,对他的身份一直感到怀疑,正想开口,抬头时却已不见那人踪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她心想。 打开药包,里面是绒黄絮状的草药,细如发丝,轻若无物。 此药竟是玄音须! 玄音须善解奇毒世间罕有,就连丹青峰上汇集天下奇珍的银针楼也所藏不多!没想到这人随手就扔来一包,且气味成色皆属上品,稀世奇珍在他手中如同玩物,随手扔桌上如弃草芥,竟连看也不看一眼。 他究竟是什么人? 雁云环顾四周,木屋陈设简陋却不失整洁雅致,两侧药架林立,无数瓶瓶罐罐看得人眼花缭乱。她看着这一切,心中疑虑丛生。 探龙睡卧在木榻上,神色苍白毫无起色,眼见此状雁云心说决计不能连累他。再看他身上那一处处被药纱布包好的却仍渗出鲜血的伤口,她心下黯然,也不知此时此刻丹青峰上又是何等光景,四公尸骨未寒,长榆更是…… 她伸手再次为探龙把脉,脉象还算平稳。但是他脸颊未见半分血色,眉心紧蹙可见伤痛之深。雁云想向那人求一味舒筋活血的药香随着这天寿草一块儿点燃,却始终不见那人回屋,但是探龙的手心却越发冰凉,再也不能等下去,于是她索性起身自己动手找起来。 雁云自接下行主之位时起,便迁往银针楼居住,随萧四在丹青峰的银针楼里苦学医毒之术,一学便是十年。银针楼是十六行炼制各种暗器毒药的地方,收藏着世间各种珍奇药材,若非在行中地位非比寻常,一般人是不许入内的,否则便是死罪。此楼不仅有中原百草,更有异域神药,其中有一部分还是霍家人的历代收藏。 霍家之人,对医毒之术研习之精,且触类旁通,可见这一血脉对此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天下药材种类数以万计,但依据其生长地域总体上能分为五大系,即:中原百草,生长于中原的常见药材,用于医治寻常百病;南蛮蛊毒,生长于南疆一带,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花毒草;漠北沙珍,大漠黄沙之中生长的药草,因大漠常年不雨,所以漠北沙珍最大的特点便是形枯槁味干涩;昆仑雪,生长于昆仑山一脉苦寒至极之地,吸取天地灵气,有延年益寿、永葆肌容之功效,玄音须便是昆仑雪中的一种;东海龙灵,此系乃东海深处阴寒之地的带鳞之物,是五系之中唯一一种生长在海里的生灵,其形有似鱼蛇虾蟹者,也有似龙趸鳌鼋者,药性至寒。 然而这世间还有七味五系之外的药材,名为七绝,传说只生长在鬼域,乃人间至宝,能逆天回春,颠倒阴阳。但对于鬼域之说,却一直众说纷纭,就连世代以采集珍稀药材为生的药农世家也几乎无人知道这七味药材确切生于何处,又该如何采得。唯一得到世人公认的便是七绝生长之地凶险万分,凡人一去更是有来无回,因此这七种药材一直以来就是求医问道之人的禁忌。 这所木屋虽然简陋,但是这些木架之上所存放的药物多为五系之中的奇珍草药,如此想来这个救了她的人身份定是不凡。 眼下她虽满腹疑问,但是为了救探龙,她只得暂时克制住猜疑,专心找她需要的药材。但这架子上的瓶罐实在繁多,且放置的顺序也不是按照地域来分,所以她找起来十分麻烦。况且她并未请示这里的主人,所以每动一物都得分毫不差地将其放回原位。 “找活血的药?”淡如夜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雁云本就紧张万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响起,让她心惊之时没有留神手中瓶罐,药罐子顺势落下,碎在地上,白色粉末洒了一地。 她迅速地转过身,惊慌地看着这个走路没有半点声音的人,急忙解释道:“实在抱歉,本想劳烦阁下找药却没见阁下身影,心急之下便擅自做主,动了这里的药罐……” 那人的眼睛是两道幽幽深壑,世间所有都只能被吸进他眼底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就连她打破他珍藏的药罐,他也丝毫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她,淡然开口:“何必惊惶,我只是想问问姑娘找到没有。” “打破药罐实在抱歉……”雁云嗫嚅着。 他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撮药草,揭开香炉的盖子将药草放进去,然后扫了一眼雁云,看到她被鲜血染红的肩膀时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澜迹。 他的眉心微皱:“没换药?” 雁云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时鲜血已渗出肩上的衣衫。 他微微摇头:“随我来。”随即步入内屋。 桌上早已放好一件叠放整齐的黑色长袍,雁云看得一愣。他看到她困窘的样子,说:“这里没有女眷,只好委屈姑娘了。” 雁云羞恼,正欲抬头瞪他,却只见一抹青色衣角消失在门边。这身法形同魅影,来去无踪迹可循更没有任何声响,她不禁惊叹,这等境界,怎能是这么一个形貌如此年轻之人所能达到的? 十六行中习得一身上乘身法之人不在少数,可是年纪像这人一样二十出头的绝无仅有。行中试炼刺客的手法严苛至极,所有一等刺客都是从四五岁起就经由老一辈传授内外武功与行刺手法,未满十年苦学之期而夭折的人多不胜数,通过日夜训练再熬上数年成为顶尖刺客的更是凤毛麟角,他们论武艺有不输此人者,但若论年龄,却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年轻的人了。 ------------ 五 确信那人走开后,雁云缓慢地解下腰带牵开衣衫,只见血流满肩血迹狰狞,触目惊心。 纱布和清水都放在桌上,雁云咬着牙用清水把伤口洗净,口子不大却痛得要命,但好在偏离了要害,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取出玄音须,碾碎,用清水调和后放在纱布上,再小心敷在伤口处,将纱布缠绕打结。看似简单,但每一步骤都花了她不少力气。好不容易处理好伤口,看看桌上那件黑色布袍,再看看自己那件鲜血淋淋的袍子,她犹豫了一下,抓起那件黑布袍就穿上,宽大的袍子被她用腰带一扎,叠起层层褶皱。 换好衣服走出门去,探龙仍然昏迷不醒,好在刚才那人及时在香炉里放了几株药草,探龙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血色,手也没那么凉了。 探龙是行风卫总领,率领着一众行风卫的死士为霍家人办事,行风卫不属于十六行任何一部管辖,直隶属霍家人号令,为历代行主的心腹。探龙与她同辈,比她年长十三岁,在雁云记忆中,每天清晨他都会带行风卫的护卫到天守阁与爹议事,爹对他视如己出。每次议事,他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看上去冷酷肃穆,眉目间更是没有半分暖意,令人生畏,所以小时候每当雁云遇到他,都会绕道而行,从无往来。 但是这个过去跟她从无往来的人,如今却因救她而躺在这里,命悬一线。 雁云看着他满脸憔悴沧桑,顿时满心愧疚,立刻动身去找那个人询问救探龙之法。 让她想不到的是走出木屋,竟是一番别致风光。 屋外青山隐隐,虽不似丹青峰雄奇险峻,却云雾缭绕熙风阵阵,一眼望去,满目秀绿,风拂过更是松涛悦耳,荡起千层碧浪。 这木屋修筑在一处低崖之上,崖下一汪翠绿潭水,岸边生长着低矮的灌丛,野花依稀,一条小径从山下盘旋而来,直至木屋门口,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极其隐秘。看这山脉地势,似是丹青峰腹地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雁云环顾四周,不见那人身影。 就在她转身将要回屋时,却见那人正站在屋顶悠闲地喂鸽子。 她琢磨了下,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一声问询,将鸽子全部惊飞,山谷里顿时回响起无数翅膀扑扇的声音,更惊起了林子里的鸟雀,打破了原本的幽寂。 “难道姑娘看不出来这里是座山谷么。”那人见她惊飞了鸽子,明显不悦。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雁云无心与他拐弯抹角。 他说:“山里人。” 雁云皱眉,狐疑地看着他,道:“你精通药理,又身怀绝技,屋里更满是珍奇灵药,断不像寻常山里人。” 他如若无人地看着远处,许久才道:“迟天宗。” 迟天宗,雁云琢磨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曾在哪里听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缓了缓语气:“迟公子既然认识行风卫的人,想必也定然知道我是谁,请你告诉我这事情始末,以便于我从长计议。” 只见他翻身点地,道:“昨日他带着昏迷的你一路逃到这里,我见他落马于是过去查看,发现他身上有数处刀剑重伤,然后我就带你们到了这里。看到他腰间的雕龙铁牌,便知他是行风卫的人,而他拼死护你,你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雁云有些抱歉,道:“刚才多有得罪。” 迟天宗没接话,看了看面前脸色苍白的她,她本就瘦弱,如今更穿着他的衣服,显得更加单薄。 他走进屋,看了看稍有起色的探龙,再抓了几味药放在香炉里。 “可有救治之法?”雁云问。 “一切要等他醒来再说。他现在不能张口服药,所以只能以香为药。”迟天宗说道。 探龙身上处处伤筋断骨,不是平常医治跌打损伤的药能治好的。好在雁云和他并非身处荒野,遇到迟天宗实属万幸,这人虽性情古怪,但他的屋子里奇药繁多,要炼制丹药不在话下。几天过去,探龙也醒了过来,身上的伤口都开始愈合,这让他对迟天宗的医术十分敬佩。 傍晚,微寒。 探龙从休憩中苏醒,困难地坐起来,从他迟缓的动作来看,他身上的伤势依旧没有缓解。雁云看他勉强扶着木棍行走,气色看起来也比之前好了一些,于是便向探龙寻问起那日丹青峰的事。 探龙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眼里杀气腾腾:“那日行主被邓渊困住,属下眼见长榆也命丧恶贼之手,正欲上前相助,哪知几名刺客刻意与属下缠斗,一时分身乏术。索性行主机敏,制住那恶贼……咳……”探龙越说越激动,雁云轻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不料杨迅奸诈阴险,在背后向行主放毒箭,情急之下属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几经周旋终于摆脱那几名刺客的围困,将行主揽上马冲向出口,一路上行风卫和东四行的弟兄誓死护卫,属下才能侥幸脱险,后来因伤失足落马,醒来后就躺在了迟公子这里。”说罢探龙感激地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迟天宗。 迟天宗淡淡说道:“举手之劳。” 探龙的这番话让雁云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脸色煞白。她被杨迅那一箭射中之后不省人事,一直以来都是行风卫和东四行的人在誓死守护她,从天守阁到丹青峰出口道路漫长,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保护她而死! “行风卫总舵现在已经迁往洛阳,属下在确保了行主平安后当即回洛阳重整行风卫,奈何身上伤未痊愈,因此耽误了些许时日。”探龙叹气。 说起伤,雁云心头一沉,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的迟天宗,他也正看着她,淡漠的眼里竟闪过一丝无奈神色,让她很是不安。 “探龙大哥,天色也不早了,我扶你回屋休息。”雁云欲扶探龙起来。 探龙立刻道:“属下万万不敢让行主屈尊搀扶,属下能自己走。” “你为我出生入死,我只是扶你一把,有何不可。”雁云走到探龙身边,搀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朝内屋走去。探龙没有再说什么。 篝火边的迟天宗一直沉默地看着探龙一瘸一拐的左脚。 ------------ 六 待探龙服下汤药躺下后,雁云便起身准备离开,探龙却在这时忽然叫住她。 “行主,属下有话想说。”探龙重新坐起来。 雁云道:“探龙大哥有话直说便是,不用如此拘束。” 探龙有些犹豫,但看到眼前年纪轻轻的女子,还是开了口:“属下自幼便入江湖,更得先行主赏识,侍于左右。然见惯恩怨仇杀,深知行走江湖,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而行主年纪尚浅,殊不知人心险恶,属下不想看到行主陷入江湖纷争,但既然行主已经涉入其中,就一定要处处谨慎小心。” 看到雁云抿着嘴唇皱着眉,探龙又道:“行主生前嘱咐行风卫定要誓死捍卫霍家行主之位,属下无能,没有及早洞悉奸贼计谋,令行主身陷险境。” 雁云摇摇头:“探龙大哥无须自责,若不是探龙大哥拼死相救,雁云早已成为刀下亡魂。” 眼下,西南二部都在加大人手搜寻霍雁云的下落,所有人都恨不得夺走惊鸿刃以号令十六行彻底孤立霍雁云,将她除之而后快。雁云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依旧艰险,但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探龙的腿伤。那处伤口恰好伤在膝盖,倘若医治不好,探龙很可能一生依靠拐杖行走。 为了不让探龙担心,雁云只好一口答应:“雁云会保护好自己的,探龙大哥放心。” 待探龙重新睡下,雁云才离开内屋走出门去。 门外篝火暗了些,借着火光,她看到迟天宗一人站在崖边,于是也走了过去。 长风刮骨,吹得迟天宗袍角猎猎作响。 “人睡了?”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于是问。 “嗯。”雁云有些疲惫,缓缓坐在他身边的巨石上,望着这冰浸的夜。 迟天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雁云看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么,有些怀疑他是用木头雕刻的一个人。 夜晚的山风很凉,冷冷扑面,让她泛起困意。看他一直不说话,于是打破沉默:“那些刀喂过毒,毒性深入奇经八脉,我已将大部分毒血排出,但他腿上经脉中毒太深,若想行走如常,除非找出解药。” “要配出解药并不难。”迟天宗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与这夜风似是融入到了一起,听得人心静透。 他忽然转过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雁云:“解药共五味,清商、苦骺、菊藻、红芮,只是这最后一味……”。 “最后一味是菩籽,寻遍天下,只有飞鹤峡才有。”雁云吸了口气,鼻子里全是这夜晚的寒冷。 她知道,要救探龙大哥,就必须要去一趟飞鹤峡。 飞鹤峡是接连丹青峰和外界的唯一通道,里面种植了许多用以研制毒药的珍稀草木,因丹青峰一带山脉气候独特,以飞鹤峡为主,是许多草药得天独厚的生长之地,菩籽就是其中之一。但飞鹤峡是十六行的唯一出入口,一向戒备森严重兵把守,那日探龙拼死才将她从飞鹤峡一路护送出来。现在看来,她却不得不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迟天宗看出雁云的心思,于是道:“也许,那里的人正盼着你去取药。” 雁云不解:“何出此言?” “虽然那些人对探龙下手极重,但总是避其要害,杀招中留有余地。就拿他胸口上的剑伤来说,如果再往右一点便可直接刺穿心脏取他性命。十六行里都是一等一的刺客,没有理由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如此看来,这一击走偏确实可疑。”迟天宗淡淡看了一眼陷入思考的她。 “可是他们明明能杀了探龙大哥,为何故意放走他?”雁云依旧疑惑,这些刺客心肠狠辣,手底下从不留活口,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故意让探龙离开。 迟天宗轻哼一声,对雁云的迟钝表示嘲讽:“探龙是行风卫的总领,他们自然忌惮。或许他们也无十成把握能从他身边杀了你,索性出此一计,一旦探龙带你逃脱,他们便守株待兔,等他毒发,到时候你不得不回飞鹤峡寻找解药,自投罗网。” 雁云看着迟天宗的眼睛,他眼里是一片凉夜。 他这番抽丝剥茧的话让人感到心寒。 此刻雁云竟有些害怕迟天宗眼里的寂静和那种了然于胸的坦然。 她回过头,看向脚下的那片漆黑,说道:“我明白了。” 迟天宗沉默不语了。 雁云看了看身后的木屋,心想若不是探龙,自己早已命丧恶贼之手。习武之人,怎能废了一条腿?她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拿到菩籽,不能让冒死救她的人成为废人。 她眼底静默的决然没有逃过迟天宗的眼睛,他看她有前往飞鹤峡取药之意,于是说道:“你若去了便是正中下怀。” 雁云摇头:“我不能眼看着探龙大哥成为废人。” 他不置可否。 晚风忽起,吹起她发丝缕缕,她微微扬手,将鬓发挽在耳后,露出一脸憔悴。但是即使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即使她的处境孤独艰险,她的所有疲惫神情中仍透着一股子坚韧和倔强。 “药理之说尚无绝对,也许还有其他方法,只是你我一时还未想到罢了。”他目光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雁云看向迟天宗目光所及的那片漆黑远方,许久,道:“有件事想拜托你。” 迟天宗道:“你说。” “请你代我照看探龙大哥,不要将我去飞鹤峡的事告诉他。”雁云顿了顿,又说:“倘若我没回来,就请你将此物转交给探龙大哥”雁云手伸向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惊鸿,递给他。 迟天宗看着她手中的匕首,手柄上繁琐细致的花纹在暗淡的篝火下散发着青幽幽的寒意,那颗水亮的红宝石在火光摇曳下色泽暗沉而诡异,涌动着隐隐的华光。 他看着眼前的她,霍雁云,十六行的行主怎么会是这么天真的一个人。多少人怀着诡秘心思掩饰着贪婪活在世上,多少人为了这把惊鸿彻夜难眠机关算尽。 她是假装坚强还是真傻,竟那么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他。 ------------ 七 迟天宗并未接过雁云手里的惊鸿,而是扬起了嘴角,冷漠的浅笑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世人皆知惊鸿是十六行霍家的传家之宝,是号令整个十六行的宝物,丹青峰里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你竟然这般轻易就将它交给旁人?” 雁云沉默了一会儿,一双盈盈眼眸笃定地看着迟天宗:“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迟天宗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的双眼,锐利的目光直直闯入她的眼底:“你怎知我是好人?” 这人心有多险恶多狡诈,她霍雁云到底知不知道? “我与你萍水相逢,我和探龙的身份你也一清二楚,十六行在竭尽所能追杀我们,你并没有冷眼旁观。”雁云在他嘲讽的目光下没有丝毫怯懦,而是继续道:“即使你性情冷漠寡淡,却没有对我们见死不救。” 迟天宗安静地看了她许久,才道:“若你没有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雁云无奈地笑了笑,轻巧地说:“那就帮我转告他,我是抛下一切独自走了。” 迟天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惊鸿:“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十六行的行主。” 雁云一怔。 生而注定的事,又怎是她说了算的。只是爹去得早,在这时候倘若他在身边,一定会告诉她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自雁云懂事以来便知道十六行一直做着杀人的买卖,只是那时身边一直有四公替她把持着行中事物,她只顾整日学医习武,倒也清闲自在。而今,她不禁自嘲,四公一走,虎视眈眈的人便立刻来登门夺位,将她逼出丹青峰天守阁,这十六行行主当得着实落魄。 雁云抬起头看着深远的夜空,道:“这行主的位子,十年前他们让我坐了,如今又要我让开,是与不是,都由不得我。” “你杀过人吗?”她问他。 他不语。 “不久前我第一次杀人。”她依旧看着远方,平静地说:“如果我不杀他,就是救我的人死,或者我死。没得选。”她声音很小,似是喃喃自语。 “在十六行里,我学过很多杀人的手法,无论用暗器还是毒药。”她陷入了冗长的记忆里:“所以从小我就认为人命如此轻贱,取之谈何容易。只是当我真正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不过一剑致命而已,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迟天宗一直静静地看着沮丧的她,几句平静陈述,带过一番凄风苦雨。 他看向脚下的悬崖:“杀一个人只需一招,救一个人却需要很长时间。” 雁云轻轻踢着碎石子:“以前不懂,既然有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为什么还会有救人于万劫的解药;既然人终有一死,又何必去救他。” “那现在呢?”迟天宗看向她。 “现在懂了。”雁云扬起嘴角,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需要她去守护的,道义与情义,责任与承诺,这些在她那装满毒药与暗器的银针楼里从来没有被提及,在她的天真年岁里也从未被谈起,唯有亲身经历江湖风雨,才知其中深意。 迟天宗不再说话,转身向木屋走去。雁云看着他的背影,终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人情味。 一早醒来,幽幽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探龙依旧躺在木榻上休息,神色安详。雁云环顾屋内,却不见迟天宗的身影。于是她轻轻地走出去,生怕惊扰到探龙。 一出门,便看见满地细碎的桂花。 迟天宗站在屋外的药架前整理药草,他的脚边摆放着两只三尺来高的黑色罐子。雁云看着稀奇,就走过去一探究竟。 刚走近,就闻到一阵醉人的酒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淡淡的,倒很似他的风格。 “是桂花酒么。”雁云问。 “嗯。”他心情似乎不错,破天荒地用温和的声音回答了她的明知故问。 微风吹拂着整个山谷,推起一层层碧绿的浪涛,树叶摩擦出沙沙声响,时不时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鼻尖萦绕着淡淡酒香,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她不禁觉得这一刻是如此难得的安宁。 迟天宗悠闲地将桂花洗净,微微碾碎,撒入酒中,时不时闭目轻嗅那淡雅的酒香,香气令他眉心舒展,就像是有一团温暖轻轻熨帖着他的思绪。 雁云看着他的侧影,他墨绿的衣衫在清风下起伏荡漾,他的神情没有沾染上世俗的颜色,这一身遗世孑然自在逍遥,当真让人心生艳羡。看着这个难得有些许人情味的迟天宗,她不禁觉得奇异,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却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甚至有些依赖之心。 这时他递来一杯桂花酒。 她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酒酿,皱眉:“爹曾说酒是穿肠毒药,他却时常喝酒。” “一盅酒,几番往事,便是千回百转滋味。”