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正文卷 ------------ ·楔子· 三更半夜,月挂枝头,柳半阙揉着惺忪一双睡眼,朦胧着意识出了门,在幽深的走廊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走着走着脚步就飘了,本想到尽头处的卫生间解决下难以言说的生理问题,谁知此时此刻耳畔突然响起了轻若游丝的娇嗔: “你……干嘛啦,别,那里不行……啊,疼!” “嘘——乖乖你小点儿声,被姓柳的听到我们两个老东西可要晚节不保了。” 迷迷糊糊听到自己被点名道姓了,柳半阙绷紧了后背猛的清醒过来,用了三秒钟的时间缓慢回忆两人刚刚的对话,又用了五秒钟时间考虑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哪?我谁?那俩又谁? ……最终,柳二少爷还是放弃了自己肮脏的想法,虽然屋内的两人提到他的时候没给他半点儿面子,不过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他们应该不会……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吧。 虽然平日里一副死gay的基佬样,不过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份冰清玉洁的兄弟情的,因此揉了一把略显麻木的脸颊,抬腿一脚踹开了雕花的木门。 “你们两个又在说老子什……么骚东西……” 房内的气氛很是暧昧,烛光摇曳,空气中带着玄鸟身上特有的烟香,柳半阙一时受不了光线的刺激,不得不捂住了眼睛,半晌才把手指掰了个缝儿,目瞪口呆的望着对面的两人。 只见一向不善表达喜怒的温久执红着一张老脸欲拒还迎,明明痛并快乐着还在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情感。 而将这只玄鸟死死按在竹制的躺椅上,顺势套着某件粉色衣衫的唐无欺则是被人撞破好事的悻悻,动作僵了半天,才失落的放开了前者,随后慢悠悠的走到门前,瞥了柳半阙一眼。 女……女装大佬? ……什么情况? 柳老二感觉,自己应该给这两人跪下磕一个赔不是,却并不是因为自己打扰了他们的温存,而是希望他们留自己一条狗命。 他错了,他就不该把这一人一鸟,不,一人一仙想的那么龌龊下流。 “别、别愣着了吧,你在这我怎么好意思起来?” “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又不是没见过你脱得光溜溜的样子,我哥都能看,我有啥不能看的。” 直男,这绝对是直男。 温久执闻言只感觉脸“腾”的烧了起来,本来以为一向冷漠待人的唐无欺肯定会数落柳半阙的不是,加之被打扰了兴致,没好气是肯定的了,说不定还会赏他几脚,哪想冷漠的夜月冷漠的窗,冷漠的男人是一双,唐无欺仅仅是淡然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脚底踏风,轻飘飘的关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若有若无的,似乎听见一声很低的“滚”字。 没错,打扰他好事的,哪怕是自己的弟弟,也得滚远点儿。 被毫不留情赶出房的柳半阙吹着门外的冷风,清醒以后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似乎前一天这只玄鸟才刚刚被三昧真火烧了羽毛,那这女装…… 额,不可说不可说…… ------------ ·第一章·杻阳之主 《山海经·南山经第一》有云: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鱼,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解释一下,大概就是说猿翼山以东三百七十里有一座杻阳之山,物产丰富,特产矿石,有一种叫做“鹿蜀”的怪物,长得像马一样,白首赤尾,戴着它的皮毛就会子孙满堂。这里是一条怪水的源头,向东流去注入宪翼之水,其中有种叫做“玄鱼”的怪物,外形像乌龟一样,却长着鸟头蛇尾,名字叫做“旋龟”,佩戴其龟甲的人听力异常。 而杻阳之境,则是居于杻阳山之上,比起地面的盎然,毫无生机显得一片荒芜,千里之内,只有一望无际的白沙与灼热的空气,所到之处,尽是枯枝白骨,与怒放在亡灵聚集之地的——明王花。 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创造这个空间是为了关押有罪之人的,万年之后,温久执这只被神界放逐的玄鸟便成了杻阳之主,受到生生世世的诅咒,将永远于此为亡灵修复无暇之魂,长生与孤独,是他余生唯一能触碰到的惩罚。 又是一个死寂的黑夜。 温久执坐在躺椅上,身侧的矮桌上煮着陈酒,蒸腾的热气暖了他的指尖,现在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望着混沌天空中高悬着的那轮血色的蚀月,轻动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数算着自己在这里的年月。 无风无月,无日无夜,好像……整整三千年了。 蚀月?呵,那并不是月呢,只是昭示着他即将为再一次鬼门大开忙碌的不可开交呢…… 杻阳覆压了万里的沙是雪白的,每当蚀月升起,大地都会被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安和之中,好像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也从来不曾有人离开,只有沙漏中永远也倾不完的细沙,见证着时间的流逝。 漫长的生命若是无人作陪,便会显得百无聊赖,久而久之,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等待死亡。 至少温久执孤寂了这么久,的的确确是有好好想过生死这个问题的。他曾见过无数的亡魂,却没有见过真正的生灵,除了青丘狐。 不过,那也是千八百年前的事了。 七月半,鬼门大开,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的一月,大概就是地上的三十年吧。 ……又有的忙喽。 这样想着,温久执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声,朝房内那面只能映照出一片混沌的铜镜看了一眼,随后望向炉上氤氲的水汽,深吸一口气。 他并不喜欢喝酒,酒会使人乱性,也会让人迷失自我,是恶人泄欲的借口,也是使善人堕落的万恶之源。 可惜的是,他好像,并不是人,也不会被这些俗物所迷惑。 几千年来,心中所想所念,都只有那一人……不过,是爱是恨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也懒得去回忆那些陈年旧事,不要太恋旧,这是他七千岁时给自己的忠告。 温久执,他这名字起得可真好,温润的性子,与温柔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不管多久也无法消散的执念,正是这份执念,才让他时至今日依旧保持着理智,没有同青鸾一样堕入妖道。 “您这儿……还开张吗?” 弱弱的问询。 已经将近一千年没有亡灵进入过杻阳了,同样的,身为杻阳之主的温久执也有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因此想回答的同时,才惊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僵硬,缓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蹩脚的话: “……需要什么坐下自己说,我这儿不是奈何桥,没有那自助的孟婆汤。” 转身一看,才发现是个身着玄衣绛袍的年轻男子,头上戴着冕冠,眼中透露的却是与身份极为不符的羞怯,笑的略显尴尬。 温久执又是长叹一声,鬼门开了,也不知道他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按照往常的寂寥来看,他应该是很期待有人替他打发无聊的时间的,为什么现在却有点抗拒,甚至感觉自己的安宁被人打扰了? ……这就是所谓的别扭?可能他这般都是自找的吧。 做了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温久执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心理问题,和面前这看起来已经死了不少年,甚至还在杻阳之境的结界门口蹲了几年的亡魂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他的任务不就是修补他们灵魂的缺失,送这些逝者远登极乐么,总要有那么点儿敬业精神的吧。 想到这里,温久执一抹略显僵硬的脸颊,朝着少年皇帝的亡魂微微一笑,抬手指着身边的竹椅示意后者坐下,随后替对方满上了一杯陈酒。 “坐吧,有什么话也不用拐弯抹角了,直说便可。还有啊,这酒可不是给你喝得,闻闻就行了,你现在三魂七魄都不全,就别满脑子想着享乐了。” 