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这惆怅话怎么听也不像出自如此淡漠之人的口中。 雁云望了望屋里,见探龙仍然没有动静,有些担忧:“奇怪,这么晚了,探龙大哥为何还没有起来?” “今天他是不会醒了。”他淡淡地碾磨着桂花。 雁云一愣:“怎么回事?” 他将碾好的桂花碎末放入酒中,又拿出些许放到案上,道:“我在香炉里放了些安神草。” 她皱眉,等着他接着说。 “你今晚不是要走么,”他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是在等他的解释,于是道:“与其骗他,倒不如让他睡着,等你回来他自然醒了,个中曲折便无须解释。” 雁云狐疑:“你怎么知道我是今晚去?” 他存心挖苦:“你救人心切,难不成还要择个黄道吉日。” 雁云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 他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桌上有一包十味子和一包毒蜂粉。” 毒蜂粉有使人昏厥之用,而十味子则是帮助她驱赶山中蛇虫鼠蚁。雁云心知,不禁对他多了一丝好感。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搭理她,而是自顾自地沉浸在了酿酒的乐趣里。 一番忙碌,转瞬已夕阳西下。 雁云出门前最后帮探龙把了把脉,见他脉象平稳,于是安心离开。出门时,发现迟天宗不知何时又躺在了屋顶上。 “天亮你若没有回来,我便将惊鸿交给探龙。”他的声线如一汪平静潭水,没有丝毫波澜。看她翻身上马,他又说:“出了山谷东行二十里,便是飞鹤峡口。” 雁云牵起缰绳,缓缓道:“有劳了。” 夕阳余晖铺满幽幽山谷,远处马蹄声渐逝,眼看夜幕即将降临,无数飞鸟归来。 迟天宗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许久,闭上眼睛。 也不知险要的飞鹤峡里潜伏着怎样的危险,正等待着这位固执的来客。 ------------ 八 飞鹤峡贯穿于丹青峰的陡岩绝壁之间,仰头望去,苍穹两分。沿路奇石怪岭巨木林立,望之雄奇俊伟。每到夜晚,飞禽走兽归巢,林中不时有鸟兽鸣吠,水声幽幽,绝无白昼时候之壮美,反而如若幽冥地狱,显得鬼气森森。加之一些地方生长着许多毒虫毒药,又为她的前行增加了几分危险。 在飞鹤峡外稍作停留,雁云仔细观察四周情况。 飞鹤峡中总共有五处卫塔,峡口两处,峡内两处,最后一处是在丹青峰入口。 要进峡谷并不难,谷口两处卫塔离峡谷内的卫塔相距甚远,即使有多名刺客把守,只要迅速以毒蜂粉对付,不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轻而易举就能进入飞鹤峡。 在谷内的两处卫塔设于峡谷两边的高地,对飞鹤峡的事物一目了然。在她的记忆里,菩籽生长于卫塔附近,若要取药,必须进入山林之中,一是便于藏身,二是林中有小道通往卫塔,且无太多刺客把守。 想好计划,雁云深深吸气,看了看天色,此时夕阳已经没入地面,夜幕蔓延,是时候进入峡谷了。 两座卫塔各在谷口两边,三丈高,上面已经燃起了火把。睡卧的峡谷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匍匐警惕伺机而动的巨兽,燃火的卫塔宛如它闪露着凶光的双眼。 雁云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到不远一棵大树下,将缰绳拴好。捋了捋它的鬃毛,道:“我会回来的。”语毕不再回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沿路不见有刺客埋伏,走近卫塔,里面的刺客人数一如既往,并未有加紧戒备之象,这让她心生疑惑,自然更加小心谨慎。 她无声潜入路边草丛中,贴着飞鹤峡口的高墙墙根碎步向前,身手极其敏捷,再往前走几步,便是通往卫塔顶层的楼道。她看着这陈旧的木梯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小包毒蜂粉藏于指缝之中,然后轻手轻脚走上去。木梯设在塔楼里面,塔楼里面纵横无数梁柱,稍不小心便会碰头,因此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 卫塔顶层只有两名西四行刺客驻守,一人朝北一人朝南站着,都没有发现她。她环视整个卫塔顶层,见角落有粗绳一捆,弓一把,箭数枚,于是心生一计。 雁云飞快窜到角落里,两名刺客听到声响立刻回头,却只见一阵烟雾袭来,还不及细看便四肢无力,眼前一黑,瘫倒在地。对面的卫兵发现这边塔楼的异常,正欲鸣鼓,却见横空射来一枚羽箭,箭头没入支鼓木架,竟未发出一丝声响。正想看对面是谁闯入,哪料那支箭上已被做了手脚,药粉一入空中便化作一缕青烟,令这边的两人也不省人事。 雁云见两座塔里的人都已经昏死过去,不敢拖沓,迅速拿起角落的绳子,一头牢牢扎在栏杆上,另一头紧紧绑在腰间,一番迅捷动作后翻身跳下卫塔,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此时天已全黑,漆黑的天幕漆黑的山林显得更加阴森。 为在还没有引来邓渊杨迅的人之前尽早取到菩籽,雁云一路小跑,远远听去,倒像只逃窜的兔子,引得豺狼虎豹垂涎接近。 她深知这林中野兽十分凶险,于是将十味子的粉末轻轻涂抹在手背之上,那些野兽虽然企图靠近她,却十分害怕十味子辛辣的气味,只在一旁丛林中虎视眈眈,不敢上前半步。她不禁感到可悲,林中野兽虽然凶残,却及不上此时此刻丹青峰里那些各怀鬼胎的人。 到了第二处卫塔,雁云抬头望向塔顶,竟不见有人把守!她明知其中定有蹊跷,但目前采药救人要紧,况且菩籽就在唾手可得之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万事只能小心为上。 绕过卫塔不远就是菩籽集中生长的地方,她悄然走过去,只见眼前依稀出现了一簇簇小花。菩籽的花在不同的生长时期有不同的颜色,呈淡紫色的就表示已经成熟。雁云看准了五株花开得正好的菩籽摘下,用布裹好放入衣襟,没有迟疑片刻,立即往回赶。 夜色已深,飞鹤峡寂静一片只剩虫鸣,仍不见有刺客踪影,这莫名的平静显得诡异极了。不知此时飞鹤峡门口是否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她已经别无选择,唯有拼死一搏。 她看了看漆黑的天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沿来时的路直奔谷口,一路上是意料中的畅通无阻。月光隐隐,照得前路树荫幢幢,雁云心里升起一阵寒意,脚步不禁越来越来快。 如她所料,一到谷口,便有大路人马举着火把将她团团围住。 眼前的刺客都是十六行中的翘楚,暗杀司的铁鬼针、阴三爷,酷刑司的管寮、管戮,还有四鬼手中的魑魅二兄弟,皆是十六行里穷凶极恶的人物。 听到飞鹤峡中的动静,这群人里立刻传来一声呼喝:“既然来了,何不现身?我们在这里恭候小行主多时了。” 雁云冷哼一声,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走到被火把照得通明的众人跟前。她冷冷地看着他们,手悄悄从袖中顺出剩下的毒蜂粉,准备见机行事。 就在这时,人群两分,西堂主杨迅缓缓走上前来,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今儿个我跟邓老弟打赌谁先捉到你,他自丹青峰率人马过来,我则在谷口设下埋伏。没想到还是被我捷足先登了。”杨迅得意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忍不住仰天狂笑,按照规则,霍雁云和惊鸿同时落在谁手上,谁就能名正言顺地接任十六行行主之位。 “既然你早就料到我会来,何不在我一入谷就将我抓起来?”雁云冷哼。 “你邓叔叔说想看看你究竟会不会到天守阁去探望你四公的遗体。”杨迅瞥了她一眼,“没想到你霍雁云是个不忠不孝之辈。”眼角尽是轻蔑之色。 雁云顿时脸色煞白:“你说什么!四公去世那么久,你们竟然还没有将他下葬?!” “知道你想念你的四公,今天我便把四公给你带来了。”杨迅说罢,身后立刻有人抬着一樽黑木棺材直直放在雁云面前。 ------------ 九 雁云狐疑地走近棺材,见棺中真是四公铁青的尸首,顿时脚下一颤,心中涌上一股莫大的悲愤。曾经与四公相处的回忆点滴涌上心头,那些被四公严格督促研习毒术的日子,那些与四公畅谈医毒道理的欢快时光,还有四公去世前的哀恸时刻,全部浮现在她脑海里。这个于她如同良师益友的人,如今仙去之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雁云恶狠狠地盯着杨迅,强忍哽咽:“恶贼杨迅,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四公去了那么久,你竟然还让四公暴尸在外不得入土为安?!” 杨迅面不改色:“噢?也对,萧老爷子倒是你的功臣,若不是他,你岂能坐稳这行主的位子?这一坐便是整整十年!十年!可让我等苦了!” “杨迅,你今日所作所为,四公在天之灵定不饶你!”雁云气得浑身发抖,肩上也隐隐作痛,才长好的伤口又震裂了开来。 杨迅鄙夷地扫了一眼棺材,道:“在天之灵?他还没入土呢,就着急着想要升天?!” 这边话音刚落,雁云就已经从腰后甩出长鞭,对准杨迅的头就是一鞭子挥过去。这一道鞭劈花了她不少力气,她只觉得右肩一阵撕扯般疼痛,但却顾不得那么多,杨迅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在她霍雁云面前如此诋毁四公! 杨迅见雁云突如其来甩出一道鞭子,整个人立刻向边上一闪,躲过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嘴上冷哼:“就凭你单枪匹马,也敢对我出手?!” “就凭你区区一个西堂主,也敢对四公不敬?!”雁云同样冷笑,只手抽出宝剑直指杨迅:“四公平日里是怎么待你的!” 周围的刺客看到雁云拔剑,也立刻都拿起了兵器,准备随时迎接他们眼里这位孱弱小行主的剑招。 雁云冷眼扫过四周所有人,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她对这些人嗤之以鼻道:“你们都是我十六行的人,若没有我霍家对你们的收留和栽培,你们何以有如今的江湖地位?!现在四公一死,尔等欺我孤家寡人,那我就告诉你们,我霍家之人,就算是死也绝不轻易放过尔等忘恩负义的叛徒!” “少在这里虚张声势,过了今晚你还有命在么?今日带老爷子来,就是想让你在死前和你四公见上最后一面,让你们死在一块儿。”杨迅眼里寒光一闪,袖中立刻飞出两道闪电一样的利器,不偏不移朝雁云打去。 雁云一个利落侧身,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杨迅的暗算。 “就你这样阴险狡诈之人,也妄想坐上十六行行主之位?!”雁云一声冷笑,手中宝剑一转,朝着杨迅的胸膛就是一挥。 这道剑气劲道老辣,不只是尽得云边客的真传,更挥出了她满腔的震怒与仇恨,就连一直对剑法精研有道的杨迅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年霍雁云的武功的确精进了不少。 眼看霍雁云手出杀招,身后一干刺客也纷纷朝她杀来。 曾号令十六行,一呼百应的霍氏一族,如今竟被这些当初自诩忠心耿耿的人团团包围。 实在可恨! 雁云握紧了手中的剑,正要刺向一个刺客之时,却听到一声喊话:“都住手!” 听这声音是邓渊。 她身边蠢蠢欲动的刺客霎时停了下来,都看向同样带了大队人马而来的南堂主邓渊。 “南堂主此举何意?”杨迅见这大好时机邓渊竟前来搅局,神色十分不悦。明明他们之前已经约定好,谁先抓到霍雁云取得惊鸿谁就是十六行的新任行主,现在自己捷足先登,邓渊却在这时候杀出来坏他好事,着实让人又急又恨! 邓渊却不理会杨迅神色,而是瞅了一眼雁云,转头对紧绷着脸的杨迅说道:“她虽乳臭未干,却身为霍家之人,西堂主若要夺取行主之位,这一拥而上以多欺少,岂能让十六行的其他弟兄心服口服?” 杨迅已经听出邓渊话中之意,横眉怒问:“你这么说又是在耍什么花样?!我们之前已经有言在先,谁先抓住她就是下一任行主!” “我的意思是,行主之位要靠自己的能耐得到,你光抓到她的人,却没得到惊鸿,也没在武学修为上胜她一筹,谁看到会信服呢。”邓渊一扫墨绿织纱罩袍,一脸置疑地看着杨迅,这时手下已经搬上了一把椅子在他身后,他往上一坐,瞅着杨迅,大有坐看好戏之意。 杨迅心中暗骂这邓渊好生奸诈狡猾,此时此刻邓渊逼他与霍雁云比武,他若不比,便是有意放弃这行主之位,他若比了,那么杀死现任行主的罪名可就是他杨迅一人承担了。 在一番思忖之后,好胜之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杨迅转身对西四行的刺客下令道:“你们都退后十步,放下兵器,霍雁云的人头是我杨迅的,你们谁也不得擅自行动!” 刺客们纷纷退后十步,雁云四周霎时宽敞了不少,她冷眼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饶有兴致的邓渊,又看了看走到她对面站定的杨迅,冷笑一声,他俩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不屑费神去想,既然这些人都想逼她上绝路,那她就如他们所愿,就算是死,也要让杨迅吃尽苦头! “我倒要看看这些年你跟着云边客都学了些什么本事!”杨迅见雁云目露杀意,更要在声势上占尽风光,话音刚落,双掌就已汇于胸前,排开两道掌力,直向雁云打去。 雁云见杨迅已经出招,也不惊慌,左手执鞭右手执剑,长鞭一扬劈向杨迅宝剑一挥削断掌力,再单脚点地全身向前一翻,即刻将局势扭转,转守为攻。 杨迅眼见霍雁云身手相当敏捷,且左右夹击互补互助,心中不禁暗叹云边客的入室弟子果然了得! 但他杨迅也不是吃素的! 又一道鞭子挥来,剑锋转瞬即至,杨迅飞快闪身,在鞭子击空抽回的一瞬只手将其扯住,并双脚迅速回转,将她的长鞭狠狠绕于他的手掌之中。 “好!”一旁观战的邓渊不忘传来一声喝彩。 ------------ 十 雁云见长鞭被杨迅狡猾牵制,于是将剑锋对准杨迅的腋下就是一刺。 杨迅另一只手却在这时候又使出一道掌力,在雁云猝不及防之际拍向剑身,这道掌力直接通过宝剑传入雁云手中,浑厚的力道当即将她手中的剑震开。 眼看宝剑脱手长鞭也被杨迅牢牢抓住,再僵持下去也无法从杨迅手中夺回鞭子,于是雁云不得不松开手,随即就见杨迅将鞭子狠狠一挥,朝她而来。 自己手中利器转为他人手中玩物,这对于习武之人无非是一种奇耻大辱!雁云恨得牙痒,而今只有一双赤手空拳,右肩伤口震裂血流不止,她深知西行主杨迅以凄风掌和苦雨剑威震江湖,若他再拿她的剑使出一招半式的苦雨剑招,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消片刻便会命丧于此。 宝剑落在地上,离她不过两步之遥。 呼一声,又一道鞭子抽过来。 雁云从旁翻身而过,只手抓起地上几颗石子,在杨迅得意洋洋地要挥下一鞭子的空档她飞快将石子扣于指尖,整个动作闪电一般,还未等众人看清她出招,石子就已经卷着锐利的劲道对准杨迅胸下旁开三寸位置的魄户穴打去。 杨迅以为雁云已经手无寸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怎知她却掷来石子,当他连忙用掌风挡开时,又一颗石子已经打入他左边肋骨,那是中府穴,是他练苦雨剑内功心法的死穴。 好狡黠的丫头! 杨迅死穴被雁云点到,虽然她因伤未能使出十成力道,但是仍然让他痛苦不已!杨迅忍住腰上尖锐之痛,怒极攻心,正要向霍雁云报复,抬头见却只闻一道风响,随即便觉脸上一辣,一股子辛辣的痛意从右眼一直延伸到左脸。 就因他死穴被点吃痛的一瞬,雁云已经拿起了剑,剑锋直直从他脸上斜着扫过,划拉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扑出面颊。 “啊!”杨迅疼得大叫一声,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的右眼被这一剑刺瞎了。 “看你还有没有命要了我的人头!”雁云恨然一笑,挥剑准备要了杨迅狗命,为西四行的叛贼立一个下马威。 就在雁云举剑之时,一旁冷眼旁观的邓渊却冷冷一笑,一直低垂的左手食指轻轻一点。 西四行的人群中突然嗖嗖向雁云射去一连串黑色毒镖! 这突然的暗算令专心对付杨迅的雁云措手不及! “小心!”人群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声音,连带着一股轻风闪过,人影随之而即,在雁云来不及闪躲之时一把将她拉了开! 雁云惊魂未定,但是鼻尖却嗅到一抹桂花香,这气息让她不禁思绪一滞,但此刻大敌当前,容不得她多想。 “十味子给我!”那人举着火把。 雁云拿出十味子,那人眼疾手快,不等她伸手便夺了去。 邓渊眼见有人出来坏他好事,当下正怒不可遏,大骂道:“哪里来的家伙,找死!”话音未落便扑向二人。 那人即刻往雁云嘴里放入一颗褐色药丸,在一帮刺客还未投来暗器之时又迅速将十味子的药粉弹入空中,纸包飞开药粉四溅。众刺客不知这白色粉末是何物,正无暇躲避你推我攘,那人见势飞快扯下腰间酒壶,扒开壶塞把酒往空中一抛,顿时一阵清晰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十味子本来只有医治寒疾驱除虫兽之效,但遇酒便成了令人腿脚麻痹的毒药。 眼看西南二部的人已经中了十味子的毒,他将手中火把往那棺材里一扔,拉着雁云转身便没入黑暗之中。雁云见他放火烧四公遗体,大骇,欲往回救护,奈何他腕力奇大无比,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挣开,只得被他半拖半拉着弄上马,夺路而去。 邓渊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嗷嗷大叫:“给我追!” 但所有手下都中了十味子的毒,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动身追捕那逃离的两人。 冷风猎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肩上已被鲜血浸湿,被这冰凉的夜风一吹,一阵刺骨的寒冷袭遍全身,令她浑浑噩噩。马儿乘风疾驰,这人双手持着缰绳,将她禁锢在怀里,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肩上的血液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一手揭下脸上的面具,那张雕琢般的面庞重新呈现在月光下,剔透如寒玉一般。 如雁云猜测的一样,救她的人正是迟天宗。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你为何烧我四公尸骸?”雁云想到迟天宗刚才投下的那把火,不禁怒火中烧,只是她一动气,肩上就疼得厉害,虽然刚才他给她吃了止血药,但那伤口上的疼痛依然清晰。 迟天宗冷冷地看着前方,星辉映入他眼,化成深不见底的潭,只听他说:“烧掉化作灰烬,总比暴尸荒野无人过问好。”说罢,他猛地一夹马肚,马儿吃痛,跑得更加卖力,带着二人如闪电般穿梭于黑夜之中。 雁云听他如此直白的解释,一时竟无言以对。 两人行至崖底水潭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她吃力地转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人跟来才松了口气。 头顶不小心碰到迟天宗瘦削的下巴,她心中一悸,既惶恐又觉得异样。 迟天宗双手牵着缰绳,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雁云抬头看了看崖上宁静的木屋,耳畔鸟鸣幽幽,映入眼帘的皆是繁茂的绿,鼻尖晨露馨香,若不是肩上触目惊心的鲜血提醒着她才从死里逃生,她几乎都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只是眼前这美好又平静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更像是一场美梦,一瞬之间她竟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真实之中,还是从一场梦穿梭到另一场梦里。 迟天宗见她虚弱怔忡,根本没有力气自行下马行走,于是将她横抱下马,走到木屋门口停下。他临走时在门口布下了毒阵,若是有人闯入,那地上的毒砂便会随着脚步腾升成毒雾将屋子围绕。 他走到屋外的药架前,将药架下的一堆草药轻轻踢到毒砂处,顷刻就见毒砂化作一汪绿水。 ------------ 十一 迟天宗走进屋将雁云安放到椅子上,她如梦初醒般看着自己慢慢脱离他的怀抱,表情有些难以掩饰的狼狈。 探龙安然地躺在木榻上,面色平和,看上去似乎休息得很好。 雁云稍稍安心了些,扶着椅子吃力缓慢地站起来,从怀中取出菩籽递给迟天宗,轻声道:“有劳了。” 迟天宗接过菩籽,放在桌上,然后替她把脉。 她的脉象弱得跟起初重伤时的探龙不相上下,刚才若非杨迅给她看了萧四公的遗体,她也不至于一动真气促使肩伤再度开裂出血。 “我自己处理吧,还劳烦你为探龙大哥配制解药了。”雁云强忍着疼痛,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里屋。 迟天宗看了看她那似乎不惧伤痛的勇敢神色,转身拿起菩籽走到药架旁边,不再说话。 直到走到里屋的软榻边,雁云才长呼一口气,刚才勉强进屋耗尽了她的力气,此时如同虚脱一般跌坐在软榻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在迟天宗面前这么逞强,难道只因为他把她从飞鹤峡口救了出来,只因为他乔装易容,目睹了她霍雁云最艰苦最难堪的时刻? 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还未长好又被再次撕裂的感觉,比第一次受伤更加痛苦。 她不得不停止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边缓慢地脱下满是血污的衣服,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那被鲜血爬满的狰狞伤口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取下桌上的纱布,将血污一点点擦掉,她紧紧皱着眉,生怕再次感受那锥心的疼。 雁云将伤口重新包扎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走出去,看到探龙已经醒来,正在喝药。 她忍住激动的情绪,一如往常地说道:“探龙大哥醒啦。” 一旁煎药的迟天宗转过头来看了雁云一眼,见她一身整洁利落,若非那苍白脸色,一点也看不出她刚出生入死,身上带伤。 “刚醒,服下药以后感觉好多了。”探龙微笑,看着雁云,只觉一夜之间她的面色似乎憔悴了许多。 雁云道:“过不了几日探龙大哥就会恢复得跟以前一样。” 探龙笑,双手抱拳,对雁云和迟天宗道:“多谢行主和迟恩公这些天来的悉心照料。” 迟天宗不语,沉默地看着眉目间透着羸弱的雁云,她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地说:“探龙大哥言重了。” 用过午饭后,因为药力的原因,探龙再次陷入昏睡中。 雁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能活着看着探龙一点点好起来,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好的事了。她眼神里渐渐有了平和之色,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却少了许多戾气,多了几分安然。 屋外阳光满地,树叶闪着金黄的光芒,随风摇动如同细碎的金子。 迟天宗悠闲地躺在屋顶,屋顶上有数只鸽子,它们似乎有灵性,并不害怕他,反而想要靠近他,依偎在他身边。 雁云坐在巨石上,抬头看着屋顶上闭目养神的木头人,阳光铺洒在他的脸庞上,削弱了平时淡然冷漠之气,勾勒出一层温柔轮廓。 她不禁有些恍惚,他竟能那样闲逸地置身天地间,两袖清风来去由心,仿佛他在哪里光就在哪里一样。这个迟天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忽见他眉头皱了一下,雁云慌张地转过身去。 脚下是碧阴阴的水潭,潭面涟漪环环,水里倒影依依,雁云坐在崖边上,看着水中自己依稀渺小的影子发怔。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身后的屋顶没有丝毫动静, 于是转过头去,却看到迟天宗已经醒来,正看着她。 目光相撞,雁云一愣,他却还是那般泰然自若的神情,只是微微伸了伸懒腰,慢慢吞吞从屋顶下来,走到她身边,面对着水潭。 他将惊鸿递给她。 雁云接过,道了声谢谢。 她默默看着远方,极目而望,直至那模糊的天尽头。 心中想着等探龙康复后应该怎么打算,但前路就像那远处的风景,模糊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又或者她应该怎么报仇。 雁云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竟有些羡慕他,能在这青山绿水间有一处容身避世的木屋,能悠闲地喂鸽子,酿美酒。 天地之间,何其广阔,但她霍雁云却不知何去何从,再美的山水此时入她眼中也是悲凉景色。她想起那天在丹青峰上,长榆那白得骇人的面庞,还有他身上的血,那些刺客的血,它们顺着失去温度的身体蜿蜒而下,满地都是。那震彻天地的拼杀声,那密集如雨的喂毒暗器,一声声一道道,都是要命的残忍。 那种不共戴天的恨意,那种剜心剐骨的痛楚,如同长着倒刺的铁镣,一下又一下鞭笞在她心上。 雁云蓦地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若不想再流血,就不要再动真气。”身旁传来迟天宗淡淡的声音。 她的脸颊应愤怒而绷得苍白,眉宇间寒气弥漫,眼里更是狂风暴雪。她没有看他,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里。 探龙依旧在熟睡,雁云走到他身边替他把脉,又看了看他脚上的伤口,见一切无恙,终于放下心来。 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环顾木屋,这里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木屋离丹青峰并不远,若她一旦被邓渊和杨迅的人发现,势必会牵连到这个救了她两次的木头人迟天宗,所以她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另寻一个容身之所。 但是一想到时日无多,她心中竟泛起些酸涩。 雁云没由来地害怕起来,立即停止了思绪,不敢再往深处探究。 直至入夜后,探龙才醒来,迟天宗正为他重新包扎伤口。雁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探龙总觉得行主的神色有些令人不安,但她什么也没说,自己也不好过问。 一整晚,木屋内外都出奇安静。探龙静静躺在木榻上,看着屋顶的房梁。雁云也呆在里屋,靠窗坐着,未曾合眼。 ------------ 十二 一声清脆鸟鸣传来,将雁云从梦中惊醒。 她微微睁开眼睛,窗外已是清晨,和风熙熙松涛悦耳。再看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毯子。她只记得昨晚心情沉郁地看着窗外出神,什么时候睡着的,一时也想不起来。 探龙进门时看到行主已经醒来,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走到雁云跟前打开:“行主,您这几天都没吃多少东西,属下去山下小镇买了些肉包子,您多少吃点吧。” “山下?”雁云皱眉,“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没有,属下一路都十分小心,并没有遇到丹青峰的人。”探龙回答。 雁云看了看屋外,不见迟天宗身影,再看看探龙的腿,不禁有些担心:“迟天宗呢?” “属下刚醒之时迟恩公就已经背着药篓上山采药去了。”探龙将肉包子放在桌上,看雁云没有心思吃,又道:“行主,您肩上有伤,这些日子也没有好好吃点东西……” 雁云看探龙担心的样子,知道他又要出言相劝,于是拿起一个包子,刚送到嘴边,又想到什么,于是问:“探龙大哥,你腿上有伤还一人下山,当真不怕有什么闪失?” 探龙看出雁云一脸责备,赶忙说道:“迟恩公医术精湛,用他做的药泥敷在腿上令伤势好转了许多,行主不必担心。” 雁云咬了一口包子,眼看探龙的伤势在渐渐复原,她也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探龙刚才说的,他在镇上并没有遇到西南四行的人,雁云就觉得奇怪。依照邓渊杨迅的性格,无论他们之间有何争斗,只要她一逃脱他们定会派人大肆搜查丹青峰这一带。更何况她刺瞎了杨迅的右眼,杨迅这人有仇必报,不可能如此按捺得住。然而现在丹青峰上竟无任何动作,雁云一时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回屋时,探龙已经在打坐运功疗伤了,她怕留在屋子里打扰到探龙,于是决定一个人到这四处转转,顺便看看能不能采到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草药。 迟天宗的木屋是面朝低崖背对群山,因此往日里她也只留心到低崖这一面的风光。今日难得有闲功夫走到木屋背后的山林里,也算是一番游赏。 论地势,这里属于丹青峰腹地,不过并非面朝丹青峰这一边而是背对着丹青峰,因此可以说得上是极为隐秘,想必邓渊杨迅他们要大搜查,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找到这个地方。雁云不禁有些好奇,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住的地方竟然还会有迟天宗这么一个奇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又是为何而来。 越往林中走,鸟鸣声越发清晰,每走几步都能看到几只扑扇着羽翼的影子从头顶的树枝上掠过。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繁簇枝叶那种独有的清新味道,这让她的心感到平静。 回想起以前在银针楼里研习百草药理的日子,有时一连数月足不出户,更不曾漫步这林间细嗅芬芳。有时任性一来,不想再呆在银针楼里随四公钻研那些个艰涩道理,于是便被师父云边客带到丹青峰顶的山崖上练武。即使她费尽心思,也无法从师父的一招一式里占到半分便宜,从小到大的比武中,她总是输给师父。 想到那座山崖,雁云想起了爹爹。 在她小时候,爹爹总是一个人到那山崖顶上去喝酒,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上沉思,时间一晃就是大半天。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在银针楼的窗台边发一小会儿呆,看着远处崖顶上一身孑然的爹爹,直到四公来催促她回屋。 虽然是想进山林中采摘些药材备用的,但一路上雁云都无心寻觅药材,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走着走着,脚尖踢到一粒石子,石子在泥地上蹦出清脆声响,让她回过神来。看着石子滚落到一棵大树下,似是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停了下来。 雁云走过去蹲下一看,原来是一只竹编的簸箕。 这里面是什么?她满心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轻轻将簸箕拿开了。 一株金灿灿如同天上阳光的九鸢花映入眼帘,这花名为九鸢,是因为它有九片花瓣九片绿叶,花叶形状皆细长成条如同鸟羽,花瓣上接近蕊心的地方鲜红如血,叶片上接近根茎的地方则黑如陈墨。此花虽美艳动人,但却剧毒无比,本属南蛮蛊毒一脉,却不料丹青峰腹地中也有生长。 雁云伸出手,想要摘下它。 “此花有毒,不可用手直接触碰。”一个声音打破这山林中的寂静。 雁云抬起头,看到迟天宗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九鸢花只开七日,看这样子,已经是第七天了,你若不在这时候摘下它,过了今天就凋零了。”她说罢,竟伸手将九鸢花摘了下来。 雁云走到迟天宗跟前,将花递给他:“给你。” 九鸢花喜阴,所以他用一只簸箕将它遮盖住以便它生长。她虽然不知迟天宗为何要培植这剧毒之花,但既然它已经绽放到最好的时候,那她就替他代劳了。 迟天宗默默看着雁云握着九鸢花的那只手,不见任何红肿溃烂,白皙得就连一点红斑都没有,皱了皱眉,问:“你为何没有中毒?” 雁云一笑,将九鸢花放到他身后背篓中,说道:“我的手从小碰过成千上万的毒物,早已百毒不侵万毒不碍了。” 他认真看了看她的手指,才发现她的十个指甲都有点轻微的泛紫,这必然是从小就接触有毒的东西所致。 雁云看迟天宗注意到了自己的指甲,于是拍掉手心的泥,说道:“其实一般人不会注意我的手有什么不同……指甲的颜色会不会很奇怪?”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从小就碰那些毒物,真的不会被伤到?”迟天宗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惊异之色。 “小时候有伤到过,渐渐地就习惯了。”雁云背起手来,怕他再看。 迟天宗看了她许久,道:“该回去了。” 雁云默不作声地跟在迟天宗身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她身上,让她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淡淡的温暖笼罩。两人一路上没有再说话,但她却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 十三 探龙的伤在迟天宗的照料之下复原迅速,但是雁云的肩伤却愈合得缓慢。她心中明了,自己从小与毒物为伍,有毒的东西碰多了,多多少少都对身体有些影响。因此她身体的痊愈速度比常人要慢一些,当探龙的伤口已经脱痂了,她的肩上才开始有了结痂。 她一生的清闲时光,仿佛就是在木屋里度过的这些日子。 平日无事,就和迟天宗一同上山去采摘草药,然后将草药带回来细细配比研磨成泥,再帮探龙换药。若是毋须采药的时候,她便坐在低崖边上,看着这一山风光,看着迟天宗悠闲地在屋顶喂鸽子。有时看到他那一脸缥缈出尘的神情,她不禁在想,迟天宗会不会就是这山里的唯一风光。 “忘了一件事。”迟天宗忽然屋顶跃下。 “什么事?”雁云看他也不喂鸽子了,于是问道。 “屋里缺一味依寒草。”他看了看药架,“探龙的腿伤仍有炎症,热毒不消会影响痊愈。” 雁云习惯性地背上药篓,跟在迟天宗的身后。 两人虽然时常一同上山采药,但都喜欢一言不发,难得对上只言片语。他和她都识得这山里的所有药材,精通它们的性状与功用,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用言说,默契自然而生。 这次雁云心里清楚,他们去采摘的依寒草是一种喜欢生长在寒冷泉水里的水草,有清热消炎的奇效,给探龙疗伤是再好不过。 但是她的手却不能碰冰冷的东西。 雁云和迟天宗来到山林深处,寻着流水声走到溪水的源头,一处藏在巨大岩石下的清泉。清泉隐匿于大山深处千百年,不见日月,早已寒冰刺人,阴凉刮骨。仔细寻找,却发现这依寒草生长之地极为乖僻,竟在岩缝下的潭水之中,唯有雁云才能通过这道岩缝摘得。 她看了看迟天宗,心一横,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手一碰到冰冷的泉水,一股钻心的痛就顺着她的指尖传遍全身。当她摘够所需的数量时,早已两颊冰冷,嘴唇青紫。 “你怎么了?”迟天宗看到雁云的苍白模样,心想手碰冰泉应该无碍,却不想她会变得这么虚弱。 雁云又疼又冷,额头上冒出细汗,嘴上却一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迟天宗立刻为她把脉,才发现她脉象紊乱异常,虚实起伏混沌,既不像中毒也没有看到任何外伤伤口。他不顾雁云反对,牵开她的衣襟,也不见她肩上的伤口有任何破裂。 疑惑之下,迟天宗将她横抱起来,快步赶回木屋,探龙看到雁云满头是汗却又不停发抖,立刻询问个中原委,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行主是被寒气引发了身体里毒素。”探龙知道她是为自己采药而引发内毒时无比愧疚,“行主长年累月接触毒花毒草,身体里积下了一些毒气,这寒冷之物会引发她体内的毒,我也是听萧四公说的,并没有真正见到过。” 探龙一边说一边要运功为行主驱寒,却被迟天宗止住:“你伤才好些,不可动用真气。” 说罢,迟天宗握住雁云的手。 雁云只觉得两眼昏花,身体里就像有无数刀片在刮着骨头,但随之而来的一股温暖气流顺着她的手背传入体内,源源不断,像是要布满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脉络。痛苦和寒冷随着这股暖流在慢慢融化,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尽后困意终于袭来。 迟天宗见她沉沉睡去,于是把她抱进内屋,放到床上。 探龙见迟天宗从屋里走出来,问道:“行主还好吧?” “她没事了。”迟天宗回答。他也有些怔,为什么一开始她就没有告诉他这些,关于她不能碰冰冷的东西,关于她会被冰冷的东西引发体内长年累月积下的毒。就连她趴到岩石缝边上去采摘依寒草时,也没有一丝的犹豫。 她霍雁云,真的不怕疼么? “听萧四公说,行主从小到大就只有一次这样相同的经历。”探龙看了看内屋,又道:“那时行主十一岁,丹青峰大雪漫天,她忘记了戴手套,在雪地里奔跑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双手一陷进雪里,就出现刚才那样的一幕。后来萧四公说,因为阴冷之物能催发毒素,她双手碰过毒物无数,便不能碰冰冷的东西,不然就会奇痛无比。这痛苦无药可治,唯有等寒气从身体里退去方能消退痛苦。” “可是她刚才采药时,一点迟疑也没有。”迟天宗看着药架上刚摘的那一捧依寒草。 探龙扬起嘴角:“我以前虽没有和行主朝夕相处,却也知道行主性子倔强坚韧,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当真是不怕疼的霍雁云。”被探龙这么一说,迟天宗的嘴边竟然也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些日子,承蒙迟恩公照料了,否则探龙之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探龙对迟天宗说话时,语气里尽是敬佩与感激。他是十六行行风卫的总领,从不受东南西北各部的管制,唯受命于行主,于十六行之中,他很少佩服任何人。 迟天宗是探龙难得钦佩的人,他的医术不仅堪称再世华佗,武艺也高深莫测绝非等闲。虽然迟天宗不曾在他面前显露过任何武功,但就凭他日常走路时极轻极稳的步履,以及刚才给行主输送的源源不绝的内力,就能判断出迟天宗这个人绝对是身怀绝技,且身世不凡。 “直呼我名便是。”迟天宗不喜欢被称为恩公,“你的行主为救你也耗费了不少心力。” 探龙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知道,这腿上的毒怎么会说有解药就有解药,我也绝非能睡上一天一夜之人。若不是行主前去为我取得,想必我这条腿也不能像如今这般行走利索。只是行主不愿提及,我就不会说起,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为行主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迟天宗反复思量着这四个字,嘲讽一笑:“愚不可及。” ------------ 十四 三日后。清晨。 雁云心情甚好,神色也轻松了很多。 她走出木屋,再次打量着这座山谷,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低崖木屋处对着的这一面能看到远方,朝有初升的艳阳,暮有清亮的明月,虽只在这里住了不到半月,却让她觉得这里仿佛有一年四季都看不完的风光。 迟天宗在屋外的药架边整理他的草药。 雁云犹豫着要不要去向他道谢,却听他率先开口:“天刚亮,外面风大。” 她一愣,他的意思是怕她受寒么? 心里竟有那么一丝的窃喜。 “我没事。”雁云走近他,“谢谢你。” “这是你第二次说谢谢了。”他没有看她,依旧自顾自地忙着。 “承蒙你多次相助,我和探龙大哥才活到今日,道声谢谢又何妨。”雁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日后雁云尚有命在,定当还你这个人情。” 她本以为他又会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却见他转过头微微怔忡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思量。 最后他淡淡扬了扬嘴角。 这算是笑么?他竟然在笑。 她本以为这样的笑是善意的,却听到他沉默许久后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情之一物,害人害己。” 情之一物,害人害己。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唯一可以清楚明白的是,他迟天宗,希望她霍雁云远离他。听上去真像是一句告诫,亦或是警告。 雁云攥了攥手心,说道:“昨晚我已和探龙大哥商量好了,今天出发。”她本想来道别,却没有料到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逐客的意思。前几天她还能与他默契相处,现在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变了个人,面冷心冷。 “你的右肩不可再用力。”迟天宗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口吻。 “我会记住你说的。”雁云笑了笑,又道:“我霍雁云不明白情之一物是何滋味,所以断不会害人害己。” 此时天边出现一道金色,瑰丽的华光穿透天幕上厚重的云朵,将昏沉的夜色撕裂,在那阴郁的裂缝之间,光明顿时冲破灰暗呼啸而来。 日出。 “我爹说过,生之多艰,血泪难言。”她的嘴边既苦涩又嘲讽:“以前我不懂,这些天倒是想明白了些。”她怔怔地看着天边的那片难以言喻的壮烈景象,金色的光芒驱赶了一切的阴霾,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朝她心底长驱直入。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对于活着的强烈渴望,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所以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将该了结的恩怨了结干净。 迟天宗说得对,情之一物,她碰不得。她是霍雁云,霍家如今唯一的后人,她的身后,是混乱不堪的十六行,她的怀里,还有整个霍氏一族的使命。这些都需要她一力承担,她又怎能有情呢。 她默默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迟天宗。 这个和她萍水相逢又冒险救她的人,这个在朝阳的华光下依旧耀眼的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在相见。 天地何其宽广,终究难再相逢。 不见也好。她默默轻叹,不见就不会心生动摇,不会不知所谓。 她转过身向木屋走去,探龙已经整装待发,雁云说道:“探龙大哥,我们走吧。” 探龙点点头,跟随雁云走出门外。 迟天宗静静地站在药架边上,他看着两人,看着神情有些茫然与苦涩的霍雁云,他的眼里说不出是何情绪。 探龙跨上马,面对迟天宗抱拳以礼道:“阁下救命之恩探龙没齿难忘,日后若有什么能为阁下效力的,探龙悉听差遣。” 雁云手握着缰绳,最后看了一眼逆光而立的人,双腿一夹,催马转身。 马儿长嘶一声,风驰电掣般朝山下奔去。 寒风呼啸,道路两边青山一字排开。 路是江湖,人心是江湖,刀光剑影亦是江湖。既然生而注定要在其中走一遭,索性从此义无返顾,催马天涯,任它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分割线—————————————————— 这次行风卫为了营救霍雁云而折损了不少人手,元气大伤,行风卫总舵迁往洛阳后也有许多内务等着探龙回去处理,探龙并不放心让行主孤身在外,有意想带行主一起回行风卫。 雁云深知此时邓渊、杨迅的人正在四处搜寻她和惊鸿的下落,倘若她此时和探龙回到行风卫被那二人得知,必定会将行风卫牵连其中,探龙已经为救她牺牲了许多精锐手下,她不想让行风卫再损失一兵一卒,如今只有分头行事才是上策。 雁云与探龙一路前往江陵,路上她告知探龙自己的打算,她准备去漠北打听北四行的消息,并抽出腰间的惊鸿递给探龙。 “行主这是为何?惊鸿是行主信物,万万不能交予属下。”探龙不肯接。 “探龙大哥,将惊鸿带回行风卫总舵保管是完全之策。现在他们一定在四处搜查我的下落,所以绝不能让他们得到惊鸿。”雁云顿了顿,又道:“他们一定想不到,霍雁云和惊鸿会分开。你此次回洛阳总舵后立刻带领行风卫的人避开风头,悄然行事,以免招人耳目。” 探龙犹豫了一瞬,接过惊鸿刃,但依然不放心她:“行主此次北上,不知能否寻到北四行消息,就算找到了北四行的人,倘若他们也心生叛变,行主岂不是又身陷险境?” “探龙大哥放心,我绝不会贸然行事,倘若北四行有变,那就待行风卫重整之后再从长计议。”雁云说道。 探龙点点头:“待属下处理完行风卫事宜后,再向行主禀报。长安东来阁是行风卫的秘密堂会,行主若有事差遣,拿着属下的铁牌见东来阁掌柜即可。”说罢便将腰间铁牌解下递给雁云。 雁云接过铁牌,探龙道:“江陵城就在前面不远,待入城后,属下先为行主找间客栈落脚。” 雁云点点头,两人趁天色还早,加紧赶路,不消一个时辰,就见远处洞开的青灰城门。 ------------ 十五 十五 还没有走近城门,便听到一阵夹杂着男子呼喝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探龙赶紧将雁云拉到一边,一手已经按在了马鞍旁的剑上。 这时,只见一个身穿灰白布衣的人面朝着青天仰躺在马背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着一只葫芦酒壶,满脸优哉游哉,放任马儿横冲直撞地奔向城门。守城的官兵看到有马匹脱缰疾驰而来,也顾不得细看,立刻逃难般惊慌四散,躲开冲撞。 “哪里来的莽夫。”探龙愠道,他以为邓渊杨迅的人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了,细看原来只是一个酒鬼在滋事,虚惊一场。 “行主,我们也入城吧。”他转过身,牵起雁云的马缰,向城里走去。 雁云骑在马上,看着前面步履稳健的探龙,看着他直挺健魄的双腿,甚是安心。现在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比探龙腿伤的痊愈更加让人开心。探龙从小习武,不分炎寒酷暑,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看着他硬朗的身影就在自己面前,雁云心中好过了些,她总算救回了一个身边的人。 到客栈后,雁云先换了肩上的药,然后差探龙上市集为她置办了一身男装。长发高束乔装打扮,腰佩璎珞两袖清风,她看上去就像是位眉清目秀的读书人。 探龙稍作整顿,便日夜兼程赶往洛阳。临行前,探龙告诉雁云此次北上定会经过京都长安,到时雁云可先到东来阁落脚,他处理完总舵事宜后会带领一众行风卫弟兄乔装成商客迁往长安与她会合。 