少年皇帝本来已经伸出了手,闻之一愣,随即开怀大笑,挥手招气入鼻,淡淡答道:“人们都说,杻阳之主是个有趣的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凡,看来这次朕是找对了人。” “让我猜猜,你头戴冕冠,身着暗绣龙纹的玄衣绛袍,生前定是九五至尊,却年少殡天,时间并没有在你脸上留下过于深重的刻痕,显然你生活的朝代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可你的眉宇间却有着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愁绪,绝非一朝一夕间能够造成,看来你在位期间大权旁落,即使稳坐帝位,却还是免不了被人垂帘听政的命运。” “你……” “你待人仁慈,性子温厚,平生不愿做害人之事,也看不得人受苦,而造成你继位后只能听任他人摆布的主要原因是女人,并且这位女性并不是你的妻妾,而是你的母亲,所以排除了二圣临朝的高宗,年龄上看也不会是中宗,极有可能是唐睿宗李旦,但我还是认为,你是孝惠皇帝,刘盈。” ------------ ·第二章·受命不殆 “但我还是认为,你是孝惠皇帝,刘盈。” 听了温久执的推断,刘盈这少年皇帝惊愕之余,还是拿起了面前的酒盏递给平静的说出这些的前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任温久执接过他递来的陈酒,小抿一口,而后伸出舌尖,呛得泪水都涌了出来。 “呸,这酒放了这么多年味道还是这么浓,真不知道那不要脸的狗东西是怎么喝下去的。” 指的当然是某个现在正在天界枕着美人膝,不知所以打了个喷嚏的某仙尊。 言归正传,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刘盈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免不了发出一声赞叹: “仙上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从服饰上也能看出我生活的朝代,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被母后垂帘听政多年,对她老人家的任意妄为只是敢怒不敢言。那段日子里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戚夫人被害后的惨状,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得,她根本不会听我的劝诫与哀求,在我眼里,母后是个蛮横之人,可她却奠定了文景之治,比起政绩平平的我,真是好了太多,我哪儿有资格与她老人家相提评论呢?” 看着刘盈脸上逐渐黯淡的神色,温久执不由得又抿了口酒,皱着眉头感受着那股辛辣从舌尖直燃咽喉,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能咽下,侧身一口吐在了沙地上。 并不是他不想忍耐这一星半点儿的痛感,而是……他感受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不过面前的少年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抬头望着空中的蚀月出神,也没有注意到温久执的异样,反省着刚刚自己是不是说了太多不敬之语。 “你嘴上说着不敢提及,却还是对我说了这些,看来你并不是个甘于被利用的人,生前善于将自己的一腔怒火与抱负压在心底,这并不是件好事,或许也是导致你郁郁而终的真正原因。” “你说得对,但我在世间徘徊游走了这么多年,看透了凡尘的纷扰,想着若是能有人审判我生前的罪孽,能够让我得以解脱也好,我便把我所经历的,与内心真实所想告知与你也不是不可。生前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不敢在外人面前表达,死后想要放纵一次,希望可以被原谅吧。” 直到此时,刘盈才回过头来,对温久执露出一个极为清澈无暇,不含一丝杂质的纯净笑容。 是个清秀的男孩子,散去了眉宇间的愁绪,嘴角上翘的样子,真好看。 已经与世隔绝太久的温久执竟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反过来仔细想想,被这笑容所治愈的,应该是他这只被关押了太久,已经逐渐忘却真情的老鸟吧。 “你是有什么执念呢?”温久执刚说完前半句,立刻觉得不妥,抬手抚着自己的嘴唇,纠结了片刻,摇了摇头,决定换种说法,“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去做的吗?” 哪想到,刘盈脸上笑意不减,却是低垂着眼睑摇了摇头,一副乖巧的样子,令温久执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懂事的孩子。 “没有。他们都说,只有生前怨念很重的人,死后才无法转世投胎,所以我反省了一下,或许对母后也是有埋怨的,可这些负面的情绪,在我遇到仙上的时候,就已经消散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放弃‘朕’的称号,而自称‘我’啊。” 听了这话,温久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近乎面瘫的脸颊,揉了一把,心中多出几个问号。 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脸能让人放下怨念呢,不过像刘盈这样性子温润的人,死前真的会有无法转世的怨念吗? 说实话,他是不太相信的,以前就算是在他面前歇斯底里疯狂嘶喊控诉着命运不公的厉鬼也是有的,怎么这少年皇帝就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呢? 疑惑之下,温久执还是还是抬手拉过了刘盈的手臂,将衣袖掀起挽在腕部,一手托住那纤细的手腕,另一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搭着后者的脉象。 平稳,却显得异常缓慢。 果然如他所料,刘盈的三魂七魄之中,少了极为重要的中枢之魄。 人有三魂七魄,鬼亦如此,这三魂与七魄凑成十方精元,集于一体才有了生灵与亡魂,生人若是少了一魄便是痴傻残障之人,可亡灵若是少了魂魄,便无法进入轮回,亦无法转生投胎。 看来,刘盈并非是因为他自己的执念而存于世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丢失了中枢之魄,甚至无法魂归故里,只能游走于生前囹圄,画地为牢,眼睁睁看着自己熟识的人老去,朝代更迭,却无法停止他的凝视。 难怪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生前的一点一滴,却没有失去理智化为厉鬼。 他甚至,连变成厉鬼的资格都没有。 也亏得如此,才能让温久执见到温润如初的少年皇帝,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替他难过呢。 二人的长谈并没有等来周遭事物的改变,温久执知道,这杻阳之境的天是不会再变了,拂面而过的妖风依旧灼热,唯一能做出改变的,就是他自己。 他记得,三千年前,他还作为玄鸟在幽都之上九天翱翔的时候,吟唱着《诗三百》中那首“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直希望能有度世间苦厄的人出现。 现在他依然想,只不过并不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麻烦啊,累啊,他是只很懒的鸟啊。 每当与刘盈那双清澈的双眼对视的时候,他都会将那晶莹放大成碧色的汪洋,脑海中闪现出精卫那个小姑娘与东海呼应的蓝眸,古灵精怪的,朝他吐着舌头: “玄鸟哥哥,仙尊告诉我,帝喾的次妃简狄是误吞了你的精元才生下了商契,所以你是商人的祖先,四舍五入就是殷商之后人的始祖,仙尊把这个渡人苦厄的任务交给了你,也是情理之中啊。” 放他的屁…… 咳咳,粗鄙之语自然不能从他这等清高孤傲的神鸟嘴里说出来。 “受命不殆,受命不殆啊……” ------------ ·第三章·七宝铺子 七宝铺子,顾名思义,镇店之宝是七件不可传世的珍奇。 面对失了中枢之魄的刘盈,温久执自然不能把他一人留在杻阳之境,他若是下到人间替他去寻找魂魄,极有可能令异兽嗅到游魂的诱人香气,闯入杻阳做些不可控的事。 曾经就有一只穷奇误打误撞进了杻阳,等他发现的时候可怜的亡魂已经没了半只胳膊,还是他扒着那只穷奇的嘴给抢下来的,这种事情若是没完没了的发生,他这条老命还真是不够用的。 意外的,温久执没有问过刘盈的意见,起身拍了拍身上衣物的褶皱,回房取出了一只精致的,衬托在金丝绒中的瓷瓶。 说是瓷瓶,外形却更像瓮,瓶颈细而长,腹部较大,显然是盛放美酒的容器。 身为帝王,对于精美的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力,就算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刘盈,也还是不禁目瞪口呆,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着瓶身上暗绘的花纹。 “这叫‘净魂瓶’,是以女娲补天时所用的五彩石熔炼而成。当年水神共工因为大败火神祝融而怒触不周山,导致天河之水涌入人间,女娲氏为救子孙,以五色石炼就补天之石,拆神鳖之足支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万灵始得以安居,却还是不免生灵涂炭。女娲氏心生怜惜,便以五彩石与昆仑之水再炼这净魂瓶去度人间的亡魂。如今时过境迁,女娲氏早已退出了神话舞台,她的净魂瓶还是留了下来,只不过这份工作却落到了我身上。” 温久执说的云淡风轻,好像说的完全是别人的故事,反过来说,相同的台词,三千年过去,他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人说了多少次,还是有那么点儿麻木的。 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面前少年那双清澈纯净的眸子,令他想起了当年的精卫女娃。 “那仙上是想让我进到这净魂瓶中过些时日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你是亡魂,少了一魄只能算作游魂,没有实体不能大摇大摆的行走世间,若是有了这净魂瓶,我也好将你带在身边。” 听到这里,刘盈也懂了温久执的意思:“难道您是想替我找回中枢之魄?怎敢劳烦仙上……” “谈不上劳烦,这是我……” “这是他不得不做的工作,也就只有度尽你们这些世间的亡魂,他才有希望离开这荒芜的杻阳之境。” 话说到一半,便有人替温久执说完了他接下来的台词,不知是不是孤独太久的关系,面对着不速之客的到来,温久执显得有些呆愣,甚至前几秒还盯着刘盈的脸,纠结着这话到底是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很明显,并不是。 而且这声音,还有那么点儿熟悉…… 望着温久执一脸的疑惑,妄阙双手环胸靠着门沿,极其不符合身份的吹了声口哨,抖落了衣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在温久执的脸上掐了一把。 “怎么了乌鸦,三千年没见而已,不记得我是谁了?” 记得……简直是刻骨铭心旳人。 天上地下,三界之内,能像个流氓一样叫他乌鸦的人,也就只有那屁股上长着九条尾巴的青丘之主了…… 只不过现在他们好像给这小子新的名字了,叫什么,妄阙仙尊是吧,那他是要忘却什么?嗯?当年害得自己在杻阳之境孤独了三千年的事? “哟,才三千年而已,怎么敢忘了您尊上呢?倒是您这只炸着毛的狐狸倒有闲心来看我,三千年啊,盼星星盼月亮才把您盼来,不知道接下来你又会想些什么歪点子来搞我呢?” 此话一说出口,温久执就后悔了,天界谁人不知他玄鸟是出了名的性子温润,如此有攻击性的话难道是他在无风无月的杻阳之境自学的?还是和他度的那些厉鬼一样,有了太深太执着的怨念? 受命不殆,受命不殆啊…… 不过妄阙对他的无礼倒是一点儿不感到意外,见刘盈在旁目瞪口呆对着自己的九尾看了半天,平生第一次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轻咳一声,抬起右手掌中运力,将刘盈这一缕游魂推进了净魂瓶,随后大摇大摆的坐到了前者先前的竹椅上,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双手叠于胸前望着空中高悬的血色蚀月。 “鬼门开了,倒是没想过你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孝惠皇帝,比起多年来一人在此孤独终老,是不是有些事做也会好些?” 妄阙在他面前极少有这般正经惆怅的样子,一时之间,温久执也不知该不该出言嘲讽,索性便同他一起,在竹椅上躺的四仰八叉,一起望着那仿佛被凝滞了的血月。 “还在怪我吗?” “没有,只是恨你罢了。” …… 思量了一下两者的轻重,妄阙还是宁可选择前者。 “还有,不要用接客这个词,我和人间那些鸨儿娘可不一样。” “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原因,你能借着天界给你的惩罚大摇大摆的出入人间,可我却不能。” 这话好像怎么听着都不大对劲儿,温久执抬手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借着这个机会瞥了一眼妄阙脸上的表情,这才发现后者今日来找他的真正目的。 带着些许窃喜的意味,温久执发出一声轻笑,“哟,您这是思凡了?” 对于那些被困于天界不得与凡人有来往的神仙来说,思凡是在情理之中,越是不被允许的事,就越有尝试一番的冲动,可对于他们这些异兽,或是神兽来说却并不如此。 在神仙眼里,凡人的生命短暂得恍若眨眼,可在他们眼里,神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温久执将手举到面前,仔细端详着他修得整整齐齐,在蚀月的照射下反射着金光的指甲,许久,才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 “无聊,凡人有什么好的,几十年的生命和我们相比,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和你一句戏言把我关在这里三千年简直不能相提并论,还好,我现在是杻阳之主,你做你的妄阙仙尊,以后再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安宁呢?” 谁想这番话竟然激起了妄阙小小的波动,咳了几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孤寂到骨子里的落寞: “不是思凡,是思人。” ------------ ·第四章·并非思凡 “不是思凡,是思人。” 只是惊愕了片刻,温久执很快选择了反驳:“思人?您这只青丘狐有什么人可以思吗?” 仔细想想,和妄阙的初识大抵是在精卫填海的时候,那时女娃刚化作精卫不久,还接受不了自己的凡身已经死去的事实,每天都在东海边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他路过此处的时候,觉得这只白喙红爪的小鸟十分可怜,便用自己的羽翼替她重塑了仙骨。 这个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两人在东海几乎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等到他平心静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正盘坐着一只周身雪白,眸中透着金光的九尾狐狸,见他终于完成了度化,便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大大咧咧的化成人形,一手撑着头躺在地上,眨了眨百媚而生的眼睛。 “你可终于醒了,我在这儿等了两百年了。” 因此温久执对这只青丘狐的第一印象就是自大且狂妄,他并不喜欢。 后来,女娃还是那个倔强的女娃,只不过人们已经忘记了她是炎帝神农氏的女儿,唤她“精卫”,看她日日夜夜行走于发鸠山与东海,心疼这个立誓要将东海填平的小女孩。 可温久执却不在是玄鸟,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叽叽喳喳叫他“乌鸦”的臭狐狸。 妄阙说他浑身上下黑的要命,和那人间啼鸣的乌鸦没什么区别。 温久执说狐狸一股子骚味,屁股上还长了九条尾巴,丑的要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当时妄阙还没有修成仙身,温久执也仅仅是幽都之鸟。 再后来,温久执的好友,曾是五凤之一的青鸾堕入了妖道,他至今不理解好好一只青鸟怎么就想不开非要浓妆艳抹成凤的大红色?为此青鸾被西王母收作坐骑,温久执也受到牵连,被关在杻阳之境三千年。 “我还记得你和伏羲氏的赌注,说只要将我困于杻阳之境,定会让天界为新的杻阳之主大惊,那么现在你们可还满意?” 提及陈年往事,妄阙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意,翘着嘴角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温久执的肩膀。 “你不懂,我与伏羲氏当年只是不想让杻阳荒芜,虽说你是幽都之鸟,但毕竟是祥瑞的象征,我以为你会在此创造出堪比极乐的游魂世界,却没想到你一心只想超度他们,甚至不惜为此到凡间找寻他们散落的魂晶。” “魂灵自有他们的去处,不该是杻阳,也不该是幽都,不过我倒是想在凡间过段安生日子。人老了啊,天界的是是非非与我这只神鸟都无关了,和你性格不同的是,我喜静,所以也明白你今日来找我的目的,既然你想同他们搅动风云,又想在波澜之中保全自己历劫的凡身,何苦给自己找难题呢。” 到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鸟,不用他多说些什么,也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同时妄阙也知道,像玄鸟这固执的性子是很难对他人的请求做出回应的,更何况是害他孤寂了千年的自己,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如果说异兽和神鸟终有一天为敌的话,那么胜者一定会是前者,因为神州大地千百年的以来的信仰与供奉已经让神鸟成为了精神上与祥瑞的象征,他们只有无休止的生命与所剩无几微乎其微的灵力,和从未停止过修炼的异兽根本没有可比性。 