看着探龙离去的身影,雁云知道眼下的路只有自己走下去了。 回到客栈,店小二热情地招呼她。 探龙刚走,雁云心下没底,也并无胃口,于是问店小二城中有无散心的地方。 店小二见眼前这位清秀的客官眉心紧皱满面愁容,于是说道:“看客官心有郁结,小的倒知道一个好去处。咱们江陵城里说起美食,小店可是首屈一指,但若说到美酒,那城西竹林的‘飞鹤楼’真的是当仁不让呀!小店里有许多外地来的客官,都是慕‘飞鹤楼’之名而来的。” “飞鹤楼?”雁云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跟丹青峰的飞鹤峡一字之差。 “这飞鹤楼里可都是人间佳酿,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和像公子这样的文人儒士,酒美景美,值得客官一去呀!”店小二讲得眉飞色舞。 “怎么走?”雁云问。 “出了客栈往西,西城门边有处竹林便是。”小二说道。 走出客栈就看到街上百姓你来我往车水马龙,叫卖声、锣鼓声此起彼伏。 雁云从来没有见过市集,在她的记忆里,只有环绕着天守阁和银针楼的面面青山。 她走上街去,仔细观察着街上的人们:铺子边上大声叫卖的小贩,背着一捆木柴鹤发童颜的老人,一脸高傲的提着刀巡视的官兵,抱着小孩在茶铺里喝水的妇人,还有为满面油光衣着光鲜的人牵马的马夫……这些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场面,喧嚣却平易近人。 行走在这热闹的街上,隐匿在涌动的人潮中,何尝不是一种宁静自在。然这些都是十七年来她所不曾经历的,如今站在人群里,此情此景,她却难以融入其中,一直是一个局外之人。 飞鹤楼并不远,依店小二所言,出了客栈向西行至城门,亦是一盏茶的功夫。 还没到西城门口,就见到不远处有片竹林,一座清雅的木楼坐落于竹林之中,门前引有一道清澈宽阔的水渠,上有木桥一座,桥边更有红花几丛,开得正好,远远看去便令人赏心悦目,闹中取静,如置身世外桃源。 雁云看到那门上牌匾刻着‘流云飞鹤’四个字。 拂开门前珠帘,轻轻走进去,在外看只觉这飞鹤楼清丽幽静,走进门才觉其内里文墨流芳,诗意盎然。 雁云随手拿起藤椅上墨迹未干的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一帆远去思君苦,十年天涯终相逢。烟雨微茫江山里,相看却非旧时人。” 她默默放下纸笺,环顾四周,只见门柱、画扇、屏风上皆有诗文痕迹。此时飞鹤楼有不少酒客,正把酒言欢,意兴浓时便挥动笔墨,即成文章。 雁云走到一个倚窗位置坐下,有小二上前招呼道:“不知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她问:“你们这里都有什么?” 那小二上下打量了雁云一番,笑道:“一看公子便是外地人,我们飞鹤楼只有酒,不知公子酒量可好。若是喜爱后劲十足的酒,我们这里有陈年窖藏的金玲珑,馥郁浓厚的百花酿,更有以时节酿制的和春喜、千夏香、佛秋枣和煦冬茗;倘若公子只是浅尝辄止,那翠竹引和蜜桃花是再好不过。” 雁云要了一盏翠竹引。 其实她从未沾过酒,爹曾说酒是穿肠药,喝了便会中它的毒。那时雁云还小,难以明白爹的意思,虽说如此,却也时常看到爹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自斟自饮。她曾多次问过爹,这酒是否比她手里的毒药更厉害,爹总是笑而不答,笑颜里却总是带着一丝苦意。 想到爹,雁云心生黯然。抬头向栏槛外望去,寻常巷陌分外热闹,一片好风光,可惜他却看不到。 小二将酒送来,为她斟好。 雁云端起酒杯,怔怔地看着里面的酒水,迟天宗说一种酒能喝出千百种滋味,她不禁猜想,爹爹每次喝酒的时候都是什么滋味。 将酒杯放到嘴边,微微一抿,一股辛辣直窜入喉咙,她被呛得连咳了几下。 “这酒啊,是越烈越好,最好一口就能醉生梦死。”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雁云一愣,寻声望去,眼风扫到栏槛外的竹林,只见竹林之上有一睡卧之人。那人翘着二郎腿倒在上面,双手垫在脑后,一派优哉游哉的清闲模样。虽然他是卧躺在竹枝之上,但那些笔挺的枝干只是微微弯曲,承受他的重量却并无折断,习武之人一看就能看出他内功高深。 正在给另一桌上酒的店小二更是看得瞪直了眼。 ------------ 十六 “我是寻着酒味儿来的。”那个人轻巧地坐起身来。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二和一脸诧异的雁云,嘿嘿一笑,嗖一声便从竹子上窜进来,脚尖点地,不偏不移地站在雁云面前。四周坐着的酒客都寻着声音望过来,看向窗边站着的这个身影修长的男子。 这个人一身的酒味,长发高束脑后,穿着一身破旧的灰白布衣,身上并无任何配饰,唯有腰间系着只葫芦酒壶,黑色长靴上沾满了灰尘。虽然他看上去如同乞丐,但容貌却极尽精致,宛如披上了乞丐外衣的王孙公子,特别是那双神采傲然的眼睛,每一束目光都隐含着一抹戏谑与玩世不恭。 这人倒也奇怪,直愣愣地看着雁云杯里的翠竹引,就像看着宝贝一般,片刻之后,他笑吟吟地对雁云说道:“这酒可不可以让给我?” 雁云迟疑片刻,将酒杯递给他,他却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酒壶,朝她笑。 原来是一杯不够,她笑了笑,又将酒壶拿给他,只听他飞快地说了声多谢,然后抓起酒壶咕噜咕噜就喝起来。 她原本以为这个人会满脸享受地一饮而尽,怎料他只喝了两口就吐了出来,刚好喷在那小二的脸上。 他说:“哎哟!什么呀这是,闻着跟喝着分明就是两个味道!这酒不好!” 小二一听这人出言狂放不羁又喷了自己一脸的酒,气不打一处来,三两下抹了抹脸,冲他喊道:“哪里来的乞丐,竟敢在飞鹤楼撒野!” 这人也不怕,指着酒壶理直气壮道:“你这酒闻着清香扑鼻,可是一入口却味道酸涩,没有酒味不说还变了些味道。美其名曰‘翠竹引’,不就是竹叶、青梅加蜜酒酿的么?可惜时间太短,酒味不纯,青梅又加得多了些,所以涩口得很。哎,真是自砸招牌!” 此语一出,引得旁人一阵议论,有的摇头晃脑随声附和,有的则对他评头论足满目鄙夷。 “你!”小二气结,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嘿嘿。”他看着憋红了脸的小二,扯下腰间的葫芦,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空酒杯,将葫芦里的酒倒进杯里,又说:“叫你们掌柜出来,我让他口服心服。” 众人听到他这么一说,纷纷围过来凑热闹。雁云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人,心说他莫不是来酒馆找茬的小痞子。只见这人双手叉腰,玉魄般的眸子里盛满狡黠的光亮,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一看便是早有预谋。 雁云不禁为这飞鹤楼担心起来。 “你给我等着!我们掌柜可是百年不遇的酿酒高手,飞鹤楼里有的是世间美酒,到时候口服心服的是你!”小二边说边跑向二楼,没过多久就骂骂咧咧地下来了,而走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粉黛佳人。 这女子生得杏脸桃腮目似秋水,其清丽之容令一旁看热闹的酒客们啧啧称赞。 众所周知,飞鹤楼的老板从不露面招呼客人,今日趁有人捣乱,大伙儿才有幸一睹老板真容,令人吃惊的是这位老板竟然是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子。 “小女子月遥,正是这里的掌柜,敢问阁下是?”女子走到这人面前,言语温和道。 “要不你先拿出这店里最好的酒,跟我这杯酒比比,若我这葫芦里的酒不如你店里的好,姑娘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你要是觉得亏,我留你这儿做三年苦工如何?”这人答非所问,乖张至极。 雁云看了看他倒的那杯酒,酒里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她扬了扬眉,心中有数。 月遥店主略微思忖,随即吩咐了小二几句,小二转身又回到了楼上。众人见此情景纷纷交头接耳,说是有好戏看了。 没多久,小二捧着一只翡翠酒壶走过来,月遥朝他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酒盖。 一时间,整间屋子充满了沁人心脾的酒香,令人如手捧琼浆玉液,置身瑶池仙境一般。 雁云闻道这酒香,谁胜谁负心下雪亮。 月遥亲自接过翡翠酒壶,倒下一杯递与那人。他不露声色地接过来,一杯下肚,脸上竟然露出微醺神色,一看便知是这杯里的美酒所致。月遥气定神闲地看着一脸陶醉的他,不禁微微一笑。 “店主姑娘的酒可真是馥郁醇厚,入口回味无穷啊。”他还端着酒杯,一脸笑容,不过就在大伙儿以为他这是要认输的时候,他却将话锋一转,指了指他的酒,看了月遥一眼,道:“店主姑娘请。” 月遥店主面露不解之色,看了看那杯子里的酒,并没有闻到什么酒香。但她仔细一看,竟发现那酒在阳光照耀下呈淡淡墨色,若不是用白瓷酒杯盛着更难以看出。 天下竟有这样颜色的酒?月遥惊讶,他看出这店主姑娘的疑虑,于是笑笑说:“这酒只是用不同的酒材酿制才呈淡墨色,姑娘大可放心饮用。” 月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家世代酿酒,从不曾听说有这般色泽的佳酿。 “你胜之不武。”雁云见这个人有心刁难月遥,于是开口说道。 众人一愣,没弄明白这位刚才一直不发一言的少年话中含义。 “这位公子何出此言?”他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雁云,虽然口头上叫她公子,但看她一身素白锦袍,腰佩璎珞,锦绣长靴,分明是男子装扮,却偏偏生得眉清目秀,瘦弱阴柔,更像是身娇女子。 “你的酒是用宝华琼枝、天清露和野蜂蜜酿的,一般酒材自是比不上。”雁云微微一笑,一语道破酒里的玄机。他不禁一顿,随即笑道:“嘿,看来今天是遇到行家了。” 月遥听得迷糊,问道:“宝华琼枝是何物?” 雁云微微扬眉,答:“我不懂酒,但对药材略知一二。如果我猜得没错,阁下葫芦里的是种药酒。”雁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说这人真奇怪,竟然用南蛮蛊毒中的宝华琼枝来酿酒。 ------------ 十七 “这宝华琼枝生长于南蛮一带,不同于中原的寻常药材,有润肺颐神的功效。倘若在场各位谁有肺疾,喝下这杯酒便康复了。”雁云指了指酒杯,继续道:“因为是药中奇珍,在中原又极为罕见,且因其性状奇特,所以若非懂得药理之术的人,很难闻到其淡馨之气看到其诡异之色。月遥姑娘眼力过人,竟能一眼看出其色泽。” 众人闻言都惊叹不已,心说这位身形瘦弱苍白的少年怎能一语就道破酒中玄机。 月遥听雁云这么一说,好奇起来,端起酒杯轻轻啜一小口,惊觉酒味恬淡,一股清凉之气走遍全身,唇齿间顿生幽香,心肺怡然。 这酒果然绝非凡物! “哎,”他叹了口气,转眸无奈地看着雁云:“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雁云不答他话,说:“既然胜之不武,那便是平了。你说可好?” 那人一听是平手,朗声一笑:“平了平了。” 月遥感激地看着雁云,又朝众人说道:“今日飞鹤楼有幸遇到两位高人,为表庆祝,大家尽可畅怀痛饮,就算飞鹤楼招待各位了。两位,请慢用。” “多谢姑娘好意,在下还有事要办,就不多留了。”雁云学着男子那样微微抱拳欠身,婉拒道。 “既然公子有要事在身,月遥也不敢再耽搁公子了。”月遥欠了欠身,转身去招待客人。 雁云看了一眼那位正盯着那翡翠酒壶的葫芦兄台,迈步走出飞鹤楼。那人见她离开,虽万般不舍那壶翡翠美酒,但还是朝她追了上去。 “姑娘留步!”他追到雁云面前,霎时间,他便闻出她身上那股玄音须的幽香。 雁云一怔,心想他怎么看出来自己是女扮男装的。 这位葫芦兄看出她的疑虑,于是说道:“看你刚才那抱拳行礼的样子就知道了,哪有大男人做得这么秀气的。” 雁云心生警惕,嘴边却一笑,问他:“阁下有何贵干?” 葫芦看到她眼底的戒备,咧嘴一笑,说:“姑娘误会了,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谁,能一眼便看出宝华琼枝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 。” 雁云背着手,侧着脸看了他一眼:“我只是略知医毒道理,南蛮的东西,恰巧认识一点。” “真人不露相。”他摇摇头,嘴角荡开一抹玩味。 雁云不接话,毫不示弱地看着葫芦,只见他眉宇间神采飞扬,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虽然衣衫破旧,却丝毫掩饰不住一身净朗豪气。雁云扬了扬嘴角,真人不露相。 他看她含笑不答,于是佯装沮丧,说:“我老早就听说飞鹤楼里有壶绝世美酒,夜里也光顾了他们酒窖数次,就是没有找到那壶酒,于是就想出一计,没想到竟遇到姑娘来搅局。哎,可惜我只喝了一口!” 雁云看这位葫芦兄满脸抱怨,不禁笑:“拿宝华琼枝这种千金难求的东西换壶寻常美酒,你不觉太亏?” 葫芦看她一眼:“腻了腻了!千金不换新鲜!” “若我那时告诉掌柜姑娘,宝华琼枝是制毒药引的一种,只是你用天清露解了它的毒性,因此这药酒才是这种颜色的,恐怕下次人家连飞鹤楼的大门都不让你踏进半步。”雁云扬眉一笑,心想这人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用毒药酿酒给自己喝还喝腻了。 “你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热闹,原来是看门道,哎,失策!”葫芦盘算着怎么才能再将那翡翠酒壶弄到手。 她看了看他腰间那只显眼的大葫芦,道:“你这计策本就是件缺德的事,飞鹤楼被你莫名其妙地闹一场斗酒,你输了倒没什么,人家输了可是输掉了飞鹤楼的名声。” 葫芦笑,绕她转了一圈,玄音须淡淡的香味仍萦绕在他鼻尖。 他说:“看你身子单单薄薄,说话的样子倒颇有气势,难不成你是位行走江湖的女侠?” 雁云笑:“莫再瞎扯,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转过身看着这抹越来越远的白色背影,鼻尖的药香随之淡淡消散,嘴角缓缓浮现出一抹悠扬的笑容。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的笑意更浓了。 回到客栈,雁云有些饿了,于是招呼小二准备饭菜送到客房。 刚在飞鹤楼那么一折腾,肩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自从受了这一箭,她便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比不上以前硬朗,连力气也小了不少,骑马时若是用力拉扯缰绳肩上便会疼起来。还好那时迟天宗及时用玄音须将毒逼出来,否则这只右臂可能就此废了。 想到迟天宗,脑海里便出现他站在低崖边上的样子,清冷而孤高。 她有些自嘲,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牵肠挂肚起来。 不一会儿小二将酒菜送了进来,雁云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却再也提不起胃口。 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外面望去,街上依旧热闹,客栈门口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繁华巷陌,人声鼎沸。平凡人家的烟火气息令她出神,她努力地回忆小时候的事,但记忆里永远是环绕着天守阁的四面青山,绵延寂静。 她竟有些庆幸下了山,离开了天守阁。对于这样的庆幸,她既惊心又愧疚。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这边请,我们客栈的客房在江陵都是数一数二的,您住在这儿一定舒坦。” 雁云走到房门边,透着门上镂空的缝隙看去,只见小二领着一个身穿黑色布袍的人走过。 安顿好客人的小二退出隔壁房间,雁云让他进来将饭菜收走。小二看着一口未动的菜肴,又看看雁云,端着东西躬身出去了。 雁云重新坐回窗边,看着夕阳慢慢被夜幕淹没,街上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热闹之气未减分毫。不知此时探龙到哪里了,有没有西南二部的人去找麻烦。虽说现在还没有十六行的刺客找到她,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合上窗户,她缓缓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窗外的喧闹也随着夜色的深沉而渐渐寂静。 ------------ 十八 月华朦胧,桌上的烛台堆积着小山般的蜡泪,摇曳的烛光昏黄微弱。 雁云眉头深锁,往日的情景渗透进梦里,追赶,杀戮,仇恨,疲惫,一一向她进攻。 短暂又紧促的噩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红,紧张的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四肢想动却又被梦魇迷住,无法动弹。 一番折腾已是夜深,终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她蓦地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顶帐。脑海里闪现过邓渊的脸,耳畔回荡着杨迅的笑声,她双手死死攥紧床单,想起四公和长榆,想起那日在天守阁前被杀的行风卫和东四行的人,想起这十年来自己的懦弱无能,想起邓渊杨迅的处心积虑,她咬着嘴唇,心中的不甘和憎恨如同这漆黑夜里汹涌的潮水。 当蜡烛的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在夜里,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带来一地树影婆娑。 走廊传来窸窣而敏捷的脚步声,几乎是一闪即逝。雁云警惕地坐起来,无声地移到门边,耳贴着门上缝隙。 门外有人,借着走廊的栏杆翻上了房顶。 雁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却听到隔壁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似乎在跟踪之前走廊上的人,也鬼魅般翻上了屋顶。 她心道奇怪,这客栈里怎么一天来了两个武功高手。 这时,窗户突然被人打开,一道黑影一闪便进了来。雁云当即快步移到桌边,抄起桌上的花瓶迅速朝窗边墙角的黑影掷去,却没听到花瓶碎裂的声音,那人竟能如此敏捷又安静地接住了花瓶。 “嘘。”声音从墙角传来。 只见黑影缓缓走到窗前,在月光照耀下雁云看出这个人竟然是白天在飞鹤楼里遇到的那个葫芦。 葫芦也看出黑暗里的人是今天在飞鹤楼遇到的那个扮男装的女子,微微一怔。 “是你!”雁云压低声音,借着月光她看着这个同样一脸惊讶的男子,只见他将她刚才掷出的花瓶放到一边,然后迅速关上窗。 “你要做什么?!”雁云退后两步,环顾四周,寻找着利器。 “姑娘别急,我没有恶意,只是借姑娘房间一用。”葫芦见她似乎要发难,于是连忙解释道。 就在这时,屋顶上传来脚步声。 那葫芦暗叫不妙,马上朝着门边想要夺路而逃,但又想到什么,看了看她,推开门,一把拽着她就朝门外跑。雁云正欲让他放手,却听到“嗖”地一声,一把尾上绑着利刃的皮鞭闪电般向他们刺来。 葫芦见状推开雁云,鞭子从两人中间穿过,没入墙根。下一瞬,一个黑色身影风一般移至葫芦面前,欲锁住他的咽喉。 葫芦冷哼一声,侧身躲过。黑衣人见他避开,于是拔出鞭子,转回身就是一掷,皮鞭如游动的毒蛇一样追向葫芦。葫芦看着那鞭尾闪着幽绿冷光的利刃,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他蹬上走廊上的木栏,翻身跃到皮鞭之上,再次躲过黑衣人狠辣的招式。 黑衣人抽回皮鞭,正欲再次进攻,却听到一旁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师父。” 黑衣人寻声看去,当目光落到站在阴影里的女子身上时一怔。 天上乌云散去,月光清冷,雁云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虽然他逆光而立,但雁云依旧认出了他,以及他所使的那把用蛇王皮做的黑骨鞭。他是十六行里最厉害的刺客,教了她十年武功的云边客。 站在木栏上的葫芦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下一瞬他立即跃过木栏跳下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云边客见这个人趁自己一时大意而逃脱,皱了皱眉头,却并未追上去,反而转过身来看着雁云。 “师父。”雁云疾步走过去。 云边客看雁云神色苍白,想到她当日重伤,眉心一紧厉声问道:“你伤势如何?为何一人在此,行风卫呢?” 自丹青峰一战,雁云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相见,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喜。 “我与探龙分头行事,行风卫此番损耗严重,还有许多事宜需要探龙前去安排。”雁云看着师父手中骨鞭,想起刚才他对葫芦的追杀,问道:“师父为何在此?” “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为师的事?”云边客看了一眼雁云,见她一脸愁云惨雾,想必从未涉世的徒弟此番必定吃了些苦头,又道:“你如今只身一人,又有何打算?” “徒儿想去漠北。”雁云说道。 云边客冷笑一声:“想去找薛靖蓉?” 雁云不语。 这个名字几乎是从云边客鼻腔里哼出来的,他道:“这北四行的行主,大概已经超脱凡俗了,丹青峰变故也不见其踪迹,想必多半已经死了吧。” “无论如何,徒儿都不能放弃这一线机会。”雁云不肯放弃,但见师父那轻蔑神色,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渊源。 “怕是这北行主终要拒你于门外。”云边客听出雁云的坚持。 “师父何出此言?”雁云觉得奇怪,即便北行主性情孤僻,但她霍雁云只要活着一天,就仍然是十六行的行主,行主见部下,部下有什么理由不见? 这次云边客却没有回答,目光沉沉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 雁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日子邓渊杨迅一定下令要对她赶尽杀绝,所有与她有联系的人必定一死。她看着师父,师父一向闲散不羁,对西南二部那些明争暗斗笑里藏刀之人向来侧目而视,如今叛贼小人得志,不知有没有对师父下诛杀令。 “你莫不是在担心为师?”云边客一语道破徒弟心事。 雁云埋头:“徒儿不肖,不仅没能光耀师门,还反倒让师父置身险境,实在有愧。” “哼,小徒儿莫要妄自菲薄,你年纪轻轻就敢孤身一人夜闯龙潭虎穴为探龙取药,前行主若是泉下有知其女有此等魄力与胆量,想必也会瞑目了。”云边客嘴边浮现出一丝笑意,被月光染上几分阴寒。 天下绝顶刺客皆出于十六行,而这些冷血杀手中的翘楚,竟然是一个还会露出微笑的人,或许这也是师父不同于其他刺客的原因。师父曾说过,做刺客要绝情,她一直铭记在心。但是她还深刻地记得,每当师父说完这些道理之时都会自嘲一笑,说他自己也不知做到几分。 “为师还有要事在身,铁老鬼已经派了暗杀司的人来江陵城抓你,若不想死,赶紧离开这里。”云边客收敛的神情,一脸严肃地说道。 雁云一愣,没想到暗杀司的人竟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行踪。 面对师父,雁云想说一句珍重,却如鲠在喉。 最后,她缓缓跪下去,默默叩了三个头。 云边客看着即将独自面对未卜前路的雁云,但愿这江湖风雨,终将让她遇强则强,百炼成钢。 ------------ 十九 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在丹青峰上,烈日当头,师父握着青竹篾条站在她身边,督促她练功。每当她被锋利的暗器割伤了手指,师父总是会骂她笨,面无表情地将她送到四公那里,让四公为她包扎,小时候她总爱向四公抱怨师父的铁面无情。但是有一次,她被暗杀司里的机关困住,一连昏迷了五天,醒来时看到师父冷冰冰的站在窗前,生气地骂她没用,她委屈得哭了出来。她对四公说,她从未这么恨过师父。 后来,四公才告诉她,每次她被喂过毒的暗器割伤,都是师父亲手为她配制解药,生怕旁人配药未精确掌握分寸,反而让她落下病根。每次看到她在搏斗中将对手打倒,师父总会邀四公出来喝酒。她抱怨四公为何不早点告诉她,害她冤枉了师父。四公说,有些事总是要长大了才能明白。 马儿狂奔在风里,夜风扑面而来,雁云只觉得脸颊上冰冷,眼泪在风中干涸。 夜晚的江陵城万籁俱寂,只听得马蹄声清脆。 她心中惴惴不安,寻思着这奇怪的寂静。忽然,鼻尖传来一阵异香,她一惊,立刻勒马。 七虫香!她暗叫不好。七虫香是十六行里面最厉害的软骨药,人嗅到之后五个时辰内全身发麻,内力尽失。虽然雁云及时蒙住口鼻,但还是不小心吸入了一些药香。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脑海里天旋地转。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哈哈,天助我也!竟被我抓到霍雁云!”随即,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周围不知何时多了一群黑衣刺客。雁云努力地握紧缰绳不让自己掉下马,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极力想看清周围的人却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影子。 “原来是穿云凌霄阴三爷。”虽然现在她目不能视,但仅靠听觉去分辨四周的情况,就能从脚步声判断大约有十几人,他们脚力轻而稳健,显然是轻功极好,纵观十六行各部,轻功一绝的便是暗杀司里擅长穿云凌霄步的阴三爷,那日在丹青峰采药时他就在围困她的人群中,没想到今天又遇见,真是狭路相逢。 现在她根本没有力气运功将七虫香的毒逼出来。 “不愧是云边客的徒弟。”阴三爷绕着雁云缓缓踱步。 “阴三爷过奖了,要杀要刮大可痛快着来,不必在这边客气。”雁云用力抬起头,露出不屑的笑容。 “哼,”阴三爷冷笑一声,“西南二行的人已经朝行风卫杀过去了,你以为探龙那一帮苟延残喘的余党能撑几天?没了誓死拥护你的行风卫,看你还能不能逞能!”阴三爷话音一落,抬脚踹向马儿的前蹄,马儿吃痛向前扑倒,雁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七虫香对你来说虽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只是你一旦中了这毒香,再精通毒术也只能任人摆布。”阴三爷看着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却仍旧一脸刚毅的女子,啧啧叹息:“小小年纪,骨子倒是硬朗,可惜你生在十六行,要怪只能怪你是霍震的女儿,四面楚歌的十六行行主。我看你还是交出惊鸿,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 雁云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莫非是要逼我搜身?”阴三爷缓缓蹲下去,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拧,然后伸出手一掌打在她的背上。 挫骨般的疼痛顿时传遍全身,喉中一阵腥甜涌出。雁云眉头紧锁,强忍着痛,将口中血气生生咽下,她慢慢抬起眼帘,面无惧色地看着眼前的人。 “……哈……哈哈”她笑出声来。 阴三爷捏住她下巴的手加了一分力道:“你笑什么?” 雁云的嘴角被他拧出血来,血缓缓流到他手心,她张了张嘴,道:“……我笑……我笑你如此费尽心机……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穿云凌霄’……不过是十六行里的一条狗……可悲……可悲!” “找死!”阴三爷气得浑身一震,雁云这番刺耳讥讽让他暴跳如雷。他放下雁云,缓缓站起来,手掌汇聚内力,道:“今晚过后,江湖上人人皆知,你霍雁云是死在我阴鬼幽的手上,而且死得凄惨无比!” 雁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远方,微微扬起嘴角。 她看到了天守阁的庭院里开满了桃花,微风下花瓣纷飞,漫天花雨。 她看到了爹在孤独地喝着酒,风灌满了他的长衫。 她看到了采药归来的四公和长榆。 她看到了一扇窗,窗外青山绵绵。 没想到她霍雁云能从丹青峰活着回来,却还是要死在这些叛徒的手里。心像是誊空了一般,一切变得寂静无声。她等待着回到爹的身边,期盼已久。 “什么人?!”耳边却只传来了一声阴三爷的怒喝。 雁云只觉身体一轻,离开了地面,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风呼啸着擦过耳边,冰冷之气让她渐渐疲惫,其它的再也感觉不到…… “记住,这是我们霍家人誓死守卫的东西。” “从今天起,你霍雁云就是十六行第九代行主,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肩负起霍家人的使命。” “行主、快……快离开这里!” “给我杀!今日反抗之人,一个不留!” “今日你若杀我,便是天意!若我不死,来日定将亲手为长榆报仇!”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十六行的行主。” 无数的声音掠过她的耳边,无数的画面在脑海浮现,还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悲痛盘踞在她的心口。 一阵马儿的嘶鸣几欲震破她的耳膜,令她头痛欲裂。 雁云费力地睁开眼,一片黑色衣襟几乎贴着她的脸。再抬头却看不清了,一切都融进了夜色里,借着昏沉的月光,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神照进她的视线。她动了动手指,仍是麻木,七虫香的药力还未散去,身体依旧无法动弹。 救她的人是师父吗?她心想。 依稀看着路边飞逝的树影,不知这是要去哪里。 “你……”她吃力地张了张嘴。 “跑这么远了,马儿也累了,找个地方歇息吧。”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低下头往怀里一望,冲她一笑。 ------------ 二十 “是你……”雁云一愣,这个人正是那个被师父追杀的葫芦。 葫芦咧嘴一笑,一拉马缰,马儿长嘶一声立刻停了下来。 “这里有间废弃的小庙。”葫芦跳下马,解开身上的黑色斗篷,随手搭在肩上,然后朝马背上的雁云伸出手去。雁云见他向自己伸手,不由得铁了脸,警惕地看着他。 “我若要害你何必又救你?你现在中了七虫香无法动弹,我不抱你进去难道扔你在马背上让你独自一人呆在外面?”葫芦说完也不等她作答便径直走过去将她一把抱下马,然后走进破落的庙门。 小庙荒废已久,四周尽是些杂草木屑,庙中土地的塑像也是残缺不堪,看上去甚是凄凉。 葫芦将她放到柔软的稻草堆上,然后到四周收拾了一些破烂的木材以作烤火取暖之用。 雁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让师父亲自来取他性命。 葫芦回头间看到她满脸猜忌表情,道:“今晚就委屈雁云姑娘在这里过夜了。” “你是什么人?为何被我师父追杀?又为何救我?”她感觉喉咙已经不再麻木,于是开口质问道。 葫芦瞅了她一眼:“你还有闲心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倒不如想想怎么躲过那帮人的追杀。” “算起来,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云边客岂会大意疏忽,你既然救过我一命,我救你也自然是天经地义。”他朝火里扔了块木头。 “可是我师父为何要杀你?”雁云仍然紧盯他不放。 “刺客杀人需要理由吗?”葫芦冷笑一声。 “你答非所问。”雁云逼问。 葫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不依不挠的女子,不禁一笑,说:“只要雁云姑娘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雁云问道。 “让我与姑娘同行。”他明亮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为什么?”雁云更加警惕了。 “大家都是在躲避十六行的追杀,同行的话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葫芦义正言辞地说道。 “不行。”雁云摇头。 “为什么?”这下换他不明白了。 “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就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杀我。你与我同行岂不是会卷入其中?我不想拖旁人下水。”雁云看着火堆,淡淡地说道。 葫芦神色一愣,转瞬又笑道:“姑娘是不希望我死吧?” 雁云看了他一眼:“你与十六行纷争无任何瓜葛,何必牵连其中。” “雁云姑娘既然是云边客的爱徒,那我跟着雁云姑娘自然是十分安全。”葫芦似是为自己的计策感到沾沾自喜。 “即便你跟着我,他也会杀你。”雁云知道师父的一贯作风。 “那可不一定,既然我能因为你而从他手中溜走一次,那定然有第二次。”葫芦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雁云不想与他纠缠这个问题,不耐烦地说道:“随你怎么想。” “那就是说姑娘你答应了。”葫芦道。 “不行。”雁云别过脸。 “话已出口岂能收回?”葫芦道。 “我什么时候准许你与我同行?”雁云挑眉。 “刚才你说‘随你怎么想’,那我就想你是答应了,既然你说‘随你’,那就随我了。”葫芦狡黠一笑。 “断章取义。”她懒得理他,将头偏到一边。 篝火偶尔发出滋滋的声响,雁云闭上眼睛小憩,不敢睡得太深,怕那狡诈的葫芦使什么花样。 无眠自是无梦,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忆着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每一次流血,每一次流泪,都历历在目。篝火已经燃尽,月光透过窗户漫进来,将屋子照亮。她缓缓坐起身,悄悄地靠近葫芦,右手迅速点向他的睡穴,然后走出了破庙。 漫天寒冷星光。 忽然,她体内一阵绞痛,阴三爷那一掌虽没有下尽死力,但劲道阴狠,震损五脏令她喉中血气喷涌。终于,她无法抑制,一口吐出喉中鲜血,紧接着身体脱力,本想去抓马缰,却根本无力抬手,身体直直下坠,顿时知觉全无。 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双手,就这样在黑暗中行走,四周阴冷刺骨,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座冰窖。然而不时有一股温暖的真气游走在体内,帮她驱逐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雁云缓缓睁开双眼,阳光霎时间刺入眼帘,她立即偏过头,眼前是倒在草垫上面色难看的葫芦。 怎么回事?他不是被点穴了么?她试着张了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葫芦见她醒了过来,又发现她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疑惑,于是说道:“点穴对于我来说是没用的,你伤得这么重,一个人又如何面对那一大群追兵?现在是你被我点穴了,这是为了你好。若你还是坚持一个人走,我可没有把握你还有那么好的运气被我捡回来。”他将那个‘捡’字说得异常清晰,并以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她。 雁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索性睡上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一睁眼便警惕地坐起来,葫芦正坐在燃尽的火堆旁看着她。 “醒啦?”葫芦笑,又说:“我已经给你的下巴上药了。” 雁云碰了碰下巴,已经不疼了,想要道谢,转念一向却又怒上心头:“谁让你碰我的!” 葫芦本以为她会感谢他,哪知道她竟这般凶狠地朝他嚷嚷以怨报德,他不禁气极反笑:“我若不帮你上药,你的下巴早就碎了,你不谢我也罢了,还狗咬吕洞宾!” “你!”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直直从肩上传来,疼得她说不出话。 葫芦三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按住她的肩不让伤口裂开,却被她吃力地躲开了。 “不要碰我!”雁云用力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那你自己按着。”说罢,葫芦抓起她的手就往她肩上一按,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要用力挣扎,却被葫芦大声喝斥住:“不要乱动!” 或许是从未被人用这么大的嗓音呵斥过,她一时竟忘了反击他,连疼也忽略掉了,就这么傻傻看着眼前这个皱着眉头冲她大眼瞪小眼的男子。 葫芦发觉自己语气太重,于是缓了缓语气,放开她:“如果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按着你的肩。” 雁云微微一用力,挣开他,捂着肩膀缓缓站起来走出去。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看是要有一场大雨来临,她不禁有些焦急,难道又要跟这个葫芦在这里呆一晚上? “你现在作何打算?要去哪里?”葫芦走过来问道。 “关你什么事。”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 二十一 葫芦笑了:“是不关我事,不过不管你去哪里,那匹马可是我的。”说完,他看了看屋外的马儿,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番话让她始料未及。 雁云看了他一眼,而他似乎又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得更欢了:“你不让我跟着你同行,我便不把马借给你,这里离最近的镇上快马加鞭也得四五个时辰,你又中了七虫香的毒,要想恢复内力又要日夜兼程赶往镇里,一个人恐怕有些吃不消啊。” 真阴险。她心中暗骂。 雁云呼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没办法了,只有先把马拿到再说。 “好吧。”她无奈地看着他,又说:“你可以跟我一起走,现在我可以借你的马了吧。”她的目光是狡黠的,语毕便朝着马儿走去。葫芦捕捉到了她脸上那抹带着恶意的笑,于是先她一步跳上马去,然后冲她伸出手:“上来吧。” 本来是想夺马而逃的,没想到这可恶的葫芦心眼儿真多! 雁云没想到他会先自己一步,看着向自己伸出手的葫芦,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你肩上有伤,如何自己一个人上马呢?我这不是来帮你的嘛!”葫芦也是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他那双眼睛似有看穿所有预谋的天赋,他那身手也似乎注定快人一步,这一步就让她被反将一军。 面对这个狡猾的葫芦雁云当真是手足无措! “那真是感激不尽!”雁云的声音又气又沮丧,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抓住他的手,骑上马背。 “我们去哪儿?”耳边传来葫芦的声音。 “京城。”她没好气地说道。 “你刚才若是先上马了,一定会丢下我撒腿就跑。”他有意戳穿她。 “我没那么好运能甩掉你。”雁云硬是顺着他的话给顶了回去。 这葫芦却笑了,爽朗的笑声融进风里,向她扑面而来。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来时的微微振动,她很想用全部力气去讨厌这个人,可是他的笑声是那么清晰好听,仿佛带来了他满心的欢喜。 一路再也无话。 雁云一脸心事重重,自离开迟天宗的木屋到现在,一直没有行风卫的消息,不知探龙现在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十六行的人追杀。还有就是身后这个葫芦,她总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竟然还被师父云边客追杀。雁云知道,师父从不轻易受命于十六行中的任务,一旦有任务需要他执行,一定是极其危险至关重要的,可这葫芦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会被师父连夜追杀的角色。但看师父与葫芦对峙时的情形也不像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所以对于葫芦她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葫芦只顾着快马加鞭往镇上赶,心里计划着等会儿到镇上先弄点酒解解馋。 两人不说话倒也好,肚子里少了怨气,倒是有了心情欣赏眼前清朴风光。 看那绵延山丘潺潺细水,雁云总觉得山水间有一种归属般的感觉,正轻轻呼唤她,为她扫除烦恼,还得一时清静自在。 在大雨来临之前,两人赶到了镇上。此镇名为兰南,镇上房屋低矮,街道不算太宽,加上两边店铺繁多,看上去就更显拥挤。但此时这街上的铺子全都被搬空了,只剩下支架布帘,别说人影,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难道大雨将至,人全都回家避雨了? “惨了,我还想弄点好酒尝尝呢!”葫芦一看那街道两边清一色大门紧闭的铺子,脸上写满了失望。 雁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劲:“过去看看。” 两人从镇子的入口往大街上走去,马蹄刚从泥地踏上石板路,两人就被这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虽然已经见过了满地死尸的场景,可是再看一次雁云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此时天空黑云低沉雷声隐隐,四周萧风乱窜尘土飞扬,空气中不只是大雨来临前的土腥味,随着扑面而来的风,更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在空气里四散开,一入鼻尖就再也挥之不去。 兰南镇的大街上躺满了身着暗绿色衣服的尸体。石板路上,台阶上,店铺门口,有些被布帘遮住,有些埋在血泊里,有些就那么直挺挺暴尸于路中央。 从外装上看,这些人是暗杀司铁鬼针手下的刺客。铁鬼针素来与杨迅交好,这次的埋伏极有可能是杨迅指使铁鬼针布下的。 可是,又是谁把他们都杀光了? “这些人不可能是行风卫杀的……”雁云率先排除前往洛阳的探龙,江陵与洛阳相隔甚远,探龙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 “兰南镇在江陵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谁那么好心帮你清除了障碍?”葫芦也觉得奇怪,与雁云先后跳下马,走过去查看这些地上的尸体。 雁云走近一具尸体蹲下来细细查看尸身上的伤口。 整个尸体,只有正中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细细的不过一寸的剑伤,极准,并且一剑致命。雁云本来不觉有任何不妥,可是在她接连看了四五具死因与之前这具一模一样的尸体后,不由得被这精妙绝伦的剑术所震慑。 死者都是十六行暗杀司身经百战的老手,他们的狠辣武功与敏捷身手雁云十分了解,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无法相信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竟变得这般不堪一击。可是这个神秘人似乎比她还要了解这些人的招式进退,出招时根本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还击的时间便剑锋已夺命断魂,这等武功与魄力,实在让她感到匪夷所思。 “尸体身上的伤口都只有心口处的那道致命剑伤,快准狠,真痛快。”葫芦的声音里有些许赞赏,这样的赞赏让雁云感到不快,所以她并未搭理他。 没过多久,又听到他咦了一声。 雁云原本以为他又要开始说一大堆有的没的,没打算理他,随后而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她转过头去,看到葫芦在一具尸体前蹲了下来,并伸手探向那尸体的腰间。 ------------ 二十二 雁云走过去想看看葫芦有什么发现,只见葫芦从那尸体的腰带里抠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赤铜腰牌,腰牌上刻着四字:钦天神威。 “钦天神威?”雁云有些疑惑,这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块令牌。 葫芦拿着这块铜牌缓缓站起来,他的目光完全被“钦天神威”四个字锁住了,看上去他似乎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雁云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把这些尸体的腰间都搜查了一遍,最后又在一个尸体的腰带里找到了一块与这个一模一样的铜牌来。 “这到底是什么?”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两块赤铜令牌的来历,但直觉告诉她十六行里有奸细。 葫芦沉默了许久,看向雁云手中的那块令牌说道:“这两人是钦天监的人,至于怎么会混迹于十六行暗杀司中就不得而知了。” “钦天监?”雁云感到费解,“钦天监不是朝廷的人么,怎么会……” 她以前听说过钦天监,钦天监大部分都是术士,成天观察天象,为皇帝御用以卜算吉凶,制定历法宗规。但听爹爹曾提起过,钦天监中有一秘密分支,其中全是武功高手,直接受命于天子。 在验尸时雁云就观察到,这两个钦天神威都身形健硕骨骼突出,右手五指有明显的老茧,这些都是经过严格训练与常年拿剑而形成的,看样子都是武功卓绝之辈。钦天监中竟然有一支如此厉害的组织,想必都是些久经杀戮的老手,那么他们来到十六行究竟是为了什么?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一剑杀死他们? “钦天神威……”葫芦自言自语道,从发现铜牌到现在,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四个字。雁云在等着葫芦接下来的话,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朝廷的人混进暗杀司?雁云紧盯地上那两具尸体,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十六行与朝廷素无瓜葛,若要说真有关系,也无非是与其中几个权臣做过几宗交易,杀了几个在朝中不得权贵欢心的臣子,这也是父亲那一代的事了。