更何况温久执在杻阳闲了这么久,一把老骨头都快生锈了,就算反应再快,也只能是勉强躲过妄阙那只带着幽冷气息的爪子,却无法抗拒的摔倒在地,被死死抵住。 身下的沙地依旧灼热,纵是落魄,但他依然保持着理智与镇定,庆幸自己没有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子朝狐狸的脸上扔去。 他也是修仙之人,总要有些超脱凡尘的气节,因此当压在他身上的妄阙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难掩欣喜的九只尾巴摇来摇去的时候,他只感觉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让人给吃的死死的。 “你闻够了吗?能滚下去了吗?” 此话一出,倒是让狐狸抬了头。 不过到底是只狐狸,本性难移,金色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即使嘴角上翘,眯起的眼睛还是丝毫看不出笑意,舌尖舔舐着唇角,盯着温久执那温热的脖颈,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啃咬一般。 “说话别这么难听嘛。” “我和你这只骚狐狸没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你也和他们一样想食玄鸟之血?” 面对温久执的质疑,妄阙毫不掩饰他眼中的贪婪,却意外的如实答道: “谁能做到对你的精血无动于衷呢?你与五凤不同,生于太古,拥有永生,我们这些异兽与神仙不过是比凡人的生命要长,自然渴望借助你的精元免去几千年的修炼。不过你放心,这也是我与伏羲氏作赌将你囚于杻阳的原因。” 听到这里,疑惑了多年的温久执才发现端倪,偏过头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眼中满溢着不解: “你是说,我把我囚于此地是想帮我脱离困境?可别开玩笑了,我会需要你以这种方式保全性命?” 的确是玄鸟自大了,话刚说出口就有了后悔的意味,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灵力与反应不比从前,却倔强的不肯承认,也不想他人提及。 妄阙了解他的性子,便没再多言,抬手用指尖擦拭着嘴角,身下的力气也没有松下半分。 “从以前我就发现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向往人间,试探了一下,果真如此。” “何以见得?” “从名字。” “名字?” 直到此时,妄阙眼中才带有笑意的点了点头,抬起温久执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那双就算被蚀月映照,却还是激不起一丝涟漪,深邃的恍若深渊一般的黑眸。 还真是只乌鸦啊。 “天界的人大多是二字的名讳,极少三字,却从不肯为自己添加姓氏,因为神仙一向瞧不起蝼蚁一般的凡人,而你不同,比起喜欢,或许说你向往更为恰当吧。” ------------ ·第五章·那个好吗 所以说,思凡的人并不是妄阙,而是温久执。 就算是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想倔强的反驳,那并不是姓氏,而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但说出口的话是要负责的,面对狐狸的直言不讳,所有抗词似乎都哽在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能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怎么,是我的身子不够柔软,让你不舒服了吗?” “谁能跟您这样身娇体柔的尤物相提并论呢。”嘲讽的同时,温久执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 他只是不喜欢被那双金色眸子直视内心脆弱的感觉罢了,他感觉自己在那个人面前根本毫无秘密与隐私可言。 可惜青丘狐也是狐,本性里有改不掉的狡黠与圆滑,很巧妙的躲掉了温久执朝他胯下踢来的腿,反手握住后者两手的手腕按在那人的头顶,随后注视着那双满溢着不满的深邃眼瞳,幽长而缓慢,一字一顿的说了三个字: “你、老、了。” ……是啊,的确是老了。 现在的玄鸟只是象征着祥瑞的图腾罢了,人们早已不会再将他奉为神明,信仰与香火断了千年之久,也难怪他现在会弱的毫无反手之力。 与他相反的,却是妄阙这只灵力几乎登顶的青丘之主。 温久执知道,这只狐狸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并不支持,你可以嘲笑我的软弱,任凭惊涛骇浪也随波逐流的温吞个性,可我并不想参与到你们的争斗之中。” “我晓得,所以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给了你一个很好的任务。” “可我不是你的仆人,你认为我会心甘情愿的听命于你?” 依旧是性子里最耿直的不屈,温久执出乎意料的转过头来直视着妄阙的双眼,似是在向后者昭示自己绝不为之所动的立场。 在漫长的生命中,他用这双眼睛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纷争与流血,天界远比人间复杂,诸多势力交织,将神、仙、妖三者完全分化,没人能统领这群面和心不和的乌合之众,可他知道,妄阙一直想,并且也为此付出了努力。 他把妄阙当成朋友。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对三千年的孤寂也只是埋怨,并没有记恨于妄阙,可后者呢,却是只野心极大的狐狸,很精明,很狡猾,从不把他内心所想的告诉温久执,一切全靠猜。 “是啊,我老了,也该退出神话舞台了,就像安安静静的开个铺子,当个掌柜,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啊,你若是能把这七宝铺子开在凡间,好好照顾我的凡身,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在天界做自己的事,岂不美哉?” “所以,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温久执仰头看了看自己被固定在头顶的双手,衣袖不知何时被褪了去,与玄色的衣衫对比起来,白皙的手腕竟有些刺眼,却与身下的白沙有几分呼应,而被妄阙所扼住的部分,已经有了微红的印子。 这并不是对方力气太大,而是自己的灵力太弱。温久执知道,他真的该去往凡间了。 还好当初没有像伏羲氏所期待的那样把杻阳变成第二个幽都,否则现在的他牵绊太多,定然放不下自己所一手创造出的幻境。 幸好他这杻阳之主的称号只是个虚名。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的确欠妥,妄阙终于缓和了手下的力道,起身将温久执扶了起来,两人盘膝坐在沙地上,相互对视了片刻。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三千年不见,你就不想我嘛?”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的温久执一愣,表情扭曲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反问道:“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能不能拍着你的胸口好好问问自己,你想我吗?你要是真的想我,三千年都不来见我?” “我若是来了不就暴露了杻阳之境的位置?外人只知你被囚于幻境,却并不知在哪里,我这是在帮你啊!” 妄阙的眼神非常真挚,讲的真像那么回事儿,好好的气氛温久执也不想破坏掉,只得暗自在心里“呸”了一声。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来到杻阳之前天界发生了什么,索性,便由狐狸去说喽~ “说到底,还是私心!” “啊?” 这九条尾巴的狐狸说话真是越来越没头没尾了,怎么着,现在外面流行这么说话? 对方的表现太过反常,久而久之温久执就麻木了,甚至懒得去看那人脸上的表情来推断此话是真是假,稍稍活动下筋骨便起身去饮炉上的陈酒了。 沁鼻的酒香,与氤氲的热气。 温久执端起酒盏,望着杯底那龙飞凤舞的纹饰出神。 ……其实自己,也是在乎的吧。否则怎会被囚禁三千年之久都从未饮过陈酒,偏偏在他来的这天…… 见他愣了许久,妄阙这才将人推到椅上,没再做出格的动作,只是将头凑到那人膝间,惬意的闭上眼睛,头上的两只耳朵开心的抖动着,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还记得你当初以什么理由拒绝我的吗。”这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是自问自答,所以还没等温久执反应,妄阙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说,乌鸦,从太古至今,你就没喜欢过什么人吗,你不懂得这种为之魂牵梦萦的感受,所以你不爱我。你说,你只是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拒绝年下。现在想想,和你同一时期的神明都已故去,世间再没有能比你年长之人,比起永远孤独下去,何不同我一起,尝试下禁果的滋味?”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白了啊。 温久执的性子从来都是气死人,缓缓将酒盏端到嘴边抿了一口,低垂着眼睑望着膝头那只依靠着自己的狐狸,不知为何,心中竟有莫名悸动,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出什么拒绝的重话,只能尴尬的开口: “我……我感觉只有比我年纪大的活儿会好一点。” 嗯??这只乌鸦在说什么骚东西。 突如其来的车令妄阙一时接受不得,嘴角略显抽搐,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招牌的笑容,眉头却拧到了一起,似乎因为对方的质疑而感到不悦,措辞越发的过分: “这你放心,老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向你证明。” ------------ ·第六章·童叟无欺 火光映天,啼哭刺耳,本该死寂的夜被凄惨的嚎哭声划破,等回过神时,温久执发现自己正身处无边火海。 人间的火自是不能耐他何,他被地狱之火所焚过的羽翼全然不惧凡间的痛苦,可是……心底这种莫名的悲戚是…… 鼻息之间充斥着木土的焦糊味,温久执极其少见的皱了皱眉,看来他这次被妄阙送到凡间可没赶上什么好时候,或者说那只精明的令人难以琢磨的狐狸是特意把他送到这鬼地方来的更为准确,那么他高高在上的青丘之主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四下看了一眼,温久执才发现陷入一片火海的宅子规模并不算小,怎么着也算得上大户人家,被火光映照着能够清楚地看到地面上挥洒的血迹,与空气中浓重的腥气,角落里惨不忍睹的堆放着几具可怜的尸体,还有就是从他身后的柜子中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温久执算不上是个善良的人,但妄阙说过,他身上最值得异兽称赞的便是心软这一点,要知道,对于他那样一向只把人类当做食物的青丘狐来说,凡人的生命与蝼蚁没什么不同,却没有想到这话在说出来的几千年之后就被打脸了。 修得仙身的妄阙也不得不下凡历劫,这也是温久执窃喜的原因之一。 仙与神本是不被允许插手凡间的事物的,可既然这是妄阙的业障,自己也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如此想来却又合情合理,于是温久执十分自然的走上前去拉开柜门,俯下身子对着里面几乎窒息的孩童吹了口气,凑到后者耳边低吟了一声: “叫我一声师父,我便带你离开这人间炼狱。” 那孩子不过二三岁的模样,孩提之年,怕是话都还没学全,几乎濒死,却因为温久执这一口仙气苏醒过来。 身后便是肆虐着吞噬着一切的火海,面前之人却依旧能够保持镇定,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鬓边的几缕银丝被穿堂而过带着灼热气息的晚风拂动,深邃的眸中是…… 是黑暗也无法掩抑的光彩。 男童看的痴了,久久没能对温久执作出回应,不过这样子却是逗笑了后者,轻轻在那带着婴儿肥的柔软脸颊上掐了一把,随即将这灰头土脸的孩子抱在了怀里,全然不顾幼小的身体在面临炙热时恐惧的颤抖,一步一步,缓慢的,朝着门外走去。 “记住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你只有靠着我的气息才能活下去,以后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教授你所有想学的东西,唯一索取的就是陪伴,如果你做不到的话,现在我就把你送回那幽暗又令人窒息的柜子里。” 对于他这孤寂了三千年之久的杻阳之主来说,没什么是比永恒的陪伴更诱人的了。 人有生老病死,但妄阙不会,更何况有他这一口气顶在男童体内,这小子怕是想死也死不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他们可以彼此慢慢了解…… 一边笑着一边做出的威胁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静静卧在温久执怀中的男童竟然笑出了声,轻咳的同时吐出一口混合着烟气的黑雾,两只小手明明还发着抖,却死死抓着温久执胸前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不出来,这狐狸的凡身还挺粘人的~ 温久执竭力克制着他眉飞色舞的冲动,佯装高冷的板着一张脸,就连嘴角也往下垂着,似是想用眼中的寒光震慑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东西,谁知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温久执竟然还是难掩笑意,无奈的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出这可爱的小子会是妄阙那只老狐狸的凡身。 “看你这脏兮兮的样子,不如以后就叫你小煤球吧。虽然说你是那家伙的凡身,不过还真希望你和他能有本质上的区别,到时候把你当做未来的男朋友来养也不错……” 反正这世界上已经不可能刚在有比他年龄更大的人了,小六千岁是小,小一万岁也是小,只要那个……不小就行吧。 想到这里,极其下流的玄鸟竟然摸了一把小煤球的屁股,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龌龊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羞涩的脸红。 ……前途无量嘛,他很看好这孩子的。 甚至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在慢慢萌生……如果以后用他的气息和精元去养育这个凡人的孩子,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小煤球脱离妄阙凡身的桎梏呢…… “怎么,开始对我的身体有想法了?”不知什么时候,妄阙的本尊竟然站到了温久执身后,不停地探着头朝后者怀中张望,还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小煤球的脸蛋。“我劝你收回你那些危险的想法,要知道我是随时可以让我的意识占据他的身体的,总而言之,这个孩子就是我,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占用他幼童的身体才会亲自来和你对话,你可想好了啊。” 一盆冷水毫不留情的把温久执打回了现实,咬牙切齿的,转身用肩膀推开了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的妄阙。 “你放心,我说过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在小煤球成年之前,我会尽力安排好天界的一切,到时候给我个追求你的机会,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身份。” “哦?这么说来你还是为了爱情才做出头鸟的,论辈分论资历我要比你们高上很多,怎么就不让我也跟着搅合这摊浑水呢?” “别闹了,都说了让你在凡间继续你杻阳之主的工作,这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啊,但……小煤球是我第一个历劫的凡身,或许有些话该对你讲清楚。” 妄阙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怅然,令温久执觉得有些意外,疑惑的偏过脸来想听清他接下来的话,谁知怀中的小家伙也不安分起来,扭着他的小屁股,两只手抬起胡乱揉着后者的脸颊,令一向温润的掌柜此时此刻显得有些无奈。 “师父,我不叫小煤球,爹爹给我起了名字的,我叫唐无欺。” 稚嫩的童音令温久执的心情豁然好了起来,笑眯眯的追问道:“哦?无期,是取自玉溪生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吗?” “不是哦,是童叟无欺的欺。” ------------ ·第七章·修仙之人 ——你可要知道,他只是个凡人,就算有你这一口仙气撑着续了命,终归是有七情六欲,要经历生老病死的。 ……在他死后,能够永远陪着你的,仍旧是我。 呵,怎么可能不懂呢…… 温久执盯着面前小炉上煮沸的新茶,鼻息间嗅着那股茶香,食不知味。 妄阙临走前对他说,如果他真的动情了,他不希望那个人是自己的凡身。 与所有凡人一样,就算是历劫的仙尊,也要经历人世的苦痛与折磨,他作为杻阳之主,渡了这么多亡魂,怎么可能不懂啊。 他只是心有不悦,不想让妄阙这么轻易的得到自己罢了。 