这些年来十六行从未与朝臣来往,朝廷又是怎么派人渗入其中的? 雁云想往细里寻思,可这些年行中事务皆由四公打理她从未理会,而今需要回想行中人事之时脑中一片空白,她只得捶胸顿足,恨当初只顾一人沉溺于钻研毒术。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问,那就是探龙大哥,但此时相隔甚远,一时也无法问询其中原委,唯有作罢。 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门板开动的响声,雁云立刻循声看去,就听一个颤抖惊恐的声音说道:“大侠饶命,小的只是迫不得已出门去找稳婆,客栈里有个孕妇要生了……” 雁云无语。 店小二一见雁云没有表态,拔腿就要跑。 “站住。”葫芦却开口喝住那闻声吓得屁滚尿流的小二。 “大……大大大侠有何吩咐?”小二说话直结巴。 “有空房没?”葫芦却格外平易近人起来。 “有……有有……”小二看了看店里,估计是看到了掌柜脸色,说话声弱了下去。 “快去快去!”葫芦也不跟他啰嗦,看了雁云一眼,率先朝这家客栈走去。 刚进客栈,就见掌柜赔笑着走过来:“二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店今天客满,没有客房了。” “没有客房?”葫芦扯了扯嘴角,“刚才那小二才说有空房。” “他新来的,今儿下午第一回上堂子,对客房的事儿不熟。”掌柜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雁云腰间的剑,一脸胆战心惊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赔笑道歉。 雁云说道:“说谎。” “大……大侠别动怒,您二位刚在大街上对着那些尸体瞅了那么久,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小店寒微,又有老弱妇孺住店,经不住打打杀杀呀……”掌柜边说边抱着头。 “你放心,我们跟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雁云见掌柜委实害怕得要死,于是缓和了语气,又道:“只因这天色有大雨之势不宜赶路,因此在这里留宿一晚,偶遇外面那景象,多看了几眼而已。” 掌柜半信半疑,目光在雁云和葫芦的脸上来回看了几遍,见这两人眉目之中并无戾气,于是才放心了几分,又见雁云言语真诚,于是道:“好吧,楼上左边正好有两间空房。” “多谢。”雁云说道,想起了什么,又问:“刚才外面那番厮杀,不知掌柜有没有看到个大概?” “哪有看到啊,那一群人声势浩荡地围攻一人,不一会儿就腥风血雨了,我们都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掌柜还心有余悸。 本来还想问什么,葫芦却吵嚷着要掌柜去找几壶好酒,雁云只得先上楼回房。 路过二楼走廊的时候,只见衙门已经派人在外面搬运那些尸体了。 推门进入房间,雁云的心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她懒得下楼搭理那个酒鬼葫芦,一人呆在房间里思索今天所看到的一切。 尤其是尸体上的那处剑伤。 那么细的一条口子,薄如蝉翼,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剑。 全天下能造出这种剑的门派屈指可数,但仔细推敲,这些都是所谓的名门正派,与十六行与朝廷都素无往来,因此断不会和十六行暗杀司的人有恩怨。唯一让雁云想不通的是,暗杀司的人为何要杀这个人,他们来到此处应该是设伏要抓她回去的。 越想越没有头绪。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顷刻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打在屋瓦之上一阵噼里啪啦,格外扰人。 雁云推开门来到走廊外,此时的天空黑云压顶晦暗一片,暴雨如柱,不消片刻就将外面地上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就连空气里的血腥味也被潮湿的雨气所替代,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知道外面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钦天神威,朝廷,十六行,她默念。 三者之间到底有何联系? ------------ 二十三 嗖! 正当雁云沉思之时,面前一把利箭从雨幕中破空而来。 “小心!”随即是葫芦飞快上楼的脚步声。 雁云敏捷地甩过脸,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硬生生躲过了这支箭,利箭从她脸边没入木头柱子中。 从暴雨里无法看清敌人的位置,但通过箭射来的方向就已然能分辨出来。 “客栈有妇孺,不宜打斗。”雁云看了一眼葫芦,葫芦点点头,两人一同踏上栏杆,翻身跳下走廊,来到客栈外那片刚经历过厮杀的地方。 雨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冰凉的雨水立刻将二人头发衣服淋湿。 水汽形成的水雾弥漫在空气里,加上昏沉的天色,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灰茫茫,就连近在眼前的房屋也只有个绰约轮廓。 两人背靠着背站在雨中,尽可能注视着身边动静。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细密不断。 “他们因我而来,与你毫无瓜葛,你若马上离开这里,他们绝不会再做追究。”即使雨再大,她相信葫芦应该听得到她说的话。 身后的葫芦沉默不语。 雁云见雨帘中隐隐有人影闪现,压低了声音:“还不快走?” 下一瞬,她便听到他说:“我既然说了与你同行,自当生死与共。” 不知何故,明明是背靠着背,她却感受到了来自他胸膛的振动,明明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她却觉得它发自他的肺腑,发自那隐约又清晰的柔软颤动之中。 嗖嗖嗖。 黑色铁蒺藜划破雨帘朝二人射来。 “开始了。”葫芦的声音轻快得没有丝毫紧迫,他已经率先一个凌空翻避开了暗器,抬脚踢开了冲向他的一个刺客,看那刺客衣着与之前那伙人一致,于是道:“还是之前暗杀司那拨人。” 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追上了。雁云心中暗道,这时面前剑光一闪,她立刻侧身避开,白花花的剑刃从她眼前游走,她甚至看到它所带起的锋利剑气将雨水都从中冲了开。她拔出腰间长鞭,飞快倒退一步,手臂一挥鞭子灵巧地缠上这把剑的柄端,她想借力打力,凭借这把剑的力量顺手将其打落,却在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锋利声响。 “又在人背后放暗箭。”葫芦的声音,他竟不费吹灰之力只手抓住了那支射向雁云的箭。 雁云见葫芦来到她身后为她掩护,于是立刻手臂发力一扯,剑被她狠狠扯了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 那执剑的刺客眼见手中武器被雁云打落,于是鼓腮一吹,口中发出数根毒针。 “雕虫小技!”雁云哂笑之间轻松躲过,右手竖起大拇指朝着那名刺客下颚一顶,只听那刺客惨叫一声当即倒地。 她揩掉脸上的雨水,只见更多的刺客涌了上来。 “你们暗杀司的人手可真多。”葫芦刚撂倒一个,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四周围过来的人影,无奈地说道。 “刚才已经让你走了。”雁云抽出宝剑,“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君子当为淑女身先士卒。”葫芦这个时候还不忘调侃,瞅了瞅这些个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说完话便对准其中一个手持双剑的刺客就是一掌,不偏不移,掌力刚好横在那人灵墟穴上,只听一声惨叫,双剑刺客一命呜呼。 暗杀司的人终究是亡命之徒,看到此情此景仍不知死活一涌而上,脚步踏在雨中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雁云屡屡避开四处射来的暗器,之前的肩伤好了一些,但此时强行动用真气,加之雨水冰凉,伤口依旧有些疼痛。 此时暗器密集与这雨串不相上下,她挥剑扫开这些封喉利器,一些冲在前面的刺客被这些暗器打中,皆七孔流血而亡,可见毒性迅猛。 雁云第一次与葫芦并肩作战,暗叹这葫芦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无论是掌功还是指法,一招一式之间皆中对方身上大穴,一招就撂翻一个,绝不拖泥带水,很是漂亮。且出手速度极快,打得这些刺客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身边堵上来的人无一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不赖嘛,竟然把十六行的刺客伤成这样。”雁云一鞭子抽向身边最后一个刺客,还不忘还他一句调侃。 “那可不是,没有三两下功夫如何能在云边客手底下活命的?”听不出他是在自嘲还是在玩笑。 这时雨小了一些,能依稀看清周身事物,雁云一扫四周还有无埋伏,就见对面楼上有一刺客正手持弓箭正对准葫芦。 她心下暗叫不好,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指间发力,石子如疾光般射向箭头,打乱箭头的方向。那刺客见她阻拦,于是立刻抽出第二只箭对着雁云就射来。雁云冷笑,几步闪过他射来的数支利箭,那人见她靠近,于是连连后退。她两步跨上前,左脚踢他下盘,右手迅速掐住这人脉门,左手飞快扯过他的弓向前弦朝下一横,将他脑袋摁入弓弦之间,伸手一拉,弦立刻勒紧他的脖子。 雁云提着弓柄,压着他走到葫芦身边。 “原来这里还有条漏网之鱼。”葫芦拨了拨脑袋上湿漉漉的头发说道。 雁云冷声逼问弦上的刺客:“暗杀司来了多少人,都匿在什么地方?” “你别忘了,我等非兵非将,你以为你这么逼问我便会告诉你?”那刺客丝毫不将雁云当作行主,话语里充满了蔑视。 葫芦看了看雁云,只见她的眉头一跳,他默契地噤了声,心中却开始为这个刺客感到惋惜。 雁云眉冷冷一挑,放下了弓,但掐住他脉门的那只手却找准了他手上的偏历穴,使劲一用力,又说:“那请这位神箭手也别忘了,我自幼学着医毒之术长大,自然知道用什么样的法子让你开口,到时候你可别受不了。”说罢,稍稍运功,对准这人背上的神堂、大杼、心俞三个大穴狠狠一点,那刺客立即疼得如同兽嚎。 葫芦在一旁看得冒冷汗,都说最毒妇人心,今天他总算见识到了妇人心毒到什么份上了,要知道神堂、大杼、心俞都是脊柱上的大穴,互通神经脉络,雁云如今同时打这三穴,等同于将痛苦由经脉传遍脊柱再到周身脊骸,那疼的不是肉,而是骨髓。 ------------ 二十四 “说是不说?”雁云怒喝。 “西……西行主为防您逃脱,于是派我等二十人前来设……设伏,如今只剩下我……镇上已无其他。”那刺客脸上疼得全是汗水,吃下这记猛刑,果然立刻就招了。 雁云眯了眯眼睛:“还敢撒谎?!”说罢对准神堂穴又是一击。 他疼得直叫唤,连忙说:“没没没……在下实在没有说谎!句句属实啊!” 她看了看这人表情,放开手,冷冷道:“滚!给我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要杀我,我就偏偏让他失望,让他片刻不宁!” 这人见她松手,连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灰溜溜逃走了。 葫芦看着逃走的人:“十六行的刺客不是都不怕死么。” 雨细了下来,雁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葫芦,说道:“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衣服上都是别人的血,被雨水这么一冲,一块块淡淡的红印记无法散去。 葫芦本是跟在她身后走向客栈的,这时空气里却隐约飘来一丝气息,让他微微一怔。 “我出去一会儿。”他突然跑出了客栈。 雁云见他跑远了,也懒得再叫他,拖着疲累的身体只想早些回房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客栈掌柜经历过这连番的打打杀杀,看着雁云时的眼神也彻底淡定了。雁云上楼时,掌柜还问她房里需不需要热水,在她点头之后掌柜立刻吩咐小二去张罗了。 没过多久小二就把热水送上来了,雁云疲惫地泡在浴桶里,一闭上眼睛就是刚才大雨淋漓的厮杀场面。轰隆隆的雨声击打在她的脑海中,仿佛合上眼睛就是这个昏暗的暴雨天。 她睁开眼,摊开手,看着自己雪白的掌心,倏地开始使劲地搓起手掌,隔着热腾腾的水汽都能看到手心被自己搓得通红。 “可恶。”雁云低声咒骂,肩上伤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 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的双手还是那么脏?明明上面什么也没有,她却觉得这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干净了。 难道就因为她杀死了那些想要杀死她的人么?那为何她还是会心怀愧疚。 生之多坚,血泪难言。脑海里回想起爹爹常说的这句话。 我会守住惊鸿。她再次闭眼,默默说道。 葫芦来敲门时,雁云正躺在床上小憩。 因未曾宽衣,于是很快给他开了门,门外天色已是黄昏,被雨洗过的天净得让人的目光都变得清澈起来,伴随着华光万丈的炽烈晚霞,当真夺目极了。 葫芦逆着光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白衣裳,破开重云而出的太阳用余晖温暖了他的肩,粼粼的,又扬扬洒洒地挥向屋里,驱赶了所有黑暗。 “看你一脸晦气,走,喝酒去。”葫芦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眉宇间总是桀骜得无所畏忌,仿佛天地间独他一人逍遥。 难道他就没有打架过后的疲惫? 雁云摇头:“不去。” “哼,”葫芦愤愤扫她一眼:“你以为我想请你?只不过是刚好找着一间酒家,又刚好在那酒家里碰上一种酒,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那是用什么酿的所以拉你去看看。” 雁云继续不搭理他。 “算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这傻头傻脑的姑娘家就肯定更不会知道了。”葫芦翻着白眼,激将法也用得颇显做作,不过雁云仍被他一脸欠打的表情弄恼了,冷冷抛下一句:“去就去,何以见得我逊色于你?” 葫芦哈哈一笑:“好,跟我来。” 大街上已经恢复了正常,之前的一片肃杀被渐渐浓厚的夜市气氛所取代。 葫芦所说的那间酒家开在市集之外不远,楼里楼外皆种下不少桃花,此时本该花开正好,奈何被大雨打过,树枝上只剩零星粉嫩,树下则是满地残红。花树之下亦摆着几张藤桌藤椅,有酒客一二,临花而啜。 酒家小路入口处斜插着一把酒旗,上面写着:红尘酒家。 雁云默念,红尘酒家,奇妙的名字。红尘二字,莫不是包含了这世间所有因缘际会。 “就是这里了。”葫芦几步跑过去,一闻到酒味就嘴馋。果然,不一会儿便听他说:“小兄弟,给我来两盅刚才那种酒。”说完,从门里探出脑袋,又探出手示意她快些进来。雁云苦笑,总觉得这葫芦一遇到酒就像是小孩子看见糖一般。 雁云刚一进门就被葫芦拽到一处窗边位置坐下,只见他嬉皮笑脸:“嘿嘿,知道你喜欢窗边。” 她无奈,也不理他。 没多久,小二就将酒上来了,整整两大药盅……药盅,是药酒? “对,就是药酒,不然找你来干嘛?”他看出她的疑惑于是边为她斟酒边说道,“打完架最适合喝点药酒舒筋活血咧!” 雁云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拿着酒杯送到嘴边,小啜一口,皱眉,这酒微苦,其中定有黄连、苦樱桃。入口之时,她只觉得这酒香淡得说不上是何种滋味,但却不知为何有种渗入心头的力量,竟能勾起万般情绪,一时令她错愕失神。 这酒似乎有种勾魂夺魄之力! 葫芦看她现在的样子跟刚才的自己一个样,于是心想这酒果然邪门,竟能蛊惑人心且让他猜不出是用什么酿造而成。看她神色复杂地坐在窗边,葫芦也不知她何时才回过神来,于是开口叫她:“喂,醒醒。” 她缓缓抽回神,看了看杯中无色的酒水,又看了看一脸探寻的葫芦,说:“难怪你辨别不出此酒取用何材,刚才我喝了一口,立刻被酒牵引了神志,根本再无心思去想这是什么酒材酿的了。” 雁云想了想,又说:“天下五大药系,昆仑雪、漠北沙珍、东海龙灵、南蛮蛊毒和中原百草。其中能控制人心智的药实在太多,而且……等等!”她再次看向杯中,“虽然多,但是无色的却很少。况且这酒味并非只有苦樱桃和黄连,而是还有一种淡香味,近似蔷薇香……无色却有味道还是香味的就更少了。”她皱着眉头努力寻思着。 ------------ 二十五 葫芦也跟着她打开的路子来想,想到了什么,于是说道:“还有,必须是没有毒的。由此可以排除南蛮那边的东西。” 雁云扫了他腰间的酒葫芦一眼:“万一也有傻子像你一样自己给自己酿毒酒呢?” “嘿,天下有几个我啊?当然只有一个。况且我不是用天清露解了宝华琼枝的毒嘛,喝了啥事儿没有。”葫芦狡辩。 天清露,雁云仔细寻思起葫芦说的话,天清露是由天青莲花心的露水炼制而成的,而天青莲则是生长在昆仑山的九丈玄冰之上,具有恢复记忆之功效。其形酷似天山雪莲,但比雪莲更加白皙且稀有,味重,似蔷薇,十年含苞五十年开花,无果,花开百年,所以成色最普通的天青莲也有至少一百六十年的花、根、叶。雁云曾在银针楼见过一株风干的、有六百三十年的天青莲,实是稀世宝贝。 难怪她刚才喝第一口时会有种往事来袭的感觉,这恢复记忆的天青莲若是给并无失忆症的人喝了,只会徒增怅然若失之感。 “是天青莲!”两人异口同声。 “难怪一开始想不出来,天青莲本来香味浓重,谁能立刻猜到这淡淡的香味就是天青莲的味道啊……”葫芦恍然大悟,看了看同样一脸柳暗花明的雁云,又说:“嘿嘿,这次平了平了,又平了。” 雁云没好气地扫他一眼,她又没有跟他比。这酒材的疑团解决了,葫芦不由得心情大好,拿着一只酒盅就大喝一口,还一边念叨着确实好喝。雁云眼看葫芦自斟自饮,喝得好不痛快,也对这就有了一点兴趣,于是拿起杯子,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举杯送至唇边,轻啄一小口,清润之感包含着隐隐暗香滑过咽喉,还有些许凉爽之意。如此轻盈的一滴酒酿,却沉沉地打在了心间,打在回忆之上,打落了时间的面纱,让往事浮出脑海。 熟悉而飘忽的感觉逐渐涌入思绪之中,让两人各自被各自的情绪萦绕着。 葫芦本来是在想自己的事情,看着雁云淡然面容中隐现一丝惆怅,于是问道:“喂,你还好吧?” 雁云看了看酒杯:“这酒让人的思绪好生缥缈……” “天青莲的药效确实厉害,想必这酒家店主也不敢放太多,否则……”葫芦偷偷看了看雁云一眼,“否则还不把人惆怅死。” “何以见得喝的人一定是这人间惆怅客呢?”她有几分自嘲,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矛盾,若没有愁消,何须举杯消愁? 葫芦倒在椅背上,仰面朝天,声音变得悠远起来:“你不就是一位人间惆怅客么。” “江湖事不因江湖人而生,江湖人,却十有八九为江湖事而死。我来这世间走一遭,不想最后回顾一翻会生厌倦,会生悔憾,不想最珍视的一切在最后看来皆为虚妄,最珍视的人皆为过客。”雁云难得对这酒产生了一点好感,继续道:“从小,我便跟随四公勤学医毒之术,父亲早逝,身边除了长榆再无他人。十六行里,有人视我为尊主,有人视我为眼中钉,有人视我为傀儡,总之,鲜有人真心相待……然,唯一真心待我的两人,一个为助我完成父亲遗愿而病死,一个为护我性命被奸人害死……这天地间,熙熙攘攘,终究还是独来独往……”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说话时目光盈盈,眼底仿佛有一片漾着清波的水面。 “呵。”她浅讽地笑,轻晃着杯子,“当我酒后失言吧。” 葫芦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说完,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接她的话挤兑她。 长风带着湿润的气息拂过酒肆,让人能清晰地嗅到大雨之后的冰凉芬芳。 雁云看葫芦并不说话,淡淡道:“怎么,不笑我痴不笑我傻了?” “人生在世,难免要傻上一回,痴上一回。”葫芦唇边有浅浅一道弧,但他的眉心却露出罕见的怅然。 与葫芦相识以来,雁云就觉得他一直是那副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这世间的哀愁都与他掺不上半点关系,从投胎那刻起他便把惆怅这一物抛到了轮回之外。此时看到他也静了下来,静得如同山里的树,世间沧桑仿佛都被他看遍了,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甚至有点心酸。 雁云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酒还是愁,令她微醺。 “你难得这么正经一次,怎么,莫非是因为醉了?”她学着他调侃时的语气,嘴边挂着一抹斜斜的笑,想轻描淡写地,将那团凌乱思绪从他脑海里拨开。 葫芦看向窗外那几株落败的桃花,似是自言自语:“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不过一转眼功夫,又过了那么多日子……” 白驹过隙,她细细回味这四个字。 “即使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万里河山,每当静夜时分回顾过往,也觉人事匆匆。”他顿了顿,看向天边夕阳那万丈华光:“我想知道,当一个人的愿望变成了一个执念,当努力去实现它变成了一种习惯,老天会不会终将不负,得以成全。你说怕一生所经历所珍视皆为虚妄,我却更想让这一生虚妄一点,多点逍遥自在,少些桎梏枷锁。” 这一番话,让雁云只觉喉咙苦涩。 “一生究竟是何长短,说短,日月星辰交替了千遍万遍,说长,却总有遗憾错失,总有不得释怀之人事……所以,”葫芦突然停下来,喝了一口酒,眼神一亮:“我不会让自己后悔,生如白驹过隙,但求无惧无悔。” “无惧无悔……”雁云呢喃,看向窗外。 炽烈的晚霞美得让人喟叹,天道之力何其宏伟,能造设出如此浩繁壮阔的天地,画卷般的山河。在这天地间走上一遭,大幸矣,何惧何悔之有? “好一个无惧无悔。”她展颜一笑,拿起杯子朝他一敬,“只为你这句‘生如白驹过隙,但求无惧无悔’,雁云饮尽这一杯。” “痛快!”葫芦笑得开怀。 待她饮完,他问:“你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么?” 雁云摇头。 “就叫‘红尘’。”他眼中是一片璀璨星光。 ------------ 二十六 “两位客官好见识,竟也能品出敝店招牌好酒所用的酒材,在下佩服,佩服!”正当二人沉默不言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雁云和葫芦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一中年男子朝他们走来,这人满面虬髯,大腹便便,神采飞扬。 见二人不发话,这虬髯店主笑得爽朗:“怎么,是在下这一脸大胡子吓到二位了?在下陆有三,这家酒肆的老板,刚听到二位琢磨出天青莲,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于是上前希望与二位结识一番。” “陆老板不必客气,我们只是略微知道些药材之说罢了。”雁云说道。 “姑娘谦虚了,看来这天下奇人异士果真不少,六年来无人品出其真味,然而刚不久才遇见一位能人,红尘一入口便说出其酿制之材。现在又遇到二位,让在下真是大开眼界了。” 陆有三的话不知为何让雁云心中莫名一紧。 “你怎么看出她是姑娘的?”