他是孤傲的玄鸟,从太古至今,已经看多了太多了生离死别与儿女情长,早已不该为情爱之事所累才对。 “师父……” 温久执还保持着端着茶盏的姿势呆坐着,唐无欺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踢开了身上厚重的被子,跳下床去伸手在温久执面前晃了一晃,这才唤回后者的意识,回过头来一脸惊愕。 “啊,你醒了。” “师父是有什么心事吗?” “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温久执这才把剩下的半杯冷茶仰头饮尽,附身将唐无欺抱了起来,让小家伙能够坐在他的腿上,顺手拿起一块茶点喂给饥肠辘辘的小无欺。 怎么看着孩子都过于成熟了,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却能在灭门之夜淡然的告诉他:是童叟无欺的欺,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还是…… “无欺,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师父说的?” 唐无欺刚在茶点上咬了一口,低头观察着自己在点心上留下的牙印,听温久执这么问了,立刻垂下眼睑皱紧眉头,将茶点又放回了盘子,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呜呜的哭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令温久执措手不及,他没想欺负孩子,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像所有凡间的孩子一样,会有泪水这么有杀伤力的武器,赶忙手忙脚乱寻找帕子替他拭去泪水。 四下寻找无果,无奈之下,温久执只能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唐无欺那张泪津津的小脸,长叹一声,意料之外的道了个歉。 “我,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那些的,不要哭了好不好?你想干嘛师父都依你,好不好?” 任凭他这只玄鸟再怎么精明,也总会有失策的时候,就好像现在他并没有发现唐无欺被双手遮住的孩童脸孔上,浮现出了一个与年龄极其不符的微笑。 到底是妄阙的凡身,思想是可以被控制的,唯一妄阙不能掌控的便是唐无欺的命途,后者身为凡人,还是要知天命尽人事的,只不过有了温久执的引导会少走些弯路,少吃些苦头罢了。 “真的吗?”脱离了妄阙控制的唐无欺只是个孩子,抬起头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透露着祈求与倔强,“师父,我想报仇。” 短短一句话,却字字敲在温久执心坎上,他望着怀中满脸泪水却不肯低头的唐无欺,这么小的年纪,却有如此强烈的执念,是他低估了凡人吗…… 很难说清此刻温久执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于他本人的私心来说,是不希望唐无欺被肮脏的世事所玷污的,可活在世上,总是身不由己这一点他也是懂得。 ……或许他不该支持他为家人报仇,冤冤相报只会令更多人深陷其中,他虽是祥瑞的象征,也该劝人一心向善。 “……你若是执着于此,便作吧。”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 不知为何,温久执竟脱口而出令他自己为之惊愕之言。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口不对心吧。 想收回是不太可能了,温久执只能看着唐无欺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容,随后拿起刚刚咬了一口的茶点再次塞进嘴里,脸蛋上沾着碎屑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至极。 此时此刻的温久执只是一只与世隔绝了太久的老鸟,并没有意识到在凡人的世界里仇恨与厮杀才是常态,也没有想到自己助纣为虐的行为,日后会给他添多大的麻烦。 ……各方面都是。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现在只是个半大孩子,长大成人甚至老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你真的能承受得了吗?” 不知何时,柳半阙已经踮着脚尖走进了房,路过二人的时候顺手在唐无欺脸上掐了一把,被小家伙非常不给面子的咬了一口在指尖,折了这修仙之人的面子,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此次下到凡间,并不是温久执与柳半阙的初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后者在人间这么久,已经修成了仙身,本在五百年前就可以飞升,却还是选择留在人间,美其名曰:思凡。 “好一个思凡,可没见有哪位大罗神仙思凡思上几百年的,从投胎到现在足有七八百年了,也没见您去看看天界什么样,倒是在凡间活得有滋有味。既然这么贪恋红尘,又何必斩断情丝出家修道呢?” 都是故友,说话也不必客气,柳半阙这茶喝到了嘴里,才发现温久执的话里有那么一丝不对劲,挑着眉将拂尘从肩头扫过,毫不顾忌的摸了块茶点放在口中细细品尝,半晌才不紧不慢的答道: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时间还很多。” 一旦拥有了长生与永恒,不管做什么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唐无欺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道长,怎么看都觉得那一头银丝与年轻的容貌无法相配,印象中满头华发的,似乎都是脸上布满皱纹的老者呢。 注意到了小家伙疑惑的目光,柳半阙终于偏过头,抬手在他的小脑袋瓜上摸了一把,轻声道: “可记着了,你的师父并非寻常人,他降于凡间身上担负着渡人苦厄的重任,日后你若是懂事了,便会明白即使是曾受人供奉的玄鸟在断绝了香火的今日也是很难维持初心的。” 说到这里,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又对温久执问道:“那么这次你又是为了谁?” 那人无奈的作答,话中是难以掩饰的伤感,长叹一声:“孝惠皇帝,刘盈。” ------------ ·第八章·性寒似冰 柳半阙的名字起的很好,无奈柳下燕低语,长吟半阙浮生曲。只是这半阙总让温久执有种错觉,认为他才是妄阙那历劫的凡身。 实则不然,柳半阙能够得以修成仙身,完全是得益于他祖上的善行,而他本人始终不肯飞升的原因也是因为天界群龙无首的现状,久而久之,便贪恋着人间的美景,不愿去做那凡人所羡的逍遥神仙,在漫长的生命中一直等待着所爱之人转世轮回。 早些年间,柳半阙的道行不过百年,于太虚山闭关修炼,遭遇雷劫之时,恰遇温久执下到凡间寻找散落的魂晶,举手之劳替艰难历劫的道士渡了些真气,这才免去他散了半身修为。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玄鸟对他有着知遇之恩,在等级上,柳半阙还是懂得掌握自己话的轻重。 “孝惠皇帝?我记得,他的母亲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吕太后,这女人可不太好对付。” “怎么,我还没讲清缘由,你就认为与他母亲有关?”温久执端着茶盏,颇显困倦的眨了眨眼,抬手又给唐无欺递了块茶点。 这倒确实是柳半阙主观臆测了,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出什么合理的借口,只好替坐在温久执膝上,百无聊赖的摇晃着双腿的唐无欺到上一杯热茶,顺势用温热的指尖点了点这小家伙冻透的鼻尖。 “且不说你这次下凡的目的,光是收养了这个孩子,你就要耽误上百年的时间,天界还没有停止对你的惩罚,某些人怕是会抓着此事诟病,到时你的立场怕是会变的更加尴尬。” “尴尬倒是不会,至少我现在能够放心的把自己的背后交给一个让我气了三千年的人,有时候一个人背负的多了,找寻另一个肩膀依靠也是一种解脱。我本就不期待在这乱世之中觅得容身之所,早在五千年前我就该同诸神一起覆灭在神战中。” 每当忆起旧事,温久执的脸上总会带着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落寞与孤寂。 在柳半阙的记忆中,玄鸟确实对自己提及过他喜欢过一个人,只是那种感情在还是喜欢的阶段便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却不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是因为他这份禁忌的感情,替那人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一场弑神的战争,简直就是一场血腥的噩梦,刀光剑影的屠杀之后,被血色所玷污的玄鸟成为了天界最年长的生命,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人能撬开他的心扉。 可今儿又是吹的什么风呢…… 柳半阙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谁知温久执竟已放下茶盏,抱着唐无欺起身,离开之前只留下了依旧挺直的背影,回眸之中透露的却不是百年前的悲戚,而是一种……窃喜?? “既然我这只乌鸦有幸活到今日,便用这双看过了太多的眼睛去见证即将到来的波涛汹涌,从太古至今,我活了将近万年,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期待着明日的到来。半阙,你懂我此刻的心情吗?” 耳畔一时间只剩下那人渐远的脚步声,愣了许久,柳半阙才轻轻笑出了声。 当然懂的啊…… 毕竟他柳半阙也是曾被七情六欲缠身,哦,不是,现在依然被呢…… 这或许也是他不愿飞升的原因之一,六根不净的人哪儿有资格修过成果呢?就让他在凡间受罚,直到等到那人罢…… 温久执的微笑一向治愈,时间的沉淀在他身上留下最大的刻痕便是温柔,早些年间他也是性子暴戾人见人怕的烈鸟,就是在神战之后变了个人,不管对谁都是一副温润又有耐心的模样,别人说什么也都不会引起他的抵触,只不过随之永远沉静下来的还有那双眸子,深邃之中失去了应有的光彩,用妄阙的话说,就是已经死了。 “无欺,有很多事是我要慢慢教与你的,如今沧海桑田,太虚已逝,与百年前相比早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我们游走于世间,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不知你……可愿与我结为血亲?” 或许对于一个仅仅两三岁的孩子说这么难懂的话完全是在为难他,唐无欺也确实听不太懂温久执话中的意思,只是最后一句“血亲”却唤醒了小家伙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抽噎了一声,终于在受惊过后,第一次靠在温久执的肩头放声大哭。 泪水往往是人最有力的武器,尤其当对方是只被剥夺了哭泣权力的神鸟。 温久执永远也不会明白哭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只知道那是人伤心至极的表现,面对怀中唐无欺如此难过悲伤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安慰,万般犹豫之下,这一向闷骚的乌鸦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此时此刻正在青丘打坐调息的妄阙只感觉心脏忽的猛烈跳动,那悸动的感觉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即使将双手按压在胸口也是无济于事,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温久执将唇覆在他脸颊上,替他舐去泪水的场景。 那温柔的触感,软软的,湿热的…… 一向以狐媚与冷酷名扬天界的青丘之主竟然一时之间没能忍住错乱的气息,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滴落在地仿佛朵朵艳色的骇人之花。 血滴坠落的瞬间,从他身下的沙地中猛的钻出几只道行尚浅的小妖,贪婪的舔舐着那能令他们修为大增的精血。 看来的确如他所想,某些下等的妖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连他这仙尊的地位都敢觊觎,必定是对那金光闪闪的宝座有所企图。 “怎么,连我的血都想吸,你们这是慌不择食了?” 妄阙眼中寒光一闪,掌心燃起一道幽蓝色的火光,想都不想便燃尽了地上的渣滓,抬手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重新坐直身体开始调息。 这次他手下留情,只是散尽了这几个下等妖物的修为,不代表下一次他不会痛下杀手,他与温久执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后者温润如玉,而他则性寒似冰,下手从不留情。 不过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刚才温久执的那一吻没能落在他的脸上吧…… ------------ ·第九章·忘川河畔 柳半阙提醒温久执:“别忘了你此次下凡的目的,净魂瓶虽说能给他容身之所,却也没办法给他实体,更何况他已经等了几百年,必须赶在他魂飞魄散之前找到他的中枢之魄。” 腰间的净魂瓶中没有任何异动,却似是在附和他的话。 关键的问题就是温久执他现在不想让唐无欺离开他的视线,总不能让他带着个孩子进入阴间吧。 “道士,你也别当我什么都不懂,那晚我救他的时候已是无力回天,有了我这口气给他吊着命,加上妄阙占用了他的身体。我知道现在的他只是靠着妄阙的控制才能与我交流,可那只狐狸精明得很,为了不让人察觉到他逆天改了命途的事,还在这儿和我飙演技,真当我看不出来?” 另一边柳半阙这才算是懂了两人到底玩的是哪一出,无奈的摆手笑笑,不被察觉的翻了个白眼,缓缓道:“看来这次你可不像几百年前那样倔强的不肯承认自己爱上青丘之主了,怎么,决心去爱一个人了?” 当着唐无欺这小机灵鬼的面被人一语道中心事,纵是他这面瘫了三千年的玄鸟脸上也会露出少有的尴尬与难堪,不甘的咬着薄唇憋了半天,才将怀里的小家伙放在地上,背过身去不再让二人看到他的表情。 “我……我还要去处理刘盈的事,道士帮我带孩子。” 总之柳半阙是不知道玄鸟害羞会是什么样子,但当温久执走进房内用指尖触碰那只能映射出一片黑暗与混沌的铜镜时,他下意识的抱起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唐无欺迅速跟了上去,心虚的简直就像是偷了东西的贼。 这铜镜便和净魂瓶相同,是温久执所拥有的七宝之一,能联通生死,帮助他穿梭在时间的夹缝之中的阴阳镜,若是寻常人凑近了去看,所观察到的仅仅是在阳光下被映射出的自己,可若是有些道行的,就能看出镜子的另一边所折射出的是与此不同的世界。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是玄鸟是神鸟,理所应当有着上天入地的本领,就算不依靠外物也能自由出入凡间与阴间才是,但对于温久执来说,少了人间的供奉与香火,他的灵力在日渐消退。 他自认的确算不上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所以即使事实如此,也不会想尽各种方法来保持自己的法力。 比如沉眠。 马上就要变天了,他可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让你……” “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只小狐狸费尽心思的让你到凡间来就是要亲眼确定你的安危,你说他会安心放你离开吗?” 说的很有道理,一时之间温久执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能斜着眼睛瞥一眼唐无欺,小家伙的表情很无辜,圆圆的大眼睛也很清澈,和那只狡黠的狐狸好像没什么共同点。 “可是……凡人是不能穿过阴阳镜的,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很可能进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出来已经垂垂老矣……” “是吗?” 柳半阙对此保持怀疑,挑着眉轻轻用脚尖踢了下唐无欺的小屁股,毫不留情面的把这小子一脚踹进了镜面,一边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上翘的样子真有种让人上去揍他一拳的冲动。 “我倒是盼着他他快点长大成人呢,这样你们就能尽早过上没羞没臊的日子了。” …… “……柳半阙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温久执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的,他只知道有一瞬间自己的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说这道士没被妄阙收买他都不信,可温久执到底还是孤寂了太久,头脑不算清醒,反应也慢的很,来不及追问,便被柳半阙挥着拂尘带着邪恶的笑容推进了阴阳镜后的幻境。 “等、等等……”镜面似水,吸引着人的坠落,在柳半阙的推搡之下,温久执已经半条腿踏入了阴间,只能在彻底被黑暗吞噬以前抓着那人的衣袖,咬牙切齿不肯死心的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给我的感情推波助澜?” “这个问题,就等处理好孝惠皇帝的身后事后再解释给你听吧……” 这是温久执在昏睡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那人脸上的笑容骤然变的怅然,身影也愈加好远,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被咽下,令人难以琢磨。 