葫芦一听陆老板称雁云作姑娘,就一脸好奇。 陆有三哈哈一笑:“这位姑娘身形纤薄眉目如画,谈吐间岁不乏男儿爽朗,却可见阴柔之气,如何不是一位姑娘?” “也对,她装男人也确实装得不像。”葫芦的话引得雁云一阵鄙夷。 她看了看杯中的酒水:“这酒为何取名‘红尘’?” “刚才那位客官也问过在下这个问题。”陆有三摸了摸胡子,“此酒用天青莲酿造,一入喉中便能勾起人万般情绪,红尘往事一一浮来,二位大概都有所感受。想来世上凡人千千万万,所遇所求之事也是各不相同,如何才能包罗这万千际遇、形容这芸芸世间?恐怕唯有‘红尘’二字了!” 雁云微微一笑:“陆老板倒是通达之人。不知这莲花老板从何得来?” “在下喜欢四处游历,一次偶然路过昆仑雪山,见此花开在玄冰之上,异常冰洁,同行之人告知这乃奇花天青莲,于是在下便亲自将它采下。”陆有三回答。 “有此奇遇实属老天眷顾,又不知陆老板为何将这酒家取名‘红尘’?”葫芦也来问道。 陆有三看了看窗外桃花,笑:“何处不红尘?红,可为窗外落花点点,可为天边赤暮霞云;尘,可为如烟往事,可为羁旅之人一路的栉风沐雨。” 葫芦听得饶有兴致:“哈,看来陆老板也是清雅之人,这酒的名字和这家店的名字取得恰到好处。” 两人又随意与陆老板聊了聊兰南镇的风土人情,直到夜幕降临才同陆老板告辞。陆老板也是热心肠的人,一路送两人到镇上市集才转身离开。 “今天真是满载而归。”葫芦心满意足地摇了摇他那只装得满满的酒葫芦,刚才聊天聊得尽兴时,陆有三让店小二给葫芦的酒壶盛满了红尘美酒,把葫芦给乐得脸都快开出花儿来。 雁云看着葫芦又恢复了往常这般嬉笑神色,摇摇头,想刚才那番生如白驹过隙的话究竟是谁在说。 “陆老板性情爽朗健谈,一时聊起来也不觉时间流逝。”她看了看天色,一时喉咙一阵痒,轻咳几声。 葫芦皱眉:“看样子是着凉了。” “无恙,淋了点雨而已。”雁云加快脚步,示意快些回客栈。 葫芦连忙跟在后面:“你之前的肩伤不是还没痊愈么,要不要我帮你运功调养一下?” “……” “喂,你听到我说什么没啊?” “……” “喂,霍雁云,走慢些……” 两人回到客栈已经快到亥时,街上的铺子都关了,唯有灯笼还亮着光。 雁云推门要回客房之时葫芦又问:“当真不需要?” 她无奈,转过身看了看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一点风寒而已,并不要紧。” 葫芦见雁云表情坚决,于是也不再多问,挠挠头自己回房去了。 待葫芦那边已经合上门时,雁云却突然冷了脸,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压低声音:“出来吧,一离开酒肆就一直尾随在后,该以真面目示人了。” 轻疾的脚步声从房顶传来,一个黑影从顶上翻下来,单膝跪地:“参见行主。” 雁云撇了一眼那人腰上之物:“你是行风卫的人?” “属下行风卫凌安,总领派属下前来有事要禀报行主。”这个叫凌安的男子说道。 雁云没有松口:“你如何证明你讲的话属实?” “总领提到过,您与他曾被一位高人所救,在丹青峰腹地一处低崖之上疗伤静养。”凌安道。 “进来说话。”雁云侧身。 “是。”凌安起身。 进屋后凌安告诉她,这次探龙派遣凌安来到兰南镇,是因收到有关北四行的消息,具体情况凌安也不得而知,为查证消息是否属实,探龙决定暂且改道,前往河州一趟,惊鸿已经送至都城长安秘密堂会,他会尽快赶回长安与雁云汇合。 雁云听后问:“如今十六行内乱,行风卫一时没有探龙打理,一切安好?” 凌安道:“总领已经安排好一切事宜,我等遵照总领指示行事,行主大可放心。” 雁云想到探龙的伤,有些担忧:“希望探龙大哥此去顺利归来。” “总领说了,请行主放心,总领这次前往河州只会暗中打探。”凌安说道。 “嗯,希望如此。”她说。 “属下还要连夜赶回堂会为行主打点一切,这一路上属下暗地里也遇到过不少刺客,不知行主是否需要调配护卫?”凌安看了看行主略显苍白的面色,加之刚才听人说起过下午的打斗,不禁担心行主安危。 “不必,丹青峰一战行风卫折损不少人手,此番定不可再有人手流失。”雁云摇头,“况且区区几个刺客,我能对付,加派人手反而引人注目。” “行主英明。”凌安行礼。 雁云说道:“这一路风尘仆仆,有劳你了。” “为行主办事是行风卫的职责所在,不言辛劳。”凌安抱拳,“还请行主保重身体,早日到来。” 她点点头:“嗯,你去吧。” ------------ 二十七 寒风袭来,带着树叶的清香和晨曦的潮湿,扑在面颊上是一阵阵漉漉冰凉,浸肤入骨,连心也为此寒意轻轻颤抖。 眼前又是丹青峰那片连绵不绝的绿和阴阴的没有尽头的天,这是无数个记忆串联起的孤寂时刻,是无法打破的静,无法割舍的,一派苍凉。 崖顶的桃花已经在开始凋零,随风而去,飘过陡峭绝壁飞入天空,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浩瀚里。 悬崖边站着一个银色身影,笔直如削,孑然傲岸。 他拿着一把翠色长箫,一直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就像一尊银像,在那座孤高的悬崖上伫立了千百年,却从未被时光褪色,从未减少一分光芒。 雁云疾步来到他的身边,从未有过的迫切:“爹!” 他转过头来,无声地看着雁云,眼底是整个丹青峰的苍茫。 “爹,是女儿啊。”眼泪已经随着苦涩话语濡湿了眼睛,雁云只觉喉咙打紧,千言万语全凝作一声哽咽,个中艰辛自是一言难尽。 她知道这是梦,唯有梦境能模糊生死离别,能带她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 “女儿。”霍震年轻的面庞上有了一丝看不真切的笑意,却没有动容,他只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在这千辛万苦生离死别之前。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爹……”泪水滑出眼眶,她低下头,“女儿好累……” 又一阵湿润漫长的微风,卷起落花拂过她的面庞,漫上天空。 霍震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长箫,轻启唇齿。 潺潺旋律划开空气中的寂静,盘旋在悬崖上,如山中溪流蜿蜒曲折,沁人心脾,可旋律中那浓重的寂寥索寞之气,就像是天上稠密不散的阴云山中不见星月的古树,让人为之怅然叹惋。 一曲终了。 山中重归冷寂,唯留风声。 “如何才能忘尽恩怨过往,杜康虽好,却也是解愁不解恨。”他缓步走到石桌边,拿起一只酒杯,“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为何我尝尽个中滋味,仍不得要领,难得解脱?” 雁云看着爹幽深的眼睛,那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深刻往事,才有如今这样的冷清寡淡。 “来,雁云。”他突然对雁云说道,“爹教你吹这首曲子。” 她拭去泪水。 这首曲子叫作惊鸿,与匕首同名,是爹为娘亲所作。 她记得,这是她五岁时的那一幕,那天爹爹第一次教她吹那首曲子,那天崖顶上下起了桃花雨,灰暗的悬崖变得朦胧粉红,旖旎如梦,一直是她关于丹青峰的所有记忆里最灿烂夺目的一笔。 爹…… 雁云从梦中醒过来,一摸眼角,是一行干涸的泪痕。 她僵直地看着黑暗的帐顶,最后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此番梦境扰乱她心绪,这一宿怕是再也难以入眠,于是点上蜡烛,穿上衣服,坐于摇曳烛光边上,看着盈盈的烛火出神。 在梦里,她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在梦外,一切却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 这时,屋外走廊里传来一阵缓慢稳健的脚步声,隐约伴随着小二的讨好声:“这黑灯瞎火的,客官您慢着点咯,我们这天字一号房从来都只接待贵客,舒服着哩!客官这么晚投宿想必一定舟车劳顿,小的伺候您回房就去给您打几桶热水……” 雁云透过窗户缝隙只能看到被店小二热情招呼的人穿着一身黑衣,外面太暗看不清相貌,但他走路之时腰间发出一阵细碎尖锐的响动,就像是铁铸的关节在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是……师父! 雁云大喜,刚想推开门走出去,却想起来与她同行的葫芦,师父此次前来莫不是又要取葫芦性命? 下一瞬,她握住门锁的手停了下来,她紧贴着门,等师父进屋店小二下楼之时轻轻将门栓打开,拿起香炉里掏香灰的细长铁针来到葫芦房前,又将铁针插入门缝,一点点将门栓拨开。师父听觉极为灵敏,况且此时夜深万籁俱寂,她只能如此小心翼翼地拨开葫芦的房门,心中不自觉暗骂,这葫芦睡得这么死,定是睡前痛饮了一番。 门栓开了,雁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唯有借着透过窗缝的月光才能看到床上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 这小子。雁云走过去,床上的葫芦睡得很死,她想伸手推他起来,手心刚一碰到他的衣服她就下意识缩回了手。令她收手的是葫芦身上传出来的一阵彻骨的寒气,那种冷刺刺的气息像是要从她手掌中穿透一般。 葫芦体内怎么会有这么一股阴寒之气? 雁云试探地再次伸手探向他的手腕,他竟然脉象全无! 他死了?雁云忍住惊骇,再探葫芦鼻息,在没有脉象的情况下,这个葫芦却还有呼吸,但是这种呼吸的速度极其缓慢与微弱,更像是在吐纳。她俯下头,侧耳贴近他胸膛,他的心跳速度也非常慢,比常人足足慢上六七倍。 她仔细回想起今天与暗杀司的人搏斗时的场景,印象之中葫芦并没有受皮外伤,莫不是有内伤在身?可是傍晚在酒肆时葫芦兴头知足,喝得酣畅淋漓,不像有内伤的样子。排除受伤的可能性,就只剩下疾病这一种可能了。但普天之下奇病怪疾医术上记载无数,她却从没看过有提及葫芦这种情况,若说是上乘武学,像是神息之术这样的内家心法也不见有散发恶寒之气的。 这葫芦到底怎么了,眼下师父就在隔壁,她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将葫芦扛走,况且就算她有这本事,要想悄无声息从师父眼皮子底下逃走简直难于登天。但是她总不能在这时候不顾葫芦死活吧? 要不去向师父求情?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来,但随即便被自己先否决了。师父是一名刺客,向刺客求情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这些年来,师父要杀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命。想来这葫芦与她无冤无仇,却多次出手相救,她又怎么让这人死于师父剑下。 “徒儿何时与他为伍?”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俽长的影子被月光从门边带进屋子里来。 雁云的心沉了下去。 ------------ 二十八 “师父。”雁云转过身,看着站在门边的师父。 云边客一双精亮的眼睛扫了一眼床上的人,最后停在雁云身上:“我本以为你在江陵遇到阴老三,会对暗杀司的手段深有领会,这会儿不连夜赶去与行风卫汇合,却跟这个家伙纠缠不清,你霍雁云是有几条命可以用?” “徒儿在江陵被奸人下了七虫香,落入暗杀司手中,本以为会丢了性命,他却从阴三爷手中救了我。”雁云悄然朝葫芦床边挪了一步,这一步却没能逃过云边客的眼睛。 云边客朝屋内走了进来:“救你一命自然要报恩,但为师却必须杀他,授业之恩与救命之恩同样是恩,你怎么选?” 从小师父就会拿各种难题为难雁云,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师父竟然这样问她。 雁云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师父为何偏要杀这个人?” “杀他是任务。”云边客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抽出黑骨鞭握在手里,“说吧,你作何选择。” 眼看师父已经起了杀意,雁云摇头:“你们为何都要逼我做什么选择,我不能选,我不能与师父断绝恩情,也不能让救我之人命丧于此。” “好一个乖徒弟。”云边客走近了两步,突然察觉到了葫芦身上寒气,冷笑:“原来是旧病复发了。” 雁云心中诧异,师父称之为旧病,难道他知道葫芦所得的奇症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手轻轻放到身后,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师父瘦削阴冷的脸:“师父从何而知他所得之症?” “哼,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云边客依旧是冷笑,那双比黑夜还要阴沉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这让雁云更加觉得奇怪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师父近了一分:“可有救治之法?” “救他作甚?若非与你多言,他早已人头落地。”云边客语毕倏地甩出鞭子,长鞭对准葫芦的脖子横扫过去。 雁云没想到师父突然起了杀心,立刻出手,将刚才悄悄从床边盆景里取走的小石子掷出,直击云边客的风门穴。 云边客却早有准备,手中长鞭往回一收,将石子利落挡开:“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连师父都敢暗算,当真是我的好徒弟啊!” 雁云心中暗叫不好,刚才一击直接将师父惹生气了,本想让师父暂时不能动,好让她有时间把这不省人事的葫芦带走,却不想被师父识破,师父只要一生气,今天便是铁了杀葫芦的心了。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却感到空气中的阴寒之气在急剧收拢,云边客也有所察觉,正要对葫芦再次出手之时,床上之人却突然坐了起来,迅灵地躲过了甩过去的鞭子。 “好久不见啊老鬼。”依旧是那没正经的嬉笑之声。 雁云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趁师父未及防备的空档指尖再度发力,第二颗石子准确地打中师父的风门。 云边客只觉浑身一僵,便知何故,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雁云,道:“才入江湖没几日,就学会先下手为强了。” 雁云单膝跪地:“师父恕罪,徒儿只是不想再有任何争端发生。” “老鬼,看来老天就是不让你杀我。”葫芦斜靠在墙边,微笑着看着云边客。 “你不一直在我剑下讨命活么,多留你几天也只是让你多喘几口气。”云边客并不生气,仿佛对葫芦的挑衅已经司空见惯了。 “师父,对不住了,穴道在一个时辰之后自会解开。”雁云扫了一眼墙边葫芦,大步走出房门。葫芦也是聪明之人,看到雁云疾步离开,于是也腿脚麻利地跟了出去。 因为葫芦而对师父出手,雁云心中一直觉得愧疚,所以回房快速收拾完以后就走出客栈,也不想搭理跟在身后的葫芦,自顾自走向马厩。 刚想牵出马儿,却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雁云循声往回看,只见那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葫芦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心说他又在耍什么花样,但还是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她没好气地说道,本以为他又使什么花招,却借着灯火看到青沥沥的石板路上有一滩暗红血迹。当她再要开口时,葫芦往前一倾,又是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雁云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发现他脉象大乱,手亦是冰得瘆人。再看那滩血迹,浓稠晦暗,她断定应该是体内有寒毒的症状。 “撑着。”雁云飞快点了葫芦的穴道,暂且封住他体内血脉,不让寒毒流入心脏。 “若是再不走,你师父怕是要冲开穴道杀过来了……”葫芦说得很费力。 雁云将他扶上马背,然后翻身上马坐到前边:“谁让你突然变成这样。” 她身后却没了声响,连忙回过头去,看到身后葫芦双眼困倦迷离,眼皮开开合合,眼看就要睡过去。 “别睡!”雁云着急,她封了他的穴道,这种解穴的方法只能在两个时辰之后施为,否则他必定气血倒行而亡,这时候他要是睡着了,很可能因体内冰冷寒气而再也无法醒来。 “……唔……好困……”葫芦的声音里除了虚弱和困顿再无其他。 “一定要撑着,若是睡过去,就难再清醒。”雁云想到了什么,抓住他的两只手,环住她的腰,道:“一路奔命必定颠簸,你务必抓好,不可落马!” “……纤腰一握……”葫芦就算是要死了,也不忘嘴皮子上占尽便宜。 “省点力气吧你。”雁云懒得与这死不正经的葫芦争执,一夹马肚便向镇外飞驰而去。 兰南镇位于江陵南郊,快马加鞭四个时辰不到便可以到达巴陵,雁云原本打算在巴陵乘船到鄂州,再经汉水至兴元,在兴元歇息一两天便一路北上骑马到长安,整个行程算下来一月不到就可以到达长安城。 但是眼下葫芦的状况怕是撑不到巴陵郡城,她只能沿路寻个隐蔽之处,躲过师父追杀,并为葫芦疗伤。 ------------ 二十九 马儿豁开凛冽的寒风在漆黑的夜里奔驰,借着薄弱星光雁云只能看清前路的隐约轮廓。即使这湿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亦能感受到身后葫芦逐渐冰凉的体温,比这黑暗的夜还要冷上几分。 她感到他环住她的手在慢慢地松懈。 “葫芦?”她一手抓稳马缰,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那冰浸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手背传入她手心中去。 葫芦没有回答她。 猎猎风响早已淹没了他低微的呼吸声。 雁云抓紧了他的手:“再撑一会儿!” 她极目而视,在这漆黑的山林中寻找着一个可以容身的隐秘之地,然而这里的树林稀稀落落,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距巴陵还有一半的路程,葫芦这样的状况不能再有拖沓。 雁云一收缰绳,果断停了下来。 她跳下马,握住缰绳,马儿驮着葫芦随她走向树林深处。 虽然距离客栈已经很远,但为防止被师父发现,她不能生火取暖照明,于是寻了个树木稀少月色开阔之地放下葫芦,借着月光开始为他察看伤势。 “来,躺下。”她扶他缓缓躺到地上,葫芦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他的眼睛半睁着,却没有任何焦点,一直空空地望着天上。 雁云为他诊脉,他身上的温度在骤降,寒气透过他的皮肤传入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开始感觉到那股熟悉的隐痛。 葫芦的脉象又接近刚才在客栈那样,正渐渐弱下去,想必是他体内那股寒毒在发作。 想到寒毒发作,她坐到他背后,将他扶起来,右掌运足了内力对准他的背就是一推。葫芦受下这一记浑厚内力,只觉得胸口绞痛,口中冰凉血气涌动,令他一呕,咳出一大滩黑血。雁云见此招有效,于是又是一掌,葫芦又吐出许多黑血。 她本想将他体内余毒排个干净,于是多次为他注入内力,让他将黑血吐尽,可是她发现,他体内的毒血怎么也排不完,一连两下吐了许多,大有源源不绝之势,若再这样下去,毒血没清干净他就要先失血而亡了。 这葫芦竟满肚子毒血。 她想到包袱里还有些之前迟天宗给的玄音须,于是将它取出,摁碎了放入葫芦口中,让他含着以减缓毒性。 葫芦呕出了许多毒血之后,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身上的寒气减退了几分,她指尖触之也没有再引发疼痛,于是借此机会,她再一次向他体内注入内力,试图暂时压住那凶险万分的寒毒。 注完内力,雁云只觉得全身疲惫,整个人沉重混沌,她看了看天色,时辰到了,于是伸手解开了葫芦身上的穴道,然后便再也没有力气,躺倒在他旁边。 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这一睡亦是昏天黑地,草木声响虫鸣兽唤皆被她抛诸于脑后。就连梦境,都被这一片昏黑染色,变成渺茫无际的暗淡,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细长的鞭子带着铁铸关节摩擦的声响甩过她耳边,她惊骇地躲过,下一鞭子却又接踵而至,目标并不是她,而是葫芦,这黑骨鞭就像是活蛇一样缠住了葫芦的脖子!鞭子那头的黑影猛地一抬手,雁云就听一声骨头折断的闷响,葫芦连大气都没有出一口,就被取了性命! “葫芦!”她难过地喊道,整个人突然像是被解除了所有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坐起来。 月明星稀,夜风袭人,原来是在做梦。 雁云还是担心地转身看了看身边的人,葫芦依旧在昏睡,但脸上的痛苦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她长舒了一口气,又想起什么,看了看来时的方向,那里黑压压一片,没有什么响动。不知何故,师父并没有追来。 就在她的心要放松下来的时候,贴着大地的手却感觉到一阵震动,紧接着一连串紧急的马蹄声响从她来的方向传来,听这汹汹来势,来的人绝不下十个。 她立刻骑上马,朝着前面奔去。 只听身后那群骑马的人里立刻发出了一个声音:“在那边,追!”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又是阴三爷。 她刚才损耗了许多内力,若是硬拼不仅难以得胜,还会拉葫芦下水。所以她只能尽可能远离葫芦,把所有刺客都引开。 这时,只听嗖地一声,一支毒箭从她身后的黑暗中射来,这一箭不偏不倚,直接冲她握住缰绳的右手而去。雁云不得不放开缰绳,整个人向左一斜,由于重心不稳,直直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她头昏眼花,马儿也被这一箭吓得飞奔而去,她的佩剑在鞍鞯旁没有取下,现在手里的兵器唯有一条细长的鞭子,若是暗杀司的人采取近战,那这条鞭子则几乎没有用处。 她迫切地环顾四周,虽不知具体方位,但想必已经远离了葫芦。 如果今天她霍雁云注定命丧于此,起码也保住了葫芦的周全。 “手无寸铁,穷途末路,我看你还往哪里跑。”阴三爷优哉游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雁云吃力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笑:“暗箭伤人就是你阴三爷的作风?手段未免太令人不齿。” “叙旧的话我们就不说了。”阴三爷从黑暗中走到月光底下,枯瘦的脸看上去倒真像是勾魂的无常,“在江陵让你跑了,在兰南镇你打伤我数名暗杀司的人,现在终于让我逮个正着。” 说罢,他又看了看她身边,道:“怎么,那小子没跟你一起来送死?” “废话少说,就算你拿了我霍雁云的命,也拿不走惊鸿。”雁云冷冷看着四周悄然围住她的刺客。 “既然没有惊鸿,那要你的命来有何用,你不说我也懒得再逼你说,把你抓去擅刑司,他们自有办法让你说。”阴三爷抬了抬手,示意手下捉拿霍雁云。 “以多欺少,刺客不是最不齿为之么?” 这个声音是…… 雁云蓦然回首,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全然超出了她的意料,她以为天地之大,此生终难再相遇。 ------------ 三十 “迟天宗!”雁云忍不住惊讶之色,看着那张淡如白玉的面容,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唤他的名字。 “你有内伤,不宜打斗。”迟天宗一袭白衫手握长剑,走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手里的剑,那剑刃薄如蝉翼,在月华之下竟有几分透明,这让她联想到兰南镇那些尸体上的伤口,莫非是…… “你是何人!”阴三爷看到迟天宗时脸色大变,“我十六行私事,岂容外人插手!” 迟天宗握着剑,朝前走了两步,那些刺客竟被他气势所慑,后退了几步。 “私事在下不管,不过尔等以多欺少暗箭伤人在先,在下实难袖手旁观。”他略动唇齿,淡然如风。 一旁有人立即对阴三爷耳语了几句,只见阴三爷脸色大变,紧盯着迟天宗就问:“兰南镇上是你杀了我的人?” 雁云一怔,兰南镇那些暗杀司的人果然是迟天宗杀的。 “他们投毒未遂又对在下下以杀手,不过是自取灭亡。”迟天宗依旧那般气定神闲。 阴三爷看了看迟天宗手中的剑,压低了声音:“你是玉琼派何人,为何持有‘摇光’?” 迟天宗执剑而立,沉默地看着阴三爷,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东海玉琼派?雁云看着身旁的迟天宗,心想他竟然是玉琼派的人!不过也难怪了,一身仙风道骨,剑术医术皆是登峰造极,一屋子瓶瓶罐罐都是些稀世药材,想这天下也只有玉琼派才会出这样的奇人。但玉琼派之人从不离开东海,他又为何身在丹青峰附近? “玉琼派与十六行素无瓜葛,阁下此番出手莫不是想要与十六行为敌?”阴三爷并没有令手下有所动作,反而拿玉琼派与十六行来作说辞,大有些不想与迟天宗动手的意思。雁云再次瞥了一眼迟天宗手中这把叫做摇光的宝剑,阴三爷之所以言辞闪烁,都是在看到这把剑之后,想必这摇光大有来头,况且她想到那些尸体上细薄的剑伤,一看便知绝非寻常宝剑所致。 迟天宗看了看周围的刺客,道:“多说无益。” 就在阴三爷手臂一抬局势一触即发之时,又一阵马蹄声响起。夜色太浓,雁云看不清那人长相,但那人一跳下马就急忙跑到阴三爷身边说了些什么。 阴三爷面色一沉,一双钩子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雁云和迟天宗,大袖一挥:“撤。” 暗杀司的人马竟立刻全部撤走了。 此举是何意?雁云有些懵,同时耳边传来宝剑入鞘之声。 不一会儿暗杀司的人就走了个精光,这种场面雁云还是第一次遇到,按理说他们是不拿到惊鸿誓不罢休的,现在为何有要放她一马?难道十六行里又有了什么变故? 她百思不得其解,而身边的人却转身欲走。 “……等等。”雁云有一瞬犹豫,但还是叫住了迟天宗。 迟天宗停住步子,微微侧身。 见他停下来等待她,雁云突然有些紧张,道谢的话也说得有些打结:“那个……谢……多谢。” 他不以为然。 雁云怕他立刻就走,于是连忙问道:“你为何在此?” 对于这些问题,他似乎早已习惯了不作回答,静幽幽地站在皎洁月色下。 她的思绪有点乱,什么玉琼派摇光剑,她一直以来就隐约感觉迟天宗的身份绝不简单,但是何身份、与玉琼派有何关系都是他的私事,她自然不好过问,但又觉得不说些什么有些不妥,于是乎想到还有个昏迷不醒的葫芦,不知迟天宗对这种奇症有无救治的方法。 “我有个朋友,一直昏迷不醒,体内似有寒毒,不知你可否施为救治?”她说。 迟天宗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在哪里?” 雁云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阵窸窣。 她警惕转身,手已经握紧了鞭子,莫不是暗杀司的人又突然杀了回来?! 这时只听一个满腹埋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丫头说也不说一声就跑了……哎哟,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早知道就不喝那么多什么红尘了,现在连走路都走不稳……” 葫芦?雁云狐疑,试探地问道:“葫芦?” “唉,你怎么跑这么远……”葫芦一听到雁云的声音立刻大声回答,并带着嗔怨,边走边说:“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醒来的时候听到了马蹄声……” 葫芦的目光突然停在雁云身后的迟天宗身上,一顿,随即一个狡黠的笑容于嘴边散开:“原来是夜遇良人啊。” “莫要胡说。”雁云有些恼火。 迟天宗看到来者是葫芦时,如水眼瞳中也闪过一丝波澜,但随即他便说道:“若你口中朋友是此人,我便无须出手相救了。” 他说完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且慢……”雁云话一出口真有咬掉舌头的心,自己总是这般不由自主让他等等,他停下来时她却又开始不知所措。 “还有何事?”迟天宗说道。 “……不知他的病有何救治的法子……”雁云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同迟天宗说上一句这个。 却不想他竟淡漠地哼笑了一声:“他的病他自己会治。” 雁云哑口无言,只得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迟天宗雪白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凝聚成一个白色光点,慢慢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夜黑远方,他的离去就像月亮消失了。 “喂,看够没有,快来扶我一把。”一旁的葫芦没好气地看着一脸迷茫的雁云说道。 雁云回过神来,转身看了看葫芦:“他说你的病你自己会治,是什么意思?” “哎哎哎,就是久病成医的意思。”葫芦连连摆手打着哈哈,让雁云很是怀疑。 她走过去扶住葫芦的手臂,想到了什么,又说:“马跑了。” “不碍事,扫霞知道自己回来,天亮之前就能见着了。”葫芦一手被雁云搀着,一手扶住自己的腰。 “它叫扫霞?”雁云问。 “怎么样,是不是比什么‘赤兔’、‘的卢’听着霸气?”葫芦一脸洋洋得意地等着雁云点头,“此马疾驰如飞气势迅猛,能将天上霞光给扫开,故名‘扫霞’。” “是挺好的。”雁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 三十一 葫芦想到刚才被雁云连拍数掌,现在喉中都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于是说道:“估计再被你拍几掌就小命不保,吐血而亡了。” “你体内毒血淤积,难以排除干净,你这症状到底是何疾病,为何我从未见过?”雁云没有心情搭理他的玩笑之言。 葫芦却嘿嘿一笑,指了指腰上别着的酒葫芦:“回头只要装上一壶‘琼浆玉液’,什么病都好了。” 雁云想到他经常喝宝华琼枝酿的毒酒,于是道:“你体内的毒血会不会与你老是喝那‘琼浆玉液’有关系,虽然你用天清露去除了宝华琼枝的毒性,但也经不住你这么喝。”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喝了那么多年,现在不是还没死嘛。”葫芦看雁云去属下拣枯枝生火,于是拍了拍大腿坐到地上,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师父可真够狠的,不顾你这爱徒的情面,当真说杀就杀。” 雁云抱着柴火回来:“我师父为何杀你?他只受命于我爹,这些年从未接受过行中其他任务,这么说来,是我爹下的命令要杀你,这是为何?” 葫芦见雁云又开始钻牛角尖,话中竟带了几分哭腔:“哎哟,我说霍大小姐,你堂堂一个十六行行主都不知道那老鬼为何杀我,我怎么知道啊!你就饶了我吧,被那老鬼天天追来追去就够令我费解了,你还老问我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这还要不要人活?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雁云见他就要开始痛哭流涕了,心想莫非他自己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杀他? “不许叫我师父老鬼。”雁云无心与他争辩,生好火就围着篝火坐下,这夜凉风寒,加上她刚才给葫芦注入不少内力,她并没有精力听葫芦在那边耍嘴皮子。 “不叫就不叫。”葫芦撇撇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中黠光一闪,看着雁云,“你跟刚才那白衣家伙什么关系?” 雁云觉得葫芦的话有些好笑:“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葫芦抿嘴奸笑,“你在他面前显得如此笨脑拙舌,还说没关系?况且你们要是不认识,他为何多管闲事来救你一遭?” 雁云拿起身边的木棍掏了掏篝火里没燃的枯枝:“我从丹青峰逃出来时,恰好被他救了。” “我说嘛,你们果然认识。”葫芦就像猜中谜语的孩子一眼兴高采烈。 雁云回想起迟天宗走之前说过的话,突然转过头逼视葫芦:“你认识他?” “不认识。”葫芦真是有问必答但无解。 “那他为什么说你的病你自己会治?”她依旧不松口,回想迟天宗看到葫芦时的神情,他分明就认识葫芦。 “高人说话都高深莫测,你都听不明白,我怎么可能明白。”葫芦打了个哈欠,往后一仰,大有席地而眠的意思。 “你就继续赖吧,反正是骡子是马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到时候你若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我就一剑杀了你。”雁云看着四仰八叉的葫芦,心说她冒着断绝师徒情分的危险所救的人,一定要是个值得她救的人,不然最后只能杀了他向师父谢罪。 “马……说到马,扫霞不回来我们还真没法赶路。”葫芦又坐起身来,看了看雁云,“你怎么就让这么大匹马从你眼皮子底下跑走了呢?” 雁云听葫芦是要兴师问罪,气不打一处来:“我被暗算,从马背上摔下来,它收了惊吓才跑掉的,你怎么不问那朝我放箭的人为什么要暗算我?!” “别动气别动气,我也就说说,它以前也跑过几次,都找回来了。”葫芦看雁云要发火,于是又开始嬉皮笑脸。 她懒得理他,将手伸近火边取暖,他看到她现在这般畏寒,想起来刚才是她为他注入内力压制体内寒毒发作,若不是耗损不少内力,她也不会这么虚弱怕冷。 这时候,一阵踢踏之声传来,扫霞慢悠悠地从黑暗深处走回来。 葫芦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学着马儿打了个响鼻,雁云正好奇他在做什么,却见扫霞朝自己走来,在她身后温顺地趴在了地上,为她挡住了身后风口。 雁云看向葫芦,正想开口却被这家伙先抢了话:“嘿嘿,不客气啦。” 她本来想好好地说声谢谢,最后却化成一个大大的白眼。葫芦倒是一身逆来顺受的好本事,依旧乐乐呵呵面不改色。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夜晚就显得尤为寂静,晚风徐徐树叶沙沙,虫鸣鸟叫也在这时候变得格外清晰。雁云缩了缩身子,头顶着那片遥远的星辰,聆听着这夜晚的声音,这一刻她觉得这天地之间空极了,空得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人,一人走在这无止尽的路上。 “大晚上的还不睡觉,想什么呢?”葫芦见雁云神色有变,于是问道。 雁云摇头:“睡不着。” “这些人来抓你时老是让你交出‘惊鸿’,‘惊鸿’到底是什么?”葫芦一脸好奇。 “行主信物,霍家传家之宝。”雁云见篝火小了些,于是又往里添了一些柴火。 葫芦看着烧得滋滋作响的火花:“那你要是一天不交出那什么信物,他们就一天也不会放过你对吧?” 雁云突然冷了语气:“惊鸿决不能交给这些人,它是我霍家之物,我要毕生守护它。” 葫芦看着雁云一脸的冰霜,慢吞吞地说:“其实呢,我这人挺喜欢打架的,要是一路上有事没事可以跟十六行的人打上几架,这日子也不算太无趣……” “你就这么跟着我也不是办法,若你担心我师父会来杀你,这天下那么大何不找个他想不到去不了的地方过活?”雁云突然转过头对上葫芦的目光,她一脸严肃认真,让葫芦也不得不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雁云见葫芦没有说话,又道:“你与我同行虽不过几日,但我处境到底有多危险想必你已经清楚,我几时若自顾不暇,你又当如何?” 篝火闪烁,照在葫芦的脸上时明时暗,但即便这火焰如何暗淡,他的眼睛却依旧透亮得让人难以忽视,这旺盛的篝火似乎压不住他眼底哪怕一丝的光明。 葫芦咧嘴一笑:“你若自顾不暇,那我便舍身取义呗!” 当真无理取闹。雁云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 三十二 因葫芦并没有完全康复,雁云骑马时不得不尽量慢下来以减少颠簸,清晨出发若快马加鞭本可以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往城中,但以那走马观花的速度,两人入城时已接近晌午。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葫芦被她拍了几掌,她总觉得葫芦的脸色白得跟那街边铺子上卖的纸人儿一样。 沿路经过药铺,雁云所说之药材那掌柜都说只曾听闻不曾见过,于是她只买了些白及、三七、血竭之类的寻常药材,想要磨成药粉给葫芦内服。但她还是担心这些医治普通病痛的药材,能否治好葫芦那奇怪的病。 在雁云正要向老板打听这边是否有专门贩卖云南蛊毒的地方时,葫芦却把雁云拉出了药铺,边走边说:“大小姐,您这明目张胆地问那掌柜,就不怕他上官府告上一状?” 雁云不解:“他为何要告状?” “若非官府允许,私售奇珍药材都是要脑袋的罪,你是常年居于深山养尊处优,不知这世间律例无情人心险恶呀。”葫芦一副百晓生的得意样子。 她看了看刚才买的那些寻常药材:“但这些怕是都不足以为你疗伤解毒。” “我带你去个地方。”葫芦也不说去哪里,拉着雁云就往城西跑去。 城西毗邻洞庭湖,此时天光正好,泛着微波的湖水在太阳底下宛如无数金砖铺开来,跃动的光占满了她全部视线。 雁云看得正入迷,却被葫芦一拉:“看什么呢,快来。” 说罢,她便被他硬拉进一处小巷之中。 “来这里做什么?”雁云看四下无人,也不知道葫芦又想干什么。 葫芦快步往前,雁云警惕地跟在后面,这巷子极窄,若是两人并排着走只能侧身才能通行。巷子两边多数是街边店铺的侧窗,高过人头,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她探了探头,看向巷子前方,巷子的尽头是另一条开阔街道,依稀还有人声传来,却遥远模糊,与这窄巷俨然如同两个世界。 突然葫芦停了下来,雁云看到他在一扇木门前站住,这门是开着的,但门上却掩着一条厚重的灰色布帘子,牌九骰子声从中清晰传来。 葫芦撩起布帘,示意她进去。 “我不会赌。”雁云得知这是赌坊,一脸厌恶转身欲走。 他也不急,只说:“你进去便知,这不是玩牌九摇色子这么简单的。” “不也还是赌?”雁云不想与他争辩,心说这葫芦不仅嗜酒,原来还是个赌徒,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葫芦见雁云皱眉,猜中她心思,说话时不禁带了三分惨兮兮:“我可不是赌鬼,这里面有我们需要的药材,你看,我这伤还没好全,要是没有救命的药……” “只准这一次。”雁云侧目瞥了一眼葫芦,走进这间赌坊里,葫芦也顺势跟了进来。 雁云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心里也在打鼓,有些后悔刚才仅凭葫芦一句装可怜的话一冲动就进来了。身上余钱不多,本想着赶往长安再作打算,却偏偏遇到这么个劳什子,把她拉到赌坊来。 两人刚一进屋,牌九声就停了,两个浑身是肉的魁梧大汉走过来,均是一脸凶恶地看着雁云和葫芦。雁云仔细观察这里的环境,这厅堂很小,就只有两张木桌八张条凳,一张上面趴着一只黑猫,另一张上摆着零乱赌具与一些散碎银两。 “你们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恶声恶气地问道。 雁云不由得往葫芦身旁靠了一步,低声说:“身上余钱已经不多,你可要想好了。” “这不是有我嘛。”葫芦也压低了声音说道,然后朝着那络腮胡嘿嘿两声,道:“这位壮汉,我们来此当然是赌咯。” “你们?”络腮胡鄙夷地看了看葫芦的打扮,又看了看雁云,语气充满不屑:“一个穷酸小子,一个弱质女流,你们拿什么来赌?我们坐佛堂的规矩,赌本可必须是稀世宝贝,金银财物我们不认,看你二人还是走吧!” “既然来了,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坐佛堂的规矩我知道。”葫芦说完蹭了蹭雁云。 “干嘛?”雁云疑惑地看着他。 “玄音须。”葫芦小声说。 玄音须是迟天宗给她治疗肩伤的药,昨晚为了救葫芦拿出了一些来用,没想到他竟让她拿这个做赌本,这家伙可真够厚颜无耻。 雁云脸气得铁青,从包袱里拿出仅剩的一包玄音须,递给那满脸狐疑的络腮胡,然后冲葫芦低声说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好,要是输了便把你留在这里抵债!”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们进去随便赢点出来就行了。”葫芦这话说得如稳操胜券一般,雁云知道他一向大言不惭,也懒得与他说话。 络腮胡拿着这包玄音须往内室走去,这屋子的东角没有点灯,所以之前雁云不曾细看,随着大汉的身影她才注意到,原来那东角有一扇低矮的门,同样是用布帘遮掩的严丝合缝,若没被大汉撩起来,内室的光亮根本不会走漏半分,人在外面当然也不会留意到这里有一扇小门。 依稀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络腮胡快步走了出来,一改之前态度,恭敬地说道:“二位请。” 葫芦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雁云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朝灯火昏黄的内室走去。 她原本以为这么小的厅堂,其内室也一定不会大到哪里去,却不想这布帘后的房间如此开阔,只是粗略一看,大大小小不下三十余张桌子,半数以上都有赌客在设局开赌,这些人手边的赌本更是千奇百怪,有罕见的珍奇药材,有古董玩物,甚至有机关精巧的暗器。他们赌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有寻常摸牌九,摇色子猜大小,但连斗蛐蛐、猜长短这些儿戏之术也拿来赌。 真是一屋子怪人。 “不知二位来此要怎么赌,又想赌什么?”一个干细刺耳的声音响起,如拉动锈蚀转轮所发出的涩耳之音。 ------------ 三十三 说话的人坐在门边一张精雕细琢的金丝楠木椅上,那椅子比寻常椅子足足高了两尺。雁云再细看这人,约莫花甲之年,身着一身金贵的蚕丝青得罗,面皮瘦如穷脊因而略显老态,一撮八字胡又细又长,灰花长发束顶成发髻,插上一支黑木簪子,簪头雕有一金色太极,俨然一副道士的装扮。在他的右侧有一张低矮方桌,上面供奉着一尊盘坐弥勒佛金像,金像旁边是一只檀香木盒子,金像底下有一块大红绒布,布上是一顶精巧的青铜香炉,正燃着怡神的香气。 道士的正前方有两张相对较矮的椅子,分别坐着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年男子,和一个同样穿戴贵气的黄袍胡人,两人在道士跟前皆低眉顺眼,对其极为尊敬恭谦。 “没想到头一次来坐佛堂就有幸一睹点金先生风采,点金先生一点值万金的大名如雷贯耳,这登峰造极的赌术晚辈真是万分敬仰。”葫芦上前走到那个叫做点金先生的道士跟前,一番客套话说得极其顺溜。 点金先生只是颔首捋须,对葫芦的恭维不为所动,细长眼缝下的那双锐利眸子扫了一眼葫芦身边的雁云,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倒是对面的黄袍胡人用一口不地道的官话讲道:“先生问话从不讲第二遍的嘛,二位要赌什么请先说明的嘛。” “坐佛堂的规矩晚辈早有耳闻,今日晚辈要赌四样东西,宝华琼枝、天清露、神仙步摇和菩提聚骨膏。”葫芦说得慢慢悠悠,但听者众人却都皱眉冷笑。 “荒谬!”坐在黄袍胡人身边的刀疤脸一脸杀气地说,“你既然说知道坐佛堂的规矩,怎会说出这等滑稽言语?一件赌一件,物件无论大小,药材以量赌量,你只带了一包玄音须,却开口赌四样东西,存心来找死不成?” 黄袍胡人也跟着帮腔:“是的嘛,一个赌四个,笑话嘛。” 点金先生却一直不发一言,嘴边一个颇有深意的冷笑,双眼不曾离开过葫芦。 葫芦眼珠子一转,笑道:“谁说要拿玄音须跟你们赌了,只要没摆上赌桌,赌本随时可以换的嘛。”语毕还不忘学那黄袍胡人讲话,‘的嘛’二字讲得格外洪亮,引得边上的赌客一阵窃笑。 雁云一听葫芦并不拿玄音须做赌注,心中不甚疑惑,担心他祸从口出,但看他言之凿凿,又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也不好出言问询以免被人知根知底,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听葫芦在跟前与众人周旋。 “哪里有你这样子的嘛,学人讲话嘛在我们那里是大不敬哩!”黄袍胡人吹胡子瞪眼睛,大有要同葫芦大吵一架之势。 “安途兄稍安勿躁。”一直沉默不语的点金先生突然开了口,那黄袍胡人不敢造次,噤了声,但依旧一脸怨气地盯着葫芦,恨不得在葫芦身上盯出一个窟窿。 点金先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葫芦,饶有兴趣:“那你要拿什么来赌?” “绝命掌的破解之法……”葫芦话及此处一顿,“再加上断魂散的解药如何?” 黄袍胡人与刀疤脸闻之色变。 点金先生虽面不改色,但雁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有一闪即使的动容。 绝命掌断魂散乃蜀地唐氏一族的独门武学与毒药,两者皆是毒辣阴狠,绝命掌力剧毒无比,中者即便不死也残,即使有深厚的内功根基,没有个十余年也难以根除绝命掌的余毒。断魂散同样毒性刚猛霸道,其独特之处在于不要人性命,但会让人丧失神智记忆,宛如失心疯一般。 唐氏一族在蜀地绝迹已久,绝命掌断魂散理应失传,葫芦又是从何得知?看葫芦目光笃定,连嘴角都藏不住一个信心百倍的笑容,想必定是投其所好,那点金先生又为何需要这绝命掌的破解招式和断魂散的解药? “小子,唐门销声匿迹了十几年,你不过双十年纪,莫非你还是黄口小儿之时就会绝命掌的拆招和断魂散的解药方子了?”点金先生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尖锐,连看着葫芦的目光里都带着几分锋利,刀子一般欲剖开葫芦,看看他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个嘛说来话长,若要细细道来怕是要说上个十天半月,长话短说亦得花上一天一夜,点金先生莫非真有心思听上一听?”葫芦语毕轻咳了一声,看样子体内的寒毒又有发作之势,但他依旧把脸绷得精神焕发,不让旁人看出端倪,但她一看就知,不由得替他捏了把冷汗。 “巧舌如簧。”点金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睛,“二位请回吧。” 葫芦却一定没有失落的样子,只道:“点金先生拒绝得真爽快,这世间得知此法的人除了晚辈再无他人,既然先生不愿试上一试,那晚辈也只好抱憾而归了,告辞。” 就这么走了?雁云看葫芦转回身来,一边朝她挤眉弄眼一边往门边走,心里明白个大概,于是也跟在葫芦后面,准备走回厅堂。 “慢着。”点金先生的声音响起。 雁云看到葫芦暗自偷笑,转过身时又恢复了刚才的一本正经,心想真是败给这个葫芦了,变脸如翻书,满脑袋鬼点子。 “先生还有何指教?”葫芦亦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一脸无辜让雁云看着就想笑。 点金先生也不作声,缓慢地站起来,走到身边那尊坐佛前,从旁边的檀香木盒子中取出一根褐色细香放进青铜香炉中。 雁云闻出那香是用黑蝎尾巴所提炼的毒药混上平常长香所成,烟气有毒,若在长香燃尽之时未曾服用解药,便会四肢麻木任人摆布! “先生何故燃此毒香,莫非怕我们存心加害?”雁云说话之时已经往一旁的络腮胡边上迈开一步,若有变故她当即撂倒这膀大腰圆的家伙挡住众人,然后拉葫芦离开这里。 点金先生默默在坐佛前站了一会儿,才道:“姑娘好本事,竟能立刻识得此香有毒。” 言辞间却无半分迫切,徐徐缓缓,不急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