可这个笑容却是那么熟悉……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知是温久执年纪大了,还是阴阳镜本就不是为他定制的原因,每次到了阴间他都会晕上那么一段时间,最后还得是冥界那独特的阴风与恶寒把他惊醒,只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朦胧之中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耳畔回荡着溪水流过,洗刷着河底的碎石,是与杻阳之境截然不同的景色。 忘川河边,三生石下。 那个身着一袭玄色衣衫的男子盘着右膝,百无聊赖的倚着枯树,齿间叼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微眯着眼睛的样子令人难以发觉他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眸子。 “妄……阙?” 直到温久执出了声,唐无欺才回过神来,急忙把嘴里的半支烟拿在指间胡乱捻灭,二人目光对视的瞬间嘴角上翘,笑的十分温柔: “醒了啊,我发现你的身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语气熟悉的感觉,简直就像多年的故友。 “你……” 这双眼睛,这个声音……的确是妄阙没错,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怎么,换了个身体就认不出自家老公了?” 还是一如既往欠打的语气,温久执坐起身,长叹一声别开眼神,极度不悦的避开了那人朝他下巴伸来的手,本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想到他的灵力被阴间的结界禁锢,力气竟然比不过像唐无欺这样的普通人。 “你!” “别气,我猜你现在有很多问题,却被怒气冲昏了头,不如你好好听我解释,再去替孝惠皇帝寻找中枢之魄也不急。” ------------ ·第十一章·孟氏阿婆 人有七情六欲,会经历生老病死,短暂的生命能绽放出与孤寂截然不同的色彩,却在寿终正寝时令人痛心而窒息。 温久执以为,唐无欺身为凡人的一生或许并不一帆风顺,时有波折坎坷,却能安然度过一生,万万没想到长命百岁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这个人的生命竟永远定格在他最美的年华。 这也是妄阙所必须经历的命途与劫数,他明明知道这一点,还是免不了心中的悲伤与无奈。 “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张脸。” 温久执抬手抚着唐无欺瘦削的下巴,端详着他那张与妄阙极其相似,却苍白如纸的脸庞,实在是难以接受他年纪轻轻就过世的事实。 “怎么,你这是心疼了吗?” “没有。” 一如既往的倔强嘴硬,但他游移的眼神却令唐无欺十分满意,再次把温久执揽进怀里,不过这一次却是自己埋在了他的颈窝。 “如今这三位一体的三种形态或许是对我们感情最严酷的试炼,但我相信,只要挺过了这一关,往后再多的考验都不会将我们分开。” “说的可真好听,不过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的就是……我好像更喜欢现在的你,喜欢你这一头乌黑的长发,喜欢你这两片柔软的薄唇,喜欢……” “我知道,你最想说的其实是喜欢我,只不过我还没磨平你的棱角,你的傲气不允许你说出我所期待的话。” 说白了,就是傲娇。 还真是期待他到了床榻上的样子,真不知道到了时候这份傲娇是否能够一直倔强着。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温久执终于推开了一直在他肩头贪婪吸着他身上独特味道的唐无欺,顺势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望着手腕处浅色的伤痕眉头紧锁。 难道他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缚灵索只会让低级的妖物和灵物痛不欲生,什么时候轮到他了? “听说渡过了这条忘川河,便是没有尽头的彼岸花海,真想去摘了一朵给你瞧瞧,那鲜红的血色,和你的喙一模一样,好看的很,可惜以我这样游魂的状态,不饮那孟婆汤怕是没法走过奈何桥了。” 真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明明都没见过彼岸花,却能确信那是自己的颜色。 温久执终于回身,这才看到那伏在桌前,用白纱遮住满头银色长发,手里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煮汤炭火的,昏昏欲睡的白衣女子。 这,便是孟婆了。 “孟氏阿婆,八味人间泪,去其苦涩,留其甘芳,方是亡魂所饮下的孟婆汤。” 听了这话,孟婆猛的惊醒,朦胧着双眼看了好一阵子,才发觉面前之人气度不凡,想了片刻,才忆起是那千年前来过阴间的玄鸟阿久。 “阿久?你都足有一千年没来阴间了啊,我还在想,这鬼门大开的日子是不是能见到你了,谁知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难掩兴奋的语气,令回过头来的唐无欺好一阵唏嘘,原来这儿的人都是叫他“阿久”的吗…… 孟婆这才看到在温久执身后徘徊了许久的唐无欺,一边招呼着二人坐下,一边从砂锅中倒出熬煮了多时的孟婆汤,递到唐无欺面前了,才坐下来自卖自夸。 “我这孟婆汤啊,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最后的第八味,就是我的伤心泪。可惜啊,我在这忘川河畔望乡台卖了太久的汤,伤心之事早已淡去,没有什么伤心泪了。” 温久执望着碗中那黑的深不见底的汤汁,比起千年前清澈飘香的汤底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很难想象在这一千年里孟婆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把引以为傲的汤熬成这个样子。 “你……这孟婆汤还卖得出去吗?”唐无欺凑近轻嗅,虽然没什么过于刺鼻的味道,可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就连他这种没什么执念又游走太久口干舌燥的亡魂都不想饮下,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一听这话,孟婆抖着裙摆在长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手里的蒲扇转而给自己扇着风,再也不愿往熬汤的小炉多看一眼。 “爱买不买,他们不想喝,老娘还不愿意卖呢,反正这几千年都过去了,我早就淡了离开望乡台的念想,觉着一直守在这儿也不错,甚至生了那么几分感情,不舍得走呢。” 这番话听的唐无欺更加疑惑,一头雾水的望向温久执,似是期待他能对此作出解释。 不过这只玄鸟本人倒是没有此意,抬眼看着孟婆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是啊,我以前……还能熬出令亡魂垂涎的孟婆汤呢。” 终于,孟婆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落寞,不动声色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一直盯着温久执的唐无欺,总感觉这游魂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我这苦涩的汤,你可愿饮上一口?” “拒绝,不是嫌难喝,有些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的。” 说这话的时候,唐无欺依旧用暧昧的眼神注视着温久执,看的孟婆背后猛的一阵恶寒。 虽说对玄鸟这种上古神鸟来说性别并不重要,那个年代也正是所谓的爱情至上,相爱的人们不会因性别相同而被隔绝,可……这亡魂应该是个男的吧,而且还……没有精元? “敢问这是哪位仙上的凡身啊,是想带着凡身一起修成正果吗?” 温久执轻车熟路的从孟婆身后的铺子里取出一盏精致的茶壶,沏了热水放在面前,语气有些沉重,回答的同时也将净魂瓶中刘盈的游魂放了出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倒还好,可他偏偏没办法修成仙身,得知他在凡间历劫的时候为时已晚,我并没能救下他的性命,使得他的凡身只能靠着我那一口气息苟延残喘,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了他凡身中没有精元,无法修成仙身,真是造孽啊。” 可在孟婆听来,无奈至极的描述却成了刻意为之,甚至还脑补了一下二人相关的故事,基情满满的画面令这因寂寞了太久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女子洋溢着些许兴奋,对着刚刚来到阴间的刘盈打了个响指,轻声道: “喂,你老实告诉我,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